《半道天子》 1、重生之我是皇帝 郭全斌从一阵嘈杂声中悠悠转醒。 耳边有似低声啜泣的声音,入眼一片模糊,头顶重若千钧,稍有动作便传来刺入灵魂般的生疼。 至郭全斌下意识便哼出来。 这一下轻哼如惊雷乍现,一石激起千层浪,瞬间各种嘈杂声音接连传来。 “陛下!陛下醒了!” “上天护佑......” “官家,官家!臣卢中升侯在这两天三夜了.......” “......” “官家要静养,休得喧哗,都到外面去!”有人中气的呵斥一声。 很快,郭全斌又在一种深入灵魂的疲倦中沉沉睡去。 ....... 浑浑噩噩中脑子里仿佛两个自己不断交融。 一个从乡村深处走来,在钢筋混泥土遮天蔽日的城市中苦苦挣扎; 一个生来就是金枝玉叶,龙血凤髓,受人追捧...... 当两中记忆交融合一后,郭全斌终于缓缓睁开眼睛,刺眼光线夺目而入,他以手遮面一时陷入恍惚,脑子中的记忆入潮水涌入,脑子里彷佛涌入一条滑溜的鲶鱼,搅得又痒又疼...... 天子薨逝,懵懂无知的少帝继位,群臣环伺天下观望,这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郭全斌正一脸懵,穿越?转世投胎?黄粱一梦...... 很快就有声音打断他的迷茫思考。 一人身着暗绿袍服匍匐在地,一面叩首一面哭道“陛下、陛下终于醒了!祖宗保佑,苍天开眼了!” 等他抬头,郭全斌看清面前涕泪横流的中年男人,脑子里记忆涌上来,立即想到这个人,入内内侍都都知魏浦。 “官家!”边上另一人大呼一声痛哭流涕,倒头说“太祖太宗躬擐甲胄栉风沐雨克定祸乱方有今日! 官家隆登大统堪堪足岁,有什么差池臣等就是天下罪人,如何面对列祖列宗!都是逆臣贼子范光文祸胆包天才生惊变.......” 郭全斌脑子乱糟糟,根本没听清他的话,自顾自茫然环视周遭建筑,流光溢彩琳琅满目的的雕花穹顶,身上如肌肤的轻柔的被褥,雕花镶边床榻,还有下方黑色镶金雕玉佩需要几人环抱的粗大柱子....... 脑子里记忆源源不绝涌上来,如汹涌洪流,慢慢的他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 他在这个世界也叫郭全斌,之前是周朝开国后第三代皇帝的第六子,封号郑王。 原本只是边缘皇子,终日游乐无所事事,飞鹰走狗纨绔恶劣,神京之中恶名远扬,民间舆论累日不堪,随着年龄增长日趋跋扈,不过碍于身份也少有人敢管。 皇帝父亲向他透露过,待他成年之后就让他离开皇城去郑州或是西京,已经准备为他建造行宫。 外人面前其龙肝凤髓金枝玉叶受万人追捧,前呼后拥风光无限,可在皇家内部朝堂之上、帝国政治核心之中其只是游离于权力之外的皇子。 便有之后的事。 ...... 郭全斌满头黑线,这吊皇帝真朵奇葩,要是就这么死了和掉厕所淹死的晋景公有得一拼,都要青史留名。 他很快反应过来,那老子现在岂不成皇帝老子了! 想到这,脑子都懵了一下。 回神时下方的文臣还在那跌跌不休,一把鼻涕一把泪又是太祖太宗、又是先帝的,郭全斌脑袋里嗡嗡响,不耐烦说“闭嘴!你烦不烦” 顿时整个大殿安静下来,郭全斌努力让自己冷静应对,可他脑子里无论怎么思索,记忆全是飞鹰走狗,玩乐享受的事,庙堂之事唯一能大概记住的就是部分文武诸公名字。 比如现在噤若寒蝉再不敢哭丧的文人,郭全斌记得他是翰林学士承旨陶谏。 “起来起来。”郭全斌揉揉脑袋,逐渐接受了发生的一切,这种一句话就让所有人噤若寒蝉的感觉让他觉得.......有点小爽! 环视周边人一圈后,他目光落在一边伺候的年轻漂亮宫女上,“怎么就陶谏在这。” 入内内侍都都知魏浦连躬身解释“陛下,诸文武大臣都在殿外,之前他们太吵闹,二府三司六部官员还有宗正司的皇亲都闹着要进来陪陛下。 可太医说陛下需要静养,所以臣斗胆让他们都等在外面了。 相公们计议之后担心陛下龙体也都答应下来约束百官,就让翰林承旨进来候着随时通报,他们都在外面等罢。” 郭全斌心想都到这时候他们还能稳住,都是为了他这个皇帝的小命考虑的“我大周满朝都是忠臣啊。” 他前半辈子从大山中来,磕磕碰碰踉跄半生,艰难混到大学毕业跟着大慈大悲让他上班的的老板鞍前马后端茶递水做牛做马,人到中年混个小领导谈个女朋友,想着后半辈子就这样碌碌一生,却还因为拿不出彩礼还被棒打鸳鸯。 如今老天爷终于知道心疼他一回了!给他个皇帝当当。 郭全斌不知道是夺舍还是投胎转世什么的,他也不关心,只知道如今他是皇帝老子! 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这话不假啊。 国家要是满朝忠臣,那他岂不是可以花天酒地酒池肉林好好享受享受人生! ..... “告诉门外的人没事了,他们等多久了?” “百官静候两天一夜......” 郭全斌听罢点头,忠诚!太忠诚了! 干脆道“罢了,去见见百官,对得住他们的心意。” 魏浦上前,郭全斌在其搀扶下起身,稍微适应一下后发现除去微微头晕,身体已经没有其余不适。 见他起身,陶谏先一步起身出去向外面的人说明情况。 2、官场如职场 万岁殿外夜风萧瑟树影摩挲,昏黄灯火跳跃,此时已经入夜却依旧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台阶上下,庭院之中,门庭左右,密密麻麻都是人。 八开红木雕花殿门咯吱打开,郭全斌在魏浦搀扶下一脚踏出,顿时整个院子安静下来,所有窃窃私语和嘈杂都消失在安静夜色中。 昏暗跳跃的火光中郭全斌俯视台阶之下,目光环绕根本看不清院里有多少人,只隐约看到远处走廊和再远处的正门后都是人影,以至空气中的温热无法被夜风完全带走,春寒之中带一丝暖意。 ...... 站在最前面的大多身着红紫官服,见他出来都想上来嘘寒问暖,不过很快被全副武装尽职尽责的东西班值禁军隔开。 全副武装的禁军在他身边围出一个圈,所有官员都不能靠近过来。郭全斌理解禁军将士的谨慎也没说什么,毕竟才刚刚发生了刺王杀驾的大事,禁军将士们难免紧张。 他抬手制止欲言的官员,先开口声音洪亮“这两天辛苦诸位劳心劳力守在这,你们都是我大周的忠臣。 朕没事了,大家放心吧,明天起一切照旧,该上班的上班,该做事的做事,不要耽误了国家大事。” 大臣们连拱手作揖“谨遵圣令。” “天佑大周,官家龙体健安是大周之福,天下百姓之福。”站在最前排发须花白身材微胖的老人躬身作揖。 他身上穿着紫金圆领的官服,手执夜光玉如意,站在前排最中间位置,与窃窃私语神色各异官员不同,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从容,哪怕这天塌下来的大事也没让他乱丝毫分寸。 郭全斌认出来,这老人是当朝宰相之一,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中书侍郎、太子少师、监修国史蔡雍,他说话时周围官员都安静下来,以至于他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郭全斌是职场老油条,这老头比咋咋呼呼涕泗横流的翰林学士承旨陶谏镇定太多,但反过来说,自己这小命能不能保在他眼中也相对没那么重要,所以他镇定也有道理。 思绪一闪而过,那边蔡雍还在继续说着,“......官家祚厚福深功高德劭,上天加护万民焦心,是不会被区区奸贼所伤的。 老臣等文武同僚在此恭候并无分毫功劳,只是尽忠臣事,为官家忧心祈福,龙体安泰都是官家的功德。” 这些话虽一听就是拍马屁,可郭全斌听还是感觉浑身舒畅,感觉天灵盖都一阵舒爽。 心想不愧干宰相的,老同志说话就是不一样,有水平!这拍马屁的功夫都快赶上他了。 反正说好话不要钱,他立即顺势就说“相公所言有理,不过大家的忠心好意我都看在眼里的,也明白众卿一片赤子诚心,你们都是大周的栋梁啊!每个人对大周的赤诚朕都记着的。” 百官被皇帝一席话说得面红耳赤,大晚上的不少人都涨红了脸,连连各说各话作揖表示生当节草死当陨首要为官家效犬马之劳以类的...... 顿时这万岁殿外的夜风中都是君臣相得其乐融融,乱七八糟嘈杂得像菜市场一样的氛围。 直到入内内侍都都知魏浦忍不住高声“诸公收声,官家大病初愈,太医说要静养。” 周围陆续安静下来。 郭全斌正准备意思两句场面话就回去休息,享受他的皇帝人生了。 这时候一红袍官员上前半步作揖“官家有上天加护万民向心,不惧邪祟小人,可逆臣贼子范光文滔天泯伦犯上作乱,阴谋刺驾,请官家将他交御史台查办,臣疏通其中曲直原委呈报御前。” 他还没说什么,另一红袍官员也出来说话“好教官家知道,此事是非曲直尚无定论,贼子范光文居心何在有无同党尚且不知,此中或有蹊跷,按例该由我大理寺刑讯典明呈送御前才是。” 郭全斌一愣,他努力在记忆中思索这两人是谁,站在前排应该也是什么重要人物吧,奈何过去前身着实是个草包,对庙堂百官印象稀疏一下子想不起来。 “官家,前面说话的是御史中丞朴定立,后面是大理寺卿赵广。”魏浦小声在他耳边说,显然是看清他的困境。 郭全斌听了脑子一动就明白这两人的意思,大理寺、御史台,都想抢着要查伤他的范光文啊。 不知为什么,看着摇曳灯火人头攒动郭全斌一阵恍惚...... 虽身在古代宫廷大内,面对陌生的文武大臣,他居然找到了一种熟悉的感觉,恍惚间似回到勾心斗角的职场里。 他已经不是之前的废物皇帝,在职场摸爬滚打的经验立即就明白其中要害。 根据他的记忆,范光文推他掉池子里,就是一时在气头上的无心之失,肯定没有同党也没什么阴谋也不会有什么同党。 而大理寺和御史台都抢着想审范光文,他可不信是这些大臣多么嫉恶如仇心系皇帝,大概是想借这个机会牵连党羽打击政敌吧! 靠! 果然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逻辑古今通用,在哪都一样..... 郭全斌脸色瞬间不好看了,看这架势和他想的文昭武穆各司其所有点不同,他岂不是又不能无忧无虑酒池肉林了,难道说人类生下来就要受累? 不过身为职场老油条,哪怕电光火石之间,他心里再不高兴脸上也什么都没表现出来,还是一副古井无波毫不在乎的模样。 他立即在心里做出判断,这两个部门一个掌管纠察百官,一个掌管所有刑狱案件审查,职权上有些类似于后世的中纪委和最高检察院,他们不可能无缘无故争着查范光文,后面有事啊...... 郭全斌心里跟明镜似得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还在吵,他已经不是几天前的傻子。 他思绪很快,所谓见微知著,看这架势,十有八九是官员中的结党争斗。 结党必然还跟着营私....... 不然一个大理寺卿,一个御史中丞跳出来争什么。范光文也是宰相之一,可不是什么小人物。 如果就他们两背后没人支持,没有更多人的利益驱使,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恨不能把麻烦推出去才对,哪有社畜主动要求加班的...... 思绪回归,郭全斌抬手制止他们继续争吵,说出一句让在场官员和朴定立、赵广都始料未及的话“你们都想审范光文,那就说说各自的长处吧,为什么要给你审。” 3、救人如救火 在场官员大多面色惊讶,左右相视,前排文武要员欲言又止。 两个出来说话的人也愣住,御史中丞朴定立率先反应过来作揖说话。 不过他显然被天子这出乎意料的话弄得有些紧张局促“好教官家知道.....史台负责监察百官,沿袭古制已有数百年之久。 这......自前唐贞观年间设立台狱以来就是,涉及百官要员的案子按例都是御史查办,逆贼范光文此前乃是参知政事,官居二品,是朝廷要员,就该由御史台查办。” “歪理邪说!”话音才落,大理寺卿赵广立即驳斥,拱手说“好教官家知道,大理寺掌刑狱案件审理,历年天下大案、要案、疑难案件都由大理刑讯查办! 御史台只管监察百官整风肃纪,哪能抽丝剥茧明察秋毫,这件事要水落石出自然应该大理寺来挑头。” “大理寺就算有天大本事也不能办朝廷命官,何况是二品大员,祖宗之法岂可轻悖你这是僭越!”朴定立涨红脖子理论。 “事关重大需要特事特办,查个水落石出给官家知道不比那规矩强!” “祖宗之法不可变!” “官家安危大于天!” “.......” 两人说着说着就吵起来。 “好了好了,停停,都给我停停......”郭全斌叫停两人,摆摆手。 他心里有了计较,这两人想必是料定以天子过去睚眦必报的性格范光文是死定了,他们可以趁机牵扯些人进去,党同伐异,打压政敌。 其实他心里完全不在意,对素未谋面的范光文是提不起恨意的,毕竟范光文推的是大周皇帝,关我郭全斌什么事? 甚至他还想把人弄回来用的想法,初到这个世界,一切懵懂无知,对当下朝廷局势、天下大势、国家民族、历史文化乃至自己要干嘛都不清楚,此等情况下一个直臣,一个敢和皇帝吵架能直言不讳对他说话的人就尤为重要。 他心里清楚,相较于明君,多数大臣肯定更喜欢一个庸君。 不过他也明白,所谓皇帝并不可能为所欲为,范光文把皇帝推进水池子差点扑腾没了是事实,舆情汹汹很难处理也会被人利用。 郭全斌揉揉太阳穴突然想到——他还有个大优势,那就是过去的形象。 郭全斌本就是个没出溜的皇帝,干出什么奇葩事来众人也不会觉得不妥,不会往深处思索,毕竟大家都对他的不靠谱习以为常,有刻板印象。 这刻板印象要好好利用啊! 于是他阴沉下脸说“朕想好了,范光文不用你们审,老东西狗胆包天敢伤朕,让他死太便宜,把他送大内来,朕亲自处理!” 此话一出当场一片哗然,众人左右相视议论纷纷,不少人眼中都是错愕,不过很快又都镇定下来习以为常。 这一年多来大家都习惯了,天子的习性干出这样荒唐事并不意外。 只有一位身着紫袍满脸络腮胡的文臣推开人群上前作揖“官家,臣有异议!范光文也曾是朝廷命官,宰辅重臣,他做错了事应该由国法裁决,不该无端折辱。” “开封府尹周图正。”魏浦小声在耳边说。 “好,朕知道你的意见了。”郭全斌对周图正点头,“不过我不听。” 周图正语塞当场。 “事情就这么定下。”郭全斌一锤定音不再给任何人反驳机会,只要明天就按计划把范光文弄过来,再找个理由免除他的罪,实在不行做做样子惩罚一下。 正当他准备转身入万岁殿时,脑中突然一阵电光闪过。 不对....... 郭全斌突然想到,无论大理寺还是御史台乃至宰相蔡雍,他们无论立场如何,如何针锋相对,对范光文的定位可都一样,言之凿凿都是想弄死他的。 职场摸爬滚打磨炼出来的直觉和经验告诉他,范光文很不安全,很可能老头之前对皇帝说了什么,触犯群臣的利益了......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院外挤满的形形色色文武大臣。 树影下,回廊里,一张张在灯火之中晦暗不明的脸,每张神色不一的脸后都是他看不透的心思。 脑子飞快转动,皇帝也没有无端的权利....... 只要下面的人不如实执行他的命令,或者在执行时出一点偏差,他的权力再大也出不了这万岁殿。 而要弄死一个人在万岁殿外可有太多意外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范光文几乎得罪所有人,可刚刚一会儿交流,他已经察觉这万岁殿外大多数人都对其抱有敌意。 怎么办....... 难不成他大半夜亲自跑去刑部大牢里把范光文提来? 突然郭全斌灵光一闪,换个思路一想,对了! 满朝文武都在这,现在反而是最好的机会! 无论他们在外面有多少爪牙,有多少准备,只要大家都在这万岁殿里,谁都没法对外发号施令。 一念至此,郭全斌立即问“范光文在哪?” 众多大臣面面相觑,已经跟不上这少年天子跳脱的思维,怎么突然又问到这个? 后面一个身着暗红圆领官服的官员上前,刑部侍郎判刑部事张冕“好教官家知道,范光文及其家眷三十一口现全扣押在刑部大牢之中。” 郭全斌心里忍不住冷笑,艹了,这朝廷怎么也像职场一样。 这是是刑部担着风险,做事也是刑部来,好处和功劳大理寺和御史台来争是吧,看来在当朝权利结构里刑部势微啊。 郭全斌再心里记下他得到的信息,回头立即对他来到这个世界短短一天内唯一较为信任的人下令“魏浦,你现带一队(五十人)东西班值禁军去刑部大牢,传朕口谕把范光文押解来大内,就安置在天章阁那边。” 魏浦没有犹豫,感受到天子信任,神色郑重立即向一边保护天子的东西班禁军行首李纪砻要了令牌点兵办事去了。 见此举动,宰辅蔡雍拱手,“夜色已深,官家大病初愈也该歇......” “来来来,今天朕心情很好,众卿所念所为朕十分感动。”郭全斌打断蔡雍发言。 他没有给众多大臣再开口的机会,自顾自说高声说“你们在这风吹日晒寝食不安,忧虑积心的守了两天两夜,忠诚,太忠诚了! 都是托众卿挂念,阎王爷是见众志成城都不敢要,朕才能从鬼门关走回来,都是众爱卿的赤诚救了朕啊,都辛苦了!” 天子突然一番肉麻至极的话,把不少官员说得满面通红,甚至有人留下泪来感动万分。 郭全斌趁机招手对身边宦官说,“让尚食局赶快准备酒肉菜食送过来,朕要再万岁殿赐宴诸卿,跟大家叙叙君臣之谊。” 言罢抹起左手袖子单手叉腰高声补充“今晚谁都不许走,谁走就是不给朕面子!” 边说着招呼守着正院门的禁军士兵“那边的弟兄把门关上,风大,没命令不许开门。” 这一声似乎不经意间失言“弟兄”不只让百官目瞪口呆,也把守门的禁军士兵叫得手足无措呆立当场,不过由于皇帝过去就向来不靠谱,如此惊世骇俗的言语也只是惊到众人,却没人提出异议。 语言的力量被郭全斌利用得很好,禁军士兵精神抖擞红光满面,都涨红了脸忠诚的执行皇帝命令把门关上,昂首挺胸守好门,一副谁敢出去就同归于尽的架势。 郭全斌则招呼众大臣进万岁殿内落座,自己颇为关切的对站在前面的文武官员嘘寒问暖,言语中都是家长里短,家人好不好,儿子成不成器,有没有看什么将来好永久入住的风水宝地之类滔滔不绝,一时间大周朝万岁殿里都是君臣相得的和谐景象。 4、胆怯 由于事发突然,尚食局准备不周,只弄来一些好米、面饼,羊肉和几个糕点。 文武官员众多,分量太大,又是大半夜的没有提前准备,宫里采买一时没准备那么多。 尚食局的尚宫张然战战兢兢来谢罪,郭全斌不仅没有责备还夸了他“这不怪你,本来就没提前通知。你应急能力很好;而且说明尚食局平日没有铺张浪费,采买合理。” 张然惊诧后劫后余生般连连磕头谢恩,甚至哭出来,看得出他是真怕之前的皇帝。 郭全斌全程心不在焉等候消息。 下方被赐宴的百官则千姿百态各有不同,不少人感激涕零激动庄重的享用天子赐宴,在古代并不是谁都有这个待遇。也有人心不在焉面前酒食都没怎么动。 直到半个时辰之后魏浦回来穿过人群向他汇报“官家,范光文已经带到天章阁。” “人没事吧?” “没事,他之前是相公,刑部的人不敢动他。” 郭全斌点头,悬着的心落下,吃了些东西充饥。 天子赐宴一直到后半夜才结束,天子回宫歇息,众大臣才得以告退。 宫中宦官们点着灯笼在夜色中连成一条昏黄闪烁的长长火龙,在宫阙阁楼之间的空旷大道上将上百官员陆续送出皇城。 两天两夜的神经紧绷,不少人都十分劳累。 火光在皇城大道上成排成列闪烁摇曳,亮过天上繁星,不少窃窃私语飘散在夜风中,一路出福宁殿到垂拱殿,出垂拱殿折向西,沿着月光下整齐排列的石砖大道向西华门而去。 沿途大道两侧高墙耸立,将众多官员的窃窃私语和明灭火光紧锁在高高红黑宫墙之间,所有的低语密谋只有天上月亮听得见。 “官家今晚是怎么了......”前行人群之中有人私语。 “我等也有被官家赐食的一天,往常可只有东府相公们才有机会。” “官家向来如此,这就叫天恩难测啊,我算明白个道理,凡事再小心也不为过,像那范光文身为宰相处事不慎也要倒大霉了!” “以官家的脾气他家三十余口只怕一个活不了。” “老夫倒听说范相家六女风华绝代才情双绝,还许了武安王府,可惜,以后怕要进教坊司了......” “武安王府说不定会保人......” “......” 官员队伍中,有一处众人团簇的,方才与大理寺争执的御史中丞朴定立就在其中。 “也不知官家是什么意思。”行走间有人疑惑道。 “范光文真被拿去大内了?” 朴定立开口“以官家的性子,他只怕生不如死,可惜了。” 一位三十来岁的年轻官员开口“朴御史是可惜他生还是可惜他死。” 朴定立眯眼看年轻人一眼神色不悦,这人是中书舍人曹归,三十出头就到了中书舍人,确实是有本事的青年才俊,可他就是看不惯年轻人的轻狂,“何必明知故问。” “今晚官家做的事没有一点章法让朴御史搓手不及?可官家自登基以来不一直如此,人尽皆知的事你该早做准备的。”曹归平静的说。 “早做准备?难道你料到官家会这样?”朴定立反问,“刑部大牢那边早让人看着,如有万一有的是办法让范......让他说不了话,可咱们都在万岁殿,禁军守着门,谁能长翅膀飞出去通信不成? 曹舍人真是在世诸葛,可惜就是个事后诸葛!” 曹归还要说,却被人打断。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官家做事谁能料到。范光文做下的事都无人料到,才给我们这意外的机会又何必为此大动肝火,反正这是大好事不是吗。落到官家手里他死定了。”说话的是判礼部事孔琳,他这一番话让气氛缓和下来。 大家都默契一笑。 “官家今晚举措.....会不会是有意为之?”有人不确定的问。 众人一愣随即纷纷摇头笑起来。 “怎么可能,一年多来,官家如何不是有目共睹的吗。”人群中有人道,随即又是一阵轻笑。 众人虽是疲惫可也神采奕奕,有说有笑。 ...... 不过他们很快都停下脚步,纷纷作揖行礼,原来是宰相蔡雍从后面走来,有两位宦官专门为他掌灯,众人边行礼边让开条路来。 蔡相公路过时停下脚步,波澜不惊对众人道“少议官家之事,言多必失啊。官家是你们的福分,大周的福分,知道吗。”说完便越过众人走了。 众人连躬身行礼“谨记相公教诲。” 待蔡雍走远后,众人直起身来,曹归便讥笑道“那可不是,官家是我等最大的福分。” 有人轻声笑出来,有人则一脸严肃憋着笑意,朴定立也附和“世事难料啊,往前两年谁会想到是这局面,官家确实是我等福分”。 ...... 一个时辰前....... 刑部大牢外,夜风习习,即便半夜依旧有穿着皂青吏服,腰间带刀的吏员举着火把来回巡逻,空气中松脂燃烧的香味混杂烟火味很远都能闻到,人手比平时多了一倍。 管理大狱的刑部官吏是五十多岁的老人孙栋立,他专门搬来桌椅守在门口两天一夜,吃喝拉撒就近,一步都不离开,眼眶漆黑精神萎靡还强打精神坐在门前。 “二舅,你就歇歇吧,这可是刑部大狱,苍蝇也飞不出去。”巡逻的年轻士兵凑过来关切。 老头有气无力瞥他一眼,摇摇头慢悠悠说“小子,好心归好心,道行可太浅了。” “二舅,跟我说说你的道行呗。”年轻人说着热络站到身后“捏捏肩,这两天可太熬人,跟变天似的。” 老头舒服扭了扭脖子“变天……我吃官粮三十多年,头一次见这架势,这几天不只咱们侍郎,连东府相公,翰林院的翰林都来过。 这次可不是一般的事,牢里关的也是个相公!现在是牢里牢外的咱们都得罪不起,你晓得不。 更重要的是这些大人物咱们这衙门就是十年也见不着一回。 像那东府蔡相公全天下哪个晓不得他名号?可咱们知道他,他晓不得咱们,所以这是天赐良机......” 老头神秘兮兮小声说“我难道不明白这大牢苍蝇也出不去?在这守着可不是怕人跑了,是怕漏了在大人物面前露脸的机会,说不定还能上人家那条船一步登天,这就是道行。” “上船?” “上船就要心狠手辣能办事。”孙栋立意味深长的说。 年轻后生被说得连连点头恍然大悟,老头也露出得意的表情,两人正欲说什么,远处突然传来密集的哒哒马蹄声,大片火光照亮地砖大道,迅速向这边靠过来。 老头立即起身上前,能在皇城里骑马的肯定不是普通人物。 很快人马靠近过来,在夜色中逐渐清晰,是大队甲胄光鲜的士兵,黑压压一片涌来,皇城之内有这行头还能骑马的只有东西班直禁军,天子的近卫亲兵。 “见过将军!”老头连带人迎上去。 带头身着官服的人下马直接道“入内内侍都都知魏浦,奉诏押解犯人范光文入大内。” 孙栋立一愣,有些犹豫“都知有诏书吗?” “没有,只有官家口谕。” 他谨慎说“那能看看腰牌吗?” 对方取下腰牌递过来,顺手还把调兵令牌也一并让他看了。 孙栋立看后犹豫良久,直到对方不耐烦催促,他又看了看官员身后甲胄明亮,全身如高大铁塔只漏出两个黑黝黝眼睛的威武禁军士兵,缓缓点头说“都知里面请,这就带你去拿人........” ...... 5、视死如归 范光文双目微闭,挺直腰杆靠坐在冰冷床榻上,这样他才能稍稍静心压抑心中的愤怒和悲戚,也不去听对面牢房里妻子低声的啜泣。 他已经料到了自己的结局,以官家的性子他们全家都不会有好下场。 他愤怒,愤怒天子无道苍天无眼,不能明辨是非忠奸,让奸人为祸,忠臣蒙难。 他焦心,焦心西南的战事毫无进展,朝堂诸公结党营私,北方契丹虎视眈眈,西北夏国狼子野心,禁军逐渐脱离控制......大周表面太平盛世,其下暗流涌动。 他后悔,后悔自己太过急躁控制不住火气,失手伤了官家,身为臣子竟不忠犯上,让官家生死未卜,犯下天大的罪过。 如果官家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面目去见列祖列宗,见将自己一手提拔的太宗皇帝。 不过一切都来不及了,如今他是泥菩萨过河,想再多也无用。 他一家三十余口都在这,对面的妻子一直在低声啜泣,在安静的牢房中格外清晰。 范光文道“好了好了,老婆子……想想当年太宗皇帝时候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一把年纪何至于此?” 对面的妻子边哭边说“怕的不是自己,你以为我是什么小家女子么,且不说当年那些担惊受怕,老身也是读过圣贤书的,只是可怜韵儿,她只有十四岁......” 范光文沉默了,五味陈杂的心中又一股恐惧和愧疚喷涌而出...... 他年轻时考中进士,之后正好赶上太祖为收复北方故土发兵,与契丹人连番大战,他便一直随军作为官家身边的书记官,南征北讨,舟车劳顿,沙场蹉跎才得到太宗皇帝提拔,逐渐位居高位。 什么样的困苦他都经历过,人间疾苦了然于胸,也见惯了尸山血海生离死别,死他并不怕,但如今年过半百,家人是他的软肋。 特别是他和妻子老来得女,最宠爱的小女儿范灵韵,并不是说其他子女不在乎,而是因为小女儿的年纪在那,按照大周律,她不满十六,获罪之后十有八九会被送到教坊司成为官ji,受尽煎熬屈辱,待到芳华已逝便在病痛煎熬中无人问津的死去,想到这他越发心疼愧疚。 “爹,我不怕昏君!”隔壁的小女儿听到他们的话出声。 他想阻止女儿这大不敬的话,不过都到这步田地,又有什么用,于是哀叹“灵韵,是爹对不住你们兄弟姊妹,把你们都牵连进来。” “不是爹的错,昏君无道世道焦灼,朽木为官禽兽食禄,这些哪是爹能左右的.......” “大胆!”突然一声断喝充斥在牢房之间,接着细碎脚步声密密麻麻由远及近,一队身着甲胄的人马气势汹汹涌入大牢之中。 带头的官员人高马大脸色难看的呵斥范灵韵道“小娘子不知道天高地厚。” 说完对神色惶恐的范光文道“入内内侍都都知魏浦,奉管家口谕押解罪人范光文入大内。” 范光文心中惊诧,起身问“官家醒了?” 都知魏浦点头,哼了一声对他说“难得你还知道关心官家,这都拜你所赐。” 范光文心中有些愧疚,问“官家召罪臣何事?” “我哪知道,自求多福吧。”对方不多说话,只令刑部官吏打开牢门,为他戴上镣铐随后两名全身甲胄的东西班值禁军士兵上前钳住手臂肩膀带着他往外走。 身后的突然传来妻儿的哭喊声,范光文却一下也没回头,他知道此一去凶多吉少,只怕再也回不来,他也想见妻儿最后一面,可一见就会让他变得软弱,没法一以贯之...... ....... 路上沉重脚镣每走一步咣当作响,让他浑身大腿酸麻大口喘息,不过依旧咬牙坚持不吭一声,夜风习习,空气中还带着春雪初净的寒意。 范光文穿着单薄囚衣,冷得有些发抖,“官家在做什么。” “宴请群臣。”魏浦道“文武大臣们候了两天两夜。” “官家叫我过去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想想你自己的罪过吧。”魏浦没好气的说。 范光文感受到了魏浦的敌意,心中火气也上来了,官家叫他过去大概是要当着百官的面侮辱甚至杀了他吧。 自己不过忠言直谏忧国忧民,却落到这样下场,想起太宗皇帝的恩德和先帝对他的信任,一时心中愤慨,喃喃自语“死则死矣,千秋万代史笔如铁自有后人会评说今日之事,我怕什么。”于是便昂首挺胸走向大内。 两刻钟后...... 范光文发现不对,禁军士兵压着他七拐八拐从西侧小巷绕向西北,这不是去万岁殿的方向。 很快他被一群禁军押送到天章阁,然后听到带头的内侍都都知说“把他安顿在这,我去禀报官家。” 随后他就被带入天章阁中,这里是天子平日存放古玩字画的地方,还有供天子休息的床榻内卧。 先帝嗜好古玩书画,所以这里以前藏品众多十分热闹,不少大臣会以字画古玩献殷勤,先帝找到一些珍品也会召集他的宠臣和翰林学士们来这品鉴,甚至常下榻此地。 官家登基后一年多来从来没到过这,地方也就被闲置落寞。 范光文满心不解惴惴不安,官家带他来这干嘛,有何目的? 之后一直没人搭理,到后半夜疲倦感袭来,这些天的惊变和不安已经让他身心俱疲,稍一放松下来竟靠着墙壁沉沉睡去。 ....... 等他再次醒来时外面天已经亮了,和煦晨光透过窗户撒进来。 不一会儿有人进来,给他送来一些水和面饼、羊肉、糕点,留下一句话“官家大宴群臣,这是给你留的份。” 范光文诧异不解,待人出去便上前去看碗碟里的吃食,难道官家下了毒?这是他的断头饭吗? 可他明白就算真有毒也躲不开,横竖是死他干脆不客气大口吃起来。 等饭饱之后又向门外看守提出要如厕,对方也没阻止,一时间让他有种恍惚,自己到底是不是罪人?不一会儿,内侍都都知魏浦过来,“官家要见你。” 魏浦瞬间全身紧绷起来,努力挺直腰杆,心中做好赴死的准备“都知带路吧。” ...... 6、判若两人 范光文跟随禁军士兵从天章阁回廊向东出侧面棕漆小门,沿着铺满光滑石板大道,在两面红漆青瓦高墙间向北走二百余步,进入另一道红漆小门。 穿过门后是一开阔空地,随后转向北,面前就是一道高高的大门,门口石阶两侧是放着两个白玉石狮,上方就是一块镶云纹金边红匾,上书“睿思阁”三个烫金大字。 范光文手脚戴镣铐被押入睿思殿前殿,一抬头就看到高坐上方的少年天子。 左右禁军士兵行礼随后退了出去,只留下他站在殿中,已及高居北位的少年天子和他的护卫。 “罪臣范光文拜见官家。”他艰难想要行礼却被镣铐拖累。 很快被上的天子制止。 “免礼了,你知道自己的罪吗范光文?” 听到这样的问话他心中悲戚,不过并不出乎意料。 点点头说“臣知罪,一时鲁莽误伤官家,罪该万死。” 他心中一横,心想自己必死无疑,很多话不吐不快,便接着正声道“可罪臣也有话说!” 他本以为年轻的官家会暴怒,没想到对方只是看着他,点点头淡如止水的说“那你说说看。”言语中听不出愤怒。 “好教官家知道,罪臣行举不端不假,可是全心全念为官家着想,为大周着想! 当时老臣给官家说的全都确凿无疑,关乎社稷!”他激动的说“如果依照他们的说法,奏疏过了北方诸多百姓哪里还有活路。 短期之内确实能筹集一笔钱填补窟窿,可无异于杀鸡取卵自埋祸端,万一日久天长之后有人斩木为兵,篝火狐鸣啊!” “天鼎节度使和朝中支持他的诸多文武都是结党营私蝇营狗苟,为一己之私而包藏祸心,至官家和大周社稷于不顾,不可不察啊!” 他声泪俱下说完,抬头看向北坐的年轻天子,见他脸上竟全是茫然,还没理会他只跟身边武官窃窃私语。 顿时一股无力感和绝望感涌上心头,胸中满腔热血却无处宣泄,他无奈长叹“罢了.......老臣罪该万死,请陛下赐死吧.....” 他已经认命了,也不准备在徒劳的挣扎,尽人事,听天命,他已经竭尽全力了。 他挺直腰杆,看着年轻的天子起身,旁边的起居郎已经举笔准备记下天子的裁决。 “范光文,这件事错在你。”年轻的天子开口了“不过朕也不是一点错没有.......” 范光文一愣,啊? 这,这是官家嘴里说出来的话! 在他震惊之中官家接着说“你失手犯上伤了朕,不过也算是事出有因,为朕和社稷考虑,算有功有过, 不过功过不能相抵,鉴于你失手犯上,差点送了朕的命,朕决定免去你参知政事的差遣。” 范光文呆愣当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官家的意思,心中忍不住道就这? 他又等一会儿,发现官家没有接着开口,确定所有的惩罚就是免职? 他心中完全无法平静,之前已经做好了慷慨就义的准备所以心如死灰,没想到事情突然来了一个大转弯! “还不快谢恩!”官家身边的入内内侍都都知魏浦道。 范光文终于反应过来,连跪下重重磕头“谢官家隆恩!谢官家隆恩!” “免了,这是惩罚你的过错。”他抬头仰视,只见官家已经起身缓缓踱步,接着一面走一面一字一句说“朕向来明辨是非赏罚分明,该罚的罚了,也该奖赏你。 虽免去参知政事的差遣你依旧是进士功名在身,就暂入宣徽院任职,擢为宣徽南院使吧。” 更加惊诧抬头看向前方年轻的官家。 官家站在后方,东侧窗户洒入的晨光让他身型轮廓有些模糊,一时居然让他完全看不清楚,莫名的情感喷涌,在鬼门关走一遭的劫后余生感涌上心头,范光文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 他一面呜呜低声哭泣一面叩首“谢官家隆恩,隆恩呐!” 范光文整个人都恍惚了,这是他认识的官家吗?这是此前那个纨绔恶劣为非作歹的官家吗!难道苍天开眼,官家突然开窍了? 还是说官家本就聪慧伶俐,只不过是以前纨绔贪玩了一些? 脑子混乱中他又听到官家说话“好了,你先把之前想跟我说的事再说一遍吧,过了这么多天朕有些记不清了。” ....... 在范光文老汉感激涕零的娓娓道来中,郭全斌终于慢慢弄清事情原委,以及当初他为什么会被失手推下水。 事情最初的起因是去年秋天西北党项人犯边与周军在代州西发生冲突。 皇帝很生气,觉得小小的蛮夷外藩居然敢惹他大周天子,当时就下令要派十万大军去进攻党项人。 这草率鲁莽的举动吓坏了不少大臣,在不少文武力劝之下盛怒未消的官家才勉强同意削减规模,派出三万大军去进攻胆敢挑衅的党项人。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年轻草率的皇帝只知道派兵,不知道大军背后靡耗巨大,辎重转运,后勤补给的繁琐庞杂。 结果就是三万大军,却征发河北、河东沿途州县十余万农夫转运粮草,因事起突然毫无规划,执行得一塌糊涂、一路上斗殴、冲突、贪腐、内斗、扯皮源源不绝,各种奏疏如雪片般飞入京城,天子并不理事,宰辅诸公焦头烂额。 最为戏剧的是,三万大军磨磨蹭蹭行军一个月零十二天才到河东忻州,前方来犯边的党项人就被代州边将李弼元率守军击退,俘斩一百余人,三万大军还没到敌人就没了...... 一场声势浩大,靡费众多的大规模军事行动就这么虎头蛇尾的结束,大军在忻州庆功后原地返回,好在也没太多人员损失。 可恶果到第二年才开始逐渐显现。 年轻的官家发现因为前一年那次他一拍脑门发起的浩大军事行动,国库居然被花得差不多了! 吃喝玩乐的花销,养斗鸡、养狗的花销,想在城北新建一座园子的花销统统不够,帑藏空虚。 他几次以各种离谱理由提出加税,都被东府(中书门下)驳回,让其大发雷霆,不过依旧没用。 这时魏州的天鼎军节度使为解决天子没钱花的忧患上书奏事,给出解决方案,同时朝廷诸臣中不少人都十分赞同,天子也因为解决没钱花的问题而十分高兴。 一时间朝堂上下一片称赞之声,只有少数人跳出来触天子的霉头反对此事。 而范光文就是其中反对最为强烈的,这也就导致之前范光文和天子争吵,失手把他推下鱼池的事。 ....... “好教官家知道,自唐中期至本朝初,中原、河北、河东战祸不断,百姓凋敝,许多地方旷野数百里不见人家。 到太祖皇帝时北方初定,便派官吏巡查土地登记造册,才发现河北百姓为逃避战祸,田地荒废十之八九,不少大县不足百户。 太祖皇帝为百姓计,为江山社稷计,便下诏北方五路荒地天下所有无地流民只要到官府登记之后皆可耕种,且只要种满三年地就归耕种人所有,往后照常纳税便可。 诏令下达之后,天下诸多灾民如流水往之,生产逐渐恢复,历经几代人之后逐渐恢复到前朝人口......”睿思阁天井内院回廊中,去除枷锁的范光文跟在年轻的天子身后,娓娓道来事情原委。 “这些百姓历经几代人才开垦出来田地,能养家糊口安居乐业。 天鼎节度付喆的上疏绝对是包藏祸心!” 7、源头 “这些百姓历经几代人才开垦出来田地,能养家糊口安居乐业。 可之前天鼎节度付喆的奏疏绝对是包藏祸心,为一己之私把江山社稷置之不顾.......” 郭全斌一面踱步一面仔细听着范光文的描述才逐渐明白事情原委,也听得满头黑线,心中暗惊,越发感觉这大周朝绝非表面平静海晏河清,而是已经到风雨飘摇暗流涌动。 事情并不复杂,周朝开国前河北连年战乱,战火延续一百多年,很多百姓都逃走,大量耕地荒废。 于是开国之君周朝太祖皇帝下令北方五路的荒地只要是无地流民谁都可以去种,种满三年地就归谁,三年后和其他地区一样按时纳税就行。 这样的德政吸引很多流民安家,让北方重新繁荣起来。 今年春,皇帝因为去年的骚操作缺钱玩乐,又以各种假公济私的理由要求充盈内帑,不过的诏令都被东府宰辅们驳回,令他十分抓狂又无奈。 这时河北天鼎军节度使付喆来“雪中送炭”。 他上奏称北方诸州县的许多百姓已经免费耕种太祖皇帝赐予他们的土地五十多年。 太祖皇帝开天恩是怕他们活不下去,这些人占着太祖皇帝恩情过上好日子,如今国事艰难,前有党项犯边,后有西南叛乱,国库空虚,帑藏不足,是时候让他们回报国家了。 便提议要对所有当年在太祖诏令下获得耕地的北方各路百姓每年加收一笔“租赋”。 在原本的算赋、口赋上交了这笔钱才能接着耕种,不然官府就会收回耕地重新卖出去或者变成官田。 理由是这原本就不是他们祖祖辈辈的土地,是太祖开恩“借”他们耕种的。 在奏疏中提出在广大北方地区,以河北为主、包括京东西路、京东东路、河北东路、河北西路和河东路等,符合上述条件的耕地粗略计算多达两千二百多万亩。 天子可以下诏要求每一亩地每年交十钱租赋。 而这些钱如口赋一样不走国库,而是直接进入内帑,送到乾宁馆储存,支付皇帝的私人花销。 这样一来即便除去中间的人工费、转运费和可能收不上来的,预计每年也可多为官家内帑奉献八百万贯巨财。 当时的郭皇帝听后欣喜若狂,当即表示同意,并要求东府宰相们通过这个提议。 意外的是之前一再阻止皇帝谋私利以国库充盈私帑的宰辅重臣们居然都同意了。 只有参知政事范光文一直在反对,参知政事是贰相,位高权重。 他强烈反对,诏书按照程序就过不中书门下,过不了中书门下就发不出去奏不了效,皇帝的财路也就断了。 逼急了的郭全斌才在那天屏退左右召见范光文,准备好好给老家伙点颜色看看,让他不要给十多岁的年轻皇帝皇帝为难。 没想到不是老汉范光文不讲武德,偷袭,失手把皇帝推下鱼塘直接淹死了,才有他这个现代人借尸还魂。 想通这一切的郭全斌终于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慢慢踱步,范光文穿着囚服还在他身后语重心长。 “官家,付喆的办法确实能为内帑增加收入,可也是埋下祸端遗祸万年,是奸臣的贼计.......” “好教官家知道,这里面有许多算计......” 郭全斌停下脚步打断他“我知道。” “官家不知道啊......” “我知道。”郭全斌打断了老头,给他分析说说“十钱看似不多,可北方耕地多,算赋不过每人每年一百钱,口赋二十钱,可普通人家至少有个十亩(古亩)以上的地,好的有五六十亩,就是每年加上几百钱的税。 十钱看起来不多,其实等同把赋税翻了一倍。 短期百姓可以咬牙坚持,过个七八年就要家破人亡了。 这样一来农民们就只能低价出卖土地,有钱人就能低价买入田地,往后要么想办法转为官田免去丁税,要么再由付喆这样的大人物上疏奏事慢慢取消租税。 无论哪种北方有钱的官员、大户们都稳赚不赔。”其实今天一早起来,郭全斌就家人把范光文这几天的奏疏翻出来大致看了一下,又抓住关键了解了周朝的税收系统。 光是一看他就大致识破了官员们靠着皇帝的蠢来牟利的把戏。 毕竟后世税收系统比这复杂无数倍他都弄得清清楚楚。 “官家圣明!官家圣明!”范光文激动、震惊之余满脸不可思议的拱手高呼“请官家立即下诏拿办奸贼付喆,驳回诏书,不然北方诸多百姓可都要被他们害了!” 郭全斌抬手,老神在在说“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小范啊你还是太年轻,这件事只看到了皮毛。 你有没有想过,其一,为什么朝中大臣除了你谁都不公开反对付喆的奏疏? 其二,为什么平日朕叫他们给帑藏贡献些许浮财他们一次次驳回,这次却同意给内帑增加收入了? 其三,为什么你一被抓很多人都盼着你死,朕都亲自派东西班直禁军去刑部大牢拿你,就是怕半路有人灭你的口。” “官家!”老范果然被感动得老泪纵横,心里可能都在想自己之前是误会英明神武聪明睿智的皇帝了,这明显是苦肉计啊! 不过还是被小范都称呼和说他太年轻的评价搞得有些尴尬。 “老臣糊涂,请官家赐教.......” 郭全斌笃定的说“说明这事得利的不只付喆一个人,这是里应外合! 不止外面,肯定还有很多朝中官员都会得利。 所以朝廷里的官员要么不敢说,要么参与了不想说。 一个外朝节度可做不了这么大的事,朝廷里肯定有很多同谋。 借朕的手,变着法的从北方五路百姓嘴里呕出两千多万亩地来分,所获利益可太大了...... 你断他们的泼天财路,他们自然都想着你死。” 光文张大嘴巴愣住了。 “别说是你,这么多人,挑头的就是节度使,大理寺、御史台都有牵连,朕都不敢一下拿他们如何。”郭全斌话才说完,范光文已经扑通一声跪下。 一面磕头一面痛哭“罪臣愚钝,罪臣愚钝啊,不知道官家的高瞻远瞩、忍辱负重,居然还顶撞官家,失手伤了官家,臣罪该万死啊!” 8、PUA 听着范光文的话郭全斌愣住,嗯?我哪里忍辱负重,哪里高瞻远瞩了? 不过本着助人为乐的精神,你说是那就是了。 “咳咳,你知道朕的用心良苦就好。 其实这些朕早都清楚,只是不好发作而已。”郭全斌把手背在身后,四十五度角仰望走廊顶云淡风轻的说,这一招就是身为小领导拿捏最好的借坡下驴。 只能说效果类似阅读理解,纯靠下属脑补。 “官家圣明!”老头显然被少年天子这睿智且帅气的气质镇住,郑重作揖,看向他的眼神中充满崇敬。 “官家,那接下来怎么办,难道要真让奸贼如愿把诏令发出去吗? 那百万百姓可都要遭殃了.....” 郭全斌想了想“朕自有办法,不会把诏令发出去。 当下首要是不要打草惊蛇,朕还不清楚付喆背后有多少人参与其中,范公禁口,不要张扬。” 范光文连连点头。 除去不能打草惊蛇,郭全斌并不完全相信范光文,朝中局势错综复杂,他初来乍到必须谨慎。 他一面带着劫后余生的老头沿着睿思阁天井回廊往外走,一面熟练pua道“范卿啊,朝中文武众多,你是少有的忠直之人。 三朝重臣,兢兢业业数十年,呕心沥血啊。 朕虽年轻,可心里都清楚。 也一直明白仙君驾鹤之际擢拔卿为辅政之一的良苦用心,要是没了你这样的股肱,大周可要塌下半边天了。” 说着他停下脚步,握住老同志双手,一脸深情道“之前排挤你,辱骂你,不理会你,甚至有时会做出些出格的事,这些.......可全都是为你好,是为保护你啊。” “官家~”老同志感动非凡,双手都颤抖了。 “朕可用的人不多,不忍你受到牵连伤害。 这次就很麻烦,一不小心给他们留下把柄,要求处死你的奏疏堆得比朕的御案还高,朕废了天大的劲才把你捞出来。” 郭全斌嘴上说着,其实完全撒了谎,他根本来不及去看这几天的奏疏,而且群臣都在万岁殿侯了两天两夜,还来不及上疏呢。 不过招数不多,管用就行,范光文信了,老汉愧疚难当,跪下叩首“老臣鼠目寸光,不知官家圣心远虑、神策长远,鲁莽行事坏了大计,还要官家救我,羞愧难当…… 老臣不才,只盼官家不计旧嫌,臣生当陨首死当节草,愿为官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次郭全斌站直了身,没去扶起他的老臣,点点头郑重说“圣人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 朕为了救你绞尽脑汁竭尽全力,对手足至亲不过如此,希望你担得起朕的信任。” ...... 过了一会儿,范光文恭敬跟在天子身后向瑞思阁前殿走去。 “朕已派人去接你的家人来睿思阁,今天回去之后要守口如瓶,不要打草惊蛇。 特别是大理寺的赵广、御史台的朴定立,十有八九参与其中,不要透露出去朕心思。”郭全斌一面走一面交代,范光文恭敬跟在身后努力记着,短短一早上,他对年轻天子的态度已经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明天起你就去宣徽院上直,至于差遣朕之后再给你安排,当下首要把你和你的功名保住。”十多岁的郭全斌走在前面,五十多岁的范光文亦步亦趋跟着,像是被训话的学生,反差剧烈。 “跟朕说说,你觉得蔡相公是个什么样的人。” 范光文想了一下,谨慎回答“蔡公忠公体国,也是三朝老臣,做事向来兢兢业业,先帝十分信任他。 仙君在位时就总览朝局,仙君仙逝时也将其定为顾命大臣之一。 不过......” “不过什么?” 见他犹豫一下,郭全斌连鼓励“范公,你我君臣之间不必有隙,朕视你为手足心腹,不要遮遮掩掩。” 范光文连拱手,“好教官家知道,蔡公什么都好,就是.......家产太多,在京中有一些非议。” “非议?” 范光文点头“按说蔡公祖上在前朝就是三品以上高官,身居要职。 而蔡公自己三朝为官、两朝为相,家中子侄也不少身在官场,几代人积累下来有些家产并不奇怪。 可传言蔡家的产业遍布神京,而东京洛阳近半楼阁都是蔡公的。神京城外还有不少园子...... 不过这些都是道听途说的消息,臣也不知真假。” 郭全斌点头,在这个信息流通缓慢,交通并不便利的年代,想要隐藏自己的财产可有太多办法了。 他没有接着问,话锋一转“你觉得朝中重臣哪些人值得信任,不会和付喆同流合污。” 范光文思索一会儿,“好教官家知道,老臣深交之人不多,觉得开封府尹周图正是忠直之人。” “周图正......”郭全斌觉得有些耳熟,随即想来去就是昨天晚上出来说话的络腮胡大汉。 “周府尹是太祖时的官员,仙君践祚之后他一直在军中任职,还曾领兵和契丹人打过仗。 后来两国战事初休便从武转文,先领了东西班直禁军,又做了皇城使,三年前仙君又委以重任让他担任了开封府尹。 性格暴躁,不过向来嫉恶如仇,快言快语,应该不会走歪门邪道。” 郭全斌记下,又旁敲侧击问了一些范光文最近朝廷内外的大事。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 才知道周朝根本一点不安定,没有一点文昭武穆、海晏河清的样子。 而更像一个烂摊子,他想花天酒地酒池肉林的前提是把这个烂摊子先维持下去...... 周朝已立国五十余年,历经三代皇帝,到他是第四代。 如今内部以权谋私、党争不断; 外部北方契丹人建立的辽国虽已修兵十余年,但还是时不时犯边。 党项人在西北也会时常犯边。 而今年开春还发生一件大事,西南有人不服朝廷统治发动叛乱,聚众十余万,攻占大关、罗阳、盐津等州县,杀了朝廷官员,随后向泸州、叙州地界袭扰。 领头的自号“乌蒙王”。一时间更是让朝廷焦头烂额。 东府相公们和枢密院、三司商议之后碍于去年的那次失败出兵导致国库空虚,大家对出兵也更加谨慎,就做了个不太激烈的应对。 从西北召回连年和党项人,羌人作战的将领去西南,但不派禁军,而是让他去那边统领训练驻扎在泸州当地的泸宁军去平叛。 在东府诸公看来,这个计划既省了钱,也没有调动禁军,不会引起禁军将士的不满,还让一毛不拔的官家开心。 范光文当时也是同意的。 郭全斌则一听就有不好的预感,这是既让马儿跑,又不让马吃草啊。 把人从西北调到西南不说,不给精兵,不给钱粮,让人去训练当地军队平叛,部队补给也没好好商议安排。 与其说是朝廷诸公商议出解决方案,不如说他们是随意从西北将领中挑一个放西南去顶包...... 郭全斌震惊了,玛德这些朝廷大官比他前世的老板还黑啊! 9、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两人一面说一面向前殿走去。 “朕让魏浦去刑部把你家人接来,待会派人送你出宫,之后就会下诏.......”两人一面说一面往外,走到前殿屏风后时候,外面声音传来。 一个清晰干净似水如歌的女声断断续续传来,“你们把父亲怎么了...... 昏君无道是非不分,加害忠良…… 千秋万代史笔如铁,会给父亲公道......”声音中带着哭腔。 郭全斌看向范光文,老头满脸委屈着急,小声说“是小女范灵韵,平日疏于管教。” “不会是你教的吧。”郭全斌笑问。 “没有没有......”老头连连摇头。 郭全斌不理他,几步越过屏风准备看看谁这么大胆,一眼看到了站在前排梨花带雨的少女,定在原地了。 少女站在一堆神色悲戚的人人群之中,虽然都穿着囚服却格外显眼。 稍微凌乱的青丝如瀑,体态修长协调,面色娇嫩清雅,两处浅浅梨涡如清涟乍现,小小俏鼻因哭泣染上一层粉嫩。雾气朦胧的水汪汪眼中像藏着迷人冬雪,整个人好似一株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 郭全斌忍不住本着欣赏美丽事物的心态称赞“老范啊,你生了个好女儿。” “官家过誉……” 范家人也发现了毫发无伤的范光文,老头连几步上前与家人团聚。 又阻止了女儿接着贴脸输出,才连拉着家人谢恩。 郭天子点头接受,目光却一直在范灵韵身上游离。 心想,范光文女儿都这么漂亮,怎么可能不是大周的忠臣嘛! 当男人在想关于下半身的事时,智商立马飙升,郭全斌一面让范家人免礼,一面招手把范光文叫到一边小声交代“范公啊,朕想了,这么无缘无故的放了你还是难免引人怀疑。 这样,朕有一条妙计,可以消除顾虑。” “官家有何妙计?” “咳咳,这样,朕身边缺个掌笔研墨的,让你女儿范灵韵来做这份差事。” 郭天子一本正经解释 “朕给她个正儿八经的差遣。 朝中那些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的小人肯定会以为朕是因为贪图美色,抢了你女儿才放过了你,定不疑有他。” 范光文愣住了,可能一时间反应不多来。 郭天子拍拍老同志的肩膀“目光要长远,要忍辱负重,朕是贪图美色? 不是,只有这样才能迷惑敌人,朕是为江山社稷,为了列祖列宗基业甘愿牺牲自己的名声,这点你明白吗。” “老臣明白!待回家收拾细软,立即就让小女入宫来。”范光文连道。 “嗯,明白朕的良苦用心就好。”郭全斌点点头,“魏浦,带人送范公一家回去。” ...... 之所以郭全斌想让范灵韵入宫,也不全是见人家漂亮,还因为今早的一件事。 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五好青年,当确认自己穿越成皇帝之后他立即对传说中的后宫佳丽三千人充满好奇,他倒不是色中恶鬼,单纯就是生物学上的好奇。 所以今天一大早起来后他除了看看范光文奏疏,还去传说中的后宫看了看,结果大失所望,别说后宫佳丽三千,三十个老妈子都凑不出来,多数都是宫女宦官。 整个皇城内南面超一半的区域都是外朝,是朝廷二府、三司、六部等各个衙门的办公地点,以上朝的垂拱殿为界,往北才是皇帝的私人宅院。 而嫔妃居住的后苑则以皇后居住的坤宁殿为界,过坤宁殿往北就是后苑。 结果后苑里除一些修建花草,打扫卫生的宫女宦官基本没人,问过魏浦他才知道,一般先帝去世后,除新君生母和皇后,后苑中妃嫔要么会被移居到西北墙角的上清观为先帝守节,要么去皇陵中为先帝守陵,以免像前朝唐朝那样经常发生一些伦理大剧。 郭全斌和去世的前太子是亲兄弟,他们生母在世时就是皇后,已经去世多年,先帝再其皇后去世后大病一场,再没立过皇后,所以如今后宫一直是没人的状态。 郭天子自然十分失望,他还想花天酒地呢,怎么这第一步就踩在坑里,这后宫根本也没花啊! ...... 送走范光文一家后,郭全斌吃了点东西,随后让东西班直禁军行首李纪砻带他去四处逛逛,看看皇城的布局。 这一看给他看得热泪盈眶。 好家伙,他前世一个三室一厅都拼尽全力奔波半辈子,现在他都不知到自己这皇宫到底算多少平,从中午走到下午,腿都走麻也没逛完。 他走到宝文殿时有宦官过来小声禀报“好教官家知道,入内内侍都左班都知高酋已经在万岁殿外等候了。” “高俅?”郭全斌惊讶,脑子里记忆浮现,原来是高酋,郭天子之前喜欢斗鸡遛狗外,还有一个爱好就是蹴鞠,也就是踢球。 高酋原本只是入内内侍都的一个普通宦官,就是因为蹴鞠玩得好,把天子哄得高兴了,才短短一年从一个普通宦官被提拔到入内内侍都左班都知,以往他几乎天天都会来陪天子踢球。 这不就是高俅吗! 郭全斌现在兴趣全无,挥挥手“让他回去,没空。” 来报信的宦官一脸惊讶,很快反应过来,应声去回报。 走到宝文阁西北角一刻老桦树下时,又有宦官过来汇报“好教官家知道,入内内侍都右班都知宋俦在万岁殿外候着官家。” 郭全斌立即记起这个人,高酋是陪皇帝踢球,这个宋俦就是给皇帝养斗鸡的,因为斗鸡养得好才被一路提拔。 他原本不是宫中宦官,是大梁城里靠着斗鸡勉强度日的混混,他还有个哥哥叫宋胄也是斗鸡好手。 几年前还是郑王的郭全斌最爱斗鸡遛狗,大街上发现后觉得兄弟俩是人才,就收入王府专门养斗鸡,后来跟着入宫了。 郭全斌不耐烦,“让他滚,没空。”宦官讶然,随即退下了。 他忍不住感慨,自己这个前身一天到晚都在干嘛啊! ....... 下午他大致把皇城三分之一的地方转遍,吃过晚饭后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去了睿思阁,让魏浦给他找来皇城里史书藏书。 他迫切的想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一个什么朝代。 魏浦指挥着七八个宦官在睿思阁高高的朱漆书架上取下藏书,小心掸去因为长久未动而积累下的灰尘把书送到案前。 结果郭全斌发现一个问题,史书也不是谁都能看懂的,特别是全篇文言文,古字体,惜字如金的史书,加之许多地名、官名他都不知道,直接看得头大,努力半个时辰之后只得放弃靠自己去看史书的想法。 不过他也嘱咐魏浦“先别放回去,朕改天看。” 这一举动着实震惊了随行的魏浦和宦官们,过去一年官家不是蹴鞠就是斗鸡遛狗,今天居然开始看书了,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10、皇城司 下午,膳食居张然在请得皇帝同意后准备了一些药膳,为大病初愈的天子补补身体。 味道不怎么样,和他想象的皇帝吃的山珍海味差距有点大,但郭全斌心思不在这。 按例大周是十日一朝,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大朝。 明天三月初五又是大朝,郭全斌按照脑子里的记忆诏来知制诰杜令铮,让他起草一份制书,大体意思就是天子虽十分挂念国事,恨不能天天加班,奈何身体尚未痊愈,只能无奈忍痛取消明天的大朝。 这当然是为拖时间,官员们得知他对范光文的处理后肯定会有很多人反对,如果明天照常大朝这些反对者就有机会,有时间,又场地聚集起来。 只要不上朝,就只有两个途径 一是上疏奏事,他直接不理就成。 一是御前奏事,能御前奏事的都是少数要员,其他官员根本没机会,压力也会小很多。 而且郭全斌心里明白,那些真正的大鱼不太可能自己跳出来非说犯光文要死,只要他脸皮厚顶住不上朝,不面对一堆大臣压力会小很多。 随后他又叫来东北班禁军行首李纪砻询问了宫内禁军的情况。 李纪砻是山东大汉,从禁军中提拔上来的,说话不会弯弯绕绕,人高马大,看得出是精锐中的精锐。 “好教官家知道,皇城里的禁军约摸八千,都归皇城司管,官署就在左承天门里面。” 郭全斌脑子里回忆起皇城司首官是皇城使刘知赡,从先帝时候就被信任的一位老将。 李纪砻接着为他介绍,“司里有亲从官五指挥,上一指挥、上二指挥、上三指挥、上四指挥、上五指挥,约三千人左右;亲事官六指挥,下一指挥、下二指挥、下三指挥、下四指挥、下五指挥,及外三指挥,约摸五千人左右。 另外还有入内院指挥,就是某,咱们这五百人是八千多人里挑选出来的,属入内院,能进大内保护官家,也就是东西班禁军。” 郭全斌感慨“全国几十万禁军挑出八千,再从八千里挑出五百,还真是万里挑一。” 李纪砻颇为得意的咧嘴笑了,笑后有些不好意思挠头“好教官家知道,也不全是,有些是蒙荫进的禁军,他们父辈是禁军中的军官才进的禁军。不过咱们入内院每季都是要校考的。” 郭全斌明白他的意思,又问“那外三指挥什么意思。” “官家,皇城司不只负责保卫皇城,负责帮助天子刺探情报,还有个冰井务,管着皇城里用的冰。” “冰?” “好教官家知道,每年冬天他们都会取冰制冰放在深挖的井里,到了夏秋时节取用。” “懂了......”郭全斌点点头,随即反应过来“你说皇城司还负责帮天子刺探情报?” “是啊,自太祖皇帝设立皇城司起就是这样。”李纪砻似乎对他的惊讶十分不解“好教官家知道,司里置皇城司公事三员,都是直接听候官家调遣的,一般六七品官充任,专门就等候官家命令,为官家刺探情报。 以前神京上下,乃至各军州府地界他们都能刺探情报。” “这不锦衣卫吗!”史皇帝心中忍不住想,皇帝直接指挥,不附属于其它军事机构,专为皇帝刺探情报,保卫皇宫。 想到这郭全斌斌道“李行首,明天咱们皇城司衙门看看。” ...... 范府位于大相国寺南,汴水北岸,此地住的都是达官显贵,朝廷要员。 范光文是参知政事当朝宰相,这人尽皆知,所以之前每天都会有人在门前走访,也有不少远道而来的书生文人想来碰一碰运气,以期得到当朝宰相的待见,哪怕是混个眼熟。 可自几天前朝中传来消息范光文失手伤了官家,随后又有甲胄明亮的朝中禁军亲自上门将范家老小全带走后,这里便变得门可罗雀。 所有路过的人都避而远之,远道而来的书生骚客都会被告知离范府远点,许多人都在尽量抛清与范家的关系,平日阿谀奉承的邻里也大门紧闭,生怕被误会与范府有一丁点关系,被牵连进去。 从皇城内外到大街小巷,勾栏酒肆,人人都在讨论这些天的事,无不觉得范相公这次是死定了,全家三十余口都被禁军拿走,只怕一个也活不出来。 汴河南岸,大相国寺对面与汴水大街一水相隔的就是一处叫桥风的酒肆,平日人也不多,生意不算好,刚好此地向北望去隔着汴河正好能看到对面范府大门。 所以自范相公出事后,这里便每日酒客盈门,各式各样的人物汇聚在这,想看看对面相府的情况,这其中有好奇看热闹的,也有凑热闹的,还有一些别有用心监视范府举动的,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再看几天也一样,范相公是回不来了......”有高瘦的中年酒客坐在门口,语气中有些哀叹。 “范相公一家都是好人啊,每到年节都要在朱雀门那边设粥棚,好人没好报,这什么世道.....”有脸上全是褶皱的老人感慨。 “好人,好人能害官家吗。” “呵,官家?官家不就是郑王,郑王都干些什么事?哪个不知道!” “你这什么意思.....” “某就那意思,大家心知肚明......” “去年河东来了几个毛贼就要劳民伤财兴师动众,几万人去打,今年西南真出了叛军,怎么不见官家御驾亲征?” “嘴上把点风,小心隔墙有耳......”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十分吵闹,角落里有一桌坐着四个人,一哥发须花白,身着皂青长衫的老头,另三人则都比较年轻。 听到这些讨论话,几个年轻人有些坐不住,老头抬手示意“稍安勿躁,这是嘴上说说的事,不用在意。” “官家.....”听到那边讨论官家,老人叹气说“官家践祚一年多,都没召见过咱们一回。 一个蹴鞠的,一个养鸡的,一个养狗的混在一块。” 三个年轻人默不作声,他们虽然都是男装,其实是两男一女。 年轻女子道“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老头看她一眼,“身为皇城司的人,这话不对。 和其它衙门不同,受官家直接指挥,不掺和其他,说白了和宫里伺候官家的宦官也一样,与官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官家就是一条道走到黑我们也得陪着.......” 老人看着三个年轻人,用食指轻敲桌面,“你们记住了,不管有道无道,我们皇城司只有一条道可走。” “谨记教诲。”三个年轻人连道。 在坐的正是皇城司首官皇城使刘知赡,他带着的三人是他的下属,三位皇城司公事。 11、官家妙策 在坐的正是皇城司首官皇城使刘知赡,他带着的三人是他的下属,三个皇城司公事。 要是在太祖太宗时期,皇城司公事基本没有闲下来的时候,时常有天子直接下令的机要大事让他们去做,同僚百官见他们都会礼让三分。 而自官家登基一年多来,皇城司基本闲置。 刘知赡几次想要面圣陈事都被拒绝,官家只派宦官给他一句“一切如旧”便打发他走。 如今他带着属下出来想教他们如何刺探情报都只能凭空去教,皇城司公事一年到头无事可做。 至于如太祖太宗时期成为天子眼线都,上监百官,下察庶民,神京之内,举国上下,风吹草动尽在掌握的辉煌则更是一去不复返。 每想到这些他心中都是愤懑悲戚。 他恨不能冲到官家面前向天子说明,皇城司八千禁军保护的是皇城内外,大内寝宫的安全;皇城司诸多公事、官吏是天子眼线,是为天子身处大内却能洞察九州准备的! 天子如果没有皇城司,很可能被奸臣小人蒙蔽在流言蜚语之中而不自知! 可他没有一点办法,官家天天和那几个斗鸡的,踢球的宦官在一起,却不愿见他们这些真正的心腹一眼。 有时他也会有些大逆不道的想法,这难道是大周的劫难吗?还是上苍不满降祸大周,才让太子英年早逝,官家那样的人却得以继位…… ....... 就在刘知赡思绪一团乱麻时,外面突然喧闹起来,有人高呼“范府来人了!” 三个年轻人立即惊觉起身想要往前面窜,却被刘知赡拦住“别急,这不是刺探消息的做法。 别让自己暴露才是要点,咱们现在就是普通酒客,不要自乱阵脚。” “是范相公!那是范相公......” “相公回来了!” “什么?”这下刘知赡沉不住气,一把推开面前挡道的酒客,不管人家骂骂咧咧冲到外面。 河对岸,一队人马声着甲胄,甲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着实耀眼,许多人正隔河驻足围观,指指点点,对岸却没人敢靠过去。 对岸那些士兵刘知赡十分熟悉,因为他们就是皇城司入内院子,东西班禁军,是皇城司的精英,负责在皇宫大内保护天子。 他们到这只可能是官家派他们来的! 很快他又在人群之中看到了范相公和他的家人们,都禁军士兵护送着进了府邸大门。 “真是范相公!”身后的属下道,周围人都议论纷纷,一下子如一锅煮沸的开水。 隔着几颗老柳树,众人都能看清范府门前的情况。 “范相公回来了!难不成官家赦了相公的罪......”“怎么可能!” “相公全家都回来了.......” “后面还有事把?” “诶,要我说这关咱们普通百姓什么事,管他什么皇帝相公,别说正眼,人家连斜眼都不会看一下,在这瞎操心些什么......” “.......” 众人七嘴八舌大多是好奇,刘知赡心中却起了惊涛骇浪,正如旁人所说,皇帝相公的事与他们毫不相干,可跟他并非如此,他是皇城司首官,掌握皇城之内八千禁军,朝堂之上有他一席之地。 刘知赡心中疑惑,官家把范相公放回来了?到底怎么回事,难道官家.....性子变了,不可能啊! 事实上早在官家还是郑王时他就奉先帝命令监视过其一举一动。 其略 其劣迹斑斑,而睚眦必报色厉内茬的性格自己都牢记在心,以他对官家的了解,他不可能赦免差点害死他的范相公。 看着对面越来越热闹,是范相公满脸堆笑的在接待送他回来的禁军将士。 “这是怎么回事?”他身边的下属也疑惑看着对岸。 刘知赡却等不了,“去御街,买点东西,去范府拜会。” ....... 范府内,待送走所有东西班禁军后范家人忍不住一一相拥,甚至哭泣出声来。 范光文只得道“好了好了,都去安顿安顿休息,这些天担惊受怕的,老三去把家里的仆人叫回来。” “爹,咱们家的事要不要去告知邻里。”长子问,“好让他们明白。” “不用,没见家家大白天门窗禁闭,避我们的讳呢,何必冷脸去贴热屁股。” “趋炎附势的小人!”二儿子愤愤不平道。 “不必计较,趋利避害禽兽尚且如此,何况是人,不用管他们,何况往后老夫也不是参知政事。 他们不来攀附,也落得清净,大家都好。”范光文对自己儿子道。 “老头子......”妻子见他这么说有些落寞,眼眶也湿润了,堂堂宰辅,一朝没了,任谁都难以平复心情。 范光文自己却颇为豁达,而且他心中明白官家的苦处,“人生起起落落是寻常事,不用在意,都去安顿休息吧。” 说着他回头嘱咐小女儿“既然官家下口谕,灵韵你快去收拾细软,明早就入宫吧。” 灵韵听到这话,脸色涨红,不知是愤怒还是羞恼。 “爹,真要推小妹去那龙潭虎穴吗......”还在国子监读书的五子范济明忍不住道。 他是年纪最小的儿子,因年龄相近的关系,也最关心小妹。 “孽障!说什么话呢,皇宫大内是多少人削尖脑袋想往里钻,怎么会是龙潭虎穴!”范光文怒斥。 “可昏.....官家方才殿上明明是看上小妹,贪图她美色才让她入宫。”范济明怒冲冲说。 光文气得吹胡子,又因和官家的约定不好说出其中隐情,只得郑重道“官家要是看上灵韵那也是她的福分。 你年纪小,不知道官场之事,好好读你的书吧。 你只要记住,官家绝非是什么好色之徒。 他让灵韵入宫自有妙策,不是贪图美色,也不要在外面胡说八道。” 听父亲这么笃定的说,范济明也叹口气不再说话。 妻子犹豫一下接话会不会不妥。” “怎么不妥?”接连阻拦范光文不高兴了。 “我是说武安王府和灵韵有婚约,又把灵韵送入宫去,王府那边.....”妻子看着他一脸为难的说。 “王府老夫自会交代。”范光文不容质疑的道。 眼见气氛有些僵,一边的范灵韵懂事的表示“父亲放心,我这就去收拾,明早入宫,无论官家说什么女儿都会照做。” 范光文满意点头,“快去吧。”却没发现女儿一转身,豆大的泪珠就无声滚落下来。 ....... 下午,区区一个时辰之后,范相公毫发无伤从大内回来,连他家三十余口都平安回家的消息就在神京之中传开。 在整个神京的震惊之中,大家也在不断打听消息,不过局势明朗之前没人敢登门拜会。 12、原来如此 三月四日夜,夜风习习,汴水两畔颇为热闹,神京宵禁已取消多年,即便到了晚上,各类勾栏、酒肆、茶楼、青楼,卖各种吃食的独轮小车,衣铺、米面铺、灯笼铺等大多都还开着门。 琳琅满目的商品,此起彼伏的吆喝,让这座城市即便在夜里同样充满烟火气和活力。 与这样的纷繁和烟火相反,大相国寺东西大街上却安静不少。 平日里这些地段走亲访友的,游学拜会的,想来找找机会碰喷运气的一直络绎不绝往来不息,范府出事后,很多人生怕被喜怒无常的天子牵连,都不敢在东西大街上走动。 大相国寺东西大街也有当地特色,虽没明文规定,但文官府院都默契落居东街,而西街则几乎都是武人家庭,双方泾渭分明却又心照不宣。 这也和周朝朝堂局势有暗合之处...... 东街一处不大的宅邸之中门庭紧闭,内院天井中有五六人围坐在白玉石桌前。 月色黯淡树影摩挲,却不是大梁最常见的柳树和桦树,而是西川多见的滑竹。 此地是中书舍人曹归居所,在寸土寸金的大梁,特别是在大相国寺东西大街上,这么一个小院也不是寻常人能拥有的。 曹归是蜀中剑门人,爱竹,可带到大梁后长势却不怎么好。 在座既有御史中丞朴定立,也有判礼部事孔琳,还有另一位中书舍人,左谏议大夫,他们大多无心观赏曹归精心打理得庭院和千里落脚的滑竹,只是心事重重低声私语,都在等什么。 半刻钟后,外面有人按一种特殊的节奏敲门,听到这敲门声,院子里一下安静下来。 曹归等不及亲自去开门,进来一个小贩模样汉子,头戴青巾,肩上还挎着汉巾,面对众人齐聚过来的目光,他连道“各位相公,某去看过,范家全家都回来了,还是宫里的禁军送回来的,对他们客客气气。” “什么!”曹归瞪大眼睛,后方在座也齐刷刷起身。 “你没看错?” “......” 汉子被他们这架势吓到了,也赶紧自证“我亲眼见的,河边围百十号人都见着,那些军头送了范相公又都自己回去了。 几百双眼睛看着的,没说一点假话啊家主。” “什么......怎会如此?如此.......”曹归单手揉着太阳穴“不该啊,官家他.......他怎么就放过范光文了。” “莫非......官家开窍了?”御史中丞朴定立也皱眉。 “绝不可能! 去年秋天大内有个宦官不小心把官家的鸡喂了带露水的草,官家直接打断他的腿丢出皇城,时都不敢营救,没几天就冻死了。”孔琳插话“范光文可是差点害死官家......还能回来?” “会不会官家有什么坏招,要慢慢折磨他?” “看起来不像,万一全家跑了怎么办。” “还是禁军送回来的......” 在场众人不可思议满头问号,他们都是听说范光文回来的风声才聚过来的,起初都以为只是京中讹传。 他们的身份也不好亲自去范府打探,而且如此行事说不定会暴露什么。 于是曹归便让家中护院装作卖炊饼的去看看,结果看了之后更是震惊不已。 “现在怎么办?”有人着急的问“范光文回来,他要是继续反对,奏疏又过不了中书门下。 这事可不止咱们,河北那边钱都准备好了,不少还是想法子借的,要是拿不了地......可就要自掏腰包杀利了。” 曹归道“急什么,是回来了,可结果不还没出来吗,官家如何处置他?是不是真放了他?这些都没准信,不要妄下定论自乱阵脚。 等等里面的消息再说,在座我出钱最多尚不着急,诸位急什么。” 史中丞朴定立恼怒,却被判礼部事孔琳拉住“现在不是争吵的时候。” 众人安静下来,不安的喝着手中的茶,只有曹归在踱步。 ....... 两刻钟后,又有人按照与之前不同的节奏敲门。 曹归听后等不及护院,几大步上前亲自开一条门缝。 一个穿着破旧灰麻衣,满身馊臭的邋遢老人弓腰探身进来,递给他一张卷起来的纸条。 曹归抬手,一旁仆人立即熟练给老人送上准备好的一大把铜钱,大概有五六十个的样子,然后把人送出去。 看完之后他长舒口气大笑起来,随即把纸条给下面疑惑的众人都看一遍。 众人看后神情也都从紧张变得轻松起来。 “难怪,我说官家怎么会放了范光文。”孔琳哭笑不得摇头摊手。 “原来是美人计啊,没想到范光文也会这招!”朴定立咬牙,“确实是条妙计,谁能想到他还有这手,把女儿送给官家换个活命机会......呵呵。” 曹归大笑“害在下担惊受怕。 范光文这招用女儿保命的计策确实高妙,真令人意想不到。 不过他还是被免去参知政事的差遣,这样一来东府那边就没人会压着咱们得奏疏。官家虽没让他死,结果总归是好的。” 众人点头附和,心中的大石都落下了“这下可以通知那位相公准备钱货,没他办事我们都不成。” “那是,咱们不过跟在相公后面喝口汤而已。”孔琳笑道,随即慢悠悠说“范相公算是提醒了一回,大家都忘了,官家也到‘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的年纪。 往后在这方面可要上心,说不定今年官家就会要求选送好女入宫。” “蔡相公早就对这件事上心了,在下在蜀中时就听说相公在当地,湘潭等地寻觅好女,教精心调教,就等着送入宫去讨官家欢心呢。”曹归道。 “蔡相公有的是本事啊,先帝时他全天下搜罗字画古玩,名家手笔,上好青瓷白玉,也让仙君圣心独,许荣宠有加,我等多不如也......”朴定立叹气。 “出了此门,口风都紧点。”孔琳嘱咐“现在一切畅通无阻,就等明日大朝,诸位合力,奏疏就能畅通无阻,诏令一下,哈哈哈.......” 他话音刚落,又有人敲门,这次是还是送来的纸条。 曹彬看后眉头皱起来,看向疑惑众人,“坏消息,入内内侍都来的消息,官家身体不适,明日大朝取消了。” 大家一愣,神色都不太好,这正蓄势待发呢,没想到一波三折。 曹归思索一会儿,“在下提议等下次大朝吧,入朝奏事官家的性子不会见我们,如果让那位相公独去就太露骨了,说不定会引起怀疑。” 众人商议后也点头同意“只能如此了.....” 13、茫然 三月初五,太阳初升,霞光自万丈苍穹洒向宫殿楼阁,晨露未散,鳞次栉比的瓦片如蛟龙鳞甲闪闪发光,令人炫目,七零八落的高墙楼阁将蛟龙隔断四分五裂收尾不接,举目望去,有一种充满威严却又茫然的矛盾感。 郭全斌一夜没有好睡。 一到夜里,眼睛一闭,黑暗来袭,脑子里全是乱糟糟的东西。 那些政治、权力、军事、历史等各种各样的东西如骑兵冲锋拦也拦不住涌入脑海,萦绕其中,搅动翻滚,让他难以入眠,和这个世界有一层深深的隔阂。 那些东西他根本难以去深入,就好像这个世界不是他的世界,时刻有一种深深的剥离感,根本融入不进去。 郭全斌救范光文更多是一种朴素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道德感。 至于他答应不会把剥削北方各路百姓的诏书发出去,更是一种身为五好青年,社会主义教育下成长起来的公民朴素道德感。 他是好色,是爱占便宜,也不是什么道德圣人,可心底天然觉得自己有义务有责任为普通百姓谋求福利,而不该让他们保受压迫,做不到圣人的舍己为人以天下为先,也该尽力而为。 郭全斌前世一直在底层苦苦挣扎,生存的艰难让他道德上限并不高,捡了钱他不会给警察叔叔,肯定悄悄藏起来;有老头老奶奶摔了他不扶,怕被讹。 可受过十多年社会主义教育,生长在那样的环境之中,他的道德下限也不低,违法乱纪他不会做,如果力所能及他也愿意救人于水火。 何况面对的是数十万户农民家可能被压迫剥削,散失土地的大事。 郭全斌下意识就觉得自己有义务不能袖手旁观,更重要的是他也有条件,他是当朝天子,上天的长子,老天派下来引导苍生,统御万民的,至少当世之人都这么认为。 虽然他已经隐隐察觉出这些文武大臣各个不是省油的灯,或许有些人只是想利用他这个蠢笨的天子,乃至他都怀疑当初那些人推他上位之人中的部分,想的会不会是找个傻子来当皇帝还好控制些....... 即便如此,他也做不到冷血的袖手旁观,任由他们鱼肉百姓而装作清风拂面。 可他又畏惧彷徨,一旦涉足其中,那就再也没法中途抽身,乃至会有意想不到的危险和艰辛。 最极端的,说不定就会上演“陛下为何造反”的人间喜剧,给后世子孙留个好笑的笑话。 他不想死,不想要压力,不想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好不容易当皇帝只想摆烂享受,过完这短暂一生,我死之后管他洪水滔天....... 可道德感又不许他这么做。 正因如此,他脑子里一直在犹豫,在斗争,在内耗,整夜无眠。 郭全斌站在万岁殿前,晨光在柳纸间洒下斑驳,叽叽喳喳的鸟雀扑腾翅膀活泼跳跃在枝头,一切都生机勃勃。 不一会,尚寝局的宫女得到天子起床的消息,进来服侍洗漱。 两个年轻小宫女贴心为他洗漱,动作十分小心翼翼,生怕出错触怒了天子。 见她们都不敢喘气,紧张得生怕把自己憋死的样子,郭全斌一边享受湿毛巾擦拭手指一面说“别紧张,放轻松点。” “谨遵圣令.....”两个小姑娘嘴上说着不过依旧紧张。 郭全斌知道这事不能强求,便没再多说。 ....... 不一会儿,魏浦求见,说枢密副使想要见天子,已经在垂拱殿外等候。 郭全斌起身“走吧。” 垂拱殿是天子上朝,接见百官的地方,就在居所万岁殿前,不过几步路的事。 很快郭全斌就见到了身形瘦高,一身紫色圆领官服的枢密副使史进忠,行礼之后他站在下方,向御案上的天子汇报“好教官家知道,西南那边有新战报,按例全权枢密院批写好了,官家要不要看一下?” 郭全斌脑子里回忆,以前他根本不看,而是加个玺印之后直接让枢密院自己去处理,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郭全斌见史进忠年纪大了,发须花白,便道“赐座,你给朕说说看,西南有什么消息。” 史进忠有些惊讶,旁边宦官送上椅子也没第一时间坐下,迟疑问“官家是.......想听战报?” 郭天子点头“对啊,史相公没看吗?” “看了,战报才到臣就看了,这就禀报官家!”老人震惊得嘴巴微张,连连答应,再次眼神确认上方天子想听战报方才拱手落座,“好教官家知道,西南安抚使狄至上奏。 二月十五日,叛军袭扰叙州筠连县,县令率军民奋勇还击,斩敌首十二人......” 史进忠正要说,大殿侧门魏浦和另一位年纪约摸三四十的女官带着一位少女进来,见此情形后默默等在侧面。 “停一下。”郭全斌叫停史进忠,问魏浦“范文韵?” 魏浦点头,那边的少女惊慌一下,在宫女推她一把提醒后上前行礼“见过官家。” 郭全斌现在想做一个会议记录,把史进忠说的战报记下来慢慢研究,西南战事他没法坐视不理,因为打仗就要钱粮、就要死人,放着不管遭殃的还是当地百姓。 此事平时由信任的翰林或起居郎来做。 可惜他此前几个月不见一次翰林,身边也几乎没翰林跟着,起居郎此前也因为觉得烦被要求不准入大内,这下就抓个现成的打工人。 “你能说会道,昨天骂朕很利索嘛。”郭全斌开玩笑道。 范灵韵浑身一颤。 “你爹说你饱读诗书,过来帮我做个会议记录。”史皇帝招手,他现在暂时没空研究美女。 “啊?”少女愣了一下“官家,什么是会议记录?” 郭全斌对她嘱咐“史相公说什么你记下来就是。”说着让宦官在他的御案侧面摆了一张桌子,准备好笔墨纸砚。 嘱咐道“别写错了,记不过来出声。” 接着嘱咐一旁魏浦“有西南的地图吗,去找一份来,朕对着看。” “地图?” “就是图经。”郭全斌连改口。 “好教官家知道,老臣这里带了。”史进忠道,随即献上地图,魏浦呈送御案前。 14、西南战事 郭全斌打开一看,确实是叙州、泸州一带详细地图,他曾经去过那一代,虽然沧海桑田,山川地理大致还是一样的。 另一边少女紧张挺直腰杆握好笔等候。 “史相公接着说。”郭天子下令。 “二月十八,叛军夜袭马小寨,狄将军有所准备,挫败贼兵,斩首八十四人,俘虏一百零三人。 二月十九日,贼众造小舟一百余条,聚众千余,散发赤膊上阵,欲趁夜色偷渡金沙江。 狄将军亲率将士于湾头击退贼军,血染江岸,斩获二百余级,夺小舟十六艘,贼众溃至南岸,不敢渡江。” “狄招讨会用兵啊,敌人进攻他都能预判那么准。”郭全斌夸赞。 实如此。”史进忠神色有些尴尬,接着说“二月二十一至二十三日,狄招讨率泸宁军五军共计五千二百人,沿江而上,出叙州河口,进攻叛军北面门户水富县城......” “大规模进攻!战果如何?”郭全斌急忙问,他心里充满期待,这种规模进攻不是小打小闹,如果赢了整体战局正在向好。 他心底十分期盼前线将领给他个惊喜,这样一来他能过上安生日子不必担惊受怕,专心当他的皇帝,前线将士不用卖命,百姓也能安乐,皆大欢喜。 史进忠停顿一下,才缓缓开口“围城三日,没想到叛军援军赶到,狄将军为免腹背受敌,只得丢下辎重军械撤军,折损三百一十人,退守马小寨。” 郭全斌这才明白过来,难怪刚才老人面色难堪,犹犹豫豫,原来是他夸早了,这是先胜后败。 心一下悬起来,光看战报是战况焦灼,整体战局不利。 这还只是战报,前线将领说不定会因惧怕天子责罚粉饰一下。 如果粉饰之后都是这样,前线战况说不定更糟。 他不说话,史进忠只得小心接着说“史将军向官家请罪,自言料敌不周,冒失轻进; 也说泸宁军只是地方厢军,武备不全,训练懈怠,几十年没打过仗,平日顶多不过缉拿盗贼。成平日久战心全无。 是时水富城下叛军援军才出河谷,多少尚不清楚,可行军时连绵不见首尾就让三军震怖,军心不稳,以致军阵散乱而败退。 狄将军书言西南叛乱若想平定,朝廷派禁军兵马是上策。他的奏疏也与战报一并带来了。” 说着起身将奏疏递给魏浦,又呈送御前。 郭全斌接过,大致看一下放在手边,没有立即发表意见。 心中无奈着急,之前他就大致猜到西南战事会艰难,因为此前枢密院和东府处理事情的态度就不是想打赢仗,更像找个人去顶包。 不过也不能怪他们,让他们这么做事的源头,正是过去的自己,当朝天子啊! 他总不能自己把自己剁了谢罪吧....... 回头却见史进忠没有坐下,而是有些坐立难安,似乎有什么想说又不敢说。 “史副使有话直说。”郭全斌看出他的为难“无论说什么朕都不会怪罪。” 犹豫半晌后老臣才拱手“好教官家知道.......史将军还有一疏,不过真假难辨,老臣也不知虚实,请官家圣心独裁。” “什么事,你说说看。”郭全斌好奇问。 臣不知。” 郭天子好奇了,不知道你会是这个态度? 不过也没为难他,他已经猜到老头大概事关重大不敢说。 他自己也不是太看得懂,除去措辞外,还因为字也认不全,下令屏退左右,把奏疏递给在一旁记录的范灵韵,“里面说什么。” 有范光文的关系,范灵韵至少更加可靠一些,而且她年轻天真好控制。 小姑娘惊诧,看一会儿,小心说“好教官家知道,狄安抚使.......参官家派去的监军使向他索贿。 奏疏言监军使要安抚使奉上白银五千两,否则就向官家回报说安抚使惧战畏敌不敢进军,安抚使自西北来并无家财,军中粮饷尚缺,无钱可给。 监军逼迫之下只得领训练不足的泸宁军士发起进攻,以致仓惶应战,招致败局......” 此话一出,大殿瞬间安静下来,谁都不敢说话,喘大气的都没有,连昨天在前殿骂他骂得飞起的小姑娘也低头沉默了。 郭全斌揉着太阳穴,终于明白过来史进忠为何战战兢兢,也反应过来,为什么狄至一面在奏疏中说泸宁军只是地方厢军缺乏训练装备,十几年没有战争经验,一面又要匆匆组织大规模进攻导致损兵折将。 郭天子努力回想前身记忆,想起来今年二月初时,郭全斌把自己最喜欢,最信任的心腹派去西南前线作监军,正是入内内侍右班都知宋俦的哥哥宋胄。 至于派他去,理由居然是宋胄斗鸡非常厉害,天子觉得此子类己,斗鸡都这么厉害将来必成大器! 他这前身的脑回路到底怎么长的! 艹!怎么都是自己造的孽啊!他都恨不能真把自己拖出去砍了谢罪! 这下郭全斌连逃避的心思也全没了,事已至此,自己的屁股只能他自己来擦...... 郭全斌叹口气,起身问史进忠,“就战报所言,史相公有什么建议。” 史进忠小心翼翼拱手“老臣才薄智浅,并不知如何应对.....” “你是枢密副使,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没主意?”郭全斌不满,这高官厚禄养着,事情来了你居然拿不出个办法。 “官家恕罪!”老头脸拜伏在地,颤颤巍巍,就是不说。 看他样子史皇帝抬手“罢了,史公有事就上奏说吧,把枢密院的人都叫过来.......” ..... 范灵韵紧张万分,手中笔杆紧握,努力集中精神听着相公和官家都说了什么,生怕错漏一词一句。 前一晚她自己悄悄哭到半夜无法入睡,听得窗外夜莺啼鸣格外凄惨。 她知道四哥的袒护,也明白父亲的无奈,可她明白如果自己不去,全家都要遭殃....... 当今天子年纪轻轻却昏聩跋扈,还是郑王时就恶名远扬,早在几年前她就见识过,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今天一早长兄送她入宫,半道说了很多宽慰的话。 可她还是脚步迟缓,恨不能扭头逃走,可终究没用办法。 无奈进入皇城,入眼只觉高墙耸立,楼阁尖锐森冷,道旁老树狰狞如活物,若非不断告诫自己家人的处境,她只怕要哭出来。 即便眼泪在打转也只能步步向前,之后她被长兄恭敬交给宫中女官,并被带到侧殿,告知官家就在里面。 她心一下提到嗓子眼,随后侧面打开,女官推着她入内。 15、好奇心 范灵韵屏住呼吸把发颤的手指藏入长袖,全身紧绷,忘记呼吸,鼓起勇气抬头,却发现高坐在上方的天子没有看她一眼...... 天子和她年纪相仿,大约十四五年级,眉宇清晰,身材高大,年级不大看起来却老成稳重的专心和大臣讨论事情。 她只能大概听出是西南的事情,西南战事神京之内人尽皆知,街头巷尾都有议论。 突然官家叫了她的名字,把她吓了一跳,又交代她做了起居郎和翰林们做的事,官家说话郑重认真她不敢怠慢。 随后便听官家与相公对答交流,你一言我一语,她都认真记下,生怕错过什么。 记着记着她惊讶发现官家与相公是认真讨论战事的。 官家也没多看她一眼,而是认真商议事情,乃至枢密副使答不上话时她也觉得这人有些无能。 史相公她听说过,因为父亲说过他的许多事,在父亲口中他是个忠勇本分,做事滴水不漏的厚道人,没想到会是这样的。 很快官家叫来当朝枢密使刘升询问战事。 一刻钟后枢秘相公刘升从皇城北面枢密院官署赶来,是一位有些发胖的老人,个子不高,年纪比她父亲还大。 她更加紧张起来,捏紧笔杆生怕记错。 刘升敬拜天子后拱手道“官家,老臣以为战事不利一因狄至指挥不当,轻敌冒进,二月时没有弄清敌人部署便贸然发动进攻才有败绩; 官家或可问罪狄至,将其拿回京中问罪,另择一良将统兵,训练将士,整备三军,择期再战。 二因泸州、叙州一代自太祖皇帝定荆蜀之地后未经战祸,泸宁军疏于训练,武备不全。 此只可徐徐图之,放宽期限,等泸宁军久训善战后再清缴叛军..... 三因钱粮不够只能官家圣心独裁,增加西南军务开支,战端一开,原本给与泸宁军的粮饷便捉襟见肘。” 刘升说完目光看向上方天子。 范灵韵目光也移到上方天子,心中既害怕又好奇,天子会是什么反应? 却发现天子并非外人所言,也非她此前所想那般昏聩无知,毫无作为。 他起初没说话,认真考虑一会儿才开口“其一,朕能肯定狄招讨没有轻敌冒进。 他急于进攻也是迫不得已,并非他之过,此条不议。 其二,刘相公所言徐徐图之确实有理,不过朕想问为何不发禁军精兵,免去练兵靡费?大梁禁军有多少?” 密相公刘升犹豫一下“好教官家知道,京师禁军二十六万,只是.......” “只是什么?二十多万难道调不出十几二十营人马去西南平叛?”官家质问。 16、皇帝财源 等候半刻钟左右,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身躯肥胖的朱毗便已到庭院中,“官家,臣觐见来迟。” “免礼,乾宁馆的账簿给朕看看。” “下官去取!”朱毗请命。 “去吧,动作要快。” 朱毗去了,郭天子小声对身边范灵韵说“待会你做会议记录,不要疏漏。” “是官家。”少女小声说,声音婉转清澈,如同黄鹂。 不一会儿朱毗抱着账本回来,呈送天子面前,站在小亭下方向天子汇报“好教官家知道,内帑尚有存银两万零三百两,金五百两。” 郭全斌一面看一面皱眉。 他的内帑收入稳定的有四部分。 其一,三司下辖的左库藏每月会送来一千二百缗,这是天子的“体己钱”,也可算皇帝的工资,每月初按时自国库划入天子私库。 其二,皇城机构“店宅务”,每月为内帑贡献三百缗左右。 所谓店宅务,是管理皇家所有房产的。 郭天子大致一看,直呼好家伙,皇家原来远不止有皇城。 大梁城以中轴线御街为分界,东城有六百零四间公房,西城五百八十八间公房,简直是大梁城最大的地主! 其三,就是最大的一笔收入,两税中的“口赋”。既七到十五岁孩童每人每年二十钱,全进入皇帝内帑不走国库。不过每年只能收一次,前几年的积累已在去年那场烂战中被消耗。 其四,藩属国上贡,今年开春来根本没有。 所以他的乾宁馆平日每月稳定至少有一千五百缗收入,而且只会更高,不过看到支出时候顿时惊掉下巴,“皇城大内每月开支一万缗左右?朕后苑一个妃嫔没有,每月花那么多钱!” 朱毗满头大汗,“好教官家知道,后苑确实空着,不过尚食局每月支出一千缗左右。 官家的鸡舍每月支出二千缗。 官家自全国各地选拔来的蹴鞠好手有五十三人,官家每月赏赐他们二十缗,银二两是三品大员的俸禄。 还有官家的犬舍,每月也需五百余缗...... 下官都是如实上报,请官家明察!” 史皇帝顿时怒了,一拍石桌,发现手很疼,倒吸口凉气,“妈的! 每人一月二十二两白银!三品大员俸禄不过如此,这够养活多少前线用命的将士!居然用来养一个踢球的!” 再说国中搞足球有什么前途,暴殄天物!哪来养后宫也好过这些废物! “官家毗有些懵,一脸茫然看向天子,又赶忙低下头。 蹴鞠的人是官家费尽心力从全国各地选拔上来的,现在又要这般辱骂,那岂不是......官家自己骂自己? 郭天子怒道“叫李纪砻来。” 一身铁甲走路嗦嗦作响,如铁塔般的李纪砻很快听召到院内。 郭全斌下令,“李行首,带兵去把入内内侍都左班都知高酋还有他手下踢球的全押过来,谁敢不来直接拿下。” 李纪砻听到命令完全愣住,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不过很快反应过来,神色激动单膝跪地接令,“官家放心,顷刻便回。” “他这么激动干嘛?”李纪砻走后史皇帝不解,朱毗小心翼翼解惑“好教官家知道,高酋等仗着官家隆宠,在大内中横行无忌,轻慢诸局宫人、禁军将士,许多人......积怨已久。” 郭全斌点头,对认真记录的范灵韵感叹“小小几个踢球的,就因为天子宠爱,居然能跋扈贪腐到这种程度。” “不都因官家而起吗......”范灵韵小声说,郭天子看过去,她立即低下头不敢对视。 郭天子叹口气,他心里除了差点被气笑,还有一种悲悯之情,没怪罪小姑娘,只自言自语说“你说得对,这些皆因朕而起,也只能我来清理干净。 不然今晚觉都睡不好,西南奏疏还案前,这里每个害虫不知道害死多少前线将士.....” 微微撇眼,见小姑娘红唇微启,神色惊诧,呆呆看着他,几秒后意识到自己失态才连低头去装作写字,面若桃花,格外好看。 17、清算 铁甲嗦嗦作响,很快高酋为首的大队人马就被带到院子,一时间院子里密密麻麻都是人,最远站到角落老柳树下。 看得出禁军将士对这些人也没动粗,因为谁都知道大内之中这些人最受官家喜爱。 高酋随禁军士兵到庭院中后没有惊慌也没有畏惧,反而十分泰然,面带喜色。 郭全斌一眼看去,高酋其人身材高大,眼眶突出,穿着绯红官服,发髻梳理得油光水滑十分精致。 进入院子后他不待天子召见,便自顾自笑着拱手上前“好教官家知道,奴婢这两天调教了他们,还教新东西。 人人都有长进,官家可以教教他们,肯定不会让官家失望。” 郭全斌看着面色红润的高酋,衣着光鲜亮丽,腰间戴一条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玉带,还挂着香囊,和朝中官员没什么区别。 入内内侍都左班都知官居六品,着绯红官服没错。 见他没回话,高酋左右看看,试探着往前道“官家叫奴婢过来有什么吩咐吗?” 郭天子拉住范灵韵的小手起身,并立站在小亭中面带笑意看向高酋。 他还没说话,高酋更加激动,也无了顾忌,几步越过众人上前,走上小亭玉阶“官家叫奴婢过来有什么吩咐......” 郭全斌脸色冷下来,厉声打断“大胆!谁让你上来的,僭越范上!拿下,打二十板子!” 一听此言,李纪砻立即与禁军将士上前,将高酋反剪双手按倒在地往外拖去。 高酋惊恐诧异,高声喊“冤枉,官家冤枉啊!官家.......” 这一惊变让亭中所有人惊讶不已,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 被他拉着手的小姑娘满脸通红低着头,悄悄退后半步躲在天子身后不敢露面见人。 大家目光汇聚过来,郭全斌能完全感受到那些惊讶,诧异,恐惧,激动,兴奋,他只是伫立岿然不动,任由诸多目光巡回。 不一会儿,面色发白满脸虚汗,还在哀嚎的高酋被拖进来丢在小亭之下,他发髻散乱,狼狈不堪,嘴里还在嘟囔“官家冤枉......奴婢冤枉啊.......” 禁军将士下手很重,高酋已经完全没了才进入庭院时的意气风发,骄惯得意。 这一惊人奇变更是让院中上百人不知所措,不知天子何意,都在小心揣度。 郭全斌见高酋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居高临下俯视众人,目光灼灼盯着他“区区一个入内内侍左都知敢骄纵跋扈,众僚恪守大内规矩礼数没一人近前,朕不开口一介奴婢岂敢! 谁,给你的狗胆!” 话音落下,庭院顿时安静,众人噤声,高酋吓得疯狂磕头,“求官家恕罪,求官家恕罪,奴婢一时之失,没有其他意思.......” “闭嘴。”郭全斌叫停他,然后接着说“此罪一。 其二你领着这些酒囊饭袋,每月花费两千缗,三公大臣也不及你们这些人,这不是监守自盗贪墨朕的内帑。” 是官家......” “住嘴!”郭全斌破口大骂阻止他开口,妈的再说不成我的错了吗“西南战事正酣,你们在这奢靡无度贪墨内帑,这不是大罪是什么。” 高酋狗急跳墙,哭嚎道“官家,我不服!东西班直每月也用上千缗,为什么单拿我们问罪!” 郭全斌听得生气,拿起手边茶杯砸了下去,正砸在高酋背上,“朕做事轮到你不服! 东西班将士披坚执锐风吹日晒,昼夜不息护卫大内,栉风沐雨劳心劳力,你几个踢球献媚的拿什么跟人比!我看你脑袋被驴踢了。” 此话一出,在场禁军将士目光炙热起来,挺起胸膛,腰杆笔直,连大老粗李纪砻也目光火热看向天子。 郭全斌放开范灵韵小手,“朕有口谕,你先记下再让翰林院承旨过来抄录。” 小姑娘脸红扑扑的,连点头去拿纸笔“朕有口谕,入内内侍都左班都知高酋僭越犯上,贪墨内帑,缢死,抄没家产! 其余五十余人每人赐钱十缗,逐出大梁,即刻执行。” 说完回头看向朱毗“去乾宁馆取钱分发,而后直接逐出大梁。” 命令一下,庭院中有人欢喜有人哀嚎。 士气大振的禁军将士动作麻利,很快将半死不活已经放弃抵抗的高酋拉下去。 五十多人的足球队则被禁军士兵驱赶着一一出门,有些嚎啕大哭,多数手脚发颤,哭也不敢,嚎也不敢,生怕落得高酋一个下场。 郭天子面无表情注视一切,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这是他第一次杀人,虽假他人之手。 动手之前他一直犹豫不决。 前世的他别说杀人,就是杀鸡都要小心割破手,如今车到山前,船到桥头,不得不为...... 郭全斌不断在心里提醒自己,这些事上决不能妇人之仁。 高酋死,天子威信才能树立,才能获得长期和高酋关系不好的东西班禁军忠心,内帑每月省去大笔开销,还能从高酋家中抄得钱财。 这样西南才有一些饷银,战才能打下去,叛乱才有机会平定,才能解西南诸州县百姓于水火之中。 虽然心中不忍不敢,对杀人也有着强烈的心理不适,他依旧努力让自己克服那道槛,这就是他一直拉着小姑娘手的原因,给自己一些安心感和物理上的支持。 等禁军将士将高酋尸体抬进来让他验明时,郭天子忍着心理生理不适镇定验明尸身,然后说“埋了吧。” ...... 半个时辰之后,五十多人的皇家足球队也被处理完毕,李纪砻回报,所有人都被遣送出皇城。 魏浦接令已带兵去大梁城西抄没高酋家产。 随后郭天子下令让李纪砻带兵去抄没皇家足球队的官舍。 这些人此前一直住在店宅务管辖的城西皇家官舍中,住宿由皇家免费提供,只有高酋有自己的府邸,不过他本是以宦官入仕,所以没有妻子。 五十多人拿着三品大员水平的工资已经快一年,肯定会存下不少,这些可都是他的钱!不走左库藏,而是从皇帝内帑发出去的。 那些钱存下的十有八九还藏在官舍之中。 这就是为何郭天子要将他们直接逐出皇城,就是怕给他们时间回去取钱。 到下午,李纪砻回来,禁军士兵赶了四辆马车进来,停在天章阁外大道上,装满的财货丁零当啷。 不一会儿李纪砻激动来到正在小庭中让范灵韵给他读史书的天子面前禀报。 他风尘仆仆满头细密汗珠喘着粗气,神色十分激动“好教官家知道,我等在那些贼人官舍中共搜出铜钱共一万零二百零三缗七百九十文,白银二千五百两,金两斤十七钱!” “妈的!”郭天子一拍桌子做起来!且喜且怒。 喜在前线暂时有军饷了,怒在妈的一个足球队居然敢贪这么多! 18、前线 “朱毗,这些钱点清之后送乾宁馆入库。”郭全斌吩咐,心中盘算着,这样内帑中暂时就有三万多缗存余,虽然听起来很多,不过在战争面前根本不够看,这些还是不够,就看高酋家里能掏出多少来。 如果不够,还要另想办法....... “谨遵圣令!”朱毗恭恭敬敬道,随后带领手下四名官吏去点钱。 远处老柳树上,鸟雀叽叽喳喳跳来跳去,声音格外清脆明显,周围太过安静。 刚刚发生那样的事,官家降下雷霆之怒,平日在大内张扬跋扈的高酋横死当场,不少人被吓得噤若寒蝉,大家都不敢怠慢。 郭天子也在等,等高酋家那边的消息。 到下午,翰林承旨得到消息也过来见驾,郭全斌令他将刚才的命令写一道诏书发出去,然后存档。 天子明诏有两种,一种是知制诰写的,需要过中书门下通过才能发行,称为外制,一般用于军国大事。 一种是翰林学士承旨写的,不需中书门下干预,可直接发行,称为内制,一般用于皇家内部事务,天子大内私人事务。 高酋属于入内内侍都,是大内皇宫,天子仆从,杀他不用走外制,只需天子圣心独裁。 等待期间郭全斌他让范灵韵给他读史书,一面读一面用白话讲给他听。 ....... 西南不同北方,三月初便烈日炎炎,正午之后白日当头,蒸腾的大地热得人脑袋发晕昏昏欲睡,炙热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斑驳,树荫为人带来片刻阴凉也弥足珍贵。 郁郁葱葱的常绿阔叶林沿金沙江畔茂密生发千百年遮天蔽日,马小寨就位于金沙江东岸,靠着东面大坟山,扼守沿江而上北抵叙州的大道,距离叙州治所不过四十里,一日可到。 叛军前锋已经占据距离马小寨几十里的水富县,双方时常会沿江爆发小规模战斗。 自二月中旬官军攻水富县城不利败给贼军之后叙州城中已人心惶惶,有不少人拖家带口逃往其它州县。 到三月底,安抚使狄至下令,沿马小寨营寨西侧江畔打入大量木桩,打到金沙江中,再以铁索相连纵横交错封锁江面,以防叛军船只沿江而上进攻叙州首府。 此计能行还因为马小寨大营附近正好江水拐了个弯,金沙江冲刷之下江面变宽,水流变缓,打入江中的木桩不至于被湍急水流冲走。 随后几天,这些横江铁锁和木桩果然拦住几十艘叛军意图北上的大小船只,马小寨中的士兵以床子弩,砲车,弓弩射击,杀十余人,余下都跳水逃生又淹死不少。 马小寨是座大寨,外围有壕沟拒马,垒石为墙,石墙外还有羊马城,每隔二十步就有一座木制哨塔,架有强弓硬弩,寨内营帐数百,足以驻扎数千人,向西封锁金沙江,向东依靠大坟山之险封锁通往叙州的大道。 营寨内旌旗林立,往来人马众多。 中军大帐,快四十的狄至身着暗褐内衬软甲,披一件棕编斗篷,骨架宽大,人却健硕精壮,腰挎一柄横刀,眉毛浓密,脸型方正。 他目不转睛看着面前西南细致地图,眉头紧锁,他身后站着四人。 一人穿着暗绿文官袍服乃军中掌书记狄云,狄至的堂兄,从小随军,是他的左膀右臂。 一人是军中先锋都指挥李滔,河东人,从西北跟随骄狄至来到西南的骑兵指挥官。 一人是泸宁军都虞侯钟庭,泸宁军中将领,泸州本地人。 最后一人英姿飒爽,女扮男装,身着戎服,是狄至长女狄轩,担任军中都部署,负责粮食装运和后勤补给,自西北时就负责军中后勤。 泸宁军都虞侯钟庭见狄至眉头紧锁,便宽慰“将军无须忧虑,贼军进攻都在将军预料之中,已经挫败。 路上有大坟山之险,马小寨之固,金城汤池,贼军虽众,一时半会也不敢沿江北上。” 狄至回首摇头,“贼兵不是死的,不走西面的江,还能走东面的山。 水路走不通,他们说不定会把重兵放在东面山路上。 筠连县,高县一带山道也能到叙州州府,现在主力都在西面,东面两个县没多少人守......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从马小寨大营调些人马过去?咱们这还有三千多人马。”李滔提议,“东面山高林密,山道不好走,说不定一千人就能守住。” 狄至摇头“不行,这里距离叙州治所只有四十里,沿江而上顷刻可到,太冒险。 何况与其分兵被各个击破,不如集中兵力守江,至少西面防线固若金汤.......” “那东线......”狄轩也跟着父亲眉头紧锁“贼兵人本来就多。” “唉,事到如今也没办法.......兵力不足。 泸宁军的兵力根本不足以分兵东西两线,而贼军势众.......”狄至叹气“集中用兵尚且难以一战,一旦分兵两线必死无疑。 如今之计只有兵行险招,东面只靠救援,如遇战事,只期两县军民多守些时日,以待咱们的援军。” 说着狄至拍了拍李滔肩膀,“只苦了李前锋,你的两营七百骑必须枕戈待旦厉兵秣马,一旦东线有变无论筠连还是高县都需要星夜兼程,疾驰支援。 若贼众继续进攻马小寨,也需要你们顶住。” 李滔拱手,“末将知道。” 不过他还是愤懑“去年三万大军去打几百个贼寇,今年数万叛军来了一个禁军见不着,让咱们几千人马去送死?蠢猪一样!” 众人沉默,大家知道他说的是谁,不过大家都不敢明言。 狄至无奈一笑,安慰道“我自西南起家大小打了几十仗,没有这么憋屈的。 不过比这难打的不少,西北那边一口水含在嘴里舍不得咽,吃的比石头硬,风一吹满嘴沙,就着水能管饱。 都咬牙挺过去了,在这至少有清水喝,能吃上白米。至于官家相公们的事,我们还是少管吧,多言无益。” 众人点头,明白狄至话里的意思,又都叹气,叹大周为何会有这么一位天子。 “天不佑大周......” 之后,众人商议布防细节,画了布防图后纷纷离开,只有狄轩留下。 待众人走后她才开口“爹,前天我去叙州运粮,那个监军使还在叫嚣要参父亲拥兵不进,坐失良机。” “别管他,我也给官家上奏疏说明事情来龙去脉。”狄至收起营帐中地图,小小收到桌下的箱子里,对于行军打仗的人来说,地图弥足珍贵。 “官家会信父亲吗?”狄轩面无表情问,这一问把狄至问住了。 狄轩接着说“疏不间亲,他是官家身边的人,何况当今官家年幼昏聩,是非不分,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19、历史轨迹 “好了!”狄至打断女儿“这些话少说,会为我家招来祸端。” “就算不说,天子糊涂也会降祸。”狄轩冷静的说,“况天下人尽皆知,哪有不能说的道理,他就是一个长在深宫,蜜罐里泡出来的纨绔子,不知打仗艰难....... 如果他知道就不会让父亲只领泸宁军来平叛,对面叛军少说十万余众,刨除老弱妇孺,也有数万之兵可用。” “别说了。”狄至板着脸,“说气话有什么用,能改变什么,官家还是官家。我们只是领兵打仗的武夫,只能服从! 咱们只是一把剑,不能长自己的脑子,军令如山,这么多年你还不明白吗?” 狄轩不说话,高高的胸口起伏不定,帐外金沙江流水潺潺,哗哗水声格外刺耳,她不一会儿就平复情绪,“女儿知道了。” 狄至缓缓点头,郑重对女儿说“爹知道这些年委屈你,爹也没办法,也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只盼能把这仗打完,无论胜负给天子一个交代,不然我们一家都难保全。” 轩低下头不再多说。 “回去休息吧,这两天押运粮草辛苦你了。官家的事不要多说,小心人多眼杂,隔墙有耳。” 狄至话音刚落下,就有人在帐外高声喧哗。 狄至下意识握住刀柄问“外面怎么回事!” 就听见有人高呼“将军,不好了!那监军骑着官家赐的御马,带着几十个随从奔东面去了,说是要去杀敌给将军见识见识!” 狄至一听顿时瞳孔紧缩! ........ 神京皇城大内,郭全斌还在绞尽脑汁如何为西南前线凑巨响。 中途等待太长,便让宦官去睿思阁中取来史书,让范灵韵给他读。 听着小姑娘一一道来,回顾历史之后他终于明白为何自己对这个世界会有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因为这里的历史基本与他知道的前世相同,夏、商、周、春秋、战国、秦、汉、唐都一模一样,时间线的分叉出现在唐末一个著名的事件。 那就是朱温夜袭李克用。 变化不在人而在天,朱温夜袭李克用那天晚上开封没有天降大雨,李克用及其亲兵随从全被烧死在驿站中! 自那之后,天下局势大变,朱温的后梁南征北讨,没有李克用掣肘,几乎吞并天下,重归一统。 不过唐朝留下的深层矛盾,土地兼并,军阀割据,道德沦丧,三座大山一个没解决,表面的太平难以维持。 后梁很快叛乱四起,又进入天下分裂,群雄割据的局面,中原在短短百年内历经四代,史称后梁,后晋,后汉,东秦,北方契丹人也兵入中原,攻入大梁。 各地地方割据政权十余个,混战不休导致天下生灵涂炭。 直到当朝太祖,河北人士,自军中起家,雄才大略,以东秦天子长公主女婿的身份取得天下,改国号周。 随后南征北讨,基本将中原,巴蜀,江南,淮南,荆襄几大板块纳入国土。 到当朝太宗皇帝时继承遗志,继续拿下河东,闽越,随后集全国兵马北上进攻幽州,与北方强敌辽国决一雌雄。 但就如北宋那样,对上辽国之后,战事不如太宗皇帝和文武百官预料那般顺利,辽国作为北方大国也非泛泛之辈,与之前所击败的割据势力完全不同。 双方数十万大军于幽州附近州县城池关隘交战拉锯,互有胜负,谁也无法彻底取胜。 周军数次攻入幽州城又被赶出来,最终在第三次大规模进攻中周军遭遇大败,折损数万人,从此无力北上,退守河北中北部。 辽军虽胜,数年大战损失也不小,双方便于岐沟关议和,立下盟约,互不相犯。 失去最大敌人,从此周朝迎来太平年代,虽然边境常有小摩擦,不过总体再没大战事。 而到上一代皇帝,也就是郭全斌的父亲,周朝已几十年无大战,皇帝也是太平皇帝,成平日久的太平已经消磨全国上下的锐气。 郭全斌的父皇在军事上是一个无功无过的皇帝。可他生在太平时代,自小喜欢古玩字画,吟诗作赋,而大臣们投其所好,靡费众多,最终都变成了百姓负担,府库也常年不充盈。 在周朝太祖太宗皇帝时,皇室花费其实不多,因为多数钱都要放在国库中随时准备战争。 看着这些历史,郭全斌有了一个判断,如今大致应是公元一千年到一千一百年左右,只不过因唐末的变化一切都不同。 如果按前世时间表应该是宋仁宗到宋徽宗之间。 可这个年代没有大宋,只有大周....... 弄明白这些,许多事终于有头绪,也明白过来自己到底身处何方,迷茫和不安也消散。 人就是这样,即便现实处境并不会因为知道这些历史而有任何改变,可不知道这些会陷入对未知和不确定性的深深恐惧之中。 见他感慨连连,范灵韵忍不住歪头小声问“官家没看过这些?” “朕日理万机,哪有时间看这些。”郭全斌摆摆手。 小姑娘轻哼一声,像是自言自语“这些史我十二岁就读完了.....”说完颇为得意点了一下小脑袋。 “害怕了?”郭天子问,他看出来,小姑娘是被他刚才杀高酋的凶戾给吓到了,现强装镇定。 “不知怕什么......” “这是天子职责所在,不得不行之事,朕心里也不忍杀人。”郭全斌说了句心里话,又顺手捉住小姑娘的柔夷放在手中抚摸。 “父亲说他蛊惑官家。”小姑娘小声说,不敢与他正视,娇嫩脸蛋如要滴血一般,“官家杀他是对的......” 郭天子一听,忍不住笑了,“范相公说得好啊,都是这些狗贼坏了朕的名声!” 那可不,在大臣嘴里他们又不好骂天子,那只能骂高酋等人了,说他们带坏了天子。 可郭天子心里清楚,其实高酋这些人正是因为天子骄纵才走到如今位置的,归根结底还是因他而起。 高酋等人有错不假,不过很大部分是给天子背锅。 “你放心跟着我,朕是好人,不会让你吃亏的。”郭天子坏笑看着水灵灵的小姑娘,可惜他年纪也不大啊。 “谨遵圣令......”范灵韵起身行礼,红扑扑的小脸露出浅浅梨涡。 ....... 19、权力结构 白日西斜,尚食局的人已经来了两次请天子用膳,郭全斌都让他们等着,他还在等魏浦的消息。 尚食局尚宫张然就带人等候在院中,他感觉自天子醒后发生了某种变化,他说不清道不明,可确有变化,他心里非常确定。 官家依旧喜欢骂人,依旧爱说脏话,今日还下令杀高酋,这些看起来还和以前一样。 可又好像不一样....... 高酋,宋俦等就是大内祸害,占着官家荣宠跋扈非常,经常欺凌宦官同僚,侮辱禁军将士,可奈何以前官家护着,谁都不敢得罪,只能咬碎牙齿往肚子里咽。 如今官家亲自动手,雷霆手段,高酋伏诛,宫里大多数人都激动万分高兴不已,他也是其中。 张然总觉自己没有以往那种站在官家身边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感觉,官家以前总是喜怒不定阴晴未知的。 可能是官家长大了? 他不确定,不过至少对往后的日子不再畏惧,心情也舒缓许多。 正胡思乱想时,忽听见官家笑道“张然,你们尚食局厨艺不行,哪天我教教你。” “啊!” ...... 一等就直到皇城点起烛火,宦官提着灯笼将院子照亮,树影摇曳,明月高悬。 外面的禁军匆匆回报,魏浦终于带东西班禁军回来了,来报士兵激动说,他们身后还押着足足八辆大车! 魏浦直入院内,拱手行礼后又激动又愤怒向天子汇报“好教官家知道,高酋府上二十人全被拿下羁押,在其府中共找到钱八千六百九十缗,银四万零七十一两,金一百斤。另有珍珠,古玩,字画六箱!” 郭全斌听完震惊了,“狗贼,他哪来这么多钱!” 嗯,好像是自己给的....... 魏浦听后神色有些不对,欲言又止。 郭天子明白他的意思,屏退左右只留范灵韵作笔录。 等到人全出去后,魏浦才小声道,“好教官家知道,臣在高府觉得不对,他哪来那么多钱?便找高府中一密室屏退左右刑讯高酋下属及帮其管事的幼弟,才知道这些钱财官家恩赐只是部分。 还有不少是蹴鞠队里的人孝敬他的,那五十余人大多是有些本事不过并非最厉害那批,只有每月将自己得钱一半孝敬给高酋,他才会让人留在大内。” “妈的好小子,你tm死得不冤啊!”郭全斌恨得咬牙切齿,妈的原来他自以为天下最厉害的足球队是一群酒囊饭袋!这下杀人的罪恶感一点没了,心里甚至高兴,这样一来,西南将士至少有军饷了。 魏浦神色郑重道“官家,还有一些.......”说着他声音又低一个度“有朝臣给高酋金银古玩,让他帮忙打探官家的消息......” “什么......”郭全斌脸色瞬间冷下来,这件事性质就严重了,“难怪他有那么多钱!”高酋之前天天和他混在一起,没想到胆子这么大! 郭全斌思绪敏锐,立即问“他家眷呢?” “已经带回大内。”魏浦拱手。 “好好看着,一个不能死,慢慢审。”他神色冷峻嘱咐,又问“审出的人在哪。” 魏浦从怀来掏出一张纸“官家,这是高酋兄弟交代的名单,他们只知道这几个和高酋买过大内的消息,还有些人他们并没见过。” 郭全斌接过,认真的看了一下,到底是哪些人买通高酋监视他的举动,随后小心收起“此事暂不外传。” “臣明白。”魏浦连点头。 “叫上李纪砻,今天你们劳累一天,一起去用膳吧。” ...... 夜色深重,万籁俱寂,万岁殿内灯盏如萤,站岗的禁军将士如铁塔立于玉阶一动不动。 白天的事情早已经传开,大内宦官宫女,禁军将士私下议论纷纷,大多拍手称快,满脸笑意,纷纷称颂官家的英明。 哪怕月上树梢,灯火渐明众人依旧热情不减,禁军士兵也挺直了腰杆。 郭全斌于前殿案前默默看着魏浦审出来的名单。 晚膳时李纪砻、魏浦激动万分,范灵韵稍微习惯了,让两人一起吃饭是图方便,他们劳累一天东奔西走,都累得不轻,顺带则是收买人心。 如今朝堂内外那么多文武,大家到底什么心思他并不明白,知道高酋收钱向不少臣子汇报他的动向之后,越发觉得朝廷之上暗流涌动。 越是危局,越是惊涛骇浪之中,他越发需要自己的亲信。 不过受过后世高等教育的郭全斌也有一些不同,与当下普遍推崇人身依附式的忠诚相比,他更相信制度带来的忠诚。 并非他硬要逆潮流而动,而是以天子之前的作为,依附在他身边的全是高酋之类的人物。 晚膳后,他让尚寝局尚女官带范灵韵去后苑安顿。 自己回到万岁殿前殿,凭借记忆将朝廷权力画成结构图,想要从政治结构和制度上去寻找哪些部门对他忠诚度会高。 郭全斌看着自己根据记忆和理解画出的当朝行政结构图,很快就理清了朝廷的大致行政结构。 总体上是皇帝之下便是二府三司三个核心部门。 二府指枢密院;中书门下,也称东府。 枢密院是全国最高军事决策机构,主要领导是枢密使刘升,枢密副使史进忠。 中书门下则是全国政治事务的最高决策机构,蔡雍,还有范光文未被免职之前都是此机构的最高领导,他们最主要的工作就是为天子批注奏疏,然后上交天子裁决,其下还要管理选拔、考核、培训官员的部门。 三司则是度支司、盐铁司、户部司的合成,三个部门各有职权,合起来掌管天下财政大权,起首官是三司使,不过一般不设。 这三个部门分统军事、政治、经济,是帝国官僚制度的核心部门。 这其中利益盘根错节,而且他们的下属部门及其本身大多受东府考核。 直接归属皇帝管辖,与其它部门没有或者极少利益牵扯的部门郭全斌思来想去,只在一张空白纸上写下“入内内侍都”“宣徽院”“皇城司”“翰林院”。 随后又把翰林院画去,因为翰林院本身是从每年高中的进士中选取,他们往后的前程不只和天子,还和东府挂钩,并不能全信。 入内内侍都总管宦官,是负责在大内服侍天子,帮天子做事的,他们与外朝基本没有联系,与天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忠诚度较高,这也是他信任魏浦的重要原因。 宣徽院则是天子单独的人才储备,相当于给天子想要提拔的心腹开的另一条方便之门,宣徽院的人不用走科考道路,是天子人身依附式的心腹,可以信任。 最后则是皇城司,负责保卫皇城和大内,为天子打探百官乃至京城民间的情报,只听命于天子,类似明朝锦衣卫,权力稍小,从权力结构来说皇城司也是可以信任的。 想到这郭全斌心里有了主意,探探皇城司刻不容缓,前身就是个草包,自登基以来基本没理过皇城司,也不知谁是真正心腹,谁能维护他的权利。 郭全斌看着今天魏浦给他的名单,里面不出所料有熟悉的名字,比如现在的东府宰辅蔡雍。 第一次见面时他就觉得这老头不简单,如今看来果然如此,他买通高酋监视自己的举动。 另外一些人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不清楚底细,让东西班禁军或者内侍去差都不靠谱,确实迫切需要情报部门。 ........ 当天夜里,高酋被杀,他领着那帮嚣张跋扈蹴鞠队全被逐出大梁的消息就传遍大内,不过因为是皇宫大内的消息,天子下的治罪昭书也是内制,所以在外朝并未引起太多议论...... 20、借势 “好教官家知道,银台司以为对范公处置不当,已将诏书驳回,还有一些奏疏是参范公的。”垂拱殿内,郭全斌高坐上方,蔡雍正带着两位东府官员,各自手捧一堆厚厚奏疏面圣。 话音落下,两边宦官将三摞奏折中的两摞都送到御案前,郭全斌瞟了一眼,大约二三十本,并没有仔细查看。 郭全斌不想看,可也不得不假惺惺看了一下。 这些天了解下来,他发现天子的权力远没自己和后世很多人想象的那么大,那么离谱。 很多事天子只有一个同意或不同意的权利,关于政令则更不由己,如任免官员,诏书都需要中书门下管辖的制赦院拟写,然后中书门下审核同意再交给皇帝。 天子不同意驳回重写,同意则加玺印,然后发给东府,东府同意之后加中书印签,随后会送到银台司最后由门下给事中封驳。 所谓封驳,意为封还皇帝失宜诏令,驳正臣下奏章违误,如觉得不合适会加以标记驳回。只有银台司审核通过之后,诏书才能发给有司执行。 这是个十分严肃的政治制度,而且自古以来已成惯例,宋朝人说“事不出中书,是为乱政”唐朝人说“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敕”,说明大家都默认这是一个政治铁律。 宋太祖开国时就出现过几个宰相短时间内老的老死的死,导致他想任命新中书宰相需要通过赦令,而通过赦令还需要中书宰相印签,可要中书宰相印签则需要通过赦令...... 一时间之间居然无可奈何。 被逼无奈之下只能召集所有重臣商议几次,经过漫长妥协和争执,最终才决定,破例一次用开封府尹赵光义的印签来通过任命新宰相的赦令,才化解了危机。 如今可不是后来的明清,天子的权利大不假,可宰相权利也不小。 所以很多事并不由他一言而定,必须小心对待,比如对范光文的处置,不出所料的,他当时对范光文的处置令到中书被通过了,可又被银台司驳回。 蔡雍拱手说“好教官家知道,银台司以为范公失手犯上,险些害了官家,惩处过轻怕难安百僚之心,也纵容他人效仿,不利官家安危。” 郭天子听着这话有吓唬的的意思,他心里根本不为所动,吓小孩呢? 面上假意露出一丝惊恐,然后突然问“那蔡公的意思呢?” 蔡雍愣一下,拱手回答“好教官家知道,臣与范公共事多年,自觉范公是忠厚之人,忧国忧民,忠而忘死。 于老臣而言自然希望范公无牢狱刀斧之祸,可他毕竟伤了官家。 官家是一国之本,万民圣父,伤官家同与天下子民为敌,老臣虽有私情亦不敢以一己之私而费天下之公。 所以意见与银台司同。” 郭全斌心里暗笑,老家伙,你一口一个觉得范光文好,话锋一转又不以私还害公,还强调是百官异口同声,这是既要针对范光文,又要把自己摘干净。 郭天子早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了,他故意取消昨日大朝就是防止这些人当面逼迫。 郭全斌起身走下来,“范公所言有理,处罚确实太轻了。” 说着他招招手,叫来一直站在旁边的翰林承旨陶谏“朕有旨意,你记下来润色一下。” “范光文伤了朕,罪大恶极,朕本欲严处的。但蔡相公亲自为他求情.......” 话到此处,蔡雍愣住,连拱手想说什么,郭天子抬手打断他“蔡公,什么都不用说了,方才的话朕都听着,朕明白你的心意,你是因公废私! 可朕登基践祚一年多来都是蔡公在批阅理事,劳苦功高,没有蔡公朕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怎么能委屈你! 你都开口了,朕怎么会让大周的股肱忠诚为难! 陶谏你记好了,朕今日要为蔡公屈法申恩,免除范光文的滔天大罪,百官不要再上奏说罚轻了,朕也不看!” 陶谏奋笔疾书记下,蔡雍几次张嘴“这.......” 可见年轻的天子情绪激动,饱含深情的看着他,最终只能拱手道“多谢官家.......” 郭天子点头,他还得谢咱们呢! 之后,蔡雍又给他说了其他奏疏,大抵是一些问好的,各州县上的一些普通事务,蔡雍批复得都很老道合理; 还有开封府尹周图正说大梁城内污浊不堪,需要钱修排污沟,疏通水道的。 以及今年开春大梁附近的耕种情况,太常寺上奏举行郊祀,祈求丰收。在农业社会这是最重要的祭祀之一,希望天子能亲自主持盛会,这件事需要天子亲自批复。 郭天子想了一下同意了。 快到正午时,蔡雍及几位东府官才员告退,结束了御前奏事。 ......... 下午,郭皇帝在垂拱殿内叫给他养斗鸡和猎狗的入内内侍都右班都知宋俦过来面圣,他又想到另一个为前线将士赚军饷的办法。 宋俦一进来就跪地嚎啕大哭,一面哭一面磕头,大概是昨日高酋的死吓到了他。 郭全斌让一旁的范灵韵做好记录,“别磕了,高酋咎由自取,朕稍加恩宠,他就飞扬跋扈目中无人,不知收敛。 你的鸡、狗有多少?” 宋俦颤声答应“好教官家知道,鸡舍里斗鸡有二百六十只,甲等二十只,乙等五十二只。狗舍里有猎狗三十八条,有.......” “好了,不必说了。”史皇帝打断他,然后转头对范灵韵说“朕有诏令,你记下来,待会让知制诰重新润色一下。” 范灵韵点头起笔。 “西南将士缺衣少食,朕于心不忍,但奈现在何国库空虚,准备把自己的驯养多年,珍贵万分的斗鸡和猎犬在东华门外公开售卖,以为将士筹饷,文武百官也好,商贾百姓也罢,谁买都是为国家出一份力,为天下出一份力。 朕将御笔亲书,为其题写‘忠公体国’的褒语。” 说完下方宋俦不可思议看着他,范灵韵也看向他。 郭天子好笑反问“怎么,我脸上长花?”范灵韵摇头。 “传知制诰杜令铮来。” ........ 同中书门下又称东府、政事堂,位于右长庆门内文德殿,六开的古朴雕花大门高立,院中有两棵古树,据说是太祖年间种下的,地上的青石台阶被岁月磨平。 殿中厢房有十余位官员上直,端茶递水的官吏穿梭其中,不一会儿外面院子传来脚步声,有人向里面喊了一声“蔡相公回来了!” 众人纷纷起身拱手相迎,蔡公只是微微点头并未回礼,脸上神色似乎不悦。 等蔡公走到最里面去,与外面众人案桌隔着山水屏风,才有人悄悄道“蔡相公怎么了?” “不知道,相公方才去见了官家,大概官家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吧。” “诶,官家从来不让人省心,相公夙夜劳累为国为民,也难免生气。” “可能如此吧......” “官家毕竟还年轻呢。” “.......” 众人议论几句后很快回到各自岗位忙活,不一会儿一道令他们瞠目结舌的内制诏书便到了东府,最初接到的官员不可思议说不出话,以至于同僚问他说了什么也不能言明。 直到众人传阅之后才人人都明白为什么他说不出来。 官家再次下明诏赦免范光文的滔天罪过,只将其参知政事差遣革除,保留功名,擢为宣徽南院使。 不同的是原因居然是蔡相公求情,官家看在蔡相公劳苦功高的份上屈法申恩,以示隆宠。 不少人都有些懵,大家面面相觑大多不解,因为范光文曾是东府二把手,和他们也是同僚,大家平日天天一起上直,都知道两人政见不一,经常不合,时常会有分歧冲突。 怎么如今....... 面面相觑间,有人小声道“会不会......蔡相公被官家算计了?” 此话一出引来所有人反对“官家是什么人,决计不可能。” “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哈哈哈哈......” “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蔡相公的胸襟我辈不及也。” “........” 众人笑后将诏书加东府签印,随后派人发到银台司去,虽然他们都感慨不已,差点失手杀了官家的范光文居然就这么逃过一劫,不过大多也没再深究什么。 银台司,位于左银台门内而得名,与东府官署只有百步左右,在东府之北,出东府沿着外面大道可以到。 不过平日东府官员往来银台司更多会走后面一条小道,距离更短,只有几十步路。 很快,东府来的奏疏已经到了银台司。 正上直的门下给事中龚道收到赦令,拱手送走东府官吏,拆开一看顿时眉头紧皱,凑过去对旁边同僚道“你看看。” 同为给事中的王玉衡扫了一眼,疑惑道“这不是给驳回了吗?官家处置太过草率。” “你看看后面。”龚道提醒自己的同僚。 王玉衡往后看,也逐渐眉头紧皱“蔡公求情?” 两人对视一眼,陷入为难,因为他们确实可以不怕官家,却不可以轻视东府,轻视宰相。 且不说官员任免都要东府同意,官员审核、升迁、考试,这些可全是中书门下的流内铨和审官东西院负责。 两人陷入为难,以职权来说,他们觉得官家这份诏令并不合理,僭越犯上的臣子没受到严惩,还保留功名,擢宣徽院听用,所以他们因该驳回另发。 这也是上次他们驳回诏令的原因,可如今是蔡相公,东府首脑也和官家一个意思....... 这下他们就必须为自己的前程考虑了,银台司属于门下省,以后是很有机会进东府的。 “如何是好?”两人面面相觑。 犹豫一会儿,龚道先开口“罢了,既然官家相公都.......” 王玉衡明白他的意思,轻叹口气“降出准行吧......” ....... 21、开封府尹 七日下午,史皇帝正努力在范灵韵帮助努力批阅奏疏。 另外,今早一起来,他立即就让翰林学士承旨拟写一封诏书,下诏立即让宣徽院派可靠之人带诏书去西南前线把此前派往前线的监军使宋胄叫回来。 不过并没下诏在前线拿办,一来事情原委不清,只有安抚使狄至一面之词,不能轻下定论。二来是怕逼急他狗急跳墙,半路设法跑路。 写好后送往枢秘,很快遍通过。 ........ 事已至此,他必须努力适应如今的环境和工作。 哪怕将来还会有什么意外或是超自然力量的影响可能让他一切努力和挣扎都白费,也可能一切都只是黄粱一梦。 可是即便如此,郭全斌也无法做到摆烂不管,他身处在这个位置,一句话,一个念头就能决定千万人的命运,造就数不清的人间哀乐。 他受过的教育,培养出的社会责任感,道德感都在敦促他。 忙碌一个时辰后,本就不多的奏疏完全看完,上面本来就有中书的处理意见,他只用表态同不同意而已。 之后便让魏浦送到皇城南面的东府去。 “告诉东府相公们,若有异议带着奏疏来垂拱殿找朕。”郭全斌起身,伸手把一边帮他的小姑娘拉起来,“尽量在正午之前,下午朕没空。” “谨遵圣令。”魏浦拱手,招手叫来两个内侍都宦官用金匣小心装了奏疏跟在身后出垂拱殿向南面东府官署去了。 外面守门宦官进来汇报“官家,宋俦等在外面半个时辰了。” “让他进来。”郭全斌道。 不一会,宋俦小心翼翼进来,脚步轻得像是大点动静就会要了他的命。 一进门不是作揖行礼,而是扑通跪下磕头,然后才赶紧说“好教官家知道,交给奴婢的事已经半了七七八八! 现在大梁城里爱斗鸡的,好猎犬的,全知道官家准备卖了所有皇家鸡犬为西南将士筹饷的事。” 郭全斌点头,这是他让宋俦去做的,因为他们兄弟两以前就混迹在大梁城中斗鸡遛狗的地方,下到市井小贩,上到勋贵王公,只要喜欢斗鸡和猎犬的他几乎都认识,有门路。 某种程度来说这也是种人脉资源,正因如此,郭全斌才让他去做这件事。 “做得不错,不过你说七七八八什么意思,难道还有二三成没有做成吗。” 宋俦有些惶恐,又磕头后才道“好教官家知道,就是开封府尹周图正那边说斗鸡赌钱教人不劳而获,高门蓄犬仗势欺人伤害百姓,坏了大梁的风气。 奴婢跟他说了是官家意思,他依旧不肯让衙役张贴告示派衙役跟着奴婢,处处阻挠。 好在那些衙役通情明理,知道奴婢给官家做事后都不敢阻拦,就是做做样子。不然什么都做不成了.......” 郭全斌听了有些恼怒,这周图正什么意思?皇帝的面子也不给,抬手道“朕给你写个诏书,到时你带........” 说到一半,他突然停下,因为想起范光文曾说过的话便改变主意“罢了,来人,去召周图正入宫,让他直接来垂拱殿,朕有事问他。” 旁边宦官领命去了。 郭全斌想了一下,“把宣徽南院使范光文也召过来。” ...... 范灵韵坐在官家左下,有一个专门的宦官为她准备笔墨纸砚,研墨端茶,这些都是官家安排的。 当听说官家要召见父亲和周府尹时她又惊又喜,喜的是她能见到父亲,惊的是她根本没做好准备,她和官家高坐在上,父亲和府尹要在下面礼拜,这让她十分不安, 扭捏不安中,父亲很快就到了,像是没见到她一样对着她和官家恭敬行礼。 官家赐座,让父亲坐到下方。 范灵韵看向父亲,却见父亲也在看过来对她点点头,眼中都是欣慰。 她冰雪聪明,瞬间有些明白父亲为何欣慰,小脸顿时红了。 我不是!是官家安排的,她想跟父亲解释,可有因大殿距离遥远根本没有办法,只能更加羞恼。 一回头,却发现官家正似笑非笑看着她。 “官家~”她连低下头迈开脸。 “字写得很好,好好写。”官家笑嘻嘻说,她总觉得那笑声令人耳热。 两刻钟后,殿外宦官进来禀报,随后唱报一声“龙图阁直学士,银青光禄大夫,开封府尹周图正觐见~” 随后身着紫服,身材高大,满脸络腮胡的周府尹龙行虎步走进大殿,几大步就到正中,拱手行礼“臣见过官家!”他声若洪钟,行礼作揖也大开大合,就像穿着官服的大黑猩猩,粗大的手臂仿佛要把手袖撑裂一样。 官家同样让人赐座,让周府尹坐下说话。 开封府尹周图正,他和父亲非常熟悉,两家关系非常好,时常往来。 周府尹自小给他一种粗犷豪放的感觉,很早两家人就交好,她小时候非常害怕周府尹,因为他说话声音大,走路像是猛兽。 慢慢长大随着父辈们琐碎描述,随着时间的绵延她和兄长们才逐渐摆脱那种畏惧,对周府尹的情感从畏惧变成了崇拜。 听父亲说周府尹年轻时跟着太祖皇帝的打过契丹人。 当年在夺取岐沟关的大战中,年轻的周府尹率领太祖皇帝选拔出来的一百名军中死士,每人身披铁甲加上五层牛皮,足有一百多斤重,手持巨斧顶着箭雨带头冲锋,硬生生劈开敌军大营栅栏冲入敌营,大破贼兵。 自那之后才被太祖皇帝看重步步高升。 周府尹进来后官家开始问话,也不敢再胡思乱想,连起笔记录。 “周府尹,最近忙不忙,大梁城中百姓安乐否。” “托官家的福,神京之内九庙安然,大体上没有什么大事,有一些小事臣也能摆平。” 官家笑了笑,“那就好,神京泰然百姓安乐朕就放心了。”随后话锋一转“说说其它事,宋胄做的事是朕派他去的,你们开封府为什么不配合?有什么难处吗?” 官家语气严厉起来,只是表面听着依旧平静。范灵韵敏锐听出变化,捏紧手中笔,她也紧张害怕起来,官家昨天杀高酋时就是这么说话的!周府尹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又想到周府尹的脾气,她更加不安起来。 22、殿论 周府尹拱手,面色如常,“好教官家知道,宋俦空口白牙一张嘴,不知道他所言真假。” “你不知道他是朕内侍都的人吗?”官家问,声音提高许多,范灵韵也跟着紧张起来,心里不断祈求,周府尹认个错吧,官家其实并不凶残。 没想周图正丝毫不惧,直接道“在大内他是内侍,可出了皇城他的话一无用处,除非有官家诏谕制书,不然他一张嘴就是官家的意思,那他岂不是大内之外的官家了!” 此话一出,范灵韵来不及着急,连父亲也看不下去了,出言提醒“周龙图(龙图阁直学士),官家面前不得无礼。” 她见官家被气笑,更加担心。 “你这话说得有点道理,朕疏忽了,以后会注意。朕现在下诏,你配合宋俦,把朕交代的事做好。” 官家居然没有生气! 范灵韵松口气,心想外人都说官家睚眦必报,看来都是听风是雨,她如今亲近在官家之侧,才明白官家何止不是睚眦必报,简直大度能容。 周府尹的话即便父亲和她听来都有些过分,当众人之面指责官家不是。没想官家居然不生气还说他所言有理,那些她在史书上看到的贤君明主不也只如此吗。 “官家圣明!”那边周府尹也起身拱手道。 范灵韵心里为他捏把汗,心想这下好了,周府尹不会再与官家为难了。 没想周府尹根本没坐下,而是声若洪钟接着说“可官家说的臣有异议!” 范灵韵顿时心又提到嗓子眼。 “宋俦要是干什么利国利民的大事,臣别说配合他,就是倾家荡产也愿为官家解忧。可官家自己斗鸡蓄犬就罢了,还要拉着神京上下一同嬉闹!这算什么! 斗鸡赌钱教人不劳而获怠惰处世不思进取! 蓄养猛犬让神京之中的高门勋贵仗犬伤人,欺凌弱小!多少百姓食不果腹衣不遮体,那些狗却天天以肉食之,以锦被之,这算什么风气!” 周图正丝毫不在乎官家的脸色还在滔滔不绝“何况那些狗说是猎犬,有几条上山狩猎?都在神京狗仗人势招摇过市,反害城中治安。 臣既为开封府尹,决不对此等败害风纪之事视而不见!”说完拱手,也不坐下,直愣愣看着天子。 这下大殿中彻底安静下来,范灵韵看了官家一眼,见他神色冷峻,眉头紧皱,看来是真生气了,心想周府尹也太莽撞了,这下可怎么办! 官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怎么能一上来就把话说绝。 官家从御案前起身,往前走几步到近前,眼睛瞪着周府尹,他身材高大,一下有了压迫感。 “周图正!给朕滚过来!”官家站在御案前厉声呵斥,他声音不高,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沙哑,却又莫名充满威严。 周府尹犹豫一下,还是尊命上前,走到官家面前两步处。 范灵韵心悬到嗓子眼,官家稍仰头与周府尹对视,眼也不眨一下,开口便道“全天下就你周图正最真正,最关心百姓疾苦!” “臣不敢!”周府尹没有低头的意思。 “你倒是博取一个心系京城百姓的名声,全神京的人都知道你周龙图是天大好人,可却要把西南为国平叛浴血厮杀的将士推入火坑。”官家也毫不退缩,官家年少,两人面对站着在周府尹面前矮了一寸,仰视别人目光却没有丝毫迟疑闪躲。 “官家.......何出此言!” “朕不是早说明白了吗,你何必明知故问,朕之所以心爱的鸡犬一只不留,就是为西南将士筹集粮饷,前线新败,主要原因就是因为粮饷不足。 叛军前锋已到叙州城南四十里,你替大梁的百姓想,替西南的千万百姓想过吗!”官家怒道。 “那是因为去年儿戏出兵,以致靡费国库........” “闭嘴!”官家直接叫停周府尹,“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朕说的是当下困境,你说什么去年,翻旧账能赚来军饷吗! 那你从尧舜禹汤开始说,朕派你去前线说书去。 你说倾家荡产也愿意,可惜不顶用!朕就是把你抄家也凑不得军饷!” 官家说着左右踱步,一面走一面高声斥责 “你做道德圣人关怀京城百姓,却要逼着前线舍生忘死的将士去饿死!让西南百姓担惊受怕流离失所,保受丧家之苦! 这是谁教你的道义? 还是说你自以为站在岸边上,看着禁西南军民深陷泥泞挣扎而袖手旁观,不去管他们的死活,闭着眼睛做好你的分内之事,就干干净净光彩照人了? 大梁的百姓是周朝子民,西南百姓就不是了吗?”官家说着又往前两步,周府尹下意识后退。 “哼,范公还说跟我说你周图正深明大义忠直体国,朕还信了!今天看来是沽名钓誉的伪君子而已!”官家一句不歇破口大骂,周府尹站在那手足无措一句接不上来。 范灵韵洞若观火,心中忐忑难安,她还没见官家这么大发雷霆。 “老臣.......老臣.......”周府尹欲言又止,被官家骂得太惨,眼中都泛着泪花。 终于忍不住跪下磕头,高声道“官家!老臣不是,老臣没想那么长远,只是.......只是........” 见他那样,官家似才消了些气,抬手制止他“好了,起来吧! 好在你是为百姓考虑的,朕不追究了。 但周府尹要考虑长远些,明白什么是轻重缓急,什么是目光长远,不要抱着一亩三分地上那点小事斤斤计较,也要考虑天下,考虑别人死活。 何况用那些赌徒、勋贵子弟、纨绔子弟的钱去给前线将士发饷有什么不好?” 周府尹一时无言,“这......” “朕知道这对风气不好。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官家语气缓和下来“可这也能向天下人昭示朕的决心和对西南将士的支持。激发全国上下对西南战事的关注。 至于正风肃纪,朕保证以后都不会养什么斗鸡猎犬,为天下人做表率。 故而,你只管执行朕的诏令吧。” 周府尹听罢震惊不已,也从刚才被天子骂的头晕脑胀中恢复过来,不可思议的看向官家。 “官家说的........这这,所言非虚!” 此时范灵韵见父亲起身拱手附和“周龙图,官家神策长远,深谋远虑,胸怀天下,自有大计,非你我可比,只管听令行事便是。” 周府尹听罢,许久才回神郑重拜道“老臣自负,请官家恕罪,这件事某自会好好办的。” 范灵韵心中终于松了口气,再看上方官家站在案前,点头施恩免礼,笑道“那就好,我会下旨到东府去,明天让人送到开封府衙门去,你回去准备准备。” 与方才的雷霆之怒截然不同,不知为何让她移不开目光...... 23、好消息和坏消息 搞定周图正后,郭天子为表亲近留下他一起吃饭,又表现了自己的节俭,还展示给两个老臣看了。 见天子饭桌上只有八道菜,周图正和范光文都震惊了。 郭天子则借机展示自己的艰难处境和体恤将士“委屈两位,为了给前线将士筹饷,宫中衣食只能缩减,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何况一想到前线将士缺衣少食,朕连饭都吃不下,别说八个菜,就是再减一半......也不是不成,只可惜杯水车薪啊!” 范光文崇敬感动,周图正将信将疑。 ....... 膳后,周图正与老友范光文一道,从垂拱殿出,到面前的大道,转向左手边,往前走数百步向东华门而去。 一路上高墙两侧树木生发,虫鸣鸟叫叽喳不停,午后阳光穿过树林洒下斑驳,星星点点洒在古朴石砖大道上,两侧墙角嫩黄草苗才冒新芽。 两人走了一段一直没有说话。 两人并排走着与此前退朝之后一样,自垂拱殿出来这条路走过无数次,可又好像完全不同,以前他们会一次讨论国家大事,官家过失,不少时候还会义愤填膺斥责少年天子的荒唐,倾吐心中恨铁不成钢。 如今短短数日之后,两人依旧走在这垂拱殿前大道上,周图正居然有种不知如何开口的尴尬感觉。 周图正五味陈杂,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短短几天,老友对天子的态度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 天子确实伶牙俐齿,方才把他斥责得哑口无言,也知道想方设法为前线筹集粮饷了,可这也就是个正常君主应该做的。 说不定官家经历这些天的事慢慢长大了,也到逐渐懂事的年纪。可哪能到老友这种处处维护偏袒,恨不能顶礼膜拜的程度? 他心里满是不解,还是说官家看上了他女儿,他把官家当自己女婿了? 想到这,又想到自己方才殿中挨了官家的教训,想想他五十多岁的人,被十多岁的官家像训斥孩子一样骂了一顿,又想到即便如此老友依旧袒护官家,心中忍不住来气。 “范公倒是给自己女儿安排了门好亲事。”快到东华门时,他实在忍不住阴阳怪气起来。 “官家身边缺掌砚官,灵韵是刚好合适。”范公谦虚到,不过看他嘴角上扬,周图正熟悉他,立即知道老朋友是真高兴的。 周图正这下更不高兴,“哼,不过几天,范公何至于此?想想以往我们在这说了什么?难道你被一点好处就收买了?” 范公摆摆手“周龙图,老夫什么样的人这么多年你还不明白吗? 我们此前都误会官家了,官家神策长远,胸有良谋,自有自己的打算。” 周图正不屑的哼了一声“神策良谋?哼,官家确实比以往懂事了,还知道给前线筹钱粮,可也就是卖鸡犬的小道,知道节俭,少吃点饭菜,可那都是小术而已,不足以影响大局。 太宗皇帝在时常设豪宴,太祖皇帝好游猎出巡,还不是功高德劭,海晏河清,术道有别,少吃几个菜能解决什么问题。 官家长大了不假,越来越似人君,可要和太祖皇帝太宗皇帝一比,好比萤火皓月,你何必那么袒护,这只会让官家更加自满放纵,反害了他。” 他这么一说,范公也一下答不上来,走了几步后才慢慢说“官家确实不及太祖太宗,可官家还年轻,还有大把时间去学习理政治国,匡正德行。 袒护官家只因百官世人都觉得官家不行,我觉得官家是龙潜于渊,将来逢风遇雨,必能扶摇直上,一飞冲天。” “那你可得盼着——官家不是一时兴起。这年纪的孩子谁还没异想天开的时候,可要日久天长水滴石穿谈何容易。”周图正道,此话也把范公说住了,眉头紧皱没有作答。 周图正顿时明白,看来这也是范公所忧虑的。 就算官家天资卓绝,聪明伶俐,到底不过十四五岁的孩子。 确实会一时兴起满腔热血,怀着雄心壮志去做一些大事。 可他们没有久经艰险磨炼出折而不挠的意志,也没有历尽千帆沉淀出泰然处之的气度,往往做事容易想一蹴而就以致欲速不达,稍遇挫折又半途而废,到头来前功尽弃人心尽失。 不过范公只是沉默一会儿,便道“周龙图,老夫也知道这些,官家确实太年轻。 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太祖太宗圣训在耳,大周江山社稷在前,总不能坐视不理。 朝中情况你也明白,除了这个机会不管怎么走也是死路一条,这样老夫宁愿相信官家就是那条正道。 圣人盖有尽人事,听天命之训,老夫亦然,所尽者臣之本分,官家是天子,老夫哪能管得了天,故而只能信之.......” 两人说着已经到东华门,周图正也沉默了,高高的门洞下阳光全被遮蔽,两人步入漆黑的阴影之中,他冰冷许久的心底似乎又慢慢热了一些。 等穿过再次出现在阳光下后,他侧身对范公拱拱手“知道了,官家的事老夫会好好料理,大梁城里没我做不好的事。” ...... “好教官家知道,前线八百里加急送回来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下午,垂拱殿外阳光炙烈,郭天子小憩一下,原准备去皇城司看看的,没想到枢密副使史进忠先到了,说前线有加急战报,刚刚才到的。 不知道是天太热还是他走得快了,进来后满头是汗。 郭全斌见他这么着急也不啰嗦,直接道“免礼,说说看。” 史进忠思索一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细密汗珠,“好教官家知道,坏消息是官家派去的监军使宋胄率三十余人去叛军营寨前挑衅,结果........” “结果怎么了?”郭全斌追问,心里有了不好的感觉。 “结果叛军人没出寨一个,乱箭给他射死了.......”史进忠小声说。 郭全斌回头捏了捏太阳穴,感觉脑子都要炸了,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那前身都是什么玩意,居然找了这么个脑残当宝贝心腹还派去监军! “那好消息呢?”郭全斌无力吐槽,只能接着问,期盼这消息给他个惊喜。 “好消息是.......宋胄虽然被乱箭射死了,可官家赐给他的御马安然无恙! 据安抚使回报,它已经自己跑回叙州城,现在正在城内好好养着呢。”史进忠满脸堆笑的说。 24,耳目 郭天子彻底无语了,好久都说不出话,这可真tm是惊喜! 你们这些大臣是真懂得丧事喜办的,老子前世摸爬滚打十几年也没这脸皮厚度。 不过一低头,见下面史进忠战战兢兢不敢抬头看他,郭全斌又有些明白他们这么做的源头。 于是道“安抚使怎么说。” “安抚使在奏疏中说他在西面,监军使完全没有通知他,擅自带人去挑衅叛军去了......” 郭全斌叹口气“这件事不怪你们,也不怪狄安抚,宋胄是咎由自取,只是怕他愚蠢行动坏了军心。” 史进忠不可思议抬头看了他一眼,连拱手“官家圣明!” “另外,朕给前线凑了十万缗军饷,明天你们枢密院派人过来交接商议一下。”郭天子顺带说,枢密院主理全国军事,要先跟他们通气商量好。 进忠这下是彻底震惊了,不确定的问,“官家是说内帑出钱吗?” “废话,朕不出谁出。” 史进忠彻底呆住,好一会儿才理清天子方才的话,然后拱手“老臣告退,这就回去通报同僚!” 郭天子摆摆手,他立即匆匆离开了垂拱殿,原本小心翼翼老态龙钟的史进忠,这下居然走出了虎虎生威,几个大步就离开了垂拱殿。 史进忠一走,郭全斌焦头烂额顿时紧张起来,西南战事接连不利,这叛乱怎么有越闹越大的趋势,万一这些叛军杀入京城要他脑袋怎么办? 又想从西南杀到大梁来应该不至于,毕竟不是谁都能做吴三桂的....... 可无论如何,如果西南叛乱久久不能平定就不妙了,要是闹成梁山泊,他不成宋徽宗第二了! 而且大周现在本就内忧外患,如果时间长了,早晚闹出乱子,那些邻国无论是西南的党项人还是北方辽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如果知道他们内乱长时间无法平息,说不定做出什么反应。 必须想办法了。 ....... 下午,郭全斌小憩后带着范灵韵,李纪砻一起去武德司,他越发迫切的需要耳目情报。 临走,魏浦向他询问高酋的家人要如何处置,该审的都审出来了,高酋的弟弟也老实交代,要不要将他们交大理寺流放发配或是处死。 郭天子仔细思索然后摇头,“现在肯定有不少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高酋家人有没有抖出他们的秘密,让他们多急一急,省得天天没事做害人。” 而且有范光文的教训,郭天子敢肯定,只要把他们送出皇城,这些人必会被人灭口,留着往后有用,至少有人证在手。 随后启程时候郭天子抬手,要拉范灵韵与他同乘,一旁尚寝局尚宫郑玲出列抗议,她是主管天子后苑的女官,说这样不合礼法,范灵韵不是皇后不是妃嫔,按照惯例,不能乘坐龙辇。 郭全斌当时便不高兴,这女人就是小心眼,什么惯例什么礼法,轮到你管? 当场便把人训斥一番,随后不拉了,直接把小姑娘抱起来,上了他专属的八抬大轿,一路到左承天门内的皇城司官署。 才下龙辇,郭天子便看到一个骨架宽阔却很瘦的老人身着紫袍,率众等候在左承天门下方官署门口,左右跟着众多武官,再后面则是身着甲胄的禁军士兵,各个都腰杆笔直,眼睛也不眨一下。 “臣等恭候陛下!”带头的皇城使刘知赡拱手行李,身后武官和将士们纷纷跟上行礼,一股肃杀之气充斥其中,他身后宫女太监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郭天子淡定点头“免礼,进去吧。” “诺!”刘知赡拱手,随即身后人都匆匆让开一条道来。 ...... “郭图当天就被处死了。” “你确定?” “当然确定,某亲眼看着禁军兄弟把尸首丢出去的,听说是官家亲手用茶杯砸死的。” “用茶杯砸死?”太中大夫,判礼部事孔琳皱起眉头,“小小茶杯怎么能砸死人?” 在他对面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是他的堂弟林兴,他只顾着狼吞虎咽。面前摆着热气腾腾的菜肴,加葱的水煮羊肉,蒸鸡,烧鸭子,煮干菜,螃蟹肉酱,果干,蜜饯等。 这里是大相国寺外东街上最好的酒楼,在这里吃上一顿少说也要几百文,并非普通人家能消费得起的。 “我怎么知道,都是听兄弟们说的,说不定他被拿了,官家慢慢砸呗,总能给他砸死。”林兴一面往嘴里塞东西一面说。 孔琳忍不住想象两个粗鲁的禁军大汉将高酋按在地上,官家狞笑着青筋暴起用手中小小茶杯一下下去敲打他脑袋,打得他哀嚎不止,血流满面,直到最终慢慢被折磨断气...... 他忍不住心里一阵恶寒,以官家的为人这也不奇怪了。 孔琳看着埋头苦吃的堂弟,心里也有些气愤,堂弟是皇城司禁军中的都头,皇城里的消息大多都是林兴告诉他的。 不过并非因此就请他来这吃喝,他是帮曹归办事的! 曹归那人胆大包天,他每月给高酋二十两银子,让他帮忙每天把官家在大内干了什么,有什么动向消息都派人告诉城南大相国寺后街一处铺子里卖糖卖酱的老板,那是他的自家人,然后写成纸条,再找聚集在相国寺后街的乞丐送到他宅邸去。 次数多了那一带乞丐们都知道帮送个轻飘飘的小条子,只要不弄丢弄坏,动动脚跑跑就能得几十文钱,天下哪有这样好事,就都抢着做。 而在曹归的邻居看看来,他就是个乐善好施的好人,每次有乞丐上门扣门,他不骂不赶不说,还会赏几个钱。 哪知道这几天宫里突然出了惊变,高酋被官家杀了! 消息证实后曹归寝食难安,因为生怕他死前跟官家说了什么,把事漏了出去。 “这件事,官家在大内说了什么话吗?”孔琳端正身子小酌一口问。 “我怎么知道。”林兴终于舍得暂时放下筷子“大内只有入内院指挥手下的人才能进去,那是东西班禁军,我们只是巡皇城的,哪知道官家说什么,官家要杀高酋是他自己的事。” “我是说.......有没有些许消息,说明官家怒从何来?为什么大发雷霆杀了高酋?”孔琳追问,他心中着急,如果曹归暴露了,他怕那家伙不会守口如瓶,到时他也会下水。 “兄长,我能有什么消息,天天在皇城里磨脚板就是某的差事,何来消息?”林兴摊手,又招呼路过的店小二“再来壶酒。” 孔琳有些不悦,他可花了不少钱的,结果却一无所获?这算什么。 看着满嘴流油的堂弟嘴角一撇,心中忍不住鄙夷,粗鲁武夫,一点脑子都没有,难怪只能在皇城里磨脚板...... 堂弟是四嬢家的孩子,四嬢嫁到湘州,后来四嬢丈夫病死,她们母子孤苦无依,父亲就把妹妹和他的孩子接到大梁来照顾,还为他谋了生路。 “你真是.......没一点用处。”孔琳轻声嘟囔,心中不忿,心想堂弟一家吃他家的住他家的,结果事到关键却一点忙帮不上。 林兴却自顾自吃着,好像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罢了........他兴趣全无,起身说“慢慢吃,我有事先走一步,如有消息再知会为兄,此乃家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我知道哥,你去忙,记得把钱给了。” “知道。”孔琳收起笑意,随后整理衣冠下了楼。 他走到一楼,下面比楼上热闹许多,人影错落,喧哗打闹的不少,大厅中到处都是人。上楼去需要额外三十文钱,所以一楼客人才是最多的。 孔琳侧过身去到了柜台前结账,尽量不让人看见他的脸,帐房先生算盘拨动飞快,噼里啪啦记几下麻利报出价格。 孔琳一偏头,角落里的目光似乎突然闪躲开了........他定睛望过去,人影错落之中有几人坐在一楼角落里一面划拳一面喝酒,气氛热烈叫嚷声很大。 什么情况?他们在看自己,还是错觉? 孔琳收回目光,从袖口排出碎银,账房上称称量,他借机突然回头,角落里的客人依旧在喝酒划拳,没有朝这边看一眼。 他放下心来,看来只是自欺欺人的错觉罢了,便回头接过帐房找他的几十文钱出了门去。 门外,轿夫已经等候多时,恭敬将他迎到酒楼后的巷子中,上轿后摇摇晃晃回家去也。 25、皇城司机密情报 皇城司官署位于左承天门上的谯楼之中。 上城头的台阶位于谯楼右侧,右边靠着城墙是一排磨得有些光滑的石阶,外侧则是光滑平整的“马道”。 右侧台阶给人上城头,而左侧马道顾名思义是牵马上城头的。 城头宽三步左右,完全可以跑马,谯楼有三层,城头和高处旗杆上都挂着皇家旗帜,三楼放着钟鼓,用于报警之用。 虽然几十年来再无战乱,不过楼上钟鼓依旧被擦得干干净净,洁净如新。 郭天子不知道是因他来的缘故还是这里一直保持得这么好。 二楼是皇城使的办公区域,一楼则是巡逻士兵的班房,晚上值守和巡逻的士兵会暂时在这睡觉,而厕所则在另一侧的楼下。 除去厕所还有一排低矮的厢房,里面放的是值班士兵们的储备仓库,里面放着粮食和柴。 刘知赡落后天子半步,带着他在城头,谯楼中踱步,一面走一面殷勤介绍。 “好教官家知道,这城墙建成已近二百年,自后梁太祖定都于此便修城建都,那时候便有这些城墙,如今快二百年过去,只经过几次修补,依旧坚不可摧。” 郭全斌跺了跺厚厚城墙,如同踩在一座大山上,纹丝不动,一股厚重感自脚底传来直达脑子。 踱步城头,身后跟着范灵韵,宦官宫女和士兵,郭全斌想了想,一面踱步一面开口说“是啊,历经数朝风云变化依旧坚如铁石,相较之下人的肉体凡胎就难以持之以恒。” “官家高见!”刘知赡奉承。 郭天子没有理会,接着说“刘卿也是两朝老臣了吧,虽不及这城墙也是历经沧桑,对此刘卿有什么看法?” 郭天子问了一个模棱两可的话,说的时候云淡风轻,说着用手去抚摸那些古朴的城墙。 他明显感觉身旁的刘知赡听到此话愣了一下,随即试探性问“官家是说城墙还是臣。” “城墙是死的,所以轻易能做到坚如铁石,朕没多大兴趣。”郭全斌回头,看着刘知赡的脸,想从他脸上捕捉蛛丝马迹,观察他的微表情。作为从社畜混到领导,在职场摸爬滚打,也有自己的两把刷子。 其中应用心理学,微表情方面的知识他就重点学习实践过。 听到他的话,刘知赡嘴唇放松,眼睑和眉毛微微上翘,眼睛张大一些不过很快控制住,即便他比一般人掩饰得好,郭天子还是一眼看穿了他的惊讶。 刘知赡拱手,“好教官家知道,臣之心也如铁石,向来不曾改,天地可鉴! 皇城司历来为官家马首是瞻,自太祖建司时起便与官家荣辱与共。” 郭全斌盯着他的眼睛,发现他脸上没有撒谎的表情,也没有一些撒谎者下意识的动作,至少能说明他大概率没有撒谎。 刘知赡忙接着说“官家,皇城司与朝廷诸司都不相同,并不受二府三司辖制,任免去留全由官家,臣等上下也直接向官家汇报,既不走中书门下,也不走枢密院。 臣等上下荣辱富贵全赖官家,岂有不心如铁石之理。” 郭全斌看他神情认真,微表情也说明他大概率没有撒谎,只是惊讶天子会这么问他,于是点头抬手屏退左右,与刘知赡两人单独上前。 郭天子拍了拍刘知赡的肩膀“刘卿啊,朕刚刚登基不久,毫无准备,懵懂无知,许多地方都一片漆黑,看不清楚。 总觉得有人蠢蠢欲动,有不少人在背后动作,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还是朕杞人忧天了。 思来想去,只有爱卿及皇城司能为朕解忧。” “官家!”天子才说完,刘知赡便激动开口,眼眶放大,眉毛上扬,不过他很快控制住情绪“请官家随老臣来,换个地方说话。” 随后两人上二楼的官署,门外由李纪砻守着,其余所有人留在一楼。 进入官署之后,刘知赡请天子坐在他的案前,自己从腰带取下一串钥匙,在角落打开一处伪装成墙壁丝毫不显眼的暗门,连着打开两道锁,从里面拿出一本足有四指厚的册子,双手呈送到天子案前。 “好教官家知道,这并非错觉,官家神思敏锐,察觉异样。臣之前也往大内报过这些,只是被拒之门外,官家也不看.......” “咳咳,朕疏忽了。”郭全斌不好意应付一声,随后翻看起皇城司的册子来,这是一本类似日记的东西,上面记录了某年某月某日,皇城司获得的情报,比如谁谁谁有什么异常,京城有什么传言,一些大臣干了什么等。 他来不及一页页翻看,实在太多,那边刘知赡已经贴心开口说话为他总结“官家,自去年夏六月以后,中书舍人曹归府邸中常有乞丐拜访,这及不正常。 中书侍郎,中书门下平章事蔡雍时常出入城西的府邸,只要有空便去,间隔最多也不超过七八天,行迹可疑。 中奉大夫,判礼部事孔琳,常从我皇城司一都头口中打听官家和大内的事,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之前被官家赐死的高酋府上自去年起便常有不少人进出,按理来说他一个宦官,还常在大内之中,应该没那么多亲朋好友,不过他是内侍都的人,没有官家口谕我们也不敢深入去查。 今年二月枢密使刘升在东都洛阳买一座一百余亩的大宅子,他俸禄应该没那么多。 而且乔迁新居当日也没请太多神京的朋友同僚,十分低调。按理说如果宅子是他们家世代积累买下的,应该大操大办才对。 枢密副使史进忠今年开春后把他家在大相国寺西街上的府邸后院挖开种地,他家不至于缺那点粮食,也可能是他的爱好。 金紫光禄大夫,度支使曹平今年初到二月底,从河北老家那边陆续接了十二车的货物,蒙着油布,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不过其中五车车辙很深,拉的东西很重......” 听着刘知赡的汇报,郭天子感慨万分,妈的,这就是专业人士吗!果然专业的情报机构就是不一样! 等刘知赡将最近这一年来的神京内外的情报和疑点一一说给他听后,史皇帝有在脑子里对比了高酋弟弟交代买过大内情报的名单一对比,立即重合的名字就在郭全斌脑子里浮现出来。 蔡雍,刘升,曹归! 26、第一步 看完皇城司搜集的情报,郭全斌忍不住感慨,“果然术业有专攻,专业的事就要专业的人来做。” “谢官家夸奖!”刘知赡忍不住露出笑意。 皇城司记录的情报远不止刘知赡所汇报的,这些是他在每天几条到上百条情报之中挑选总结出最可疑的告诉天子。 如果光看他们的册子,每天大相国寺东西大街上重要官员家宅院进出多少人,有没有可疑的这种事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甚至有些还记录了他们的家仆去采买买些什么。 这能力简直就是大周版的锦衣卫,不过这个部门成立初衷就是做这些的。 自唐末之后军阀混战,礼崩乐坏,皇帝最缺乏的就是安全感,臣子也几乎没有忠臣可言,上下猜忌,杀伐狠辣才是常态。 所以慢慢便催生了武德司,皇城司等直接对皇帝负责的部门,这也是后来的锦衣卫起源。 不过皇城司的活和明朝锦衣卫差不多,权力却大不如锦衣卫,他们没有擅自专断的权利,特权就是能直面皇帝,任何事情直接向皇帝汇报,只对皇帝负责。 不需要像朝廷其它各司和地方官员,想要直达圣听,把自己的意见送到皇帝案前,要么像战报之类必须走枢密院。 要么各官员奏疏,要经中书批画才能送到皇帝案前。 要么就是各经济官员,则需要直面三司。 而反之,他们的业务与朝廷其它各司之间没有联系,他们的权利来源也只有皇帝。这也意味着他们对皇帝的忠诚更多是从制度上保证的。 这也是郭天子更相信其忠诚度的原因。 忠诚不忠诚不能只看人,还要看利益和制度。就像让一个月薪三千的打工人心向老板简直痴人说梦,除非找个好忽悠的傻子;可让一个月薪三万的打工人心向老板却是轻而易举的。 郭天子目视刘知赡,抬手道“刘爱卿坐,这里只有你我君臣,不用拘于礼数。” 刘知赡拱手,从旁边拿了把椅子坐在左侧下首。 气氛轻松下来,郭全斌开口说“刘卿的官署让朕大开眼界,朕深居大内,对外面的鬼祟全然不知,虽然有一些直觉,可总觉得什么都抓不住,也没有证据。 现在看来只有刘卿你们这样的耳目才能使朕耳清目明,洞察九州万方。” 刘知赡忍不住咧嘴,然后道“官家不愧是天下共主,即便在深宫之中也能隐约察觉,神思敏锐不是常人可比! 人们常说鼠目寸光,可就臣这些年经历下来,觉得人何尝不是如此,往往被困在自己的目光所及的事物之中。 自以为耳清目明,其实根本不知道如果心神不明,思绪不够敏锐,耳目根本毫无用处,反而会误导自己。 像官家这样见微知著,身居大内只以蛛丝马迹就能敏锐察觉朝堂之上神京内外有事发生的,臣还从来没见过。” 郭全斌哈哈一笑,“刘卿,没想到你搞情报厉害不说,夸起人来有一手。” 刘知赡拱手“好教官家知道,臣这可不是谄媚之言溜须拍马,而是心里的话。” 郭全斌不再纠结这些,而是道“刘卿,如果有人想在几百里乃至千里之外用大量的钱,你觉得他们会有什么动作,有什么破绽。” 刘知赡郑重道“官家所言大量的钱大概多少?” “少则几白万,多则上千万缗。”郭全斌说出心中的数字,他昨天昨晚问了一下户部司的官吏,主要询问了民间买卖土地的价格,取下位数心里大致做了估计。 刘知赡讶然,不过很快收起惊讶,也没多问。 认真思索一会儿道“好教官家知道,这样的数目在全国其它地方想要筹集非常困难,几乎不可能。” 郭全斌惊讶“不对吧,几百万缗虽然多,可大周地方那么大,人口众多,如果多花费心思应该不成问题。” 刘知赡拱手认真解释“好教官家知道,这要从太祖时说起。 若是在前唐朝时却有可能,那时地方州府,各军路节度收齐赋税后是留下地方府库用度,随后余下才送到京城左库藏中归于国库。 可唐末以来二百年地方叛乱,军阀割据屡见不鲜,历代哪怕明主也没办法。 直到太祖平定天下后才下诏,所有地方府库不得再存赋税钱款,必须全送到大梁来集中存储,然后再按配给发放给各地方州府军司。 所以天下财富尽在大梁,地方流通的货币不多,要短时间凑齐数百万缗实属不易。” “明白了。”郭全斌点点头,同时心里也看出这种制度的优劣。 这是集中天下财富到大梁啊,这种制度在混乱年代为压制地方叛乱是可取的。 可如今天下太平那么多年就有隐患了。 因为这是强京城而弱地方,如果一旦爆发大规模战争,敌人只要直捣黄龙攻陷大梁,地方上就会因为财政羸弱养不起兵很难再组织有效抵抗。 那就要一战亡国,而做不到利用本土纵深节节抵抗。 不过现在不是想那些的时候......... “也就是说,只能在京城筹钱.......”郭全斌默念。 “是,而且大概率不是钱。”刘知赡接着分析“官家,如果他们这么多钱要运到几百上千里之外,最好的办法是换成金、银、布匹。 一缗钱与一两银子等价,可一两银子比一缗钱好运太多,不只是小许多,重量上也轻很多。 若一万缗钱都够和一万两银子相比更是,钱要重太多,占用的地方也多,运起来不只是显眼,还费时费力,多花费许多。 所以大概率会在京城以钱换银,或是以钱换金,换布,以方便运送。” “所言有理。”郭全斌认同刘知赡的说法。 随后郑重道“刘爱卿,自今日起多让你的人注意,京城之中有哪些人再用钱换金银布,特别是数量巨大的。 还有大规模买卖布匹,都要一一记下。 不过暂时不要打草惊蛇,这关乎朕的大事,思来想去只有皇城司能靠得住。” 刘知赡立即起身行礼保证道“官家放心,臣定不负圣托,神京内外任何风吹草动,绝逃不过臣等的眼睛!” 27、“忠公体国” 三月初十黄昏,风声动,枝叶沙沙作响,隐约能听见远处有雷声。 郭全斌左手撑开青幔,目光越过夜色中的老树高墙,借着天边尚余的一点光亮,隐约看见远处角楼轮廓和飘动的旌旗。 雷声越来越大,天边大地黑蒙蒙一片连成一体,中间点点光辉正在慢慢散去,如浓墨般的乌云自天那端而来,直压迫到头顶,黑云压城城欲摧。 春雨要来了....... 几滴冰冷雨水接风入内,飘落在他案边。 范灵韵连道“官家,雨来了。”说着拿起一边早已准备好的紫裘斗篷为他披上。 郭天子点点头,“风雨早就来了。”抬手拦住她的动作,截下斗篷反个给小姑娘披上,笑道“不至于,这点风雨朕都受不住,怎么打理江山社稷。” 他一直在天章阁里看西南地图,标注战事进程,想着能不能用他聪明的智商,卓绝的见识,广博的知识来解决问题。 结果看来看去,思来想去只有一招,增兵! 如今让前线安抚使以五千几十年没打过仗的地方军,去抵御几十万乱民,和送死无异,虽然战报不好看,可郭全斌不是什么昏聩之主,他明白能做到这一步,说明狄至的能力已经超乎预期。 要是普通人说不定叙州一带已经失守,军事将领要么死于乱军,要么背锅赐死了。 看来还是高估自己了,就像他即便身为天子,说是天下共主,说是上天之子,可面对这漫天风雨也是毫无办法,天子也管不了天啊。 “回去吧,小心着凉。”郭全斌道,说着带小姑娘离开了天章阁。 临走他目光也没离开南方的黑漆漆的天空,因为心中牵挂。 早上时,太阳刚升起郭全斌便迫不及待摆驾枢密院,与枢密相公们商议决定,与中书门下及三司通气后,史皇帝通过节约皇宫开支,解散皇家足球队,以及抄高酋的家所东拼西凑出来的十万两军饷已经出乾宁馆,火速送往前线。 这十万两可谓是郭天子的家底,从牙缝挤出来的,所以对于押运人选十分慎重,最终挑来挑去选中了神卫左厢第二军都指挥使向博安。 选一个二十四五的年轻人也并非因为史皇帝看重其才能,或是慧眼识英雄一眼看出他如何不凡等。 单纯是因为向博安的母亲是西南安抚使狄至的姐姐。 因为向博安的父亲是殿前步军都指挥使,多年前曾在西北抗击过夏国人,那时娶了狄至的母亲为妻。 也就是说,狄至是向博安的舅舅。 到了这个关头,郭天子也管不了什么选贤避亲了,他只盼别闹出宋胄那样的乱子,追求稳定的把军饷送到前线,所以干脆就挑选个狄至的亲戚来做这事。 狄将军在前线已经够难,郭天子都能想象他面临的各种困难,这时候就别给人家添乱了。 这事到中书后,果然有官员提出应该避嫌的事,好在郭天子因为一刻不敢耽搁,是跟着奏疏去的东府,于是当场就道“军机要事是枢密院管,轮不到你们插嘴。”一下把反对意见压下去。 随后一切从简,正午押运的车队就出了皇城。 至于天子定的押运官向博安,直到出发前郭天子才见到这身材中等,皮肤黝黑的年轻人。 他站得笔直,抱拳保证自己定会将军饷安全送到西南。 郭天子点头,赏赐他一套锦衣,并郑重交代“事关重大,西南数千将士,千万百姓都盼着你,不要辜负朕。” ..... 第二天一早,郭皇帝有点感冒了,昏昏沉沉躺在床上懒得起来,不过心里还是念着他的鸡和狗能不能卖出去。 有了钱才能给更多军饷。 于是让全权监督开封府尹办这事的范光文来汇报情况。 范光文说有意买皇家鸡犬的人很多,许多人甚至想交定金,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场地和人手,明天一早就会在东华门外开卖。 听到这些,郭全斌才放心不少。大周毕竟承平日久,有钱的蠢货,日子过太好的闲逼肯定不少,这正是他有把握能卖钱的原因。 还有不少人是冲着和天子沾点关系来的,毕竟普通人哪怕再有钱,平日也和天子扯不上半点关系,何况还有天子御笔亲书赠送的“忠公体国”,拿去用也算光耀门楣,世代流芳。 至于那些褒语,已经在写了,不过是范灵韵代写的,郭天子一来写不清楚,二来懒得写。 中午吃饭前,刘升也在他命令下上了一份奏疏,详细说明他为何反对调动禁军。 虽然话说得委婉,可郭全斌还是在其奏疏之中找到了关键所在。 一共两个原因,第一是怕军队因为缺饷而哗变。 这个确实,而且也很无奈,因为去年那次如儿戏般的出兵,国库被花干净。 而大周禁军全是职业军队,平日不劳作不耕地,全靠粮饷过活,如果没有足够军饷就发兵,很可能半路就撂挑子不干。 而刘升所说的第二个原因,更是令郭全斌震惊,居然是枢密院没法完全节制禁军,刘升在奏疏中隐晦提及军中有结党串联之嫌。 郭全斌立即去查看了禁军高级将领的名单,确实发现了一些端倪,比如禁军两大军司中,殿前司的都虞侯叫赵稹,而侍卫亲军司的都虞侯叫赵辅。 他问了范灵韵才知道,这两人是叔侄关系,赵稹是赵辅的二叔。 不过就因这点说禁军串联郭天子不全信,在他记忆中,自登基一年多以来他从没关心过什么禁军,对大梁城附近驻扎的二十多万大军也完全没有概念。 郭全斌不全信刘升的说辞是有原因的。 因为枢密院和领军的禁军将领是分割的,枢密院调兵而不领兵,禁军将领领兵而不能调兵,所以他们之间难免有权力争夺导致的摩擦。 不能信一面之词,这是他作为一个公司领导学来的东西,人总会说偏向自己的好话,甚至不只是说,许多人在脑子里就固执的认为对自己有利的才是事实,才是真相,而不去正视客观事实。 ......... 28、女诸葛(上) 第二天一早,大梁城晨雾刚被驱散,东华门外东侧空地上,一座木质看台已被搭建起来,离地三四尺,四角旌旗林立,于晨光之中随微风摆动。 城门西侧空地上一排老柳发出新芽,叽叽喳喳的鸟儿在枝头跳来跳去欢快活泼,又很快被惊起,扑通扑通飞向不远处的屋顶瓦片上,陆续有车马轿子停在树下路边,很快便成一条长龙。 太阳出来之后,一大队衙役领头,回避的朱漆牌子开道,开封府尹也坐着牛车到了。 又过一会儿,大队甲胄鲜明的禁军士兵从东华门内赶着一辆辆马车出来。 空气中家禽特有的腥臭味弥漫开,夹杂屎尿的臭味,鸡鸣狗叫,所有鸡脚上都系着红色绸带,猎犬带上红绸和布制花朵。 马车车队到了搭建起的看台那边,众多禁军将士将看台团团围住,然后一一搬下打扮精美的鸡犬。 接着身着红紫官服的宣徽南院使者,开封府尹,皇城司某军指挥使等文武官家在众人簇拥下都一一到场。 又有衙役摆上桌椅茶水让这些大人物在场上落座,上方还有人高声报出来人雅号、官勋等,场面逐渐热闹起来,伴随朝阳一起驱散空气中的寒意。 慢慢的越来越多人汇聚于此,将东华门外围得水泄不通。 外围也汇聚起来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人,慢慢蔓延到远处街道、房屋,路边老柳树上也有人爬在上面,还有人爬上远处房屋瓦片上探头向这边看。 到太阳爬上柳树梢头时,看台周围人头攒动,身着紫色官服的开封府尹周图正手捧圣旨走到正中,开始宣读天子的忍痛割爱,卖皇家斗鸡猎犬为前线筹饷的决定。 ...... “范公,周龙图.......他们居然跟着官家做那样的事。”身着青色长袍,腰系香囊,手持白扇的年轻人自窗前看向东华门处。 “公子,或许他们有着自己的苦衷,官家若是下了谕旨,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另一位随行白衣书生道。 青衣书生紧紧捏着窗沿,手上血管膨胀,目光一动不动看向远处东华门外的人群,他们所处二楼,从这看出去,远处热闹尽收眼底。 而且诺大二楼没有几人,因为这里都被贵客包下了。 青衣青年脸色难看“可有些事,他们也不该一味屈从!身为宰辅重臣,天下名士,也该信守承诺。” 说罢捶了一下窗匡“田横之辈都知道取义不辱,何况当今名士,一国宰辅。” “高兄这次匆匆从江宁赶回来,也是因为那件事?”白衣书生问。 “不错......”说到那件事,青衣书生脸色越发阴沉难看。 他正是武安王长孙高宽。 武安王高毕绍,太祖皇帝的妹夫,跟着太宗南征北讨时立功封王,高宽是其嫡长孙。 与他随行的白衣书生是河北儒生尹崇徽,他在武安县交游广阔,颇有名气,也是高宽的心腹好友。 这次随武安王长孙来神京是作为随从入京走动,以为明年的科举做好准备。 尹崇徽转移话题道“我听武安王说高公子上元佳节后便去江宁,想要拜会传说中的女诸葛,没想这么快回来了。” 高宽点头“我在江宁旅居,约见了传说中的女诸葛,不过还没见到人。” “为何?” “京城世交之家出了事,所以匆匆回家,爷爷又让我到大梁来看看情况。”高宽看着远处的热闹缓缓说。 “范家的事?” “没错。”高宽点点头,“范公与我家是世交,父亲还与范公定下娃娃亲,将灵韵许给我,没想到他家一夜之间尽为阶下之囚。” “所以高公子匆匆自河北赶来。” “何止,还带来了爷爷的书信,准备四处走动,想想办法救出范家的人。”高宽道,说着收起了扇子“可没想到........” “官家在蔡相公求情之下赦免范公全家。”尹崇徽接话,这件事他们入京之后才知道的,而且因为前后转折巨大,与他们的预测也完全不同,以致措手不及。 谁都没想到官家对差点害死他的范公居然那么宽容。 “哼,那岂只蔡公的功劳!”高宽生气起来,咬牙道“那昏君明明是将灵韵掳入宫去,所以才肯放过范公全家,和占山为王的山贼匪盗之流有什么区别!” “高兄噤声,高兄噤声,小心隔墙有耳啊!”尹崇徽神色紧张,连连阻止。 高宽胸口起伏,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和口无遮拦,“我与灵韵自小就定亲,两家长辈都十分满意这桩婚事,说我们是天造地设一对。 原本只待她到十六便迎娶过门,没想到,没想到......”高宽说着青筋暴起,死死盯着东华门外的喧嚣,那边鸡犬的拍卖已经开始,人群沸腾热闹。 高宽越发激动,“一个斗鸡遛狗之辈,连他想到的救国之策筹饷之法都如此不堪入目,自甘下流! 只因为屁股坐在那个位置,就能不顾廉耻不守信义抢走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的灵韵.......”高宽颇不服气的道。 “灵韵自幼冰雪聪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才情卓绝谁人不知,如今.......如今被一个草包糟蹋了!” 尹崇徽见楼下有人向他们看来,连压低声音说“高公子,这件事还是在河北说的好,在大梁......多说无益。” 高宽长叹口气,语气中带着颤音“尹兄,这我知道,只是看着对面那些如儿戏的情景,越发忍不下这口气罢了。 若我来.......岂会如此!” 两人正闲聊时,二楼楼梯那边又传来脚步声,两人不约而同回头看去。 因今天的事,东华门附近的高层阁楼都被抢占,商家找到了商机,要上高处能优雅体面观看需要交一笔钱,每人二百文,上二楼非富即贵。 上楼的是身着黑绿相间绸缎长袍的年轻人与两名皂青长衣带着斗笠面纱的随从。 三人上楼后与楼梯口窗户边看热闹的几人打招呼,待一回头,高宽顿时讶然。 “怎么了公子?”尹崇徽好奇问。 高宽小声道“那人我认识,是江宁城安庆公主之后,名叫黄鼎苏。” “什么!”尹崇徽张大嘴巴,“他不会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女诸葛......” “不错,就是女诸葛的长兄。黄家的嫡长子黄鼎苏,我去拜会女诸葛的时候见过他,就是他见客的。”高宽道“都是朋友。” “公子不愧名门之后交游广阔。” 听到这样的奉承,高宽颇为高兴,“去与故友打个招呼吧,他家祖上是安庆公主,我家祖上也是隆庆公主。” 29、女诸葛(下) “黄兄,江宁一别已有半月,没想到又在大梁见面。”高宽上前,行礼打招呼道。 对方愣了一下,随即也连行礼“原来是高公子,幸会,江宁一别没想到这么快就再见。” “我近期正好来江宁逛逛。”高宽笑道“黄兄几时到的。” “六七天前就到,不过在城外耽搁几天,昨日方才入城。”黄鼎苏皮肤白皙,身高中等,面貌俊秀,有点像女子,说话十分客气,有谦谦君子之风。 “黄兄交游广阔,天下谁人不识君。”高宽笑道。 黄鼎苏好不容易来趟大梁,自然要走亲访友,不过他的亲友显然不少,光在城外就耽搁了五六天。 “我哪有什么名气,都是沾自家小妹的。”黄鼎苏笑着说,他倒是说得坦然。 “黄兄过谦了,请坐下说话。”高宽说着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他心里明白,黄鼎苏的妹妹黄妙一确实比其名声大多了。 在江宁乃至大梁,他的妹妹黄妙一都颇有声名。 黄家祖上也煊赫一时,他们的外公是高祖皇帝小女儿,太祖皇帝最宠爱的小妹隆庆公主之长子蔡阳公。 与高家武安王之后再无敕封不同,两兄妹的母亲被太宗皇帝加封为丽宝郡主,传言是其在江南为皇家做了不少事的缘故。 而其小妹则更是创奇,据江宁和神京南北传言,三年前上元佳节时丽宝郡主带着儿女受诏入京。 官家在上林苑宴请文武百官皇家亲戚,席间年仅十五的黄妙一才情卓绝,赋词一曲赢得在座文武百官满堂喝彩,又与天子论时事,侃侃而谈妙语连珠颇有见地。 官家大悦,当着皇亲贵胄,文武百官称赞其“青年人中第一女杰”,并下诏敕封为“妙明郡主”。 一时间名声之大南北皆有闻。并成为无数少年少女崇拜的对象。 古有诗言“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如此人生快事也比不了妙明郡主的境遇。 在皇族勋贵文武百官之前,当着天子的面,展示自己的诗词才华,又一番高论获得满堂喝彩,天子认可敕封郡主。 这是何等光彩传奇,何等令人向往羡慕,便是金榜题名,殿前高中也比不了这样的荣耀。 这点连高宽自己也羡慕不已,天下读书人更是传为佳话,奉为美谈。 正因如此妙明郡主也被无数人崇拜向往。而传言其在江宁一带也以聪明多智而被称为“女诸葛”。 这些年来不少青年才俊,皇公贵胄优秀子弟踏破门楣说亲,对方也没答应,毕竟名声在外,眼界自然也会高很多。 年后高宽自己也曾从河北去往江宁,想要拜会一下传说中的女诸葛,没想吃了闭门羹。 几人在窗户边的桌子坐下。 “黄兄到这,难不成是为了买斗鸡猎犬?”高宽伸手指向东华门外的人头攒动之处。 黄鼎苏点头,对着窗户遥望远处东华门“为国效力是我们这些百姓的本分,家主吩咐我们出白银五千两,买一只官家的斗鸡。 鸡已经买下,那边人多,所以来这歇脚。” “呵呵,五千两一只鸡,黄兄好大手笔,专为这件事跑到大梁来? 今官家年少好玩物,说不准只是找个由头填充内帑。”高宽收起笑意,半开玩笑说。 “也不全是。”黄鼎苏笑了笑,随即转移了话题,显然无意多谈“公子高才,上次在江宁的才情也令我等佩服。” 侍者端上酒水点心随后下了楼,众人顺着窗户看出去,东华门外已人声鼎沸,带出来的鸡犬已卖出去大半,人群的热情越来越高,还有起哄的高声喊着各家的出价,越来越热闹,彷佛成了一场盛会。 “没想到官家还能想到这种办法来筹钱。”黄鼎苏看着东华门那边的喧闹“官家此举也算大义,去年我来大梁时有幸进入大内,那时官家对他那些鸡犬十分珍爱。没想到一年之后为西南前线,官家舍得忍痛割爱。” “呵呵,儿戏,若不是一年前那次出兵,小小西南叛军何足道哉。”高宽举起酒杯敬了对面的黄鼎苏一杯。 黄鼎苏举杯喝了一口,“高兄,在下以为不然,西南之乱不可小视。 自开春以来不少叙州、泸州人沿江而下到江宁做买卖,在下从他们口中得知西南之乱牵扯乱民越来越多,自开春以来如野草蔓延,如今少说有二三十万乱民,而且一天比一天多。 安抚使出兵接连失利,官家派去的监军使也被叛军杀了。” “什么!监军使被杀!”听到此话,众人都震惊了,包括高宽自己。 因为大梁的消息只在枢密之中还未大范围传开。不过消息自西南到大梁,需要从长江往东,再沿汴水向北,所以江南一带先得到了消息。 在场众人无不皱眉,神色紧张。 “这么说,西南之局刻不容缓。”尹崇徽皱眉。 “嗯,所以官家也是无奈之举了。”黄鼎苏打开手中折扇,“这大概是几年来最大兵戈,我听说前线不利是因安抚使贸然出击。 西南安抚使西北人,他在西北打仗或许还行,可到西南则水土不同,言语不同,战法也不相同,自然难以取胜。” “那也是官家选的人。”高宽不快的说,“这些事也不能全往安抚使身上推脱。 西南若失,天下大乱……” 黄鼎苏一笑,没再过多纠缠,此话题,而是说到风雅之事,诗词歌赋上去了。 又说起三月十五计相宴会等。 那边皇家鸡犬卖得很快,很多人并不是真冲着东西来的,更多是想在天子和开封府尹等高官面前露个脸,留个人情。 “时候不早,恕在下告辞,来日再叙。”不一会儿黄鼎苏起身,与高宽行礼送别,对方一直送他到了楼梯口。 ....... 下了楼梯,柜前结了账,黄鼎苏带着身后两个随从向楼外走去。 路边早有马车在等候,车夫无聊和几个随从在路边老柳树下遮荫说话,见他们过来连起身准备好车马。 “高宽似乎对官家颇有微词啊。”黄鼎苏似自言自语的说。 他话音才落下,身后戴着斗笠面纱的随从之一上前,“官家把他的未婚妻召入大内,他当然有怨言。”开口居然是是好听的女音。 随后戴着斗笠的随从跟着黄鼎苏上了马车,摘下斗笠面纱,露出少女的脸庞。 “小妹何必躲躲藏藏,多麻烦。”两人并排坐在马车里,放下窗帘,少女正是黄家的女诸葛,妙明郡主黄妙一。 “省得麻烦。”黄妙一轻轻用手扇了扇风,脸颊透红,“官家或许真是为了充盈内帑吧。” “那干嘛花五千两冤枉钱,野到不了西南将士手里。那可不是小数。”黄鼎苏对妹妹道,这时马车也缓缓动起来,外面嘈杂声小了不少。 “以备不时之需,官家年轻冲动,喜怒难测,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花五千两,至少在官家面前留一个名字,以后说不定就有用处。”黄妙一道。 “小妹说的都有道理,谁叫你是女诸葛呢。”黄鼎苏哈哈一笑,自三年前起,家里许多事小妹都能做主。 30、 布匹疑云 “如今是多事之秋,在大梁要小心行事。”马车上,黄妙一郑重说着“去年党项犯边,今年西南边乱,这些事都在人谋不利。” “小妹,我们先把生意做好再想其他吧。”黄鼎苏摇头,他知道小妹心怀天下,这次来大梁必有高论,想要为国分忧,三年前她就是这么名满天下的。 所以她努力说服父母,也要跟着商船队来大梁。 黄鼎苏从小以他聪明伶俐的妹妹为荣,黄家也因为小妹的名声获得不少好处,有了长足的发展。 不过这次他并非无缘无故来大梁的,有任务在身。 他们黄家是江宁最大的布商,加之祖上安庆公主的人脉,生意越做越大。 而长辈也十分有远见,他们除做生意外,会借着皇亲的身份送礼,每年为皇宫提供大量精美布匹,价值连城。 正因如此,高祖皇帝至今已历五世,许多皇亲血脉早已经不受大内皇恩惠泽,散落于野默默无闻. 而他们只是旁系皇家血亲,却经久不衰日益繁盛,一人被封国公,两人被封郡主。 外公黄从被高祖皇帝敕封蔡阳国公,母亲黄丽被太宗皇帝敕封“丽宝郡主”就是这个原因。 而小妹被先帝敕封“妙明郡主”大概也有此缘故,因为他们家一直是大梁皇城最大的布匹供奉商,外公时就是如此。 外公只有两个女儿,父亲是上门女婿,外公走后父亲继续主持家业,并按照他的嘱咐每年为皇城供奉上等精美布匹,每年布匹价值何止千万钱。 不过在小妹面前他从没说过这些,因为小妹是个骄傲的人。 她一直觉得自己能被封为郡主全是因为自己的诗词歌赋,才情卓绝,加之谈论时事的高见让先帝看重,所以封她为郡主。 黄鼎苏心里知道,这或许是一部分原因,小妹确实自小冰雪聪明知书达理才情卓绝所以官家赏识。 可也绝不止于此,她毕竟年纪不大,许多事并不明白。 ..... “我们此行最重要的是把各家定的首批布匹送到,而后再论其它。”黄鼎苏对妹妹道。 “特别这次,京中的大人物们订购布匹比往年要多十余倍,我们一家哪怕染坊日夜不停都吃不下,还需联合江宁周围所有布商才成。 这样的大买卖多少年遇不到一次,若是做好,接下来十多年都不用愁,可不能怠慢。” “国家大事也比不上.......”小妹闷闷不乐道。 黄鼎苏叹口气“国家大事自然重要,可我们家有官家雨露恩泽,却到底只是个卖布的商家,并无权柄在手啊。 往上说皇家血脉都要到高祖时的事了...... 我们能做的也无非就是做好自己的事,不给官府添乱,西南缺饷也向官家捐了五千两,往后要有战事我们也可出船帮着转运,除此之外还能如何?” “话虽如此,当下也不能坐视不理。” 见小妹还在犹豫,黄鼎苏明白她的意思“小妹智计卓绝常有高论,你来神京是想找机会向官家建言献策吧? 可你虽然尊贵,可身无差遣,也不能上疏奏事,以如今官家风评来看他只怕也不愿见你,即便找了关系门路进入皇城,官家也不会听那些时事议论,其志趣不在这上面。 只是白费心思而已。” “我自有办法。”小妹道。 见她自信满满,黄鼎苏好奇问“你有什么办法?” “三月十八,计相曹公要在他城外鹿园中设宴,知道我们在京城也送来请柬。 既是计相设宴,官家应该也会去吧,到时说不定就能在皇城之外见到官家。如若如此,自有办法与官家说上话。” 黄鼎苏知道妹妹的性格,知道反对无用,只好点头“好吧,不过要事先说好,官家不是先帝。 自神京去江南的人不少,为兄平日接待的人很多,听到的传言中官家风评都不怎么好。乖张暴戾,喜怒无常,这些你可要小心。” 小妹点头“我知道。” 两人说着,马车已经停下,到了他们住宿落脚的馆舍外。 黄鼎苏道“你先去歇息,我要去联络货主,跟他们说好交接事宜。” 小妹奇怪,“直接送到他们府上不就成了。” 黄鼎苏也奇怪,“这些大人物买了这么多布匹,多数却都不入城,要在城外交接。还要雇人把钱拉出去,那么多钱费时费力可不简单,所以要先跟他们说好交易的地方。 我也觉得奇怪呢。” 见他这么说,小妹黄妙一好看的柳眉微微皱起“确实奇怪,往年不都直接送他们府上吗?” “毕竟是京城人,天下之中,难免有些规矩。”黄鼎苏道,他接触的人多了,越有权势的人规矩越多,喜欢无事找事,或许这就是那些大人物们以往让他们送府上,如今又不让要在城外交易的原因。 小妹下车道别,叮嘱他早点回来。 黄鼎苏点头答应便离开了。 不过他心里其实还有疑惑,为什么这些大人物现在就开始采买布匹呢? 按往年惯例,一般秋冬年关时买的最多,那时达官显贵之间要互相送礼,要给府邸中下人发新衣,要给家人做新衣等。 春夏时节也有采买但不多,特别是春天,蚕要到五月才结茧,上好的绢布只有存量,他们却在这时开始大规模采买,乃至夏布都定好了。 这实在奇怪,不过也不管,这些并非他该要操心的事,他现在所要操心的,就是如何把这笔生意做好,这是自他经手家里生意以来最大的一笔。 如果做好家里长辈定会高兴,对他另眼相待。 何况有一个声名远扬,圣恩隆宠的优秀妹妹,他作哥的压力也很大。 无论在江南还是大梁,只要说起江宁黄家,谁先想到的都是他妹妹女诸葛,而非他这个嫡长子。 黄鼎苏忍不住苦笑摇头,又想到父亲的境遇,母亲是太宗皇帝敕封的郡主,父亲则只是个上门女婿,也是风头全被家里女人盖过,还真是同病相怜。 想到这他自己都觉得想笑,这时马车突然停下。 他疑惑掀起帘子责问“怎么了?” “少主人,我总觉得那边楼上有偷看咱们,看好一会儿了。”赶车的家仆疑惑指向街道对面一处酒肆的二楼。 黄鼎苏看了一眼,“不用管,我们是外人,人家好奇看两眼没什么,快走吧。” 31、发财 夜色深浓,皎月初升,星光点点,天章阁灯火通明,夜风习习夹在虫鸣。 精巧的檀香木桌上放着三碟郭皇帝让尚食局准备的宵夜小吃,莲花肉饼及白缠桃条,这两样是他这些天吃下来比较顺口的,还有一碟糖霜玉蜂儿,以及一壶茉莉花茶则都是范灵韵小姑娘喜欢的。 郭全斌心情大好,躺坐在椅子上往嘴里丢小吃,又自斟自饮喝着西南进贡的上等茉莉花茶,芬芳清冽,口齿留香。 之所以高兴,因今日只用半天多,皇帝所有的斗鸡猎犬都被抢购一空,而且卖了大价钱! 下午,范光文与周图正就在禁军将士簇拥下匆匆入宫,带着所获的几大车钱币金银向他汇报,他那些斗鸡猎犬,居然卖得九万二千零一缗! 这巨大的惊喜让郭天子乐开了花。 根据范光文回报,城中很多富商大户都抢着买,最开始大家出价都比较保守,结果随着气氛热烈,加之忠公体国的道德标榜,现场看客热烈的起哄叫好,价格越来越高。 到后面买的都不是天子的鸡和狗,而是为国分忧的名声,四下叫好追捧的面子,价低了的都不好意思开口!离谱的是其中一只鸡居然卖到五千两白银! 五千两啊,那就是五千缗,五百万文! 连郭天子听到这事时也都被惊掉下巴。 若用军饷计算...... 大周的军饷分两种,禁军和厢军军饷。 禁军分为上军,中军和下军。主力军即上军,每人每月一千二百文,中军人每月八百文,下军则是安置禁军中的老弱,以及一些不重要的部署大梁外围军队,待遇与厢军相同,都是五百文每月。 因为是战争期间,泸宁军的军饷在原本厢军五百文基础上还要加一笔,加之粮草补给,吃穿用度,五千两白银也够前线五千人正常打十天左右! 而之前送去前线的十万缗,加这九万两千缗,近二十万两,也足够前线用上半年左右! 郭天子大悦,当即嘉奖专心筹办此事的众人,范光文,周图正,魏浦及东西班禁军行首李纪砻等自不用说,连宋俦也赏赐了。 大内的鸡和狗都卖了,往后宋俦也没事干了,郭天子就将他安排到魏浦手下做事。 不过郭全斌心里也清楚,这些钱并不能左右战局,只是稳住局面,彻底取胜之道在于派出援军,要派兵则需要更多银两,而且并不是一二十万两就能解决。 在郭全斌的计划中,最好能派禁军去,至少要派两万左右,从大梁开赴西南战场,水陆转运,衣食住行加上军饷,持久作战,武备损耗等,至少再要四十万两! 四十万两可不是小数目,凑十几万两已经差点把他底裤都掏空了。 ...... 天章阁内,郭天子一面嘴里嚼着白缠桃条,听坐在旁边的范灵韵给他念今天买下鸡犬的各家名单。 其中不乏朝廷官员,但更多则是大梁的大户人家和大商户。 “城南的高家高度买了一条猎犬,五百五十缗。”范灵韵念道,然后给郭天子科普“他家在城南那边开铺的,卖米和酱料。” “周家周文钱买一只丙等斗鸡,十六缗,这是大相国寺后街上卖桂花糕的周展柜,我还买过他家桂花糕。” “御史中丞朴定立,买一只猎犬,金六十八两。” “这个吴家是御街上开典当铺的掌柜,买了一只甲等斗鸡,三百缗.......” 说着说着,小姑娘愣住,惊讶一声,接着说“官家,江宁黄家黄鼎苏,买甲等斗鸡一只,五千两白银!” 郭天子放下手里桃条拍拍手,“给我看看,这就是范公所说卖最贵那只鸡吗。” 他接过小姑娘递来的账本仔细看着,好奇问“江宁黄家什么来历,这么大手笔,黄鼎苏又是什么人?” 他说着伸手把腰肢纤细的范灵韵拉过来,顺手放在自己腿上,两个人坐在一张宽大的檀香木椅上“桌太宽,隔着不好说话。”他如实解释。 范灵韵面若桃花,轻声说“官家~这,黄家是江宁乃至全国数一数二的布商,名声很大,而且十分尊贵,是皇家血脉的旁支。” “皇家血脉?”郭天子好奇,“那岂不是朕的亲戚。” “黄家是高祖皇帝的小女儿,太祖皇帝的小妹隆庆公主之后。 当时天下初定,为安抚南人便下嫁江南,之后才有黄家。”范灵韵解释“黄鼎苏是黄家年轻一代嫡长子。” “你认识他吗?”郭天子问,心里隐约觉得他好像漏了什么,又想不起来。 范灵韵摇摇头,“没见过,不过......” “不过什么?”郭天子好奇问。 小姑娘犹豫一下,“认识他妹妹黄妙一,我们此前在大梁见过。” 说完小姑娘炯炯有神的目光向他看来,郭天子给整懵了,“看我干嘛,脸上长花?接着说啊,话说一半你捉弄我是不是.....” “啊?不敢,官家不记得她吗?”小姑娘一脸惊讶,仿佛见鬼一样。 “怎么,我应该见过她?”郭全斌挠了挠头,自己也懵,他不知道啊,他虽然继承了前身的记忆,可只要不去刻意回想,他也不知道。 “江南第一才女、女诸葛、妙明郡主都是说妙一姐,无论江南还是大梁,乃至黄河以北,许多人都知道,特别是三年前上林苑晚宴上的传奇往事。 当时在上林苑中我们就见过,相谈甚欢。后来妙一姐回江宁后还时不时与我书信往来。” 郭全斌听得连连点头,又一头雾水,女诸葛?郡主?才女?这都什么,可能是个很有名的人吧?可关我毛事。 此时郭天子心思不在这些,只问“她家很有钱吧,随意出手就是五千两。” “嗯,父亲说过,江南最大的布商就是她家,宫中用的上好绢布她家也年年进贡,所以历代先帝都对黄家十分厚爱。”范灵韵道。 郭全斌脑子里灵光一闪,终于反应过来他之前哪里疏漏了,“布商!” 他们家是江南最大的布商,那黄家的当地嫡长子应该是他家年轻一代当家人,千里迢迢来到神京大梁不太可能是没事瞎溜达吧!他应该是来作布匹生意的吧。 又想到此前皇城使刘知赡对他说的,如果要进行超大数额交易,最好的办法是把钱换成布匹或金、银,郭全斌一下敏锐察觉这后面可能有事。 “官家,要接着念吗?”小姑娘脸红扑扑的问,坐在官家大腿上,两人紧紧贴在一起,肌肤相亲,已经让她曼妙身躯微微发颤。 郭天子起来将小姑娘放下,几大步走到外面扒开丝绸帘幔,高声对站在远处门口的禁军将士道“去把皇城使叫来,骑马去,速度要快。” “诺!”禁军士兵领命,立即转身去办了。 32、大梁骗局 “臣皇城使刘知赡拜见官家。”刘知赡听宣后披着夜色匆匆赶到天章阁,前后不过一刻钟左右,整个人气喘吁吁,手中缰绳都来不及放下。 郭全斌随手给他倒了杯茶,开门见山道“刘卿,朕问你,今天大梁城里是不是来了江南的布商。” 刘知赡讶然“是的,好教官家知道,皇城司今天就注意到,有江南的布商进入大梁,臣想时候不早官家已经就寝不好打扰,原本准备每天一早启奏官家。” 郭全斌点头,随即道“往后这种事直接来大内禀报,不要等,朕不会怪罪的。好,接着说吧。” “是,臣记住了。”刘知赡拱手“官家,江南最大的布商黄家许多天前就到大梁,不过前面几天在城外走访亲戚朋友,是今天才见他们入城的。 带头的是黄家的嫡长子黄鼎苏,他们的行迹也是臣想汇报给官家的。 今天在东华门外买了官家的斗鸡之后,黄鼎苏接连去了御史中丞朴定立府上,中书舍人曹归府上,大理寺卿赵广府上。” “只去了这三家吗?”郭全斌问。 “是时间不够,明天应该还会拜会更多。”刘知赡说,言谈间他皱起眉头,“奇怪的是他们是布商,而且确有二十多艘商船从汴水北上,全停靠在城外。 可他们上门却没拉着绢帛布匹去。 往年城中高门家家买布匹,都是布商送到府上,这次他们带来那么多布匹却不进城。” 郭全斌听了思索一会儿“可能是想掩人耳目吧,直接在城外交易,随后直运河北。 也有可能........”郭天子灵光一闪想到另一种可能“春蚕要五月结茧,六月才会第一次大批量出货,现在的绢帛都是存货,所以他们要存在城外仓库......” “官家圣明!” 郭天子皱眉,心中思索,按理如果六月大量出货,现在也就剩下两三个月的时间,他们应该要逼着自己通过奏疏了。 只要这项政策一通过,肯定会有大量的农民急着卖田地,因为他们知道这样下去迟早会把自己拖死,一开始就卖还能价格好点赚一笔钱。 这样一来,买家就要准备大量方便运输的金银布匹,光是去年的存量肯定不够,所以现在那些人现在也急着和布商提前预定布匹。 “这样一来......黄鼎苏拜会过哪些人你们一定要记好,不要遗漏,江南其它布商入京行程也要记下。”郭全斌嘱咐。 “是!臣定会盯好他们。”刘知赡拱手,想了一下道“官家,要不要把黄鼎苏召入宫中询问一下,他们家是皇家亲戚,让他们入宫合情合理。” 郭全斌思索一下“不行,不必打草惊蛇。 现在到底有哪些人参与其中还不清楚,必须先照着黄鼎苏的行程把这个查个大概。” 一抬头,见刘知赡有些疑惑的看着他,郭全斌知道他疑惑什么,之前只让他们查,却没有告诉刘知赡事情的全貌,因为那时他并不完全信任武德司。 不过事到如今,郭天子必须告诉他事情全貌,否则往后的事不好做。 而且经过接触,郭全斌也对皇城司有基本的信任。 于是坐正身体,认真道“刘卿,朕自继位以来年少孤弱,身边心腹不多,所以行事谨慎,朕今天跟你说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可泄露天机。” 听到天子这么说,刘知赡神情激动,也郑重行礼“请官家放心,臣忠心赤胆,天地可鉴!” 郭全斌点头,于是将背后朝臣串联,准备以天子之手推动租税政策以侵吞百姓土地,为此还差点害死范光文的事都娓娓道来,全告诉他。 没想到他才说完,刘知赡消化一会儿后突然噗通一声跪下“请官家恕罪!” 郭全斌诧异,“怎么了?” “官家,这件事说起来臣也插手了!” “什么!”郭全斌心中惊涛骇浪,怒火瞬间涌上心头,皇城司可是皇帝的私兵!贴身的亲信!亏自己还这么信任他,刘知赡怎么敢....... 正准备破口大骂的郭天子突然意识到什么,一下又镇定下来,压着火气冷静问“你先说说看,怎么回事。” 刘知赡不敢抬头“好教官家知道,之前内人听她哥说有大好生意,说河北接连几年招灾欠收,有大量百姓想要卖田地,价格很低,有富商专做田亩买卖的,准备在大梁筹钱去河北买地。 筹钱以后留下条子,明年之内保证以一亩一缗的价格换给良田,多筹多得。 当时臣就觉得事情不对,市面上的良田三缗一亩,稍差点的也要两缗一亩,这样的价格纯利两三倍之多,天下哪有这等好事,十有八九是骗人的。 何况臣知道河北的情况,这几年来根本没什么招灾欠收的事,年年风调雨顺。 可内人却说帮她引见的是御史中丞的夫人,那样的人家怎么会骗人,便硬拿出积蓄投了三百缗。 现在听官家这么说,臣有点明白过来他们许诺的地是准备从哪里来了!臣一时糊涂,居然给他们投钱了.......” 听他说完,郭天子将信将疑,不过也放心不少,火气也消许多,抬手道“起来吧,不知者无罪。” 刘知赡这才小心翼翼起身。 郭全斌转了转眼珠子,“如此也好,让令夫人作为内应,可以时不时借口问田地之事,探探他们的动向,不过不要太明目张胆。” “诺!臣回去这便安排。”刘知赡擦了擦额头冷汗说。 “朕之前就怀疑,哪怕他们逼得百姓卖地,可这么多地即便低价卖出要吃下也是一笔巨款,他们哪里筹集这么多钱去吞并。 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朕大概明白,所受蒙骗的只怕不只你们一家,还有许多人给他们投了钱。”郭全斌敲打桌子,心里盘算,可就算这样他还是觉得有些勉强。 根据付喆的奏疏和户部司统计,整个北方所谓在太祖恩惠下得以开垦出来的土地多达三千二百万亩左右,占全国耕地的十五分之一左右,数量非常庞大且恐怖。 即便政策下去逼迫百姓,加上他们的威逼利诱,最后有一半的百姓愿意出卖土地,也有一千六百万亩,大多都是良田。 到时即便以市场价一半收购,也需要两千四百万缗左右的巨款。 郭天子为筹军费费尽心思才凑出来区区十几万缗,他们就算在大梁达官显贵中筹一些,也不可能弄到两千四百万缗巨款。 因此他皱眉思索“不对......钱还是不够才对......” 刘知赡见此,突然道“官家,臣或许知道他们钱从何来!” 33、人死鸟朝天 “官家,去年一战出动精锐禁军三万余人,武备精良,战马驮畜四万多匹,沿途征调厢军农夫二十余万,为大军运输粮草,开路架桥。 三司后来核算总共花费约一千六百万缗。去年就引起很大争议。” “官家还记不记得李虎。”刘知赡小心问。 “李虎?”郭天子努力在脑子里回忆,瞬间便记起来了,李虎捧日军左厢都指挥使,去年带兵出征的主要将领。 后来大军班师,走的是北面陈桥驿,他的前身照例迎接时,李虎突然策马冲到天子面前,快速告发说他们全军将士饷银都被克扣,被转运使吞了。 不过他话说一半,就被左右拿下,要不是他身上带武器,说不定会被当做刺驾当场射死。 之后他的前身就将此事抛之脑后了。 郭全斌现在想来就觉不对了,李虎是左厢都指挥使,从五品,以他的职级只有大朝会时在百官之中才有机会见到天子,不过肯定也说不上话。 他那么拼命是冒着被当成刺驾的风险,有可能命散当场也想跟皇帝说上话,说明是抱了巨大决心的。 可他的前身根本没怎么在乎,脑子里只有他的吃喝玩乐...... 怕是个脑瘫吧!郭全斌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不过又一想,这好像是自己骂自己....... “李虎的事后续怎么样?” “有司弹劾他僭越犯上,大不敬,无礼惊驾,想要判处其绞刑,后来枢密使刘升等为其求情,改判流三千里,发配琳州。”刘知赡道,随后压低声音。 “官家,李虎的事臣觉得后面有隐情,而且出兵虽是禁军上军全国精锐所在,可靡费一千六百余万缗也太多了...... 而且,三司所计花费,刚好和左库藏内多年积蓄差不多,这不得不令人生疑啊。”刘知赡说这些话时很小心,因为这并不是小事。 郭全斌听了也警觉起来,他可不是之前的傻子,而且他精通计算。 稍动脑子后也觉得不对,禁军最精锐的上军,每月工资一千二百文,战时加到两缗。而去年出兵又没什么伤亡,所以没用消耗大头的抚恤费。 这样即便三万禁军,出兵三月,军饷花费也就在十八万缗左右。而且沿途有各地二十余万厢军和百姓征调做免费劳动力,他们都是义务劳动的,又省去一大笔。 算上吃喝拉撒,五十到八十万缗绰绰有余,就算加上装备保养费,火药,火石,柴火等消耗品,撑死一百万缗。 这怎么花出来一千六百万缗! 他的前身只知道吃喝玩乐,对朝廷政务,战争这些毫无兴趣,根本没去管,一方面他性格如此,一方面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心智尚不成熟,确实没那心思和能力。 郭全斌毕竟是职场老油条,凭着直觉就觉得这里面问题很大。 “卿所言有理......”郭全斌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面色冷下来,“如果他们是去年搞到那么多钱,那就合理了,而且国库出去的大多都是官银,就算熔过也不好出手。 如果换成布匹,再换成土地,那就查无可查了........” “官家,臣正是这个意思,之前皇城司便有此怀疑,又不敢上疏怕走漏风声,想见官家一直见不到.......”刘知赡有些无奈道。 “咳咳......”郭全斌老脸一红,连岔开话题“如果要查,该从何查起?” “官家,左库藏(国库)归三司管辖,所有开支尽出三司,如要贪墨国库钱财,必自三司起。”刘知赡建议道。 郭全斌想了想也觉得合理,三司既户部司,度支司,盐铁司,总掌全国财政收支之大计,兼掌城池土木工程,又领库藏、贸易、四方贡赋、百官添给。 而刘知赡口中的左库藏则负责的是有关皇庄租税、地方进贡、附属国进贡以及朝廷主持的专卖收益,赋税等都是交由左藏库存储,归三司中的管理。 如果想在开支上做手脚,就必须有三司的配合。 “皇城司秘密监视三司有关官员。”郭天子道,随后又找来魏浦,想让他去御史台将与李虎有关卷宗调来看看。 不过他很快想到,御史中丞朴定立几乎肯定参与其中,如果去御史台调卷宗可能会打草惊蛇。 随即他想到一个人,那就是他昏迷醒来那晚跟御史中丞对着干的大理寺卿赵广!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既然不能赵于实体,那就问问大理寺吧。 ........ 当夜,郭天子做了个噩梦,梦见有人带兵冲入大内,身边魏浦,李纪砻等人全被杀死,他们冲入大殿将他绑起,放在火堆上烤,那人面目漆黑看不清是谁,只是嚣张大笑问他“官家为何造反!” 惊醒时已是下半夜,月光透过窗户散进屋内,如青砖之上积蓄一汪澄澈清泉。 郭全斌擦了擦额头冷汗,呆呆坐了一会儿,门外灯光微亮,应该是值夜的太监宫女,他没有打扰他们。 自己在窗前桌边倒了口茶水灌进喉咙,脑袋才稍微清醒一些。 想起方才的噩梦郭全斌一下觉得背后一凉,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自然不会信什么周公解梦之类的,在他看来梦是人潜意识的浮现,方才的梦也是他内心最深处的担忧。 一开始他想的是好不容易做了皇帝,那就花天酒地酒池肉林,舒舒坦坦过一生,不要再像前世那样做牛做马。 可他却偏偏丢不下该死的道德感,一开始只是单纯想就范光文一命插手此事,后来觉得不能任由这些当官的鱼肉百姓进一步调查。 结果又发现西南战事背后一地鸡毛,本能的不忍心前线将士受苦,西南百姓遭殃....... 没办法,只得想破脑袋筹钱,努力想办法拉拢对自己忠诚的势力来抗衡沆瀣一气的官员。 随着深入了解,背后的丑事接二连三爆出,又牵扯到去年大笔军饷被贪污....... 事前一件接着一件,龌龊一桩接着一桩,使他深陷泥潭无法自拔,事到如今居然不知不觉走到这步! 郭全斌明白,到了这步他已经没退路了,职场之上也好,朝廷政治旋涡中也好,要么进,要么退,最怕踌躇不前,进退失据,如今他一旦失败,会面临全面反噬! 即便是天子顶多也就独善其身,而跟着他做事的魏浦,范光文,范灵韵,周图正,刘知赡等都要遭殃。 长呼口气,抬头看了眼窗外挂着的皎洁月亮,郭天子一跺脚一咬牙,没时间犹豫了! 妈的人死鸟朝天,大不了再死一回!他怕过谁了,皇帝老子也不放在眼里,一群贪官污吏,国家败类,还能怕他们不成! 34、不同寻常 “臣曹平顿首拜上,臣于三月十八城外鹿园设宴,小会亲朋同僚,斗胆敬书陛下,谨请圣躬,若官家有暇屈尊,臣万般荣幸,恭候圣驾。” 万岁殿前花园小亭中,范灵韵身着一身红色女官服,亭亭玉立,英姿飒爽,为郭全斌读着今天一早送来的请柬。 “曹平。”郭全斌念了一下这个名字,记忆立即涌上心头,其是三司中度支司首官度支使。 原本一大早看到这种请柬郭全斌半点兴趣没有,如今事情繁多,他忙都忙不过来,哪来什么去赴宴。 以他自己过去的职场经验,任何事想好要做就必须一抓到底,千万不能中途松懈,以期一鼓作气直到功成,一旦作为领导者散漫怠惰,这种怠慢就会如波浪般不断传导,放大,扩散,最终招致失败。 不过这次他却犹豫了,因为邀请的人是度支司的曹平。 “他说的鹿园在哪?”郭全斌问。 范灵韵放下手中请柬,然后道“在城西南的山上,出朱雀门沿西南大道走半个时辰左右就到。” 郭全斌点头,问“这宴会都干些什么?” 范灵韵有些惊讶,不过突然想起来,“官家没去过。” 郭全斌摇头,以前他只是斗鸡遛狗,根本不会去参加这种宴会,他只是郑王时更不会去那种地方,也没人会邀请他。 “官家,都是游园宴饮,吟诗作赋,一般也会有德高望重的长辈考验后辈,来发现提携后辈中的人才。”范灵韵道。 “考验?考什么?”他好奇问,在他记忆中的宴会可和这些完全不同。 “考诗词歌赋,或是时事议论之类。”范灵韵水汪汪的大眼炯炯有神,灵动跳跃,显然她极其向往那样的场景“三年前妙明郡主就是在上林苑中对先帝考的诗词歌赋,时事议论都对答如流,惊艳四座,赢的满堂喝彩。” “是吗.......”对这些郭全斌并不上心,他在乎的是曹平本身的动向,还有......他办这么大一个宴会干什么,背后会不会另有缘由。 “在达官贵人的盛宴上展示才华,得到重用青睐,是诸多年轻学子朝思暮想求之不得的事。”范灵韵说着眉宇间流露出期待,“所以许多学子骚客都会在春夏住在大梁,以求能加入那样的宴会,为自己谋求机会,走通关系,结交人缘。” 郭天子看着神采奕奕的小姑娘忍不住夸赞“你小小年纪倒是看得清楚,很聪明啊,都差点赶上我了。” 小姑娘被他夸得小脸白里透红,微微低头继续说“京中的高贵人家期盼那些读书人去给他们的家装点门面,增添文墨气,才能为人称赞,受人尊重。 而读书人们也利用这样难得的机会展示才华为自己找出路,还能混得吃食,他们是各取所需。” 郭全斌忍不住惊讶看向范灵韵,伸手摸了摸她乌黑的小脑袋,夸赞“范公说你饱读诗书聪明伶俐,我以为就是个从小在家读书的书呆子,没想到真是冰雪聪明。” 范灵韵颇为的得意轻轻抬起精致下巴,“谢官家夸赞。” 郭全斌起身,拉起小姑娘洁白柔夷“那朕就带你去看看吧。” “真的吗!”范灵韵眼中都是光,激动看向他,顺从的让他抓着小手。 “天子说话还能有假。” “多谢官家!”她高兴得像一只欢快的百灵鸟,不过还是努力克制自己,安静跟在天子身边,完成她的本职工作。 郭全斌则是想到昨晚与刘知赡的谈话,如果去年的军饷有人想贪,那三司是第一道必须打通的关节,曹平就是三司中度支司的首官。 所以郭天子准备亲自去看看,他目的不在什么实事议论诗词歌赋,而是实地走访,看能不能查出什么蛛丝马迹。 ....... 下午,枢密副使史进忠入宫,汇报官家筹集的十万缗军饷顺汴水南下,已过淮河入长江,之后沿江而进,预计十天左右能送到前线。 郭全斌听取后再三催促让他们必须全程督办,尽快将军饷送到前线给狄至。 另郭天子想起皇城司上报的史进忠把家里花园院子挖了种粮食的事,想问问他怎么回事,不过最终还是忍住了。 枢密副使史进忠给他一种老实谨慎的感觉,而且是过度谨慎。 下午,刘知赡回报,郭天子与他去了垂拱殿后院密谈,皇城司的间谍注意到,今天黄鼎苏又接连拜会了太子少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中书侍郎、监修国史蔡雍府上,太子太保、枢密史刘升府上,枢密副使史进忠府上,度支使曹曹平府上,以及范光文府上。 这下连郭天子都皱起眉头,感觉脑袋隐约作痛。 如果这些人都与租税案有关,那可太恐怖了,连他都要下手无门。 因为蔡雍是政事堂一把手,刘升,史进忠是枢密院一二把手,曹平是度支司一把手,范光文是他的心腹。 蔡雍、刘升、史进忠、曹丕可到都是宰相! 一时间,郭天子都冷汗直流,不过他很快仔细思量,范光文背叛他的可能性不大,大概是因为黄家与他们有交情所以上门拜访,毕竟范灵韵都说她和黄妙一关系很好。 而剩下几家也可能存在这种情况,即黄家只是单纯上门拜访,而非去卖布,就算卖了布也不一定就参与其中。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想,不过....... “刘卿,大梁城内的禁军有多少。”郭全斌问。 听到天子这么问,刘知赡表情瞬间严肃起来,肃然单膝跪地拱手道“好教官家知道,除皇城司与内殿直外,所有禁军都不得入城。 内殿直一共两千人左右,负责皇城之外大梁城各城门守备,开闭四方城门等。 皇城内皇城司禁军总共有八千五百左右,其中两千负责养马劈柴,为皇家储冰等杂物,余下六七五百中,最精锐的五百人便是入大内的东西两班。六千人分十二指挥,都是禁军中选拔的精锐,每季校考轮换。 皇城司禁军起初便是太祖朝划拨精锐部队,简拔有材勇者,为亲从部队,甲胄齐备,武器精良,请官家放心。” 听到这些,郭天子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些,郑重拍拍刘知赡的肩膀“卿真乃忠良死节之臣,朕的心腹,好好干,朕绝不亏待有功之人。” “诺!”刘知赡激动拱手,官家突然问起这些,他已嗅到不同寻常的味道。 35、官家啊! 金沙江边斜阳如血,江面波光粼粼,波光之下血红霞光荡漾,如地狱血河流淌深渊之中。半卷残旗挂在江边树上随风摇曳,江水湍急,哗哗声不绝于耳。 如坠深渊,如履薄冰,正如这流淌血火的金沙江水,便是此时狄至的心情。 在马小寨后方两里大道边上,有一处两居室加一个小院的茅草房,院中有一颗老桑树,一段刚过腰的围墙。 这里便是西南安抚使,宁远将军狄至的临时居所。 他和照顾自己起居的妻子就住在这,平日往返最前线军寨骑马不用一刻钟,也有部下劝说他在叙州坐镇,他只是苦笑碗拒,如今局面他哪敢有半分松懈。 那边妻子正沉默的收拾着东西,狄至将手边一尺残缺的布匹卷了卷,走到妻子面前“缝缝补补还用得上。 钱那边......我找人借点。”说着他从怀来掏出一块褐色的布,放在坑坑洼洼的木桌上小心打开四角。 里面是一块穿孔的翡翠玉石,“这个你拿着,到了叙州去当点钱。” 他正说着,摇摇欲坠的木门被推开,女儿狄轩带着竹编斗笠进来,她风尘仆仆拍了拍身上灰尘,“爹,那可是爷爷留给你的。” 狄至努力挤出一丝笑意“钱要用在刀尖上,跟哪来的没关系,你也收拾收拾,跟你娘一起回叙州吧,这地方窄,就够我一人住。” 妻子依旧自顾自沉默收拾东西,女儿走上前,把手里的横刀放在桌面,“当这个吧。” “不行,立身之本怎么能拿去换钱!”狄至皱起眉头,一脸严肃的说,“何况......何况若到万一,你要护着你母亲。 你们走汉中北上,去投奔你叔父,他远在关中,应该不至于牵连。” 听他这么说,一直沉默的妻子再也忍不住,停下收拾东西蹲坐地上,脸埋在臂弯中啜泣起来,女儿也沉默了。 他一时不知所措,只觉得心中最脆弱的部分被狠狠击中,几乎要让他窒息........ 女儿叹口气,“父亲,以官家的脾气,我们去关中,只怕会给叔父找麻烦.......” 狄至摇头,“哪会,去便是了,他是你叔父。”其实他心里也没有底。 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官家亲自指派的心腹监军使死在前线,无论他再怎么解释,如何辩解,心里都是忐忑不安,因为疏不间亲。 官家怎么可能会相信他一个从来没见过天子,从西北前线直接调过来的外人狡辩。 可他便是既愤怒又无奈,那监军使跋扈骄横,向他索贿不成,鼓吹出战不成。 那段时间叙州城中有不少阿谀奉承的官吏,为讨好官家成天正事不干围着监军使溜须拍马,时间一长,那蠢猪一样的监军使居然信以为真,以为自己便是多么了不得的人物。 以为可以靠着唇舌鼓吹,加之天子亲信的身份吓住叛军。 于是趁他在西面时私自带了他那几个马屁精和随从,一行十几人走东路去“建功立业”去了。 结果到叛军寨前,他又不怕死的抵寨喜爱五十步内,还来不及舞弄唇舌,军寨墙头守军乱箭齐发,箭矢如雨,瞬间中了十余箭,倒毙当场。 他那些溜须拍马的随从见状鸟兽散,连尸首都没敢抢回来,被叛军削首挂在旗杆上。 之后天子监军使都被杀的消息很快便传遍前线,全军震怖,三军畏惧,叛军士气大涨,奋勇争先向北攻下此前他们打了一个多月尚无寸进的筠连县城。 五百多守军投降后被叛军杀戮,头颅对着叙州的方向在筠连城北堆成一座小山,周围百姓被吓得夜里不敢出门。 一时间更是军心震恐,三军畏惧,他迫不得已自西面抽调两营人马去东面支援高县防御才暂时稳住局面。 这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全因那猪一样的监军使。 可如今他死了,官家十有八九会怪罪到自己头上....... 至愤怒又无奈,不过为将多年,他早已习惯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所以只是面无表情的嘱咐女儿“自大梁来的书信也快到了,你明天带着你娘去后方叙州,若事有不对,便各自逃命去吧,这里有我在。 官家怪罪我一人,只要我在应该不会为难你们。”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官家能把那样的监军使派到前线来,他自己就是天下最大的蠢猪!”当着家人的面,女儿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出来。 “我们为他卖命拼杀,惶惶度日,他在神京高枕无忧锦衣玉食花天酒地,还要横加干预无故降罪!” 狄至见女儿眼泪汪汪,紧咬银牙,既难过又无奈,只再催促嘱咐“出了屋,这样的话别说了,明天一早就走吧。” 正在一家人伤感凝噎时,门外响起哒哒马蹄声。 狄至做了噤声的手势,自己出去看,反手关上了门。 到院子里发现已有三人等在那,一人是泸宁军都虞侯钟庭,另两人是他的随从。 钟庭见他出来,满脸笑意拱手“安抚使,恭喜你了。” “钟都虞何出此言。”狄至苦笑,不解的问。 钟庭激动拱手道“官家圣旨已到叙州,在下是来请狄安抚去城里接旨的,叙州大小文武官员都到了,已焚香祭天,就等安抚使大驾回去。 在下等不敢轻慢,便亲自来请安抚使了。” 狄至瞬间如坠冰窟,整个人僵在当场,居然到的比他想的还快! 他长叹口气,战战兢兢问“都虞知道圣旨都说什么吗?” “这不是什么辛秘,传旨的翰林都跟我们说了,是天大的好消息。”钟庭眉飞色舞道“官家说那监军渎职贪污,欺君犯上,死有余辜。 还夸赞了安抚使用兵有方,调度得当,以数千训练松弛之众抵挡数万叛军。官家还说他正在大内尽力筹措军资,不日并会让人送给将军。” 狄至听完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向钟庭,好一会儿才吐出两个字“什么!” “什么!”此时身后破门被一下推倒在地,发出哐当一声,女儿狄轩也不可思议高呼出来,与他异口同声。 一家三口对视一眼,表情复杂短时间反应不过来,好一会儿狄至才长舒口气,古井无波的面上再也控制不住喜色,居然激动得眼泪打转。 “某换了衣服便去,官家......官家啊!” 36、笼络人心 春风与青柳共舞,鼓声欢快长不停息,老柳崎岖怪状,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三月十七日,自郭天子到这个世界来,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不过他没完全闲下来。 哪怕帑藏空虚,天子也咬牙从内帑中挤出八百缗,让张让采买了一百多头肥羊,猪五百头,又挤出三百缗采购其它菜肴,在东华门内的庆宁宫宴请皇城司数千将士。 这件事让大内尚食局的尚宫张然来组织,考虑到场地大小,每天只宴请一千人,轮流着来。 权力必须由武力保障,而皇城司就是皇帝手中最可靠的武力,他们是禁军精锐中的精锐。而且只要不是兵临城下,只有皇城司禁军能出入皇城。 郭全斌越发清醒确定,这八千禁军就是天子手边长剑,最顺手的利刃,最直接的保障。 东华门边的庆宁宫,原本是太宗时修建给皇子居住的,但到后来,谏官上疏言事,认为除太子外其他皇子成年后不宜居住宫中,以免引起夺嫡之争萧墙之祸。 太宗皇帝听候从之,自此庆宁宫便被闲置,平日偶有外地的皇亲入宫会安顿 老柳环绕,春风和煦,殿前大片开阔地上如同校场,旌旗林立,摆满军械,标靶,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将士们围坐校场,尚食局的厨子穿梭其中,不断给将士们添热腾腾的肉和菜,气氛热烈。 郭天子高坐上方,与皇城使刘知赡,三位皇城司公事,以及十几位皇城司指挥使同席,一面喝酒聊天一面看下方将士表演各种武艺。 军中高手娴熟的刀枪马术迎来一阵阵喝彩,其外还有特别的钩枪,投枪,突火枪等表演,这些表演多不具后世武术那样的备观赏性,大概只有练过的同行才能看出其中精髓。 郭天子则主打一个跟着喝彩就完事的态度。 随后则是远程武器弓弩的比拼,其中一个都头力压十几名同僚拔得头筹,在八十步的距离上接连射中人形靶的头部,十发十个中,赢得满堂喝彩。 郭天子也忍不住起身鼓掌,为他连连叫好。因为他看得清楚,那箭矢在天上明明是晃晃悠悠的,划过一道长长抛物线,像是划破了天穹,可就是这样依旧能箭箭命中,连他这个外行也看得津津有味目瞪口呆。 “好功夫!叫上来朕看看!” 很快那个都头就被带到台上,他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单膝跪地紧张又激动的说“皇城司亲卫第一军五都都头林兴拜见官家。” “起来吧。”郭天子看向年轻人,“朕看你好俊的身手,叫来看看,这手功夫练多少年了。” “好教官家知道,属下自八岁起就开始练了,常和我爹去山上打猎。”被天子夸奖,林兴咧嘴道,高兴的神色怎么都掩饰不住了。 “那你父亲想必也是高手。” 家,父亲年幼时就离世了。”林兴神色稍低落下来。 郭全斌点头,高兴自己发现了人才,“来人,赏五千钱,以后让他到大内去。”他没注意一边的刘知赡欲言又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热烈气氛依旧,郭天子起身,面对密密麻麻的禁军将士发表一番演讲,“人之常情都是兄弟姐妹才住一个院子。 如今皇城之内,诸将士与朕不就像家人一样,同在屋檐下,荣辱与共休戚相关。 朕早想找时间坐下来和各位一起吃个饭了,只是苦于朝局动荡,内帑空虚,而朕自己向来国事繁忙,日理万机,天下百姓都等着朕呢,实在走不开,如今才终有机会和大家一起吃饭。 朕也没什么好说的,话都在酒里,平日辛苦各位,这几天朕掏腰包,大家吃好喝好!”说完举杯自饮。 说完之后,原本热闹的院子里安静了一下,十几个指挥使中不少人都热泪盈眶。 “万岁!” “万岁!万岁!官家万岁!”校场上不知道谁带头喊了一声,随即众将士纷纷附和,一时间山呼海啸,声震云霄,如海浪涌来。 跟随在郭全斌身边侍奉的两个入内都宦官被吓得脸色发白,郭天子却丝毫不惧,反而十分高兴,招呼左右十余指挥使“来来来,再饮几杯。” ....... 当天郭天子十分高兴,兴致高昂,直到下午残阳如血,夕阳西下时才在皇城司刘知赡,三位皇城司公事,及十几位指挥簇拥下出了庆宁宫。 众指挥满面红光,经过今天一天的接触和交流,郭天子已经完全认识了这些人,三个皇城司公事是负责皇城司间谍事务的,监视百官,打探消息就是他们及其手下在做。 而十余个指挥则是率领皇城司的八千禁军的,平日除去值岗的,别的禁军和指挥会住在城外。 在左承天门外,天子龙辇早在等候,诸指挥纷纷拜别,只有刘知赡没走。 郭天子一眼看出他有话说,于是让各指挥等先回去,待到人全走后直接道“刘卿有话直说吧。” 刘知赡拱手,“好教官家知道,官家看上的那个林兴......他的堂兄就是中奉大夫判礼部事孔琳,之前臣向陛下所禀报孔琳向我皇城司之人打探官家消息。 孔琳找的就是都头林兴。” “还有这事!”郭天子皱眉,他以为自己发现个人才,没想到人才可能是敌人间谍? “林兴向他透露了什么吗?”郭全斌问。 刘知赡摇头“这个.......并不知道,好教官家知道,如果去听他们的话,皇城司的人可能就会暴露。” 郭全斌点头,随即道“罢了,那便暂不让其进入内院班吧。 另朕有一事交代你,度支使邀朕十八赴宴,在他城外鹿园,朕想躬身亲赴,去看看有无端倪,你跟着朕去吧,皇城司的人眼光应该更加好使,说不准能看出什么蛛丝马迹。” 刘知赡连拱手“官家,臣能陪同官家三生有幸,可度支使在内许多人都认识臣,如与官家同行,只怕会令他们早做防备,打草惊蛇。” 郭天子点头“也有道理。” “臣有一计,臣手下三个皇城司公干平日就是负责监督百官,刺探情报的,也是老臣亲自带出来的徒弟,平日出没谨慎,外人鲜有知道,如让他们中的一位陪官家去......”刘知赡试探性问。 郭全斌想了想点头,“好吧,让他准备准备,明日一早来大内报道。” “臣遵令!”刘知赡拱手。 朕早想找时间坐下来和各位一起吃个饭了,只是苦于朝局动荡,内帑空虚,而朕自己向来国事繁忙,日理万机,天下百姓都等着朕呢,实在走不开,如今才终有机会和大家一起吃饭。 朕也没什么好说的,话都在酒里,平日辛苦各位,这几天朕掏腰包,大家吃好喝好!”说完举杯自饮。 说完之后,原本热闹的院子里安静了一下,十几个指挥使中不少人都热泪盈眶。 “万岁!” “万岁!万岁!官家万岁!”校场上不知道谁带头喊了一声,随即众将士纷纷附和,一时间山呼海啸,声震云霄,如海浪涌来。 跟随在郭全斌身边侍奉的两个入内都宦官被吓得脸色发白,郭天子却丝毫不惧,反而十分高兴,招呼左右十余指挥使“来来来,再饮几杯。” ....... 当天郭天子十分高兴,兴致高昂,直到下午残阳如血,夕阳西下时才在皇城司刘知赡,三位皇城司公事,及十几位指挥簇拥下出了庆宁宫。 众指挥满面红光,经过今天一天的接触和交流,郭天子已经完全认识了这些人,三个皇城司公事是负责皇城司间谍事务的,监视百官,打探消息就是他们及其手下在做。 而十余个指挥则是率领皇城司的八千禁军的,平日除去值岗的,别的禁军和指挥会住在城外。 在左承天门外,天子龙辇早在等候,诸指挥纷纷拜别,只有刘知赡没走。 郭天子一眼看出他有话说,于是让各指挥等先回去,待到人全走后直接道“刘卿有话直说吧。” 刘知赡拱手,“好教官家知道,官家看上的那个林兴......他的堂兄就是中奉大夫判礼部事孔琳,之前臣向陛下所禀报孔琳向我皇城司之人打探官家消息。 孔琳找的就是都头林兴。” “还有这事!”郭天子皱眉,他以为自己发现个人才,没想到人才可能是敌人间谍? “林兴向他透露了什么吗?”郭全斌问。 刘知赡摇头“这个.......并不知道,好教官家知道,如果去听他们的话,皇城司的人可能就会暴露。” 郭全斌点头,随即道“罢了,那便暂不让其进入内院班吧。 另朕有一事交代你,度支使邀朕十八赴宴,在他城外鹿园,朕想躬身亲赴,去看看有无端倪,你跟着朕去吧,皇城司的人眼光应该更加好使,说不准能看出什么蛛丝马迹。” 刘知赡连拱手“官家,臣能陪同官家三生有幸,可度支使在内许多人都认识臣,如与官家同行,只怕会令他们早做防备,打草惊蛇。” 郭天子点头“也有道理。” “臣有一计,臣手下三个皇城司公干平日就是负责监督百官,刺探情报的,也是老臣亲自带出来的徒弟,平日出没谨慎,外人鲜有知道,如让他们中的一位陪官家去......”刘知赡试探性问。 郭全斌想了想点头,“好吧,让他准备准备,明日一早来大内报道。” “臣遵令!”刘知赡拱手。 朕早想找时间坐下来和各位一起吃个饭了,只是苦于朝局动荡,内帑空虚,而朕自己向来国事繁忙,日理万机,天下百姓都等着朕呢,实在走不开,如今才终有机会和大家一起吃饭。 朕也没什么好说的,话都在酒里,平日辛苦各位,这几天朕掏腰包,大家吃好喝好!”说完举杯自饮。 说完之后,原本热闹的院子里安静了一下,十几个指挥使中不少人都热泪盈眶。 “万岁!” “万岁!万岁!官家万岁!”校场上不知道谁带头喊了一声,随即众将士纷纷附和,一时间山呼海啸,声震云霄,如海浪涌来。 跟随在郭全斌身边侍奉的两个入内都宦官被吓得脸色发白,郭天子却丝毫不惧,反而十分高兴,招呼左右十余指挥使“来来来,再饮几杯。” ....... 当天郭天子十分高兴,兴致高昂,直到下午残阳如血,夕阳西下时才在皇城司刘知赡,三位皇城司公事,及十几位指挥簇拥下出了庆宁宫。 众指挥满面红光,经过今天一天的接触和交流,郭天子已经完全认识了这些人,三个皇城司公事是负责皇城司间谍事务的,监视百官,打探消息就是他们及其手下在做。 而十余个指挥则是率领皇城司的八千禁军的,平日除去值岗的,别的禁军和指挥会住在城外。 在左承天门外,天子龙辇早在等候,诸指挥纷纷拜别,只有刘知赡没走。 郭天子一眼看出他有话说,于是让各指挥等先回去,待到人全走后直接道“刘卿有话直说吧。” 刘知赡拱手,“好教官家知道,官家看上的那个林兴......他的堂兄就是中奉大夫判礼部事孔琳,之前臣向陛下所禀报孔琳向我皇城司之人打探官家消息。 孔琳找的就是都头林兴。” “还有这事!”郭天子皱眉,他以为自己发现个人才,没想到人才可能是敌人间谍? “林兴向他透露了什么吗?”郭全斌问。 刘知赡摇头“这个.......并不知道,好教官家知道,如果去听他们的话,皇城司的人可能就会暴露。” 郭全斌点头,随即道“罢了,那便暂不让其进入内院班吧。 另朕有一事交代你,度支使邀朕十八赴宴,在他城外鹿园,朕想躬身亲赴,去看看有无端倪,你跟着朕去吧,皇城司的人眼光应该更加好使,说不准能看出什么蛛丝马迹。” 刘知赡连拱手“官家,臣能陪同官家三生有幸,可度支使在内许多人都认识臣,如与官家同行,只怕会令他们早做防备,打草惊蛇。” 郭天子点头“也有道理。” “臣有一计,臣手下三个皇城司公干平日就是负责监督百官,刺探情报的,也是老臣亲自带出来的徒弟,平日出没谨慎,外人鲜有知道,如让他们中的一位陪官家去......”刘知赡试探性问。 郭全斌想了想点头,“好吧,让他准备准备,明日一早来大内报道。” “臣遵令!”刘知赡拱手。 朕早想找时间坐下来和各位一起吃个饭了,只是苦于朝局动荡,内帑空虚,而朕自己向来国事繁忙,日理万机,天下百姓都等着朕呢,实在走不开,如今才终有机会和大家一起吃饭。 朕也没什么好说的,话都在酒里,平日辛苦各位,这几天朕掏腰包,大家吃好喝好!”说完举杯自饮。 说完之后,原本热闹的院子里安静了一下,十几个指挥使中不少人都热泪盈眶。 “万岁!” “万岁!万岁!官家万岁!”校场上不知道谁带头喊了一声,随即众将士纷纷附和,一时间山呼海啸,声震云霄,如海浪涌来。 跟随在郭全斌身边侍奉的两个入内都宦官被吓得脸色发白,郭天子却丝毫不惧,反而十分高兴,招呼左右十余指挥使“来来来,再饮几杯。” ....... 当天郭天子十分高兴,兴致高昂,直到下午残阳如血,夕阳西下时才在皇城司刘知赡,三位皇城司公事,及十几位指挥簇拥下出了庆宁宫。 众指挥满面红光,经过今天一天的接触和交流,郭天子已经完全认识了这些人,三个皇城司公事是负责皇城司间谍事务的,监视百官,打探消息就是他们及其手下在做。 而十余个指挥则是率领皇城司的八千禁军的,平日除去值岗的,别的禁军和指挥会住在城外。 在左承天门外,天子龙辇早在等候,诸指挥纷纷拜别,只有刘知赡没走。 郭天子一眼看出他有话说,于是让各指挥等先回去,待到人全走后直接道“刘卿有话直说吧。” 刘知赡拱手,“好教官家知道,官家看上的那个林兴......他的堂兄就是中奉大夫判礼部事孔琳,之前臣向陛下所禀报孔琳向我皇城司之人打探官家消息。 孔琳找的就是都头林兴。” “还有这事!”郭天子皱眉,他以为自己发现个人才,没想到人才可能是敌人间谍? “林兴向他透露了什么吗?”郭全斌问。 刘知赡摇头“这个.......并不知道,好教官家知道,如果去听他们的话,皇城司的人可能就会暴露。” 郭全斌点头,随即道“罢了,那便暂不让其进入内院班吧。 另朕有一事交代你,度支使邀朕十八赴宴,在他城外鹿园,朕想躬身亲赴,去看看有无端倪,你跟着朕去吧,皇城司的人眼光应该更加好使,说不准能看出什么蛛丝马迹。” 刘知赡连拱手“官家,臣能陪同官家三生有幸,可度支使在内许多人都认识臣,如与官家同行,只怕会令他们早做防备,打草惊蛇。” 郭天子点头“也有道理。” “臣有一计,臣手下三个皇城司公干平日就是负责监督百官,刺探情报的,也是老臣亲自带出来的徒弟,平日出没谨慎,外人鲜有知道,如让他们中的一位陪官家去......”刘知赡试探性问。 郭全斌想了想点头,“好吧,让他准备准备,明日一早来大内报道。” “臣遵令!”刘知赡拱手。 朕早想找时间坐下来和各位一起吃个饭了,只是苦于朝局动荡,内帑空虚,而朕自己向来国事繁忙,日理万机,天下百姓都等着朕呢,实在走不开,如今才终有机会和大家一起吃饭。 朕也没什么好说的,话都在酒里,平日辛苦各位,这几天朕掏腰包,大家吃好喝好!”说完举杯自饮。 说完之后,原本热闹的院子里安静了一下,十几个指挥使中不少人都热泪盈眶。 “万岁!” “万岁!万岁!官家万岁!”校场上不知道谁带头喊了一声,随即众将士纷纷附和,一时间山呼海啸,声震云霄,如海浪涌来。 跟随在郭全斌身边侍奉的两个入内都宦官被吓得脸色发白,郭天子却丝毫不惧,反而十分高兴,招呼左右十余指挥使“来来来,再饮几杯。” ....... 当天郭天子十分高兴,兴致高昂,直到下午残阳如血,夕阳西下时才在皇城司刘知赡,三位皇城司公事,及十几位指挥簇拥下出了庆宁宫。 众指挥满面红光,经过今天一天的接触和交流,郭天子已经完全认识了这些人,三个皇城司公事是负责皇城司间谍事务的,监视百官,打探消息就是他们及其手下在做。 而十余个指挥则是率领皇城司的八千禁军的,平日除去值岗的,别的禁军和指挥会住在城外。 在左承天门外,天子龙辇早在等候,诸指挥纷纷拜别,只有刘知赡没走。 郭天子一眼看出他有话说,于是让各指挥等先回去,待到人全走后直接道“刘卿有话直说吧。” 刘知赡拱手,“好教官家知道,官家看上的那个林兴......他的堂兄就是中奉大夫判礼部事孔琳,之前臣向陛下所禀报孔琳向我皇城司之人打探官家消息。 孔琳找的就是都头林兴。” “还有这事!”郭天子皱眉,他以为自己发现个人才,没想到人才可能是敌人间谍? “林兴向他透露了什么吗?”郭全斌问。 刘知赡摇头“这个.......并不知道,好教官家知道,如果去听他们的话,皇城司的人可能就会暴露。” 郭全斌点头,随即道“罢了,那便暂不让其进入内院班吧。 另朕有一事交代你,度支使邀朕十八赴宴,在他城外鹿园,朕想躬身亲赴,去看看有无端倪,你跟着朕去吧,皇城司的人眼光应该更加好使,说不准能看出什么蛛丝马迹。” 刘知赡连拱手“官家,臣能陪同官家三生有幸,可度支使在内许多人都认识臣,如与官家同行,只怕会令他们早做防备,打草惊蛇。” 郭天子点头“也有道理。” “臣有一计,臣手下三个皇城司公干平日就是负责监督百官,刺探情报的,也是老臣亲自带出来的徒弟,平日出没谨慎,外人鲜有知道,如让他们中的一位陪官家去......”刘知赡试探性问。 郭全斌想了想点头,“好吧,让他准备准备,明日一早来大内报道。” “臣遵令!”刘知赡拱手。 朕早想找时间坐下来和各位一起吃个饭了,只是苦于朝局动荡,内帑空虚,而朕自己向来国事繁忙,日理万机,天下百姓都等着朕呢,实在走不开,如今才终有机会和大家一起吃饭。 朕也没什么好说的,话都在酒里,平日辛苦各位,这几天朕掏腰包,大家吃好喝好!”说完举杯自饮。 说完之后,原本热闹的院子里安静了一下,十几个指挥使中不少人都热泪盈眶。 “万岁!” “万岁!万岁!官家万岁!”校场上不知道谁带头喊了一声,随即众将士纷纷附和,一时间山呼海啸,声震云霄,如海浪涌来。 跟随在郭全斌身边侍奉的两个入内都宦官被吓得脸色发白,郭天子却丝毫不惧,反而十分高兴,招呼左右十余指挥使“来来来,再饮几杯。” ....... 当天郭天子十分高兴,兴致高昂,直到下午残阳如血,夕阳西下时才在皇城司刘知赡,三位皇城司公事,及十几位指挥簇拥下出了庆宁宫。 众指挥满面红光,经过今天一天的接触和交流,郭天子已经完全认识了这些人,三个皇城司公事是负责皇城司间谍事务的,监视百官,打探消息就是他们及其手下在做。 而十余个指挥则是率领皇城司的八千禁军的,平日除去值岗的,别的禁军和指挥会住在城外。 在左承天门外,天子龙辇早在等候,诸指挥纷纷拜别,只有刘知赡没走。 郭天子一眼看出他有话说,于是让各指挥等先回去,待到人全走后直接道“刘卿有话直说吧。” 刘知赡拱手,“好教官家知道,官家看上的那个林兴......他的堂兄就是中奉大夫判礼部事孔琳,之前臣向陛下所禀报孔琳向我皇城司之人打探官家消息。 孔琳找的就是都头林兴。” “还有这事!”郭天子皱眉,他以为自己发现个人才,没想到人才可能是敌人间谍? “林兴向他透露了什么吗?”郭全斌问。 刘知赡摇头“这个.......并不知道,好教官家知道,如果去听他们的话,皇城司的人可能就会暴露。” 郭全斌点头,随即道“罢了,那便暂不让其进入内院班吧。 另朕有一事交代你,度支使邀朕十八赴宴,在他城外鹿园,朕想躬身亲赴,去看看有无端倪,你跟着朕去吧,皇城司的人眼光应该更加好使,说不准能看出什么蛛丝马迹。” 刘知赡连拱手“官家,臣能陪同官家三生有幸,可度支使在内许多人都认识臣,如与官家同行,只怕会令他们早做防备,打草惊蛇。” 郭天子点头“也有道理。” “臣有一计,臣手下三个皇城司公干平日就是负责监督百官,刺探情报的,也是老臣亲自带出来的徒弟,平日出没谨慎,外人鲜有知道,如让他们中的一位陪官家去......”刘知赡试探性问。 郭全斌想了想点头,“好吧,让他准备准备,明日一早来大内报道。” “臣遵令!”刘知赡拱手。 朕早想找时间坐下来和各位一起吃个饭了,只是苦于朝局动荡,内帑空虚,而朕自己向来国事繁忙,日理万机,天下百姓都等着朕呢,实在走不开,如今才终有机会和大家一起吃饭。 朕也没什么好说的,话都在酒里,平日辛苦各位,这几天朕掏腰包,大家吃好喝好!”说完举杯自饮。 说完之后,原本热闹的院子里安静了一下,十几个指挥使中不少人都热泪盈眶。 “万岁!” “万岁!万岁!官家万岁!”校场上不知道谁带头喊了一声,随即众将士纷纷附和,一时间山呼海啸,声震云霄,如海浪涌来。 跟随在郭全斌身边侍奉的两个入内都宦官被吓得脸色发白,郭天子却丝毫不惧,反而十分高兴,招呼左右十余指挥使“来来来,再饮几杯。” ....... 当天郭天子十分高兴,兴致高昂,直到下午残阳如血,夕阳西下时才在皇城司刘知赡,三位皇城司公事,及十几位指挥簇拥下出了庆宁宫。 众指挥满面红光,经过今天一天的接触和交流,郭天子已经完全认识了这些人,三个皇城司公事是负责皇城司间谍事务的,监视百官,打探消息就是他们及其手下在做。 而十余个指挥则是率领皇城司的八千禁军的,平日除去值岗的,别的禁军和指挥会住在城外。 在左承天门外,天子龙辇早在等候,诸指挥纷纷拜别,只有刘知赡没走。 郭天子一眼看出他有话说,于是让各指挥等先回去,待到人全走后直接道“刘卿有话直说吧。” 刘知赡拱手,“好教官家知道,官家看上的那个林兴......他的堂兄就是中奉大夫判礼部事孔琳,之前臣向陛下所禀报孔琳向我皇城司之人打探官家消息。 孔琳找的就是都头林兴。” “还有这事!”郭天子皱眉,他以为自己发现个人才,没想到人才可能是敌人间谍? “林兴向他透露了什么吗?”郭全斌问。 刘知赡摇头“这个.......并不知道,好教官家知道,如果去听他们的话,皇城司的人可能就会暴露。” 郭全斌点头,随即道“罢了,那便暂不让其进入内院班吧。 另朕有一事交代你,度支使邀朕十八赴宴,在他城外鹿园,朕想躬身亲赴,去看看有无端倪,你跟着朕去吧,皇城司的人眼光应该更加好使,说不准能看出什么蛛丝马迹。” 刘知赡连拱手“官家,臣能陪同官家三生有幸,可度支使在内许多人都认识臣,如与官家同行,只怕会令他们早做防备,打草惊蛇。” 郭天子点头“也有道理。” “臣有一计,臣手下三个皇城司公干平日就是负责监督百官,刺探情报的,也是老臣亲自带出来的徒弟,平日出没谨慎,外人鲜有知道,如让他们中的一位陪官家去......”刘知赡试探性问。 郭全斌想了想点头,“好吧,让他准备准备,明日一早来大内报道。” “臣遵令!”刘知赡拱手。 朕早想找时间坐下来和各位一起吃个饭了,只是苦于朝局动荡,内帑空虚,而朕自己向来国事繁忙,日理万机,天下百姓都等着朕呢,实在走不开,如今才终有机会和大家一起吃饭。 朕也没什么好说的,话都在酒里,平日辛苦各位,这几天朕掏腰包,大家吃好喝好!”说完举杯自饮。 说完之后,原本热闹的院子里安静了一下,十几个指挥使中不少人都热泪盈眶。 “万岁!” “万岁!万岁!官家万岁!”校场上不知道谁带头喊了一声,随即众将士纷纷附和,一时间山呼海啸,声震云霄,如海浪涌来。 跟随在郭全斌身边侍奉的两个入内都宦官被吓得脸色发白,郭天子却丝毫不惧,反而十分高兴,招呼左右十余指挥使“来来来,再饮几杯。” ....... 当天郭天子十分高兴,兴致高昂,直到下午残阳如血,夕阳西下时才在皇城司刘知赡,三位皇城司公事,及十几位指挥簇拥下出了庆宁宫。 众指挥满面红光,经过今天一天的接触和交流,郭天子已经完全认识了这些人,三个皇城司公事是负责皇城司间谍事务的,监视百官,打探消息就是他们及其手下在做。 而十余个指挥则是率领皇城司的八千禁军的,平日除去值岗的,别的禁军和指挥会住在城外。 在左承天门外,天子龙辇早在等候,诸指挥纷纷拜别,只有刘知赡没走。 郭天子一眼看出他有话说,于是让各指挥等先回去,待到人全走后直接道“刘卿有话直说吧。” 刘知赡拱手,“好教官家知道,官家看上的那个林兴......他的堂兄就是中奉大夫判礼部事孔琳,之前臣向陛下所禀报孔琳向我皇城司之人打探官家消息。 孔琳找的就是都头林兴。” “还有这事!”郭天子皱眉,他以为自己发现个人才,没想到人才可能是敌人间谍? “林兴向他透露了什么吗?”郭全斌问。 刘知赡摇头“这个.......并不知道,好教官家知道,如果去听他们的话,皇城司的人可能就会暴露。” 郭全斌点头,随即道“罢了,那便暂不让其进入内院班吧。 另朕有一事交代你,度支使邀朕十八赴宴,在他城外鹿园,朕想躬身亲赴,去看看有无端倪,你跟着朕去吧,皇城司的人眼光应该更加好使,说不准能看出什么蛛丝马迹。” 刘知赡连拱手“官家,臣能陪同官家三生有幸,可度支使在内许多人都认识臣,如与官家同行,只怕会令他们早做防备,打草惊蛇。” 郭天子点头“也有道理。” “臣有一计,臣手下三个皇城司公干平日就是负责监督百官,刺探情报的,也是老臣亲自带出来的徒弟,平日出没谨慎,外人鲜有知道,如让他们中的一位陪官家去......”刘知赡试探性问。 郭全斌想了想点头,“好吧,让他准备准备,明日一早来大内报道。” “臣遵令!”刘知赡拱手。 37、车辙 “别干站着,坐吧。”郭天子招呼,让站在下方的人坐下,随后将自己手中书放在案前,他心中有些惊,表面依旧古井无波。 “你是皇城司公事?”他好奇问,昨日刘知赡与他约好的派一个公事来护卫圣驾,今天一早也如约赶到,在万岁殿前殿接见,可来的却是个年轻女人,大约十八到二十的样子,这是皇城司公事吗? “禀报官家,是的。”对方拱手回答。 郭全斌放下心来,好奇问“你是谁,皇城司公事还有女人吗?” “好教官家知道,属下皇城司公事莫雨梅。 皇城司平日刺探消息,有时要出入一些男人不便出入的地方,若涉及达官贵人的事,也要顾及女眷体面,所以三个皇城公事中便有一个女官,下属也有女人。”她对答如流,说话平静,与范灵韵初见自己时形成鲜明对比,一看便有很不错的心理素质。 郭天子不再追究,招呼来魏浦和李纪砻“准备准备,一个时辰后出发。” ........ 快到中午时,车架人马准备完毕,小姑娘范灵韵也过来,穿了绯红官服,头戴绣了金边鸟纹的黑色软脚幞头,俊俏靓丽,如出水芙蓉。 郭天子看得喜人,好奇问她“这谁给你准备的。”说着用手拍了拍她头上的帽扇。 “郑尚宫准备的。”小姑娘道。 郭天子点头,夸奖道“你今天很漂亮。” 小姑娘脸色通红,低头去看脚尖,不过一抬头就看到站天子身后的莫雨梅,小姑娘很快收起笑意,彬彬有礼行礼正色问“这位是?” 这一番变色龙一样的转变让郭天子都惊讶,开口介绍,“她是皇城司公事莫雨梅,来保护朕的。” 姑娘脸上严肃散去,又有些脸红了。 “官家,这位是后苑的妃嫔吗。”身后的莫雨梅拱手问。 话音落下,范灵韵小脸要滴出血来,手指紧紧攥衣角,目光闪烁,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郭天子哈哈一笑,“不是,她现在是朕的书记女官。”说完话锋一转“不过以后就是了。” “属下明白了。”莫雨梅点点头。 那边范灵韵小声道“官家~”郭全斌可不管,伸手拉着小姑娘的青葱手指,他可没忘记自己把人扣下的初衷,自己养池塘里的鱼还能让跑了不成,“走吧,车架都准备好了。” 万岁殿外,一行三十多人的队伍已经准备妥当。 除去随行照顾他和范灵韵的宫女宦官各一人,保护他的皇城司公事莫雨梅,以及入内内侍都都知魏浦,东西班禁军行首李纪砻,余下二十多人都是精锐禁军高手。 郭天子出门后,魏浦早在殿门外等候,他拉着范灵韵上车,随后巨大的马车便缓缓动起来。 这东西虽然没后世的汽车快,也没那舒服,但胜在空间大,够平稳。 因为郭天子下令不要大张旗鼓,所以鸾纛,开路屏牌,诸多依仗用具都不要,也不让人在驾前撒黄土,不然天子出行即便小驾也要浩浩荡荡弄出太多动静来。 而且为避开人群,不让好奇的百姓夹道张望影响出行,郭天子改变了以往天子外出走宣德门,出御街的路线,下令出西华门,走博爱西街,出城西梁门,然后沿着护城河往南,去城南大道,再去往鹿园。 这一路上人少了不少,不过因为车驾显目,时不时依旧有不少人向这边张望。 郭天子沿途一直好奇的掀开车窗帘探望这座城市的风土人情。 街道上十分热闹,商铺林立,酒旗遍地迎风飘动,街边墙角苔藓微绿,几搓嫩黄草苗钻出街道石板缝隙,于晨风中摇摆。 叫卖声络绎不绝,热气腾腾的早点摊刚开张不久,蒸煮的各类面食香气扑鼻,还有卖饮品的在一旁吆喝着木瓜水、梨子茶,偶尔引得行人停下。 街边茶楼酒肆里大清早就有三三两两的人蹲在那,还有算命的也早在一棵大梁常见的老柳树下落脚摆开席子。 短短一里多的街道,处处都是人间烟火,郭天子忍不住感慨“无数普通人的一生所求无非如此。” “黎民百姓都寄希望于官家呢。”范灵韵道。 郭天子无话可说,他觉得这突然就太沉重,于是只敢点头,没有说话。 ...... 车队经过半个多时辰的颠簸,差点把郭天子的屁股颠开花后终于快到达目的地。 郭天子忍不住吐槽,妈的什么破车,就不能装个空气悬挂吗! 周遭树木郁郁葱葱,地面铺满磨得光滑的石块,十分宽阔,足够三辆马车并行,他们现在已经岔入一条出城南的大道, 李纪砻介绍道“好教官家知道,从这走往西面走几里地就有岔道,往北去了郑州,继续往南就是汴水边上的渡口。” 又走一会儿,到了一处岔路,岔路用一条条石阶铺成,路上往来的人逐渐增多,有不少人在向这边张望。 “官家,这里的路就是去鹿园的,上山的路只能步行或乘轿,某去准备轿子。”魏浦掀开车帘汇报。 “不用,走路上去吧,大家走这么久也累了,时间还早,就在这歇息两刻再上山。”郭全斌道。 “要不要派人去同知度支使接驾。”魏浦问。 郭全斌想了一下,“不用,我们自己上去。” 一下车,清新空气扑面而来,周围树木高大,完全挡住阳光,树下的官道上洒满光斑驳,周围草木生发,生机勃勃。 郭全斌不由觉得脑子清醒了一些,他沿着大道向远处看去,突然发现官路大道上留下不少凹痕深深浅浅的凹痕,总体不深,经过雨水冲刷还有些难以辨认。不过确有很多,有些地方连地上石砖都被压碎的痕迹。 “那是什么?”郭全斌不确定自己的判断,问身边的莫雨梅。 她上前蹲在路边看了一会儿,用手摸了摸,又到处看了,最后回来道“禀官家,是车辙,很重的车留下的车辙,而且车还不少。 普通车辙不可能这么深,还能把石板压断。”莫雨梅汇报,“车辙只到这个岔路口,再往东就没了。” 郭天子心思百转,招手叫来魏浦“这官道平日有人修缮吗。” 魏浦看了远处的坑洼,“好教官家知道,大梁附近的官道都是一年两次修缮。春耕之后一次,秋收到过年前一次。 到时自由有司负责招募民工修缮。 这些坑洼按往年常例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修好,大致也就下月中旬的样子。” “也就是说,去年秋后才修好?” “是的。”魏浦点头。 郭天子陷入沉思。 38、“偶遇”蔡雍 “什么?你确定!”半山小亭中,朴定立惊讶问,周围几个同僚也都看过来,神色都都带一些焦急惶恐。 “不对吧,以往官家对此等事向无兴致,怎么这次.......” “曹相公何必多此一举。”有人抱怨。 曹平身着红金绣花鸟纹路圆领长袍,身材中等,见同僚如此说摊手道“这能怪我,本就是礼仪而已,过去官家何曾赴过这等宴会?” 中书舍人曹归此时开口,“先想办法,如果官家来了我们如何应对。” “要不今日之事改日再议。”有人提出。 “不成,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大家都在,而且能掩人耳目,如若错过再来一次就难了。何况时间也不多了。”曹平摇头否决“江南那边我问过,五月结茧,月底就能大批出货,距今两个月而已。必须先商量好!” “那还在啊?”中奉大夫判礼部事孔琳有些不解“两个月绰绰有余,可以等上一个月,待风消云逝,雨过天晴再行议论。” 话才说完,众人无言,曹平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孔琳,脸色很是难看,但最终只回了一句“事不在这!总之我们没有两个月的时间! 必须临时想出个办法,老夫与诸位亲自去迎官家,便率官家游山玩水,令其疲惫,随后孔大夫便率那些后辈去见官家,让官家多指教他们。 这样一来到下午官家或许就会疲乏回宫,待官家离山,再商大计。” “好,就依曹相公行事!” “嗯,只能如此!”众人很快统一意见。 ....... “他们没有两个月。”莫雨梅落后半步,向天子解释。 山路上,人越来越多,郭全斌拉着走不惯山路的范灵韵走在前面,前方还有李纪砻率四名禁军将士带路,身后也跟了八名禁军高手。余下人在山下看守车架。 这一阵仗引得陆续上山的人纷纷让道。 “好教官家知道,昨夜我司内议定,之前忽略一点,他们收购田地的钱最大一笔可能并非向达官贵人筹集,也并非各家自己出资,而是去年出兵中各家上下其手贪墨隐藏的军饷。 既然如此,他们可能准备大量买布,而非置换金银。” “轻便是一方面,把钱过几次,想查也难查出来!”郭天子立即看出其中关键。 莫雨梅小声说“官家圣明,洞察入微,就是如此! 他们用的大头应该是官银,还要许多时间重铸。一来他们不敢直接花,没有朝廷旨意布商也不敢收官银。 二来则是他们舍不得,官银比市银纯太多,十两官银,掺上铅、铜,可以熔出十二两市银用于买卖,如果是一千万两,那就能熔出大约一千二百万两市银。” 郭全斌目露寒光咬牙切齿“零头就几百万,朕凑个二十万给前线将士救命都竭尽全力掏空裤裆,这些狗贼、蛀虫!朕的钱,都是朕的钱啊!” “好教官家知道,刘使司(刘知赡)昨夜已下令各同僚监察神京附近及汴水畔所有作坊,这么大的数目想要熔炼必有蛛丝马迹,想必要不了多久就有结果。”莫雨梅见他生气连抚慰道,又因天子用词不雅有些尴尬。 郭天子点头,压低声音“你们做得很好。” 周围树木茂密,青石阶延绵如蜿蜒巨蟒,半隐半现在山石和树木之间,路边时不时有歇脚的亭台,不少年轻书生模样打扮,举手投足间带着书卷气,不少人都好奇向这边张望,指指点点,大概没见过这么隆重的阵仗。 也有护山的下人来小心询问这边的情况,前面的李纪砻拿出腰牌报上身份,对方立即惶恐退下。 郭全斌注意到,这些沉淀岁月痕迹的青色石阶上时不时就有新留下的豁口,像是被什么磕到,可豁口面又十分光滑,就像被水流冲蚀过一样,“今年的雨这么大吗?” 不一会儿,他们就到山腰一处院落,苔痕上阶绿,人来人往,少说有二三十人,古朴匾额上书“净口阁”。 入内后是一个带数百步环形走廊的园子,后方有两栋阁楼。 四周走廊环绕正中是一处面积两亩左右的人造池塘,池水深不见底,中间立着假山松石。 一丈高的假山顶上立着一只白玉雕琢栩栩如生的白鹿,其上方四五丈高处有一股筷子粗细的山泉自石崖间滴落,正好落在白鹿头上,如白鹿饮水一般。 白玉也在山泉日夜洗刷下越发圆润剔透。 郭天子恍然大悟,“原来这里叫鹿园是说这个,我还以为养了鹿呢。” 这奇观引来不少人啧啧称奇叫好,虽然这里叫净口阁,不过回廊上的人群还是乱哄哄的,有仆人穿梭其间,为众人准备酒水点心。 见郭天子带着十余名虎背熊腰的护卫进来,不少人都意识到他身份非凡,连让开路来。 因为这是曹相公的游园宴会,人人不得带随从入内,而其中的特例自然非比寻常,有人小声猜测这是哪位王公贵胄的公子等。 走到一半,郭天子意外发现回廊的木栏杆上有些凹痕,莫雨梅告诉他,这是绳索摩擦的痕迹,可能是修缮时候起吊什么重物时候留下。 走出池塘回廊,就进入一个种满花草的院子,连着两座阁楼,下方的门敞开着通向后山,这里的人少了很多。 才进来旁边的书生便皱眉道“曹相公的鹿园不是不许带下人进来么?” 有几个路过的书生附和,“是也,相公定下的规矩什么人都可破么?当自己作什么人物!” 几个书生义愤填膺,李纪砻手就要去摸腰间刀柄,郭天子道“不必理会。”他才哼了一声作罢。 他虎背熊腰身材高大,一眼过去几人也不敢说话了,只在背后指定窃窃私语。 郭天子在院子里遇到一位意料之外的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中书侍郎,监修国史蔡雍。 蔡雍身着华服,身边跟着一位年轻后生,像是早在这等候他似的,见他进入阁楼连过来拱手行礼。 没等他礼毕,郭天子抬手打断,“免礼了,这里人多势众,朕微服而来,不宜张扬。” 蔡雍点点头,直起身来,微胖的身躯有些晃荡“今日偶然幸会官家,老臣荣幸之至,官家闲情逸致,意趣高雅,也来游园。 曹相公的鹿园神京之内都有名声的。” 郭天子奇怪,偶遇?他看不像,这老头像是专门在这等他的,“蔡相公雅兴,你与曹相公交情不错啊。” “呵呵,同僚之间的普通走动。”蔡雍笑了笑,随即转向身着女官服饰,与天子并行的范灵韵,“这位便是范兄爱女吧,久闻贤侄女才情卓绝,品貌无双,与官家真是郎才女貌。” 他这话转弯很大,一下让范灵韵脸色通红,郭全斌则完全搞不懂这老头是什么意思了。 他和曹平等人什么关系,来这里干什么?他参与了背后的事情吗?郭天子心中千头万绪瞬间闪过,随后以不变应万变“确实配得上朕。” 蔡雍一愣,正要接话时候后方山路台阶上响起密集的脚步声,很快几十名官员在为首的度支使曹平带领下涌入院中,诸多官员围在面前,纷纷恭恭敬敬行礼道“臣等接驾来迟,请官家恕罪!” 这样场面一下把方才在背后指点私语的读书人吓着了,惊讶错愕之余噗通一下跪下了....... 39、忠臣啊 “官家!” “什么,当今圣上!” “官家也来了......” “官家在哪?”一时间庭院内外都是窃窃私语,不少人努力向这边张望,还有人扒在墙头往里看,却都被禁军士兵隔开。 “臣等接驾来迟。”曹平拱手,众多官员行礼,随后他们有些讶然的与天子身边的蔡相公见面行礼。 “蔡相公雅兴,来了也不知会我等一声,有失远迎了。”曹平拱手说。 “哪里,冥冥之中自有天定,老夫追随圣驾而来,不需相迎。”蔡雍摆摆手,脸上没有言笑,似乎与曹平关系不好。 郭天子点头,让他们一一免礼,他的注意力并不在面前的官员身上,而是仔细打量周围建筑,这个庄园。 自山脚起,他总觉得这里透着一些古怪,可又说不出哪里古怪。 官道车辙,石阶上的凹槽,护栏上的印记,或许只是寻常,可又觉得处处透着不寻常,还有面前这些一起来到他面前的官员们。 看起来他们全知道自己要来的消息? 一起来接驾不奇怪,奇怪在于他们怎么来得这么早?还全默契早到了。 自己不是只回书信给曹平吗,他们怎么知道的,或许他们在自己到来之前都见过曹平并得到消息了。 为什么提前聚集在此?是不是提前开会商量过什么? 作为职场老油条,众多思绪在心中一闪而过,不过表面上没有变化。 郭全斌脸皮很厚的说“好意朕心领了,朕平日日理万机宵衣旰食,无暇参与这样的闲情逸事,曹相公相邀就来看看。” “官家夙夜劳累,忧国忧民,岂是我等臣子可比。”众人还没说话,蔡雍连拍上马屁了,他拍马屁一向很快。 “蔡公说得对,所以朕对诸卿还不够了解,蔡公给朕一一介绍介绍。”郭天子露出他的意图,跟在曹平身边这些人都很可疑,他要全记住。 “尊令。”蔡雍拱手“好教官家知道,这位是中奉大夫,礼部判部事孔琳,这位是左谏议大夫刘词其父便是枢密相公刘升,这位是中书舍人曹归......” 蔡雍一一介绍,众人纷纷向天子敬礼,郭天子表面笑嘻嘻,心里早把这些人的名字都记在心里,并列为重点怀疑对象。 一番寒暄礼节互拜后,曹平挺身而出“官家,老臣斗胆为官家向导,周游此山,为官家介绍介绍这里的自然景致,山光水色。” 郭天子欣然同意,“那走吧,朕好久没来外面走动了。”说着带头往前,百官和禁军将士簇拥上来,从阁楼下门洞穿过,沿着台阶上山,至于之前冒犯他还在那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书生,郭天子根本没把他们放在心上。 “这片地是老臣父亲买下的,后来发现山崖上的清泉,又有道长路过神京给家父看了风水,以为此地是块难得宝地。 所以才在这修缮楼阁庭院,因物料拖运不易,历经五年乃成,建成至今已有十二年。”一路上,曹平一面为天子带路一面讲解。 路上石阶两侧山石嶙峋,草木葱郁,大片枝叶遮挡阳光,各色野花在路边盛放,林中时不时有虫鸣鸟叫清泉击石之音。 这样的景色如果在南方、西南并不算少见,可如果在大梁那就是极其少见的山光水色。 数十人簇拥天子,走走谈谈,都是朝廷大员。 曹平一路走一路为官家介绍这里的景物和来历,还有一些混杂野趣和怪诞的传说故事,时不时引来众人讨论,竖耳倾听。 范灵韵小姑娘也好奇的探头去听,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最爱听这些了。 郭天子兴趣却全不在此,要说怪奇故事他都能吹一本聊斋故事出来,他只是看似漫不经心的说“这阁楼亭台的梁木看着快有千斤重吧,当年修建时是怎么运上来的?” 曹平没想天子关注点不在景色而在这。 他下意识便颇为骄傲答应“家里有子侄在八座司当过差,当时提出一个好办法,找硬活木去皮,扎成木筏,把东西放在上面,顺着石阶用牛拉上来。” “这不旱地行舟吗!”郭天子忍不住道,妈的大梁附近的东方君士坦丁堡...... “官家好比,就是类似旱地行舟,只要把东西稍放在后,活木筏子能翘头,这些重物都能顺着石阶一一拉上山来。”曹平说。 “原来如此。”郭天子恍然大悟,心里突然想通了什么,意味深长夸奖“你家子侄确实聪明啊。” “官家过誉。”曹平笑呵呵道。 ...... 众人又走一截,都有些累了,稍微在半山一处空地休息一会儿,李纪砻取来两个马扎给天子和范灵韵落座,众人环绕周围休息。 过一会儿曹平提议“这里山川俊秀绝美景致都在峰顶,请官家移步去顶峰。” 郭天子呵呵一笑,突然道“不了,回去看看白鹿,那只白鹿栩栩如生做工精巧,朕非常喜欢,方才没有细看,再去看看。” 教官家知道,白鹿什么时候都能去看,山顶风光过了现在时辰就不好看了。”曹平连出列拱手说。 中书舍人曹归也拱手附和“大好风光在顶峰,峰顶景致不容错过啊。” “官家,山高有灵,风光全在峰顶,如今费时费力已至半道,何来中道而弃?”中奉大夫孔琳也拱手说话,“官家是大智大勇之人,恒心毅力必定远胜常人,哪会败给区区山道险阻,一些崎岖石阶呢。” 郭天子笑着环视出来说话的官员们,“说得很好。” “那官家......”众人激动就要起身。 “可我不听。”郭天子一句话打断众人施法“事在朕,不在诸卿。” 郭天子一句话,几个人呆在当场“你们爱看的自己去看,朕要回去看白鹿了。” 说着又看了曹平一眼,“曹公是走累了吗,满头大汗的。” “官家.......额,好教官家知道,老臣身体一直不好.......所以。”曹平连解释。 郭天子点头,“那你可要注意身体,李纪砻,咱们走吧。” “诺!”李纪砻率禁军将士起身将众人隔开,蔡雍也跟着起身“老臣侍奉官家左右。” 这下那边几人交换眼神之后连跟着起身“臣等也随官家同去。” 郭天子看他们一眼,笑着点头拍了拍曹平肩膀“卿等都是我大周的忠臣啊!朕心甚慰。” 40、官僚的奢侈 “白鹿引水真巧夺天工。”郭天子称赞,嘴上说着目光却看向水池的水线,青苔距离水面有三五寸的样子。 “谢官家称赞。”紧跟着的曹平连接话。 “山泉每天进来,不怕涨水吗?” “好教官家知道,池子西南有工匠开的出水口,正与进水相当,所以一年四季水位不变,从来无差,见者无不啧啧称奇,也是此池奇观。”曹平颇为得意的夸耀。 郭天子听他这么说,又瞥一眼高过苔藓许多的水线,不动声色说,“走吧,听说曹公备了好宴,朕去看看。” 曹平等众人如松口气般连簇拥天子“官家请,臣在楼上备宴恭候。” ....... 众人簇拥天子到水池后方,上了阁楼。 楼上十分宽敞,从窗户看出去下方院子和远处池塘尽收眼底,长桌都设在靠窗的位置。 “官家请落座。”曹平引郭天子落座窗边上座,郭天子开口“灵韵,来陪朕坐。” 众人看向脸色微红的范灵韵,眼中都是了然,连让开一条路让小姑娘过去。 天子落座,禁军士兵把守上下楼梯口,官员们才陆续坐下,蔡雍与曹平分坐天子首席左右两侧。 “官家,我坐在这会不会不好?”范灵韵有些怯场,相公都还坐在她下方。 郭天子嘿嘿一笑,“不怕,这就是你的位置。” 话说着,下方庭院回廊中也越来越热闹,众多读书人,官家都汇聚在下方院子和回廊中,大家议论纷纷,许多人都抬头向阁楼眺望。 想必是官家在阁楼上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是妙一姐!”范灵韵激动的指着下方院子里一位女扮男装的书生说,郭天子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贴在她耳边小声说,“就是你说那个妙明郡主?” “嗯~没想到她也来了。”范灵韵小声说,“还有我家五哥范济明,他是太学生。”范灵韵指向另一个神色严肃与几个年轻人站在角落的读书人。 郭天子点点头,看着下方诸多读书人三五成群侃侃而谈好不热闹,他们会互相行礼引见,然后谈论。远远的郭天子也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隐约听来应该是诗词歌赋,时事政治之类的。 郭天子顿时来神,好家伙诗词歌赋!他能抄一箩筐,让这些学子见识见识天子的才华占天下九斗!比曹植还多一斗! 想到这郭天子都忍不住咧嘴笑了。 不过很快曹平打断天子的幻想,“官家,可以开宴了吗。” 天子点头,马上将思绪拉回,他来这可不为这个,另有图谋。 不一会儿一道道美味佳肴便被送上来。 管事的站在楼梯口唱报“餐前小吃,春藕、鹅梨饼子、乳梨月儿、红柿子、生藕铤子、葴杨梅、新罗葛、切蜜蕈、切脆枨、榆柑子、雕花梅球儿、红消花、雕花笋、蜜冬瓜鱼儿、雕花红团花、雕花姜、蜜笋花儿、香药木瓜、椒梅、香药藤花、砌香樱桃.......” 唱菜的嘴巴不停,送菜的上上下下络绎不绝,官员们习以为常正襟危坐,只有郭天子看得有些呆。 “砌香萱花柳儿、杂丝梅饼儿、肉线条子、鰕腊、肉腊、金山咸豉、酒醋肉、肉瓜齑、荔枝甘露饼、荔枝蓼花、荔枝好郎君、珑缠桃条、酥胡桃、缠枣圈、缠梨、香莲事件、香药葡萄、缠松子、糖霜玉蜂儿、白缠桃条各一例!” 一道道眼花缭乱的小吃被送上桌来,很快就琳琅满目看得人目不暇接。 郭天子看着面前堆得满满当当的美食,忍不住吐槽,“这些是餐前小吃!” “官家要直接上正菜吗?”曹平拱手问。 “不用,正常上吧。”郭天子收起惊讶的表情,摆出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 作为东道主,曹平起身行礼,“餐前小吃,大家聊以慰口,官家请,诸位请。” 众人回礼,随后目光都汇聚到天子这边来,直到天子动筷,众人才纷纷动筷。郭天子总算见识了官僚们的奢侈,大家也都对这样的奢侈习以为常。 他们吃的时候,下方院子里也有侍者为众多读书人送去小吃和酒水,不过和阁楼上的奢侈就毫无可比性了。 众人一面说笑饮酒一面享用,因为种类太多只吃一半不到,大概半个多时辰便全撤下,换上主菜。 主菜没有小吃多,却多是大盘,也更加珍贵,花炊鹌子、萌芽肚胘、鹌子羹、鸳鸯炸肚、炒沙鱼衬汤、鹅肫掌汤齑、鲜虾蹄子脍、洗手蟹、五珍脍、鹌子水晶脍、猪肚假江鳐、血粉羹等等,还有一些他不知道的没记住的,又是满满当当一大桌。 郭天子算是见识什么叫前线吃紧后方紧吃,这一顿够前线打多久了!老子做皇帝的一顿也才八个菜! 正宴上来后,判礼部事孔琳起身“好教官家知道,开宴时一般会出题考校年轻人的才华笔墨,议论时事,鉴别人才,也可助兴。今官家在此,该由官家出题。” 郭天子看向下方人群,他们中有不断向上张望,有急不可耐的左右踱步,也有坐在树下乘凉目光始终在阁楼上,有假装镇定目光却时不时向上张望等,各式各样的人一览无余。 这大抵就是居高临下的好处。 这些年轻人看着楼上高高在上若隐若现的大人物,都在等待这个时候吧。 考校才华能力不假,这些高高在上的官员也期待这种居高临下点评年轻人的感觉,渴望后辈的追捧和崇拜目光吧。 想到这,郭天子道“朕不好诗词歌赋,诸卿来出题吧,至于议论实事,就说说西南战事吧,朕正为此事忧心,看看有无才俊能为朕解忧。” “谨遵圣令!”孔琳拱手,思索一会招手叫来旁边等候的下人,端来放好笔墨纸砚的盘子,提笔写下一个“水”字,随后摆摆手,“送下去吧。” 不一会儿下方年轻人都纷纷围过来,聚集在楼前,看到下人送下去的纸张,顿时如激怒的蜂群一般嗡嗡炸开。 “这些年轻人中有好几个都有不错的才学,如武安王的长孙高宽,江南的徐直...... ....... 都是不错的后辈,才学上等。”孔琳侃侃而谈,连说好几个人,郭天子都不认识,他心不在焉。 在座众人也接话点评,郭天子目光却一直在远处回廊中间的水池上,他来此地只有一个目的,探探曹平的虚实。 而现在他越来越确定,曹平定与租税和贪墨军费的事脱不了干系...... 41、坏人有两幅面孔 净口阁外院中,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四周绿树成荫,鸟语花香,四周花坛开满各色春花,引来彩蝶纷飞,蜜蜂振翅,山间清泉叮咚,山风穿院而过带着芬芳温度宜人。 但在场多数人心不在此,目光闪烁错落,大多都落在阁楼之上。 言谈之间也时不时听到“消息是真的吗?”“官家真在阁楼上?兄台可不要诈我啊......”之类的话。 黄妙一身着青绿书生长袍,戴了男人的幞头,和哥哥一道混在人群之中,有些自江南来求学的学子见到哥哥会打声招呼,不过都没认出她来,只因她有意遮掩。 他们是后面上山的,前面来的人已经闹得沸沸扬扬,说官家出现在山上,有几个不长眼的书生无知,冒犯了官家,官家不与他们计较,只在大人物们簇拥下上山去了,之后又回来上了阁楼。 因为他们的话确实冒犯,不少人怀疑他们说谎了,因为以官家传出的名声,怎会轻易宽恕那些冒犯的书生。 想必官家必不在这。 也有人说或是近旁曹相公等人请求官家开赦,几人才得幸免,官家应该是真在山上的。 无论他们怎么说,黄妙一都觉得这是机会,官家肯定在山上她想,所以便马不停蹄与哥哥气喘吁吁快步赶到山上。 院中人影众多,三五成群聚集在树下,石桌边,花坛畔或是回廊中,大家各有各的话,眼神却时不时都向楼上看去,有人甚至不顾体面爬上庭院外墙,想要看清二楼情况,不过很快被园中侍者赶下来。 “待出题考校,必是官家亲开御口,于情于理都该如此。”黄妙一满怀期待,到时她只需技惊四座夺得头筹,就有机会到阁楼之上面见官家,此乃难逢良机,不可错过。 “只怕官家不精词赋,无心此道。”哥哥黄鼎苏在一边委婉提醒。 黄妙一下意识觉得话有道理,不过她很快将其抛之脑后,心里默念“不会,定不会的!” 正当他们翘首以待时,几个熟悉身影打招呼凑过来“黄兄,好巧,东华门外一别,没想这么快又相聚了。” “高兄,尹兄。”黄鼎苏拱手。 “以在下愚见,官家不在阁楼之上。”高宽以右手纸扇指向二楼信誓旦旦道。 黄妙一以为他有什么常人不知的情报,连上前半步追问“何以见得?” 高宽摊手,十分自得论述说“这不显而易见,此前传言几个书生顶撞官家,以官家以往脾性他们能讨得了好?即便不死也要脱层皮,如今还在那边夸夸其谈向众人炫耀,足见此事只是谣传而已,不可采信。” 说着他拱手似讨好般说“以妙一郡主聪颖,想必早看出其中端倪吧。” 没想到黄妙一没有答复,微一点头不再理会。 高宽笑容僵了一下,还是维持住了,侧开脸避开两兄妹目光后忍不住阴沉下来。 不一会儿,那边热闹起来,不少人叫到“出题了出题了!” 大家纷纷围过去,只见上面写了一个大大的“水”字,众人纷纷交谈思索起来,黄妙一关注的却不在此,她穿过人群,问下来的侍者“请问这是谁出的题?” 听到这话,不少人也好奇期盼的看过来。 “此乃孔大夫手笔。”侍者答应。 “也是孔大夫想出的题吗?”黄妙一追问。 “当然,否则还能是谁?”侍者有些不解的说。 周围人都有些失落,又纷纷转头去思索自己的大作,阁楼下的台阶前放了七八张长桌,都摆着纸墨笔砚,有才思者收起扇子,说一句“献丑了”或是“在下偶有一句”之类的话,上前去写下自己的作品,又修修改改,写上自己大名,籍贯。 很快侍者便会送到楼上去,作者则翘首以待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给出的点评。 黄妙一心不在焉,她以往最为出色的才思也都全如一塘死水,没有半点波澜,甚至坐上去提笔的心情也没了,轻叹口气退到后方石桌边坐下。 哥哥黄鼎苏察觉到她的失落,过来安慰“好了小妹,本来就不是十拿九稳的事,就当游山玩水散散心也好。” 没想到高宽一边笑一边凑上来道“郡主不必上心,官家没有这样的闲情雅致,哪有心思来这书香墨韵之地,官家心思全在斗鸡遛狗。” “官家已经把大内鸡犬全卖了,或许另有它图。”黄鼎苏说。 “我觉得黄兄、郡主这样的高才大义之人,不该寄存不切实际的想法在他人身上,圣人言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啊。”高宽道。 黄鼎苏皱起眉头没有接他的话,“家妹身体不适,高兄请便。” 高宽张嘴欲言,见他这样也只得拱手,不过脸色不太好看。 同时另一边已有众多读书人叫上自己的诗词大作送到楼上,楼上侍者时不时下来向众人汇报,谁谁的作品为哪位大人物看重之类的。 高宽叫上他身边跟着的尹崇徽,也准备去试试。 就在这时,楼上突然匆匆下来一位侍者,他高声道“肃静!诸位肃静!官家有口谕在此!” 此话一出,顿时整个小院安静下来。 “今巧遇盛会,佳期难逢,大周芸芸学子得聚此宝地,朕方为西南乱事云扰,今试遣诸学子为朕解忧,皆可试言之,言者无罪。” 话音落下,高宽呆立半路,在场所有人目光都变得炙热起来,所有人都有一个念头“官家在楼上!”这是他们距离天子最近的时候! 黄妙一也眼睛放光,激动起来。 “谁有高论可到这边来,这里说官家就能听见。”一位女官下来,站在阁楼下方高呼道,结果激动不已的众多读书人居然一时无人上前。 ....... 阁楼上,酒宴已到尾声,郭天子喝了几杯,伸手搂着害羞的范灵韵,目光从窗户缝隙往下看。 别人都以为他在看下方高谈阔论的学子,但其实他们中大多虽高谈阔论,可连西南前线具体位置在哪都不清楚,只说一些假大空的话。 郭天子没有半点兴趣,他目光所看向的依旧是那片回廊围绕,白鹿引水的池塘,那些学子只是用来掩护。 随着白日西斜,气温升高,池子中的鱼儿开始大量聚集在西南角落浮出水面,鱼儿们像是约好一样,都选择了西南角。 此时太阳光线却能照到整个池面。 “官家在听学子们的见解吗。”范灵韵也不挣扎了,带着微微醉意靠在他肩膀上,脸蛋如两颗春桃格外诱人。 郭天子抚摸着她的小手“不,是看人性的贪婪和丑恶。” 小姑娘歪着小脑袋有些不懂。 郭天子脑中已经掀起波澜,鱼儿大量在那聚集,说明那里的水底很可能有断层,联想此前种种疑点,以及西南角回廊扶手上绳索的印记,刘知赡的推测和情报........ 郭天子回眸看了一眼下方如鱼群一样热闹的读书人,又饮一杯琼浆,脑子越转越快。 军饷要走左库藏出,属于三司管辖。 理论上在大周当前制度下,如果他们想贪墨去年出兵的军饷,那做出军事决策掌管士兵军饷的枢密院,负责军队物资运输到军营的转运使,以及负责国家开支用度的三司都必须紧密配合,任何一个部门没有参与便做不到。 去年出兵的河北转运使就是天鼎军节度使付喆,而三司这边参与的人应该就是曹平! 郭天子撇了一眼,坐在他身边度支使曹平满脸堆笑,低下身用专用银筷把美味佳肴夹到自己面前,还时不时称赞天子,向天子敬酒...... 如果只看表面,他简直就是样板级的大周忠诚,天子走狗,当然另一边的蔡雍在对天子毕恭毕敬上也不遑多让。 所以说,能人坏人,大多都有两幅面孔啊。 郭天子心里感慨,面上也做一副没心没肺的高兴面孔“曹相公,你的好酒好宴好招待,朕都记在心里了!来来来,再饮一杯!” 曹平连起身,恭敬双手举杯与天子同饮,众官员喝彩称赞,一副君臣相得,其乐融融的宴会情景。 42、山雨欲来 “集叙州,泸州及周边诸州,乃至成都府之兵,聚众十万,以泰山压顶之势沿金沙江进军。 叛军有数十万众,可大多都是老弱妇孺,自川陕四路选出的青壮好汉,定会让那些宵小刁民知道什么是大国上民,虎狼之师! 届时王师出叙州,走富水、高县、筠连县,下盐津、大关、罗阳直捣龙穴! 官家可遣书大理,以上邦宗主之名,责令其国主出兵夹击贼众,南北合力,贼众自溃......” 范灵韵贴官家坐着,看着楼下五哥范济明慷慨陈词的发言,居然有些脸红。 以往五哥说这样的话,她心里都觉得五哥说得都对,五哥是太学生,学识渊博见识卓绝,可现在听来居然有些.......脸红。 想起官家那些琐碎细致的准备,艰难的斡旋,绞尽脑汁的为前线筹集军饷等等....... 相较之下突然觉得哥哥的慷慨陈词显得幼稚又空洞了。 等哥哥的慷慨陈词之后,官家作结道“年轻人考虑事情容易浮于表面,不过诚心实意值得肯定,一腔热血也是真想为大周解决事情的。” 官家明明比五哥年轻很多,不过他说出这样的话,范灵韵居然觉得没什么不合适的...... 过了一会儿,又有年轻人说应该在西南修建城寨,以深沟高垒暂阻拦敌军,然后再集结西南军队一举击破敌军,相当于在哥哥范济明的策略上更具体一点,想出拖延时间让大军集结的办法。 不过这依旧是无根之木,官家都没发一言。 只有一边的蔡相公为官家介绍“好教官家知道,这个后辈是河北武安王长孙。” 之后又有儒生出来献策,觉得应遵循圣人的“忠恕”之道,对西南叛军采取怀柔招安的办法,比动兵戈强。 官家没有评价。 随后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妙明郡主,她上前后没有说话,而是对下方的莫雨梅说了什么,很快下方人群一下议论纷纷起来。 不一会儿莫雨梅上楼回报“官家,楼下有人自称江宁妙明郡主,想上楼与官家说话。” “黄家人.......”官家有些讶异,“让他们上来。” ....... 不知为何,当得知妙明郡主要上楼时,范灵韵心中陡然有些紧张。 很快妙明郡主和她长兄在众人羡慕目光中上楼,拜见了官家。 官家对妙明郡主名声在外的才学并不感兴趣,而是直接问道“赐座,郡主有什么话要说?” 妙明郡主躬身行礼“好教官家知道,是关于西南之事的,西南叛军之乱另有隐情。” 听到这话,在场官员惊诧,官家也直起身子“说说看。” 妙明郡主娓娓道来,“官家,此前西南不少人沿长江东进北上到江南大梁做生意,所以与我们家交好的不少,今年开春后西南战乱,信息不通,不过还是有几家派人冒死送信到江南。 因我虚名在外,他们冒死找到我,希望能面呈官家,以申诉冤情。” 话音落下,不只站在她身边的长兄黄鼎苏,范灵韵清楚看到在场众多官员脸色都变了! “郡主身份虽尊贵,可叛贼就是叛贼!话可不能乱说!”曹平严厉呵斥。郡主被吓一跳,脸色煞白。 “无妨,你说说看。”官家抬手制止曹相公继续呵斥。 郡主定了定神,接着说“好教官家知道,据西南来的人所言,金沙江是因在太宗时起常能淘出金沙而得名,沿岸州县许多百姓以此为生。 当时官府规定,金沙所获之利如赋税一般三十税一上交官府,则谁都可以去江中淘金。 可随时间推移,地方官员越来越贪婪,加之地处边陲,朝廷鞭长莫及,他们欺上瞒下,逐渐将金沙获利调到二十税一,十五税一,十税一。 直到去年,地方官员以‘朝廷出重兵于西北,需多加剿贼之饷’为由,要所有百姓将淘金所得一半上交官府!” “什么!”听到这官家脸色难看,面若寒霜,周围官员也一脸惊讶。 妙明郡主则接着说,“还不止如此,还有些人根本没有淘到金沙,官府却以其下江潜水为由,断定其已获金沙,要求上交金税,如交不上还有牢狱之灾。 一度逼得许多百姓倾家荡产,卖儿卖女。” “一派胡言,那他们不会向上陈事吗?我大周朗朗乾坤,陛下圣明,总有人会替他们解决。”蔡雍连激动出声,肥胖的身躯甚至直接站了起来,出声道“这些刁民就是污蔑官家圣德,我大周哪有这事?郡主不要轻信谣言。” 蔡相公神态吓人,说的话郡主也不敢接了,而是有些畏惧的看向官家。 范灵韵听出其中关键,蔡相公这是把官家抬起来堵在她面前,如果所言非虚,那便是官家圣德有损,所以郡主也不敢说了。 她紧张看向官家,这是关乎脸面的事,官家...... “郡主接着说吧。”官家意料之外的开口说,“朕的圣明和百姓疾苦相比不算什么。”一下堵住相公们的嘴,此话也让在场所有人哑口无言。 “蔡相公也坐下,你是老臣,不必和晚辈一番见识。” 官家.......一个十四五的年轻人,全没被面子所累,此前相公们所戴的高帽也没一点作用。蔡相公反不好发作,只能拱手坐下“老臣失礼了,官家恕罪。” 其余人有些嘴巴微张,一时不知要说什么,围座官员面上多是震惊。 郡主连趁机接着说“此前金沙江畔州县百姓和商户都曾联名上请愿书,都不了了之,之后他们想派人进京面呈陛下申诉冤屈。 可西南至大梁路途遥远,足有数千里,他们派出的人最后都.......没有了消息,没一个到了大梁。 年初时金沙江沿岸百姓忍无可忍,遂有民变。 但有一些百姓和商户仍不愿背弃朝廷,背叛官家,悄悄派人送书信联络以表其诚。 可他们既不信任当地官府,也不敢再往大梁送信,思来想去与我家有交往,江南更近,又听闻我乃皇室之后,便将书信送到江南。 我收到书信后日夜惶恐,深思忧虑难辨真伪,便到大梁找机会面呈官家。 信中说其中几家还因给朝廷通书信,被叛军发觉,全家老小皆遭屠戮......他们也是冒极大风险才行此举。” 郡主说完,从衣袖中掏出一叠信纸,双手呈上,莫雨梅接过递到官家面前。 范灵韵不敢说话,她从未见过官家脸色如此难看过。 官家看完后直接不容置疑下令“郡主和黄鼎苏,你们随朕回宫,朕有事问。”随后道“摆驾回宫吧,蔡相公随驾。” 禁军领命,纷纷下楼隔出一条道来,官员纷纷跟上,下楼后众多学者目光炙热向这边眺望。 范灵韵在人群中看到有人盯着她看,侧脸一看居然是曾与她定亲的武安王长孙高宽,她有些尴尬,微微点头打招呼便回头不看,紧紧跟着官家。 到山下上了龙辇之后,她陪在官家身边,周围人都隔绝后,才听官家咬牙道“妈的,贪污军费,吞并百姓土地,逼民造反,好好好! 都是大周好臣子!老虎不发威当老子病猫,该给这些货上点狠手段了!” 范灵韵听着不自觉心里一跳。 43、雷霆手段(上) 自大道望去,大梁城外村寨鳞次栉比密密麻麻,如巨龙鳞片绵密延绵,一眼望不到边,汴河水网密集,川流不息,岸边便是诸多聚居区。 沿河炊烟密集,人声鼎沸,远远就能听到。 再远处大梁城墙如高高耸立的天堑高墙人间仙宫,压在所有普通百姓头上,西斜白日拉出的长长阴影遮蔽大片普通城外人家。 平均四丈高,五丈九尺宽,城墙长度超四十里的大梁城,如一座隔绝内外的超级堡垒横亘中原大地,北挑黄河,南踩汴水。 此时在这座宏大的城市之上,随着清风袭来,云层东浮,白日渐隐,黑色乌云逐渐沉积下压,隆隆雷声远远作响,黑色天空笼罩在头上。极目北望,北方天空依旧澄澈,太阳在天边拉出一道横贯东西的长长金线。 冰冷雨点已经悄悄落下,“春雨将至。”随行的蔡雍道。 在进入大梁城前,郭天子下令让众人休息一会儿,便单独叫来皇城司公事莫雨梅,让她上车说话。 上车后,郭全斌立即道“你立即快马回京,找刘使司,让他奉朕口谕,今晚皇城司将士不要轮换,下直的不准回家休息,要全部在岗,驻扎庆宁宫听朕调令,无朕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庆宁宫。” 说着他把自己早准备好带在怀里的皇城司虎符掏出来递给莫雨梅“以此为信。” 莫雨梅见虎符,瞬间肃穆,拱手垂头以双手郑重接过收入怀中,随后利落下车,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郭天子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神色严肃起来,双手有些微微颤抖,长深呼吸几口来平复心情,稳住情绪。 此令一发,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不过郭天子心中充满斗争精神,他绝不是投降派,所以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即便如此,他也进行了缜密的推敲和准备,大周禁军在籍虽有二十八万,可天子能不经枢密院便随意调动的只有皇城司这八千人。 郭天子也可通过下诏枢密院去调动更多禁军,不过他注意到一个细节。 当时再鹿园净口阁中他刻意让曹平介绍身边人,并暗中记住,其中一个是左谏议大夫刘词,他父亲便是当朝枢密使刘升! 这样一来,刘家父子也不可全信,如调用皇城司以外禁军,可能会走漏风声。 ....... 不一会儿起驾之后,郭天子又让蔡雍上车来与天子同乘。 蔡雍此人郭天子一直怀疑他参与夺田和贪污军饷,不过慢慢随着时间推移和信息增加,又对他另有看法。 有些疑问还需试探,所以才让他随驾。 龙辇之内十分宽敞,郭天子与范灵韵坐在正座,蔡雍坐在侧面,即便他身躯肥胖也较为宽敞。 “看相公年纪大不忍劳苦随驾,所以召相公同乘。”郭天子先说关心的好听话,让其放松警惕,“朕年少散漫,登基践祚一年多,诸事多劳蔡公了。” 蔡雍面露红光,连拱手说“谢官家圣恩!这是臣子本分,哪来劳苦之言。 外人哪知官家天资卓绝,年少却聪明睿智,散漫却洞察长远。 况身为天子哪能事必躬亲,劳累圣体。其政闷闷,其民淳淳,方为圣人之治。官家所为正为圣人耳!” 郭天子目瞪口呆,佩服得在心里竖了个大拇指! 妈的这老头真是....... 无论什么场合,什么话题,他都能找到一个牵强却又不尴尬,甚至还十分让人受用不觉是凭空捏造,好像真是如此的拍马屁角度,难怪老家伙能从前朝就干宰相干到现在还稳如泰山。 要不是郭天子也是老黄油了,道行不浅,那真被他忽悠。 郭天子咧嘴哈哈大笑摆摆手,“言重了言重了,朕也就做到了蔡公所说的十之八九啊。没有蔡公这样忠公体国的大忠臣,哪来朕的德政。” 老头也高兴笑起来,“官家过奖,臣子能施展才能都是官家之功。”窗外车轮轱辘滚动的声音不绝于耳,春雨沙沙已开始下起。 郭天子装作被他马屁拍得忘乎所以的样子,高兴道“蔡公啊,没想到今天还能在这鹿园遇到你,你跟你曹公关系很好吗?他设宴你来这么早。” 蔡雍犹豫一下,见天子好奇神情,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便道“好教官家知道,曹公并未邀臣赴宴,只是听说官家有兴致前往,臣并恭候在那。 臣与曹公并不交好,平日也没太多往来。” “原来如此。”郭天子点头,这话他是信的。 蔡雍没有和曹平那群人在一块,那些人见他时候也非常惊讶,而且他们言谈之中虽客气,可听得出火药味来。 可这老家伙怎么知道他行踪的? 之前为他提供天子行踪的高酋已经被杀,难道入内内侍都还有他的眼线?可内侍都其他人出不了大内。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在皇城外四面八方都安排眼线,发现天子出皇城立即向他汇报跟踪。不过如此关头郭天子没有心情去计较这些。 “蔡公,朕听人说你在城外有座大宅,经常出入其中,里面是什么?不会是金屋藏娇,天天去光顾吧。”郭天子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问。 蔡雍惊诧,随即拱手,“官家法眼通天,不过老臣哪有那福气,那宅子里是老臣圈养的好女名伎,都想着再过一两年献与官家,让她们服侍官家呢。” 果然...... 听到这些郭天子对蔡雍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他在先帝那里的成功之路就是不断言语上讨好先帝,同时投其所好,全天下下重金搜罗大量古玩文物,书法画作,才得天子欢心,稳坐东府之首。 他自然也会把之前的成功经验带到现在来,想的是看小皇帝现在喜欢斗鸡遛狗,再过两年长大了就该声色犬马,所以也花重金在城外圈养搜罗美女,期盼一招鲜吃遍天。 这样一来他确实需要钱,他的俸禄并不足以支撑这么多花销...... 和老头说了些家常和关心的话后,郭天子话锋一转“说起来前几天有人向朕提起,去年出兵花了一千多万缗,极有可能被人私吞大半,蔡相公你见多识广明察秋毫,觉得这件事真假如何?” 蔡雍听完并没有惊慌,而是拱手道“好教官家知道,出兵的事全由枢密院负责,军饷出纳转运,也是转运使和度支司的事,这些老臣也不清楚。” 郭天子笑问“蔡相公真不知道?” 蔡雍摇头“老臣确实不知,官家或许可以去问问枢密院和度支司的人,还有大军转运使。” 郭天子脸色渐冷“这件事不知道,那金沙江里淘出的金沙哪去了,蔡相公知道吗?” 听到这话,蔡雍脸色瞬间变了,又连稳住“官家,这事老臣也不知啊!” “不知道!”郭天子一甩手,将一叠信件丢在他膝盖上,正是之前妙明郡主给他的,西南百姓和商家秘送来的书信“你自己看!” 蔡雍看了一会儿,顿时脸色煞白,肥胖的身躯微微发抖,一下顾不得车驾摇晃,跪在车厢里“官家,老臣......老臣也不知道那些混蛋是怎么弄来的金沙,他们只说孝敬,老臣不知道啊!” 郭天子黑着脸,压下心中想杀人的冲动,这就是当时他变脸的原因。 通过这些秘信,他终于明白怎么回事。 金沙江畔州县地方官以为天高皇帝远,所以胆大妄为,贪婪无度,以朝廷名义让淘金百姓多上交金沙,可贪婪永无止境,最后直接成抢了。 他们每季拿出其中一些贿赂东府之首蔡雍,让蔡雍这个宰相帮他们压下弹劾奏疏,这种合作已经延续多年。 蔡雍则因想讨好皇帝保住位置和荣华权力,先帝在时搜罗天下古玩字画,到他登基又开始为小皇帝搜罗名伎美女,以致花费巨大,急需要钱财,就默许这种交易。 时间一长,终于闹出西南的民变。 这场人祸中,西南官员占着天高皇帝远贪婪索取是主要原因,可蔡雍也是从犯! 理清这些逻辑,郭天子心中对事情全貌越来越了解。 不过这也说明另一件事,蔡雍一开始的话没说谎,他应该没有参与曹平等人贪墨军饷,意图吞并百姓田地的事。 蔡雍和曹平等人不合,军事行动具体环节他插不上手,且他有自己稳定财源不必去冒险。 “官家,这其中还有隐情,切不可信叛贼一面之词!臣还有话说......”蔡雍跪在面前还在申辩。 郭天子忍着心中怒火,让自己语气和善些“起来吧! 朕知道蔡公的劳苦,所以才让你单独看这些。” 蔡雍愣住,随即微微抬头眼放亮光“官家的意思是........官家,这........” 郭天子点点头,“起来吧,朕慢慢跟你说。” “老臣愚钝,官家不言明圣意天心,不敢起身。” “朕有意不怪你,只要你如实说话。”其实郭天子让其随驾,单独给蔡雍看书信就是不准备办他了。 以郭天子的性格,如果想好要拿他不会在这让他看这些,要么在三司会审的堂上,要么杀他之前,或者他死也看不到。 “官家圣恩!”蔡雍这才起身。 “蔡相公劳苦功高,既木已成舟,朕可以不追究。 前提是蔡相公既为东府之首,该为百官表率,正义直言,不能再见风使舵作壁上观! 你给朕说去年军饷的事,知道的全说!”郭天子盯着蔡雍道。 拉一派打一派,不全局树敌,循序渐进,不要步子太大扯了蛋,便是郭天子的职场哲学。这种时候即便再生气也需要蔡雍这个盟友,因为要打击的势力已经十分强大。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在皇城外四面八方都安排眼线,发现天子出皇城立即向他汇报跟踪。不过如此关头郭天子没有心情去计较这些。 “蔡公,朕听人说你在城外有座大宅,经常出入其中,里面是什么?不会是金屋藏娇,天天去光顾吧。”郭天子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问。 蔡雍惊诧,随即拱手,“官家法眼通天,不过老臣哪有那福气,那宅子里是老臣圈养的好女名伎,都想着再过一两年献与官家,让她们服侍官家呢。” 果然...... 听到这些郭天子对蔡雍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他在先帝那里的成功之路就是不断言语上讨好先帝,同时投其所好,全天下下重金搜罗大量古玩文物,书法画作,才得天子欢心,稳坐东府之首。 他自然也会把之前的成功经验带到现在来,想的是看小皇帝现在喜欢斗鸡遛狗,再过两年长大了就该声色犬马,所以也花重金在城外圈养搜罗美女,期盼一招鲜吃遍天。 这样一来他确实需要钱,他的俸禄并不足以支撑这么多花销...... 和老头说了些家常和关心的话后,郭天子话锋一转“说起来前几天有人向朕提起,去年出兵花了一千多万缗,极有可能被人私吞大半,蔡相公你见多识广明察秋毫,觉得这件事真假如何?” 蔡雍听完并没有惊慌,而是拱手道“好教官家知道,出兵的事全由枢密院负责,军饷出纳转运,也是转运使和度支司的事,这些老臣也不清楚。” 郭天子笑问“蔡相公真不知道?” 蔡雍摇头“老臣确实不知,官家或许可以去问问枢密院和度支司的人,还有大军转运使。” 郭天子脸色渐冷“这件事不知道,那金沙江里淘出的金沙哪去了,蔡相公知道吗?” 听到这话,蔡雍脸色瞬间变了,又连稳住“官家,这事老臣也不知啊!” “不知道!”郭天子一甩手,将一叠信件丢在他膝盖上,正是之前妙明郡主给他的,西南百姓和商家秘送来的书信“你自己看!” 蔡雍看了一会儿,顿时脸色煞白,肥胖的身躯微微发抖,一下顾不得车驾摇晃,跪在车厢里“官家,老臣......老臣也不知道那些混蛋是怎么弄来的金沙,他们只说孝敬,老臣不知道啊!” 郭天子黑着脸,压下心中想杀人的冲动,这就是当时他变脸的原因。 通过这些秘信,他终于明白怎么回事。 金沙江畔州县地方官以为天高皇帝远,所以胆大妄为,贪婪无度,以朝廷名义让淘金百姓多上交金沙,可贪婪永无止境,最后直接成抢了。 他们每季拿出其中一些贿赂东府之首蔡雍,让蔡雍这个宰相帮他们压下弹劾奏疏,这种合作已经延续多年。 蔡雍则因想讨好皇帝保住位置和荣华权力,先帝在时搜罗天下古玩字画,到他登基又开始为小皇帝搜罗名伎美女,以致花费巨大,急需要钱财,就默许这种交易。 时间一长,终于闹出西南的民变。 这场人祸中,西南官员占着天高皇帝远贪婪索取是主要原因,可蔡雍也是从犯! 理清这些逻辑,郭天子心中对事情全貌越来越了解。 不过这也说明另一件事,蔡雍一开始的话没说谎,他应该没有参与曹平等人贪墨军饷,意图吞并百姓田地的事。 蔡雍和曹平等人不合,军事行动具体环节他插不上手,且他有自己稳定财源不必去冒险。 “官家,这其中还有隐情,切不可信叛贼一面之词!臣还有话说......”蔡雍跪在面前还在申辩。 郭天子忍着心中怒火,让自己语气和善些“起来吧! 朕知道蔡公的劳苦,所以才让你单独看这些。” 蔡雍愣住,随即微微抬头眼放亮光“官家的意思是........官家,这........” 郭天子点点头,“起来吧,朕慢慢跟你说。” “老臣愚钝,官家不言明圣意天心,不敢起身。” “朕有意不怪你,只要你如实说话。”其实郭天子让其随驾,单独给蔡雍看书信就是不准备办他了。 以郭天子的性格,如果想好要拿他不会在这让他看这些,要么在三司会审的堂上,要么杀他之前,或者他死也看不到。 “官家圣恩!”蔡雍这才起身。 “蔡相公劳苦功高,既木已成舟,朕可以不追究。 前提是蔡相公既为东府之首,该为百官表率,正义直言,不能再见风使舵作壁上观! 你给朕说去年军饷的事,知道的全说!”郭天子盯着蔡雍道。 拉一派打一派,不全局树敌,循序渐进,不要步子太大扯了蛋,便是郭天子的职场哲学。这种时候即便再生气也需要蔡雍这个盟友,因为要打击的势力已经十分强大。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在皇城外四面八方都安排眼线,发现天子出皇城立即向他汇报跟踪。不过如此关头郭天子没有心情去计较这些。 “蔡公,朕听人说你在城外有座大宅,经常出入其中,里面是什么?不会是金屋藏娇,天天去光顾吧。”郭天子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问。 蔡雍惊诧,随即拱手,“官家法眼通天,不过老臣哪有那福气,那宅子里是老臣圈养的好女名伎,都想着再过一两年献与官家,让她们服侍官家呢。” 果然...... 听到这些郭天子对蔡雍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他在先帝那里的成功之路就是不断言语上讨好先帝,同时投其所好,全天下下重金搜罗大量古玩文物,书法画作,才得天子欢心,稳坐东府之首。 他自然也会把之前的成功经验带到现在来,想的是看小皇帝现在喜欢斗鸡遛狗,再过两年长大了就该声色犬马,所以也花重金在城外圈养搜罗美女,期盼一招鲜吃遍天。 这样一来他确实需要钱,他的俸禄并不足以支撑这么多花销...... 和老头说了些家常和关心的话后,郭天子话锋一转“说起来前几天有人向朕提起,去年出兵花了一千多万缗,极有可能被人私吞大半,蔡相公你见多识广明察秋毫,觉得这件事真假如何?” 蔡雍听完并没有惊慌,而是拱手道“好教官家知道,出兵的事全由枢密院负责,军饷出纳转运,也是转运使和度支司的事,这些老臣也不清楚。” 郭天子笑问“蔡相公真不知道?” 蔡雍摇头“老臣确实不知,官家或许可以去问问枢密院和度支司的人,还有大军转运使。” 郭天子脸色渐冷“这件事不知道,那金沙江里淘出的金沙哪去了,蔡相公知道吗?” 听到这话,蔡雍脸色瞬间变了,又连稳住“官家,这事老臣也不知啊!” “不知道!”郭天子一甩手,将一叠信件丢在他膝盖上,正是之前妙明郡主给他的,西南百姓和商家秘送来的书信“你自己看!” 蔡雍看了一会儿,顿时脸色煞白,肥胖的身躯微微发抖,一下顾不得车驾摇晃,跪在车厢里“官家,老臣......老臣也不知道那些混蛋是怎么弄来的金沙,他们只说孝敬,老臣不知道啊!” 郭天子黑着脸,压下心中想杀人的冲动,这就是当时他变脸的原因。 通过这些秘信,他终于明白怎么回事。 金沙江畔州县地方官以为天高皇帝远,所以胆大妄为,贪婪无度,以朝廷名义让淘金百姓多上交金沙,可贪婪永无止境,最后直接成抢了。 他们每季拿出其中一些贿赂东府之首蔡雍,让蔡雍这个宰相帮他们压下弹劾奏疏,这种合作已经延续多年。 蔡雍则因想讨好皇帝保住位置和荣华权力,先帝在时搜罗天下古玩字画,到他登基又开始为小皇帝搜罗名伎美女,以致花费巨大,急需要钱财,就默许这种交易。 时间一长,终于闹出西南的民变。 这场人祸中,西南官员占着天高皇帝远贪婪索取是主要原因,可蔡雍也是从犯! 理清这些逻辑,郭天子心中对事情全貌越来越了解。 不过这也说明另一件事,蔡雍一开始的话没说谎,他应该没有参与曹平等人贪墨军饷,意图吞并百姓田地的事。 蔡雍和曹平等人不合,军事行动具体环节他插不上手,且他有自己稳定财源不必去冒险。 “官家,这其中还有隐情,切不可信叛贼一面之词!臣还有话说......”蔡雍跪在面前还在申辩。 郭天子忍着心中怒火,让自己语气和善些“起来吧! 朕知道蔡公的劳苦,所以才让你单独看这些。” 蔡雍愣住,随即微微抬头眼放亮光“官家的意思是........官家,这........” 郭天子点点头,“起来吧,朕慢慢跟你说。” “老臣愚钝,官家不言明圣意天心,不敢起身。” “朕有意不怪你,只要你如实说话。”其实郭天子让其随驾,单独给蔡雍看书信就是不准备办他了。 以郭天子的性格,如果想好要拿他不会在这让他看这些,要么在三司会审的堂上,要么杀他之前,或者他死也看不到。 “官家圣恩!”蔡雍这才起身。 “蔡相公劳苦功高,既木已成舟,朕可以不追究。 前提是蔡相公既为东府之首,该为百官表率,正义直言,不能再见风使舵作壁上观! 你给朕说去年军饷的事,知道的全说!”郭天子盯着蔡雍道。 拉一派打一派,不全局树敌,循序渐进,不要步子太大扯了蛋,便是郭天子的职场哲学。这种时候即便再生气也需要蔡雍这个盟友,因为要打击的势力已经十分强大。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在皇城外四面八方都安排眼线,发现天子出皇城立即向他汇报跟踪。不过如此关头郭天子没有心情去计较这些。 “蔡公,朕听人说你在城外有座大宅,经常出入其中,里面是什么?不会是金屋藏娇,天天去光顾吧。”郭天子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问。 蔡雍惊诧,随即拱手,“官家法眼通天,不过老臣哪有那福气,那宅子里是老臣圈养的好女名伎,都想着再过一两年献与官家,让她们服侍官家呢。” 果然...... 听到这些郭天子对蔡雍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他在先帝那里的成功之路就是不断言语上讨好先帝,同时投其所好,全天下下重金搜罗大量古玩文物,书法画作,才得天子欢心,稳坐东府之首。 他自然也会把之前的成功经验带到现在来,想的是看小皇帝现在喜欢斗鸡遛狗,再过两年长大了就该声色犬马,所以也花重金在城外圈养搜罗美女,期盼一招鲜吃遍天。 这样一来他确实需要钱,他的俸禄并不足以支撑这么多花销...... 和老头说了些家常和关心的话后,郭天子话锋一转“说起来前几天有人向朕提起,去年出兵花了一千多万缗,极有可能被人私吞大半,蔡相公你见多识广明察秋毫,觉得这件事真假如何?” 蔡雍听完并没有惊慌,而是拱手道“好教官家知道,出兵的事全由枢密院负责,军饷出纳转运,也是转运使和度支司的事,这些老臣也不清楚。” 郭天子笑问“蔡相公真不知道?” 蔡雍摇头“老臣确实不知,官家或许可以去问问枢密院和度支司的人,还有大军转运使。” 郭天子脸色渐冷“这件事不知道,那金沙江里淘出的金沙哪去了,蔡相公知道吗?” 听到这话,蔡雍脸色瞬间变了,又连稳住“官家,这事老臣也不知啊!” “不知道!”郭天子一甩手,将一叠信件丢在他膝盖上,正是之前妙明郡主给他的,西南百姓和商家秘送来的书信“你自己看!” 蔡雍看了一会儿,顿时脸色煞白,肥胖的身躯微微发抖,一下顾不得车驾摇晃,跪在车厢里“官家,老臣......老臣也不知道那些混蛋是怎么弄来的金沙,他们只说孝敬,老臣不知道啊!” 郭天子黑着脸,压下心中想杀人的冲动,这就是当时他变脸的原因。 通过这些秘信,他终于明白怎么回事。 金沙江畔州县地方官以为天高皇帝远,所以胆大妄为,贪婪无度,以朝廷名义让淘金百姓多上交金沙,可贪婪永无止境,最后直接成抢了。 他们每季拿出其中一些贿赂东府之首蔡雍,让蔡雍这个宰相帮他们压下弹劾奏疏,这种合作已经延续多年。 蔡雍则因想讨好皇帝保住位置和荣华权力,先帝在时搜罗天下古玩字画,到他登基又开始为小皇帝搜罗名伎美女,以致花费巨大,急需要钱财,就默许这种交易。 时间一长,终于闹出西南的民变。 这场人祸中,西南官员占着天高皇帝远贪婪索取是主要原因,可蔡雍也是从犯! 理清这些逻辑,郭天子心中对事情全貌越来越了解。 不过这也说明另一件事,蔡雍一开始的话没说谎,他应该没有参与曹平等人贪墨军饷,意图吞并百姓田地的事。 蔡雍和曹平等人不合,军事行动具体环节他插不上手,且他有自己稳定财源不必去冒险。 “官家,这其中还有隐情,切不可信叛贼一面之词!臣还有话说......”蔡雍跪在面前还在申辩。 郭天子忍着心中怒火,让自己语气和善些“起来吧! 朕知道蔡公的劳苦,所以才让你单独看这些。” 蔡雍愣住,随即微微抬头眼放亮光“官家的意思是........官家,这........” 郭天子点点头,“起来吧,朕慢慢跟你说。” “老臣愚钝,官家不言明圣意天心,不敢起身。” “朕有意不怪你,只要你如实说话。”其实郭天子让其随驾,单独给蔡雍看书信就是不准备办他了。 以郭天子的性格,如果想好要拿他不会在这让他看这些,要么在三司会审的堂上,要么杀他之前,或者他死也看不到。 “官家圣恩!”蔡雍这才起身。 “蔡相公劳苦功高,既木已成舟,朕可以不追究。 前提是蔡相公既为东府之首,该为百官表率,正义直言,不能再见风使舵作壁上观! 你给朕说去年军饷的事,知道的全说!”郭天子盯着蔡雍道。 拉一派打一派,不全局树敌,循序渐进,不要步子太大扯了蛋,便是郭天子的职场哲学。这种时候即便再生气也需要蔡雍这个盟友,因为要打击的势力已经十分强大。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在皇城外四面八方都安排眼线,发现天子出皇城立即向他汇报跟踪。不过如此关头郭天子没有心情去计较这些。 “蔡公,朕听人说你在城外有座大宅,经常出入其中,里面是什么?不会是金屋藏娇,天天去光顾吧。”郭天子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问。 蔡雍惊诧,随即拱手,“官家法眼通天,不过老臣哪有那福气,那宅子里是老臣圈养的好女名伎,都想着再过一两年献与官家,让她们服侍官家呢。” 果然...... 听到这些郭天子对蔡雍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他在先帝那里的成功之路就是不断言语上讨好先帝,同时投其所好,全天下下重金搜罗大量古玩文物,书法画作,才得天子欢心,稳坐东府之首。 他自然也会把之前的成功经验带到现在来,想的是看小皇帝现在喜欢斗鸡遛狗,再过两年长大了就该声色犬马,所以也花重金在城外圈养搜罗美女,期盼一招鲜吃遍天。 这样一来他确实需要钱,他的俸禄并不足以支撑这么多花销...... 和老头说了些家常和关心的话后,郭天子话锋一转“说起来前几天有人向朕提起,去年出兵花了一千多万缗,极有可能被人私吞大半,蔡相公你见多识广明察秋毫,觉得这件事真假如何?” 蔡雍听完并没有惊慌,而是拱手道“好教官家知道,出兵的事全由枢密院负责,军饷出纳转运,也是转运使和度支司的事,这些老臣也不清楚。” 郭天子笑问“蔡相公真不知道?” 蔡雍摇头“老臣确实不知,官家或许可以去问问枢密院和度支司的人,还有大军转运使。” 郭天子脸色渐冷“这件事不知道,那金沙江里淘出的金沙哪去了,蔡相公知道吗?” 听到这话,蔡雍脸色瞬间变了,又连稳住“官家,这事老臣也不知啊!” “不知道!”郭天子一甩手,将一叠信件丢在他膝盖上,正是之前妙明郡主给他的,西南百姓和商家秘送来的书信“你自己看!” 蔡雍看了一会儿,顿时脸色煞白,肥胖的身躯微微发抖,一下顾不得车驾摇晃,跪在车厢里“官家,老臣......老臣也不知道那些混蛋是怎么弄来的金沙,他们只说孝敬,老臣不知道啊!” 郭天子黑着脸,压下心中想杀人的冲动,这就是当时他变脸的原因。 通过这些秘信,他终于明白怎么回事。 金沙江畔州县地方官以为天高皇帝远,所以胆大妄为,贪婪无度,以朝廷名义让淘金百姓多上交金沙,可贪婪永无止境,最后直接成抢了。 他们每季拿出其中一些贿赂东府之首蔡雍,让蔡雍这个宰相帮他们压下弹劾奏疏,这种合作已经延续多年。 蔡雍则因想讨好皇帝保住位置和荣华权力,先帝在时搜罗天下古玩字画,到他登基又开始为小皇帝搜罗名伎美女,以致花费巨大,急需要钱财,就默许这种交易。 时间一长,终于闹出西南的民变。 这场人祸中,西南官员占着天高皇帝远贪婪索取是主要原因,可蔡雍也是从犯! 理清这些逻辑,郭天子心中对事情全貌越来越了解。 不过这也说明另一件事,蔡雍一开始的话没说谎,他应该没有参与曹平等人贪墨军饷,意图吞并百姓田地的事。 蔡雍和曹平等人不合,军事行动具体环节他插不上手,且他有自己稳定财源不必去冒险。 “官家,这其中还有隐情,切不可信叛贼一面之词!臣还有话说......”蔡雍跪在面前还在申辩。 郭天子忍着心中怒火,让自己语气和善些“起来吧! 朕知道蔡公的劳苦,所以才让你单独看这些。” 蔡雍愣住,随即微微抬头眼放亮光“官家的意思是........官家,这........” 郭天子点点头,“起来吧,朕慢慢跟你说。” “老臣愚钝,官家不言明圣意天心,不敢起身。” “朕有意不怪你,只要你如实说话。”其实郭天子让其随驾,单独给蔡雍看书信就是不准备办他了。 以郭天子的性格,如果想好要拿他不会在这让他看这些,要么在三司会审的堂上,要么杀他之前,或者他死也看不到。 “官家圣恩!”蔡雍这才起身。 “蔡相公劳苦功高,既木已成舟,朕可以不追究。 前提是蔡相公既为东府之首,该为百官表率,正义直言,不能再见风使舵作壁上观! 你给朕说去年军饷的事,知道的全说!”郭天子盯着蔡雍道。 拉一派打一派,不全局树敌,循序渐进,不要步子太大扯了蛋,便是郭天子的职场哲学。这种时候即便再生气也需要蔡雍这个盟友,因为要打击的势力已经十分强大。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在皇城外四面八方都安排眼线,发现天子出皇城立即向他汇报跟踪。不过如此关头郭天子没有心情去计较这些。 “蔡公,朕听人说你在城外有座大宅,经常出入其中,里面是什么?不会是金屋藏娇,天天去光顾吧。”郭天子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问。 蔡雍惊诧,随即拱手,“官家法眼通天,不过老臣哪有那福气,那宅子里是老臣圈养的好女名伎,都想着再过一两年献与官家,让她们服侍官家呢。” 果然...... 听到这些郭天子对蔡雍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他在先帝那里的成功之路就是不断言语上讨好先帝,同时投其所好,全天下下重金搜罗大量古玩文物,书法画作,才得天子欢心,稳坐东府之首。 他自然也会把之前的成功经验带到现在来,想的是看小皇帝现在喜欢斗鸡遛狗,再过两年长大了就该声色犬马,所以也花重金在城外圈养搜罗美女,期盼一招鲜吃遍天。 这样一来他确实需要钱,他的俸禄并不足以支撑这么多花销...... 和老头说了些家常和关心的话后,郭天子话锋一转“说起来前几天有人向朕提起,去年出兵花了一千多万缗,极有可能被人私吞大半,蔡相公你见多识广明察秋毫,觉得这件事真假如何?” 蔡雍听完并没有惊慌,而是拱手道“好教官家知道,出兵的事全由枢密院负责,军饷出纳转运,也是转运使和度支司的事,这些老臣也不清楚。” 郭天子笑问“蔡相公真不知道?” 蔡雍摇头“老臣确实不知,官家或许可以去问问枢密院和度支司的人,还有大军转运使。” 郭天子脸色渐冷“这件事不知道,那金沙江里淘出的金沙哪去了,蔡相公知道吗?” 听到这话,蔡雍脸色瞬间变了,又连稳住“官家,这事老臣也不知啊!” “不知道!”郭天子一甩手,将一叠信件丢在他膝盖上,正是之前妙明郡主给他的,西南百姓和商家秘送来的书信“你自己看!” 蔡雍看了一会儿,顿时脸色煞白,肥胖的身躯微微发抖,一下顾不得车驾摇晃,跪在车厢里“官家,老臣......老臣也不知道那些混蛋是怎么弄来的金沙,他们只说孝敬,老臣不知道啊!” 郭天子黑着脸,压下心中想杀人的冲动,这就是当时他变脸的原因。 通过这些秘信,他终于明白怎么回事。 金沙江畔州县地方官以为天高皇帝远,所以胆大妄为,贪婪无度,以朝廷名义让淘金百姓多上交金沙,可贪婪永无止境,最后直接成抢了。 他们每季拿出其中一些贿赂东府之首蔡雍,让蔡雍这个宰相帮他们压下弹劾奏疏,这种合作已经延续多年。 蔡雍则因想讨好皇帝保住位置和荣华权力,先帝在时搜罗天下古玩字画,到他登基又开始为小皇帝搜罗名伎美女,以致花费巨大,急需要钱财,就默许这种交易。 时间一长,终于闹出西南的民变。 这场人祸中,西南官员占着天高皇帝远贪婪索取是主要原因,可蔡雍也是从犯! 理清这些逻辑,郭天子心中对事情全貌越来越了解。 不过这也说明另一件事,蔡雍一开始的话没说谎,他应该没有参与曹平等人贪墨军饷,意图吞并百姓田地的事。 蔡雍和曹平等人不合,军事行动具体环节他插不上手,且他有自己稳定财源不必去冒险。 “官家,这其中还有隐情,切不可信叛贼一面之词!臣还有话说......”蔡雍跪在面前还在申辩。 郭天子忍着心中怒火,让自己语气和善些“起来吧! 朕知道蔡公的劳苦,所以才让你单独看这些。” 蔡雍愣住,随即微微抬头眼放亮光“官家的意思是........官家,这........” 郭天子点点头,“起来吧,朕慢慢跟你说。” “老臣愚钝,官家不言明圣意天心,不敢起身。” “朕有意不怪你,只要你如实说话。”其实郭天子让其随驾,单独给蔡雍看书信就是不准备办他了。 以郭天子的性格,如果想好要拿他不会在这让他看这些,要么在三司会审的堂上,要么杀他之前,或者他死也看不到。 “官家圣恩!”蔡雍这才起身。 “蔡相公劳苦功高,既木已成舟,朕可以不追究。 前提是蔡相公既为东府之首,该为百官表率,正义直言,不能再见风使舵作壁上观! 你给朕说去年军饷的事,知道的全说!”郭天子盯着蔡雍道。 拉一派打一派,不全局树敌,循序渐进,不要步子太大扯了蛋,便是郭天子的职场哲学。这种时候即便再生气也需要蔡雍这个盟友,因为要打击的势力已经十分强大。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在皇城外四面八方都安排眼线,发现天子出皇城立即向他汇报跟踪。不过如此关头郭天子没有心情去计较这些。 “蔡公,朕听人说你在城外有座大宅,经常出入其中,里面是什么?不会是金屋藏娇,天天去光顾吧。”郭天子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问。 蔡雍惊诧,随即拱手,“官家法眼通天,不过老臣哪有那福气,那宅子里是老臣圈养的好女名伎,都想着再过一两年献与官家,让她们服侍官家呢。” 果然...... 听到这些郭天子对蔡雍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他在先帝那里的成功之路就是不断言语上讨好先帝,同时投其所好,全天下下重金搜罗大量古玩文物,书法画作,才得天子欢心,稳坐东府之首。 他自然也会把之前的成功经验带到现在来,想的是看小皇帝现在喜欢斗鸡遛狗,再过两年长大了就该声色犬马,所以也花重金在城外圈养搜罗美女,期盼一招鲜吃遍天。 这样一来他确实需要钱,他的俸禄并不足以支撑这么多花销...... 和老头说了些家常和关心的话后,郭天子话锋一转“说起来前几天有人向朕提起,去年出兵花了一千多万缗,极有可能被人私吞大半,蔡相公你见多识广明察秋毫,觉得这件事真假如何?” 蔡雍听完并没有惊慌,而是拱手道“好教官家知道,出兵的事全由枢密院负责,军饷出纳转运,也是转运使和度支司的事,这些老臣也不清楚。” 郭天子笑问“蔡相公真不知道?” 蔡雍摇头“老臣确实不知,官家或许可以去问问枢密院和度支司的人,还有大军转运使。” 郭天子脸色渐冷“这件事不知道,那金沙江里淘出的金沙哪去了,蔡相公知道吗?” 听到这话,蔡雍脸色瞬间变了,又连稳住“官家,这事老臣也不知啊!” “不知道!”郭天子一甩手,将一叠信件丢在他膝盖上,正是之前妙明郡主给他的,西南百姓和商家秘送来的书信“你自己看!” 蔡雍看了一会儿,顿时脸色煞白,肥胖的身躯微微发抖,一下顾不得车驾摇晃,跪在车厢里“官家,老臣......老臣也不知道那些混蛋是怎么弄来的金沙,他们只说孝敬,老臣不知道啊!” 郭天子黑着脸,压下心中想杀人的冲动,这就是当时他变脸的原因。 通过这些秘信,他终于明白怎么回事。 金沙江畔州县地方官以为天高皇帝远,所以胆大妄为,贪婪无度,以朝廷名义让淘金百姓多上交金沙,可贪婪永无止境,最后直接成抢了。 他们每季拿出其中一些贿赂东府之首蔡雍,让蔡雍这个宰相帮他们压下弹劾奏疏,这种合作已经延续多年。 蔡雍则因想讨好皇帝保住位置和荣华权力,先帝在时搜罗天下古玩字画,到他登基又开始为小皇帝搜罗名伎美女,以致花费巨大,急需要钱财,就默许这种交易。 时间一长,终于闹出西南的民变。 这场人祸中,西南官员占着天高皇帝远贪婪索取是主要原因,可蔡雍也是从犯! 理清这些逻辑,郭天子心中对事情全貌越来越了解。 不过这也说明另一件事,蔡雍一开始的话没说谎,他应该没有参与曹平等人贪墨军饷,意图吞并百姓田地的事。 蔡雍和曹平等人不合,军事行动具体环节他插不上手,且他有自己稳定财源不必去冒险。 “官家,这其中还有隐情,切不可信叛贼一面之词!臣还有话说......”蔡雍跪在面前还在申辩。 郭天子忍着心中怒火,让自己语气和善些“起来吧! 朕知道蔡公的劳苦,所以才让你单独看这些。” 蔡雍愣住,随即微微抬头眼放亮光“官家的意思是........官家,这........” 郭天子点点头,“起来吧,朕慢慢跟你说。” “老臣愚钝,官家不言明圣意天心,不敢起身。” “朕有意不怪你,只要你如实说话。”其实郭天子让其随驾,单独给蔡雍看书信就是不准备办他了。 以郭天子的性格,如果想好要拿他不会在这让他看这些,要么在三司会审的堂上,要么杀他之前,或者他死也看不到。 “官家圣恩!”蔡雍这才起身。 “蔡相公劳苦功高,既木已成舟,朕可以不追究。 前提是蔡相公既为东府之首,该为百官表率,正义直言,不能再见风使舵作壁上观! 你给朕说去年军饷的事,知道的全说!”郭天子盯着蔡雍道。 拉一派打一派,不全局树敌,循序渐进,不要步子太大扯了蛋,便是郭天子的职场哲学。这种时候即便再生气也需要蔡雍这个盟友,因为要打击的势力已经十分强大。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在皇城外四面八方都安排眼线,发现天子出皇城立即向他汇报跟踪。不过如此关头郭天子没有心情去计较这些。 “蔡公,朕听人说你在城外有座大宅,经常出入其中,里面是什么?不会是金屋藏娇,天天去光顾吧。”郭天子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问。 蔡雍惊诧,随即拱手,“官家法眼通天,不过老臣哪有那福气,那宅子里是老臣圈养的好女名伎,都想着再过一两年献与官家,让她们服侍官家呢。” 果然...... 听到这些郭天子对蔡雍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他在先帝那里的成功之路就是不断言语上讨好先帝,同时投其所好,全天下下重金搜罗大量古玩文物,书法画作,才得天子欢心,稳坐东府之首。 他自然也会把之前的成功经验带到现在来,想的是看小皇帝现在喜欢斗鸡遛狗,再过两年长大了就该声色犬马,所以也花重金在城外圈养搜罗美女,期盼一招鲜吃遍天。 这样一来他确实需要钱,他的俸禄并不足以支撑这么多花销...... 和老头说了些家常和关心的话后,郭天子话锋一转“说起来前几天有人向朕提起,去年出兵花了一千多万缗,极有可能被人私吞大半,蔡相公你见多识广明察秋毫,觉得这件事真假如何?” 蔡雍听完并没有惊慌,而是拱手道“好教官家知道,出兵的事全由枢密院负责,军饷出纳转运,也是转运使和度支司的事,这些老臣也不清楚。” 郭天子笑问“蔡相公真不知道?” 蔡雍摇头“老臣确实不知,官家或许可以去问问枢密院和度支司的人,还有大军转运使。” 郭天子脸色渐冷“这件事不知道,那金沙江里淘出的金沙哪去了,蔡相公知道吗?” 听到这话,蔡雍脸色瞬间变了,又连稳住“官家,这事老臣也不知啊!” “不知道!”郭天子一甩手,将一叠信件丢在他膝盖上,正是之前妙明郡主给他的,西南百姓和商家秘送来的书信“你自己看!” 蔡雍看了一会儿,顿时脸色煞白,肥胖的身躯微微发抖,一下顾不得车驾摇晃,跪在车厢里“官家,老臣......老臣也不知道那些混蛋是怎么弄来的金沙,他们只说孝敬,老臣不知道啊!” 郭天子黑着脸,压下心中想杀人的冲动,这就是当时他变脸的原因。 通过这些秘信,他终于明白怎么回事。 金沙江畔州县地方官以为天高皇帝远,所以胆大妄为,贪婪无度,以朝廷名义让淘金百姓多上交金沙,可贪婪永无止境,最后直接成抢了。 他们每季拿出其中一些贿赂东府之首蔡雍,让蔡雍这个宰相帮他们压下弹劾奏疏,这种合作已经延续多年。 蔡雍则因想讨好皇帝保住位置和荣华权力,先帝在时搜罗天下古玩字画,到他登基又开始为小皇帝搜罗名伎美女,以致花费巨大,急需要钱财,就默许这种交易。 时间一长,终于闹出西南的民变。 这场人祸中,西南官员占着天高皇帝远贪婪索取是主要原因,可蔡雍也是从犯! 理清这些逻辑,郭天子心中对事情全貌越来越了解。 不过这也说明另一件事,蔡雍一开始的话没说谎,他应该没有参与曹平等人贪墨军饷,意图吞并百姓田地的事。 蔡雍和曹平等人不合,军事行动具体环节他插不上手,且他有自己稳定财源不必去冒险。 “官家,这其中还有隐情,切不可信叛贼一面之词!臣还有话说......”蔡雍跪在面前还在申辩。 郭天子忍着心中怒火,让自己语气和善些“起来吧! 朕知道蔡公的劳苦,所以才让你单独看这些。” 蔡雍愣住,随即微微抬头眼放亮光“官家的意思是........官家,这........” 郭天子点点头,“起来吧,朕慢慢跟你说。” “老臣愚钝,官家不言明圣意天心,不敢起身。” “朕有意不怪你,只要你如实说话。”其实郭天子让其随驾,单独给蔡雍看书信就是不准备办他了。 以郭天子的性格,如果想好要拿他不会在这让他看这些,要么在三司会审的堂上,要么杀他之前,或者他死也看不到。 “官家圣恩!”蔡雍这才起身。 “蔡相公劳苦功高,既木已成舟,朕可以不追究。 前提是蔡相公既为东府之首,该为百官表率,正义直言,不能再见风使舵作壁上观! 你给朕说去年军饷的事,知道的全说!”郭天子盯着蔡雍道。 拉一派打一派,不全局树敌,循序渐进,不要步子太大扯了蛋,便是郭天子的职场哲学。这种时候即便再生气也需要蔡雍这个盟友,因为要打击的势力已经十分强大。 44、雷霆手段(中) “官家,以老臣之见这件事不查为好。”蔡雍心中惊涛骇浪,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因太紧张,以至食指拇指紧捏着袖口也没第一时间发现,他努力转动脑子,想再拖延拖延,或许官家会知难而退。 并非谁都有行动力和决心勇气,何况是这样的大事,“其中牵扯的人多,恐牵一发而动全身。案件牵涉甚广,一时半会也弄不清楚,如不谨慎行事,要是有冤假错案......” “蔡相公......看来你还不清楚状况。”年轻的官家眼中露出狠戾之气,“朕现在十分缺钱,要么办他们追回贪墨的军饷,要么你把这些年吞没的金沙给朕! 朕是看在蔡公劳苦功高的份上才叫你同乘,可不要错失良机!” 蔡雍心头一震,有些慌乱。面前年轻的官家居然让他十分陌生,这真是相处一年多的官家吗?这是那位斗鸡遛狗,不好正事的官家吗? 官家怎么知道这么多的?官家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强势果决! 他不过十五的虚岁而已,按理说是个孩子啊! 蔡雍只觉满脑子问题,百思不得其解....... 这些彷佛做梦一般,自从被叫上龙辇历经大起大落,就像做梦一样,不可思议到极点。 官家的话他全听明白了,只是一开始还有些不敢相信,现在信了自己已被逼到墙角。 要么办贪墨军饷的人,要么办他! 官家说这么做是因为缺钱,以他对官家的了解,为了钱官家什么都敢干! 蔡雍快速在脑子里权衡利弊....... 事已至此,无论是为自保,还是为维护与官家的关系,乃至为自己的前程,他也必须如官家所言不可作壁上观。 去年他是因为那些人势力强大不想波及自身,加之军事由枢密院主管难以越界,才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件事枢密院,度支司,节度使和御史台都有人参与其中。以东府资源和信息许多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适时参知政事范光文,开封府尹周图正,户部使卢励,枢密副使史进忠,以及西北三交军事指挥使李弼元等人都曾在朝会上或是上疏说过军费花费太多的事。 都因官家不上心,不怎么理会的态度最终不了了之。当时见官家态度如此,他更不敢带头去提这件事。 见官家直勾勾盯着他,蔡雍咽下口唾沫,感觉有些荒诞,他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也是朝堂老人,送走先帝,又扶着懵懂无知的少帝登上宝座。可如今面对年纪轻轻的官家,他居然全乱方寸,甚至发自心底的恐惧....... “好教官家知道,臣并不主理军事,所以知道的不全。 可以肯定的是度支司首官曹平,河北转运使付喆,御史中丞朴定立都有参与,另枢密院应该也有人参与,不然他们做不成这件事。 枢密院,度支司,御史台,天鼎军节度府,这些有司衙门中另有部分人参与其中,具体是哪些人老臣也记不住,不过去年的奏疏都还在,可以一一对照,或许有收获。 除去这些相关衙门之外,或许还有其他零散官员参与其中,这些就不好查了。” “此外官家若想了解更多,或许有一个人可问,便是枢密副使史进忠。”他想了想,把自己的推测也和官家说了,既然事已至此,他也毫无退路,只能和官家站在一块,若事成他也有好处。 “去年底史副使上疏奏事说军饷账目不对的事两次,后来突然不说。还在朝会上一反常态,说此前是谬误,并不差错。老臣以为他是被威胁或是收买了。” 说完这些官家并没有太多惊讶,仿佛这些惊天的秘密都是预料中事一样。 “官家,老臣所知就是这些了。”他拱手道,此时窗外哗啦雨声伴随天空炸雷时不时响起,春雨来了。 年轻的官家面上看不出心中所想,“蔡公,中书大印是你掌管吗?” 蔡雍拱手“好教官家知道,中书印一直在东府衙门专门秘柜中锁着,钥匙有两把,一把由臣掌管,另一把则轮流交给东府上直的官员。” “银台司的印呢?你有没有。”天子问。 “银台司印因未设门下侍郎,由上直的银台给事中掌管,跟东府衙门只有百步之隔,可臣也拿不到。” 官家点头,“入皇城后,朕即刻发诏缉拿曹平等人,我与你同去东府准备好大印,诏书写好立即加印签通过。” “什么!”蔡雍惊得目瞪口呆! 他虽已感受到年轻官家的果决和勇气,可也没想到果决勇敢到这个程度! “可官家,如今一无证词,二无人证物证,就这么去拿人.......不妥啊,而且如若银台司驳回诏书怎么办。”他连劝道。 “拿了人就有物证!”官家不容置疑的说。 看着年轻的官家,蔡雍害怕了,“可银台司那边.......” “朕自有办法,蔡公不必操心。”官家直接打断他的话。 “可是官家会不会太乱来,他们的钱在哪?要不不找史进忠等人问问?或是再拖一拖,等他们自己露出马脚,或者......”蔡雍努力让自己镇定,又努力劝说官家不要冲动行事。 “够了,临事自乱阵脚,哪有大将之风!”官家呵斥道,一下让他哑口无言。 蔡雍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官家说这话不像当今,而似太祖皇帝时的口气! 他不是金戈铁马岁月出来的名臣,而是在安逸环境中靠迎奉讨好先帝上位的,没有那样的魄力和镇定。 可官家年纪轻轻,他的镇定魄力又是哪来的?难道是太祖龙血的缘故吗?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今之计越往后拖越会扩大影响,非常时刻当以雷霆手段!”官家神色郑重眼中有光,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蔡相公不必怕,有朕在呢。” “雷霆手段......”蔡雍嘟囔一下,看着面前镇定自若的年轻官家,心里恐惧消散许多,郑重道“老臣谨遵官家圣令!” ....... 当天下午,白日西斜时,圣驾自御街直入宣德门。 路上天子召见黄鼎苏,着重问了和他订购大量布匹的是哪些人,对心中的名单做了最后核实。 入皇城后,天子转头去东府,甚至没回北面更远的万岁殿,只让魏浦、范灵韵带着黄鼎苏,黄妙一等人自行回大内安置,并交代一些事,这样做也是为保证他们的安全。 东府官署里正准备下直的官员全都一脸惊诧见官家和宰辅蔡公直入内堂,众人纷纷列道行礼,官家根本没有理会他们,入内堂后当场口授令蔡公拟写诏书一封,加中书印签。 随后在众人目瞪口呆中,官家带着蔡相公几大步穿过东府后的小径直抵银台司。 当时银台司由银台给事中王玉衡上直,官家直接闯入他还来不及行礼,就被官家一把拉起来指着诏书末端,“加印签。” 王玉衡是个读书人出身,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自到银台司上直以来根本没遇到这种奇葩情况,当时便被惊呆,按规矩......哪有这样办事的? 他还想按章办事看诏书内容再说时,官家根本不准备让他看诏书内容,口气严厉催促“快点,朕没耐心在这墨迹!”一边蔡相公也跟着催促“官家开口还不照办,老夫作保这诏书没问题。” 事出突然,玉衡来不及思考脑子乱成一团,面对天子和当朝宰相的压力,他根本顶不住,也不管章程,当场便听令加银台司印,签上自己这个上直官员的名字。 官家满意带着蔡公扬长而去,只留下东府和银台司诸多官员一脸不解,互相对视。 他们中有些人隐约察觉要有大事发生,可又毫无头绪,不知因果。 因为自官家进来拟旨到加中书、银台司印签前后不到一刻钟,如此雷厉风行,他们谁都没见诏书的内容。 ....... 另一边,郭天子出东府官署后等候一会儿,魏浦也带着两个随从匆匆赶到,他下马行礼送上一件东西,正是精致镶金玉盒盛放的天子玺印。 郭天子让魏浦弯腰,用他背垫着给诏书加盖玺印,一道手续齐全的诏书正式生效。 郭天子马不停蹄,“走,去庆宁宫点兵!”至此距天子入皇城也只过去两刻钟不到。 蔡雍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雷厉风行的年轻官家,这些在他想来至少要十几天乃至数月去周旋打通关节,才能一一办成的事,居然短短两刻钟内便被官家做成了!他既喜又惧。 45、雷霆手段(下) 郭天子赶到庆宁宫时,刘知信与莫雨梅以及皇城司在直十五位指挥,以及两位皇城司公事都披甲出来迎驾。 郭天子脚不停步,边走边招呼他们免礼随驾入内,庆宁宫内空地上,诸多集结过来席地休息的禁军将士见天子到来纷纷起身。 刘知赡汇报道“好教官家知道,皇城司在直八营三千八百六十人全数集结在此,兵甲齐全,弓、弩、突火枪、刀、枪等尽数出库。” “全军待命,不举旗帜。”郭天子道。 随即下令,“急召大理寺卿赵广,开封府尹周图正,宣徽南院使范光文,来去要快。” 郭天子面对将士们行礼频频点头,一路穿过军队,到达上方楼阁前石阶上,并未进去,而是叫来刘知赡,将手中圣旨给他看。 刘知赡起初看后有些惊惧,不过待仔细看到圣旨后面的天子玺印,东府印签,银台司印签,又看站在官家身边的东府宰相蔡雍后顿时有了底气“官家,什么时候行动?” “留两营精锐骑兵,其余百人一队,准备分赴各家拿人。”郭天子吩咐。 刘知赡领命,立即下去安排人马,布置分队和领队的。 一刻钟左右,急匆匆的周图正,赵广,范光文先后到来,郭天子直接让他们免礼,将诏书给三人传阅,随即并不理会三人各异神色,直接召集所有人过来。 不一会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蔡雍,开封府尹周图正,皇城使刘知赡,大理寺卿赵广,宣徽南院使范光文,入内内侍都都知魏浦,东西班直禁军行首李纪砻,皇城司三位公事,皇城司禁军十五位指挥,总计二十多人围绕天子周围,神情严肃静静等候圣令。 台阶下方,三千多禁军将士黑压压齐聚一片,甲胄鲜明,刀枪林立,反射森冷寒光。 天空淅淅沥沥下着春雨,点点浸碎在青石砖上,天空时不时传来雷声,漆黑云朵缓缓下压,越来越沉重。 郭天子高立台上往前几步,不躲在屋檐之下,与将士们同淋着小雨,高声道“去年,禁军将士背井离乡,告别父母妻儿,去西北驱逐外敌。 他们为百姓卖命,为朕决死,奋勇争先不惧牺牲、不辞劳苦! 结果居然有人在背后坐享安逸,朝廷高官厚禄供养他们还要贪得无厌,喝将士的血,吃将士的肉,克扣军饷,贪墨大半的军费,实在猪狗不如!禽兽不如!” 郭天子义愤填膺高声道,声音穿透小雨回想在空地四方,充分调动禁军将士们的情绪。 “朕今日与三军将士同心同德,必要将这些蛀虫败类拿办!为将士们逃回公道!” “万岁!万岁!万岁!”禁军士兵们涨红脸,高呼万岁,声涛如山呼海啸般扑面而来。 郭天子见鼓舞士气的效果达到,立即高声下令“中书侍郎蔡雍!” “臣在!”蔡雍在台阶下出列,他肥胖的身躯占据了很大一块地,不过他一出来众人连纷纷让开,毫无疑问他是众人中地位最高的。 “宣徽南院使范光文!大理寺卿赵广!” “臣在!”范光文拱手出列,神情严肃。 “臣在!”赵广也拱手出列。 “朕现命蔡公主理此案,范光文,赵广协理,今晚你们坐镇大理寺,押解的犯人全由你们安排,暂押大理寺牢房。” “谨遵圣令!”三人拱手领命。 “李纪砻!” “臣在!”高大的山东大汉出列,身躯魁梧如一座小铁塔。 “朕命你立即带虎符去调内殿直禁军,自戌时起关闭城门,任何人不得出入。”郭天子说着从魏浦那拿过递来的将虎符交给李纪砻。 李纪砻双手恭敬接过,立即转身穿过下方禁军将士,匆匆骑马去了。皇城司禁军,内殿直禁军,这两支禁军加起来一万人左右,是大周几十万禁军中天子在法理上能不经枢密院就调动的军事力量。 “开封府尹周图正!” “臣在。”周图正拱手出列。 “命你回去立即召集衙役到东华门来,给禁军带路。”郭天子下令,禁军去抓人好处是装备精良,训练度高,那些大臣的护院家丁等难以抵抗。 可凡事都有两面性,坏处就是他们都在皇城上班的,大梁城城墙周长四十多里地方很大,许多禁军不全熟悉人家分布和城中大小道路。 这时就需开封府那些经常四处走动,对大梁城了若指掌的衙役带路。 最后,郭天子将刘知信叫到面前“刘使司坐镇大梁,调动皇城司禁军。 到度支使曹平,枢密副使史进忠,御史中丞朴定立,中奉大夫孔琳,中书舍人曹归,左谏议大夫刘词...... 这些人府上,将他们拿下押送大理寺监牢关押。家属等全部看押,敢反抗者可当场格杀。” 此令一出,众人脸色都变了,官家年纪轻轻,怎会这么狠。 刘知赡郑重点头,拱手道“诺!” 郭天子说了十几个人的名字,怕刘知赡记不住,又让重复一遍。 刘知赡重复一遍比对无误之后郭天子才放心。 随后道“余下两营精锐由两个指挥率领,直袭城外鹿园。” 刘知赡担心的说,“那是曹平的地方,只让两个指挥去,万一有人阻拦,只怕........” “朕会亲自随行。”郭天子道。 这下众人都着急起来,“官家,这不合适,万乘之躯岂可亲动,区区一处贼窝,不会有多少人看守,哪用官家御驾亲临。” “朕意已决,即刻各司其职,做好你们的事。”郭天子不容置疑道。 众人拱手告退,按照命令各自去做自己的事。 院子里的诸多禁军也开始调动起来。 郭天子和魏浦一起见了两个惶恐的禁军指挥,直接道“你们的目标就是拿下城外鹿园,军队全由你们指挥,朕不会越级干预,不过随行为你们坐镇而已。” 两位指挥听完谢恩,放松许多,开始召集人马集合。 一时间庆宁宫外铁甲摩擦作响,马蹄隆隆,尘土飞扬。 这两营精锐全是着甲骑兵,郭天子前世不会骑马,不过今生却会,脑子里的记忆和肌肉记忆全在,也不乘车,而换骑马赶路。 很快一队队武装到牙齿的皇城司禁军从东华门出,前前后后离开皇城,奔向各处,而且各队皆不张旗帜,不举动名旗、番旗、四方旗等,与以往不同。 郭天子正与魏浦一道,率八百多精锐骑兵出东华门向南,直奔城外,拉出一条长长的铁甲长龙,一路频频引来路人围观惊呼。 他们很快到达大梁城南门,正好李纪砻也率内殿直的人赶到要关城门,便先放他们出去。 郭天子之所以执意前往,一来是告诉天下人,这件案子是宰相蔡雍和大理寺主办的,他这个皇帝是协办, 因为他不在皇城,是蔡雍、赵广、范光文坐镇皇城主理此案。三人中只有范光文这个宣徽南院使算得天子的人,这样能让蔡雍的东府和赵广的大理寺分担压力,同时让天下人更加信服。 二来他十分确定,此案最重要的物证,那些被贪墨的官银十有八九就藏在曹平的鹿园之中!他必须争分夺秒快马加鞭,同时他带队能保证没任何人敢阻挡! 天空雷声隆隆,雨点淅沥,大梁皇城外铁甲森森马蹄声乱。 一支支皇城司禁军部队如漆黑长蛇穿梭在大街小巷,许多路人张望好奇,闹得人心惶惶,有些年纪大的还以为又如同二三十年前那金戈铁马的岁月,朝廷是要出兵打仗,顿时流言四起。 而在城外,郭天子正冒雨率八百精骑沿大道扬泥踏雨竭力飞驰。 雷鸣不息,冷风拂面,天空漆黑乌云越压越低,几乎令人窒息,就如天子的雷霆手段,一切翻天覆地的变化只在瞬息之间。正如那句名言,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46、如遭雷劈 众人点头同意了这个方案。 见大事商议得差不多,凝重气氛逐渐缓和,众人举杯弹冠相庆,这一次要是成了,足够他们的家族后辈荣华富贵数代人,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不只是去年弄到的钱,在下家中几辈积蓄也全压进去了。”有人面色通红的道。 “可不是笔小钱啊!” “那算什么,与河北的武安王,付节帅等相较,只如九牛一毛啊!还好官家垂怜,真乃大周开国以来第一圣君啊!哈哈哈哈......” 很快阁楼里充满欢快的气息。 大周官员待遇极好,而诸王公节帅更是,虽大多没了更多的实权,可却俸禄丰厚,富可敌国。这是因为大周自开国便与汉唐不同。 与汉朝有高祖吕后诛功臣,唐朝的高宗夫妇斗功臣,让皇室取得权柄不同,大周的皇权是通过向军阀百官赎买得来,虽然看起来美好文明还少流血,可任何事都有两面性,不流血的代价已经开始逐步显现。 正当众人满面红光,畅谈未来时,楼梯上突然传来噔噔噔的急促脚步。 一个下人急匆匆冲上楼梯。 曹平当场大怒,将手边茶杯掷过去却被对方躲过,“狗奴!谁准你上来的!” 对方却不理会,满脸惊恐,“不好了,山下有军队打上来了!” “什么?”这下轮到曹平等人满头问号,“哪来的兵?” “辽兵杀来了?”孔琳有些懵。 “这是大梁,哪来辽兵,现在黄河化冻,他们过不来,你是不是看错了。”左谏议大夫刘词问。 下人摇头“没有,都披甲带刀,弓弩都有,几个拦着的兄弟已经被他们拿下,错不了的!” 正说着下方回廊和院子里传来一片嘈杂声,身着漆黑甲胄的士兵破门而入,院子里的护院见此到处乱跑,有两人还待反抗就被弩箭射倒嚎叫。 随后大量士兵如潮水般涌上阁楼,楼梯口两个带棍的护院麻利的解下自己的短棍丢在地上,举着双手跪好,很显然曹平发的月钱不值得他们拼命。 大量带甲士兵涌入阁楼,曹平众人惊恐的被压缩在窗前角落,桌椅被掀翻,叮当散落一地。 这些惊变只在树吸之间,变化之快让在座众人猝不及防,个个吓得手脚发颤,面色惨白。 好一会热曹平才镇定下来,“你们,你们是哪个军司的!” “皇城司禁军亲卫指挥,奉诏拿人,敢抵抗者杀无赦!”带头的指挥使大声道。 待听清是本国军队后,曹平等人顿时有了底气,也没刚才那么害怕了,整了整衣冠,面露厉色呵斥“大胆!你可知道老夫是谁! 老夫乃朝廷正三品官员,度支司首官。 在座都是朝廷要员重臣,你一小小指挥胆敢无礼犯上!不怕前程尽毁,吃不了兜着走吗!赶快退开。” 曹平一通呵斥,躲在他身后的官员们也纷纷有了神采,没一开始那般惊慌,都挺直腰杆,恢复体面。 对面的禁军指挥没有动作,曹平觉得他被自己制住,控制了局面,便接着呵斥“胆大包天敢言奉诏,你奉谁的诏!” “奉朕的,你有问题吗!”突然有声音自诸禁军士兵身后响起,随后一个熟悉的身影穿过铁墙般的禁军士兵让开的道走到前面,正是下午才从这离开的年轻天子! 曹平呆立当场,如遭雷劈。 47、银与血 “官家!” 郭天子环绕在禁军士兵中间,看着面前这十几个神色慌乱,面色发白的官员,他们大多白天才见过面。 带头的曹平回过神镇定下来,拱手道“官家,老臣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为何带甲兵而来,是老臣招待不周吗。” 郭天子根本懒得接他的试探,直接笑道“呵呵,去年军费一千多万两,你们这些人贪了多少?谁给朕说说。” 话一出,在场许多人脸色大变,不过还是有镇定的,御史中丞朴定立拱手“官家所言何事,臣等不明白,去年的军费都是用来供给大军的,官家也见过核算,此时又说臣等都忘了。” 郭天子神色冷下来,对朴定立道“看来你是不想活了。”随后环视众人“机会只有一次,朕可带着蔡公和银台司加印的诏书。” “这怎么可能!”众人愈发惊恐震惊。 气氛凝重,在场人连呼吸也听得清清楚楚,烛光摇曳,微微哔啵作响。 “好教官家知道,臣等清清白白,无话可说,不知官家为何无故动怒兴兵甲前来。”曹平镇定自若的说“说不定背后有人谗言构陷我等,妖言惑众扰攘圣听,还需明察啊官家!” 他神色激动真诚,目光清澈一直与天子对视,要是阅历不足功力不够,被这老小子看不好意思了,说不定还真会犹豫踌躇起来。 没有一个省油的灯啊!郭天子心里感叹,不过巧了,他也不省油,回头看了一眼站在楼梯口的禁军士兵,士兵轻轻摇头。 郭天子便拖时间道“其实朕也是听蔡公说的。” “老贼!”御史中丞朴定立脸色难看怒斥道。 曹平则连抬手制止他,拱手说“好教官家知道,蔡公与我等向来政见不合。 何况臣理财,蔡公理政,多有冲撞,必是因怒生恨构陷我等。 一面之词不可信,何况出自仇雠之口,臣愿与蔡公当面对峙自证清白,请官家明鉴!” “蔡雍此人阴险狡诈,先帝在时就多阿谀媚上颠倒黑白,这样的人最不可信啊官家!”判礼部事孔琳着急的出来说。 “官家有所不知,蔡雍用钱财收买乞丐,就让他们每日游荡东华门、西华门、宣德门附近刺探官家的行踪!”一位三十出头的年轻官员出来说话,郭天子记不得他,是身边的魏浦提醒“中书舍人曹归”。 “蔡雍在城外有两处大寨,院子大得可以跑马,价值何止千金,他却污蔑我们贪墨军费!”御史中丞也加入战团。 “好教官家知道,先帝在世时蔡雍就以为先帝搜集古玩珍宝的名义大肆敛财,掠夺别人财物。官家只用去洛阳一问,所有洛阳人都知道西京高寨大院半数是蔡家所有!” 郭天子来了兴趣,“继续说说,谁还知道蔡公的黑料啊。” 众人有些懵,官家这行为让人捉摸不透。 曹平也赶紧说“蔡公多收受西南官员贿赂,他与银台司、翰林院的人,乃至官家身边的起居郎都有匪浅的交情,有结党营私之嫌。” 郭天子微笑点头,也终于明白过来为啥蔡雍那老头能知道他行踪,原来不只在皇城四门外安排眼线,连平时常跟在自己身边的起居郎也有嫌疑。 这时,楼梯口的禁军士兵凑过来,小声在天子耳边道“官家,捞上来了,东西没错。” 郭天子收起笑意,对众人道“谢谢啊,没你们朕还不知道这些。” 气氛似乎缓和了些,郭天子却看着曹平冷笑,随即道“去抬一箱上来让他看看。” 禁军士兵领命,很快将一个只有半臂高湿漉漉的箱子沿着楼梯抬上来摆在众人面前,看到箱子的瞬间,一直强装镇定的曹平终于破防,眼睛瞪大瞳孔紧缩,惊恐张大嘴巴又说不出话来。 禁军士兵麻利撬开,里面白花花亮堂堂的堆着一箱银块。 银块像是拉长的肥皂,中间窄两头宽,郭天子伸手拿起一块,正中还有“左库藏销铤银”几个大字。 铤银是指银条的形状,销指溶制,左库藏则是国家仓储,归三司之中的度支司下辖制。 左库藏销铤银几个火印字,便说明这些银条来历,国库制的银铤,市面上根本流通不了。 郭天子眼中杀意越来越浓,随后将一块银条丢到曹平脚下“曹公,你是度支使,好好看,给朕说说这银条哪里来的,怎么在你的水池里捞上来。”在场所有官员都面色煞白浑身颤抖,惊恐看向他。 曹平惊讶恐怖得双手颤抖说不出话,刚才还镇定自若的老人此时要在身边的年轻官员搀扶下才站得住。 “官家你你.....”曹平说话都结巴了,完全没了方才的口若悬河。 “想问朕怎么知道银子在哪?”郭天子杀人诛心道“不是曹公告诉朕的吗! 你邀朕赴宴,教朕用牛拉木筏能在山道石阶上运重物,告诉朕你那水池工艺高绝随四时不变水位,可看青苔明明上升许多,鱼群偏聚西北,水里藏东西朕一眼便知。” “啊!”曹平震惊,像看鬼一样看着面前的年轻天子。 “诶!”御史中丞朴定立一屁股坐在地上,突然嚎啕大哭“自作聪明,曹公你何必自作聪明啊!” 左谏议大夫刘词长叹口气跪在地上“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些宵小伎俩,终究逃不过官家法眼! 官家明察秋毫圣明睿智,臣犯下滔天罪过,无须申辩,请官家赐罪。” “官家,此事与我无关,臣只是来赴宴的,不知道这些!”还有人高声喊冤,有人嚎啕大哭,有人在自言自语。 而禁军士兵也十分犹豫,他们面对的都是朝廷大员,不敢像对待普通犯人那样直接上去控制拿人,场面一下混乱起来。 正在这时,站在人群后的中书舍人曹归突然将曹平往前一推,曹平年纪大站立不稳一下倒在禁军士兵身上挡住视线,曹归则趁乱转身便想跳窗走。 郭天子眼疾手快,电光火石间想也不想,本能的抽出身边魏浦腰间配剑,大弓步上前便是一剑猛力砍其后脑。 曹归一声不吭倒毙窗前,红白之物洒落一地,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官员们惊呼畏惧神色惶恐,禁军士兵推开曹平匆匆上来将天子护住。 事情发生太快,到场面稳定下来时候,官家们大多被吓瘫在地瑟瑟发抖看着手持血剑的天子。 郭天子喘着粗气,努力压抑胃里的不适,举剑环视,剑尖划过所有人,冷声道“乱,则当斩!” 这下顿时所有人安分下来再不敢妄动,被禁军士兵上前一一拿住,反绑住手。 左谏大夫刘词在被拿下前跪伏在地道“好教官家知道,池里的银条应当有一千四百五十万两左右。”说完也不停留,不像别人那样嚎哭或是颤抖,平静接受命运被禁军士兵押送下去。 郭天子坐镇阁楼,直到所有人被禁军士兵拿下,送下楼去,又将曹归尸身清走,把所有士兵屏退下楼,他才终于忍不住大口呕吐起来。 好一会儿平复心情后,郭天子抬头看向窗外,天色已暗,春雨还在下,吹着带血腥的夜风。 被扒去袍服的官员披头散发跪在楼下,曹归的尸体被摆在他脚下石阶上无人问津,一箱箱银条被打捞上来堆放在灯火通明的院子中。 郭天子看着淅淅沥沥的雨,听风在呼啸,禁军将士们的铁甲在雨中刷刷作响,冰冷雨点溅碎纷飞,带着入骨寒意。 他有些恍惚,自己还是上班族吗?还是一国天子? 如果他是天子,面对千万两白银,政治斗争的胜利,心里却没有大获全胜的高兴。 如果他还是上班族,他已经杀了人,脚下踩着银与血。 48、天要亡我 夜色深重,对鹿园的搜索还在继续,一箱箱沉重银条不断打捞上来。 因事关重大,郭天子又派魏浦回去调兵,再从皇城司禁军中抽调两个营地过来。 半个多时辰后,两营人马在皇城司公事莫雨梅及另两位指挥带领下点着火把冒着小雨到达。 这样一来鹿园兵力已接近两千左右。 两千禁军,将整个鹿园围得水泄不通,郭天子一直没离开,叫人来稍稍打扫后一直等在阁楼上,这样的场合他根本不敢走。 一千二百多万两,这么大一笔财富,是大周国库数年存款! 这笔钱太多,郭天子根本放心不下,必须亲自来盯着,生怕谁拿了一块。 先帝时喜好古玩字画,花了不少钱,西北还要对付夏国人,前线经略使提议修筑堡垒营寨,逐步蚕食夏国土地。 先帝同意,所以西北每年又花费一大笔,零零散散下来每年盈余不多,这一千多万两是先帝多年存下的。 后半夜,被拔了袍服的官员在院子里碍手碍脚,天又冷怕把他们冻死,便转移到阁楼上专门由禁军士兵看押。 看见年轻的天子后都如见鬼一般不敢仰视,纷纷向后蜷缩,挤成一团。 郭天子找了一把椅子坐着,自顾自找了壶茶自沏自饮。 远处轰隆隆春雷时不时响起,从阁楼遥望,大梁淹没在一片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 到后半夜,有士兵浑身湿透,身上冒着蒸腾热气上楼,单膝跪地道“官家,蔡公派属下来报,所有罪人亲眷都已拿下,关押大理寺。” 听闻此信息,一边的官员不少更加崩溃,掩面哭泣起来。 “很好,朕知道了,回去告诉蔡公和皇城使,让他们把剩下禁军都调到朕这边来听用。”郭天子下令,如今冷静下来,杀人的反感逐渐散去,整个人越想越激动,越想越兴奋。 一千二百万两!这么多钱足够他花多久了,西南的战能打,还能节余许多。 郭天子突然觉得自己的梦想近在咫尺,他真的可以花天酒地,可以酒池肉林了! 心想这次回去怎么也要把一顿三四十个菜的水平恢复过来,做皇帝很难的好不好!可不能亏待了自己。 郭天子自己乐了一会儿,回过头见曹平一脸愤懑低头靠坐在墙角,其余众人神色不一看向这边。 拍拍脑门,心里其实还有一块石头悬着,那就是河北魏州天鼎军节度使付喆。 这件案子当从卖地查到贪墨军费后其实就没那么难查了。 在制度完善的前提下,想要贪墨军费并没那么容易,也不是一两个人做得成的事,与其相关的部门高层官员都有嫌疑,顺着查下去肯定能查出来。 关键在于如何动手,有没有魄力决心去动手。 军饷周转的各部门,度支司,枢密院,转运使,处处都是朝廷权力最上层的机要部门。 郭天子心里明白,动这些人必须自己脑袋清醒,手段迅速果决。做到这些大体上不会有麻烦,因为他们手中无兵,整个大梁城内,只有天子能直接调动兵力。 可节度使付喆就不同,因为魏州地位特殊,在大周的战略中,为防备“兄弟之国”辽国大军南下,河北镇州,雄州是第一道防线。 而魏州及其附近城池就是第二道防线。 所以魏州天鼎军司朝廷与置的兵员名额是一万人,全是上军标准,每月军饷超一缗,再加上一些地方厢军,整个天鼎军应该有两万人左右。 如果付喆狗急跳墙,会比所有官员加起来还要棘手。 郭天子心中思量对策,嘴上问道“曹平,如果白银都在这,你许给付喆什么,让他心甘情愿给你们做事。 还有别人参与其中吗,如实交代朕饶你家人不死。” 曹平披头散发,满脸污渍,又听说自己全家被拿后,此时已有些精神不正常了,“哈哈哈,你聪明绝顶!不会自己猜吗!” 他面若癫狂,不顾礼节手指天子,一面笑一面带哭腔咒骂“竖子!不过运气好而已!走了狗屎运让你撞破,你个纨绔小儿,除了斗鸡走狗,跋扈横市还会什么。 老夫计划精妙,筹谋良久,天衣无缝,如此妙计、良谋...... 此天要亡我,非我之过。我料你不来,没想到你居然一反常态来了,若非如此,妙计必成!你得意什么!” 看着又哭又笑,已经快疯癫的曹平。 郭天子忍不住大笑“哈哈哈哈......妙计?良谋?天要亡你。” 他说着起身上前,高大的身躯遮住后方灯火,将曹平等人遮盖在阴影中。 “所谓妙计就是让付喆上书开征租税?让北方恐慌,作贱百姓土地,你们借机以低价收购? 所谓良谋就是熔炼官银,以银换布,以布易地,瞒天过海?” 郭天子一字一句说着,字句清晰,原本激动的曹平等人随着天子的话纷纷瞪大眼睛,彷佛站在他们面前的根本不是一个人,说的话更像神鬼低语,夺魂摄魄,让所有人动弹不得。 郭天子摇摇头,俯视狼狈众人,“曹平,你们这点伎俩朕看到那封奏疏时就清清楚楚。 隐而不发就是想看看,是哪些跳梁小丑,哪些狼心狗肺猪狗不如的家伙敢在朕身边作妖! 高官厚禄国家奉养,还要鱼肉百姓贪得无厌,简直丧尽天良!”郭天子怒斥道。 “还计谋算计?勉强能到三岁小孩的水平。”郭天子点评 “就你们这几头烂蒜,坏到骨子里还自以为多么聪明?敢自称良谋妙计,朕自降生来就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之人!” 郭天子越说越激动“就你们这些废物,还说什么天要亡你?天在哪!” 曹平脸色发紫,嘴唇颤抖,久久说不出话来。从头到尾一直面无表情的孔琳再也忍不住呜呜哭起来,一直平静的左谏议大夫刘词垂头大滴大滴落泪。 “臣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啊!”有人磕头。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们怎么斗得过天!”有人嚎啕。 气氛顿时又多悲戚。 曹平也不疯癫了,终于回过神来,脸色缓和一些,双眼无神失去焦距,如行尸走肉般,如一下老了几十岁。 他终于声音嘶哑喃喃自语“确是天要亡我等,天要亡我.......官家是青天烈日啊.....呜呜呜......” 曹平重重叩首,发须糟乱,缓缓说“官家,罪臣自不量力,不识天恩。 此事除罪臣等外,还有银台给事中龚道,翰林学士赵唯、判刑部事张冕、天鼎节度判官鲁挣参与。山后四方观是准备融官银的地方,据实而言,官家明察......” 说完后他像抽干全身力气,整个人匍匐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郭天子缓和了情绪“朕记着了。” 随后目光移动问“刘词,此事你一人所为?” 刘词擦了擦眼泪,长叹口气答复,“臣一人所为!” 郭天子看着他的眼睛许久,转身吩咐身边禁军“让指挥派一都人马去控制四方观,就在山后;另派人回皇城告诉刘使司,捉拿银台给事中龚道、翰林学士赵唯、判刑部事张冕、到大理寺。” 士兵点头,噔噔噔下楼冒雨去了。 郭天子看一眼众人,曹平因年纪大,加之大起大落的刺激,已经蜷缩在地浑身颤抖抽搐。 该拿的人到这应该拿得差不多了。 “给曹平添件衣服吧,他年纪大了。”郭天子吩咐,终究还是不忍。 ...... 此时已到后半夜,院子灯火通明,照亮半片山,堆满打捞上来的箱子。 两位禁军指挥慕容竞和刘砼浑身湿漉漉上来阁楼,“官家,雨越来越大,池水很深,剩下的太重还陷在泥里,一时半会捞不上来。” 两人小心翼翼,生怕他不高兴。 慕容竞犹豫一下拱手说“官家,剩下的陷淤泥太深,等天晴后用绳子捆住绕过走廊横梁放外面山道,再用牛马拉起来。” 郭天子自己在心算一下,一千二百多万两银子,大约得有四百多到五百吨的样子,这么大的数目,确实心急吃不到热豆腐。于是下令 “刘指挥与朕一道率一营人马押送罪人回皇城。魏都知你留下,与慕容指挥一道看守此处,事关重大,不能有半分闪失!” “诺!”几人拱手领命。 郭天子也是时候回皇城了,因为还有河北的节度使要对付。 49、笑开花 回到皇城已是下半夜,郭天子浑身湿透,没有回大内而是押送众多官员直接去了大理寺。 坐镇皇城的蔡雍,赵广,刘知赡,范光文纷纷冒雨迎驾。 郭天子抬手“免礼,走吧。” 一面招呼众人往里走一面说“这些人交给你们,原本此案应三司会审。 可现在三司中御史台、刑部都有牵连,只有大理独善其身。 便劳蔡相公来办,大理寺协理,宣徽院代朕监督。”说着几人已经跨上台阶,进入大理寺官署。 官署中还坐着一个人,正是枢密副使史进忠,见过天子来后扑通一声跪在地。 “官家,老臣冤枉,老臣冤枉,没有参与他们的事,还上疏奏事,官家记得吗!老臣的奏疏......奏疏啊!”史进忠涕泗横流道。 郭天子回头看向身后四人,刘知赡、蔡雍、赵广都避开目光,表明不是他们网开一面的。 范光文上前一步“官家,史公之事确有蹊跷,他去年还上疏说军费不对的事,事情背后或有隐情。史公一直说要见官家面陈,臣自作主张让他留下。” 郭天子明白,关于其奏疏之事,此前蔡雍也说过,自己也想听听史进忠的说法。 于是对他说“那你说说。” 说着拧了拧湿漉漉的衣服,直接坐在酒啊门槛上,天子如此......随性,众人有些惊讶,也不好说什么。 “官家,去年臣便觉不对连续上疏说了军费之事,官家一直没有理会。 后来臣的四子去太仓领柴薪路上又被人打伤。 度支使派人上门对臣说,要敢再查这件事没有好处,枢密院同僚,御史台,刑部,三司衙门都会与臣为敌。 而且不说臣会有危险,官家也懒得理会,让臣自己掂量。 之后他们又送来白银一万两以作封口,臣一分也没动,全埋在院子里。 只是自那后势单力孤也不敢再追究,可绝没和他们同流合污啊官家!”史进忠激动的说了一大段。 郭天子听完心里有些尴尬,毕竟别的不能确定,不过一点却是真,那就是去年史进忠接连上疏言事说军费可能有问题都被天子无视了。 妈的,说到底怎么还是他的问题! 确实,如果去年史进忠一上疏,天子立即重视派人去查;或是召当事人询问,那整件事很可能就没法进行下去,或者被迫中止。 事情能顺利发展到这么大,曹平自以为自己神机妙算,其实最重要的推手还是无所作为的天子...... 郭天子尴尬道“起来吧。” “官家不恕臣之罪,不敢起身啊。” 郭天子起身踱步,思索后嘱咐“史公及其家人暂不要关大理寺牢房了,安置鸿胪寺驿馆内配合审讯,后续派人去府上看看再说。” 说着对刘知赡道“赃银都藏在鹿园,刘使司提点兵马负责那的安全和清点,弄清楚后直接运乾宁馆去,别再送左库藏了。” “诺!”刘知赡拱手。 “朕先回去,你们忙活半夜,差不多休息吧。”说着转身要走,走前又嘱咐“事关重大,谁都别给朕弄出差错。如今枢密院、度支司、御史台、刑部都涉案,只有你们朕能信任了,别让我失望。” 说完头也不回走入夜色中,身边禁军连跟上。 几人低头行礼,一直到年轻的官家走远才敢直起身来。 蔡雍扭动肥胖身躯回头,见赵广和范光文都看向他,连正声道“官家圣意必需全力以赴,有劳两位配合老夫。” 范光文点头,作揖道“自当如此。” “大理寺只有三十二间厢房,桌椅也不多,可否从刑部那边搬些过来,这次捉拿的人有五百多,只在大理寺别说审讯,连牢房也不够。”赵广道。 蔡雍抬手“不必担心,此事老夫来协调,把刑部的牢房和厢房挪出来安置和审讯,桌椅那些可以从东府衙门借用,那块闲置的多,做好标记就成。” “那就有劳相公。”赵广愁眉舒展拱手道,“官家以雷霆手段查处此事,下官才学浅薄,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大案,还望两位相公指点。” 蔡雍和范光文点点头,两人之间却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赵广先去隔壁厢房休息,蔡雍才道“范公好手段,把女儿送给官家,你不是忠直之臣吗?也用这种手段。” 范光文却抚须道“官家有太宗之姿,胸有雄图,蔡公还是好好做事吧,要是以此前的态度早晚害了自己。” ...... 郭天子回到万岁殿时范灵韵已在等候,立即让人准备热水,又让服侍宫女找来换洗的衣物,洗了个热水澡,换身衣服。 忙碌一天半夜,沾到床就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时已到中午,别人不敢进来打扰,不过范灵韵已经等在那许久。 “官家,蔡相公,范公,李行首等在外面等候。” 郭天子随便穿了件衣裳,范灵韵给他搭手,不一会儿两人一起来到前殿,郭天子落座。 “我让尚食局准备些吃的。”范灵韵小声说。 “不急,让别人去传话,你来做起居郎。”郭天子凑到她耳边吩咐,随手招手叫来门边值守宦官“让外面的人进来。” 不一会儿身躯肥胖的蔡雍,虎背熊腰的李纪砻和范光文都进来。 蔡雍先向天子陈述了昨晚抓捕的结果,“好教官家知道,昨夜所拿贼党共五百五十一人,还有十二人在逃,不过皆不是主犯,是其家属。” 范光文接话“官家,以臣之见可以开城门了,虽然还有贼党在逃,可若城门紧闭,受影响的百姓太多,城外许多人都是每日入城谋生,不开城门他们定会衣食无以为继。” 郭天子斟酌了一下,“开门吧,在逃的继续搜捕,朕是为大梁百姓。” “诺!”李纪砻领命,随后转身出去了。 蔡雍接着说,想要借用刑部,东府的资源之事,要整合起来才能应付得过来那么多犯人,那么多的审讯。 郭天子听完想了想“东府那边蔡公自去统筹,刑部嘛......朕这就下诏,以范光文暂判刑部事,协理蔡公办案。” 这件事解决后范光文立即提出一个重要问题“官家,天鼎军节帅府那边要怎么处理?” 说到这个,殿中气氛凝重起来。 “范公,蔡相公,你们以为如何?” “天鼎军实力雄厚,不可轻动。”蔡雍道。 范光文则说“官家,臣以为一定要早做准备,让黄河南大营的禁军做好打仗的准备。另外据罪人交待,他们许给天鼎节帅的好处是良田万亩,并没有钱财,或许可以考虑......从轻处置。” 郭天子用指节敲击面前案桌,心里也在盘算,他当然想趁机收拾了付喆这荼毒百姓的狗东西,要是可以连蔡雍一块收拾了。 可西南还在打仗,天鼎军兵力不少,这种关键时候国中必须稳定,不能生事。 思考再三后,郭天子拍案道“就追究到节度判官为止,往上不再追究,此事也暂不要向外人泄露。” 听到这话后,蔡雍长舒口气,毕竟案子交给他主理查办,得罪谁他都有份,压力很大。他也欲哭无泪,若不是官家手里有他的把柄,必然是百般推脱,怎么也不可能被顶到这么一个挡风挡雨的位置上来。 ....... 当天,皇城中爆发贪墨军费大案的消息就传开了,据说由官家牵头,蔡相公主理,大理寺协理,范公监察,牵连官员及其亲属五百余人,查处脏银一千多万两。 一时间传遍街头巷尾,人们茶余饭后议论纷纷,很快神京沸腾。 百姓们都高呼蔡相公等是百姓的青天老爷,顶着这么多官员的官官相护查办如此大案,也有些聪明的知道内情的觉得,若非官家撑腰,蔡相公等就是再厉害也顶不住....... 皇城外议论纷纷各有说法,皇城中却每天都陆陆续续有载满银条的马车自北面封丘门入皇城,全拉到天子的乾宁馆存放入库。 只因此前案子度支司参与其中,左库藏也不安全,所以存在天子私库就合理起来。 郭天子每天看着大车大车白花花的银子,整个人都快笑开了花! 50、强主之姿 “求求你了,我们爷孙就靠这吃饭,早上的韭菜到下午就全蔫了,贵人都不要,我们爷孙就要饿肚子。”大梁城南朱雀门口,一位身形佝偻白发苍苍,全身麻衣都是补丁的老人,背着箩筐,拉着年幼孩童对守门的禁军苦苦相求。 他身边身后,聚集大量赶着进城的百姓,有衣着褴褛的乞丐,扁担挑箩筐的菜农,赶着牲口的农民,富贵人家的马车,带着短棒赶去做活的富贵人家护院,三教九流应有尽有。 此时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快到正午,不少人焦急不已。 老人见禁军不为所动,掏出仅有的几个铜板往士兵怀来塞,禁军士兵连挡住他的手,也是满头汗“老人家,不是我们不让,是天子下令要捉拿贪官所以封城的,我们也没办法。” 挑着荷叶盛鲜鱼的汉子把扁担一摔,有些崩溃坐在地上“原以为钓几尾好鱼,卖好价钱能给娃娃做身衣裳,现在好了,全死半道了。” “这不是欺负普通百姓吗?城门一关,也不提前出个告示,要大家怎么过活!”人群中衣着最为华丽,坐着马车来的中年人忿忿不平说,他手持纸扇,像是众人中最有墨水的。 虽然他可以避开周围脏乱的百姓,不过此时他也要站出来说话,因为他们的诉求是一致的。 周围禁军士兵也是面面相觑,带头的抹了摸额头汗水,看着密密麻麻的人群道“官家拿贪官那也是为大家好,那些银子可是大家每年交上去的,就这么平白无故进了别人口袋,你们不生气吗。 大家都稍微忍耐下,等贼人全部拿下,不怕他们走脱了,自然会开门,不用等多久的。” “贼人害不害人不知道,再不开门我要被害死!”有人低声嘟囔。 “对啊!” “就是......” 身着华服的中年人也乘机道“大家都想进城,谁也不想闹出事来,我看各位找你们的上司说说吧。” 禁军伍长有些为难,他们内殿直一直以来说是天子近卫,可自从与辽国休战后几十年,他们其实主要负责看守开关大梁城的所有城门...... 根本没见过大场面,难免紧张。 好在正当他手足无措时,城头上的上司都头探出头来挥舞旗帜“开门。” “贼人抓到了吗?” “还有逃的,不过官家下令为顾及百姓生计,先开城门,贼人再想办法。” 禁军伍长听后松了口气,也终于能直起腰杆,面对众人吆喝“听好了,贼人还没全拿,只是官家顾念大家生计,所以宁愿放贼也要开门放你们进去了,别再说三道四抱怨连天,某这就给你们开门。” 众人纷纷答应,“是是是.....” “我们知道了。” “官家真是个好人啊!” “之前同村的还说官家年纪轻轻什么不会什么不懂,不是圣君,我看是他什么不懂胡说八道,官家连我们这些平头百姓都懂呢!” “......” 随着城门咯吱咯吱打开,无数人头攒动的百姓涌入,持续一夜半天的封锁宣告结束,大梁城内外百姓的生活逐渐又恢复平静。 对于昨夜的不寻常,不少普通人只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可京城官员都是人心惶惶,到处差人打听消息。 ........ 为此,十九日,天子下诏将二十五日大朝提前到二十二日,以安百官之心。 大朝上,郭天子身着一件全红色袍服,黑色镶玉腰带,戴黑色平角幞头,穿黑色皂文靴,腰间带一把宝剑,着装十分淡雅,全上下红黑两色,完全没有后人想象的花花绿绿,大紫大红。 这种淡雅的袍服也符合郭天子的喜好。 让众人免礼后,郭天子直接道近来京中出了大案,朕以蔡公主理,就让他告诉大家吧。” 最近京城动作这么大,又是禁军又是衙役,还关城门大范围搜捕,不少官员全家都被拿下,百官早已人心不安,翘首以待。 蔡雍领命后,一五一十向众人说了最近发生的事,主要是各有司衙门官员配合贪墨军费的,而在提到主要负责人时候,也与天子保持默契,说北方涉案之人时只说到天鼎军节度判官,没有再继续往上追究。 另告诉所有官家,案件还在审理之中,将由宰相牵头,大理寺,宣徽院协理,以范光文暂判刑部事,御史台、刑部所有官员不得参与的决定。 这下朝堂一下炸开了锅,乱哄哄议论起来,有些人长松口气,因为此事与其无关。 有些人则惶恐不已,因为他们与涉案官员关系亲密。 郭天子则抬手制止了众人,从上方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穿梭在众人之间,说话声音却很大。 可能是天赋异禀,郭天子别的也许不是顶尖,可身体壮嗓门大是天生的“诸位,朕还年轻,继位方才足岁,做事难免不得周全,所以需要诸位辅佐,也需要大家的谅解。 朕若有疏漏过错,诸卿都可以当面指出来,或是上疏言事,无论有无道理朕都不予追究。” “官家言重了!” “官家圣明......” 说着郭天子又走回上方,面对神色各异的百官,隆声道“当然,年轻也有年轻的好处,年轻则敢打敢拼,宝剑锋利!” 说着他半侧身握着剑柄把腰间宝剑示下,“当晚乱臣贼子中有一位剑术高手,意图反抗,朕剑如雷霆,直击要害,亲手一招毙之! 说这件事不是炫耀朕的功夫,而想告诉诸位,诸卿做事尽心尽力的,朕与中书自会嘉奖,如若蝇营狗苟知法犯法荼毒百姓的,朕可不乏杀人的勇气。” 郭天子说话时,大殿中都安静下来,说完后官员们才纷纷拱手,“谨遵官家教诲!” 前排众文武神色各异看向上方的天子。特别是枢密使刘升,看得出他很努力,不过脸上的慌乱几乎难以掩饰。 大朝散后,郭天子召枢密院、东府、三司余下官员入垂拱殿内殿。 商议后决定下诏,由天子钦定的范灵韵暂代起居郎的职责,以翰林院承旨陶谏判礼部事,以宣徽南院使范光文兼领度支使,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中书侍郎蔡雍兼判刑部事,以让朝廷各部门不受影响继续运转。 这次大朝消除许多人的恐慌,稳定朝廷秩序。 大案审讯依旧在进行,一车车白银不断从北封丘门入库乾宁馆。 朝廷上下有些人也如梦方醒般,慢慢意识到他们自以为更好控制的年幼天子一点不简单,关于天子的风评都为之转变不说。 交头接耳中,官员逐渐意识到,当今天子年纪虽小,却隐约有强主之姿。 自大朝之后,皇城内外各朝廷官署衙门风气都为之改变不少,以往执行松散拖沓的政令,规矩都逐渐被严格执行起来,不少偷奸耍滑的小动作也收敛起来,连上直迟到的官吏都少大半。 51、为苍生 “官家,那西南百姓呢?难道要置之不顾。” 天章阁内,黄妙一又急又气,“如果就这么放过蔡雍,西南百姓所受困苦难道就此作罢吗! 就因为他,西南百万百姓积年累月敝衣枵腹并日而食,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以至告求无门斩木为兵,官家真要视而不见?” “小妹.......不得无礼!”黄鼎苏着急道。 郭天子带着范灵韵在这宴请两人,虽然他一度想着恢复每顿三四十个菜的奢侈享受,但最终脑子冷静下来后还是没那么做。 桌上摆着的只有一碟春藕片、一碟肉腊、一碟金山豆鼓、一份炒沙鱼衬汤、一份猪肚假江鳐、一份炒白腰、一份润鸡。 因为已到三月底,天气逐渐变热,膳食局还专门准备一壶冰镇好的绿豆汤。 郭天子听完她的话后倒没生气,他能理解黄妙一的愤怒。 可他也有不能和外人明言的苦衷。 其一、他要对付枢密院,三司,刑部的大批官员,树敌太多太强,必须借用蔡雍的政治影响力。 其二、西南的事木已成舟,作为局外的普通人,像是黄妙一,他们自可以去做道德谴责,去急着追溯过往。而他则必须面对当下局面,解决问题。 如今叛军与官军互相杀戮众多,也有许多无辜百姓也死于叛军之手,已经不是杀个蔡雍就能解决叛乱了。 “西南百姓也是朕的臣民。”郭全斌道“他们的苦处我都知道,郡主赠书信朕全都看了,西南那边我自有安排,郡主不用操心。” 黄妙一抬头看着他,“官家的安排就是多派军队,聚兵汇剿,把他们全杀了吗。可逼反他们的是朝廷,百姓有什么错!” “官家!”黄鼎苏吓得连离座跪下“小妹年纪还小,并不懂事,请官家恕罪。” 范灵韵也出声“郡主,官家不是那样的人,定是自有打算。” 郭天子坐在座位上没动,抬手道“起身吧,没事,这里没有外人。” 皇鼎苏这才起身,小心翼翼落座。 黄妙一也发觉自己太激动,行礼道“官家恕罪。” “没事,朕并非不怪罪,只因为郡主心中赤诚,确实为百姓着想,虽然一时冲动,不过所言非虚,朕就算生气了也不会怪你。”郭天子夹了一筷子,然后接着说。 “郡主生气朕都能理解,可西南的事也没那么简单。 叛军起事最初是因遇事不公,朝廷所逼不假。 可起兵之后他们做了什么?朝廷官吏被杀不说,他们之中不愿举事的全家老幼年都被杀。一路烧杀淫掠,此前攻克筠连县时一城人全部被杀。” 郭天子说着,黄妙一的脸色逐渐从震惊变成惊讶再到五味陈杂。 郭天子自己倒并不意外,因为历史上大多农民起义都是如此,他知道这类历史太多。 百姓们受到欺压满腔热血揭竿而起,起义变成单独的组织后,就会因没有足够经验率领组织一个团体,没有明确可行的政治纲领和政治智慧,没有上级管理后人性中的丑恶无限放大等原因。 迅速从起义者变成烧杀抢掠,内斗内讧的匪类组织,从而快速走向消亡。 这次西南百姓的起事也有这种势头“西南百姓是被朝廷逼的,这点朕并不反对。” 郭天子看着比他大好几岁的黄妙一,用一种深沉的语气说道“朕也可怜他们,恨不能把他们全赦免了。 可事到如今已是覆水难收,流了那么多血,死了那么多人,许多恨意,诸多仇怨,已不限于西南; 局势发展到如今,不是分个对错,说明白谁在道义上有理就能解决的,千秋万代史笔如铁早就写得明明白白,郡主看那么多书应该明白吧。” 黄妙一沉默了,郭天子没有说话,桌面上安静许久。 好半晌黄妙一只默默流下豆大眼泪,不再争辩,泪痕在她雪白脸庞上格外显眼。 “小妹,圣训在耳,你何必伤心流泪。”黄鼎苏劝说道,“官家所言如雷霆贯耳。官家胸中装着九州万方亿万黎民,所思所虑岂是我等可及的。” “我是为天下苍生流的。”黄妙一自觉失态连忙擦去眼泪。 郭天子有些失神,不过很快便恢复理智。 黄妙一吸了吸精致的琼鼻,有些脸红不好意思的说“请官家原谅我的小家之气,我只是......只是。” “这次多亏你们给朕送来这些书信。”郭天子打断,两人或许不知道,可他就是利用这些把柄把蔡雍拉到自己船上。 郭天子给纤细范灵韵夹一只鸡腿,“今年你们准备那些布朝廷都收了,价格就以市价计,朕自会派官员与你们交接。之后不必送大梁,存放在江宁城中。” “谢官家隆恩!”黄鼎苏连拱手。 郭天子点头,他这么做自有打算,曹平等人提醒了他,与其将沉重的金属钱币运送到前线,轻薄的布匹是更适合用来给前线将士发军饷的东西。 在江宁囤积布匹,是因为郭天子已下定决心大举出兵西南,直接从江宁沿长江西进运往叙州和泸州前线会更加方便。 ....... 下午,郭天子差遣人送黄家兄妹出了皇城。 范光文来了垂拱殿一次,向天子汇报审理进程,最先弄清的就是史进忠的事。 确实在他家院子里新种的小麦地下挖出一万两白银,他的口供与曹平等人的口供都能对上。 范光文,赵广,蔡雍提议,将史进忠以渎职,受贿等罪名处置,革职罢为庶人。 郭天子想了想,明白他们对史进忠处理这么重的原因,说到底还是为天子遮羞,因为这并非史进忠的错,错在天子根本不理会他的上疏才把他逼到那种地步。 可如果他们不定史进忠的重罪,那就成错在天子了。 郭天子没有在奏疏上勾画,而是缓缓走下台阶,稍加思索递还他们的文书,“这件事错不在史公,在朕疏忽。以朕意见就不必处置,这并非他之过。 何况史公劳苦功高,为大周披坚执锐流血受伤。”说到这郭天子自己都不好意思。 据范灵韵告诉他的,史进忠年轻时是大周劳苦功高的猛将,结果一个猛将都被这朝堂磨平棱角,变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范光文张嘴“官家!这......” “你们该怎么审就怎么审,不必顾及朕的面子。”郭天子嘱咐。 “官家圣明!” 52、决意出兵 当天晚上用过晚膳之后,郭天子领着他的小秘书范灵韵在万岁殿的御花园转了一圈消消食,一面走一面讲了一些的聊斋小故事给她听,吓得小姑娘不断往他身上贴。 郭天子开怀大笑,发自内心的赞叹恐怖故事、影视、游戏的作者都是些伟大的人啊! 不过惬意的生活只持续一小会,很快内侍都宦官来报,刘知赡在垂拱殿求见天子。 郭天子带着小姑娘很快到垂拱殿。 刘知赡换了官服,手持奏疏道“好教官家知道,鹿园的银条已清点完毕,共一千二百五十万两,其中一千二百万两全是官银,有五十万两熔铸过。” 郭天子坐在上方深吸口气“也就是说,如果熔铸之后......” “大约一千四百万两左右。” 好家伙! 郭天子破口大骂“狗东西!花费一千七百万两,他们留下一千四百万,留三百万用于出兵! 别人雁过拔毛,这些狗东西把毛给军队,雁自己留下了!” “官家.......好比喻。”刘知赡连尬笑。 郭天子道“刘爱卿,这一千二百五十万两就交给你了。明天朕会下旨在捧日军中再加派五营人马给你调用,你说说看,要全运回乾宁馆需要多长时间。” 刘知赡犹豫一下“好教官家知道,需要一个月。” “朕给你半个月,人手不够可以找朕加派。”郭天子一锤定音,又郑重嘱咐,“你尽量盯好,事关重大不能有差错,告诉所有将士,事情做好人人有赏。但若有监守自盗的提头来见。” “诺!”刘知赡拱手。 ....... 送走刘知赡后,蔡雍,以及鸿胪寺卿黄权求见。 郭天子已经在垂拱殿前殿接见他们。 郭天子还以为蔡雍是来汇报案件审理的进程,没想到他们带来了大理国主段氏的国书。 他这才恍然大悟,难怪鸿胪寺卿会一起来。 郭天子接过国书看了一会儿,发现这里写的他都不能说一窍不通,至少也是完全看不懂...... 好在他脸皮厚,直接问,“大理国主说了什么?” 有些瘦弱的黄权拱手“好教官家知道,大理国主说他听闻大国叛生逆之贼,大国有难,小国不愿坐视不理,请求出兵助战,与大国两面击贼共破叛军。故此致书陈事,表请大国天子裁决。” 蔡雍拱手道“官家,这是大好事,如果大理国主愿出兵助战,从背后突袭叛军,必能扭转战局,我们也不必千里迢迢劳师劳众发兵西南。” 郭天子不发一言,只道“明天早上召东府,枢密院,宣徽院官员来商议此事。”又补充“开封府尹以及史公也叫上。” ...... 次日一早,鸟雀还在垂拱殿外枝头叽喳,太阳初升,高墙长长影子来不及越过枝头时,垂拱殿里已经汇聚不少人。 郭天子和他的小秘书坐在上方,下方的桌椅上依次是中书侍郎、监修国史、同平章事蔡雍,门下侍郎、同平章事步芝,左仆射、同平章事恭笃康,枢密使刘升,枢密副使史进忠,开封府尹周图正,宣徽南院使兼度支使范光文,鸿胪寺卿黄权。 众人已经传阅大理国主的书信,正议论纷纷。 这是自郭天子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一次召开正规的朝廷二府高层会议。 一般来说国家大事决策是不会拿到大朝上说的,反是在这样的高层会议中议定。 而在座的除去鸿胪寺卿外,都是宰相级别。 会越大事越小,会越小事越大,就是如此。 “众卿看后有什么看法,都给朕说说。”郭天子道。 作为执掌军事决策部门枢密院的首官,刘升率先起身,拱手道“好教官家知道,臣以为这是好事,大理国主如真出兵与我们南北两面夹击叛军,必使其首尾不能相顾,败而亡只是时间问题。 还能减少我朝兵将伤亡,让无数家庭免于离散,朝廷财政减少压力。” 刘升说完后坐下,接着蔡雍起身,“官家,臣赞同刘公的说法,借他国之兵平我朝之乱,有这样好事不容错过。” 紧接着门下侍郎平章事步芝,一位稍显年轻的清瘦中年人起身拱手“官家,臣以为大理国主的请求可以答应。 此时我朝兵事之重,一在雁门附近的三军交军事指挥使司,以及霸州、雄州一带防备辽国。 二在西北的环庆经略安抚使章公处,他与夏国交兵多年,去年出兵虽无果,可西夏人近来连年出兵骚扰,越发猖獗却是事实。 西北需要更多兵马军饷支持,此时不宜将粮饷之重投注西南,能借助大理国的兵力也好。” 郭天子听完没有立即做出决策,而是问还没说话的范光文“范公以为如何?” 范光文起身行礼,“臣赞同步公所言。” 郭天子又看向周图正,“周龙图呢?” “臣也附议。”开封府尹周图正起身拱手。 郭天子摆摆手让他们坐下,有些失望的起身踱步,“诸公想过没,天上可不会掉馅饼啊。” 他说完之后,一直没说话的史进忠默默起身,拱手道“官家臣一介武夫,有不中听的话想说。” “但说无妨,言者无罪。”郭天子立即道。 史进忠拱手“官家,臣以为这件事不能答应。”此话一出,顿时引来一阵议论。 郭天子直接走下来,站到史进忠面前,“你继续说,不用管别人,朕听着呢。” 有天子打气,史进忠才接着说“叛军所占州县可都是我朝国土,大理国主看似好心,可他们剪灭叛军之后所占州县土地人口怎么办? 到时我们怎么去要回? 他们是奉天子之命平叛出兵,有理有据。可所占土地怎么办?是去求他们归还,还是出钱赎买? 如果他们不同意,难不成再向大理出兵,与西夏大理同时开战吗?” 史进忠侃侃而谈,言语平静,可每一句都说到郭天子心里去了! “何况我将士流血牺牲已鏖战月余,西南靡费官家也在想方设法努力支撑,就是为收回故土渡过难关。 这都是咬牙就能坚持下去的事,难道就这样半途而废,让将士和官家的努力全都白费吗!”史进忠语重心长,越说越伤感。 “何况借人之兵、假人之手岂能长久? 御敌避辱、保境安民这是朝廷最基本的职责所在,如果这都要靠外国,那西南百姓还会归附朝廷,心向圣驾吗!” 史进忠说完在场诸公都安静了,郭天子却十分激动,双手握住老同志的手“公所言者,朕肺腑之言!所以大理国主请求之事,朕准备拒之,诸位有什么异议吗?” 众人前后起身拱手“官家圣明,臣等无异议。” 郭天子点头,他心里也明白,拒绝意味着他自断一条后路,如今他必须自己出兵解决此事,再无他法! 53、章杰 夜,郭全斌看着手边奏疏,有些昏昏沉沉。 他一个人其实根本没法完全看懂奏疏,且不说文字繁体古字,就是遣词造句他都不懂,这个年代的官员们的书面语言远非后人想象那么简单。 所以范灵韵这个小秘书的作用就凸醒出来,她能提纲挈领,再用口语言表达给郭全斌听,当然他自己也在努力学习,可这些并非一朝一夕之功。 “官家,这是环庆经略安抚使章杰的奏疏。”坐在一边的范灵韵也有困了。 “他说开春后夏军越发大胆袭扰边境,边军建的土堡抵挡夏军袭击,章公还是担心他们这几年内会大举进攻庆州一带。 而环庆一带所有堡垒驻军只有两万左右,夏国往年起兵动辄数十万,怕难以支撑。 他上奏是想请朝廷多拨饷银十万两,让他再增幕新兵五千,增强西南防备,另还说前年朝廷调拨的突火枪并不好用,希望朝廷不要费时费力搞那些东西。” “章杰.......”郭全斌念了这个名字,脑子里的回忆却不多,因为他自登基以来根本没接触过,而他是郑王时更不会去关心那些。 范灵韵却眼中有光。 “章杰你知道?”郭天子问。 “好教官家知道,不只是我,全天下人都知道章公是大周的栋梁,此前周国在西南一直败给夏国,后来虽有好转也一直互有胜负。 直到先帝时章公坐镇西北,夏国发二十万大军来攻,当时西南几个经略使带兵驰援,依旧只凑出三万多兵马。 形势十分危急,当时的夏国太后还叫嚣要直下庆州、凤翔,取关中。 没想到夏公沿河谷垒堡驻守,节节抵抗,以三万兵马击退夏国二十万大军,杀伤甚重,完后多年,西夏国再没有大规模出兵。” 郭天子听了心中激动,听起来是个人才啊! “确实是股肱之臣子!他是西北将门之后?”郭全斌好奇问。 范灵韵摇摇头,“章公是进士出身。” “文武双全啊!”郭全斌道,又感慨“我现在是遇不到这样的人才啊,不然小小西南之乱都搞不定。” “东府和枢密院什么意见?” 范灵韵看了一下批注,“东府和枢密院都同意给章公加十万两的开支,不过国库空虚,他们希望官家从内帑出银。北方辽国与我国消弭兵戈已久,如今国家最大的军事压力就在西北夏国,所以西南的国防是国家头等大事,不能马虎。” 郭全斌点头,豪迈挥手,“给他二十万两,朕从内帑出。”完全就一副不差钱的土豪模样,毕竟他才刚刚发了笔小财。 郭天子说完,让范灵韵代替他用朱笔做批示,他自己来加上玺印。 等处理完放在一边,准备明早上叫人送银台司后,郭全斌看了看还剩一摞的奏疏,伸了个懒腰“明天再接着干,回去睡觉吧。” 范灵韵点头。 两人走出垂拱殿时,月光如流水洒在白玉石阶上,树影错落随风微舞,盏灯的太监刚想点灯就被郭全斌抬手阻止,“月色正好,不必盏灯。” 说着拉过范灵韵的小手,“走,朕送你回去,正好走走。” 身后宦官识趣的退开十余步,远远跟在天子后面。 范灵韵脸上露出两个浅浅梨涡,月色澄澈能看出她眼中的高兴。 小姑娘现在已经习惯被他拉着走了,“官家有心事吗?” 郭全斌好奇看向她,笑道“你怎么知道?” 小姑娘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郭天子一面走一面道“朕只是想若自己也有章公那样的胆气该多好,以三万多人对抗二十万大军啊。 现在朕所面对的不过是数万叛军而已,就愁得快睡不着了。” “是大理国书的事?” 天子点点头“拒绝了大理国主,这件事就必须朕自己来处理。 拒绝的时候倒是痛快,可这也是自绝后路,从此战事再无外援。 而且西北蠢蠢欲动,西南不能拖太久。” 范灵韵好看的眉头紧皱,捏紧他的手掌“苍天不公,天下最难的事都在官家这了......” 郭天子嘿嘿笑道“比朕难的很多,可他们的责任没那么大。”随后自言自语道“我已经有了决心,今年之内西南的事必须解决。就算直面刀剑也在所不惜。” “官家?”范灵韵看向他。 郭天子没有再说,走到这步,他心里也是战战兢兢,终于弄来了钱,下一步就是有钱出兵。 可去年出兵枢密院,度支司,转运使,御史台,各相关部门的操作让他意识到,自己并不能完全掌控局面。 而西北局势越发升级,西夏可能在休养生息十年后再次发起大规模进攻。 在这样的局面下,要快速解决西南的叛军,郭天子犹豫许久之后终于也下定决心,必须要以雷霆手段处置了。 ........ 三月底,审讯已经进行大半,史进忠听说了天子为他求情,免去其罪后专门来跪谢天恩,在郭天子面前哭得稀里哗啦。 毕竟是死里逃生,难免会情绪失控。郭天子勉励他一番,夸奖了他过去的功绩,又说他在对待大理国国书的事情上很有见地,正与天子相通,鼓励他好好干,还留下吃了一顿便饭。 史进忠走时满面红光,再三向天子保证刀山火海也要为天子效命。 另审讯到左谏议大夫刘词时,他一口咬定是他自己参与其中,与其父亲枢密使刘升毫无关系。 郭天子回忆当时在净口阁上他也是这么说的。 可这话只要有点脑子都觉得有问题。 其一,他只是个左谏议大夫,没有负责所有军事调度,军饷开支,士兵兵籍的枢密院参与,贪墨军费根本做不到,而他父亲却是枢密院首官枢密使。 其二,枢密院所有高官中史进忠实清白的,他还上书说过军费的事,枢密院直学士没有那个能耐,剩下的就只有枢密使刘升参与其中提供方便最为合理。 其三,刘升刘词是父子关系,而刘词是出了名的孝子,他为父亲顶包的可能很大。 可无论如何刑讯,刘词硬咬定是自己所为,与他人无关。 这就很难办,刘升可不是什么小鱼小虾,他也为自己上疏呈事,表明自己清白,甚至愿意打开自己的府邸让所有路过的人进去参观表明自己的清白。 而随后也有不少中央,地方的官员上疏为其担保。 因为刘升虽是枢密院这个军事决策机构的首官,却是纯文人出身,桃李满天下,和章杰那种身经百战文武双全的还不同。 这是因为晚唐五代之后的军阀混战导致的,天下安定后大家都提防着武人,所以即便在枢密院中一把手也是文臣出身的刘升,而非一路以军功晋升的史进忠。 郭天子也十分为难,蔡雍让他逃过了,现在刘升也没办法。 最终与众大臣商议后决定“教子无方”的过错将刘升贬为枢密直学士,罚俸半年。 而其子刘词众人一致提议应判斩刑,郭天子思索再三决定先将他留着,将来说不定还能翻案,于是判流三千里,发配琳州。 至于余下诸多官员定罪,蔡雍等向天子保证,会在四月初和案件卷宗一起呈送御前。 54、冯田 “章公说的就是这个东西。”军器监府库外的院子中,郭天子与李纪砻、魏浦一起检视章杰奏疏中所说鸡肋无用,让朝廷不必增添的突火枪。 郭天子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来看看这让边境宿将诟病的武器。 毕竟军器监每年花费也是笔巨款,如果真是无用的鸡肋武器就无须多增花费。 不过这突火枪听起来倒很奇特,像是火器,之前刘知赡也跟他提过一嘴,皇城司也有装备,不过到底如何他并不知道。 今天奏疏少,早早便处理完,正好有空直接来军器监看看。 军器监少监冯田在旁拱手道“好教官家知道,就是这玩意。” 他说着双手奉上一个棕黑光滑的竹子制成长筒状物品。 郭天子接过来好奇打量,“这是臣爷爷冯继升在太祖时献上的火箭之法改进而来,以火药发石块到百步之外,二十步内可以贯甲。” 说着他欠身仔细为天子讲解“好教官家知道,这竹子是用水浸煮过,又用猪油煮,再晾干后定型取用。” 郭天子招手,“弄点火药来,我来试试。” “官家不可!”冯田着急道。 “怎么了?”郭天子不解。 东西有时会炸,会伤着使用之人。”冯田额头冒汗,又连找补,“不过这都是少有的事。” 郭天子总算明白为何边军将领会对这玩意怨言满满。 “某来!”李纪砻道“皇城司里练过。” 郭天子点头,李纪砻立即让冯田找来火药,装好火线自己装填黑灰色火药,又找了一把石子塞进去,填充严实后立在地上,对准院子中一颗老柳树,用手扶好。 啪! 随着一声炸响,青烟弥漫,刺鼻硫磺味伴随各种怪异味道弥漫院中,伴随不远处噼里啪啦的声响,老柳树上有几条枝叶掉在地上。 郭天子赶紧凑过去看,被打断的柳条最粗的只有筷子粗细,另有几块大小不一的石块嵌入树皮,不过都不深,一扣就出来了。 还有些石块根本没上树,在地上留下几处浅浅印记,还有打到围墙边去的。 这精度只能说完全随缘,威力还尚可,但如果与劲弩比起来还是差很多,这样的距离用劲弩射在老柳树干上根本拔不出来。 见天子脸色似乎不满意,冯田着急,连上来解释“官家,这次是角度不对,运气不好,有时候确实可以隔着二十步打穿铁甲!” 冯田非常紧张,他继承父亲爷爷的事业,自太祖皇帝时爷爷冯继迁献火箭之法得太祖赏赐,便一直口耳相传研究火器。 可自太祖驾鹤之后,火器越来越得不到重视,每年朝廷所给军器监用于制作研究火器的公使钱(经费)越来越少。 而在打仗的边将们对火器也颇有怨言,要么说不实用,鸡肋,要么说不防水防潮,还有说时不时会伤自己人等。 以致连年来突火枪之类的火器已经一减再减,只有火药还暂受军队青睐,因为可以用来生火,火攻之用。 这次听说官家要来时他就战战兢兢,生怕出什么差错,官家说不定又会在少得可怜的公使钱再砍一刀,甚至直接废了军器监的火器造。 官家直接对他说“环庆经略安抚使上疏说你们那突火枪如同鸡肋,希望朝廷不要再造,也不要费时费力再往西南送了。” 冯田心凉了半截,他已经明白官家的意思。 虽然他见官家来时已有预感,过去多年来每次都是这样。 火器造就像一颗耀眼流星,在太祖皇帝时划过天空,随即逐渐暗淡,越来越不复往日光彩。 不过感慨也无用,他只是一个小小军器监少监,他说的话官家大概听都懒得听,也只能落寞拱手“臣明白了,这就着手准备。好教官家知道,官吏安排,工匠安排,还要拆除作坊,关停火器造少说也需要半个月以上。” 没想到一抬头,却见官家诧异看着他,随即笑道“你明白?你明白个屁!朕何时说要关停火器造。” 冯田微张嘴巴官家的意思是?” 官家大步走过来,把从柳树上抠出来的石子递给他,冯田连双手接住,“这种突火枪不用造了,也不必再玩西北送,确实是个鸡肋。 不过这并不代表火器造没有用处。” 天子说着从他的侍卫将军手中拿过竹制的突火枪仔细看了看“都快开裂了。这东西确实鸡肋,虽然有点威力,也能发这么多石子,不过威力不够,精度纯靠脸,说不准就会炸,一遇上阴雨潮湿半点用处没有。” 冯田更有些摸不着头脑,官家又这么贬低突火枪,到底是什么意思? 正在这时,官家话锋一转,“不过也有一个好处,一名好的弓弩手少说要练习三五年才能上战场,更厉害的从小练起。 可如果用火器,几天就能教会他怎么用,再练个把月的列阵就能上阵杀敌。” 冯田惊异,听了官家的话他顿时也茅塞顿开,对啊!火器还有这种好处,之前他一直想方设法向上层说明火器的好处,以期得到重视,可他说来说去都没说到要害,最终也不了了之。 如今官家初到火器造,只看一遍火器演示就看出其中关键,他忍不住由衷拱手感叹“官家真乃神人也!” 官家只是一笑“哈哈,一般般吧,谁叫朕是天子呢。 给朕说说你的火药配方。” 冯田连回答,“好教官家知道,有硫磺,香灰,松脂,木炭粉,丹砂,硝石,檀香木粉.......” “停停停。”官家直接叫停他“知不知道什么叫大道至简,你弄这些东西看起来都很名贵,说不定反影响了火药的威力。” 冯田有些懵,“官家也懂火药?” “略懂......你们火器造每年公使钱多少?”官家问。 “禀官家,两千缗。”冯田道。 “这样吧,今年朕给你拨五万缗,也不要造突火枪了,要造用贵点的铜铁来造,竹子容易炸。另外你那火药重新研究研究,别老盯着什么香灰,檀香木粉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就用木炭粉,硫磺和硝石试试,多调调比例。” 天子说完拍拍他肩膀“冯少卿,朕听说你家三代都是玩火药的,这件事专门交给你去做,至于你的上司同僚朕会吩咐他们配合。” 冯田完全懵了,这与他预想的完全不同,连连点头,随后反应过来行礼“臣定不负官家所托。” “好好干!”官家嘱咐道。 冯田激动万分,连连点头,心中热血热翻滚,他们家三代人的坚守,如今终于换来天子的关注! 正在这时,入内内侍都魏浦靠过来“官家,蔡公,范公,赵寺卿等求见,是官员曹平等人案件的事,审理已经大体结束,他们要面呈官家,正在垂拱殿外等候。” 官家道“摆驾垂拱殿。” “诺!” 55、首恶必诛 三月底,在一阵阵春雨之后大梁天气逐渐转热,来往人群多聚聚在街边树下躲凉。 街头巷尾人来人往,给大热的天气又加一把火。 不过热火朝天的街头自然也有热火朝天的议论,因太祖时就有圣训“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到太宗时有所收紧,不过历来天子也都十分亲民。 所以大梁从达官贵人到平民百姓,乃至街头乞丐,时事政事都是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些天来,度支使贪腐大案已经传遍大梁,成为大家茶余饭后最大的谈资,隐约有盖过西南战事的热度。 ....... 大梁城作为一座超级城市,除去四十多里的城墙围起来的内城,城外还有大量村镇聚落,三教九流,往来人员众多。 刘升与一位中年人对坐,从窗边看出去是苍松柏树,更远处是繁忙的汴河,河面上众多船只往来,船帆林立,哨子声,喊叫声,吆喝声与浪涛声交织一片。 远处虹桥头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不少商贩撑着遮阳的巨伞买卖东西。 其中最受欢迎的还是挂着“饮子”招牌的饮品凉茶,随着天气越来越热,他们的生意也越来越好。 整个二楼只有他们两人。这家叫彩楼欢的酒楼位于大梁城东南角门楼外七里,即便城外七里,这里的村镇依旧繁华热闹。 对面中年人坐在刘升面前却没有一点进展,反而是略带调侃,“相公现在想起来请我喝酒,去年在下给你写了好几封信可都毫无音讯啊。” 刘升嘴角扯了扯,尴尬笑道“我忙于出兵之事,家事都是家中长子代劳,他疏忽了。” “某这些年也算见多识广,可像刘相公这样什么都怪儿子的还是头一次见,难不成所有的罪都要摘得干干净净?”中年人略带讥讽的道,他正是天鼎军节度使付喆的嫡长子付余。 “这是我们家事,不用你管!”刘升脸色难看道,不过又很快控制情绪,“付贤侄,节帅派你来大梁必有良策吧,这次情况紧急了,可不能毫无准备。” “自有准备。”付余自信满满道、“我们付家在先帝时人谓之‘兄弟状元,一门将相,富贵爆天下’,我大伯二伯皆是状元,都担任过宰相,虽已经离世可桃李遍天下,父亲拜天鼎军节度,权控河北,号令大军。 官家的旨意已到河北,罪罚只到父亲的判官而已。足见我家之势大,官家尚且要让三分!” 他说的十分自得,对于他们家的权势似乎得意洋洋。 “别说这些。”刘升有些着急“我问的是我这边如何!” 付余直接道“父亲为表忠心,已上书官家,让我到京城为官。也写了奏疏呈事请罪管教属下不言,在里面自然会为刘公开脱。” 刘升举杯敬了对面的后辈付余一杯,然后咬牙切齿道“没想到这次居然栽了!曹平那家伙平时就告诉他小心行事小心行事,他全当耳旁风。” “我听说是官家亲赴他的鹿园发现了银子。” “官家升没好气道“官家那半两脑仁能看出什么,肯定是蔡雍那老家伙搞的鬼,向外说官家自己发现。这样一来既有挡箭牌,又有人给他撑腰了。” 付余听了认同点头“也是,官家哪有那本事,不过听说官家请率禁军半夜突袭鹿园,不知道是真假。” 刘升面色深沉“这件事肯定是真,以官家的性子能做出这样冲动的事,想想去年虎头蛇尾的出兵。何况听说那里有这么多银子,官家必是迫不及待就去了。” “这下好了,这么大笔银子饶了一圈,从国库进了官家的内帑......”刘升咬牙“蔡雍这老东西,他自己吃不到也不让别人吃,别以为我不知道,南方官员不少都给他送孝敬,别让我抓到把柄!” “接下来怎么办?”付余问,随后他也给刘升倒了杯酒,“父亲说让我到大梁后不要惹是生非轻举妄动。” “先稳住,往后要对付蔡雍只能和他用一样的办法。” “什么办法?” “多讨好官家,利用好官家。”刘升眼神微露凶戾,“老夫在枢密院这么多年岂是白待的,军中三衙高层多是我的人,就像那赵家叔侄,这次栽了还有的是机会。 西南那边官家有了钱肯定会出兵,到时就是大好时机,不管谁率军去,有了军功必会有老夫一份。”他说得自信满满。 刘升是看着付余说的,不过也并非全说给他听,还是说给他的父亲,天鼎军节度使付喆听的。 又想到在大理寺牢中受尽刑罚也没把他招出来,苦苦支撑,只怕凶多吉少的儿子,刘升恨得牙痒痒,狗贼蔡雍!迟早将他挫骨扬灰! ....... 垂拱殿内,蔡雍打了个喷嚏,有些失礼,连接着道“根据供词,此事主谋乃度支使曹平,御史中丞朴定立。其余涉案官员有十八人,军中将领,曹吏、士兵,家奴五百六十三人。 他们在度支司账目作假,国库银出大梁后转运向北,当天车队出陈桥驿后会在距大梁城四十里处的风波驿停留。 然后就趁着晚上配合驿站官吏把多数官银带箱运走,再用早准备好装了沙子的带封条箱子充数。 真银趁夜运往南面的鹿园沉入水池。 为怕暴露,泥沙运过黄河后才半道丢弃在武安县附近的深山之中,大理寺派出的人已在武安附近的山道边找到被丢弃的箱子和泥沙。 所以其实那一千多万两官银自一开始就没出大梁范围......” 蔡雍,赵广,范光文都在当场,一一为天子讲述案件的详情。 郭天子听得火大,在场无不感叹这些人的胆大。“大梁城外有许多聚集区,他们敢大晚上运银子就不怕被人看见?” 对于郭天子的疑问,范光文回答道“利令智昏。”。 郭天子也无话可说,这解释很合理。 随后又看了他们的判罚意见,郭天子一点不马虎的看起来,三人在下方赐座等待。 看了将近两刻钟后,郭天子皱眉,这其中建议处死的人多达一百多人,可大多是士兵,曹吏,家奴等,而此案主谋,度支司,刑部,御史台的高官主官,几乎全都是罢职流放。 “曹平、朴定立这些人为什么不处死?”郭天子不满。 赵广起身拱手“好教官家知道,自太宗皇帝以来,惯例便是如此。” 郭天子摆手“不成,首恶必诛,其余人可以免死,他们几个带头的必须死。” “可是官家......这是历来的惯例。”范光文道“太宗先帝未加刀斧于大臣,此美名佳话难道要在官家手中断绝吗?” “对啊官家,这可是流芳千古的美名,自尧舜以来,哪怕汉唐也没有我朝这样的宽仁之政,必为后世称道,千秋万载成为美谈啊。”蔡雍也接话。 他们抬头,满怀期待的看向上方年轻的天子。 没想到天子却对他们的话不为所动,面色不改的坚持说“朕不会因图慕虚名而遗祸社稷,这件事没有商量。 要说仁德之政,朕也仁德,自各司、各衙门首官之下,那些参与的普通曹吏、士兵、家奴可以免死,他们中有些奉命行事,有些不得已为之,并非首恶。 至于曹平、朴定立等罪恶之首,必须处死!” 下方三人都面面相觑,他们全没想到官家年纪轻轻却如此坚决。 三人商议一会儿后,只得退下去,再议一份判决意见呈送御前,这次包括曹平,朴定立在内的十多名主要官员,以及参与其中的各有司部门,驿站等三十七名主官被判斩刑,余下五百多人流放。 天子在认真核对一天后,剔除一人,随后朱笔勾画,加玺印准行。 56、北方圣主 北地春寒,三月也没有完全散尽,上京皇城安国寺位于上京城西北角的山坡上,苍松林立,佛塔玲珑,雕栏精致,平日不少皇家贵族都会来此烧香祈愿,普通百姓根本不得入内。 而在所有皇族成员之中,以当今辽国皇帝耶律隆最富盛名。 其继位三十八年,击破南方周国举国之兵令其祈和纳贡,讨服党项令其臣服,讨伐西北草原阻卜等诸部纳入控制,征讨高丽令其称臣。 另其本人精通音律,熟读汉人四书五经,精通佛法,也涉猎道法。亲政期间大力整顿吏治,任贤去邪,仿唐制,开科取士,加强汉人在辽国高层中的成分和作用。 辽国也在其文成武德的经略之中蒸蒸日上,四方来朝,回鹘、于阗、师子、高丽、夏国、大食等诸国遣使来朝。 在所有人眼中,与南面周国那位上京城中也有耳闻,年纪轻轻纨绔恶劣,身无寸功毫无建树的年轻皇帝不同,坐镇辽国快四十年的大辽天子已然是辽国的定海神针,有圣主之姿。 此时安国寺外站满身着铁甲,腰带弯刀的禁军士兵。更外围还有骑兵五人一队,不断巡视,里里外外来安国寺被围了数重。 因为此时辽国天子耶律隆正在寺中与慧明大师讲佛。辽国天子戍卫向来严密,与南方国家不同,辽国的政变太多太血腥,以至天子王公都十分注重自己的安保。 安国寺庙宇大殿,红漆金佛,香火袅袅,众僧诵经之声不绝于耳。 “是法不可示,言辞相寂灭,诸余众生类,无有能得解,除诸菩萨众、信力坚固者。 老衲钻研多年,自以为佛在经中,如今年过半百方有所悟,一心读经研经反着了相,法不可示,执着经文又有什么用。 反倒像陛下这般行事不尊经法,由心而发,纵横驰骋,心中赤忱,亿万生灵皆在心中,方是入了大道。”大殿中,耶律隆与慧明大师相对跪坐。 耶律隆今年已经四十八,虽然着装精致显目,可眼角和嘴边皱纹以及鬓角白发还是暴露了他的老态,这些年来他来安国寺的时间更多了,人一旦到了年纪,有意无意都会考虑身后事。 “我杀戮很重,为了大辽国。也想一心求善,可世间仇怨利益,有些最后都只能用杀人来解决。” “陛下心怀善意则可,法不可示,陛下南征北讨,所成之事亦如诸菩萨众,信力坚固。” 两人正说着,门外侍卫进来躬身在耶律隆耳边说了什么,随后退到一边。 耶律隆抬头看了对面的慧明大僧一眼,老僧立即懂事起身退下,并叫周围念经的小僧也全退下。 不一会儿,发须花白的宰相张检进来,他身边还跟着两位禁军士兵。 “陛下!”张检行礼。 “坐,张公何事。”耶律隆示意宰相坐下,直接开口道。 张检说,“老臣去了皇宫不见陛下,冒昧来这。 陛下,东都留守耶律八哥奏报,今年三月初开春后,他率骑兵两千北逐,击破女真人七寨,杀敌四百余,俘获人口,牛、马、猪、羊不计其数。” 听到前线将领打了胜战,耶律隆却不太高兴,眉头微皱“不是告诉他对女真人要尽量以怀柔手段吗? 近几年来女真人日渐难驯不假,上奏所言都说是化外之民不服王化,不过也可能和地方官员的座位相关,所以才让他们多以怀柔手段,现在又不听话。” 耶律隆毕竟是坐镇辽国快四十年的皇帝,经验老道,很快猜出这几年来的冲突也不一定全是女真人的问题。 “降旨责罚!” 张检连道“陛下,这样怕不好,无论如何东都留守打了胜战,胜而责之,怕会令辽东将士寒心。” “也不能放纵他忤逆朕意。” “可先降旨嘉奖,后另出秘旨单独给东都留守责问。”张检提议。 耶律隆思考之后同意,“就依照你说的做吧。” 张检点头,然后挪了挪脚,“另夏国主嵬名兀来书。” “他来书说什么?” “他想邀陛下出兵,共击周国。”张检言简意赅总结道。 耶律隆想了一下,“他是想趁周国新主继位有机可乘,张公以为如何。” “夏国如若做大,我朝也不好控制。”张检道“我听去庆贺登基的使者和南来的商旅说,周国新主纨绔无能,年幼不知事,他们国中好像也有叛乱,只怕应对不了夏国兵锋。” “这我也知道,周国去年发兵声势浩大,整个北方都知道,我还往南京增兵以防有变。结果犹如儿戏,草草而终,白白耗费钱粮无数。” 耶律隆说着忍不住笑起来“周国有这样一位国主,宛如一头猪!真是大辽之幸,说不定等他亲政几年之后,便有南下中原的机会。” 张检补充,“这样我们应该坐山观虎斗,不过也要准备大军,若周国不支便援周,夏国不测便援夏。他们两者相斗越久越与我有利。” 耶律隆点点头,“再厉害的猛虎也招架不住群狼,就让周国和党项人,吐蕃人多打几年,等消耗得差不多我们便可试探着向南出兵。” 说着他感慨“没想到周国会有这么一位国主,根本比不上他们的太祖皇帝万分之一。几十年后别说与我们对阵,一个小小夏国也让他们难以应对。” 张检道“南方人不是草原上的雄鹰,时时刻刻要追逐猎物永不停歇。他们只要安逸上一二十年就会忘了磨快自己的爪子,变得羸弱不堪一击。 两国停战二三十年来,陛下整顿吏治,改进科举,追南逐北,东征西讨,开疆拓土。 而南方人在做什么?安享太平毫无戒备不思进取,以至号称有八千万之众,却区区数百万人丁的党项人打得他们落户流水血流漂杵。” 张检说着摇头“我看南方人本就缺一圣君鞭策,如今又有新君如此,再难与我朝争锋。当下应以控制夏国为首要,待到时机成熟,南土可徐徐图之。” “.......” ...... 辽国君臣两人在寺内交谈许久,出来时都是红光满面,心情大好,因为新换上的对手实在太菜,去年还给他们秀了波大的。 众禁军士兵迎上将他们护卫上马,又往上京皇城方向去。 耶律隆与张检大体商量出应对策略。 决定不同意夏国出兵合击周国的请求。 但往云内州,大同府增兵,遣派将领,如果双方打起来最好让他们不断消耗,如周国实在顶不住便威吓夏国撤兵。 乃至已经想到更远,可任由周国新君胡作非为,乱政害民几年。 届时周国国内大乱,他们再尝试向南用兵,说不定就能建立万世功业,真正一统天下。 57、蔡相公舌战群儒 三月二十八,天子率东府及户部司,工部官员到大梁城郊视察春耕情况,并在北郊祭土地神,五谷神,祈祷五谷丰登。 三月二十九,天子正式下诏,以宣徽南院使范光文兼领度支使,掌左库藏。 四月一日,天子赏赐皇城司禁军,所有参与大案的禁军将士每人赏钱两千。 四月二日,天子下诏以范公女范灵韵充起居郎,谏议大夫,宰相等反对,以范灵韵未有功名在身,不宜授官为由,天子不纳。 四月四日,天子以办案得力,处置妥当为由,赐蔡雍锦衣玉带,加少保,赏钱一万。 传旨的是天子专门安排的人,由翰林院承旨陶谏带头,身后带了天子派遣身着鲜艳仪式甲胄,骑着高头大马,人举着各色彩旗的东西班禁军,旗帜鲜明,仪仗齐全,锣鼓喧天,招摇过市,引来城中无数人围观。 大队鲜衣怒马的人群吹吹打打,一路自皇城出宣德门,随后到大相国寺外东大街上,沿途无数人伸直脖子探出脑袋张望。 队伍前面还有一位官家内侍都的太监,沿途不断唱呵“蔡公查案得力,处置妥当,官家特赐锦衣玉带,进少保,赏万钱!” 一时间,几乎整个整个大梁百姓都知道这件事。 当显眼队伍来到蔡府外时,已经跟了大队围观人群远远尾随。 蔡雍早得到消息,已经换了干净的衣服,带领全家人等候天子的使者。 随后双方行礼,蔡雍及其家人满脸笑意将众人迎进去,在正堂中焚香,随后队伍中居然走出一个御医,说官家关心蔡公身体,特令他来,上前给蔡公把脉诊断,随后直言相公龙精虎猛,身体安泰。 蔡家人感激不已,连拜谢官家的无微不至的关心。 随后蔡雍带全家人立于正堂阶下,陶谏上了台阶开始传旨。 之后又设宴招待前来的几十人,给每人准备了适当的红包。 随后才将众人送回去,接着便是来报喜的人一个接一个,应接不暇,蔡雍只招呼自己的儿子去应付,自己则以身体不适为由早早回了后院书房。 过了一会儿长子蔡京过来,给他换了一壶热茶,然后道“父亲怎么不去和诸位官人们坐坐,今天这么大的喜讯,外面热闹非常。” 看着高兴得像个烂柿子的儿子,还有方才高兴不已的家人们,他忍不住低声道“你以为这是好事!” 儿子蔡京不解,疑惑道“官家如此厚待,还给父亲加官该是好事吧。” 蔡雍摇头,叹了口气,“你现在也是礼部员外郎,遇到事要多动动脑子。” 蔡京被说得不知所措,也不敢轻易张口,站了一会儿才道“请父亲赐教。” “我当然要教你,我年纪也不小了,这个家往后还要靠你呢。”蔡雍说着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坐下说。” “我站着就成。”蔡京连恭敬的说。 “坐,舒舒服服坐着才能专心听我说话。”蔡雍道“别在那干站着。” “可圣人言......” “圣人有圣人的家事,我家有我家的家事,关圣人什么事。”蔡雍不满打断,随后喝了一大口茶。 蔡京连点点头表示明白。 “你们这些人,你妈,你几个兄弟姊妹,叔叔伯伯,乃至大梁城,全国,全天下九成九的人,都以为官家年纪轻轻纨绔恶劣,懵懂无知,成天就是斗鸡走狗,不干什么靠谱的事。 其实官家就是个.......就是个人精,躲在背地里的人精啊!”蔡雍咬牙切齿,又是畏惧又是无奈的说。 “啊!”一边旁听的蔡京忍不住出声,小心翼翼问“爹是否清醒.......” “逆子!说什么话!”本就肥胖的蔡雍怒得下巴都不见了,“你知道什么,官家那是身居幕后,施手段使了障眼法! 这次查贪腐的事都是官家一手策划,一手安排的,抓人的禁军,审人的范光文,赵广,都是官家的安排。” 蔡京满脸疑惑震惊“可人人都说那天晚上坐镇皇城的是父亲,主审此案的也是父亲啊。” 蔡雍满脸愁容,“诶,是我没错,可那是官家安排的!” “啊!”蔡京第二次惊叹,他也发觉有些不对了,“那父亲岂不是得罪了........” “不错,枢密院,御史台,刑部,度支司,还有河北两相一节度的付家!”蔡雍脸色难看的说。 “那当时父亲为何不推脱.......” “推不掉!”蔡京才说道一半蔡雍便打断,脸上都是怒色“官家手中有我家把柄,就是西南的事,官家直接说了如果我不查他们就要查我。” 这下蔡京在一旁边张着嘴巴合不上了,久久说不上话来,好一会儿才道“那,那岂不和外面传扬的完全不一样! 京城不只百姓,还有不少官吏都在说是父亲和范公赵公勇破大案,还是你们说服官家给与便利。” 蔡雍长叹口气,“这就是官家想到的啊!” 说着他摇头无奈的说“官家为何偏偏这时大张旗鼓奖赏我,还闹得大张旗鼓,又是翰林院承旨又是东西班禁军,锣鼓喧天生怕别人不知道。 就是告诉所有人,这案子是我办的,定罪也是我定的。 因为明天就是大朝,到时候官家就会宣布要处死曹平、朴定立等人的决定,届时满朝必然舆情汹汹,唇枪舌剑无数,都会冲着他们以为主导这件事的我来! 官家就可以装作无辜居中调节啊.......” 蔡雍越说越气,可越气也越没办法,外面的热闹还在继续,喧嚣庆贺他加官的喝彩声隔着一处院子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而一院之隔的书房却格外安静。 蔡京一时消化不了方才信息的冲击,呆呆许久才问出一句父亲,我们要怎么办?” 蔡雍摇头“官家真是......逼人太甚,我原想明日称病不去,可方才传旨队伍里还来了御医,专程看给我把脉,官家是连这路也给我堵死了!” 说着他又咕噜咕噜喝了一大杯茶,“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只能硬着头皮挺过去,这样官家高兴了,我家也有好处,如果退缩就算官家饶过,枢密院、御史台、刑部、度支司、河北付家都不会给我家好过。” 蔡京点点头,他这时才意识到,朝堂远比他想象的复杂。 “官家啊,远比你知道的厉害狡诈,以后切记,千万别招惹。”蔡雍语重心长的叮嘱,蔡京连连点头。 ....... 果然次日大朝,当天子宣布审理结果,要处死曹平、朴定立等官员八十几人后,朝堂立即炸开了锅。 谏议大夫,御史台官员,银台司官员等等,纷纷出列攻击做出此判决的蔡雍,赵广以及范光文。 不过重点攻击的就是蔡雍。 蔡雍肥胖的身躯仗着体重优势在朝堂上不动如山,来了一番舌战群儒。 要说口舌之利,蔡雍确实了得,唾沫星子乱飞面对众多文武不落下风,有拿圣人说事,有拿太祖皇帝说事,还有祖宗之法不可变的,上天有好生之德的等等,都被蔡雍一一驳斥。 随后赵广、范光文也帮忙说话,顶住了群臣的压力。 郭天子作为一个年幼的天子,在上方欲言又止,眉头紧皱,怯生生的看着这场辩论。 直到大家说得差不多才出来和稀泥,让双方各让一步。 蔡相公说得部分有理,所以曹平、朴定立等二十三名部门主管级官员依旧处死,群臣也有群臣的道理,所以余下的几十名不是首官,所以改流放。 这样一来除了火药味依旧浓郁之外,大家都算勉强满意了。 郭天子则在其中只扮演一个和事佬的角色,散朝前还发表一番他心太善,见不得死人,所以赦免很多官员死罪的讲话,迎得满朝文武喝彩,众人高呼圣君。 58、刻不容缓 “官家,老臣已经尽心尽力了,都是按官家心愿,现在数不清的人想要老臣死啊.......”大清早,万岁殿外花园中,蔡雍落后官家半步,一前一后缓缓踱步。 郭天子看他一眼,“蔡公啊,你的付出朕都记在心里。” “谢官家,先帝在天之灵得知,也会为老臣高兴的。”蔡雍看着天,一脸肃穆的说。 郭天子停下脚步,走进花坛边的小亭,“蔡公自先帝时起就尽心尽力佐政兴邦,这些事朕不会忘记的,放心吧,没了蔡公谁能替朕做事。” 说完郭天子回头,见老头松了口气,“谢官家!官家圣明。” “朕给你加一品少保,便是给你加薪酬俸禄,往后西南的事不要再掺和。”郭天子道。 “臣谨记。” “最近相公做的事干净利索,朕很满意,希望你再接再厉,不惧艰苦,朕不会亏待你的。”郭天子明白这胖老头一大早来找他干什么,所以给了他一个保证,毕竟蔡雍人品不能保证,做事却是麻利的。 ....... 下午,天子下诏,为已发配的捧日军左厢都指挥使李虎平反,派人去岭南召回他,官复原职,另嘉奖他敢于正言,揭发有功,加骑都尉。 随后在皇城使刘知赡,乾宁使朱毗,度支使范光文,户部使卢励陪同下亲自视察乾宁馆及其中一千二百多万两的存银。 并当场下令,让度支司负责,与江宁的黄家交接,采买五十万匹布,并存在江南仓库中。 在场众人都有些诧异,只有刘知赡似乎猜到天子的意思,小心问,“官家有西幸之意?” 郭天子没有明确回答,只告诉刘知赡“不要议论。” 因为身在职场,他一直明白个道理,在一个大型组织中,下定决心果决要做的大事别拿出来说,全准备好开弓没有回头箭时再说,或是事做了再说,否则各方掣肘,人心不一就很难推进。 如果根本没想去做或是不重要,不必快速做成的事则能拿出来让大家充分参与讨论各抒己见,这样就能增强团队凝聚力,让每个人都有参与感。 ....... 晚上,郭天子让人从大理寺牢狱带人到天章阁见他,是唯一一个被他从名单上划除的人,皇城司亲卫第一军都头林兴,就是当天在庆宁宫比武时那个令郭天子印象深刻百步穿杨的军中高手。 他的罪名是暗通款曲,为孔琳提供皇城消息,因为孔琳是他的堂哥。 这件事其实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因为林兴并非入内院指挥的人,他顶多告诉孔琳皇城里的事,而不似高酋那样能知道大内的事,为外面的人提供天子行踪。 又让皇城司那边查到林兴因早年丧父生活艰难,他及其家人在孔家也是寄人篱下看人脸色,有些事身不由己。 郭天子爱财,便将他的名字从流放名单中划去了。 天刚刚黑时,披头散发,浑身污垢的林兴被带进来,见到天子后一言不发跪倒在地,与此前苦苦声冤的众人不同。 “林兴,所犯之罪你都知道吗。”郭天子放下手中书卷问。 “知道.....” “孔琳逼迫你吗?”郭天子问。 “不曾逼迫。” “那你为什么冒险帮他?” “吃人家的用人家的,哪能不报。”说着他撇过脸去“求官家不要多问了。” 郭天子看他羞愧双手捂面不想说话,心中反而高兴,说明林兴道德感很强,这样的手下他更喜欢,因为好使还够忠诚。 “那朕还给你发军饷呢。”郭天子道。 “官家......”林兴无言以对,不敢看他。 郭天子起身,没有再啰嗦,直接道,“朕爱惜你的身手才能,加之知恩图报,坦荡赤诚,所以特赦免你的罪,你好好干吧。” 林兴呆若木鸡,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即连咚咚叩首道“多谢官家,多谢官家!属下死也不敢忘记官家的恩情!” ....... 关于对贪墨军费一案的结果,很快便昭告天下,大梁城中的告示都贴了出去,也送邸报给天下各州县官员引以为戒。 引来天下议论纷纷,有些人为天子的果决和严惩叫好,也有人觉得惩处过重,坏了祖宗规矩。 而在官场之中不少人都认为是蔡相公党同伐异,想要除去政治对手才下手这么狠辣。 官家年纪轻轻,继位方才足岁,而且大多时间都在飞鹰走狗不务正事,哪有如此决心和手腕杀人。 外界的舆论和朝廷的官场之中,大多将矛头指向蔡雍和大理寺卿赵广,而范光文则因入宣徽院被视为天子亲信,所以也被排除在外。 这点上无论朝廷内外看法都是一致的,年纪轻轻的官家居然对差点害死他的范光文只是降职了事,还启用为心腹,能力或许不行,心胸却是有的。当然也有范光文献了女儿的缘故。 不过对此并没有太多谴责和声讨,毕竟古往今来这种事并不少见,别说向天子献女儿,献老婆的都有。 弹劾奏疏不断,也有御史台的御史,谏议官,银台司官员等三五成群求见天子要痛陈利害,不过都不是冲着郭天子,而是痛斥蔡雍和赵广。 郭天子每次都一脸严肃听完,随后迫不及待将他们送走。 ...... 他根本没有时间来理会这些,四月六日,最新西南战报到了枢密院,史进忠连夜匆匆到万岁殿面圣,当面呈报 叛军在四月初一集结数万人,旗帜满山遍野,沿金沙江大道进军猛攻马小寨大营,喊杀声震天,响彻河谷,如奔雷滚滚。 叛军连猛攻两日,而且大队后方多了手持刀斧的督战队,往回跑的逃兵统统斩杀,光死于他们自己之手的就有一二百人,这也使得叛军攻势更加猛烈。 狄至等守军咬牙苦苦支撑,身上多处受伤依旧领军作战。 守军只有三千左右,叛军却多达数万,如滔滔洪水。 战至第二天下午时突生异变,叛军以小舟数百艘沿江而上,舟船狭窄,是用巨大古木凿空制成,每艘只能搭载八九人,但在湍急水流中速度飞快。 到营寨外设下的横江铁索处,船上人立即跳船游泳上岸。 叛军奇兵人人精通水性,赤膊上阵,只在嘴里咬一把刀,上岸后在北面江边等候集结,准备从后方夹击大营,战况危急。 狄至等人都已惊恐绝望,如果两面受敌,他们本就兵少分不出人手。 没想天助大周,入夜后当地雷声大作,狂风骤雨,暴雨倾盆。金沙江水势汹涌恶浪滔天,将后方陆续准备沿江而上的许多小船拍翻或冲走无法控制,后续船只无法跟上。 等隔天早上,天刚亮,狄至立即派出先锋都指挥李滔率骑兵四百往北大道疾驰,踏着泥泞击溃昨夜上岸集结身无甲胄又被大雨淋了一夜的三百多叛军奇兵前锋,斩首二百余,血染江畔。 叛军用计不成,攻城受挫,加之阴雨连绵,道路泥泞,只得退兵。 马小寨大营惊险的守了下来,如果马小寨一破则叙州不保,叙州不保则川南诸州县都有危险。 虽然这仗打赢了,击退叛军自起事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进攻,不过狄至在奏疏中说了两个坏消息。 其一是短短三天,马小寨守军顶住进攻,可自身也战死四百五十一人,受伤超过一千,如果叛军再来进攻,三千守军中只有一半还能再战。 其二则是短短两三个月,叛军已从几百人、几千人的规模发展到数万。而且这数万中大多数都是青壮,还能有序组织进攻,组织监军督战。如果再让他们发展几个月,情况可能会更加恶化。 末尾他迫切希望天子能给他人马增援。 看着这些战报,郭天子也知道,西南局势已是刻不容缓!他必须加快进度了。 59、出兵准备 四月初九,郭天子于上林苑中宴请群臣,主要是枢密院官家以及禁军三衙高官。 上林苑中草木生发,一片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景象。 园子有专门的人看管打理,众文武也不是谁都有资格来,这里是皇家死人园林,只有收到天子请柬的才能来。 到这来的大多都是红光满面,下巴恨不能翘上天。 众人进来在一处苍天绿树成茵遮蔽太阳的广场上环形落座,天子则高坐正中,身边站着一直跟着他的范灵韵,天子特赐座让她坐下。 随后分别是枢密院官员,三衙高高官。 众人见面行礼后枢密副使史进忠起身,为天子介绍三衙诸将,他叫了一声“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慕容连。” 结果没人理会答应。 旁边因受儿子牵连的枢密直学士刘词叫了一声“慕容连!” 下方一个身着官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才起身拱手“拜见官家!” 史进忠神色不悦,有些为难。 郭天子皱眉,起身面对诸将高声道“你们都不知道如今枢密院是史副使执掌,朕下的诏令。” 见天子生气,随后史进忠一一介绍中再没出现任何岔子。 史进忠依次介绍了殿前指挥使洪皋,殿前虞侯赵稹,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慕容连,侍卫亲军马军都虞侯赵辅,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李告兴。 范灵韵小声在天子耳边道“赵稹赵辅叔侄是刘公旧部,慕容连是刘公妹夫。” 经他这么一解释,郭天子才明白刚才慕容连为何要让史进忠难堪,这也是当初他不愿从枢密院调动禁军士兵,而是用皇城司禁军抓捕曹平等人的原因所在。 他原以为朝堂上的阻力是最大的,可发现枢密院参与贪墨军费,及蔡雍提醒后,也意识到军中问题。 自与辽国媾和后禁军无大战,而先帝在位十余年,更喜欢风月文墨,导致对军队不够重视,对军队的监督管理越发松弛,十数年如一日才有这样的结果。 像刘升这样的枢密院高官,完全可以利用天子的不重视不在乎,处置轻易,来不断安插自己的亲、亲戚到高层,久而久之谁在控制禁军就说不定。 郭天子清醒的意识到这非常危险!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郭天子才开口“今日召大家来除了喝酒还有一件大事,去年禁军士兵的军饷被人贪墨,今年方才追回。 为了公正,朕准备将去年所有欠发的饷银补发给将士们。 去年出征的各军人员是哪些,欠了多少饷银,需要诸位代朕好好去核实,在十五日前把所有名单交上来。” 话音落下,全场议论纷纷,不少将领不可置信的看向天子,去年的军饷今年不发,居然还有这样的好事! “官家圣明!将士们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卖命,这些本是他们应得的,那些连兵血都喝的简直狼心狗肺,要不是遇上官家,还不知何时能讨回公道!”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李告兴激动的单膝跪地道。 殿前司指挥使洪皋也激动得满脸红光,上前郑重拜倒“臣替殿前司数十万将士拜谢官家天恩!” “起来吧,这是将士们应得的,等事情办妥当自有赏赐。 不过事关重大,不要有疏漏,朕丑话说在前头,别来什么滥竽充数上下其手,朕才定了曹平等人的死罪,前车之鉴就在那,别往朕的刀上撞。”郭天子说着严肃的扫视了众人一圈。 众人纷纷拱手保证不会,郭天子才点头,与众将共饮一杯。 ....... 下午,郭天子有些微醺的离开上林苑,马背上风一吹有些清醒。 太祖皇帝时立下规矩,一品以下官家只能骑马不能坐轿,理由是官员已经身居高位,有优厚俸禄供养,为体现社会公平就不该驱使人力。 郭天子如今也慢慢习惯骑马,因为他隐约有预感,如果照如今的路走下去,学好骑马是很重要的技能。 这些天来他其实已经想好重新掌控三衙禁军和解西南之乱的办法,那就是将计就计,对西南用兵,把禁军士兵带出去!带出京城枢密院的影响力范围。 西南局势紧张,急需援军。 而要摆脱这十多年来因为他的皇帝老爹不重视军事导致的枢密院和高级将领间联系颇多铁板一块的困境,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趁西南之乱的机会御驾亲征,把禁军精锐士兵带出去! 就像北宋赵匡胤陈桥兵变那样,枢密院有调兵的职能,如果禁军在大梁就没法绕过枢密院而控制禁军。 一旦通过枢密院出兵,军队的指挥权就到前线将领手中,枢密院也难干预。 而天子御驾亲征则更有优势,不只是指挥权到了他手中,届时临时领兵将领的任命,军队敕善封罚全是他的意思,这样一来军队才能牢牢掌控。而顺道的,西南的叛军也必须尽快消灭,因为西夏一直虎视眈眈,而北方辽国也定不怀好意。 虽然两国停战后约为“兄弟之国”,不过这兄弟更像表面兄弟,背后都揣着刀找机会。 郭天子准备亲自为去年欠饷的禁军士兵补发军饷则是为收买禁军士兵人心,为往后的事准备的第一步。 ....... 晚上回到大内后,郭天子立即招来魏浦,让他与朱毗一道负责熔炼官银为市银的活。初步估算后郭天子给出的数目是熔官银三百万两,铸成市银三百三十万两左右。 昨天还在京城的黄鼎苏求见,江南布商商议之后给皇家开出的价格是两千五百文一匹,每匹已经比往年卖的便宜五百文。 郭天子找人市舶司及度支司官员询问后了解这确实是良心价,布商们能赚的很少,往年在大梁卖的江南上等布匹都是三缗一匹。 郭天子同意这个采购价格,这样一来五十万匹绢布就需要一百二十五万两银。而余下还有要补发给禁军士兵去年的军饷,以及出兵钱粮的消耗,三百三十万两是较为合理的数目。 郭天子感慨,以往他吃个手抓饼都要考虑要不要加根肠,如今却真体会了把什么叫花钱如流水,好不容挣点,一下三百多万两就要往外花,这是多少个亿啊! 到四月初十,郭天子仔细查看了三衙军都指挥使以上高级将领的名单及其履历,并找史进忠,范光文等人问了其中部分的家世。 四月十一,环庆经略使章杰奏疏到了,说夏国派百人一队的骑兵数次骚扰边境,抢掠了边民,掳走一百多人。 郭天子心里也紧张起来,连写信问他,西北短期内有没有大规模开战的风险,并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往西北。 郭天子虽然没打过仗,历史还是懂的,也喜欢对历史做数据分析,自然明白两面开战的风险。 别说他这情况,历史上就算是汉武帝和李世民那样武功卓绝的君主宁愿忍辱负重都不愿两面开战,两面掣肘,哪怕优势巨大都是尽力只开一处战端。而两面开战的反面教材就是大名鼎鼎的高粱河车神。 ....... 60、影帝 十三日下午,大相国寺以南东大街范府,郭天子鸠占鹊巢坐在范家上座,小姑娘范灵韵坐在她盘边,还有些怪不好意思,脸蛋红扑扑的。 范光文及其儿子太学生坐在下方,高大如铁塔的李纪砻率十余名禁军守在门口及院中。 郭天子这次匆匆微服到访让范光文受宠若惊,范家上下则小心翼翼十分紧张。 特别是范灵韵的四哥范济明,他记得当天在鹿园时他高坐阁上没有露面,范济明就在楼下慷慨陈词侃侃而谈,如今真见到天子,却紧张得说话都不利索了。 范光文正准备让大儿子差人去打酒买肉,郭天子制止了他,让禁军士兵送上他们自带的酒肉和菜,“借你家的灶火和厨子。” 范光文还要说话,郭天子直接打断他“天子要是每到一家大臣就要自己出钱隆重招待,会把清廉的官员逼贪腐的,何况朕有事办,不是来蹭吃蹭喝。” “官家劳心了.......”范光文颇为感动道“为君上如官家这般设身处地的臣从未见过。” 郭天子哈哈一笑环视四周,大厅中装饰朴素,相比于皇城大内,乃至曹平等人的府邸算得上清廉。 不过正厅高挂价值不菲的字画以及他所坐的老梨花木座椅都说明这是达官显贵之家。 郭天子此行算是一箭双雕,一来范灵韵想家都想哭了,是宫中女官告诉他的,小姑娘常在夜里悄悄捂着被子哭。 追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相家,毕竟还只是个小姑娘。 正好他有事来请教范光文,便顺带带她回来,不一会儿小姑娘征得天子同意后便去找娘亲了。 郭天子则在正堂和范光文讨论正事,“范公,以往军队粮食采买都是谁在办?朝中如今有得力之人吗?” 范光文惊疑,眼睛瞪大看着他试探道“官家问的是.....军粮?” “不错,朕有出兵西南之意,而且是御驾亲征。”郭天子也不拐弯抹角,试探或遮掩在范光文面前用不上。 “官家!”范公文眼中的震惊再掩饰不住,他没有立即说话,而是努力在大脑中消化刚得到的信息。 大军的供给除去各地官仓出一些,主要部分还是向民间收购,当下的办法就是由各地官府在收到命令后在各州县设置一个收购点,并告知百姓。 不过因为是市场行为,如果派去收购的官员没有本事没有见识,很可能会被奸商恶意抬价等,所以他急需一个靠谱的人。 “朕需要一个靠得住的人,先往江南,为大军沿途采购粮食,范公知道这样的人吗?”郭天子问得更直接。 范光文回神来,拱手道“好教官家知道,去年出兵时的采买官员已被流放,如今还有度支司员外郎王筠或可担此任,他曾在环庆经略使章公手下当差,负责的就是军粮采买。之后历任庐州司理参军,泗州权知州事,后来才入京到度支司差遣。” 郭天子听后也觉得可行,他没见过王筠其人,不过度支司的贪腐大案没把他牵扯进去,说明此人洁身自爱。而他做过地方的司理参军,属于州郡专职法官,掌狱讼勘鞫之事,不兼他职,即负责刑事案的“事实审”部分。 说明他见过世面,知道地方上错综复杂的形势。 “就他了。”说着郭天子对门外李纪砻道“派人去把度支员外郎王筠召来这见朕,他家应该也在这东大街上吧。” “此去不远。”范光文起身,叫来自己的长子给禁军士兵带路。 很快王筠就被叫过来,他只有三十七八的年纪却有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如果不是范公提前告知,郭天子还以为他已经五十了。 王筠虽然也紧张,但与太学生范济明截然不同,面对天子的提问对答如流。 郭天子接连问了他许多他任职时地方上的情况,以及如何保证不被奸商刻意囤积抬价的举措,他都能一一应答。 郭天子很满意,当场就和他说了准备派他去江南采买军粮的事,不过要求他暂时保密。 毕竟钱现在都在天子的私库乾宁馆中,不必走国库,不会让百官察觉。 天子对于自己私库有多少钱,花多少钱都是严格保密的,宋朝时还有大臣因泄露天子私库存银而被杀。 王筠听后并不像范公一样多问为何,只是激动的接下这个任务,并再三向天子保证绝对能做好。 郭天子很高兴,让他第二天到大内领制书诏书,以及分拨给他的银子及人手,随后立即出发前往江南。 ....... 四月十六,天子下令召集去年参战的捧日军东京营十个营,拱圣军东京营五个营,神骑军五个营,控鹤军四十个东京营等集合在大梁北大营。 数万将士集结伴随号角旌旗集结在战场,外围走马飞奔,校场中鼓声震天,风声雷动,各色旌旗随风飘动,攒动人头黑压压如潮水一样。 郭天子第一次见到这样场景,胸中彷佛升起一股浩荡之气,久久难以呼出,以致他一直胸中都是闷闷的。 随后天子亲自与皇城司禁军将领一道押解数百辆装满铜钱的大车驶入军营,统统停在将士面前的空地上。 在将士们不解和困惑的眼神中,郭天子带了把剑,亲自登上为他准备好的高台,高声向将士们讲了一个感人肺腑的故事。 天子知道去年三军将士军饷被奸臣贪墨,心痛如刀搅,可他刚刚继位人心不稳只能咬牙隐忍,任由奸臣胡作非为。 之后卧薪尝胆厉兵秣马,终于历经困苦艰险,亲率皇城司禁军士兵直捣贼巢,过程万分艰险,还有奸臣想负隅顽抗刺驾,好在他剑法高超一招制敌,才终于将奸臣贪官们全部拿下。 如今贪墨的军饷终于追回,时隔一年,郭天子准备将这些欠缺的军饷还给三军将士,这是他们应得的。 听完天子身先士卒,舍生忘死历尽艰辛为他们讨回军饷的故事,三军将士大多感动得热泪盈眶,高呼万岁,声震云霄,久久不绝。 随后郭天子下令,让各指挥使以上军官负责,将大车大车的钱币一一发给各士兵。 将士们激动万分,每人上前领钱后都要挤到天子面前郑重一拜。 郭天子十分和蔼可亲,对每人都点头示意面带微笑。 因为人数众多,发钱也不是一天就能做完的事,预计要持续两三天。 晚上回到大内时,整个人脖子和脸都僵了。郭天子感慨这或许就是成为影帝的代价吧....... 61、西北堡寨 西北,天地一片苍茫,千沟万壑,猎猎长风卷动红旗,空气中带着浓重土腥。 交错纵横的深深沟壑,山谷河流,荒凉山峰,呼啸烈风,便是西北的全部。 与西南孤立的马小寨不同,沿着河谷往北,一座座大小堡垒沿河谷伫立,自周朝庆州至环州,到处都是。 而在最北面与夏国接壤的环州附近则更是堡寨林立,往来河谷大道中时不时便有骑马的士兵亏飞驰而过,或是顶盔掼甲的成队士兵。 路过百姓都习以为常,面对士兵只是微微侧目让开道路,遇上熟人还会打招呼叙上两句。 因为这里是整个大周驻军最多的地方,西北边境,自与辽国停战后,甚至霸州真定一带驻军也远不及西北。 环州首府以北,一座高大堡垒立在河谷之中,扼守南下的河谷通道,城墙高超三丈,墙头守备严密,旗帜林立猎猎作响,士兵往返巡逻不息。 此地便是西北边地重寨的肃远寨,距离夏国边境只有一百多里,轻骑飞驰两日可到。 城头上,一位穿着盔甲的发须花白的老人正带十余城堡中驻扎的将领巡视城头,检查鼓号旗帜,城头器械。 老者虽着甲,也看得出身材偏瘦,手指修长,虽然年纪较大可面色较西北人更加白皙,若非顶盔掼甲更似一白面书生。 此人正是进士出身的环庆经略安抚使章杰,他一面走,一面检查城头士兵的弓弦保养,一面对身后诸部将道“甜水寨,仙城堡,洪德堡,肃远寨,乌兰城此四处连为一体,层层阻击确实是破夏军之道。 不过堡寨之用不只在于死守,也能知夏兵行军路线,知其所踪。这样一来方能主动求战。 过去许多年,夏兵只要围困城堡,后方将帅必匆忙出击,结果往往被夏兵半道伏击,损兵折将。” 说到这章杰把手中的弓还给士兵,然后教育身后诸将道“救援同僚士兵之心诚挚恳切是好,可不能乱了方寸,夏人就是利用你们的急切害了更多将士。 往后各寨若被围困,不得急切派援军。堡寨坚固,夏国不管来多少人也能坚持十数日,需打探清楚再行救援,以免再中夏人下怀。” “章公,这样一来要多增斥候,多增马匹在河谷各堡寨间巡逻,要更多马匹钱粮......”身后一名小将有些担忧的说。 章杰抚须一笑“官家已给老夫批复,多给我们二十万缗,此时钱已在路上。” 身后诸将纷纷投来不可置信的目光,震惊,诧异,怀疑...... “章公,真有这好事?” “章公?” 面对众人惊疑目光,章杰忍不住笑道“老夫起初也不信,不过已经派人去确认了,运钱的车马已到关中。老夫小心翼翼向朝廷求十万缗,没想官家给了我们二十万缗。” 城头大风吹得他花白胡须四处飞舞,老人却依旧十分高兴“自官家登基以来有许多不好的传闻,去年草草出兵也让人.......费解,可如今看来总有好处,官家是真心关心西北兵事的。” 众人听到这也颇为激动,新君登基已足一年,可对于他们这些边将来说却连天子的面也没见过,天子是什么样的人也只能是道听途说。 他们人人都无比关心,新君是什么样的人,对边地军事关心不关心,想让他们保持进攻还是保持防御,这些都是他们迫切想知道的,可偏偏又最难知道。 如今听到官家如此支持西北边军,至少是个好消息。 章杰巡视一圈后让众人各自忙去,只带他的亲卫小将折徳适下城楼。 到楼下后依旧面带笑意,身后的折徳适一面为他牵马一面忍不住说“相公这么高兴,自庆州出发起就合不拢嘴,每到一处堡寨都要说与众将士听。” 章杰抚须笑意不收,一面接过缰绳一面教育后辈般说“你还年轻不知道,守边虽苦,战事虽难,可将士们再苦再累也能挺过去。 怕的是朝廷不支持,官家不支持,以致士气低落三军寒心。 如今告诉他们官家心系西北,关心边事,不仅提振士气,也是给他们念想,战事到艰苦时才能咬牙坚持下去。” 折适听了打马赶上,“父亲也说过,将士用命最怕朝廷不支持。” “折公权知府州,与老夫心境相通。”章杰感慨的说,“先帝时老夫曾与熙河诸将苦战后夺取兰州城与诸堡。 将士流血拼命,可战事一长,花费一多,先帝与朝蔡公、吕公等都有退却言和之意思,夏国人也让步不收回兰州,只要送回边境几个堡寨便议和。 朝中有些人读书读傻了,就算我们打了胜仗,他们依旧上疏认为劳民伤财都是边将挑事的错,夏国让步,他们真还觉得我等大朝欺负了对方,再不归还土地就不厚道了。 还把当时参战的所有边将参了一遍......”说到这章杰忍不住苦笑。 折适听得倒吸口气连连摇头“唉,他们脑子里都是什么?这般掣肘打什么仗!” 章杰把这老友府州知府的儿子当成交心后辈,缓缓道“你不知道的还多,大周朝臣最喜欢的就是批评汉朝武帝。 畏怯不敢深入,筑城聚兵,劳费天下,动以千万.......好事之臣因此讲求遗利,熙河帅臣与其将吏,不明朝廷之心,只求尺寸之利,妄求功赏,以害国事。” 章杰说完叹口气,“这便是当年左谏议大夫吕辙参老夫及诸将的原话,如今他已是尚书左丞了。” “章公......” “由此你可知,官家支持我们是多难得! 当今官家年轻,却心向边军,这才令老夫高兴的事。也要迫切告诉诸将,以振军心!”两人说着一路沿大道往北,身后跟着一都骑兵护送,马蹄隆隆。 他判断这两年夏人可能发起进攻,章杰正巡检河谷中诸堡寨。 ....... 到半路时候,后方突然传来急促马蹄声。 有人高呼“章公!章公留步,大内八百里加急书信。” 随后一骑身后背着红色旗帜,纵马追了上来。 章杰连在大道边停马,大队人马都停下来,翻身下马接过书信,匆匆拆开一目十行看起来。 众人隔着数步虽好奇也不敢上前,因为传信的士兵已经说了,大内八百里加急,那便是官家写给章公的信。 章杰看完后停下思索一会儿,有些迟疑不定,然后道“把笔纸拿来。” 随行士兵立即从马背的行囊中找出笔纸递上,章杰接过用舌头舔了舔,写下“禀官家,秋收之前夏人必不来犯。” 然后嘱咐“八百里加急送回京师。” “章公这是怎么了?“待送信令兵走后,折适好奇问。 章杰摇摇头“老夫也猜不透官家意思。” 62、非去不可 枢密院官署内,史进忠,刘升,及三衙十一位高级将领,殿前都指挥使、殿前副都指挥使、殿前都虞候、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侍卫亲军马军副都指挥使、侍卫亲军马军都虞候、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侍卫亲军步军副都指挥使、侍卫亲军步军都虞候、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都齐聚在堂。 殿中众人都围绕官家站着,官家没坐下众人也不好坐。 史进忠指着大堂正中巨大的地图道“好教官家知道,遵官家令,已令殿前司捧日军左厢第一军的东京营一、二、三营,以及郑州就粮的十四营做好备战准备。 令殿前司控鹤军左厢第一到第十军,共四十营召回士兵,休整军械,随时可以出发。” 史进忠说着手指划过地图上的大梁从北大营到了西面,“另已令龙卫军左厢东京营一到十营备战。” 郭天子点点头,看了地图一圈,然后道“让捧日军郑州就粮营提前到北大营来,合兵之后大军走汴水水路。” “遵命!” “另此事暂不可外传。”郭天子嘱咐。 众人纷纷点头,安静一会之后刘升率先忍不住“官家准备让何人领兵?” 郭天子环视众人,见大多数人眼中都是期待,恨不能立即出来请命,带军出征。 对于将领们说,这是难得的机会,最重要的是官家已透露出御驾亲征的意思。 立功的兵将或许很多,但更重要的是能让官家看见,在官家面前建功和在战报里建功可是完全不同的。 郭天子没有下定论,只让诸将准备。 ....... 四月十八日,郭天子再次前往东京北大营,检视三军,检查了士兵们的军械装备。 到下午收到西北的八百里加急书信。 章杰言简意赅的表面,在秋天之前夏国人不太可能发起进攻。 郭天子也大致猜到原因。 夏国的精锐还是主体游牧部族,他们的牲畜会在春天生产,经过夏天养膘后到秋天则膘肥马壮,此时出兵既是战马体力耐力最好的时候,也刚好是南方国家百姓收获粮食的时候。 而反正,如果想打击游牧民族,则大多会选择在春季出兵,如汉朝的卫霍。 因为春季正是驮畜战马生产的时候,而且马匹刚刚熬过冬天,正是最瘦弱体力最差的时候,此时进攻最为有利,就算游牧民族选择避战躲避,强行迁徙也会让牲畜大规模流产,削减他们的力量。 所以夏国不太可能在春夏两季节组织大规模进攻。 收到信之后的第二天,郭天子立即召见蔡雍,让他到万岁殿来。 郭天子在设宴款待他后郭天子图穷匕见。 他很快将御驾亲征,亲自去处理西南叛军,届时要求宰相蔡雍在朝堂上支持天子的决定。 听到这事后,蔡雍手一抖,差点把手里的茶杯扔了。 苦着脸道“官家,如今朝堂上有多少人想让老夫死啊!要是再来一次,臣绝对要被他们的吐沫星子淹死啊!官家,你就放过老臣吧。 何况官家有钱有兵,只管派兵去就是,官家龙肝凤髓金枝玉叶,天下之重哪能轻动。” 见郭天子不说话,蔡雍连接着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官家大可派兵遣将前去,要是做不好直接拿领兵将领问罪,这样岂不方便,也无须官家艰辛操劳。 何况战场刀剑无眼,万一伤了官家那便是动了国本啊。” 郭天子看向老头,眼神严厉起来“蔡公,你可别忘了这是谁捅出来的窟窿!西南之变根源在哪,你可算帮凶。” “官家头无奈,满脸都是委屈无奈,他从政几十年,从没遇过这种情况。 “放心吧,蔡公如果替朕做好这些,朕不只不追究西南之事,还另有褒奖。”郭天子说着凑近道“机不可失,你自己想想吧。 不过朕要提醒你,人生苦短,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 蔡雍犹豫好一会儿,拱手道“官家......老臣只求官家保证,无论如何也不能弃我不顾啊。” “放心吧,朕保证不会放弃你。”郭天子拍拍他的肩膀。 “臣遵令!” ....... 夜里,风声呼啸,夜色深沉,万岁殿里郭天子依旧在范灵韵帮助下批阅奏疏。 奏疏中依旧有不少是弹劾蔡雍、赵广的。 郭天子全放在一边不予理会,随后还有许多事奏报各衙门事务的,最多的还有农业部门关于春耕情况的汇报,还有大梁周边开春后天气雨水情况等。 军器监奏报大军所需的箭头,火石,松脂,火药等已经准备好。 王筠也从江南来信,他已到江宁经组织好人手开始收购粮食,江南百姓粮食很多,他的采买工作进行顺利,预计到月底前就能满足五万大军需求。 扬州,润州官员根据天子的要求汇报了水道的情况,进入四月后风浪不大,适合行船。 ...... 等奏疏全看完后并批示,此时外面已经全黑,大致到了后半夜。 郭全斌伸了个懒腰,准备回去睡觉,又伸手摸摸范灵韵的小脑袋“辛苦你了。” “官家才辛苦呢。”小姑娘擦了擦额头细密的汗珠,微微皱眉“外面的人各种谣传,天天夸夸其谈,轻言天下事,却少有人知道官家的艰苦不易。” “不用在意,也不必抱怨,我坐在这位置上,享用天下供奉,这就是理应付出的代价。”郭全斌笑道,一面说着一面收拾案头,然后带小姑娘往外走。 “官家真要去和叛军打仗吗?” “嗯!”郭全斌点头,范灵韵天天和他一起批奏疏,她知道最近天子做的那些安排,自然也能猜到。 “我与官家一道去!”范灵韵想也不想说。 郭全斌摇头“不行,舟车劳顿,刀剑难防,你不能去。” “那官家呢?官家不受舟车劳顿,不受惧刀剑难防吗?”小姑娘立即道。 “哟,会质问朕了。”郭全斌笑了,月光皎洁,范灵韵神色激动,披着月光面若天仙,如出水白莲。 不过也是个着急的小仙女“官家,我不敢,可我大周几十万将士,官家非要自己去吗?” “这背后的事你不懂。”郭全斌捏捏她的脸蛋“朕非去不可,等我回来。” 小姑娘嚼着泪,轻轻点头,白月高悬,亭亭玉立。 63、出兵部署 天章阁内,郭天子点灯看甲。 白天他实在太忙,战争准备,批阅奏疏,安排人员,忙得不可开交。 这是一身皇室定制的上好甲胄,在魏浦和范灵韵帮助下一一着甲。 里面是厚厚的圆领棉袍,随后在两人班助下穿上臂甲、胫甲、皮质的护膊。 接着就是厚重的铁裙甲、铁庇诨(保护小弟弟的)、正反两面的胸甲、铁披膊、捍腰、抱肚、防沙尘的围巾、铁盔、铁面甲等。 还有精致无比的兽首肩吞,就是打造成虎头模样的金属护肩。 皇室甲胄制作十分精良,胸甲上还有暗金色云纹图案。 着甲过程十分繁琐,甲胄传说是太祖皇帝传下的,也没那么合身,有些小,好在还能穿。 最初穿上时郭天子连走路都走不稳,不过很快逐渐适应,这些东西加起来少说六十多斤,好在重量分散在全身,压迫感没那么强,即便如此也是需要训练和适应。 这与那些仪式用铠甲完全不同,虽然十分华丽贵重,可却是实实在在的实战用甲,不愧是太祖皇帝传下来的,太祖皇帝可是猛将出身。 试了几下后,郭天子让两人收起来。 穿着这些甲胄他第一感受到冷兵器时代的触感,虽说做好出征准备,可他根本没见识过什么叫战争。战怎么打,行之有效的战术是什么,如何指挥等,他一窍不通....... 郭天子这些天很忙,或者说自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就没轻松过,每天都是匆匆忙忙,总觉得有做不完的事。如果他不是一个精力充沛的人,只怕早坚持不住。 这或许要感谢他那个从小斗鸡遛狗招摇过市的前身,虽然他没干什么好事,却留给自己一具精力充沛,高大威猛的身躯。 郭天子在离开天章阁前嘱咐魏浦道“你准备准备,带两个人随朕去西南。” “诺!”魏浦拱手。 ....... 四月下旬,所有的准备已经在暗中进行的差不多,因为钱存在天子私人的乾宁馆,而非在国库中,所以取到很好的保密效果。 至今除去郭天子心腹外没人知道天子已在做战争准备。 四月二十日下午,去年因告发贪墨军饷而被流放的捧日军左厢都指挥使李虎回到京城。 郭天子破例接见了他,并好言安抚,也告知其案子被迫,五百多人涉案,他亲自上阵冒着生命危险为禁军将士追回军饷的故事。 李虎感动不已,痛哭流涕,高呼圣明。 郭天子不仅让他官复原职,还赐玉带锦衣、玉带、马鞍,赏钱二十万,另赐柴薪油盐,不过这些要让他自己去太仓领。 并让皇城司禁军抽调一营精骑陪同李虎,风风光光接回因他被流放暂屈居城外娘家的妻子。 经历这些大起大落,得拨云见日,李虎见到落魄的妻子时忍不住相拥嚎啕大哭,不过很快便恢复过来。再三叩谢天恩感激万分。 原本对他妻子态度不好的几个小舅子也一反常态,极度谄媚,变脸之快让人始料不及。 正义得以伸张,忠诚得以平反,这样的情景不止李虎,在场众人无不动容,都觉得官家真是圣明天子,都对国家的未来,自己的未来多了许多希望。越发觉得官家年纪轻轻确是难得的圣君明主,大周的未来值得期待。 ....... 四月二十日下午,郭天子召枢密副使史进忠,枢密直学士刘升,东府宰相蔡雍,皇城使刘知信,开封府尹周图正,度支使范光文,三衙十一位高级将领在天章阁内秘会。 周图正听说郭天子要御驾亲征后想也不想表示反对“增兵可以,可官家万乘之躯岂可轻动? 我大周兵多将广,官家岂可儿戏? 当年赵国马服君曾评其子言‘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后赵括领兵果有大败,葬送一国基业。陛下以为自己知兵吗?岂可如此轻言兵事,儿戏待之。” 郭天子这次没再和他辩论什么,因为时间紧迫,只不容置疑的说“周龙图,做好你自己的事,朕是天子。” 周图正噎住,憋了一会儿只能拱手道“臣遵令。” 郭天子收回目光,“此次出兵,朕只有一个要求,便是快! 来去要快,进军要快!大军沿水路出发,最快速度赶到西南,之后也要求速战决胜,不可耽搁。粮饷军械,一应俱全,朕不会让这些拖军队后腿。” “臣等明白!”众人拱手。 “领兵将领安排上,朕已有决定。 以捧日左厢都指挥使李虎为前锋都指挥使,率捧日军两营骑兵为先锋。余下控鹤四十营步军令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李告兴统帅。而神卫军十营骑兵则以殿前都指挥使洪皋率领。” 点到名的将领纷纷拱手出列应诺。 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慕容连提出异议“官家,李虎不过左厢都指挥使,怎么用他作先锋?” “朕自决断。”郭天子打断他的话,慕容连只好退下。 郭天子看向蔡雍,范光文,周图正,嘱咐道“朕离京后,以蔡公为东都留守,范公及周龙图辅之,总理朝政。” 说着看向皇城使刘知信,“至于皇城内的治安诸事则全由刘公负责,若有什么事你们四位商议决定。” “臣等遵令!”见事已至此,四人不再说什么,不过眉头紧皱,除范光文之外脸上的愁容都遮掩不住。 说着郭天子把目光看向史进忠“史公随驾出征,朕命你为全家都部署,负责大军后勤,亦为朕参谋。” “老臣遵令。”史进忠躬身拱手。 出兵及其人事安排的大事就在这样的少数人参与的御前会议中决定下来。 ...... 四月二十五日大朝,天子宣布点兵五十二营出兵西南,御驾亲征讨伐西南叛军。 一时朝堂哗然,立即有众多官员出来反驳。 朝堂上吵成一片,很多人都反对天子御驾亲征。 这时蔡雍出列力挺天子,面红耳赤的又与众臣来了一次舌战群儒,朝堂上热闹非凡,好在之后刘知赡、史进忠、刘升等也出列支持蔡雍,才让局势僵持。 此时一直如路人甲旁观,好像争论与他毫无关系的郭天子站出来的制止争端,并直接告诉百官,军粮采买,军饷准备,军械赶造分发都已经准备完善,被天子点中的五十二营兵马已经备战完毕的事实。 顿时不少人都哑火了,朝堂上安静下来,天子居然悄悄在所有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这么多事!事到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65、啊? 东水门外七里彩楼欢中落座不少人,招牌边上“十千”两个大字表明其是酒楼,乃用唐朝大诗人李白“千樽清酒斗十千”之句。 酒楼边虹桥之上人来人往,汴水之中哨子声响,船只首尾相接忙碌通行,一派繁华景象,桥头相风木鸟随风转动,告知船家风向风速,以便升降风帆,引来三五好奇孩童围观。 酒曲是皇室专营,大梁城内只有七十二酒家能获此特权,都在城内。而城外酒家只能向着七十二家买酒曲。除七十二家之外,彩楼欢在城外南面一片算颇有名气。 二楼内不同往日清净,声音有些嘈杂。 “听说了吗,官家又要出兵.......我看大周是没救了。”一位衣着华服的读书人感慨,听口音是大梁当地人。 “真的假的?” “我兄长就在开封府衙门干事,他都说了还能有假? 听说官家已令禁军二百多营人马备战,准备弓、弩、箭矢、刀、剑、长枪,连祭天出征的牛羊也买好了。” “看来是真的啊!” “这次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周围坐着的人附和,你一言我一语,整个二楼都热闹起来。 “没救倒是不至于,这天下谁还是咱们敌手?”有皂青长衫年轻人当即反驳。 “辽国不是,夏国不是?” “辽国确实厉害,不过是我们兄弟之国,区区夏国不过一小国怕它作甚,有章公坐镇西北,他们敢放个屁不!” “兄弟之国?别说笑了,都是豺狗!要是咱们出事,恨不能像是野狗一样咬上几口,抢钱粮抢女人,杀咱们的人,他们什么没做过!”有人高声道。 “西北的夏国,十年前杀我们几万人,那时候怎么不说怕他作甚!” 众人指指点点哈哈大笑跟着嘲笑起来。 起初说话长衫年轻人被说得面红耳赤。 们!”长衫年轻人被气的说不出话来,还想辩驳几句,又被一富富态中年人打断“我朝军军队本就不善战,何必与北方西北蛮夷拼死活,还白死那么多人。 他们可都是青壮,都有家有室,死一个一家老小就要孤苦无依,受人欺凌。 依我看党项人也好,吐蕃人也罢,契丹人也是,都是蛮夷,他们出兵所求不过钱财。 我看干脆不必养那么多兵,把养兵钱省下给他们便是,到时岂不相安无事,也不用死人。” “有理!” “与其去送死,这样也好......”有人点头赞同。 也有少数人人默默摇头,却在这样的气氛下不敢出气,生怕又被群起攻之。 角落里的人开口,“出兵就像儿戏,想想去年的事,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屈辱,就算让我来,也定挟大军之势,拼了老命不要也踏平西夏,何至于草草收尾无功而返。” “呵,可不就是小孩吗!”窗边桌上坐着的书生摇着手中纸扇道,其人居然是武安王长孙高宽,他没明说所指者谁,但在场都知道说的是当今官家。 高宽讥讽“兵者死生之地,哪能胡来,他懂什么兵!我看这次去又不知要葬送多少大好男儿。” 他来大梁后京城发生大案,原本准备回河北去,未婚妻被天子抢走的愤懑一直积蓄在心头。 没想到却在京城和鹿园中遇到传说中的妙明郡主。 他便另有打算,范灵韵是范家之女身份尊贵,可再尊贵能比得过郡主吗! 他们祖上也是皇家后裔,如果他能攀上一门郡主的亲事,高家岂不是能重回往日峥嵘岁月,风光无两。 这么想他又留下来,想找机会接近黄家姐妹,交往交往,留个印象,以后好去说亲。 以他的才学和家世,让黄家同意婚事轻而易举。 可又没想到,他打听之后才知道妙明郡主被天子召入皇城,而且在大内一连住几日,出城之后便直接回江宁去了! 他踌躇满志准备许久,居然落了空!之后他在大梁逗留,胸中怒火更是无以复加,此时言语中都是对天子怨气。 阁楼中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有摇头叹息,有捶胸顿足,都是满脸哀色,全不看好官家这次出兵。 且不说以往大周败给辽国,败给夏国的惨烈战绩。年轻官家虽只登基一年,可其儿戏和不靠谱却在去年那场草草出兵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有这样一位官家,大家对此次出兵抱有悲观态度便可理解一些,对周朝未来十分担忧。 ....... 与此同时,京城北大营内,鼓角声响,马蹄轰鸣,一队队骑兵正沿着营地外围大道来回巡逻。 营外大道因昨夜一场小雨变得泥泞,士兵填了石块也很快被来来往往的人马踩陷入泥潭,周围那些平日管不着的杂草也都被突然增多的往来人马踩踏成黑色淤泥。 一队队人马正在大营北面校场调度集结,铁甲嗦嗦作响,刀枪林立,鼓角声动。 各营人马行动迅速,如流水向场中汇聚,密集的方阵开始集结,各营精神饱满士气高昂的人马搅动漫天尘土,从四面结阵。 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因为这些都是刚刚发放去年所克扣军饷的部队,另一方面则是天子就在将台之上检阅。 今日,出征前天子亲自检阅军队。 天子着装与将士们以往所见都不同,顶盔掼甲,身披销金龙纹黄袍,着一身厚重云纹护心镜暗金铁扎甲,骑披甲的高头大马,身形高大,身后立着大纛。 自太祖皇帝后,将士们从来没见过顶盔掼甲的天子,不由心生亲切,士气高昂,不由想天子居然亲着甲胄,和将士们是一道的。 大纛两侧是东西班禁军及禁军大将李纪砻团团护着官家。 再后则是由军中拨法官及传令兵扛着指挥用的四方旗。 四方旗之后是领兵将领的六七十面各色名旗,以及各营各都上百面番旗,将台之上旌旗漫天,高立成林,迎漫天风沙猎猎作响。 郭天子看着下方的禁军将士逐渐聚集,摆出一个东西南北长宽约半里地的大阵。 居高临下远望去是巨大方阵,两万步兵在外围。拒马摆放在方阵四面最外面,随后是披铁扎甲,全身上下覆盖的长枪兵,后排布置数排只着身甲头盔护臂的弩手,最后则是两列着皮甲的弓手。 方阵中空,领军将领及骑兵在方阵正中空地候命。 大阵四角则留出进出通道,以兵车拒马堵塞。 随号声一响,鼓声一响,中间令旗挥舞,东西南北四面半里多长的阵线上,前排士兵纷纷蹲下,后排弓弩手开始发箭,弓弩弦声嗡嗡作响,如铺天盖地的蝗虫过境!令人心头一颤。 弦响之后,又两号两鼓,中央令旗舞动,东西南北四角塞门兵车被挪开,打开通道,中央骑兵随番旗沿四角出阵杀向前方支援。 轰隆隆马蹄声震天,战马嘶鸣,扬尘四起,四路骑兵出大阵四角后如四条出水游龙直扑阵前,一时风鸣马叫,沙石漫天。 郭天子看着两万多将士们配合得当,大阵严整,整齐划一,便高兴不已,胸中热血澎湃! 心想捧日、控鹤、神卫不愧是大周禁军中的精锐,训练度相当可以啊! 身边枢密副使史进忠见官家高兴连解说道“官家,这是军中的四门兜底阵,两军对垒而战时用的。 不过按例禁军出征,官家赐予前线将领阵图才是最好的。” “啊?” 66、埋伏 郭天子虽没打过战,可因地制宜,随机应变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哪有一成不变的打法,何况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就是因为后方皇帝距离前线战场遥远,交通通讯不便,哪来得急应付瞬息万变的战场情况。 而授予阵图,让前线将领按照阵图摆阵更是离谱至极,运输大队长都不敢这么微操。 郭天子当时便摆摆手,当着史进忠和身后诸将的面道“打仗靠的是随机应变,哪能按图索骥,更别说赐什么阵图,要说领兵作战,诸将比朕懂得多了。” 听到这话,身后诸将个个满面红光,骄傲的挺直腰杆。 下方士兵演练阵法完成,集结成六千骑兵在西,两万步兵在东的巨大方阵,旗帜猎猎,人头攒动,黑压压如一片横亘东西的巨大乌云。 郭天子走到台前,高声称赞方才将士们的表现。 他此时因为甲胄重量,后背已被汗水湿透,浑身上下有些酸痛,他干脆下令让将士们坐下,自己也一屁股坐在将台上。 随后脱了兜鍪高声道“后天朕就要带领你们出征,去西南与叛军作战。 说实话朕也不想打仗,谁不想过每天喝点小酒,老婆孩子热炕头,太平一生的日子。 可事与愿违,天下很多事我们不得不去面对。西南的叛军也好,西北的党项人也好,如果放纵不利,今天他要你的钱,明天他要你的地,后天他就要你的妻子儿女,要你国破家亡。 所以千言万语到最后,只能刀枪之下见真章!” 郭天子齐声,左右踱步巡视军阵“朕没打过仗,所知兵事不及诸将士。 可朕能向你们保证,随天子出征,有功者赏赐有过者罚,赏罚分明,粮草军饷绝无克扣!待到功成之后,人人皆有重赏!” “万岁!” “万岁!万岁!” 校场之上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欢呼。 ...... 四月二十八,天子下诏,发渝州,泸州,叙州等诸州民夫为大军转运粮草。 下诏以度支员外郎王筠为西南转运使,负责组织调度征发民夫,为大军供给粮草。 四月二十九,天空放晴,郭天子起大早,换了一身短打戎服,范灵韵早等候在万岁殿中,为郭天子收拾出征用的衣物被褥和吃喝用具,还有甲胄兵器雨具她自己做的鞋子等,外面已经装了整整三马车。 小姑娘低着头不说话,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气氛有些压抑。 郭天子好笑,“朕又不是不回来,短则一两个月,长则半年,朕必回来。” 灵韵答应一声,继续低头为他收拾东西。 “朕不是不想带你,如果可能一天也不愿你离开,可是舟车劳顿,刀剑无眼,生怕害了你。”郭天子说着在小姑娘额头亲了一下。 灵韵像受惊的兔子往后蹦开一小步,然后道“我等官家回来!” 天子点头,招呼外面的禁军进来把东西收拾出去装车。 这三车还是在郭天子再三要求轻装简行后的结果。 身着甲胄的李纪砻早领五百东西班直禁军及五百皇城司禁军在殿外等候,身为天子,还有装门供奉官及其手下六人随行,为天子负责携带照看随行的物品。 供奉官叫潘楚,是个白面中年人,除了眼袋有些重外长得还算端正。 李纪砻牵着天子的马过来,郭天子与范灵韵告别,台阶下已经汇聚数百宦官和宫女来给天子送行,站在最前头的是魏浦。 郭天子对他道“朕不在大内的事就交给你。” “臣领旨!”魏浦郑重道。 随后郭天子翻身上马,“出发!” 前方旗手打马领队,身后鸾纛跟上,大队人马出万岁殿。 长长的队伍旗帜鲜明,甲胄光鲜,走万岁殿和宝慈殿中间的巷子到垂拱门外,随后转向东面,走宣佑门折向北,到延义殿前时中书侍郎蔡雍率左仆射同平章事恭笃康、开封府尹周图正,度支使范光文,大理寺卿赵广,枢密直学士刘升,黄皇城使刘知赡,皇城司公干莫雨梅,翰林院承旨陶谏,银台给事中王玉衡等百官来送行。 郭天子没有怎么耽搁,让大队继续前进,自己停下喝了众臣的送行酒,又嘱咐蔡雍,范光文,周图正几句后翻身上马融入大队。 大队人马如一条延续半里地的长龙,出北面拱宸门,又出封丘门,沿途都是军事机构衙门,所以没有什么闲人围观。 郭天子马不停蹄,很快出北封丘门,到程桥驿。 却没想半道上遇见十几个官员等候在程桥驿路边。 郭天子皱眉,他们在这干嘛? 郭天子很快猜到原因,他们选在在这等着是因为百官不在,支持天子的蔡雍、周图正、范光文等人也不在这送驾,想必是放对他出兵的。 果然,带头的尚书左丞吕辙率先过来拦马,在他面前跪下“臣有正言,官家不宜出兵亲征,不可以身涉险啊。 官家万乘之躯不可轻动,若有不虞之变则动摇国本。 何况川陕四路农民疲敝,百姓连年受征战之苦,不少人家土地荒废,人去房空,此兵戈所害,长此以往必会生变。 为官家安危,为祖宗江山社稷,为西南千万百姓,求官家收回成命偃旗息鼓暂停亲征。” 郭天子直接让队伍继续走,不想理他们。 没想到吕辙立即拉住天子马缰道“官家!赤诚之心天地可鉴,臣全是为官家为社稷为百姓着想啊!” “放开,朕没时间陪你闲扯。”郭天子直接严肃道。 “忠臣之言,官家不听一语吗!”身后官家也纷纷开口。 “列祖列宗在上,官家就听我等忠言吧。” “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药苦口利于病啊官家!” “......” 郭天子努力平息怒火“等朕归来,你们有多少忠言都去垂拱殿说,朕听着,不用来这没有人烟的程桥驿搞什么埋伏!” 此话一出,这些臣子脸色有些变了。 吕辙脸上的尴尬一闪而过,不过很快恢复强硬,满脸悲怆,拱手拜天道“官家,臣自先帝时起便对大周兢兢业业,数十年终归不改,臣是真心诚意为官家考虑,为大周考虑,天地可鉴! 官家若收回成命,今日便自戕于此石阶之上,血溅三尺,以明己志!” “官家!”身后十余位官员也纷纷跪下,异口同声道“请官家收回成命吧!” 郭天子身边的猛人老粗李纪砻也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看向天子,身边诸多将士眼中都是慌乱畏惧。 吕辙站在石阶边,作势要往上撞,身后诸臣也微微抬头,观察年轻天子的反应。 到这一步别说一个年纪轻轻登基方才一年的少年天子,就算是先帝也顶不住,以往他们这招就在先帝身上用过。 果然,年轻的天子翻身下马,要服软了!这将又是一场胜利,往后他们在官场上定会名声大噪! 只见天子走到吕辙前,突然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剑,在众人不解目光之中把剑递给吕辙“吕公,你别撞石阶了,想死用这个,痛快。 你尽忠直言,朕回来会追赠你的。 不想死就当朕赠你的礼物,用来警醒你,别把骨气硬气对自己人,有本事对敌人用。” 说完也不理会目瞪口呆的众臣,不管吕辙死活,翻身上马带领大队人马向北大营赶去,只留下十余官员呆立在驿站外不知所措。 看着年轻天子纵马远去的高大背影,他们中不少人终于明白过来,官家和先帝好像完全不同啊! ........ 当日,郭天子亲卫禁军与北大营中诸将及枢密副使史进忠汇合,随即下令出征开拔。 大军当天到汴水河畔登船,所有商船早在一天前就被限制暂不得入汴水,随后一百余艘大小船只搭载禁军,其中包括六十六艘平日难见的三层楼船,当天便向淮河流域疾驰而去。 67、前线 舰队自汴水入淮河随后沿着淮河往南,进入长江,途经扬州,润州到达江宁。 到达扬州时,郭天子于旗舰内,从窗户看向河岸不少围观的百姓。 从水路进军,无论是速度还是后勤补给都十分迅速,节约成本。 这也是历史上北打南成功的多,而南打北成功少的重要原因之一。 往南作战越打水网越多,后勤运输越轻松,补给越容易,军队只管打就成。 而越往北打水网越少,后勤补给全靠人挑畜驮,越打越艰难,补给越困难,而想深入北方草原更是要举国之力,赢了还好,一旦战败国本都要动摇。 ...... 舰队在四月初三经扬州,润州,到达江宁城北面江上港口。 在这已经停了五十艘大船,全由转运使王筠率领,上面装的是从江南收购来的粮食,以及五十万匹布。 在大船加入之后,庞大的舰队已经达到一百五十多艘大小船只,在江面延绵十余里。 中途有人汇报妙明郡主求见。 郭天子本不想见,因为时间紧迫,他不想逗留。 但考虑到王筠放才跟他汇报,在江南收购粮食得到郡主及其家人的班助,加之五十万匹布采买也有黄家支持,便同意了。 ...... 郭天子命人在楼船三楼甲板上放了一张桌子,准备茶点招待郡主。 不一会儿郡主身着红衣紫裙上船,行礼后才坐下。 郭天子无意多谈,说了几句场面话,夸奖了黄家对朝廷的贡献。 正好这时江边传来一阵喧闹,有不少聚集的船只停在大船边上,在船只上的船主、工人、渔夫等骂骂咧咧,神色郁闷,时不时向庞大的官军舰队看过来又很快避开。 李纪砻一下站起来,神色不满“官家,这些刁民敢对官家指指点点,谋去警告他们!” “不必。”郭天子叫住,“官军舰队一出就要占用水道封锁水面,做生意的没法运送货物,打渔的不敢出去,害了不少人的生计。” “可官家是为讨贼,安定天下的,不然他们怎么能在这做生意打渔。”李纪砻还是愤愤不平。 “只是各司其职罢了。”郭天子安抚道“他们有他们的谋生,朕有朕的大事。国家就是这么多人各有各的事组成的,如果普通百姓都不能好好经商打渔,那国家也要国将不国。” 说着郭天子起身,送妙明郡主下船,却见她盯着自己看,反应过来自己失礼才连低下头。 下船时她躬身道“官家御驾亲征,也是西南百姓之福。” ...... 随后史进忠登船,建议在江宁休整一天,调整船只队列。 郭天子拒绝,下令大军立即开拔,不得耽搁。 史进忠领命,很快庞大的舰队继续沿江而上,向西南进发。 沿途州县许多地方官得到消息,纷纷派信使上船,说在江畔为天子设宴接风洗尘。 郭天子将这些地方官的名字记下,随后全都回绝。 因为他好几次看到有官家领着成百上千人在江边大摆宴席,最长的摆了一里地,让郭天子差点破口大骂。 这实在太劳民伤财了! 所以每见这种场面,郭天子就要派身边跟着的书记官坐小船下去斥责,身为地方官不想着为百姓谋福利,劳民伤财在这些地方。 ...... 接下来几天,大军飞快前进,自江宁到鄂州、武昌,于武昌休整一晚,随后继续前进。 四月初八,大军到达渝州。 四月初十,正午刚过,大军已到达泸州。 泸州所有大小官员数百人,全出城到江边迎驾,因地处西南,消息交通困难,他们也是方才得到消息,知道圣驾就在军中。 此前朝廷已发诏发渝、泸、叙等诸州民夫为大军转运粮食,所以早知道朝廷就要发兵西南,可他们并不知道圣驾就在军中。 直到一两日前从渝州等方向发来快马报知此事,才令当地官员大吃一惊。 带头官员是泸州知府孔炿,以及泸宁军团练使钟匡。 郭天子与诸将一起下船,百官见礼之后郭天子喝了一口接风洗尘的酒,然后直接问“前线战事如何?” 这里距离前线已经非常近,距离最前沿的马小寨只有一百多里,沿江而进不过一两日的路程。 面对天子孔炿十分紧张,甚至微胖的身躯有些颤抖“好教官家知道,前线.....前线这几天来贼军没有轻举妄动于具体的情况,这两日还.......还需派探马.......” “好了!”郭天子直接打断他。 对身后的史进忠和王筠道“大军暂下寨泸州,就用泸宁军的驻地,所有船只在此驻留修建水寨,全军不得入城。 往后这里就作为后勤基地转运粮草。现在还早,朕亲自率人马从陆上去看看西面叙州的情况,李纪砻及先锋都指挥使李虎率军随行。” “官家,西面情况不明,要不打探之后再西进?”史进忠建议。 “不必,时不我待!”郭天子瞪了旁边的孔炿一眼,“战场离你不过一百余里,你居然对前线一无所知,怎么当的知府?” 孔炿被吓得脸色苍白“官家恕罪!官家恕罪,臣.......” 郭天子不听他狡辩,直接下口谕道“令控鹤左厢都指挥使李虎率捧日两营骑兵,随朕的禁卫军西进,尽快去叙州看看。” 洪皋道“官家,捧日两营加上官家禁卫不过四营人马,这太少了,万一遇敌怎护官家周全。 臣请再领控鹤十营步军护送官家。” “叙州还在朝廷手中,哪会遇敌,何况这两千人都是精锐铁骑,有事朕还不会跑吗。步军还会拖慢速度。”郭天子拍拍他肩膀“洪卿放心吧,朕只是去看看,这里安顿三军下营扎寨都要靠你这样有经验的人才行。” 洪皋只得点头“末将遵令!” ....... 随后大军船队伴随号角声缓缓停靠在庐州府,将士们下船在岸边列队,声音嘈杂人影错落,到处都是鼓角声,旗帜遮蔽了河道。 泸州府本就是西南重要的水路陆路交汇之处,十分繁华,长江在这里转了几个大湾,水流放缓,港口众多,大军船队延绵数里,如一道高墙将两岸隔开。 郭天子没有进城,送别诸将官员。与洪皋、史进忠约定,两天后方大营水寨扎好,立即派先锋部队水陆并进会师于叙州。 之后郭天子趁天还未黑,与李虎、李纪砻率两千精锐铁骑率先走陆路前往叙州,去最靠近战场的州城看看前线战况到底什么情况。 68、狄轩 军队沿长江南岸大道前进。 两岸树木郁郁葱葱,江上浪涛声巨大,江边大道稍微有些湿滑,大片大片落叶覆盖道路,这样茂密的植被和北方大道截然不同,不少士兵都好奇张望。 郭天子下马步行,众人也都下马来,放慢了前进的脚步。 李虎建议将部队分为两支,前锋一营五百人,由他率领走在前面。中军一千五百人,由天子亲自率领位于前锋后方,与前军相距一里,每两刻钟派人往返交通情况。 郭天子本就没打过仗,对于专业人士提出的建议立即同意了。 而且他的直觉觉得这样的安排很妥当,一里地不远,骑兵支援顷刻便到,而这样的安排就算遇敌也能让敌人第一时间没法摸清楚己方情况和兵力部署,造成信息差从而误判战局。 哪怕遇上最坏情况,如撞见数量庞大的敌人或遭遇敌人伏击,也能让主力或全,组织救援反击或者立即跑路保全主力都行。 总之郭天子虽没打过仗,可下意识便觉得李虎的安排很好,立即同意。 大军行进一段,江边古树依旧茂密,有人高声吆喝,引来对岸山中不知是谁的回应,跟着吆喝的士兵越来越多,对面反安静下来,只听见行进间甲胄铁片摩擦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前方的斥候骑马回来汇报,“启禀官家,先锋都指挥使李虎已到达江安县,已和知县等交接,请示官家今晚在江安下营。” “准,就在江安下营吧。”郭天子同意。 江安县是泸州府最西面的县,出江安地界就进入叙州地盘,不过今晚是到达不了了。 下午,大军沿江边大道到达江安县城外,江安县位于长江南面的平地上,郭天子没有选择进城,而是让军队在城外空地安营扎寨,烧火做饭。 不一会儿,李虎领知县等官家带了酒肉来犒劳军队。 李虎先向郭天子汇报,他并没有向江安县官员透露天子身份,只说是大梁来的领兵大将,率军讨逆,作为前锋先一步西进。 所以官员们例行犒劳之后便告辞了。 临走告诉他们,城北距离此地三里处的江边驻扎另一支军队,是从叙州前线马小寨来的。 ...... 帐外浪涛声,账内烛火昏黄,狄轩无奈看向手中账簿,泸州府知府孔炿以开春后府库存粮减少,百姓方才开始春耕,救济叙州等地逃往泸州难民等等理由,将原本调拨给他们的军粮减少三成。 她据理力争,因为此前父亲才收到朝廷的钱,好不容易挤出一些又就地扩军两营才顶住叛军进攻。 可人多了,补给缺口也就多,如今庐州府作为后方供给最主要的供给点居然不增反降。 她据理力争可毫无办法,知府孔炿及各级官家就是咬死拿不出来,只能用朝廷给他们的钱在泸州各县辗转收购一些作为补充。 这样的结果她其实已经料到。 年初父亲最初以西南招讨使身份到泸州时地方官员领袖孔炿在接风宴上就提出与狄家联姻,让她嫁过去,这样大家都是一家人,往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打仗也好,补给也好都更好商量。 父亲犹豫之后,又询问他的意见,最终拒绝了。 父亲也并非不为大局考虑,而是觉得对她心里有愧...... 两年前父亲还在环庆经略安抚使章公手下担任仙城、洪德、肃远三城兵马都监。 当年秋,夏军来犯,围困洪德堡。 因事发突然,父亲立即自后方肃远寨调集两营兵马为前锋驰援,可在领军人选上,父亲犹豫再三还是派出她刚刚完婚的丈夫还有她的亲哥哥。 因为别人父亲放心不下。 结果她丈夫和哥哥不愧军中猛将,很快击溃夏国外围围城军队。 但狡诈凶残的夏国人意不在攻城,他们就是冲着打援军来的,早在洪德堡河谷两侧山沟中埋伏了大量军队。 两营人马,一千援军反被包围,城中守军因人少力微不敢开城救援。 最终只有二三百人拼命突围出来,其余全死于城下,冲得越勇猛,距离城下越近的越出不来。 几天后,夏军放弃围困洪德堡,直下肃远寨,在城下耀武扬威擂鼓挑战,高声叫骂。 她至今也记得夏军将她丈夫和哥哥的头颅穿在长矛上,在城下耀武扬威的情景,她在城头看着,当时却哭不出来,只觉得心头如遭重击,许久喘不过气来。 每次想起都心如刀绞,夜不能寐,有时是被噩梦惊醒。 几天后,夏军劫掠了周边村庄撤军,却被早已从后方庆州赶到的章公大军半道截击于仙城堡附近河谷,堡中守军见援军到也乘机出击,两面夹击,俘斩两千三百余人。 夏军往北逃窜,又于甜水堡遭到守军出城攻击,再丢下二百余具尸体,终于退回夏国境内。 之后她找遍战场也没找到丈夫和哥哥的尸身。 自那之后,父亲便对她有愧,所以事事依她,也没有再给她说什么婚事。 回想起西北的往事,狄轩总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她努力告诫自己那些都过去了,不要多想,如今她应该往前看,解决好眼前的问题。 可即便如此,每次遇到艰苦,她又不由自主用那些去对比,去安慰自己,与西北相比,当下再差也是好的。 她不知道官家和朝廷为什么突然态度大变,但他们收到了钱,听给前线送钱来的表哥向博安说,官家为给他们筹钱把宫里的人驱逐了,养的斗鸡和猎犬也全卖了。 她猜不透远在大梁,高高在上的天子想的是什么,也不想去猜,只想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也不会像父亲那样盲目狂热。 正想着,门外副官进来“狄簿尉,南面来人拜会,说他们是大梁来的大军前锋,想要了解叙州的情况。” 狄轩放下账簿起身,“这么快。”朝廷要出兵的消息早到了,因为七八天前诏书便已到叙州,泸州府,及渝州,要求各府州县征发民夫,为大军运送粮草。 枢密院也发信给父亲,告诉他官家准备出兵的消息。 只是没想到朝廷军队来得这么快。 “来了多少,都是什么人?”狄轩说着起身,收拾了帐中桌面,又让人送马扎进来。 “来了十余人,都穿着铁甲,说是朝廷大军的先锋都指挥使李虎及其部署,已在营外等候,当地县官引过来的。” 狄轩思索一下,“那错不了,随我去迎接吧。” 69、初遇 “诸位将军远道而来辛苦了,请问你们有多少兵马。” 帐内狄轩与朝廷禁军那边过来的几位将领对坐,双方互见面行礼,报明部队所属番号后才开始说起西南的战事。 令狄轩意想不到的是,对于她这样一位军中女簿尉,对方并没有太惊讶,所问的全是前线战况。 在西北,连年兵患不断,妇女皆能挽弓而斗,所以军中与女将反而没那么惊讶,可到西南之后人人见她都十分惊异,今天这几个从大梁来的将军反而没太多惊讶。 “前锋两千骑,泸州附近还有步骑两万余。”对方名叫李虎的军事主官直接告知,“落营安寨之后便会分批西进叙州,支援前线,你跟我们说说最近西线情况。” 狄轩点头,行礼道“叛军自马小寨大败后暂未发起过大规模进攻。自四月来,只有几次小规模进攻。” 双方交换了情报,狄轩心中惊喜,既然朝廷的援军已到,而且还是两万多禁军,西南压力便会骤减,至少父亲也不用那么拼命。 上次叛军进攻马小寨时,父亲以数千军抵挡叛军数万人进攻,身受数创,母亲心疼得泪如雨下,她也担惊受怕,好在最后父亲挺了过来。 ....... 双方交谈到天色完全暗下,算是相谈甚欢。 狄轩注意到李虎十分尊重他身边那高大的年轻人文官,其人没有着甲,身穿皮带束腰短打戎装,高大威猛,长相端正。 他一直在代替主将李虎说话,问的都是关于前线战事以及前线军队的难处,十分关心战局,还对前线士兵嘘寒问暖。 问每位士兵每天吃上什么,能供给多少,每月军粮消耗多少,能够坚持多久等等。 令她感到求切,之前她还有些紧张这些大梁来的禁军要是看不起他们跋扈专横怎么办,没想到这些禁军将领和官员这么好说话,而且十分关心他们的士兵。 这令狄轩松了口气,被庐州府克扣粮草的阴霾也消散许多。 过了一会儿,狄轩行礼离席,小解之后暂到江边吹吹风,正好遇见李虎身边的文官正在江边与运粮的士兵交谈。 “有什么辛苦勒,在这费脚总好过去和贼兵拼命。”运粮的农夫正与年轻文官说着,他似乎与这些各地征发来的民夫辅兵十分谈得来。 “帮忙运粮给钱吗?” 几个民夫不可思议看向他,随即哈哈大笑“官人真会说笑,我们是应朝廷招募来的,发衣物鞋子还管吃,已经是朝廷发善心了。” “就是,某爷爷那辈别说发衣发鞋,都是要自带粮食去的!有时家里粮还不够吃,就少带点忍着饿去干活,有些带粮多的还会让人抢了。” “还有这种事!”年轻文官感慨“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啊。” 一位年纪稍大的辅兵嚼着晒干熟米,又喝一大口凉水“官人这话我不全懂,可苦是真的,咱们普通人也没什么不苦的时候,时间长了就习惯了。” 年轻官员坐下“我年轻时候也是穷苦人家出身,不过我那地方穷苦人家也能读书,书读好就没那么穷了。” “哈哈哈哈,世上哪有那样的地方。” “穷苦人家读什么书。”有人嚷嚷“就算再厉害的皇帝老子也做不出那种事,何况我听说咱们的新皇帝就是个十五六的毛头小孩,再过两年他怕忙着捅屁股哪有时间管我们。” 说完众人咧嘴大笑起来。 那年轻的文官也不生气,只是跟着那些民夫哈哈大笑。 过了一会儿看见她便走过来打招呼。 狄轩顿觉此人亲近许多,“不必和他们计较,这些人粗鲁无礼,口无遮拦。” 对方不置可否笑道“我虽在军中却不知兵,但最简单的道理还是懂的,打一场仗就是靠成千上万他们这样的人。 是国家的根基,所以打仗也好,做大事也好,乃至安天下,必以人为本啊。” 狄轩心头一颤,看了面前的年轻人“不愧是京城来的上官,见识卓绝,与庐州府那些官员有云泥之别。” “西南前线有困难吗?方才帐中似有不便,狄簿尉大可直言告知,看我能不能帮忙。”对方道。 狄轩犹豫一下,她的官职是西南安抚使司判司簿尉,九品小官,负责军队后勤,所以对方称呼她狄簿尉,此前她没说孔炿克扣粮饷的事,也没说她心中担忧。 如今见面前的年轻官员与民夫们相处融洽,没有高高在上的姿态,而且确实十分关心前线情况。 说给他听听也无害,便如实相告这几天遇到的事。 说完之后对方认真思考一会儿道“我会想办法给你解决。” 狄轩忍不住噗嗤一笑,“看你不过十七八岁,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她倒不是故意笑话这年轻人,实在忍不住,孔炿可是泸州府知府,泸州府虽比不上成都府,江宁府等上府,可也是中府,知府是朝廷正四品大员,算封疆大吏。 他区区一个前锋将军身边书记官,还年纪轻轻,如何解决。不过他也是一片好心吧。 对方没在意她的嘲笑,让她惊讶,虽年纪轻轻却很沉稳。 “前线军队其余还有什么困难吗?再说说,看看能不能帮你们解决。”他接着问。 看他大言不惭的样子,狄轩故意为难“有啊,你最好帮我劝劝官家别插手前线战事,毕竟官家久居深宫说不定不识兵事,打仗的事还是交给军队去做。” 她话中带着戏谑之意,自然不信这小小从军书记官能跟官家说上话。 对方却没有恼怒着急,而是认真点头“你的话我记住了,确是术业有专攻。” 狄轩一愣,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明天先锋大军会随你们一起去叙州,顺带帮你们运送粮草如何。”年轻人问。 “李将军的意思?”狄轩问。 “算是吧。” “也好,如果上军不觉劳烦那便一道去也好有照应。” 对方拱手“那明早约好,天明之前出发。” 狄轩点头,目送年轻官员离去。 待到他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方才回神,忽有一种怪异又落寞的感觉。 70、有些懵 次日一早,春光和煦,江水波光粼粼,长江沿岸鸟语猿啼。 “如今已弄清,叛军首领自号乌蒙王,把自己的伪王庭设于朱提郡,是朝廷加封的乌蒙部首领。 父死子继,去年初上疏请求继承,官家同意,为安抚西南,还追封老首领为乌蒙王。 结果他儿子继承过来造反作乱。”狄轩颇为嘲讽的说,“都是官家的高瞻远瞩。” 年轻官员呵呵一笑道“说不准官家根本没看那奏疏,是下面人处理的。” 狄轩点头,“也有可能,符合想象。” “哈哈哈,当今官家确实......确实......”年轻官员有些局促的说。 狄轩见他为难转移话题。 “你问西南战事,自三月底到四月初,短短一个多月,叛军打仗变化很快。” “三月下旬叛军数万人进攻马小寨,父亲便猜测叛军有高人指点。”狄轩的后勤补给部队与朝廷禁军前锋军一道沿江边大道前往叙州。 昨晚那年轻的军中文官又一次带数十骑过来搭话,与他们同行,问更多前线的情况。 这次她知道年轻官员兴郭,而对方则早知道她是西南安抚使的女儿。 对于这位年轻文官除去说大话外她印象很不错,也不反对与他说话,两人聊得颇为投机,许多观点相似,是少有的知己。 比如两人都觉得后勤补给很多时候是军队取胜关键;都觉得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判着天子派兵西南但不要越级指挥;都觉得当今天子不是个好东西等。 运输粮队伍分两部,共十营人马,五千多人,水陆并进,一部是江上船只组成船队,载粮沿江西进。另一部以骑马民夫和驮畜组成,在陆路侦查掩护,同时负责装卸粮草。 “高人?” 前方斥候骑马回报道路通畅没有敌人,狄轩指挥传令兵打出旗语,向江面船队传达水道安全的信息,随后才回头道“以往他们打仗进攻毫无章法,阵型散乱。面对坚固城寨,多是硬打乱打,伤亡很大,一触即溃,像一群乌合之众。” “但自三月下旬进攻马小寨以来,叛军便组织有序,军纪严明,还设监军、拨法官,才打得十分艰难。 还以此攻下筠连县城,之后强攻不成,便多派小股人马走小道绕过坚城大寨,意图骚扰合乐关,屏山县等地。” 年轻人顿了一下,立即道“他们想截断叙州前线的补给线!” “你第一次来西南?” “算是吧。”年轻人点点头。 狄轩眼睛一亮,大梁禁军不愧是全国最精锐的军队,他一个随军文官,居然对西南山川地理十分了解,而且对军事也有自己的见解。 当父亲听说叛军在屏山县及合乐关出现后,也推测出叛军是想截断他们的粮道。 “昨晚你说自己不知兵?”狄轩拉了拉马,好奇看向年轻人。 “道听途说,纸上谈兵而已。”对方随意回一句,然后凝重说“这样看来叛军确实有高人指点,不止是军阵和军队组织有变化,连战略也变了。” “攻坚为下,西南山道众多,叛军人多官军人少,想必是要通过分兵多处,打击我军后勤补给部队来慢慢掌控战场主动。” 说到这,年轻人拉着马缰,说握剑柄长舒口气,像是后怕般说,“还好来得快!这一路半天不敢耽搁,兵贵神速一点不假。 若西南只有狄安抚几千兵马还真是死局,无论他如何有能力也难解困局。 正面不能分兵必须据守马小寨封锁金沙江,可不分兵难以在长江东西两段上提防敌军袭扰保护后勤通道,粮道一断,前方守无可守,必然自溃。 若分兵则马小寨兵力不足,金沙江难以封锁,叛军可聚精锐正面攻破马小寨,沿金沙江北上直取叙州!” “东面暂时安全,有合乐关在叛军到不了江边。”狄轩安慰道,心里已经十分些惊讶,这年轻人担心的和父亲所担心一模一样! “狄招讨能坚持到现在不容易啊。”年轻人感叹。 这让狄轩更加对他好感倍增。 ...... 大军继续沿江前进,一直到下午天黑时,到达距离叙州二十里的盐坪村。 这个小村有四十多户人家,靠着江边,外围有大片空地,大军便在此扎营,上次路过时留下的栅栏都没拆除可以继续使用。 下午,狄轩受邀与大梁来的禁军将领官员一起吃饭,饭菜简陋,都是行军打仗的常见的干粮,对方侍奉尊重她,也没因她是女人而有什么偏见。 饭后聊了一会儿,她便回营休息,这些天的奔波太过劳累。 以往这些筹集军粮的事都是她被夏国人杀死的哥哥负责,由她来做也是情非得已。 她睡觉不脱衣,又将配剑放在身边已成习惯,一沾床便沉沉睡去,后半夜突听到村南大道上隐约有马蹄声,立即警觉惊醒,叫帐外巡逻士兵来问“怎么回事?哪里的马!” 士兵连道“薄尉不用怕,是泸州府方向来的快马,说是有消息要告知狄将军,只有三人,已放他们过去了。” 狄轩这才松口气,在西南待久了,她早有这种警觉“继续巡逻。” 睡下到后半夜,她又梦见自己的新婚丈夫和哥哥的头被西夏人插在矛尖上,在城下耀武扬威,他们大声开口呼救,可她毫无办法....... 很快在江边浪涛声中惊醒,看了帐天没亮,她洗了把脸,让营内女兵为她着甲,然后上马巡视一圈营地,没有任何异常,又独自登船检查了粮草困束紧不紧,有没有受潮等。 之后太阳才升起,号角声响彻江边,两军汇合开始继续赶路。 到中午时,他们已到叙州城外,狄轩与年轻文官又谈论一路,等他们靠近叙州城时,狄轩却诧异发现五颜六色的大片人马,足有上千人的样子,摩肩接踵,旌旗招展,华盖高悬,全聚集在城外几里的驿站大道边上。 地上还洒了松叶铺了红绸,等更靠近些才看清叙州大小官员都在这,连平日多在前线马小寨的父亲也在其中,还一身官服打扮隆重站在最前排。 她有些懵,这些人在干嘛? 不过她很快察觉,对面众人看她的眼神也有些懵...... 71、经略安抚使 在狄轩震惊目光中,父亲及叙州知州等各官员纷纷过来,在她面前行大礼跪拜:“臣等恭迎圣驾!” 她呆愣当场,全然说不出话来。 身边年轻官员却云淡风轻坐在马上道:“众卿平身吧,战事紧急务须大礼。” 众人纷纷起身谢恩,又有些好奇不解的向她看了。 狄轩终于反应过来,不可思议看了身边的年轻人一眼,捏着缰绳的手一僵呼吸急促起来。 他就是当今天子! 狄轩差点喘不过气来,想起自己跟他所说的话,心悬到了嗓子眼! ....... 天子下马,众禁军上前护卫。 他笑着对众人说:“路遇狄薄尉,就一道过来。” 众人连点头,看向她的目光即是羡慕,也有一种奇怪的审视。 众人簇拥中天子向后方宜宾县城去,叙州治所在宜宾县城,所以也称叙州城, 天子一面走一面看着满地红绸,命人收起,还道:“战事紧急,将士们吃饱穿暖还要朕在京城想方设法绞尽脑汁,搞这些铺张浪费的虚礼做什么?” 听到这话,叙州权知州事赵凝屏,叙州通判珙端都纷连出来谢罪。 “下不为例。” 众人说着入城,禁军前锋两千人马中有五百东西班禁军跟随天子随时护卫,余下于城外扎营。 狄轩心中久久不能平,想起这两日相处的年轻人居然是天子,她还如做梦一般,只觉不真实。 天子随着父亲等入城,她则去江边指挥辅兵卸下搬运粮草再运往军队的粮仓。 ...... 叙州城府衙内,接风洗尘的酒宴有些拮据,只有十来道菜点。 官员请罪,前线紧张,招待圣驾不周。 郭天子没有生气,而是称赞他们,并嘱咐道,只要战事不息,给天子准备的菜肴每天不能超过三道菜。 之后天子直入主主题,让狄至说说前线的战况。 狄至起身,郭天子第一次见到这个负责西南全局的大将,他没有多少特别之处,身材偏瘦,眼袋很重,从他起立作行看得出身上有伤,不过被官袍遮盖。 官署外的街道上聚集满百姓,大家都想见见天子。 狄至向天子说明西南情况,大致与狄轩告诉郭天子的一般无二。叛军在战术上乃至战略上都越来越成熟,怀疑有高人指点。 狄至言罢,便无人敢起身说话,郭天子不再耽搁,当即散会去休息。 ....... 第二天,中军骑兵将领洪皋,步军将领李告兴,枢密副使史进忠及前锋控鹤步军一万人,神卫骑兵五千人陆续到达叙州城,让这不大的地方空前热闹起来。 城外大军如云,鼓角相闻,旗帜漫天,城中百姓好奇张望,议论纷纷。 狄至与叙州知州,通判,一整天忙着安排大军下寨,与各军交接。 天子也将自己中军大帐设在城外,与将士们同住,不在城中。 这有一定风险,万一叛军攻破军寨可怎么办?哪有城中安全,纷纷乞请天子落圣驾于城中。 天子当时便拒绝,慷慨对身边文武道:“朕御驾亲征,为的是与三军将士同心同德共讨仇雠,岂独据城中避祸苟安。” 很快这话在天子身边的禁军将领士兵刻意传播下人尽皆知。 当天夜里,郭天子一刻也不停歇,立即召集诸将及叙州官员于军中大帐议事。 等众人到齐礼毕坐下后,郭天子没有多说什么,直接起身,环视众人道:“朕有军令!” 在座所有人,包括禁军将领李虎,天子近卫将军李纪砻,中军统帅李告兴,洪皋,都部署史进忠等纷纷起身听令。 郭天子一面思索,一面郑重说,“令狄至为泸叙两州经略安抚使,总筹战局,总领泸宁军,控鹤四十营,神卫十营人马。 洪皋、李告兴为副各自领兵,李虎为先锋都指挥。 令史进忠为泸州转运使,率各州征发民夫为大军供给粮草。” 此话一出,在座皆惊,狄至连道:“臣才薄学浅,恐不能担此重任!” 郭天子明白他在害怕什么,也知道众人惊讶的原因。 因为按照官职来看,洪皋、李告兴,史进忠都是狄至上级,如今让上级来指挥下级,狄至害怕,众人也会有意见。 郭天子看众人一眼,目光特别停留在洪皋、李告兴两员大将身上,语重心长道:“朕知诸位才干,可方今战事刻不容缓,只有狄将军已在西南与叛军交手两月余,对局势了然于胸,由他统兵方能速战速决。 希望大家以大局为重,同心同德,共御敌寇,功成之时人人有赏!” 说着解下腰间宝剑递给狄至:“狄经略持朕宝剑,军中无论是谁,如不用命可先斩后奏!” 狄至眼中惶恐一闪而过,连跪下双手接过宝剑,郑重道:“官家厚爱,臣无以回报!定效死力!” 郭天子点头:“三军虎符托付与君,希望你速战速决。” ........ 次日,狄至起了大早,女儿来向他汇报粮草的事。 最近城中不少人都在打探那天女儿狄轩与官家并排骑马说笑的事,各种猜测层出不穷,有说官家是暗自打探,有说官家欣赏女儿才干,有说官家看上他女儿的。 各种传言层出不穷,他也不好张口去问,但见女儿每说起官家也如往常,他便不去多想。 只想着肩上担子! 他层想官家和朝廷大军都到前线,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来指挥。 当得知消息时他是又喜又怕,喜在于援军到来,西南战事有救;怕的便是不知兵的官家可能会越权指挥,造成恶果。 毕竟官家名声在外,又有去年的教训在前。 结果事情完全出乎意料,官家不但不干预指挥,还委以大任!将全军指挥权交给他! 这样的信任和放权让他受宠若惊激动万分,便是西北的章公也未得到天子如此信任过! 这便是得遇明主么!以往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又觉肩上重担有千钧之重! 很快,军队点卯时京城的禁军将领纷纷入帐中拜见。 狄至不敢怠慢,将天子御赐宝剑供在案首,便郑重与诸将军商议起作战计划来。 ...... 正午过后,得知天子已下口谕以枢密副使,泸州转运使史进忠暂领庐州府知府。 同时狄至与诸将军也商议出初步作战计划,开始集结军队,准备出发,前往各军预定作战地域。 狄至本人不敢耽搁,当日午后便拜别天子,前往马小寨前线大营,指挥大军作战去了。 72、血脉 夜色深浓,江水涛涛,夜空繁星点点,芽月高悬,时不时有不知名的鸟雀啼叫。 郭天子站在帐外,看着南面晦暗的天空,此时已是后半夜,可他却没有半点睡意,脑子已感觉到疲惫,可眼睛却无论如何也合不上。 一闭眼各种嘈杂思绪便涌入脑中翻滚不息,战事如何,安排是否妥当,有没有什么疏漏,将领们会不会服从狄至的统帅,狄至能不能靠得住,万一前线战败该如何补救....... 各种各样的思绪如洪水,让他无法入眠。 事情走到这步,是郭天子一开始所料未及的,他最初想到的不过是想保住范光文罢了,没想到世上之事就是这么复杂,问题叠着问题。 为保一个人,为河北百姓,为士兵军饷,为西南百姓......他每次心一软,都会把自己推向更加危险且难以后退的地步。 慢慢在不知不觉中,居然已把自己推到战争最前沿。 任他是皇帝,肉体凡胎终归脆弱,随便一闭眼都能想到自己的一百种死法。 大军白天已在白天开拔,狄至临走前向他说了总体作战方略。 狄至在此之前便已经想过,只是碍于兵力不足,粮饷不够,难以实现,如今终于能有实力反攻。 计划以马小寨大营为起点,分兵东西两路。西路军为主力,沿金沙江往南,进攻叛军控制的水富县,拿下水富后继续往南,向盐津,大关进兵。 东路则沿着东面高县进发,收复连筠县后与西路军汇合于盐津,之后进攻易娘部。 最终两军分别据叛军巢穴乌蒙部东西两侧的大关县与易娘部,互相侧应,对叛军发起进攻,夺取乌蒙寨。 两路出兵的原因狄至也向他解释。 一来西南山地居多,连通各城寨大山之间的山道狭窄陡峭,难以展开大规模部队,如果把大军全聚在一处反而发挥不出优势。 二来东西并进,两路之间还有小道相连,可以交通信息,这样即便一路攻击顿挫,也可寄希望于另一路的进攻顺利,如有必要还能合兵夹击。 并告汇报了这次大规模反攻计划的花销、目的等。 进攻计划持续一到两个月,所需兵力两万人上下,所需后勤补给花销在二十万缗左右,最终目标是拿下叛军大本营乌蒙部所在的乌蒙大寨。 乌蒙陷落则叛军就会失去根基,往后难成气候。 郭天子没打过战,但他的直觉便觉得狄至这个进攻计划靠谱,而且具有可执行性。 详细的人事安排上,则将两万军队分两队。 西路军是主力,统一万四千人,由狄至亲率,沿金沙江南下。另一路六千人则由洪皋率领,走东路。 他当时便同意,当天狄至召集诸军将领及保障后勤的史进忠等商议安排后,下午便领军出发,没有片刻耽搁。 ...... 郭天子在后半夜睡了两个多时辰,便被军中号角吵醒,此时天还没全亮,用冷水洗了把脸,听到大营北面一片嘈杂,便派人去查看。 很快士兵回报:“官家,征发的各地民夫到了。” 郭天子明白过来,此战总兵力地方军队加中央禁军在三万左右,但各地征发来为大军保持后勤补给的民夫辅兵在九万左右,全由史进忠差遣安排。 他们很快要尾随大军背后,一路深入南方叛军地盘。 后勤永远是战争中最难的一环,当初汉让卫青霍去病各领五万骑兵深入草原,为他们这十万部队提供补给的后勤辅兵多达五十万人,数不清的驮畜。 郭天子毕竟是农村人,他知道底层艰辛,今春耕已过,征发这么多民夫暂时没引起太多抗议,如果战争提前两个月,即便是郭天子也不敢出兵那么多。 而且在这打仗还有两大好处,水网密集,聚落密集,粮草可以就地采买,就算从远处运来也可以走长江水道,后勤补给成本是降低许多的。 如果这三万大军不是在西南作战,而是在西北或者北方打辽国,那后勤保障至少征发十五万民夫,而非九万人。 天亮后,狄轩求见。 郭天子点头,禁军士兵带她进来,小娘行礼,不敢看天子表情,又呈上书信。 郭天子看了是史进忠从泸州府送来的,他坐镇泸州大营,指挥粮食转运,祈请天子以一直负责前线后勤的狄轩为行营副都部署,负责前线军队补给。 郭天子看后叫来随军书记官道:“准奏,派人回禀史相,另起拟制书,以狄轩为西南行营簿尉。” 书记官领命出去忙碌。 郭天子看着一言不发的狄轩道:“狄簿尉能言巧思,此事交给你朕也放心。” 狄轩抬头看向他:“末将无知,言语触犯天子,官家要罚便罚吧。” 郭天子一愣,见她神情坚决,如要慷慨赴死一般,好笑道:“我们相谈甚欢那么久,也算半个知己吧,你觉得朕是心胸狭隘之人吗。” “末将岂敢和官家称知己。”狄轩拱手,她没有行女子礼。 郭天子情商很高,在她话中听出一些隐忍的怒意,没有正面答复,“史公看重你,朕也信你,前线两万大军补给全交给狄簿尉了。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此事关成败的大事,不要辜负朕。” “诺!” 不一会儿,书记官草拟好给史进忠的书信,以及给狄轩的诏书。 郭天子看后嘱咐两个随军的翰林书记官道:“朕的书信要意思明了,不要模棱两可寻章摘句,这不是叫你们写诗词展示自己的才华,不以词害意,拿回去重写。” 两翰林连连点头,退出去重写。 郭天子将手中制书加上自己的玺印然后递给狄轩,对方双手接过。 “狄簿尉,此前的事朕非有意捉弄你,只是怕你知道了便会唯唯诺诺有所顾及,这样朕不能很好了解前线的真实情况。” 狄轩抬头,一时不知所措。 郭天子道:“去忙吧,三军之重权托付于爱卿,不要怠慢。” “末将领命!” ....... 当天下午,二十余艘大船自泸州到叙州城外。 前方几条船下来大量士兵,他们是自泸州来的最后十六营禁军人马,负责守叙州大营,监督押运粮草,作为后方预备队。 还有四营则留在泸州,看守水寨。 随着号令,众多民夫如蚂蚁般遍布江边,有序将一袋袋米面人挑肩扛从后方几艘大船上搬运到牛车、骡车和马车混合的车队上,沿大道送到城外大营粮仓。 随后补给队从大营出发,每队十辆车,由二十名士兵和二十名民夫押运,中间还有五人一队的禁军骑兵往返巡逻督促。 车队首尾相接,很快沿着金沙江畔的大道南下,一条条补给车队构成的长龙慢慢延伸至郁郁葱葱的群山之中,再看不见首尾。 郭天子骑马在大营外远眺,只感觉这些拉满粮食的补给车队,就如一个帝国的血管血液,正向他看不见的南方延伸输送,想要努力通过血液滋养长出肌肉皮肤来,使之成为一体,这样的过程必定是疼的。 73、连胜 四月十八,早上下了一场小雨,大军出发已五日。 郭天子每天带李纪砻等巡视江畔大营,帮狄轩做一些筹算的工作,没事总去金沙江边走走,向南眺望。 斥候轻骑人马不着甲,身背旗帜,马带驼铃,拴着鲜艳显眼的野鸡尾羽,只带长枪、轻弓、短刀,时常往返于大道之间,每天为天子带来前线战况。 四月十四日,大军到达马小寨,休整半日,第二天边开拔。 四月十六日,传令兵回报,狄至军已到水富县,准备渡河攻城。 水富城位于金沙江与关河交叉的河滩之上,想要进攻城池,必须越过关河。 四月十七早,狄至军以船只强渡关河试图进攻,结果失利退回,改变战术以船铺木板连成浮桥,准备以浮桥强渡。 四月十七日,洪皋军经数日行军已到达筠连城下,开始伐木造攻城器械准备攻城。 ....... 下午,郭天子在大帐中随意吃了点炖肉、江中鲜鱼和韭菜,便让随行内侍收了。 郭天子巡视大营一周,特别看了看了粮仓位置。 与其说粮仓,不如说是综合仓库,位于大营中央,是守备最严密的地方,粮食、草料、木材、布匹、青铜、钢铁、草药等都有存储。 同时也见到从南面回来,浑身汗水湿透,还在安排押运人员的狄轩。 郭天子道了声辛苦,对方马背上行礼,继续忙碌。 过一会儿所有安排妥当,诸军官退去,才打马过来见礼。 “大军粮草够吗,朕令王筠于江南采买,还有一些在后续路上。如果不够朕派人去成都府周边采购。” 经过几天相处下来,狄轩也没起初紧张,发现年纪轻轻的天子全不似传言那般睚眦不堪,反而有许多令人眼前一亮的地方,敢跟天子开开小玩笑。 “哪能不够,从没过这么富裕的仗,托官家圣威,往这一坐没有谁敢不用命的。” 郭天子笑了笑,“以往打仗很难吗?” “在西南比这难上百倍,胜败不论,还要时时担心朝中舆论。” “朝中舆论?” 狄轩看着江边到处升起的炊烟,众多各地来的民夫八九人成群,正在埋锅做饭,赶在天黑之前弄好吃的。 她有些惆怅,连回道:“官家不必在意,一时胡言乱语罢了。” 郭天子看向她,顿时明白,“朕临行时有朝臣以死相逼,要朕放弃出兵西南,若非朕意思坚决,圣心独断,还真拿他们没办法,你说的舆论大致如此吧。” 狄轩惊讶,“官家也会如此吗?” “废话,官家也是人,也有迫不得已的时候。”郭天子拉了拉马缰绳,前线的紧张气氛和对战事的日夜焦心让他也是一肚子火气,想起临走的事就更加恼火:“只是外人不知道罢了,那尚书左丞吕辙等人,说的都不是人话!” “吕辙!”狄轩惊呼,随即娓娓道,“当初章公与父在西北与夏军交战得胜,就是他们弹劾章公父亲等靡费巨大,争无用之地,不懂朝廷意思,以致父亲等被贬,交还夏军城堡以媾和。” “还有这事!”郭天子过去对国事并不关心,所以这些事他还真不知道。 狄轩点头,跟他说了详细经过,原来是先帝时的事了,郭天子自己听了也愤愤不平,对吕辙等人更加愤恨。 两人聊得投入了,便下马步行在大营中一面散步一面谈天说地,马让身后禁军士兵牵了。 很快东西班行首李纪砻进来求见,说前线的传令兵回来了。 郭天子立即叫来问话。 传令兵身后背着杏黄旗,风尘仆仆见了礼,咧嘴激动道:“官家,前线大捷!水富大捷!前军已攻入城中去了!” 郭天子心头一跳,大喜道:“仔细说说!” “诺!”传令兵也高兴,激动得眉飞色舞向郭天子说起前线战事:“昨天起狄经略令将士们在关河东岸水面打造浮桥,准备强渡关河。 贼兵见状在关河西岸布置大量人马,设了栅栏鹿砦,挖好拒马坑,树起拒马。 殊不知狄经略早令李将军从在马小寨中备船百余艘,载精兵两千,乘今早天没全亮,江上雾浓,水富贼寇将人马全布置到关河西岸的空挡沿江而进,于城西北面登上岸边,从背后一举袭破城池。 随后从背后袭击河边贼寇,河边将士也趁机渡河加入战场。 我军两面夹击,困贼兵于关河西侧,从今早战至午后,贼兵大溃,斩得贼首五百余级,俘二千四百多人,已拿下水富城!” “好!”郭天子听后大悦,激动得来回踱步,随即赏来报信的传令兵一千钱。 狄轩在一旁听到她父亲获胜的消息也十分激动。 郭天子立即叫来从军翰林书记,让他代笔草拟书信,称赞狄至。 又问大军伤亡如何。传令兵道死二百零六人,伤者五百余。 听到这郭天子笑容凝固一些,颇为心疼,两百多条命,背后便是两百多家人。 狄轩听到这个伤亡之后反松了口气,脸上喜色更甚。 郭天子看着地图,这场仗虽只拿下一个水富县,可却很关键,因为水富县是叛军最前沿的基地,就如他们的马小寨大营一样。 水富城距离马小寨大营只二十里,距离叙州城不过六十里。 叛军西线上的进攻都是从那发起,粮草辎重很可能也存储在那! 之后郭天子一直在江边踱步等待,李纪砻提议他回去大帐中也被拒绝,众禁军将士与狄轩便一直陪着,直到天黑时,又有传令兵自南方沿着金沙江大道而来。 带来的消息令郭天子忍不住开怀大笑! 如他所料,水富城中囤积叛军大量粮草辎重,城南靠山修了五处粮仓,据估光是大米便囤积了五万多石! 五万石什么概念!根据这些天郭天子在军中巡视时与粮官的交流,一石大概有后世五六十公斤左右,足够一名士兵在高强度作战状态下吃上一个半月! 五万石米,足够狄至的一万五千军大军用上五个月!这样一来,后勤补给压力将大大降低。 当夜郭天子还没高兴完,东面又有大好消息到了,东线洪皋大军夺回此前丢失的筠连县! 斩首二百余,俘虏八百余! 不过好消息之后还接了一个坏消息。 74、来不及 四月十七日一早,筠连城外洪皋前锋大军两千人由先锋都指挥李虎率领已将小小县城团团围定,后军位于高县。 筠连县城位于两山之间的河谷平地之上,本是小城,四周树木葱郁,大军围定后肋骨挑战,城中无人敢敢应,将士们抖箭囊学猿猴啼叫挑衅大骂,依旧无人敢应。 军队士气大涨,高声齐唱军歌,嘹亮歌声震动河谷,回荡谷中,经久不绝。 “先取山西十二州,别分子将打衙头。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天威卷地过黄河,万里胡人尽汉歌......” 先锋都指挥李虎下令就地伐木造砲车、云梯等,准备攻城。 李虎一直在前线骑马巡视,督促三军,他自得平反嘉奖,大仇得报后一直对官家感恩戴德,如今官家御驾亲征,他心里一直想要如何建功立业,一刻不敢松懈。 到傍晚时,城内人突然打开城门,放大军入城。 当时城门前诸将士见了都有些迟疑,生怕有诈,李虎却立点数百骑着甲而入,城中果无埋伏,守军反应过来时很快被入城周军杀退。 周军禁军人马具甲,短兵相接的搏斗中占据上风,很快被李虎等追上城头一顿追杀砍打,换了旗帜,后军见城头易旗也纷纷涌入,很快开始攻占各城门。 战斗只持续一个时辰不到。 原来城中百姓愤恨当初叛军破城时大肆屠杀城中军民,见官军到了,民兵百姓便冒死打开城门,放朝廷大军入城。 城破之后有八百多叛军被俘,百姓纷纷李虎面前跪拜请命,求朝廷为他们做主,处死叛军以为他们被杀的亲人报仇。 ...... 当所有战报送郭天子面前时,他高兴之后便又有些犹豫,李虎及洪皋向他请示,要不要杀八百多手无寸铁的战俘...... 他是杀过人,可不是一下杀八百多人! 郭天子将书信给狄轩和李纪砻看,问他们意见。 李纪砻直来直往:“官家,他们该死!” 狄轩则冷冷的说:“上月叛军攻陷筠连县时有些百姓逃到高县、叙州,无人不失神痛哭。 我和他们见过谈过,他们最大的有八十多岁,最小的是娘亲怀里几个月的孩子,众说叛军在城中烧杀抢掠屠戮军民玷污女子惨不忍睹。 官家下不来决心大概是没见那些逃出来的人吧。” 郭天子听完话,又和她对视,狄轩眼神决绝,没有半分闪烁,就明白她的想法。 另高县那边带来一个坏消息,东路军统帅洪皋在高县病倒了,书信中说他呕吐、腹泻不止,背生拇指大的红斑,整个人迷迷糊糊,全无精力处理军事。 按这来看,应该是水土不服之类的,郭天子十分担心,不只担心洪皋健康,更重要的是怕影响东路军的作战计划。 当晚,郭天子思考了一晚,次日一早方有决定,他决定亲自率自己的亲卫骑兵南下,到东线去接洪皋的班。 此时西线狄至形势一片大好,决不能因为东面的事拖了后腿,不能完成预定作战计划! 另八百多战俘待他到筠连县后经审判再杀! ...... 乌蒙寨位于三面环山,只有东南有出口。 木制山寨沿西北面山坡而建造,如重峦叠嶂,高过一丈,粗过碗口的坚木制成栅栏,如梯田般一层层沿山坡向上竖立建造,众多屋舍有茅草顶的,瓦顶的,都在一层层木栅栏间建造,然后向山上延升。 越往上屋舍越好,待到山坡顶上地势平坦处,则立一座巨大城寨,石头砌造的地基,上方木制岗哨林立,城墙宽一丈余。 中间宫殿乃仿照汉人建造的,不过规模小了一些。 “我是好好想过勒,以为我憨?”殿内,一三十多岁身着华丽花鸟纹服侍的中年人坐在上方的藤编宽阔床榻上,下方左右坐满衣着艳丽五颜六色的人。 他们是西南各部族首领,正中有三人被捆住,士兵押着他们跪在地上。 上方说话的正是乌蒙部当今首领阿构,“老子早就知道,去年北面换个新皇帝,胡子都没长! 一个小娃娃懂得什么,我这时候派人去打,他们只能认怂!这叫聪明。 你们几个狗懂什么?以为老子会输!” 阿构一面骂着一面走下来,揪住正中一个五六十岁老人的头发大声咒骂:“老子养着你十几年,你这狗东西还心向你那个胡子都不长的皇帝!你们还要给他写信! 给你手指全剁了,再写给我看看! 他给你屎吃了!隔那么远要像条狗去摇尾巴!” 老人咬牙,吐了口唾沫,此时方才看清他手掌光秃秃没一根指头,伤口敷着泥巴,血还在不断往外渗染成暗红。 他咬牙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养你爷爷我!蛮夷,狗屁不通!必为朝廷所灭!” 阿构脸色难看,抽出腰间短刀就往老人脖子上划,他一面划一面怒吼:“老子让你狗叫!让你狗叫!” 老人惨叫很快淡去,血水溅阿构一身,周围人都吓得瑟瑟发抖不敢一言。好一会儿他把割下头颅狰狞掷于地上:“谁再敢暗通敌国,吃里扒外,乱说话!跟这老狗一个下场!” 说着他环视众官员首领,“我们懂不懂,我有十万兵,大山神保佑,一个小娃娃能拿我们怎么样? 他远远躲在北面,连西南也不敢来,凭什么听他的!” 阿构说着擦了把擦脸上的血,老人尸首旁跪着的年轻人已吓晕倒过去。 在场众多部落首领,地方官员都不敢说话,只连连称是。 阿构对此很满意,转头看向他座位下方唯一一个身着汉人服饰的中年人。 “赵先生,你说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中年人起身,委婉的说:“大王部众很多,其中大多是种地砍柴的,未经训练,当下主要还是训练士兵学习战阵为主,等熟悉了再北上去夺地。” 阿构听了皱眉问:“你也看不起我们?觉得我们蛮夷就不会打仗,不是你们汉人的对手!” 中年人神色惶恐,慌忙解释:“大王,我不是这意思,只是周国的小皇帝没有胆量出兵,我们何必急于一时,多训练打仗的办法,也能少死些人。 再说我家妻也是国人,哪有瞧不起的道理。” 听他这么说,阿构脸色才缓和下来,哈哈道:“我跟你开玩笑的,赵先生只管教,等打下来叙州,我再给你找几个小娘!” “谢大王.......”中年人松口气,“明天我继续去教他们。” 两人说着,门外有人进来,在阿构耳边说了几句,他脸色立即变了,瞪大眼睛凶神恶煞道:“来不及练兵了!” 75、彩虹屁 四月十九日,郭天子率两千骑兵,由禁卫禁军及捧日禁军组成,一路到高县,筠连县。 李虎率前锋出城相迎,随天子鸾纛入城。 入城之后,郭天子一刻没有停歇,在众多百姓瞻仰和好奇的目光中开始判案,派人审八百多名战俘。 这次审判是公开的,设在府衙外的空地上,所有百姓都可以围观,只要有百姓指认伤人害人的全部处死,无人指认的免死发为奴仆,为大军运送粮草。 郭天子自己则立即去见了卧病在床洪皋。 洪皋被安置在府衙后院的厢房中,有三名年轻的小兵专门照看。 天子在李虎,李纪砻,筠连县知县等五六人簇拥下进入厢房,屋内瞬间暗下来。 自叙州出发时还精神饱满的大将此时眼窝深陷,眼神浑浊,嘴唇发白开裂,整个人有气无力,见天子来也只能气若游丝挤出“官家”两字,挣扎想要站起来。 郭天子制止了他,问了一边随军的郎中病情。 军医神色惶恐道:“只能看天了。” 郭天子看了洪皋道:“好好养病,这也非你之过。”说着又安抚几句便离开了。 出府衙后院后,郭天子立即对李虎道:“让随军郎中去军中盘查,看看还有没有和洪将军一样的。” 李虎领命,神色郑重起来:“领命!” 郭天子最担心的还不是洪皋,如只是水土不服还好,就怕是军中的瘟疫,如果遇上传染性瘟疫,军队又人员集中,那就别谈什么打仗了,要如何自保都是问题。 郭天子有些焦躁的等了一下午,晚饭也一再推后。 直到天色逐渐暗下时李虎与随军军医才风尘仆仆来汇报,军医拱手道,“官家,军中有类将军者有十六人。” 郭天子听到这,心里咯噔一下。 “不过他们染疾程度都不相同,有些只是呕吐,有些则是腹泻,有五六人头晕脑胀,但都与洪将军不同,大抵只是自北方远道而来,吃的粮米酒水不同,水土不服。” 郭天子松口气,骂道,“妈的说话能不能一口气说完!” 军医惶恐,郭天子下令赏其一千钱,并告诉他要多注意将士的健康状况,有什么情况立即汇报。 军医高兴退下。 ....... 当晚,在行军大帐外的空地上,郭天子召集诸将议事,共步军指挥十位,马军指挥八位,四位军都指挥,以及先锋都指挥李虎,东西班行首李纪砻,共计二十余人,大帐外的空地上挤得满满当当。 郭天子自己做了个马扎,让诸将席地围着他坐下,便开始说起军事部署来。 此时筠连县内共有禁军八千,五千步兵,三千骑兵。 而三千骑兵之中,有两千是郭天子带来的禁卫部队,由捧日军,东西班直及皇城司禁军组成。 他命李虎为东路军招讨使,接替生病的洪皋位置。 命李纪砻领骑兵为先锋都指挥,代替原本李虎的职责。 李纪砻听后立即反驳道:“官家,某去带兵谁护官家!” “我这么大的人用得着你护!”郭天子道:“战事紧急,两千精锐骑兵围着朕转圈太浪费,你全部带走。” “不成!”李纪砻当即反驳,众将脸色都变了,不过无人敢说话。 “官家是天子!两千人某还嫌少!” “你还知道朕是天子!”郭天子拍大腿怒道:“朕的命令你听是不听!” 李纪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干了什么,单膝跪地道:“官家恕罪!” “你的好心朕明白。”郭天子嘱咐,“不过在战场上首要便是服从命令,带好你的兵,打好你的仗,再有下次绝不轻饶。” “诺!” 郭天子随后道:“接下来便按照计划继续进军,狄经略的西路军应该快到盐津,我们也要加快速度,明日天一早造饭开拔,中午不停不要耽搁。” 众将听命,随后郭天子问谁有什么建议或意见,但说无妨。 控鹤第一军都指挥使赵璞拱手说:“官家,此去盐津路上有一处石门关,关城坚固,不过以往是对南防御的,我们去攻正好走的背后。 末将以为不能打草惊蛇,应以轻兵突袭。” 郭天子看向李虎,李虎点头:“末将觉得可行。” “那好,赵将军领兵先行去夺关。”郭天子同意。 赵璞领命,请求今夜连夜出发。 ...... 此日,大军清早准备,天明前造饭,将士们醒来在野地里拉撒后立即分到伙头军已准备好的饭团蒸饼子,并接令开拔,向盐津行军,中午不停。 郭天子的行辕则在大军最后,李纪砻还是把所有东西班禁军共五百多人留下保护天子周全。 正午之前,大军已经行进十余里,日头逐渐火辣,将士们都纷纷脱去衣帽,把里面的衣裳搭拉在肩上,所有的铁甲都卸了,除了重还怕被太阳晒烫了。 队伍如长龙,前队已到下方河谷中,扯着嗓子喔喔学猿猴啼叫,去河边歇脚喝水,后队则才在山头,忍着烈日炎炎。 郭天子自己也晒得满头大汗,感觉皮肤生疼,汗水黏糊糊沾着贴身衣物,脑袋昏昏沉沉,整个人都像在蒸笼里,山顶下去河谷的路也不敢骑马,下来步行。他不断嘱咐,斥候不能断。 又走两刻钟,终于到了阴凉的河谷中,也顾不得体面,趴在河边又是喝水又是洗脸。 等爽快了抬头一看,上游还有脱了鞋洗脚的....... 身边官员想去赶人,郭天子制止了,“这么大条河,人人有份。” 等郭天子一身热气尽去,神清气爽准备紧接赶路时,前方有快马沿着大道队伍激动赶来,被禁军士兵拦住后下马,问清缘由才放过来。 来到面前,他立即拜道:“官家,捷报!赵将军攻下石门关!” 郭天子听了大喜,立即道:“赶快派人去增援,防着叛军反攻。” 身边传令兵听后领命,立即去了。 ...... 下午,大军到达石门寨,赵璞早在那等候迎接天子。 郭天子随着鸾纛入城,称赞赵璞的勇敢,并当场令从军书记官给他记功。 赵璞向天子汇报了他们攻破关城的经过。 他们五百多人星夜奔驰到关下时正好天将亮,不少关城守军出后门如厕,关城后门大开,他们乘机杀入,改换旗帜。 混乱黑暗中许多守军直接逃了,他们杀了二十多人,俘虏八十多个,便完全控制城寨。 石门寨并不大,却卡在两山之中的险要高地,是三条道路的汇聚点,扼守方圆十几里高点。 “如此,盐津在望,唾手可得矣!”众人激动说。 郭天子站在城头往西面看去,起伏的葱郁群山遮挡了他的视线,不过他也知道盐津不远了,如果地图没错,只有三十里左右。 如按计划,到时狄至军在北,他们在东,将两面夹攻。 身边的翰林书记官抹去额头汗珠,抑扬顿挫道:“官家运筹帷幄调度有方,今方到西南前线不过七八日,连下水富、筠连、石门寨!三军振奋贼寇胆寒,真有古来名将之风也。” 众人纷纷附和,一顿彩虹屁。 76、一触即发 “没话别硬硬拍。”郭天子笑道:“你这马屁拍得没一点水平。” 众人大笑,说话的翰林王?尴尬笑道:“我都是据实而言。” 郭天子一面沿着墙头石道走路,一面说:“朕率两三万禁军而来,要是两个县城都夺不回来,还有什么老脸见人。” 下方突然传来惊呼,众人看下去,原来举天子大纛的士兵因城门太矮,进来时候不小心磕到门洞上方,把上方宝塔形装饰撞掉了,吓得举旗士兵惶恐不知所措,众人惊呼。 城墙文武脸色难看的看过去,一时气氛凝重。 “毛手毛脚,干的什么好事!”李虎着急大骂,王?等人脸色难看一言不发,举旗的士兵已被吓得六神无主眼含泪花,他想跪下求饶可手中还举着金吾纛旓,一时不知所措。 郭天子伸手拦住气冲冲要去收拾人的李虎,对下方将士道:“装回去就是,小事而已不必太惊慌。” 气氛这才有些缓和,可左右官员脸色还是不好。 郭天子对举旗士兵道:“快进去吧,别那堵着,该干什么干什么。”将士们都看向天子,气氛逐渐缓和,这才纷纷各司其职,又各忙各的去了。 翰林学士王?欲言又止:“官家,这......至少应当责罚一二......” “不必,寻常事而已。”郭天子说着对众将,此时下方院子中已升起炊烟,三军开始造饭。 “大军今夜留宿此地,明天一早开拔,但要多派斥候,探清楚周围情况。”郭天子说着对李虎等将领指示:“以朕看来,大军作战斥候是很重要的,军中应加强对斥候的培养,现在斥候明显不够。” “官家教训得是,眼下暂没更多斥候了。” 郭天子点头,也不再多说了,他其实也明白,自己只是心里害怕,所以寻求一种安慰罢了。 在许多人看来,大军派出斥候就能随时了解军队周边的情况。 但历史上的大战中有许多主力大军突然对上还不知道对方存在的案例,而且无论东西,从古代到近代都数不胜数。 因为对斥候的作用只是脑子里的臆想罢了,完全忽视了山河的广大和人的渺小。 即便不考虑山川起伏,以大军为中心前后十里的方圆地域,真要随时掌握状况,按每个斥候监控一千平方米的区域来算,需要八万左右斥候才能做到。 即便每个斥候能实时监控一万平米的区域,也需要八千斥候才能做到大军方圆十里内的情况都实时汇报给主帅,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何况还要考虑山川水流,地势起伏,草木遮挡等。 所以对斥候的使用十分考验将领的经验和战略判断,沿着道路部署,或推测出敌军可能活动的区域就十分重要。 下午,众将在城堡内商议后决定,将斥候向西面派出,沿西面到盐津的大道部署,探查一路上叛军的守备情况。 郭天子听着他们讨论没有插话,不过看着地图心里却总有一种奇怪感觉,总觉得哪里漏掉了....... 众将商议定下,正准备各自回去,该值岗的值岗,该休息的休息。 正在这时候,有士兵来报,从筠连县来的后勤队伍已经到了。 李虎起身道:“官家,诸位将军都去休息吧,某去交接。” 听到这话,郭天子却突然灵光一闪,他终于想起哪里漏了,又仔细看了地图道:“这里距离盐津很近,盐津被叛军攻占前也不是重镇,应该不似水富一般囤积众多粮草。 叛军应该知道我们接下来要进攻盐津,如果增兵必从后方补给,可往南增派斥候,说不定能发现他们的补给线。” 郭天子说完,诸将顿住,随即都去看地图,看了好一会儿李虎率先道:“官家高见!” ....... 天地融为一体看不见一点光亮,草木无声,没有虫鸣鸟叫,天地寂静。 黑暗中两盏灯笼盯着他,郭全斌站在塔楼顶端,鸾纛大旗树在身后,只觉一股恶寒直透心底。突然狂风大作树木狰狞,漆黑壮硕身影划破黑暗扑到面前,居然是一只猛虎! 他来不及躲闪,猛虎拍倒大纛旗,一口咬向他的脑袋! 郭天子瞬间惊醒,一摸额头已是满头大汗,浑身内衣都已湿透,大口喘息好一会儿才平复了心情。 他起身穿着内衣出大帐,一吹夜风才舒服许多,守在帐外士兵迎上来,郭天子摆摆手,表示自己走走。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那样的噩梦,可能和这些天高度紧张的精神和心中的恐惧有关。 正在这时,远处火光闪烁,有七八人向这边走来,很快走到近前,见天子还没睡也十分惊讶。 为首的是来不及着甲的李虎,他连行礼道:“官家,南面有消息!” ....... “我们沿着南面山道走十多里,想放会儿马,就遇到一队十来人赶着两辆牛车,有三家人,拉着铺盖锅仗,我们上去问,他们说是南面五十多里的芭蕉村人。 有数不清的兵到他们那,在那下了营寨,还让他们捐出屋舍给军中上官居住。 他们害怕便带着锅仗细软举家往北走......” 后半夜,虫鸣不停,不知名的鸟儿在营帐后的树林中不停啼叫,帐篷中烛火哔啵作响,众人正听着连夜赶回的斥候汇报。 “我们商量之后决定由某先回来汇报,兄弟们继续向南,探清南面是不是真有贼兵大部。” 郭天子听后称赞道:“你们做得好,等全回来朕一并赏赐。” “谢谢官家!”斥候激动道。 “去伙头军那边弄点吃的,好好休息。”李虎安排。 斥候谢恩后出大帐休息去了。 帐中诸将却都睡不着了,都在思索,如果斥候消息是真,那贼军为什么到他们南面去了?难道他们是去支援盐津,可还是不对啊,要支援盐津大道在更西面,他们干嘛绕远? 难道叛军准备放弃盐津,那些军队是从盐津撤下来的? 可如果放弃盐津,那他们两路大军则可直接进逼大关、罗阳一线,距离叛军大本营乌蒙只有百里之遥。 当然,也有可能是那些百姓说的是假话。 之后郭天子令众将暂时回去休息,自己却再也睡不着,一直焦心思虑。 很快天快亮时,疲倦不已的南面斥候们回来,向郭天子汇报一个重要消息。 他们星夜疾驰,终于在南面山头上看见,距此地五六十里外的山谷中方圆数里火光漫天,列营满野,彩旗飘扬,许多人影在营中巡逻走动,少说有万人以上的军队! 而且因为有一些营地扎在山谷中被山崖和树木遮挡,他们也没看全,不敢再靠近,也可能叛军在南面汇聚了几万人! 郭天子心头大震,安排几人休息后立即派人传令大军天亮后停止开拔,召集诸将领来议事。 他忍不住心头狂跳,万数大军,就在他们南面五六十里外! 这并非一般的规模,应当是叛军的主力了,可他们在南面做什么? 难道是预判他们会自筠连县来,所以想等他们西进盐津后北上包抄后路?还是说原本是准备走西面小路支援盐津? 无论如何,他们如今的处境十分危急,大战可能一触即发! 77、蜕变(一) 赵思民在路边一捧清水抹了把脸,整个人清醒不少。 抬头望去,远处群山郁郁葱葱,沉闷热气看不见摸不着,却如泰山压顶,真真切切压在每个人头上,令人浑身湿热,似乎呼吸也变得困难。 一抬头,远处的旗帜顶端晃荡着一排黑点,那不是旌旗上的装饰,而是用绳子挂起来的人头,全是乌蒙首领阿构抓住和朝廷暗通款曲,或是他以为暗通款曲的人。 昨晚夜宿农家时,一位五十多岁的老汉端水进来,便随意问了从哪来到哪去,阿构立即认定他是北军间谍,无论老人如何争辩,左右如何以理说之都无用。 今天一早,那可怜老头的脑袋也挂在军旗上了。 赵思民看着那些晃来晃去的东西,心里一阵恶心,并非因那些人头,他当年见多了,只是因阿构的手段,他有些后悔了。 ...... 他赵思民原本是荆南进士出身,出任铜陵县主簿,后因施政有为,擢为秦州司户参军,掌户籍赋税、仓库受纳,兼理民商事诉讼。 至后来朝廷以章公为环庆经略使,以刘武昌刘公为秦凤路节度使与西夏作战,当时他因熟悉西南山川地理而被起用为秦凤路节度判官。 当时大军经苦战夺得边境四座堡垒,又通过间谍得知夏国防备疏忽之处,奇袭攻入天都山,擒获夏国大将。 可正当他们经过数月拼死作战,终于迎来战局好转时,朝中先帝及其已过世的太后却畏首畏尾,苟安避祸,一心祈和,朝中诸多大臣也出来弹劾他们靡费巨大,不思进取,不通朝廷心意等。 最终战事叫停,众多将士用血汗夺取的四座堡垒归还西夏,主将刘公被罢节度,贬为寿州团练使。 经历那些大战,他早与西南将士们生死与共,听说朝廷决定后义愤填膺,上述奏疏骂朝廷不思进取,胆小怕事。 先帝大怒,但念及他是进士出身,遂贬谪西南为水富县主簿。 按理他将永无出头之日,没想到遇上乌蒙王举事。 令他没想到乌蒙王虽是外藩夷狄,却饱读诗书,颇有见识,而且听说他曾是北面节度使判官后对他毕恭毕敬,给予众多金钱财货,向他请教打仗练兵之法。 他本就对朝廷十分不满,又听说朝中那些大臣弄了个胡作非为年纪轻轻的皇帝继承大统,更是悲愤绝望,只觉大周前途渺茫,干脆便投身乌蒙王帐下。 如今想来,他不由惆怅,心生悔意。乌蒙王不似他想的那般好,而新继位的官家也不似传闻那般毫无作为。 几天前他们从徐州间谍那得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年纪轻轻的大周天子亲率禁军马步军数万已到徐州,并雷厉风行向南进兵,前锋已于前两天攻破水富,筠连等地。 消息一出,包括他在内所有人都惊惧不已,谁都没想到年纪轻轻的天子居然有这样的魄力和勇气。 而他自己则更加震惊,因为他明白朝廷诸公的情况,明白如今的朝廷内是多不思进取,苟安避祸,畏惧战争。 他都难以想象年纪轻轻的官家是如何说服朝廷滚滚诸公,御驾亲征而来的。 之后诸部首领都惊惧不已,乌蒙王则一面打笑毛头小儿不足为惧,一面疑神疑鬼,滥杀无辜,显然他也被吓到了。 任谁也不会想到年纪轻轻的天子会御驾至此,亲率大军而来。 密密麻麻的军队正沿着山道往东面去,这些西南夷各部组成的士兵着甲率不足三成,但数量庞大,前锋已过山口,后方部队还没出上一座山脚。 阿构惊慌失措,草草强令众部聚集两万多大军,准备北上抵御北军。 可他又颇为聪明,明白他这些族人部众甲胄不全,缺少训练,若与朝廷禁军正面交锋胜算不大,所以准备放弃盐津不守,只留他的亲弟阿果和一万多人守坚固的乌蒙寨。 自己亲率部众走东面进攻合乐关,打到江边去,切断北军的粮道,到时乌蒙寨强攻不下,北军又断了粮就必须撤退,说不定还有机可乘。 赵思民也有些佩服阿构这个蛮族首领的小聪明。 可是此时他也一时茫然,心底里不知该不该盼着北军退败...... 他惆怅看向东面群山,古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可他还有改的余地吗? ....... 中午,石门寨,郭天子看着手中的书信,今天一大早狄轩率的第二批后勤补给车队到了,除送来粮食,还有朝中诸公的书信。 郭天子大概看了一下,自他出发后舆论沸腾,天天收到请天子圣驾回京的奏疏。而最离谱的是即便大军已到西南,尚书左丞吕辙等依旧上疏请求罢兵,简直到了一种无法理喻的地步。 郭天子看完差点被气笑,而范光文的来信则是提醒天子在西南要注意身体,听说西南之地湿热多瘴气要时时保重等。 虽然是范光文的署名,可一看自己郭天子便明白其实是范灵韵写的,只不过以范灵韵的身份,她写信很难送到天子手中。 看到熟悉的字迹和语气,郭天子胸中淤积的烦躁和压力都消散一些,忍不住会心一笑。 正好这时,早上出发的斥候回来,向郭天子等汇报一个惊人的消息,叛军在南面的大军全走了,只留下许多扎营的痕迹。 他们冒险靠近,根据足迹判断是往东面走了。 郭天子立即召集所有将领过来,当听说斥候消息之后,在场人都皱起眉头。 “东面?”狄轩皱眉,郭天子却将手指指向一个地方,“泸州合江县合乐关!” 众将听了纷纷侧目,李虎神色凝重道:“官家的意思是.......” “不错,叛军既东进,很可能是想以主力攻破合乐关北上,截断泸州到叙州的粮道。” 听天子这么说,众人才如梦初醒,狄轩也感叹:“这是一招好棋!” “可恶!我们大军主力在西,便集中主力往东去断粮道!” “他不怕狄经略攻他的老窝吗!” 郭天子听着众将议论,努力平复心情,不断在脑子里推演双方进军路线,兵力部署,最终抬手制止众人纷乱的讨论,扫视众人说:“这是赌,赌是他先攻破合乐关截断我军粮道,还是狄经略先攻下乌蒙! 赌两军前程,赌命!” 他说完后,现场寂静无声。 郭天子脑子里嗡嗡作响,终是走到了这一步,他看过听过那些历史上有名的大小战如潮水涌入脑海,他想迫切抓住点什么作为救命稻草,却越想越乱成一团。 直到某刻,他突然停止了思考,脑子一片空白,随即在心中道,“既然赌,那就看主将的信心和决心了!” 78、蜕变(二) 战场总是充满不确定性,意外说来就来,毫不给人准备的时间。 郭天子想到了当初汉武帝的出征漠北的往事,武帝想以霍去病为主力进攻单于,以卫青为副扫清敌人,所以精兵猛将都挑给霍去病。 结果却是卫青大军对上了单于主力精锐。 虽他们这次出征和武帝出漠北毫无可比性,可状况却是相同。 在狄至的规划中,应由他的西路军作为主力南下,作为矛头直取乌蒙。 而东路军则只在侧翼,收复东面县城,同时保护主力军东面,只是辅助地位。 所以起初中央禁军加泸宁军拢共三万左右兵力,除去驻守各地后方的,西路军依旧有精锐主力一万多人,而东路军在只有六千,即便加上后续郭天子将自己的亲卫两千加入,也只有八千左右。 当下局面则是敌人没有如狄至和郭天子最初想象的那样,据守坚城,他们的主力到了东面。 这下便成想打主力的西路军没打到,而原本准备辅助的东路军遇到了敌人主力。 石门关的军事会议气氛有些沉闷,正午的烈日炙烤,让整个山头如一个蒸笼,郭天子干脆叫众人不要闷在城寨屋中,到关门外一颗老树下席地议事。 李虎率先提议:“官家,贼兵势众,应派人联络西路主力增调兵马过来。” “来不及,等那边人过来,他们说不定把合乐关打下了!”李纪砻反驳,“官家给我一千精骑,某去截杀一阵,让他们不敢东进。” “太冒险了。”李虎道:“某派人去看了叛军留下的灶眼,算出大致有两万五千人左右,不是小数。” “确实不稳妥......”狄轩也参与讨论:“当下将士们所持粮食只够六七日,后一队补给应当明日到达,最好等补给到达后再做打算。” 随驾供奉官潘楚道:“可官家的供奉不足,还要.......” 郭天子不悦打断:“什么时候还说这些,难不成还要来点蜂蜜水?将士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是!”潘楚连不插话。 “官家,我们只有步骑八千,若打起来还不能全力以赴,贼兵人多势众,不能冒进轻敌。某以为当向狄将军求援,待两军合兵一处,我们也有二三万人马,既可向东寻求破敌。”李虎认真的说。 “这样进退都有余地,何况精锐兵马大多在西面。” 众人说完,目光都汇聚到一身短打武装的郭天子身上来。 郭天子盘算着,喃喃自语起身,背对众人道:“有余地好......朕也想什么事都有余地。” 此时刚好来一阵清风,吹得头顶大树嗦嗦作响,远处山上随着一声凄厉猿啼,然后便响起一声呼啸。 众人起身,围在天子左右,目光都汇聚过来。 郭天子回首,目光坚定起来,面对二十几名将领及官员道:“朕自来西南,常被猛虎吓到。” 铁塔般的李纪砻拱手道:“某为官家猎虎!” 郭天子哈哈一笑:“没用的,是朕心里的虎。” “啊......”李纪砻不知所措。 “有余地固然是好,可天下事没有万全,事到此时,朕不能踌躇犹豫,必须杀了心里的猛虎,义无反顾!”郭天子说到这,眼神已是决然,众将、狄轩及随驾官员大多肃然起敬,挺直腰杆。 只有李纪砻还是有些不解其意。 “朕并非一时脑热不知深浅,狄招讨与我说过,贼兵着甲者十之二三,且不习战阵。 而且主力在东,则乌蒙等地必然空虚,西路军可以直捣贼巢。 最重要的是,贼军没有发现我们,此时南下可以切断他们的补给路线,这样一来我便掌握战场主动权,可以找好有利地形等他们来决战。 一旦我们拖住些时日,即便不能取胜,西路军也能成功!”郭天子慷慨激昂说完他的计划,随即一反常态不让众人议论:“朕意已决!” 众将纷纷拱手领命! “朕将轻率大军,等明日补给一到,立即南下截断敌军粮道,随即尾随贼军东进。 另火速派人从北面去合乐关,告知守备兵将敌军将至,但让他们不必害怕,坚守二三日,朕亲率军解救!” “诺!”众将齐声答应。 郭天子点头:“回去准备吧。” ...... 当夜,郭天子睡得十分安稳,自向西南以来,他第次睡得这么香,梦中的猛虎也再没关顾过。 第二天一早,又一批补给车队到达,之所以要等,并不是为粮食,最主要的是马匹的草料以及补充更多箭矢。 大军一面接收补给,一面埋锅造饭。 随后郭天子亲自披挂,身着铁甲,率军南下。 自石门关南下起,命所有士兵不得卸甲,随时备战。 大军自早行到下午,郭天子都有些受不了,浑身酸疼沉闷,好在一路树木茂密,没那么炎热。 到下午白日西斜时,有快马回报,前锋发现敌人的运粮队伍! 郭天子二话不说下令前锋骑兵突袭,又连上马加快速度,很快出了山口,视野开阔起来。 只见下方山谷大道上,浑身铁甲的禁军士兵已冲到队伍前方截停车队,以弓弩射击。 押运粮草的民夫如蚂蚁般跑入山林中去,压运的士兵则躲在粮车后用长矛逼迫,让骑兵不敢靠近,又用弓箭还击。 一个骑马的军官跑到路中大叫听不清的话,身后跟着抗旗的士兵,像是想把人都叫到他那边去集结抵抗。 就在这时,大道上一道黑影疾驰而过,电光火石间郭天子还没看清怎么回事,那军官已栽下马去,手持近两丈长枪的先锋都指挥使李纪砻正在前面大道上勒马。 郭天子是通过那如铁塔般身材认出人来的! 李纪砻这一手,顿时吓得举旗士兵丢了旗便跑,周围躲在车后抵抗的士兵也往山里走。 很快延绵一里多如长蛇般的车队便全线失去抵抗,周军士兵如赶鸭子一样把押粮敌军往山里撵。 ...... 半个时辰后,天色逐渐暗下,后军也到大道上,众多粮车,还有不少俘虏被周军中军接管,郭天子下令停止追击,不要追到山里去,前锋骑兵才激动来向天子汇报。 共杀敌二十二人,俘虏八十多人,别的都跑进山了,己方有两人受伤,一人阵亡。 受伤的两个是最先冲到大道上时被流矢所伤,阵亡的是追得太快,溃军发狠回头掷出手里长矛正中胯下战马,马儿吃痛把他甩了出去,脑袋磕在石块上。 战友们去收敛尸时整个兜鍪里全是红白之物,也是倒霉。 郭天子下令就地埋葬战死士兵,一把火烧了带不走的粮食,收缴俘虏兵器放他们走,随后继续上路。 他们也从俘虏口中得知,叛军前锋大军今天应该已到距离此地一百里的茫布部,他们会在那合兵,估计要耽搁一天...... 79、蜕变(三) 夜黑风高,猛兽在漆黑林中嚎叫,很快被吓得不敢出声,大军摸黑前进,一排排火把在大山中连成一条长龙。 郭天子身着甲胄,浑身湿粘,整个人都被汗臭笼罩,山风一吹才舒服些,一面赶路,一面往嘴里塞米饼,又灌一口水。 这种米饼并非普通人家吃食,是用大米煮后晾干,又复煮再晾干,再煮再晾干。 如此反复八次后最终制成米饼晾干。制成的成品遇水即发,可以立即食用,无须生火造饭,可作为军粮使用。 不过这种做法也是代价高昂的,且不说制作环节的人工、柴火成本,这种做法十斤米最终只能出二三斤米饼。 所以只有禁军能用得上这样昂贵的军粮,而在禁军之中也不是常用军粮,只有战事紧急时来不及埋锅造饭才会用这些。 而其味道也如煮不好的糊糊,吃着黏糊而无味,顶多是能填饱肚子。 这令随行的供奉官潘楚及翰林学士王?等叫苦不迭,郭天子却咬牙坚持,也正是他下了全速追击,不要停下造饭。 他们一路尾随叛军主力踪迹向东,沿途接连打了六战,斩首二百余,将士们士气越发高昂! 缴获辎重粮草众多,大多带不走就地焚毁。 他们是从叛军后方去的,打击的多是敌人运粮的辅兵,六场中只有一场是对上部族兵四百余人,被大军从后面追上,一击即溃。 从俘虏口中得知他们是西南面靠着大理国的科部首领召集的士兵,原本受乌蒙王命令去和大部队汇合,可因他们的部落距离北方前线遥远,加之遇上桥梁被山洪冲垮所以耽搁。 这也说明追击的方向是对的。 郭天子见他们衣衫褴褛,用羊皮制的挎包里每人背的米也不多,再听说他们部族首领本不愿出兵,不过是迫于乌蒙王才派他们来后,便将俘虏的二百多人编成一支单独部队,交给狄轩混合辅兵统帅,让他们跟在大军之后驮送抢来的粮食。 接下来路上又接连遇上三支去追大部队的西南各部族兵,全被击溃,收编了五百多人,让他们跟在大军后面帮忙运输。 天快亮时,郭天子又累又困,感觉在马背上也察觉不到颠簸,自灵魂深处而来的疲倦不断袭来,稍一失神差点栽下马去。 于是他便下马咬牙步行,过一会儿就往自己手背上狠咬一口,让自己清醒些,走到最后几乎如行尸走肉,走着走着都要睡着。 ....... 直到天快亮时,有将领过来请求了两次,郭天子才下令两队人轮流放哨,余下所有人就地休息。 郭天子把铠甲罩袍解下,垫在路边石头上倒头就睡,根本不理会供奉官等人的惊呼,山中时不时能听到飞禽猛兽的嚎叫,隐约中甚至夹杂呼啸。 不过郭天子根本不怕,很快便沉沉睡去。 ....... 等他被李纪砻叫醒时,天已经大亮,郭天子在路边拨开水芹菜,找了条小溪洗了把脸又喝饱了水,立即传令全军继续前进。 在南方打仗最好的第一点就是大多时都不用为水源发愁,随便一个山沟里都有溪流河流。 很快,大队人马又开始移动。 郭天子虽然不懂战术,可他懂战略,天下事,特别是需要许多人一起齐心协力的事,最怕的不是难不难,对不对,而是没有足够的毅力和决心。 因为许多事,特别是军事斗争,身处其中亲自去做时并不能站在上帝视角去论对错,其中充满变数,方向扑朔迷离,而所能做的只有作战意志坚决,义无反顾! 作为统帅,他必须以身作则,且具有决心毅力。 郭全斌并不确定他是否具有这些东西,只是作为一个接受过高等社会主义教育的人,他觉得自己哪怕没有也必须努力去做,因为这关乎很多人的生活与生存,三军将士的性命,背后无数家庭的未来,周国数千万人的未来。 即便几天的奔波已经让他浑身痛苦,全身都是汗水发酵后的馊臭,脚上的肌肉已经麻木生疼,他依旧选择亲率将士们进军。 见天子如此,大纛在前,将士们也无怨言,士气高涨。 当天午后,众人都有些疲倦,就着水吃了粮饼,郭天子到路边的树林里拉了风景屎回来,前锋斥候激动报到:“官家,前方二里,有敌人大寨!” 郭天子立即叫来李虎,李纪砻等诸将去前方查看。 他们在斥候带领下爬上山头向下看去,透过深绿的树林,下方十余里外是一处三山相交在山顶的平坦高山平原,大片平地东西近十里,南北狭窄也有三四里的样子。 平地上人影错落,旗帜林立,外围大量的牛车马车排成长龙,正慢慢沿西面大门进去。 平地正中有连成一片的数百营帐,还有十余座显眼的尖顶圆筒建筑。 众人看后都呼吸加重,即便郭天子也一眼认出那是什么东西,粮仓!而且是大粮仓! 这么看来只有一种可能,他们半天一夜奔袭一百余里!已经到了叛军后方的粮仓,所谓兵贵神速正是如此! 这里应该就是俘虏口中所说的茫布部所在! 这么多天下来,君臣之间早有默契,郭天子还没说什么,十几位指挥使立即拱手道:“官家,我们去整备人马!” 郭天子点头。 李虎和李纪砻仔细观察地形和远处粮仓,随后李虎建议:“官家,某建议由李行首帅五营骑兵走南面山道攻过去。某率步军走西面大道进攻!” “行,动作要快!免得对面察觉。” “诺!” ....... 很快李虎和李纪砻各自整备兵马,沿着两个方向开始列阵集结。 郭天子在众多禁军护卫下于山顶观察全局战况。 待两面人马都准备好后,山头的郭天子立即令拨法官打出旗语,西面李虎率军沿大道进军。 下方的敌军也很快发现他们的踪迹,并如蚂蚁般向西面汇聚过来,号角鼓点响成一片,并快速开始布置拒马,栅栏等。 但面对神兵天降般的周军,叛军许多人毫无准备,南面能目视到周军的人马正在集结,赶车的车夫和搬运粮草的民夫吓得到处乱跑。 而在狭长平地的东面许多人还一无所知,毫无反应。 两刻钟不到,李虎军已逼近到叛军营地前,双方将士鼓角齐鸣,高声喊杀,随后箭矢如乌云般一阵阵升起落下扑向对方。 双方僵持在西面山口,但对射半刻钟后,叛军便出现颓势,因为他们没有周军的坚甲强弩,人员一片片倒下,阵型出现了混乱。 他们派出数百骑兵想要绕后突袭,都被射了回去。 郭天子立即令拨法官打出旗语,令李纪砻率骑兵出击。 南面山谷中李纪砻等得令后立即开始向北进发,两千骑兵以一百骑为一队,前前后后如波澜汇聚成大潮,似一条漆黑长龙穿梭在南面山谷之中。 轰隆隆的马蹄即便在山头上的郭天子也能感觉脚下大地在微微震动。 叛军的阵线正面有足够纵深,可侧面没有...... 当南路军的骑兵冲出山谷进入战场后,见此情况也立即展开阵线,改变之前的游龙阵型,也不准备用此前商议的切阵角打发。 而变为雁形阵,东西拉开二百多步,直接向正与李虎军对峙的叛军牛侧背冲去! 很快便如洪水冲上堤坝,一拳打散沙墙,势不可挡的将叛军侧翼完全冲散,金戈交响,铁器嘶鸣,哀嚎遍野。 面对这样神兵天降般措手不及的打击,叛军很快全面溃散,到下午白日西斜时,周军变成全面追击,撵着叛军残部如无头蚂蚁一样在广阔的平原上向东跑,遍地都是人。 而最大的胜算则在有心算无心,叛军估计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周军从哪来?是怎么到了他们身后的! 80、蜕变(四) 等郭天子进入战场时候,大量战俘已在禁军士兵押送下如赶鸭子般送到面前。 远处李纪砻等骑兵正越过一片田地和几条浇灌用的水沟追击敌军。 道路两侧血腥味浓郁,到处是被抛弃的旗帜和兵器,远处的栅栏被点着,更远处的营帐燃起熊熊大火,火苗窜上天空足数丈之高,空气中充斥着一片焦臭和肉香夹杂的奇怪味道。 那是尸体被烧焦的味道。 到下午时,周军的伤员都包扎安顿好,前锋陆续回来向郭天子汇报,他们追到东面山口就停止了追击,陆续回来的将士马背上都挂着几个首级。 路边到处是残肢断臂,还有奄奄一息无人理会的叛军伤员在哀嚎,空气中都是浓郁血腥味,正面战场东面,尸体已铺成一条新路。远处漆黑浓烟混合营帐燃烧哔啵作响,到处都是黑色人影被烧成蜷缩焦炭,发出阵阵糊臭。 整个战场如人间炼狱一般,要是以前,郭全斌肯定受不了,如今却习惯了。 很快,有经验的指挥安排一百多名士兵用湿布蒙住口鼻,手持长枪把受伤奄奄一息的叛军士兵刺死,并收缴战场上散落的武器。 有受伤走不动的士兵苦苦哀求依旧没用,很快被刺死,在这种情况下,人命微不足道。 很快李虎收拢士兵回来报告,前方大营果然是粮仓,初步看了有十三仓,不过没有存满,每仓存粮在二千石左右。 又过一会儿,前方传令兵回来道:“官家,李将军(李纪砻)率兵马追击敌军去了,他说要就着溃兵去攻下一处营寨,这样会事半功倍。” 众将目光汇聚过来,多有惶恐之意。 大周的武将别说这样的临阵决断,以往就是禁军出征也要天子授予阵图,破敌之法之类的。 没想天子只是点头:“告诉他不要追击太远,小心遇上叛军中军。” 很快,李虎那边也通过审问俘虏等出了大概战报,叫人报到天子面前。 叛军在此留了五千多人,负责看守两餐以及为前方大军运粮食,此战杀敌七百多,俘虏两千人左右。 军中有七十一人战死,受伤的有一百二十人。 这七百多杀害多是在追杀时斩获的,最初两军对峙时叛军只有百人左右的伤亡。 郭天子忍不住感慨,战争这东西一旦阵线崩溃,就会变成一边倒的屠杀,而要维持住阵型士气和毅力是最重要的。 翰林学士王?凑上来道:“官家雄才伟略运筹帷幄,这一出手便是如此大捷!真乃震铄古今也!” 郭天子哈哈一笑,“这都算震铄古今,那隶属先贤良将,不早把天给震塌了。” “啊......”王?一时语塞,面露尴尬。 郭天子道:“少拍马屁,做好你的书记。” “官家教训得是......” ...... 郭天子下令全军在这休息一夜,埋锅造饭,用敌人的补给好好吃饱喝饱,同时下令约束士兵,不准打搅山坡上的村落百姓。 黄昏时,山坡上的村落来了几个发须花白的老人,来拜见将军。 他们应该是白天时看到了山谷中的战斗,害怕士兵上山害人派人来沟通,之所以都是老人,想必是抱着可能回不去的心态,老人来送死好过年轻人。 郭天子接见了他们,并向他们说明是朝廷军队平叛,不会害百姓分毫,令他们安心,又让人给几位老人家每人送了一些米面鸡鸭,送他们回山去。 到傍晚,又有一片年轻村民共二十几人背着竹编的背箩下来,回赠不少果蔬和野味,有些獐子肉和兔肉。 郭天子留他们和大军一道吃饭,问了许多周围风土人情,山川河流等,虽然方言不同,大家都只听得七七八八,可也相谈甚欢,又回赠他们米面和酒,送他们上山了。 根据俘虏的交代,叛军主力昨天才出茫布,今天应该还到不了合乐关,无论是俘虏交代,还是根据足迹,扎营痕迹等判断,叛军中马军很少,行军散乱。 他们的行进速度肯定是远比不了周军,更别说郭天子带头半天一夜奔袭一百多里的急行军。 根据当地人说,此地距合乐关有一百二十里以上,以叛军行军速度,少说要走上三天左右,他们完全有时间休整一下。 天色黯下后,随军军医来大帐汇报事情,面色沉重,此时天子正与诸将安排之后的行军计划以及作战计划,另有人正在外面收编俘虏。 一切在郭天子的安排下井然有序。 很快外面的禁军士兵进来,在帐中说了几句,众人脸色都黯淡下来,李虎主动请命道:“官家,某去吧。” 郭天子抬手制止:“朕亲自去!” 说着领四名禁和军医大步流星去了,很快到一处帐篷,才到帐外血腥混杂体液腥臭扑面而来,入内之后是临时的战地医院。 里面都是士兵的哀嚎,见天子进来后,哀嚎声都少了。 这里都是重伤兵,躺着十几人,有人昏迷不醒,有人少了眼睛,还有一位没了半个手掌,还有没了左臂的。 郭天子随军医引导,很快到了最里面的胡床面前,里面躺着三个人,其中两个已毫无知觉,若非胸口微微起伏,都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活着。 另一张床上躺着一个很年轻的少年,看起来年纪不比他大多少,只十八九岁的样子。 他神志清醒可却大口喘着粗气,脸色煞白,额头全是细密汗珠,像是随时会喘不上气。 军医低声道:“官家,箭从腋下射到他肺里,已经必死无疑,越往后越磨人.......” 郭天子点头表示明白,他蹲下身握住少年的手:“你做得很好,不愧是我大周的禁军。” 少年痛苦的咧嘴:“官家......官家记得某。” “肯定会记得的,家里的事你无须担心,朕定会把所有抚恤的银子给到。你是一条好汉!”郭天子肯定的说。 少年喘息粗重,紧紧握着郭天子的手,豆大的泪水滚落眼眶。 郭天子微微点头,见此一边军医也动手了,他用特制的凿子从背后对准少年后脑,用锤轻轻一敲,少年瞬间失去意识,毫无痛苦的停止了呼吸。 直到感觉手中的手失去力气,郭天子才轻轻放开。那一刻郭全斌有一种错觉,杀死的不只那个少年,还有他心中的某一部分。 他起身下令:“动手吧。” 军医点点头,如法炮制,很快将另两名重伤的禁军士兵毫无痛苦的送走。 ....... 出了帐篷,夜风一吹,天地茫茫一片黑暗,举目远眺,黑压压一片分不清哪里是群山,哪里是天穹,只觉得生死似乎没有那么可怖了。 郭天子大步流星回到大帐。 81、蜕变(五) 天亮后郭天子立即率众继续东进,半道时前方传来李纪砻跟在溃军身后,击破四十里外分水镇的消息。 三军欢呼,士气高昂,高声齐唱起军歌。这一路来虽然艰苦,可历经大小八九战都连战连捷,已让众人信心高涨,士气越来越高。 郭天子将昨天俘虏的两千多俘虏收编为辅兵,为大军运送粮草。 郭天子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他们本就是朝廷治下百姓,是逼不得已才参与叛乱,如今官军来了理应归顺朝廷。 而且即便放了他们,崇山峻岭没有粮食,他们会沦为野兽口食,如果为朝大军运送粮草,不只有吃喝,往后打赢了还有奖赏。之后让他们想走的走,想留的留,依旧有一千八百多人愿意留下。 便与之前投降的,组成一支两千人左右的辅兵,赐名顺化军,交给后方赶来的狄轩指挥,负责后勤补给。 一路向东,很快到达分水镇,李纪砻等五百骑已在等候,这是叛军后勤补给线上又一中转站,驻守有数百叛军,现已全被击溃,木质城寨浓烟滚滚,十几具死尸丢在路边,残垣断壁上树立周军旗帜。 郭天子在此地重新集结军队,并策马越过阵前道:“再往前八十里便是合乐关,两万叛军就在那,你们怕不怕!” “不怕!杀!杀!杀!” 将士们士气高涨,高声喝道。 郭天子十分满意,面对遍布谷地,斗志高昂的将士们勒马高呼:“好!从这往东,随时准备战斗,不准私自卸甲,不准私自掉队!” “诺!”众将士齐声答应,郭天子打马,即刻向东进军。 ....... “依我之见,西南局面原本还可以稳定,官家这一去更是徒添云扰,怕是要凶多吉少了。兵法有云,胜,不妄喜;败,不惶馁;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可看当今那位,去年草草出兵虎头蛇尾,今年又无半分定力,西南贼寇一闹,他便草草出兵,哪有半点沉稳,何来大将风度?”江宁城北沙洲头望江楼,一众风雅之士谈天说地,把酒言欢。 此地乃当地颇负盛名之地,从望江楼上正好能看到江中七里洲,浩浩汤汤的长江尽收眼底,历来是文人骚客青睐之所,一年四季时常有读书人登临,吟诗作对,卖弄风骚。 黄妙一与哥哥黄鼎苏坐在角落,他们对面坐着一人,正是度支员外郎王筠。 三人在此谈论最后两万匹布交接的事。 听到这些话王筠脸色有些不好看。 黄鼎苏连打圆场问:“王公,前线战事如何了,近来有什么消息吗。” 听到这王筠神色转好,“官家以狄经略及洪都使为东西两路军,已连下数县,势如破竹,官家指挥得当,调度有方,西南之乱平定想必不远了。” 听到这话,黄妙一及黄鼎苏脸上都露出喜色,“这样便好,这样便好。” 正当他们说时,那边声音更大了,“我王健庞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有什么不敢说的,不知兵便是不知兵,这般轻浮躁动,不知兵法精要乃为不动如山。 这点定力都没有,枉为人主。” “不动如山?难道是不管叛军,任由他们在西南烧杀抢掠。” “任是着急也要做好万全准备吧,死些人也好过打败仗,损兵折将,没有一点气度.......” “是极是极,王兄所言有理啊......” “哼!”王筠一声轻哼,手锤在桌上,不过酒楼中声音嘈杂,往来众多,并没引起什么注意。 黄家兄妹紧张望过去,好在王筠叹口气便没在乎,他带了一队护卫足有二十多人就在楼下,招招手就能与这些读书人计较。 不过他没有举动,只对面前两兄妹道,“官家风餐露宿,与将士们同甘共苦,在前线不愿入城居住,要与将士同居军营,事事亲自过问,年纪轻轻毫不惜命悚惧不惧刀剑驾临前线,到他们嘴里却成了这样......” “唉......”王筠摇摇头说,“事到如今我反倒觉得天幸大周,本朝天子乃敢做敢为之人,而非在这里嚼嘴皮子的书生。” 他说完就,见妙明郡主也点头,“官家确有胆识。” 王筠起身:“既交接完毕,今晚便要出发。” “王公布留宿一晚吗?” “不了,战事紧急,必须把最后一匹绢运到西南,待某到时说不定就是功成之日,官家还要犒赏三军呢!”王筠说着自饮一杯,随后匆匆下楼了。 黄家兄妹两人起身,一直送他下楼。 见王筠及其诸多随从远去背影,黄妙一道:“但愿西南战事能顺利......” “王公不是说西南战事颇有进展吗,看他的样子定是信心满满。”黄鼎苏道:“你就不用操心了。” “但愿如此,官家.......”黄妙一不知如何说了,她只觉得官家颇为.......奇妙,或者说有令她佩服的见解,与外界的传闻不符,总归盼他不要出事吧。 对于军事的进展,她并不对官家抱有多大期待,他始终不过十五六的孩子而已,纵观古今,便是冠军侯也十八岁才崭露头角,那已是千古一奇人英杰了,往后再无人能出其右。 她目光忧愁看向西南,官家哪里可能比得了霍去病呢,只要平安就是最大的好事。 ........ 合乐关以南十里是一处叫黄草村的村落,一共十来家人,此时大多人都变成尸体,堆叠在村口老桃树下,血流成一条小溪,浸润大地。 村中的屋舍已成乌蒙王阿构的临时居所,四边树起栅栏,房屋顶上插满各色旗帜,番旗、名旗、四方旗等等,数不胜数。 外围则是众多骑马着硬皮甲,藤甲的亲卫往来巡逻,再外围则是林立在山谷之中的帐篷,自南面山角向北延伸,数不胜数,密密麻麻连成一片棕白交错的森林。 过了一会儿,又一匹快马回来,吹着口哨将一个十多岁孩子的尸体丢在尸堆上,高声道:“大王,又抓回来一个。” 乌蒙王哈哈大笑:“干得好,本王到了,他们还胆敢逃,都该死!”一旁的赵思民及各部首领都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有快马急匆匆从坡脚入村,来到乌蒙王面前。 阿构皱眉:“你怎么一个没捉回来!” 骑马士兵下马,有些懵,“不是捉人的,我从西面来,那边有消息。” “什么消息!” 士兵犹豫一下:“这......我单独告诉大王。” “怕什么,就在这说,让他们听又怎么了!”阿构大怒:“还有什么不能说不成!” “是......”士兵犹豫一下说:“北面来的军队攻破了茫布山,粮仓全被他们占了.......” 瞬间,空气安静得可怕。 82、蜕变(六) 寂静中恐惧在慢慢蔓延,众部族首领瞪大眼睛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不可能,怎么会在我们身后!”有首领怒道。 “官军有多少人?” “他们从哪来的!你看仔细没有!”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带来消息的士兵团团围在正中,让其不知所措,一下不知道答应什么。 “住嘴!”阿构喝停所有人,目光如毒蛇扫过所有人,众人连让开一条道来。 阿构居高临下俯视士兵,压抑怒气道:“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北军打到背后了!” 传令兵战战兢兢说:“是西面的茫布大营,他们......他们攻占那里,杀了不少兄弟,剩下都跑了......” “他们从哪来的!” “不知道!我们族长跑到东面分水镇,让我赶紧来告诉大王,别的我全不知道!”士兵被吓到,急促说明。 “你说假话!”阿构盯着他,眼中目光犀利:“北军怎么可能一下打到茫布,他们从天上飞来的吗!我在那留了五六千人,北军能来多少人?” “全是真的大王!”士兵连辩解:“我亲眼见到满山谷的北军,全穿戴铁甲,他们往东跑的时候他们还在后面追......” “假话!”阿构怒道,“逃兵还敢乱说话!” “全是真的大王!”士兵坚持。 “假话,本王说假的就是假!” 士兵涨红脖子:“老子死也不说假!” 阿构大怒,当场拔出佩刀捅了士兵一刀,众人惊呼让开,士兵倒地不起,痛苦呻吟:“真的,是真的.......” “惑乱军心,假话连篇!”阿构舞刀道:“拖下去喂狗!” 赵思民看得胆寒,皱眉道:“应该让后军开挖壕沟,设鹿砦栅栏,以免北军追上来.....” “不用,他说的就是假话!”阿构道。 赵思民看不下去:“置气归置气,大王不要以三军将士性命为玩笑!假如他所言非虚呢?那至少万余北军精锐就跟在我们屁股后面,人人着甲粮草充足。 此时若不做好准备,他们追来怎么办!前方合乐关还没拿下,到时处境对我们不利。” “赵先生,你也信假话吗!”阿构看着赵思民,眼中凶光闪动:“本王不可能说错,你要明白!” 周围各部族首领都不敢说话,赵思民叹口气,“大王,在下并不是非要争个对错!重点也不在此! 并不是说你错了就会损害你的权威,而是关乎所有人的性命!这是打仗,死生之地,国之根本,不是为谁的面子!” 阿构大怒:“狗日的!把他杀了!不.......把他关起来,拿下关起来!” 两边亲兵上来将赵思民拉下去,周围人战战兢兢不敢一言。 阿构环视众人,发现再没人敢跟他对视,他这次满意,他很享受这种感觉,觉得只有这样才是所有人都服他,这样他才是乌蒙王,号令各部的乌蒙王! 作为统领各部族的王,他做什么都不可能错!这就是王者的权势。 ....... 四月底,百日高悬,大地上蒸腾的热气扭曲远处的村落,树林。 大军一路从向东绕向背面,沿着半山腰的大道上蜿蜒行军,绕过一座座山,穿过一处河谷,随后爬上山梁,穿过大片常绿阔叶树林,前方斥候回报,前方有敌人。 中军后军连往前赶,前军放慢脚步,组成战斗队形。 当他们翻过山岗向下远眺时,敌人所有部署尽收眼底,中军营帐旗帜林立,位于远处山脚下的村落,大约相距十余里。 前军正列成六列排成长龙,沿着山谷底往北进军,军中的当地斥候道,再往前五六里就是合乐关,他们前军应该正往合乐关移动。 而后军则在村子南面河边,据守一条谷底的河岸,众多人影攒动,正在陆陆续续收拾营帐等,看来也准备行军。 他们看起来十分轻松,毫无戒备,只在桥头布置守军,除此之外在河岸边没有栅栏,没有拒马,也没有壕沟鹿砦。 郭天子与诸将有些诧异,他们还以为茫布陷落的消息叛军很快就会得知,知道后面有部队跟着,后军怎么也要严密设防,看这架势完全不知道身后有敌人啊。 “莫非有诈?”李虎谨慎说。 郭天子摇头:“机不可失!”说着手指下方河边:“看那,他们正在取水造饭,告诉将士们,等他们吃饭。” 李虎点头,立即明白什么意思。 远处很快升起炊烟,伙头军开始埋锅造饭,很快烟尘弥漫谷底,几十口大锅分布在河畔热火朝天。 大约半个时辰后,随着号角铜钟敲响,叛军士兵们纷纷放下手中活计,喜笑颜开吆喝着去排队就食,当兵吃粮,对于普通士兵来说,最高兴的就是这个时候。 桥头看守的几十人又去了一半多,全去吃饭了,余下的也无心守桥,都伸长脖子向那边吃饭的士兵张望。 大量士兵放下兵器席地而坐大口吃饭,三五成群边蹲坐一起,完全没了戒备。 山坡上,枕戈待旦的周军见此,纷纷摩拳擦掌。 郭天子果断下令,以三千骑为前锋,步兵殿后,全军出击! 刹那间,数千铁骑如黑色洪流,刀枪甲胄在日光反射下闪光耀眼,如一片波光粼粼水面,自山坡奔涌而下。 郭天子站在山头,看着他精锐的洪流伴随大片旗帜涌向山谷,马蹄声震,地动山摇。 当铁骑洪流冲到山脚时叛军也发现这边情况,所有人惊慌失措,鼓角号声响彻河谷,河边的叛军乱成一团。 有些人丢了手中饭碗汇聚过去集结阵型准备抵抗,还有些直接到处逃窜,奔向四面八方。 桥头守军匆匆竖起拒马,可面对越来越近的铁骑,终于顶不住压力有人开始逃窜,很快便如瘟疫般蔓延,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逃走,不一会儿桥头并不剩一个人。 原以为最难的地方被被轻易突破,周军铁骑高声喊杀越过桥头,瞬间如长龙直插入还在陆续集结的散乱敌阵中。 刹那间如惊涛骇浪冲上沙堤,叛军被撕开一条巨大豁口,被周军铁骑狠狠贯穿....... 83、蜕变(七) 桥头几处野菊被踩碎成黑泥,沙地在人马踩踏下开始渗水,暗红血液将河边沙堤染上一层暗红血线,浓重的血腥味淤积在泥土中久久不散。 惨白的尸体被拖到路边堆叠成一座不高的小山,残破旗帜和甲胄被丢在路边...... 大量刀枪等兵器收集起来沿途堆成一堆堆放在路边。俘虏们被卸了兵器和甲胄,一堆堆被周军骑兵赶着向北面河边空地上汇聚,简易的栅栏在河边圈出一大片地方,专门用来关押他们。 骑兵们时不时高声吆喝,如赶牲口一般赶着战俘。 郭天子打马过桥时,甲胄森冷带血,刀剑闪烁血光的诸位指挥,都指挥已在桥头等候,人人着甲勒马,抖擞神威,见天子到来肃然起敬,挺直腰杆。 “官家!”众人高声道。 郭天子点头:“甲胄在身,勿须繁文缛节,说说前线战况。” “官家,这是贼兵后军,有五六千之众,全部击溃,俘斩两千余,前锋已到贼军中军之前!” “干的好!”郭天子称赞。 众将精神抖擞,又有人出列:“他们中军设在此地往北五六里的一处村落中,就在山谷那边,人多势众足有万余,占据高地,李前锋率军冲杀一阵,杀了不少贼人,不过依旧上不去山,被迫退下。 此时他们应该把前进召回,两军汇合只怕人会更多。” 郭天子看向北方,隐约只能看到旌旗闪动,烟尘升腾,再远处则什么都看不清了,他只能在脑子里大概模拟情况。 他大致明白了方才叛军的情况,中军在村落中安营扎寨,后军还在后方断后,前军应该已被派出进攻合乐关的路上。 没想到他们突然杀到,进攻准备向中军靠拢的后军。 只不过这些人毫无防备却是出乎意料,他们的后军居然毫无准备。 很快,前锋的李纪砻部也回来了,郭天子立即召集众人集合在河边老桃树下商议应对之策。 李纪砻道:“官家,他们中军少说有一万二三,前锋有五六千的样子,已经在往回赶了,某看得清清楚楚,绝错不了。” 郭天子看了一眼周围地形,他们南面是一条小河,北面是大片树林,沿着河谷是大片平坦田地向西北延伸,随后又沿着河谷转向北面。 周围都是崇山峻岭,重峦叠嶂,唯一适合大军进军的通道只有河谷之中的平地。 “我们应当乘胜追击,某为前锋,愿为官家一举破敌!”讨论接下来的战术时,李纪砻立即请命。 “官家,某也愿为前锋!” “我也愿意!”众人纷纷请命,这一路大小十余战,连战连捷,大家的勇气和胆气都激发出来了。 郭天子思索一会儿,心里已有决断,他没有被接连的胜利冲昏头脑,而是有了较为理性的判断,并果决道:“战在我,非在贼也。 此时天时地利尽在我军,主动求战反是给他们机会。” 郭天子指着河对岸,“此时粮道在我们手中,贼军粮草不日就会尽断,到时他们要么饿死,要么回头与我们死战,所以主动权在我军手中。 我们大可深沟高垒,在这挖好壕沟,设好拒马鹿砦,以逸待劳等着他们来打。 再者我们人数本就劣势,要占据地利战才好打。” “官家说得在理!” “那接下来要怎么打,官家说了算!”李纪砻高声道,众将也出声附和,这么多天下来,众人已经习惯听天子的指示。 虽然天子年纪轻轻,可在战事上往往都是金玉良言,如在世诸葛一般。 “四千步军由李虎率领,固守桥头阵地,不要让叛军过河获得补给,多开挖壕沟,多设设拒马鹿砦。” “诺!”李虎拱手:“官家放心,某绝不放一个过河去。” 郭天子又对李纪砻道:“你带余下三千骑兵在北面山坡树林中待命,随时支援河边阵地,两军相距三里地,用旗语沟通。” “诺!”李纪砻领命,这些天来,他作战勇猛,常为先锋,时常能单骑匹马刺敌军与马下,其悍勇三军有目共睹,号为第一猛将,不愧东西班行首之名。 让他来领骑兵十分合适。 郭天子说着指了身后远处一个小山头,相距同样三里左右:“朕自率一千亲卫骑兵在那,作为后备,总览战局,也用旗语与你们联系,并随时支援各处。 大家回去立即布阵,养精蓄锐等敌军来攻,多放斥候出去。 他们要不来我们就自顾自休整,不必管他,如有诱敌也不必出战,他们补给全无,战局越拖越对他们不利!” “官家真乃韩信一样的人物!”随军翰林学士王?声色激动,眼里有光道。 “韩信怎么跟官家比,官家乃帝胄之后,龙肝凤髓,此天赐之才,神明庇佑!”供奉官潘楚恢复了不少体面,红光满面与有荣焉的说。 “赶快去造饭,同时让将士们开挖壕沟,设置鹿砦,敌军说不定很快就来。”郭天子没理会两个马屁精,立即吩咐众人。 众将领命,立即按照郭天子的安排开始部署。 郭天子看着河边平地上密密麻麻往来穿梭的人马,目光所及全是一片炙热,仿佛所有有人的心都在炙热跳动,与他息息相关。 他毫不怀疑,这里的七八千人,只要他一声令下,人人能为他赴死。 郭全斌来到这个世界那么久,即便贵为天子,也从未感受到这种令他安心,令他无所畏惧的感觉,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权势吧,他手中掌握的,已经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 郭天子转身,召集身边诸将去集结军队,随后开始往后方的预定阵地去。 很快由东西班禁军及皇城司禁军精锐组成的一千骑集结完毕,他们自开拔起便一直伴随在天子左右,是天子的亲军,也是禁军之中优中选优的精锐。 如今经历接连战争历练,更对天子视若神人,品日落营就在中军左右,行军奉驾左右,如天子臂膀。 郭天子暂时停马,从众将士面前越过,随即道:“此战便全托付诸位了!” 众将士高呼万岁,气壮山河! 84、大帅之风 郭天子自午后的攻击空挡来到河边阵地前的土坡高处督战,土坡上一共挖了五道壕沟,拒马鹿砦堆满高地,周军层层防守,一直到坡顶。 最外围拒马已被推开砍烂,散落在坡上,最前方第一条壕沟已被尸体填满,血水如小溪般淤积,随后沿着矮口缓缓向坡下流去,残破的旗帜半插在土坡上映照斜阳。 进攻的叛军士兵现在可以直接越过被尸体填平的第一道壕沟,这是苦战一天取得的进展。 接下来的进攻他们则将面对第二道壕沟,及其壕沟之后摆放的栅栏,拒马,鹿砦,以及守军弓弩滚石,士兵的长枪,同样的防线还有四道。 下午,在号角鼓点声中,叛军再次组织第八次进攻,他们在坡脚下一里地外集结,举着旗帜组成一个个三四百人的方阵,再结成横列南北大阵。 后方有两队总共上百身着红色,手持宽背长直刀的督法官,分列在队伍左右,如敢不听命或者后退的,会直接被拉到一边的空地上斩首。 郭天子注意到光是一天下午,就有十几人被督法官斩首。 坡下队伍集结速度已大不如早上他们一开始进攻时那么迅速积极,有些拖拖拉拉,直到更远处河边骑马督战的将领过来呵斥,他们的动作才快了一些。 叛军着甲率本就不高,铁甲更少,多是藤甲,竹甲,加之一天强攻的损失,只有少数甲胄从尸体身上拔了回去。 现在看下去,叛军军阵只有前面一列还能着甲,后方士兵大多都是无甲,或只有皮制、木制的护具,远不如之前精锐。 经过一天八九次大小进攻,叛军精锐已被消耗得差不多了。 李虎巡视前沿阵地后回到山头,激动对郭天子道:“官家真是料事如神,贼兵发了疯一样强攻,死伤这么多也毫不在乎。我们占尽地利,以逸待劳,给他们一年也打不上来!” “越到这种时候越要坚持,别松懈。”郭天子道,说着他看了河边一侧的山坡水道:“取水通道要守好。” “官家放心吧!” 两人正说着,山下鼓角声密集响起,喊杀震天,叛军进攻队列又一次集结完毕,数个小方阵连成大的横列队列,绵延半里多,分成两个方向开始缓缓推进。 李虎拱手拜别,去指挥战斗了。 郭天子坐镇中军,目视下方的情况,叛军各阵前排都是巨盾,后方长矛,弓箭,从两面发动进攻,兵力部署大约在四五千的样子。 这是今天继早上第一次进攻之后投入兵力最多的的一次进攻。 叛军并非不想最大限度的发挥他们的兵力优势,可惜做不到,他们必须分兵看住北面的周军骑兵部队,以免他们随意南下直接,两面夹击进攻部队。 另外战场的宽度也限制他们的兵力展开,周军阵地选在河边,只有三面可以进攻,而顾忌北面树林附近的骑兵,加之视野受阻指挥不便等原因,叛军也不敢从他们中军所在的后方进攻,所以进攻方向只有正面和北面,战场宽度十分有限。 郭全斌越发坚信,他起初的判断是对的。 叛军今天一天强攻七八次,丢在山坡上的尸体至少超过一千! 如此烈度的强攻,说他们他们真的急了,到中午时候,叛军的诸多旌旗和马车,骑兵出现在战场前方四五里外的大道边上。 虽然看不清具体情况,可郭天子猜出那应该就是他们的中军,叛军领军主帅伪乌蒙王所在! 郭天子也是从俘虏口中审问得知,在这领兵的就是叛军的头目乌蒙部首领阿构! 这么近的距离是很容易被周军骑兵突袭的,而叛军则没什么像样的骑兵,可中军主帅依旧到前线来,说明真叛军主帅真的很急! 哪怕周军占据地利,修缮好了各种坚守工事,叛军依旧不要命的发起进攻,想努力冲到河对岸去,他们的粮草供给全被截断,不图围只有死! 此战颇有点迷你版长平之战的意思,利用山川地理,有少数兵力就将大量敌人围困,同时截断粮道,让敌人无法获得补给。 此时最稳妥有利的办法就是围而不打,等他们自己着急拼命,时间越长,对方越无力反抗。 这是,下方的叛军阵列也到半山,山头不断滚落大小不一的石块,时不时有叛军士兵被砸中,哀嚎抱着腿倒地,旁边的人很快会越过他,伤员则被运下山去,不过不少被丢在半道,因为已变成尸体。 待近到二百步左右,周军弩箭开始发射,如雨般一阵阵倾斜而下,叮叮当当打在地上,射在木盾上,时不时有人中箭哀嚎倒下。 叛军士兵依旧咬牙往上推进,后方督军大喊不准后退,往前冲之类的话,此时倒下的人便根本没人理会了,都在山坡上如爬虫一样满地的爬,拖着长长的血痕。 到百步左右,周军弓手也开始加入射击,顿时箭矢更加密集,叛军伤亡陡增。 叛军也开始回击,大多箭矢落在前几条壕沟之中,或是被高高盾墙挡住。 双方你来我往,叛军丢下一山坡尸体后正面终于推进到第一道壕沟,踩着白天一整天丢下的战友尸体,终于越过,到第二道壕沟面前。 叛军顶着周军的箭矢让跟在后面的辅兵上前,一袋袋往壕沟里填土,前面的士兵也有锄头铲子等往里填充石块沙土,想把壕沟填平。 而周军则拼命想用弓弩阻止,双方你来我往,箭如飞蝗呼啸在半山上,双方鼓号齐鸣,战况越演越烈。 正当叛军经半个时辰努力,终于要将壕沟填平时,早从高地悄悄顺着山侧远动到第二道壕沟里潜伏的二百多名全身披两层铁甲的的猛士一跃而出,推出开拒马手持大斧长枪一拥而上,高声喊杀,如虎入羊群一顿猪突砍杀,血溅满面,碎肉横飞,将叛军先头部队迅速击溃。 后方部队一下搞不清状况纷纷往后退,随后跟上的周军立即将壕沟重新挖开,随即又退回山上阵地。 惊魂未定的叛军士兵退下一二百步,督法官斩四五人后终于稳住阵型,重新推过第一道壕沟来到第二处,结果发现他们死了一二百人才差不多要越过的第二道壕沟又让周军给挖开了,士气顿时受挫。 双方鏖战不休,你来我往,郭天子一直坐镇山顶观战。 一直到天快全暗下时候,山下传来鸣金声,叛军丢下四五百具尸体开始全线撤退,山顶将士欢呼祝贺,同时大声礼貌送别手下败将,让他们下山好好走路,别摔死之类的。 又一轮攻击结束了,郭天子起身,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大腿已经酸麻,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不过周围士兵和诸多将领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还必须装出一副成竹在胸的镇定模样。 或许这就是大帅之风!郭天子心想。 86、叛军完蛋了 激战持续到第三天,白日初升,山坡上到处都是血腥和尸臭,铺满尸体、箭矢、滚石、旗帜、甲胄等。 表面的青绿草丛被踩踏成泥巴,黄色的大地裸露表面,高到大腿的灌木只剩光秃秃的枝干,幸存下来的也残破不堪,两面山坡变得光秃秃,全被血色染红。 守军的箭矢消耗也差不多。 郭天子在前天就下令东面河边驻扎的亲卫骑兵部队把箭矢全趁着夜色送到前沿河边阵地来。 此时正是正午,又一波进攻随着鼓角而来,密密麻麻漫山遍野的叛军士兵沿山坡踩着同伴的尸体一波波往上,这已经是第十多次进攻,众人都记不清叛军进攻多少次的准确数字。 五道壕沟中前四道已被尸体和土块石块填平,叛军已攻到最后一道壕沟前。 郭天子趁夜色在早上把后备的一千亲军带到山上,北面的骑兵人困马乏,但依旧每天保持七八次的支援战斗。 起初一天他们击败了叛军监视的千余骑兵,之后每次支援要先绕开监视的步兵。 到第二天叛军大概是发现步兵监视骑兵纯属无用功,加之河边阵地战事激烈,干脆撤回监视骑兵的数千人,补充到正面战场了。 打到第三天时整个山头变成暗红,山头被踩踏成光秃秃的裸露地方,风一吹砂石滚滚成了红色,浓烈的血腥味在数里之外都能闻到,叛军在山坡上丢下的尸体李虎估计至少超过三千。 郭天子在心里分析过,叛军兵力经过不断集结在三万左右,加上之前突袭后军,这些天鏖战过来战死至少有四千,加上受伤的,减员应在八千左右,快到他们的极限了。 所以从今天开始的进攻,叛军呈现出非常奇特的阵型,直接让步兵在前,不多的骑兵全在后面赶着步兵往山上冲! 郭天子亲自披甲助阵,在亲卫军护卫下高声道:“敌人用骑兵像驱赶畜牲一样驱赶士兵,说明他们已到强弩之末!朕与你们同在,定能取胜!” 山头一阵高呼,随即开始组织反击。 战打到这已十分艰难,接连三天鏖战,敌人还有几次夜袭,将士们休息时间很少,身心俱疲,山上能用的大小石头几乎全被丢到山脚去,箭矢也消耗得所剩无几。 叛军很快突破前四道壕沟,到了最后一道,周军箭矢稀疏,很快进入白刃战状态。 郭天子亲自来到后方阵线,与将士们一起蹶张硬弩,向下射击,周围的亲卫紧张万分,守护在天子左右。 战斗越来越激烈,双方前沿喊杀声如炸雷,血肉横飞,血肉的腥臭混合黄白之物散发的恶臭混杂在阵地前沿格外刺鼻,后方鼓点不断,为将士们助威,最前沿着的将士身着铁甲构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高墙,长枪藏在大盾之后不断往外突刺。 西风烈,喊杀声起,战况越发焦灼。 越是这时,越考验将士们的毅力。 时间慢慢推移,半个时辰后,郭天子清楚看到,距他七八十步的前沿阵地上,不少身着全甲的士兵已经累得手脚颤抖,但敌人攻势源源不断,此时根本没机会让他们轮换下来休息。 郭天子立即下令,让的亲兵组织一次反冲击,好让前沿阵地轮换。 众人不同意,战场之上天子身边怎么能没有人保护。 郭天子道:“都这个时候哪顾得了那些,朕没那么精贵,快去!” 消息很快层层传达下去,前沿将士得到消息,后方天子亲军五百余人也在阵后准备好,因前沿盾牌遮挡,敌人看不到他们。 郭天子叫住皇城司都头林兴道:“看见后面那几个骑马的吗,你射两个下来,算你大功一件!”林兴的箭法他是见识过的。 林兴拱手,带弓就往前沿走,此时东西班和皇城司禁军也列阵完毕。 林兴爬距离最前沿阵地三十步左右的拨法台(发旗语的军官站的高台)上张弓搭箭,郭天子下令为他擂鼓助威。 林兴深吸口气,连射三箭,后方一百余步外两名骑马督战的叛军军官瞬间踉跄栽下马去,其中一人当场没了气息,另一人顾不得监军连滚带爬往山下去。 将士们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三军叫好。 乘此时,随着拨法官令旗挥舞,前沿各都指挥的鼓号响起,所有士兵把盾牌侧立放出通道,后方精力充沛甲胄精良的天子亲军立即手持长枪大斧杀出,狠狠冲入叛军阵线中。 靠着反冲锋冲出的空挡,前沿阵地立即完成了轮换,待到天子亲军全部退回时,前沿已完全换上体力充沛的后备兵力。 叛军见此有了迟疑,郭天子立即下令山顶的拨法官给北面三里外的李纪砻部法令,让他们骑兵支援。 随着令旗挥舞,北面很快也回了命令,确认之后千余骑自北面出发,如一朵黑色乌云沿河谷平地快速向这边移动过来。 骑兵才赶到一半,叛军便承受不住压力,开始往山下撤退,到山脚时正好遇上冲过来的骑兵,被完全冲散,如一盘散沙般往叛军中军跑去,身着红衣提着大刀的督法官砍了几个人后也跟着怕了。 骑兵一直追杀,叛军丢下一路尸体,李纪砻亲自领兵将溃兵追到叛军中军前二三百步才勒马回来,临走还在阵前高声叫骂,撒尿等,嘲讽了叛军一番。 此时已白日西斜,太阳很快就要下山,叛军的攻势再次挫败,这次损失更大。 ....... 夜里,郭天子和诸多将士席地而坐,一同用餐,大家都十分疲惫,依旧强打精神,敌人夜袭过,效果十分不理想,但也要防。 郭天子夸奖了林兴的箭法,又和大叫聊了一会,鼓舞众人道:“贼寇已是强弩之末,坚持不了多久,越到这种时候,越要咬牙坚持,比拼的就是毅力!” ...... 当夜下了濛濛细雨,后半夜众多将士都冷得瑟瑟发抖,郭天子也咬牙在寒意中睡了两个时辰左右。 第二天,郭天子在号角声中醒来,急匆匆起身披挂,他以为是叛军又来进攻。 结果出帐篷后发现,号角声是从河南面的大道和山坡上传来的。 随后几名骑兵穿过树林出现在南面坡脚河对岸,接着他们身后越来越多人影密密麻麻出来。 郭天子紧张看着,心悬到嗓子眼,直到他们立起一面白鹤番旗,终于长舒口气,后面陆陆续续更多旗帜打出。 控鹤军!他们的援军到了! 李虎等诸将也激动来找他:“官家,西面援军到了!” 郭天子大笑道:“哈哈哈,狗日的叛军完蛋了!” 87、兵变 赵思民用冰冷河水洗了把脸,河边流水哗哗,远处天空夜色深沉,正是天明之前最黑暗的时段,他只觉整个人身心俱疲。 当知道后方粮道被断,而官军又开始固守河口,没有进攻迹象时他就知道大事不妙。 对方的主帅是个知兵之人,如果他们着急进攻,反而有突袭的机会,而今他们被困河谷,前有合乐关,左右是崇山峻岭和大河,粮道被断,只有突破桥头大军才有生机。 官军却并不进攻,反而就地坚守,当得知消息时他便如坠冰窟。 他们的后方在茫布部,行军进攻合乐关,每人只带四五天的干粮,一旦粮食无以为继,大军不战自溃,所以他当时便找人求见阿构,说明厉害,让他无论如何要攻下官家阵地。 不过自第一天进攻之后他便知道机会不大,官家借地利设置诸多路障,层层阻击,还有南北支援,互为犄角,这是捉住他们没有像样骑兵的弱点。 对方主帅眼光独到很有见解,占据地利以逸待劳,逼迫他们处于不利的进攻方。 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没任何破解之法,明知是计,可想活命只能硬着头皮强攻。 接下来几天阿构也发了狠,让他指挥列阵安排进攻,进攻两天后,督战队的人手增加了四五倍,才能勉强让士兵们继续进攻。 而到第三天,连督战也不抵用,只能用不多的骑兵自后面驱赶士兵去进攻。 结果依旧没有取胜....... 当天黑前最后一次进攻败下阵来来,官家骑兵一路追杀到中军阵前时,三军大骇,阿构面无血色,连他自己也明白,此战只怕凶多吉少。 所携的行军粮食只够再撑一二天,接连三天几十次大小进攻,损兵折将四五千,加上受伤的,每天逃走的,已接近万人不能再战。 若非阿构残暴骇人,还令骑兵驱赶作战,只怕军队早就崩溃了。 ...... 破晓之时,晨光越过群山阴影,缓缓拨开天边的黑暗,东面的崇山峻岭层层叠叠,一重重漆黑阴影如山岳般压在河边所有人头上。 赵思民看着东方的曙光,心中恍惚,待回神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在叛军营中.......他忍不住想自己到底是如何走到这步的,心中不由一阵悲戚,万念俱灰。 河边不远处几个部族首领正围着火堆煮茶,谈论着昨晚又有数百名士兵逃走,逃入大山。 士兵宁愿去面对山中猛兽九死一生,也不愿再和官家作战,几个部族首领言辞闪烁,说着一些他听不懂的方言。 赵思民正想离开河边时,一阵号角声打破清晨的寂静,此时太阳已越过东面群山,驱散河边的薄雾,一队队人马陆续在河下游岸边露头,披着晨光闪闪发亮,如破晓黎明般划开树林出现。 河边众人纷纷起身探头去看。 很快他看清了对面的旗帜,顿时瞳孔紧缩,那是官兵的援军! 他在诸多番旗,名旗,四方旗中一眼看到了有“狄”字的名旗,一时五味陈杂。 到这一步,他明白他们这些人全完了.......先前的官家他们尚且难以攻破,如今官家援军到达,再无希望...... 对面的狄字名旗让他五味陈杂,因为他知道那是谁,是西南官家的总统帅狄至,他曾经的袍泽同僚,先帝时他在章公手下,自己在刘公手下,一起与夏国作战。 如今几年过去,物是人非,他们居然变成刀兵相向的敌人。昔日好友已统帅大军建功立业,自己却身陷囹圄,前路渺茫。 河边许多人也反应过来,神情惊恐的向中军跑去。 很快,北军援军到达的消息便传遍营地,对于本就低沉的士气又是一次沉重打击,中午时许多士兵甚至一片片垂头散气坐卧营中空地,毫无斗志。 阿构暴怒,接连杀了十几人,十多颗血淋淋人头落地,却丝毫没有吓到任何人,甚至有许多不怀好意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 阿构只得退回到自己大帐中,命令他的亲兵不停巡逻。 一整天他们都没有组织起任何有效进攻,而对面的官家则源源不断过河补充到阵地之中。 士兵和部落首领们只能站在营高处远远看着,目光中都是麻木和恐惧,营地里沉默得可怕。 下午,士兵们嚼着所剩无几的干粮,闻着远处官家那边飘来的肉香,听着他们的欢呼和欢声笑语,斗志越发消沉。 官家的补给很充足,他们占据桥梁,还攻下他们存放粮草辎重的茫布部。 赵思民在营地中巡视时,发现几个部族首领聚在大营角落一颗老树下低声谈论着什么,见他来顿时噤声,眼神闪烁神情不对。 他立即警觉起来,装作没看到的样子走过,随即眉头紧锁,很快有了一些猜测。 他犹豫踌躇许久,要不要提醒阿构提防有变,最终他还是掉头没去见阿构。 ....... 当天夜里,赵思民被一阵阵嘈杂吵闹声惊醒,他立即手握宝剑走出帐篷,发现远处大营中心灯火通明,火光冲天,喊杀声震天。 他心中立即猜到发生什么,局势发展到如今地步,出现这样局面并不奇怪。 这也是所有人,特别是那些部落首领想要保命的的唯一机会....... 想到这,他不理会同样惊慌的士兵及军官,以及来询问他发生什么事,怎么办的将领,只是告诫他们不要过去,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便转身回去继续休息。 到后半夜,外面的吵闹逐渐平息,只有夜风依旧呜咽呼啸。 天蒙蒙亮时,帐外传来嘈杂脚步声,众多人影将他的帐篷团团围住火光闪动,赵思民起身坐好,这时三个人小心进来叫他的名字。 赵思民点起灯火,帐篷光线昏暗,他却看清来人,他们中两个是部族首领,靠近大理国的乌撒部以及阿头部首领,以及阿头部首领的儿子。 他们用一种忐忑和试探的目光看向他们,随后阿头部首领儿子将手中的东西放到他面前。 那东西令赵思民心头一震,却又在意料之中。 是瞪大眼睛的乌蒙王阿构的头颅。 阿头部的老首领开口,用有些生硬的汉语官话道:“赵先生,去投降。” 赵思民点头:“我明白了,天亮我带你们去。” 众人松了口气,连连点头,赵思民叹口气,突然觉得全身一松,结束了,一切都尘埃落定....... 88、西南之乱平 “西路进展如何。”中军大帐,郭天子手抓热腾腾的羊肉大口大口吃着,只觉这羊肉比他吃过的山珍海味都要鲜美。 这些都是随着援军一起送到的新鲜补给,让吃了快半个月干粮,终于吃到鲜肉。 身着甲胄的狄轩坐在下方,拱手道:“大军已进至乌蒙寨,已围困城寨,父亲让我领援兵过来。” “自茫布大战之后你就去找狄经略搬救兵去了?”郭天子问。 “官家命令我哪敢违抗,是西路军派人来联络,问我们位置,约定共同进攻乌蒙寨,我才跟他们说了。”狄轩解释。 “父亲也明白官家意图,主力依旧强攻乌蒙寨,只调三千人让我来增援官家。” 听到这,郭天子松了口气,他拼了老命将敌人主力牵制在此,以七八千人硬拖住三万敌军,就是为西线能毫无压力直区敌巢。 只要狄至攻下乌蒙寨,再多敌人也会不战自溃。 郭天子咧嘴,拍案而起大笑:“狄经略果然与朕英雄所见略同,明白朕的意图,有援军防线更加巩固,贼寇只有死路一条。” 狄轩也无声笑起来,随即道:“叙州有书信呈送官家。” 说着将几封书信送到面前,郭天子立即看起来,是蔡雍,范光文,刘知赡以及范灵韵的信。 这次范灵韵小姑娘也能自己写信给天子,说明大家默认了她的身份。 蔡雍、范光文的信说的都是政事。 蔡雍着重说了,大军出发已快足月,以尚书左丞吕辙为首的官员八九人还在上疏反对出兵。 范光文则着重说平阴县遭受黄河水患,有二十多名百姓被淹死,经东府商议后已派人赈灾。 另刑部官吏举报说当初关押过范光文的刑部大牢牢头孙栋立知道更多内情,经东府,大理寺及刑部商议后准备召回被流放的孙栋立审问,结果孙栋立在从襄州回南阳的路上死了,押送吏员说他是染病而死,不过他和蔡雍,赵广都不信,已派专人去调查。 至于范灵韵的,则都是嘘寒问暖,关心他的健康的话,郭天子看得忍不住咧嘴笑了。 “官家后妃的书信吗?”狄轩突然问了一句。 郭天子扭头看向她。 狄轩似乎察觉自己冒昧,连顾左右而言他道:“军中粮食还够十日之用,我已安排后续.......” “你跟我说过了。”郭天子笑道。 “是吗......我忘了。”狄轩道,随即不再说话。 “我看敌人这两天就该断粮了。”郭天子道:“就算想反攻也不能像之前那样活蹦乱跳,这一路辛苦了,好好休息。” 狄轩正要告辞,帐外突然一阵嘈杂,亲卫进来,急匆匆道:“官家,前哨来报,叛军一队人举白旗着白衣上山来了,打还是不打!” 郭天子听了立即起身往外走,“多少人?” 亲兵跟在身后边走边道:“二三十人的样子。” 走动帐外,不少将士也在张望山坡下的情况,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 郭天子让哨兵上哨塔确认,前后左右都没其他人,不可能是借机袭营后下令放他们进来。 众人进来后在禁卫军押送下来到天子帐前。 见到领头的文士后狄轩惊讶道:“赵叔叔!” “你认识他?”郭天子小声问。 “父亲曾经的同僚,先帝时一道与夏军作战,后来被贬谪。”狄轩小声道:“他怎么在叛军那边......” 很快,众人来到面前,所有人着素服白衣,脖子上系着绳子,在领头文士带领下跪在天子面前。 接着将一颗用盒子盛好的头颅放在面前:“逆贼伪乌蒙王阿构首级在此。 我等为之胁迫,逆触天威,罪大恶极,劳烦天兵舟车波折远涉江河而来讨伐,皇威电赫,圣略风驰,干戈所指无人可当。 今我等夜袭逆贼,获其首献于军前,望天子念在我等为人所迫诚心悔过,宏大胸襟宽恕下人罪过。” 一时间,所有人目光都汇聚在那颗面色苍白的首级上。 郭天子呼吸加重,压抑内心激动,立即让狄轩去找战俘组成的辅兵来认人,很快找到几个自称见过阿构的辅兵,让他们一一辨认,都在惊讶之后确认那就是阿构首级,还有人直接被吓得当场瘫坐在地。 郭天子大喜,周围将士们也高声欢呼起来,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郭天子立即下令,将阿构首级传视三军,告知将士们胜利的消息。 同时为稳定叛军残余部队,郭天子也当场金口玉言,赦免带来阿构首级的赵思民及各部族首领的罪过,并让他们五人回去告诉余下军队,只要放下武器投降的统统免死,还能获得粮食。 至于其他人则要全在军中作为人质。 郭天子看着漫山遍野欢呼雀跃的将士们,心中也是前所未有的喜悦与激动,彷佛放眼望去,天也晴了,水也清了,以前令他厌烦,白天令箭矢偏移,晚上冷得人睡不着的山风此刻也觉得格外和煦。 一个月的准备,半个月疾驰,数日翻山越岭急行进军,披星戴月,被天席地,数日艰苦鏖战血流漂杵。数不清的日夜焦虑,数不清的艰辛汗水以命相搏,终于在此刻开花结果,一切付出终有令人满意的答案。 郭天子哈哈大笑,与三军将士共同欢呼。随后下令,让人立即带阿构首级去东面乌蒙城寨。 随后组织人手接收投降的叛军,又将诸部族首领送到一处帐篷中关押。 待人都走后,翰林学士王?拱手道:“官家,这些人叛逆作乱,若不重罚只怕不足以震慑天下人,使得后人效仿啊。” 郭天子道:“朕自有处置,何况他们此前都是我朝子民不是什么化外之人。” “官家仁德。” ...... 下午,周军开始有序接收投降的叛军士兵,清点后叛军投降的多达一万九千多人。 郭天子下令,所有叛军缴械后押合乐关,每人赐粮十斤,布一匹,并放他们回去。粮食从叛军的茫布大仓运来,布匹则从郭天子之前自江南采买的的五十万匹中中出,从泸州直运合乐关来。 同时派人宣讲告知所有俘虏士兵,十斤粮是给他们回家,一匹布则是天子赏赐,天子知道他们都是效忠朝廷的良民,只因为地方官的贪婪无度逼得他们造反,所以赐予他们。 面对天子的宽仁,历经苦难大战血流无数的叛军士兵不少都在郭天子骑马检阅时痛哭流涕,跪呼万岁,高声诉说后悔跟着阿构造反。 郭天子同时派人去合乐关,告知天子率军取胜,俘斩叛军三万余人,获乌蒙王首级的大捷消息告知泸州、叙州等地,安定民心,另派人带天子书信捷报,快马加鞭回京城告知百官天下。 一直到五月十六日,俘虏大多安顿完毕,东面也传来消息,三天前乌蒙寨守军见阿构首级后哗变,杀了阿构留下统军的弟弟,献寨投降,其余各部首领纷纷拜见,叛乱悉平。 郭天子大喜,这意味着西南之乱总体上已平。 不过狄至也告知一个令人担忧的消息,大理国主段平誉率军数万囤驻在科部,处死了科部首领,因其相应伪乌蒙王阿构号召出兵。 郭天子有些明白大理国主的意思,不过他到底什么态度还不知道。 科部距离乌蒙部二百多里,原本是大理国的领土,可在此次叛乱中却响应乌蒙王,如今周朝大军取胜,大理国主却屯军科部....... 郭天子令西路大军暂时在乌蒙部休整,等待大理国派人交涉。 至此,从出兵起不过一个多月,西南之乱已平! 89、十多天 五月中旬,一阵飓风自西南而来,很快吹遍泸州、叙州一带,沿长江一路往北。 川南之地处处震惊,沿江州县载歌载舞,昼夜欢庆。 天子御驾亲征,两路大军连战连捷,十多天,俘斩贼兵三万余,斩首叛军首领伪乌蒙王阿构,攻破乌蒙寨。一个多月连下水富、筠连、盐津、大关、茫布部、易娘部、乌蒙部、阿头部、乌撒部等。 消息最初到泸州时,连坐镇泸州的枢密副使史进忠都将信将疑,等到再三确认是真后,据说史相公在给进城枢密院写战报时激动之下接连三次写错,依旧坚持自己来写。 各地官吏纷纷在官府衙门和城头挂出红绸彩旗等庆祝前线胜利,又发告示榜文,昭告百姓西南的胜利。 天威如风,席卷南北,一时大江两畔都沸腾了。 对于西南百万百姓而言,战争阴影正在退去,家家百姓奔走相告,不少南面逃窜来的难民喜极而泣,相拥道喜,欢庆家乡叛乱平息,又能恢复往日平静生活。 百姓们纷纷自发准备食物酒水,菜花节环,准备迎接大军凯旋....... ........ “诸公远道而来,恕老夫招待不周。”大相国寺西街上吕家府邸内,台下曼妙雪白歌姬翩翩起舞,台上美酒佳肴琳琅满目。 吕辙坐在主位,之后坐着的是衣着各异,年纪不一的文士。 “吕公屈尊见我等,是我们的荣幸,哪有不周之理,我等千里迢迢到大梁来见吕公,全无私愿,一心只为蜀地百姓说几句公道话,不知吕公以为如何。”为首的老人拱手。 吕辙正了正衣襟,抚须道:“诸位都是川陕四路名士尊长,自然能代表百姓。老夫乃川地进士,离乡多年但心系家乡百姓。” 他说着起身:“诸位来我府上是老夫荣幸。” “哪里哪来,是我等荣幸!” 吕辙摆摆手,呵呵笑着说:“当初汉武帝穷兵黩武,夺得朝鲜、交趾、西南夷、河西四郡、河南等无用之地,看似武功广大,实则好大喜功,徒慕虚名。 我朝没有那些无用之地,照样声名远扬,天威广大。 官家一心好名,想求汉武帝一样的虚名,殊不知煌煌史册上都是骂名。” “吕公言之有理啊,要是官家知道这样的道理就好了,不必劳民伤财,徒增虚耗。”一中年文士感慨。 “官家还年轻,再过些时便会懂的,就如当初先帝一般。” 吕辙摇头:“到时只怕晚了,如今西南也好,环庆路与西夏交战也罢,都要自川陕四路出钱粮人丁,为大军搬运粮草,蜀地百姓苦不堪言,官家同僚却全不自知。 此前有青川县任职县令的同僚告诉老夫,他那县中有一家兄弟四人,老大在先帝时与夏军交战死于天都山,老二为大军押运粮草时在关中失足跌死。 老三牧羊死于青唐吐蕃人袭击,老四又被征为大军运粮,于兰州之战中死于乱军。可怜老朽,养儿四人,居然无一个养老送终,可怜可叹.......” 说到这,众人纷纷叹气。 “所以老夫尽心竭力,日日上疏,就为劝说官家回心转意,早休兵戈,与民休息。可惜暂时无用,朝堂之上有奸臣当道,言路闭塞,只言片语难到官家耳中。 即便如此,老夫也只得尽心尽力,求无愧于天地。”吕辙昂首拱手,言语铮铮。 “唉,西北、西南,无论哪里,战端一开尽是蜀地百姓受难......”老者叹息,说着将从桌下取一礼盒,放到桌面:“这是蜀地百姓的一些心意,请吕公收下。” “万万不可。”吕辙道:“我也是蜀地人,哪有这样道理。” “这些谢礼并无他意,只因吕公高风亮节不求回报不错,可满朝文武,还有官家,处处都需打点,处处都要疏通,吕公已劳心劳力,我等岂能袖手旁观,万望吕公收下,否则我等无地自容。”众人纷纷拱手请求。 吕辙听罢只好拱手:“那老夫就不推辞了,为蜀地百姓,为千万黎民。” 众人又说一会儿,句句不离忧国忧民,为百姓考虑。 慢慢便说到西南战事,关于官家不知兵,草草出兵的话题已是老生常谈的话题。 “吕公也务须太过忧愁,想必只要一年半载,官家定会知难而退。” “对,兵事哪有那么轻松的,官家年少无知,去碰了壁自然知道厉害。” “我听说西南叛军有兵丁十余万众,可没那么好对付,还听说西南夷部落中不少人茹毛饮血好食人肝胆,强壮身躯,有千斤之力,日行五百里,不好对付啊。” “何止啊,我听说那里的人还会武术,能给人下咒,令人染疾不治啊!” “不好对付,不好对付啊......” “是啊........”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彷佛天子的大军已经是输定了,气氛越来越热烈。 身为周国子民,在场的人却似乎丝毫不盼着朝廷军队能够取胜。若外人无知,只怕以为他们是别国的人...... 吕辙看着面前目光游历在下方歌姬上的众人,心中也是畅快。 当初他在程桥驿阻止官家出兵,结果被官家当面羞辱一番,如今官家败而归,必然知道他才是对的,届时启用高升只怕不远。 这些人大多是蜀地大户,豪族高门,他们确实是反对出兵的。 因为无论西北打西夏,还是西南打叛军,征发民夫,调集粮草等,都是就近从蜀地出,他们自然反对,他便是明白这些人心思,才有一位反对官家的底气。 至于桌上的盒子,他方才一收便心中有数,这里面必是真金,沉甸甸约摸有二十斤左右,另下人告诉他,门外还有两车礼物。 这是他的家宴,来的都是蜀地的“亲朋好友”,有这关系在,就是他的资本。 其实他自中第之后离开家乡已数十年,宅邸落在大梁、洛阳,但这些人需要一个能在朝廷和官家面前说得上话的人,他也顺势顾念乡情,各取所需。 正高兴热烈时,有心腹下人进来,小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吕辙笑意顿时消失,皱眉问:“你说什么?” “消息确切吗?枢密院那边怎么说?” 下人摇头,低声说:“不知道,这只是门外的说法。” “看清是皇城司的人吗?” 下人接着摇头:“不知道,全是听说。” 吕辙立即起身,不顾面前众人的惊讶招呼下人道:“给老夫备官服,准备车马入皇城去。” 等他抛开满脸不解的众人,匆匆往皇城去时,一路上遇到诸多马车,也全是急匆匆往皇城去的...... 90、要变天 枢密院内人头攒动,微妙的气氛在空气中流转,在场官员众多,却谁也没率先开口,枢密承旨刘升等在坐在上座,仔细查看手中的书信。 自昨日起,前线战报陡增,各有司衙门也有报告,汇总到枢密院后,字里行间零零散散总是伪乌蒙王阿构授首,官军大胜,俘斩首三万余,俘斩五万之类的报告。 这样的战报本是大好消息,可众人都沉默了。 刘升知道众人犹豫,按例如此大捷战报应该立即吩咐有司发文告示天下,与百官百姓同庆。 可这战报是西南前线发来的,官家御驾亲征,以众人以往对官家的印象,这战报真假有待证实。 而且战报也夸张,自官家出兵不过一个多月,说官家御驾亲征,率八千人俘斩三万余,获伪王首级;另一路由经略使狄至率领一万余人,攻破乌蒙寨,俘斩万余。 这样的战报怎么看都有夸大其词的嫌疑,八千人俘斩三万余?还是官家领军.......且不说若真如此官家这十六七的孩子水平可超许多古今名将了,就说周军要这么能打,能多年来与夏军还打得有来有回?只怕夏国早亡国灭种了。 这样的消息众人都觉得不靠谱,可这毕竟是走枢密院渠道发回来的战报,视而不见也不是办法。 但若发出去给各有司部门昭告出去,事后证明是假的战报,总不能去怪天子,谁做的主谁就要负责。 刘升又环视众人一眼,见个个埋头不做声。 这些战报他也不信,最初官家出兵时他十分高兴,以为可以靠着建功立业来重返枢密院首官的位置,没想到官家出兵时在人事安排上全绕过了与他有关的人。 赵家两兄弟,慕容连都没被天子选中,他也摸不透官家是有意为之还是巧合而已。 如今局面,他也不想有什么差错....... “刘公,官府衙门之外都是百官询问,我们该如何说?”有官吏过来问。 “这件事容我三思。” “可外面的官员已聚集二三十人,还源源不断来着.......” “你们看着办吧。”刘升直接道。 “这......刘公,总要有个准信,统一一下说法。” “我又不是首官,需要和史公确认一二,你们自行应对。”刘升摆摆手:“再说这点小事都应付不来,往后怎么在枢密院做事。” 说到这,众人更不敢说话了,下午刘升便找个机会从官署后门悄悄离开,此时前面已汇聚上百官员来打听西南的事。 第二天,越来越多的战报到达枢密院,不少西南的商旅也带来前线的确切消息。一大早还没天黑没亮,汴河上雾气没有完全散尽,刘升骑马带两个随从早早到东华门外的的炊饼店。 围着买炊饼的人见骑马过来纷纷让开,随从过去买炊饼,老板见了连忙从桌下取出新的奉上。 刘升取了炊饼往东华门去,路上掰开之后,里面果然是有折好的纸张。 做了十几年的枢密使,大周各地军官将校之中都有他的耳目,但消息送到京城来也不能明目张胆,总要有一些隐蔽处,毕竟军情战报要走枢密院渠道才算合法。 仔细看了许久之后,刘升眉头逐渐紧皱,微张的嘴巴许久都没闭上。 随即立即道:“快去枢密院!” 随即打马便往官署赶,下马后立即让随从把马栓马厩,大步进入官署,一面走一面道:“把所有战报汇总,立即派人发告示告知百姓,另来问的百官都可以如实告知。” “刘公,这........”对于上司态度转变,众人都有些懵。 “照做就是!” 不一会儿,陆续详细战报到了,关于前线的各种战斗细节,详细的战事时间进展等,所有战术,大小历经的几十场战斗等。 看了这些,刘升自己都目瞪口呆,到如今根据西南线人说法以及后续详细战报,他完全可以确定,之前那些总述都是真的! 连他自己看到那些细节也觉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官家亲自领军一夜半日强行军一百多里追击贼军,奇袭粮草辎重,用七八千人与三万人鏖战五日,大小数十战,亲临阵前,昼夜不解甲....... 如此种种都让他瞪大眼睛,这还是官家吗?这真是此前那个斗鸡遛狗,纨绔无知,年少毫无担当的天子! 他宁愿相信这些都是杜撰,可无论是西南军中信人,还是各将领发来到枢密院的战报都出奇一致,虽各有表述,但说到官家事迹时都人人赞不绝口,言语之间都是崇敬赞美之词。 如此众口一致,以他经验看定是真的了....... 在一阵恍惚后,刘升顿觉一阵寒意沿脊背直冲脑子。 此前他一直以为官家那些作为或是无意,或是歪打正着而已,可看官家在西南的表现,这岂是一般十六岁的人能做到的! 如果此前那些安排,那些事都是官家有意为之,那岂不是........ 想到这,刘升倒吸口凉气,只觉脑子乱哄哄的,如一团浆糊,甚至有眩晕感,又想到官家的身影,顿时如一座漆黑大山压在他心头,几乎窒息。 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连招手叫来官吏:“战报另抄送度支使范光文,开封府尹周龙图处也送,东府那边现在就送去。” 说着他思索一下,“对了,立即派人抄送宫中起居郎范灵韵。” “起居郎?”官员道:“刘公,确定?” “没错,你们不懂,反正赶快送去就对。”刘升嘱咐,“另立即派人多张旗鼓,在大梁城中告知百姓大胜的消息,好好措辞,多张扬官家神武,好叫百姓都知道。” 众人对于首官的态度改变多十分惊讶,不过还是领命了。 “刘公,这些战报......都确切真实吗?”有人小声问。 刘升立即道:“错不了,官家英明神武文成武德,此番讨逆势如破竹,雷霆手段岂是区区逆贼可当,只管做好分内之事。” 安排好官署的事,他立即骑马离开回家,半道上他抬头看向逐渐阴云密布的天空,眉头紧皱喃喃自语:“官家这次令天下刮目相待,大军回京之日只怕要变天了.......” 91、西南好茶 五月中下旬,阳光逐渐炙烈,气温升高,让大梁城内酷暑难耐,许多冷饮凉茶小摊生意火爆,勾栏酒肆,路边树下到处都是避暑之人。 如此炎热的天气中,西南而来的战报又在其上加了一把火,街头巷尾,三教九流,即便大汗淋漓摇扇不停的也热情加入讨论。 虽然大多普通百姓们对天子各有看法,但相较之下他们反而是最直接朴素,不像是盘根错节利益庞杂的朝廷,他们都朴素的为这场有利国家的大胜仗激动万分。 大街小巷,勾栏酒肆,乃至家长里短都谈论不休,人人脸上洋溢笑容,连干活都多了几分力气。 街道上到处都挂起彩灯彩旗,开封府的告示已经发出,西南大胜已成人尽皆知的事。 这下大相国寺外大街上的范府邸和蔡府一下成了香饽饽,每天门庭若市,排队拜访的数不胜数,不过少有人能进去。 与普通百姓不同,追逐名利的人更看重的是结果,谁对了,谁错了,对的一方总有更多话语权,能获得更多的资源,所以结果一出来,无数想要追逐名利之人自然趋之若鹜。 开战之前,无论百姓还是百官,数不清的人在放对官家御驾亲征,只有东府宰相蔡雍,以及度支使范光文等少数人义无反顾支持天子出兵。当时民间骂他们的,朝廷上弹劾他们的数不胜数。 如今天子得胜,还是一场干净利落的大胜,待天子返京,所有支持天子出兵西南之人,必得重用,飞黄腾达,所以想要投机的人自然也多。 特别是范光文,外界都知道他可是差点害死官家的人,还因此丢了副相,但因把女儿送给官家,从此非但没被责罚,又一路平步青云,从宣徽南院使又到了计相之职。 加之宫中盛传,范光文的女儿得宠非常,常伴官家左右,形影不离,人人都说她将来必是大内妃嫔,荣宠加身。 因为有消息的人就更加看好范家前程。 ....... “这是西南来的好茶,据说由峨眉山中云雾滋养,能宁神静气,延年益寿,滋养身心。”范府后院,范光文抚须,脸上的高兴抑制不住。 对面坐的是他的好友开封府尹周图正,他的小儿子范济明则在一边为两位长辈泡茶沏茶。 “西南的茶。”周图正转动手中茶杯,浅浅尝一口,“最近西南的事可一点不少。” “对啊。”范光文点头,用手边的扇子扇凉,“西南之局变化来得如此之快,令人猝不及防,意想不到啊。 今早枢密院的人才告诉我,叛军伪乌蒙王首级已在传回路上,再有二三日可到京城。届时所有事便有个结果了。” 周图正听了神色严肃:“官家表现出的果决和魄力确实罕见,星夜奔袭,果断开战,又牵制敌人鏖战数日,虽有禁军精锐兵甲精锐之故,但也相当厉害。 可是事情哪有这么容易,这只是第一步而已。此后安抚百姓,稳定地方才是最重要的事。” 范光文听后微微一笑,没再接老友的话题:“你说什么都好,可别忘了官家只有十六岁而已,年纪轻轻有此作为,少有人能与之相比了。 经此大战,官家必定青史留名.......” 说着他看向站在一边的儿子问:“济明,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范济明听到父亲发问,又见伯父在此,连正色说:“三军用命,将士同心,官家英明神武,天时地利人和中占据人和,以雷霆之势.......” “好了好了。”范光文颇有些失望的打断儿子的发言。 “父亲,有什么不对之处?官家厉害不假,可战终究是我大周精锐将士打的!”范济明说道。 范光文张嘴,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儿子在太学中学得很好,可并未像他们一样历经艰难困苦,说起话来好像很对,可却都不切实际,不着边际。 思索一会儿,范光文严肃道:“话还不错,可却毫无用处! 这些话放在任何一场胜仗都能这么说,也错不了。 官家年纪比你们小,可论及做事处世却值你们这些年轻人,国家的青年才俊学一辈子。 官家看似不着边际粗鲁无礼,可做事却深得大道,张弛有度,心有成竹。 大军出发之前官家没有四处张扬炫耀,而是利用内帑将所有出征准备做好,从把军饷换成钱帛易于运输的布匹,派人到最易于运输,又富饶的江南采买军粮,令军器监修缮准备武器铠甲。 等事到末了才公之于众,那时任何人反对都毫无用处,因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而做事的魄力和决心更是令人钦佩,即便吕辙等以死相逼,官家不为所动,将心比心,尚书左丞率众官员以死相逼,谁能不犹豫,官家想定要做一件事却无所畏惧! 待到后来兵至石门寨,发现叛军主力不在乌蒙,而已东进准备攻合乐关切断大军粮道,官家果断出击,以七八千兵力尾随追击三万多叛军主力,一路星夜奔袭数日不解甲,连日不得热食。 此等魄力岂是你们这些在学堂里衣食无忧,终日卖弄风雅朗诵诗书的人可比!” 范济明被父亲说得满脸通红,想说什么却张嘴说不出来。 “至于智计兵法更是。”范光文手指儿子继续说:“先自后奔袭断其粮道,此兵贵神速,再于合乐关南驻垒坚守,让叛军来攻,此魏武所言‘战在我,非在贼也’。 官家不被此前十余大小战胜利冲昏头脑,而是占据地利固守桥头,犄角布阵相互支援,令叛军处于不利地位,却又因为断粮不得不主动寻求对他们十分不利的战斗,还要分兵兼顾两头。 你们虽然号称饱读兵书,说起前线战斗便评头论足指手画脚,好似颇有见地。 却根本不明白官家所处的位置,所经历的艰辛,那是栉风沐雨忧危积心,只要有丝毫差池就会丧命的险地!”说到这范光文手指不只指向儿子,还顺带有意无意划过老友周图正。 “漂亮话谁不会说!要是说几句好听话就能说死敌人,那大周还会取不了西夏,夺不回北方,连连为契丹所挫!以后我们都要被子孙后代咒骂的! 如今官家用命奋举,终成有功,轮得到你们在这评头论足妄加议论,鸡蛋里挑骨头!” 范光文骂完,儿子范济明满脸通红羞愧难当,连向父亲拜罪。 另一边周图正业涨红老脸,向他拱拱手道:“茶我喝了,西南的茶确实不错。” 范光文点点头:“所以机会难得,周龙图还是多上心,人生苦短,切不可错过。” “某知道!” 92、两地 大梁城里灯火通明,苍翠老柳,桂花槐树环绕街道,各色灯笼,鲤鱼灯、走马灯、蝴蝶灯、绛纱灯、滚灯、珠灯等应接不暇,琳琅满目,将近处远处的大梁装扮如天上璀璨银河繁星都落在城里。 喧闹的酒楼酒旗飘扬,大街上家家挂出好喜庆的旗子映照灯火,茶社时不时传来丝竹之音,欢笑之声,街道上人如流水不息,到处是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幼,热闹非凡。 虽大梁早在几十年前便取消宵禁,成为一座不夜城,可这样的热闹却是少见的。 西南大捷,难得一遇的天大好事,人人称颂,加之开封府的支持,日夜增派衙役维持秩序,才难得有这样的盛景。 范灵韵身着淡粉襦裙,在自家阁楼上鸟瞰大梁的繁华,父亲等人在下面商议大事,她一点也不关心,她心里想的都是官家的事。 分别一个多月后,历经了担惊受怕和日夜难眠的煎熬,她才发现自己如此迫切的想再见到官家。 官家写来的书信她看了又看,几乎记得每一个字....... 看着远处的热闹她毫无兴致,若是以前她最喜欢这样的时候,她会提一盏红色鲤鱼灯,和好友一起在灯火繁华的闹市猜字谜,买东西。 想到这她忍不住嘟嘴,三年前的上元节,黄家人入京,她与妙一姐逛灯火时就与官家相遇过。 那时官家还是郑王,见到自己和妙一姐便有相戏之意,郡主及时报出身份,郑王便只得悻悻而去,临走时像是为给自己找面子,留下句话“你们等着,两个小娘子逃不出我手心”。 如今回想起来,她突然觉得或许是命运的神妙吧,她真的逃不出去了....... 那件事她怕给父兄添麻烦,对方毕竟是郑王,所以从没跟家里说过。之后入宫她也曾试探过官家,官家像是全忘了,只有她还记得。 今天回时母亲语重心长的提醒她,往后少往家里走,太倔的脾气要改一改,还悄悄问她一些私密的闺中事,问得她满脸通红。 大家都把她当成大内的人了....... 回家也不一样,以往她最想回,求着官家也要回的家,如今全不如初。 父亲母亲,兄弟姊妹们对她恭恭敬敬,家里的什么活也不让她动,以往会跟她开玩笑家仆下人,见她连高声说话也不敢,恭恭敬敬似中间隔着一堵墙。 便是周围邻居,以往还会跟她打招呼,甚至说上她两句的那些长辈,在门前见了也一个个挺直身子站定,恭恭敬敬对她行礼咋呼。 这样的变化让她受宠若惊,又不适应,有时总觉得凄凉,有时又有些窃喜。 府邸在范府隔壁的右谏议大夫家的老太太有次在门口相遇对她说,“小娘子有福分,要飞上枝头变凤凰,脱了鸟羽变凤羽,也要疼一久。” 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意味深长。 短短半年之后,那些远处的繁华绚丽好像已走不到她心里。 ....... 狄轩咬着多汁的肉饼,坐在车辕上,看着不远处高声吆喝豪饮的众人,更远处营帐林立,铺满江边,长江波光粼粼浪涛不断,几条渔船如落叶飘在江面,稀稀落落几座小屋坐落在江畔。 她远远看向被众将围在中间的年轻人,当今天子,天下至尊。 狄轩看着年轻人高大威猛,豪爽与众将举杯豪饮,一举一动始终牵制着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父亲那样的沙场老将,方才从病痛恢复过来的禁军高官洪皋,禁军将领李告兴,李虎,李纪砻,乃至枢密院的相公史进忠等,他们的目光总离不开那高大的年轻人。 不只他们,外围的禁军将士,更加外围的各军士兵,众人一面开怀畅饮,吃肉吃饭,一面所有的火热目光都汇聚在场地正中。 狄轩喝了一口甘甜美酒,江风吹来,感觉整个人心旷神怡,舒适万分。 若是在一个多月前,她做梦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以前她对西南局势最大的恐惧不只在叛军,还有朝廷和官家。 怕他们不作为,又怕他们乱指挥,所有的压力和焦虑几乎要把她和父亲逼疯。 当她听说朝廷派禁军支援时既高兴又害怕,当得知与她闲聊吹牛的年轻人就是当今天子后她心中几乎要窒息,因为她说了不少对官家不利的话,她受责罚还好,还要累连父亲! 结果往后的事就全不在她意料之中,官家年纪轻轻却十分豁达大度,对她那些无理言论不以为意。 而且他年纪轻轻做事却全不像一个年轻人,出乎意料的果决和稳重!对于兵事的理解,作战时士气的把控都有独到见解,而且十分不俗。对于经验丰富的前线将领充分放权信任,让父亲统率主力大军去进攻叛军巢穴。 无论是果决的以弱势兵力从后方追击敌军主力切断粮草,昼夜奔袭,还是困死敌人占据地利让对方被迫求战,这些完全不像一个年轻人,不像初上战场的统帅,甚至给她和西北章公一样的感觉。 章公在她在西北许多人眼中可是如同神人般的存在。 狄轩看着被众文武官员簇拥的年轻人,眼中也放出光,除去激动、喜悦,更多的是一种庆幸,不只为自己庆幸,还为天下人,庆幸有这样一位共主。 她正想着,有人跑过来叫到:“狄簿尉,官家问你呢,快去见驾吧!” 那边众人也在起哄叫她过去,狄轩一时不知所措,居然觉得无比紧张起来,跳下车辕后一时忘了怎么走路,在众人催促下才来到帐前,见到红光满面的官家。 官家手举酒杯道:“狄簿尉,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这次胜利有你大功,史相公也说你精明强干,善于筹算调度有方!是大周良臣!这杯酒朕敬你!” 狄轩连双手捧杯,与官家对饮一杯。 官家哈哈一笑,夸赞道:“像你这样又漂亮又能干的女中豪杰,天下罕见啊!” 听到这话,狄轩莫名懵了一下,呼吸深重起来,感觉脸颊火辣,连行礼道:“谢官家夸奖!” 旁边熟悉她的李滔等西北来的将领则直接看呆了,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 江边喧闹后一夜无话,大军回家的路是自合乐关北上,一路到达大江南岸,江对面就是泸州,江水哗啦啦流淌,让白天躁动的空气逐渐安宁下来。 93、心如铁石 “老伯,今年庄稼长势怎么样。”田埂边,郭天子身着圆领暗红官服,身后跟着一群文武。 这里是泸州城外的农田,郭天子来此视察今年的稻田。 一旁的稻农连道:“比去年好,没遭旱涝的,今年收成会比去年好。” 郭天子笑道:“那就好,西南百姓这两年不容易,总算有好运,家里情况怎么样,忙得过来吗。” 老汉不好意思笑笑:“陛下,家有两个儿子,一个去给军队运粮食了,剩下在家帮忙。以前还以为要去一年半载的,结果一个月就打赢了,还不到收稻子的时候。 到时候两个儿子都在,没什么忙不过来的。” 郭天子拍拍老伯肩膀,“这样就好,西南百姓为打这仗付出很多,前线能取胜离不开百姓的支持。” 翰林学士王?道:“前线节节胜利时,吕辙等人还在上书官家停战,简直冥顽不化,不知天数。” 郭天子打断他,“随他去吧。” 他起初确实十分气愤,出发时搞幺蛾子就罢了,前线在打战,后方还一直在那上疏说各种理由不能打,前方打得激烈,后方三番五次阻挠战争。 不过如今去看,郭天子没那么愤怒了,这些人没有影响局势,另外他发现反对出兵的官员基本都是川陕四路的。 这样一来他们反对出兵的理由便猜到七七八八。 这个时代大规模物资运输困难,费时费力,所以大军出征补给都尽量取近,西南与夏国,与吐蕃的战祸连绵,最受累的就是川陕四路。 粮草物资优先从这些地方筹集然后运递关中前线,辅兵民夫也优先从这些地方调集,然后派遣到前线去支援战斗。 连年与夏国交战,在西南开战,最苦的就是川陕四路百姓,所以自然会有反对声,他们也是替百姓发言,所以郭天子才没和吕辙等人继续计较。 走到了一会儿,郭天子在田埂头一颗老树下停下休息,看着面前绿油油的田野道:“今天到这吧,你们这些地方官员要记住,百姓是国家根本,也是你们的衣食父母,切不可轻待。” 随驾的当地官员连拱手称是。 郭天子不知道他们听没听懂,但无论如何也要说。 这不仅是以道德立场说的,也关乎他这个天子的切身利益。这是博弈论的结果,一个好的天子必须有意识的拉拢底层百姓,打压中层的官员,才能使得自身利益最大化。 而反之官员想要制衡皇权,最好的办法就是使上下断绝,让天子无法与百姓直接联系。 ...... 晚上,郭天子召集文武及地方官员,在泸州城外行军大帐中召开会议,讨论接下来对西南的安置政策。 因当地与北方地区不同,所以乌蒙王死后,各地反弹并不大,继续抵抗的零散叛军几乎没有。 说到底是西南地区山高林密交通及其不便,通信十分困难,凝聚力不强,都是松散的部落联盟。 朝廷统治时也多采取羁縻政策,即各部只要按时交税,其它的朝廷不管,他们可以由自己的宗族长老裁定案件,不用走朝廷的司法程序,他们各部领袖等也由他们自己选,只要事后上报当地官府备案即可。 这种情况下,伪乌蒙王阿构能够起事一是靠着各部对过去朝廷腐败官吏的憎恨,加之以乌蒙部庞大人口和武力威慑才得以举事。 另一个重要的原因也在同阿构的幕僚赵思民交谈中得知,那就是阿构及许多部族首领认为新君继位,年纪轻轻,很可能会不管西南的事。 等阿构一死,这样脆弱的联盟立即土崩瓦解,早在形势不利时部族首领们便合力杀了阿构投降。 比起北方大平原上那些凝聚力强的地区,这里的善后更加容易。 经一晚的商议,郭天子总体上在心里定了两个方向的政策。第二天立即招来翰林学士,书记官等发诏试行。 其一是针对底层百姓。 下令包括叙州、泸州在内,及西南各部免税一年。 下令赦免所有叛军士兵在战争中所犯下除死罪外的所有罪行。 下令往后金沙江中淘金所得不必上交朝廷,而是以每年二钱银子获得朝廷的淘金许可证的方式。 其二则针对官员和部落首领。 乌蒙部首领阿构忤逆作乱祸乱百姓罪恶滔天,夷除三族,传首京师,敬告天下。 其余各部首领多受阿构所迫,非真心与朝廷作对,所以免除死罪,但需各派嫡子到京城国子监学习,以受王化,以免继续误入歧途。 其余州县朝廷官员,被迫参与叛乱的免除罪责,一开始就参与叛乱的处死。 ....... 五月底,得胜大军驻扎泸州,圣驾也在泸州落脚,之后各项后续处理有条不紊进行。 关于叛军士兵和官员的审理则交由最熟悉前线情况的狄至及叙州知州事赵凝屏,通判珙端一起处理。 随后便是赏赐三军,五十万匹绢已到泸州,郭天子下令所有参战将士,无论禁军还是厢军,在前线还是在后方,统统赏绢一匹。 随后在此基础上以军功加赏,至于封赏则回京之后再敲定。 一时间三军将士高呼圣明,都高兴欢庆。 六月初,各项措施一一施行,初期效果很好,西南百姓高呼仁君圣主,激动万分。劫后余生的各部首领也纷纷来见驾谢恩,并且送来了自己的子女,表示愿送他们去京城学习。 这其中除了各部首领嫡长子外,还有不少年轻漂亮的女孩,是各部首领的女儿或者侄女之类的,送来的目的自然不言而喻,都是冲着年纪轻轻的天子来的。 郭天子一声冷笑,哼!他什么样的人,就拿这个考验干部? 到六月初五,前线安顿工作已进行差不多,一堆名单被送到郭天子面前,共计三百零七人,这都是要被处死的名单,其中包括阿构的三族,犯下烧杀淫掠的叛军士兵,以及一开始就跟随阿构作乱的州县官吏。 郭天子看后基本没有异议,开始用红笔勾画,每画一笔意味着一条人命。 最终,三百零七人中只有三十六人因为年纪太小被郭天子略过,其余人等尽数处死。 如今的他已不会再犹豫了,正如狄轩所说,他之所以心软,是没见过被害者的惨状,郭天子已经见过了,他曾深入敌境,亲力亲为,用自己的眼睛见识了这个残酷的世界。 六月初六清早,晨雾未消,二百七十一人被押送泸州城北乱葬岗边的刑场,士兵已提前挖好了几十个大坑。 郭天子站在后方高台见证了这场杀戮,哀嚎求饶哭泣不绝于耳,刽子手的刀砍到卷刃,浓郁血腥味隔着二里地也能闻见。 郭天子目睹那些惨烈,这次他没有吐出来,因为他已心如铁石。 随着这么多人头落地,滚入土坑,这场血腥的叛乱也终于彻底落下帷幕....... 94、赵思民 赵思民远远看着校场上骑马的少年天子,正叮嘱即将被放回的俘虏们,归乡后要安居乐业尊老爱幼顺化朝廷等。 另一边官吏准备名册等候,十几车绢帛被禁军士兵看守着,随后派人一一发给俘虏。 天子下令放归所有俘虏,赐予所有俘虏一匹布作为路费,免除他们的罪过。 赵思民与其他几人远远看着,心中是惊涛骇浪,策马于众人之前,器宇轩昂的年轻官家,雷霆手段摧枯拉朽在前,雨露天恩宽仁厚德在后,此等胸襟手腕,却是一位少年帝王! 难怪数不清的俘虏们感激涕零,高呼万岁,不少跪地叩拜,如敬神明。 面对这么多,那么多眼睛,年纪轻轻的天子老成淡然,骑马掠过人前,微微点头示意。 或许这就是天才吧,太将的人主,赵思民忍不住想。 又看周围同伴,都是曾经的朝廷官吏,却都投向叛军一方,不由哀叹后悔,像这样的叛逆大罪,1不株连亲友已是万幸,如今只有死路一条。 他从所有人眼中都看到恐惧和害怕。 “唉,今圣主如此,自己却看不清时局,可悲啊.......”有人摇头道。 众人哀叹,有人低头唉声叹气,有人捶胸顿足,有人低声啜泣。 赵思民见此也悲从心起,不过他却没众人那样悲怆后悔,他这半生的路都是自己选的,也怪不得别人。 先帝及其太后怯战,刘公、章公及其麾下诸多良将能臣遭遇的不公都是无可辩驳的,他是为此不公而奋起争一口气,如今虽死,也没什么后悔的。 只是感叹,年轻的官家这一道披坚执锐用兵如神,以区区七八千兵力,将他们三万多大军打得丢盔弃甲,难以招架。 战事之后又恩威并施,辅以良政,安抚各部,这一场声势浩大,牵扯数十万人的叛乱就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内平息下去了。 赵思民只叹自己时运不济,若是当初与夏国开战时便是当今官家主政那该多好..... 但这些终归只能想想,自己无福无分,只庆幸后来之人有这样一位明君圣主。 ...... 两刻钟后官家安排好俘虏,便向这边过来,看守他们的禁军指挥上前为官家牵马,官家翻身下来,几大步来到栅栏外,下令看守士兵开门,身后跟着六名禁军禁卫,七名文官,五名武将,跟随官家蜂拥进来,铁甲嗦嗦作响,禁军士兵刀剑出鞘闪烁寒光,在官家面前隔开一道数步空地。 众人连纷纷叩首,惶恐行大礼,赵思民也随流跪下,心中害怕夹杂激动,十分紧张,总算如此近距离看到天子。 “都起来吧,朕非天地,也非尔等祖宗,不用行此大礼。”天子的声音还带少年人的稚嫩,说出的话却又带着老成。 众人小心翼翼起身,有人想出来申冤,却被天子抬手打断,天子身后文官上前,抬着下巴道:“吾乃翰林学士王?,念到名字的随我来。”说着一连念了十几个名字,念到名字的都被禁军士兵带走。 最后栅栏造成的临时牢房中就剩下六人,包括赵思民自己。 他还思索这些人是不是被官家放了?只留下他们这些叛逆的准备判罚处死。 官家却先开口为他们解惑:“押走的人已查明参与贪墨腐败,即日并会处死弃市;留下的恭喜你们了,往后你们仍是我大周官员,朝廷另有任命。” 六人互相对视,满脸震惊,随即连忙谢恩。 只有赵思民在同僚杀人的目光中问道:“官家这是为何,他们贪墨就要弃市;我等犯下叛逆大罪,官家为何要饶恕罪臣等?” 赵思民能感受到周围五位同僚那恨不能杀了他的目光,可他还是忍不住开口了,他不想不明不白做事。 天子看向他,那目光让他连低头避开,“赵思民?你的事狄经略与朕说过。 凡事求个道理,不错,不过也希望你多学多看,开阔视野,不要闭塞自己的眼界。” “谢官家教诲!” “嗯,这些人贪婪无度,目无法纪,过去多年不断盘剥百姓才是此次西南之乱源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看起来不足死,可日久天长他们的罪比阿构还大,朕不开株连已是降恩了!”面前天子严肃道。 赵思民顿时明了,无话可说。 “至于你们......”官家看向他们,神色缓和许多,笑道:“汉初时代国相陈豨联匈奴作乱,汉高祖御驾亲征,赵国相周昌上奏请求把常山的郡守、郡尉斩首。 理由是常山郡共有二十五座城池,陈豨反叛,失其二十座。 汉高祖说:‘此力不足也’最终赦免了他们,同时还恢复职务。 这样浅显的道理朕会不懂吗?你们在西南数年没有参与贪墨,也没为非作歹的记录,是兢兢业业的地方官员,叛军来时兵微将寡被迫投降也是如汉高祖所言‘力不足也’。” 说着年轻高大的天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错不在你们,何罪之有。” 听到这,赵思民心头巨震,整个人如遭雷击,此前没有丝毫动摇,面无惧色的他再也忍不住落泪嚎啕,跪地:“官家圣明,官家圣明!臣有罪......有罪啊........” 其余五人则或许喜色或是落泪,纷纷都激动谢恩。 官家抬手:“都起来吧,收拾收拾,先去泸州官府落脚,朕另安排你们。” 赵思民抹了抹眼泪,拱手领命。 “赵卿,当年的事错不在你们。”官家突然道,“当然,也不在仙君和太皇太后,只能说天命所致。但你留在西南屈才了,随朕回京。” 赵思民呼吸急促起来,好一会儿才消化完官家话里的意思,拱手道:“臣领命!” 天子点头,在众人目送中转身率众离开。 赵思民目不转睛,一直目送高大伟岸的天子翻身上马,在众多目光目送中被众文武簇拥向北面而去,直到身影消失在大营北门。 他心中五味陈杂,远处营地城头旗帜飘扬,苍凉壮阔。一抬头,高处烈日炎炎高悬苍天之上,烛照苍生滋养万物,炙热得他只能仰望却不敢直视。 赵思民突然开始期待起来,大周的将来或许也会如日中天...... 95、班师回朝 六月二十日,烈日炎炎,郭天子从行军大帐暂移居城内官署小院中,更方便处理接下来的西南政务、人事安排等。 在此期间,郭天子重用史进忠、王筠、狄轩帮他处理事务,三人在物资筹备、运输、统筹计算方面都非常有才干,特别以王筠和狄轩最为突出。 但两人情况又各不相同,王筠是进士出身,正宗的科班干部,系统性的学习过筹算,统计等,加之他担任度支员外郎数年,经验丰富。 狄轩则是半路出家的野路子,但跟随父亲狄至南征北战,一直负责军队后勤,经验丰富,实际处理的问题非常多,乃至很多时候都困难重重,甚至惊险,这样历练出来的本事十分过硬。 另外,郭天子加赵思民为供奉官,随驾左右,作为政策的参谋,毕竟他在西南为官多年,更加熟悉这里的风土人情,具体情况等。 今天一早供奉官潘楚从江边买来了早上咬钩的鲜鱼,午饭后郭天子还准备小憩一下,翰林学士王?进来汇报,大理国主送来书信。 郭天子对言辞华丽生僻的国书一知半解,王?给他讲人话翻译一下,明白这书信的意思。 大理国主段和誉先恭贺他们平定了叛乱,盛赞上国天子的文成武德武功赫赫,边地小国敬仰敬佩的漂亮话。 随后则是追溯了两国君主几十年来的传统友谊,讲述过去各君主之间的良好关系。 最终终于图穷匕见,恭敬的表示科部首领不知上国广大,跟随叛军首领阿构犯上作乱,已被大理国主治罪处死,首级很快就会恭送到天子面前谢罪,但科部几十年来一直是大理国的国土,希望以后依旧由大理国掌管。 这封书信的内容郭天子倒一点不意外,当听说大理国主率大军驻科部四十里外时他就猜到其目的。 正因如此,他已下令让李告兴率一万大军依旧驻守乌蒙部,暂不北撤。 “去把狄经略、史公、王筠、洪皋、赵思民叫来。”郭天子吩咐。 ..... 一杯茶没喝完,屋子里已经满满当当坐满人,天气太热,一堆人挤屋里受不了,郭天子让他们出去外面院子小亭里商议,那里有一颗老树遮荫,还能吹风。 在外面,几人传阅大理国主的书信,随后神色各异。 郭天子一面用扇子扇凉一面问:“诸卿有什么看法?” 结果无一人应答,看他们行色拘谨,郭天子忍不住问道:“都说说看啊,朕叫你们来就是参考你们的意见,别一个个不出声。” 王筠拱手出列,“官家,江南采买过来的粮草还够一个月之用,若官家想长久与大理国对峙,需准备更多粮草。 川陕四路连年供给关中,臣建议照旧从江南采买,沿水路输送前线,这样虽然依旧靡费巨大,不过好过陆路许多。” 郭天子皱眉,这王筠怎么答非所问。 不过一眼扫过众人小心翼翼欲言又止的模样,特别是史进忠,如今身为枢密院首官,朝廷宰辅,却退到王筠身后,恨不能退出小亭,顿时明白他们心中所想。 他们大概以为自己年轻气盛,又御驾亲征取得如此漂亮的大胜,正是心头最高,最傲慢的时候,大概率不会对大理国主容忍让步,可又谁也不敢来触这霉头,所以干脆一言不发。 出来说话的王筠也答非所问,又旁敲侧击表明军粮不够长期之用,再重新筹备会花费巨大。 不过从他们不敢说话的表现和王筠话里,郭天子也明白他们的意思。 心里好笑到,这才哪到哪啊........ 他虽然取胜,可也是熟知历史的,他这点战绩上史书留几句话够,可若和卫霍李靖苏烈等名将相比,那就是萤火与日月争辉了。 何况云、贵、川一带由于地理阻隔,远离统治核心等各种缘故,自古少出强兵,这种现状一直维持到近代。 他不过打败了众多部落联盟的民兵,他们在武器装备,训练水平,马匹储备上都远不如北方的禁军,要是因此就骄傲自满,洋洋得意,等对上西北的夏国,北方的契丹绝对要吃大亏的。 他们不说郭天子只好自己道:“朕想差不多便班师回朝吧。” “官家!”众人惊讶看过来。 “科部一千多户便交给大理国吧。”郭天子一手背在背后,一手以中指指节轻轻敲击栏杆:“我朝之重首在西北,此时不宜与大理交恶,国家再大也不能四面树敌。” “官家圣明!”史进忠拱手,这时才敢说话:“臣以为眼下夏国才是我朝心腹大患! 若尽得夏国之地,获阴山以南,贺兰山以东,就有大片草原马场,马匹无数,到时足矣与辽国抗衡。 若夏国荡平,再夺回燕云之地,拒契丹于幽州以北,则小小大理何足挂齿,可传檄而定,大理国主今日敢如此嚣张跋扈,向官家索要,无非是因我朝西北北方都有掣肘,不敢兵陷西南。” 郭天子点头,“下次早说。” “是......”史进忠连尴尬拱手。 “史公的话很有道理,当今之重在北不在难。”郭天子扫视众人:“科部就让给大理国吧,不能把精力浪费在这。我们有更远大的志向,轻重缓急朕能分清。” “官家!”众人目光汇聚过来。 “准备准备,朕要在七月前班师回朝,西南之事该告一段落了,章公对朕说过,夏国蠢蠢欲动,我要把精力放在西北。”郭天子嘱咐。 “尊令!”众人拱手。 ....... 当晚,郭天子令翰林学士王?代笔,写信给大理国主,告诉他科部确实应归大理国,不过是大周将士跋山涉水流血流汗为他们收复了故地,他们想要回去,需要白银一万两犒劳将士。 六月二十五日,大理国主同意,同时派五百人的使团沿金沙江进入长江到达庐州,带来白银一万两,众多大理土特产,火腿、山药、蜂蜜、干菇、奇花异草等,以及科部首领的人头。 可怜的科部首领,成为这场叛乱中除去阿构外唯一被杀的部族首领。 郭天子令赵思民款待他们,并下诏召回驻扎在乌蒙部的一万大军,而大理国主也在一日后班师。 至此西南局势完全平定下来。 六月二十六日,所有西南行政班子商定,天子令枢密副使、翰林学士等一道发布临时制书、 六月二十七日,天子下诏,大军班师回朝,前军洪皋统帅,当日便离开了泸州...... 96、意义重大 六月二十八日,风云汇聚电闪雷鸣,一场瓢泼大雨毫无征兆降下,一道道帷幕从天空拉下,隔开群山和大江,哗哗啦啦的雨声响彻山林一浪高过一浪经久不息。 大雨一直下到晚上,山间水流暴涨,汹涌咆哮冲毁桥梁,地面湿滑,时常听到远处山中如雷霆崩腾般恐怖的巨响,那是山体坍塌滑坡的声音。 人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太过渺小....... 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班师计划不得不推迟到二十九日。 二十九日,天空依旧下着濛濛细雨,江面雾气还未散尽,郭全斌着淡黄袍服,披紫色貂皮披风,狄轩身着甲胄为天子撑伞,李纪砻率领的东西班禁军十余人紧随左右护卫,之后则是史进忠、王筠、狄至、李告兴等众文武。 一众人等在地方官员相送下一一等船,港口和岸边到处挤满百姓,夹岸相送,各军将士见此但都纷纷挺直了腰杆,整齐笔直列阵在江畔,随着一声声令下,开始整齐有序登船。 郭天子上船后没有立即入舱,而是冒雨站在床头与两岸百姓打招呼,李纪砻率东西班禁军紧张环绕护卫,直到大船随哨声缓缓离开码头进入大江。 随着船只缓缓前进,沿途江畔百姓络绎不绝,大船从泸州出发,走了快半个时辰,两岸依旧人影错落,不少百姓高呼万岁,不少人把酒水米肉,山上采来的各种鲜花投入江中。 郭天子看得肉疼,这样的行为太浪费了,但念百姓赤诚之心也只能作罢,改风易俗并非易事,非一朝一夕。 狄轩也感慨一句:“都说南方富庶,今天算是见识了。” 郭天子点头,又道:“如果没有边地屏障,越富庶越为虎狼惦记,逃不过兵灾,这里百姓安居乐业也有西北军的功劳。” 听到天子这么说,狄轩忍不住嘴角上扬。 说到这郭天子道,“朝中有些官员认为调集西南关中资源劳民伤财支援西北军与夏国作战不公平,所以极力阻止战争,宁愿割已得之地给西夏国也要和谈。” 狄轩道:“官家是说吕辙他们......” “你也知道?” “全西北将士都知道!”狄轩很快接话。 郭天子点头:“可他们何曾想过,这对于奋战在前线浴血拼杀让关中巴蜀免受吐蕃、西夏威胁百姓能安居乐业不受战祸的西北军公不公平。” “官家!”狄轩看向他,一时有些语塞,过了一会儿居然眼含泪花,连偏过头去,怕他看见。 郭天子理解他的苦楚,大周的朝堂上有很多为百姓鸣不公的,却少有为边军说话,考虑边军困难的,可即便这样,他们又不得不面对强大的敌人压力和死亡的威胁。 这是残唐五代以来军阀作乱导致的全国上下对军队不信任的后果,加之边地大多贫瘠,没有经济实力使得其政治实力也不行,朝中基本没人为他们说话,而朝中没有支持,军队就很难有作为。 就像先帝时与西夏国的大战,战争确实打了一年,可最艰苦兵力相当互相试探初期已经熬过去,周军夺取兰州,又夺西夏军边境堡垒四座,在天都山奇袭大败夏军,俘获对方两名大将。 经过一年艰苦鏖战,战局正向好的方向发展时,正是扩大战果的最好时机,却因为朝中没人支持,只有吕辙等众多官员反对弹劾,说他们打了一年多靡耗巨大却进展不多劳民伤财。 导致先帝顶不住压力下令与西夏议和,归还夺取的四座边境堡垒,许多与西夏国作战的将领官员,如赵思民及其上司当时秦凤路节度使刘武昌都被贬谪。 打胜仗反而被贬,朝中天子官员却都以为合情合理,这就是边军当下的情况。 所以听到他这么说,狄轩才会情绪激动难以自已。 郭天子拍拍她肩膀宽慰:“朕心里装着天下呢,西北也一样。” 狄轩点头,正色说:“圣君思虑长远,官家说什么我都会照做,西北的兄弟姐妹们盼了许久,我不想他们失望。” 江上浪花滔滔,两岸猿猴野兽时不时啼鸣,加之江畔零星百姓的呼喊,格外嘈杂热闹。 “不会的。”郭天子答应,声音不是很重,却像是某种笃定的承诺。 狄轩看过来,脸颊微红:“谢官家!” 这时李纪砻突然插话:“官家,雨下大了,进去里面吧。” 郭天子嘴里想说什么全被他打断,只得点点头:“好,进去吧。” 很快一群人进了船舱,舰队沿着大江北上东进,顺流比来时快了许多,两岸景色不断退去,转眼就离开了泸州地界。 ...... 七月初,西南之战大胜的消息已如炙热夏风,吹遍大江南北。 这场战争接受得太有戏剧性,反转太大。 自年初叛军起,到二月初朝堂草草应对,自西北边将中找了一个替死鬼去西南平叛,与叛军交战两个多月接连不利。 到四月下旬突然传出官家要御驾亲征西南的消息,举国震惊,上下一片反对之声,朝堂中只有蔡公、范公等少数人支持,尚书左丞等以死相逼要官家罢兵还被传为佳话,视为国为民忠言直谏的士大夫典范。 就在大家都议论纷纷接下来西南局势会有多糜烂时,年纪轻轻的官家亲率大军连战连捷,一个多月大小二十余战无往不利,破敌拔寨,俘斩数万叛军,获伪王首级,以雷霆手段平定西南之乱。 自出兵起到伪王受首不过五十天左右,此等雷霆手段强悍武功,令天下人瞠目结舌震惊不已。 当初极力反对出兵以死相逼被士人奉为典范的吕辙等人也成了天下人最大的笑话,据说不少人围着他家嘲笑,还有人夜里悄悄在他家墙壁大门上题字,羞愧难当的吕辙甚至十几日不敢出门见人。 大军凯旋的消息也早在六月中旬便传遍南北,沿途诸多官员百姓自发去江边等候,想一睹英明神武的少年官家天颜。 有了去时的教训,诸多官员也不敢搞什么接风洗尘的操作,只是轻率家属朋友去江边恭候,以期天子能看到自己。 如此长江两畔如过节一般热闹,天子旗舰每走一段就能看到两畔欢迎的百姓和官员。 此时郭天子也意识到,这一次他赌对了,这一仗虽然艰辛却完全值得,对于军心民心的鼓舞,全国士气的提振,天子权威的加强都有无比重要的作用,意义重大! 97、江宁美人 七月六日,数百艘大小船风帆盖住江面,浩浩荡荡经过江宁城北。 作为淮河以南的经济中心城市,江宁格外繁华,江畔诸多官员贵胄等都在恭候圣驾。 黄家两位郡主及其家属十余人也随下人在江边等候,周围环绕诸多官员贵人,江宁知府也在官员簇拥下过来打招呼。 若是以往知府顶多远远点头示意,算是招呼,这次却亲自过来问好。 要知道黄家虽有郡主,在外人看来风光无两尊贵无比,可在江宁知府这样的人物眼中未必多看重。 黄家是有郡主之名的尊贵人家并无实权,而江宁知府是上府知府,朝廷的封疆大吏三品大员位高权重,对黄家未见得多重视。 这次如此示好,只因天子在西南取得的大捷有黄家兄妹的支持帮助。 这件事普通人或许不知,可在上层人士中却已经传开,毕竟采买五十万匹布,十万石粮食这样的大动作不可能瞒过有心人的眼睛,也不用瞒着。 当时便有很多人猜测出妙明郡主是在为天子做事,当战争进行到一半度支司员外郎率队来江畔运送大量布匹时才证实了这件事。 待送走知府后,风韵犹存的丽宝郡主看向一旁女儿,笑盈盈道:“外人都说我女儿眼光高,他们真是一点没说错啊。” 说着压低声音凑到女儿耳边:“官家和你年纪相仿,不会是看上官家了吧?” 黄妙一脸色一红,连制止母亲的话,“母亲........” 她忍不住顺着母亲的话想了一下,又连制止自己,把目光投到江面上去,去在诸多船帆之中寻找圣驾所在的的那条。 思绪也忍不住和周围人一样雀跃,她确实没想到,官家能取得如此大捷。 她对官家的第一次印象是在先帝时,那年上元佳节她与范公家的千金她的好友一道赏灯猜迷,流连人间繁华之间,却不想被还是郑王的官家骚扰,她亮出身份才让对方畏惧得以解围。那时她便对官家的印象极差,得知郑王继位的消息后她连大梁城也不敢去。 再到为西南百姓不得不面圣时她心里忐忑,官家却似若无其事全然不记得那些龌龊,做事利落果决,谈论国事总策谋长远,任她自以聪慧自居也钦佩又自觉不如。总感觉官家一两年不变如变人一般,明明比自己还小,说话做事却老成独到。 她只好在心里想,或是这一两年来官家长大了,也懂事了。 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官家不只变得会治国理政,抽丝剥茧剪灭奸臣,纵横捭阖驾驭官吏,连打仗也这么擅长! 虽然王筠员外郎曾跟他们讲过官家在西南前线披坚执锐身先士卒的事,明白官家的不容易和取胜的艰难,可官家到底是从哪学会打仗用兵的? 她自幼饱读诗书,家里的先生名师请了数位,才有如今成就,官家却是如何无师自通,用兵如神的,难不成他真是天上武曲下凡,天生就知兵法将略。 官家真是.......真是奇人,她脑海里浮现了官家的样貌....... 挂着天子鸾纛的大船脱离船队缓缓靠岸,江畔众人呼吸沉重也都激动起来。 不一会儿,大船边上又靠过来几艘小船,众甲胄鲜明,武装到牙齿的禁军迅速下船隔开众人,在岸边圈出一片空地。 很快放下登船梯,官家在众文武簇拥下走下船来。 又见到熟悉面孔,黄妙一只觉心中一喜,却又不敢上前去,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有种近乡情怯的畏惧感停在了原地。 江宁知府,父亲母亲等人已经上前去见驾了。 她远看过去,在众人簇拥环绕之中,官家身着浅黄素雅官服,腰间带剑人高马大,在一众人中格外显眼,面对众人簇拥和目光泰然处之,江畔一片热闹纷繁,可他就如理所应当的中心一般。 平时傲气专断的母亲恭敬行礼,在江南位高权重眉眼不低的大人物小心翼翼一路低头。 黄妙一不知道该跟官家说什么,却被自己的哥哥硬叫着上前行礼,众人见她过来也纷纷让开一条道来,投过来的目光似乎都带着某种令她心头狂跳的意味。 “官家妙明郡主来了!” “郡主快这边请!” “让开让开,郡主来了......” “.......” 他们这些人都笑盈盈的说些什么话,这让她更让她心中不安了。 待到天子面前,她连恭敬行礼,可手忙脚乱间差点忘了怎么行礼,官家笑道:“免礼吧,朕今日便要回京,只能耽搁半日。” 听到这话,她心里莫名有些失落,下意识便开口挽留:“官家远涉湖舟车劳顿,何不在江宁休息时日再回京不迟。”可话一出口她便后悔得不能言语,连闭嘴低头了。 官家听了看她一眼,笑道:“郡主好意朕很想领受啊,要不是朝中还有很多事等朕决定,真想留在这虎踞龙盘之地。” 黄妙一只觉心里乱糟糟的,心跳得很快,似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完全不受脑子控制般,听到官家这么说,她只觉脸火辣辣的,不知该如何接话。 好在哥哥连道:“官家日理万机,我等不敢挽留,若日后官家幸临江南就是江南的荣幸。” 官家点头,目光看向黄妙一,把她上下扫视一番道:“你们有空来大梁,这次的功劳朕都记着,中秋来大梁一趟,朕要赏赐你们的功劳。” 兄妹两连行礼领天子命。 随后,众人于江边酒楼中设宴招待天子及其随从。 到下午,天子登船离开,中间一共待了两个时辰。在此期间,天子询问了知府、同知、通判等江南政务,百姓生活,粮食收成等问题。 官员们恭恭敬敬回答,一丝不苟,天子再三强调百姓乃国之根本,官员需亲民爱民,政策要为百姓谋福等,一时传为佳话。 在此期间,妙明郡主一直陪同天子左右。 待到白日西斜,天子登船离开,沿大江继续东进北上。不少人纷纷转头拜会郡主,接下来几天,江宁黄家的门槛差点被人踩断。 ...... 七月七日,前锋洪皋部已回到京城大营,圣驾离开大江到达扬州。 七月八日,圣驾进入淮河。 七月十日,圣驾沿汴水到达大梁城南,并组织将士有序回营,圣驾夜宿城南二十里外姑台驿。 七月十一日,史馆相蔡雍率文武百官出朱雀门十里迎接圣驾凯旋,大梁百姓夹道观望,热闹空前...... 98、老子就不能享受享受 郭天子与官员在朱雀门十余里外的一处空地上相会,文武百官身着官服手执如意文武分列,浩浩荡荡五六百人在几位宰相率领下焚香列阵,搭起彩棚,插满彩旗等侯天子。 大军停在二百步外,郭天子率诸将领及随军官员过来,早准备好的官员们纷纷端酒水上前接风洗尘。 距离郭天子最近在他左右的是此次出征最得力的两员干将。 负责统筹转运大军后勤,战争期间坐镇泸州为天子养活数万大军的枢密副使史进忠。 以及他亲自擢拔的得力将领,先以四五千弱势地方兵力血战顶住叛军数万人进攻,为后续禁军支援提供战略机会,又率大军连破数县城寨、部落,攻破乌蒙部叛军老巢,彻底终结叛乱的泸叙经略使狄至。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监修国史、中书侍郎、少师蔡雍,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门下侍郎步芝,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左仆射恭笃康率官员上前,举酒杯为众人敬酒。 郭天子大步上前,接过蔡雍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笑着拍拍胖老头的肩膀:“蔡公,这些日子辛苦那你了。” “为官家分忧是臣子本分。” 史进忠接过步芝的酒,两人寒暄几句后喝下。狄至则小心翼翼恭敬接过恭笃康的酒杯。 随后众官员纷纷为天子身后文武送上接风洗尘的酒水,并说着客套话,只有敬到身着官服年轻漂亮的狄轩众人都有些吃惊。 同时一位白发苍苍的翰林学士出列,开始诵读歌功颂德的文章。 喝过百官奉上接风洗尘的酒水,听完了官员们的歌功颂德后,郭天子当即下令太常寺卿鲁明忠率太常寺少卿、丞及诸博士代替天子,到城外代天子祭郊社、宗庙,遍祭群神,谒陵寝。 太常寺卿领命,整个人红光满面,当即就要率手下官员去,并敬询天子,阿构首级在七月初已传回京城,在朱雀门城头示众,京城百姓围观无数,现在要不要取首级带去宗庙祭祀,告知先祖后人功绩。 郭天子摇头,告诉他们不用,一坨烂肉就别折腾,祖宗在天上早知道了,用不着拿那去。 鲁明忠拱手,风风火火去了。 此时后面黑压压大军才在天子命下列队齐刷刷过来。 多数禁军早已安排回营,是不可能让大军入城的。 此时跟着的是李纪砻率领的东西班直一营人马。以及因一手神射立下战功,在前线直接被郭天子从都头提拔到指挥的皇城司指挥林兴率领的皇城司禁军精锐一营,总共一千人马。 这一千人人马披甲,刀枪明亮,号令严明,整齐列在身后如一道黑色高墙一动不动,直到天子一声令下,才轰隆开动紧随而来。 尚书左丞吕辙等十余位当初出征时死谏的官员面色苍白,在一旁战战兢兢一句话不敢说。 郭天子则一眼没看他们,快速率众越过,数百人的文武百官也纷纷按官阶排列跟上。 在众多人马拥护圣驾开始入城,身后旌旗林立诸将分列,众多禁军将士甲胄鲜明刀枪林立,都骄傲挺直腰杆。 郭天子没坐他的八抬大轿,也没坐马车,而是身着淡黄色戎装,骑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招摇过市,引来无数人围观。 围观百姓情绪热烈,虽被皇城司禁军、开封府衙役隔开,依旧激动高呼万岁,不少人将花朵桑枝丢在路中,为前进的队伍铺出一条花路。 路边房屋,城楼高处已挂上彩旗。 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路进了朱雀门,沿着御街往北,沿途百姓夹道,热闹欢腾,不少人爬上路边老柳树,二楼的栏杆边挤满人,乃至屋檐也爬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面对这么多目光,以前的郭全斌还会局促紧张,如今他已习以为常。 卸下国家、战争的重担,他就只是个普通人,心中的期待从未如此热切急促,那些在生死存亡,艰险跋涉之间被日夜压抑的思念、牵挂,终于在此刻全身心放松下来时全涌现出来。 脑海里浮现了那如白兰般的纤纤身影,第一眼就吸引了他的目光。 当他骑马跨过州桥到达大相国寺外的大街上时,一眼便看到人群中令他心心念念的人影。她身着粉色襦裙,头系红色丝带,手中提着一个柳条编的篮子,被人群排挤在外围,局促向桥头张望,与热闹激动的人群格格不入。 远远的,目光心有灵犀对在一起,小姑娘呆住,并很快低下头去。 所谓小别胜新婚,时光积累的情绪忍不住要喷涌而出,郭全斌笑着停马下来,庞大队伍纷纷停下,身后大将李纪砻、林兴连下马率十余禁军士兵过来护在天子左右。 在众人瞩目惊呼中,郭全斌分开人群,几大步过去,一把拉过站在人群后不敢上前的小姑娘范灵韵。 她惊呼一声便被天子大笑着拉入怀里横抱起来,相较郭天子的身躯魁梧,她显得娇小许多,如抱起一个孩子。 围观众人,身后百官都被天子这出惊呆,有些百姓红着脸避开,也有人起哄高呼,八卦的想要往前看清怎么回事却被禁军士兵隔开。 小姑娘把脸埋在他胸口像兔子一样完全不敢见人,郭全斌只觉身心舒畅,浑身畅快,大笑着扶范灵韵上马,随后搂她骑在高头大马前面,一路向皇城去。 范灵韵的事在官场之中早就不是什么秘密,迟迟不给人交代反而会让小姑娘担惊受怕,郭全斌不管那些,老子是皇帝!爱怎么干怎么干! 当皇帝那么多天,又是勾心斗角又是为国拼命,老子就不能享受享受! 这么久了,他终于尝到了当皇帝的好处。 范灵韵脸要出滴血来,小脸埋在他胸口根本不敢去看任何人,也不敢去看这一路的热闹。 足足一个多时辰后,在百姓围观中队伍才穿过御街,到达宣德门外。 随后皇城司禁军也解散,由林兴带回营房。 百官则停在垂拱殿,天子行伍直入大内,东西班禁军换岗,众多宫女太监在垂拱殿后恭候,在范灵韵的服侍下天子沐浴更衣焚香,随后直接带范灵韵一起到垂拱殿接受百官朝贺。 之后便是大宴会群臣,一直到天黑之后官员们才纷纷告退。 郭天子则激动的搂着许久不见的范灵韵回到天子阔别已久的寝宫王岁殿...... 99、鏖战之法 整个世界如上下颠倒一般,人像是置身云朵之中,软乎乎令人头晕。 范灵韵像是做了一场漫长又不真实的梦,直到回神才发现自己已经和官家坐在大殿之上,受下方列坐的众多文武恭贺朝拜。 下方坐着的有当朝诸位相公,他的父亲,父亲的好友,都对她恭敬行礼,这令她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应对。 好在天子的大手紧紧拉着她的小手,让她安心不少,这时她才终于从那种晕乎乎的状态之中回神过来。 积蓄的思念突然决堤般涌出....... 终于想起之前的事,更加羞窘了。 两个多月的日思夜想担惊受怕,她不敢去多想那些情感,因为那远非她能决定的,对方是官家,是上天之子,是数千万百姓共主,是大周的主人,国中最有权势的至尊之人。 她不像父亲和相公们那样时时念着前线的战事的进展,她一直只关心官家有没有受伤,能不能吃饱睡好。 她也觉得自己太没出息,父亲从小教她饱读诗书,她却成了一个没志气的女人。 可那种从心底长出来的情绪她却始终控制不住,有时她去大相国寺上香为官家祈福时甚至都会想,西南的胜败都无所谓,只求佛祖保佑官家能平安回来。 待听说官家神勇威武,克敌定难后,她忍不住一个人躲起来大哭一场。 当官家即将回京时,先前的激动又变成了忐忑和害怕。 官家回来了,她又算什么呢......蔡相公下令,在京五品以上,外地来京四品以上官员全随他一道去城外迎接官家。 她没有资格去,因为她既不是五品以上官员,也和官家没什么关系。 蔡公亲自让父亲问过她,要不要一道去城外迎接官家回来。她摇头拒绝,自己什么都不是,又能以什么身份去迎接官家呢。官家心里怎么想的她全不知道,万一这两个多月官家在西北把她忘了呢....... 所有的思绪像一团乱麻,每到夜里她不知为何,眼泪自己忍不住流下,把枕头被褥捂得又设又热,想看书点起烛火却一句一词也看不见去,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觉一天比一天消瘦。 直到那天,她原本想在家门附近,躲在人群之后见官家一面。 没想到官家直接停马,在众目睽睽下坏笑着向她走来,那时候她都忘了该继续呼吸。 随后官家利落将她抱入怀中,那一刻她忍不住把脸捂在官家宽阔胸膛又哭起来,之后她便一直晕乎乎的,不敢去看周围的人,不敢去听他们的议论和高呼。 “见到我不高兴吗,哭得像只小猫。”官家笑着逗她。 “哼......”她只是哼了一声,甚至无力去和他斗嘴,心里的巨却顷刻间放下了,一种无以言语的浓烈情感在胸中翻滚,不知什么时候种下的种子已经长成参天大树了。 ...... 晚宴散后,官家带着她乘轿子回到万岁殿。 范灵韵连告退道:“官家,我回去休息了。”她是女官,在入内内侍都有自己的厢房。 官家却坏笑着一把拉住她:“嘿嘿,白天哭得像小猫一样,现在想走,晚了,留下来朕教你人生大事。” “官家.......”范灵韵只觉自己的小脸火辣辣的,连推脱:“我不是后苑的人。” 官家一下将她拥入怀中,充满阳刚气息的滚烫将她包裹,整个人瞬间便软了下去,“嗯......官家,不要。” 官家抱着她,凑到她耳边道:“在西南可日日夜夜都在想你,要不是急着回来见心上的人,说不定那阿构还能多活几天,你可是立大功了。 朕决定,你对西南之战立下大功,明天就封你为妃,这是你应得的不用谢我。” 听着官家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范灵韵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伸手紧紧抱住官家。 “你想不想我啊?” 范灵韵点点头。 “你这什么意思,我不懂啊。” “我......” “我什么,说出来!” “我.......我也想.......” “想谁。”官家坏笑着,大手从腋下伸到前面,让她呼吸加速。 范灵韵只觉得天旋地转,羞窘到极致,终于忍不住柔柔弱弱说:“想官家.......” ...... 听到柔情似水的情话,郭天子哈哈大笑,把范灵韵打横抱起来,皎洁月光从窗户洒进万岁殿,美人如天仙下凡,面若桃花。 两人心有灵犀,小姑娘知道郭天子想干嘛,呼吸有些急促,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脖颈。 郭天子将她轻轻放在殿中宽大的床榻上,为她理顺额前凌乱碎发,“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官家......”小姑娘水汪汪的大眼覆盖水雾。 “嘿嘿,朕教你做大事!” ....... 郭天子年纪不大,正是如牛一般的年纪,向来敢作敢当,确实教会了范灵韵做大事。 那一夜格外漫长,月亮也害羞躲在云朵之后不敢偷看。 郭天子十分得意,西南的大胜后的舒畅,积蓄已久的情感,让他寸步不让步步紧逼,接连扩大战果,今晚天子在大梁也是一场大捷!而且对于郭天子本人来说更加意义重大影响深远。 一场艰苦而漫长的鏖战,直到后半夜天快亮时候才完全偃旗息鼓。 ...... 次日,枢密院诸国官员早上来请官家议定诸出征将领的奖赏问题,内侍都的宦官只能委婉告知,官家舟车劳顿还没有起来。 对方还是坚持要见,毕竟这是大事,宦官面露难色,只得提醒道范公家的爱女昨夜留宿宫中,请他们还是下午来吧。 史进忠、刘升等听到这也明白怎么回事,谢过内侍都宦官后告知下午再来,若官家起来了让他们通报一声。 宦官点头答应,这样的事之后还发生了几次。 因为官家两个多月终于回来,枢密院、东府、三司、银台司、开封府、翰林院、军器监等各部都有事汇报。 不过所有人听说昨夜范公爱女留宿万岁殿的消息后,都默契选择午后再来,不少人出垂拱殿后都有羡慕有嫉妒的感慨,范公是真生了个好女儿啊! 111、做戏做全套 八月十五过后,郭天子令翰林院承旨为他写一封信带给辽国国君。 信中主要强调了两国之间的传统友谊,着重强调两国是兄弟之国,向来相安无事,做出一副他只想着安安稳稳过日子,不愿也害怕与辽国起什么冲突的态度。 并准备不少贵重礼物和南方特产,如岭南进贡的甜酒,海州进贡的上好黄米,泗州进贡的沙糖,高丽进贡的山参,吐蕃进贡的奶饼等。 范光文、周图正等都表示在这样会不会太过恭敬了,对天子民声不好。 郭天子摆摆手不以为意,当时便对两人道:“朕的民声不算什么,关键在于做戏做全套,既然将来的战略重心在西北,则必须尽量麻痹稳住东面的辽国,为此这些表面功夫必须做好,不只朕,你们也是。 这不是什么面子问题,是国家战略,关乎国家利益,天下百姓利益,不该以朕一人得失去比较。” 两人动容,点头不再多言。 八月十七日,辽国使节离京时,郭天子亲自在皇城门口为其送行,再三嘱咐他回去之后要向国君说明自己的态度,表明两国的友谊。 使节也郑重答应此事。 待带着满满礼物的使团高兴走远,郭天子立即收起笑容。 ....... 十八日,刘词被秘密押送回京,暂关押在皇城司中,但无论如何审问,他依旧一口咬定所有事情尽是他一人所为,与他父亲无关。 事情陷入僵持,郭天子只能暂令皇城司看好他。 八月十九日,经有司查证,以贪墨受贿之罪抄家流放常州通判苏奎,并加永不录用。 八月二十日,户部司户部使卢励呈送秋税统计,天下各州县共得六百一十四万七千一百缗二百三十四文,同时各军路府州县府库存粮也上报上来。 要一一核对可不是小事,共三百多州数千个县,按例这些核对都全交给户部司官吏去做。 但这种关乎国家根本的大事郭天子并不放心,他把户部司官员叫来,到垂拱殿侧殿与他一道核对,有天子的参与和监督,官员们更加认真也不敢懈怠徇私。 而且大概是此前天子杀潘楚及孔炿的事威慑了官员,加之天子在前,不敢徇私,还想在天子面前表现等诸多缘故。 二十二日早,户部司员外郎黄志芳求见,亲自向天子举报,他小舅家的表弟江州德安县知县。 表弟向他写信求助,其身居居德安县知县,以职务之便在去年米价高时偷偷将县城仓库中的粮食拿去卖。 想着等今年秋收后粮食价格下来再便宜收购还回府库去,以此价差赚一笔。 可没想到今年开春之后朝廷出兵西北,在长江沿岸州县大量采买军粮,导致粮食价格一直居高不下,他就是自己亏钱也买不回来这么多粮食送回仓库去填补缺漏。 而秋收将近,户部司开始要求各州县府库核验对账上交三司。 因为有县丞等在他没法作假,而且江州通判也率官员巡查各县,他做不了手脚,于是只能来个釜底抽薪,遣派信任家丁带白银一千两上京城找到担任户部司员外郎的堂哥黄志芳,求他在查账目时念在兄弟情分上为他遮掩一二,事成可视为再生父母。 另信里说白银一千两只是先给的孝敬,以后每年还有。 郭天子听后立即叫人去宝文阁找江州德安知县的曾经的奏疏,考卷等。很快便有官员送过来,比对字迹之后发现与黄志芳呈上的书信几乎一模一样。 郭天子便下令派人将德安知县拿回京城受审,令大理寺、御史台接手此案。 接下来经十天的艰苦核对,共三州十一县的存粮对不上,都派出御史前去查看核对。 这件事一直到九月中旬才有结果,三州十一县中只有两个县残酷存粮对不上,其余的都能对上,郭天子不知道他们用什么办法找补,但都下诏斥责了这些人。 至于对不上的两个县长官直接拿下,押送京城交有司审理。 ........ 八月二十六日,夏国一队骑兵越过黄河进攻吴堡寨,被守军击退。 二七日,郭天子偷得浮生半日闲,骑马带范灵韵去汴水边上玩,登上河畔山坡寺庙,俯瞰远处大梁鳞次栉比一眼不到头的,像一头沉睡的钢铁猛兽。 远处往北一马平川,即便有树木楼阁遮挡也隐约能见波光粼粼的黄河。 郭天子搂着怀中美人,忍不住想起一句名台词:“看,这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 范灵韵呆了一下,很快靠在他胸口。 郭天子哈哈一笑:“其实我心里一直很不安害怕。” “为什么,官家是明君圣主,百姓安乐,臣子忠心。”范灵韵道,在她看来郭天子就是天下最厉害的人,哪会有什么不安,还有什么需要害怕。 郭天子玩弄小姑娘的秀发,坐在一棵老桃树下,又拉她坐下抱在怀里,稍有一些安心感。 看着大梁城北道:“从雄州、镇州到黄河边上一马平川,北方敌人可以长驱直入随时能到黄河北岸,黄河可算不得天险,何况等冬天黄河冻结更是危险。 这就像一把利剑悬在头上,让我时刻不能安心。” “官家......”范灵韵袒护道:“这要说起来,都是太宗皇帝时留下的后患了。” “也没办法,总要后人去解决。不然迟早会成大患,而且敌人只要用上一次,那就是亡国的危机了。” 范灵韵好看的眉宇间全是担忧,洁白如葱般的指头紧紧握着他的大手,“夺回燕云之地太难了。” 郭天子说着轻抚她的背脊,感受到她的担心,安慰道:“放心,我不是没分寸的人,这种大事没合适时机是做不出的,只能等吧,希望有生之年能有机会。” 这么说小姑娘放心一些,依靠在他怀中说起情话,说着说着说着他大手从衣襟下探入。 “官家.......不行,这里不行!”范灵韵着急道,面色通红。 郭天子嘿嘿一笑,凑到小姑娘耳边道:“这里又没人,怕什么,禁军都在山脚。” “官家,这.......光天化日,有伤良俗......呜.......” “不怕,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教你吃鱼。” ....... 八月二十七日,郭天子携贤妃游汴水畔。 112、西夏太后 八月,贺兰山下已经逐渐转凉,在高山荫护之下,自北方西方而来的冷风暂时没有波及城中,黄河涛涛,黄河两岸,来来往往的人影众多,密密麻麻,烟尘遮蔽天空,吆喝互换嘈杂,河边城镇大道上人畜混杂。 夏国人口数百万,其中近半汇聚在贺兰山脚下。 兴庆府坐落于黄河西岸,城墙坚厚,是夏国上一次迁都之后新修缮的城墙,首先便考虑遭到周国或是辽国大军进攻围城的情况。 但若是比城墙长度,城池规模则远不如周国那些大城,因为城中基本没有普通居民,只有朝廷各部官署以及皇宫,一处皇家林园,以及承天寺。 西夏国上下遵儒崇佛,上一代国君尊崇儒学,一度推进了与周国的停战事宜。而夏国国中多寺庙,广供高僧,连寸土寸金的皇城之中也有国造的承天寺,占地比各司官署还大,仅次于皇宫。 承天寺中西夏皇族达官显贵才能进入,时常香火鼎盛人来人往。 今日便与以往不同,殿外门口路口诸多身着甲胄的禁军士兵看守,到处都是刀枪明亮,甲胄齐全的武士,诸多车马停在寺院东面的大街上,往来的人都只敢远远看着指点议论却不敢靠近,因为这些车马依仗,乃至甲胄光亮的士兵,以及张立在马车上的旗帜,都表明这是西夏皇室的车队。 有人在低声议论:“都说周国是年轻娃娃做皇帝,哪能年轻过我国。” “诶,我们陛下确实只有五岁,可朝中有太后和相国在,怎么能和周国的昏君一样,去年我们派几百骑兵就哄他调集十万人马浩浩荡荡来,结果一无所获。陛下会干出这种事吗?” “你不懂,在我们汉人王朝的历史上外戚如果干政都没有好下场。” “那是你们汉人的事,我们党项人是草原的群狼,不像你们一样软弱!” “呵,主政的太后和相国兄妹可的都是汉人!” “........” 可谓无巧不成书,与周国十五六岁新君登基差不多,作为宿敌的西夏国国主去年登基时更是只有四岁。 朝政全掌控在摄政的太后梁氏及尚书令梁甲手中,两人是堂兄妹,在夏国朝堂之上,梁家树大根深,权势滔天。 而西夏国与其最大的敌人周国也不同,他们的禁军并不多,其主力军队是全国十二个监军司,各监军司都统兵大多由各部落首领担任,掌握当地军政大权,其职如唐朝时的节度使。 ....... 大相国寺内,二十八岁的梁太后身着淡黄长裙正与胡须花白的承天寺高僧对弈,身边有一身着紫色圆领官服的中年人观看,还有不少人站在旁边汇报着什么。 中年人正是西夏国相,尚书令梁甲。 一边身着官服的枢密使阿律朴定正向两人汇报:“这次出兵斩二百三十人,已经沿西面的路退回到萌井寨。 不过我们的损失其实还要稍微多点,周国的边将像草原的狐狸,他们不敢太深入,怕被截断后路,就像几年前那样。” 梁甲看了太后一眼,两人微微点头,都明白对方的心思,他立即对阿律朴定说:“让他们中间堆石头,外面放上敌人的人头,一路从拉回兴庆府,我亲自表彰他们。” 阿律朴定思索了一下点头:“我就派人去告诉他们。”西夏国土本就不大,自首府兴庆府出发到与周国的边界也不过三百余里,来去都快。 梁太后那边也正好杀得高僧投子认负,行佛礼道:“阿弥陀佛,太后棋艺精深,妙算长远,老衲枉活五十有六,却不是太后对手,此先天之妙也。” 太后高兴,“我学了五六年。” “阿弥陀佛......” “务必使诸部百姓,监军司都统兵知道我们得胜,他们太胆小了,章杰老儿不过一次运气好就把他们吓成那样,几十年前我景宗皇帝大破周军,杀了他们几十万人。”太后神色崇敬。 “怎么子孙后代反而畏周军如虎!胜败乃兵家常事!” 尚书令梁甲也称道:“太后高明,我们必须早日说服各监军司统兵出兵进攻周国,完成先祖遗愿,临渭水直取长安!” 年轻的太后信心满满,目光看向东面的楼阁和九层佛塔:“他们只是畏惧不敢进,生怕再吃败仗,我今年连连出兵不是为了取得什么大胜,就是带些首级回来让他们看看,如果能赢他们就敢出兵。 而且不少部族首领都盼着出兵,这是大势所趋。 何况如今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周国的新君主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正是出兵的好时机。” 一边的枢密副使,党项人官员枢密院同知野利融都听到这话补充说:“我听南面来的汉人商人说周国的娃娃国君带兵在西南打了一场大胜战,杀了十万叛军,说不定他不是什么没本事的人,何况厉害的马儿两三岁就能骑,我们不能太小看他。” “说不定是他们的夸大胡说,何况周国的西南本来就是一群没有开化的人,刀耕火种也不放羊牧马,那娃娃皇帝带着穿铁甲用钢刀的禁军,他们怎么可能是对手。”梁甲反驳。 见他有些生气,野利融都也不说话了。 相国梁甲踱步,一面走一面思索,“等过了冬天,马儿养足了膘,我们可以再不断派兵袭扰周国,让他们疲于奔命,想办法在东面把周军赶过黄河,我们利用黄河据守,不让周军渡河.......” 他一面说一面看太后的反应。 “同时要说服所有监军司都统兵一起出兵,等占据东面黄河以西土地,将周军抵挡在河东,让周国疲于奔命,我们就集结十二监军司兵马及禁军主力,往南直取关中,占据长安!” 太后激动起身鼓掌笑道:“这是天赐良机,上天给我们安排了这样一位对手,我大夏国往后千秋万代,在史书上也将如汉唐一样的王朝为后人铭记!” 一旁的枢密嵬名朴定与枢密同知野利融都都没有说话。 只有嵬名朴定开口提醒:“马上就是中秋,我们应该向宗主辽国敬奉礼物,应该派谁前去。” 从梦想被拉回现实的太后脸色有些不好看,只是摆手嘱咐:“你们自己去安排。”随后又补充:“不能少了,要让辽国君主看到我们的诚意。” 113、间谍 夜黑风高,山头风呼呼的吹,黑暗中有身影沿着山坡悄悄移动,很快到一块山顶的巨石附近,他解下腰间的长刀,放下猎弓,从石头下一处枯草棚中掏一只野兔子捏在手里,这是早上就放在这的。 看着南面远处灯火,一声不发悄悄等候,那里就是甜水寨,周国的边界堡寨,有时他恨不能马上就跑过去,夏国和周国不同,男人过了十五岁就要上战场,因为战争频繁,徭役赋税严重,三天两头就会被抓去打仗。 而他听说南面的周国不用十五岁就打仗,百姓富裕,土地肥沃,如果遇上饥荒还会有官府发粮的好事。所以他和朋友们谈论起这些事时都很羡慕。 他们也想过直接跑过去,可二十多年前就发生过这样的事,当时边境上的几十个村寨一起约好,共有五千多人逃过边境。 但周国的皇帝懦弱无能,惧怕西夏国出兵报复,又把五千多人送了回来。 当时西夏国君残暴善战,听说他们私自逃到周国去勃然大怒,下令将五千多人全部处死。 当时监军司都统兵带着几万人兵马过来,把周国送回来的五千多人无论男女老幼以叛国通敌之罪处死在村外的山沟里,哀嚎遍野,血流成河,尸体头颅填平了山沟,恶臭连绵数月,村里余下的人全走了,没一家敢再居住。 而他父亲也死在那些人中。 从那之后,再没人敢跑去周国投靠了,边境百姓们对周国的做法也愤恨不已,没什么人像当年一样拼了命去投奔。 想着这些往事,猎户喝了一口水囊里的酒,抵御夜风的寒意。 也自那之后,他对夏国朝廷官军恨之入骨,受周国收买为周军传递消息。 也并不让他去打探是什么消息,他不识字也没那本事,周国在夏国的达官贵人中有间谍,他要做的是以卖猎到的禽兽挂出的干肉到西平府去,找一固定酒家卖给他们换面,对方就会把折叠好的纸条藏在面里一并给他。 不一会,山腰上亮起火把,随后又熄灭,又点起,连续三次之后,传来两声狼嚎。他连合拢手掌,吹出哨声,模范了五下鹧鸪声。 对方很快灭了火把,借着月光登上来。 对方说了一句汉话:“东坡长夜草。” 他立即答应:“月下好牧羊。” “好了!”对方压低声音:“东西呢。” “在这!”猎户说着从怀里掏出他刚喝酒的酒囊,外面裹着皮革,从其中掏出一张折叠的纸递过去,“消息都在这,你早点拿回去。我还见一桩事,官家前几天拉着十几车人头过每个村寨,说杀了周兵。” 来人惊了,“十几车?那不上千人,上月确实来大打大闹,来了两万多,不过绕一圈就走了,我们只折了百来个弟兄,他们落下的人更多。” 猎户挠挠头,知道干他们这行,对方没必要骗他:“那就怪了。” 对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包袱来递给他。 猎户在手里掂了掂,“怎么重了许多?” 对面嘿嘿一笑:“官家的令,说你们危险又辛苦,往后都加钱给你们,若有重要事告知朝廷,另外加钱。” 猎户听了心里高兴,咧嘴笑道:“多谢了。” “你别谢我,谢官家,咱们官家年纪虽小,厉害得很,今年亲自领兵在西南俘斩叛军五万呢!”对方伸了五根手指。 听他们这么说,猎户又是惊喜又有些怕了:“现在这么厉害,像刚落生的牛,别以后又不了了之,那就把我们害惨了。” 对方尴尬一笑,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事,就是二十多年前的惨事,但也不敢保证什么,皇帝的事哪是他们这些如蚂蚁一样的小人物能下保的。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月色澄澈,流淌在光秃秃的山坡上, “回去时候小心点,别露出什么马脚。”对方嘱咐。 他晃了晃手里兔子:“今早出来就放在这,怕畜生偷还压好了,我拿回去就说今晚打的。” 对方笑道:“还是你们山猫子办法多。” “喝口酒,今天打的。”猎户把自己的酒囊递过去。 对方想也不想,拿起来喝一口,“要不是干这行当,真想在这跟你喝一晚上。” “唉.......”猎户叹口气,心里有许多话,只觉得胸中沉闷,到嘴边就变成了:“到底你是周国人,我是夏国人。大家都是这么说的,说不准哪天我们要战场上见,到时别成我杀了你!” 对方哈哈大笑:“谁杀谁还说不准!”随后也坐下:“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非要你死我活,那都是皇帝相公们想的事,多想也不通,更加烦恼。 我一个天生地养的人,不当兵家里妻子没人养活,不打仗夏国军队连年都来抢,这是命吧。” 猎户不说,只觉得两人心里有很多相同的地方,自己喝了一大口,又递过去。 对方喝了一大口,咧嘴一笑:“不早了,同僚还在山那边等我,告辞!” 干他们这行不能待太久,要是拖久了说不定他的同伴会以为他出事翻山过来找他。对方拿了熄的火把,很快摸着下山了。 两人都不知道对方姓名,这样的会面却持续十多年了,每个月有一次,有时多事时候会有好几次,一开始只是例行公事,他带纸条过去,对方把银块给他。 次数多了日子久了,两人才慢慢开始说起话来,也会说一点无关紧要不涉及军事的事,比如家长里短。 慢慢两人都长大成家,家里妻子孩子的事,平日生活见面也会说上几句,慢慢也算成了交心好友,但按规矩,他们依旧不知道互相的名字,住在哪里等。 每次来前,他都会打壶酒与好友一同共饮。 只是他已经听说,夏国摄政的太后频频派兵前往各部首领那,秋天时候官府又从平民手里收买大量粮食,还下令百姓家里如果生下小马,每三匹要送一匹到官府交给群牧司畜养。 活了三十多年,他知道这是夏国要打大仗的征兆,此前和老朋友说的在战场厮杀并不全是玩笑话,也是他心里的担心。 夏国规定大军出征,凡年十五以上六十以下的男人要被随机抽调参军打仗,以前他也去过两次,不过好在他家里有两匹老马,每次都是赶着马给前面的军队送粮草。 可如果战打太大,他们这种人也要自备刀弓上前线。 猎户长叹一声,他这十几年来梦里总会梦见一个地方,不用打仗,不用年年死人,不担心明天就会死在哪里,战战兢兢,家家干着自己的事都能吃饱肚子,人人在床上老死。 每次醒来又是一场失落一场空,可能那都是神仙才能过的日子吧。 猎户又喝一口,看时间差不多,他最后看远处甜水寨灯火一眼,下山回家去了。 114、边庭敌国(上) 天蒙蒙亮,十余骑裹着风沙到了甜水寨下,对了口令验了腰牌之后大门咯吱咯吱打开,放得他们入内。 堡寨内西南角厢房烛火通明,很快有人回报,厢房中官吏立即出来朝两边拱手,“东西在这。” 官吏点头,用竹筒装了纸条,交给身后两名等候士兵:“事不宜迟,我先走一步。”随后叫身后士兵去马厩牵马。 太阳升起之前,三人从堡寨南门出城,顺葫芦河谷大道一路向南方而去,沿途都不停留。 下午太阳完全落山之前,三人终于风尘仆仆到了环庆军路中军所在乌兰寨。 城池外围巡逻的士兵发现他们,虽然都认得,还是对了身份腰牌口令后便放进去,城寨内士兵往来穿梭,巡逻的骑兵十人一队时不时路过。 远处炊烟袅袅,时不时有端着木盆衣物的妇女沿着大道边走过,对这些都习以为常,她们中一些是军官士兵的家属,一些则是当地的百姓。 三人入城后直沿着中军所在而去,弯弯绕绕之后入了一处不大的府邸,正是环庆经略使章杰的公府所在。 门口当值小吏见了腰牌放他们进去,此时这里已经没什么人,里面当值的官员便将他们带到院子东面厢房里交接,又对腰牌,小心翼翼打开竹筒塞子,收好纸条。 很快纸条就官吏急匆匆送到后院去了。 章杰正与家人一道吃饭,门房进来汇报北面间谍的秘信到了,送信官员在院子里等,立即放下碗筷,让家人们先吃,便出去了。家人们也习以为常。 院子里老柿树下,章杰看了纸条许久,越看眉头越紧,半晌才感慨一句:“多事之秋啊!” 想了一下,他对官吏道:“今晚就通知,所有军都指挥以上,明早辰时两刻到我官官署来议事。” 官员领命去了,章杰在老树下踱步,仔细回味秘信中的内容,他们安插在夏国的间谍已经确认,夏国的摄政太后,宰相等都在积极谋划对周国出兵。 而且正在不断派人联络十二监军司都统兵,如果是那样,出兵规模就不会是小打小闹了。 很可能是举国之兵,那必然不会是小打小闹。 另一方面,官家给他写了信,起初他还十分高兴,官家支持西北边防,还多增数万缗花销让他们用于修缮堡寨准备大战,真乃明智之主。 可看到最后把他也吓了一大跳,官家居然说有志解决西夏问题。 这话说得太大,连他也不敢想过,先帝在位初期也曾想过如此,结果损兵折将,只能暂时抛弃剪灭夏国的妄想。 他此前只是怕官家新登基不支持军事,所以借着西南之战奉承款赞官家的长处,会不会用力过猛,好话说太多了让官家骄傲自满,狂妄自大,以为他可以轻易消灭夏国吧! 西南那些州县叛军是什么水平他心里有数,且不说着甲多少,他们骑兵都没什么,就连知兵的都很少,与全国数十万军队,连年出兵,带甲颇多,骑兵十余万的夏国不可同日而语啊。 章杰心里焦急,要是因为他那奏折让官家有了这样自大误判,那他罪过可大了。 无论如何现在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时老妻出来,为他盛了一碗饭菜,让他一边吃一边想事。 章杰接过,坐在树下吃起来,吃完得干干净净,又把剩下的米粒用手指送进嘴后把碗筷递给妻子,此时天色已暗下来,心里也有了对策。 “我今晚有事,你看着四郎读书,不到子时不能睡觉。”章杰嘱咐,妻子点头答应。 ........ “言辞恳切着急,而且送来的礼物颇多,看来是真怕了。”大辽国北府宰相张检说着收起信封,此处是辽国皇帝的金帐篷,大帐内许多金绣骏马云龙纹,镶金银丝线的坐垫,华贵金银器皿一应俱全。 还有十几位辽国的重臣跪坐在两侧。 辽国君主自上京出发向西,到草原上秋猎,恰好此时去周国的使团回来,还带回了周国国君书信以及众多礼物贡品等。 便在草原金帐中召集身边近臣来商议。 耶律隆头戴宝冠,身着黄袍坐在上方,“不过是个娃娃,他皇宫里那些上了年纪的大臣应该会跟他说明我大辽国厉害。 他知道我们大辽天威也好,免去一些麻烦,省得动刀兵。” 跪坐垫子上的一位中年人,大辽国北府枢密使萧固业说:“会不会是示弱的计策,周国这几年来没有打败仗,怎么会这么害怕,有别的图谋? 南方周国一直是个大国,实力与我国不相上下,何况与我国十多年没有大的战争,他用不着如此谦卑吧。” 张检笑道:“枢密使考虑的很周全,不过信里也不全是谦卑,他在信中还提到他还小,但颇有作为,让陛下不要小看他。” “小孩子吓人,哈哈哈哈......”耶律隆忍不住笑出来,心中生出一种优越感与自豪感来,他自信无比,与自己坐镇辽国数十年相比,周国那十五六岁今年才登基继位的国君不过一个稚嫩的孩子,哪能是自己的对手! 于是他略带嘲弄嘱咐:“张公,你代替我,以长辈的身份给周国国君回信,安慰安慰他,让他们知道我大辽国乃是宗主大国,不会无缘无故出兵,让他安心,睡觉不要吓尿了裤子。” 所有大臣都哄堂大笑起来。 刚从辽东调回来,有幸随驾的曾东都留守耶律八哥哈哈大笑,一把抹去胡须上的奶酒珠珠子:“敢跟我大辽斗?他再过十年也没有胆量! 南方人向来软弱又不善战,如果将来他们敢北上,我愿意为陛下去攻击他们,让他们再不敢往北面踏出半步。” 听到此话,在座不少人都叫好,耶律隆也高兴说:“有你们这样的忠臣良将在,难怪南面的小孩会害怕。” 大帐中一片君臣相得的和睦场面,北府枢密使萧固业却一直微皱眉头,只是陪笑,他并非不相信大辽国的实力,只是面对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他总觉得陛下和群臣有些........轻敌了。 115、边庭敌国(下) 辽国君臣意兴高昂,得意畅饮,酒过三巡之后,耶律隆起身道:“又想起我当年在草原上攻打阻怯部落,三天疾驰三百里,打得他们落户流水,也是这个季节吧!” “正是,当时天上乌云滚滚,雷鸣千里,眼看就要下雪,阻怯部那些猪羊以为我们不敢冒雪进军,谁知陛下胆大勇毅,亲自领兵在草原上疾驰数百里直捣贼巢,大败之,草原悉平!”张检脸色通红,轻抚白须,也忆往昔峥嵘。 “走,随我去纵马射猎。”耶律隆兴致大发,一挥手领众人往大帐外走。 众人纷纷跟上,张检与萧固业听到这都有些着急,酒也醒了大半,想上去阻挡,皇帝年纪大了,两鬓斑白,还要骑马射猎,万一有什么意外怎么办。 可见皇帝正在兴头上,两人对视一眼都不敢说话了。 正好这时,耶律八哥退回来,哈哈大笑道:“两位相公放心,我会照顾好陛下,要是有事拿了我的头。” 见他这么会说,两人只能点点头。 张检看陛下在众人簇拥下出了大帐,也跟着出去,帐外冷风正烈,东面山上乌云滚滚,要不了几日便要落雪。 此时草原上的风正烈,陛下和众臣一出去,外面等候的亲卫纷纷过来为他们披上各色斗篷,陛下披了紫色貂裘斗篷,翻身上马,让近侍去取弓。 远处草原上帐篷林立,旗帜飘扬,各部人马共九十三部,一万余骑,围绕在金帐篷周围,拱卫皇帝,延绵十余里,苍天之下尽是大辽的壮士铁骑。 见此豪迈之景,陛下忍不住上马,想要开弓猎鹰。 耶律八哥带十余骑兵上前准备护卫陛下,但他自己也喝酒到摇摇晃晃,高声喝骂牵马士兵。 萧固业看不下去,连过去牵马,让耶律八哥下来,自己护卫圣驾。 耶律八哥占着酒劲不肯,两人差点闹起来,陛下有些恼,正要开口骂,张检连走过去,制止两人,但两人依旧怒目相视。 眼见陛下脸色不好就要发火,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响,数十骑自西面登上大帐所在小坡,马儿铃铛叮当作响,背上插着鸟儿的尾羽,人家披甲,仔细看却都是女兵。 外围站岗的禁军见都不阻拦,放出一道口子让最前头骑马的进来,其余人等在外面。 随着马儿铃铛作响,一阵如银铃般的笑声传来,张检不由松了口气,打马来的是一俏丽少女,身披细密金鳞轻甲,穿着黑色狼皮马靴,银簪雪肌,明眸皓齿,腰杆挺直精神抖擞立在马背上,一手擎弓,一手提着一只七八斤的小狐狸。 她高兴像是邀功,提起手中战利品道:“父皇快看!我猎到一只狐狸。” 陛下见此哈哈大笑,从马背上下来,将小女孩抱下马来,让近侍把狐狸拿过去:“收好制作皮,让宫里匠人给雅以作成马靴。” 近侍领命退下,耶律隆对众大臣得意道:“我家雅以今年十二,比周国的国君还小,从小就练习弓马,是草原上的豪杰。 南方的小皇帝连我家雅以也比不过,我们有何担忧的!”说完众人又笑起来。 张检看向萧固业,两人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陛下终于不要强醉酒骑马了。 耶律雅以乃是陛下第十三女。 皇后萧氏生一男两女,长子耶律德望乃辽国太子,陛下巡猎他摄政上京,二女早夭,最小的三女便是耶律雅以。 从小就聪颖过人,饱读诗书,契丹文,汉文样样精通,深得陛下宠爱,六岁时就获封燕国公主,这秋猎太子主政上京,其余皇子公主不得随行,燕国公主便是例外。 有她在这,陛下盖不会像此前一样冲动。 “父皇,什么南方的小皇帝?”耶律雅以明眸皓齿,一双明眸好奇闪动。 耶律隆正色道:“南方的小皇帝写信来求饶呢。” “父皇是天下的主人,他知道害怕就好,不然将来我像奶奶一样领兵马去,把他擒到上京来。”耶律雅以信誓旦旦的说。 又引得众人哄笑,耶律隆满面红光十分高兴:“说得对,雅以的才能就胜过南国小皇帝百倍,等你长大我让你领兵去捉他回来。” 耶律雅以点头,郑重说:“等我长大一定像奶奶们一样作女子中的豪杰,为大辽国征战。” 这样的话在南方确实会觉得怪异,但在辽国却习以为常,当初辽国的太后及其姐姐,乃至开国皇后都是领兵作战,中流砥柱的统帅大将。 听到燕国公主年纪轻轻有这样的志向,北府枢密使萧固业赞许:“等公主长大后说不定能效仿当年睿知太后,到时入南国首都大梁。” 陛下更加高兴,“走,父皇和你一起去打猎。” 这次燕国公主骑马走在前面,为怕公主骑马太快出什么意外,陛下也慢了下来,张检上马与众大臣跟在身后,下了小坡出了栅栏,外围数百骑禁军跟过来,大队人马护送在陛下周围。 他们穿过一条只到脚踝的小溪,草原上外围各部首领纷纷过来拜见天子然后加入他们的队伍,一路上旗帜招展连绵数里,草原天穹之下如一条苍莽长龙,浩浩荡荡乘风而行。 前头天子鸾纛,后方各部云集相随,正如万国来朝! 张检骑马跟在天子父女身后,彷佛整个草原都踩在他们马蹄之下,这些年乘着与南方和平之际,东降女真,迫服高丽,西攻党项、回鹘,北攻铁骊、平阻怯,扩土千里,万里河山尽收大辽囊中! 此等丰功伟业必为后世称颂,千古留名! 想到这些他心潮澎湃,盼着有朝一日能南下一统中国,自此则更是万世流芳。 他虽是汉人,但对南方的周国毫无感情,他是大辽南京人(幽州),自小长在辽国,后来参加科举进士甲科第一,后被委任官职,一路高升在七十多岁的年纪坐到了大辽国北府宰相的位置。 大辽国文招贤纳士广集人才,像他这样的读书人也能坐到一国宰相。武东西南北四面出击,连战连捷拓土开疆,国家强盛百姓免受战祸,陛下也是明君圣主,向来善于纳谏改错。 116、未雨绸缪 张检记得八年前上京官府捉住八个盗贼,经审理已斩首之后,才又捉拿到真正的犯人。 被斩首者的家人申诉冤屈,张俭接连三次请求审理。 陛下为此大怒说:“你难道想要朕偿命不成?” 他当时便回复:“八家老小冤苦无告,如果能稍加以存问抚恤,使他们能够收尸下葬,就足以安抚活着和死去的人了。” 陛下听后没有继续生气,而是听从的建议叫来八家家属,加以安慰给与抚恤,终于平息八家的冤怒。 有这样一位明君,张检向来对大辽充满希望。 ....... 九月上旬,天气逐渐转冷,郭天子以此为借口,每天晚上都和范灵韵摩擦取暖到半夜,年轻人难免精力旺盛,不过时间长了也难免脚步虚浮睡眠不足。 范灵韵每次面如桃花劝他君王要以国事为重,不能天天想着那些事。 道理他都明白,可每次见他的爱妃肌肤如雪面如娇花,明眸含水,琼鼻翘直,身段纤柔如嫩藕,仙颜丽质胜莲花,就是圣人来也把持不住,除非他是太监。 到九月初大朝会上郭天子一面上朝一面打哈欠,不少人很快就猜到怎么回事。 立即有御史上疏旁敲侧击以杨贵妃的典故来提醒郭天子。 范灵韵干脆把自己的宫门关了不让天子进去,外面叫也不开,郭天子大怒,威胁要把里面看宫门的宫女杀了,可里面还是不开门。 没办法只能消停几天,好好处理政务。几天后范灵韵带着宫里的宫女来请罪,郭天子摆摆手也不计较了,他知道范灵韵的良苦用心。 第二天在天章阁里,看完一堆奏疏,都做批注后,郭天子一把把范灵韵拉到怀里来,周围宦官宫女识趣退了出去。 “官家,我何尝不想亲近官家,只是古来贤君明主,都是社稷为重,哪能天天.......天天沉迷在闺房之中。”小姑娘说得脸红。 她本就是大家闺秀,官家又多许多奇异手段,让她夜不能寐,总攀高峰,而且她心思全在官家身上,也盼着夜夜陪伴君王侧。 可她是知书达理的人,饱读史书,知道历史上那些故事,赵飞燕杨玉环的事她都知道。 她和官家自然可以为一己之私而贪图享乐花前月下,作为女人她心里高兴官家的爱厚,也盼着那样的生活,可官家不只是她的夫君,还是天下人的君父,大州数千万百姓的希望。 不能因为他们的私事和贪心就耽误了天下人,否则她没脸去见黎民百姓,天下苍生。 她家自幼家教便严,即便她是女儿身,读书时父亲要求也与哥哥们一样,所以自小吃的苦多了,内里的坚毅也锻炼出来。 官家抱着她,浓郁热烈的气息让她差点瘫软,但还是强打精神让自己清醒镇定下来。 官家辩说:“男女的事是人之常情,这是天伦之道,哪有什么不能的。” 范灵韵按住他不老实的大手,坚持自己的见解道:“水满则溢,月满则亏,我.......我心全是官家的,又跑不到哪去,日久天长,官家要张弛有度。” “我心里也全是你,不信你摸摸看。”官家无论拉开衣襟道。 范灵韵轻咬皓齿,这么多时日相处下来,她知道官家混不吝的性格,也知道他打的鬼主意,她心中刚强并不让步,根本没去摸,而是坚持说:“我心里有官家就成,官家心里该有天下苍生。” 官家叹口气,大手终于不作怪,只是轻轻搂着她说:“知道知道,但我心里也总不能时时刻刻都是天下苍生,皇帝也是人。” 范灵韵见官家松口终于松了口气,心里坚硬的部分也柔软下来,只觉脸色火辣的说:“那官家晚上来我宫里。” “你不关门?” “不关......” “那就进去了!” ....... 九月上旬,先是环庆经略使章杰上疏,汇报了他们安插在西夏的间谍获得的信息。 郭天子看后立即召枢密使史进忠,殿前都虞侯狄至,供奉官赵思民等几个熟悉西北战况的人,以及东府首府蔡雍,心腹范光文来商议事情。 看了范光文的奏疏后所有人都面色凝重起来。 奏疏中共有三个重要情报。 其一是安插在夏国官员中的间谍已探明,夏国太后,国相正在派人积极联络各监军司都统兵。 其二夏国已下令让全国牧民家中每产三匹小马就要把一匹送到官府群牧司中饲养。 其三夏国派了隆重的使团,带了许多贵重礼物去往辽国。 最后还向天子说明了夏国中央禁军加辅兵共十万左右,另十二监军司的部族军共有部族兵主力加辅兵四十万左右,整个夏国少说有五十万兵,非可蹴除之国,希望天子考虑周全,多与各位相公商议商议。 最后这条显然是章杰怕天子不了解实际情况而轻举妄动所以提出的,郭天子也无奈,他不过是抒发一下自己有灭夏的壮志,没想到把章杰吓成这样,他不知道夏国不可蹴除吗?搞得他是个傻子似的。 赵思民看后立即说:“好教官家知道,若这些全是真的,那西北事情紧急了,夏国十二监军司如前朝节度,多是夏国各大部首领担任,若有他们支持,夏国国主才可集重兵,动辄十余万,多时能有几十万人,行伍延绵五六十里。 如果是那样的规模,光以西北之兵恐难以应对,需要早做准备。” 狄至拱手说:“官家,如赵供奉所言,若事情是真的,夏国的确在备战,只怕最晚四五年,最早后年之后他们就会发起进攻。” “为什么是后年?” “他们现在开始蓄小马,最快也要今年、明年、后年秋天之后才能驱使。”狄至解释道。 郭天子点头,果然术业有专攻啊,他根本不知道这些,也就没法从情报中推断出这些信息。 史进忠道:“官家,夏国蓄马众多,特别是西府一带有广阔马场,如今他们又从民间征马,要与之对抗只怕我们也要早蓄马匹。” “这就难了,我朝没什么马场.......”郭天子犯难,他当然知道这个时代骑兵意味着什么,可周国如今根本没有像样马场。 “可以从吐蕃购买,先帝时候曾一次从吐蕃买进两万匹马,只是后来与夏国停战之后就没有接着买。”史进忠提议道。 郭天子听了眼前一亮,青海湖一带也有高原马场,那里现在是吐蕃的地盘啊,不过他还暂时没下决心,因为他也拿不准西夏的情况。 可他心里也明白,这种事不能拖,对于战争而言两三年不过眨眼的事,必须未雨绸缪! “朕考虑一天。” 117、奇兵 “官家,这是秋收后各地供奉给皇家的东西。”万岁殿里狄轩将一叠单子送到郭天子面前。 郭天子抬头看一眼摆摆手:“不必看,你做事我放心,就这样吧。” “官家还是看看,有不少增减的地方和去年不同。”狄轩坚持。 郭天子只好放下笔,拿起来草草看了一下,做得很精细,还有和去年的对比,相比之下少了不少东西,那是郭天子亲自下令减免的,因为这些东西在京城也随便能买到。 如浙江的细糖,扬州的精米,绍州的黄酒,润州酱鸭子、干菜等。 这些东西沿着水路进京贩卖的到处都是,还不如让尚食局去采买,多出点钱就多出点。因为只要这些口子开着,就保不准下面人会利用其上下其手,皇家要一份供奉我收两份,加码加量,中饱私囊,最后恨又会恨到天子头上。 所以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减少供奉,皇宫里的东西大多直接采买。 至于郭天子将狄轩调来作供奉官,一来是想让她在皇城里咨询一些西南的事。二来则是她一个女人去外朝做官有阻力。 看完之后郭天子放下:“做得很好,没什么疏漏。” 狄轩行礼:“请官家签画。” 郭天子听她这么说,也只好提笔签上自己的名字,狄轩这才放心接过。 郭天子问:“在大内还习惯吗?” “习惯。”狄轩点头,收拾起东西来。 “比之三军粮草,这里确实简单很多,最近朕想向吐蕃购买马匹,你觉得这件事可行吗?”郭天子问。 狄轩愣了一下,拱手答应:“这非下官能管的事。” “不叫你管,就是问问你的看法,你对西北那片了解不少吧。”郭天子说着放下手里的笔,吹了吹桌上纸张。 “陛下为什么买马?” 郭天子犹豫一下,小声跟她说了夏国的情况,然后嘱咐了两句不要外传。 狄轩想了一下:“依我看,这件事如果想办一定要小心,吐蕃人反复无常,如果不小心恐有意外。” “反复无常?”郭天子抓住其中关键。 狄轩解释,“当初吐蕃人占河西之地,常常劫掠过往行商,与我朝打过不少战,后来夏国主领兵进攻他们,才向我朝求援,其主董衷受封保顺军节度使、河西节度使。” “西夏退兵之后,他们对朝廷又不敬重,以前每年进贡的两千匹战马也以各种理由不再供奉,与这样的政权买卖,还需小心。 不过我说的也只是听说的话,终究还是官家做决断。” “难道就没什么两全的办法。”郭天子皱眉,回头看了背后屏风上挂着的地图,正当一筹莫展时,他很快脑子里闪过一个大胆的想法。 郭天子琢磨一会儿,“你先回去吧,宫里供奉的瓜果点心我让人收拾了一些,你拿回去。” “这......陛下,宫里的东西往外带不合适吧。” “朕准了的。”郭天子道:“你们家初来乍到什么都缺,外朝的赏赐不好太多免得又有人嚼舌头,朕拿自己的东西赏赐他们没话说了。” “谢官家。”狄轩行礼。 “有什么难处来宫里找我。”郭天子吩咐。 狄轩点点头,很快退了出去。 ....... 等狄轩走后,郭天子又回身去看背后的地图,他的大胆想法就是在与夏国交战之前,先把这股吐蕃势力剪灭! 这股势力是吐蕃各势力中的一支,势力范围在后世青海湖一带,占据六州之地,大致相当于周国一路。 吐蕃这个大唐的老对手命运也如四分五裂的唐朝一样,在内斗中分崩离析。 郭天子仔细看了上面的地图许久,一直拿不定主意。 因为时间太短,如果夏国至少三年后才会发起进攻还好,怕的就是自己这边刚开打,夏国也从北面攻过来,大军就会陷入两面夹击的境地。 可如果拔除这股吐蕃势力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一方面能获得良好的高原马场,解决大周军马不足的问题。 另一方面他们占据着黄河上游大片土地,如果控制他们的地盘,以后进攻西夏时候不只是在北方河谷中与西夏硬碰硬,还可以借用黄河上游水道,沿黄河进军直取西夏国都腹地。让周国对西夏又多一个进攻战略方向。 回报很大,可风险也很大。 这是一步非常冒险的棋,西夏趁他们出兵时进攻怎么办,打到一半西夏救援怎么办? 这些问题都必须考虑,如果进军攻城速度不够快,就会让大军侧面暴露给西夏,西夏还占据河西走廊呢。 郭天子考虑了一会儿也没有头绪,因为西北情报不足,吐蕃人的人口,兵力,部署情况,战斗力如何,粮草后勤能支撑多久,一旦发生围城战他们能够坚持多久? 这些都是未知数,如果不先弄清楚这些就贸然发起进攻,那就不是赌那么简单,而是看都不看就蒙一把,成败全看老天。 郭天子当然不是那种赌徒,他立即让人去把枢密院和两军司的高级将领找来,讨论他这个计划的可行性。 当听说他的计划之后,狄至第一个反对,“官家,这样太冒险了,夏国兵马随时可以从北面夹击我们的大军,而且夏军动向不是我们能控制的。 到时如果战事陷入焦灼,不能速战速决,夏国很可能不会坐视不理,虽然青唐城的吐蕃和他们有仇怨,利害面前说不定夏国会出兵帮助。” 洪皋犹豫说:“青唐吐蕃向我朝称臣俯首十几年了,直接向他们动手怕脸面上不好看.......” “兵不厌诈,管什么脸面。”侍卫马帅慕容连反驳:“那本就是汉家土地,何况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早晚要打,拿了他我们也不用求人买马。” “这倒是一点好处。”侍卫步帅李告兴业赞同点头:“我朝向来缺战马,如果拿下吐蕃可以得一片马场,到时与夏国、辽国相抗也有用处。” 郭天子于是让他们不愿打青唐的举手看看,在场九人中,有五人举手。 118、兵变 场面僵持,郭天子让他们把手放下,然后仔细思索起来。 他把将领们叫过来也有自己的算计,同意的四人中慕容连、李告兴和李虎都是统兵打仗的将领,这说明自己这个计划在军事上是有可行性的。 放对的狄至等人也并非是因其在军事上不可行,而是因西夏的行动没法确定,怕西夏来援,使进攻的大军陷入两面夹击的境地。 他心里很快有了决断:“暂时先不议出兵,先想办法看看吐蕃内部的情况,探查他们内部的虚实。” “官家是说派间谍去?”史进忠自讨论开始第一次开口:“这只怕要不少时间,吐蕃人不似夏国、辽国以儒学为国学,交流伪装不便,要从头培养需要很多时间精力。” 郭天子摆摆手:“不用。” “那官家的意思是?”史进忠疑惑,众人也看过来。 郭天子哈哈一笑:“我们不是要去买马吗,多买些,买两万匹,派个一千人的使团去赶马回来,到时把机灵人安插进去。 就以买马为由,让他们带着把所有牧场转一遍。” 等天子说完,众人愣住,随后拍手大笑。 “官家圣明!” 范光文感慨:“这么简单好用的办法我怎么没想起来!” “对,这样一来就是一箭双雕,最后如果打不成我们也是去买马,不会得罪董家人。”狄至也恍然大悟。 “但六州城池所在,布防情况,百姓名声,民心向背这些东西都要探查清楚。”郭天子环视众人:“多算胜,少算不胜!就是这个道理,所以派去的也不能是个毫无能力的人,记性要好,要会测绘图经(地图),还要能不引起吐蕃人的怀疑。 这可不简单,你们有人敢去吗?” 话音才落,一直没发言的东头供奉官赵思民开口:“官家,请准某去!” 众人目光看过去,慕容连直接说:“吐蕃人的地盘可比不得大内,你别搬起石头端不住砸了自己脚。” “凶险是一回事,可事前若露了坏官家天下大计是另一回事。”史进忠也开口提醒。 赵思民沉默一会儿,还是拱手道:“某愿请命,某曾在刘公帐下学得测绘图经,对军中事务也颇懂,城池修缮建造也做过,还为军队畜养过军马牛羊,若事不成,请官家斩某头。” 他话说到这份上,众人都不再说,而是看向天子,等天子决断。 郭天子想了一会肉,点点头:“成,此去由你带头,不过还需从枢密院,皇城司找几个好手安插在其中。” “诺!” 当天,这件事事情就这么定下来,最终决定使团使者为赵思民,成员共同八百人左右,将会在明年开春后出发,代国家向吐蕃部购买两万匹马,同时借此探查其内部情况,并将城池聚落的地图画下来。 ........ 九月中旬,大梁的天空灰蒙蒙的,越来越阴冷。 此时北方的辽国国君耶律隆回信也到大梁,在书信中语气十分傲慢,以郭天子的叔父自称,通篇高高在上的口吻说话。 气得脾气不好的周图正当场就发火。 除此外其它官员倒是在郭天子教导下平和许多。 书信里耶律隆用长辈的口吻嘱咐郭天子放心,他记得两国的盟约,何况两国数十年没有战祸,他们也不会轻易打破这种传统,让他不要害怕。 郭天子差点被气笑,怕你是孙子!不过他依旧做戏做全套,让翰林学士代他写一封感谢辽国君主的书信,在里面也称其为叔父,把耶律隆抬高点,反正自己年纪小也不算吃亏。 翰林学士照办,随后命人发往辽国。 ........ 九月十七,郭天子刚在后苑范灵韵宫中取暖,就听宦官汇报枢密使史进忠求见天子。 气得郭天子破口大骂,要不是范灵韵拦着,当时就要把老头赶走。 最后在范灵韵的监督下不情愿穿了衣服裤子去见。 史进忠见他面色不悦,一时不敢开口,试探性的问:“大白天的,官家刚起床?” “谁规定大白天就不能睡觉,寻常人家困了还能睡睡,朕身为天子怎么不能睡了。”郭天子想起自己被打断美事,大冷天从被窝钻出来就更不悦。 史进忠连连点头:“官家说得有理,老臣先回去?” “不用!”郭天子摆摆手:“有什么事现在就说。” 史进忠这才点头,开始和郭天子说起事来:“好教官家知道,老臣查了枢密院和兵部的兵籍,又在几处军营试对了一下,发现有问题。” 听他这么说,郭天子火气消了大半,也立即严肃起来。 “先帝时因和夏国祈和,之后一直没有战事,对禁军管理越发松散,以致于各军之中开始出现瞒上欺下,多报少招人,吃空饷的情况。 老臣查了北大营六营,其中三营地齐装满员,最严重的一营原本额定五百人,只有四百零三人,缺九十七,另两营分别缺二十一人,九人。在枢密院和兵部兵籍中,这些营都是满员的,军饷足额发放。” 郭天子立即明白史进忠的意思,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出现吃空饷的情况最大的根源应该是先帝时期对禁军不够重视,管理也就松懈随意了,军官才能上下其手,很快又形成新的利益集团。 “史公以为如何?” “老臣以为该让各军重新点对,一一造册上交,要是再对不上就重罚。” 郭天子思考了一会儿:“不行,如果这样就等于给败坏法纪之人一个机会,查六个营有三营指挥依旧行为端正,如果都饶了,这三营指挥及军官会怎么想? 他们会觉得自己坚守法纪,恪尽职守反没获得好处,而其他人犯奸作科却还得了钱财又没事,那还不如一开始便不做好人,放到全军也一样。” 史进忠面色为难:“可官家,这件事涉及的人很多,许多都是都头、指挥、都指挥一级军官,要是处理的太急,或者处理不当,容易引起不满,乃至可能.......引发兵变啊!” 兵变两个字如炸雷,瞬间在郭天子脑中炸开。 119、宁为玉碎 莎士比亚说活着还是死去是一个问题,现在查还是不查也是一个问题...... 郭天子此时只觉烦躁无比,先前好事被打断就不高兴,又来这么一个烂事;而且贪污军饷的事没有下文,刘词死不开口;西夏那边虎视眈眈,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兵;吐蕃那边的事没个定数,是买马还是出兵也要想办法探查清楚;北方辽国咄咄逼人以自己的便宜叔父自居,还要忍气吞声。 想到这些事,胸中只有烦闷,似乎天下的事总不会有尽头。 不过他没有表现在脸上,只是道:“史公你先回去,不要走漏风声,有人来求你走关系你先答应下来,朕考虑考虑。” “诺!”史进忠拱手,临走前又回身,犹豫后小声道:“官家,老臣以为此事宜早不宜迟,越往后越不利。”随后出宫去了。 ........ 郭天子再回到万岁殿时,范灵韵面上桃花未散,已穿戴好等他,见他愁容满面,就问起什么事。 对范灵韵没有隐瞒的必要,一是信任,二是处理奏疏国事还需要小姑娘帮忙,隐瞒没有意义,只是多增嫌隙。 范灵韵听后一面为他整理着装,一面说:“官家什么意思。” “坐吃空饷这种事绝对不能容忍。” 范灵韵点点头,令宫女打来一盆水为他洗脸。 郭天子脑子里还在思索刚刚的事。 历史上早有太多教训,比如铁血大宋巅峰时的所谓百万禁军,养兵耗费了国家大半财政收入,最后却发现所谓百万禁军,除去吃空饷的,老弱病残顶着位置混日子的,顶多二三十万。 这种情况除去大梁作为首都无险可守,北方燕云十六州不在手没有国防缓冲带外,最初的开端就是对禁军疏于管理,重文轻武,皇帝懒得管军事造成的。 他知道这种情况非常危险,而且随着时间推移,越往后越危险。 这件事必须解决在他心里已是定数,史进忠也以为如此。 关键在于怎么解决的办法上。 其一就是按史进忠的意思,先从枢密院发警告给诸厢、军、营级将领,让他们自己重造兵册呈送,相当于给所有将领一个机会,让他们自己把缺的人报上,如果还不悔改再查,这样阻力会小很多,而且还能稳定人心,避免狗急跳墙。 其二则是完全彻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可这样一来就如史进忠所言,风险很大。 要知道禁军各大营兵力三十万左右,除去各地就粮的,在京城周围各大营也有二十万。 这二十万人,就算从营级指挥算起,加各军、厢都指挥,副指挥等,拢共也有一千五百到两千人,并不是能轻易拿捏的。 人人都有自己的利益算计,这一千多人中要是有三分之一涉事都不得了。 如果他们狗急跳墙纠集忠心的亲兵闹事,平均每人能拉扯起五六十人都是数万大军,如果在京城附近闹起来,即便没法攻入大梁也会闹得兵祸四起,民不聊生,何况还有强敌在北方和西北虎视眈眈。 这正是郭天子所担忧的。 这点范灵韵听后聪明伶俐的她很快明白:“官家若觉太险,不如放一放?” 郭天子摇头,范灵韵聪明归聪明,她毕竟是个女儿家,并不懂军队里的事,“人一贪起来是没止境的的,这件事越拖越不好处理,何况强敌虎视眈眈,正是用兵之际,左右为难啊。” 范灵韵为他整理穿戴好衣裳,正了正圆领,含情脉脉说:“官家是天下第一聪明的人,自有打算,我只信无论何种办法官家都能做好,我跟在官家后面呢。” 郭天子心中触动,啄了小姑娘一口,看面前桌上腰带上镶嵌的圆圆宝玉,心里无数念头闪过,他读过的那些历史,几千年的时光都浮上心头。 在他看来,古代所谓治世和乱世,最重要的就是确定性。 如果一个普通百姓做好事,安分守己,大概率就能平平安安渡过一生,寿终正寝;一个官员兢兢业业,不作奸犯科就能安安稳稳,获得升迁;败类、盗、匪,作奸犯科之人,绝大多数都会受到惩罚; 国家内的人所做之事大概率能得到普遍期许的结果,行为招致的结果有确定性,那便算盛世。 这就好像“世界上本无正义,除非我们自己去伸张它”,天下百姓用自己的血汗钱供养出一个朝廷就是因为所有人都需要一个庞大的组织为其伸张正义,提供保护。 这便是朝廷的本质,一旦天下人觉得朝廷既不能保护他们也不能为大多数人伸张正义时,便会烽烟四起。 而所谓乱世则是确定性的对立面,充满不确定性。 做任何事没有确定性,无论好事坏事,无论好人坏人,自己的将来、前途,毫无期盼,全看运气,没有能主持天下正义的机构,那人人就只能各自为战,斗狠拼命。 就像明末党争,起初并不是所有官员都想党争,有不少人也想好好做官,做好自己分内之事。 可慢慢他们会发现安分守法没用,在朝廷党争的大背景下,就算好好做官,不参与进去,也会莫名其妙因一些想也想不到的原因被牵扯进去,落得凄惨下场。而些奸恶之人,或是无能之辈败事之人,还会因为朋党的庇护而身居高位。 大家相互攀扯相互斗争,不管他做的是什么事。 这样一来,逐渐任何人做任何事都不确定能得什么结果,只有加入一个派别暂时能保全自身,一切为内斗而内斗,不管天下、不管外敌、不管百姓。混乱逐渐从上层向下层蔓延。 而造成这种混乱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一代代人惰政的累积。 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郭天子深知这个道理,禁军如今开始出现吃空饷的苗头就是先帝怠政十余年,对禁军管理宽松忽视而导致的。 如果这次纵容那些吃空饷的军官,就会让恪守敬业,努力坚持操守的军官无比失望。让数十万士兵将领觉得在大周军中作奸犯科也没事,还能给自己捞好处,混乱的种子就此种下。 120、办法 哪怕往后在他主政期间禁军平安无事,也会给后世埋下祸患。 他比所有人看得远,自然也比所有人想得深。 史进忠说的没错,他是为稳住局势才出下策,毕竟他向来小心谨慎。 可自己已经过惯得过且过,混吃等死的日子,来这世间一遭,那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吧! 想着,郭天子拿起镶嵌宝玉的腰带,让范灵韵给他系上。 最为亲近的范灵韵敏锐察觉他的情绪变化,“官家是想强硬处理此事?” “嗯。”郭天子点头,小声嘱咐:“不要走漏风声。” 两人说着出了万岁殿,向天章阁去,身后宦官宫女跟得远远的。 范灵韵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似也感受到这件事中的凶险,“这种事要做万全的准备。” “这我知道。”郭天子知道这里面的风险,虽然下定决心也不会去贸然执行,更不能随便透露风声,他连史进忠也不打算一开始就告诉他。 倒不是怀疑其忠诚度,而是史进忠太谨慎胆小,怕他露了破绽让外面先得到消息。 郭天子冷静分析了一下,要执行这件事,皇城司的禁军可以用,因为他们是直属皇权的禁军,和外面通过枢密院、三衙指挥的禁军不一样,总共八千人左右。 将领方面所有两军司的将领不能用,只有外面带回来的,比如狄至,李滔等可用,但即便如此人还是太少,要想控制局面很难。 范灵韵突然停住脚步,亮晶晶的大眼睛闪动灵光:“官家,或许可使其上下断绝,通信不通,就如当年汉高祖夺韩信兵权故事。” “你是说.......”郭天子立即明白了小姑娘的意思,确实,如果把军官和军队隔开再去清查会减少很多风险。 但任何事都有两面性,其一是如何不让人怀疑的把这么多军官聚集隔离开,其二则是君臣之间的信任怎么去弥补。 两人很快到了天章阁,郭天子照例在范灵韵帮助下批阅其奏疏,脑子里却想着另外的事。 不一会儿又有一批奏疏从东府被送过来,来的官吏放下奏疏后告退。 郭天子心不在焉看了一会儿,突然看到一份奏疏中说泗州知州及通判联名弹劾滁州来安县令入京受东府考核时勒索驿站。 驿站为官员提供马匹,而驿站的马匹健康度,马匹数量等指标也是要受朝廷考核的,不达标会受罚乃至赔钱丢官等。 大胆的官员会以此勒索驿站,如果驿站不给钱就弄伤马匹等。奏疏中说来安知县多报五十名随从人员,以此要求驿站多配置马匹,又勒索驿站如果不给二百两就弄伤大部分马匹,这样一来当地驿站不仅赔钱,还绝过不了朝廷考核。 结果他没想到当地驿站官吏十分强硬,直接告到上司泗州知州那,而泗州知州通判都是刚正之人,根本不怕惹事,直接弹劾到天子案前。 东府派人审查之后发现此事为真,蔡雍等东府官员在奏疏上批写给出的意见是判处来安知县贬为庶人,抄没家产,发配岭南。 因泗州距离滁州较近,把抄家的事交给泗州知州、通判去处理。 而作为他们刚正直言的奖励,来安知县的家产抄没后交给朝廷,家仆及其家人赏赐知州、通判及驿站官员为仆。 看到这条处理,郭天子没有立即批画,而是灵光一闪,对了! 他此前一直怕与军官产生信任危机,但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关键在于如何转移矛盾。 就像蔡雍等人对来安知县的处置! 如果突然把所有军官控制,把吃空饷的军官抄家,众人会觉得是天子给他们摆了鸿门宴,还强吞别人家产,不仅君臣间信任减少,还会让天下人觉得天子可能是在跟军官夺利害,为钱才抄他们。 可如果把这些抄来的钱用于赏赐没有吃空饷的军官,作为他们坚守道德,刚直敬业的奖赏,那就会把矛盾转化为军官之间的矛盾,是真正军官对贪腐军官的胜利,不仅鼓舞人心,还能不得罪人。 想到这,郭天子在奏疏上画了一个圈,准许了蔡雍等人的办法。 他脑子里则在构思另一个更大的计划。 ........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十月初,大梁下了第一场雪,天气逐渐转冷,皇家及其官员们开始大量去太仓领取供奉。 场面一下就热闹起来,官员除了钱币,还有众多其它物品,如最低的九品官员有黄金五分、白银一钱、绢帛半匹、香三两。 最高的一品官员则有三牲大牛一头、羊三只,猪五只、黄金八两、白银十两、绢帛十匹、香五十斤等,这些都要自己去城中太仓领取。 黄家为皇宫送来绢帛五千匹,外加许多礼物,郭天子也赏赐他们不少各地供奉上来的稀奇东西,还有高丽进贡的山参等。 十月上旬,天子突然以庆今年之武功为名,设宴于上林苑,邀请所有禁军中高层将领,与众人怀念年初的大战,慷慨激昂,引得众人也十分激动。 喝酒后郭天子又说准备在一年的末尾设宴皇城,款待所有军中指挥以上将领,以庆祝西南大捷,武功隆盛。 不过当场便有清醒的武将,如洪皋,狄至,李虎等出来反对,指挥以上军官足有上千人,让他们全进皇城不好约束,怕生出祸端。 郭天子哈哈大笑,起身端酒杯道:“当初霍去病破河西时以酒就泉也要与三军同饮,朕想与三军将士分享喜悦有什么不妥!这不就是将士们的功劳! 再说所有人入宫都不许着甲不许带兵刃,千把人能出什么事?朕不能做到和我大周数十万将士同饮,众指挥还不行吗!” 众人见天子喝高了,兴致大发,再看天子如此厚重武人,个个但都扬眉吐气,激动满面通红,高呼谢恩。 当天这个消息就随着众多高级将领传遍京城,武将们都觉得扬眉吐气,十分振奋,有些心思多的觉得有些怪怪的,但最终也没多想,只觉官家就是为西南大捷高兴,也想借此彰显武功。 文臣则有不少上书,觉得天子这样做欠妥。 毕竟皇城之内不只有百官,还有宫女,禁军向来不得入大梁城,何况进皇城,一千多人要是闹出乱子来怎么办。 郭天子最终在文臣的压力下,“无可奈何”将招待诸指挥的地点安排在东华门内,皇城司右手边的庆宁宫,那里地方宽阔,现在是皇城司禁军的校场。 121、指挥 “谷指挥,听说你们营被枢密相公查了?”黄河边上,两名身着甲胄的军官一面巡视大营一面聊天。 “嗯。”谷指挥答应。 “什么!我还以为他们嚼舌跟乱说话!缺人的事被查出来了吗?”问话的大骇,眼睛差点瞪出来,亲兵远远跟在后面,河水隆隆作响遮盖了他的声音。 “雷指挥,你问的什么话?当然查出来了,少那么几个人查出来是轻而易举的事,你还怕枢密相公不识数? 在军中天天点卯,这种事难道是靠我一个人能瞒得住的吗?”谷指挥直接回答。 雷指挥面色惊惧:“那怎么办!朝廷要是查起来,我营中也空着九个!造孽啊!悔不该当初动歪念头!” 雷指挥说着悲戚感叹:“大前年儿子得病,寻医问药借了许多亲戚也不够,恰好有几个年岁到了,放下军去几个,给钱退了几个,才动这心思。 我一月得钱不过五缗,这空着九人,一月能多得十缗,都算白捡的买卖,没想到把自己害了!” 谷指挥不在乎摆摆手:“你怕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胆小跟耗子似的像什么样。 你真以为朝廷会查?” “这?难道朝廷不查。”雷指挥诧异问。 “你还真以为全军就缺你那几个人?”谷指挥颇为得意道:“我营中缺九十多个!老子每月进腰包五十缗,比得朝廷三品大员的俸禄! 上次枢密相公查回去个把月了,也没人来把我如何,你觉得朝廷会查吗?” “这是怎么回事?”雷指挥更是脑子转不过弯了。 “哼,怎么回事,用你的榆木脑袋想想,九十多人每月我能得钱一百缗,剩下五十缗干什么去了?都往上送了,不只咱们军都指挥,还有厢主(左右厢都指挥)!”谷指挥从马背上凑过去,神秘兮兮说:“再往上肯定还有,只不过咱们攀不上,需要上头的人去打点。 依我看,枢密相公定也拿了上面人的钱,不然不会不查,既然这样你就放心吧。” 雷指挥还是不安:“要是官家知道怎么办?” “官家一个小娃娃,天天住在高墙大院的皇宫里,怎么知道外面的事。” “今年春夏官家可领兵去打了叛军。” “都是些老妈子疯传的话,打叛军靠的不全是禁军的将帅弟兄们,官家就去那坐镇能有什么作用,你怕什么,再说和这些不相干。 何况你没听说吗,外面早传开了,官家对禁军十分满意,要在皇城内大宴所有营指挥以上军官,到时咱们说不定跟着有福,还能进一次皇城呢!你觉得官家知道这些事吗。” 谷指挥靠马过来,拍拍雷指挥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老兄,咱们同僚七八年,同在一个军,我才跟你说这样的知心话。 人生几十年,享受荣华可要抓紧,特别像我们这样的人,刀上舔着血过活,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埋土里,还不如多吃几个,及时行乐吧。” 雷指挥听了心里战战兢兢的,不敢答应什么,只是告辞回家。 谷指挥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嘴角的笑收了起来,他费了这么多口舌说服同僚当然不是心善见不得别人穷,一来是拉入下水,万一查出来法不责众。二来是他一个人给上司上贡不划算,如果别人也捞得多了,一起给上司上贡,他每月还能多剩下点。其三吃空饷的可不只他一个,他们这些人要联络起来才能共进退,才能自保。 看着同僚远去的背影,谷指挥颇为得意,忍不住想,老子如今拿着三品大员的俸钱,皇帝还要请我吃饭,那岂不是比朝廷里那些大官还要威风! 想到这他忍不住哼起了小曲,晃晃悠悠向家里去。 ........ 雷指挥回到家后心不在焉,越想越觉不是滋味,不知怎么办,饭也吃不下。 妻子察觉他不对,便在饭后把事情都交给仆人,悄悄跟他到院子里,问他怎么回事。 雷指挥有些怕老婆,因为他本不是大梁人,是辽西逃难来的,原本在郑州过得艰难,是靠老丈人接济才渡过难关,后来他自己在雁门一带混了点军功,又靠老丈人家出钱打点,才做到指挥的位置。 所以妻子问起他也不好隐瞒,只能如实告知。 妻子听后直接道:“依我看这种事不能做下去,咱家如今又不缺那点,孩儿的病也好了。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官家才上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料理这些事。大富大贵有什么,我们一家平平安安过日子不好吗。” 雷指挥听了也是幡然醒悟:“差点害了自己!明天我就重点一遍报给枢密院去。” 妻子笑笑,拉了一下他手指,微微低头道:“晚上你忙吗?” 这是句很怪的话,夫妻间却心有灵犀,雷指挥咧嘴:“我忙一晚上!” ....... “官家,臣只是一边将.......”狄至犹豫的说。 大内皇城天章阁,此时夜里依旧灯火通明,格外落叶萧萧,白月高悬,郭天子面前站着被他连夜叫来的狄至、李滔。 郭天子没有拐弯抹角,直接说:“正因为你是边将,和禁军将领攀扯不深,这件事才让你来做,如果其他人朕拿不准,怕走漏风声。 曾经跟随你出征军队调拨给你用,另让开封府尹周图正派人协助你,他熟悉开封及周边道路、营地。” 郭天子看着他,起身拍拍他肩膀:“朕知道你心里的顾虑,新来大梁不想得罪人,这是人之常情,可这是为天下做事,为朕做事,你敢吗。” 话已至此,狄至立即拱手:“若无官家,臣在西南没有任何活路,今没有任何顾虑,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郭天子点头,“放心,朕不会让你孤身面对风险,自有朕帮衬。” 又看向李滔,李滔没有任何犹豫:“官家只管下令,某一个粗人不知道别的,只知道依照官家命令行事!” “这样一来我就放心很多,先不要走漏风声,有什么困难来找我。” 122、全盘部署 接下来几天,郭天子先在十月末祭祀天地太庙。 随后又在十一月初五秘召史进忠、范光文、周图正、刘知赡、狄至、李滔、林兴、李虎、李纪砻等人,向他们说了自己的计划。 几人听后除事先知道的无不震惊。 老成持重的范光文、以及向来谨慎的史进忠都表示反对,刘知赡则无条件支持天子,并保证能驾驭好所有皇城司禁军,而脾气暴躁刚直的周图正则表示了十分的支持。 郭天子不给他们反对的机会,直接告诉众人,领兵点验的将领和军队他都已经安排好,箭在弦上由不得迟疑。 两人没办法,只能领命。 郭天子立即开始安排,命刘知赡让皇城司把所有府库中的兵器军械准备好,特别是弓弩要人人齐备。另外把皇城各门楼上的床子弩拆卸集中到庆宁宫城头及角楼上去。 当日先集结皇城司禁军在皇城司南面校场待命,把大门关上,校场与北面庆宁宫只隔一条三丈宽的东西大道,等所有军官入庆宁宫后立即出来,从校场出来快速穿过大道包围庆宁宫,登上城墙,随后关闭皇城所有城门。 外面则会由周图正率内殿直禁军关闭开封所有城门,使内外断绝,消息不通。 而史进忠、范光文则把枢密院的兵籍名册带出来,让识字又与军事毫无关联的国子监生五百人在禁军护送下直接去各大营点清士兵。 国子监的学生郭天子会提前一天亲自去组织。 五百国子监生由史进忠带出封丘门与等候的禁军汇合,随后每个监生由二十名禁军士兵护送,分五队分别前往大梁周边五大营,每名监生负责在当日点清一营(步兵五百人,骑兵四百人)士兵。 狄至负责一万余禁军总调度,随后五队人马由史进忠、李虎、李滔、范光文、李纪砻各领一队前往大营清查。 狄至自己则率余部等候封丘门内,只要查出缺漏,消息从封丘门外用竹篮子吊上城门,随后由狄至派人送到东华门交给皇城司禁军,东华门内立即拿人。 郭天子还嘱咐,这件事必须在一天之内做好,要雷厉风行,不能拖沓。 计划说完之后,郭天子又再一次跟他们明确了每个人的职责所在。 说完后刘知赡先发言:“东华门内的校场最多能列三四千兵马,皇城司所有禁军只怕容纳不下。” “那就集结上军五千,多的暂布置到宣佑门西面的园林里去。”郭天子道。 “园林里有许多奇花异草.......” “坏了不怪你们。”郭天子直接保证:“此天下大事,几颗奇花异草算什么。” “诺!”刘知赡拱手。 周图正十分激动提议:“官家,开封府有八百衙役,要不把他们也调集起来用以维持秩序,封闭各门。” “不用。”郭天子摇头:“让内殿直封门只因他们都是朕的内侍亲军,就在左右,大概不会和外面的禁军有什么瓜葛,可衙役就说不定了,怕走漏风声。” 周图正想了一下也点头道:“官家思虑周全。” 狄至又提议:“官家,这一万兵马需要一一点选,某希望提前一日得兵符。” 郭天子点头同意:“我提前一天给你兵符,不要张扬,就跟将士们说去郑州就粮。” 狄至领命。 ....... 十一月初六,枢密院下发命令到各军司,天子宴请诸军营级以上军官于庆宁宫,要求所有军官于十一月初八吉日辰时两刻前入宫,所有人不得带兵刃甲胄。 十六日一早,天子令朱毗拨钱五千缗给尚食局,并让入内内侍都魏浦领宦官二百人帮助尚食局张然,并在庆宁宫宽阔的空地上起灶,并将所有酒水食材厨用器具都放到庆宁宫去。是为防宴会时进出要开门。 十六日白天,皇城司禁军以调防为由,重新部署皇城内各楼上的床子弩,把多数都集中到庆宁宫城头,共三十架,并用红布遮盖起来。 十一月初七,天子交割虎符给狄至,狄至清早便率亲兵到禁军各大营点兵,对将士们说要奉命去郑州就粮,被点的士兵军官几乎都是当初随天子平叛的士兵,士兵不少都要求回家和家人道别收拾行李,狄至则告诉他们不去多久,绝不超过五六日。 十一月初七下午,天子与贤妃在东西班禁军及内侍都宫女宦官下幸临国子监,一千二百多监生在国国子监祭酒率领下接驾拜见。 天子十分高兴,当场考校了监生们一些问题,但是天子很奇怪,不考才学,而多考一些筹算之术,并把算术厉害的监生一一挑出来。 众监生惊讶发现天子的算术高妙,出乎意料。 之后又嘱咐他们都是国家的未来,要好好学习,将来为国家做事。 说到后面,天子突然话锋一转,说自己宫里有些事需要些人办事,要挑选五百名算术好的监生为皇家做事。 众监生都求之不得,不过还有些矜持,不过很快便有人上前请命,郭天子考了他们一些算术,把之前算术好的监生也算术,一共点了五百一十人。 随后嘱咐他们道,“明天辰时自带笔墨到皇城南面宣德门前集合,不能迟到,到时自有枢密的史相公和殿前司史将军等安排你们做事。 事成之后,做的好朕自有赏赐!” 众监生听后激动不已,得天子赏赐其一,还能跟这儿枢密相公做事,要知道枢密相公是从一品大员,能给人留下个印象是许多人求而不得的机会。 ....... 当夜,郭天子睡得不是很沉,早早嘱咐巡逻的宦官,卯时过半一定要叫醒他。 第二天他被叫醒时范灵韵早在等候,亲自为郭天子披了甲胄,带上宝刀。 等他出王岁殿时,浑身铁甲的林兴已率如同一座座铁塔的东西班禁军在台阶下静静伫立等候,见他出来拱手行礼:“官家,东西班禁军五百人全在这。” 说着他牵马过来,郭天子上马道:“走吧。” 123、治军(上) 随后大队人马跟着郭天子整齐出了万岁殿,从垂拱殿与皇以殿之间的大道出去,铁甲森森作响,很快到垂拱门前。 这时前方来一匹快马,皇城司公事莫雨梅翻身下来,开口呼出一团白汽,甲胄上带着早寒的细密水珠:“官家,刘使司让属下来报,皇城司禁军已经集结到位,有少量武官开始自东华门入城。” 郭天子点头,下马就在这等候。 过了一会儿,南面一骑穿过大庆殿与文德殿之间的空道来到面前汇报:“禀报官家,宣德门那边国子监生已到齐,史公、范公已带他们往封丘门去了。” 又过半个时辰左右,南面有人来汇报,禁军各军司一千五百五十八名军官已到庆宁宫点卯,只有两人告病。 随后南面来人禀报周图正已接管开封各门,封闭了城门。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按计划进行,此时天已亮了,郭天子于是下令打出旗帜仪仗向庆宁宫开赴。 队伍到达庆宁宫,城头彩旗飘扬,红色锦缎遍布,鼓号齐备,看起来十分热闹喜庆,其实那些锦缎下藏着弩矢足有成年人胳膊粗细的床子弩,那是最后的手段,郭天子也不希望能用上。 官外时刘知赡过来:“官家,将士们已经准备好了。” “待会借鼓号声让将士们围上。”郭天子道。 随后在东西班禁军护卫下,郭天子骑着高头大马进入庆宁宫大门,前方禁军士兵高唱,“天子驾到!” 同时城头鼓号齐鸣,前方有太监提着竹篮子撒下青松叶为天子铺路,十分庄严肃穆,早等候身着官服的军官们纷纷下拜,高呼万岁! 正是此时郭天子也瞥到城头上有人影在旗帜锦缎和鼓号之间闪动,是皇城司禁军上城头了。 郭天子走到台前,下方有不少熟悉面孔,比如洪皋、李告兴、慕容连、赵稹、赵辅两叔侄等高级将领,还有一些是随郭天子出征过的军官他也认识。 郭天子走到庆宁宫北面高台,抬手与众人招呼,有些人见天子全身甲胄眼中有些困惑,反倒是天子先开口:“今天请大家来没别的事,就是当兵不易,朕犒劳诸位,这是惊喜之一,另一个惊喜待会告诉你们。” 说着开玩笑道:“相公们盯得紧,朕不敢拿国库的钱,都从腰包里出,请你们吃顿好的不容易,诸位就放开肚皮吃喝,以后说不定没这机会了!” 众人大笑,此时太阳初升,郭天子令尚食局的厨子们已经开火,又让宦官们开始布置桌椅,足足要摆二百桌! 要不是庆宁宫地方大都摆不开,这些桌椅除去大内的,还有从各部官署借过来的,场面壮阔,好似后世婚宴大席。 很快,忙碌的数百人为军官们送来酒水,一盘盘菜肴从立在庆宁宫东面墙下的数十口灶台上由尚食局大厨大锅烹制而出,随后由二百多名宦官用大盘拖着送到桌上。 郭天子高声道:“今天不必替朕省钱,早上一席,中午一席,下午还有一席,吃好喝好!” 众军官兴高采烈,纷纷拜谢天子,郭天子也坐在台上,单独为他设了一席,酒肉菜肴先上了天子的桌,再依次送给诸军官们。 也有人发现大门紧闭,城头站满禁军士兵,不过大多数人没太在意,毕竟这是皇宫,怕军官喝醉出去闹事也算正常。 早上一席菜肴不多,郭天子又给众人说了一会儿西南战事,众人听得津津有味,有人想如厕便由太监引去后方庆宁宫。 追忆往昔,推心置腹,这些是郭天子的长处,他的演说引人入胜,令人动容,不少军官听得热泪盈眶,感动不已。 “朕三天没有卸甲,十多日吃不上热粮,最后一晚上好几次在马背上睡着差点摔下来...... 生怕叛军太多坚持不住,朕轻率东西班、皇城司禁军连夜从北面上山,叛军最近时候他们脸上什么表情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开弓搭箭鏖战五六天,胳膊都抬不起来......” “自那之后朕知道将士和士兵们的不易,风餐露宿,艰苦熬人,打仗就算撇开最难的决生死,也像把人丢在苦药锅里熬,能熬出来的都不容易。” 军官们纷纷感动,不少年纪大的都落下泪来,郭天子能说出这些话并非他感情丰富,反之是另一种更加深刻的无情,正因无情,才能以感情为自己所用,限制军官们的行动。 郭天子又与众人聊了一会儿,在禁军护卫下于席间走动,到各桌上说几句嘘寒问暖,关心将士们的话。 到正午,张然等准备上第二席时候,天空乌云微沉,有些微冷,外面有人进来找到天子,小声道:“官家,第一批结果回来了。” 郭天子点头,以有政务为由暂时离开庆宁宫,但武装到牙齿的五百东西班禁军却留在宫内看守住了大门,他们上方还有众多弓弩手列于城头。 郭天子出城门后,皇城使刘知赡等早已等候,皇城司禁军列阵严明,已将宫殿内外围得水泄不通。 “官家,这是狄都虞送来的,已经对清了。”郭天子接过来一看,是一张名单,上方共有一百三十营的情况,包括各营是否缺额,与枢密院的兵籍能不能对上等各种情况。 郭天子心里有些紧张,看完这些之后却又松口气,因为一百三十个营中,只有六个营有缺额,而且最多的也只少十二人,与枢密院兵籍对不上。 林兴跟在郭天子身后,“官家,立即拿人吗?” “拿吧,送盘边校场审问。” 林兴点头,转身入庆宁宫,随后宫门关闭。郭天子登上城头,下方东西班禁军在林兴率领下进去,问了几桌之后很快找到对应的六个营指挥将其双手反剪拿下。 几个人都有些懵,高声叫嚷引来一些注意,但人太多太热闹,只引来同桌及临近两桌的注意,几人被押送到门前时候还在高喊要见天子。 等他们被押着出门后便见到了,郭天子直接把枢密院核对他们营中缺人的事告诉他们,并质问他们是不是在吃空饷。 六人中五当场被吓得崩溃跪地,祈求恕罪,只有一人咬死否认。 124、治军(下) 郭天子对过后当场道:“你们还算有点顾忌,不敢多贪多拿。 朕不是什么深宫里见不得血的皇帝,也明白士兵的艰苦,你们却在军中上下其手,本来不想开活路给你们。” “官家饶命,官家饶命!我们是良心让狗吃了,一时昏头,求官家饶命!”几人嘭嘭磕头,直到头上流血。 “如实交代,朕就为你们开生路。”郭天子道,随后让皇城司的人带他们去旁边校场上审问记录。 很快,陆陆续续的结果都被狄至派人送过来。 第二批点清二百营,其中有二十一营涉事,这次抓人终于引来庆宁宫中众多军官注意,大家也逐渐发现禁军一直在陆续抓人。 里面都是军官,不少人害怕起来,纷纷起来聚集,冲到宫门前问怎么回事,得不到准确答复后有人高呼要见天子,随即便有人带头与守门的东西班禁军发生推搡,汇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眼见就要失控。 正在这时,城头众多禁军纷纷起身,众多弓弩对着下方,带队的皇城司指挥众人起身高呼:“敢动者杀无赦!”一时声震动宫墙,回荡不息。 下方一千五百多没有甲胄,没有兵器的军官瞬间安静下来。 郭天子亲自登上城头,面对躁动的军官。 众人见了纷纷行礼求官家做主,或是质问这是为何。 郭天子面对下方众人道:“这就是朕要送你们的第二个惊喜。” 军官们面面相觑,洪皋直接扒开人群走到前面道:“官家,臣等有错请直接示下,这算什么惊喜!” 郭天子不为所动,高声道:“朕知道将士们的不易,所以绝不允许有人在军中作奸犯科肆意妄为,枢密院上报兵籍对不上人,军中有人吃空饷!” 此话一出,下面顿时议论纷纷。 “朕已派人去查,你们稍安勿躁,会还大家清白,被拿下的都是吃了空饷的军官。”郭天子说着目光冷冽扫过众人,“你们之中做了的自己交代,坦白交代就能宽大处理,如果抗拒不交代,定会从严处罚。” 众人听了都面露出惊恐之色。 所谓打一大棒给一颗甜枣,郭天子接着安慰众人:“朕也知道参与其中的只是少数,所有不涉其中的都是忠正之臣,朕另有嘉赏!” 听到这,下方的军官们大多才没了刚才的恐慌,各自回席上该吃吃该喝喝,因为正如郭天子所说,吃空饷的只有少数。 之后陆陆续续各营查验结果回报,陆陆续续有人被东西班禁军带走,这次再没有多余反抗,无论是城头弓弩手还是全副武装如同铁塔堵门的东西班禁军都让人生不出反抗的胆量。 加之还有一些陆续被各营级指挥供出来的军级指挥,厢级指挥,乃至不断向上攀扯,最高居然涉及赵稹、赵辅两位三品的左右千牛卫上将军,他们曾经在两军司任职,还有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慕容连!以及殿前都指挥使洪皋! 赵稹、赵辅、慕容连几人被牵扯郭天子并不意外,因为他们是先帝时候任命的枢密使刘升亲戚和心腹,枢密院掌兵籍,要吃空饷必须过枢密使这关,只能是层层向上,说明曾经的枢密使刘升大概率参与其中,他的心腹大将们自然也有份。 等刘升因贪墨军饷的事牵连落马,天子提拔新枢密使史进忠上台,认真核对兵籍,事情就败露了。 令郭天子没想到的是与他共同出征,同甘共苦,作战勇猛,一直支持天子的洪皋居然也参与其中,这令郭天子痛心。 涉及这些重要人物,郭天子令皇城司保存好口供。 随后将他们一一拿下,这些大人物被拿得诸军官惊呼。 等他们带出来后,郭天子没有理会其他人,当对着洪皋一阵劈头盖脸的臭骂,又踢了他两脚,颇为恨铁不成钢! 洪皋也涨红了脸,低头面露愧色,不抬头看天子。 郭天子不理会赵家叔侄喊冤,直接令人将他们单独关到御史台大牢去。 到下午,京城附近五大营,二十余万禁军,五百多营已点验清楚,期间因为将领主官都不在,没发生什么冲突。 结果也统统送回来,五百多营中,有兵籍和枢密院对不上,出空缺的一百八十三营,经核实除去请假,养伤,生病等诸多情况外,确实存在缺额的有四十一营,共缺一千零七人。 缺额最高的是一名姓谷的指挥所管辖的营,五百人的编制,只有四百零三名士兵,相当于每月空吃九十七人的军饷。 共有军官六十二人被捕。 郭天子下令让狄至组织收兵,并护送国子监生回去,同时令人告知周图正,让他解除对大梁城门的封锁。 随后率东西班禁军进入庆宁宫向众人宣布了调查结果,并郑重道:“这是个坏消息,说明我大周禁军五百多营中有四十一营在吃空饷。 但也是个好消息,说明我大周多数将领都是忠正之人,朕没看错你们!” 余下众人既心有余悸,又面露笑容,终于长舒口气。 随后郭天子当众宣布他早想好的计划,“朕下令,所有营指挥中,吃空饷十人及其以下者,按所私吞饷银上交可以免罪,交不上的官降三级,去干都头去, 十人以上三十人及其以下者,抄没家产,只留下家宅。 三十人以上五十人及其以下者,抄家,刺字流放西北。 五十人以上,弃市!” 郭天子言语中带着杀机,但他看过,吃到五十人以上的只有四个最胆大妄为的指挥。 “所有抄没家产所得钱财,都用于奖励诸位没有参与其中,洁身自好的军官。”郭天子最后加上一句。 一下子下面如炸开了锅,军官们环顾相视大笑,随即感激高呼万岁,或者高呼“官家圣明”之类的话,白天积累一天的担惊受怕和不满纷纷烟消云散。 郭天子哈哈大笑,顺势高声道:“这是你们应得的,作为你们洁身自好坚守正义的赏赐,朕向来赏罚分明!希望你们以后继续保持,不要忘了几日之赐!” “圣君!” “官家圣明!” 125、幕后之人 八日当晚,内外城门解除封锁,除被拿下的几十人关押到皇城司等候审理外,其余人全在宴会散后各自回家。 离开时众人议论纷纷,不少人心有余悸。 郭天子与东华门城头目送他们离去,他知道这样做必有后果,只是有些事必须扼杀于摇篮之中。 之后,他下令皇城司接管审讯,这件事必须快,一有结果立即送到他宫中来。 随后在林兴魏浦陪同下吃了点东西,暂回万岁殿。 白日西斜时外面人回来,史进忠、范光文、周图正、李滔、李纪砻等都来一一汇报了自己的工作。 史进忠汇报,国子监生们一开始到军营有些害怕,不过在禁军士兵保护下都镇定下来,军中最初有刺头想闹事都被狄至出面拿下打了板子,之后的事都很顺利。下午回大梁后已把监生们送回国子监去了。 郭天子嘱咐他把做事的监生名册整理后送上来,他要赏赐,史进忠拱手。 范光文、李滔、李纪砻等无报的。狄至的事情比较多,一万禁军并不是那么好统帅安置的,所以还没回报。 周图正则犹豫一会道:“官家,内殿直都虞侯付余似乎.........” “似乎什么?” “有些怪,我令他关朱雀门,半天没有动静,我去看士兵说他在如厕。之后正午时候又跟老夫说他身体不舒服想要请假回家,老夫怕走漏什么风声,于是不许他。 他又说家里母亲有病要回去看看,不许,他就值守在城楼上。” 周图正皱眉思考:“要说怪也算不上,要说不是又总觉他举止怪异。” 郭天子立即察觉其中不对:“付余不是河北天鼎军节付喆的儿子吗?他母亲怎么可能在大梁。” 周图正一拍脑袋:“对啊,他干嘛扯那种谎?只是想偷懒。” 郭天子暂时没理会这种小事,而是夸了他们几句,并让他们每人写奏疏将今天的情况汇报,随后便让他们先回去休息。 众人告退后范灵韵过来陪着他,过了一会儿刘知赡来汇报,“官家洪皋一到御史台便交代了,赵家两叔侄也扛不住拷问交代了,这件事......和官家所想基本一致,他们上面是刘升!” “刘升作枢密使的时候让妹夫慕容连,心腹赵稹、赵辅相帮,纵容下面的指挥吃空饷。 禁军现在缺一千零七人,据赵家叔侄交代,前几年到年初时更多,足足缺两千五百多人,是官家继位后要亲征他们怕了,才新招一些凑进去。” 刘知赡拱手接过郭天子递给他的茶喝了一口润润嗓子然后接着说:“两千五百多人的军饷,每月足有三千缗!刘升得其中一千缗,慕容连,赵稹,赵辅每人三百缗,余下则由下面的厢、军、营各指挥平分。 还有就是殿前司都指挥使洪皋有此在官署里撞破他们的事,可刘升是他上司不敢上告,刘升又说每月给他一百缗,洪皋至此也装没看见。 这样的事他们已经做了七八年,还在让下面的营指挥想办法,多拉些指挥进来,这样上面拿的钱就多。” 郭天子听得触目惊心,心里燃起一股子怒火,两千五百多人的工资全贪了,要知道朝廷三品大员正俸一年不过三百缗,他们是一月三百缗,而为首的刘升更是一月一千缗!难怪会国库空空。 “立即带兵把刘府围上!”郭天子突然意识到,诸指挥军官下午就回去了,消息已经放出去,刘升万一察觉风吹草动怎么办。 “我派莫公事去!” “不!”郭天子摇摇头:“你自己去,刘升毕竟是个人物。” 刘升点头,立即去点兵去了。 郭天子则令孔兴集结东西班禁军,随后提灯的宦官开路,一路走青石砖大道向东再从大庆殿后门转向南,很快到了御史台大牢。 见天子来看守的官吏和皇城司禁军纷纷来拜,他抬手道:“免礼,带我去见见洪皋。” ...... 昏暗的牢房里,发虚蓬乱的洪皋隔着木栅栏见到了天子。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过去倒头就拜:“官家.......官家恕罪!某对不起官家啊!” 心里数不尽的悔恨,五味陈杂,虽然当初刘升对他威逼利诱时他便觉不安,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父亲原本是太宗皇帝时的光化军节度使,他因蒙荫入仕,胸怀壮志,苦读兵书,也勤学苦练武艺。 后来到太宗后期,接连打了不少败仗,以往的大好形势急转直下,以至于许多高级军官战死沙场,出了很多空缺,他就受先帝接连提拔身居高位。 可后来一件事让他很受震撼,那就是前线对夏国连战连捷攻城拔寨的刘武昌,章杰等只因先帝和太后急于求和便被贬谪,大战戛然而止。 那时他才算明白,能征善战没用,武艺高会兵法也没用,天子喜欢了一句话就能让人上去,天子不喜欢立下赫赫战功也不过官家一句话就跌进谷底。 从此之后他变得小心翼翼,再不敢朝唐君前高谈阔论,只钻研天子喜好,后来顶头上司枢密使刘升威逼利诱时他也不敢拒绝。 直到新居继位,御驾亲征,他在天子麾下出征,便觉得年轻的天子简直如他小时候幻想的那些明君圣主一样,坚毅悍勇,赏罚分明,知兵善战! 原本还在庆幸遇上明君,自己跟随出征立下战功,往后前途无量,没想到旦夕之间就落得这样下场。 既难过悔恨又愧疚,心里五味杂陈,嘴边说不出一句话,只能一个劲对着面前的天子叩首。 “洪都使.......”官家叹口气,似乎也对他的作为十分失望。 洪皋更是愧疚,只觉得羞愧难当,不敢抬头。 “你的事自己交代的?” 洪皋点点头,“官家,某愧对官家......” 他听到天子长叹口气,也没脸面抬头去看。 只是听到官家在他头顶道:“这件事错在你,你身为殿前都指挥使,每年正俸,东西物件,外加田俸朝廷加赏,怎么也能折个七八百缗,还要去弄那些把自己污了。” 126、早晚请你吃席 “你能主动交代,说明你还知道愧疚。”官家继续说着,洪皋一下也不敢抬头。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而且这件事不全怪你,刘升是你上司也算有苦衷,但就是再有苦衷,也不能干这种事!” “官家!” “朕念你作战有功,是国家栋梁,有意开恩,但国家法度不容破坏,也要罚你。” 听到这话,洪皋忍不住抬头:“官家!” 只见官家站在牢房走道之间,背后烛火明亮,面前一片漆黑看不清表情,官家的高大身影几乎将他全部笼罩,声音缓缓传来,“朕屈法申恩,只因为不想失去一名爱将,现在就放你回去,按你招的,每年一千二百缗,三年三千六百缗,不管你变卖家产也好,找亲戚朋友借也好,交还国库,既往不咎。” “官家.......”洪皋抬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官家说真的?” 官家往前一步,年轻的面庞清晰起来,他能见到其中的怒色。 “千金一得一将难求,你给朕捅了多大窟窿,当然是真话!快滚回去准备,做不到朕一样扒了你的皮!”官家大骂,叫人给他打开牢门。 洪皋郑重跪拜,随后被人带了出去。 “官家,真要放人马?”御史台官吏来问。 郭天子道:“放他去吧,把他的马匹还他。” 官吏领命告退而去。 ........ 当晚,郭天子一直没睡,快到子时,狄至先来复命,一晚禁军已安顿好,没有闹出什么乱子,已各自回营。 郭天子道:“辛苦了,早点回去歇息,过几天把今日之事细节写个奏疏报送我这里来。” 狄至告退,连夜回去休息了。 到后半夜,郭天子让范灵韵先去睡,小姑娘不去,一直在万岁殿中陪着,他也想睡,但刘知赡那边还没有结果,于是一直等着。 直到半夜,殿中侍奉的六名宫女都快睡着,郭天子见此也没责怪,让她们找个坐垫靠着柱子眯一眯眼,殿外夜风呼啸。 过了一会儿宦官进来汇报刘知赡回来了。 郭天子立即清醒过来,让宫女端来盆冷水洗了把脸,然后才让他们进来。 刘知赡带头进来,身后跟着皇城司的两位公事,身着官服押解着同样身着官服的刘升。 刘升见太天子立即跪下开始喊冤枉,并大声控诉皇城司闯进他家拿人,还把他家给围了。 郭天子眼中只有寒意,注视刘升道:“不必喊了,浪费力气。洪皋、慕容连、赵稹、赵辅都已经交代,等三司会审你再喊冤吧,带下去。” 刘升还要说,就已被两位皇城司公事反剪双手拉了下去。 这才问:“那边结果怎么样?” “官家,刘升家中已全被控制,无一人走脱,暂看押家中。”刘知赡拱手禀报。 事情终于告一段落,郭天子道:“今夜辛苦你了,回去歇息吧。” “谢官家,臣领命。” ....... 八月初九日,郭天子提前召集大朝,向百官说明昨日查抄吃空饷军官的事,并令大理寺、御史台、刑部一道,由史进忠牵头,三司会审专门处理此案。 毕竟昨天的动静太大,封闭城门,大举调兵,人心惶惶,必须给个交代以安人心。 并郑重以此告诫百官不要作奸犯科徇私枉法。 这样一来朝廷和京城终于安定下来。 ...... 接下来的时日,一切按部就班,三司会审如期进行,但因涉及的人多,要一一录对口供,所以较为费时。 十一月十五日,郭天子先决定了对洪皋的惩罚,因洪皋变卖洛阳的家产上缴三千六百缗罚款,再考虑其身不由己,天子开恩,只将其殿前都指挥的职务免去,暂降为西上阁门使。 郭天子心里其实清楚,可他不会傻到为这点事毁自己一名大将。处罚要处罚,因为要法不容情,可他还需人来给自己打仗,保境安民。 十一月十六日,天子骑马去枢密院官署与众人商议后决定以赵思民为使,率八百人的使团出使吐蕃商议购买两万匹战马的事。当然这只是借口,主要目的是为探查其内部虚实,并尽量绘制地图。 郭天子亲自送赵思民等出封丘门,并将一件东北女真人跨海上贡的貂皮斗篷送给他:“西北苦寒,带着御寒。” 赵思民隆重谢恩:“官家放心,臣绝不会出错!” ...... 十一月二十,史进忠及其大理寺赵光,御史台御史,刑部官员一起面圣汇报,再审理过程中又审出一件大事。 被秘密关押的刘词、慕容连都交代刘升是去年贪污军饷案的主谋之一,这算意外收获。 史进忠等觉得这件事涉及很大,刘升不仅带头及包庇手下吃空饷,还参与贪腐军饷,罪行十分严重,但他以前是枢密使,如今是枢密直学士,他们不敢擅自做决定,所以来请官家决定。 郭天子问史进忠:“以史公之见该如何?” 史进忠回答:“此官家圣心独裁。” 又问赵广如何办。 大理寺卿赵广道:“以过去惯例,若是只涉普通贪腐可以抄家流放,涉及军事则需加重一等,抄家后判处绞刑。” 郭天子听了点头,好奇问:“刘词是自己交代的吗?他以前不是咬定自己做的包庇他父亲,如今怎么突然开口了。” “我们把他提审,他以为是查去年的事,后来知道他父亲现在是吃空饷的事就交代了,大概是觉无力回天吧。”赵广回答。 郭天子听了对史进忠道:“就按赵卿所说的判吧,剩下的要审理仔细,有进展立即汇报给我。” “诺!” ........ 十一月二十五日,被抓的六十多名军官罚款的罚款,抄家的抄家。 所有罚款的但不处流放的官员降职一级。 最终经太仓核对,除刘升、慕容连、赵稹、赵辅还在三司会审没有处理外,共得钱六万零五百缗六百七十文,郭天子下令把这些钱都赏赐给上次所有参加宴会但没有参与吃空饷的军官,每人赏赐多达四万钱。 此前还因为天子弄鸿门宴而紧张害怕的军官们纷纷称赞天子圣明,多数人也更加洁身自好,觉得官家赏罚分明,好好干能得到好处,作奸犯科都不会落好下场。 军中风气为之一震,以前将士们以耍滑占便宜为荣,如今却都不好意思在军中说那些,不然会被人鄙视乃至讥讽“官家早晚请你吃席”。 127、三司会审 十二月初一,大雪纷飞,大梁城内一片白茫茫。 伴随冷冽的雪风,郭天子于垂拱殿暖阁中召集二府三司重要官员议事,因为三司会审的最终结果出来了。 天子居上座,诸重臣分列两侧落座,负责审理的枢密使史进忠,大理寺卿赵广等人站在殿中报告审理的结果和细节。 事情总体上并不曲折,就是先帝时怠政少理禁军事导致有人利用此吃空饷。 但三司不可能说是先帝也有责任,一切都只能怪在刘升等人头上,骂他们是国家蠹虫狼心狗肺不思君恩,贪婪无饱足行同禽兽等。 三司的意见最后阐述,枢密直学士刘升是主谋,除吃空饷外还涉及去年贪墨军饷欺君罔上之事,按《大周律》应弃市抄家,念其为朝廷、先帝效命,服侍还算恭敬,处以绞刑,抄没家产,为他留一丝体面。 而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慕容连、左千牛卫上将军赵稹、右千牛卫上将军赵辅作为从犯帮凶,处流放充军,抄家。 郭天子听汇报后问东府宰相蔡雍的意见,大冷天的蔡公满头冷汗,连连道官家处理得好,这几个人都是罪有应得,东府没什么意见。 郭天子又看向史进忠:“枢密相公有什么意见。” 史进忠环视众人,见没人出来说话,拱手说:“我等负责审理案件澄清事实,至于决断乃官家一人之心不必问别人。”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郭天子追问,又嘱咐道:“史公,如今你是枢密使,乃枢密院首官,全国上下军事决策皆出枢密院。” 史进忠连点头拱手,“好教官家知道,三司的结果便是臣的意思,臣以为对军中的事必须更加严厉。” 郭天子听完后问众人:“诸位还有什么意见吗?” 众人都没说,门下侍郎同平章事步芝起身,礼仪得体,对天子行礼又对同僚行礼之后才开始侃侃而谈:“官家,臣以治国以仁德为本,官家乃天下之本,百官黎民楷模,圣人怀仁天子怀德。刘升既为贼首死不足惜,从犯亦罪有应得,但抄没家产后家中孩童老弱便无生息可能。 官家的仁德应该昭示四海,让天下百姓知之,所以臣请他们的幼童老弱留些度日之钱。” 郭天子想了没觉得什么不妥,就采纳了步芝的意见,同意几人家中十四岁以下,六十岁以上的每人给他留五十缗。 随后众人再无异议,三司会审的结果送到枢密院批示,又到东府批示,随后送到天子案头,加玺印后降出执行。 除去主谋,另有四名指挥被判斩刑,三十五名指挥被充军流放,余下则缴纳罚款降职一级。 此外刘升的儿子刘词,原本的左谏议大夫被判充军西北。 十一月初二,此案判决在郭天子主导下尘埃落定,同时发告示于大梁城内昭告天下,又令发公文给各军、监、府、州、县官员,让他们好好看看,引以为戒。 ........ 十一月初三,刘升等人从御史台大牢转出送往刑部大牢,等候执行判决。 半道上,郭天子让东西班禁军把刘升押到垂拱殿前,见了他最后一面。 这次刘升没有叫冤,整个人也萎靡了许多,瘫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郭天子心里全是火,他才到这个世界时枢密院那边史进忠唯唯诺诺,只有刘升看起来是个能臣,对他也一直恭敬,不像周图正那些人。 便质问道:“刘升,用两千五百多将士的军饷供养自己,吃数万北伐将士的血,你心里没有一点愧疚吗。” 刘升微微抬头,咯咯惨笑:“官家,事到如今说这些无用,我智计短浅,斗不过你,只求一死。” “死前不想说几句心里话吗?” “呵呵,我靠吃士兵的血供养着,官家又何尝不是靠吃天下人的血供养着,又有什么资格说我?”刘升披头散发:“此成王败寇,我错在看走了眼,不知道官家的厉害,有此落败仅此而已。除此之外,官家与我一般人而已。” 郭天子平静听他说完,然后道:“成王败寇,给自己一个找补的理由?我跟你怎么都不是一路人。算了,听你说这种话简直浪费时间,带走吧。” 禁军士兵领命把刘升提起来带出去,这时他喊了一声:“官家!” 郭天子没理会他,转身入垂拱殿,范灵韵已等候在那,两人一起处理起今日奏疏。 ....... 雪越下越大,接近年关,都城逐渐热闹。 在这份热闹中腊月初八,刘升被处以绞刑,尸体无人认领安葬,被丢弃在乱葬岗,因为他家被抄,家人离散。 抄家各有抄法,对慕容连、赵家叔侄只是抄了家产,还给家中老弱和不满十四岁的孩子每人发五十缗。 而对刘升家则是全家抄没,男的流放充军,女的发教坊司。 最后发现,刘升、慕容连、赵家叔侄等人不只在大梁有宅院,还在洛阳买了不少宅院和田庄,总共抄下来,金银钱币加上庄园田产等折钱大约有百万缗之巨,其中刘升家占了七成左右。 这个数目令去抄检的官员也瞠目结舌。 郭天子将其中的钱财部分收入国库,至于庄园和田产则用于赏赐此次办案立功的官员。 特别是狄至、李滔这样才来大梁的官员,除去田地之外,郭天子直接给他们赏赐了原本属于慕容连和赵稹在大梁城内的宅院。 到十二月中旬,这件事终于逐渐落下尘埃。 随着年关将近,各国使者也陆续来到大梁朝贡,这是自汉唐时便留下的传统,如今周国虽不复汉唐那样强大,但持续上千年的习惯大家都一下改不回来,而且这种事也有利可图。 鸿胪寺负责接待各国使者,忙碌得不可开交,上疏后请得天子同意,让礼部的一些闲散官吏也去帮忙。 年终还要祭奠天地、土地神,祭拜祖宗,所有活动天子都要参与,主要是为来年祈求风调雨顺,农业丰收。 这些事则主要由太常寺的官员和宗正寺的皇亲负责。 接近年关,整个大梁都忙碌起来。 128、国际关系 腊月十五,早上天还不亮,郭天子披了斗篷,带着爱妃在禁军护送下同太常寺官员一起出郊外祭祀土地神。 忙碌一早上和范灵韵一起回来,草草吃了点东西,闭眼休息了两刻钟,下午各国朝见使者在鸿胪寺卿皇权及鸿胪寺其余官员引导下来朝见天子。 郭天子与范灵韵一起坐在上方接受朝见,另有蔡雍,步芝,恭笃康在场。 来的使者众多,为的各不相同,三佛齐国、大理、吐蕃、高丽、女真、辽国等使臣都在。 对于安于现状的大理国来说,朝贡便是当纯上贡,为了不与周国开战,保持两边友好关系。 所以大理的使者带来诸多西南特产,如火腿、石斛、核桃、药膏等等,并说了不少奉承的话,特别是对今年春夏西南平叛倍加奉承称赞。 这与大理国地理位置有关,北面的吐蕃诸部隔着大山没法对他们造成威胁,东南的安南等也不是对手且地理阻隔,他们既没有像样盟友也没有大的威胁。 唯一能威胁到大理国的只有东面的大国周国,所以大理国主大概觉得只要搞好和东面大国的关系,他们的大理国就会一直安全。 郭天子笑呵呵接受他的吹捧,又照例回赠丰厚礼物,并让使者带话给他们国主段和誉,两国交情向来很好,希望以后也能保持下去。 他也有意搞好和大理国的关系。 此时的大理国没法威胁周国,而周国必须腾出手来解决更加致命的夏国、辽国问题。 这种时候与大理保持良好关系是最佳战略选择,至于以后,若是夏国、辽国问题都解决了,大理国就失去存在的理由。 随后是需要翻译的三佛齐国的使者,根据鸿胪寺官员介绍,他大致知道这个国家应该是后世马来西亚那一带的岛国。 他们来朝拜一来是大周出海的商旅很多,向他们讲述周国的强大,威名远扬。二来他们在唐朝时就习惯了朝拜。三来则是他们想与大周保持关系,这样他们的商人才能来周国做生意,大周的商人也会给他们带去许多没有的必需品。 郭天子照样接受他们的礼物,又回赠一些了事。 之后则是吐蕃董衷的使者,表面上他是大周封的节度使,实则根本不听朝廷的指挥,就是独立的割据势力,这点大家都心里有默契,没有捅破窗户纸。 他猜测董衷派人来就是探探朝廷口风。 因此郭天子称赞董衷是大周的忠臣,替大周守着西北,对抗虎狼一般的西夏国,是护国守边的功臣,赏赐了他不少东西。 之后则是高丽的使者,他们则是单纯跨海来朝拜的,汉唐给他们的历史教训让高丽历来如此,无论中国谁做了皇帝,麻利朝拜就不会挨打。 至于辽国使者向来趾高气昂,在郭天子面前则收敛不少,带来了辽国国主的书信,里面就是国君之间的问候和祝福,可依旧以郭天子的叔叔自居。 看后郭天子照例压下胸中怒火,只吩咐范灵韵记着给辽国国主写一封信。 之后拜见天子的是女真使者,当他们被鸿胪寺官员领进来通报后,坐在一侧的辽国使者突然站起来,怒视女真使者。 双方立即剑拔弩张,周围禁军士兵进来,将两方隔开,辽国使者还在破口大骂。 随后转向天子面前拜道:“大周国陛下,我们是兄弟之国,这些人是我国的叛徒和敌人!请你杀了他们把他们的脑袋带回上京,这样才能证明我们两家的友谊。” 郭天子看着他,言语冷厉道:“这里是周国,杀不杀我说了算,你是在要挟我吗?” 使者这才摇头:“陛下,我没有威胁的意思,只是他们不应该在这里,这是为了两国长久的友谊考虑。” 郭天子给了林兴一个眼神,林兴点头,带十余禁军将女真国的使者带了出去,这场风波才得以平息。 随后天子赐宴使者们,宾主尽欢,到下午才散去。 ........ 下午回万岁殿换了一套黑色常服,披了厚厚外衣,郭天子与范灵韵一道,在天章阁见到了几位被赶出来的女真使者。 他们见天子就拜。 “这里没有契丹人,你们有话就说吧。”郭天子道,一旁等候的鸿胪寺官家向他们翻译。 双方很快交流起来。 女真人来是来求救的,他们哭诉契丹人霸占他们的家园,杀了他们大半男丁,将他们向东北的雪林中驱赶,很多部落族人都冻死饿死。 他们奋力抵抗却不是对手,曾好几次派人向南来,想要请求中原大国的帮助和庇护,要么被辽国人截住杀了,要么到了之后却只送他们点东西就打发他们回去。 几人声泪俱下控诉契丹人的罪恶,再三祈求天子,契丹人是共同的敌人,希望中国能出兵解救他们。 旁边的鸿胪寺官员补充:“官家,根据商旅和间谍的回报,去年今年辽国东都留守耶律八哥确实出兵围剿过流冦。” “你们先在鸿胪寺住几天,我再想想。”他摆摆手,让鸿胪寺官员领他们出去。 ...... 当晚,郭天子叫史进忠及范光文等人来商议这件事。 众人都觉得如果利用女真人在侧后牵制辽国是好事,可以资助他们物资。 可随之而来的就是如何把物资送到遥远的辽东去,靠几个女真使者不可能,派人送去无论走水路还是陆路都可能被辽国拦截。 狄至最后提出,干脆把女真人叫来问问,他们熟悉当地情况,应该有办法。 几个女真使者被带来后郭天子向他们陈述,周国正在别处开战,暂时无法派军支援,但可以送他们物资,让他们想想办法。 没想到几个人一听到这立即说只要给他们周国的钱就行,他们能在辽东买到物资。 经几个女真人讲述才知道,周辽两国当初停战的条件之一就是互市,意思就是周国商人可以去辽国做生意,辽国商人也可以到周国做生意。 这就导致更加繁荣的周国商人们遍布辽国,乃至北方草原,东北雪林,周国的钱币也成一种在到处都能流通的货币,只要有周国的钱,他们就算在辽东也能买到各种物资! 129、军器监进展(上) 能给辽国捣乱自然求之不得,枢密院与天子商议后决定,给女真使者一万缗铜钱,用于支援他们对辽国的抗争。 他们是从海上来的,所以回去的时候就用船运回去。 至于这些投资能不能起作用,枢密院官员心里也没底,根据这几年的情报,女真人被辽国打压得太厉害,他们自己也不团结,各部族四散零落,毫无还手之力。 这更像是一次风险投资了。 女真的几个使者再三感谢,同时也说明了他们来自不同的部落。 这让众人更加觉得他们干不出什么事来,毕竟被辽国追着打,还不团结,内部分成各部。 ........ 雪停之后,院中雪花堆积,老柳半白半枯,亭台楼阁白顶朱墙,冷风一来嗦嗦落下,墙头瓦片积雪层层如细鳞,地上明亮通透,天空乌云密布,高高压向大地来。 宝文阁小亭外,几丛梅树顶白雪,亭内暖炉缓生烟。 范灵韵为天子热酒,石凳上垫着时垫子,桌上放着一摞奏疏和几碟零嘴小吃,各类干果蜜饯,一碟各类肉脯,还有大理国进贡腌熟的火腿片。 范灵韵斟酒递过来,问道:“官家不怕女真使者私吞了那些钱,或者他们拿回去还是一事无成。” 郭天子喝了一杯,放下手中奏疏,见远处门口宫女宦官们正在扫雪,心里思绪发散,在他看来,对于东北的投资只是一种尝试,试图以此分散或是削弱辽国的注意力。 如果辽国关注的重心一直在南方,那对付夏国就会十分困难,辽国不会坐视夏国灭亡,如果没有夏国这个附属国,周国可以走西面阴山通道向东威胁辽国侧后。 于是对小姑娘道:“只是希望通过外交等非军事手段分散辽国注意力,最好的情况是让辽国自顾不暇,没空理会我们与西夏的战争。” “这会不会太远了......” 郭天子摸摸她乌黑的小脑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你的担心我明白,不过事在人为,我心里也没有数,认准哪一件事、哪一处布局就能起到何种作用。 不过是做自己能做的,抓住每一次机会而已。” 范灵韵拉着他的大手:“只怕又引来议论。” “毕竟花的是国库的钱,天下人的钱,让他们议论去吧。”郭天子笑笑,往小姑娘嘴里喂了一颗梅子干,小姑娘嗷呜吃进去,又舔了舔他的指尖。 “可陛下是为他们好,所有事都求一个好结果,就算神仙也做不到,他们却总议论不休。”范灵韵不忿,以前他也是骂昏君的人,如今在天子身边久了也和郭天子共情。 “那是在你我看来,各人有各人看法,天下事难就难在这,人人都那么聪明,都知道天下所有事是不可能的。 无论什么人,普通百姓也有,朝廷高官也罢,许多都只顾眼前之利,能深明大义,知道所有人共同利益,明白家国大义的少之又少。 即便蝇头小利也能使许多人趋之若鹜,所以身为天子,决断天下事,就不要盼望天下人能理解同情。一件事一条政令下去,总归对一些人好也会惹怒一些人,哪有万全的。” 小姑娘听得入迷了,好一会儿才道:“官家的难处真多。” “嘿嘿,你知道就好,知道我难了还不迁就迁就,晚上你都要听我的。”郭天子坏笑,似有图穷匕见的感觉,小姑娘脸全红了,支支吾吾半天算是答应。 下午些,天空亮开一点,不过依旧乌云密布。 西北那边送来一份新奏疏,是度支员外郎王筠送来的,环庆路的堡寨已经修缮完毕,共修复了三十二座大小堡寨,花费六万一千缗,余下的都按照旨意交给经略使章杰。 郭天子看后很高兴,想立即召回王筠,正好此时朝廷多个要职空缺。 可看了眼远处乌云,又想到西北苦寒,如今应该正是大雪连天时节,这时候让他冒雪回来也不妥,就令范灵韵代笔:“代我给王筠写封信,让他年后冰消雪融就回京,这段时间考察考察章杰的治军理政回来给朕说说,但只能观察不得干涉。” 小姑娘点头,起了纸笔开始写起来。 到下午些时候,外面的宦官进来通报,说皇城司在东华门那留住一个人,说是军器监少监冯田,按理以他品级没资格面见天子,但皇城司还是派人来问一问。 郭天子立即想到,今年三四月他给军器监拨了几万缗,让他们专心去研究新火药,如今已过去八九个月,可能是有什么进展。 就对宦官道:“你去告诉皇城司的,让他进来吧。” 宦官领命,立即就去了。 不一会儿,军器监的人小心翼翼跟随宦官进来,见天子便拜。 郭天子一看果然是之前见过的军器监少监冯田,直接道:“冯少卿,免礼吧,直接说事。” “诺.......”冯田整理一下衣冠还是有些紧张:“官家此前吩咐的事我和同僚一直在做,七八个月终于有了些.......成果!” “哦!”郭天子眼睛一亮,“给朕说说。” “好教官家知道,我们按官家说的,就只用硝石、硫磺、木炭,把所有比例都试了一遍,果然威力剧增,四两就能炸死一头羊! 但之后试过发现,加少许松脂威力还能更大!三两就能炸死羊。”冯田激动的说:“以往军中的火药多用来引火,难以伤敌,突火枪虽在太祖时便被采用,也多被军中将士诟病,不愿意使用。 如果用这种新火药,必能使其力道大大增加。” 郭天子很高兴,又有些不解为什么要加松脂:“你们的硝石矿产自哪里?” “启禀官家,多来自汉中,部分从河阳来。” 郭天子心里猜测,可能是硝石矿不够纯,导致火药燃烧不充分,只能以松脂来弥补,但无论如何他还是相信军器监一点点试验出来的结果。 “官家拨给我们的钱还剩下三万余缗,这是账目,请官家过目。”冯田说着从袖口掏出账本双手呈上。 130、军器监进展(下) 宦官连将账册呈上,郭天子看过后道:“剩下的你们留着用,火药威力上去了,以往的突火枪等火器也需要改良,这些钱你们接着用。” 冯田激动,连道:“谢官家!” 郭天子起身:“战争乃国之根本,死生之地,关乎社稷存亡。所以在关乎打仗的军器监,朕绝不吝啬钱财。” 说着他往下走几步把账本递还冯田:“像你们这样就做的很好,往后把账记好,每月送度支司那边造册登记。” 随后道:“今天军器监有人上直吗?” “值守的人都在。”冯田回答:“官家有什么吩咐。” “走,朕去看看你们火药什么样色,用不用得了。”说着招呼旁边宦官去拿来裘衣斗篷披在身上,拉起爱妃道:“走,带你见识见识新东西。” ....... 冯田骑着马,小心在前面带路,身后跟着二百铁塔般人马披挂挂铁甲的东西班禁军,中间是两匹马拉的华盖绒顶马车,里面坐的是天子爱妃贤妃范氏。 她的名声在大梁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官家为她都饶恕了差点害死自己的范相公,这等美人趣事最为人们所喜爱,早在京城传遍,都说范家小女儿倾城倾国知书达理,是天上仙女下凡,范家祖坟冒青烟才生下这么一个女儿。 冯田虽然好奇,也不敢冒昧去看,只是心中羡慕自己家怎么生不出这样的女儿。 官家则身披紫黑貂皮斗篷,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前面,左右禁军士兵护卫。 冯田见官家虽年轻,却高大威猛,骑着高大马背上更让人觉得威武无比,不愧是领兵打仗的人。 他没想到的是官家居然不辞辛劳,在这样天寒地冻的时节也要亲自去看火药。 冯田小心翼翼在前面带路,队伍自皇城陈晨晖门出,随后沿大道折向北,很快就能到达景隆门内的军器监官署,军器监官署靠着北面城墙。 一路上大雪白花花一片覆盖道路两侧,大梁北面左右厢几乎都是皇家的屋舍,内殿直禁军正在大道上扫雪,见天子车驾连退到道路两侧行礼。 冯田走在前面,心想这辈子从没这么风光过,心里越发坚定,官家给的事无论如何也要做好。 快到皇城北面的军器监时,他连请一位路遇同僚回去禀报。 听说天子要驾临军器监,那同僚瞪大眼睛不敢耽搁,飞也似的跑回去禀报了。 等天子大队人马道军器监官署外时,监中值守的大小官吏二十余人已列队在雪中等候。 林兴率禁军齐刷刷过去,铁甲森森刀枪冷冽,如黑色洪流快速涌入,先不管紧张张望官吏们而是一路进去,熟练的占据把守住各处门口要道,以弓弩占据高处。 做完这些后才来禀报:“官家可以下马了。” 天子这才下马,又从华盖马车上接下爱妃,众多官吏拜见,天子抬手道:“免礼,天子这么冷难为你们,朕今天来看火药的,其余不论,不必紧张,走吧。” 冯田连过去引路,一群人就这么进入官署内,他现在已经看出来,官家行事利落,不喜繁文缛节,连上前叫住还想攀谈行礼的同僚官员,直接领着官家去了后院城墙下的校场,令人准备好新火药。 官吏很快用竹箩筐挑来一堆铁壳的圆球。 冯田让他放得离官家二十几步开外才解释道:“官家,这新火药我们试过,外壳越硬越不透气炸起来威力越大,此前用的是竹筒,如今改成了铁壳,都叫做铁雷。” 众人带官家躲到厢房后,按他们以往那样抓来羊圈里的羊,拴在一步,三步和五步处,再把铁雷放在羊群之中,提醒官家之后点燃火线。 不久后雪地上橘红火团一闪,耳边似震了一下,青黑烟雾升腾而起,巨大响声瞬间传来,让周围都安静下来。 就如同过年放的爆竹,但比爆竹响上几十倍,周围树上的雪震得嗦嗦往下落下,叮叮当当还有铁片外壳打在城墙上的声音,好一会儿周围才安静下来。 冯田连看过去,生怕吓到官家,毕竟这样的动静连他们第一次经历也吓得不轻。 可他看过去却发现官家身边的禁军士兵和将领吓得呆在那,官家自己却毫无惧色,乃是脸上全是.....高兴?兴奋? 官家安抚了贤妃后哈哈笑道:“好啊,你们干的不错!” 说着镇定迈开步子带着众人走出厢房,然后指了指木门上打进去半寸左右的铁雷壳子碎片道:“不过你们这试验方法不安全,以后威力再大,这木门顶不住,干脆换石墙,都别用砖的。” 冯田连点头称赞。 众人看向远处试验场中时,他都听到齐刷刷倒吸凉气的声音,不由自主挺直腰杆。 空气中还迷漫硫磺的臭味,可都没人在乎了,远处地上以铁雷摆放的地方为中心,像是开了一朵黑色莲花,那是雪地下泥巴,面上积血全被炸开,露出下面的黑泥土。 拴在一步外的羊早没了气息,后脚被炸断不知道飞哪去,内脏流了一地,血染红泥土。 三步外的羊咩咩惨叫,浑身还在流血,身上有好几处创伤,虽然还活着但似乎也命不久矣。 五步外的羊吓得瘫软在地,只有屁股上划伤,其它没什么地方受伤,但也被巨大的声响和火光吓得如失魂一般不敢动弹。 官家身边的禁军将领倒吸口凉气道:“官家,这要是守城时投入人堆里,比那床子大怒还要管用啊。 要是把这几个羊换成人来那还得了,靠近了怕是铁甲也挡不住。” 冯田也激动,这次效果很好,其实他们自己试验一步左右羊是死定了,可有时候三步的羊就只能伤着,这次是三步处的羊也死了!这是天也助他啊。 官家面带笑意,显然十分满意,招手道:“冯田,朕明日就提拔你为军器监官,所有参与此事的工匠,每人赏赐万钱。 另外你们这地方太小,现在还可以,以后就不够用,朕让八座司来帮你们往西扩扩。 记得好好干,你们多努力一分,战场上就能少死万千将士。” 冯田激动万分,军器监自开国以来太祖皇帝后就从没被这么重视过:“谢官家隆恩,我等就是不吃饭不睡觉,也定不会辜负官家!” “起来吧!钱你不用担心,地方可以扩建,全国的能工巧匠多多招募进来。”官家郑重吩咐:“你们要搞这些必须靠着水,往西扩建到西北湖边去,正好取水。” 131、论兵 从军器监官署出来,郭天子与冯田谈谈论了许久,包括之后的扩建,以后的发展,研究的方向,并给他们建议,铁雷中可以添加碎铁片之类的东西用以增加杀伤力。 当然他只是随口建议,至于可行与否,需要军器监自己去判断。因为这个时代的生产力而言,铁是非常贵重的东西,这样用太过败家。 另外冯田担心广招工匠后宿舍不够,郭天子让他不用担心,皇家的店宅务经营大梁城一千余间厢房,一般是三百文一月的房租,到时可以每个月一百文或者五十文的低价租给工匠使用。 郭天子还告诉冯田,往后他们要是有新东西上报朝廷,会额拨钱给他们去试验和钻研。 冯田感激不已,说着说着感慨起太祖时,他爷爷为太祖皇帝献上火箭之法,就是用火药助力把箭矢发射出去,得到太祖皇帝的恩赏。 郭天子见他缅怀古人,也不好打断,可他心里却明白,军器监这样的部门,乃至军事技术重不重要,发展快不快,很多时候都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许多时候是大势所趋。 就像明清的火器在建国前中期都是追求火器的威力,射程,精度,有很大进步。 而到四方扫平,天下平定,战争从大战变成治安战,对付起义或是地方势力,没有破甲需求,便对火器没了太高要求,而是牺牲威力,射程,精度等追求面杀伤。 而与此同时一片各国大混战,动辄死磕灭国的欧洲战场则对火器的威力、精度等要求不断提高,实现了跨越时代的发展。 这并非是一个两个人能左右的,更多是大环境和时代的需求。 如果让鼎盛的明朝也好,清朝也好去大力发展火器的威力,射程,精度,可能朝堂绝大多数人都觉得没必要。国家外无大敌威胁,对付些叛军或是周边落后势力,又没有穿甲需求,顶对追求火力持续和面杀伤,用得着靡费财政去投资火器吗。 周国的军器监也是如此,太祖皇帝时野心勃勃,正想着统一天下四处开边,所以冯田的爷爷献上火药和火箭法就得到重赏。 到太宗后期接连吃了败仗,朝廷不敢轻易言战,军器监就被冷落。 到先帝时他自己和太后都不想打仗只求罢兵,更是让军器监无用武之地。 如今到他上位,心里想着用兵自然而然又会重视起军器监来,冯田等人又被重视起来,有了用武之地。 说到底,需求才是军事技术进步的最大动力,战争是人类活动中最残酷最无情的,但恰恰也是最残酷无情的战争却最能推进技术的进步,这本身也十分无奈又现实。 所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是一个普遍又长远的历史规律。 ....... 十二月二十开始,郭天子从枢密院,宝文阁等找来所有与西夏有关的资料,地图,间谍情报等仔细研究,并以供奉狄轩为参谋,时不时召见她询问,因为她在边境待得久,熟悉西夏国的情况。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郭天子想好以后的军事重心要在西夏,可不能马虎大意。 范灵韵煮了茶水,暖炉里炭火暗红。 “好教官家知道,在夏国女人也常披挂上阵,颇多封赏,这也是他们兵多将广的原因之一。”暖阁里狄轩一面捧着茶杯热手一面向郭天子介绍。 “夏国的富庶还有大部分原因与我国有关。” “我国?”郭天子好奇,接过范灵韵递过来的茶。 “我们在环庆路,特别是甜水堡附近俘虏过不少夏国士兵,也听他们的边民说过,夏国虽有自己的通济司管理铸造钱币。可国内七八成钱币都是我朝铸造的。” 这话让郭天子吃惊:“七八成?那每年要有多少铜铁流到他们那边?” “他们占着西凉府、肃州、凉州一带,从哪里才能通西域,我国所有往西做生意商人,旅人都要给西夏国上缴大笔过路费。”狄轩道:“很多商旅都苦不堪言,但又毫无办法,夏国控制着整个走廊。” “难怪夏国只有四五百万人却能连年出兵,全赖我国养着啊,如果这些钱全流入国库,而不是落入夏国之手.......”郭天子在心里更加坚定军事解决夏国,夺回河西走廊控制权的决心。 这如今不只几处马场那么简单,河西走廊还是经济命脉,如果控制河西走廊,军事上能结局西北面的国防威胁,经济上能掌控这条经济命脉每年为国家增加大笔收入。 有了钱,解除了后顾之忧,既能专心对付北方辽国,又能养更多士兵,增大军事胜算,好处很多。 郭天子又询问了前线这些年的战况,仔细研究了前线的地形山川形势。 狄轩则向郭天子讲述了这几年两国的交战。 郭天子看了许久,仔细研究了山川河流,地理形势,脑中灵光指着地图道:“关键在这,横山!” 横山位于周国与夏国边境相交处。 “夏国发兵到我国边境要穿过沙漠,本来不利于进攻,但他们控制着横山,山中这盐州、龙州、庾州,是他们的前进基地和补给基地。 以此为基他们才能不断南下进攻,如果我军占领横山,将夏军赶出横山,他们每次发起进攻都要穿过二三百里沙漠,消耗巨大风险也大,即便我们不进攻,时间一长也能拖死他们。” 狄轩惊讶看向他,眼中神色奇异。 他问:“怎么了,我脸上长花。” 狄轩知自己失态,连低头拱手:“官家高见。 不过......章公说入夏作战很难,以过去的经验夏国不须拒兵,但坚壁清野,纵我军深入,聚劲兵于灵、夏而遣轻骑抄绝馈运,大兵无食,不战自困。” 听狄轩这么说,郭天子令人去枢密取了过去的作战相关档案,看后发现章杰确实眼光毒辣,难怪他这么害怕自己会一冲动大举进攻夏国。 从过去两国的交战记录来看,章杰所说是对的,几乎每次周国主动进攻都会遇到此问题。 132、铁公鸡 夏国通常会采取放任周军进攻,坚壁清野,收缩防线,把所有重兵聚集到夏州、灵州腹地,然后派出轻骑兵不断袭击骚扰后勤通道。 这样周军越深入就会越缺粮,在茫茫黄土高原上想要就地补给更是难上加难。 到最后粮尽兵疲时就会被夏军抓住机会反击。 同时他也发觉得周军准备并不充分,特别是在情报上,很多时候明明是夏军主动进攻进入周国境内,可对山川地理和敌情的了解却胜过周军,以至于周军总陷入被动。 另一方面周国边军悍勇善战的很多,但问题出在中高层军官许多时候会指挥不当,敌情不明,轻敌冒进等问题。这些也是被人说烂的,但郭天子则发现出现这种问题根本所在。 这些并不能全怪边将,而是在制度中。 太祖皇帝时虽养精锐禁军在中央,还削减兵权,但对边将是特殊对待,允许他们养亲兵。 而到太宗晚年屡战屡败,担心有人不服的他开始限制边将,特别是限制边将养亲兵,这样一来边将确实削弱不敢造反,可也导致作为边将左膀右臂,为其收集情报,指挥军队,充当军队骨干的亲兵少了。 自然将领们指挥战斗处处掣肘,错漏百出就成了常态。 研究过往资料,咨询狄轩,更加透彻了解西北情况之后他才明白,章杰听说他要伐夏时那么紧张是有原因的。 这里面有许多问题需要考虑,许多困难需要克服。 “官家去了解这些细枝末节就是圣君所为。”狄轩道:“比什么都不知道自以为是做出决断的好。” 郭天子笑道:“那是傻子,章公担心的对,但以往大家都对土地太执着,动不动想着打到灵州、夏州去,恨不能一战亡了夏国,才会为敌人所利用。 殊不知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说到底打仗也要以人为本才是出路,死盯着那些地盘没用,消灭敌人有生力量,持久的减少他们的战争潜力才是关键。” 狄轩点点头,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不明白,只觉得似乎有理,面前的年轻官家让她全看不透,却总觉其运筹帷幄。 天子又仔细看起这些年来的战报,又看了间谍送回来关于夏国风土人情的报告。 一直到天色暗了,狄轩连才道:“官家,天色已晚,微臣告退。” “天黑了,你家那么远,要不你留宿宫里吧,待会万一有事问你。” 狄轩立即拒绝:“谢官家好意,臣等候就是,不怕黑的。” 一直到晚上入子时,官家在一张图经上标注诸多,又详细问了许多问题后才暂时结束了讨论。 狄轩见官家把所有心思都投在那做事上,认真投入丝毫没有松懈,也不好打扰,直到两三个时辰之后官家自己回神:“现在什么时候?” “刚入子时。”一旁温柔贤惠美若天仙的贤妃温柔提醒,为官家和她奉上醒脑的清茶。 对上贤妃漂亮的眼睛,她目光澄澈如晶莹流水,狄轩连低下眼眸不敢与她对视,只觉得呼吸也慢了半拍,不敢去与之相较。 “时间真快。”官家伸了个懒腰,扭着脖子道:“狄供奉,你就留宿宫里吧,现在让你回去朕不放心,从此到你家还有半个多时辰路呢。” 狄轩还想推辞,贤妃牵住她的手温柔道:“总也让官家安心,狄供奉便住下吧,外殿许多公房都是留给宫中女官住宿的。” 狄轩只能拱手道:“谢娘娘好意,那我就留下吧。” 随后贤妃安排宫女带她去洗漱留宿。 待狄轩走后,范灵韵道:“狄供奉聪明能干见多识广,官家对她怎么看的?” “确实是得力助手,史公也称赞过她的才华。”郭天子答应。 “哦.....”范灵韵搂着他的胳膊:“早晚的事。” “什么早晚的事?” 范灵韵摇摇头,喃喃自语嘀咕,“我一个人守着官家总不是长远的事。” ........ 年前,大梁又下一场大雪,积雪没过膝盖,洛阳、郑州等各地皇亲陆续到达京城。 郭天子领着他的爱妃接见了几个长辈王爷。 在大周皇亲的权利是被严格限制的,但生活十分优渥,曾经几个与他好玩,同样游手好闲的皇孙纷纷想要求见。 郭天子没有立即同意,但他也知道,自家人中这些年轻的毕竟是自己人,较为可靠,不见也不是。 可单独见他们又不妥,因为这些人不少就跟自己过去一样,飞鹰走狗无所正事,见他们简直浪费时间。 好在这时妙明郡主给他一个机会。 按照惯例每年上元节是最隆重的节日之一,天子要参加各种庆祝活动,如赏灯、猜谜、诗词、歌舞、游园等,与民同乐,至于去什么地方则天子和太常寺自己规划,一般为体现与民同乐都要到外城和城外城镇去。 今年则妙明郡主邀请,上元佳节黄家要在自己的园中举办灯会诗会,到时候她母亲也会来大梁,两位郡主坐镇,自然引得不少人关注,何况妙明郡主在今年平叛一事有功,风头正盛。 郭天子想,干脆让他那些亲戚也去,到时在非正式场合见他们一面应付过去,也不显生疏。 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是他自可自己在皇家园林办这样一场盛会,但那会花费大量钱财,郭天子如今是一点也舍不得。 他的私库里还有八百多万缗,国库今年秋税上来六百万缗,很快百官俸禄,军饷,天下各处用钱处零零总总算下来,度支司告诉他就算什么事不干,也只能结余一百二十万缗左右。 真是花钱如流水,他的钱要留着打西夏,与此无关一分不想往外掏。 什么园林盛会的,蹭蹭别人家的算了,混口饭吃嘛,不丢人,皇帝家也没余粮的时候。 于是便在黄妙一入宫借阅宝文阁书籍时告知自己要赴约的消息。 当时便把她惊在原地,大概是没想到天子还能蹭别人家的? 黄家有了这样的隆宠也是激动万分,自觉光耀门楣,没几天就把这消息传遍大梁城的大街小巷,恨不能全天下人都知道天子要去他家做客。 133、董衷 群山起伏,苍山点白,白花花的积雪为群山盖上棉被,山间风声呜咽,猛烈的狂风吹过光秃秃的树干和山谷,如千呼万唤的垂死哀嚎,大地陷入枯黄的死寂,全压抑在很冷之下等候生机再发。 湟水河谷内,青唐城送礼,积雪盖过膝盖,大量的牧民正穿过城外往南移动,路边的有数千骑马的士兵来来往往维持着秩序。 牧民们正在转移草场,从冷冽的青海草场转移到稍微暖和的河谷冬草场去。 游牧生活远比农耕不稳定,也更为艰辛,草场需要精心分配,时常会因为草场划分而发生内斗,吃草顺序也要精心规划,马吃过牛吃,牛吃过羊再吃,羊会啃食草根,牛马吃过羊还可以吃,羊吃过后牛马就没法吃了。 而到冬天,冬草场就是救命稻草,一旦前后不接或是于是天灾,必然导致牲畜大量死亡,牲畜一出问题,人就要跟着倒霉。 冬草场数量稀少,一般在温暖的河谷之中,为最强势的部落或政权控制,普通牧民想要进去为牲畜续命需要上缴牛羊或者马匹,这类似农耕地区的秋税。 董衷身披厚重的毛皮大衣,里面裹着鳞片铁甲,他三十多岁,正值壮年,是周国表面上的保顺军节度使、河西节度使,控制着青唐城为中心的六七座城市,却占据陇右河西人口稠密之地,国内人口二百万左右。 曾经在他父亲时,夏国举重兵南下,想要攻下青唐也数次折戟而归,数万大军积尸牦牛城,宗哥城下,自那时起,青唐之民盛极一时,无论是北面的夏国还是东面的周国都想方设法要拉拢他们。 西方来的商旅受不了夏国的盘剥,大多都走青唐城的大道,每天经过的车马上千,如流水一般络绎不绝,这也带来了青唐城的繁盛和富饶。 青唐城坐落湟水河边,背靠群山,城墙周长十八里,城内屋舍千余,外有羊马城,五丈多的哨塔,另有牦牛城,宗哥城等外围军事堡寨保护,俨然金城汤池。 可自父亲死后,他甲胄片刻不敢离身,许多吐蕃贵族首领对他越发不满,夏国出兵他也难以抵挡,只得向周国称臣借兵退敌。 这样一来,更多的人对他越发不满,好在他是赞普后裔,他的体内流淌着赞普的血脉,而对于吐蕃人而言这比什么都重要,如果他不是赞普后裔,只怕此时已经有无数人想要拉他下马。 他的叔叔罗毡自从父亲去世后一直在宗林城从不来朝见他,他的弟弟曾公开表示过对他的统治不服,这些人都日夜如毒蛇般盯着他。 不过雄伟坚固的青唐城,还有城外驻扎的数万大军给了他信心,他们如果敢有动作,那就去和刀子说话! 正想着事情时,有人过来说:“去周朝的使者回来了。” “让他来见我。”董衷立即道,城头上风很大,冷冽如刀,可牧民转移草场是一件关乎生死的事,他必须亲自监督,以保证士兵和将领们没有为非作歹敲诈勒索的。 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对他不满,而每个月都有部族逃到周国的河州去,更为可恨的是周国人统统收留了那些叛徒! 这样的举动让他十分不悦,更令他担忧的是周国这种作为背后是不是包藏恶意,想要图谋他的祖业,所以他才派出使者,去周国大梁看看皇帝的态度。 但这两年也并非没有好事,而且好事不少。 其一是周国换了皇帝,听说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一个孩子主理国家对他们来说是大好事。 其二则是夏国已经无暇顾及他们,还有意拉拢,想要将西夏公主,他们当今皇帝的姐姐嫁给自己的儿子。 西夏掌权的是太后和宰相,而非那四五岁的孩子。 董衷摸了摸冰冷刀柄,心里忍不住嘲笑,虽然西夏国比他们的国家大,比他们的国家强,可那又如何? 党项人跑到北面草风餐露宿东躲西藏,历经拼杀,死了那么多人,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国家,最终又落入汉人的太后和国相手里,那他们当初还不如同他们另一支族人,直接投降周国算了。 不过他心里也为难,更明白周国与夏国水火不容,他在其中只能选其一,若走错一步可能都会招灾引祸。 这是个需要慎重考虑的问题。 不一会儿使者来了,董衷问他:“你在大梁有什么见闻。” 使者十分明白国主的意思,立即说:“他们的皇帝果然只有十万六岁,是个毛还没长齐的娃娃。他对我对国主十分亲近,还称赞我们为他守边用功,送了不少贵重礼物。” “呵呵......”董衷忍不住笑起来:“守国有功,他真说了这种话?你记清楚了。” 使者肯定的点头,“如果不是,砍了我这颗脑袋。” “他说出这种话我就放心多了,这么看来确实是个孩子。”董衷笑着,远眺西面连绵雪山直到天尽头,心里一下开阔起来,忍不住有些自得:“你看这样雪山,这样的景色在大梁能看到吗?” “当然看不到!”使者连说:“在他们的皇城里只看得见高高的城墙,没有开阔的眼睛。” “是啊,虽然我常伴着风雪,总比被城墙围起来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的好!”董衷说着笑道:“小皇帝还派人来找我买两万匹马,之前不知道要不要给他,使团都好好招待着留在宗哥城,现在看完全放心了。 让我儿子迎娶夏国的公主,又卖两万匹马给周国,这样一来什么都好。” 使者奉承:“国主比那小皇帝聪明,知道的也多,他就是人多地方大而已,否则何德何能坐在那。” “这种话不要乱说,路过青唐城的周国商旅多时每天上千车,最少的时候也不下数十,如果被人告到大梁去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董衷话虽如此,心里却觉得这话十分中听。 是啊,如果他也有周国小皇帝那样的人口和地盘,小皇帝算什么....... 134、内争 正当他董衷志得意满,看着城外如蚂蚁般的牧民和牛羊马匹正通过青唐城向更东面的河谷转移时,一人冲上来汇报:“国主,骠骑大将军出城了。” “什么?那没脑子的玩意儿什么时候出城的!”董衷怒气冲冲,飘起大将军董谷是他的亲弟弟,是个野心勃勃又没脑子没见识的人,自从父亲去世之后一直在跟他较劲。 为了安抚他,自己只能在国内私自加封其为骠骑大将军。这是可能惹怒周国朝廷的做法,可为安抚不争气的弟弟他也没办法,只能像哄孩子一样。 “他什么时候出城的?”董衷怒气冲冲的问。 来汇报的士兵小声说:“早上......今天早上。” 董衷只觉一股怒火涌上心头,冷冽寒风中浑身发热,整个人难以控制,看远处雪山连绵也变得模糊,瞪着眼睛怒视士兵:“他早上走的,你现在才告诉我!” “这.......骠骑将军告诉我不要上报!”士兵有些慌乱道。 董衷点头,整个人稳定下来,目光越发冷厉,“所以你就不告诉我,知不知道谁是这里的主人。” 士兵慌乱说不出话。 “我来告诉你,谁是这里的主人,谁能随时要了你的命!”董衷冷冷下令:“来人,隐瞒不报,欺骗君主,把他拉下去斩首!” “国主饶命,国主饶命!骠骑将军两天前才杀了不不合心意的侍从官,国主却不惩罚他,我也不敢违背他!谁也不敢.......”士兵哭喊着被拉了下去。 董衷板着脸,胸中怒气更盛,他明白士兵说得没错,他那弟弟敢这么做全是他的纵容,可他的火气又该去对谁发! 很快士兵血淋淋的人头被亲兵送到面前,董衷没看一眼,直接说:“埋了。” 他现在根本不在乎一名看门士兵的死,他担心的是没有脑子的弟弟会去宗哥城做什么!周国的使团还在那,如果坏了他的大计...... “备马,集结军队,我也要去宗哥城!”董衷立即道。 ....... 宗哥城位于青唐城东南七十里,伫立在湟水南岸,是青唐城前沿防线,平日驻军三千到五千人,扼守河谷。 城中没有多少百姓,是一座军事堡垒,牧民大多聚集城外。 城中正殿厅堂上,赵思民努力让自己镇定看着面前一幕,瘦弱男人被绑着跪在殿中,目光涣散哀嚎,他全身上下都是血迹,十个手指没了末节,背上溃烂,胸前的皮被割去鲜血淋漓。 身着甲胄的年轻人站在堂中,手握钢刀,目光恶狠狠盯着他,“这是夏国人的间谍,狗东西落得这下场,你有什么话说?” 赵思民努力压抑内心恐惧,他毕竟是上过战场,见过血流成河的人,面对这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血腥场面依旧能保持镇定。 原本他们得到的消息节帅董衷让他们暂在宗哥城等待,因为马匹数量巨大,需要商议商议。 他们便在城中落营等候,没想到今天突然来了一队人马,号称是青唐骠骑大将军董谷,还邀他赴宴。 他向周围士兵打听过后才知道这所谓骠骑大将军董谷是董衷的弟弟,也不敢怠慢,带了礼物亲自赴宴,没想到居然是鸿门宴。 赵思民表面保持镇定,心里开始思索对策,“我乃大国使者,代天子而来,将军有什么疑问。” 他心里思忖,这人是董衷派来诈他的?还是见财起意想要打劫?吓唬他有什么好处? 求财?求名? 赵思民试探道:“如果这地方有什么规矩,还请将军说明。” “哼!”对方哼了一声没有接话。 他心里有些结论,如果是董衷的弟弟,不至于勒索他求财吧。求名的话.......怀疑他是间谍,揪出他来立威?可他为什么立威,他的哥哥是国主...... 赵思民很快有了判断,这人不为财来,是为立威名笼络人。 “我劝你趁早交代了,不然面前的人就是你下场!”对方面露狠戾之色。 他越是这样赵思民越发确定他的目的,他也有对付这种人的经验,便正色道:“我是大国使者,你不必污蔑。 不管你是谁,为什么目的,你要明白,若我有万一,便是得罪大国上邦,到时两国交恶,轻则断绝商旅,国民不得钱财,百姓没有生计,重则两国交兵无辜死伤,祸及无数。 到时无论国中上下,谁都要怪罪将军了。你觉得那名声值吗,不过都是虚名而已,人最愚蠢的就是为了虚名而耽搁了实事。” 那年轻将领听了好一会儿没说话,突然一刀将旁边的夏国间谍砍死在堂中,血流如水,血腥气味瞬间弥漫开。 赵思民不为所动,董谷与他对视一会儿,见他毫无惧色,坦然面对,又面露犹豫,大概是想起之前的话,终于转身退了出去。 赵思民长舒口气,想出去却发现门口被卫兵守着,一时间他也没办法。 当晚他根本没法出去,在大厅里冻得瑟瑟发抖,到后半夜才身心俱疲睡着一会儿,夏国间谍的死尸也没人清理,大殿里一股浓郁血腥味。 第二天一大早,他被一阵嘈杂吵醒,很快就见到急匆匆领兵进来的高大中年男人。 男人见来便匆匆行礼道,“保顺军节度使兼河西节度使见过天使,此前家弟无礼胡闹,请天使恕罪!” 赵思民松口气,但见多识广的他立即敏锐察觉到机会,冷哼一声指着地上西夏间谍已经冻僵的尸体:“这叫无理取闹?节帅觉得这仅是无理取闹,我大国上邦礼贤下国,带金钱诚意而来居然是这样的结果。 那也恕在下无礼取闹,买卖不必了,某这就回京,向官家禀明这里的情况,看天子会不会也无礼取闹兵加河西!” “天使息怒,天使息怒!都是愚弟无心所为,天使所受我必有补偿!请天使开恩吧。”董衷连道。 “哼!”赵思民怒目道:“算你懂事,还有,我在这耽搁这么久,天子所托必须利落做好!” “是是是,全由天使做主!”被董谷一闹,董衷这时已经没任何主动权。 “某一个个牧场去挑,都要最好的马!” “全由天使,我派人一一带你去挑.......” “哼,算你识相!” 135、外交战 冷冽寒风吹得人瑟瑟发抖,乌云下沉如苍天堕下窥视凡尘,山高天矮,云山雾罩,京师至此三千里跋涉,终于见到了巍峨耸立湟水畔的青唐城。 赵思民心潮澎湃,站在湟水之滨北望,青黑色的青唐城巍峨伫立山角。 高大城墙外还有两层木质的羊马城,再外围是沿湟水畔修建,高六七丈哨塔,金城汤池,守备森严。 一旁的董衷颇为得意问:“天使以为我这青唐城比之神京如何。” 赵思民心里冷笑,夜郎自大不知天高地厚,这青唐城确实是个合格的军事要塞,但若与城墙长度四十多里,内外居民数百万的大梁相比便如萤火皓月了。 不过他没拆穿什么,只笑道:“各有千秋。” 董衷听他这么说哈哈大笑,不再多说什么。 赵思民心思却全不在上面,这一路来他一直将每天走过的道路,马场,村庄,营地,城池等位置记在心里,到晚上便用绢布画下来,让手下的皇城司高手藏在皮靴夹层里。 他特别留心一路来藐川城,宗哥城等军事要塞的军队部署,城墙年份,哪里有弱点等,还有沿途道路,大军可用水源等信息,这些他都默不作声在心中盘算记下。 比如他进入过宗哥城,还到处转过,发现宗哥城北面城墙东段靠山的部分被山体滑坡滚落的巨石泥土冲开裂缝摇摇欲坠,但因天寒地冻来不及修缮,他预计西北这地方四五月才能回暖,到明年五月之前应该不会修缮。 他想到了太祖攻江南时便有能臣自告奋勇出使江南,为太祖皇帝绘制江南所有地图,为后续出兵立下大功,留名千古,为后人称颂。 他与董衷一面闲聊一面进入青唐城,装作震惊的样子道:“此国中少有,可号称天下坚城了。” “哈哈哈,天使谬赞,我一家经营数十年,代代添砖加瓦,父死子继,一点点努力才有如今的成就。”董衷抚摸胡须笑着介绍。 赵思民心里想,这城虽不错,可西北人困在河谷山地里始终见识短浅,且不说大梁,与襄阳、太原、寿州等坚城相比这青唐城也不值一提。 当初攻克寿州时前朝十余万精兵围城一年多无法破城,最终是靠熬死守将守军投降才攻克。 “祖辈的心血,难怪如此,这样的金城汤池便是祖宗馈赠,后人接受这样的福分岂能辜负,应当尽心尽力经营才能不辜负祖宗的心血,自己身体中的高贵血脉。”赵思民说道,他这么说是因为他了解这些边地民族,了解吐蕃党项等的传统。 听到这些话董衷果然更加高兴,“不错,这座城属于赞普后裔的高贵血统,凝聚祖辈的心血。” “我能去四处走走吗?”赵思民问,说着他闭上眼睛,停下战马双手张开举过头顶,像是要将面前的坚城拥入怀中:“在我们中国,人们相信先人的魂魄会凝聚在他所爱之物上,哪怕日久天长也能保佑子孙后代.......” 听他这么说,董衷及其周围的吐蕃官员贵族都神情肃穆起来。 “回想起当年河西节度使与夏军鏖战二百余日,终将他们击退,数万西夏大军战死溺死湟水者十之八九,夏国国主仓皇逃窜,西北震动! 为我中国守边,这里是英雄之城,我想代替天子去城墙上祭奠英灵。”赵思民说的凉州刺史就是董衷的父亲。 董衷犹豫一下点头说:“你是一个好人,知己,明天我准许你去城头看看。” 布防图对于任何城池都是机密,不过因赵思民所表现出来的亲近感,以及他那愚蠢弟弟对人家犯下的事让他过意不去,董衷还是答应了。 ....... 大梁城不似西北的苦寒,大雪过后灰蒙蒙的天在年前开始逐渐放晴,郭天子趁此难得的空闲还去了一趟蔡雍府上。 正如传言说的,蔡府是整个大梁城除皇宫外最大最奢华的府邸。 蔡雍率全部家人出门迎接,因为郭天子只是临时起意去的。 蔡府的奢华并不是那种金银满堂的土豪作风,而是装饰典雅,用材料上佳,有不少名贵古玩字画装点,乃至正堂的四开雕花红木门用的都是上好檀香木,远远就能闻到香味,这东西价如黄金,是一种低调的奢华。 郭天子忍不住感慨:“蔡公啊,还是你会过日子。” 蔡雍胖乎乎的身体都抖动,赔笑说:“官家哪里话,身为臣子不过是跟在官家身后享一些余福。” 郭天子呵呵一笑,“走,带朕去看看你平日的书房。” “官家这里请。”蔡雍连忙躬身带路,又嘱咐家里人去张罗伙食,招待随天子而来的林兴等五十多名东西班禁军士兵。 ...... 郭天子没想到的是蔡雍府邸巨大,传言他在洛阳还有许多宅院,但自己的书房却很小,面前一处种松竹铺了密密石砖的小院,后方一间古朴典雅瓦房,窗户还是纸糊的,推开门进去只有十来平大小,两面墙壁的书架上摆满各种书籍。 一张书桌摆在窗前对着外面的小院,放着笔墨纸砚。 林兴带兵守在小院门口没进来,郭天子好奇的打量周围,又看了胖乎乎的蔡雍一眼,怎么都觉得这和他不搭。 “蔡公好雅兴,也喜欢舞文弄墨?” 蔡雍笑道:“官家见笑,老臣不才,年轻时候也是进士出身,颇有才情,在大梁有些名声。” “大才子啊。”郭天子笑道:“正好,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朕要赴妙明郡主的游园诗会,你陪朕去如何。” 蔡雍愣了一下,连道:“这是老臣的荣幸!” 随即好奇问:“官家也有诗兴?” 郭天子哈哈一笑:“你觉得朕是会写诗作词的人吗?” “呵呵......”蔡雍干笑两声:“官家聪明绝顶,有什么学不成的,何况诗词只是小道,治国理民才是大道,官家何须舍大求小。” 郭天子直接道:“实话跟你说,朕准备就着那天接近一些皇亲,有些人我不太记得,害怕礼数不周,所以让蔡公在身边帮衬,明白我意思吗。” 136、急智 蔡雍虽然干了不少坏事,而且从先帝那肯定贪了不少。 但与刘升等人不同在于他对郭天子而言是真的有用。 此前无论是借贪墨军饷大案处理大批朝廷重臣,还是他要御驾亲征让其留守东京蔡雍都为天子顶住了巨大的压力,面对群臣弹劾攻击不为所动,坚定的站在天子一边。 而且蔡雍这个人最突出的能力就是拍马屁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简直令他都佩服。 他这个本事的背后是其厉害的交际能力。 如果只靠占着讨好先帝,贪污点钱财是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和号召力的,蔡雍厉害在于讨好先帝的同时还把和大多数官员的关系都处得好。 天子通过他这个节点可以方便的号令驱使百官。 其实蔡雍这种人反而是最适合作丞相的,他作什么样的人,是奸是忠,是贪是廉,更多的取决于使用他的皇帝。 郭天子也好几次动过办他的心思,最终都不了了之。 其一是阻力大,他今年过来违逆主流作的事已经很多,他的威信在西南大捷后赚回来很多,可也不够这么透支的,有些事是蔡雍用他的威信为自己撑着。这时办蔡雍既不地道也可能招致巨大的反弹。 其二是蔡雍有缺点有坏处,可他是一心一意围绕皇帝转的,和先帝时候一样,那些罪过全算在他头上并不公平,很多事是为先帝背锅的。 其三是蔡雍很有用,颇有能力,他这样的人才还用得着。 听郭天子的话后蔡雍立即就同意,并表示他立即就去准备。 郭天子之所以不让宗正寺的人陪同,是考虑宗正寺官员或许最了解皇家族谱,可他们不像蔡雍一样懂得交际。 之后郭天子在蔡雍陪同下一起在小院中吃饭。 蔡雍知道天子号召节俭,所以即便招待天子也只有十二个菜,和过去先帝去大臣家动不动一百多道菜的排场完全不同,不过都精致珍奇,十分合天子口味。 席间郭天子一面夹菜一面提醒:“蔡公,有人跟朕说你在洛阳宅院众多,几占半数,这件事是真吗?” 蔡雍瞬间脸色苍白,连放下筷子拜道:“官家,冤枉啊!此无端流言重伤,求官家明察啊!” 郭天子抬抬手:“坐好坐好,你还不明白吗,朕若要处置你会跟你说这些吗?” 蔡雍这才松口气道:“官家,这些都是外人不实传言,里巷小人之谈而已。” 郭天子没回答,接过蔡雍斟的酒喝一杯道:“属实不属实你自己心里有数,朕能护着你,但天下百官同僚可都看着呢。 高处不胜寒,你站在这位置要时刻警醒。” “高处不胜寒.......”蔡雍念叨着几个字。 郭天子再次提醒,“这次偶然路过你家,思来想去还是进来和蔡公说几句,钱财不过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总不能带去棺材里花。 人生短短数十年不过转瞬而逝,上古贤君之国也不过数百,千秋万代史笔如铁子孙后人回望会怎么看待,数谁钱多吗?但念青史之名而已。” 蔡雍沉默了,手中的筷子也慢了下来。 “你年纪比朕大,知道的事理多,今日所言或许对或许不对,你自己想想吧。”郭天子一面夹菜一面说,他看了小院里清秀的松竹,“这松竹没什么金玉俗物,不也好看,种在这里想必蔡公也有此初心吧。” “官家.......”蔡雍眼眸塌下,神情复杂,“臣也是饱读圣贤书的,只是........只是一入宦海身不由己,多忘初衷......” “正应如此,朕才没有怪你,要直言不讳的说,许多事不该都怪在你头上,可你毕竟做了。”郭天子感叹:“明主良臣,此二者皆看天命,相聚需要有缘,所以难得啊。” “官家!”蔡雍听得老眼朦胧,放下筷子许久不说话,随后道:“臣在洛阳有宅院三十处,不如外人所言那么多,但也.......不算少,老臣愿全数交给宅店务,让官家用以赏赐有功之人!” 郭天子点头,和皇城司调查的不差,蔡家在洛阳有三十处大宅,共有房七百零二间。 这可是不得了的资产,洛阳作为西京本就寸土寸金,自唐朝覆灭至今也逐渐恢复过来,而且周国许多退休的官员都爱定居洛阳,让那一片炙手可热。 “你有心就好,你有三个儿子,就挑四处留下吧,以后还可以养老。”郭天子道,蔡雍这么上道,事情反而好办了。 “谢官家隆恩!” ....... 郭天子一直到下午才在林兴等禁军簇拥下离开,蔡雍热泪盈眶,率家人们恭送天子。 等天子行驾离开后蔡雍立即抹了眼泪,招手叫长子过来:“你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就去洛阳,把家里的地契带上,梳理清了除城中归义坊、景行坊那四处外全叫到洛阳宅店务去。” “啊?”长子一脸懵:“父亲这是什么意思?” “叫你做你就去,以后除了那四处都不是咱们家的。” “父亲,官家和你吃饭吃哭了.......也不至于此吧。” “你懂什么!”蔡雍摇头道:“我要是不哭,这四处都留不下,以后你们这些无能之辈连立家之本都没有。” “可这么多东西全送出去怎么成,那可是多年的积累.......”儿子还是不甘心。 “要不你把为父脑袋送给官家!”蔡雍怒道:“做大事要知道取舍,一点心胸也没有,这叫舍财消灾! 这一年来官家的手段还看不出来吗,以前做的事如今总要还的,否则就拿命还!还不快去!” 儿子这才点头,急匆匆去了。 蔡雍看着远处街道两侧,屋檐瓦舍上的白茫茫大雪心里感叹,还好他有急智,在官家面前哭了一出,算是糊弄过去了。 官家啊,年纪轻轻却有点人情味,不过不多,好在自己当初坚定的站在官家一边,还顶住了压力,否则如今........他想想也觉害怕。 官家绝不是先帝那样的人啊....... 想到这,他立即让官家去准备礼物,他要亲自去向宗正寺的官员请教,免得做不好官家给他安排的事,他如今是一件也不敢懈怠,那小祖宗可不是好相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