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起居注》 1. 选秀 《贵妃起居注》全本免费阅读 徐循会入选后宫,实在出于偶然。 徐家家境小康,在选秀的风声传出来时,是有些慌乱的。徐先生特别把徐循和妹妹送到乡下姥姥家里躲避,让风声过了再回来——这些年选秀次数多了,人都有了经验。不论是选宫女还是选宫妃,都不会到汤山那一带的山坳坳里去,那里远而穷,好苗子不多,去了也是白费功夫。倒是徐家一家就在天子脚下居住,进进出出的,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拉进秀女队里去? 要是选进去了,不论是选作宫妃还是宫女,要再见到父母家人可就难了,运气差一点,三五个月就被一张草席抬出来的,那也不在少数,有的兵士好心些,还把尸首给你拉回来,遇着兵大爷有了什么烦心事,乱葬岗上一丢,家里人根本都还不知道呢,这宫女呀,就变作冤死鬼了。 这么些年下来,除了自忖家中女儿姿色过人,因此生出些痴心妄想的人家以外,但凡和徐家一样疼爱女儿的,真是一听见选秀,便闻之色变,忙不迭将女儿密密实实收藏起来。徐循从六七岁开始,已经躲了两次选秀了,头一回纯属凑热闹,第二回有点当真,这一回家里人是最担心的:她生得不错,家里世代耕读,老爹又是个塾师。也很符合宗人府对秀女的要求——寒门小户、世代清白、才德兼备,上回徐循去了乡下,徐家人被宫里派出来的太监大人他干儿子——少监大人收的小徒弟审贼一样审了半天,最后徐先生给侍监大人塞了有二两银子,这才过关。徐先生和徐师母心疼了足有小半个月,徐循懂事,也跟着心疼。 不过再心疼银子,那也是亲女儿,这回徐先生已经准备好了一些散碎银钱预备贿赂上门来查问的小中人,最好能请其帮着说说好话,就不用等侍监大人过来,再还要破费了。要是侍监大人还是亲自过问,那说不得也只能动用特地兑出来的五两银子——这几年选秀多,京里适龄的儿郎,十成里有九成都被慌不择路的女儿家长给说走了,徐家几年来一直在相看留意,都没有看见可心的人选。徐先生已经下定决心,熬过这一次之后,一定给徐循姐妹说上人家,把婚事办了,再不让女儿们遭这份罪。 徐师母就是汤山嫁出来的,也知道在山坳里生活的苦,徐循舅舅来接外甥女的时候,她握着女儿的手,泪眼朦胧地嘱咐了好多话,让她,“在村子里听舅舅的话,听姥姥的话,有点眼色,别光让你舅母一个人忙,看着她忙灶上,你就帮着烧火,看她在炕上绣花,你就帮着捻线,乖啊?” 徐先生在雨花台这十里八乡,其实还算有点文名,家里也有几十亩地,算是个小小的地主,有几口人帮厨服侍。虽还算不上什么主子,但徐家姐妹在家时,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很少上手家事。徐循舅舅摸了摸后脑勺,“姐,你就放心吧,一定不让她们吃苦。孩子姥姥可惦记她们呢,要不你也跟着回去住几天?” 徐师母哪里放得下徐先生和怀里的徐小弟?再不舍,也让徐循姐妹上了舅舅的驴背,小姐妹跟着舅舅到了村口官道边上,等了小半个时辰,专走汤山和京城的大车来了,徐循舅舅早给打过招呼,本村一个婶子掀起帘子,把小姐妹接进去,舅舅骑驴在大车边上跟着,走了有三个来时辰,大车放了一批人下来,徐循姐妹骑驴,舅舅和婶子在地上走,慢慢地顺着山路就进了村。 没想到才进村口,迎面就撞见两个穿红衣的公公并七八个面色严肃令人望而生畏的老妈妈,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手里抱着包裹,一脸的哭相,几个人远远坠在后头,一个中年婶子已经哭得满脸是泪。 这两个人见到徐循,眼睛就是一亮,一个公公问,“这是你们村哪家的闺女?” 徐循舅舅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遇到这么一个涂脂抹粉,说起话来调儿拉得老长、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妖怪,哪里还说得出话?结结巴巴了一阵,才要支吾出几句话来,人家已经不耐烦听他说,转身就去问村长了。村长撇清得很快,“这不是俺们村的,认不得。” 两个公公低声商量了几句,就让徐循下来。“下来走几步,你爹是干什么的?哪里人?” 徐循慌呀,怕得不得了,她想说谎,可谎话哪那么容易就有?徐循舅舅想上来把她抱回去,被村长拦住了,那两个公公又问村长徐循舅舅的来历。 问徐循姐妹,村长可以不说,可问徐循舅舅,他不能不说了。两个公公那都是什么人?人精啊,几句话就把徐循的身世给套出来了。他们嫌徐循妹妹年纪太小了,没要,就是当场就让徐循,“跟我们走吧!” 徐循蹲在地上真不想动,她又怕舅舅和这伙人打起来,又怕舅舅救不了她,这么慌慌张张迷迷糊糊地,就被那几个老妈妈给拉起来,半强迫地扯进了队伍里。其中一个看起来最温和的还安慰她,“莫怕,是选妃子,好事呢!再说,不中选,就把你给放回来。你记得家住哪?可别忘了!” 这句话被徐循和她舅舅当作宝贝一样,两个人听着都不挣扎了,徐循舅舅把她妹妹抱在怀里,跟着走了半里路,徐循偷偷地转过头对他们摆摆手,又冲妹妹扮个鬼脸,把她给逗笑了,就自己转过身去,跟着这群人大步地走起来了。 走了没有多久,见到一辆大车,要比她们坐过来的那一辆更大、更牢靠,她们上了车,有人来问姓名出身,徐循就着那人手上的册子看了一眼,上头已经有了几个名字,都是秀才、地主之女,籍贯全在这一带附近。 她听大人说过,这几年京畿一带选秀次数太多,每一次选入宫的女儿越来越少,官府还要到更南边去选。看来,可能是真的在城附近选不到了,这次连村里都没有放过,徐循倒霉,才从雨花台出来,刚好就撞上了这一波。 她想得没有错,这一天大车里被塞进了很多女孩儿,都是当地体面人家的女儿,到了晚上,她们被带到驿站,有热水,有炕睡。 虽然炕上免不得有几个跳蚤,但大多数女孩子都睡得比较香:驿站里烧的是炕,汤山因为耕地不多,秸秆不够,大多数人冬天都只能烧炉子取暖,即使是当地富户,也不例外。 第二天她们就被送回城里去了,进了一个大院子,有人烧水给洗澡,水里放了药——杀跳蚤的,又拿细细的篦子篦头上的虱子,还把她们穿的衣服全收走,包袱也不例外,又发了一色一样的新衣裳,料子特别好,花花绿绿软软滑滑的,徐循只在富人家奶奶身上看过,徐师母也有两条这样的裙子,但不大穿。管事的老姑姑——她让她们喊她马姑姑,管事的马姑姑说,这是贡缎,从苏州来的。 贡缎袄子里絮了厚厚实实的棉花,在春二月穿甚至都有点热,可谁也舍不得脱。这群小姑娘快活起来了,彼此说说笑笑,还互相问着来历,徐循因为不会说汤山土话,被人排挤到了一边。她想找和她舅舅一村的那个女孩儿,可当时上车只顾着哭,也没看清人家的脸,这会再找不着了。 等到中午放饭的时候,汤山派的十多个小姑娘都恨不得再不回去了:她们吃得不算很好,菜是温的,清汤寡水,没什么味道。可每道菜里都有肉,鸡肉、鸭肉,还有吃不出的肉——有个胆大的问了马姑姑,马姑姑说那是麂子肉。 徐循家里还是经常吃肉的,她没那么兴奋,主要还是想家。 她们在一个院子里住了十多天,天天洗澡,天天拿药水洗头,篦虱子,半个月以后,终于所有人头上都不发痒了,她们被领到一个更大的院子里,由老嬷嬷一个一个地看,看什么徐循也不知道,她猜是看长相、看身高,看脚,看牙齿,还闻她们的口气,听她们说话……哪一点不过关都不行,立刻就会被带走。 汤山派在这一次挑选里全都被涮下去了,当天就领了三两银子,全被人送回家去。徐循一个人抱着她的两件新衣服,被送到另一个院子里和另一群女孩一起住。 她倒是彻底安心了:这里也不像是外头说的那么可怕啊,被打发出去,还有三两银子拿,还管被送回家。给皇上当妃子,听着就和做梦似的,怎么轮得到她?她听说往后还有好多关,这关不刷下来,往后肯定也给刷下来。 徐循就安安分分地在大院子里住了下来,跟着和她一般大小的小姑娘们一起上课,上女红课,上识字课,上宫礼课,课程很松,半天上课半天玩。大院子里经常满是人踢毽子跳百索,几个姑姑心情好的时候,还在一边跟着拍手。徐循一般都不参与,很努力地窝在房间里,希望能快些被打发出去。 不过,想要被打发出去,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下一轮挑选不知是什么时候,这期间,只有一个女孩因为生病被送走了。其他时候,姑姑们都很和气,几乎从不生气,遇到女孩儿们彼此拌嘴,也就把她们分开而已。 徐循渐渐地也结交到了朋友,一个叫胡善祥的女孩,她从济宁过来,比她大几岁,两个人因为都不大愿意在外头野,又都没有什么同乡,彼此就很说得上话。徐循识字,但女红做得不好,胡善祥能刺一朵很漂亮的花,做一个不错的荷包,可不认字。徐循因为老被母亲骂,很乐意向胡善祥学刺绣,胡善祥也喜欢认字,两人一来二去就成了好朋友。 胡善祥懂得比徐循多一点,比如说她知道现在这是在选太孙的妃嫔,而不是皇上的妃嫔。她还知道她们现在住的就是紫禁城,住在西六宫外头的院子里,等到几次挑选以后,她们很可能就要住进西六宫里去了。 徐循很佩服胡善祥,胡善祥偷偷告诉她——“这都是我们从前那个院子里的姑姑和我说的。” 马姑姑虽然很和气,但可以三两天不说一句话,徐循很羡慕胡善祥有一个健谈的姑姑。 她一直知道,比起太子,皇上更喜欢皇太孙,所以皇太孙时常被皇上带 2. 变化 《贵妃起居注》全本免费阅读 在徐循入选以后,她的生活自然也发生了许多改变。 第一个改变,就是她虽然回到了徐家,但已经不算是她爹娘的女儿了,起码,她有一半的身份,是皇太孙的女人了。 皇家除了皇后坐定正妻之位以外,好像没有很明确的妾这个定义,婕妤、昭仪从名分上来讲,当然算是皇妾,但因为和天家沾了边,她们的身份可能还要高于一般的官员妻子。起码,雨花台现在是没有什么人敢给徐家脸色看了。而整个徐家,当然也不会有人敢给徐循脸色看。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徐循能够随心所欲——现在她虽然是家里地位最高的一个人,但做任何一件事,都要经过宫中给她派出的教养嬷嬷许可,甚至和家人亲戚相见也不例外。徐循非但再不可能和她的男性亲戚相见(她父亲和她还在襁褓中的亲弟弟除外),就是一般的女性亲戚,因为出身低微,举止不知礼节,也被教养嬷嬷们排除在外。只有初一十五,能和徐循一起吃一顿饭。 是的,她的这些亲戚现在都赶到徐家来了,徐循的舅舅一家人带着姥姥,还有她的堂亲、表亲们,从消息出来的那天起,就拖家带口地住到了徐家。徐家住不下,他们就住到邻居家里——邻居家也根本就没有要房钱的意思。他们自己也急于到徐家来吃饭,把自己的田契送到徐家手里,求徐先生给予庇护,免了他们的赋税。 徐先生是个秀才,他们家的日子其实本来就过得不差。秀才在比较偏远的地方,一般都是深受敬重之辈,就是在天子脚下,也颇受街坊邻居的尊敬。他不需要交赋税,因为是官府廪生,每年还有四两银子、四十八斗谷子的补贴,所以历年来慢慢也置办了一些家业,当然,这点家业和这个功名,只能让他免除自己名下有契纸那份土地的赋税,还不能让他去庇护别人的田土,让他们无需交税。现在徐家身份有了变化,他的远亲近邻,当然都巴望着能让徐先生出面说句话,也好能免去自己的赋税了。 都是乡里乡亲的,徐先生抹不开这个面子,再说,这也就是一句话的事。要不是徐师母有见识,管住了徐先生的嘴,说不定整个雨花台的田现在都无需交税。可就是这样,徐家几个叔伯,以及几户紧邻,现在也无需再为每年的赋税发愁了。倒是徐循舅舅一家远在汤山,徐先生是鞭长莫及,不过,他们现在倒也好了,雇了几个佃农,徐循舅舅和舅妈都再无需亲自下田,甚至也不需要自己去看佃户干活,他们的邻居自然会帮着照看土地的。倒是徐循姥姥,三不五时还嚷着要回去村里住住——舍不下她那几头猪。 徐循中选,明面上给徐家带来的赏赐,只有三百两银子,和几匹贡缎。徐家把这三百两银子供起来,没有胡乱花销——在这个年代,其实只有大户人家才会频繁地使用银子,一般人在日常生活中,都是动用铜钱,银子那是花不出去的——但是说也奇怪,虽然他们家现在有几十口人要吃要喝,但钱箱里的铜钱,很快就满得装不下了,不得不一次次地出去把铜钱兑了银子,而不过是三个月功夫,居然也兑出了有三百两银子之多。 三百两银子,足够在雨花台乡下置办一所宅院了,徐家就正打着这个主意。不过,教养嬷嬷们说,“再有半年,贵人就要出门子了。打墙动土的事,还是等贵人入宫以后再说吧。” 宫里派出四个教养嬷嬷来教导徐循,这些老嬷嬷带了八个宫女,十六个中人,把徐家的两进小院给填了个满满当当,徐家人倒只能住在倒座南房里,徐循待遇好一点,还能住上房。就是徐家的厨房,现在都要尽着嬷嬷们的饭先做,徐家特地到镇上请了两个妇女过来帮厨,不然,徐师母和几个亲戚妇女肯定忙不过来。 不要以为教养嬷嬷们是鸠占鹊巢,徐循的这四个嬷嬷还算好心,因为徐家够住,就没把徐循带走。像是何太孙昭仪,徐循听说,因为她们家地方不大,她只匆匆和家里人见了几面,就被带到一处闲置的宫室中居住了,一家人可能只有逢年过节可以进去探望一下女儿。 这几个教养嬷嬷也把徐循的教育给包圆了,她们要教给徐循的东西,“太多了,一年半载肯定学不完,只好学一点儿是一点儿吧。” 徐循本来除了会认几个字,能够帮着徐师母做点家务以外,也没有什么别的特长了,但几个嬷嬷为她挑选了笛子这门乐器,‘好上手,比起琴箫要简单些’,她每天早上起来,要呜呜地吹半个时辰,赵嬷嬷曾在教坊司当差,对于乐器十分精通,她对徐循的进境很不满意,徐循只好痛苦地越发早起,用勤学苦练来取悦赵嬷嬷。 四书五经是不用徐循读的了,一般的杂书,她有空可以看看,钱嬷嬷不管,她的主要工作是教导徐循《女四书》,让她知道身为女子该做的本分。告诉她贞顺贤淑的大道理,让她明白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这又都是为了什么。比如说,伺候君王,是徐循的本分,每当皇太孙到徐循的宫室中来时,徐循应该欢悦而得体地接待他,让皇太孙感到愉快。但徐循又不能眷恋皇太孙的恩宠,当皇太孙走时,她应该平静地送别,而不能轻易地流露出不舍,免得皇太孙怜惜她的心情,过多地将心思摆在后宫,这就是妖媚惑道了。这样的事决不能做,一旦触犯了规矩,轻则被皇后、太子妃娘娘惩戒,重则要贬入冷宫之中。 至于和其余妃嫔争风吃醋、争奇斗艳,更是从根子上就不符合三从四德,是天大的不体面。徐循就是动一动这样的念头都应感到羞耻,她本是寒门小户之女,应选进入后宫,就是为了服侍皇太孙,为他生儿育女、开枝散叶,若有别的心思,就是糟蹋了她的这份造化,就对不起他们家现在享有的这无限荣光。 徐循也觉得钱嬷嬷说得对,他们家现在的风光,都是因为皇太孙和皇上的厚爱,她不能再有什么痴心妄想了,她可不是那么不本分的人。 ——其实,她主要还是很害怕‘打入冷宫’这四个字,钱嬷嬷私底下告诉她好些故事,都是不规矩的妃子做了错事,最终败露。这样的故事,一般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这个妃子被打入冷宫。在徐循心里,打入冷宫就代表这个人在这世上消失,再找不到一点痕迹了,因为她从来没听说还有谁能从冷宫里出来的。 她觉得和当宫人一样,当宫妃好像也有点朝不保夕,那些故事里的妃子,有些很恶毒,但有些人好像也就是做些普通的错事,在徐循家里还不够一顿打的呢,在这里,就要被‘打入冷宫、面壁思过’了。 钱嬷嬷好像能看得出她的心思,她告诉徐循,“在宫中,有些事没有道理可讲。就是皇后娘娘,还有被皇上贬到冷宫里去的呢。告诉你这些事,是让你知道,在宫里,怎么谨慎都不为过分。就是得意一时,也不能得罪别人。” 徐师母是她们家里能够经常进来探望徐循的几个人之一,她很听信钱嬷嬷的话,让徐循千万把钱嬷嬷的教导记在心里。“这几位嬷嬷,以后都要做你的导引嬷嬷,她们是绝不会害你的。” 徐循很听娘的话,于是她也很听钱嬷嬷的话。 到了下午,孙嬷嬷给她上课,孙嬷嬷的课是最有趣的。 “今儿我们来画眉。”孙嬷嬷说,“贵人的眉毛生得好,不大修就是柳叶儿的样式,弯弯的,可好看。就是在这一块上有些缺……” 她指着徐循的眉毛让她看,徐循的眉毛角上是微微地缺了一点点,不仔细看,根本就看不出来。 “咱们在这儿轻轻地补上一笔。”孙嬷嬷拿出铜黛,“来,上回我教了贵人怎么研墨,今儿个贵人自己试试……” 铜黛沾水就有色,但有时色不均匀,还要稍事研磨。一开始画得笨手笨脚的,画多了才有感觉,到第三个月上,她一眼就能看出今天画得好不好,墨色均衡不均衡。 到这时候,孙嬷嬷才告诉她,“这些事以后都是有人去做的,但贵人不能不养成鉴赏的眼光。” 鉴赏的眼光怎么养成的?当然只有自己不断地去学、去画,只有这样,才能提高审美水平,才能在以后的生活中指导别人,把自己打扮得很美丽。 徐循不但学画眉,还学上粉、粘花黄、点唇……这些事,本来都不是她这个没出嫁的女儿家该学的,女儿没成亲不能开脸、不梳发髻,只扎两个小丫髻,更不许涂脂抹粉。但徐循是要做太孙婕妤的人,民间的风气,与她不相干。 孙嬷嬷还教她辨识布料、记忆时新的服装款式,品鉴流行的花式梳头,怎么搭配颜色,什么时候该佩什么样的花朵、什么样的首饰……这都是有一定规矩在的,孙嬷嬷要求徐循倒背如流。但有些珍贵的料子,孙嬷嬷自己都没有,徐循只好死记硬背,她年纪小,记性不错,倒还能让孙嬷嬷满意。 到了晚上,李嬷嬷教徐循下棋、打双陆、投壶……各种各样的游戏都教给徐循,有些游戏规则复杂,徐循玩得不好,李嬷嬷便沉下脸来,她要求徐循不但要会赢,而且要会输。 这不是说让徐循懂装不懂,随便一个人和她下她都输得一塌糊涂。李嬷嬷是要徐循在力战之后、棋差一着,而且这一着,还要差得很自然。 “和你一下你就输,皇太孙就觉得没趣儿了。”李嬷嬷说,“但要是和你下从来也赢不了,皇太孙就更觉得没趣儿。太孙觉得没趣儿,不就不常来了吗。” 徐循觉得李嬷嬷说得有道理,但是她最大的问题是只擅长记忆不擅长计算,从围棋到象棋,她目前都还处在能输不能赢的阶段。李嬷嬷说皇太孙棋力很高,这条路,她还走得是路漫漫其修远兮,不知何时是尽头。 除了博弈游戏以外,李嬷嬷还教徐循行令,如果不是场地有限制,她还想教徐循打秋千,教她打马球。这些都是皇太孙喜欢的运动,徐循虽然不能出宫,但宫里也有的是地方给他们玩这样的游戏。 其实这都是很有趣的游戏,任何一样都很能令人沉迷,但是这么一股脑塞给徐循,徐循就觉得烦恼,四个嬷嬷上的课,倒有三堂她都不太喜欢。不过,比起吹笛子和听人讲道理,玩游戏也还不失为一种放松,徐循相对还是比较喜欢李嬷嬷的。 每旬能有一天休息,就是这一天徐循也必须练习女红,不过,她妈妈和她妹妹可以进来陪她。 徐小妹对于姐姐成为全家人的中心颇有几分妒忌,但总的说来,还是非常崇敬姐姐。徐循也知道,身为她唯一的亲妹妹,徐小妹现在已成十里八乡最炙手可热的待嫁女,就连从前不大瞧得起他们家的赵举人都对他们家另眼相看,想把徐小妹说给他儿子做续弦。这一切变化,可说全是徐 3. 培训 《贵妃起居注》全本免费阅读 徐循不是一开始就进入皇太孙宫里生活的。 赵嬷嬷告诉她,天家非常看重正统传承,在太孙妃有孕之前,太孙身边的宫人们,就算得到了太孙的宠信,也都要按时服用避子汤,以免把孩子生在太孙妃前头,给天家的传承,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现在太孙妃才刚刚入门,徐循这些皇妾,是要等一段时间才会被接入宫中,这也是为了她们考虑。 她们和宫女不同,是正经采选进来,作为庶妻的,虽然不能和太孙妃的待遇相比,但也受到了呵护。如果和太孙妃一起入门的话,那么每次承宠以后都要服用避子汤,对身体也是相当大的损害,以后很可能就不能给太孙生儿育女,这有悖于选秀的初衷。所以,宫中现在地位最尊崇的张贵妃就做主,把徐循接到西六宫偏僻处的这间宫室里,和何仙仙这个太孙昭仪一起居住,等到时机合适时,再让她们入宫侍奉皇太孙。 徐循对此完全没有所谓,经过几个嬷嬷的教导,她心里已经埋下了对于皇太孙深深的恐惧,总觉得皇太孙是个脾气变幻莫测的凶人,稍一不如意,就会把她发落到冷宫里去。她还巴不得同何仙仙多住一段日子,虽然不能随意走出宫室,但起码要比在家自由一些。 何仙仙和她也是很熟悉的,她已经在宫里孤零零地住了一年,有个人来陪着说话,如何不高兴?虽说两人还要分开上课,住的宫室也不一样,但是有了一点时间,都会邀着在一起说说话、吃点心。 进了宫,赵嬷嬷就开始慢慢地把宫里的人事介绍给她知道,她本身是教坊司出来的,在宫里人面比较熟,说起这些,比别的嬷嬷们更头头是道一些。 在很久很久以前,太祖爷时候,宫里本来有一百多个女官,由皇后娘娘掌管,分为六局一司,宫里大部分事情都由这些女官们安排。不论是什么等级的妃嫔,都不能任意行事,所有需求,都要由尚宫出面,同使者沟通,再和部臣来往。说得简单一点,就是不管什么事都不能和宫外直接沟通,得通过尚宫局去交流就对了。不过因为女官本身的教育、培养也存在问题,现在这六局一司的职责,多半是由宦官来充当取代,基本制度依然是不变的。只有司服局下属的司宝,司衣,司饰,司仗,这四司还是由女官担任。除此之外,宫中还存在宣讲女史,定期宣讲仁孝皇后拟定的内训二十篇,后宫妃嫔不论品级高低都必须参与听讲。 别的职责就都由宦官管着,倒没有具体的人事制度,凭着管事主子的高兴,也许尚宫司就多些人当差,也许这个司就裁撤了,以后也不再有这方面的差使。不过,这些事也不需要徐循这个太孙婕妤去钻研,她是不会有什么机会去管着人的,只需要被人管着就好了。具体什么事该找什么人去办,她的导引嬷嬷自然都知道的。 宫里除了这些宦官和女官之外,还存在广大宫女和中人,有些老宫女颇有威望的,便称为嬷嬷,待遇和赏赐都要比一般宫女为厚。比如徐循的四个嬷嬷,虽然在记载中只是宫女,但宫中人都视为教养嬷嬷、导引嬷嬷,就是皇上的妃嫔身边,也离不得这样的老人。刚入宫的妃嫔,都很需要她们来帮助熟悉情况,以便尽快地融入到宫廷生活中去。至于别的宫女,那就不是徐循需要去关心的了,她有什么不满意,当然随时都可以换人。 后宫中的妃嫔们,现在都由张贵妃管理。这是位出了名贤良淑德的娘娘,当年和仁孝皇后情同姐妹,对待后宫诸妃都是一视同仁,非常仁慈宽厚,对皇太孙的妃嫔们,自然也很是照顾。徐循和何仙仙虽然没事不能出门,但却没有感觉到自己被冷落。不论是张贵妃还是太子妃,都经常送些时鲜瓜果过来,还有许多太监宫人,往来于柔嘉殿中,给她们量身制衣,为她们置办一些嫁妆。 太孙妃的嫁妆,是皇上特地下旨采办的——徐循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当时采选秀女时,皇爷曾下令由司天占卜,卜得星气在于山东济宁一带。于是特下济宁采选贤女,太孙妃由于身世清白、才德兼备,命相吉祥富贵,早就被认定为太孙妃的理想人选。在后宫选秀之中,她得到皇爷和张娘娘的特意关注,其后果然被选为太孙妃。 换句话说,人家是带着背景来的,从一开始就和徐循她们这种倒霉蛋不大一样。 因为得到了皇上的看重,太孙妃的嫁妆很显赫,是有专人采办了送到太孙妃娘家,在行礼时运到京城。至于徐循和何仙仙,当然无此待遇,但她们一人也得了很多绸缎和银钱,至于数目那就不知道多少了。张娘娘让人来带话,说是柔嘉殿地处狭小收藏不便,已经都送到太子妃手中,由太子妃为她们收藏。 至于家具之类的,小姑娘还关心不到这个,她们现在拿到手的,主要是各式各样的首饰,还有胭脂水粉等物。 宫中也很快给她们送来了数不胜数的新衣服,徐循曾经只是听孙嬷嬷说的一些材料,现在终于见到了实物,什么妆花缎、织金缎、闪金缎、麒麟绢、缨络罗……现在都化作了徐循的新衣服,从冬到夏的四季衣裳都做得了,她的几个嬷嬷和宫女,都夜以继日地把徐循的衣服,改得更合身一些。又还要留出余地,让她发身长大以后还能穿着。 徐循是十三岁选秀的,正是长高的时候,因为在宫里,吃得好、睡得好,也不用做活,所以那半年她各自就拔高了不少,在家的那一年就更别说了,几个嬷嬷开了食谱,雨花台一带最大的地主家都未必吃得那么好——雨花台街坊原来都是吃两餐的,徐先生家因为徐循,硬生生给改成了三餐,有时候还外加一顿点心。她今年十四岁过半,个子在同龄人中算是很高挑了,只是看起来还有可能要再长。所以几位嬷嬷改衣服的时候,都给有意识地留出一点褶皱来,这样以后放线改大也方便些。 当然,还有成套的各色首饰,各种生活器具,很多都是徐循和何仙仙闻所未闻的奇物,比如徐循进宫时很快就到了夏天,她屋里有两重的大铜盘,徐循根本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她觉得是烛台,却又不像,还在上头搁了一点杂物,后来人家告诉她,她才知道那是夏天给她固定冰山的。 居移气、养移体,在柔嘉殿住了几个月,徐循渐渐地变得更漂亮了。 首先第一个,她的牙齿变得更白。 徐先生家比较富裕,徐循从小就用青盐擦牙——早上起身以后,以布包裹手指,在牙齿上擦上青盐,然后含漱数次。得益于良好的习惯,徐循的牙齿生得很整齐,和她的街坊邻居比,也比较白。像汤山村里的居民,多半都是咬一根柳枝擦牙,这样到了冬天没有柳枝的时候,说起话来难免就有些气味,牙齿也要黄一些。汤山的那几个女孩,很多都因为这一点下马。 入选秀女以后,她有了牙刷,青玉做的柄,绑的马毛,马毛用旧了,就从后面把线剪开,再栽新的进去。用这种牙刷来沾取青盐,可以刷得更清洁。但在入宫以后,徐循用的已经不是青盐,而是一种混合了多种药物熬煮的药膏,徐循只能勉强分辨出一些常见的药材,金银花、藿香、佩兰……孙嬷嬷告诉她,这里头还有冰片、茯苓、沉香,是从南宋传下的古方,用之可以白齿香口。 冰片、沉香都是很贵重的香料,从前的徐先生家是舍不得轻用的,拿来刷牙简直是天方夜谭。但这样刷了几个月的牙以后,徐循的牙齿明显变得更白、更细密,说起话来,嘴里也是香喷喷的味儿。 一般人闭口久了,总是会有些口气,乡下人口一开,凑得近的话,这味儿就令人不大舒服。可自从四个嬷嬷来到徐循身边以后,她就再也不能吃葱蒜这样气味浓重的东西了,再加上饮食总是口味清淡,又给她大量饮用花水,无事不许喝茶,所以徐循现在就是早上起来,也都是吐气如兰,令人愉快。 当然,至于虱子之类的东西,那更是早已经消失了,徐循入选后,连洗头都要用煮过几种香汤的药水洗,用调和过的香油梳头。她的头发本来有些微微地发黄,在一年多的调养以后,已经变得丰厚细密、又黑又亮。进宫之后,嬷嬷们开始给她用一种粘稠而滑 4. 册立 《贵妃起居注》全本免费阅读 册立太孙婕妤,礼比较简单,何仙仙和徐循是分开行礼的,她们在太孙宫中住处不同,所以一进宫就分了开来。徐循被领进了一个院子里,里头已经摆好了一些条案,她也不知都是什么东西。反正就按着前一天过来的那个女史的交代,随着她的吩咐,该起的起,该拜的拜,该说的说。 得益于她在选秀期间所学的宫礼,以及在宫外期间所受的教育,徐循顺利地完成了册立礼,得到了一本镀银册——这一页给她看了一眼,她就又交给尚宫了——从众人的反应来看,她的举止也是典雅庄重、合乎礼仪的。 然后她和何仙仙就又会合起来,去拜见宫中辈分最高,摄领六宫事务的张贵妃娘娘。 徐循现在对宫中的一些人事也比较熟悉了,起码管事的几个妃嫔,她知道得很清楚。这位张贵妃娘娘,出身于河间王府,父亲和皇爷相交莫逆,是皇爷麾下的第一猛将,为皇爷大业战死。长兄承继父志,立下汗马功劳,是皇爷最为重用、最为信任,也最有感情的大将,本人自小被选入宫中,在仁孝皇后去世两年后,册封为贵妃。 因为皇爷和故去仁孝徐皇后感情极深,余下诸妃都无子,也不具备被立为继后的条件,万岁爷亦是发话表明此生再不立后,所以张贵妃娘娘也不能再往上一步了,倒是因为另一个贵妃王贵妃娘娘这几年身体不好,皇上着令她执掌六宫事。张贵妃娘娘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后宫的主人。 她居住在西宫长阳宫中,单独领了一宫,宫中也没有别的妃嫔同住。所以长阳宫里比较清静,只有张贵妃一人在等待她们的到来。——册封太孙婕妤、昭仪,和谁家孙子纳妾也不太一样,礼仪上还是比较慎重的。张贵妃今天穿着常服,这个常服,也不是日常用衣,指的是普通礼仪中穿的礼服。 皇妃常服,是戴花钗凤冠,内着深蓝鞠衣,外穿真红织金绣凤大袖衣,披霞帔,穿红罗裙、红罗褙子。张贵妃虽然生了一张圆脸,但穿着得如此庄重珍贵,也显得不怒而威。徐循和何仙仙在赞礼太监的指引下,再拜数次,算是完了礼,起身束手侍立,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轻举妄动。 说起来,张贵妃年纪不大,今年也就是三十多岁,倒不像是徐循她们的祖辈,她宁静而威严地受了礼,便露出笑容,让她们都坐下说话。“早起就忙到现在,吃过了吗?喝过了吗?” 徐循知道她在北平行在长大,是皇爷起家的北平功臣之后,所以一开口就是很重的北方口音。她几乎没有听懂,还是何仙仙比较机灵,代表两个人回话,“早起吃了一个饼,喝了一杯水。” “嗯。”张贵妃笑着点了点头,“行大礼呢,忽然要去净房就不好了。” 她吩咐身边的宫女,“让她们一人喝一碗杏仁茶吧,大冷的天,在院子里跪了半天,得吃点热东西。” 又说,“还好这是南边,要是在北边行在,正月的天气,就那样在院子里跪着,肚子里又空空的,回头非得生一场大病不可。” 张贵妃人真的很和气,才几句话,就让两个忐忑不安的小姑娘渐渐放松下来了,徐循也习惯了她的口音,她笑着谢谢张贵妃,“娘娘疼爱妾身们。” 四个嬷嬷都教导她的进退礼仪,和人说话时,要带着笑,自然地看向对方,但又不能死死地瞪着别人的眼睛。从赵嬷嬷开始,四个嬷嬷轮流和徐循说话,有哪一个挑出毛病来了,徐循都要挨上一顿说,现在她已能很自如地把这一套运用出来,刚放松了一点,就把头抬起来了。 张贵妃仔细地打量着徐循,她满意地笑了,“你们两个都生得漂亮,是美人坯子——我自己生得一般,就最爱这样秀气可爱的小姑娘。尤其是徐氏,嗯,很合我的眼缘,当时万岁还嫌你小了呢。我说,现在小,进宫时就不小了,可不是,才两年不到,真成大姑娘了。” 徐循忽然想起选秀时,那个苍老的声音问,‘张氏、王氏以为如何’。 看来,这里的张氏,指的就是张贵妃娘娘了。也就是她的一句好话,让她的一生发生了这翻天覆地的变化。 何仙仙也抬起头来,羡慕地望着徐循笑,张贵妃娘娘没有厚此薄彼,她也夸了何仙仙几句,“你也是又端庄又俏丽,嗯,好看着呢。咱们后宫的妃嫔啊,可不能挑选那些刻薄狐媚的长相,就得和你们一样,都是鹅蛋脸儿,看着就有福!” 张贵妃本人的长相的确只能称得上普通,但她保养得很好,细皮嫩肉的,一双眼很有神,神态也极招惹好感。见自己把两个小姑娘夸得有些不知所措,她又笑着把话题给岔开了,“来,杏仁茶来了,别说话了,快趁热喝吧。” 长阳宫里烧了有暖道,虽然不在暖阁里,但也要比外面暖和得多。徐循和何仙仙穿得本来就多,杏仁茶又烫,两人都喝得脸似石榴,张贵妃看了就更欢喜了,“出一点汗就好。这天气,湿冷湿冷的,容易着凉,以后年纪大了,骨头就疼。” 又说,“哎哟,鞋都湿了!前几天下雨,宫里又涝了,走过来淌着积水了吧?我和万岁说呀,这宫里这样可怎么好住人呢?万岁说,你且耐心等两年,两年后行在修好了,咱们就都住到行在里去。我说,就是现在,万岁不也是半年在行在,半年在家吗?万岁爷也是住惯了行在,不愿挪地方啦……” 杏仁茶滚烫,甜得齁人,还有一股淡淡的奶腥味,徐循本来就有点渴,现在更是喝不下去了。她喝了几口,就把碗放下去喝茶,何仙仙倒是一鼓作气,全喝光了。张贵妃就看着她欣慰地笑起来,“现在舒服了点儿吧?——婕妤你不着急,慢慢喝,我和昭仪说话呢,等一会也没事……” 她和何仙仙说,“你们没去过北平,那地儿没得说,天高气爽,地方也大,行在的宫殿,比这里修得大得多了。到了那里,你们就知道行在的好了。现在外头吵着什么不迁都的事,你们在大郎和哥儿跟前,可不准乱说。皇爷是早打定了主意,你们可不能败了他的兴致。” 何仙仙也笑着说,“我们盼着去行在呢,柔嘉殿一到雨天,院子里的水能漫到台阶上头,屋子里湿得不得了……” “可不是吗。”张贵妃高兴得笑着叹了口气,“快啦,不几年就过去了!” 徐循喝了几口水,杏仁茶也凉了一点,她现在喝着觉得好喝了,没有多久,就把杏仁茶喝了个底朝天。张贵妃看她喝得香甜,就笑问她,“想不想再喝一碗?” 徐循犹豫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钱嬷嬷说了好多次,后宫妃嫔,什么东西没有?在人前决不可贪食,这不符合妃嫔们的修养——可她以前还真没有喝过杏仁茶,这是皇爷和几个内眷,从北边带回来的习惯。这东西甜甜的、香香的、暖暖的,喝到胃里,让她一下就有了精神,也更觉得饿了。 “想……”她红着脸说。 张贵妃扑哧一声就笑出来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想就再喝一碗!” 一高兴,又赏了她一块点心,“吃块糕吧,也别多吃了,你们还要去好几个地方呢。” 徐循也知道不能耽误太久,她赶忙吃了半块糕,又把刚放凉一点的第二碗杏仁茶喝了,就和何仙仙站起来告辞,从长阳宫退了出去。 走到外头,两个小姑娘才活泼起来,手挽着手说悄悄话,何仙仙捅了徐循一下,低声说,“你傻呀,刚才还喝第二碗,回头让嬷嬷们知道了,准说你!” 徐循吐了吐舌头,“我饿得头晕……” 她问何仙仙,“你喝那么快,不觉得烫吗?” “难喝死了……我干脆直往喉咙里倒。”何仙仙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见前后无人,她张开口给徐循看,“你看,我牙上膛被烫破一层皮!” 两个人就都悄悄地笑了起来,对张贵妃都还是感激的,“还好顶了顶肚子,不然,真饿呢。” 在张贵妃之后,是王贵妃。王贵妃带着韩丽妃住在永华宫里,她这阵子身体不好,卧病不起,是韩丽妃出面接待两个太孙妃嫔,让她们在王贵妃床前行了礼。 韩丽妃是朝鲜人,面若满月,看着也很美丽,只是说话有种古怪的口音。她虽然待她们也很和气,但因为王贵妃卧床不起,并不方便,所以两个妃嫔很快就从永华宫出来,回到了太子居住的春和殿里。 春和殿是太子和太子妃居住的地方,在过去的大半年里,长阳宫和春和殿的使者是经常到柔嘉殿来的,所以虽然还是初次过来,但徐循对春和殿也感觉很亲切。 太子妃张氏,嫁入天家也有二十多年了,她孝顺谨慎、温顺简朴,一向很得皇爷和仁孝皇后的欢心。所生长子,便是如今的皇太孙。就是宫人,私底下都暗自传说,比起体态庞大、身体柔弱的太子,太子妃和皇太孙,才是皇爷和皇后在东宫最看重的人。一般太子尚在,是不会另立太孙的,但皇爷在册立太子后不久,就把太孙的位置给定了下来,就是为了进一步地稳固和提高太孙同太子妃的地位。 已经快到午饭时分了,太子妃屋里不止她一人,身上也都穿了礼服,见到两个小姑娘进来了,太子妃便笑着说,“正好,快行过礼,进去见太孙妃,都见过了,再一起出来吃饭。” 徐循和何仙仙连忙给屋内众人都行了礼,太子妃一个一个地给她们介绍,“这是太子嫔李氏,这是太子昭仪郭氏……”然后又让她们去春和殿附近的太孙居见太孙妃。 太孙居所,实际上就是春和殿后头隔出来的一个几进的小院落。内宫并不很大,除了张贵妃以外,妃嫔们几个人合住一间宫室的很多,春和殿的地方就很局促,太子妃占了一个院子,余下的妃嫔们,几个人住一个院子的很多。太孙的待遇,其实还是不错的。 太孙妃也穿了礼服,在正殿——也就是堂屋等着她们,见到两人进来,她开心地说,“我们有很久没见了。” 虽说张贵妃、太子妃也很重要,但太孙妃才是这个小院的主人,是两人的顶头上司,徐循和何仙仙都不敢有丝毫怠慢,一丝不苟地行了参拜大礼。太孙妃也收敛了笑容,把礼行过了,这才站起身子,将她们一把搀扶起来,笑着说,“走了这么久,累了吧?屋子都给你们收拾好了,东西也送过来,你们快换个衣服,我们去母妃那里吃饭。” 两个小太监就把 5. 嫁妆 《贵妃起居注》全本免费阅读 太子妃今天请吃的是一餐便饭,所谓的便饭,就是把各妃嫔和她自己应得的份例菜集中到一起,再上了几瓶宫中私藏的酒,并没有吩咐御厨治宴。 “王贵妃正在病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还是别给长辈添麻烦。”太子妃笑着说,“大家能坐在一块热热闹闹地吃饭,比什么都强。我也不劝酒了,能喝的都喝一点吧,只不要放量就好了。” 在春和殿里,从三十多岁的太子嫔到十多岁的太子昭仪,大家脸上都带着淡淡的笑容,不做作,却显得很亲切、很放松。听太子妃这样说,大家都应着,“正是,能热闹地说说话,比什么都强呢。这样反而还自在一些。” 说着,就真的和亲戚们吃饭一样,互相议论起了厨子的手艺、酒的好坏,还有最近身边的一些有趣事儿。还有些年纪轻些的妃嫔,隔远给太子妃撒娇,“娘娘,蔬菜总是这几样,吃腻了呢。” “冬日里鲜蔬难得,就不要太挑剔了。”太子妃呵呵笑着,“等开了春就好了,到时候,我和厨房打个招呼,把琳琳的份例菜,都换成素的。” 大家都笑了起来,琳琳嘴巴一翘,“娘娘又欺负我。” 太子虽然身子不太好,但妃嫔却不少,太子妃今天款待的,都是有名有分的妃嫔,至于那些选侍,虽然也伺候过太子,但因为春和殿地方不大,很多还在充任宫女的工作。——太子虽然身份尊贵,但说到住处,实在还不如他的那些藩王亲戚们。这也是几个嬷嬷私底下有时会感慨的话题。 毕竟是在宫里,耳濡目染久了,徐循也多少知道了一些宫内的局势,比起从前只是模糊晓得,比起太子,皇上更看重太子妃和太孙这一点,她现在知道得要更仔细一些了。比如说,她知道太子的兄弟汉王,一直都对储位有意,太子受了不少弟弟给的委屈,但未听说有什么反击的举措。她还知道皇上因为一心想要迁都,所以在京城呆的时间并不太长,对皇宫内部,难免有所疏忽,再加上皇宫时常内涝,住起来也着实不舒服。太子和太子妃常年挤在春和殿中,很是不便,但两人都没有对长辈们有所抱怨。 “这就是孝道。”钱嬷嬷乘机教导徐循,“皇爷日理万机,是何等忙碌,对于小节有所疏忽,也是人之常情。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善于体会长辈的烦恼,宁可委屈自己,也不给长辈们添心事,如此孝道,足以做天下人的表率了。” 徐循渐渐地大了,也有点自己的想法,当然,钱嬷嬷说的都是大道理,可她觉得,做人也要有点眼色。陛下分明不大宠爱太子,太子一家人,没事当然不能老往陛下跟前诉说些委屈,这不是招人烦吗?几位嬷嬷千叮咛万嘱咐,唯恐她学会了什么招人烦的习惯,这个道理,也许对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也是很适用的。 她虽然还没有见过太孙,但已经是太孙婕妤了,徐循再傻也知道,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和她之间,那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殿下、娘娘行事这么有谱,她也觉得很安心。所以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她真是发自内心地尊重、敬佩太子妃娘娘。 等徐循吃完了这顿饭,回去歇着的时候,钱嬷嬷就和她分析,“婕妤、昭仪都是有名分的妃妾,也算是一家人了。新进门,娘娘当然要有所表示。但两位贵人品级不高,太过兴师动众,恐怕你们心里也不安,太孙妃娘娘心里,也会有些想法。所以太子妃娘娘让大家坐在一起吃顿饭,但不另外点菜,又热闹、又亲切、又不折腾。两位贵人也和大家熟悉起来了,日后都更和睦了,娘娘的做法,是非常合适的。所谓言传身教,虽然婕妤的身份……娘娘也不会亲自教您,但您还是能从娘娘的做法里,学到不少的。” 孙嬷嬷也说,“春和殿这么大点地方,住着这么多妃嫔,这么久以来,都是熙和安乐,没有传出过什么丑事。太子妃娘娘有了空闲,还要经常到内宫去侍奉王贵妃、张贵妃娘娘,两位贵妃娘娘对太子妃娘娘都只有好话,这是相当不容易的。人多就易生是非口舌,亲娘去世了,亲爹就容易生出异心。唯有如同太子妃娘娘这般,宽厚大度、谨慎体贴,才能在后宫长久而平安地生活下去,婕妤可要多学着娘娘的好处。日后,您和昭仪、太孙嫔共住在一间院子里,太孙的宠爱,有时难免厚此薄彼。不论婕妤是更得宠,还是不得宠,都要怀抱着平常心,切不可胡乱行事。” 徐循觉得钱嬷嬷、孙嬷嬷说得很有道理。 吃过午饭,各人都回屋里去睡午觉。徐循今天起了个大早,折腾了半天,她睡得十分香甜,过了一个半时辰才被叫起身重新梳洗过了,换了家常衣服。 身为皇家妃嫔,各种礼服当然是少不了的,但实际上谁也不会穿着那么隆重的衣服度过日常生活,平时,宫中女子的衣饰基本都和外头官宦女眷们的差不了太多,只是做工特别精致,用料也比较名贵罢了。据说,从前太祖马皇后在的时候,后宫中的女子,裙长都不及鞋面,有时候,还要穿棉布衣裳,其实比一般人家的女眷,也没好到哪去。 现在徐循当然不必受这个苦了,不过,当时女子的打扮也都差不多,制式确实都比较统一,裙子不是马面裙就是百褶裙,无非褶大褶小褶多褶少,以及料子的差别而已。至于上衣么,长衫、袄子等也就是长短的区别,反正人都得包得严严实实的,没有特别的情况,很少包身,多半都是宽袍大袖。头上,正规场合各有佩戴,私底下一般都戴狄髻、插头面,就是宫中妃嫔也都不会例外的。 现在天气冷,徐循早上穿礼服,在礼服下头就裹着厚厚的棉袄。中午回来,礼服一脱就出去吃饭了,这会睡起来,她换了一件大红遍地金竖领长袄,在外头穿了一件深蓝色银鼠出锋皮袄,戴了灰背卧兔,准备去找何仙仙说话。 卧兔就是昭君套,徐循在家的时候,徐师母有时候出门也戴,她有一副白狐卧兔,上头微有杂色,但徐师母已经非常看重,这还是当年徐先生考上秀才后人家送的大礼,她亲口说过要传给徐小弟的媳妇。这幅白狐卧兔如果拿到市场上,估价应该在二十两银子上下。 至于徐循,她现在戴的灰背卧兔,用的是灰鼠脊背拼制而成,只是这一条灰鼠背应该要价就在五十两银子上下。这在宫中,也算不得什么好东西,起码对徐循来说,就只是家常在院子里走动时候随便穿戴着的。 还没有出门,太孙妃遣人过来,让徐循到前院和她说话,顺便把她身边的管事嬷嬷给带上。 # 徐循自从十三岁应选到现在,长高了不少,也胖了一些,人更是懂事了许多。但总的说来,她今年也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刚离开娘家不久,对什么事,都有点懵懵懂懂的,少了人给她做主,她就有点慌。 应选秀女、中选婕妤、家庭教育、入宫深造,这都是有人给她安排、做主的,徐循只要跟着她们就行了。虽然辛苦了点,但她心里安稳,可太孙妃这一句话出来,她有点慌了。 赵钱孙李四个嬷嬷,哪个算是她身边的管事嬷嬷呢? 这四个嬷嬷是一起到她身边来的,当时就没有个主次,也没有谁会做别人的主。徐循压根就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这到底哪个嬷嬷算是她身边的管事嬷嬷,这管的又是什么事呢? 赵嬷嬷、钱嬷嬷都没在屋里,估计是回自己的住处去歇着了,孙嬷嬷和李嬷嬷刚才正帮她穿衣服,所以现在就在她身边,两个人都没说话,也不看徐循。 徐循慌得手都没地方放,但是太孙妃的人就在跟前,徐循也不能一句话都不说吧? 她想了一下,索性问来人,“我们宫里,这个上值是怎么上的?” 春和殿是太子妃管,太孙宫就是太孙妃在管理,这种事一般做男人的根本就不会过问。因为各宫人手有别,所以上值的规矩也有细微的区别。来传话的宫人说,“太孙嫔、婕妤、昭仪身边都有四个老姑姑,十六个小侍女,四个小宦官,每天分两班轮换当差。” 也就是说,除了今天的特殊情况以外,日后徐循身边应该是分白班和晚班,每班两个老姑姑,八个侍女和两个宦官。不论她本人有什么意见,只要太孙妃不发话,她身边的人都得这么轮换。 徐循说,“那孙嬷嬷和李嬷嬷和我一道过去吧。” 两个嬷嬷都笑了,孙嬷嬷说,“还是老奴和您走吧。李嬷嬷在屋里有事。” 李嬷嬷也没有流露出什么反对的意思,两个嬷嬷,都显得胸有成竹。 徐循这下心定了,她没好气地瞪了两个嬷嬷一眼,跟着传话的宫人去了太孙妃屋里。一路上也不多说话:嬷嬷教导过的,太孙婕妤那是主子,没有和宫人们欢声笑语的道理,尤其是太孙妃身边的宫人,和她更不能太多话,不然,被别人看见了,就觉得徐循这个人很谄媚,久而久之,风评会不好。再说,宫里也不喜欢太多话的女人。 太孙妃在屋里等着她,她也换了一身衣服,因为室内炭火烧得旺,就没有穿皮袄,只是手上套了一个皮手笼子——徐循被几个嬷嬷教导得,已经养成了习惯,首先就去注意那是什么皮,可惜她经验还是浅了点,竟看不出来。 “干嘛傻乎乎地站在那里。”太孙妃笑了,“又出汗了,快把大衣服脱了吧,免得这里出了汗,一出去就着凉。” 她中午是在正堂见的两位妃嫔,现在就坐在东里间了,这里要比正堂暖和一些,是个暖阁子,里头设了两个炉子,火烧得比较旺。徐循一进来头上就有点冒汗,她踌躇着要不要把外衣脱了,所以一时才没动,听太孙妃用从前的口吻和她说话,她也放松下来,给太孙妃行了礼,起来就把皮袄给脱了,卧兔也解下来,太孙妃让她到炕上和自己对着坐。徐循没敢,太孙妃说,“咱们当年和姐妹一样的,现在难道还生分了吗?” 她们两人在长达半年的选秀中,的确走得很近,是很要好的朋友。现在身份变化了,太孙妃变成了嫡妻,徐循成了妾,在一般的家庭里,这就是主仆之别,徐循在太孙妃跟前就只有站着的份。不过好在这是皇家,徐循那起码也是个皇妾,她当然要处处都尊奉太孙妃,但平时也没必要那么讲究。太孙妃再四提携,她也就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太孙妃高兴地笑了,她对徐循说,“就是嘛,生生分分的,像什么样子。你中午来的时候,我看你和 6. 身家 《贵妃起居注》全本免费阅读 徐循从小在徐师母身边,虽说年轻不知世事,但徐师母是个灵醒人,对两个女儿也都很看重,并不像一般的人家,管生不管养。她自己虽然不识字,但却很赞成徐先生闲来无事,教导女儿多认几个字。有了空闲,也会把徐循带在身边,让她知道一些外头的事情,免得将来出嫁以后,为婆家嫌弃。 现在虽然没有婆家要求徐循懂得钱财上的事,但她对自己娘家从前的家底,心里还是比较有数的,徐家本来有近百亩良田,平时由佃农耕种,每年交的租子,除了留下来自吃、换柴米油盐肉的以外,都拿到城里米铺去卖。 城里那间米铺和徐先生是老亲,收他们家的米是最实惠的,一石米二钱足纹银子,比别人扛去要足足高了五分,而且不在秤上做手脚,基本就等于不挣钱了。徐先生一年卖两百石米上下,四十两银子的进项是稳稳的。余下养猪养鸡鸭,多半都是交给佃户们用糠喂,他们拿来杀了吃肉而已。 除了田地的进项以外,徐先生每年私塾束修能收个二十两,学生考中了童生,还要来谢老师。有考中秀才的,更是逢年过节都不能断了礼物,虽然没有直接送钱,但这些礼物,省了徐家不少买布、买肉的钱。——徐先生本事还不够大,没能教出个举人,若有教出个举人来,那可了不得,徐家的日子,早就更好过了。 一年六十两的进项,几乎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徐师母人又勤快会营生,虽然徐家身为读书人,不好经商,也不敢去放印子钱。但就靠了这铁打的六十两银子,徐家已经是雨花石一带比较有名的殷实人家了。要知道一般稍差一点的人家,一年的嚼谷也就是十两银子左右,那些佃户就更别说了,在徐先生手下,已算是十分有幸,可就是这样,一年能攒下二两银子,也都非得上好年景不能办到了。 京城一带的上好良田,市价逐年走高,除非是被县太爷之流看上,那估计得用白送一样的价格给出去。不然,一亩三十两银子是绝对有的,这百亩银子,就是三千两的固定资产,一般不是特别败家的子孙,是绝不准变卖的——徐循把田地用银子来折算,只是为了自己计算方便,拿钱都买不到好地的时候多了去了,只要有地,银钱总是能慢慢攒出来的。所以说,银钱那都是浮财,真正说一户人家殷实不殷实,还就是得看他们家的地。 还有徐先生这些年来攒下的体己,也足足有近千两了,徐家有四千两的家底,在京里当然不算什么,可在雨花石镇上,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人家了。两夫妻又很疼女儿,徐循姐妹出嫁时,估计都可得到两百两银子左右的嫁妆,所以徐先生夫妇并不急于给她说人家,徐循在婚姻市场上红火着呢,绝不愁找不到姑爷的。 徐循今天得到的赏赐呢,首先最昂贵的应该是那几匣宝石、珍珠了,徐循今早也打开看过,匣子并不大,里面装了有二十多颗宝石,有猫儿眼、祖母绿、孔雀绿、金刚石,却都并不很大,多半也就是比黄豆再大一点儿。 说实话,在宫里最体现品阶的,可能还是看宝石的大小。猫儿眼比黄豆大一点点,一颗只卖三十两左右,如果有指甲盖大小,一颗就足足要卖二百两了。有时候也是有钱都没地儿去买,倒是南珠毕竟产地就在国内,价钱要稍微便宜一些,徐循得到了一盒满满的米珠,光亮匀净、大小统一,虽然不大,但亦颇为难得。 这两盒珠宝加在一起,价值千两是跑不掉的,孙嬷嬷也认可这个说法。这要比她得的那些头面都贵了,毕竟银头面算上镶嵌的宝石,也就是不到百两的价钱,至于金头面,金子沉,全副加在一起,十两上下也就够瞧的了,这都是给徐循日常佩戴的,打得太沉反而失去意义。金一两不过兑银五两,头面加在一起也就是五百两左右,若再算上徐循在被册封前赏得的杂项首饰和今日又得了的,她所有金银首饰大约价值和珠宝是相抵的,也在千两左右。 这只是她的首饰而已,她的第二个大项是得到的两百匹布料……这是给她裁衣服用的,后宫妃嫔嘛,又不是做丫头的,总要有些自己的家底,难道还都指着一年分下来的那些衣服吗?徐循身边就有两个针线很好的小宫人,从柔嘉殿时期就跟着她了,她们自己给徐循改衣服放衣服都是没问题的,有时候徐循想自己做一件大衣裳,就拿这两百匹布料去寻宫里的绣娘做。 绢帛同田地一样,都是很值钱的,一匹普通织绢在市面上能卖到二钱左右,而缎、锦因为织数多难度大,价格要翻一番。纱罗相应便宜一些,但也要看工艺。好的纱罗,有时比缎、锦都更贵。注意,这说的还是普通织绢,官绢就要比这个价钱贵上数倍,更别说一般市面上根本不可能流通的贡物了。不是御赐,一般人是拿不到贡物穿戴的,偶然有贡物流通,卖价往往是民产的十倍左右。二百匹布料,起码能值五百两银子——如果花色齐全,年限也新,那么这个价钱也许还能翻番。 至于补子,这东西织造得更费时,当然也更名贵,但民间从不流通这个。徐循也就没去估算价钱,别看它小,就是那么圆圆一块,比巴掌大不了多少,这么一块,据孙嬷嬷说,有时要费二两银子之多呢。 这些都是赏给她用的东西,消耗资产,至于固定资产,那套酸枝木家具少说也得要三百两银子才能下来:不但料好,工也好,而且件数多又齐全。别的零散椅子都不说了,炭本也是很值钱的,但年年要用,徐循也没算,衣服她本有的那些也没算,玉摆件不了解行情,不算。再加上赏给她的三千贯足陌铜钱——合银那就是三千两,徐循才刚进宫,就得了五千五百两银子左右的家底,她的吃穿用度不花钱,全是吃宫里的。 这才是太孙婕妤,才刚刚入宫,连太孙的面都没有见到,她就已经拥有了比徐家几代人辛苦积攒还要多的财富…… 徐循越算越吃惊,李嬷嬷看到她拿着单子站在那里发呆,就笑着说,“婕妤是嫌多了,还是嫌少呀?” “多,太多了。”徐循语无伦次地说,“这多得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我……我值得这么多钱吗?” 孙嬷嬷和李嬷嬷都笑了起来,孙嬷嬷说。“一般人家嫁闺女,都给嫁妆呢。咱们天家娶妇,当然自己给置办嫁妆。您这嫁妆还不算丰盛的呢,太孙妃娘娘是赶上了好时候,她的嫁妆光是金子就赏了有三千两,其余珍玩奇物无算,您这点子东西,也就是给您零花的。天下都是皇爷的,给亲亲的嫡长孙子娶婕妤,这点东西,多吗?” 这样一想,徐循又觉得好像也不是很多了。她站起来摸摸这个盆景,又摸摸那个屏风,新鲜得不得了。两个嬷嬷看着她笑,孙嬷嬷说,“婕妤在别的人跟前,可千万不能露出这个样子。” 徐循似听非听,又摸了一会,就问嬷嬷们,“给我的钱是怎么回事呀,在宫里还能用得着钱吗?” “这就是给您赏人的。”嬷嬷们解释,“金银首饰比较贵重,婕妤还年轻,也要自己佩戴。现在可不能随意赏人,这三千贯铜钱,是预备您打发平时长辈们和太孙派来给您传话的宦官、宫人的,有时候您有什么事想办,手里有点钱也方便些。这都是仁孝皇后慈悲,才作兴出了这样的规矩,要是从前只能拿金银赏人,很不划算。” 徐循立刻就上了心,“这钱是年年有吗?一年大约要赏出去多少?” “只要有体面,年年总能得些。”李嬷嬷笑着说,“是多是少,得看婕妤有多得太孙和长辈们的喜爱,赏出去多少,就得看婕妤自己的性子了。” 说实话,徐循是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的生活到底还是要围绕着太孙展开的,在此之前,虽然她也受了好多服侍太孙的训练,但几年来,她的生活里就没有太孙这个人。 当天晚上,何仙仙跑过来和她说话,把手里的单子拿给徐循看,“我瞧瞧你的,看你都得了什么好东西。” 张贵妃处事公道,徐循和何仙仙所得之物基本是一色一样,只有家具和摆件不大相同,何仙仙欣赏了一下徐循的摆件,又把徐循拉到自己屋里,给她看太孙妃赏的小珊瑚盆景,两个人互相都啧啧赞叹了一番。 说实话,徐循得的那个玉石盆景是要名贵一点,两个人也都看出来好了,但何仙仙也没说什么,还夸奖太孙妃大方,“这两样摆设看来都不便宜呢。” 从前,在宫中发生过一些丑事,徐循和何仙仙都影影绰绰地听说过一点。据说朝中的大人们,还因此上书皇帝,希望其严格规范选秀制度——皇爷从前只是藩王,金戈铁马、南征北战了许多年,后宫中的女人,很多时候是从降将部属里收取的,也有从他国民间挑选出来的。这些妃嫔虽然生得漂亮,但性情暴虐、心胸狭窄,成日里鸡犬不宁,令人生厌。 太子是没有赶上,早在皇爷还未登基时他就已经成亲,太子妃贤良淑德,‘妻贤夫祸少’,把太子后院管得很好。皇爷也以为,太子妃虽然出身于寒门小户,但历经诸多查访、教育,这才采进后宫,这样做是极有好处的。因此徐循和何仙仙、太孙妃这批秀女,都经过认真考察。 心胸狭窄、善于争风吃醋的小姑娘,就是城府再深沉,能比得过观察她们的老宫女、老宦官们吗?因此留下来的这几位,虽然并非十全十美,但也没有人会计较盆景上的这么一点小小区别。就是太孙妃,昔日同吃同住,如今已是嫡庶有别,这样戏剧化的转变,也没能让两个小姑娘心底生出怨气。她们对太孙妃还是很亲近 7. 孙嫔 《贵妃起居注》全本免费阅读 第二天早上,给太孙妃请了安,太孙妃就带着她、何仙仙去太子宫里。 太子妃每天早上也都要和妃嫔们见见面的,东宫地方小,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总要把关系处好,别叫谁老不开心,一个院子都跟着阴沉。 因为规矩大,和外界接触少,都是很小就进宫了,所以妃嫔们性情也都比较天真,就是偶然拌了嘴,一时半会也都好了。她们最发愁的,还不是宠爱不宠爱,而是日子难以打发。 东家长西家短地嚼舌头,是内训明确告诫的忌讳,一大群人凑在一起说三道四,那是没有的事,就要嚼舌根,也得要好的姐妹坐在一起,偷偷地嚼。可人也不能靠嚼舌根过一辈子吧,再说,这里吃的喝的都有人送来,太子妃娘娘也公平,平时什么东西,都是按份例给的,就是要嚼舌根,也不知说什么好。除了正月、万寿月以外,宫里又不准推牌九、赌钱,妃嫔们有的爱斗蛐蛐,有的爱打秋千,有的爱踢毽子,有的爱下围棋,有的野一些,爱踢蹴鞠,都是在想方设法地打发自己的时间。 有些妃嫔的年纪同何仙仙、徐循相当,见到新人进来也都很喜爱,在太子妃跟前坐了一会,她们便邀两个人去后院打秋千,徐循和何仙仙想去,又不敢,偷眼看太孙妃。太孙妃笑着说,“没事就去吧,反正地方近,回来吃饭就行了。” 一群人就笑着都出了屋子,太子妃和太孙妃坐在一起说话,太孙妃看了太子妃手里做着的一个针线,知道是给太子做的鞋面,便主动道,“我帮您做几针吧?” 做鞋是很费事的,太子人胖脚大,鞋面要做得特别宽这才合适,太子妃虽然位分尊贵,但还是坚持亲自给夫君做鞋,这么多年来从未间断。听见太孙妃这样说,她也就顺势把鞋面给递过去了,欣慰地笑道,“有时候都忘了,我也是有媳妇的人了。” 两人相视一笑,太子妃揉着有些酸痛的脖颈,喝了几口茶,笑着说,“听说婕妤和昭仪,昨天都给宫里人放了赏钱?” 四时八节,除了宫里以外,各主子对底下人多少都有些赏赐,这是不成文的惯例。太孙妃点头道,“昨天婕妤先问了我,连数目都问清楚了。后来,好像是昭仪中午放了,也是放了十贯。婕妤放了多少便不大清楚。” “你们年轻的主子,手紧些。”太子妃不禁感慨了一句,“这样也好,简朴一些,皇爷过问起来也不至于触了霉头……这几年国库有些吃紧了,外头风声,也说皇爷大手大脚,你们年纪轻,有时也许爱奢华,在这上头要千万注意,别为大郎招惹麻烦。” 太孙妃连忙低头受教,对长辈的教导很放在心上,“平日一定用心,不会让有心人挑到把柄的。” 太子妃唇边,不禁现出了一个略有些讽刺的微笑,她慢悠悠地道,“有心人自己可比我们奢侈多了,也不必过分小心……” 似乎是察觉到了言辞中自相矛盾的地方,她自嘲地一笑,“这做长兄、长嫂的,命要苦些,底下的弟妹、子女、妃嫔们不懂事,也不能跟着计较,不能往心里去,要好好地教……” “我常觉得自己能力不够,不能为爹、娘分忧。”太孙妃也说了心底话,“这一阵子,朝堂上似乎又有些不利于爹的说法,我听了心里也难受,可面上却不好露出来……” “千万别露出一点痕迹。”太子妃叹了口气,“皇爷还是很宠爱大郎的,这就够了。有大郎在,一些风浪,也不怕什么。” 她心事重重地一笑,便又把话题给转回来了。“婕妤和昭仪,我从选秀起也是一直都有留心,两个人都是懂事的好孩子。就是昭仪呢,心眼粗一些,婕妤心细。你没说昭仪赏了多少,她和你赏得一样是吧?嗯,不要往心里去,这不是什么大事。” “昭仪就是那个爽快的性子,没什么心机的。”太孙妃笑着说,“也不差这一两贯。” “哦?可婕妤就只是悄悄地赏了八贯呀。”太子妃说,“孩子们都还小,十三四岁就进了宫廷,自己能有什么想头?都是管事的嬷嬷们给出的主意。婕妤身边的嬷嬷呢,老成,婕妤也听话。昭仪性子粗,没想那么多,她的嬷嬷眼浅些,也爱那两贯钱。这件事,因和你有关,你就别开口了,回头我让安儿去同昭仪身边人说说道理,还是要防微杜渐,什么事都该有个规矩不是?这事小,现在就把昭仪给教会了,以后就闹不出大事来,这也是为她好。” 虽说两宫分开居住,可就是昨天下午的事,太孙妃也不过听身边的宫人说了几嘴巴,都没怎么留心,太子妃却什么都清楚了。——她知道婆婆这是在教她当家,赶忙的把这些道理都给记到心里,恭敬地说,“娘说得是,我以后一定从小处留心。” 太孙妃为人真是温良恭让,再没得挑了。太子妃不禁露出笑容,又说,“玉女今天还没过来?” “前天那事儿忽然来了,她当时回去,就痛得很。本来不想过来,但进新人大家凑在一起,又怕人说她拿大,这就硬撑着过来了,结果回去就躺下,喝了几贴药还起不来,我让她这几天都好好歇着。”太孙妃一五一十地向太子妃禀报,一句坏话也不肯说。“等她好了,再让她和昭仪、婕妤亲近亲近吧。” “都是好孩子,能处得来的。”太子妃欣慰地点了点头,“皇爷也快回来了,大郎的寝殿你要令人去看看,一走就是几个月,整个冬天都不在没有烧火,别漏了火墙,整个屋子都不暖。” 两婆媳又说了几句家常琐事,太子妃见太孙妃偶然盼望窗外一眼,不禁笑了,“去吧,你也去打打秋千,才多大的人,别老拘束着,也该活动活动。” 太孙妃羞红了脸,“娘——这……不尊重。” “你才多大。”太子妃说,“去,别做针线了,你爹还少那一双鞋穿?去吧去吧。” 把太孙妃打发走了,她这才垂下头,又一针一线地绣起了鞋面。 # 这天下午,大家午睡起来,何仙仙就来找徐循说话了,“你怎么还不放赏钱呀?我都放了——” “我放了呀。”徐循说,“就是悄悄放的。” “放了?放了多少呀。”何仙仙立刻打听,“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 徐循免不得稍加解释,“……不敢和太孙妃比肩,放了八贯。” 何仙仙马上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她唉声叹气的,很沮丧,“我真傻了,怎么就放了十贯呢!哎!没想明白!” 徐循也不好把自己的做法一五一十地告诉她知道——她本来还想放十五贯呢,她说,“不要紧的,胡姐姐你还不知道吗,人那么好,怎么会和我们计较。实在不行,你去解释几句也就是了。” 何仙仙垂下头说,“难怪嬷嬷老说我不懂事,我也觉得,我脑子有时候少根弦似的。” 她没说什么就走了,这几天都有点没精打采的:徐循自己不知道,但几个嬷嬷消息灵通,她们说太子妃那儿来了个安姑姑,说了何昭仪身边的导引嬷嬷几句。 宫里最年幼的宫女,就以名字来叫,稍微有些年限,等着日后放出去的,都叫做姑姑。还有些终身都在宫里,预备老后出宫便不嫁人的才叫嬷嬷。这个安姑姑应该就是太子妃娘娘用得很顺手的人了,徐循记下了这个名字。 “宫里什么事都要有分寸、有规矩,这要慢慢的学,没三五年时间哪里能够事事清楚呢,谁都有闹笑话的时候,不大的事,一转眼也就过去了。”赵嬷嬷和徐循说,“过上几天,谁也不会记在心里。” 这说得也比较有道理,但徐循想到这宫里的消息居然能传得这么贼快,就觉得这件事要让人忘记,恐怕很难。除非出上什么大事,把这个事给盖过去了。 何仙仙运气不错,当天下午,内宫还真就传出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王贵妃宫里的韩丽妃手底下的宫女,和张贵妃手底下的嬷嬷拌嘴了。 宫女的事,本不该盖过主子的新闻,不过这两个都是贵妃的宫人,不可同日而语,宫里一转眼就没人惦记何仙仙了。徐循听了原委,却觉有些无味,这些家长里短的小事,徐家那条街一天能出三五十件,也就是在静谧的宫里算是个新闻了。 这么几天过去,太孙嫔的身子也好起来了,她跑到徐循屋里,刚好何仙仙也在,三个人就坐下说话。 “我一直有这么个老毛病,疼起来有时都起不来床。”太孙嫔人也很和气,“那天吃饭,本想和你们说几句话的,可就那 8. 太孙 《贵妃起居注》全本免费阅读 皇太孙就像是京城的春天,徐循不是哪天睁开眼,就发觉皇太孙在跟前瞅着自己的——金陵城的春天,从来都来得很缓,很矜持的。 首先露出征兆的是皇太孙居住的正殿,那天早上起来,徐循、何仙仙、孙玉女和太孙妃一道去太子妃那里时,太子妃正和张贵妃娘娘派来的中人说话,“正是,今日才要派人过去查看,火墙一冬没烧,也不知会不会走了烟气。” 因为皇太孙在秋天就随着皇爷去了北方,按行程,一个冬天都不会返回,所以正殿今年冬天就没有烧烟道取暖。一个是为了节省,还有一个,也是因为正殿人手少了,有点照看不过来,要预防火灾的意思。现在皇爷要回来了,张贵妃娘娘就顺带着关心关心皇太孙,问问正殿的烟道给通了没有,若是漏了烟,可是要出事的。 虽然太孙妃算是皇太孙宫中的女主人,但整个皇太孙宫都在春和殿附近,这种事,也是太子妃一手安排。她并不说话,等太子妃送走了张贵妃娘娘身边的传讯中人,才和太子妃商量,“正殿那里,现在就是四个中人在轮班看守,既然已经要开始通烟道了。不妨便把那些个回家过年的中人们都招回来,打扫打扫正殿里的尘灰吧?” 太子妃笑着说,“我也正想这么说,再过十几天,大郎就回来了,现在打扫屋子,换换摆设、被褥,正是时候。” 于是徐循下午和何仙仙一道,相约着到春和殿后花园去闲步的时候,就看到七八个年轻力壮的杂役中人,在几个宫人的带领下打扫正殿,她还能看见夹层被打开了,黑洞洞的烟道口放了炭火,有几个小中人正趴在地上,一步步地爬着,用鼻子仔细地从烟道开始的地方往里去闻味儿。 “这样闻过一遍,是最保险的。”钱嬷嬷今日也想出来走走,便陪在了两个妃嫔身边,她也有些感慨。“我还小的时候,服侍着仁孝皇后,也是一样跪在地上,仔仔细细地闻啊、看啊,一遍不够,我闻过了,小姐妹们再闻一遍,还有第三遍、第四遍,这样烧了一天,只要是闻到一点烟气,那就得找到源头,拆开了重新砌砖头。要是一处屋子里闻出了七八处不对,听说盖房子的工匠就要倒霉了,少说也是个流放的罪。” 两个小妃嫔都听得津津有味的,何仙仙还有点吃惊,“原来您服侍过仁孝皇后!” 钱嬷嬷也有点得意,又有点遗憾,“入宫晚,没赶上好时候。我进皇后宫中服侍的时候,娘娘已经病得厉害了。没几年,便升天病故……那是个好人啊,病成那个样子,待下人还是如此温和。看我们跪在地上闻烟都有点不忍心——全是皇爷的主意。皇爷待娘娘,是疼得没话说了。舍不得娘娘受一点的委屈,娘娘去的那一年,都说皇爷老得多了……” 两个小妃嫔都听得怔怔的,钱嬷嬷看了何仙仙一眼,对徐循借题发挥。“这人活一辈子,图的是什么?还不就图着在别人心底留点念想?仁孝皇后虽然去了,可到现在,宫里、宫外,娘家亲眷、服侍过的宫人、太子、汉王、赵王,乃至宫中的妃嫔,就没有不念她的好的。金银珠宝、荣华富贵,这都是虚的,人死灯灭,能在谁口中落个好,可比什么都难得。” 何仙仙和徐循都道,“您说得是,我们一定谨记在心。” 想到仁孝皇后——这光是名字,都让人又敬又爱,好似天人一样完美无缺的娘娘,徐循心里就是一阵懵懵懂懂的向往,若能和仁孝皇后一样……不过,她也明白,虽然两人都姓徐,但仁孝皇后的徐,和她徐循的徐,可全然不是一个徐字。像皇后娘娘那样十全十美的人物,她可比不得。还是安安分分地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别去想什么在别人口里落好的事比较实在。 清完烟道,正殿里的火盆就烧起来了,头几天烧得热,过了几天才慢慢地凉下来,和现在初春微冷的天气相适应。又过了几天,太孙宫附近的库房开了,徐循认得认不得的摆设,被鱼贯运进了太孙宫里。太孙妃说,这都是很名贵的东西,摆在空空的屋子里,被谁偷拿走了,将来叨登出来,有人是要掉脑袋的。把这些摆设收起来,也能让看管宫殿的中人们松一口气,也能省下轮班看守宫殿的人手。所以太孙和皇爷一道北巡的时候,只要离开时间超过三个月,就会把宫中的摆设都清点好,装箱收起,等他快回来的时候,再擦洗干净、搬运出来。 徐循觉得太孙妃的做法很是妥当,她自己就想不到这一点。可太孙嫔却在一边得意地说,“这是太孙的主意,大郎一直都是很体贴底下人的。大冷天守空屋子,中人们也不容易。这东西一收,他们也不必时时刻刻都要过来看着了。” 太孙妃也笑着说,“不错,太孙一直都是很心细的。他为人可和气着呢,你们也别害怕,见了面就知道了,他一点都不难伺候。” 徐循和何仙仙对视了一眼,都哦了一声,何仙仙又好奇地说,“太孙殿下——长什么样儿呢?和太子殿下生得像吗?” 其实,到现在为止,她们还没见过太子殿下呢。毕竟是姬妾,也不好在太子殿下跟前露脸。倒是太孙妃,经常侍奉太子、太子妃晚饭,还有太孙嫔,也算是从小被看大的,和太子夫妇都很熟悉。 所以,何仙仙这一问,就问得太孙妃、太孙嫔都是一怔。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太孙嫔扑哧一声,握着嘴笑开了,太孙妃也有点忍俊不禁,眼睛弯弯的,就像是两轮弯月亮。 “这话以后可不能随便说了。”她叮嘱何仙仙,“公爹虽然和气,可咱们也不能欺负老实人……你们回去问问嬷嬷们,就知道太孙生得怎么样了。” 太孙嫔也在旁边敲边鼓,她抱着太孙妃的胳膊,亲昵地说,“娘娘,咱们可得给仙仙守密,不然,这话要是传扬出去,她又出名了。” 何仙仙被吓得脸色煞白,太孙妃看了有点忍不得,就没和她开玩笑,而是温言道,“她又没说错话,其实,从轮廓上来说,大郎和公爹是挺像的。” 话虽如此,但何仙仙却还是上了心,三个人从太孙妃屋子里出来,回小院子的时候,她就和太孙嫔一起喁喁私语,说了很久的话,倒是把徐循给落了单。 徐循也无所谓,回到屋子里,她自己去问几个嬷嬷。 两个嬷嬷一听,也笑开了花。 “太孙殿下生得很像皇爷,黝黑健壮、英武非凡。”几个嬷嬷是不会和徐循兜圈圈的,赵嬷嬷说,“太子殿下,那是个大胖子。皇爷为了治他的肥胖,请了好多大夫,总不见效。把他们俩放在一起比,岂不是拿儿子在磕碜老子吗?” 徐循这才明白两个上司遮遮掩掩地在笑什么,想到何仙仙知道真相后的表情,她也跟着笑了。 等到正月快完的时候,分明春天还没过呢,太孙宫里却突然收到了新的赏 9. 初见 《贵妃起居注》全本免费阅读 太孙妃让过去,时间又不早了,徐循当然不能在这慢条斯理地描眉画脸,让人三催四请。可这会她都要睡了,卸了妆不说,连头发都改成了大辫子,就别说身上穿的百蝶穿花小睡袄了。 何仙仙就站在她屋子门口等着,徐循都快急哭了,一屋子人都有点手足无措,最后还是赵嬷嬷说,“太孙妃让你过去,没准就是说说话儿,不打扮也没什么,就这么去吧。别让娘娘久等了。” 徐循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只好一跺脚,披了一件起夜御寒用的大袄子就和何仙仙一道,走出院子,通过回廊往太孙妃那里过去。何仙仙看了她好几眼,低声问,“你怎么就穿这个呀!” 徐循怯生生地说,“我这不是都要睡了吗……” 何仙仙倒也没特别打扮,就穿着家常的洒金小紫袄,梳了俏皮的单螺髻,耳朵上吊着两颗不大不小的珍珠耳坠,头上插着太子妃给的金莲花钗子,淡红色的裙子,大红色的绣鞋,又俏丽又利索。一听徐循这么说,她急得直跺脚,压低了声音悄悄地说,“你傻呀——” 可太孙宫又不大,才走了几步,就到太孙妃屋门口了。这会两个人也不好再说小话,只听着里头宫人通传,“两位贵人到了。” 太孙妃带着笑说了一句,“让她们进来吧。” 便有人给她们打起了帘子,徐循和何仙仙低眉顺眼地进了屋子,堂屋里没人,她们被引到了西里间。进去的时候,太孙嫔已经坐在里头了,太孙妃盘坐在炕上,她对面隔了个炕桌,就坐着一个青年男子,徐循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多看,被何仙仙拉了一把,两人都跪了下来,口称“婢妾给殿下请安”。 皇太孙嗯了一声,他的声音里带着轻轻的笑意。“不必行大礼了,都起来吧。” 何仙仙和徐循都站起身来,徐循哪里也不敢看,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尖,心里有点茫然地想:原来这就是太孙的声音…… 皇太孙的声音挺低的,说话也是不紧不慢,透着沉稳,也透着一股徐循说不清道不明的尊贵。和太孙妃、太子妃甚至是张贵妃娘娘不一样,这些高高在上的娘娘们,其实每一个都很和气,都让徐循觉得可亲可敬,可皇太孙……徐循听着他的声音,不知怎么就有点害怕。 屋子里一时也没人说话,过了一会,太孙嫔问,“大郎,你老瞧着门口干嘛?” 她和太孙说话,语气亲热而自在,连殿下都不叫,其实是有点失礼的,不过,太孙看来并不介意,他说,“嗯?不是说有两个小贵人吗?还有一个,怎么还没进来?” 徐循还没明白什么意思呢——她就一心一意地盯着眼前的那块青石板地,一屋子人突然都笑了起来,就她还搁那迷糊的。 太孙妃就笑着亲自站起身来,走到徐循身边,拉着她的手说,“你抬起头来,给太孙看看……您这是什么眼神,这么漂亮的小闺女,怎么会是仙仙带进来的丫头呢?” 没等太孙回话,她又转过头对徐循说,“你也是的,这打扮的,比一般的小宫人还要朴素,也难怪太孙要认错了。怎么搞的,今儿这么素就过来了,连眉毛都不画一画,被外人看见了,还以为你是冷宫里的妃嫔呢。” 徐循眨了眨眼睛,看看何仙仙、看看太孙妃,再看看太孙嫔——太孙嫔都快笑得倒下去了——再怯怯地看了看忍俊不禁的皇太孙,却也只是一瞥,没有看清,她慢慢地才懂得刚才出了什么事。 她穿得实在是太不起眼了,以至于太孙压根就没把她当成自己的妾侍…… 徐循的脸立刻就滚烫滚烫的,自我感觉都能烧熟一壶水了,她又慌又怕,又急于解释,一下有点乱了方寸,还是太孙妃一把攥紧了她的手,捏了捏她,才把她给捏得冷静了点,结结巴巴地解释,“我今儿困得慌,刚、刚才都已经睡着了……” 一屋子人又笑了起来,太孙妃却没有笑,她温柔地对徐循点了点头,又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低声说,“别怕,没事的。” 这才又提高了声调,笑着说,“这孩子就是实心眼,哪有太孙刚回来头一个晚上,自个儿倒比平时都睡得早的道理……” 太孙嫔笑得直揉肚子,连何仙仙都握着嘴偷笑。倒是太孙说,“这不怨她,次次回来,头一个晚上我都在春和殿里过的,总要过二更才回来。想来,她屋里人也觉得要到明早才能拜见,才没提醒她。” 他冲徐循招了招手,温声说,“别怕,我又不吃人,这么怯生生的做什么?以后和我说话,就和你们孙姐姐一样,怎么舒服怎么说……” 徐循可不敢和太孙来什么‘越说越害羞’,太孙那是什么身份,能给她这么和颜悦色的说话,已算是天大的恩德了,她要再怕下去,那就有点拿乔了。虽说心还是跳得快冲破喉咙眼,但太孙这么一说,她也就努力地把头给抬了起来,按赵嬷嬷教的礼节,柔和地注视着太孙,眼神尽量不闪烁,也不太逼人。 在成为太孙婕妤两年多以后,她第一次仔细地看明白了太孙的长相。 皇爷、太子,徐循都没有见过,所以她也不知道太孙长得和父亲那边像不像。反正太孙妃说得是没错,太孙浓眉大眼、肤色黝黑,是个很英武又很端正的青年男子。徐循一生见过的男人里,比他长得更好、更有气魄的人可不多见。 虽然他肤色黑,可太孙一点也不凶相,现在他眼睛里含了笑意,看来就更可亲了。徐循的胆子虽然不算大,但一直也不太小,她很快就平静了下来,还觉得刚才的紧张有点可笑:太孙又不是怪物,至于这么害怕吗? 太孙好像也发现了她的放松,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说,“兀那婢女,你是何人,名唤什么?” 他一开口,太孙嫔就又开始笑了,徐循这会机灵起来,倒知道太孙在和她开玩笑,便抿着嘴说,“回殿下,奴婢姓徐名循,非是别人,正是您的太孙婕妤。” 一屋子人又都笑了,太孙说,“你坐吧,别拘束啦。” 又问何仙仙,“刚才你主子喊你仙仙……嗯,我记得还有一个昭仪,是姓何的?何仙仙,好,人如其名,确实飘飘欲仙。” 何仙仙是比徐循瘦一些,走起路来扭扭摆摆的,被太孙一说,是很有飘飘欲仙的感觉。 被太孙这一夸,何仙仙红了脸,却仍大方道,“谢殿下夸奖。” 太孙说,“你也坐,和我说话,不用殿下不殿下的。你们比我小,都叫我大哥好啦。” 徐循同何仙仙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犹犹豫豫,低声地叫了一声大哥,太孙应了一声,太孙妃便说。“好了,都认识过啦。下次再见,就是熟人了。再下回见面,那就是亲人啦。” 太孙嫔也说,“大郎是最和气,最疼人的了,以后你们就 10. 无宠 《贵妃起居注》全本免费阅读 无宠怎么办? 这是个很现实也很急迫的问题,起码对徐循来说,无宠,就意味着她每年拿不到多少工资。根据李嬷嬷的解释,这笔钱拿多拿少,在徐循这个等级是没有定数的。 宫中规矩,后妃以下,杂置宫嫔,间以婕妤、昭仪、贵人、美人等人数不等。除了各妃可以拿供奉以外,其余的宫嫔那都是没有固定待遇的。徐循用不着太聪明也知道,受宠的宫嫔那肯定拿得多,不受宠的,虽然不会什么都没有,但当然也不好和别人比了。说不定她一年也就是拿个几百贯意思一下,再惨点的话,可能连几百贯都不会有。 当然,就是冷宫里的妃嫔,一年名分上也还有几十贯的零花钱呢。徐循的担心,是有点过头了,不过,她一年赏嬷嬷们四次,一次八贯,这里就是几乎一百贯的花销了。要是一年拿两百贯零花钱的话,余下一百贯徐循根本就不能用,她得留着打赏一些太孙妃、太子妃身边的头面宫人。她自己是根本落不下什么私房钱的,要想和太孙嫔一样,自己做粉用,或者托人到外头去买点零碎回宫,或者——再想得远一点,托人给家里带点钱的话,一年两百贯哪儿够啊?起码也得四百贯,五百贯才能说得过去。 徐循还没到能和家里互通消息的品级,一时还想不到这么远,不过她听太子宫里的妃嫔们说了几句,听说若以后年限深了,可以派中人往家里递几句话的时候,一次少说也得搭上几尺绢:按这个说法,徐循一年拿的布料,也都消耗不了多久的,除了她刚入宫落下来的嫁妆以外,她想攒钱,可没那么容易。估计要费尽心思,才能勉强做到收支平衡。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在宫里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反正管吃管住管穿,她是有名分,上过册的,一辈子也不可能被放出去了。就是不攒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难道宫里还少她一口饭吃?徐循每次算钱算得愁眉不展的时候就这么安慰自己,无宠就无宠,反正日子还不是照样得过? 的确,除了钱以外,有宠没宠,徐循的生活似乎都没有太大的区别。 外头对宫里的生活有很多想象,徐循以前在茶馆听书的时候,也听过‘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她是不知道前朝的后宫如何,不过,本朝的后宫,压根就没有这种争宠的事儿。——也不是说本朝的妃嫔,个个都是贤良淑德的淑女典范(首先徐循觉得自己就不是),只是争宠这种事要能争得起来,第一个,起码也得找到争宠的对象吧。 皇爷、太子如何,徐循是不知道,但太孙一直都是很忙碌的。除了每天早上见一面说几句话以外,整个白天,太孙一般都要上课,不上课的时候,他也都在外头,徐循也不知道他要忙些什么,但是太孙不到晚饭以后,是不会回内院住处的。 晚上他回了院子以后,要是想临幸谁,那就派中人来喊她们过去。徐循也有留意过,何仙仙和太孙嫔虽然在太孙心中的地位显然有天壤之别,但在这种事上待遇倒是都十分一致,她们俩都是过去两三个时辰就回来了,一般不在太孙身边过夜。 试问在这种情况下,就是要争宠,又该怎么争?难道要跑到太孙的住处,对着个空屋子去争? 再说,太孙宫里的事,都是太孙妃在管,太孙好像从来也不过问宫里女眷的生活,有宠没宠,只差在何仙仙隔三差五多见太孙两个时辰而已。一天十二个时辰,一个月三百多个时辰,绝大多数时间,还是女人和女人们呆在一起。就是想要炫耀,都没什么好说的。大家还不是一样过生活?除了何仙仙红着脸和她说过几句,“真的疼得不得了”以外,徐循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 到了三月内廷开课的时候,徐循真的已经接受了自己即将无宠一辈子的事实。太孙回来都快一个月了,对她也很和气,但就是没有让她侍寝的意思,看来徐循就是不讨太孙的喜欢,别说徐循了,就连几个嬷嬷,好像都接受了这个结果。一开始徐循向她们打听这无宠妃嫔一年能拿多少钱的时候,钱嬷嬷还数落她,“心里就是不能装事儿,太毛躁。” 可到了这几天,徐循再提起这个话题时,钱嬷嬷就转了口风,“您不用担心这个,太孙宫的钱,那是太孙妃在管。以您和她的情分,怎么会被亏待?您这样第一批妃嫔,有福气呢。和太孙妃一块参选,姐妹一样的交情,再不用担心这个的。以后进来那些姑娘们,要是不得宠,可就有得愁了,还不得绕着太孙妃团团转……” 这话虽然一点也不冠冕堂皇,但却说到了徐循心坎里。太孙妃和她交情如何,小姑娘心里是有数的,她一下就安定了下来,对得不得宠,倒是更不在乎了。反而更为好奇内廷即将开讲的庭训课。 这是仁孝皇后作兴的老规矩了,每月一次开讲内训,宫中诸女眷俱往,连太子妃和太孙妃都要去的,两宫等一大帮姬妾当然也有份。徐循倒不是好奇讲内训都讲什么——她绝不是这么爱学习的人。她就是想见一见宫中的妃嫔,还有就是到内宫里走一走。平时,春和殿和太孙宫的姬妾,是不能随便进内宫的,徐循也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是太子妃定下的规矩,除了被册封行礼的那一次以外,徐循还没进过内宫,没逛过御花园呢。 比起遥遥无期的承宠之日,三月二日内训开讲的日子,倒是一眨眼就到了跟前,当天早上,几个嬷嬷都过来帮着徐循打扮,用孙嬷嬷的话说,“您走出去了,那就代表了太孙宫的脸面,在今儿这样的日子里,可千万不能跌了太孙宫的份儿。” 话虽如此,可毕竟是去听讲的,打扮得太招摇惹眼,也不得体。徐循穿了天水碧云纹竖领长袄,搭配着鹅黄花鸟暗纹的马面裙,外套桃红纱地彩绣花鸟纹披风,戴了小小的金丝冠,再戴了两枚珍珠耳扣。孙嬷嬷说,“婕妤这个年纪,大红大绿的压不住,倒是这么穿又轻巧又俏皮,天气有点热了,不戴太多金首饰,珍珠耳扣看着也凉快一点儿。” 徐循对着铜镜照了照,也觉得挺好,走去给太孙妃请安的时候,太孙妃也笑着说,“嗯,小循穿天水碧,就是特别雅致好看。” 太孙本来盘膝坐在罗汉床上喝茶,这时候也扭过头来打量了徐循几眼,有几分好奇地问,“今天怎么没上粉啊?” 太孙这个人,虽然黑黑壮壮的,但的确很是和气,徐循现在已不大害怕他了,虽然不多话,但一开口也十分随意 11. 侍寝 《贵妃起居注》全本免费阅读 虽然说平时生活得相当自由,也很少有人管头管脚,但宫里的起居时间那都是有定数的。除非报病正在就医服药,不然每天早上去太孙妃那里请安的时间都是定死了的。所以徐循、何仙仙和孙玉女每天几乎都是前后脚起床,徐循不知道她们觉得如何,她可能年纪也比较小,晚上稍微睡迟一点,第二天就觉得缺觉了,就是睡了午觉都补不回来。再加上她已经做好了永远都不承宠的准备,太孙屋里来人的时候,徐循又是已经卸了妆,进入了收拾收拾洗洗睡了的阶段。 好在这宫规也是人定的,男人们也能体谅女人们要略施打扮的心情,小中人传了话就去屋外等着了。徐循被拉到净房里,当值的李嬷嬷带着几个小宫人一拥而上,把徐循团团围住,先打了一盆热水来,全身都扒光了拿烫手巾使劲擦一遍——现在这个天气已经有点热了,徐循隔天就洗一次澡,身上倒是比较干净,正好也没时间冲洗身子了,就这样里里外外地擦了两三遍,孙嬷嬷从外头抱着好几件衣服进来了,徐循平时穿的那些衣服她是一件也没拿。先拿出来的就是一件白绫肚兜,上头拿银线绣了几朵荷花,孙嬷嬷一边给她扣纽绊一边说,“您这个身份,谁也不会小题大做地拿白绫候着,可男人没有不爱这个的,等太孙宠您的时候,拿肚兜儿、亵裤垫着点,太孙见了,就更心疼您了……” 她为徐循准备的亵裤,也是藕荷色短短窄窄的,刚够伸进一只手去摸索。因为天热了,穿了一色的藕荷色衬裙以后,只加了一条妆花缨络纱裙在外头,徐循每天回来,都会给几个嬷嬷报告今儿在太孙妃屋子里说过的每一句话,孙嬷嬷一边为她穿裙子一边就说:“太孙夸了您穿天水碧好看,今晚咱就穿天水碧,讨个好彩头。” 妃嫔侍寝,打扮得一般都要比平时更为华丽,孙嬷嬷反其道而行之,给徐循挑的都是素色衣裳,上身是一件玉色素绸小袄,里子倒是鲜红的,头上没戴冠子,也不包头巾,只给挽了一个一窝丝,上头插了两根金镶猫眼石的簪子,一对小小的金坠子,脖子上戴一个窄窄的金项圈。 这一次她亲自给徐循上妆,薄薄地一层粉,眉毛画成柳叶,嘴唇上两点胭脂倒是上得很红。衬着徐循只是微粉的唇色,有点说不出的感觉,孙嬷嬷打扮完了,徐循自己揽镜自照时,都觉得她和平时比好像多了一点什么,尤其是唇上那两点红,惊心动魄的。胸前袄子微微支棱出来了一点缝隙,她低头一看,都能看到自己白色的皮肤,和那一层红纱里子之间随着自己的步态分分合合。这种红白对比的感觉,让徐循打从心眼里有点不舒服,又有些口干舌燥的,要说这感觉是为了什么,她又说不上来。 再蹬上一双窄窄的红鞋,徐循就算是打扮好了,从头到尾不过就是一刻钟多一点儿。孙玉女、何仙仙被接走的时候,有时候得打扮小半个时辰,所以徐循自我感觉她还算是很利索的。她没带宫女——一个从人都没有,就只是跟着那小中人一起,穿过一条又一条回廊,没有多久,就到了太孙居住的正殿。 太孙宫的建筑,当然是以正殿为核心的,太孙平时是去到外宫读书,到了晚上回来内宫,就在正殿安歇,正殿后头是太孙妃的屋子,偏院里住了他们三个人。从偏院过来其实也不算远,不过,徐循却觉得怎么也走不完,还好孙嬷嬷没给上浓妆,不然,她还真怕自己出了汗,倒把粉给糊了一脸。第一次侍寝,她其实是有点紧张的,再加上这个小中人又不开口说话,走到正殿外头时,徐循都觉得自己有点脚软了。 正殿当然要比她住的屋子宽敞得多了,堂屋里照旧是没人的,小中人把她带进堂屋,在东里间门口听着,一个宫人进屋去通报,过了一会,她出来给徐循掀起了帘子。 徐循深吸了一口气,逼迫自己露出孙嬷嬷让她练习了很久的笑容,她牙白,所以笑起来微微露齿是最好看的——徐循就这样露着牙齿慢慢地走进了屋子。 何仙仙之前和她说过一些侍寝时候的事情,那时候她才被太孙叫去了一次,给徐循讲这个,有点让她事前也了解几分的意思。她过去的时候,太孙一般已经洗过澡了,会在榻上看书,或者是做点闲事。所以徐循没想到她这一走进去,看到的居然会是太孙和一群中人一道,撅着屁股趴在地上——在斗、蛐、蛐…… 徐循一时都有点无语了,她也不知该怎么反应,想了一下,看一群人都趴得很用心、很安静,便也不出声,而是碎步走到近前,找了个空档蹲下,和太孙一起看着两只过冬的蛐蛐在互相撩拨对方。 一般说来,蛐蛐最多也就是活一百多天,能过春节都算是高寿了。这会都孟春了,还能有两只蛐蛐相斗,算是顶顶了不起的一回事了。也许是因为如此,一群人的表情都很凝重,望着那两只小黑虫子有气无力地互相撩拨了一会,太孙轻声说,“看来常胜将军是要赢了。” 果然,其中一只蛐蛐猛地向前一跃,把另一只蛐蛐给驱赶得跳出了盒子,众人异口同声地都叹息了起来,一个小中人拿镊子轻轻地把两只蟋蟀都送回了一旁的竹筒里,又一个年纪稍微大点的中人道,“究竟是过了冬,精气神都不如了,也就是勉强斗斗。” 说着,又掀开一旁的棉布包袱,徐循见里头排了二十多只竹筒,不免吓了一跳:这要都斗上一遍,斗完了太孙也就该安歇了。哪还有她什么事啊? 好在他也只是把两个竹筒小心翼翼地插回去放好罢了,太孙稍微一挥手,这些中人就都站起身来,鱼贯退出了屋子。他自己本来盘膝坐在地上呢,也要爬起身,估计是跪久了腿麻,一下还没起来,徐循连忙上去扶了一把,说,“您怎么不在炕上斗呢。这就用不着趴着了么……” 可能是刚才看到太孙这不为人知的一面,她这会倒是不紧张了,太孙反而有点不好意思,笑了笑说,“你不懂,趴着比较有意思……再说,这两只都是过冬的老蟋蟀了,不接地气,斗不起来。斗过冬蟋蟀,也是有讲究的,千万不能乱喊乱叫的,过冬了的虫子,那都是风烛残年了,声音一大,不留神能给吓死。” 他拍了拍屁股,在炕边坐了,拿起茶呷了一口——现在看起来,又像是那个沉稳的皇太孙了。徐循站在当地,慢慢地有点手足无措起来,太孙看了她一眼,说,“你也坐嘛。” 徐循就在太孙身侧坐下来,又有点手不是手、脚不是脚了。太孙看了直发笑,“我究竟长得有多可怕,我是老鹰吗?把你这个小鸡仔吓得都抖抖索索的了。” 徐循壮着胆子说,“头一回过来,有点生疏……这一回生两回熟嘛,下次就不怕了……” 她其实也挺好奇何仙仙头回过来的表现,不过这种事当然不可能去问。 太孙被她说得笑起来。“说你胆大,你又和鸡仔儿似的,说你胆小,你又挺能说的。”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徐循几眼,神态有几分欣赏,“嗯,这么打扮好,你人瘦,看起来就像是一株杨柳树,淡淡的,绿绿的,一摇一摆,很雅致。” 徐循赶快记下来,她觉得这会自己应该说点机灵的话,比如说‘殿下喜欢,我以后天天穿给殿下看’云云,但又有点觉得肉麻,想了想,就回话说。“这都是管教嬷嬷给打扮的,您喜欢,她该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