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曰无衣(秦穿)》 1. 采采 《岂曰无衣(秦穿)》全本免费阅读 在桑语走下城墙的那一瞬,秦王政六年的第一片雪花飘落而至。 她在马匹旁停下脚步,抬眼看向苍穹,随即扭头对阿九道:“雪一下,只怕后半夜会更冷。你去叫上阿五,回驿馆取些厚衣来。” 阿九领命,转身踏上石阶。不承想雪滑路暗,又兼心头有事,她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踩空跌倒。幸有小将士眼明手快,及时伸手扶了她一把。 重新站稳身子后,阿九向小将士道了声谢,走得小心了些。也正是此时,桑语听见她的低语,似乎只是在诉怨天寒。 然而意有另指,桑语怎会不明白! 她们来到咸阳已经半月有余,承担着守城的职责,两班轮换交替,昼夜不敢安心。 “大家都已经累了,快了快了,”桑语轻叹,自言自语,“在乱世里活着,真累啊。” 这场战役终于快要结束了,但是战争还远远不到结束的时候。 眼下已是亥时,家家户户的灯火早已熄灭。寂静的夜晚中,哒哒的马蹄声显得尤为急促。 突然,一声马嘶划破了夜幕,阿九急忙调转马头。 桑语正仰头凝望着黑暗中的某个角落,双眉紧蹙的面容在火把摇曳的光影中时隐时现。 “怎么了?阿姊。”阿九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只看见桂树叶影婆娑。 桑语轻轻摇头,“你们先回去吧,关好门早点休息,我有事儿要进宫一趟。”言毕,她扬鞭催马,转眼间没入黑夜深处。 阿九深知,此时若追上去,只会成为桑语的累赘。于是,尽管心中忧虑,她还是选择了听从吩咐。 她将马头一勒,眼角余光扫过那株高大的桂树。 雪夜静谧无风,就连树影都是静悄悄的。 距离这条巷陌数里之外的章台宫,此时却是灯火通明。宫殿门外,宫人们皆垂首静立,尽管困意阵阵,却依旧如绷紧了的弓,不敢有丝毫松懈。 殿中四角生着火盆,盆中刚添了新炭。火苗熊熊,驱散了寒冷。 漆木大案旁,一位少年跽坐于地,身着丝帛玄衣,眉宇间透露出肃穆之气,面色却有些异样的苍白。 在他下方的位置,同样摆放着一张几案,端坐着一位身着黑袍的中年男子。这位男子身材适中,面容庄重,双手在竹简上迅速而熟练地挥动着。他是李斯,秦国的长史。 李斯将陶削挂回腰带,随后双手捧起竹简递与少年。少年仔细看罢,点着头说道:“命斥候快马送去蕞城。” 说话的少年,正是未来的大秦帝国的主人——秦王嬴政。 秦王政随即取过一方铜印,重重地盖在文书上,然后将竹简卷起,装入铜管封存。 “祖宗百年之宗社,守住了。”秦王政说着,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嗽声在沉寂的大殿里回荡着,令李斯实在有些担忧。 他想起一个月前,那天狂风呼啸,青铜鹤形灯里的烛火颤巍巍地摇晃着,秦王政背手站立在沙盘旁,声音缓慢而又清晰: “国灭,则君死之。寡人死不足塞责,只愿卿等守住雍城。雍城,乃我大秦根基之地,绝不可落入敌手。” 彼时秦国正面临存亡之危,秦军主力被楚军牵制在了函谷关,赵将庞煖则统领数万精锐直扑蕞城。 蕞城作为咸阳东面的屏障,一旦失守,联军便可长驱直入,届时咸阳城内免不了一场生灵涂炭。 鏖战多日,咸阳城中辎重匮乏,兼之又有谣言四起,一时之间,人心莫不惶惶。秦室宗亲多往雍城暂避,秦王政则是与一众臣工共守咸阳。 李斯身为长史,时常侍奉在君王左右,然而他只知道大王病了,至于究竟病得如何,恐怕只有太医令说得清楚了。 秦王政每日听政如常,即使是在入夜之后,章台宫中的商议声仍久久未曾平息。 李斯将铜管掩在袖下,语重心长地劝道:“君上为国事计,亦宜仔细身体。夜色已深,君上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秦王政揉了揉酸涩的眼眶,将目光转向寺人巽,“给长史拿个手炉来。” 寺人巽恭敬地应诺,再折回来时,手中捧着一个精美的青铜兽面花纹手炉。 李斯叩地谢恩,接过手炉后,便起身告退。 步出大殿,他的步伐逐渐放缓了,举目望去,远处的屋檐之上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李斯伸出手,有雪花落在他的手心,又逐渐消融逝去。他虽倦容满面,眉眼间却是浮上了一丝喜慰。 此刻,他突然又想起了那只厕中鼠,不知它如今是否也像自己一样,已经逃离了污秽之地,来到了粮仓之中。 李斯踩着雪地,听着脚下的声响,感悟着天地之寥廓。他往前走着,骤然瞧见一道红色的身影飞快地掠过,似乎是朝着大殿的方向而去。 “山……山主?” 他的声音散在突起的风中,并未得到任何回应。 李斯心中一紧,疾步追去。 此时的殿内极静,地上跪了一片。只有郎卫蒙毅右手紧握长剑,剑尖正对着一位年轻女子的脖颈。 此女约莫十四五岁,一身宫人打扮。她箕坐于地,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决绝姿态。 众人皆屏息凝神,静待着君王的怒火。秦王政却是微阖着双目,端然稳坐,如入睡了一般,仿佛对眼前的刺客毫不在意。 “别等了,你的同伴们已经全部被制服了。”桑语手提长矛大步走进殿中,向那名女子说道,“你不必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他们并非我所杀,甲士们也不过是尽守卫之责。况且,在你们做出决定之时,就应该预见到可能会有这样的结果。” 李斯这时也走了进来,匆匆扫视了一眼,最后将目光落在了秦王政身上,“君上可安好?” “寡人无事。”秦王政睁开眼来,起身踱到玉阶之下,缓缓走至桑语跟前,“山主孤身来救,寡人甚是感激。” 言语间,他刻意地将重音落在“山主”二字之上。 桑语忍住想要翻白眼的冲动,垂眸说道:“救人于凶险,乃是我玄女山所应为,何况大王的安危关乎天下万民。” 她的话音刚落,那名女刺客脸色骤变,“你……你……玄女山山主?” 桑语略有迟疑,但还是点点头。 女刺客颤抖着手,指着桑语的鼻子怒骂道:“世人皆道你是如何如何救护苦命人,对你敬若神明,谁知你竟是如此臧获小人!为虎作伥,助暴秦为孽,桑语,你终将不得好死,” “蒙毅,卸了她的下巴!”秦王政脸色阴沉,目光如冰雪寒彻。 蒙毅应了一声“诺”,但就在他准备动手之际,桑语却开口道,“别,让她骂吧。骂够了,她就不骂了。” “呸!假惺惺!”女刺客狠狠地朝桑语啐了一口,“趴在地上做了狗,这一辈子都是狗!桑语,你何需沦落至此?” 女刺客定定地看向桑语,当二人目光交汇时,她眼底的怒意却悄然散去了,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悲哀。 莫名地,桑语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这样的眼神,她很熟悉,也很害怕。 桑语将长戈轻轻搁下,席地而坐,与女刺客面对面。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桑语温和地问道。 女刺客掀起眼皮,看了看秦王政。随后,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开口回道:“采采,采采卷耳。” 桑语还想问她是从何处来,但是话到嘴边还是吞了回去。然而这时,秦王政沉声问道,“汝,是卫人?” 虽是疑问,却是肯定的语气。 采采有了明显的慌乱,这 2. 王诏 《岂曰无衣(秦穿)》全本免费阅读 翌日卯时,李斯就进了宫。 秦王政站立在巨幅舆图前,身姿挺拔如苍松般傲然。 这位秦国的第六任君王,尽管才十九岁,却已隐隐显出几分王霸之气。 李斯放轻了脚步,走到秦王政身后,停下。他将目光也落到了舆图之上,“君上在忧虑何事?” 秦王政依旧沉默了半响,这才幽幽地说道:“秦军胜利在望,诸将不日就可班师回朝。寡人在想,桑山主,何去何从?” 李斯闻言,想起昨夜走在宫中甬道时,桑语与自己的那番对话。他稍稍思忖后,缓缓说道:“桑山主,似乎对稷下学宫甚有兴趣。” “哦,是吗?”秦王政转过身来,“她是如何说的?” 李斯这才发现秦王政的眼中布满了红丝。昨夜他回府之后,匆匆睡了一两个时辰,而秦王政显然又是通夜未眠。 “山主问臣,如今的祭酒是谁。她还说,希望此生有幸,能亲耳聆听荀卿讲学。” 秦王政闻言,由衷地感慨道:“桑语此人,奇也,怪也。” 细细想来,关于桑语的故事,确实有些骇人听闻。一个桃李年华的女子,被诱拐至贼巢后,不仅手刃了匪首,并且煽动了尚存良知者的反抗。 那时的玄女山还被称为“青龙山”,匪众聚集,作恶多端,杀人掠女的行径罄竹难书,民多畏惮不敢近。 桑语正式成为山主后,用绳子将恶匪们捆粽子似的绑在一起,一并送去了官府。 个别罪重的,被砍了头。其余的,被送去修长城了。 青龙山不再肆意作乱,当地的官吏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很快,这种微妙的平衡,被彻底地打破了。 青龙山开始收容“亡奴”。 那些奴隶的主人们眼见同青龙山交涉无果,便逼迫官兵攻山。 无论是奴隶主,亦或是官兵,他们都认为区区女流之辈不足为惧。谁知进山后却连遇诸多诡事,最终只能狼狈地下了山。 不知自何日起,“青龙山山主是九天玄女降世而来”的说法不胫而走,并且越传越邪乎。因此,“青龙山”成为了“玄女山”,桑语更是声名大盛。 秦王政所忌惮的,正是桑语所拥有的“声名”。若是直接除掉她,恐怕会背负天下的骂名,岂不是正中了某些人的下怀。可若是不除桑语,秦王政始终无法安心。 李斯觑了一眼秦王政的脸色,“彼时民心不稳,幸得桑山主出山相助,既安抚了民心,又缓解了咸阳兵力不足的燃眉之急。桑山主虽不曾亲手杀敌,但其功不可泯。” 说着,他将话锋一转,“桑山主深居山野,却身负‘玄女降世’之传说,天下几乎无人不识。若有朝一日,她生了谋逆之心,响应者必多,秦国上下将不得安生。” 秦王政叹了口气,走至大案前,“寡人正是有此担忧。放虎归山,恐终为患。” 李斯在下首坐下,“卫女临终之言,君上也听到了。桑山主在天下人心中之美名,绝不逊于任何名士。臣昨日与桑山主交谈,虽不过寥寥几句,却令臣极为叹服。此人若是能为秦所用,或许,可助君上成为全天下的王。” 窗棂响动,有风吹进来。随风而来的,是一股淡幽的梅香。屋内烛火闪摇着,黑沉沉的人影投在墙壁上,变得巨大而折曲。 秦王政忽然想起,几日前他去巡视城楼,偶然间听到桑语的自言自语。 她说,又是一年梅花开,不知咸阳城的梅花是否有什么独特之美。 秦王政收拢心神,召寺人巽进来,“你去看看,今年的梅花开得如何了?” 寺人巽领命,恭敬地退下了。 李斯意味深长地看了秦王政一眼,道:“君上,关于桑山主何去何从,臣有一策,不知可行否。” “说来寡人听听。” “自古以来,各国之邦交,常以‘结秦晋’为手段。桑山主才貌皆备,若是君上能迎她入后宫,倒不失为一段佳话。” 他话音还未落,秦王政已经皱着眉头打断,“不可!” 李斯略顿了顿,“臣思虑欠妥,桑山主是天上的苍鹰,此举倒是成了戏辱。只是,若是想要将桑山主留在咸阳城,需得一个明面上能服众的理由。桑山主于秦有功,封爵封官,倒也是合情合理。”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秦国百年以来,无论文臣还是武将,从未有过女子的身影。 秦王政拢了拢袍袖,知他心中所想,“桑语以女子之身,因功授官,从此以后不就有了先例吗?爱卿所忧之事,不足为忧。” 李斯闻言笑道:“原来君上心中早就有了打算!” 秦王政将手边的一卷竹简递给了李斯。李斯接过一看,是一份尚未完成的王诏。 李斯思忖片刻,搁下竹简,“太卜丞,君上以为然否?” 秦王政想了想,拈笔沾墨,在竹简的空白处写下了“太卜丞”三字。 秦国设有太祝、太史、太卜等官,皆为奉常的属官。奉常掌宗庙祭祀礼仪,太卜的职责则是为君王进行卜筮。这个官职,重要又不重要。在事关大局的国事之中,显得无足轻重。然而这是个敬神不信神的年代,“太卜”被视为与神对话的存在,因此显得神秘而又神圣。 俟墨迹干尽,秦王政将竹简卷了,用红色的布条系好,随手搁在桌案上。 李斯问了个重要的问题,“桑山主若是不愿,如何?” “不能用,那就应当杀掉。” 秦王政眼眸未抬。 李斯也不再多语。 秦王政又递给李斯另一卷竹简,不同的是,这份竹简之上并无一字。 “这是?” “由你来起草诏书,再命人送去给蒙老将军。”秦王政说着站起身来,走回舆图前,手指指向“卫国”的位置,“联军将被瓦解,秦,何不乘胜追击?向东进攻,一举拿下濮阳,至此便可兵临大梁。” 这是他思考了一夜的想法。 李斯随着秦王政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兵戈厮杀。良久,他摇头叹了口气,“君上之计划,利于东出。然,秦魏大战于大梁之际,赵国可能会顺势坐收渔翁之利,将黄河以北的魏地尽收囊中。” 秦王政的确一时忽视了这些。他凝神想了片刻,“卿所言极是。不如这样,将卫君迁徙至野王,将濮阳并入东郡,以保魏之河内。寡人觉得,秦国东出,首要是灭韩。若要灭韩,必先攻灭赵国,以防它趁机生事。至于魏国,倒是不必着急,可徐徐图之。” 李斯敛容拱手,“君上未冠之年,便有如此谋略,秦之大幸也,天下之大幸也。” 秦王政轻笑,“卿不必如此谬赞,拟诏书吧。” “诺!”李斯走回案边坐下,挽袖濡墨,提笔,又搁下,“此 3. 庞煖 《岂曰无衣(秦穿)》全本免费阅读 历史的指针拨到了公元前241年,统一六国的“秦始皇”如今才即位六年。 秦国虽在长平之战中大胜,然而这场战争持续了三年之久,秦卒亦死者甚众,秦国一时之间难以从“国虚民饥”的泥沼中走出。而后自昭襄王薨逝,四载之间,秦国连丧三王。 势头正猛的秦国,不得不蛰伏了起来,将“东出函谷”的脚步暂时放缓。 这给了关东六国最后的机会,赵将庞煖上书赵王,请求重新发动六国合纵攻秦。除齐国偏安苟且,楚、赵、魏、韩、燕五国达成了合纵攻秦的盟约。 五国联军推举庞煖为统帅,以楚王为纵约长,数十万士兵浩浩荡荡地向函谷关开进。 庞煖师从鹖冠子,既通兵法,又精于纵横术。他曾受用于赵武灵王,沙丘之乱后隐世,如今已是耄耋之年。庞煖总结了数十年间几度合纵失败的经验教训,他深知崤函之固,遂决定绕道蒲阪,南渡黄河,迂回至函谷关后,打了个秦军措手不及。 联军依计行事,楚春申君率部攻打函谷关,牵制住了秦军的主要兵力。而庞煖则率领精锐之师,迅速向蕞城进发。如此分兵战略,可以有效地牵制对方的兵力,很快就达成了合纵军预想的战略效果。然而,其弊端也正在于此,它会分散己方的兵力,使得兵力部署失去了失衡。 合纵军想要擒住□□,可就算是秦国灭亡了,中原大地上还会有第二个“秦国”。 秦军的主帅吕不韦正是借此心理,命数千名轻装锐士夜袭楚军大营,楚军措不及防,随即溃败。春申君黄歇毫无恋战之心,迅速率残部逃回了楚国。 面对如此变局,魏、韩、燕三国选择了尽可能地保存自己的力量,相继撤军。 无论庞煖如何善纵横,联军已经彻底成为了一盘散沙。在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的关口,五国选择了投降。 返回赵国的路上,雪花落得又密又急。负伤的赵卒艰难地跋涉在积雪中,神情沉郁。 马上的赵将突然仰天长叹:“天数如此,奈何!奈何!” 铁骨铮铮的汉子,此时泪随声下。 “非天数也,人心矣!”庞煖苍老混沌的眼中竟也闪着泪光,他回头望向秦国的方向,“以后,再无这般的时机了。” 庞煖知道自己已经垂垂老矣,率领赵人灭秦的梦想,恐怕再也不可能实现了。 在鬓发如墨的年华里,他明明可以笑傲沙场,可却被君王遗忘。 深谷幽兰虽无人识,却不敢敛芳华。 一年,十年,二十年……五十三年。 流逝的岁月化为了脸上的皱纹,鸿鹄大志逐渐涅灭在霜白的鬓角中。 终于,赵王想起了他。 庞煖重新穿上了甲胄,将白发梳得整整齐齐,他好像又回到了意气风发的年轻时代。 老将未减当年勇,终于,他大胜燕将剧辛,俘虏两万多燕军,更是成为了五国合纵军的统帅。 世事皆是因果际会。假如没有这次的“蕞之战”,庞煖或许会随着历史湮没在时光的旋涡中,成为被遗忘的尘埃。 即使其光华短暂如昙花,他终究是留下了辉煌的一笔。 咸阳城,桑语正坐在酒肆里,漫不经心地听着阿九讲述着吕不韦破敌的故事。 “阿姊?”阿九忽地凑近,“你在想甚?” 桑语从酒觞中抬起眼来,“这些消息,你都是打哪儿听来的?” “近来咸阳城里四处都在说这些故事。” “人们所议论的,大多是围绕着吕不韦?” 阿九仔细地想了想,“好像……是的。”她瞧见桑语脸色严肃,诧异地问道,“阿姊,怎么了?有何不对?” 桑语摇了摇头,“吕相邦,的确不易。” 然而愈多的赞誉,于他这个相邦而言,是愈发危险的处境。 少年君王野心勃勃。替舜驯兽的老秦人的血气,蛰伏在他的血液之中。 他要做的,是秦国的王,是天下的王。 秦国暂且需要吕不韦,所以赞誉的声音能够如同歌谣一般遍至咸阳城。而当君王主国之时,他迈出的第一步,就是罢相。 阿九将酒觞斟满了,“我先前只听说过廉颇、乐乘和李牧的大名,并不知有庞煖这样的人物。听说这位庞老将军已有百岁之龄,竟然还能披甲上马,确实令人敬佩。” 桑语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 阿九出生在赵国,自幼如同斗兽一般被豢养和训练。等她长到十岁的时候,就被贩卖去了齐国。 桑语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见到阿九的情景:骨瘦如柴的女子的脸上沾着血与泥,眼神凌厉警惕,像是刚从地狱里爬上来似的。 阿九之所以名为“阿九”,是因为在那批同龄的奴隶中排行第九。她们没有名字,也不配拥有名字。她们互相残杀,供那些达官贵人们取乐。活着,几与犬彘无异。死了,也不过是一张破席的事儿。 有屈服于命运的,自然也有敢于反抗的。 十数名奴隶合力杀死了她们的主人,然后往西逃跑,一直逃到了玄女山。见到桑语时,只剩下了两个活人——阿九,阿五。 桑语曾经提起过让她们换上新的名字,希望她们能够忘记过去的痛苦和羞辱。但是她们拒绝了,仍然用旧时的称呼。 桑语最近一直在想,对于赵国,阿九和阿五究竟会是怎样的感情?是无尽的怨恨,还是偶尔有几分对故国的怀想? “无论春秋还是战国,诸国的将领们皆是天纵之才,战时可统率千军作战,闲时则燕居闲谈论道。然而社会激变动荡,他们的命运,又往往带着遗憾和宿命的悲情色彩。高贵的品格,或许只会让他们的境遇变得更加糟糕。庞煖如此,廉颇他们亦是如此。” 桑语不急不缓地说完这么长的一段话,正端起酒觞来啜了一口,听得阿九问道:“阿姊,战国在何方?好生霸道的名字!” 桑语顿时呛得连声咳嗽,立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她干笑两声,“这……这个,‘战国’并非某个国家,而是……而是指中原大地上所有的国家。无一国无战事,所以叫‘战国’嘛。” 阿九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声。 楼下忽的有些喧嚣,二人相视了一眼,相继起身走出房间。凭栏向下望去,鼓乐齐作,街道两旁是箪食壶浆的百姓,身着红黑色皮甲的秦军们整齐地列队走过,人群中高唱道: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歌声嘹亮有力,和着冷冽的寒风,久久回荡在咸阳城上空。 桑语眼尖地瞧见,队尾的一个小将士偷偷地抬手抹泪。 或许此时,他想起了那些曾经并肩作战,却永远无法归家的兄弟们。 桑语想起了怪老头曾说的一句话:文字之轻,无法承载历史之厚。 “王?”阿九望着战车上飘扬的“王”字大旗,疑惑地转向桑语问道,“这是哪位将军?” 桑语顺着阿九的目光望去,看到一位盔明甲亮的将军站在战车上。两鬓斑白的中年人,气场却是温和的。 “秦国姓王的大将,倒是有好几位。不过看此人的年纪,应该是,王翦将军 4. 盘古 《岂曰无衣(秦穿)》全本免费阅读 桑语凝起目光,“廉颇手中有兵,将士服顺于他,臣工敬他惧他。这样的人,最是容易引来小人嫉妒,君王忌惮。也亏得是赵国将才辈出,廉颇、乐乘去国,李牧在北境与匈奴苦战,尚能冒出个庞煖这样的人物。庞煖久不经沙场,但就凭他能想到‘绕袭蕞城’的妙计,其手段之老辣,绝不在李牧之下。秦乃赵国世仇……” 阿九难得地打断了她的话,“天下战乱百年,各国之间,谁无血仇?不必觉得委屈,也不必标榜自己是个圣贤。” 桑语完全没有想到阿九会有如此想法,毕竟,不同时代的人在看待同一件事情的观念上会有着莫大的差别。她还在愣怔,阿九问她道,“阿姊,我们何时才能回家?” “秦王回咸阳了吗?” “昨日就回来了,同行的还有秦相吕不韦。” “怎么没人告诉我?” 桑语眉头轻蹙。昨晚阿五急切地想要告诉她什么,恰逢木珠手串突然震动,她只得将阿五推出门外,未料竟错失如此重要的消息。 “吃饭吧,汤都凉了。”桑语轻喟一声,“这什么咸阳城最好的酒肆,还真是贵啊。” 太阳渐渐西斜,原本寂静的街市上,忽然又有歌声传来。 是秦军们唱着《东山》归家。 桑语与他们擦肩而过,翻身上马,直奔王城而去。 偌大的王城此刻仍笼罩在一片忙碌之中,手持羽书的斥候飞马直入。虽说桑语对此地已经很熟悉了,但这样的场景,她还是初次见到。 桑语当即决定转头就走,却被一个寺人拦住了去路,“臣奉君上之命,在此等候山主。山主,请随臣来。” 桑语愣了一瞬,微微点头,“有劳了,请前边带路吧。” 寺人领着桑语,走过几处宫殿,在一扇厚重的木门前停下了脚步。他恭立在门侧,轻声道:“山主请进去吧,君上在等您。” 桑语迟疑了一下,还是抬步走了进去。 房间里静得只剩下她的脚步声,沙沙而响。桑语下意识地攥紧了手腕上的木珠手串,朗声说道:“大王,桑语求见大王!” 没有任何回应,她觉得自己此时像极了走入“瓮中”的那只“鳖”。这不免叫她有些恼怒,立时转身准备离去。 “既已进殿,为何不往里走走?” 秦王政的声音陡然响起,桑语止住了脚步,冷声说道:“眼下君上正忙着吧,何苦还如此费心地戏耍于我?” “山主,近前来说话吧。” 桑语深吸了口气,调整了表情。她循着声音的方向,步入重重帷幔之中。 秦王政仅着了件玄色的寝衣,此时毫无形象地趴在一幅巨大的舆图上,手中握着一支笔,正在圈圈点点地画着。 桑语默立在旁,渐渐了然。 舆图上所勾画出来的各式标记,乍一看似乎纷繁杂乱,但若是细细观察,便能发现这是秦国东进的路线。 桑语看着星罗棋布的城邑,心下莫名有些悲切。她自言自语地感慨,“这仗得打到什么时候啊!” 这话落入了秦王政的耳中,他手中的笔微微一顿,最终还是在“漳水”处画了一个红叉。 “也许十年八年,也许二三十年。”秦王政将笔搁在一旁的砚台上,拂衣起身,“不管十年八年,还是二三十年,战争一定会结束。” 桑语听到这几句话,有些五味杂陈。 秦始皇在后世的争议,正是源于此时他说出的这番话。究竟是想要以战止战,还是残暴的战争狂,没有人敢妄下结论。但可以肯定的是,秦始皇绝非昏君,也绝非圣人。 先秦太过于久远,时间成为了天机盒上的密码,一层层被强行赋予的外衣之下,是难以窥探真正的曾经。关于先秦的历史,更像是文化史。 只道秦法严苛,可这是一条无人走过的路。后世多以秦朝的覆灭为教训,秦朝却没有任何可以参考的范本。 毋庸置疑,这是一个天才的时代。哪怕秦二世而亡,之后的汉朝依旧是“汉承秦制”。这个时代的东西,甚至深深影响着两千年后的世界。龙争虎斗的乱世之中,秦始皇所行之路,是渺无人烟的暗夜。 历史没有如果,只有遗憾。 桑语又扫了一眼舆图,直直地看向秦王政,“大王,可曾听过‘盘古开天辟地’的故事?” “嗯?”秦王政的眼中带了几分疑惑。 桑语缓慢地说道:“彼时天地混沌,盘古以开天斧劈开阴阳,自此为创世之神。然,后人唯见月寒日暖,却不见日月乃盘古所化。大王您觉得,盘古可值得?” 秦王政并未回答她。 桑语斟酌着措辞,继续道:“为君王者,拥有至上权力,亦不乏内忧外患。若为昏君,自恃权力,耽于酒色之乐,终沦为荒诞之谈。然,昏君易做,英主难成。可谓英主者,夙夜不敢自懈,勤身而忧世矣。可叹的是,英主难为,历史却不一定会留下英主的美名。” 秦王政沉默着,他似乎陷入了思索。不须臾,他语气沉重,“天下苦战斗不休,唯天下大定,各国才不为战乱所累,万民不失命于寇戎。四海承平,方利田畴,民之口腹饫矣。寡人在世,必守成令主。寡人若亡,眠于骊山之下,化为天地之气,以佑万世平定。” 似乎有些答非所问,却是桑语心中最期待的答案。 她垂下眼眸,将情绪掩藏了起来。再次抬眼时,将话题引向正事,“大王怎会知道我今日要来?” “寡人昨日就在等你,等你来与寡人道别。”秦王政说着,转了话锋,“你喝酒了?” 桑语抬起袖子闻了闻,的确是有些酒味。但这不是重点,她缓声说道:“既然咸阳之危已解,玄女山众人也该回到山野林泉之间了。” 秦王政就这么看着桑语,既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 桑语的神情变得不愉,语气也生硬起来,“前时你我有约,玄女山为秦国守咸阳,待合纵军退军之后,大王您会给予我重谢。如今,我斗胆问大王一句,由冯去疾冯大人许下的承诺,究竟是否算数?” 当初秦王政请桑语出山,并非一帆风顺。陆陆续续遣了五六位秦使,但最终都被桑语轰下了山。 桑语始终记得那第二位秦使,姿态上盛气凌人,只差没拿鼻孔看人。于是桑语出言讽刺了他几句,那人立时急了,脱口而出道:“玄女山能庇护亡奴,全因秦王之恩遇。今日君王有难,你若不以死报之,就是想谋反作乱!” 不用旁人提醒什么,桑语心里 5. 离别 《岂曰无衣(秦穿)》全本免费阅读 桑语匆匆回了驿馆,不等马儿停稳,她已经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她将马鞭甩手丢给迎上来的阿五,“快去,叫上阿九和椿儿,来我房间。” 她留下这句话,便快步走进驿馆内。 不到半盏茶的工夫,桑语的房门就被敲响了。她将今日进宫的情形详细叙述了一遍,末了郑重地道:“让大家收拾好行李吧,估计很快就要送你们回去了。” 三人低垂着脑袋,皆黯然不语。 桑语只能半哄半骗,“秦王他答应我了,再过一阵,我就可以回玄女山了。若是我不在山上,你们仨可得当好‘主心骨’。现在就给大家做个表率,去收拾行囊吧。” 桑语见她们仍是瘪着嘴不吭声,佯装轻松道:“我这人命硬,必定不会命丧于此。你们不要担心,也不要害怕。保护好玄女山,让我有个家可以回。” 阿五抬起泪眼,泪水如断线珠子般滑落。她攥住桑语的手,声音哽咽:“阿姊,‘三十六计’里的‘上计’,何不试试?” 桑语鼻子有些酸,仍是笑着说道:“看来,字没有白学,书没有白读。阿姊我啊,甚是欣慰。玄女山交给你们,我可以放心了。” 她的声音里透着抑制不住的哽咽,“在我的家乡,有句老话,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跑了,玄女山还在呀。若是我真是玄女,定会将整座山纳入袖中,然后一并带走。可惜,我……只是个凡人,是个无力对抗秦廷的普通人。” “阿姊!”阿九突然双腿一屈,“扑”地跪了下去,“阿姊你逃吧,不要管我们了。秦王为何要留下阿姊,阿姊岂不明白用意?是阿姊救了我们的命,我们不能成为你的累赘!” 阿五和椿儿也相继跪倒。 “够了,都起来!”桑语深吸口气,肃声说道,“你们可知,何为王命?玄女山,没有能力拒绝。若是我不留下,只怕是……谁都回不去了。” “你们视我为山主,称我为阿姊。我就应该担起这份责任来,再说了,若是秦王欲杀我,我又怎会坐以待毙?你们,相信我,好吗?” 这边话音刚落,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桑语扬声问道:“谁?有何事?” 门外的人应道:“山主,宫中来人了。” 桑语沉默了一瞬,“好,我知道了。”她理了理衣袍,“诸位,随我出去吧。” 寺人巽已经恭敬地站在了庭院中,见到桑语之后,他先是拱手一揖,然后展开竹简高声宣读:“玄女山山主桑语率兵入援,解咸阳之困,于秦有功,特封太卜丞,食邑十户。秦王嬴政六年冬月。” 桑语清楚地听到了众人的吸气之声,她深深一躬,扬声说道:“臣桑语,谢君上。”举起双手,接过了王诏。 寺人巽笑吟吟地说道:“恭喜桑山主,不对,以后就要称呼您为桑大人了。” 桑语回了个笑容,“您客气了。烦请您转告君上,尺寸之功,怎可食邑十户?请大王收回这项‘赏赐’吧。” 寺人巽依旧恭敬地说道:“桑大人的话,臣一定悉数禀给君上。还有两件事,其一,君上已经安排了甲士,明日护送诸位回玄女山。其二,明日章台宫中大摆筵席,犒赏文武百官,务请桑大人拔冗赴宴。” 桑语微微颔首,随即嘱咐阿五将他送出驿馆。 太阳已经沉落了,玫瑰色的余晖洒落在屋瓦上的白雪之间。桑语抬头看看天幕,又低头看看手中的诏令,心中思绪紊乱如麻。 这没准是件好事呢?最危险的地方,或许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寺人巽带来的,不仅仅是王诏,还有秦王所赐的美酒佳肴。 片时已是玉兔东升,驿馆的旷地之中,旺盛的篝火上正烤着一只全羊。桑语与众人围在篝火边,载歌载舞,畅饮着凤酒,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提及明日。 阿五此时哪有食欲?她抬眼看去,桑语正拿着一把弯刀割着羊腿吃。 “秦国的心思如此昭然若揭,阿姊居然还能大快朵颐?不愧是山主啊。” 阿五的话,是说给一旁的阿九听的。她二人是经过患难的老友,话说时自是少了许多顾忌。 阿九将手中的柿饼掰了一半递给阿五,“明日事是明日事,既然大家如今还在一处,何必想那么多呢,好好吃,痛快玩!”她略顿了顿,“这是阿姊所希望的。阿五,不要让阿姊难过。” 阿五闷声说了句“知道了”,小口地咬着柿饼。 这柿饼,甜得有些发苦。 当月亮升至中天,十几坛凤酒已被饮尽,篝火也仅存微弱余烬。众人皆醉,桑语却是神志清醒。她起身轻拍阿五的肩膀,示意跟随。 一回到房中,桑语小心翼翼地关闭门窗,然后将藏于被褥深处的小包裹交给阿五。阿五怀抱包裹,指尖触碰到其中坚硬之物,“阿姊,这是?” “藏在后山山洞里的武器,你还记得如何使用吗?”桑语询问。 阿五肯定地点了点头,尽管自从学会使用那些武器后,她便未曾再见,但它们带来的震撼至今仍难以忘怀。 桑语神情严肃,郑重地交代着,“这包裹内有一个密码盒,盒中有钥匙一把。你曾见过我如何打开密码盒,以及如何用钥匙开启后山的箱子。你只需模仿我的动作即可。” “我先前就和你说过,这些武器威力巨大,足以夺取数千性命。因此,你必须慎重,绝不能轻易使用。我将如此重要的钥匙交予你,不是为了让你去挑衅或杀害任何人,即便对方或许是罪有应得。我只是希望,在我不在玄女山期间,你能守护好我们的家园。若是有人来犯,记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当初玄女山收留了阿九和阿五,桑语惊喜地发现她们精通古代的各种冷兵器。经过几次的刻意试探,她看出阿五在射击上比阿九更有天赋,于是冒险教授了阿五如何使用步枪。 阿五忽觉手中的包袱有千斤重。她一字一句,承诺般地说道:“阿五定不负阿姊的厚望。人在,山在。山亡,我亡。” 桑语轻拍她的胳膊,“我要交代的事,就这么多了。你回屋休息吧,明儿,终于可以回家了。” 阿五满腹话语,却难以开口。她将手中的包裹抱紧,看向桑语的眼中充满了不舍与担忧,“阿姊,你也早些休息吧。” “好!” 桑语送阿五出门,看着她一步三回头地走 6. 赵姬 《岂曰无衣(秦穿)》全本免费阅读 桑语稍稍侧转身子,抬手在眼角擦拭了一下。 阿九和椿儿走到她对面坐下。椿儿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递给桑语,“阿姊,若是想哭就哭吧,别忍着,就当我们看不见……” 桑语闻言轻笑,接过那块帕子。绢白的帕子上带着淡淡的花香,若是用它来擦眼泪,简直是暴殄天物了。 “你们俩可得考虑清楚,今日若不回玄女山,以后再想要回去,可就不容易了。” “想好了,昨日就已经想好了。”阿九说道,“玄女山,有阿五,有姜兄,足矣。但在咸阳城里,只有阿姊你一人。我们商量过了,我虽武艺不及阿姊,但是有必要之时,或许可以助阿姊一臂之力。” 椿儿接过话头,“阿姊,这咸阳城可不比玄女山,人心坏得很。我曾沦落为娼女,什么样的人,都是见过的。若是有人想要弄什么把戏陷害阿姊,我椿儿第一个不答应。” 桑语垂下眼眸,一颗泪珠快速滚落。她很快又抬起眼来,笑着说道:“既然你们选择留下,我也不好赶你们走。接下来的一切风雨,我们一起面对。” 她将帕子递还给椿儿,随即站起身来:“我想回房睡会儿,你们也去休息吧。这个驿馆,不会久住了。” 阿九看着桑语,踟蹰着说道:“阿姊,我有一事想问。” “何事?”桑语又坐了下来。 阿九问道:“太卜丞之职,是行卜筮之事?问苍天,问鬼神?” 桑语点点头,“应该是如此。” “但自我与阿姊相识以来,从未见过阿姊以蓍草占卜。” “我哪会什么卜筮之术!”桑语嘴角撇出一丝揶揄,“所谓太卜丞,不过是秦王政为了扣留我而找的借口罢了。至于我会不会占卜,这并不重要。太卜丞之上,还有太卜令呢。” 既然提及了“封赏”之事,桑语决定索性将话说透,“玄女山在中原各国间闻名久矣,除了雍城的士兵向我们动过手,秦廷一直是保持着沉默。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秦廷对我们毫无忌惮。先前那封布书,你们也都看到了,其实我们一直活在秦廷的监视之下。” “此番秦王有了个‘论功行赏’的借口,将我留在了咸阳城。然而,虽有任事,却未受爵,这与说我‘无功’,又有何异?秦王这个人,不过是将话说得好听。若将来秦国遇上了什么难解的大事,秦王说不定会以此为借口,光明正大地问罪我这个‘太卜丞’。我们的日子是否好过,完全取决于秦王的度量。所以,你俩日后也要谨慎行事,切勿给人留下任何对玄女山不利的把柄。” “是,阿姊的话,我们记住了!” 二人话语铿锵,椿儿问道:“今日的筵席,阿姊去吗?” “去,为何不去?”桑语一拍石桌,“我们为他们镇守城门那么久,历经寒风苦雪。既有功劳,又有苦劳,我为何不去!” 她仔细地交代道:“我对秦廷的规矩不甚了解,不知筵席何时结束。你们不必等我回来,早点休息。之前椿儿与阿五同住,现在阿五已回山中,椿儿你就去与阿九同住吧。椿儿不会武功,阿九你要多加照应。反正,多些警惕,不是坏事。” 阿九和椿儿皆重重地点了点头。 城外山路林间,一队轺车正沿着崎岖的山路缓缓而行。没有行人,也没有飞鸟走兽的踪迹,只有轺车行时的轮声蹄音,碾碎了积雪。 队伍中间的轺车,尤为华丽宽敞。赶车的是位头发灰白的老叟,精瘦的手紧攥着缰绳,眼睛警觉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车外缀满饰物,车内则铺着软席兽皮。 一个妇人缩身斜靠在角落里,腰后垫着软枕。她气闷难疏,对侍女轻抬了下手。侍女会意地卷起车帘,微风随即灌入衣袖之中,妇人的脸色终于渐渐好转。 妇人突然捂住嘴,蛾眉紧蹙。侍女见状,忙手捧痰盂递上。 须臾,车队停下,侍女扶着妇人从轺车上走下。有马蹄声近,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从马上一跃而下。 看年岁约莫有三十四五,肤色略黑,脸廓棱角分明,身板挺直,英气十足。他挥动袍袖,周围的侍从皆自觉地背过身去。 男子伸手揽住妇人的腰肢,妇人便顺势依偎在他的身上,两个躯体紧紧地搂在一起。 妇人的手抚在小腹上,脸上洋溢着一抹淡笑,“我怀政儿时,并未如此害喜。”她说着,面色突然一敛,“嫪毐,回咸阳之后,此事绝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尤其是政儿。” 嫪毐从鼻间发出一声轻“嗯”,微微垂下头去,唇贴着她的耳廓。赵姬偏过头,伸手试图推开他,却被嫪毐一把打横抱起。 “呀!”赵姬惊呼一声,勾住他的脖子,眼角瞥了一眼周围的侍卫宫人,急忙轻声道,“有人呢!” “都是太后的人,有何害怕?”嫪毐说着,手臂轻轻一举,耳朵贴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 赵姬又羞又急,抬手拍打他的胳膊。 嫪毐却更加放肆,将她抱得更紧,“孩子呀孩子,你要听话,别再让阿母受苦了!阿母受苦,阿翁心疼啊!” 赵姬闻言笑道,“他才几个月啊,你现在和他说话,他怎会听懂?” “当今大王也是从太后肚子里爬出来的,这个孩子定亦非常人,想必能听懂他阿翁的话。” 赵姬眉眼一厉,正欲开口,听到一阵马蹄声,接着便看见有三四人驾马出现。 周围的侍卫立刻警觉起来,将长剑拔出剑鞘。 嫪毐小心地放下赵姬,见她面露忧色,便握住她的手,“自己人,来接我们的。” 赵姬这才松了一口气。虽说随行侍卫中不乏高手,但若真的与山贼交手,也是件麻烦事。 “别停留了,早些回宫吧!”赵姬说着,转身回到轺车中。她依旧坐在角落,只是在腰后多放了一个软枕,试图靠坐得更舒服些。 嫪毐骑马在前,另有一人一马紧随其后。那匹黑马上的人身着胡服,身材魁梧,双肩抱拢,两道漆黑的大眉,腰间挎着一把大刀。此人是嫪毐的亲信,名唤张尤,原是杀猪屠狗之夫,因好赌成癖,竟失手杀死了妻子。嫪毐早闻他力大无匹,趁机将他从牢狱中救出,继而收为己用。 嫪毐拉了拉马缰,马儿慢了下来,他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马车。 张尤见状,向嫪毐禀告道:“主人,卫女死了。” “卫女?” “被送入章台宫的卫女。” 嫪毐终于想起了这个人,“没用的东西,死就死了吧。” 张尤艰涩地开口,“十二个刺客,都死了。不过,好像逃了一个。我们的人正在追查他的去向,以及是否还活着。” 嫪毐猛地勒住缰绳,眼中交织着震惊和愤怒。他重重地在马背上挥鞭,冷哼一声,“秦王小儿,我倒真是小瞧他了。” 张尤接着说:“玄女山的山主,留在咸阳为官了。那十二个刺客,是她所为。” 嫪毐眉头紧锁,“张 7. 比剑 《岂曰无衣(秦穿)》全本免费阅读 桑语与李斯是在宫门口遇见的。 李斯静立于宫墙之下,双手隐于袖间。他的脸庞瘦削,总是带有一股阅尽人世沧桑的淡然。 桑语轻步下车,微一迟疑,还是主动向前寒暄:“李大人,真巧啊。” “不巧,在下已在此等候山主多时了。”李斯说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桑语微微颔首,随着李斯步入宫门,两人沿着甬道缓步前行。片刻后,李斯打破了沉默,“山主向来神秘,传闻有无数之多。在下却觉得,人只是人。人有所归,亦有来处。” 桑语淡笑着道,“李大人是想询问我究竟来自哪国吧!” “山主确为性情中人。” “李大人,您是楚国上蔡人?”桑语这话问得有些奇怪,李斯脸色如常,“上蔡之布衣,三十载。” 桑语自然能够理解李斯话中的深意。他如今身居秦国长史之位,是秦王的近臣幕僚,可谓前途无量。然而这一切,并非是负国求荣,而是贤臣择主而仕。 “实不相瞒,我与李大人也算是同乡。” “哦?何邑?”李斯有些惊讶,“山主说话,毫无楚地口音。” 桑语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这并非搪塞之词,按照战国时代的行政区划,她确实属于楚人。只可惜,这个时代的文字与语言,都是她在半年时间内有目的性地学习的,以她的历史素养,的确不知道自己的家乡究竟是何邑。 桑语微微敛眸,“李大人文章华赡,有经纬治世之才,乃是‘丰年玉荒年谷’,应当是不怕巷子深的。” 李斯捋须大笑,引得周围的甲士们忍不住侧目。 “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这段时日里,在下闻山主之言,观山主之行,料想山主绝非刻板迂腐之人。适才所言,恐是戏言耳?” “戏言戏言。”桑语同样笑笑,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她知道李斯只是想言明自己的无奈,绝非是生气 桑语之所以说出如此唐突的话,是因为她又想起了屈原,那位同样出自楚国的伟大诗人。 作为现代人,桑语是在对屈原的歌颂中长大的。她对屈原的认知,原本仅仅局限于课本上的评价——忠直之臣、迁谪之客、爱国诗人。 然而随着对春秋战国的了解愈多,便愈发体悟到屈原之死的壮烈。 周赧王五十九年,周朝的末主赧王为秦昭襄王所灭,东周列国的时代正式完结。而这一年里,秦始皇已是三四岁大的孩童。秦庄襄王元年,吕不韦率兵灭掉了东周国,消除了周室的最后一丝残余力量,延续了八百年的周朝自此不复存在。 春秋战国之世,周天子虽日益衰弱,但仍保有“天下共主”之号。《诗经》有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所以在时人的观念中,大大小小的诸侯国纵使拥有很强的独立性,他们在名义上仍是周天子的臣民。 争土地,争人口,国与国之间的界限却是模糊的,一切都是“周天下”的内部斗争。士人入何国为官,武将为何人而征战,但凭他们自己的选择。 屈原,身为楚国贵族,因辞赋而名满天下。若是他选择去国离乡,或许可以和张仪等人一样,在他国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然而,腐朽的楚国容不下屈原的高洁品格,屈原对乡土的爱恋却永恒不灭,甚至早已超越了狭隘的忠君思想。 他自沉汨罗江,以身殉国难。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是多么的难能可贵。 驻守城楼的那段日子里,每每到了后半夜,桑语仰头看着天上的繁星,总会想起屈原,莫名奇妙地。 桑语从未过问阿九的心事,但她知道阿九的忧虑所在。 阿九在赵国时的日子很苦,但偶尔会有商贾家的夫人偷偷给她塞一块糖,也有游侠试图解救她们。 这些人,同样是赵人。 如果庞煖真的率领赵卒攻至咸阳城楼之下,阿九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选择。 是举起手中的长戈,还是闭起眼睛? 所以她总是特别关心蕞城的战况,不断向桑语重复同一个问题——联军真的无法越过函谷关吗? 作为后世之人,桑语当初能够答应下山,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知道秦国不会灭亡,毕竟最终走向灭亡的是秦朝。 然而,或许是受到阿九的影响,桑语偶尔也会想,若是楚军真的兵临城下,她该如何选择。两千多年的历史中,中原人口进行了多次的大迁徙。她的祖先,未必就是今天的楚人。但是,如果真的是楚人呢? 李斯感慨地叹了口气,“创业之君,筚路蓝缕,亲君子而远小人。守成之君,好乐享逸,亲奸谀而恶忠良。如此,国将亡矣。” 桑语认同地点头,“风从虎,云从龙。君臣之会合,绝非偶然。”她抬手将额前碎发拢至耳后,“李大人刻意在宫门外等我,应该不仅仅是为了问我的来处吧。” 李斯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桑语,“中原各国间皆有传闻,山主武艺高绝,非寻常人可近身。秦国的武将们,恐多有不服之人。不过,山主不必有任何顾忌。秦风朴素,以尚武著称。他们渴望战胜强者,也会尊重真正的强者。” 桑语听后,肃然一躬,“多谢大人提醒!” 庆功宴就设在章台宫中,桑语与李斯到时,人并不多,三三两两地说着话。桑语一走进大殿,众人的目光就落在了她的身上。 这些目光中,有的蕴含着好奇,有的则流露出不屑。 桑语面色丝毫未变,只平静地看了回去。虽然都身着黑色朝服,但谁是文臣,谁是武将,足以一眼分辨出来。 离她近的几人,那种极具攻击力的眼神,只有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才会如此。 李斯走上前,打破了沉闷的局面,“诸位将军,辛苦了!” 众将拱手回礼,唯独一位气宇凝重的年轻男子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桑语。 桑语被他盯得有些恼,歪着头向他笑了,一双眼睛却冷得像冰。 年轻男子似乎被她的神情镇住了,好一会儿才道:“玄女山的桑语?” “正是在下!”桑语颔首。 男子打量她的目光没有任何变化,良久,他笑了笑,拱手抱拳道:“秦人,王贲。” 桑语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王贲? 水战灭魏、大败楚军的王贲? 桑语拱手回礼,“久闻王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青年才俊。” “区区小将,何来大名,山主过誉了。与山主相比,不过一微虫而已。” 桑语熟悉王贲的这个眼神,曾几何时,在那些享誉武林的剑术高手面前,她也常常流露出这样的眼神。果不其然,王贲接着提议道:“桑山主,是否愿意与在下比试一场?” “能与虎狼之师比试,乃桑语之幸也。只是,你我此时 8. 杨朱 《岂曰无衣(秦穿)》全本免费阅读 王翦好奇地问:“君上,您打算以何为赌注?” 秦王政望向缠斗着的二人。桑语显然处于下风,一招一式慢得无法再慢,已是固守而非攻敌。 “一个承诺。将军以为如何?” 王翦满是信心地笑了,“君上可要愿赌服输。”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们这边离得远,并未瞧见王贲额上沁出的汗珠。王贲久攻不下,又急又惊,心中暗叹桑语剑法的奇诡。 他与桑语过了不下百招,却仍未摸清破解之法。越急于攻破,反而越受她制约。 桑语手中剑把一旋,突袭王贲的大腿。王贲本能地回剑去挡,却不料桑语手腕一翻,剑刃一抬,他的剑瞬间脱手飞出。 没等他反应过来,青铜剑已经横在了他的颈脖上。 胜负已见分晓,秦王政喝了一声“好”。 桑语道了声“得罪了”,然后将剑重新入鞘,准备归还给蒙毅。刚走几步,忽闻身后掌风隐然,她轻巧地一闪身,抓住偷袭者的胳膊,顺势来了个过肩摔。 王贲暗自感到羞愧,迅速而从容地站起身。 桑语却不想放过他,偏着脑袋说道:“从背后袭击人,实非君子之行为啊,王将军!” 王贲脸上有些挂不住,抱拳高声道:“山主武艺高绝,在下甘拜下风。” 桑语皮笑肉不笑地还了一礼。 二人一同返回高台之下。 王贲低垂着眼,“君上,臣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秦王政道:“人生能逢一对手,实属一件酣畅事。王贲啊,这次,你总算遇见了真正的对手。” “君上所言极是,”王贲又看向桑语,“山主的剑势虽看似绵柔,实则无坚不摧,乃我生平所仅见。不知山主可否传授几招与我?贲必心存感激,执以弟子礼于山主。” 此话一出,众人莫不惊讶。 王贲出身将门,他虽然年轻,却是天资极高之人,因而性格未免有些狂傲自大。 向来眼高于顶的人说出这样的话,众人对桑语也不由得另眼相看。他们原本认为关于桑语的传言过于夸张,如今看来,这种看法似乎并不准确。 桑语轻轻摇头,“将军此言,真是折煞我了。不过是胜在剑法奇特,哪敢这般托大?将军不耻下问,桑语敬佩至极。只是,这套剑法乃我师门独传,不能轻易外传。” 她看王贲脸色有变,笑了笑,继续说道:“将军若是不嫌弃,日后有机会,你我可以再切磋切磋。” 王贲是练武之人,自然理解这些师门规矩。既然桑语都这么说了,他顺势就坡下驴,点头说了声“好”。 “桑山主,”有中气十足的声音自桑语的身后传来,“我也想讨教一二,不知山主是否愿意赏脸?” 桑语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群身着黑袍的官员站在不远处。显然,他们已在旁观战了好一会儿。而那位说话的男子,桑语依稀记得曾见过一次,名唤杨端和。 大秦帝国的柱石人物,一生几乎毫无败绩。 都说“佩服得五体投地”,瞧这样的人生履历,简直是可以“六体投地”了! 桑语内心暗自叹息,她一向有自知之明。能够战胜王贲,主要是因为二人年龄相仿,且习武时间接近。 虽说她刚会走路时就开始学习剑术,但至今不过二十余年。杨端和人至中年,已有数年的战场经验了,桑语并不认为自己能够和他勉强打个平手。 正犹疑彷徨,倒是秦王政开口说道:“桑山主与王将军已经比试了半个多时辰,且让她休息休息吧。杨将军若想切磋,日后自有时机,不必急于此刻。” 杨端和听后笑道:“是臣思虑不周了,山主剑术精湛,改日我定要请教一番。” 桑语颔首,“晚辈静候将军赐教。” 王翦脸上始终带着一副温和的笑意,即使是看到自己的儿子在比试中落败。此时他才问道:“君上,臣愿赌服输,不知君上想要臣做出什么承诺?” 秦王政道,“寡人还未想好,此事不急,留待改日再说吧。将军只需记得,你欠寡人一个承诺。” “好!臣期待着君上的‘改日’!”王翦捋须,笑了。 几乎无人注意到,赵姬紧紧地用手捂着嘴,竭力抑制住干呕之声。她狠狠地瞪了嫪毐一眼,后者立刻从袖中拿出一块叠起的帕子。 赵姬接过帕子,迅速将一枚酸杏放入口中。恶心感终于得到缓解,她掩袖轻咳了几声,虚弱地唤了一声“政儿”,“阿母觉得身体有些疲乏,想要回甘泉宫歇息。诸位将军劳苦功高,你要好好敬他们几爵。” 秦王政见赵姬以手扶着腰,而且脸色着实有些憔悴。他不禁皱眉:“传太医来给母后瞧瞧……” “不要!”赵姬几乎脱口而出,随后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便抬手抚额,“休息休息便好了的事儿,何必兴师动众!阿母只是累了,政儿不必太忧心。” “母后,真的不用传太医看看吗?” “不必麻烦。” “母后的脸色为何如此苍白?” “只是旅途劳顿而已。” 秦王政连续问了几个问题,尽管依然不放心,最终也只能目送着母亲离去。 他感觉到有一道目光朝着他盯视,遂转过身去寻找那个人,原来是桑语。 桑语依旧站在原地。一绺头发因汗水而湿漉漉地贴在她的额头上,原本白皙的脸庞因比武而泛起红晕。她的眼中似乎带有某种奇怪的情绪,像是同情。 那么,她是在同情他吗? 这简直是荒谬之谈! 这个眼神让秦王政莫名心烦,他黑着脸一甩袍袖,快步走入了大殿。 王贲客气地向桑语道:“桑山主,请。” 桑语颔首说谢,与王贲并肩走上台阶。 她抬手轻抚小腹,回想起赵姬刚才也有类似的动作。不能怪她多想,历史就是这样记载的——寡居深宫的太后已经有了身孕。 收回思绪,桑语又忍不住抬眼看去。 秦王政正走在光与影的分界处,身后有百官相随,然而他的背影却是坚决而又孤独。 嬴政的一生,伴随着无数的抛弃与背叛。他从泥泞中厮杀出来,最终成为“千古一帝”。 或许是因为他现在还未经历那么多的痛苦,所以周身的气场还不至于让人望而生惧。 只是,至亲之人的背叛,对于仅仅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来说,是否太过残忍? 殿上盛宴已设,众乐奏钧天,有细腰舞人轻舒长袖。群臣早已各自入座,却无人动筷。偶尔有大臣向殿门外张望,似乎在等待着某个人的到来。 桑语的位置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左手边是她熟悉的李斯。她对这个位置很满意,很是自在。 正当她无聊地凝视着窃曲纹铜盘中的水果发呆时,忽然舞罢乐停,大殿内骤然安静。她抬起头,看到一位中年男子正步入大殿。 男子虽已两鬓皤然,却丰神朗朗,颔下蓄着胡须,眉宇间显出几分儒雅气度。 “吕不韦”三字,刹那间跃入桑语的脑海。 李斯略微侧过身子,压低了声音道:“秦之相邦,吕不韦。” 桑语点了点头,不禁多打量了两眼。 吕不韦久居相邦之位,此时的大秦又正是盛强。他虽已不再年轻,眼神之中仍可窥见踌躇满志。 秦王政起身走下王座。 吕不韦刚要行礼,便被他伸手扶住了,“仲父不必多礼。” “年老多忘,让君上与诸位久等了。”吕不韦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王座左侧下的大案前,端起了酒爵,“大战之前,老夫曾与诸君约定,待退敌之日,定要痛饮一番。当此良夜欢会之际,老夫先敬诸位一爵,就当是老夫自罚。” 众 9. 梅月 《岂曰无衣(秦穿)》全本免费阅读 周围的附和声不断,但桑语毫无惧色,脊背愈直。 李斯注视着秦王政,后者的脸色依旧沉静如水。李斯不解桑语为何会说出这些言辞,在他对她的认知里,她并不像那种口无顾忌之人。 王贲望了父亲一眼,站起身来,“君上,桑山主若抱祸心,又何必下山,徒然辛苦这么多日?在入咸阳之前,她屡次庇护亡奴,所思所想之不同,诸位是今日才知道的么?” “君上,相邦,”李斯施施然起身,“臣窃以为,王将军所言在理。况且,臣闻山主之言,哪里是诋毁秦法,分明是以一片赤诚之心待我大秦。苍鹘大人,您觉得呢?” 被李斯点名的苍鹘,正是最先提出“杀桑语以正国威”的大臣。他斜眼向李斯睨了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 李斯倒也不觉得自讨没趣,继续说道:“桑山主入了秦廷,自此,便是大王的臣,是秦国的臣。适才她能说出那些话来,正是为国事忧心也。关东六国,乃秦国势在必得之物。然,如何安抚六国的遗民,的确是件难事。桑山主开诚布公地探讨解决之道,如何能称之为祸心?分明是好心!” 说罢,他朝秦王政和吕不韦一拜,神态恭敬。他的话语在殿内回荡,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得不重新审视桑语的言论。 吕不韦手叉着腰,大笑了几声,“太卜丞适才所说的那番话,字字句句可谓用心恳切,老夫受教了。俟《吕氏春秋》书成,还请桑太卜斧正其误。” “相邦折煞我了。桑语在玄女山时就有耳闻,相邦召集了三千门客编纂《吕氏春秋》。如此皇皇巨著,能够有机会一睹为快,实乃桑语之幸。” 桑语的目光投向吕不韦,那双略带阴翳的眼睛深邃而难以捉摸。吕不韦的话,无异于告诉众人,他赞同她的观点。 桑语无法判断他的心思,有坑也只能顺着跳了。 秦王政一直默然,此刻终于开口:“桑太卜,回座上吧。” 桑语颔首应“是”,走回案后坐下。她理了理衣摆,然后以袖掩唇,终于将枣核吐出。当她再次抬头时,恰好对上了李斯的目光。 李斯眼中透出几分无奈,或许是对桑语鲁莽大胆的行为感到无言。 桑语假装没看见,向他微微点头,以示感谢。 女乐再度拨动琴弦。 弦声杳渺,同磬音和鸣酬唱着。有寒风将梅花的清香送进殿中,与乐音密密交织。 桑语一直埋头苦吃,直到半饱才从铜盘中抬起头来。她发现王贲正看向这边,便举起面前的酒爵,遥遥一敬,以嘴型说了句“谢谢”。 王贲看懂了,同样举起了酒爵,隔空相碰。 樽俎灯烛间,君臣觥筹交错。今晚不言国事,不提战争,只有美酒和佳肴,所有人都沉醉于短暂的安稳之中。 但这样的热闹里,隐伏着无尽的悲凉。 筵席散时,夜已经很深了。高台之下的空地,数辆马车有序地排列着。众臣皆醺醺然,脚步虚浮地钻进自家的马车中。 桑语刚刚一脚跨出大殿的门槛,寺人巽突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山主,君上有请。” “君上找我?有何事?” “山主随臣前去便知。” 寺人巽提着灯笼领路,穿过一道回廊,往南走去。沿着一片湖转过来,桑语顿时被扑鼻而来的梅花香气所吸引。 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梅林,艳丽的红梅在银色月光的映照下静静绽放,悬挂在树枝间的宫灯泛出朦胧的光亮。 寺人巽停下了脚步,“君上在梅林里等着您。” 桑语接过灯笼,道了声谢,踩着夜色走入梅林深处。透过一簇簇密集的梅花的间隙里,能看到湖畔宫殿模糊的轮廓。终于,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蛾眉般的下弦月,在浮云掩映下,忽隐忽现。玄色的身影,随着月光变幻,或明或暗。 桑语不想打破这份静谧,她止住步,并未言语。 “你来了,”秦王政转过身来,“在山主的眼中,咸阳城的梅花是否与别处的梅花有所不同?” 这句话听起来似乎有些熟悉,桑语仔细回想,忆起是某日自己自言自语的话。没想到,居然被秦王政听去了。 她仰起头,看着枝头的红梅,花瓣上还盛着薄薄的落雪。 “咸阳城的梅花很美,月亮也很好看。与在玄女山中所见的,不一样。” 与在现代时所见的,也不一样。 秦王政望见她的侧脸,花影落在她的眸中,有盈盈笑意从眼角眉梢漾了开来。她与平时,似乎有些不同。在他的印象里,桑语始终都是淡淡漠漠的,除了关乎玄女山的事情,似乎没有什么能够引起她的情绪起伏。 他想要问她,究竟是为何会流露出那样的目光,充满了同情——只有弱者才需要的同情。 身为秦国的君王,他早已习惯了人们敬畏或仰慕的眼神,然而她的目光却如此不同,它触动了他心底某个未曾觉察的角落,让他感到恼怒,同时也感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他本欲开口探询,想要弄清楚那目光背后所隐藏的一切。但话语涌到嘴边,他却不敢吐露半分。他恐惧着,害怕那个可能真切存在的答案。 于是,他沉默了,所有的思绪化作了咳嗽。 秦王政忽地大咳起来,直咳得浑身颤抖。桑语在旁,本能地伸出手去。然而,就在她的手指即将触及他的衣物时,秦王政却将身形微闪,躲开了她的触碰。 桑语知趣地收回了手,待他咳嗽止住,小心地问道:“君上的病……” “无碍,”秦王政打断她的话,“偶感风寒,服几剂药便好了,并非什么大事。” 桑语并未戳破这个谎言,“无碍便好,君上的身体关乎社稷,务必要谨听医嘱,每日里按时服药。” 古代的医疗水平很低,风寒是足以夺人性命的,算不得什么“小事”。桑语初次进入章台宫时,就察觉到了似有似无的药味。算算日子,秦王政已经病了数月了。 桑语心里不由有些好奇,在朝臣们面前,秦王究竟是如何强忍咳嗽,不露半点病态的呢? 秦王政换了个话题,“寡人先前误以为,以山主的性子,不会喜欢鲜花,也不会喜欢明月。” 桑语闻言,复又抬起头,看向梅花与明月,“鲜花与利刃,是可以共存的。更何况,鲜花的绽放,需要利刃的保护。天上的那轮明月,无论沧海桑田,它都在那里,窥视着人世间的秘密和丑陋。它却永远洁白无瑕,如美玉一般。鲜花与明月,美好如斯,怎能叫人不喜欢?” 月色朦胧,树影迷离,桑语忽然感到一丝凉意袭来,她知道是时候告辞了,“多谢君上邀我赏梅。今夜的景色,我此生,怕是难以忘记了。我该告辞了,不然就该天亮了。” “寡人送山主出宫吧。” “不必……”桑语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麻烦君上了。” 秦王政负手走在前面,将要走出梅林时,他止了脚步,转身说道:“山主若是喜欢梅花,不妨折一枝回去。” 桑语摇摇头:“梅花离开了梅树,很快就会枯萎。看着花瓶里的枯花,反而会徒生愧疚。它们属于枝头,还是不要打扰它们为好。” 秦王政眸中有异色一闪而过,继续往前走着。 湖水在月光下安静地闪烁生辉,水的气息却是肆意地弥漫着。二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秦王政又开口说道,“贵生之义,人是如此,梅花亦如是。不知寡人是 10. 酒肆 《岂曰无衣(秦穿)》全本免费阅读 桑语斜倚着身子,手中轻轻把玩着一只酒觞。暮冬晌午的阳光透过窗格,洒下斑驳的光影,温柔地点缀在她的衣摆上。 窗棂之外,有人声鼎沸。 此地,是位于咸阳南市的商坊。各国商贾云集于此,不同的乡音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他们高谈阔论着天下局势,就一个自己一无所知的问题发表着各自的高见。 桑语已是这间酒肆的常客了。在她身旁,有一位名叫迟迟的小姑娘陪伴在侧。 这个名字很有意思,桑语起初以为“迟迟”二字是跳出了“宜早不宜迟”惯性思想的束缚。迟迟却说,这二字是取自于“春日迟迟”,因为她生在阳春三月里。 “迟迟”听起来慵懒又温柔,实际上她的性子的确很温柔。她是咸阳人氏,年纪小,今年不过十四岁,却已经当了六年的宫人。她是那种明艳的美,像阳光炽热的夏日,只是她的脸依然有婴儿肥,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这种美丽的攻击性。 秦王政将迟迟派至桑语的身边,已经有大半个月了。这段时间里,桑语让迟迟做她的向导,几乎已经逛遍了整个咸阳城。 她最喜欢的地方,就是这间酒肆。在这里,能听到各国商贾名士的谈辩,虽然其中不乏妄言绮语,但也有不少真知灼见。 此时离她不远的一桌,有三位男子正争论得不亦乐乎。他们原本是在议论“齐国苟安”,不知为何,议题突然走偏了方向。其中有一长髯汉子喝得面红脖子粗,他重重地搁下酒觞,一口气叹得百转千回。 于是有人问他,“兄台这是怎么了?” 长髯汉子道:“不瞒诸位说,我少时曾与吕不韦游。与吕不韦相比,我更有经商之才。同样的一匹布,他挣五百个布钱,我就能挣六百个。谁知如今,竟是云泥之别!他是秦国的相邦,享尽荣华富贵。而我,仍是被人瞧不起的贱商,辛苦奔波于七国之间。这就是命啊!命!” 说着说着,他痛饮了一大觞酒水。 居于右侧的黄衣中年人,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吕不韦,忝居高位,终究只是个商人。”声音之大,整个酒肆都能听到。 停顿须臾,中年人继续说道:“今据秦王位者,生于邯郸,究竟是先王之儿,还是吕不韦孽子,恐怕只有赵太后心知肚明。” 喧闹的酒肆骤然安静了,众人皆神色微变,齐唰唰地看向中年人。 迟迟则是看向了桑语,“他们……”话还未说,就见桑语蹙了蹙眉,起身径直走到了中年人的对面坐下。 她毫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嘘了一口气,笑着说道:“这位兄台,你是觉得咸阳狱太空了吗?” “你说甚?”中年人脸色骤然一沉,两只眼睛盯住桑语,“哼,哪儿来的黄毛丫头,说话这么无礼!” “哟,谢谢您夸我年轻!”桑语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先不论我有礼无礼!兄台,你是觉得自己的话很有理吗?适才你说的那番话,有何凭据?” “没有凭据。”中年人的眼神有些躲闪,但很快又镇定下来,“是或不是,姑娘又有何凭据?” “巧了,我也没有凭据,”桑语微微挑眉,“但是我知道,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她把手肘放在桌上,用手托着下巴,“这样不负责的流言,受到侮辱的是秦国王室,受到玷污的是先王的名声。说秦王是吕不韦孽子,兄台你是觉得,驷车庶长这些秦室宗亲们,是瞎的、死的吗?” “亦或是说,”桑语收住了笑,“大庭广众之下,散布如此谣言,是想搅乱秦国吗?兄台莫不是,打关东来的……间人?” 这番话说得轻飘飘的,却隐隐带着股震慑之意。 “你,你,你你你……”中年人顿时怒向胆边生,“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诬陷我?”说着,他挥动手臂,手掌用力地拍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你管我是何人!”桑语看着那双愤怒的眼睛,“被人造谣的滋味,不好受吧!你不必瞪我,秦律禁止私斗,坊外的大帐里可是驻守着百位甲士呢。不过,若是兄台看我不顺眼,想要比划比划,我还是愿意奉陪。” 长髯汉子连忙打着圆场,“二位,相遇便是缘分,莫伤和气,莫伤和气哦。”他为二人各斟了一觞酒。 桑语也不希望将事情闹到难以收场的地步,她笑着捧起酒觞,向黄衣中年人说道,“玩笑话而已,兄台莫要当真了。我敬兄台一觞,全当是赔罪了。” 中年人黑着脸,却最终还是喝下了觞中酒。 忽然,一阵鼓掌声响起,桑语抬头看去,瞧见一位俊雅美秀的青年缓步从二楼走下。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似秋水桃花。 “好一个伶俐的女子!”青年站在最末一级台阶上,倚靠着楼梯栏杆,“在下有一事不解,想请教姑娘。” “请教不敢,”桑语搁下酒觞,“这位兄台,请说吧。” “蒙骜已经攻占了卫国都城濮阳,又命令卫君迁至野王。”青年的目光挨个儿掠过众人,最终落在桑语身上,“姑娘觉得,秦国的霸道行径,是值得赞美的,还是可耻的?” 桑语听到旁边传来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提出这个问题需要胆大心野,回答这个问题亦需如是。 青年冲着桑语微微一笑,挑衅意味简直不能再明显。 桑语原本想要搪塞糊弄过去,可是此时此刻,她决定好好论一论。 “物必自腐,然后虫生。”桑语不疾不徐地开口了,“秦,自商鞅变法始,奋六世之烈,以战强国,以功论赏。商鞅虽死,其法未败也。关东六国者,韩有申不害变法,楚有吴起更制,齐有管仲改革,魏文侯更是开列国变法之先河。虽皆有富国强兵之功效,然而,或贵戚所不容,或君王昏聩。变法者身死而家灭,六国变法皆无疾而终。” “秦,久负虎狼之名。秦人之所以尚武,是因为以前的秦人活得不容易。他们居于西垂,为了生存和土地,常年与西戎作战。诸侯鄙秦,秦孝公悲愤雄起,重用商鞅变法二十余年,自此秦国军力大增。至于关东六国,明明都有过中原霸主的故事,可是如今啊,有的甚至早已没了斗志,只盼以城池换取苟安。六国的耻辱,完全是自作自受、作茧自缚。” “秦国以霸道武力征讨六国,赞美与否,各人看法不同。然而若说是‘可耻’,那么,可耻之徒另有其人。” 桑语说到这儿,便停了下来。她看向迟迟,“时辰差不多了,迟迟,我们该回去了。” 迟迟正听得愣神,冷不丁地听见自己的名字。见桑语已经起身,她连忙跟上。 “姑娘留步!”青年唤住桑语,“在下名唤相瑾,乃齐国商贾,敢问姑娘尊名?” 桑语没有回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玄女山桑语。”说罢,她继续往门外走去。阳光笼着她,漆黑的影子好似一团薄雾。 黄衣中年人莫名打了个寒颤。 还未走出商坊,桑语听得远处隐隐有人在唤她的名字,转头去看,是一位身量高大的男子。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出来是谁。 “您是……” “苍鹘!”他在桑语面前站定,客气地与她见礼。 桑语终于想起了这个人是谁。难怪她会有些恍惚,那日他是一副“横眉冷对”的神气,今日却略带笑容,着实让人感到有些陌生。 “许久不见,大人可安好?” “安好,安好……我女儿要过生辰了,我来商坊为她挑选一件礼物。”苍鹘说着,似乎有些局促。 桑语见他似乎有什么话想和自己说,便抬手指了指一处屋檐下的茶铺,“要不我们坐下说话?” 苍鹘微微点头,三人便在茶铺落座。桑语倒了一碗热茶递给苍鹘,“令嫒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三日之后。” “噢,令嫒芳龄几何 11. 梅雪 《岂曰无衣(秦穿)》全本免费阅读 桑语与迟迟回到小院时,夜色已然深沉。椿儿手持灯笼,在门口等候着。 数日之前,她们搬出了驿馆,住进了这处院子。此地还算僻静,但登门拜访者络绎不绝。起初桑语尚能热情地招呼每一位访客,不出旬日,便有些厌烦了。她在咸阳城中闲逛,就是为了获得清净。 掩好院门,椿儿开始向桑语娓娓道来今日的情况,“有个奇怪的人一直在附近徘徊,行为举止奇怪,装束打扮更是怪异。” “是吗?有多么奇怪?” “这么冷的天,他的脚上居然穿着一双草鞋。”椿儿只是想想,都替他觉得冷,遂大为同情地道,“真是个可怜人,想必是听闻了阿姊的盛名,想到阿姊面前来讨一口饭吃。” “嗯,的确怪可怜的。”桑语随口应着,脑海里忽然冒出“以裘褐为衣,以跂蹻为服”这十个字,她的脚步停了下来,“草鞋?椿儿,你确定没有看错?” “那般奇怪之人,我不会看错的。他脚上穿着的,确是草鞋。而他身上穿着的,是件粗布衣裳。” 桑语听得眉头紧皱。 墨家的人?来找她做甚? 但愿不是什么坏事。 她叮嘱椿儿,“若是再有什么穿草鞋的人,你就将他请进来。不要怠慢了,也不必太过于热情。” 椿儿点头说“是”。 就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有访客登门。 寺人巽进门行礼,手中捧着一个粉白色的小陶罐。 桑语招呼他进屋,吩咐迟迟上了热茶。“这么晚了,君上是有什么急事吗?” 寺人巽笑着指了指搁在案上的陶罐,“君上让臣将它送来。” “这是什么?”桑语小心地捧起陶罐,轻轻揭开盖子。 “梅花蕊上雪,”寺人巽道,“今日日落之时,君上亲手从梅花上收集了这些碎雪。君上说,今日雪明日茶,雪花的生命因此有了延续。” 桑语低垂着眼眸,凝视着陶罐中的碎雪。她的心头涌起一种温情,这令她很是不安。 “请帮我向君上转达谢意。”桑语使自己的声音平稳,“有件事儿,还麻烦您替我问问君上。这都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我究竟何时才能去太卜署报到?” “山主的话,臣一定禀告君上。”寺人巽稍顿了顿,“蒙家军接连告捷,君上于军务倥偬之际,一时无暇及此,还望山主莫要忧心。蒙老将军即将回朝,君上终于可以得空休息。想来,山主赴任之事,应该已经快了。” 寺人巽告辞后,桑语低头沉默了半晌,对椿儿说道,“拿我的剑来。” 椿儿脸色骤然一白,“阿姊要剑做甚?又有杀手侵袭?” 桑语解释道:“我需要挖一个坑,来埋这罐雪。我们这里又没有铲子什么的,当然只能用剑啰。” 椿儿吐了吐舌,转身跑入里间。 这个小院中,也有一株梅花树。花开得不错,但没有章台宫中的梅花开得那般繁多。 三人合力挖了一个比较深的土坑,桑语小心地将陶罐埋在树根底下,然后将原土复位,双手用力地将其拍平。她刚一抬头,就看到椿儿和迟迟正挤眉弄眼。 “怎么?你俩眼睛抽风了?” 椿儿与桑语更熟悉,敢说玩笑话。“虽说秦王为人强狠,但是他生得仪表堂堂。如此相貌,如此身份,配我的阿姊,还是勉强可以的。” 桑语很是无语地眯缝着眼睛看着椿儿,“你这联想能力挺丰富的,要不我教教你写话本子吧,直接领先明清上千年!” 椿儿虽然并未完全理解桑语的意思,但能够听出其中带有的调侃之色。她并不以为意,反而笑了笑,朝桑语靠近了一步,“阿姊,你不要有太多的顾虑,只需顺从己心!只要是你的选择,我们都会无条件地支持你!” “椿儿!”桑语伸手点点她的额间,“好了,就此打住吧。不过是一罐碎雪,你再这么联想下去,我孩子的名字,你都得替我想好了。” 椿儿摆出一副认错的模样,嘴上依旧嘟囔道:“先准备着,也不是不可以嘛。” 桑语抬手作势要揍她,椿儿连忙躲到迟迟的身后。 “阿,阿姊,”迟迟鼓起勇气说道,“我入宫为奴,已有六七载了。君上向来不问风月,今日却突然送来这罐梅雪。阿姊,你细想想。” 桑语眼眸沉了一瞬,“你们这两个半大的孩子,懂得啥子嘛!”她赶她们回房,“快去睡觉吧!今儿阿九该回了,我在这里等她,你们赶紧去睡觉!” 院中归于寂静,桑语坐在树根上,用布擦拭着剑身。她仰头向天,寻找着月亮。偏巧今天又是下弦月,又是一片朦胧的银辉。 月光游走在宫殿的屋脊上,间或跳跃在宫人的肩头。宫人脚步匆匆,进殿禀告道:“君上,上卿甘罗求见君上。” 秦王政从案牍中抬起头来,有些欣喜:“快请他进殿!” 须臾之后,殿门再次被打开。 “寒冬的风,还真是刺骨啊。”甘罗一面说着,一面走至大案前,跪下行礼,“君上,臣回来了!” 秦王政见到老友,神情也松懈了几分。 甘罗是甘茂之孙,自幼能言善辩。他十二岁出使赵国,舌战赵国君臣,最终使得赵王割五城与秦国。甘罗因此功而官拜上卿,位同丞相。然而在如日中天的时候,他呈上了辞官书,请求归隐林泉。 秦王政驳回了他的辞呈,但是允许他随心而为。 甘罗上书请求回下蔡去祭祀祖先,一去就是半年。除了偶尔的问安奏章,几乎是杳无音信。 秦王政扫了眼他身上的狐裘,命宫人添炭,好让火盆烧得更旺些。 “甘卿这一路上,是否有什么稀奇的见闻。” 甘罗在离秦王政半丈处的软垫坐下,“最是稀奇的,当属是亲眼见到了春申君仓皇逃回楚国。” 秦王政哼笑了一声,“倒是一桩极妙之事。” “君上,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儿,只不过并非是路上的见闻,而是臣今日在咸阳城中亲眼所见。” “哦?说来听听!” “此事,与那位玄女山山主有关。”甘罗略顿,“在回咸阳的路上,臣偶闻游商走贩的闲谈,说是君上不仅将那位山主请下了山,还给她封了官。” 秦王政忍不住掩袖低咳了几声,轻啜了口热茶,“如今,她已经是秦国的太卜丞。” “太卜丞?”甘罗沉吟片刻,微微一笑,“倒是挺合适的。” “是李斯提议的。” 听到李斯的名字,甘罗信口说起一件小事:“臣此行带回了一些楚地的橙橘,准备敬献给君上和相邦。” “甘卿有心了。”秦王政将话题转了回来,“回咸阳之后,你去了何处?” 甘罗仔细回想了一番,将适才所见细细对秦王政说了。末了,他由衷地评价道:“桑山主,颇有名家之风。” 先秦名家,是诡辩的专家。从“白马非马”到“子非鱼”,这是一群优秀的杠精的故事,他们杠得有理有据,杠得千古流芳。 “桑语的辩论之术,并不高明。但,贵在‘敢’!她在阐述她的观点时,那咄咄逼人和寸步不让的架势,足以扰乱对方的心神。”秦王政说着,唇边漾出一丝笑意,“可惜你没有早些回 12. 太卜 《岂曰无衣(秦穿)》全本免费阅读 “没什么,”桑语用脚划拉了几下,将地上的地图痕迹销毁,“到那边亭下去说话吧。” 踏入亭中,桑语轻轻地拂去石凳上的落叶,抒袖坐下。她直接切入正题:“大家都还好吗?” “他们都很好,特意托我向阿姊问好,让阿姊勿挂念。”阿九从怀中拿出一封布书,“姜先生,他离开了。” “姜辂?他怎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桑语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惊讶和不满,她从阿九手中接过那封布书,靠近灯笼,橘黄色的灯光将文字照得清晰了。读着读着,不禁“嗤”地一声笑。 阿九瞧她这反应,好奇地问:“姜先生在信中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要去修仙了,让我们不必想念他。要是修仙不成,他会自己回来的。噢,他还说,虽然他离开了,但是灵魂永远与我们同在。” 桑语用力地翻了个白眼。 她还刻意隐瞒了一部分内容:姜辂叮嘱她,无论何时都不要用暴力解决问题。 桑语和姜辂,可以说是始于患难。当初被拐上青龙山的,除了她,还有另一个倒霉蛋,那就是姜辂。 姜辂是个善良人,虽手无缚鸡之力,但总是试图用自己去保护桑语。彼时,桑语拍拍他的肩,低声说了句“闭眼”,下一瞬,匪首的脑袋骨碌骨碌地滚到了姜辂的脚边,吓得他尖叫一声后便昏厥过去。 青龙山里,不缺钱,也不缺武器,但是有一物是遍寻不得的,那就是书籍。 桑语带着酒去找姜辂,从他的话里套出了他的身世。这是个可怜的书生,无父无母,家产还被贪婪的亲戚霸占了。 姜辂原本是想下山的,却被桑语留在了山上做“教书先生”。当然,这个挽留的过程,不免夹杂着些许“先礼后兵”的手段。 姜辂长得斯文白净,会削木头做各种玩具,而且极擅于修农具。只是有一点比较奇怪,他死活不愿意住在山寨里,说什么夜里容易做噩梦,所以两年来一直居住在后山的洞穴中。 在前往咸阳城的前夜,桑语带着美酒和烧鸡前往后山寻找姜辂。夜色温柔,星光如泼墨般洒在山间,姜辂坐在一块平坦的大石上,一边大口啃着烧鸡,一边哀嚎。 桑语在寒风中无语地伫立了良久,原本准备交代的重要话语被姜辂的哀嚎声所打断。终于忍无可忍,她迈步上前,一把扯下鸡腿,动作干脆利落地塞进了他的嘴里。 姜辂的哀嚎声顿时戛然而止,四周终于清净了许多。 桑语将布书重新卷好,“原本就是我执意留下他的,如今他想要离开,也是无可厚非之事。只是姜兄一走,就没有人能够教山民们读书识字了。” 她拧着眉沉思片刻,“阿九,你给阿五传个信。姜先生虽然不在,但学堂不可荒废。你二人聪慧,跟着姜先生学得的东西也不少了,暂时就让阿五先负责教课吧。至于以后怎么样,再看吧。” 阿九点头应允,“是,阿姊。” 桑语缓缓吐出一口气,“山上还有什么事吗?” “秦军一直驻扎在山脚,目前还算相安无事。” “无事便好。七国之中,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物?” 阿九摇头,“阿姊,对不起,是我们办事不力。” “这哪能怪你们,这件事本来就太荒谬了!”桑语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不可闻。 前日里,她听说吕不韦将《吕氏春秋》公布于城门,悬赏千金求“一字之师”。于是她也动起了念头,若是将“宫廷玉液酒”或者“奇变偶不变”张贴在咸阳城的城门之上,同样悬赏千金,寻人的效率会不会大大提升? 不过她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想法,且不说她根本拿不出“千金”,寻人的事情一直是在秘密进行的,就连玄女山上也鲜有人知道。她一直担心若是大张旗鼓,恐会打草惊蛇,反而让那个人刻意将自己隐藏起来。 她之所以自己这般高调,一是因为她所做的事情本身就足够高调,二是出于她始终抱着“我不向山走去,山便向我走来”的想法。毕竟,主动现身与被迫现身,当事人的心里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桑语抬头望了眼天空,“信鸽训练得怎样了?” 阿九答道:“已经训练好了。阿姊要的纸,阿五已经准备了不少。” “好,造纸之术……” “阿姊放心,只有我们三人知道。” 桑语赞许地点了点头,“给阿五的信,就由信鸽来送吧,你不必再亲自去了。对了,让阿五挑选几个人,往濮阳去一趟。” “濮阳?那不是卫国国都吗?”阿九有些疑惑。 “还记得我提过的那个卫女,采采吗?” 阿九的面容瞬间变得严肃,“我明白了,阿姊。若是有寻求帮助的卫人,玄女山必定不会坐视不管。” 桑语应了一声“嗯”,“你一路辛苦了,快去休息吧。” “阿姊不休息吗?” “我不困,还想再坐会儿。” 阿九回房拿了一件厚衣给桑语披上,这才关上门休息去了。 灯笼里的蜡烛燃得只剩下底了,四周的光线随之渐渐消逝。桑语闭目靠在石桌旁,黑夜将梅花香变得浓烈了。 翌日黎明,一辆轺车在太卜署门前停下。这是咸阳城里最高的高楼,楼分五层,巍峨壮观。 桑语从车中走下,抖抖袍袖,扶了扶脑袋上的官帽。她清了清嗓,背着手,大步地走入太卜署。 迎接她的,是一个板着脸的男人,还有男人手中捧着的龟甲。 这是……“入门”考试? 可是她与乌龟之间,一直是食物链的关系,从来没有想过会成为事业上的拍档。 桑语正腹诽,那男子开口了:“桑山主既然担任了太卜丞一职,在其位谋其事,就请展示您的卜筮之术吧。” 他将手往前伸了伸,桑语低头看了一眼刻在龟甲上的文字,极为果断地摇了摇头,“抱歉,我不会。” 她理直气壮得让人一时语塞。 “要是您觉得我不配担任‘太卜丞’这个职位,噢不,不是您觉得,是我的确不配。”桑语扫视了一圈围观看热闹的官吏们,“的确,尸位素餐的家伙,太惹人反感了。但这是君命,我不好拒绝,想必你们应该也感到为难。我虽然不会卜筮之术,永远不会算出明天是否有雨,但是请你们相信我,我愿意并能够学习。” 话音刚落,有老者的笑声徐徐传来。桑语侧头一看,瞧见一位白胡子老头慢慢走来。 她的眼睛惊诧地睁大了,几乎要脱口而出“怪老头”三个字。 在这世间,怎会有如此相似的两张面孔?差别仅在胡须的长度,他们的容貌几乎如同复制粘贴。 不,不对,不是一个世界,这是两个时空。要不是桑语知道怪老头不具备穿越时空的身体素质,那么她肯定会误以为他跑来秦国监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