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升失败后,娇软小公主开始摆烂》 第一章:宋莘莘 遭雷劈是真的疼,宋莘揉着酸疼的胳膊艰难爬起来,还没睁眼就感觉出了不对劲。 我不是应该在洞府吗?哪儿来的床?这被子怎么还这样潮?这波渡劫的雷过期了? 她已经习惯了每次雷劫之后短暂的五感失控,视线还没有恢复,却听到西边不远的地方,几个人蹲在墙角下说小话的细微动静。 “这都没死,这主子还真命大。” “可不是么,我师父说,贤妃娘娘早容不下她了,迟早还得再受一遭,还不如早些去了,省的往后再受苦呢。” 谁?什么娘娘?她这是让雷劈傻了? 眼前依旧灰蒙蒙一片,下意识的,她声音沙哑唤了声阿兰,却无人回应。 这不应当,阿兰是她亲手养大的小兰花,平日最是机灵,就宿在她识海深处……对了,识海呢? 不是吧?识海也没了? 这下再察觉不到异样,真是白瞎了宋莘多年修行。 身体上酸胀的疼慢慢褪去,视线也逐渐恢复,入眼,是雕花精细但怎么看怎么寒酸的木床顶子,缝隙夹灰,角落处破开裂口,帷幔也灰扑扑,外间摆设冷冷清清,都是些落了灰的老旧物件,撑着胳膊从潮湿的床榻上坐起身,一看就许久不曾洗晒过的被面也是老土的青紫色,连片绣花也不见。 勉强下地,床边塌子上的绣鞋浸着泥水,宋莘索性赤脚踩上冰凉的地面,里间有个还算能入眼的妆匣子,镜面蒙一层灰,勉强能看。 铜镜模糊映着张清秀稚气的脸,看模样不过十四五岁,发饰松松散散绾着青丝,面色白净得吓人,眉眼温软弯弯,唇也白生生。 和她小时候的模样大差不差。 也是看到这张脸的同时,宋莘只觉得眼睛一阵刺痛直通识海,沉寂许久没动静的识海突然一颤,慢慢悠悠恢复了往日浩瀚的模样,与此同时,一段莫名的记忆出现,真实的就好像是她亲身经历过。 宋莘莘,生在冷宫,母亲难产过世,自此之后也无人记她,就独自一人,和母亲从前的一个丫鬟一个太监,在冷宫磕磕绊绊长大,姊妹欺压,兄弟厌恶,似乎只有个老嬷嬷会隔三差五给她送些旧衣裳跟吃食,也在年关的时候被遣散放出了皇宫。 头两天是母亲忌日,她原本悄悄找到冷宫附近无人的小池边烧些黄纸祭品,就叫一直不耐烦跟着她的丫鬟和太监捂上嘴推进了池子里。 然后就是现在了。 “……” 这是怎的?她就随随便便渡个劫准备随便飞升一下,遭了天谴吗让雷劈成了个小可怜? 简单就着冷水跟帕子擦了手脸,宋莘莘从柜里重新翻出套被褥来铺上,潮湿的那些垃圾扔地下,听着墙角后低低的抱怨,重新睡了一觉,再睁眼天边稍泛白,一觉从傍晚睡到天明。 身上酸疼劲儿下去不少,脑子也不再糊涂。 修仙之人,当顺应天意,既来之则安之。 宋莘莘很适应自己小可怜的新身份,就当渡劫了,还能比遭雷劈更难吗?不可能的。 不过摆在眼前最近的难关在于,三天前是她的生辰和母亲的忌日,她也不过刚十四,却要在今日和另一位比她年长一岁的皇姐一同行及笄礼。 这皇宫里的人都神金吧…… 那不顶用的丫鬟还睡得像个猪,守夜的小太监坐在门口也打着瞌睡,压根没指望。 今儿好歹也要见人,宋莘莘干脆自己简单收拾了,简简单单洗漱,穿上柜子最底下压着的简简单单的嫩青芙蓉裙,换上最后一双不够漂亮但干净的简简单单的绣鞋,坐在妆匣子前,不紧不慢地敷粉描眉,眉心点一朵红。 唯一一支和衣裙不太搭的水白玉簪子将长发轻轻一挽,戴上母亲留下的百福玉项圈。 避开打盹的太监推开年久掉漆的殿门,嘎吱一声也没吵醒不该醒来的人,将门从外面挂上沉重锁头,火折子随手撇在旧宫殿外面无人注意到的角落。 秋铃宫从来都清冷,在后宫最偏僻的角落,十四年前是废陈嫔的冷宫,陈嫔死了以后,也没人记得这个地方,一年到头见不到几个活物。 这一路安安静静,宋莘莘从侧门走进御花园,慢慢悠悠的,好一会儿才迎面撞上个人。 黑袍薄甲,手持长刀,腰上挂个铜令牌,光秃秃的,光影晃动下,只能看到令牌正面写了个“暗”字。 黑色的皮遮挡住了他的脸,只能看到双毫无波动的眼睛——像人傀。 远观这人四肢健壮,筋骨强韧,炼化成傀儡得多好使啊。 可惜,现在这个世界好像不太行。 只以为是擦肩而过,却不想对方在宋莘莘默默惆怅叹气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出声,将长刀连带着皮鞘横在她面前。 “公主,属下奉命来接您。” 宋莘莘就说,一切皆有定数,受伤总有受伤的好处,这不,一天而已,连接引人都出现了。 “好的,麻烦了。” 宋莘是修仙大能,但宋莘莘不一样,只不过是个常年生活在冷宫被所有人忽视的小可怜,她脆弱一点、绿茶一点,也很正常吧? 柔柔弱弱的小公主,这么多年一直都有点营养不良,纤细得仿佛风一吹都能把她卷走,低着头跟在高大侍卫身后,两人沉默穿过漫长的御花园小径,能听到前面的人越来越多,脚步声杂乱,下人奔忙,都在为今天的及笄礼做准备。 主角却不是宋莘莘。 假山后转角处,远远传来击掌声,宋莘莘呆呆跟着没反应,一脑门撞在侍卫背后坚韧的薄甲上。 “殿下,冒犯了。” 手腕突然被一双宽厚大手攥住,直接拉了下去,傻乎乎跌跪在路边。 御驾转过假山,坐在骄撵上的皇帝就看到自己那一身黑甲从来都面无表情的近身暗卫,单膝半跪在石板路边,虽然低着头不动声色看不太出来,但不难察觉他的无措。 他旁边是个娇娇弱弱的小丫头,委屈巴巴瞪着冷脸暗卫,眼眶和鼻尖红彤彤的。 “阿狰,这是?” 这场面,真有意思啊,如果当事人不是他亲闺女的话。 宋莘莘小声唤了句“父皇”,不敢抬眼,听上去不是很确定的样子,皇帝狠狠皱了眉,也用同样不确定的语气,却不是问当事人。 他垂首看着侍卫,又问了一遍:“这是?” 侍卫把头抬起,看了一眼宋莘莘,又看一眼皇帝,全身上下唯一露出来的一双眼里是明晃晃的质疑,声音平平:“属下奉命接七公主殿下前往凤凰台举行及笄礼。” 皇帝:“哦,小七都十五了?” 第二章:配角 宋莘莘不太理解这个皇帝,说他在乎女儿吧,他不知道女儿今年多大,但要说他不在乎女儿,他还记得吩咐侍卫来接人。 “父皇,女儿刚满十四。” “……” 她撇撇嘴,拉一下旁边侍卫袖子,自以为小声地问:“他真是我父皇吗?” 令明帝高坐轿撵之上,看谁都是居高临下,突然被这一句话气笑了:“怎么,朕一国之主,当不起你这丫头一声爹?” “哦。”宋莘莘从来没有见过爹,长久不接触外人的冷宫生活也叫她不太习惯皇宫的规矩,只是那双垂下去看不清神色的眼抬起来了短暂的瞬间,看清皇帝的模样后,含含糊糊,不太熟练地应和他:“爹。” 令明帝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连带着他身后跟着的太子,用看似温和的一双眼将宋莘莘打量了个透,当先一步笑出声:“许久不见妹妹,近日宫中可还有短缺?” 一个公主而已,还影响不到他当朝太子,他自然也愿意给这个可能被父皇记到了眼里的妹妹卖个好,拐着弯儿提醒皇帝宋莘莘过得清苦。 “短缺?”皇帝一向不太留意后宫,只自语一句,意味不明,直接跳过这个话题:“走吧,凤凰台约莫也好了。” 几人应声,皇帝御驾开路,太子紧随其后,宋莘莘跟着侍卫坠在最尾。 “你叫什么名字,阿征?” “明狰,狰狞的狰。殿下。” “你是父皇的亲卫吗?” “是。殿下。” “前面那个人是谁啊?” “太子殿下。殿下。” 这人当真是个木头,宋莘莘有点不想跟他说话了,但这具身体几乎没有冷宫之外的记忆,她只能像个白痴一样打听,直到走进凤凰台,御驾在前,姗姗来迟的宋莘莘看着华丽的园子里满满当当跪了一地人,有种当年破元婴开山大典的既视感。 只一晃神儿,她突然就认识到了原本那位宋莘莘和自己的共同点。 她们好像永远都是给别人做配的那个。 宋莘莘像没有家长的小狗一样,及笄礼只能蹭她那明艳动人的皇姐的,安安静静待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看皇姐受父母外族宠爱,跟着走过场。 宋莘也一样,堂堂此生君,天下第一宗门最刻苦的大师姐,二十三结丹,比与他同龄的天才师兄晚了三年,却在二十五岁时,成了数千年来最早踏入元婴的天之骄子,哪怕如此,她的元婴大典,主角也不是她。 她的小师妹灵葵,懵懂灵动,天赋卓绝,成日蹦蹦跳跳,烦极了修炼,却也和她的天才师兄一样二十结丹,可惜试练时误惹天道被废灵根,养大她的师傅在她的元婴大典上,替师妹讨灵根,师恩当着满堂大能的面降下,亲口要她一条命。 她好像从始至终都只是配角? 毫无波折的及笄礼在五公主的备受关注中结束,几乎没几个人注意到跟着过了一整套仪式的宋莘莘,她捧着贵妃娘娘代母赐来的一株玉荷,在热闹汹涌的人潮里无处可去。 还是早先那个名叫明狰的侍卫发现了她,大概是皇帝随口嘱咐过,明狰全程都在角落安静地看着宋莘莘,此时绕过人群来到她身边,依旧是只露一双眼,声音木木的,低头问: “殿下,要走吗?” 宋莘莘把手里的玉荷塞给明狰,提不起兴致,顺了席面上一盅乳鸽汤自个儿端着,没有惊动任何人,带着同样不引人注意的黑甲侍卫,安安静静离开了这座堪称奢靡的凤凰台。 和她来的时候一样。 “明狰,我们可以去御花园坐一会儿吗?我不太想回秋铃宫。” 明狰只是点头,无可无不可,他今天的任务是带好这个没出过门的七公主,怎样都是带。 御花园尽是花匠精心培育出的时令花木,盛夏里开得繁艳,一路走一路认花名儿,有许多明狰也不认得,后来就成了宋莘莘一个人走在前面,捡着能叫上名儿的,回头指给明狰看。 “海棠。” “粉色的海棠。” “墨色的海棠,没见过。” “这是六月雪。” 明狰不太理解这位七公主为什么这样爱说话,她总是要说点什么,好像在害怕安静,他不懂,只是规规矩矩跟着,偶尔应声,到后来,遇到什么能叫上名字的,也会说一句: “这是墨玉,去岁花房新引的海棠品种。” 宋莘莘其实没指望这木头侍卫能说几句话,骤然一听,伴着暖风里的草木香,竟也抿出几分好听的滋味儿。 溜达小半个时辰了,她的绣鞋有些紧,夏日正午时分又热,连着脚心都多少闷得慌,眼看着前头八角凉亭,再不想动弹,堂堂公主,一点儿不讲究,提着裙子就跑过去,直接坐到石墩上。 明狰没接触过其他公主,只记得暗中跟着皇帝的时候,见别的妃子和小殿下,都要等着丫鬟或小太监铺了软垫才会坐,也看宋莘莘比旁人更加娇弱的模样,担心给皇帝把闺女养死了,左右寻不见能隔凉的物件儿,索性解了自己金丝软甲内垫着小牛皮的护腕,摊开来也够铺个圆凳。 宋莘莘刚坐下正待饮口抱了半天已然放到温凉的乳鸽汤,盖儿都揭开了,突然见明狰站旁边儿,动作利索拆了护手,冷着一双眼,干巴巴叫她。 “殿下,起来。” 宋莘莘:嗯? 不理解,但尊重,她还是放下小盅起身,习惯性拍了裙子掸灰,就看着这人把筒形的护腕硬展开,按在石凳上压了压,见那东西不再继续往起卷,才退后一步。 “坐。” 宋莘莘:……很难评,可能这就是不善言辞吧。 “谢谢你。” “不客气。” 伴着五月暖洋洋的风,到宋莘莘喝完一小盅汤,站在一旁的明狰突然凝神,面罩外锐利的视线骤然射向西边,好一阵儿,他才重新把视线收回,继续一动不动看着自己脚下的石板。 等宋莘莘将小盅收好,慢悠悠拿手帕擦拭了嘴角,整理裙摆重新起身,要往回走,明狰才突兀的冒出一句: “殿下,秋铃宫走水,去见陛下。” 宋莘莘再次:嗯? 我请问呢,虽然事儿是这么个事儿,但你一个侍卫总这样没头没尾的说话,就真的合适吗? “……好。” 怎么说呢,说来话长,他说的对。 这个时间,皇帝一向是在寝殿养神等着传膳,明狰对皇帝的生活习惯了解得不能更了解,见宋莘莘没有意见,带着人直接往乾正宫走,依旧是刻意放慢脚步的速度,让娇弱的公主殿下刚刚好能跟上。 就这样,走到一半宋莘莘还是撂挑子了,捻帕子抚着心口,倚到桥栏上再迈不出一步。 这具身体是真娇弱,今天几乎一刻不停走了一上午,体力早到了极限,本就敷了粉,现如今面色更白,薄唇也只剩层浅浅的红脂勉强盖着,才不至于叫她像鬼。 第三章:宓华 令明帝正溜达到乾正宫偏门外的小池塘赏鱼,听到动静抬眼,愣了。 他没想到有一天能看见有人在自己面前不紧不慢下骄,再看当事人苍白的脸和她身边一脸无事发生理所应当的明狰,当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自己这个暗卫,好像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特权,什么叫阶级,说好听点他叫一视同仁,其实就是呆。 呆子也不知道要搀公主下娇,石头一样笔直笔直站着,不等宋莘莘站稳,就对皇帝抱拳:“陛下,秋铃宫走水。” 令明帝:……然后呢? 明狰不理解皇帝为什么听到自己的女儿居所着火了还能一言不发,就像令明帝也不理解明狰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之后想得到什么结果,反而是宋莘莘,坐了一路软轿舒服了些,看着他们互相沉默,绞着帕子主动开口: “……父皇,我不知道该去哪儿。” 娇娇软软的小姑娘,模样大概是随了她已经过世的母妃,和人高马大的皇帝并不太相似,雏鸟似的,巴掌大点儿白生生的小脸,弯眉小鹿眼,简单的发鬟已经有些松散,嫩青的裙裳不够贵气,衬她年纪更小。 宋莘莘并不指望一个记忆里这么多年没见过面的皇帝能为她做什么,丢那支火折子,只是因为她不喜欢秋铃宫里的另外两个人,她深知扮可怜要适度,给这便宜爹加深点儿印象已经很好,就要再开口去暂住其他无人宫院,却意外听到令明帝说话。 令明帝仔细回忆了很久,也没想起走水的秋铃宫在哪儿,印象里只记得十多年前,后宫有个嫔妃为了固宠,几次拿肚里还未出生的孩子做文章,后面似乎是让皇后安了个残害皇嗣的名头,禁足封了宫,往后就再不曾出现过。 怪不得呆兮兮的。 不对明狰私自召轿撵在皇宫大摇大摆的举动做评价,令明帝将鱼食小碗递给太监,背手带他们回了内殿,端坐桌案后。 “上前来。” 宋莘莘才抬头看他,分辨了一下这句话的确是对自己说的,眨了眨眼,茫然走上前,站在令明帝宽大的桌旁,突然被递上支笔。 宋莘莘看了看笔,又看了看爹,不明白他什么意思,见他也不开口,索性撇撇嘴,自己伸手从桌上取了张干净的纸,点墨端端正正写上“宋莘莘”。 本该娟秀的小楷让她写得隐隐缠连,不难发现这字的笔锋稍带几缕锐气,又的确是周正的。 “秋铃宫在何处?”令明帝接过宋莘莘准备搁下的笔,习惯性在她的字旁落了道半斜的点,又看了一眼宋莘莘满脸的不明所以,难得闷着乐出了声儿,转头问明狰:“长宁苑可还空置着?” 明狰一问三不知,他一个几乎不出去的暗卫,上哪儿知道那么多宫苑哪个住了哪个人去,今儿也是半天没找到所谓的秋铃宫,问了几个宫人才去迟了,半路撞上的宋莘莘。 看他模样皇帝就来气,睨他一眼,唤了近身的太监来:“尚德礼。” “回陛下,自端阳大长公主出嫁离宫,长宁苑再未安置过旁人,已然空置要三十八年了,可是得好好儿拾掇才能叫小殿下安置。” 宋莘莘没意见,也不该有意见,只做自己的聋子和哑巴,头也不抬,任由皇帝两句话给定下去处,正要谢恩后去新住处看看,突然被外面来人打断。 老太监通传后才进来,没见过殿中站着一动不动的明狰,也不认得宋莘莘,只跪下来挨个儿问了好,才说正事: “启禀陛下,西南角秋铃宫巳时三刻走水,烧了三个当值的宫人,索性下面人扑火及时,只坏了些门窗房梁,其外再无损失。” 只坏了些门窗房梁? 令明帝恍惚记得,上回是贵妃宫里没住着人的西配殿起火,半个时辰,烧没了三千两白银,尽是些绫罗绸缎,桌椅宝架,字画绣屏。 都是宫里随处可见的东西,都价值连城,皇宫里面,连棵草都值钱。 太监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无外乎是秋铃宫火烧得多旺多久,最后添了句: “所幸冷宫没待着主子,否则奴才们万死难辞其咎。” 宋莘莘光明正大扣手指头,满不在乎,在令明帝看过来时候才歪了头跟他试图用眼神交流,无果。 他们父女二人,果然是没有默契的。 吩咐报信的退下,听尚德礼念叨了几句吉利话,令明帝抬手让他噤声:“七公主暂住乾元宫偏殿,着监天司则吉日,迁宫长宁苑。” 乾元宫是离皇帝寝宫最近的宫殿,一向不住人,在令明帝还是太子的时候曾经短暂的住过一阵,这话一出,尚德礼就知道这位七公主往后再安生不成了,谁晓得令明帝还没说完。 “既已然及笄,便赐封号……宓华,追封生母为贵妃,领公主例,赐四季衣裙各二十,首饰头面二十,各样布匹绸缎二十,珠宝摆件不记,阿狰,明日你带着宓华去挑,长宁苑各样物件尚德礼去尽快备齐。” 尚德礼弯腰应声,明狰抱拳:“属下领命。” 宋莘莘也没想到事情发展成这样,稍怔了片刻,才说出一声“多谢父皇”。 令明帝挥挥手,叫明狰和尚德礼退下,唯独留了宋莘莘在一侧,大门闭合,殿内突然有些暗。 父女二人,一坐一站,双双沉默,直到门外尚德礼高声通传午膳送到,无人理会,宋莘莘小幅度挪动一下站麻了的腿。 “父皇,我饿了。” 她自然得不像一个被关在冷宫多年的孩子,无论言谈举止,或者情绪眼神,她甚至没有选择伪装,自然到让令明帝觉得胆大包天。 “传。” 细腰宫人捧盘亭亭而入,精致菜肴转瞬间摆满桌面,两副碗筷分别在令明帝和宋莘莘手边。 宋莘莘从最开始醒来饿到现在,闻到蹄花和莲子羹的味道,是真真实实的发出了一声肚子叫,也不羞怯,捂着空荡荡的肚子指指放在另一边的圆凳,理所应当使唤刚进来的明狰。 “我好饿,阿狰,帮我拿个凳子好吗?” 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人之常情,而且这位是金枝玉叶的公主,皇帝的娇女儿,明狰并不觉得自己被她使唤有什么不对,甚至都没去看令明帝,跳过了正头主子,直接把长桌另一边沉甸甸的圆木凳放在可怜巴巴的宋莘莘身后。 “坐。” 令明帝:……? 第四章:“人总比王八好养。” 宋莘莘在乾正宫吃了一顿九分饱的午饭,临走的时候,她用自己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宫廷礼仪,扶着鼓鼓囊囊的小肚子,慢慢悠悠跟令明帝行了个颇有些不伦不类的礼:“多谢父皇款待,女儿告退。” 好像吃饱喝足跟友人道别似的,一点儿没有正在面对亲爹或者九五至尊时该有的惶恐和敬畏,尚德礼隐晦观察令明帝神色,看不出来,也并不真指望自个儿能看透一国之君,只不过从小在这宫里养成的习惯罢了,借宫人收拾桌面的空儿,直接开口: “宓华殿下不拘小节,奴才眼瞧着,与您当年确有几分相似。” 尚德礼和令明帝一块儿长大,比其他宫人更亲近些,说这话不显刻意,反而叫令明帝也记起了曾经一些零碎片段。 再细想,确实挺像。 那扮猪吃老虎的劲儿,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但对上聪明人,他们都不太乐意遮掩,意义不大,一脉相承的懒。 令明帝想到方才告退自觉跟上宋莘莘的明狰,接过尚德礼递上的茶盏,盖沿轻磕,散了散热气儿,抿口茶汤,不紧不慢开口,含几分笑:“你说,阿狰当真没觉得这丫头在装样吗?” 看着大开的门扇外依旧一板一眼看着宋莘莘上轿撵的明狰,这下笑的人不止令明帝一个了,尚德礼低下头,不想显得自己对那位暗卫首领不敬,话里却明晃晃带着股看戏的意思:“明狰大人直惯了,却也敏锐,迟早能知道的。” 就在刚才,令明帝借口不放心女儿,实则为了多看乐子,特意吩咐明狰先跟着宋莘莘,冠冕堂皇叫明狰替她看顾女儿免受欺辱蒙蔽。 这皇宫里莺莺燕燕多的很,有意思的却没几个,谁能说他想找点亲闺女的乐子是不安好心呢。 一路晃回不远处的乾元宫,轿夫脚程快又稳当,不一会儿就落了轿。 已经不指望明狰自觉贴心的宋莘莘老老实实把素白娇软的手伸给他,直白开口:“阿狰,扶我一下。” 明狰这才隔着宋莘莘袖口衣料搀她的手腕,一板一眼“哦”了声。 衣料触感有些过于绵软了,质感尚不如他的练功服,明狰皱眉,不问宋莘莘意见,直接吩咐早早得了指派候在乾元宫门口的青衣宫女。 “叫人来给宓华殿下量体,明日晌午前,把衣裳做好送来。” 宫女曾是乾正宫的大宫女,在令明帝身边见过几回明狰,当他是皇帝的近身侍卫,自然不敢得罪,看正主也没意见,柔柔弱弱的模样,麻利躬身应是就退了出去。 宋莘莘看着满院子跟鹌鹑似的宫女太监,拉明狰袖子,茫然看他:“你不是侍卫吗,为什么他们都听你的话?” “属下领御前侍卫首领职。” 不觉得宋莘莘能懂暗卫,明狰也不解释,只说了自己明面上并不重要的官职,陪同宋莘莘进乾元宫,穿过正殿堂屋,绕进偏殿,见摆设差不多齐全,退开半步: “殿下,有吩咐您直接叫我。” 说完,还不等宋莘莘回应,直接退出房门,一眨眼就消失不见。 一水的青衣宫女在明狰退离后捧着银盆香料帕子鱼贯而入,一个个温声细语伺候宋莘莘更衣洗漱,把她安排好躺在了床上,再贴心掖好被角。 “殿下歇个晌吧,奴婢名叫春分,就在外间守着。” 都已经被安排成躺平的状态了,宋莘莘也懒得挣扎,稀里糊涂忙叨了一上午的确挺累,虚虚软软答应了声,自觉闭上眼睛。 她曾经的人生除了修炼就是修炼,这会儿没得修炼,不躺平睡觉好像也无事可做,那就顺应天意吧。 晚安,天意。 这一睡快一个时辰,明狰趁机回了趟宫外暗卫营,跟副手说接了陛下指派,要替陛下养几天闺女。 “养什么!?” 他的副手程驰眼睛瞪得像铜铃,使劲儿扣扣耳朵:“您那一池子王八昨天刚死了最后一个,老大,您说陛下让您养公主?” 明狰一边点头一边在房里转了一圈儿,装了一腰包解毒丹,把短匕插进袖封,长刀挂腰上,还背了把轻弓随手抓把箭,不在乎程驰的讽刺和怀疑,看都不看他一眼,推门就准备走,只留下一句: “人总比王八好养。” 程驰茫然:“是……是吗?” 他跟着明狰一起进宫,接班近身跟着令明帝,一路上旁敲侧击了解了一下那位在他眼里将要倒大霉的公主。 排行第七,生母罪嫔,长在冷宫,没出过门。 据老大寥寥几句话所说,还是个身娇体弱病恹恹的小可怜,今天之前甚至没出过冷宫,爹不疼娘不爱。 但是,从今天开始,老大就要帮陛下养着她了。 完了,更可怜了,阿弥陀佛。 他们在乾正宫门外分路,明狰揣着满身凶兵利器回乾元宫偏殿,程驰去跟令明帝。 一路嘴没停过的程驰在踏进乾正宫偏门的瞬间,脸上神色收敛个干净,悄无声息隐在正午休的令明帝寝宫角落,不发一言。 这时候的明狰,也一改方才一路上的自然,身形一动,消失在通往乾元宫的官道上,避开巡逻的侍卫和急匆匆的太监宫女,从西墙跃进乾元宫偏殿的小院,安安静静坐在树下石凳上,不紧不慢整理起满身东西。 未时一刻,他听到寝间的宋莘莘轻轻唤了声“阿兰”,以为她在叫宫女,便没上前,却也将满桌刀箭收起,起身静悄悄守在了后窗外。 身为暗卫,他习惯守在这个地方。 宋莘莘方才是睡迷糊恍惚忘了今夕何夕,等彻底醒了神儿,让春分扶着坐起身,嫩粉缎面的被子盖在腰间,接过始终温着的水润了口,看一眼映在后窗纸上高大的影子,故做无知,低声同春分说了几句闲话,才问:“阿狰呢?” 春分跪坐在脚榻上隔着被子给宋莘莘揉捏小腿,轻声慢语地回话:“明大人在院里守着您呢。” 宋莘莘偷偷小松一口气,有些不好意思抿唇笑一下:“嗯。” 虽然修为消失殆尽,但宋莘莘的神识还残留着一些,比不上从前,也要强过普通人太多,她能感知到后窗外的明狰动了脚步,又安静地绕回前面,站在门口,抱一柄长刀。 她需要让旁人觉得,她只是宋莘莘,刚离开生活了十四年的冷宫,十分依赖遇到的第一个人。 大部分人把这样脆弱的依赖习惯称之为,雏鸟情节。 第五章:宓华知错 傍晚,量过尺寸挑了衣裙花色,宋莘莘同春分说想出去走走,她头一次身后跟着这么多人散步消食,宫人们都体贴,打扇捧瓶跟了一串,明狰坠在最后。 遇见五公主琼玉的时候,春分正摘了朵芍药哄着宋莘莘簪花,一群小宫女叽叽喳喳围着她夸,热热闹闹的,琼玉的大宫女一声咳嗽,打破了原本欢快自然的氛围。 “姐姐。” 宋莘莘上午才蹭了本属于琼玉的及笄礼,这会儿自然记得这位公主,收敛了有些傻乎乎的笑意,规规矩矩侧身行了个平辈礼,却没让人待见。 “什么东西。”琼玉的情绪都直白写在脸上,嫌弃看了一眼正别在宋莘莘发间嫩黄的芍药:“吵吵嚷嚷的,一点规矩也不懂吗?” 春分她们起初没敢跟极受令明帝宠爱的琼玉公主呛声,却在瞧着自家娇娇软软的小殿下委屈巴巴不知怎么应声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了,正要开口解释,没想到被一双温凉的小手拉住,推去了身后。 宋莘莘依旧怯怯的模样,却挡住春分,抿唇思虑再三,接上话茬,也只是乖乖地服软:“抱歉姐姐,是我不懂礼数。” 明狰侧身站在他们后方靠着假山,并不招人注意,本没想干涉两个小姑娘拌嘴,可眼看宋莘莘跟面团子似的让人连戳带刺也不回嘴,一双眼都委屈红了,还是没忍住,上前站在宋莘莘身边,握着刀潦草的给琼玉抱了个拳,眼却只看着宋莘莘:“殿下金枝玉叶,不该同闲人拌嘴的,走吧。” 谁还不是个公主了,自己养的,再面也不能叫旁人欺负了去,大不了让琼玉在令明帝跟前告一状,问题不大。 琼玉的尴尬和气恼直接挂在脸上,一甩袖子质问明狰:“你算个什么东西,本宫教训妹妹,有你个侍卫说话的份?” “姐姐,阿狰不过直白惯了。”宋莘莘也不是真面团子,好欺负的人设立住了也是得有点脾气,原本温软委屈的一双眼终于抬起,蹙眉直视琼玉,说话声音还是低低的,带几分难过:“姐姐何必这样说呢?” 明狰没想到面团子还会给自己撑腰,虽然作用不大,但脆弱又坚强的小姑娘总是招人心疼,不理会还想说什么的琼玉,拿刀背隔开面前挡着的几个瘦巴太监,直接辟开条路,带宋莘莘离开原地。 果然不出明狰意料,不到半个时辰,宋莘莘刚被春分她们哄好再挂上笑,令明帝口谕就来了,传宓华公主见驾。 明狰翻个白眼儿摆手,打发了传话太监退下,带着宋莘莘溜达似的,迎着初上的月亮往贵妃宫里走。 贵妃谢氏,母族父兄叔侄从前都是驻守边关的大将,前些年战事吃紧,死的七零八落,原本荣极一时的谢将军府也没了能顶事儿的男人,令明帝重爱将军,敬其功勋,提了原本不过嫔位的谢氏为贵妃,封号瑞,琼玉这个女儿也凭母贵,这些年在宫里骄纵又张扬。 今儿令明帝也是闲暇想起许久没去关照瑞贵妃,屈尊去用了个晚膳,听了琼玉抱怨的满耳朵宋莘莘和明狰,立刻就意识到有乐子可瞧,当下沉着脸吩咐太监传人。 瑞贵妃并算不上多美艳动人,五官比宫里其他妃嫔多分凌厉,却实打实是朵贴心的解语花,这会儿正柔声哄着琼玉:“宓华和琼玉一样,也是你父皇喜爱的女儿,何必与她争执呢。” 一样?令明帝盘腿坐榻上听着母女俩隐晦贬低着宓华的絮叨,莫名想到那小丫头一脸跟他这个爹不熟的模样,喝口茶掩下到嘴边的笑,就见候门外太监来报说宓华公主求见。 “传。” 听到自己告状的当事人来了,琼玉下意识坐正,摆好公主姿态,看得瑞贵妃一脸莫名,下意识也整理了下衣裳。 温暖亮堂的屋子,坐着三个衣衫华贵的人,宋莘莘和明狰一起进门,衬得像两个贫民。 琼玉气巴巴瞪着宋莘莘,瑞贵妃倒满脸都是不在意,只在他们见了礼后吩咐下人端来两个小圆凳。 明狰抱拳退开并不领情,侧身站在门口,而宋莘莘一进来就看到了令明帝满眼看乐子的意思,稍一思索,索性不理会他,柔柔一低头:“父皇,贵妃娘娘,宓华知错。” 都打着小九九的几个人被她突如其来的道歉弄茫然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宋莘莘委委屈屈的声音打断思路:“贵妃娘娘时刻惦念宓华,特意允许宓华和琼玉姐姐一同参与及笄,宓华知恩,实在不该惹姐姐不快,宓华知错,请娘娘责罚。” 贵妃:…… 琼玉听着还觉得没什么毛病,挺直腰板就要说话,被瑞贵妃一下掐在软肉上强行闭了嘴。 自家女儿什么性子瑞贵妃还是知道的,多半是她自己找事儿没得到好结果,还能真当着皇上的面罚人不成?何况及笄这件事儿,陛下一但细想,那绝对是自己这个贵妃理亏,无奈,也只能抬手唤人:“宓华,好姑娘,琼玉本就让纵坏了性子,难为你事事肯让着她,哪里有错呢。” “多谢娘娘体恤。”宋莘莘没再推诿直接应了她的话,坐实了琼玉性格不好爱找事儿这个事实,然后向身后的明狰招招手:“阿狰,今天也的确有些冒犯姐姐的随从们了。” 明狰一根筋不知道宋莘莘是想做什么,只顺着上前,动作僵硬给坐在贵妃旁边的琼玉弯腰抱了个拳,却听宋莘莘紧接着说:“姐姐的下人自然也是金尊玉贵的,阿狰这些日子是我的侍卫,对姐姐的下人多有冒犯,我代他向姐姐道歉。” 说罢,直接提了裙摆跪在琼玉脚边,依旧是温温软软的声音,却听得琼玉和贵妃都起了满身冷汗。 “姐姐可愿原谅宓华?” 明狰莫名其妙,看了一眼突然跪下去的宋莘莘,扭头再看一眼令明帝已经有些黑了的脸,突然悟了,也跟着一起跪下,跪的却是令明帝。 “陛下,属下知错,殿下自幼困居冷宫,不通人情世故,不曾按您吩咐护好宓华殿下,属下该死。” 完了,完了啊…… 这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侍卫竟然是陛下的人? 令明帝本身因为宋莘莘那两句话正在气琼玉的下人架子比公主都高,这会儿却也惊讶于明狰的变化。 明狰本身是前朝余孽造反时候波及到一家武将的独生子,满族被连累殉国,只留下了这么个当年尚在襁褓的独苗,令明帝怜他年幼早失族亲,便叫人将他养在了收容院,不想这孩子天赋异禀,文墨半通不通,却实在是练武的好苗子,索性送去暗卫营培养。 他的身世令明帝也从未隐瞒过,被问起,就直说,这些年这孩子始终不爱说话,闲暇时候除了练功就是养些东西,这是令明帝头一回见他脑子转得这么快。 第六章:永乐侯世子 贵妃母女两人被宋莘莘的话吓得不知怎么开口,令明帝听明狰也告罪,盘着的扇坠子搁小榻上,一抬手:“都起身,我儿宓华,金枝玉叶,何错之有?” 他语气异常温和,含笑问瑞贵妃:“你说呢,谢巧苓?” 瑞贵妃一激灵,后脖子汗毛唰一下立起,直接跪下去,声线都在颤,强撑冷静:“回陛下,宓华殿下无辜,是妾身教导下人不当,让一群奴才分不清尊卑了,妾身甘愿领罚。” 令明帝这会儿也起身,看了一眼已经吓傻的琼玉,再看直现在也依旧是无辜脸的宋莘莘,大手扣上她的脑袋,揉了一把,背手准备离开:“瑞贵妃教导下人不当,不堪众妃之首,撤其封号,贬为妃,罚例半年,禁足三月;琼玉骄纵放肆,不知礼数,迁居秋铃宫偏殿,罚三年例,无召不得出。” 临跨出门槛,回头看宋莘莘还在那两个已经失魂落魄随时可能气急败坏的母女跟前装纯良,叹口气:“宓华,随朕走走。” 玩儿上头的宋莘莘真的准备再给她们说两句看似无辜的风凉话,听到令明帝招呼,只能蹲身行了个礼,满眼欲言又止,一步三回头跟了出去。 踏出宫门,令明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质问宋莘莘:“这才几时,你倒把阿狰先带歪了?” 这会儿就自己人在,宋莘莘也懒得装,背着手摇头晃脑跟令明帝并行,走得潇洒,却不知道这动作放在软乎乎的小姑娘身上有多违和,一挑眉:“怎能说是带歪呢,阿狰他有自己的想法,是吧阿狰?” 明狰茫然,下意识觉得不太对劲,但也没发现是哪儿有问题,只跟着附和:“是。” 令明帝看呆兮兮的明狰恨铁不成钢,又诡异的满足于宋莘莘机灵的小心思,走出半路,简单吩咐了宋莘莘三日后的万寿宴记得出席,打扮漂亮些,便分了道,往皇后宫里去了。 而宋莘莘带着明狰,散步回乾元宫,远远在宫门外看到了一直担惊受怕等着的春分几人,笑盈盈招呼她们一起回去,对身后不远处始终坠着的一道并不和善的目光视而不见。 发现有人跟着的不止她一人,明狰在迈进宫门的瞬间,短暂回了下头,宫道尽头的转角处,露出一抹太监身上的蓝。 之后接连三日,明狰从送来的膳食里发现了几回五花八门的毒,都不是什么烈性药,小孩儿过家家似的,起疹的、影响神智的、零七八碎什么都有,他不说,仅仅把掺了东西的餐盘收下,宋莘莘也只当不晓得,不出门不溜达,闲暇就同春分几人在院子里投壶扑蝴蝶,偶尔调戏一下每天板着个脸的寡言侍卫,乐得自在。 第四日,春分早早便叫醒正熟睡的宋莘莘,任由她迷迷糊糊闭着眼,带其他宫女动作麻利给她沐浴上妆,挑选衣裙珠翠。 一个多时辰过去,可算收拾完了,睁开眼睛,宋莘莘就看到明亮的铜镜里,自己让打扮明媚的脸,眉心一点金红鲤尾,双颊这几日也叫养的丰腴了些,看着更显稚嫩白软。 紫金的挽纱裙,墨紫的海棠首饰,发鬟间还簪一只掐金丝的蝴蝶步摇,蝶翼薄金,动而振翅。 宋莘莘前世的确是实打实穷过,抬手抚上硕大的紫珠耳坠,刚打过哈欠水汪汪的眼睛根本挪不动:“好漂亮……” 春分她们还当宓华殿下从前清苦见不上这东西,满眼怜爱,多乖的小殿下啊,可惜从前困苦,往后定不会如从前一般叫她委屈了。 “殿下,时辰到了,明大人备了轿撵正候在殿外呢。” 在宫里,寻常是不允许随意传唤轿撵的,除过皇帝皇后和曾经的贵妃,哪怕太子大多时候都要靠两条腿,却不晓得明大人怎么总能随时吩咐下撵来,却从无人置喙。 想不明白,春分索性不为难自己,小心翼翼扶宋莘莘起身,替她提好繁琐裙摆:“走吧,殿下。” 万寿宴设在升云殿,宋莘莘坐顶小轿晃悠过去也花了快半个时辰,还多亏轿夫脚程快,这会儿日头渐升,要真自己走来,怕是热得难受,妆也尽花了。 升云殿大殿门外,左右各立金红盘龙柱,宋莘莘到的时候还没开宴,她也不想在亲爹生辰这天太招风,远远就下了轿步行,在门外廊下遇见了一身墨青长杉的太子宋知廷。 上回见,宋知廷在令明帝面前替宋莘莘说了句话,往后也陆续给乾元宫送过一些珍玩补药,宋莘莘看到他,笑盈盈去打了个招呼:“太子哥哥。” “宓华?”宋知廷正与一个和他同龄的红衣公子哥谈闲,扭头就看见个俏生生白嫩嫩的妹妹,当下一笑:“来这样早做什么,晒得很,进来躲躲太阳。” 他们正站在廊下阴影处,宋莘莘闻言也不推脱,乐呵呵挤进去,还不忘拉上刚行完礼的春分一起,提着裙子正要坐下,突然想起什么,停下动作转头看了一眼恰好在从怀里掏棉垫的明狰。 果然,幸好等了一下,不然让这么多人看着她被个侍卫喊起来还是挺尴尬的。 在周围其他人看来,就是这位面生的小公主,提着裙子娇娇等侍卫给铺好软垫,才盈盈坐在太子身边,又娇又乖,小小一个,怪可人儿的。 宋知廷注意到身边友人始终看着妹妹,稍一思索,笑起:“这位是永乐侯世子,褚京璋。”他没有多介绍宋莘莘,因为两人刚才恰好聊到这位最近突然异军突起的宓华公主。 “见过殿下。”褚京璋拢扇背在身后一躬身,笑得肆意如骄阳:“早听太子殿下提起过,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很奇怪的形容,宋莘莘大概能猜到宋知廷提起她的时候说的不太正经,笑笑并不接话,反而去牵身边明狰的袖口,只捏住一小块,怯生生又好奇的模样,嗓音柔软清嫩:“阿狰?” 明狰低头看她,弯下腰去,当着太子和永乐候世子的面,冷冷开口:“褚京璋,永乐候嫡长子,擅骑射文章,头年科举中探花,得陛下青睐,有望入仕。” 褚京璋:我是什么很不值钱的人吗? 听他说罢,宋莘莘才正眼去看,依旧端坐,轻微颔首: “世子,久仰。” 褚京璋:…… 第七章:“酒鬼,讨厌。” 令王朝没有男女分席的说法,随宫人接引入席,宋莘莘在右侧靠中间的位置,扶着春分规规矩矩跪坐软垫上,明狰就在她身后,每桌一壶酒一份时令瓜果,上午的祭天只令明帝带着百官去了,这会儿所有人入了席上,礼官唱颂功德,百官按品级一个个献礼,宋莘莘由着春分剥开一粒葡萄给她喂一粒,时不时端空酒杯起身跟着一起敬酒,装模作样抿一口,坐回去继续吃葡萄,等该献礼的献完,光葡萄已经把她的肚子填饱了。 “阿狰——”自己桌上没了吃的,宋莘莘又实在无聊,偷偷回头去看,明狰桌上的东西几乎一动没动,眨巴眼睛伸手到背后,敲敲他的桌沿:“我想吃蜜瓜,阿狰。” 不消片刻,春分接来明狰递上的果盘轻手轻脚放在宋莘莘桌上,再把刚才的空盘给明狰。 令明帝高坐上首,一眼就能看到底下狗狗祟祟的三个人,春分和明狰还好,尤其宋莘莘,满身偷感,趁着没人看她才敢往嘴里塞块瓜瓤,鼓着脸费劲巴拉地努力嚼。 坐在令明帝身边的皇后一贯慈和,顺着视线也看过去,举杯掩下唇边的笑意:“陛下,让宫人再奉些点心吧?” 从前宋莘莘长居冷宫查无此人,皇后琐事也多,想不起来还有这么个孩子,如今几日常听身边下人提起,细想也觉得有些愧疚,当年犯错的陈嫔自个儿死就死了,小姑娘却是无辜的,那天令明帝也提起那场大火,烧穿了房梁竟也没损失些什么,可见这些年小姑娘实在清苦,寻常农家也起码有些好点的布料呢,她却一点也没有。 令明帝点头,皇后吩咐的点心干果随着娉娉袅袅的宫女的满身香风尽数上了桌,宋莘莘眼睛都亮了,小仓鼠似的一门心思往嘴里塞,紧跟着,礼官唱报周边附属国求见天子奉上岁贡,百官贵胄起身,正努力咽着水晶荷花糕的宋莘莘赶紧让春分扶着站起,差点儿没噎着。 退后半步用周围的人替她挡住身影,接过春分偷偷递上的茶杯小心翼翼顺着嗓,明狰在身后依旧是木着一张脸不动声色给她拍背。 七八个小国使臣一股脑上来,西域那边的王子最漂亮,肤色有些深,五官也深,宋莘莘看到它一双绿宝石似的眼睛,有些像她曾经在上古秘境里揍过的一只霸占着火山口的猫,他看着令明帝双臂交叠在胸口行礼的时候,满眼孺慕之情,就好像看到亲爹。 另一个小国圣女穿的金红纱衣,腰腹雪白,那么长一双腿,赤脚戴金链,宋莘莘盯着人家腿几乎挪不开眼,跟对面一群男人用一模一样的动作吞口水。 其他周边小国五官衣着和大令人没什么区别,直到最后进来的一行三人,把宋莘莘的视线从圣女的大长腿上吸引了过去。 北方草原其中三个部落的使者,皆是皮袍绒边单臂外敞的打扮,露出来的那条胳膊黑得发亮,刺着宋莘莘看不懂的图腾,满头碎辫,耳朵上还挂着硕大的铜牌。 宋莘莘跟春分小声交头接耳:“他们……耳朵扯得不疼吗?” “……应当是不疼的吧。”春分是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不过土生土长的大令人天生都比较抗拒这些部落,连带着来往的使臣也不喜欢,却深知宫女没资格随意谈论这些人上人,只悄声提醒宋莘莘:“陛下几次北征匈奴,就是指这些大人的部落。” 宋莘莘和春分都没注意到身后的明狰不动声色抬了头,盯着为首那人看了好一会儿。 说来,明狰也不是普通暗卫,早些年令明帝亲征匈奴,连退北境十七部五百里,彻底辟开后半截西北商路,带着的蒙面副将就是明狰。 那时明狰尚年少,戴獠牙鬼面,鸣鸣金收兵后,单骑越天险,追着摩罗提怒砍三十多里,后半夜带着他的一把头发回营,挨了令明帝好一顿劈头盖脸的骂。 不过在那几年,鬼面将军的的确确成了大令所有兵将的白月光,梦寐以求的男人,实打实的勇猛英雄。 摩罗提没有注意到明狰,单手握拳捶胸弯腰,用蹩脚的官话奉承:“尊敬的天子陛下,草原的雄鹰,摩罗提代表草原十七部,恭祝您青山长存,雄风依旧。” 令明帝显然也想了当年明狰满身血带回营帐的那一把头发,视线下意识落在摩罗提现如今光溜溜的脑袋上,清了两次嗓才压下笑:“王子不必多礼,入座。” 几个王子都入了座,宋莘莘偷偷瞅了几眼,发现他们的酒跟自己面前的还不一样,是用大酒壶,盏也不是盏,而是巴掌大的铜酒樽。 “酒鬼,讨厌。” 宋莘莘这莫名其妙的一句嘟囔,让她身后恰巧听到的明狰端着酒杯的动作愣了一下,下意识放下杯子,拈了块甜腻腻的豆糕塞嘴里。 她以前的宗门里有位师叔,修逍遥道,每天不是独自一人泡在酒窖里,就是拉着当时尚且年幼一门心思努力修炼的宋莘莘一起泡在酒窖,那天元婴大典,师叔是唯一替她说话顶撞了师傅的人,后来师叔死在了小师妹入魔的瞬间,为了阻止她堕魔,以化神中期的全部修为和一身灵体,封了即将化神的小师妹的灵台缺口。 当时的此生君宋莘,以臻炼虚,却无论如何也拼凑不全师叔消散的魂魄,只能看着那一盏牌位前贡的长明灯,明明灭灭,然后彻底熄。 师叔从前总把她从修炼的洞府拽着耳朵扯出去,下山逛集市,打二斤浑酒,坐在平民百姓堆儿里,打着酒嗝含糊不清地嘟嘟囔囔,他说: “阿莘,修炼要张弛有度。” “多看这滚滚乱七八糟的红尘。” “瞅那小伙子长得多俊,师叔把他给你掳回山上做药童。” “一天天板着个脸,什么时候才能找上道侣。” “你看,这天边的云,多向你那个傻逼师傅,狗嘴吐不出象牙。” “阿莘,来,别修炼了,师叔陪你喝酒。” “小小天雷,也敢欺我师侄?!” “阿莘,你的就是你的,我倒要看,谁敢强夺我师侄这灵根!” 后来,宋莘脱离宗门那天,师叔御酒葫芦来送别,干糙皱巴的大手抚她柔软的长发,说:“阿莘,你才二十来岁,日子还长,赶明儿大乘了,师叔把酒葫芦送你,咱爷儿俩去捶爆你师傅的狗头!” 第八章:格桑花和骏马 刚才多少喝了几口酒,宋莘莘这身体年岁太小了,这会儿看东西已经有些晕乎,迷迷瞪瞪的,直到上首令明帝点她的名儿,才狠狠皱了皱眉,撑着清醒起身。 “父皇。” 早说了,令明帝骨子里是个爱看乐子的腹黑,支着龙椅扶手,大马金刀的坐姿,端酒杯在手:“方才贤妃说得不错,小七也该相看驸马了,这满殿公子,我儿可有中意的?” 宋莘莘:……真无语啊,有这么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爹! “父皇,宓华自小居深宫,不曾见过各位公子,不敢妄言。”行,你黑是吧,看谁能黑过谁,宋莘莘故作思索,笑盈盈抬起头直视龙颜:“宓华只见父皇和太子哥哥气度伟岸,自然希望驸马同父皇和哥哥一样,威武端方,才华横溢的。” 太子让她点的都愣住,没想到这小丫头胆子这么大,这话要细听,那是她僭越了,可隔着人群远远看她软软娇娇笑意盈盈,又觉着她说得没问题,这么可爱的妹妹,嫁给寻常人,的确可惜。 令明帝爽朗大笑,放下酒杯当庭直言:“不错,我儿金尊玉贵如珠似玉,合该配这天下最好的儿郎!” 明狰有些犯愁,他在想,陛下让自己护着公主,难不成一直护到她嫁人? 到时候万一赶上个跟令明帝一样黑心肝儿的,那多绝望! 这父女两一唱一和,把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引到宋莘莘身上,直视公主娇颜为不敬,但并不耽误他们偷偷摸摸看两眼,尤其家中有适龄儿郎的,已经在做白日梦尚公主了,包括前来朝奉的附属国众人。 以摩罗提为首,几乎要透过宋莘莘看到他们部落迎娶了大令朝最受宠公主后的盛况。 猝不及防,他和明狰锋利冷漠的视线对上一瞬。 公主嫁给其他公子哥就算了,左右不过在京城修公主府,勉强能忍,真让宋莘莘去北部和亲,那他这个护卫是必定要跟去的,岂是绝望一词可以形容。 摩罗提并没有认出明狰,但似乎是野兽本能,直觉这人危险,头皮莫名一冷,很快调整好情绪,自荐枕席:“美丽的公主,我的草原上有最美的格桑花和骏马,我想,带你去看。” 他一身被太阳几乎烤熟的皮肤,肌肉虬结,远远看起来,像一尊古铜色的塔,宋莘莘看了一眼上首令明帝,抿唇轻轻柔柔笑了一下,反问摩罗提:“如果我要看,为什么不让大令的将军们带我去呢?” 摩罗提身边坐着本朝通事,清嗓给摩罗提翻译:“公主殿下非常喜欢格桑花和骏马,但是她希望我朝的大将军带他去看草原美景。” 这年头懂外语的人稀少,旁人听不懂通事给翻译的是什么意思,曾经在草原上待过几年的令明帝和明狰却能认个八九不离十,细想,人翻译的意思也差不多,只不过攻击性稍微更强了一丁点儿,有什么关系呢? 摩罗提却直接皱了眉,直觉自己被瞧不起了,又不敢在这地方嚣张,只好猛灌下一樽酒,沉重的酒樽恶狠狠放在桌上,咚一声,吓得周围几个文官不敢动一点儿,连呼吸都放轻。 “公主殿下,您是指已经离开人世的谢将军吗?” 这回通事起身细声慢语给宋莘莘翻译了摩罗提一串话的意思,宋莘莘没再犹豫或者是装作软懦,直言:“谢将军虽然曾数次大胜北部十万军,可惜已至花甲惜败与王子小人行径的暗害里,不过,我说的将军可不止谢将军一人,或许父皇会愿意把鬼面将军借给我呢。” 通事这次都明显察觉出了这位公主殿下直白明确的攻击性,翻译的时候下意识稍微优化了一些地方,但他发誓,意思没有变一点儿。 这边通事叽里呱啦忙着翻译,摩罗提眉毛越拧越紧,另一边,令明帝和明狰对视一眼,相顾无言。 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那劳什子鬼面将军,已经在你身边了呢? 宋莘莘当初听春分说完鬼面将军的故事就一直在思考这人是谁,思来想去,怎么看怎么像明狰,追着已经战败的人家王子穷追猛打这事儿,真的很像这木头呆子能干出来的。 她的怀疑消弭与余光观察到的令明帝的表情里。 破案了,明狰,一个呆子侍卫,没想到小身份还挺多,这下再让她过段时间把明狰放走,是真的有些舍不得了。 听到通事口中鬼面将军的名字,摩罗提下意识摸了一把自己光溜溜的脑袋,眼睛里的恶意几乎要凝成实质,但他也不愧是草原十七部最有望继承大单于的王子,很快收敛了自己不合时宜的表情,重新挂上粗犷的笑,询问令明帝:“摩罗提也很想再见一面鬼面将军,不知道皇帝陛下能不能给我这个机会?” 令明帝坐高堂,饮佳肴,呵呵一笑:“总有机会。” 寒暄和献礼环节结束,终于到正事儿,随令明帝吩咐,乐舞齐登台,沿边儿进来的宫女奉上道道佳肴。 万寿宴的菜肴,是让宋莘莘看着都会流口水的程度,奈何肚子不允许。 “怎么办,刚才水果吃太多了……” 春分低头看了一眼自家小公主被衣裙简单遮住的圆滚滚的肚子,险些笑出声,只能取箸给她布些简单不撑肠胃的素菜:“不急,殿下,咱们先歇歇。” 吃不进饭,宋莘莘只能给自己倒上一杯酒看着殿中舞乐自己找乐子,同春分点评,谁比较漂亮,谁腰身更软,让坐在她身后的明狰有种自己跟着个老爷们的错觉。 后半程一共也没吃什么,反而喝了不少酒,临宴席将结束前,宋莘莘桌上的小酒壶已经倒不出东西了,她这会儿有些迷糊,眯着眼越过已经看腻了的舞姬,提着小酒壶,壶嘴准确无误指向斜对面一身红衣的大美人,自以为非常小声跟春分哔哔:“那个穿红衣的美人……是谁?她为什么不坐我身边?” 春分:…… 褚京璋:? 说实话,宋莘莘的声音一点也不小,坐在不远处的几人都听到了,褚京璋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被公主点宠的经历,余光见上位令明帝并不反感甚至满脸欣慰,索性半展折扇掩面,动静不小冲宋莘莘抛了个媚眼儿。 第九章:“你在看我吗,阿狰?” 宋知廷吩咐自己的随身太监去给了褚京璋屁股一脚,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也可能褚京璋支着一条腿屈起坐不太稳,直接被踹的扑了出去,紧跟着就地一个翻身,单膝跪在了殿中央:“陛下,臣子见宓华公主桌上八宝珍鸭香得很,想去讨口吃的。” 令明帝笑呵呵一挥手:“准。” 宋莘莘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看中的红衣美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穿过大殿中央正起舞的舞乐伶人,来到她面前,弯下腰来,折扇轻点她身旁春分正待着的地方:“殿下,借个座儿?” 迷迷瞪瞪的宋莘莘抿唇笑的眉眼皆弯,开心极了,拍拍春分肩把人赶走,满是迫不及待:“坐坐坐,美人~” 木着脸起身的春分只好退站在明狰的后面,两人一起板着个臭脸,眼看平日里尊贵肆意的永乐侯世子盘腿坐在春分的粉色小垫上,笑得像只狐狸精,哄着宋莘莘一口口吃东西。 没人想到宋莘莘喝多了是这模样,跟那些喝花酒上头的男人没有丝毫区别,整个一个大写的痴。 “小狐狸……”宋莘莘浑身没劲儿支不住脑袋,只能歪着头,手上还端着小酒杯摇摇晃晃,满脸的疑惑:“昆仑仙君又把你赶出来了吗?” 从前她大乘后游历四海,曾遇一仙山,山有仙人,名昆仑仙君,养了只毛色火红的狐狸精怪,能幻化成人,勾魂夺魄,最爱仙君亲酿的那几壶桃花酒,一饮,能醉三年。 “跟我走吧,我也有很多酒,我的酒葫芦,能变这——么大。” 师叔给的酒葫芦,小可坠腰间如珠如玉,大可遮云蔽日,能装老多酒了。 “跟我走吧~我们不回那劳什子神仙山了,我带你去看滚滚乱七八糟的红尘。” “好不好……” 褚京璋倒有耐心,春分都听不清宋莘莘嘟嘟囔囔说些什么,他还一脸认真,时不时给醉鬼喂点儿解酒的水果暖汤,始终温和应着,哪怕自己都不知道答应了什么。 什么昆仑什么狐狸,公主喝多了喜欢做神仙吗? 眼看宋莘莘再撑不住趴在桌上脑袋都支不起来,令明帝才顺势吩咐春分和明狰送她回去,也尚德礼过会儿去给送碗醒酒汤。 万寿宴,喝多的人一点儿也不少,但最出风头的无疑是最近新出现的宓华公主宋莘莘,令明帝甚至金口言其金尊玉贵如珠似玉,该配最好的儿郎,更是三言两语怼了一贯嚣张的北部王子摩罗提,还调戏了名满京城的永乐侯世子。 醉酒当事人宋莘莘再睁眼,什么都不记得,只觉口渴,咕嘟咕嘟灌了半壶茶才稍微好些,听春分说她回宫路上从轿撵上蹦下来,非要把一颗从褚京璋那儿要来的金葫芦扔地上,站在原地等它变大,最后是被明狰硬塞上轿撵的。 “……春分,我昨天喝了多少酒?” 春分估摸了一下,伸出一根手指:“一壶酒,大概六两,殿下。” 好好好,半斤都不到就醉成这样子,滑稽!滑天下之大稽! 尤其在详细了解自己对褚京璋做了些什么之后,宋莘莘直接想掐死自己重来一次,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这么丢人过,以前和师叔喝酒,几斤下去,撒酒疯也顶多削个山头炸个洞府,果然,是这具身体的原因。 不过好在,为数不多了解从前那个宋莘莘的宫女太监都被秋铃宫的大火烧死了,昨日说的那些话也可以用神仙的话本来解释,否则她是真怕被当妖怪绑起来烧。 最奇怪的是,缓了一阵的宋莘莘居然发现,自从自己成为如今这个宋莘莘后,始终异常残破的识海莫名稍微有序了些,这是什么意思?醉酒还有这个功效? 虽然有疑惑,但宋莘莘总会告诉自己,顺应天意,一切皆有定数,相比曾经那个困难重重的高危修仙世界,现在已经非常好了,甚至有时候,她觉得这个世界的天道似乎是偏爱自己的,和从前动不动就是跨境界的雷劫或者越级试炼相比较,被偏爱得让她有些不适应。 正整理思绪,替宋莘莘梳理长发的春分突然提了一句:“殿下,早些时候有监天司来人,说明日正午时辰好,可迁宫,问您打算。” 乾元宫虽说好,但一直住在偏殿不是回事儿,本身也是个过渡而已,宋莘莘能有什么意见,透过铜镜向春分软软一笑:“听尚公公说,长宁苑已然打点好了,那便迁,迟早罢了。” 尚德礼在万寿宴前就知会过,长宁苑收拾出来了,还特地问了宋莘莘喜欢的花木去装点,宋莘莘当真搬过去,却也看呆了。 据说端阳大长公主年少时极受宠爱,因着她喜爱山水,小小的宫苑特意引了小桥流水假山林木来,又因为她畏寒却不爱待在房里,整间宫苑,连带着前后院子和近处的竹林,铺满地龙,真真切切的四季如春,海棠芙蓉常开。 院北,小溪流汇聚成池,金红的锦鲤一尾一尾争先恐后跃出水面溅起粼粼波光,荷叶青嫩,荷花也绽放。 后殿是空置的浴池,白玉铺设,实金鲤口,薄玉雕空的八面屏,酸枝小榻。 跟过来的春分她们都抑不住掩唇惊呼,明狰只守在外,并未入里去,视线却能准确无误落在被簇拥的宋莘莘身上,看到她也在惊叹,任小宫女牵着四处瞧,眼眸明潋,小鹿似的熟悉着属于她的森林,偏偏明狰从她眼里看不见丝毫艳羡。 突如其来的发现,让明狰有些不解,便更走近两步,甚至拧眉,继续看着宋莘莘看似天真的一举一动。 她毫无破绽,刚才那一瞬的感知好像是错觉。 于是明狰退开,继续守在室外,抱着他的长刀一动不动,只视线总要去寻宋莘莘的一双眼,试图捕捉方才短暂一瞬间的直觉。 宋莘莘发现了他,他们的视线无意间触碰在同一处,是明狰先收敛,而宋莘莘依旧懵懂,她被簇拥在人群中,稍歪过头,坠白玉流苏的步摇轻晃。 “你在看我吗,阿狰?” 同样的转瞬即逝,明狰这次非常确认,自己在这位一直以来都娇软无害的小公主身上察觉到了危险,在她轻声询问的瞬间,毫无预兆的心跳一顿。 她是危险的,而非纯白。 “属下奉命保护您。” 第十章:选项 迁至长宁苑后,令明帝按公主惯例给宋莘莘配齐了明面上的侍卫和一小队暗卫,明狰自然回到了他本该待着的地方——令明帝面前。 “回来几日了,你那成天怀里揣个什么?” 明狰自己都没注意,宋莘莘的那一小块软垫还在自己身上,闻言,慢吞吞拉开前襟,在乾正宫书房,当着令明帝和尚德礼,连带着一水宫女的面,掏出一块嫩青色绣着花团的小圆垫。 他说:“哦,忘了。” “朕看你是中了邪了。”令明帝原本以为,明狰怀里鼓鼓囊囊可能是又揣了什么奇怪的暗器兵器,他一向喜欢弄那些玩意儿,却眼见他拿出来个小姑娘家的圆垫,批奏章的手都顿了一下,墨汁在纸上晕开一大片黑点,翻个白眼:“宓华就这么招人喜欢?” 不是他这个当爹的瞧不上闺女,实在有点奇妙,自打宋莘莘从秋铃宫出来,遇见的人,似乎都挺喜欢她,就连皇后这些日子都时不时提一句长宁苑缺不缺这个短不短那个。 明狰依旧是木木的样子,想了会儿,才慢吞吞回话:“还行吧,殿下很聪明。” 聪明和危险,往往是共生的,明狰还记得自己辞别宋莘莘那天,在长宁苑的小池塘边,春分她们都不在,宋莘莘给鱼儿撒一把饵,笑盈盈偏过头来看他,说: “好啊,阿狰,麻烦你回去后帮我转告父皇一声。”春分正巧捧碗湃过冰的瓜果走来,宋莘莘重新转过头去看她养的满池锦鲤,争先恐后扑腾着,翻涌着争食。 “我想出宫一趟。” 她的原话,明狰当天就传达了令明帝,当时令明帝并未说允。 “宓华不是说想出去玩,尚德礼,去备车轿,传永乐侯世子为公主伴驾。” 令明帝新翻开的奏章是永乐侯呈上,那老头是令明帝年少时的伴读,一身草莽气,不过也实打实是个忠臣良将,泼皮在奏章上就敢写:“我儿好像还挺喜欢你们家宓华,搞一搞?” 宋莘莘是隔天清早出的皇宫,换了民间常见的衣裙和首饰,身后跟着简装的春分,和三个做普通护卫打扮的暗卫,然后就被守宫门的卫兵拦下来核查身份。 宋莘莘乖乖牵着春分,任由几个没见过的卫兵查看令牌之后,看到早等在宫门外的马车,掀开帘,就是笑得张扬的褚京璋。 他今天换了件玄杉,比上回在宫里时候低调多了,宋莘莘冲他笑,把白皙的小手递给他,隔着一张薄纱帕子,褚京璋将她牵上马车,然后十分得体的离开,跨马跟在马车旁边,隔着一扇小窗,时不时跟马车里凑着脑袋去看外面的宋莘莘说两句话,介绍街边商铺,也讲他小时候在这条街上闹过的笑话。 褚京璋是个很适合一起生活的人。 令明帝在打什么主意宋莘莘当然知道,她是一国公主,行过及笄礼,该考虑的下一件事情就是嫁人,与其被嫁给出身平民野心勃勃的年轻臣子状元郎之流,不如选这位没什么野心天生贵胄的英俊世子,而且他还得令明帝欢心,文武皆齐全,又嘴甜会说话。 更别提还有一种可能性是和亲。 令明帝把选择权和目前为止最好的一个选项送到了她身边。 褚京璋同样聪明,说实话,他始终知道自己的命运是早就注定的,如果不娶公主,那就只能在跟自家父亲关系比较好的几户人家里挑选妻子。 世家贵女多端庄,她们应该会是很好的主母,但成为爱人的可能性微忽其忽,于是他把视线放在了皇宫里。 年龄合适的琼玉公主,骄纵,又不至于真的坏到哪儿去,就是笨了些,蠢了些。 目前为止,这位看似单纯明媚的宓华公主,是他最好的选择。 “殿下,要先去吃些东西吗?” 难得早起,宋莘莘在宫里就简单用了早膳,她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答应下来,不过马车的小窗外,褚京璋骑马的身形俊朗,遮挡住了宋莘莘的大部分视线,以至于看不到风景。 “我想去半月坡,世子。” 京郊半月坡,是京城的纨绔子弟们都挺喜欢去的地方,下有京城最大的马场,上是最灵的停云观,一签难求。 宋莘莘听说,附属国那些王子圣女什么的,最近都喜欢来这凑热闹,尤其摩罗提,据说纵横马场未有一败,还嚣张地表示,大令朝的公子们都文弱不能自理,远不及他们草原儿郎。 褚京璋对宋莘莘的想法并没有阻拦,哪怕她看起来不像能爬上马背的样子,依旧是温和答应了下来,不过担心在半月坡待的时间会比较长,一路上从路边小摊贩那买了零七八碎许多吃食。 半月坡外,马车密密麻麻,宋莘莘他们来的迟了些,只能停得更远。 马场围栏外挤满衣着华贵的公子千金,褚京璋远远看到了自己一个发小那儿还有空,贴近了附耳问宋莘莘介不介意。 “没事啊,能看到就很好了。” 她的注意力在马场内的摩罗提身上,无所谓身边是谁,被褚京璋带着穿过人群挤到一个年纪轻轻的小胖子跟前。 人多,太吵了,宋莘莘没有关注褚京璋跟朋友说了什么,蹭了个高处的座,提裙摆的动作稍顿,才想起明狰已经不跟着她了,便不再等,由春分扶着坐下。 褚京璋在她右侧,那位胖子主人家又在褚京璋的右侧边,这群人一眼看去,以宋莘莘为尊的意思明朗,也无人质疑。 他们都是权贵公子,有些是万寿宴跟着父母去过的,宓华公主在场大多人都能认得,不认识的也长了嘴巴会自己问。 场下九匹骏马踏沙尘疾驰,摩罗提一马当先,身后一丈远才是第二位,听褚京璋他们在旁边说,是个武将家的二儿子,平时在京城常以骑射第一人自夸,却不想接连三天了,从未赢过摩罗提。 宋莘莘不解:“他就每日挑衅这群小辈?不嫌丢人吗?” “大部分人只会觉得,不论谁上场,没有赢就是我们技不如人。”褚京璋知道她在说谁,并不太当回事,递给宋莘莘一小包软糯的豆糕:“一些小手段而已,做不了数。” 第十一章:足下之剑吾亦御得上九霄 摩罗提纵马越过木栏的瞬间,看到余光中一抹熟悉的颜色,那位牙尖嘴利的公主殿下在人群最中央,视线交错,他完全出于捕猎的本能,松缰拉弓,长箭直冲宋莘莘面门。 褚京璋一直留意着摩罗提,看到他动作的瞬间,一贯微笑的表情稍显凝固,虽然理智知道他不敢在大令界内做出伤害公主的举动,但宋莘莘在他眼里是个非常柔软娇弱的公主,下意识要去拉她躲避,却无意间看到了一张迎箭轻笑毫无恐慌的漂亮的脸,好像面对的不是锋利的长箭,而是什么柔软的鸟儿。 箭刃咚一声钉在宋莘莘身后的长柱里,深陷三寸,尾翎坠的红穗打摆擦过宋莘莘白净的侧脸。 摩罗提重牵马缰,手中长弓高扬起,他在马场中央,看身后的人即将追上自己,毫不在意,一勒缰绳,骏马再次加快速度,整场寂静,只剩他粗犷嚣张的笑声在沙尘之间回荡。 “没事吧,殿下?” 宋莘莘抬手解开系在箭尾的红穗在手中把玩,纤细白净的指间红色在缠绕,笑的依旧娇俏:“没关系,世子,我也想试试骑马。” 褚京璋已经不将她当做深宫柔弱的公主,颔首应声,直接吩咐身边的随从去安排。 赛马已经结束,摩罗提不出意外得魁首,而宋莘莘只在马场被无数侍卫环绕出的角落,由一位女师父托举腰身送上了面前毛发黑亮的高头大马。 “殿下不用担心,墨玉是马场最温顺的马儿,奴也会一直守着您的。” 宋莘莘很少明确的感知到自己的紧张,低头看牵马的女师傅,只是轻轻的,有些羞涩抿唇一笑:“好。” 褚京璋另骑一匹白色的马一直跟在宋莘莘身边陪着她慢慢溜达,等宋莘莘让驯马师松开缰绳独自控马,他也稍微跟着加速,始终让自己在宋莘莘身侧一步之遥,看这位似乎很娇弱,又好像胆子很大的宓华殿下,有些松散了的青丝垂落在耳畔,裙摆随风扬起又落下,纵马越过一道栏后笑的眉眼弯弯。 “殿下。”褚京璋没发现自己也在跟着笑,完全是无意识的:“如果有机会,我们去北部草原吧。” 等宋莘莘还挂着尚未落下的笑稍显茫然看来,褚京璋也不扭捏,伸手替她抚开遮挡了视线的发丝:“摩罗提说的没错,格桑花的确很美,如果我能做将军,我想和你去看。” “我在北部长大,匈奴若不进犯,我们可以猎鹰,纵马,看广袤的草场和日落。” “殿下——让我跟你走吧。” 宋莘莘安静听完了,一字不落,却扬马鞭,纵马超过他,让身后被弥漫的沙尘笼上,然后回过头,等褚京璋赶上来,才微笑问他:“你说什么?” 草原和深宫,对宋莘莘来说差别不大,她并不是从小被困在冷宫不见天高水长的宋莘莘,她曾经能御剑一日万里,无论何种世界,都不存在能束缚她的牢笼。 “世子,你跟不上我。” 此生君宋莘,佩剑此生,修苍生道,可御万物山水,可翻手覆云雨。 昆仑仙山上的那只小狐狸也追不上她的剑,溜溜达达许多年,还是被昆仑仙君逮了回去,继续做它一醉三年的酒鬼小狐狸。 褚京璋似乎有些失落,宋莘莘便甩马鞭抽在他胯下白马的后身,马儿嘶鸣,自己也夹马腹牵缰,纵马疾驰,回首,视线透过漫天尘土相遇,高声喊:“我学会了,世子,看我们谁先到终点!” 灰黄朦胧之间的黑和白,如箭矢利刃直冲奔腾,宋莘莘的墨玉先一头之差过了终点的桩,再慢跑半圈,两人再次并行。 “殿下,你学得很快。” 宋莘莘满不在乎轻笑出声,不像她前段时间总挂在表面的娇软无害,本性展露,恰适睥睨二字。 “足下之剑吾亦御得上九霄,何惧区区胯下之马?” 声音太低,周围又太吵,褚京璋没有听清,宋莘莘也不再重复,适时在驯马师等待的地方,重新换上柔软又紧张的表情,任由女师傅小心翼翼搀她下马。 “多谢先生。” 驯马师身份低下,并不敢接这一句先生,赶忙躬身:“公主谬赞,奴不敢当。” 方才专注御马,这会儿实打实踩上地面,宋莘莘才发现摩罗提从头到尾都在马场中央看着她,正纵马向来,高头大马扬蹄嘶鸣,急停在宋莘莘面前,她的脸几乎要贴上马儿鬃毛,急促的风吹乱她刚才整理好的长发,紧接着,摩罗提依旧高坐马背,却弯下腰俯身贴近宋莘莘耳畔: “公主殿下,你天生适合留在我的草原上。” 宋莘莘正要退开一步,褚京璋也靠近随时准备出手,却不想她被摩罗提直接一手掐着腰提上了他的马背,甚至来不及装作害怕地惊呼,宋莘莘只觉得身后那面胸膛异常滚烫,皱眉,强烈的不适席卷全身,完全出于本能,屈肘向后结结实实撞在摩罗提毫无防备的肋下腰腹处。 听摩罗提闷声吸气,也知道自己这个小身板,失去了无害的伪装后,再多技巧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刚巧褚京璋抽出护卫的长剑伴劲风横在摩罗提颈间,三人之间形成了奇妙的近乎凝固的氛围。 摩罗提先开口,松开钳制宋莘莘腰身的手,推开自己脖子上的剑刃,笑得满脸无所谓:“世子,我可是你们大令皇帝的客人。” “不过是个客人。”褚京璋避开宋莘莘,一贯带笑的俊脸冷下,收剑同摩罗提对上一拳,劲风袭来,各退半步:“凭你也敢冒犯公主?” 宋莘莘来不及下马,摩罗提性子急脾气大,褚京璋也让激起火了,两人跨马拳脚往来,都默契护着整张脸写满无语和烦躁的宋莘莘。 褚京璋爱护她,摩罗提不敢真的伤害她。 三个人都没注意到马场外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人,有些跟褚京璋相熟悉的世家公子试图吩咐自家护卫进去帮忙,却又担心摩罗提那东西一怒之下当真伤害到公主,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却就在此时,人群最外围,有道单薄人影,越过重重人群,身法轻盈又迅猛,跃过马场高高的围栏,逆着风加入战局之中,却没跟任何人动手。 第十二章:“我要生气了。” 宋莘莘面前伸出一只手,玄色袖封护腕,黑衫半敞,里衣同样是黑的,腰封下隐约能看到紧实的肌肉轮廓,并不像摩罗提一样显得过于壮硕,周身气质是内敛又沉闷的,五官被青铜制的獠牙鬼面遮挡。 宋莘莘毫无防备向他伸出手,任由这个人将自己抱离马背和身后摩罗提滚烫的胸膛,摩罗提拦不住,对方只一推掌就挥开了他蕴慢蛮力的手臂。 突然出现的人让摩罗提和褚京璋都停下了动作,不约而同攻向这个莫名其妙看不到脸的第四人。 这个人的危险性太高了,区别在于,褚京璋在察觉到宋莘莘对他的不设防后立刻收了动作,而摩罗提攻势更猛,死死盯着那张这辈子都忘不掉的面具。 “是你!” 戴面具的人将宋莘莘护在身前单臂托抱,另一只手随意的抵挡着摩罗提随处而来的攻击,面具下唯一露出的一双眼逐渐从平静转变为不耐,懒于应对,索性握掌为拳,直捶摩罗提胯下烈马的脖颈。 马儿骤然受痛颈骨断裂,嘶鸣着挣扎,摩罗提控制不住,只好找机会跃下马躲避,然后亲眼看着自己的爱马轰然倒在满地尘土之间,马蹄还在蹬动,直到一动不动。 不理会摩罗提愤怒的视线和满嘴听不懂的话,宋莘莘从护着自己的人肩上抬起头,轻飘飘瞥了一眼地上的马和眼珠猩红的摩罗提。 “走吧,阿狰。” 明狰安静点头,好像没有情绪,也没有去看同样一直看着他的褚京璋,抱着“受惊”了的宋莘莘信步离开马场。 “父皇也来了吗?” 脱离出马场外的人群,明狰准确无误找到宋莘莘看似普通的马车,将她放在里面依已经好软垫的小榻上,狭小的空间让明狰只能弓着腰低着头,马车角落的小桌上,尚有一壶温茶,春分一向细致,担心宋莘莘玩儿累了,一直备着。 宋莘莘也不让春分上来伺候,自己倒一杯茶饮了,看着不发一言转身就要下车的明狰,突然出声问了这么一句。 能看到明狰掀帘的动作稍顿,宋莘莘状似懵懂继续问:“没有吗?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阿狰?” 宋莘莘早有感觉,从之前明狰跟着她木然却又事无巨细的时候,就觉得这个人好像有一种奇怪的长辈的感觉,后来发现着不是自己的错觉,也不是因为自己潜意识把他当做长辈。 而是这个人,他喜欢当爹。 一身不爱说话的,呆愣的,充满担忧和责任感的,爹味儿。 明狰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解释自己不放心她出宫,怕她没人看着死在外面,所以趁难得调出来的休沐日暗中跟在不远处,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这番举动有点蠢,于是他继续沉默,下了马车,重新抱着他的长刀,安安静静,一言不发守在马车外。 其他几个从宋莘莘被摩罗提挟上马背后,就一直在时刻准备出手却没来得及的暗卫们互相对视,没敢出声。 哪儿突然冒出来的首领啊,出个差还被顶头上司撞上毫无作为,以至于领导亲身顶班,真的很让暗卫慌张。 虽然他们并不觉得自己几个人等待时机的举动有什么问题,毕竟不是谁都能和首领一样,一边护着公主一边还能轻飘飘制服摩罗提那野人,他们这种普通暗卫,都是掐好时机配合行动,以护住公主安全为主的,当然不能贸然行动。 “阿狰,你是哑巴吗?” 明狰:“……” “我要生气了。” 明狰:“不是。” 三个伪装成护卫守在马车后的暗卫:“?” 宋莘莘从始至终都是娇娇软软的语气,哪怕她说自己要生气了的时候,毫无威胁性,偏偏明狰就是觉得她很认真,突如其来的回应让宋莘莘都没忍住笑了一下:“你在担心我吗?” 明狰再次沉默,他觉得自己好像没什么合适的身份来担心一个公主,更是做了一些多余的事情,似乎导致了什么既定的事情发生了转折,但也不敢继续沉默太久,只好呆呆应了一声“是”。 一个暗卫,担心一国公主,怎么想怎么多余。 “谢谢。”宋莘莘只是娇,但并不是不知好坏的人,她知道明狰似乎是把自己当做什么小动物在担心,也接受他的好意。 毕竟苍生万物原本平等,无论是晚辈、或者动物、哪怕是什么物品,她也实实在在受到了明狰的照顾。 褚京璋出来的时候,明狰已经结束了他莫名其妙的尴尬,一脸自然,站在马车边,车内,春分体贴照顾宋莘莘吃吃喝喝,好像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 马车小窗被敲响,春分执起小帘,宋莘莘看到脸色不太好的褚京璋。 “世子,方才多谢。” “是臣应该做的。” 忙活一场,为他人做嫁衣,褚京璋脸色能好就怪了,看着明狰的时候,神色是不满又忌惮的,却因为猜到了他的身份,并不敢多说什么。 毕竟鬼面将军的大名依旧响彻在军中,哪怕他现在好像只是个侍卫。 这会儿也即将正午,日头烈了起来,宋莘莘透过小窗看褚京璋,并没有发现他的情绪一样,是一贯的笑盈盈:“我有些饿了,世子。” 整个下午,宋莘莘带着春分和三个暗卫,连带着一个明狰和褚京璋,东溜西逛,吃吃喝喝,还钻了旧巷子看斗鸡斗蛐蛐,到该回宫的时辰也没玩尽兴,扁着嘴巴叫春分扶上马车,还探出头往外看呢。 回宫后最先去跟令明帝报了个信,挥退零碎的宫女太监,宋莘莘跪在下位,敛下始终挂在脸上的笑,直视令明帝: “父皇,我不想嫁褚京璋。” 这就是直接把话挑明了,对这个和自己很像的女儿,令明帝也不生气,手上依旧在批奏章,头也不抬,只问她:“朕是什么意思,你可明白?” “女儿知道。”依旧跪得端正,盛夏衣料单薄,只一会儿宋莘莘就觉出膝盖骨的刺疼来,却不动声色,懒于伪装较弱:“还不到时候,父皇。” “何况,和亲也未尝毫无好处呢。” 她这番话落,殿中除了她自己外,令明帝,明狰,和尚德礼,同时抬起头看向她。 宋莘莘却还是那副笑的眉眼弯弯没心没肺的模样。 第十四章:阿如 宓华公主喜欢小男孩儿这事自此传了出去,不止在后宫。 春分有回出宫帮宋莘莘买东西,连摆摊儿的农妇都跟隔壁卖鹅的婶子在聊,还说哪家孩子长得好看,以后去伺候公主也能是个好出路。 这会儿宋莘莘正倚在小亭里翻着本养花的书,身边摆冰鉴,小宫女打扇,春分把从宫外带回来的两袋子土细细埋进精致的花盆,栽上那两株快死了的野草。 “殿下,奴婢听卖菜的婶子还说呢,她家小儿子刚十二,从小体弱,养的白白嫩嫩,聪明又懂事儿。” 养不起的孩子受点苦送去贵人身边,是寻常人家能给孩子找到的最好的出路了,宋莘莘闻言瞥了春分一眼,随口胡扯:“那我们春分姐姐怎的不直接把人带回来,平白的说,谁晓得你真假。” 春分栽好宋莘莘溜达时候无意间看到就非要养的野草,拍了手上潮湿的泥土,故作无奈一叹息:“奴婢可不是想带回来呢,主要人婶子不信奴婢啊,下回殿下一起去,怕就能如愿了。” 周围几个小宫女太监都笑,宋莘莘实在不是什么规矩很大的主子,只要大体不出错,她也很乐意跟这群年纪都小的下人们玩闹,最近几个月,着实把这群人养的面色红润胆子也大了不少。 之前那回遇见琼玉,他们还都一个个鹌鹑似的不怎么敢出声儿,守着那些刻板的规矩怕出错分毫,到了现在,已经有几个小丫头不当值的时候会主动往外跑去跟其他交好的姐姐妹妹打听后宫那些妃子的八卦了。 索性他们都有数,宋莘莘看在眼里,也不都拘着。 这个莫名其妙的谣言现在有鼻子有眼,他们见主子不介意,也都当玩笑看,谁能知道就在当天傍晚,宋莘莘正要用晚膳,猪肚花胶都上桌了,殿外守门的小太监突然高喊贤妃娘娘到。 按理说贤妃来她这儿怎么也该提前知会一声,宋莘莘盯着猪肚嘴巴撅得老高,却还是要和颜悦色笑盈盈起身去前厅问好: “娘娘安好。” 贤妃这趟来是有求于人,自然不摆架子,温和笑着当先去扶了半侧身行礼的宋莘莘,也是个爽快人,直接就开门见山:“殿下,本宫今日来是有些小事想请您帮个忙。” 她说着,宋莘莘正打算看她要做什么,却没想到我们尊贵端庄爽朗的贤妃娘娘直接从身后推出来个白白净净的男孩儿,穿着低位太监最寻常的衣裳,料子却比寻常小太监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宋莘莘:“娘娘,您这是……” 贤妃只笑笑没有开口,是那小太监自个儿怯生生抬了脸,宋莘莘没想到他被帽檐遮住的五官能这样精致,漂亮得像山间精怪化了形,是切切实实看愣了,被身后的春分一拽袖子才回魂:“这是?” “奴,阿如,见过殿下。”小太监看起来也就十四五岁的年纪,一双眼猫儿似的忽闪,面皮嫩的能掐出水,声音也干干净净。 “坐下聊吧,阿如,给殿下泡杯茶。” 宋莘莘平日的茶水都是春分在伺候,在令明帝跟前当过大宫女的,泡茶手艺说不上惊艳,但绝对是最合适的,总能在茶水温度最合适的时候给宋莘莘润口,不凉也不烫,不知是不是让小太监美貌迷了眼,宋莘莘并没有拒绝,顺从贤妃坐在了上首两座靠右,把另外一个左侧主位的椅子留给了贤妃。 看她这样乖巧,贤妃也满意,先并不说正事,只看着在殿中泡茶时动作干净又漂亮的小太监说:“阿如可不是寻常小奴才,他们家祖上也是书香人家,前些年落了难,年纪小就被骗着净身才送到宫里来,也实打实受了一段日子的磋磨。” “这样啊?”宋莘莘并不当真,只顺从柔和的听着贤妃说话,时不时应一声,用来维持自己娇软无害的性格。 “他们家上一辈当家的曾经给我家中兄长当过文师傅,小时候我还见过他,就这,也上月才在兽园瞧见这孩子才要来身边。” “我那宫里,多好谈不上,也总比让他一个孩子在兽园成天担惊受怕做苦力的好,你说是也不是?” 几句话的功夫,阿如已经泡好了茶奉上,看起来挺沉默,始终低着头,却恰到好处让宋莘莘看到了他泛红的一双眼。 “娘娘心善,阿如跟着您,也是个好归处。” 并不主动问她究竟想做什么,宋莘莘不过脑子地应声附和,几个来回说的贤妃都口干,暗中观察她的神色,见到她没有不满和排斥,甚至在看阿如时当真有几分怜悯,脸上的笑才更真切些,略一思索,道:“本宫后半生在这宫里也就是这般了,阿如还年轻,我勉强能算他半个长辈,说句大不敬的话,在这地方,他当真是没什么活下去的意思。” “就寻思着,宓华你总是要出宫的,往后能带着他,给上口饭,哪怕做做杂活,也比活在这四方的后宫里好些。” 宋莘莘在贤妃的注视下低了头,端茶的手顿住,只看一眼怯生生的阿如,沉默良久,才开口:“娘娘说的是,可我……” 她在皇宫这些人面前,一向是乖巧娇软又怯懦的,贤妃当然不担心她会拒绝,只当这孩子担心不合规矩,便解释道:“宓华不必担心,阿如当初进宫该有的规矩都有,什么都明白,肯定不会给你添麻烦,左右不过日后占你宫里下人房里的半张床一碗饭,你只当帮帮我,我实在没办法了,总不能看这孩子这辈子就拘在深宫里。” 这下她连称呼都换了,明白儿着今日怎么都要把这小太监给留下,宋莘莘还等着吃饭,也不把这么个人当回事,索性做出一副无法拒绝的模样,怯怯绞着袖口,磕磕绊绊应了下来,才送走满脸喜色的贤妃。 贤妃走后,春分招呼其他小太监带阿如去先用晚饭,和宋莘莘一道回了房间,亲自给她布菜,询问:“殿下,当真要留下那个小太监?贤妃娘娘她……” 她话未说透,也是这么长时间早看透了宋莘莘本质是怎样的,并不真的把她当做傻孩子哄。 第十五章:公主逛青楼 “无事,上回万寿宴上贤妃不就拐着玩儿提醒着父皇我该嫁人了么,还能是因为什么。” 贤妃家中为官多年,也算有些底蕴的,但左右跨不过个贵族的坎儿。 话说差不多就行了,春分在深宫这么多年,跟着令明帝又三年,什么不懂呢,她只安安静静给宋莘莘挑着鱼腹柔软的刺,温温柔柔地笑:“殿下清楚就好。” 阿如和其他几个小太监同屋歇了一晚,第二日早早就守着宋莘莘房门开始当值,他话并不多,几天时间,一直是安安静静的,就在不远处看着长宁苑的一切,跟其他几个小太监一起守着宋莘莘,排上的轮值也从不抱怨,旁人同他说话,他就乖乖应答,其他小宫女偶尔指示他去做些累活也笑笑就去了。 不过,宋莘莘的茶水从他来的那天开始,就全部交到了他手上。 春分也不防着他,宋莘莘更是总喜欢把人叫来跟前,也不做什么,就闲说两句话,饮一杯茶,或者喂鱼时喜欢让他捧着盛饵的小碗。 怪不得贤妃会选他呢,确实乖巧懂事,也的确招人喜欢。 阿如在长宁苑待了半月,什么活都能做的很好了,其他下人也爱同他说话,宋莘莘只看着,突然在一个傍晚,让春分跑了一趟乾正宫,去给令明帝传了个话。 第二日一早,正起了床要和守夜小太监换值的阿如就看到,宋莘莘寝殿门外多了个他没见过的陌生男人,侍卫打扮,却遮着脸,高大又冷酷,下意识警惕,想问什么,却遭另外的太监捂了嘴。 “做好活就行了,别多话。” 他只好闭住嘴巴老老实实站在了门的另一边,随时听着屋里动静。 今儿宋莘莘起的早,卯时一刻钟,阿如上值还没多久,就听里面传声出来,在里头守夜的宫女推开了门。 阿如多看了一眼对面的男人,见他没有要动作的意思,短暂犹豫了片刻,很快自然地进了屋,给宋莘莘换上新茶,等着她梳妆。 “阿如,你从前叫什么名字?” 宋莘莘正让宫女给梳发,抬手遮着嘴巴打了个哈欠,余光撇到外间漂亮的小太监,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奴过去姓祁,名单字如。” 得了回话,宋莘莘放下手开始挑选首饰,随口:祁如?” “是的殿下,阿如是贤妃娘娘叫惯了的名儿。” 这回,宋莘莘只“哦”了一句,让平日里多受照顾的祁如颇有些不适应,略有些幽怨看着宋莘莘满不在乎只关注打扮的侧脸,眼睛直接就红了。 可今日却无人注意到他的委屈,几个宫女都欢欢喜喜给她们殿下梳妆打扮挑选衣裙,待她们收拾停当,一个时辰已经过去了,宋莘莘连一道视线都没有分给委屈巴巴的祁如,从他身边路过,裙摆带起的香风也从他面前飘过去。 宋莘莘笑盈盈一个小跳跃过门槛,分明稳稳当当,明狰却下意识扶了一把。 “阿狰,今日怎么是你来啊?” 她脸上的欢喜在看到明狰后更加耀眼,提着裙子跳下台阶,仰头看他:“父皇也嫌你像个木头一样了吗?” 明狰面罩外的一双眼依旧是木然的,没人知道他面罩底下,也跟着宋莘莘扬起了一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笑:“陛下担心您像上回一样玩过了头,吩咐属下来盯着。” 明狰可以说是长宁苑这群胆大包天的小宫女小太监最害怕的人了,比那几个凶巴巴的护卫大哥都可怕,他总是冷着一张脸,说话也冷冰冰的没什么情绪,偶尔过来一回替陛下送东西或者传话,还会训她们殿下。 她们害怕,宋莘莘可不怕,她就喜欢调戏这种刻板的人,每回总爱趁他过来的时候,故意丢掉披肩,或者坐在池塘边高高的石栏上。 每次明狰都会用一模一样的语气说:“殿下,穿上。”或者“殿下,下来。” 宋莘莘就撇撇嘴,故意做听不到,直到明狰耐心耗尽亲自动手,从战战兢兢的宫女手中拿过披肩替她披在肩上,或者把她从栏杆上一只手抱下来。 “嗯?你今天怎么会说话了?” 他话里带着半分微不可查的笑意,被宋莘莘敏锐察觉出来,凑近了笑嘻嘻和他开玩笑,如果平时,明狰绝对一言不发独自进行一会儿被戳穿的尴尬,可今天他好像心情真的很好,竟然也不抗拒,反而伸手给宋莘莘整理了一下挂在发间的步摇坠子:“属下不是哑巴。” 行吧,他依旧还是那个呆子。 宋莘莘无语,翻个白眼退后一步:“走吧。” 今天宋莘莘要出宫,昨儿就让春分去跟令明帝请过旨意,揣着令牌,身后带着明狰。 春分叫上还在委屈的祁如,好像没发现他的情绪一样,和往常一般无二温温柔柔的语气:“阿如,你也跟着。” “是,春分姐姐。” 明狰觉得宋莘莘依旧是那个乖巧的小公主,上回出事,主要原因在摩罗提,如今摩罗提早就离开,小殿下就是待不住想出去走走看看,能出什么事儿呢。 没想到啊,宋莘莘那可不是一般的乖巧。 她这回没再被盘问,带着明狰大摇大摆就出了宫门,春分笑得温柔,祁如小心翼翼。 宫门外还是停着那架在皇宫里看起来非常低调,但进了人群中就会十分惹眼的富贵马车。 这次宋莘莘甚至直接查好了路线,指挥着明狰驾马穿街走巷,目标明确,最后让马车停在了京城著名的青楼门口。 明狰的脸色在前一条巷子里就已经黑了,马车里的春分这会儿透过小帘看外面,面色也隐泛绿光,更不要提祁如,甚至在打哆嗦。 这万一让陛下知道他们带着殿下来这种地方,都不是掉个脑袋能解决的问题。 春分努力劝宋莘莘回头是岸,却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苦着脸跟在欢欣雀跃的小殿下身后。 宋莘莘刚下马车楼内就有人迎上,是紫色纱裙敞颈露腿的大美人:“小姐您里面请。” 这地方谁不是人精,宋莘莘价值不菲的马车和她身后气质不似常人的几个下人都彰显着她的尊贵,直接就带着人上了楼上雅间,连票费都是进了屋才提的。 一人百两银,足够寻常百姓一家富富裕裕过好几年。 第十六章:注意分寸 当然,这些钱不说宋莘莘,春分也没太当回事儿,小心伺候着宋莘莘在小榻上坐下。 “劳烦您唤些舞乐先生来,费用不计。” 来都来了,春分也不是什么死板的人,就算掉脑袋那也是今天之后的事儿,左右是殿下喜欢的,看看又何妨,直接抽出大面额银票递给那姑娘,特意说了句先生,就是点拨她不要带些不三不四的人。 那人收了银票恭恭敬敬退出,宋莘莘看小几上摆着水灵灵的葡萄,打个眼神儿,还不等春分动作,离近一步的祁如就先取来细细剥了皮,怯生生又期待着喂给她,满眼缠绵。 春分懂事地退开几步,明狰却皱眉,依旧站在旁边,锋锐视线落在祁如身上,叫他后心一凉。 明狰有种感觉,像是自己养的白菜被虫蛀了,却没得宋莘莘指派,只能守着,眼看宋莘莘笑盈盈以唇接了那粒水灵灵挂冰霜的葡萄入口,还笑嘻嘻摸了摸小太监白净的脸。 祁如没想到出来一趟能有这样的收获,眼中笑意藏也藏不住,顺势就偎进宋莘莘柔软的怀里去。 今儿出宫,他本身就穿的单薄简衣,这会儿领口蹭开了些,白净胸口明晃晃的,宋莘莘也是玩笑心起,顺手就摸了一把,当真玉脂般嫩软,就连春分都眯着眼看了会儿,颇有些跃跃欲试的意思。 可惜,祁如这会儿满心满眼都是宋莘莘,根本没有注意到在场其他两人的视线,直到房门被敲响,宋莘莘按住了他试图起身坐正的动作,唤了人进来,一水的细腰美人,抱琴抱筝,还有个轻纱遮面的高挑男倌儿,白绸缠身,裸着足,进来就将那勾人的视线落在宋莘莘身上,侧过身盈盈一拜。 宋莘莘还搂着祁如呢,见到这人就直勾勾看了过去,偏着头,满脸纯真:“叫什么名字?” “回小姐话,奴家相南。” 他与祁如不同,正儿八经花楼教养大的,眼神直白,就看着宋莘莘不动,水波似得一双眼,落在正半靠的祁如身上,尽是嗔。 还是明狰实在看不下去,自顾自拖了个椅子来坐,抬手叫他们赶紧开始,琴筝才奏响,清晃晃的,相南赤足点上圆踏,侧腰甩袖,舞轻盈,如堕仙境。 说实话,宋莘莘从前来这种地方逛的并不少,修仙界哪怕在凡尘,漂亮的男女也绝对不少,但要比较相南,怎么都缺了些韵味。 看入了眼,宋莘莘哪儿还记得自己怀里还有个祁如,桌上绢花捻在指尖一撇,轻飘飘又准确无误落在相南披散的发间,勾得美人一笑眼波流转,心满意足自个儿捻瓤蜜瓜吃。 看她行云流水的操作,明狰很怀疑这位小殿下从前当真从未出过冷宫,别的不提,就那手摘花飞叶,没几年功力根本不可能做到,下意识,他又将视线落回到宋莘莘专注的侧脸上,有点想把她带回去研究一下的冲动。 宋莘莘其实根本没有在明狰面前掩饰的想法,这个人很对她胃口,迟早都得想办法把他从父皇那儿要来,不光是喜欢他的性格处事,他的作用在宋莘莘看来,可不是简简单单一个暗卫首领能彻底发挥的。 仙品的人傀,做凡品的活,太过大材小用。 就好像当年师傅用她九死一生从上古秘境带出来的神器帮小师妹顶金丹期天雷的时候一样大材小用。 这会儿宋莘莘确是看入了迷,没想到旁的,直到腕间落上一滴湿热,才见怀中祁如抿唇安安静静落泪,直接就心疼了,给人又是擦泪又是哄,相南走到身前也没留意。 还是祁如和相南先对视上,两个比姑娘还漂亮的男孩儿,一个半靠在身上,一个跪倚在身前,宋莘莘是顾了这个顾不上那个,耐心本身也不多,哄几句就开始有些烦,啧声把两人往开一推,一手一个点着眉心不叫乱动。 “乖一点,不然把你们都丢出去。” 本身宋莘莘也娇小,怀里脚下伏着两个漂亮男孩儿跟小狗似的,一模一样的水汪汪的眼闻言都怯怯看她,实在叫人难以抵抗,索性当真跟哄小狗一样一人嘴里喂颗葡萄,祁如尚好点儿,毕竟在宫里学的规矩多,乖巧接过不再折腾,相南却是实打实的野路子,也不清楚宋莘莘身份,只觉得这么一位客官放走了可惜,含了冰凉的葡萄还轻轻“嘶”声,整个人一缩瑟,更依偎近了,冰凉的唇似是无意磨蹭过宋莘莘指尖,眼巴巴看着她,正待更进一步,直接被一道大力拍开了嘴。 明狰还是那张冷脸,原本抱着的长刀正握手中,方才是拿刀鞘尾端推开的相南。 娇滴滴的人儿,这一下唇直接疼得艳红,泪珠子摇摇欲坠挂在眼睫上,端着委屈嗔眼明狰,再唤宋莘莘:“主儿,奴知错了。” 这……好家伙。 宋莘莘只能感叹这地方调教人的本事真不错,要不是她这身份不合适,还是个没兵器的小姑娘,当真想给他按倒了折腾。 啧,怎么就还是个女的呢! 气死人了! “小姐,注意分寸。” 明狰的声音粗又沙哑,格格不入,叫宋莘莘猛得醒了神儿,慢慢,慢慢地扭头,看到他那张隔着面具都能看出黑色的脸,什么相南,什么祁如,都是过眼云烟,只剩下今天这人怕是要冷一整天脸的念头。 “……好嘛。”这回怯怯的那个成了宋莘莘,眼巴巴从两个美人环绕间伸出手去,拉一下明狰的袖子:“那阿狰,你来陪我。” 祁如和相南一起去看遮住脸的明狰,眼睛里的排斥明晃晃的,却在他平静注视下只敢安静退开,明狰也不拘束,细长的榻,宋莘莘坐在中间软趴趴的,他就坐旁边,隔着半人距离,一抬手,琴筝舞曲再动,捡着桌上干果,稍一用力破开壳,挑去碎渣,剩下的白净果肉放在个空的小碟里,攒够一小碟,就给眼巴巴的宋莘莘倒在掌心。 这回世界都好像干净了,始终提心吊胆的春分松了一口气,也敢去专心听曲儿了。 明狰这尊佛坐旁边,宋莘莘是一点儿旖旎心思都起不来,心灵似乎得到了净化,只在接过干果的时候会把注意力集中在明狰的手上,突然冒出一句: “阿狰,你的护腕可以给我戴一下吗?” 第十七章:掌心相贴 明狰的手,掌心爬满硬茧,虎口裂纹横生,就连手背上也有看似可怖的疤痕印记,延伸进他紧紧束住小臂的护腕里。 但这双手,五指偏偏修长,骨节分明,并不厚,只是宽大,反而和寻常武夫相比有些单薄。 宋莘莘将他和自己的手放在一起,好像小孩子和一头野兽。 听她询问,明狰也不犹豫,直接单手拆了左边护腕暗扣解下递给宋莘莘,连带着手里顺便捏开了最后一个核桃。 接过护腕,宋莘莘才第一次认真研究这个被自己当过坐垫的东西,外层是金丝的薄甲,几个暗槽都带短又窄的刀刃,内侧则是柔软的小牛皮,大概是戴的时间比较久没有换了,有些小绒毛已经结成了软刺,摸上去疙疙瘩瘩,透着一股非常浅的腥味。 她本身是准备闻一下的,却被满手果仁的明狰用手背制止:“有血,不干净。” “哦。” 口中应着,宋莘莘却趁明狰不注意,撩起宽松袖口,偷偷摸摸把护腕扣在了自己细瘦白净的手腕上,直接就掉了下去。 “好大,你的手好粗啊,阿狰。” 明狰“嗯”一声,把一捧果仁放进宋莘莘已经吃完的小碟:“总要练功。” “练功就会变成这样吗?”强行把护腕松松垮垮戴在自己手上,绕了两圈才不再会掉下,宋莘莘嘚嘚瑟瑟伸手给明狰看:“我就不会,是你只顾练外功才这样的。” 宋莘莘声音小,春分和祁如伴着曲声都听不清:“外功练骨,内功练气,以气养骨,才是真的内外兼备。” 虽然在看到她摘花御叶时就大致猜到宋莘莘不是什么真正的娇弱公主,可明狰也着实没想到这番正经话能出自她口,看她的眼神也从平静,到如今多了几分疑惑,却实在馋功夫,同样压低了声儿:“怎样练内功?” 他虽然听过练气一说,但实打实没接触过,这么多年也没遇到过真的练气能强过练外功的高手,至于询问宋莘莘,纯粹是附和她罢了,并未指望她真的能说出什么来。 程驰说,带孩子就是这样的,要配合她。 宋莘莘捏了粒果仁扔嘴里,还稍微想了想该怎么说。 毕竟,炼气,对她来说就和吃饭一样,很难具体解释出来,从前炼气也不过是最基础的入门层面罢了。 皱着眉思考半天,宋莘莘还是觉得这东西很难口头表述,索性直接抓住了明狰还沾着干果渣的手,也不顾其他人怎么想,掰开他半蜷的五指和自己的手调整成掌心相贴的姿势,调动自己过来以后只剩层基础的真气: “没法儿解释,你感受一下。” 宋莘莘的掌心是温凉的,明狰有点僵硬,想收回手,却突然变了神色。 她的掌心从指尖开始,泛起一股和煦的温热,沿着指节到掌心,透过皮肉,缓缓传递到他的掌心,再蔓延到五指。 “喏,这就是气。” 从未接触过的东西让明狰有些愣神,很快他调整好心态,也顾不上冒犯,细细感受起那丝丝缕缕的热流,传递到指尖有隐约的刺痛,手掌之下连接腕部的地方,更是胀痛。 他的疑惑宋莘莘清楚,既然想要用这个人,首先就要让他达到能被使用的层面,只会蛮力和技巧是不行的。 “脉络不通,我传给你的气只能在你的手掌之内流转,下面的经脉被堵着,过不去的。” 收回手,宋莘莘歪头看他:“试试?” 掌心依旧残留的滚烫明狰清楚不是自己的错觉,澎湃的热汇聚又蔓延,却只在这一只手的局限内流转,试? 根据宋莘莘漫不经心的视线的指引,他指尖贴上一粒厚实带壳的杏仁,一缕气小心翼翼放出,杏仁表面只是瞬间,裂纹横生。 “没骗你吧。” 她的眼睛不似祁如他们生的魅,却小鹿似的干净又明亮,那嘚瑟的小表情,就好像并不是刚教了明狰什么,只是在炫耀自己无人知晓的小本事。 “多谢。” 明狰还是一如既往的不会说话,宋莘莘也并不指望他能说出什么话来讨人欢心,若真有那么一天,只能说他学坏了。 现在这样就很好。 从青楼出来,宋莘莘注意到了春分和祁如看着她和明狰时奇怪的表情,但没当回事,一点儿不在乎,背着手迎着风,弃了马车,一蹦一跳走在开始热闹起来的集市上。 味道不太好闻,有卖活物牲畜的,也夹着青菜根系的泥土腥,肉包子素饼子味混在一起,道边捧筐卖簪花的老太太佝偻腰身,牵着光屁股的小孙子。 “小姐,要绢花么?” 宋莘莘看她眉眼皱纹密布,干瘦一双手捧着藤编的小筐,里头放着许多对她来说算不上好看的布绢花,细细挑拣了半天,终于找到一朵鹅黄的蝴蝶花来,别进发间,偏头问春分:“好看吗?” 春分眼光也是很高的,却细细看宋莘莘和她金玉发饰间那朵鹅黄的小花,笑说:“好看,小姐。” 两文钱,他们几个人硬是凑不出来,无法,春分只能给了老人家一枚碎银子,然后在老人千恩万谢时离开,转个头的功夫,宋莘莘已经跑到后街人群拥挤的巷子口去垫着脚凑热闹了。 嚯,卖身救父。 宋莘莘能感知到躺在地上那个干瘦老头还剩着最后一口气,跪在前面拼命磕头的是个姑娘,泛黄的布衣,白巾裹发,身前一张破布,用血红颜色写着父亲的病情。 二十两对京城这些富贵人来说都不是什么大钱,光宋莘莘听到的,就已经有很多人在说想把姑娘买回去试试味道了,猥琐得不行,扭头去看,果不其然是满脸油腻双眼浑浊的大肚子老爷。 凭借娇小的身形挤到人前,宋莘莘根本不担心自己,抱着裙子蹲在那姑娘面前,掀开遮着老人面庞的粗布,看了他几乎青紫的脸,拧着眉摸到滚烫的额头。 “春分,带他们去医馆。” 春分没能没能第一时间挤进来,却也始终紧盯着宋莘莘以防她出意外,听到吩咐没有多想,直接应声,礼貌又迅速拨开身前的一群人,和祁如一起搀起那位老人,招呼了姑娘跟上,就往最近的医馆去了。 宋莘莘没有和他们一起,而是看了一眼人群之外的明狰,听着周围几个男人猥琐的骚扰声,娇滴滴的一张小脸冷下,意外的有几分凌冽气度,瞥了叫嚷最凶笑嘻嘻的男人一眼。 第十八章:遵殿下令 转瞬而已,明狰粗糙的手指已经扣上那人喉骨,依旧是看不到脸,像个隐藏在暗处的黑影,眨眼间捏碎了他最要命的骨头。 待明狰松手,那男人捂着脖子直接倒在地下蜷缩成一团,发不出声音,只“荷荷”地挣扎,周围那么多人,没一个敢上前的,就连他带的护卫们,也呆得像个被吓傻的鹌鹑。 终于顺着人群让开的空地来到宋莘莘身边,明狰声音不大,也能叫这会儿非常安静的旁人听到: “陈健银,经营西街三座赌坊,十四房妾,三子一女,遗漏税款三千六十百一十两四钱,强占民地,抢民女三人,故意伤人致死数次。” 巧了不是,前段时间暗卫才刚查完京城一些比较爱惹麻烦的商户,交给明狰了一份名单提给令明帝准备处理,其中就有这位陈老爷。 “哦,坏人啊。”宋莘莘一改方才的冷然,突然笑起来,提了裙摆不轻不重踢一脚地上快要没气儿了的男人:“秉明父皇吧,抄家冲国库,九族先不诛了,光他家里,男丁充军,女子犯过事儿的关押,其余……都送去学堂好好念书去。” 已经有人通过宋莘莘的几句话猜出了她大概的身份来,更不敢说话,也不敢贸然有动作,就见他身边高大神秘的侍卫再次动作,撩袍拄长刀单膝跪地: “遵命,殿下。” 他打指一个长哨,周围不知何处刷刷刷冒出几道黑影,齐刷刷跪在明狰之后呈扇形,齐声: “遵殿下令!” 宋莘莘轻一颔首,来的那几个人同时散开消失不见,连带着地上还没断气的陈健银,也被不知道哪个给带走了,怕污了宋莘莘的眼。 刚才的动静真不算小,几乎整条街上的人都挤了过来看热闹,无人敢出声,自动自觉让开了条路,宋莘莘离开的还不算困难。 到医馆,春分已经帮着大夫给老人下针灌药了,那个素衣的姑娘跪在床边,紧张地盯着在床上痛苦挣扎的老父亲,好半天才留意到宋莘莘进来,赶忙转个方向开始磕头,明明刚才跪在街上的时候还能保持冷静的,这会儿却半天连句话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一个劲儿只磕头,眼泪挂满她还算清秀的一张脸,素色衣裳尽是灰土,狼狈不堪。 春分和祁如在帮忙照顾病人,宋莘莘也没制止她磕头的动作,直到看见她额头磕出血痕染红地面一小块,才弯腰扶住了她。 “行了,二十两也不是买你在这儿磕头的,先照顾老人吧。” 不多时,老人虽然依旧滚烫,但脸色好了不少,大夫松了口气,说算是救回来了,那姑娘才终于放松了紧绷的最后一根弦,一下瘫到地上。 安顿好老人先暂住医馆让大夫帮忙照看,宋莘莘带了姑娘到后院,一过去她又跪,这回好歹是不磕头了,否则血呼刺啦看着也难受。 “小姐,奴婢自今日起做牛做马报您大恩!” 这会儿她一点也没有以后要卖身给另外一个陌生人的不安和恐惧,甚至看起来有些过于平和,亭亭跪在院中,自成一方宁静。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宋莘莘问,她就答:“我……奴婢名叫白石,父亲在京城做些木工活计糊口,母亲早亡,家中还有个年纪小的妹子,刚满十二。” 生人没法带进皇宫,太过麻烦,宋莘莘索性让春分给她留下了些银子,先安顿父亲养病要紧,留了个地方,一月后,下回出宫再来想办法。 天道自有安排,反正她懒得安排。 一日过半,再走出医馆,日头已经偏了西。 宋莘莘才发现自己手上还缠着明狰的护腕,怪不得总觉得不太对劲,半天没拆下来,揉着眼睛叫明狰帮忙。 “春分,咱们回宫吧,我有些困了。” 昨儿晚上她顾着抱着自己栽的两颗野草傻笑,后半夜才勉强睡着,大早上又起来,这会儿眼皮子都打架,迷迷瞪瞪被扶上马车,趴在小榻上就睡过去了。 直到回了皇宫,明狰把她从马车上抱下来再搬回长宁苑,宋莘莘眼都不睁,手里拽着明狰身后的头发,时不时扯一下。 春分从没见过有人能在别人怀里睡出四仰八叉的姿态,宋莘莘做到了。 明狰胸膛宽厚,手臂又有力,宋莘莘根本不担心自己乱动会不会掉下去这样的问题,半路上睡不舒服,还拧咕着翻了个身。 把宋莘莘好好安顿在她的寝宫床榻上,明狰就要离开,收手的时候看闭着眼睛的宋莘莘拧了眉吸口凉气,才发现自己护腕的暗槽挂上了她的头发,死死绞在一起,一时半会儿根本解不开。 尝试许久,春分也凑过来帮忙,都没办法顺利,又不能扯断头发,不然保不齐这位小殿下醒来以后要怎样作怪,干脆拆了护手,就留在她枕边,吩咐春分给宋莘莘放下床幔,同往日一般无二,干脆利落转身离开。 明狰走后,春分刚给宋莘莘掖好被角,突然看到本该安静沉睡的殿下毫无预兆睁开了眼一言不发,被吓了一跳。 “殿下?” 宋莘莘放空的视线这才看向她,轻轻笑了一下,继续放空,声音也软趴趴的:“春分,我在想……怎么能把明狰要过来,跟父皇说想要他做我的面首可以吗?” 春分:“哈?” 先不说令明帝能不能同意吧,明狰自己怕是都不能接受,春分又看自家殿下好像真的很喜欢明大人,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呆呆站了半天,发现殿下说完那句话后闭上眼睛又睡着了…… “……行吧。” 她们都没发现,出门之后的明狰并没有马上离开,反而站在门外整理着自己拆下护腕后有些乱的袖口,脑子里想的是和宋莘莘掌心相贴的时候那股温热,和异样的柔软。 然后他就听到了“面首”两个字。 明狰:? 其实……细想好像也不是不行哈? 光是宋莘莘的“气”,就足够勾引到一个武懵子了,何况她确实很好哄,很听话,很活泼。 大概吧。 第十九章:顺从我,阿狰 近日天气转凉,宋莘莘更喜欢从早到晚窝在宫里恨不得不动弹一下,唯一能让她提起兴趣的只有那两株越养越奇形怪状的野草。 大概是因为宋莘莘坚持每日护养,两个原本干枯耷拉的小东西最近长势喜人,从手掌高的小苗直窜到有人腰高,卷曲的叶片舒展开,上面竟爬满细密浅淡的纹路,顶端生隐约的红色星点,不得已,宋莘莘把它从盆里挖出来,连着土移到院子的花圃里,仔细观察了两天,并没有发现它有蔫吧的征兆,这才放下心。 “殿下,这……长得好奇怪啊。” 春分从未见过这样的花……或者草,想问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直到宋莘莘给它们起了名字——长青和长生。 明狰过来替令明帝给宋莘莘送诗集,手中长刀尾端不留神碰到了长生长得最大最招摇的一片叶子,直接被恰好看见的宋莘莘一把推开: “别戳坏了,这可是我的宝贝!” 明狰茫然,春分无话可说,祁如老老实实接手打理草叶,终于放心下来的宋莘莘这才注意到明狰拿着的书,小小的脑袋上大大的问号:“父皇让你送什么奇怪的东西?” 她只能说看得懂,但实在对看书,尤其是诗词古籍没什么兴趣,令明帝分明是知道的。 “嗯,书。”明狰还是老样子,但走进前厅自己找地方坐下后,挥退下人,只留宋莘莘,在她眼皮子底下翻开书,取出书页中夹着的半张纸。 接过东西,宋莘莘一瞥就瞪大了眼睛:“父皇是什么意思?” 不揣测圣心是基本,明狰也并未多说,交了东西喝一口茶,拿上自己的刀起身就要离开,最近令明帝总吩咐他做一些很浪费时间的事,明狰想跟他谈一谈,不愿意再因为一下没有意义的事情牺牲自己的练功时间。 他的右手最近很不对劲,下意识换手执刀,甩了下手腕。 看明狰要走,宋莘莘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叫住他。 其实从他一进来宋莘莘就发现了不对,这人气息变得更肆意了,曾经那种内敛感消失了大半,他有些控制不住刚开始接触修炼的真气,连头发丝都在隐晦的浮动。 教导他,或者纵容他自己摸索,宋莘莘略一犹豫,最终选择揠苗助长,从未接触过炼气的人自己从头摸索,太慢了,宋莘莘却有些急切,她迫不及待想要知道明狰能走到什么地步。 “阿狰。” 身后轻软娇俏的声音叫住明狰,他满脑子还都是怎样让身体里为数不多的真气为自己所用,停下脚步回头的动作略有一些僵硬:“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宋莘莘将自己垂落在侧脸的碎发抚回耳后,脚步和缓,提着裙摆向他走近,垫脚尖抬起手,指尖触摸到明狰覆在下半张脸上有些硬挺的面遮边沿,只是碰了一下,在明狰隐晦的抗拒下,转而指尖点上他的眉心,属于此生君的浩瀚真气顺着指尖,丝丝缕缕过度进明狰的灵台,触到一层屏障时,真气化为宋莘莘手指的模样,一下、一下轻叩。 “顺从我,阿狰,打开你的灵台。” 距离太近了,她的声音似乎回响在脑海最深处,明狰最开始维持着自保本能下意思试图抵御,却被她轻轻软软的声音轻而易举穿透屏障。 她无孔不入。 “是,殿下。” 属于宋莘莘的真气看似丝丝缕缕虚无缥缈,明狰却能清晰感知到来自其中如山岳般浩瀚磅礴的强横,而且,她似乎也正被什么限制,那股令人生畏的彭拜被死死压迫在虚无的表象中无法透出一分半点,只剩柔和。 发丝般柔软的真气穿过明狰的每一寸脉络,随剧烈的痛苦凶猛的穿透一层又一层愈发厚重严密的屏障,短短三次而已,明狰已然冷汗密布。 宋莘莘从始至终都在观察明狰,看他被冷汗打湿的眉眼,和衣衫包裹下正在细微痉挛的紧致的皮肉和骨骼,破奇经八脉每一寸转都是致命的,冲破屏障的同时,宋莘莘还分出一部分真气在为他拓宽经脉。 这段时间,明狰自己感知着上次宋莘莘留在他掌心残存的气,自己在不知不觉间也已经汇聚了一些在掌心,他只是不知道该怎样控制真气,以至于那一团气全部拥堵着,更将本就不够坚韧的经脉撑破出裂口,所以他才会急躁,然后更加急切,陷入并不算好的循环里。 这种情况宋莘莘从前称为走火入魔,不过明狰情况稍好一些,还能控制。 第三道拥堵的经脉冲开,宋莘莘先不再继续,转而以真气在明狰的身体之间游移,带着他掌心那一团陌生的气一遍遍游走在经脉之间,修护每一寸破裂或单薄的脉络,也带他一起寻找他的方向。 “阿狰,跟着我。” 不再冲击屏障,明狰身上的痛苦明显减轻,却以致脱力,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本能,只勉强清醒,感受着自己无力但庞大的身躯重重倒在娇弱的小殿下身上,被她轻而易举半拥在怀中,感受她的温和与柔软。 如果是另一个人,明狰或许强撑也要让自己保持清醒,但…… “殿下……就到这里。” 他清楚自己的极限在什么地步,也清楚自己的逞强只会造成功亏一篑,宋莘莘笑着收回了手,属于她自己的那几缕真气却依旧停留在明狰的经脉中,缓慢替他修复着因为冲击而受损的地方。 “好。” 祁如打理完院子里的花,洗净双手要给宋莘莘煮茶,却没想到,意外看到了两人在前厅依偎的模样,也只愣一瞬,很快重新挂上温和顺从的笑,迎着宋莘莘看过来的清冷的视线,躬身退开。 宋莘莘看到了他,却懒得理会,只将陷入浅层昏迷的明狰扶正,一指轻盈在他耳后点上,瞬间的寒凉唤醒他试图休息蕴养的意识。 “阿狰,回去休息吧。” 明狰看她,自己还被她细瘦柔软的手臂半拥半扶,很难想象她的身体里到底藏着怎样庞大的力量,不敢深思,拄长刀撑力退开一步,低头应声:“是,殿下。” 春分只见难得看起来十分疲乏的明大人独自离开长宁苑,视线追随他依旧挺直的背影至再看不见,才走进前厅,低惊一声,慌忙上前扶起撑着桌案急促喘息的宋莘莘。 “殿下?” 第二十章:唐记镖门 明狰第二日休沐,避开暗卫营几个聒噪的属下,独自一人在屋里感受着体内流淌的真气,很奇怪的是,他的真气和之前在宋莘莘身上感受到的温热不同,流淌间尽是寒凉,甚至在他尝试运转真气带动挥刀时,刀刃也会渡一层浅显不易察觉的寒霜。 唯一的不足,他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这层真气,总是在不自觉间放出,给新养的那几只王八喂食的时候,龟食上被不小心留下真气,直接导致王八原地冻僵,差点没救回来。 明狰小心翼翼捧着四条腿都在抽抽的王八,满脸茫然,好无助。 该怎样控制真气?想不明白,他决定向宋莘莘虚心求教一下,却还没等到换好衣服进宫,先收到了一份新的任务,令明帝口谕直达暗卫营。 宋莘莘这次出宫属于意外,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被亲爹指使出来干活,堂堂一国公主,无奈穿上男装,修饰了肤色脸型,束长发,连春分都没带,暗处跟着三个不太熟悉的暗卫,独自一人,怀里揣着一张纸,大大咧咧出了宫门。 事发突然,宋莘莘被草率安排了个敷衍似的身份,没办法,女装出门实在不太方便,好在看到宋莘莘的男装后,令明帝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这种活原本都是明狰在做,但他性情过于刻板冷淡,这次实在不合适,暗卫营的其他人身份上又不够撑起场面,思虑再三,令明帝还是慧眼识英雄,一眼刀中了自己那个每日无所事事窝在长宁苑养花摆烂看似娇弱无力实则总能带来惊喜的闺女身上。 青竹长袍鹤翎靴,衬得宋莘莘满身尊贵从容,驾马直奔闹市,袍摆翻飞,一路撞倒了数不清的摊贩,勒马急停在一处不太起眼的坊市外。 宋莘莘下马,不急不缓叩了紧闭的大门,将令明帝头一天送来的那张纸,顺着开一小条缝的门递进去,被一双干瘦的手接住,没过多久,大门咯吱咯吱缓慢大开,从中走出一位白衣老者,恭恭敬敬弯腰: “宋公子,里面请,家主等候多时。” 唐记镖门的坊市,一向只接待他们同盟族人,宋莘莘递上去的是大令范围内最大一处私人盐运商队少东家身份证明。 宋莘莘跟在老人身后不发一言,穿过清冷的坊市小街,来到最深处一座三层小楼下,老人带她入内上座,摆上茶后弯腰退下。 一盏茶放至温凉,里间内来人,灰褂长裤布鞋,能看出肌肉虬结,光头浓眉,四方脸,年约四十出头。 “小公子年纪轻轻便能独身上京,唐某佩服。” 年纪轻轻独自沿海一路上京是宋莘莘的新人设,她也不反驳,轻抿茶水挂笑:“唐先生谬赞,不知货物可备好了?” 唐石击掌,便有成队人抬重担进门,方口大箱,敞着盖儿,火药、弓弩、附成箱未盖官印的金银元宝。 “公子,可要清点查看?” 宋莘莘并不说话,神识一扫便知真假,旁人却不知她有这番本事,只见年纪轻轻似乎涉世未深的公子哥儿只扫一眼便放下茶盏,自座间起身,抱拳:“唐门主名风在外,自是不会欺晚辈年少不知事。” 黑吃黑的活儿宋莘莘往前并不是没有做过,在修真界,有些东西不争抢是得不到的,得不到就代表永远慢人一步,她能修至名满天下,自然不能算什么纯粹的好人,干这活儿异常熟练。 “家父不日即将入京,只等到时同门主共饮杯酒。” 唐石不疑有他,大笑应声,正吩咐下人将货物送去宋莘莘落脚处,却被打断,宋莘莘轻叩桌面三下,礼貌出言:“晚辈自带了属下,不劳烦门主。” 待唐石疑惑点头,她才轻唤声:“阿狰。” 七八道黑影动作迅猛,自门窗各处入内,接手过唐氏下人们准备搬运的重担,再看宋莘莘轻轻一点头,人影连带着货物转瞬间消失不见,只余一人留在了屋内,正负手立宋莘莘身后,悄无声息,却让唐石莫名觉得突兀的寒凉。 “望门主不要见怪,晚辈入京不易,不便告知住处,这才随身带了些可用的人,扰您居所清净,实在抱歉。” 唐石这时才算彻底打消了疑虑,私开盐运在大令界内是重罪,这宋氏一门能几乎包揽全部私盐生意本就不合常理,他们对自己毫无防备才算反常。 也多亏在如今大令,国姓宋并非单独一脉,否则令明帝直接拿大名当小号的这一手离谱操作就足够让他彻底翻车。 没了怀疑后,唐石面上笑容更爽朗几分:“不知宋先生何时入京,唐某早想同先生共饮。” 宋莘莘并未直说,反而向身后明狰勾手,附耳说了句什么,唐石没听清,连明狰本人都没听明白。 她只是动了动嘴,压根儿没出声,装个样子而已,却在背人处以指尖勾住明狰的手指,悄无声息替他收敛了肆意的寒凉真气在体内。 “去吧。” 明狰自了然,冷脸向唐石一颔首,转瞬消失,剩宋莘莘一人应对。 “家父一路慢行,今早传信也只过山城,怕还要几日才能与伯父痛饮,这几日若伯父不嫌弃,晚辈可陪同您先浅饮几杯,您看可好?” 宋莘莘一惯能装,刚来这个世界就能给自己营造出完美的娇弱小白花人设,这会儿当个讨人喜欢聪慧有本事的晚辈也自然不在话下,哄得唐石脸上笑就没停下,一个多时辰过,估摸明狰那边处理完事儿,才不紧不慢抽身离开。 走时不再同进来的时候只有老人带路,离开的一路上,唐石亲自陪同,将人送出门外才停步。 明狰早早忙完了自己手上的活儿等在门外,见到宋莘莘的第一时间,收了始终抱在怀中的长刀,单膝跪立:“少主。” “走吧,阿狰。”宋莘莘抬手唤明狰起身,侧身跟唐石告辞,径直离开,没有再回头,却也知道身后的人看着他们的背影直到转过街角不见踪影。 始终存在的处于暗中的注视却直到他们走进客栈房间依旧停留。 “阿狰,把上衣脱掉。” 明狰:“嗯?” 第二十三章:打草惊蛇 入水捡杏仁是饵。 那短暂的片刻,明狰送出了宋莘莘始终把玩的玉佩. 虽然这次的任务想要结束并不难,但令明帝的要求是,万无一失。 他们在厢内诛杀了再无防备心的唐石,和他始终隐藏在暗处的一双臂膀美人,而船外的十个暗卫,共诛唐记镖门核心门众二十七人。 这三天时间,唐记的暗中账目,人物,被暗卫探查的一干二净。 自今日往后,世间或许再无唐记镖门,只余大令地界内最大的私盐商人宋某,和他那个屠尽唐记满门的小儿子,私盐少主宋莘。 最初敢用这个名字,宋莘莘纯粹是因为懒,再有,她宋莘莘这个名字,除了令明帝和明狰外,再无人知晓。 完活回宫前,宋莘莘去看了一眼白石,她的父亲已经好了许多,如今父女二人连带着妹妹,一家三口挤在城郊村落的一间木屋内,宋莘莘给的那二十两白银,除了抓药,他们分文未取。 白石见到宋莘莘时她仍旧是一袭男装,最初没敢认,直到看到宋莘莘身后的明狰,白石才试探着叫了一声:“小姐?” 宋莘莘点头轻笑:“好好过日子吧,有需要我让春分来寻你。” 说实话,对宋莘莘来说白石并没有什么作用,但是也说不准,万一呢。 回宫之后,最先跟令明帝汇报了情况,在乾正宫书房,令明帝坐上首桌后,依旧在一刻不停批改奏章,恰好看到有京官上报唐记惨案,希望令明帝彻查情况。 “这么一件事,你们俩人就搞这么大?” 明狰从前一向都是简单粗暴直接动手的,令明帝虽然猜到宋莘莘可能会搞出一些事情,让情况变得离奇,但硬是没想到能离奇成这样,不得不说,这是天赋,宋莘莘几乎是凭借一己之力,让令明帝原本只是弄出来遮掩耳目私下打击私盐产业的所谓“宋氏”,变成了目前大令境内最大最野蛮也最诡异的所在。 谁能在一夜之间肃清名声赫赫的唐记镖门,又是谁能血洗尽是武林高手的唐记全部活人,偏偏先前没有任何征兆传出。 民间,包括江湖,现在都在传说,私盐宋氏的小公子,看似温和良善,实则诡谲莫变手段很辣,最该是将来继承宋氏的小辈。 就连宋莘莘只是存在一张纸上的“宋莘”这个名字,现在也已经成了江湖中年轻一辈最招风的第一人。 “宓华,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令明帝几乎要被自己这个一派温软娇弱的女儿气出问题,这以后他要“灭”私盐,可该怎么办? 就是离谱,更离谱的还在明狰。 这孩子可以说是令明帝看着长大,一向寡言少语不善言辞,却本能的忠于令明帝,往前他做的最出格的事无外乎是背着令明帝养了一池子王八,养死一池换一池,这事儿令明帝自从知道以后,说了他几遍都不能让这家伙打消养点什么东西的念头,也就放弃了劝诫,左右他只是养点王八,撑死了干成大令第一养殖大户,给他自己赚点零花钱。 可再看看如今,这老实孩子被自己闺女带成了什么样? “宋莘莘,朕真的,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 令明帝的说话时颇有些一口老血堵在喉咙眼的感觉,一句话说完自己也缓了好半天,没想到,底下站着的宋莘莘还低着头,先出声的却是他的老实孩子明狰。 “陛下,属下不觉得小殿下有错。” 令明帝:? “唐记满门三百外功高手,暗卫营一百七十人全部动手也只有胜算十之七八,小殿下减弱唐石防备,暗中动手,保下了全部胜算,该是大功。” 他能说这么长一段话,别说令明帝,宋莘莘都没想到,甚至还有些茫然,终于把自己从神游中扯回来,扭过头去看依旧站在那儿冷冰冰像个石头似的明狰,犹豫再三,发出了自己灵魂深处的疑问: “你们说什么呢?” 令明帝:? 明狰:…… “父皇,我刚才在想,唐记有些地方好像还是不对劲儿。”宋莘莘问过后并没有指望明狰回答什么,直接看向令明帝,秀气温软的眉轻轻蹙起:“唐石和我第一次见面,毫无防备就能拿出火药弓弩,不可能是他们全部的存量,为什么暗卫找不到其他东西?这么大个同盟镖会,就连地库也没有吗?” 那三天暗卫把唐记翻了个底朝天,连着每个人的直系旁系亲属都没有放过,什么都查透了,唯独没有找到他们储存东西的地方,起先宋莘莘想过会不会真像他们所说,唐记的兵器火药都是定期采买,但越想越说不通。 拜托,她横行江湖那么多年,见过的唐记那样的地方没有几百也有几十,没有一点底蕴,不可能做的这样庞大。 令明帝也想过这件事,甚至有一部分暗卫还在令明帝的吩咐下继续暗中探查,他看向宋莘莘,也正色:“万一当真查不到,宓华认为该如何?” 他们父女二人在讨论正事,没有人把注意力放在明狰身上,他们都习惯了有暗卫处在自己的空间之内,并不会特别留意,这间书房中也再无旁人,明狰抬眼,头一次在没有遮挡视线的时候,光明正大看向他的小殿下,神色依旧是冰冷的,却将他曾经和宋莘莘短暂掌心相贴过的右手背在身后,无声握拳。 “这段时间我不好再出面了,父皇,先让暗卫查吧,我觉得不用太过于隐晦。”宋莘莘低着头,看自己长靴顶端精致的绣纹。 她还是一身男装未换裙裳,暗红的外衫半拢,前襟敞,里衣深色内敛。 半晌,终于轻笑,不再是一贯伪装的灵动或者茫然,唇角只扬起极细微的弧度,那枚曾让明狰在水下送出的玉佩正在手中,以指腹摩挲表面纹理,声音异常的空,偏偏又是在笑的,衬出几分尊贵的邪气来。 “先打草,才能惊蛇。” 或许,此刻她并不是深宫受尽荣宠娇俏又顽劣的宋莘莘,而是多年前曾独坐山巅仰颈饮酒,一剑贯长虹,顷刻间颠覆山海的此生君——宋莘。 第二十四章:帝陵 唐记传承至今已有百年有余,暗卫把坊市翻了个底朝天,查出来一处地牢,一摞尸骨,半箱火药,其余再无其他。 刚巧最近宋莘莘常往乾正宫跑,听到几回暗卫的回话,正喝着茶突然想起件事儿,略显突兀说出两个字: “河里。” 不出意料,就在宋莘莘当如上船的河床深处,有一处相比其他地方更显紧实的淤泥,暗卫趁夜挖了两个时辰,终于找到了唐记镖门深藏的秘密。 前朝,燕。 国都同样在京城,国姓就是燕,却有一脉旁支,姓氏唐。 暗卫挖到的只是一处地窟塌陷的一角,再向深处探,机关毒物无数,令明帝即刻下令围河。 半月之期,燕王朝皇室的地宫陵寝彻底暴露在天日下,河道中只不过是其中一处入口,深数十里,有金塑神兽镇守。 查到这个地步,相关人对唐记镖门再无不知,甚至不久之前还在为唐记愤愤不平的几家盟友,在同时宣布脱离,不敢再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 令明帝本身想让太子去处理这次唐记的事儿,一封口谕传去,才知道自个儿亲儿子已经病了半个月,零星愧疚和恨铁不成钢同时侵袭,让令明帝亲自站在太子病榻旁边阴阳怪气骂了半个时辰,每一个字带重样的。 而另一边,正舒适懒散躺在长宁苑凉亭里吹着晚风嗑瓜子的宋莘莘,突然一个喷嚏。 当夜亥时三刻,被迫再次换上一袭男装,宋莘莘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提一盏昏黄宫灯,游魂一般打着哈欠晃悠出宫门,见到了等候在宫门外的明狰。 这次出宫给令明帝办事儿,宋莘莘据理力争,引经据典,娇娇小小一张柔嫩的脸挂着冷色,硬是给自己讨了些好处。 比如宫外最繁华地段的一座庭院。 价值几许暂且不提,宋莘莘当时只说还让她住客栈就不出这个宫门了,谁爱去谁去。 出宫门上马向西,明狰打马走街,宋莘莘就闭着眼坐在他身前,两个人挤着同一匹马背,为了挡住早秋渐凉的晚风,明狰还将自己身后的长披拉在身前,几乎裹住宋莘莘整个人进去,只露一双迷迷糊糊的眼。 并不算很大的院子,门头挂‘宋’字匾额,旁人不知,这样的匾额和字样,正是令明帝的私人印鉴模样。 “认个路就好。”宋莘莘从明狰的披风里面探出头来只看了一眼庄重大门,活动两下酸疼的脖颈,哈欠几乎停不下来:“走吧,看看坟。” 燕王朝的帝陵,只有宋莘莘敢称作坟,听起来让人以为就是个小土堆。 实则帝王陵寝破开表层的遮挡后,称得上宏伟华丽,金玉石柱做梁,丈高石门,从外就能窥出内间几分奢靡。 他们从家到帝陵算不上远,并没有骑马,直接走过来,一路上宋莘莘原本已经醒了困倦,笑盈盈调戏着冷脸侍卫溜达过来,却在刚走近帝陵,被个仿版明狰阻拦了脚步,看到那个人同样遮着脸,一双眼冷飕飕,一瞬间心情变差。 他好像也是暗卫,和分散在附近的暗卫们穿着一样的衣裳,只是多个面罩,声音也是毫无感情:“重地,生人勿进。” 他并不是在阻拦他们,单针对宋莘莘一人而已。 明狰是第一时间察觉到宋莘莘情绪变化的,虽然并不理解,但还是下意识将她护在了身后,手腕翻转间出现一枚宋莘莘曾经看到过的令牌,一面是单字“暗”,另一面则是“明”。 令牌出现的瞬间,那人迅速后退半跪:“首领。” “阿狰,我不喜欢他戴面罩。”宋莘莘拧着的眉始终没有舒展,在身后拉一下明狰的袖子:“只有你能戴!” 她的声音很小,却叫明狰听得清晰,直白地呆了一瞬。 周围其他的暗卫,包括那个同样戴着面罩的,都在一瞬间看了过来,视线在明狰和他身后娇小的宋莘莘身上故作不经意晃了一瞬。 他们都听过首领最近这段时间和宓华殿下的八卦,也或自愿或被迫传了不少次,如今看到两位正主出现,下意识就在小心翼翼的关注着,没想到突如其来听到这样一句堪称撒娇的话。 明狰在面遮下小心翼翼吞咽因为紧张而产生的口水,清嗓:“把面罩摘了。” 宋莘莘就噘个嘴巴,一瞬不瞬看着那个暗卫动作麻利摘下面罩,是一张还算俊朗的脸,不过侧面连着嘴角的地方有一道寸长的疤,很浅。 “这么好看,遮住脸做什么?” 暗卫大多数时候选择遮面都是为了不让自己的脸被别人记住,这个人却并不是。 他名叫明州,是明狰属下其中一个小队的队长,一向秉承着像偶像看齐的思想,明狰常使长刀,他去学;明狰多穿黑衣,他跟;明狰遮面,他也买面罩。 有时候也是挺无助的,追个星还被领导的领导逮住,却也只能委屈吧啦应是,把面罩收回怀里,磨磨蹭蹭退开。 谁能想到,为了在偶像面前表现才挡下的陌生人竟然就是传说中那位身娇体弱的宓华殿下。 并没有再理会他,天色也过了子时,宋莘莘这段时间养成的良好的作息习惯已经让它的眼皮开始有打架的征兆,耐不住性子,侧身从明狰身后走出,甩腕展开折扇,当先走入厚重大门被炸开的地宫之内。 相比宋莘莘曾经走过的无数上古秘境,这个地宫并称不上危险或阴森,也不过百来年时间,里头很多随葬品都还保存完整,耳室的金银玉器宋莘莘一个没动,反而是在另一边看到满室兵器的时候走不动道了。 她看到一柄剑,寸宽,二尺长,剑刃薄如蝉翼,剑柄镶纯黑墨玉眼,坠一尾红穗。 和她曾经的佩剑一模一样。 “此生?” 剑周落满灰尘,却只有宋莘莘能察觉到它确确实实在回应,在桎梏中嗡鸣。 走进剑冢,宋莘莘下意识就要伸手拔剑,明狰不明所以,但本能还是让它拦住宋莘莘的动作去制止:“殿下,危险。” 第二十五章:此生 此生在颤抖,已经明显到周围几个暗卫都能察觉,宋莘莘目光有些怔愣,看向阻拦着自己的那只手臂,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一瞬间,前伸的手心翻转,渡一层蕴满恢弘的真气在侧,掌心看似轻飘飘推在毫无防备的明狰的胸口。 “轰——” 明狰就这样被一只纤细的手掌推开近乎半丈距离,磅礴真气在他胸膛炸开,衣衫尽裂。 跟在后面的暗卫都呆住,却还是下意识前冲,试图制止现在这个充满危险的宓华殿下,却被明狰喝止:“退下!” 明狰撑着身后墙面站起身,视线仅仅落在宋莘莘此时毫无情绪波动的眼睛上,再看不到曾经御花园那个茫然灵动的的宋莘莘。 “殿下,不要动。” 他吐出一口血来,无暇顾忌自己身上的衣服成了什么样,依旧像个石头一样执着:“不要动。” 旁人并无真气傍身看不到异样,明狰却是宋莘莘亲手教出来的,在他的眼里,此时的宋莘莘周身笼罩一层藏青色的真气,同那柄剑连接,内里却奇异的掺杂了几缕并不好看的黑。 他知觉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宋莘莘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此生上,明狰却唯独是长生之外唯一的颜色,属于男人的麦色和黑似乎要割裂四周无尽的苍青,她想要将这一团多余的颜色抹杀,试图运转真气,却在灵台深处爆出突兀又剧烈的疼痛,转眼之间,所有颜色全部消失,陷入一整片纯粹的黑。 “殿下?” 明狰接住了晕倒的宋莘莘,眼看着她身上清浅的苍青色一点点消散,只剩一个纯粹的宋莘莘。 很奇怪,也并不合理,小心翼翼将宋莘莘放在一处稍微干净些的地上,明狰叫进来其他暗卫,担心自己也陷入危险后来不及照顾她。 那柄剑一看就是女式,寻常男人总使不惯这样轻薄的武器,伸手去拿,它却异常沉重,几乎是用了全部力量才把竖立在剑冢之上的剑取下。 第二天清晨,宋莘莘睁开眼只看见一片夹蓝的白色的天,太阳都还没有升起,耳边有溪流声,蝉鸣声,和风吹过繁茂树叶的声音。 她看到自己手边外形寡淡的长剑,除了轻和薄,它再没有其他优点了。 待缓过神,宋莘莘坐起身,自己身上是苍青色的女袍,很熟悉,细想却总感觉忘记了什么。 “宋莘,时间已到,还不速速脱离秘境——” 来自天边清朗刻板的声音是她那高岭之花师傅。 她顺着声音的源头御剑向西方,在深山之间看到一处虚晃的影,毫不停留穿过其中,迎面是宏辉大气的山门,天下第一宗的磅礴浩瀚扑面而来,压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 一如既往,面色清冷,刻板地行礼:“师傅,弟子归来。” 天下第一宗,原本叫什么名字已经没有人记得了,总归千百年来,他们始终是天下第一宗,不论在什么人眼里。 满山道求仙之人衣衫褴褛抵御心魔和压迫,宋莘莘踩剑立身半山之中,远处是宗门长辈,师兄在师傅身后,偷偷摸摸冲她比划了个大拇指。 “恭贺此生君,破金丹,抵元婴——” 她是宋莘,天下第一宗一惯最为勤奋刻苦的大师姐,自秘境中出,先她的天才师兄一步,修为跃至元婴,跻身世间罕见大能其一。 今日,她合该开山立名,修苍生之道,尊,此生君。 山门繁盛,几大宗门早有耳闻纷纷前来恭贺,宋莘御剑落身前殿,踏步入尊门,此生剑在手。 想必将来千百年,再无人敢欺她出生贫贱,灵根平庸。 “宋莘,上前来。” 师傅还是那张脸,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变化,他的目光,从来都是一视同仁的,可今天,总停驻在某一个角落,然后自以为隐晦地稍温和些。 宋莘走进殿中,跪立,此生剑平放身前,仰视这位早已臻至大乘的师傅。 是他将宋莘莘从千百天才和衣衫精贵的公子千金中点出,授剑收徒,给了她一方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洞府,管她修行,教她处事,为她收尾,所以哪怕他总冷着脸,宋莘也一直将他视为神明。 “宋莘,你以至元婴,神魂俱全,灵台平稳。”师傅高坐上首,手中是一盏茶,他说:“宋莘,灵葵灵台不稳修行出岔,你可愿为师妹,牺牲一道灵根。” 他好像并不是在询问,宋莘是第二回这样茫然,第一次是莫名被选入师傅门下成为亲传那日,不过七八岁,混在一群十五六的少年人之间,师傅牵她干瘦脏污的手,走进这方大殿。 那天师傅说:“宋莘,可愿拜我为师。” 那天也是一样,他并没有在询问。 宋莘听见自己的声音,她说:“为何?” 为什么呢,她是天下第一宗本代亲传弟子中最厉害的,是同辈第一人,是元婴老祖此生君。 为何要为一个刚入门不过半年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的小姑娘,牺牲灵根呢? 师傅说什么她再没有听清了,但她看到了小师妹,娇娇弱弱的女孩儿泪津津看着她,唤她“师姐”,师傅渡让真气为她顺行逆行的经脉,师兄替她擦拭眼泪,她那些并不熟悉也不能算疏远的师弟师妹们,围在她的身边哄着,安慰着。 宋莘不解。 直到师叔拎着酒葫芦出现。 师叔说:“呸,一群傻逼!” 此生在地上颤动着嗡鸣,剧烈割耳的声音要贯穿所有人的神识,宋莘一只手按在剑身上,指腹轻轻摩挲,安抚它的躁动。 “师傅,我不愿意。” 宋莘拒绝了献出自己的灵根,她听到师傅说孽障,听到周围数不清的大能说不孝不善,这话她好像曾经在哪里听过,下意识摸向心脏的位置,里面空荡荡的。 她想说,师叔说得对,你们都是一群大傻逼。 但是没来得及开口,她看到一个陌生的身影,从前从未在天下第一宗看到过的人,赤裸着上身,满背疤痕,高大的似乎能将她全部遮起来。 他很突兀出现在自己面前,只能看到一个背影,为她挡住了师傅。 宋莘听到他说:“殿下,走了。” “好,走吧。” 第二十六章:你是谁 他似乎来自方外。 在他身上,宋莘察觉到极其微弱的真气在缓慢流淌,充其量是个刚入门的炼气,偏偏师傅刚才那磅礴的威压奈何不得他分毫。 但她没有问,任由这个陌生的人将自己搀起,一步一步离开这方大殿。 竟无人追来? 宋莘有些不解,下意识扭头看向身后,未曾想到,他们身后空无一人,一瞬间莫名的恐慌将她笼罩,身体僵硬,迈不出脚步。 那是她从小生活到大的宗门,宗门中有养育她的师傅,照顾她的师兄,爱粘人的师妹,和喜欢带她到处玩儿的师叔。 她停下脚步,退身,执剑此生,冷眼指对方脖颈。 “你做了什么?” 他说:“殿下,该走了。” 宋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听他说话,下意识应声,剑刃垂下去,把手交给了他。 自然到此生都在手中挣扎。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能偏头去看这个陌生人的侧脸,是一张并不多令人惊艳的脸。 眉弓高,眼窝深,鼻梁也高,颌线棱角清晰。 纤长的眼睫往下垂,眼尾却是向上的。 干燥的嘴巴抿成一条线,泛白,起皮。 他有些俊朗,但不至于惊人,可宋莘就是觉得,呼吸一紧。 “你是谁?” 对方好像不太适应暴露这张脸,总下意识抬手去摸颌角,闻言短暂愣神片刻,很快回应: “属下,明狰。” 他话音刚落,周围穿云的高山开始崩塌,远处,天下第一宗宏伟的山门也在分崩离析,宋莘直觉有什么东西即将结束,只来得及握紧此生,拉住明狰,制止他试图尽快带着她一起离开的动作。 她尝试开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那一瞬间慌乱又茫然,清冷的脸上再见不到丝毫冷然,瞪大了眼睛看向明狰,无措得向一头迷失方向的小鹿。 明狰走近一步,低下头,抚顺她有些散乱的长发,将自己粗糙的掌心摊开在她面前。 “宋莘” 两个字,透过宋莘冰凉的指尖,烙在明狰爬满疤痕老茧的掌心纹路之中。 他们也在消散,从指尖,到身体,却没有任何痛感,明狰看到宋莘化为烟尘,试图去抓住她,却失败。 在宋莘的世界里,他什么都做不到。 然后陷入黑暗。 黑暗中,明狰隐约回到了第一次见到宋莘的那一天,在御花园西侧的假山后,她提着裙子站在满园繁花青石板之间,听到脚步声,抬头看过来,是和刚才一模一样的茫然。 他找到了她的过去和现在。 而彻底陷入黑暗的宋莘,看到白发苍苍的师叔拎着酒葫芦站在她面前,依旧仙风道骨,一抬手,却紧紧扼住她的脖颈。 师叔说:“阿莘,天道容不下你,师叔便送你去天道之外。” “别怕,你原本就是迷路的小姑娘,也是时候该回家了。” …… 先睁开眼的是明狰,他下意识往身边看,却空无一人,这才注意到围满的暗卫:“殿下呢?” 周围七嘴八舌,明狰挣扎起身,顾不上去穿一件衣裳,推门,恰好看到对面的房间里,宋莘莘拉开门向他看过来。 宋莘莘做了一场梦,而明狰不知为何入梦去,看到了一些宋莘莘并不太希望被别人看到的东西,只能把他拽到角落里,按低明狰的头。 “刚才发生了什么?” 明狰笑了一下,把手中沉甸甸的此生剑递给宋莘莘:“地宫内有异象,殿下,你昏迷之后,我把剑拔出来,也一样,什么都不记得了。” 虽然不太信,但宋莘莘还是放松了些许对明狰的压制,扭头刚准备再威胁几句,突然愣住。 他们现在的距离稍微有些太近了,鼻尖几乎要贴在一起,呼吸也在同一处。 明狰那张脸…… “你的面罩呢?” 摸上颌骨,明狰才反应过来,零星笑意依旧在嘴角残留着,稍退开些许:“忘了。” 宋莘莘和明狰这一昏迷就是一整天,如今已是第二日傍晚,宋莘莘想着长宁苑的春分和满院子花,只想早点完事儿回去继续摆烂做她的小公主。 接过明狰递来的此生,熟悉的触感和重量让她自从来到这里后从未彻底放下的心稍安定了一些,空荡荡的灵台中也多了一柄熟悉的剑形,和她本身苍青色的真气互相缠绕,再次成为一体。 “走吧,继续干活儿!” 宋莘莘气势汹汹,一个人提着剑走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直接扎进地宫到处开始摸索,明狰始终跟在她身后,有些不太能把两个截然不同的宋莘莘联系在一起。 她的差别有些大了。 如果宋莘莘知道明狰在想什么,无外乎就是翻个白眼。 曾经她也不是自己想整天拉拉个脸,实在天下第一宗的正常弟子还是很多的,小时候大家互相攀比的都是修炼,她出身更差,根骨也不好,只能更努力,根本无暇去玩去笑,那时候恨不得睡觉都能修炼。 后来,师傅断她灵根,师兄说她不够善良,她还能笑嘻嘻不成? 也就只有在师叔面前,她喝多了,才会一边砸空酒壶,一边跟师叔一起破口大骂那些人。 地宫不过是平凡地宫,除了此生剑外,再无什么不对的地方,宋莘莘发现了随葬的千百宫人,珍宝河流,兵器马匹,甚至字画古玩,唯独没有找到他们的目标:火药。 暗卫都没有跟上来,地宫中机关毒物太多,宋莘莘和明狰有真气护体,旁人过来,实在只能送命,白白浪费了。 现在宋莘莘能使用的真气还是不太够,只能将真气外放成丝,先一步探路罢了,若是以往,直接笼罩了整个地宫也不过是小事一桩。 两人躲避着机关从容穿过各个密室密道,甚至找到了好几个棺椁,不知真假,没敢轻易打开。 原本定了三个时辰为期,地宫外暗卫在等他们,但宋莘莘突然发现,他们好像,大概,是迷路了。 真气残留下的印记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抹消,原路往回折返,却发现每条路诡异的出现了一些奇怪的变化,岔路变多,坡度下移。 宋莘莘:“……草率了。” 第二十七章:蛇尾,动 真气无法探查到岔路尽头,这时候他们只能靠运气,在第三次穿过不同岔口遇到了同一个机关之后,就连宋莘莘的衣衫都乱的不行。 明狰将她护在身后,虽然明知宋莘莘其实比自己厉害多了。 “殿下,走这边。” 牵着明狰衣袖,宋莘莘跟着他一连转过几个路口,敏锐察觉到地势比方才开始抬高,而不是在不断下降,松一口气。 前方明狰还在根据土和温度来判断细微的方向差别,待他们顺利穿过接连不断的岔路,终于走到了主路上,宋莘莘腰间的此生又开始疯狂颤动,宋莘莘给了它一巴掌,它短停顿一下,然后开始更猛烈地震,甚至连带着发出刺耳嗡鸣。 无法,宋莘莘只能取剑出鞘,此生无人引导,竟自己晃晃悠悠带着宋莘莘二人向侧面一间封死的门走。 明狰看宋莘莘纵容此生剑动作,刚想上前去想办法开门,被宋莘莘一拽,刚迈出的半步就退回来。 此生周围萦绕着旁人看不到的苍青色真气,在门外两尺处晃晃悠悠停下,自个儿运起剑招,横劈翻转挽花回首一点儿不差,眼看苍青色泽愈发浓郁澎湃,自上而下一剑直劈石门。 轰然巨响,烟尘弥漫。 此生滴溜溜再回到宋莘莘手中,跃跃欲试等宋莘莘进门。 待烟尘归落,他们才看到房内景象,有些惊诧。 几个老旧破裂的摇摇欲坠的书架而已。 跟着此生的指引,宋莘莘径直往最深处走,高层架子上有个木头小盒,自己够不到,也懒得动脑,直接唤明狰来取。 巴掌大的木头盒子上带个拳头大的锁,宋莘莘稍一施加真气,锁头应声裂开,顺利到宋莘莘有点不敢开盖儿。 还是让明狰打开了盒子,里面铺一层白绒,中间是一颗黝黑的珠子,足足有宋莘莘拳头大。 旁人不知道这是什么石头,宋莘莘却并不陌生。 曾经她千辛万苦给挑剔的此生寻剑饰,终于在魔族拍卖会上见到一颗米粒大的石头,漆黑如墨,蕴着磅礴的能量在其中,却又无法取用。 她把那颗珠子镶在此生的剑柄上,让珠子的能量一点点蕴养此生。 如今这样大一颗,也难怪此生会眼馋。 “那就带着走吧。” 珠子进了宋莘莘怀里,明狰从头到尾就装个哑巴一言不发,再离开后,挑重点再汇报给令明帝。 反正他的重点肯定没有一颗珠子的戏份,明狰并不觉得他是在隐瞒。 浩浩荡荡围着地宫一周之后,令明帝终于派人传来了消息。 “蛇尾,动。” 简单三个字,宋莘莘看完却直接在烛台上点燃。 第二天小雨。 这次甚至连明狰都没有带,独自一人撑伞来到已经被彻底挖开的地宫,在地宫最深处的位置,上方遮挡还没有破开,延伸进了一片树林,宋莘莘见到那里有几个在凑热闹的百姓。 漫步细雨中,脚下是被挖开的地皮,泥土湿漉黏在靴底,也有些许溅在他淡青长袍的尾端,她向那些百姓走去,隔着雨幕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能敏锐捕捉到,这些人试图想离开,却生硬按耐住动作。 他们看宋莘莘走到面前,先一拱手,为首的男人笑容谄媚:“公子有何吩咐?” 宋莘莘却不看他,视线落在他身后一个十岁刚出头的孩子身上,稍一弯腰,招招手: “小孩儿,过来。” 那孩子不敢动弹,小脸煞白,视线小心翼翼迅速瞟一眼旁边的男人,更向后躲了躲。 “犬子自幼胆儿小,公子勿怪,公子勿怪。” 细雨依旧未停,天色却渐黑,宋莘莘浅衫白伞,长发披散在身后,被风卷起外落下。 周围再无旁人,她将指尖轻轻点在那个男人眉心,面上带笑,却无人敢拒绝。 短暂的一个瞬间,那男人瞪大了眼瞬间倒地,身体僵硬,一动不再动。 另外两个妇人正要尖叫,却见宋莘莘不紧不慢将食指竖起,下意识噤声。 “你叫什么名字。”宋莘莘将伞分了一半给那个孩子,取手帕替他轻轻擦拭满脸的雨水。 他说:“唐……燕唐,我叫燕唐。” 男孩儿回话间,宋莘莘似是没见到那两个准备逃身的妇人,只低声问着他这些年发生了什么。 而自以为逃出生天的两个中年妇人,在雨中奔逃许久,跌满身泥泞,终于用肥硕的身体撞开林中隐秘的一间小院的篱笆,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满脸惊恐被从天而降的黑影捏住脖子卸了下巴。 明狰推门进来,推高斗笠,看到暗卫已经制服了两个并没有什么大本事的女人,面无表情,一挥手,身后其他人纷纷入院检查。 果不其然,地窖中,储存的粮食底下还有一道小门,继续向下,是满满当当的火药和兵器,比唐记坊市的地库更大。 带着两个妇人回到宋莘莘的住所,一推开门,就看到院子里摞着七八具尸体,全部是没有伤口莫名暴毙的模样,宋莘莘正在亭中避雨,身边人刚才那个孩子,脸色比刚才看起来要更白。 明狰开口:“殿下,找到了。” 并不出乎意料,但是想到马上就可以继续摆烂,宋莘莘还是眉眼弯弯笑起来,桌上热茶正温,糕点也甜软不腻。 真是令人开心的一天。 处理尸体的活儿自有暗卫来做,那两个妇人也被带回去严密审问,这些天宋莘莘起早贪黑探地宫,虽然收货不小,但也着实很累,见到明狰回来立刻放下心,大大地伸个懒腰,趴在石桌上闭眼睛准备眯会儿。 这一眯就是一整晚,宋莘莘醒来以后实在茫然了好一会儿,盯着床顶发呆,心想自己现在是越来越懒了。 明狰在外叩门:“殿下,该回宫了。” 宋莘莘:“哦。” 令明帝这回把他们留在乾正宫盘问了许久,直到天色渐黑,这才放过两个小辈。 宋莘莘溜溜达达回长宁苑,在第三个岔路和明狰道别,笑盈盈挥手,顺便摘了道边儿石砖里探出头来的一支野花。 明狰看她背影直到消失不见。 第二十八章:神奇小王八 燕唐被暗卫查清楚后送进皇宫,令明帝亲自带在身边每天教养着,期间宋莘莘也见了他几次,现在还记得头一回在皇宫看到燕唐的时候,不大点儿的小孩儿跟在令明帝屁股后面头也不敢抬,怯生生行礼后才敢偷偷看一眼,然后直接呆住。 令明帝表面冷脸,暗地取笑了孩子不知道几回,后面燕唐看到宋莘莘的时候每回都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更别提偶尔看到明狰,更惨白一张脸。 在皇宫摆烂的日子可以说是宋莘莘过得最悠闲的时候,虽然偶尔也会有几个不长眼的后妃或者年纪小的公主皇子来找找麻烦,但对她来说都是小问题,最烦的还是贤妃,总能在各种地方偶遇,每回那人都拐弯抹角提一嘴祁如,宋莘莘先还好声好气敷衍着,后面是真的烦,遇见了行个礼,装作急匆匆的样子赶紧走,一刻也不多留。 到后来,贤妃明显也感觉到了她躲避的姿态,趁秋意还未浓,专门找了个风和日丽的天气,盯着宋莘莘不在的时候,差身边儿的大宫女来长宁苑把祁如叫走了一整个下午。 宋莘莘从乾正宫回来才听宫人说祁如公公许久没回来了,找也找不见人,都已经过了他当值的时辰好一会儿。 身边跟着几个暗卫的宋莘莘什么不知道呢,却还是故作苦恼,低着头,深情忧思:“罢了,今日替祁如的宫人多加一日的俸银,待他回来,让他来见我。” 宫人应声,宋莘莘颔首依旧娇娇柔柔任春分搀着回了寝殿,还传了另外一个长相清秀的小公公随侍。 傍晚,明狰手里捧着个呆头呆脑的小王八过来的时候,就看到祁如跪在长宁苑凉亭外,亭子里摆着美人榻,宋莘莘半倚榻上,身边是个面熟的清秀小太监凑得极近给她揉按着头。 这亭子明狰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好在春分机灵,跟明狰行过一礼后,拍着祁如低垂的脑袋叫他赶紧去应值:“殿下,明大人来了。” 宋莘莘明知道明狰就在亭子外,不过始终没睁眼,旁人哪怕知道也不敢说什么,只等着宋莘莘自己开口,明狰才小心翼翼捧着王八上了台阶,虽然还是那样戴面罩冷脸的木头模样,但就是莫名有些喜感。 “阿狰,你这是做什么,把儿子还带来了?” 在祁如面前这个逼也装全了,宋莘莘慢悠悠坐起身,挥退小太监,规规矩矩整理裙子,把双手乖乖巧巧叠放在膝头,歪着脑袋看明狰手中那只探着头的小王八,黑眼珠子,头上还有两道黑纹,在明狰手里爬两步,就把四肢收回壳里,再不动弹。 她在宫外那几天,闲来无事也去暗卫营看过,见到了明狰的一池子呆头呆脑的王八,程驰当时跟着她,开玩笑说他们老大是把这些小畜生当儿子养,就一直记到现在。 明狰把王八放在石桌上,也不怕它自个儿跑了,一点不见外拿宋莘莘的茶水在王八头上沾了点儿水,坐在旁边的石头圆凳上,一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难得透出几分无奈,并不在乎周围还有宫人,牵起宋莘莘的指尖放在小王八的壳背上: “它有些不对。” 明狰的手,不光掌心手背粗糙,连带着指节指腹都磨得慌,宋莘莘察觉不舒服还没反应,他已经收回了手,专心致志看着桌上还在挣扎的王八。 小家伙在宋莘莘指尖下被制止住乱动的四条腿,伸出头来看她,黝黑的小眼珠盯着一动不动,还呲牙咧嘴,逗得宋莘莘直接笑出声。 “不大点的小东西,还怪凶的。” 方才指尖刚触及龟背,宋莘莘就知道了明狰所谓的不对问题出在哪里,这还没人巴掌大小的玩意儿体内竟有一股不甚明显但确实存在的真气,略显寒凉,与明狰的一般无二,可能是明狰最近在他的小池塘边上修炼,真气有些许四溢,叫这小家伙捡了便宜去。 挥退看热闹的其他宫人离开,宋莘莘低声盈盈合明狰解释了两句,恶趣味心起,还把小王八掀了个个儿,看着四脚朝天好不可爱。 明狰也笑,但他总是内敛,待宋莘莘听到动静看过去,已经又是往日冷冰冰的模样了。 “阿狰,你为什么一直带面罩?” 这问题宋莘莘其实在很久以前就想问了,但每次要不是遇到什么事被打岔,要不就是等见到他突然忘了去。 这回明狰难得楞了一下,看着宋莘莘歪着脑袋的模样,无意识自己也学起来,对视半晌,才突然收回视线,就在宋莘莘心想是不是问得有些冒昧了的时候,突然听他说: “忘了。” 旁人这样说可能是敷衍或是有难言之隐,但明狰和旁人不同,他很认真,宋莘莘能感觉到他是真的认真想过,也是认真得忘记了,很难忍住白眼。 他在长宁苑待了半个多时辰才捧着他的拥有了真气的神奇小王八离开,宋莘莘看他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外,才重新倚回榻上,勾手唤来春分:“祁如呢?” “祁如在您寝宫外跪着,奴婢没叫他去做事。” 重新叫来祁如,看他红着眼跪在美人榻前,上午还白净的侧脸又红又肿印着个明显的手印。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谁打的?” 宋莘莘语调平稳得不像往日总笑意盈的她,春分站在身后都有些不太适应,更别提仰面看着她神色的祁如,这会儿莫名发冷,张嘴磕磕绊绊许久,也没说出个什么。 这孩子不是什么多心眼儿的,宋莘莘能感觉出来,无非是被贤妃放过来当个小眼线,这么长时间也没往外传过消息。 虽然现在的长宁苑从上到下一派懒散,除了明狰偶尔过来溜达一圈,也实在没什么好传的,但对于宋莘莘愈发受宠的警惕还是让贤妃有些坐不住了。 也多亏这段时间在宫里宋莘莘大多数时间依旧维持着她好欺负软趴趴的人设,贤妃才敢这样明目张胆。 对祁如着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性子,宋莘莘耐心着实不够,索性轻叹口气: “不想说便不要说了,今晚就走吧,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第二十九章:男人会撒娇,女人吃不消 不善口舌的祁如在长宁苑外跪了一夜,第二天大早,贤妃闻着味就来了,扶着宫女在前殿等了还没睡醒的宋莘莘半盏茶的功夫,当着长宁苑几个宫人的面儿,阴阳怪气把宋莘莘说的像一头恃宠而骄的懒散的猪,左右就是不敬长辈故意叫她等着。 宋莘莘在寝宫不紧不慢梳妆,听着小太监来来回回给传话,把贤妃做作的模样学了个十成十,也只是笑笑,还喝了一小碗粥。 见到贤妃的时候,果不其然,她在主位上一坐,身都不起,端着茶斜着眼就是一句:“宓华今日起迟了?” 这段时间令明帝没再主动找过宋莘莘,是因为上次宋莘莘在乾正宫跟他拍桌子,问为什么她一个公主要受这个早睡早起的罪,但落在贤妃眼中,就是宋莘莘在令明帝跟前新鲜感过去了,不再重要了。 不怪她这样想,主要往年在后宫里,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 对上不受宠还摆骄纵谱的过气公主,贤妃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起码没有直白地下她面子,但宋莘莘可真不是外人眼中软包子似的那个冷宫公主。 “贤妃娘娘,晚辈怎样说也是这长宁苑的主子,也能称一声本宫。”她却还是怯怯软软的模样,嫩色裙杉,简简单单的一只玉簪,当真看不出骄纵:“您这样清早问罪,宓华担不起的。” 贤妃面色一顿,稍收敛了些外露的情绪,抿口茶:“既是长宁苑的主子,一国公主,怎还叫个无辜小太监在外跪了整夜,这还有半分公主气度?” 她摆着长辈的款儿,真当自己能拿捏住面前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了:“祁如是本宫送来的人,你这可是在落本宫面子。” 懒得理会这种有脑子但不多的人,宋莘莘接过春分递来的温度刚刚好的茶水漱口,掩唇吐在青瓷痰盂中,手帕轻沾唇角,随意挑了个客座提裙欠身坐下,纤瘦的腰身挺直,才慢慢悠悠开口,依旧是她标志性的娇弱语调:“娘娘说得是,那不如唤祁如近前来问问,本宫如此,他可有意见?” 祁如怎敢有意见,他未曾净身便叫贤妃偷送进宫,往日在贤妃那儿过得是什么日子他自己也清楚,如今入了长宁苑,不说多么清闲,起码不再受打骂折辱,主子也是好脾气的,连着春分姑姑都善心,从不叫他做些为难的活儿,跪了一夜,这会儿进来两条腿都是僵疼的,却看也不敢看贤妃,只红着眼,惨白一张漂亮的脸,软声同宋莘莘告罪。 这回可真是狠狠下了贤妃脸面。 她本也喜欢祁如这个八竿子打不上边儿的晚辈,漂亮乖巧的小男孩儿,放在宫里就是羊入狼群,贤妃怎么会不喜欢,当初是看宋莘莘实在受宠,才忍痛送了过来,如今想着再要回去,昨儿还狠狠收拾了他一气儿,曾经乖觉会哄人的孩子却只一言不发,任那些短鞭巴掌落在身上,安安静静伏跪在烈日底下。 “好得很!”贤妃一甩长袖起身,茶杯直接摔祁如手边儿,对宋莘莘,虽瞧不起,也实在不敢怎样,好赖她也是个公主,只能搀着宫女灰溜溜离开,转头就提着一篮点心去了乾正宫。 宋莘莘才懒理她要怎样,后宫这些人,大多都是告状撒娇这一气儿,令明帝也不是能听她们两句话就转了性子的人,依旧端坐在随便一张椅子上,茶盏放下,叫小宫女给涂着手油脂膏,瞥一眼跪不稳的祁如: “这是不会说话了?索性叫阿狰来拔了舌头,往后再别说了。” 她虽然平时都温和又娇软好说话,但祁如好歹也跟了这么长时间了,并不敢把这话当玩笑,当下一惊,脸色更白了些,急切,乱七八糟开口:“殿下,奴不是……” 春分看不过,拧了眉,一等大宫女的气势就拿了出来,缓行两步,不轻不重在他脸上抽了一下:“伺候这么久,好好回话也不会么?” “奴……”他这才想起来头天是因为什么惹恼了宋莘莘,抬眼依旧怯怯:“昨日贤妃娘娘叫人将奴传了过去,说留在您身边再无用,想要了奴回去伺候,奴不愿,娘娘便叫宫人用刑,躲闪不急,让娘娘身边的姑姑扇到了脸上……” 他磨磨蹭蹭说完,宋莘莘才低头去正眼看他,原本白净的小脸上那半片红一夜过去还未消。 宋莘莘抬手,他也乖巧掀开宽大的袖子,露出细瘦手臂上一道道鞭痕,不算狠辣,但的确能看出是叫他好好疼过的。 “身上可还有伤?” 两天了,祁如终于再次听见宋莘莘用这样温软的语气同他讲话,那双本就兔子似的眼睛一下更红,泪珠子断了线似的淌下来,抽抽搭搭:“有……有的,殿下,奴好疼……” 男人会撒娇,女人吃不消。 宋莘莘看着跪在脚边越凑越近的祁如委屈巴巴的模样,脑子里只剩以前师叔喝多了带她逛凡间花楼时候说过的这句话,当下就没绷住,弯了腰捧着脸抚去他的泪,不留神触到那半张脸的红,惹人轻轻一激灵,更心疼了: “可怜的,这回可长了记性?旁人可都是财狼,往后乖乖留在我身边,记住了?” 叫人带着无声落泪抽搭到停不下来的祁如去上药,又给赏赐了些药材,宋莘莘才敛下满脸怜惜,伸个懒腰,看着院子里忙活的宫人们,搭着春分温软的手背,盈盈软软出了门,寻思去皇后那儿也告一状。 贤妃只觉得令明帝是这天下之主,却不曾想过,看似不显山露水的皇后才是这小小一方后宫里,随时能决定她命运的人。 巧的是,刚走到皇后宫外,春分眼尖就看到了令明帝仪仗,想来便宜爹上过朝就来蹭了皇后的膳。 这会儿乾正宫只有孤零零一个贤妃在守着空房等候告状。 “宓华参见父皇,参见母后。” 令明帝的后宫不必每日都来向皇后问安,今儿这附近安静得很,宋莘莘更是不常来,难得见一回,皇后也是当真喜欢这个乖巧的女儿,亲亲热热叫人给她热了一回早膳,三人坐在小方桌前,一家人似的。 第三十章:好久不见 没有多理会最近总想让自己干活的令明帝,宋莘莘扑在皇后身上,原本就是个白净娇软的小姑娘,把只有个儿子的皇后勾得母爱泛滥到不行,连太子宋知廷过来请安的时候都懒得理会,随便一挥手让他跟令明帝坐一块儿去,专心致志给小闺女挑选首饰。 什么东珠耳坠琉璃手串暖玉步摇,一股脑堆在宋莘莘身上,打扮布偶似的。 令明帝和儿子坐在另一边榻上,随口聊的是南方旱涝和军工农商,时不时看一眼旁边欢欢喜喜的母女二人,也不招下人,自个儿敲着干果核桃。 磨磨蹭蹭一上午,宋莘莘是一点儿不遮掩把贤妃的状告了个遍,皇后听着直皱眉,那边儿令明帝就跟吃到了什么瓜的猹一样,手上俩核桃转的飞快,左耳朵听太子说朝事,右耳朵支老高,听到宋莘莘被贤妃阴阳怪气那一段儿,虽然竭力遮掩,但到底是笑出了声。 到点儿,皇后想留他们午膳,也只有宋知廷老老实实待着,宋莘莘和令明帝父女二人打着一模一样去乾正宫看贤妃好戏的主意,着急忙慌就溜。 半个时辰前乾正宫的太监就来报说贤妃娘娘在求见了,令明帝只回政务繁忙叫她等,为的就是这一刻。 宋莘莘看到乾正宫大门的一瞬间,从嘚嘚瑟瑟的模样直接就变了一副面孔,怯怯半躲在令明帝身后,偷偷摸摸看一眼贤妃,对上视线后立刻把头低下。 贤妃身后宫女提着沉甸甸的食盒,看到令明帝就是一哆嗦,不知道为何,下意识觉着危险,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自家娘娘急匆匆的步伐,看她在前面扭着腰肢迎上去,宫女咽了下口水,不敢再抬头,汗珠从额角滑落。 “陛下,臣妾记得您一向喜爱桂花糖糕,今早特意亲手做了些,您尝尝?” “朕在皇后处用过膳了。” “那臣妾将糕点交给尚公公。” “不必,带回去。” …… 听了全程的宋莘莘只能:嗯……,父皇只是太过看重养生,不喜甜食,有什么错呢? 其实说到这里,聪明人已经知道自己该退场避免尴尬了,但贤妃她,虽然说不上愚蠢,可这会儿满脑子都是跟令明帝告状,哪儿还顾得上其他,再看一眼他身后怯懦的宋莘莘,拧着手帕故作犹豫,还是开了口:“陛下,宓华她总这般怯懦,您带在身边也辛苦,不如将她交给臣妾教养些时日,让臣妾为您分忧。” 说真的,宋莘莘在令明帝身后白眼要翻上天了,但她还是维持着基本的人人设,低着脑袋一言不发,连同跟在她身边的春分都不抬头,生怕笑意让贤妃看到。 “爱妃是在质疑朕的培养方式吗?”令明帝一句话,把贤妃想说的全部堵了回去,谁敢质疑一国之君呢,贤妃是没这个胆子,哪怕真的质疑也不敢流露出一星半点,慌忙解释: “臣妾不敢,陛下明鉴,臣妾不过担心宓华年纪小不堪伴君,惹您担忧。” 从前,令明帝的后宫都老实得不行,一些小打小闹也不敢舞到他跟前来,难得有这样直接面对后妃小心眼子的时候,维持着帝王威严正要继续怼她,却被身后的宋莘莘不着痕迹扯了下衣衫,回头,就看到个眼泪汪汪的闺女,惊讶之余也更冷脸: “朕看你平日也端庄持重,却不想如今偏偏针对一个孩子,竟无半点长辈模样,成何体统?” 贤妃还没来得及解释,宋莘莘又怯怯说话了:“娘娘,宓华年纪小不懂事,之前多有冒犯,还请您恕罪,不要与宓华一般见识。” 父女两个一言一语把贤妃要说傻了,还是她身后的宫女拽了她一把,才勉强冷静,深呼吸,向令明帝行了个礼:“是臣妾冒犯了,陛下赎罪,既如此,臣妾便先行回去。” 先前瑞贵妃和琼玉的结局现在就在后宫摆着,贤妃没有做什么实质性的事情,但祁如放在长宁苑对她来说始终是根刺,并不敢当真得罪宋莘莘,说罢还放软身段看向令明帝,指望他能看在与自己多年情分上挽留一下,却不想只听到一句无甚情绪的: “退下吧。” 这下她是当真伤了心,掩住一声抽噎,一软身倒在宫女身上,勉强应了声“是”就慢慢悠悠一步三回头离开了乾正宫。 “父皇,你的贤妃可真有意思。”宋莘莘看她西子捧心模样和万般不舍离开的背影,凑近了令明帝小声嘟囔了这么一句,换来一个落在脑门上的爆栗,噘着嘴哼哼唧唧半天,扭头就瞧见殿内阴影中不知看了多久的明狰。 暗卫每天也有分工,谁随身跟着主子谁守家,都是早早安排好的,明狰是个并不喜欢做没有意义的事情的人,大多数在皇宫里的时候,相比较跟着令明帝到处溜达,他更喜欢待在乾正宫,总像个石头似的一动不动,一站就能站一整天,丝毫不会觉得无聊。 但最近不一样,这段日子宋莘莘不喜欢总往乾正宫跑,也不过来蹭饭了,守家并不经常能见到那个总是笑意盈盈爱装成熟背着手溜溜达达找事儿的小殿下,他曾经尝试过跟程驰开口想要换个班儿,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把握住了手,程驰笑的像个脑子有病的狗一样就开始说: “感谢老大大恩大德换我出去溜达,下辈子做牛做马,我也报答你,老大!” 不善言辞的明狰只能沉默,然后发出一声沉重的“嗯”。 于是他顶了程驰的活儿,在乾正宫生生呆了三天,期间几乎一动不动,吓得另外几个守家的暗卫大气儿不敢喘,生怕自己动一下被首领逮住丢去操练。 而宋莘莘,她总能在各种各样明狰挑选好的最方便隐藏的角落里发现他,还捂着脑门呢,就笑嘻嘻动一动胳膊,小鸟儿似的,当做打招呼: “阿狰,好久不见。” 明狰看宋莘莘,同时也注意到了用很奇怪的神色看着他的令明帝,沉默片刻,最终还是选择冷着脸向等待着回应的小殿下点了一下头。 好久不见。 哪怕不过一日而已。 第三十一章:你心动了,阿狰 贤妃的乐子看完了,宋莘莘本想蹭个饭的,但上午在皇后那儿实在被喂得太多,撑得慌,最后也只是喝了两口汤,往椅背上一仰,毫无仪态可言。 看着这样的闺女,令明帝虽然知道她并不是什么真的米虫,但就是不那样舒心,对身边布菜的尚德礼打了个眼神,老太监就恭恭敬敬退下,不多时重新捧个册子进来,招宫女来收了桌,册子摊开摆在宋莘莘面前,弯着腰: “殿下,这是陛下和皇后娘娘为您精心准备的。” 宋莘莘一脸迷茫,看着神色平淡的令明帝,再看眼满脸谄媚的老太监,伸出手,再伸一指,犹犹豫豫,小心翼翼翻开桌上画册。 映入眼帘的就是褚京璋,侧面还端端正正写着他详细的生辰八字乃至族亲友亲过往经历。 愣住,彻底愣住,宋莘莘眉心皱得能打结,再瞟令明帝一眼,他还是端坐,不过指尖叩着桌沿缓慢轻敲,嗓音也依旧四平八稳:“用不上你和亲,赶紧挑。” 第二页,是个有些眼熟但宋莘莘不认识的俊朗男子,似乎是个朝臣家的公子;第三页,少年将军;再往后,甚至很离谱的出现了年轻僧人和仙气飘飘的白衣道士。 起初她还只是敷衍令明帝扫两眼,越到后面越专注,甚至从椅子上端正坐了起来,细致抚平页角,一张一张看入了迷。 站在角落的明狰五感非常敏锐,看不太细致,也能瞧出个大概,在令明帝几次隐晦的打量下没有半分异色。 “父皇。”宋莘莘看完一整摞,合上册页,抬头正视令明帝,是难得的一本正经:“我是公主,为什么只能挑一个?” 令明帝:“嗯?” 他下意识再把视线瞟到明狰身上,这次终于瞧出些情绪,尝试分辨了一下,那孩子似乎轻轻叹了口气,满眼的果不其然。 令明帝人都茫然了,这种离经叛道的思想真的是这座庄严皇宫能教出来的吗? 虽然细想下她的问题好像也没什么问题,但令明帝还是感觉有些接受不了,冷着脸一拍桌:“说什么胡话!” 宋莘莘小脸无辜,弱弱反驳:“可我是公主啊……” 气的令明帝脑仁子疼,挥袖直接起身,留下一句“好好反省”,就带尚德礼离开。 思来想去,宋莘莘还是并不认为自己有错,分明她曾经在凡间就见过有些公主养一院子面首的,来到这儿,许多野史话本也说哪位哪位公主多么风流,为什么她不行? 看亲爹气恼离开的背影,越想越委屈,把自己整个人团进椅子里,扭头去阴暗处寻找明狰,他果然还在。 “为什么不可以?” 明狰曾意外入过宋莘莘光怪陆离的梦,虽然觉得离奇,但直觉也不认为那纯粹是臆想,还在替她找借口,殿下曾经生活的地方可能与如今不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无他,小殿下团成一小只委屈巴巴看过来,让他有些说不出话了,只能沉默。 可是这样宋莘莘更难过,连明狰都不回应她,那这事儿不是更没戏了吗? 她刚来的时候还想过以后出宫,做个肆意风流的花花公主,看遍天下美人,实在好看的就养在后院,每日听风赏美,好不快活,如今看来,希望是差不多破灭了。 可是……挑一个人,她当真挑不出来。 那册子上都是精挑细选的人中龙凤,甚至八字都与她契合才会呈上,但为一个人放弃满世界的美好,这事儿真的很难下决定。 还不如被送去和亲呢,大不了半路假死,然后占山为王。 宋莘莘和明狰两人,在空荡荡的房间,一明一暗,一团一站,互不干涉,好像他们天生就该这样,做两个永远不会有太深交集的人。 打破沉默的是明狰,宋莘莘没有想到。 “殿下,很难选,可以不选。” 他只是不想让明媚盎然的小殿下继续这样苦恼,不想突然被盯上了,宋莘莘从册子上抬起头,略带思索打量了他许久,突然冒出一句:“阿狰,你把面罩摘下来。” 她讲话也总是轻飘飘的,像没力气一样,明狰却执行的果断,没有多问,单手绕至后颈解开面罩的锁扣,另一只手叩着面罩取下。 相比画册中俊朗非凡的尊贵公子们,明狰的脸其实算不上特别好看,也不细致俊秀,不过剑眉鹰目风姿卓越几个字,放到他身上也是挑不出问题的,比那些人一眼能看出的矜贵,明狰更像雪原上特立独行的狼,他是与众不同的。 “如果不做暗卫,你想去做什么?” 宋莘莘这个突兀的问题仅有一个固定的答案,似乎是通过血脉镌刻在明狰的骨子里,他毫不犹豫:“打仗。” 驰骋疆场这样热血的话,让他说得好像去吃饭睡觉,他依旧是刻板又冷漠的,宋莘莘很想看看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其他情绪,于是她说:“走吧,我们去打仗。” 这下他又说不出话了,沉默再次侵占这个房间,明狰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宋莘莘也听得清晰。 她倾听,然后窝在椅子里歪着头笑:“你心动了,阿狰。” 或许,她所谓的心动只是心脏跳动的意思,或者是认为他对“打仗”这个词汇心动,但明狰只是点头,在剧烈的心跳声中。 “是的,殿下。” 对谁不重要,明狰从不说谎,也不会让宋莘莘有丝毫为难。 令明帝久久不归,宋莘莘伸着懒腰要回长宁苑午睡,推开门看到了脸色有点奇怪的春分,只当她晒到了,并不多想,轻盈的像一只小鹿跃过溪流一般提着裙摆跃过门槛,转过身,裙摆轻轻扬,身后背着刺眼的光,朝阴暗里悄无声息的明狰挥手。 明狰却只能点头。 他重新戴上了面罩,不知道是想遮挡什么。 宋莘莘没心没肺一路溜达回去倒头就睡,春分守在床榻边轻手轻脚给她掖好被角,满脑子都是方才在乾正宫殿门外听到的隐约几句话,面庞微红。 而明狰,在宋莘莘离开之后,就低下头,听着阴暗之外最后的蝉鸣和风声,重新把自己再次沉入阴暗深处。 第三十二章:天子亲耕 九月末,祭天,天气还有些热,宋莘莘却只能穿着繁琐典雅的宫装跟着一起受这个苦。 往年祭天常是太子代君,今年却因为大令各地多干旱,得需天子亲身,宋莘莘跟在后面看着高台之上的令明帝和礼官唱诵焚令,不动声色顺着密密麻麻的人群一步一步向后退,虽然不能离开,但是她给自己找到了一个遮阳的好地方,在最后排,用禁军们高大的身躯挡住正午的烈日,偷得一丝清凉。 明狰在这种时候又穿上了禁军的衣裳,黑袍金甲更显俊朗,为了不突兀,从不离身的面遮也取了下来,就站在宋莘莘身后,小心翼翼调整自己的方向,把落在她身上的阴影尽量放大。 祭天的仪式即将结束,宋莘莘拿手帕轻沾了一下额头的薄汗,刚松一口气,就突然听到远处越来越吵的一阵慌乱喧闹,还不待她听清发生了什么,直接被身后的明狰一把掐着腰提起,运起轻功越过人群送到了令明帝身边。 宋莘莘:……刚才发生了什么? 回过神来,她才知道西边的小山后莫名起火,还带起了几次爆炸和轻微的地动。 实在怪不得她反应迟钝,以往那个世界,这种震动和爆炸声是家常便饭,八成是谁家小辈闲的没事在打架切磋,不过看周围瞬间挤满的禁军和暗卫人数,这次意外对他们来说应该算很严重。 令明帝黑金龙袍加身,旒冕遮目,面色看不真切,一派威严模样,周围其他人却着实慌乱了许久,直到一盏茶功夫过去,才慢慢安静下来,禁军押着一个已经被卸了四肢关节的十来岁的乞丐,听他哭哭啼啼说自己收了个蒙面人一锭金元宝,往一个小山洞里点了一把火,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这模样一看就不是撒谎,令明帝听罢一抬手,禁卫就将他押下,也不知送去了哪里。 宋莘莘在令明帝身后探个头出来四处张望——明狰不见了。 祭天仪式结束,却还是不能回宫,明狰又不在,连挡太阳的人都找不到,宋莘莘板着张小脸自己伸手遮在额前,提裙摆懒懒散散跟在太子身后,走在田间小路上。 大太阳晒着却有小雨落下的时候,还是陪在令明帝身侧的礼官最先反应过来,当下就非常浮夸展开双臂接了一把并不能接住几滴的秋雨,好几个暗卫已经盯着他随时准备动手,却见这人一撩衣袍抱拳跪地: “陛下真龙天子,传雨即至,天佑大令!” 眨眼的功夫,宋莘莘眼睁睁看着田埂子上齐刷刷跪倒了一片,显得令明帝在雨中的身影也威严高不可攀的同时,也衬得还没跪下去的她像个呆逼。 不等她跟风跪倒,还在思考怎样能不弄脏裙子的时候,令明帝直接按住了她单薄的肩吩咐所有人起身,这下不用浪费一条新裙子,宋莘莘低着头掩唇偷偷笑,又叫令明帝弹了个脑瓜崩。 这个爹真的是一点儿也不装样子,这一下疼的她眼泪都要出来,红着眼板起小脸故作凶狠,赶紧退开两步,却一不留神撞倒了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重新出现的明狰。 令明帝在久违的小雨中下田亲耕,太子陪同,宋莘莘就抱着裙子蹲在田埂上,身边站着替她撑伞的明狰被她招招手也叫得蹲下,共顶着一柄并不算大的油纸伞,像一朵根系缠绕的大头蘑菇,令明帝偶然瞟到一眼,满脸嫌弃收回目光,还不如看田里蠕动的黑虫。 旁人却不知道,这两个看似没什么规矩的人还是谈论的正事,宋莘莘揪着脚下的尾巴草绕在指尖,闲聊似的突然冒出一句:“抓到了?” “嗯,唐记残部,不足为惧。” “燕唐呢?” “在暗卫营。” 而此时此刻,站在不远处怯怯不敢抬头的那个“燕唐”,明狰说是暗卫营前两年新进的小孩儿,十来岁,乞丐出生,据说自己在大道上捡了本胡扯似的功法秘籍,就真练出了一身寻常大多人都不及的轻功,有一回偷了程驰的二百两银票,暗卫营副首领硬是追这个十来岁的小孩儿追了七八天。 “这么厉害?”程驰的轻功比明狰好,是宋莘莘亲眼看过的,当真是踏雪无痕,一个闹着玩儿似的孩子还能比他更离谱? 明狰点头,宋莘莘就了然,如果是真的,那这孩子说不定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天赋在——比如灵根。 在这里也呆了不少时日,宋莘莘每天笑盈盈不着四六,实则也观察了许多,比如,在这里并不是无法修炼,只不过世间灵气不足,难以吸纳入体。 单单这一个发现就足够叫宋莘莘惊讶,但对她来说用处不大,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那次把她劈过来的天雷里真的有什么脏东西,她的真气只剩余分毫在脉络中萦绕,但被莫名一股劲儿压着,增长不得,轻易也用不得。 前几回帮明狰调整真气的时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也就是她能忍,才没直接昏过去。 天子亲耕,百官收谷,等宋莘莘蹲到腿麻才结束,令明帝沾染泥土和雨点痕迹的龙袍穿在身上看似狼狈,却又异样威武,一看到他从田间上来,宋莘莘就提了裙摆迎上去,像个小麻雀一样围着他叽叽喳喳,直到被令明帝按住脑瓜才安静下来,跟在身后重新做回那个乖巧柔顺的小殿下。 傍晚百官在田间棚中用农家饭,糙米果蔬,简制熟肉,其实也算丰盛,反正宋莘莘吃的挺开心,比起皇宫御膳的精细,这些饭菜其实更合她口味。 宋莘莘就坐在令明帝右手边,另外一边是宋知廷,一家三口食不言,让周围原本还打算说点什么吹一波明君的朝臣憋得一张脸通红,几次张嘴,硬是没敢出声打扰。 再一声炸响时,令明帝刚放下简制木箸,宋莘莘在往嘴里塞最后一块鹅肉,明狰几乎是在声响的瞬间就从棚中消失。 这次有了经验,百官都安安静静不出声,就导致最后一个落筷的宋莘莘异常突兀,迎接了所有人的注视,羞红一张脸。 第三十三章:“嗯。” 明狰离开后不久,就有其他面生的暗卫立刻补上他原本的位置,看似不经意,实则配合禁卫将令明帝围得毫不透风,宋莘莘看到和明狰几乎同时消失的,还有“燕唐”。 那个据说轻功非常好的孩子。 当下宋莘莘的好奇心就让她有点坐不住了,凑近令明帝小声打着商量:“父皇,我偷偷去看一眼,好不好?” 令明帝拒绝的毫不犹豫,宋莘莘也早有预料,黏黏糊糊扯着他袖子软乎乎撒娇,磨得没了办法,再加上他早听明狰说过自己这个闺女的厉害,犹豫再三还是勉强答应下来:“不过,带上暗卫。” “遵命陛下!”笑盈盈应声,宋莘莘似不经意间朝周围几个角落瞟了一眼,跟着一个穿禁卫装束的从旁边离开了棚子,众人只当她离开片刻去清洗,并不多想。 离开人群之后,宋莘莘扭头看远远跟着自己的暗卫,也没打算让他们为难,真气凝在脚下带起清风,运功加快了速度。 轻功,她自然也是会的,配合着如今只能运用一星半点的真气加持,身后暗卫追得有些费劲,勉强跟上。 宋莘莘现在没有办法像从前一样用自己的真气烙下印记追踪旁人,但是找一个明狰却可以,他们两人的真气曾经在同一处融合又分散,对他们双方任何一个人来说,对方在这世间都是最能够清晰察觉到的另一半,是绝无仅有的存在。 也幸好,明狰离开得并不算很远。 宋莘莘循着那股细微寒凉的牵引穿过空旷的田地和果园,越过一片连绵的村庄,最后停在处简陋的集市之间,除了商贩没几个人,安安静静,唯独道边儿小摊上,油腻的几张木桌,摆着大酒壶,几碟果仁肉干。 那群人坐满了五张桌的摊,人人挎刀剑,壮硕落拓,海碗饮酒。 而“燕唐”正在他们之间,被绑成个粽子扔在地上,嘴里塞个破布。 看到宋莘莘的第一时间,他眼睛瞪得有寻常两个大,却不敢出声,怕打草惊蛇,却见宋莘莘迎着那群人极具压迫感的视线走来,依旧是娇娇软软的模样,站在为首那人身后,轻轻一拍对方肩膀,待他转过头来,笑盈盈打招呼: “可以讨一碗酒吗?” 她出现的莫名其妙,所有人都警惕,却不想听到了这样一句毫无威慑的话,为首的人看起来有点严肃,上下打量一眼宋莘莘身上崭新的宫裙,只能看出贵气,分辨不来是出自哪里,又代表了什么身份。 “滚。” 被骂了,宋莘莘撇嘴委屈巴巴的,搭在男人肩上的那只手细瘦又白净,全身上下看不出丝毫危险,却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指尖轻点,一缕真气强行灌入他体内。 脱离宋莘莘掌控的瞬间,真气附带的禁制消失,磅礴可怖的能量在毫无修炼基础经脉脆弱的人体内炸开,只在瞬间就冲毁心脉。 死亡来的突兀,那人七窍溢出浓腥的血,所有人都呆住,连带着“燕唐”。 明狰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的,一把拎走了被捆绑成一团的小暗卫丢进身后属下怀里,长刀头一回在小殿下面前出鞘,那样短暂的瞬间,宋莘莘甚至觉得自己眼花了。 数不清的血线炸出来,像一朵朵近在咫尺的烟花,没来得及细看明狰干净利落丝毫不花哨的招式,就被结束了的明狰遮住眼。 明狰总觉得小殿下看不得这些脏东西,哪怕前一刻她才刚刚亲手结束了一个人的生命。 遮宋莘莘眼的那只手依旧干爽燥热,只有隐约的铁锈的味道。 扒开他的手,宋莘莘看着在他身后毫不意外的其他暗卫,和刚被松绑的那个小孩儿,他们好像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明狰,自然而然找活儿干,处理满地尸体,安抚偶尔的几个看到了情况的路人,还细心把被宋莘莘弄死的那个人也添上了一模一样的伤口,直到看不出任何差别。 宋莘莘站在忙碌的人群中,看着明狰,毫无预兆说了一句: “阿狰,我们走吧,去北边打仗。” 明狰还在弯腰查看那些人的身份,闻言并没有任何反应,只“嗯”一声,惹得其他几个属下都向他看过来,实在不理解这个老大,这都能忍住不答应? 似乎被敷衍的宋莘莘却很满意,背着手在身后向前走了两步,看着忙碌的明狰,嘚嘚瑟瑟:“还没有人能再我面前出尔反尔过,阿狰,你可要记得。” “嗯。” 他弯腰的身影在宋莘莘眼里越来越像一个辛苦耕耘的老黄牛,沉默又稳重,于是宋莘莘喊他:“不想回去,阿狰,我和你们一起吧。” “嗯。” 从这群尸体上终于翻出了信件,明狰看过后将其收进怀中,沉默一招手,自然而然就圈上宋莘莘纤细的腰身,当先运轻功向前方去,转瞬之间,停在了那张信上所指的地点,同样是一处隐晦的洞坑,底层浅浅埋着一缸火药。 或许弄出这些事情的人是想调虎离山把“燕唐”弄到手,也有可能要制造舆论说天子犯神明,历朝历代这种事情并不在少数,大多都是所谓的前朝余孽整出来的动作。 明狰他们也不是第一回解决这样的事情,整齐有序,两人守着火药请君入瓮,其余分路去追踪幕后之人,掌控者绝对不会距离太远。 宋莘莘一路追踪无趣,主动待在原地守株待兔,半个时辰后,到酉时三刻,成功捉到一只偷偷摸摸的耗子。 这次点火的人不再是街边的乞丐,虽然他穿着破烂衣裳,但后肩的的确确烙着一个奇怪的图腾,和之前死的那些人来自一处。 “南水商会。” 明狰看出宋莘莘的好奇主动开口,戳破了那人一直试图隐藏的身份,同时果断出手卸了对方下巴,一扯一横,剧痛下那人失控的嘴里掉出来一个丝毫不起眼的小水包。 见血封喉的毒药,死士常会备着。 打哨通知过周遭分散的属下,有三人探查结束先行回来,带走了地上裸着肩的人,其他几个姗姗来迟,其中有一人擒了个身段异常火辣只披纱裙的女人,宋莘莘下意识多看了几眼,有些面熟。 第三十四章:谢谢你 赤红轻纱简单披着,宋莘莘能清晰看到她白皙柔软的每一寸皮肤,那个女人被暗卫按在地上,身上脸上沾了泥土,察觉到宋莘莘的视线,媚眼如丝瞥她一眼,好不勾人。 暗卫对她的裸露和明晃晃的勾引视而不见,宋莘莘看了一圈儿,发现只有自己看着人家的时候像个大色迷,眼珠子滴溜溜转,重新退后半步,躲进了明狰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偷偷摸摸的。 察觉她的躲避,明狰不理解刚才还提着裙子一脚就踹之前那个男人下三路的殿下这是怎么个事儿,也只下意识将她挡住,不叫那女人看太清楚。 此时落日渐暗,天色已然半黑,在林子里更是阴暗,还刚下过雨,弥漫湿气,宋莘莘不太喜欢这样的环境,拉着明狰的袖子适宜尽快回去。 暗卫拎着两个俘虏就准备走,那被提着腰的女人突然出声:“稍等档,各位爷。” 她分明站在最前方的明狰才是这群人的领头,但她莫名的就把绝大多数关注都放在了最后那个看起来娇娇柔柔的小姑娘身上,不清楚她的身份和立场,并不主动搭话,只眼波流转去看明狰:“奴家做了什么,值得各位爷这样大动干戈?” 明狰不言,其他暗卫一个赛一个的沉默,并不理会她的提问,闷头赶路。 宋莘莘被明狰带着,造型跟那女人差不太多,不过舒适感绝对是最好的,一路上始终维持着怯生生的模样,每次等那人看过来,还适时拧起眉,或者小幅度挣扎一下。 于是她们一起被关进暗卫营的地牢。 隔着一道铁栏,最开始抓住的那个男人被当着她们的面带了出去审问,转过拐角处就是凄厉的哭嚎求饶,宋莘莘直接抱着自己的手臂一哆嗦,余光瞥见隔壁那个衣衫不整的女人脸色煞白,磕磕绊绊的小声嘟囔:“姐姐……我害怕。” 宋莘莘怎么看也不像做这种事的,那女人见状,只能轻声安抚转移话题,避免她一胆儿小还没受刑就把老底揭个一干二净:“不要怕,你这么小就被安排出来,一定很厉害吧?” 宋莘莘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那人只以为她吓傻了,继续说:“我们老大可吓人了,这才哪儿到哪儿,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水牢,就不是人待的地儿。” “你应该也听过吧,南水第三堂,我们老大就是楼刈。” “这次出来,他还说就是到京城逛一圈儿,嘿,一不留声把自己逛进来了,倒大霉!” “你是哪个堂口的啊,妹妹?” 宋莘莘待着的监舍看似跟隔壁没什么两样,实则草垫下是厚实的软毯,看不到的角落里摆着驱虫药材,边边角角打扫的干干净净,就连破旧的小桌上摆着的豁口大茶壶里,也是温热清香的茶。 享受着自从过来这个世界后最艰苦的生存条件,宋莘莘小心翼翼提起裙摆坐在柔软的草垫上,拧眉喝下一口茶,满身明晃晃的嫌弃毫不遮掩,清了清嗓小声回应:“什么堂口?我不知道啊。” 她的反问是那女人没想到的,却也只是反应了片刻:“第一堂吧,也就你们那儿出了门给自己人都不能说家底儿,也不知道图了个什么,命都不一定能活,还想这么多。” 宋莘莘没有再理会她,听着对方叽叽喳喳半天,突然站起身,掸裙摆的灰尘,不知道冲着什么地方唤了声:“阿狰。” 那人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刚才那群人里领头的男人从窄小阴暗的走廊外举一盏火把走来,并不质问,反而松开了门栏上压根没锁的铁链:“走?” 离开前,宋莘莘扶着明狰健硕的手臂,地牢太暗看不清脚下,就着明狰手里唯一的火光,她回过头看那个衣不蔽体又有些聒噪的女人,突然笑了一下:“谢谢你的消息。” 南水商会几大主要堂口的消息,这不到半个时辰她已经说了个差不多,宋莘莘只始终维持着对环境的嫌恶和内敛的恐惧,一言不发,偶尔应和,得到的消息比外面费着力气审问的其他人要多了太多。 没再理会身后不敢置信的目光和质问,宋莘莘让明狰扶着小心翼翼走出黑暗,就看到了外面皮开肉绽被吊在顶上的男人,立刻移开视线。 真的有点恶心。 还是和明狰一起回宫,去跟令明帝报了得到的所有情况,剩下收尾的事情就跟宋莘莘没什么关系了,之后半个月,令明帝在朝政只余,绝大多数时间都放在处理南水商会上。 相关的朝臣也数不胜数,前朝可以说血雨腥风,长宁苑依旧是与世无争的安详,宋莘莘只用每天睡觉吃饭种种花,偶尔去跟皇后请个安,遇到贤妃装作柔若拌拌嘴,这日子就一天天溜走。 到九月底,天气愈凉,也下了零碎几场雨,长宁苑的花儿凋落不少,整个深宫每一寸砖瓦都莫名泛层枯败的黄。 于是养不活花的宋莘莘转移战场,开始每天傍晚的时候吃饱了往御花园深处溜达,桃李都熟透,正是好吃的时候。 春分看宋莘莘爱吃这些东西,带着几个长宁苑的下人摘了许多回去做成果干和盐渍的脯,好好一个长宁苑精致漂亮的前院,原本假山亭台美轮美奂,这段时间到处都铺满桃子杏子,连小桥上都没有放过,明狰来给宋莘莘送了一回令明帝吩咐的画册,差点儿踩满脚桃子,只远远站门口让春分接了进去。 好在她清闲起来就想折腾人的日子没过太久,皇后突然送来张帖子,叫宋莘莘跟太子一块儿去出席个宫外皇亲举办的宴。 帖子上说是赏景观秋听雨声,太子来接她的时候,却说让穿简单些,可能有狩猎骑射要比试。 正让春分把自己往温婉打扮的宋莘莘直接乐了,干脆自己动手麻利拆了满头珠翠。 明狰按照惯例在皇宫门外等她,这回牵了一匹毛色雪白的马,在他身边是宋知廷的长随,同样牵着骏马,在宫门外显眼的地方等着自家主子。 第三十五章:褚世子甚美 被明狰扶着跨上漂亮的小白马,由他牵着马儿慢慢悠悠溜达着走,宋莘莘也不急,有一搭没一搭跟身边同样慢慢悠悠的宋知廷聊两句闲话,他们又不赶时间。 不出意外,溜达到城郊一处别苑的时候其他应邀的人早都到了,一眼看过去,就连伺候的下人也全都是年轻漂亮的,宋莘莘跟在宋知廷身后下马,看主人家的公子小姐当先迎上来,带笑颔首,并不言语,一切应付交给哥哥,像个漂亮乖巧的小尾巴一样,就安安静静跟在身后,让许多对太子有意图的世家小姐们亲亲热热讨好。 不得不说,宋莘莘真的很会装,在场大多数人都参加过上次万寿,见过她喝醉酒调戏永乐候世子,也听闻最近传的沸沸扬扬的宓华公主钟爱漂亮男孩儿,却还是被她的表象蒙蔽,好的糕点茶水争相献上,恨不得把人带回家给自己当小妹妹。 大不敬大不敬,但她真的太招人喜欢了。 褚京璋今日也在席中,这会儿坐在树下凉亭中独自饮茶,旁人顾忌他身份家世和一向肆意妄为的行事方法并不敢去打扰,直到宋知廷带着身后的宋莘莘一块儿,打发了来献殷勤的人,过去一言不发坐在他身边冰凉的石凳上。 “殿下,秋日当心着凉。” 这话必不可能是对年轻体壮的太子殿下说的。 宋莘莘抿口茶眨眼看他,笑盈盈回应:“多谢世子提醒,不要紧的,正午日头也烈,怎的也不至于这样体弱。” 一群世家子弟凑一起,便面功夫必然是到位的,虽然话里话外小心思不断,但没人会蠢到把争执放在明面上,当着当今太子和公主殿下的面儿,一个个更是亲热,如果不是宋莘莘眼尖看到两个手挽手的小姐妹偷偷摸摸你猜我一脚你掐你一下,说不定真的要信了她们亲密无间。 所有人都用过茶看过秋日漫山红枫,少不得有人摇头晃脑吟诗做词的,宋莘莘只听着都能品出有些人念出来的东西根本不是自己写的,谁家年纪轻轻的深院娇小姐会叹黄沙战场呢,把人当傻子忽悠。 被问到可有词句感悟时,宋莘莘正从太子桌上要来一碟剥了壳的干果,闻言抬起头看向问话的人,礼部什么官儿家的庶出小姐,模样清秀,白衣白裙也素雅大方,可不就是方才那个说北部战场苦寒的。 克制着没有翻白眼,宋莘莘看向另一边同样凑热闹看过来的褚京璋,他依旧红衣,倚树正饮尽杯酒,视线丝毫不躲避,眼中含笑,不可方物。 “本宫只觉着,褚世子甚美,可比烈日骄阳。” 她这堪称放浪的话一出,在场所有人全部把视线落在了先前并不敢多看的褚京璋身上,下意识点头附和的不在少数,唯独刚才那白衣姑娘,不依不饶,像是看不出宋莘莘的不乐意接茬一样:“殿下快人快语,臣女佩服,却不知您可知北部将士如今已深陷囹圄,可有排解之法?” 她这堪称有病的话刚说一半,所有人就都恨不得离她二里远,到底哪儿来的蠢货? 眼看宋莘莘面色渐沉,连宋知廷和褚京璋脸色都不算好了,人群中赶忙走出位浅杏色裙杉的姑娘,两人看起来年纪差不多大,她却径直给了前一个人一耳光,动作干脆利索,转身就向宋莘莘跪拜:“殿下恕罪,臣女礼部尚书长女秦舒兰,教妹无方冒犯殿下,求殿下责罚。” 这个看起来就舒服多了,宋莘莘只是笑笑,无害又无辜的模样,满眼纯善:“秦小姐端庄知礼怎会怪罪,不过你这个妹妹,可实在不懂礼数。” 她状似无措不知该怎样处理,身旁宋知廷顺口接话,冷言厉色:“宓华,不必怜惜。” 原本还理直气壮的秦家庶女一听太子也出声,而且并不站在她这边,当下脸色就变了,满脸不敢置信,似乎宋知廷与她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交情,被无数双眼睛盯着避讳着,却实在不敢说话,一垂首,眼泪就这样滚落下来,好一朵白莲。 只可惜她转变得过于突兀,并没有几个人被她骗到,世家培养出来的公子千金,没有蠢的。 宋莘莘也不执着于无害人设,无奈模样轻叹,放下茶盏轻唤一声“来人”,便有暗卫自身后树林中闪身而来,黑袍薄甲,皮遮掩面,高大壮硕,抱长刀,一言不发拄刀半跪宋莘莘身后:“殿下。” “带下去,找人教教规矩,什么时候学好了,什么时候让她来见我。”语罢,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也记得同秦尚书说一声。” “遵殿下令。” 她的柔弱可欺仅限于在那方后宫装模作样的时候,在外人面前,一国公主就该有公主的姿态,过于软弱只会叫旁人觉得这个王朝底气不足。 宋知廷突然发现自己这个妹妹比往日在宫中见到的时候更有趣了,起身揉了把她只简单以女冠束起的长发,笑意难掩:“走吧,听父皇说你喜欢骑马?” 跟着起身,宋莘莘摇着脑袋晃掉宋知廷的大手,看向身侧跟着的褚京璋,不理会后面还没回过味儿来的其他人,嘚嘚瑟瑟一挑眉:“是啊,楮世子亲自教的骑术,哥哥要与我比试吗?” “试试,胜过我,这处别苑送你。” 听他这样说,宋莘莘掩唇偷偷乐,笑的眼睛都要看不见,褚京璋却给了他肩上一拳:“你的宅子?就到处送?” 宋知廷拍开他手去,神色自然:“我能买来再送,你有意见?” 他们两人拌嘴的时候宋莘莘就往后躲,看到不远处马场入口处自己骑过来的小白马,提着骑装衣摆就跑过去,亲昵抚马儿洁白的鬃毛: “好小白,今天能不能赢下太子哥哥,可就靠你了哦。” 小白看起来比寻常的马更纤细,虽然线条漂亮,但看起来实在不像很厉害的模样,哪怕宋莘莘也没指望它当真能带自己赢,对手还是常年练习骑射拥有千金宝马的太子。 所以真正当先一步越过终点的时候,宋莘莘直接呆住。 同样吃惊的还有宋知廷和陪同他们一起的褚京璋,三人勒马缰,在沙尘中,宋莘莘眨眨眼,一脸无辜:“嗯?这都能赢?” 并不是瞧不起宋知廷,宋知廷自己也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刚才从开始到结束,宋莘莘是压根儿没用心,就是随便跑跑而已,那小白马真的有点玄乎。 第三十六章:厨娘 这匹小白马圆溜溜的眼珠黝黑泛棕,像块儿深沉的琥珀,宋莘莘白捡一处宅院,乐得眉眼弯弯,亲昵的同马儿贴脸磨蹭,干脆不下马骑着在场内踱步,有微凉的风迎面吹在身上,火红的骑装衣摆翩扬,难得的明媚姿态,却因为刚才处置了秦家的庶出小姐,这会儿旁人轻易没敢凑上来,给她留下了许多悠闲。 秦舒兰就是这时候过来的,她没有骑马,杏色的裙子衬得她比当下年龄更沉稳,端正并手站在褚京璋的马儿一旁,规规矩矩给每一个人行过礼,才主动去和宋知廷搭话: “殿下,不知上回给您送去的菜品可合您口味,您若是喜欢,今日臣女再做些托人送去。” 竖着耳朵在一边听着的宋莘莘闻言直勾勾地看,和秦舒兰一起等着回应。 只见宋知廷礼貌下马,和秦家小姐并行,面容温和端方,却说得是:“辛苦秦小姐,不过不必了,东宫自有东宫的厨子,平白麻烦您,说不过去。” 想着宋知廷也参与过给自己选婿这件事儿,宋莘莘眼一转,还高坐马背上呢,就毫无预兆俯身凑下去,笑盈盈盯着秦舒兰:“秦小姐,东宫规矩多,太子哥哥没这个口福,不知宓华有没有荣幸尝尝您的手艺呀?” 女儿家被毫无婉转的拒绝掉都会尴尬,秦舒兰还有些难过,正在思考如何开口才能不突兀的保下面子,就听到这样一句轻轻软软的话,转过头,对上一双笑意盈盈的小鹿眼,心都要化了,连忙扶她坐好:“殿下喜欢是臣女的荣幸才对,臣女这几日便去准备。” 跟这三人都还算比较熟悉的褚京璋摇着扇子单手牵马缰,停在宋莘莘身边,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像一只在瓜田里到处闻味儿的猹,吃瓜吃的乐不思蜀,这会儿跟着接话:“这个口福太子不要,褚某可是要同宓华殿下分一杯羹的,秦小姐,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儿吧,鸿雁楼的后厨可用得惯?” “世子吩咐,小女自当遵从,为您二位备餐饭,是舒兰之幸。” 在外面酒楼自然不涉及往东宫递东西,宋知廷也不想显得自己多不合群,便没有多说,等着宋莘莘玩儿够了,就跟着一起往酒楼去。 在这京城,不一定有多少人能认出当今太子和公主殿下,但褚京璋,却实实在在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只在酒楼露了个面,小二一传话,掌柜的就恭恭敬敬去安排了一切,满脸谄媚跟在褚京璋屁股后面把他们送进楼上雅间,茶水瓜果早早备好了,角落点着并不腻人的陈皮熏香,斜窗半开,外头正是午后暖洋洋的喧闹街道。 秦舒兰是真的喜欢下厨,从小就爱折腾自家厨房,时间久年岁长,慢慢儿也做得一手好菜,不过秦尚书这几年打着送女儿进东宫的心思,并不爱叫她总待在厨房与油烟为伴,管得紧,只有偶尔借口给太子做菜送去,才能得到一小会儿进厨房的时间。 宋知廷是她下厨最好的借口。 半个时辰过去,他们三人在雅间喝茶谈天,小二时不时来上个菜,却始终没人先动筷,直到秦舒兰浅杏色的典雅衣裙外系着粗布围裙上来,宋莘莘才将最挨近宋知廷的位置让了出来给她,自己坐在另一边。 主厨先动筷,宋知廷这个太子都晚她一步,足足七八个菜,摆满了整张桌,宋知廷慢条斯理,褚京璋只尝个咸淡,秦舒兰笑得温温柔柔作陪,唯有宋莘莘,专心致志干饭,恨不得头都不抬,任由三个人给她夹菜,自己只管埋头苦吃。 很久没有遇到过吃到自己做的饭这样专心的客人,秦舒兰面容越来越温柔,眼中略显违和的母爱几乎要泛滥,看宋莘莘的时候就像在看自家千娇百宠养大的小猪。 好在其他三人都不是什么不善言辞的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闲事也不显尴尬。 吃完这顿饭,宋莘莘真情实感夸了秦舒兰好长时间,几乎热泪盈眶,恨不得把她带回宫里专门给自己做好吃的,最后还是被宋知廷拎着后脖子上丢的马背,一步三回头,不知道的路人还以为这是对被拆散的牛郎织女。 回到皇宫,按照惯例,令明帝盘问,具体内容是询问宋莘莘:今日可见各家公子,可有心仪之人。 宋莘莘依次回应:见了,没有。 这事儿来来回回好几次,宋莘莘每次出宫就简单在席间露个面,然后和秦舒兰相约酒楼,美美吃一顿,日落回宫,一整套流程从未出现误差。 到第一场雪落下,腊月初,这回没有各种借口和理由的宴会了,纯粹因为馋,出宫到酒楼的路宋莘莘早已经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走,红裙绣金梅,雪绒兔毛的棉褂,坠个红艳艳的宝石耳坠,眉心一点红,像修炼成精的白兔,因为畏寒穿得实在厚实,只能靠挪得进酒楼大门。 还是熟悉的店小二,热情招呼着直接上了二楼雅间,喝杯热茶暖身,不一阵儿,秦舒兰亲自端着一碟光是看就能叫人流口水的翠红鸡丝推门。 混熟悉了以后,秦舒兰也不像最初那样拘谨,笑盈盈招呼她赶紧动筷,不过下意识向另一个空荡荡的位置上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有问。 宋知廷代令明帝南下巡河道,前两日走的,最近这段时间都不在京城,大概要到年关才回得来,这事儿宋莘莘不方便往外说,只能当做没有看到她眼中隐晦的失落。 这次吃得少,秦舒兰担心再这么喂下去自己把金枝玉叶的公主当真养成个小猪,没敢做旁的菜,只陪着宋莘莘一起吃完,手挽着手一起出了们,回到宋莘莘从令明帝那儿忽悠来的那间小院。 很久都没有过来,推开门宋莘莘自己都惊,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儿,这处院子都被铺上了地龙,跟长宁苑几乎没差,暖洋洋的,园子里花草依旧摇摆,只比前几个月稍显冷清了些。 “阿狰在后院,走吧。” 方才刚一推门,宋莘莘就察觉到了明狰的气息在不远处,熟悉的寒凉,他的身边不远处却有另一个人的气息,同样是她所熟悉的。 第三十七章:金疮药 秦舒意,那位秦家的庶出小姐,这会儿只身穿薄衣,一动不动跪在后院八角亭的风屏外,地龙铺的严密,亭子外也称不上多冷,但绝对不暖和就是了。 宋莘莘和秦舒兰不紧不慢绕过假山来到亭前,就看到白衣如雪弱不经风的秦舒意,而明狰,黑袍外还披着敞襟的墨色狼毛大氅,正坐在有风屏遮挡了七面冷风的八角亭中,翻看一份木封的折子。 早先就说过这人其实是个没什么阶级之分的呆子,他在宋莘莘面前常会跪拜,但仅限当值的时候,或者在外人前。 像今日,原本明狰休沐,属于是过来送个人顺便溜达一下,早察觉到来者何人,压根没起身,只礼貌性抬眼,唤了声“殿下”,并不理会和宋莘莘一起过来的秦舒兰。 “殿下,臣女知错,臣女不该出言顶撞殿下,求殿下饶恕臣女不敬之罪。” 跪在外面的秦舒意这回连讲话语气都变了,丝毫没有上次见到时的自傲,行叩首礼伏至落一层薄雪的青石板上,恭恭敬敬出声。 这两个多月她经历了什么宋莘莘并不太清楚,如今看来还算满意,被絨帽遮住额头弯眉,只露一双眼和泛红的鼻尖,声音带笑,娇软又温和:“秦小姐知错就好,看来这两个多月,您学到了很多规矩。” 宋莘莘不提还好,想起这两个月发生的事儿,秦舒意整个人还伏在地面都是一哆嗦,讲话也带着颤:“臣女知错,谢殿下给臣女机会重学规矩礼数,殿下大恩臣女没齿难忘,深感涕零。” 这段时间,说久也并没有很久,但对她来说绝对是度日如年,在深宫最严格的女官手中,每日天不亮便要起身整理,不饮不食就一遍遍默宫规女规,正午顶碗跪藤一个时辰,才能用一碗清粥,下午跟着女官学规矩更是煎熬,藤条不知被抽断了多少根,傍晚青菜面,然后又是抄写默背,到女官满意才能入睡。 身无重物跪在阶下,秦舒意只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这样轻松,哪怕面对着她的阴影宋莘莘。 落座叫人起身,宋莘莘摘下绒帽和护手,自然而然就放在了明狰怀里,坐在早铺好软垫的石凳上,饮了备好的热茶,唤人上前来,自下而上打量秦舒意两月不见更削瘦清丽的脸,看这身在寒冬依旧固执的单薄白裙,叹口气,却不理会她的柔弱,转而笑意盈盈同秦舒兰讲话。 “太子哥哥听说姐姐上回做菜伤了手,早先特地叫我来送金疮药的,喏。”一直揣在宋莘莘怀里的小药瓶触手温热,秦舒兰双颊一红,犹豫着伸出并无伤口的手接过,端详许久,才道一声谢,看得宋莘莘乐出声来:“我那木头哥哥,只听我提一嘴便记下了,巴巴儿的叫我来送药,管他呢,除你我外,谁能知道姐姐只是擦破这么点小皮,嘘,我们不告诉他!” 秦舒兰红着脸点头应声。 这两月常见太子,她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那般端方温和又俊朗非常的人物,谁能不心动? 好在有宋莘莘,和宋知廷出门时总会喊上秦舒兰一起,次数多了,宋知廷这样聪明的人什么不知道呢,秦舒兰母族不贵不贱,性格温婉有容人之量,自幼稳重,是再合适不过的太子妃人选。 这事儿令明帝和皇后也是早知晓的,对这个姑娘都算满意,宋知廷就不再刻意避嫌,反而顺其自然,来来往往间,这层窗户纸就这样愈发单薄,一触即破。 恭敬垂首候在一边的秦舒意这才知道自己受苦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诧异的视线落在自己这位红着脸的嫡出姐姐身上,秀眉微蹙,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又闭上。 她实在不敢继续在宋莘莘面前再嚣张了,两个多月的磋磨已经叫她对皇权的畏惧根深蒂固。 只聊片刻,宋莘莘便让秦舒兰带着庶妹回去,同时还吩咐守在不远处负责看管这片院子的护卫跟着一起,送送他们,顺便也跟去给秦尚书传个话。 人的本性是很难改变的,宋莘莘并没有指望这短暂的两个月能让秦舒意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过不想再看见她罢了,顺便让嚣张的人长长记性。 她好歹如今也贵为公主,叫一个装模作样的姑娘就差指着鼻子骂,太丢人了。 原本的小雪这会儿有些愈大的迹象,偶尔的雪花顺着风被卷进亭中,落在宋莘莘指尖,转瞬化而成分毫大小的水珠,护卫都守在远处,亭子里,乃至整个后院,此时只有她和明狰两人。 明狰手中的那份木折早搁在石桌上,他那只珍爱的呆头呆脑的小王八也在桌上,一动不动,宋莘莘戳了一下,小家伙往前爬一步,继续停下,就差打个呼噜告诉这两个没完没了的人类它需要冬眠了。 “阿狰。” 听到宋莘莘娇软的声音,明狰才迟缓抬起头,应了声。 “没事,有些无聊,我就叫叫你。” 好熟悉的对话,明狰这半年时间里已经听过许多次了,他发现宋莘莘好像真的很不喜欢安静,过于沉默的气氛总是她来主动打破,却也只是打破,并不会继续什么。 “除夕有宫宴,陛下最近在准备那日给您安排赐婚。” 令明帝很着急想把宋莘莘嫁到京城,只为了不让她当真等到明年,被迫和亲北部,但宋莘莘是真的不在意,看了明狰一眼,并不接话,等他继续往下说。 “草原十七部近日始终在整军进犯边城,摩罗提领军,派信使在边关传言,唯有大令公主和亲,方才退兵。” 早些年谢将军还在的时候他们北部当然没有这样大胆,可惜将军已故,剩下的武将们对上北部的雄兵烈马,大多都只守难攻,这件事明狰一个多月前就知道了,却始终没有告诉宋莘莘,一是他不善言辞实在不知道怎样开口;二是,他也认为令明帝的方式是对的。 哪怕令明帝不愿让宋莘莘去和亲,但边关上受苦多年的百姓有怨言,他们温饱都成问题,自然无暇考虑高深国事,只知道很简单的嫁个公主就能安稳,不再用大费周章。 和亲北部,对大令的任何一个公主来说都是灾难,何况摩罗提还是见过宋莘莘的,真到那一天,她甚至无处可躲。 第三十八章:没用的男人 边关那样苦寒的地方竟然还有关于自己的谣言这件事宋莘莘从前一直终不知道,明狰发现,这件事甚至让她有些嘚瑟。 “这么说,我也算美名传到边关了吧?” 有时候明狰真的感觉会无助,他在这边提心吊胆想办法,正主还在那儿笑! 这天傍晚宋莘莘在宫外逗留的时间比较长,没赶上回去的时候,索性叫人回宫给令明帝报了个信儿,直接住下,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就醒来,看着盘膝坐在床榻边地下的明狰,顺手抓了一把他难得披散下的长发。 昨天晚上宋莘莘有点急,强行留下木着脸不知道说什么的明狰,带着他运功修炼了一整夜。 对修行之人来说,练功是一件很耗精力的事,但宋莘莘不同,对她来说,打坐运转真气已经和吃饭睡觉一样正常,运功一整夜相当于睡了一宿,但明狰暂时还没有达到这个层面。 他都没有察觉到宋莘莘的手正落在自己头顶抓了一把头发玩儿,睡得很安详,和他身边的小王八一样。 直到有下人叩门询问宋莘莘是否已经起身,几乎是在瞬间睁开双眼,待他反应过来这惊现又刺激真气乱窜的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后,宋莘莘早已经松了手,裹着锦被坐在榻上,只露出一张尚带睡意的脸,咛咕着打出一个长长的哈欠,声音也没醒透,还有点软糯的迷糊: “带着你的王八赶紧走,没用的男人……” 随宋莘莘应声,门外侍女捧着帕子银盆衣裳进来,明狰原本坐着的地方早就空无一人,只剩下零星一点隐约的寒意萦绕,只有宋莘莘知道。 明狰是离开后走到目前还没什么人的后街上才发现自己忘了带上大氅,院子里铺满地龙寒意不太明显,乍一走出那处,才恍然记起如今已是寒冬。 雪下了一天一夜还在慢慢悠悠飘落,石板路上铺满白,连着墙沿和屋脊,青砖红瓦早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天边也泛白,雾蒙蒙,走出没几步,再回首,那间熟悉又温暖的院子已经看不清了,只剩下个华贵的轮廓矗立在浓雾之中。 暗卫营早已经醒来,灰转黑瓦砾,大门也纯黑,安安静静没有丁点儿动静,大门确是敞开,似乎是雾气间出现的洪荒兽口,明狰缓步迈进大门,程驰直接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的角落窜出来贴脸杀,却被一把钳住脖子。 “老大!夜不归宿!提前也没有上报!你去哪玩了!” “你还掐我脖儿?” “你这个狠心的男人!” “差不多了哥,没气儿了……” “哥哥哥死了死了死了——” 眼尖的程驰,被掐着脖子一边嚷嚷一边儿还敏锐发现了他们老大难得没戴面罩的嘴角极其细微的上扬的弧度,刚被松开脖颈喘上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两根粗糙的手指,目标明确,直勾勾戳在了明狰的嘴角,硬给他扯出一个看起来不太聪明的笑。 “老大,想笑的时候不要憋着,不然会面瘫的,虽然你已经差不多了。” 很多时候,明狰是真的很无助,他拍开程驰的爪子,重新调整好自己一惯没什么表情的面部表情,高冷得一批,回他自己所属的后院去把那只金贵的小王八放回池塘,重新拿出一件一模一样的狼毛大氅,对一直跟在屁股后面嘀嘀咕咕的程驰开尊口: “滚。” 程驰:“好嘞!” 今天他并不忙碌,上午进宫跟着令明帝去巡了六部,快傍晚换其他暗卫接班,自己再次出宫,换夜行衣,悄无声息离开皇宫附近,摸到上次和宋莘莘一起去过的青楼房檐后,壁虎一般毫无动静一动不动。 也说是赶巧了,宋莘莘怀里搂着上次的相南,倚在美人榻上正用欣赏的目光看美人跳舞,半杯酒入口,神思一转,本意是为了探听隔壁房间那个一连跟了自己许久的男人有什么动静,意外察觉到一道被压抑极隐晦的寒凉的气息。 宋莘莘:“……” 明狰他,原来也会逛青楼的吗? 很难想象一个木头逛青楼是什么模样,宋莘莘甚至不敢细相他是为了什么来到的这个地方,不能是父皇实在忍受不了她的浪荡让明狰来抓人的吧? 思及此,几乎是下意识的,宋莘莘松开了揽着向南纤腰的手,撑起身坐正,端起乖巧规矩的模样来。 大概小半个时辰过去,那道不远不近的寒凉没有丝毫变化,反而是隔壁的人气息开始混乱,放出神识大概去探了一番,好,隔壁不大一件屋子,四个人,都在榻上。 “啧。” 好乱。 却也就在此时,明狰突然消失在宋莘莘原本确定的地方,让她短暂的有了一瞬间慌乱,向南的讨好也顾不上,径自起身,面前腰身柔软跳舞的美人一个个凑上来再被她一个个推开,直接拉开自己的房门,提起男袍前摆,一脚踹在隔壁的房门上。 并不厚重的木门应声而开,里面是粘稠浓郁的酒臭和熏香味道,床边原本正在摆动的帷幔突然停下,待宋莘莘的脚步声接近床边,才响起一道犹犹豫豫的女人的声音。 “什……什么人?” 明狰的气息在自己身边消失这件事完全打乱了她的防线,甚至顾不得其他,一把掀开帷幔,赤条条的女人们和明狰正在眼前。 而明狰手中正按着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赤裸上身,满身汗渍。 这是一副什么样的画面呢,宋莘莘很难找到合适的词汇来形容,她只能把视线落在那个被按住的男人臃肿的脸上,扒开几个美人,一巴掌抽上去。 “啪——” 不等他说话,反手再接一耳光。 “啪!” 清脆的耳光声吓住了所有人,连明狰都没反应过来,只按着自己这回的目标,神色茫然。 “好,许子昌,你好得很。” 无辜被抽两耳光的许子昌人都傻了,他并不认识宋莘莘,也没见过自己身后突然窜到床上按住自己的明狰,只能怀疑自己:“呃……两位大人,是?” 第三十九章:贤婿 今科状元郎许子昌,殿试时令明帝最看好的寒门学子,文采卓绝。 虽然他年纪较大有三十多出头,但令明帝还是把这人当做了宋莘莘的驸马备选,毕竟没有后台还能走到这个地步的聪明人实在为数不多,何况他没有后台,尚公主后只能以公主为尊。 从将他看做能当驸马的那天起,令明帝就安排了暗卫一直在暗中跟着他,前两月还好,状元郎拒了无数榜下捉婿的老爷们,安安稳稳做着他的七品小官,在偌大京城甚至称不上什么大人。 那段时间里,令明帝总跟宋莘莘提起这个许状元。 谁知还没过多久,户部有五品官职空缺,令明帝在几个朝臣的提醒下突然想到了他,这位可能性很大的将来的贤婿,索性让他顶了上去,连升两品,户部又是个油水丰饶的地方,这般长久,宋莘莘当真嫁了他也不会过苦日子,多好。 或许令明帝考虑过他本性可能并不是表面能看出的样子,也有几分担心自己的眼光,终究是一直没撤他的暗卫,若他始终本分,这暗卫永远能保他的安危,但若是…… 暗卫也随时能要他的命,比如现在。 明狰没有选择在一进门就断他活路,是因为他也能察觉到宋莘莘在不远处,青楼死人不是小事,到时候闹起来,宋莘莘一时半会儿也没法脱身,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殿下就这样踹开房门走了进来。 “许子昌,你真让我失望!” 故作气恼说了这句话,宋莘莘实在也不知道该怎么编了,对明狰做了个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眼神,一甩衣袖转过身去,直接离开。 明狰:“?” 不理解殿下的暗示是因为自己不够聪明,总之不可能是殿下的原因。 明狰很快回神,把所有责任都归到自己身上,一把敲晕许子昌,不理会其他几个女人惊恐的表情,提着陷入昏迷衣衫不整的男人就从窗户离开。 宋莘莘给管事出了一张大额银票让她不要轻易透露今晚的事,意味深长看了一眼人家轻纱遮掩下的眼睛,做高深模样,扭头又漫不经心哄了相南两句,给他和几个跳舞的美人每个都塞了一把不知道是多少的银票,紧跟着离开。 上马熟门熟路穿过深夜空无一人的街道和深巷,马蹄踏雪声响沉闷,偶尔有野猫夹着嗓子尖锐叫嚷,到暗卫营那每次看都觉得像阎王殿的大门外,宋莘莘翻身利落下马,马儿的缰绳被不知哪里出现的暗卫接过,她只管迈步向深处走。 上回明狰说,暗卫营的地牢有三处,关押之前那些前朝反叛余孽的是西牢,而寻常被查的只会关押在最中间,也是最明显的一处牢房里。 直直往前走,穿过演武场一样的花园和牢房一样的房间,最中心处,两排房间夹缝中的铁栏门正大开,有凄厉叫喊传出。 明狰抱长刀,倚墙在正等着宋莘莘,听到她熟悉轻盈的脚步声,抬起头,面上早已经没有了不久之前的茫然,老样子,毫无情绪的木头人似的。 “许子昌怎么了?” 带宋莘莘往深处走,明狰并没有回头,语调干巴巴地回答问题:“陛下下令,不知。” 但他知道这几个月暗卫始终跟着许子昌,也知道令明帝为什么要这样做,所以今日他顶了其他暗卫的活,堂堂首领,重新干起了很久不做的最下层的事。 宋莘莘看到许子昌的时候,他身上还没有半分伤痕,有些疑惑,视线落在负责审问他的小暗卫身上。 小孩儿年纪轻,进暗卫营拢共没多久,目前能接触的事情很少,今天正半夜加练,恰巧看到提了个男人回来的首领,习惯性问了声好,就被安排了个审问的活。 孩子也挺辛苦的,虽然该学的都学过,但毕竟见过的人和事少,又是头一遭遇到这种,刚坐在老虎凳上,就一股脑把自己底裤都扒了个干净的废物点心,心下十分担忧。 许子昌能高中状元,的确是有真才实学的,他自年幼起,被全家甚至全族人供养念书,科考第三回,高中榜首。 最先交代的是他做官这几个月从各处捞的鸡零狗碎的油水,什么几两银子几十两的,暗卫都懒得记录,那些钱起初是被他送回族中去的,到后来数额到百两,就有许多进了他自己荷包。 这点毛毛雨,当真不值得出动暗卫,甚至还是暗卫首领。 小孩儿有点茫然,直到听他继续说下去。 “康大人是贤妃娘娘的伯父,他说能调我进户部,只要黄金百两。” 然后他就开始干起了数额比较大的活儿来,好不容易攒够钱,也如愿进了户部,康大人又每日找他饮酒玩赌,欠的越来越多,赌场要他一只手。 那次的事还是康大人给他摆平的,不知道找到什么人去把赌场的负责人弄死了去,三十万两白银的帐就这样平了下来。 好好好,搞了半天有命案在身,不过还是说不通啊,这种案子不找御史台大理寺,直接分暗卫营头上是什么意思? 小暗卫瞪着茫然的大眼睛莫名其妙,明狰两步上前,不紧不慢又干脆利落,横刀抹了他的脖子,顺便冷飕飕指点小孩儿:“没用的人身上不要浪费时间。” “是!首领!” 笑出声的是宋莘莘,笑完看到小孩儿通红的脸,赶紧遮住了嘴巴往明狰身后一躲,还不忘拽他衣裳:“就这么杀了?” 明狰“嗯”一声,接过白布擦拭刀上粘稠的血,低着头不看宋莘莘:“陛下的吩咐,不用留他在人间。” 想来,令明帝现在应该正在庆幸自己早早发现了这人搞的这些事情,没有真把闺女嫁过去,否则一世英名就这样毁于一旦不说,指不定还要让闺女记恨多久。 许子昌的事结束,宋莘莘直觉继续呆在这不太合适,转身就要走,迈了没两步,突然被抓住后衣领,差点儿没把她脖子勒痛,明狰适时松手保证不让她不舒服,却态度强硬,对待尊贵的金枝玉叶的公主,只是冷着脸擦着刀,冷冰冰质问: “殿下,为什么会在春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