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为何那样》
1.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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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父,见字如晤。陛下顺利登基半年有余,朝政局势平稳,孩儿功成,已到身退之日,若是顺利,或许中秋便可回乡。”
春风自窗台吹入,徐徐将墨迹吹干,一双素白的手将信纸拈起,方正地叠好,塞进信封之中,还未及封口,便听一声呼喊由远及近要命一样传来。
“谢相,救命!”
案桌前的人抬眸,自桃花盈满的窗台往外望去,却见御史唐捐德疾跑进君珩院,府上的管事在屁股后气喘吁吁地追着。
“下官叨扰谢相,望谢相海涵。只是眼下有十万火急之事,还请谢相速去救人性命。陛下金口玉言,押了刘杰、王涛等六位御史每人赐八十廷杖,打死勿论!”
谢归晏闻言,很是吃惊。
她这几日因身上来了葵水,便‘抱病’在家,休沐前她分明再三叮嘱岑婴,自古明君不杀言官,结果这才过了一日,岑婴就要杖杀六位言官了。
谢归晏认识到此事非同小可,也不顾身上葵水,便立刻拖了跑得喘息连天的唐捐德往垂花门去:“羽林卫在何处行刑?唐大人快带我去。”
又迅速吩咐管家:“快备马车。”
此时她真的万分庆幸即使自己赋闲,也不曾懈怠,胸前用棉白布一圈圈缠绕了起来,不用担心露陷。
一面谢归晏又问唐捐德:“那六位御史可是又是旧事重提?”
不料真被她说中,唐捐德猛拍大腿:“就是为了那事。”
谢归晏心一沉:“真是自己找死。”
说起这件事,谢归晏也觉得晦气。
这还要从太上皇说起。
太上皇是位昏庸无能的皇帝,不思政事,偏宠章贵妃,以致于政权拢于外戚之手,二皇子虎视眈眈向东宫。
好在彼时东宫还有以谢归晏为首的一干臣子,顶着压力压制住了太上皇的废太子想法,但很快太上皇又在章贵妃的蛊惑下,大行巫蛊之案,以致于皇帝的两个同胞姐姐因此惨死。
与此同时,二皇子见东宫失势,便趁着将太上皇骗去汤泉行宫之时,与章相联手,意图将皇帝烧死在东宫。
若非皇帝警觉,运筹于帷幄,调动军队,先一步反杀二皇子与章相,他可能真要死于一场‘意外走水’之中。
因此皇帝登基之后,干净利落地将章家九族屠戮殆尽,赐死章贵妃与二皇子,却也没忘了太上皇这个真正的罪魁祸首。
太上皇还是皇帝时就不喜欢理国事,唯爱听戏,皇帝便将他囚于梨园,无诏不得踏出半步。
那梨园本就是听曲看戏的所在,屋舍稀少,也难避风雨,太上皇过得苦不堪言,才住进去半年,风湿痹痛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平日里再感个风寒,延请太医丞的次数便多了。
几个御史风闻,难免觉得皇帝此举有违孝道,于是就上了这么道要命的折子。
可想而知,岑婴看了后,会生多大的气。
谢归晏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还好,她的谢府是御赐的宅邸,就坐落于崇仁坊,紧挨大明宫,因此很快便穿过丹凤门,过了下马桥,就见那六个御史一字排开,被压在板凳上,受那辱人又要命的杖刑。
而三丈远之处,岑婴便坐在肩舆上看着。
谢归晏松了口气,他在旁边就好,这一来一去的,省了不少时候。
她没有用步梯,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唐捐德扶都来不及扶,哎呦了声,将肩舆上原本阴沉着脸看刑的岑婴惊动,转过目光来,就见一位素洁如皎月,行止若玉山的郎官向他行来。
岑婴眯起眼,一改懒散的神色,坐直起身:“明洪,那似乎是朕的谢相。”
明洪忙躬身问道:“陛下可要落轿?”
岑婴目光转向那六个该死的御史,眼眸一沉,道:“不落。他是为这些言官进宫的,朕倒要看看,朕的谢相究竟是不是站在朕的这边。”
明洪微微叹气。
很快,谢归晏便行到岑婴面前,与他行了君臣之礼。
岑婴支着下巴:“谢相不是抱病在家休养,怎么突然无召进宫?”
他是个俊美到堪称邪魅的郎君,乌发簪冠,潋滟桃花眼下,轻点胭脂痣,唇红齿白,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因为这样的长相,让他天生便有一种玩世不恭的气质,这样的气质落到当下这场景,就很有草菅人命的暴君意味。
谢归晏道:“微臣听说几位监察御史上了道糊涂折子,惹怒了陛下,微臣为他们求情而来。”
岑婴观谢归晏脸上略带病容,让她看起来若霜雪覆竹,清寒自傲。
于是听罢冷笑:“朕总听底下的臣子说这大燕不能没有谢相。如今看谢相拖着病体还要给六个狂悖之徒来求情,谢相心肠之软确实是大燕不可或缺。”
他将对谢归晏的不满明晃晃地挂在脸上。
谢归晏从容应对岑婴的不满。
她十八岁入东宫做侍读,陪了岑婴整整七年,自诩还算对他有些了解。
这位陛下做太子时,因为母后不得宠,也因为天资过于聪颖,锋芒毕露,以致于很不得太上皇的喜欢,总是有意无意地打击他。
他所喜欢的必然要将其掠夺,他所珍惜的必然要将其打碎。
久而久之,就养出了岑婴领地意识极强的性格,一旦被他圈进领地范围内的东西都必须被他所有,不被允许有二心,绝不能被太上皇抢走,也不能被二皇子夺去。
而眼下,在岑婴眼里,这些御史无疑是敌人,那么作为曾经的东宫侍读的谢归晏,就应当与他站在一起叱责他们,而不是拖着病躯来为这些混账求情。
谢归晏是如此的了解岑婴,所以当他说出这样的话时,她毫不费力地对答如流:“今日之事事关陛下的清誉,莫说微臣当下还能走动,就是躺在病榻上,也要叫人抬着进宫面圣。”
“事关朕的清誉?”岑婴哼了声,“你倒说说看,你是怎么替朕着想的。”
他的神色依然阴得能滴出水来,半分不为谢归晏的话所动。
谢归
2.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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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着肩舆前往太极殿的路上,谢归晏紧紧盯着岑婴的后脑勺,都在思索这件事。
岑婴身在宫中,是如何知晓她与顾屿照相约吃酒的事?
难道岑婴派人监视他们二人?
可她与顾屿照都是东宫旧臣,有些私交实属平常,岑婴好端端的,为何要派人监视他们?
谢归晏脑中转过千百念头,便听岑婴低低闷笑,悠然吩咐抬肩舆的几个内监:“谢相都快把朕的后脑勺盯穿了,还不放缓脚步,让朕与谢相同行。”
内监忙调整行走的动向。
岑婴满脸愉悦:“敏行何故盯着朕看,一眼不错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般专注,是在看哪家姑娘。”
岑婴今日不必上朝,不必着冕服,身穿一件朱樱色暗金龙纹圆领襕袍,衬得他肤似敷粉,颜若晕胭,风流万千。
即便是谢归晏看久了这张脸,偶尔间也会晃神。
她这位陛下生得着实好看了些。
但再好看,谢归晏为没有这个胆子把他当小娘子看。
谢归晏暗窘:“微臣有一事不解,陛下是何从得知微臣与顾将军吃酒之事?”
岑婴的笑顷刻就收了起来,仿佛寒冬扫春:“原来是为这事。”
他斜过来眼,观察着谢归晏的神色:“敏行莫不是认为朕派人监视你与顾屿照?”
谢归晏道:“怎会,陛下是圣明君子,如何会做这般事。”
岑婴紧紧追咬:“朕可不是什么圣明君子,敏行难道忘了今日是为何入宫?若没有你在,朕可就真的把那六个言官打死了,从此往后,朕便是史书中杖杀言官的第一暴君。”
谢归晏沉默了会儿,道:“陛下十一岁时,微臣便入东宫侍读,相伴陛下七年,若非陛下有明君之资,微臣不会追随陛下。”
岑婴挑眉:“敏行不是因为朕乃东宫正统,才追随朕?”
谢归晏疾声:“自然不是。”
岑婴的手指敲了一下扶手,轻轻一笑:“不是就好,不然朕真要怀疑从前敏行待朕那般亲厚,都是因为朕在正统之位,若换个人,敏行依然会如此待他。否则缘何自朕登基后,敏行再见朕,便总是大礼随行,口言君臣,再不复往日亲密。”
谢归晏疑惑:“君臣有别,微臣自当恪守,否则陛下威信如何竖立。”
岑婴听到这重复了大半年的论调就烦心,摆手示意谢归晏不要再念叨了。
他道:“刘杰,喏,就是那个购置棺材,等着被杖刑的那个死脑筋,撞见你与顾屿照进了明月楼。他听说明月楼酒资巨贵,以为此举奢靡万分,便上折子参了你们二人一本,那折子朕还留着,过会儿给你瞧瞧。”
听罢,谢归晏着实松了口气。
还好,岑婴还是个明君,没有做出私养皇家卫探的的事来。
岑婴奇道:“你救了参你之人的性命,怎么半点都不懊恼?”
谢归晏温声道:“刘大人身为御史,本就有监察百官之责,明月楼酒资巨贵,微臣身为百官之首,出入此等奢靡之地确实不合适。”
岑婴哼了声:“谢相当真是名臣雅士。”他又说起那在朝中流传许久的话,“大燕确实不能没有谢相。”
谢归晏脸一红,只觉这话太过夸大,臊得她脸发热,只得目移向旁,用手作扇,给自己扇点凉气降温。
岑婴瞧见他那样一夸就害臊,跟小娘子似的害羞不止的模样,只觉有趣,不自觉就多看了会儿。
谢归晏疑惑:“陛下为何一直看着微臣?”
岑婴这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道:“你们那日怎么想到要去明月楼吃酒?”
这事怎么还没有过去?
谢归晏边诧异,边老老实实地回答:“那日是顾将军的生辰,他父母亲人都不在身边,实在孤单,便请微臣去吃酒。”
岑婴皱起眉:“他父母亲人不在,自可宴请同僚,为何只请你一人?”
话头怎么又绕回来了?
谢归晏当然不敢把实情告知岑婴,只道:“微臣与顾将军都是东宫旧臣,有同袍之谊,那日也是为了顺便庆祝陛下登基,毕竟陛下登基后,诸事繁忙,我们一直都没有找到闲暇时间。”
东宫之日刀光剑影,宛若在战场穿行,诛杀皇子贵妃那夜,双方更是分发兵械,对战了整整一日,谢归晏将其称之为同袍之谊,似乎也说得过去。
但岑婴听了还是不悦:“既是要庆祝朕登基,为何不延请朕只请你?”
何况那日谢归晏一直守在他的身边,与顾屿照有劳什子的同袍之谊。
谢归晏听着岑婴的意思,忖度了几遍,怎么总觉得是岑婴不满顾屿照把他丢下单独去找她喝酒。
是了,顾屿照比她还早就入东宫伴主,岑婴那身武艺还是他教的,若论情谊,确实是他与陛下更深厚些。
哎呀,他们的陛下还是小朋友呢,还会计较这些。
不过谢归晏还是很高兴的,岑婴待功臣情谊一如往昔,未有鸟尽弓藏之意,实在有明君气度。
她和顾屿照把岑婴教得很好呢。
大燕有此明主,何愁积弊难扫,日后必是一派欣荣。
就是看着岑婴那在意的样子,得提醒顾屿照一次,赶紧跟陛下把这酒给请回来。
谢归晏暗暗记在心中。
很快,太极殿就到了。
这是皇帝起居的宫殿,筑在高台之上,碧瓦朱甍,殿宇廊庑,开阔轩昂,气派不已。
岑婴负手看着这太极殿:“敏行是第一回来这太极殿吧?”
谢归晏道是。
她是外臣,就是被皇帝召见,也应当在东西朝堂,怎么可能越制到这太极殿来。
岑婴便道:“朕从前来得也不多,毕竟朕远不如朕的皇弟得父皇的喜爱。”
他拾步上前,进入太极殿,谢归晏忙跟随向前。
岑婴走到一块御砖前便停了。
在谢归晏眼前是一张被十二折紫檀木雕福禄寿黼扆围拢起的坐榻,榻上置放凭几,梅花式洋漆小几,上供茶具、花瓶、文王鼎、匙箸香盒等物。
谢归晏可想见若是大开宫闼,坐在这榻上,喝着清茶,把大明宫九百九十九重宫宇尽收眼底,将是一件多么令人心旷神怡的事。
岑婴却凝望着那长榻,道:“朕还记得那日父皇便是坐在那儿,吃着上贡的阳羡茶,翻着梨园新作的戏本,连头也懒得抬起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儿子。”
他又指着跟前的御砖。
“那时朕便跪在这儿,求他饶过朕的两位皇姐的性命。她们不仅仅是朕的皇姐,更是他的亲生女儿,她们怎么可能行巫蛊之事祸害亲生父亲的性命?”
“可他不听朕的哀求,只是在翻戏本之余,道了句,那扎了针,写了皇帝生辰八字的小人是不是从她们的床铺下翻找出来的?”
谢归晏自然想起了这件事。
起初只是章贵妃怀着的龙胎滑了,她在宫里休养了一月后,忽然做起噩梦,说死了的龙子托梦与她,告诉她有人用巫蛊之术毒害龙裔。
太上皇暴怒,命内监彻查此事。
谢归晏得知后,便知章贵妃之意在东宫。奉命彻查之人都是
3.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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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太极殿内岑婴再与谢归晏回忆此事:“那夜后,朕便被禁足在东宫,连累的你们也跟着削职受罚。”
此时太上皇被关在梨园,谢归晏倒是可以痛痛快快地说道:“是太上皇妄信奸佞之过。”
岑婴轻笑,方才慢悠悠地晃入正题:“愿以此身长报君,你我的君臣之谊比同袍之情更甚。”
因岑婴忆起往事,谢归晏想起章贵妃之嚣张,太上皇之昏聩,好一阵唏嘘,早把之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哪里还记得这同袍之情是她提起,又是怎么提起的。
她便笑了笑,算是应付过去。
岑婴见她不上心的模样,虽有点失落,但也不能耐她如何,只好道:“朕命人去把刘杰参你的折子取来。”
谢归晏诧异:“刘御史的折子可有何不妥,为何还要微臣过目?”
通常来说,这样的折子,岑婴看进去了,就可以直接处罚谢归晏,也可以选择不理会,直接打回去就是了,是没有必要再给谢归晏看一眼的。
谢归晏的第一想法就是这刘杰是不是在折子里写了什么不该写的话,惹怒了岑婴。
但岑婴说:“不给你看一眼,你就要再怀疑朕绕过你,私设卫探。”
谢归晏听罢,尴尬起来:“是微臣的错,微臣应当要相信陛下的品行。”
岑婴冷哼一声,指了指偏殿:“你身上不舒服,便去那儿躺着罢。”
便有几个女使应声而来,引谢归晏往那偏殿走去。
那偏殿安置着多宝架,上面摆放了许多书籍,又在窗下设了黄花木的案桌,上面文房四宝俱全,可见这就是岑婴平日的书房了。
女使取来绒毯,铺上案桌对面的美人榻,又放上秋香色引枕,将那美人榻布置得舒舒服服的,方来恭请谢归晏躺下休息。
谢归晏苦着张脸。
虽说她平日里喝多了压制葵水的宫寒之药,就算葵水要来,量也不多,但也架不住岑婴要她在偏殿起卧,还要留她赏月。
这绒毯雪白一片,若是不小心沾染上可要怎么办。
谢归晏心里愁到发苦,却也不得不躺下。
女使替她掖好毯子,挡上黼扆,往香炉里抓了片安神养息的瑞脑香,方悄声退出。
这偏殿静得连滴漏哒哒计时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来了葵水后,谢归晏本也倦乏,加之那瑞脑香安神,不一会儿,她竟也迷迷糊糊地睡了去。
此时才刚沐浴过的岑婴已换了身荔色薄罗长袍,用网巾束起半湿的发,往偏殿走来。
殿内幽静,呼吸浅浅,岑婴也放缓了脚步,绕过黼扆,将目光落在安睡的谢归晏身上。
他合着双眸,羽睫浓密地遮下阴翳,衬得肌肤如霜雪般白净细腻,鼻尖挺翘,唇瓣饱满,果真貌若好女。
岑婴过去常听人夸他色若春晓,夺彩掠霞,乃人间绝色,可岑婴不管怎么看,都觉得谢归晏比他好看得不止一倍。
岑婴看得久了,谢归晏似梦中有所觉,皱着眉要醒来,岑婴不想打扰他静养,赶紧悄声退出。
他步到正殿,坐上那长榻,可眼前仍是谢归晏熟睡之场景。
岑婴看到谢归晏那竖着的发丝随着他无意识地蹭动从小冠中脱落,柔软地垂在脸颊两侧,仿佛小猫爪子挠得岑婴心痒痒。
谢归晏在他眼前从来都是容止齐整,岑婴还是第一次看到谢归晏这般随性慵懒的模样。
他没有办法形容这种感觉,只觉得他和谢归晏似乎又亲近了些,比谢归晏与他说‘愿得此身长报君’时还要亲近。
想要再多看到他这个样子。
不是嘉言懿行的谢归晏,不是群臣赞颂的谢相,而是拥着绒毯,将下巴拢在毯下,只冒出小半张脸,安详睡着的谢归晏。
岑婴这般想着,又不自觉地站起身,想去往偏殿。可因为他过于入神,竟让膝盖撞到了案几,疼痛让他顷刻回神。
岑婴想到方才的走神之间对谢归晏的遐想,他捂着眼,觉得上天真该晴天打下雷来将他劈死。
“朕究竟在想什么?”
岑婴冷静了半晌,觉得该找点正事做,扯开那该死的注意力。
他叫来明洪:“唐捐德明知谢相身体有恙,还私自登门叨扰,罚俸三月,警告他不许再有下次。”
明洪应诺。
岑婴又道:“今日之事皆因太上皇所起,你叫人去看着,他既这般喜欢听戏,今日就叫他唱个一整夜,看他还有没有力气跟太医丞说三道四。”
末了,再叮嘱上一句:“这些事都不必叫谢相知道。”
他是什么仁厚的君子,圣明的君主吗?
从来都不是。
可有人希望他是,那便姑且就是。
*
谢归晏虽困,但这是在宫中,身上又有葵水,到底不敢多睡,囫囵一觉后就清醒。
她赶紧起身检查绒毯上是否有痕迹,还好,都是一片干净,心下松气之余,再次批评自己怎么能如此轻易放下戒心。
虽说岑婴与她略有些情分,可女扮男装到底是欺君大罪,她不能有丝毫懈怠。
这般批评完后,谢归晏便想出宫,她要面圣,就要端正衣冠,可是在偏殿找了半天,她都没有找到一面镜子,反而将岑婴惊动过来,正没骨头似的靠在墙上,看她。
“敏行找什么?”
谢归晏见人时,衣冠从来都是端正得一丝不苟,如今这般散乱头发的模样叫岑婴瞧了去,她觉得分外窘迫。
“回陛下,微臣正在寻铜镜束发。”
岑婴的目光便往那散在颊边的发丝上一顿。
也不知道是不是谢归晏的错觉,她总觉得岑婴这一顿,顿得十分微妙,十分意味深长。
她反思,以为脸上有何不妥,岑婴又将眼移开了。
岑婴道:“见惯了你一本正经的模样,朕倒觉得眼下你正好。”
谢归晏以为这是捉弄之言,苦着脸道:“陛下莫与微臣玩笑了,若是微臣这副模样被诸位御史瞧见了,又要被参一本。”
岑婴皱着眉头:“参你什么?你又没有魅惑君主。”
谢归晏怔住,继而大惊失色:“魅惑什么?谁魅惑?微臣吗?微臣如何魅惑?”
岑婴也知失言,微微窘迫:“那不然
4.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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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婴虽有不舍,但政事要紧,只能暂且放谢归晏回府。
这次入宫当真是跌宕起伏,耗费神思,谢归晏回了宅邸,便什么事也不想做,吩咐门子任何人上门,除非有谋权篡位这种大事要报,否则她一概不见。
而后好好地沐浴洗漱一番,爬上拔步床,闷头大睡。
两日后葵水干净了,谢归晏才不情愿地销假上朝。
她身着红色绣仙鹤的补服,头戴长翅帽,站在文官之首,用心听着这几日的朝事。
好在岑婴责打言官之事并未在朝堂上引起非议,谢归晏松了口气。
今日朝政无事,很快便散朝。
谢归晏执着空无一字的笏板往外走去时,便听一阵低沉的声音唤她:“还请谢相留步。”
谢归晏止步,转身,就见一个身姿如松,脸庞轮廓硬朗,身着紫色绣麒麟补服的武将向她走来。
“顾将军。”谢归晏抬手,等他走到近处,确信无人能听到她的声音了,她才道,“那日你进宫来救我的事,还没与你道谢呢。”
顾屿照上朝历来两手空空,如今也是轻轻松松地背着手往外走去:“之后我去谢府寻过你,你家的门子说你身子抱恙,不见客。”
谢归晏闻言,倒有些不好意思。
顾屿照帮了她大忙,她却阴差阳错将他拒之门外,实在不够厚道。
她道:“因身上不爽利,才没想见客。顾将军之情,我一直记着,就等将军有空,请将军喝酒。”
顾屿照就道:“你确实欠了我一个人情,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去明月楼。”
谢归晏哪敢再去明月楼,道:“去我家吃酒,家里藏着上好的女儿红,够将军喝了。”
既然要去谢府,顾屿照便坐了谢归晏的马车。
谢归晏的马车样式极为低调,可等入了车厢便知内里奢华无比。
譬如那地衣是用陛下亲手猎的狐皮所制,铺在坐位上的绒毯则是陛下赐下的虎皮。
谢归晏喜茶,她的马车里就有成套的官窑茶具,御供的阳羡茶。
样样件件,都代表着皇帝对她的宠爱。
而这样的宠爱,即使同样是身为东宫功臣的顾屿照,也是没有的。
顾屿照望在眼里,只觉五味杂陈。
正如很少有人知道扬名天下的谢相是女儿身般,也极少有人知道谢归晏是他的未婚妻。
即使知晓谢归晏的身份隐藏得极好,岑婴至今毫无所觉,只将她当作一个男子,可是看着除他之外的男子对自己的未婚妻这般好,顾屿照仍旧觉得吃味。
谢归晏将煨好的茶水分了盏给顾屿照:“你有时间便找陛下喝次酒。”
顾屿照接过茶盏时,触碰到了谢归晏的指尖,柔软的一节,顾屿照下意识抬头看向她,她却似毫无所觉,很自然地收回了手,给自己斟茶。
顾屿照低头吃茶:“无缘无故为何要找陛下吃酒?”
谢归晏道:“上回进宫,陛下与我提起我们在明月楼吃酒,他似乎很介意你过生辰未唤他一道庆祝,你赶紧找个机会补上。”
顾屿照却道:“你这般说我倒是明白了,为何那日陛下非要将我留下喝了酒。”
谢归晏点头,心道果然如此,岑婴就是很看重顾屿照。
顾屿照道:“但我觉得陛下那日有些奇怪。那日不知为何,陛下多次劝我将束发打散,并有意无意地盯着我瞧。但也只是瞧了会儿,很快就没了兴趣,只顾着闷头喝酒。”
谢归晏听了后也很奇怪:“让你打散束发,又盯着你瞧,他是在辨认什么吗?”
顾屿照道:“我也不知,还以为你会有些头绪。”
谢归晏道:“你都不知,我怎么会知道?你我之间,陛下可是更看重你。”
顾屿照心道,我怎么不知道陛下如此看重我。
他想了想:“那日你进宫,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归晏便把那日之事说与顾屿照听:“也没什么事。”
顾屿照扶茶盏的手却紧了许多。
那日岑婴强留他喝酒,可是在含元殿喝的,没有想过带他进太极殿。太极殿在后宫,他去不了,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谢归晏可以去呢?
后来他与岑婴喝得酩酊大醉,他走路都摇摇晃晃,需要明洪叫来步辇抬着他回府。
他都这般了,岑婴也没想过在空置的宫殿里,随便安排个偏殿给他睡。
顾屿照握紧了拳头,面上却波澜无波,不让谢归晏起疑:“君心难测,我们也不要瞎琢磨了,若是猜错了陛下的心思,反倒不美了。”
他看向谢归晏:“说起来,在明月楼喝酒时我与你提起致仕的事,你考虑的怎样了?”
短时间内顾屿照问了两次,大约是着急了,
谢归晏也能理解顾屿照,二人如今都是老大不小的年纪,确实该成亲了。
前些年还可以说被家族前程牵绊,无心儿女之事,可眼下长安太平,这理由便不好用了。
顾家那边并不知道谢家入了仕途的是谢归晏,顾屿照这些年替她顶过去的压力并不小,现下还要他去安抚顾家长辈,对他确实不公平。
谢归晏理解他的难处。
她慢慢道:“那日回家后,我便考虑过了,眼下确实到了可以致仕的时候。”
顾屿照眼前一亮,他不由地向谢归晏倾靠过去。
谢归晏道:“我们之间的婚约是确实是一个原因,但最重要的还是这欺君之罪悬在头顶,终究是个隐患。”
谢归晏当初顶着巨大风险女扮男装,入东宫侍读,是为了拯救谢家。
彼时章贵妃气焰正盛,与章相里应外合,削弱东宫羽翼,谢家作为东宫支持者,被陷害入罪,后全靠顾家相救,才留了一丝苟延残喘的余地。
但章相为人阴险,不肯善罢甘休,谢家老
5.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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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归晏请顾屿照吃酒,他倒不客气,直接把谢归晏的存酒都喝光了。
等送走了顾屿照,谢归晏便思索着动笔写致仕的折子,可不知怎么总也落不下笔去。
她呆呆地坐在窗前,看院中那树开得正艳的桃花,脑中想得却是那日太极殿岑婴与她提起的诺言。
愿得此身长报君,虽死犹不悔。
她将笔搁回笔架上,喃喃道:“无论如何,在春光烂漫时,提出分别都是件残忍的事啊。”
这一犹豫,谢归晏便将递折子的事耽搁到了一旬休沐。
她兢兢业业理了许久朝政,终于有了个悠闲的假日,便极为惬意地松散长发,只着一件宽大的道袍,赤足坐在檐下喝新买的新丰美酒,听庭中鸟雀啾鸣。
好不舒坦。
谢归晏正享受着她的闲散春日,便见府中女使抱琴来通报:“相爷,有个陈公子递了名帖来拜访。”
谢归晏手枕着头,晃着酒壶里的清酒,奇道:“哪家陈公子?既是来作客,怎么也不把来历说明白。”
抱琴道:“奴婢问了,陈公子只说相爷见了便知。”想了想羞着脸,补上一句,“那陈公子貌比潘安,比相爷还美。”
谢归晏一怔。
她认识的郎君里好看得有,但能被赞一句美的似乎只有一人。
思及此,手里的酒也不香了,谢归晏登时起身:“你速速将上好的茶点呈上,只说我过会儿便到。”
人已往屋里走去了,又折返回来:“他身边可带了人?”
抱琴道:“唯他一人。”
谢归晏暗骂声小祖宗,催促抱琴:“快去。”
她自己则转回屋里,迅速整顿衣冠,方疾步往正堂走去。
正堂内,岑婴正负手而立,身姿列如翠松,看墙上挂着的诗画,听得身后脚步声渐进,他悠然道:“敏行高雅,挑得这山居长卷人随景迁,景随人移,画技超凡,绘尽江岸秋景。”
谢归晏没有心情与他讨论诗画长短,上前道:“陛下怎突然出宫了?身边连个护卫都没有带,若是遇到意外如何是好?”
岑婴转身,看她脸上的忧色,颇有悦色:“敏行不必担心,朕也略通些拳脚,寻常蟊贼不敢惹朕。而京中有顾爱卿戍卫,敏行该放心才是。”
谢归晏心道这是放心不放心的事吗?岑婴是出宫来寻她,若是在宫外遇到个三长两短,她得吃不了兜着走。
可不等谢归晏再劝,岑婴便兴致勃勃道:“这还是朕初次来你家,敏行不带朕逛逛吗?”
他这般说着,人已经很反客为主地往后院走去。
他到底是帝王,谢归晏不好将他赶出,只好跟上。
岑婴道:“世人都道谢相芝兰玉树,如明月般皎洁,朕很好奇这样的谢相私下在家里是何模样。”
谢归晏扶额:“他们都太捧杀微臣了,什么明月,微臣也只是要吃五谷杂粮的俗人一个。”
岑婴的目光暗自在谢归晏身上一瞥,心里却不赞同这样的话。
那日谢归晏回去后,他便去听顾屿照汇报要事,事情不大,很快便解决,可想到午后那莫名其妙的心猿意马,岑婴还是执意要将顾屿照留下来吃酒。
吃醉了酒的男人即便是在君王面前也很难再端正行止,可面对顾屿照,岑婴却很难找回面对谢归晏时那动容的心思。
他很诧异。
尽管岑婴也心知这才是正常,可午后的心悸令他太过惊心动魄,让他难以释怀。
岑婴忍了几日,还是决定趁着休沐来探一探究竟。
在踏入谢府时,岑婴还当那时的心悸动容只是一时差了神,一时兴起,可当谢归晏与他并肩而行,为他介绍谢府的一花一木时,他的好奇与贪婪还是不可控地扩张得更大更辽阔。
这般总是一丝不苟束冠着衣,无时无刻都保持着雅止景行的谢归晏,私下里是否也有如偏殿酣睡时可爱近人的一面?
岑婴边好奇边抬头,看着刻在匾额上笔走龙蛇的‘君珩院’三个字,道:“这想来便是敏行的院落吧?”
说罢,不等谢归晏回应,便举步踏入。
谢归晏却是紧张起来,虽说她平日里谨慎,东西都收得好好的,但若岑婴兴起一翻,也难免露陷。
她忙道:“微臣的院落乏味得很,没什么好看的。”
岑婴笑吟吟:“你的院落必然藏了许多古玩字画,朕会小心,不碰坏了它……”
他打开了房门,就见案桌上摆放着谢归晏未来得及收起的小酒坛子,仔细数数,已空了两个,倒在桌上,一个开了没喝尽,敞开的口子散出醇厚的酒香。
谢归晏忙将那三个不成样的酒坛子捡起:“休沐时喝些酒,不耽误正事。”
岑婴打开一旁置放的攒心盒子,里面用来下酒的渍梅坚果快吃完了,再一旁的点心盒子倒是还剩了大半的点心,个个精致,甜得能腻人。
岑婴看向谢归晏。
谢归晏为掩尴尬,赶紧给岑婴递了块糕点:“陛下尝尝,这家点心铺子手艺不错。”
岑婴看着手里小巧精致的梅花糕,不明所以一笑:“朕当真没有想到敏行爱吃甜食。”
谢归晏努力挽回自己的形象:“也没有规定宰辅不能吃甜食吧。”
“确实没有。”岑婴咬了一口,这梅花糕对他来说还是甜了,谢归晏天天吃这甜食,竟然不怕蛀牙?
他不由看去。
谢归晏正在介绍这点心,启出的贝齿洁白整齐。
他看得久了,注意力却不自觉从牙齿转移到了灵活游移如蛇的舌尖上,继而是那艳若桃红的唇瓣上。
岑婴的喉咙微微发紧。
他回过神来,仓惶转头,避开了目光。
谢归晏话说到一半,被他打断,很诧异,颇为奇怪道:“可是微臣说错了话?”
“没有。”
岑婴的声音微哑。
他定了定神,忽然转过身子,三两步走到谢归晏面前,提了袖子去抹谢归晏的唇瓣。
岑婴擦得很用力,像是在抹去一个耻辱的痕迹,可饶是如此,隔着衣袖,岑婴还是能感受到他手腕上传来温软的触感。
等缓慢意识到那是什么后,他失措地后退了两步。
谢归晏忽然遭他如此对待,人已经在发懵,双唇微张,那唇瓣惨遭蹂躏,却润泽如霞,柔软依旧。
岑婴感觉他手腕那一节烫得厉害。
谢归晏见他神色不对,担忧地道:“陛下怎么了?”
岑婴有些狼狈地转过眼,不敢与她有视线接触:“没什么。”
但心知这样一
6.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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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将用两块金锭敲开了小倌馆的门。
他出手阔绰,且他与岑婴瞧着就是个非富即贵的公子,于是哪怕是歇业的时段,老鸨还是很热情地拉了一批小倌供岑婴挑选。
郎将在旁战战兢兢地陪同。
岑婴粗略地在那些小倌的脸上扫了一遍,猛地后退一步,很嫌弃的模样,问老鸨:“可有温润如玉的类型?”
老鸨醒悟,拍了拍手:“谢相那般的郎君是吧?有!自然有。”
她挥着手帕,又叫上一批新的。
岑婴警醒,皱起眉头:“什么叫谢相那般的郎君?”
老鸨捂着嘴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谢相玉树临风,不知是多少长安小娘子的中意情郎,可惜谢相不懂风月,小娘子便只好来南曲解一解相思,我们开小倌馆的自然要为小娘子们分忧。”
她见岑婴的脸瞬间就黑成锅底,还不知死活地凑过身去,压低声了道:“当然也有如郎君这般的小公子上门。”
岑婴厌恶地躲开她靠过来的身子。
这种感觉实在太糟糕了。
原来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安城里竟藏着这般多胆敢光明正大的觊觎他的谢相。
而他竟然还一直不知情。
岑婴感到了偌大的冒犯与不快。
他沉着脸看那排在眼前的三位着白衣,束玉冠,用大量的脂粉勾画出谢归晏那般积玉成山的姣姣风姿。
他冷笑:“就是这样的货色在模仿谢相?简直比东施效颦还要可笑万倍。”
他甩袖离去。
郎将忙快步跟上。
岑婴脸色很难堪:“他们怎么敢打着敏行的旗号做这种生意?他们连敏行的一根脚趾都比不上。”
“长安竟然还有这般荒唐的地方,等会儿你便亲自带了人,把这围了,将那些老鸨小倌都投了大狱,朕倒要看看往后还有谁敢做这种生意。”
郎将见帝王发怒,忙连声应诺。
*
近日,长安城里出了件大新闻。
首先是金吾卫郎将带人把南曲的几家小倌馆围了,把里面的人都投了大狱,刑部尚书接到旨意,要求将他们从重惩处。
因这旨意没头没尾,还引起了朝臣好一阵的议论。
紧接着,岑婴又颁下一道旨意,禁止官员出入平康三曲狎妓宴饮。
这倒是在朝廷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毕竟这些官员们下衙后,休沐时就好去平康见一见红颜知己,放松一番,岑婴这一道旨意算是斩断了他们大半的快乐。
他们激烈地表达了不满,但岑婴不以为意,只命顾屿照带人在平康坊几个出入口守株待兔,逮那些胆敢阳奉阴违的官员,但凡被顾屿照抓到,就是罚俸革职杖刑一条龙,很严厉。
被弄得叫苦不迭的官员只好来找谢归晏求情,请她去劝劝岑婴,他也不能只让马儿跑不让马吃草吧。
谢归晏被堵得没办法,便只好往东朝堂递了个折子。
岑婴召见了她。
谢归晏步入东朝堂的时候,就见岑婴坐在朝椅上,手里拨弄着佛串,那十八粒的佛籽被他拨得哗哗作响,可见就连佛祖都没有办法平复他此时的情绪。
谢归晏对他的不宁心神感到诧异,便将正事搁置在旁,先关心起岑婴的身体里:“近日天气逐渐转热,陛下若是心烦气躁,可以让膳房煮一壶茯茶,那茶最清凉降火。”
但岑婴不理会她的关切,甚至还觉得这是个讥讽。
他抬着眼皮,凉凉地看着谢归晏:“因朕禁官员狎妓的旨意,朝堂上沸沸扬扬,不肯安生。怎么,就连谢相也站在他们那边,不赞同朕的旨意吗?”
谢归晏诧异:“微臣怎会反对?”
岑婴道:“平康南曲佳酿醇香,佳人美艳,谢相便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自朕命顾屿照守着平康坊,谢相已经有好些时日见不到红颜知己了吧,让美娇娘独守空房,可有不舍?”
他说了一迭话,把谢归晏听得格外迷糊:“陛下可是误会了什么,微臣在平康坊没有什么红颜知己。”
岑婴阴阳怪气:“原来都是露水姻缘,谢相当真洒脱。”
谢归晏哭笑不得:“微臣不知陛下听了怎样的流言蜚语,才以为微臣在南曲左拥右抱。自陛下登基后,微臣已经不去平康里了。”
岑婴的面色仍旧是冷沉的。
才半年不去算得了什么,只是这半年不去,又不代表从前不去。
何况就连谢归晏自己都说了,这半年他忙得连喝酒的时间都没有,焉知他这半年不去,究竟是不想去还是没时间去。
岑婴只要想到谢归晏会在那些花娘面前,吃酒享乐,挑逗调情,流露出不一样的浪荡纵情的一面。他不仅有种浓烈的背叛感,还觉得胸膛里鼓掌着一包酸水。
不能碰,不能想。
否则就是成宿得睡不着,只觉自己透不过气,下一刻就要被这酸水闷死。
岑婴这时光脑子转到这儿,还没有来得及深入,指尖便不由地被刺激得发力,将手中拨弄的佛串扯断,由住持亲自挑拣,并在佛前开光的佛籽滴溜溜地满地乱跳乱滚。
明洪听到动静,正要带小内监进来收拾,被岑婴摆手拒绝了。
他双眸锐利地盯着谢归晏:“从前去没去过?”
“去过。”
谢归晏沉稳地道:“官场交际,这是难免的,微臣初来长安,需要尽快站稳脚跟,最好的法子就是去平康坊喝酒写诗。”
岑婴嘴角勾着嘲讽的笑:“怪不得谢相在平康坊声名远扬。”
谢归晏道:“微臣去平康坊只是为了结交同僚,从未狎妓。”
岑婴抿着唇:“从未?”
谢归晏重复:“从未。”
岑婴道:“你知道只要你说了朕就会相信你,所以莫要骗朕。”
谢归晏闻言一笑,微微点头:“微臣不敢欺骗陛下。”
积压在岑婴心头数日的郁色因这话一扫而空,他松了身,往椅背处靠去,重新换上了往日那懒散的模样,而不再把谢归晏当作一个需要斗争和怨恨的对象。
他道:“那今日你是为什么事而来?”
谢归晏道:“也没什么事,只是来陛下这儿躲躲清静,为了平康坊的禁令,那帮大臣连着堵了微臣两日了,微臣实在被缠得没有办法。”
岑婴挑眉:“敏行不反对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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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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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归晏哑然失笑:“这种事,岂是思考就能改变的。再思考万次,微臣也没有龙阳之好。”
岑婴闻言,虽觉这话在意料之中,但心头仍旧有几分失落怅惘。
谢归晏将手里这篇《平康赋》写完,便与岑婴告辞,看上去很心不在焉,随手便挥退了她。
谢归晏出了宫,就命人将《平康赋》送到各处书坊,很快,这篇文采斐然的赋文就在长安城流传开来。
谢归晏本就久负雅名,加之岑婴连日的旨意与行动,很快便出现了洛阳纸贵的盛况。
这日谢归晏罢朝归家,车行至崇仁坊坊门口,便被一驾香车宝马拦下。
谢归晏卷起车帘,就见对向马车上半打起的车帘里钻出一位蝉鬓高鬟,眉点花钿,臂带金钏,纤腰高束,怀抱琵琶的美娘子,她盈盈向着谢归晏拜下。
“小女李师言,日前拜读谢相《平康赋》,感念相爷为我等风尘女子作赋鸣屈,便斗胆为赋谱曲,还请谢相拨冗赐教。”
李师言是南曲最有名的花魁娘子,谢归晏赴宴南曲时,曾与她见过几回,知她才气,也知花娘为了自抬身价,总是需要与富有盛名的文人雅士附庸风雅。
李师言斗胆来堵她的车,恐怕是因为岑婴的旨意让她流失了许多恩客与金银,所以要借谢归晏和《平康赋》的名声更上层楼。
谢家的仆从看着逐渐被吸引聚拢的人群,赶紧问谢归晏:“相爷,可否要小的把她赶走?”
谢归晏摇头,让仆从退下,方抬手向李师言比了个请的姿势。
李师言便坐回车厢内,由女使自两侧挽起车帘,露出她怀抱琵琶,轻拢慢捻的姿态,琵琶声切切,低回婉转,她和曲而唱,幽咽泉流。
谢归晏这篇《平康赋》本就借平康妓子之声,诉说被父母发卖之悲、平康卖身之痛、身缠疾病之疼、无人问津之哭、红颜凋零之伤,李师言这般演奏,更有感伤自身之意,令人闻之动容。
由李师言这一曲,今日之后,长安城内,谁人不识李师言与谢归晏。
*
深宫梨园之内,戏台之上,演的却不是这支琵琶曲,而是长安城内兴起的一支新戏。
这支戏说的是新科状元偶然结识了平康坊的名妓诗诗,二人以琵琶曲结缘私定终身,状元郎更是为了诗诗拒绝皇帝赐婚,致使皇帝震怒将其外放,二人辗转七年,排除万难终于修成正果。
这支新戏,虽未指名道姓,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名妓诗诗就是李师言,而新科状元则是历来声名煊赫的谢归晏。
岑婴慕名来听,却是越听越生闷气。
该说不说,真不愧是他的谢相,被人堵家门口听个琵琶曲,都能听出一笔风流孽债。
更可气的是,在这出戏里,他还成了那个棒打鸳鸯的恶人了。
真是岂有此理,他若想拆散姻缘,那相位如今还能在谢归晏手里吗?
而且依着他与谢归晏的情分,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区区青楼妓子而将他抛下?
这帮无视事实,只知道胡乱编排的贱民!
岑婴边磨牙,边暗暗瞪着那台上的小生花旦。
可慢慢的,他眼前又浮现了那日谢归晏哑然失笑的模样。
谢归晏眉尖微蹙,嘴唇微张,似乎很诧异岑婴怎会问出这般无知可笑的问题,然后很快便用轻快又不容置疑的声音回答了他的问题,也是拒绝了他更进一步。
“这种事,岂是思考就能改变的。再思考万次,微臣也没有龙阳之好。”
所以,他和那个李师言之间,谢归晏会选谁,岑婴又忽然很不确定起来了。
尽管李师言只是个妓子,但如果让谢归晏知道他那微妙的情愫,应当会觉他更恶心。
*
漏夜,宫门悄然而开,几个小内监挑着宫灯按序去了朝廷大员府邸,告知明日的早朝暂休的消息。
谢归晏闻言,虽很高兴明日可以睡个懒觉,但也不免担忧起来:“无缘无故怎么停了早朝,可是陛下身体抱恙?”
那负责传话的小内监摇摇头,只含糊地说:“陛下身子有恙,不能上朝。谢相,奴婢还要赶下家去通知诸位大人,便告辞了。”
如此,谢归晏便不好再留他打探消息。
她虽担忧,但想到大明宫里有太医在,岑婴应当不会有性命之忧,便还算宽心,自去洗漱安置。
等次日,她去中书省处理政务,岑婴忽然休朝,让群臣们很担忧,办事时不免议论起来。
有人问谢归晏缘由,谢归晏摇头表示不知情,引来众人的诧异。
“真是奇了怪了,谢相竟也有不知陛下情况的一日。”
这确实是天下奇事,便是谢归晏进不了后宫,也并非时时侍奉在岑婴面前,但岑婴与谢归晏无话不谈,连多吃一碗饭这样的小事都会兴致勃勃分享给她,又何况是如今这种大事。
众人啧啧称奇,望着谢归晏。
谢归晏虽也有些意外,但也只是觉得意外而已,并未多想,只道:“诸位同僚们说笑了,陛下如今也有十八岁了,是可以立后迎妃的年纪,难道还要事事告知我吗?”
那些官员便摆手笑了笑。
中书侍郎道:“虽谢相不知情,可顾将军知道来龙去脉。今日我来这儿的路上遇到了顾将军,还是他告诉我,是陛下前儿去梨园听了场戏,不知怎么,夜里就起了头疾,疼了一个晚上,太医赶来给陛下施针,才勉强缓解了些。”
头疾是岑婴为二位公主求情不成,淋了暴雨后落下的旧疾了,这近一年的时间,谢归晏都在有意替他抑制病情,自岑婴登基后,也是好转了不少,哪里想到昨天夜里就来势汹汹地复发了。
这不应当啊,明明太医说过只要不受刺激,好好养着,岑婴是不会轻易犯头疾的。
难道是他去了梨园,遇上了太上皇,太上皇说了什么混账话,刺激到他了?
谢归晏这般一想,为岑婴担心起来之余,还有对他的几分怜悯。
于是露在外头,谢归晏脸上的情绪就显得凝重许多。
那些个官员互相看了看,自然而然误解了她这神色。
那先前说话的中书侍郎
8.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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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归晏离了大明宫便去了顾府。
到底曾是并肩作战了七年的‘同袍’,即使没有未婚夫妻这一层关系在,谢归晏与顾屿照也有非比寻常的情谊。
再加之这七年,顾屿照多次为她遮掩身份,谢归晏对他感激万分,因此也将他视作挚友,心情低落时愿意找他说两句话。
但顾屿照并不在顾府。
顾府上下对谢归晏很熟悉,兼之顾屿照的命令,纵然主家此时不在家,仆从也很热情地将谢归晏迎了进去,并拿了坛好酒招待她。
谢归晏入顾府也如入自家宅院,很是自在地落座,与顾家女使讨了时兴话本,等着顾屿照回来。
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直到月上屋檐,顾屿照才匆匆而归。
顾屿照道:“久等了,陛下那病情凶险,我不好提前出宫。”
谢归晏正合上翻完的话本,闻言一顿,掀起眼皮,表情有些怪异:“你一直守在太极殿?”
顾屿照道:“是。”
他抱着脱下的兜鍪,轻轻搁在桌上,仿佛这般拘束的动作是为了不刺激谢归晏。
“你递牌子进来的事,我听到了。”
谢归晏道:“是陛下亲口说不想见我?”
顾屿照轻应了声。
这轻声在谢归晏心里仿佛石落大海,激起千堆巨浪。
方才勉强被话本的曲折情节给压制下去的情绪又统统翻了上来,谢归晏怅然所失:“你说陛下为何不想见我?”
顾屿照推开椅子落座:“陛下已不是那个需要我们辅佐的东宫太子了,他现在坐在大燕的帝位上,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抬手给谢归晏倒酒:“你若非向来明白这个道理,又何必一直恪守君臣之别。”
他把倾满的酒盏推过来。
谢归晏觉得心烦意乱,抄过酒盏,一饮而尽。
“还是不一样的。”
她转着酒盏,幽幽叹气:“我以为我们能做不一样的君臣。”
“我刚到陛下身边时,他才十一岁,因为太后不受宠,所以太上皇也不待见他,没给他延请个好老师,四书五经学得七零八落。”
“是我一个字一个字重新教他。”
“那时候,我以为我会教出个圣明君主,可是直到现在我才明白那终究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他依然要走上孤家寡人的道路。”
顾屿照越过半张桌子,握住她转着酒盏的手。
谢归晏吃惊,从伤感情绪中抽离,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顾屿照道:“这不是你的错。帝王命数如此,岂是几句圣人言论能更改。龙椅冰凉,也非你的忠心陪伴可以暖化。”
谢归晏将手抽了回来,顾屿照察觉到她的避让,但他也没有趁机收拢力气,截住谢归晏的手,而是将手也收了回去。
尽管他的手离开了,但谢归晏的手背上还残留着他留下的粗粝与温热。
其实与顾屿照同朝为官七年,谢归晏很难记起与他的婚约。
或许是因为太熟了,所以没有办法产生悸动。
或许也是因为谢归晏站在了和顾屿照一样的高度,所以没有办法把自己放到他的妻子位置上去。
只有在这种时刻,顾屿照自然而然地触碰她,在肌肤上留下武将的粗粝触感,谢归晏才会恍惚记起,原来她和这个男人是有婚约的。
而显然,顾屿照此刻也是有这样的目的。
他道:“与其等到将来寒心,不如趁早退隐,这样彼此还能留几分薄面。”
谢归晏心乱如麻重新转起酒盏:“只是一次不见而已,哪里就如你说得那般严重了。我伤怀也不过是因为有些失落而已,就像从前我发现,虽然我与阿兄是双生子,但其实他也有背着我想做的事那样,陛下到底是我亲生带大的孩子,他骤然与我生分,我感到失落也是人之常情。”
“何况他眼下是头疾发作,没有精力见外臣,我亦是能理解。”
顾屿照怔怔地看着谢归晏:“我未曾想到你竟会这般相信一个帝王。”
谢归晏道:“那不仅是我亲手带大的孩子,也是你亲手教出来的孩子,你对他稍微有点信任,也没什么不好。”
*
“陛下!”
太极殿内,宫帷厚重地垂落在地,四处燃着的烛火烧得再旺,也隐隐透出一股沉闷压抑的气息。
明洪焦急地站在被深重帘帐遮挡起的内殿之外,他的视线被阻挡,看不清里面的境况,只能听到噼里啪啦的陈设被扫落在地的声音,以及瓷器破碎的响动。
正因为看不见,明洪才会急得团团转,他怕岑婴会伤着自己。
“陛下,若真不行,就宣谢相进宫吧!”
明洪贴着帘帐,苦口婆心地劝。
“昨夜命内监去传话,谢相还询问过陛下的情况,今天更是亲自递了牌子进来,可见谢相还是关心陛下的,陛下何苦避而不见?”
里头很长时间都没有声音,过了好会儿,忽然一幢书撞开帘帐,向明洪贴脸砸来,还伴随着岑婴愤怒地吼叫:“滚!”
帘帐掀起又落下,就见内殿一片狼藉,多宝架倒塌在地,书籍与香炉摔在一起,瓷片里盛着墨水。
而岑婴披头散发,只着一件松垮未系起的里衣,露出的胸膛到腹部的肌肤上布满道道自伤的痕迹,他跪在瓷片上,浑身血污也不顾。
他喃喃道:“朕怎么可以见敏行。”
从前许多次头疾噩梦,太医喂药施针都比不上谢归晏抱着他,他听着敏行的轻声细语,嗅着身上熟悉的雪松香气,便觉世间的痛苦都随他而去。
每一个漫长夜晚都是可以度过,每一阵狂风暴雨都是可以穿越的。
因为有谢归晏的陪伴,所以他总这般相信着。
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永远地依赖谢归晏。
若是他没有察觉自己的心思,那便罢了,可偏偏,他已经懂了那微妙的情愫究竟有多恶心多龌龊——他不是断袖,没有龙阳之好,偏偏就是喜欢谢归晏。
但这样的辩解是无力的,难道他只喜欢谢归晏,就不是龙阳之好了?
谢归晏可是如假包换的男子啊
9. 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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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雪松香气如一只手,熨帖地将岑婴拥住,细致地一遍遍抚慰他的不安,这让他得以从如潮水般令他窒息的疼痛中短暂抽身,抬眼看清了那张魂牵梦萦的脸。
“敏……行?”
他唤谢归晏,声音干哑艰涩。
他的膝盖抵着御砖,向前行了几步,正巧入了谢归晏的怀里,那令人心安的雪松香气更重了,他轻轻嗅了下,钻进谢归晏的怀里,紧紧地抱着她,脸颊蹭着她的肩窝。
“真的是敏行,不是朕在做梦。”
“是臣。”
手指轻柔地挑开他被汗水浸湿黏在额头的头发,指腹柔软地贴过他的肌理,轻轻揉开,那困住了他几乎一天一夜的疼痛渐渐化开。
岑婴不由地把谢归晏抱得更紧了。
“朕真没用,朕还以为这回可以扛过去的。”他喃喃道,“还是要敏行进宫……敏行会不会觉得朕太多事了?”
“怎会?陛下龙体安康比什么事都要紧,倒是臣进宫来见到陛下身上血污狼藉,让臣很为陛下担心。”
“龙体。”
岑婴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是啊,朕如今是皇帝,为了江山稳固,你也不愿看到朕出事。”
他睁开眼,看到谢归晏近在咫尺的细腻肌肤,他目光渐渐上移,看到的是熟悉的独属谢归晏的平静神色。
这倒不是说谢归晏的神色里没有担忧和关心,可是在岑婴看来,这担忧和关心到底是淡的,缺了慌张和焦急,就好像只是一个过场。
这是属于股肱忠臣的谢相的神色,而不是谢归晏的神情。
他缓缓起身,与谢归晏拉开距离,用审视的目光忖度着她的神色:“若朕不是皇帝,敏行也愿意漏夜进宫来看朕吗?”
他很在意这个回答,即使身体拉开了距离,似乎与谢归晏生分了,但他的手仍旧留在谢归晏的膝上,紧张地握着她的手腕。
“当然。”
岑婴一眼不错地盯着谢归晏,不愿错过她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臣七年前入东宫侍读,与陛下相携走过七年风雨,自然会盼着陛下可痊愈。”
还没等岑婴展颜一笑,岑婴便听谢归晏又道:“说句不大恰当的话,陛下也算是臣看着长大的孩子,在臣心里,与族中幼弟无异,做兄长的自然是盼着幼弟安康。”
岑婴不仅将笑收了,心底的那点喜悦还被熬干了。
他怔怔地看着谢归晏,忽然笑了起来,肩膀一耸耸的,声音却像是在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谢归晏瞧他突然大笑的样子,很担忧他又是头疾发作:“陛下可是头疼?”
岑婴摇头:“没有,朕宁可是头疾犯了。”
谢归晏道:“太医还在外头候着,陛下要不要请他们进来施针,再将身上的伤口包扎一下?”
他小心地劝诫着,大约是以为之前岑婴头疼却宁可自伤也不见太医,是讳疾忌医。
岑婴沉默了下,道:“太医无用,算了,还是宣吧。”
他摇摇晃晃想从地上爬起来,可是他赤足走在这满地狼藉的偏殿里,那些瓷片早就扎进了他的足部,于是才刚起身,尖锐的瓷片又更深地往皮肉处扎去,他疼得晃了下身。
谢归晏忙扶着他。
那雪松气又萦绕了过来,岑婴只觉心酸,他拍开了谢归晏的手,忍着痛,一瘸一拐地走向美人榻坐了下来。
若谢归晏不提,他都快忘了,他们之间差了七年,谢归晏入东宫的那一年,是他最贫弱的一年,虽贵为太子,但因后宫大权揽在章贵妃手里,日子过得很惨。
后宫里,章贵妃的风头压过皇后,前朝里,二皇子的气焰稳稳压过他,就连匹骑射用的马驹,都可以堂而皇之地抢了他的,他这个太子当得实在是窝囊。
岑婴知道那一年的自己,孤僻,阴暗,浑身竖尖刺,刻薄无礼,是最糟糕的模样,偏偏坐在桌案前的谢归晏白衣胜雪,若朗月入屋,将他所有的不堪照得一览无遗。
岑婴额头上带着乌青,嘴角留着淤血,像看敌人一样看着谢归晏:“你走错路了,这儿是东宫,不住二皇弟。”
谢归晏道:“可臣就是来见殿下的。”
岑婴身上还顶着为了抢回自己的马驹留下的伤,对谢归晏的话嗤之以鼻:“既然见到了,那就赶紧走。”
谢归晏被他赶,却没有任何的恼意,反而温言道:“臣是东宫的侍读,殿下要臣走到哪儿去?”
岑婴撇过头,不想看她脸上善意的笑:“有什么区别?今日是东宫的侍读,明日就是二皇弟了,孤劝你不如一步到位,不必假惺惺演戏。”
谢归晏的脾气就是好,对待他始终像是在对待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很有耐心:“殿下这样说话,臣可就伤心了,臣却无投靠二皇子的意思,若殿下不信,可以与臣打个赌,看臣能在东宫留多久。若臣输了,臣给殿下买一匹小马驹,若臣赢了,臣替殿下赢回一匹小马驹。”
“你这输了和赢了什么区别?”岑婴缓了缓,反应过来,“你知道今日的事了?”
谢归晏舒然一笑:“是啊,就是不知殿下是否有勇气,和臣去把那匹小马驹赢回来。”
岑婴愣了愣,慢慢转过脸,轻嗯了声。
现在再回忆起这件事来,岑婴翻来覆去地想,终究得承认这件事,那时候的谢归晏确实是把他当一个一无所有的孩子哄着,他入东宫,是为支持正统的忠心,可也难说没有对一个孩子的同情心。
也怪不得现在的他能说出这样的话,除去君臣之外,非要细究私情,就是只把岑婴当作需要照顾的幼弟。
所以才肯在过去一年中,每一个他头疾发作的日子里,陪着他,替他按摩揉太阳穴。
所以在今日,被他冷落后,还肯漏夜进宫看他。
自此,岑婴的所有侥幸悉数熄灭。
太医那粗长的银针扎进他头部的穴位中,岑婴也感觉不到身上的疼了,他只是睁着一双空茫茫的眼,漫无目的地看着立在外面的谢归晏。
那一角的红色补服依然不染尘埃。
岑婴突然就恨起了谢归晏。
红尘万丈,凭什么只有你可以不染尘埃。
*
太医收好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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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无论是她还是顾屿照,都并非无才无德,只知善承上意之辈,岑婴纵然对他们有宠幸,也是在他们的功劳和位阶范围之内,远不到昏聩无度的地步。
所以谢归晏不明白岑婴为何会提起这话,她便问出了口。
岑婴道:“敏行还不知道?朕今日并未宣你进宫,是明洪私自拿了腰牌,让你进宫。”
谢归晏悚然一惊。
外臣与内常侍关系亲厚,内常侍甚至可以用自己的腰牌,让外臣无诏而入宫,这事说大了可上升到擅自勾结谋逆的地步,说小了也要因为忤逆帝王而挨个训斥。
怪不得岑婴要提起佞幸,这是在拐弯抹角说她恃宠而骄,忘了做臣子的本分。
“太史公曰:甚哉爱憎之时!”
这是谢归晏少时翻阅《佞幸列传》时印象最深的话,却没有想到有一日这话会落到自己的身上。
尽管她蹀躞带上还挂着岑婴赐下的畅通后宫的腰牌,可只要岑婴想要怀疑她心怀不轨时,他就可以不论过往的情谊。
她思索着:“邓通、李延年等人无才无德,只知谄媚事主,乃国之蠹虫,微臣不屑于之为伍。”
她强调:“尤其是韩嫣,出入永巷而不禁,以致于秽乱后宫,最后被太后赐死,微臣深以为报应。”
谢归晏一面说着,一面解下蹀躞带上挂着的象牙腰牌,双手举着,递还给岑婴。
岑婴的目光停在那腰牌和举着腰牌的素白双手上,双手纤葱,皓腕如雪,叫他久久挪不开视线。
可偏偏,那么叫他喜欢的手却在做着让他讨厌的事。
他取过象牙腰牌,谢归晏还未来得及松了口气,就被他扶正了身子。
“敏行提佞幸列传,怎么只提韩嫣之辈,而不提卫青与霍去病?”
他自然而然地勾过谢归晏的蹀躞带,在谢归晏忐忑的目光中,将腰牌重新系上。
“卫青、霍去病亦以外戚贵幸,然颇用材能自进。这也是太史公的话,敏行莫忘了。”
岑婴打结的手不知怎么,几次打滑,不小心触碰到谢归晏的腰,谢归晏心里别扭发麻,总怕那手指触得更多更深,就能发现她的秘密,于是不由地轻挪腰肢,向后避去。
岑婴道:“躲什么?你胆子越发大了,还嫌弃起朕赐给你的腰牌了。”
他站得近,簇长的羽睫低垂着,将他的瞳莹收敛,让谢归晏判断不了他此时的喜怒。
先用奸佞来点她,可是当她还了腰牌后,又亲手把腰牌给系回去。
岑婴究竟在想什么?究竟是想敲打她还是为了别的目的?
谢归晏急忙转动大脑思索着,却仍旧难以得解,只是感觉岑婴似乎借着勾她蹀躞带的势,站得更近了些,气息一缕一缕的,触手可及。
谢归晏只觉别扭:“陛下,还是让微臣自己系罢。”
她抬手接过腰牌,才发现那腰牌被系得乱七八糟的,连络子都散了。
“陛下。”谢归晏都有些无奈。
岑婴身子往前一靠,额头抵着她的肩膀,闷笑了起来:“抱歉啊,敏行,是朕手笨,把你的络子弄坏了。”
可听那幸灾乐祸的语气,谢归晏实在没有听出他有什么歉意。
谢归晏道:“这腰牌也没处挂去了,陛下要微臣怎么办?”
岑婴道:“把朕的络子拿去就是了。”
谢归晏道:“陛下御用的东西,微臣怎好僭越使用呢?这不就成了佞幸之臣?”
岑婴抬起脸,有些不满:“敏行又没有听进朕的话了,佞幸之臣乃无才无德,只知媚上事主之辈,可若是有才自进之辈,如卫霍,谁敢骂他们佞幸。”
“敏行有才有德,不过与朕有兄弟之谊,谁又敢说是你是佞幸之臣。”
谢归晏没答上来,她隐隐觉得岑婴今晚的情绪不太对。
岑婴不是没有流露出对她的眷恋,但那是在她刚入东宫时,岑婴年纪小,又接二连三遭了太上皇的厌弃和二皇子的抢夺,他倍觉孤苦,只好借谢归晏发泄心中的苦闷。
可是如今岑婴已经登基了,他已经富有四海,不必如此,谢归晏思来想去,只能把解释为岑婴是被太上皇刺激多了,才会流露出如此缺爱的一面,就连与外臣有兄弟之谊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陛下能否先站直了身子?微臣有些站不住了。”
岑婴笑了下,从善如流地站直了身子:“还是你身子太弱。”
他却来牵谢归晏的手,掀开重重的帘帐,路过殿外战战兢兢伺候的内监女使,将谢归晏带到寝殿。
“朕的络子很多,敏行随意挑。”
谢归晏觉得她这辈子英明一世,名声终于还是要跟佞幸二字挂钩了。
她一面看着岑婴那一排各种式样的络子,一面心里在发毛。
或许先前她还不知岑婴为何突然与她提起《佞幸列传》,可现在她已有了个不大成熟却初具雏形的猜想。
岑婴莫不是想让她做那个佞幸之臣?
这绝无可能。
谢归晏熟读的每本圣贤书,都不能容她这般谄媚无状。
她挑了其中最为低调的络子。
岑婴就在身后看着他,看他挑中其中最不好看的那条络子,倒也没什么意外,毕竟谢归晏一向如此,进退有度,从不僭越。
不过也无碍了。
他已经想得很清楚,谢归晏绝没可能有龙阳之好,但他不能没有敏行,所以各退一步,就让敏行做他的佞幸之臣。
只要君臣励精图治,携手开创盛世,又何必忧心日后史官落笔。
岑婴道:“夜色已晚,敏行就在太极殿宿下。”
谢归晏道:“这不妥。”
“又是这话。”岑婴道,“除了这话,你还会说什么?别与朕犟,朕头疾还未曾痊愈,恐怕夜里发作,难道还要明洪再半夜出宫请你,怕是整个长安城都知道朕身体抱恙了。”
谢归晏再觉外臣留宿后宫不妥当,可岑婴都祭出了龙体有恙这张大旗,也让谢归晏无话可推脱。
岑婴唤明洪,再去抱床被子,就放在龙榻上,显然是想谢归晏晚上就宿在寝殿的龙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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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归晏急匆匆行出太极殿,也来不及等明洪备肩舆,只一门心思往宫外走去,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
岑婴的要求对谢归晏来说,可不是比洪水猛兽更可怕吗?谢归晏实在不敢想象若是她女扮男装的身份被揭穿,合家都要受欺君之罪的严惩,该是何等惨绝人寰的场景。
若真到了那时,她就算自绝九泉之下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谢归晏光是这样想,就觉得冷汗直冒,于是步子不免快了些,便听有人唤她:“谢相。”
竟是清脆的女声,谢归晏好奇地折身,见是太后身边的女官碧华。
她屈膝福礼,倒把谢归晏弄得有些不好意思:“陛下头疾发作,需要我近身伺候,方才进了后宫。”
碧华笑道:“我知道,前几回陛下犯了头疾,也多亏谢相陪伴在身侧,太后娘娘感激不尽。”
谢归晏忙道:“为人臣者,当竭尽忠心,故不敢承太后的谢。”
碧华微微一笑:“谢相客气,娘娘派我隔半个时辰便来太极殿打听消息,是担心陛下身子,现在看谢相准备出宫,可见陛下已无恙,娘娘也可放心了。”
谢归晏怔了怔。
她不禁抬头面向太极殿的方向,那儿烛火煌煌,匍匐在高台上,仿佛行在黑夜巨浪中的一艘大船。
谢归晏道:“碧华姑姑,有句话由我来说,或许有些逾矩,但为了陛下,我还是想不吐不快。”
碧华忙道:“谢相有从龙之功,一心敬主,什么话都可以说。”
谢归晏垂了眼,看着蹀躞带上空了的那处位置,道:“陛下虽贵为一国之君,可说到底也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郎,需要父母兄妹的陪伴。陛下在巫蛊之祸后屡犯头疾,其实也是对两位公主的愧疚难当,若太后能常伴其左右,消解他的悔意,兴许也能缓和陛下的头疾。”
碧华闻言诧异。
大抵对于她这种十五岁入宫,在宫里陪着太后度过荣辱半生的女官来说,刀光剑影是见惯的,可是这种渴爱的温情却是陌生至极,以致于听到谢归晏的话,她还要皱起眉头,露出困惑的神色。
困惑岑婴贵为天子,怎么还会需要亲情友爱?
碧华的困惑刺痛了谢归晏,让她愈发觉得那个被头疾困在太极殿的岑婴更可怜。
她轻声道:“陛下为两位公主求情之日,天降滚雷与暴雨,若他不需要,是不必顶风扛雨地去求这个必然求不来的情。”
她抬手,行了个极为郑重的礼:“还望姑姑转告太后。”
碧华毫无防备受了宰辅的礼,也唬了一跳,还礼不迭,道:“相爷放心,我定然如实将此话转告给太后。”
与碧华分别,谢归晏一路出宫去,爬上自家的马车,恹恹归家,随意洗漱了番后,扯过被子倒头就睡。
今天一日实在是累。
接下来两日,岑婴的头疾渐缓,也能在东朝堂开小朝会,议论政事,似乎与之前都没什么变化。
但谢归晏心知不是如此,二人虽维持表面的平和,但其实都心知双方正陷在一个僵持的关系里。
没有一个人敢打破这种僵持,也不知该如何打破。
而这日,又一个小意外突然袭来。
那时谢归晏正在中书省听中书舍人们将对朝政的看法意见说给她听,便见一个人在门口探头探脑的。
“那不是御史唐捐德唐大人吗?他怎么来了?”
因为御史负责监察百官,与各衙门来往都不密切,谢归晏作为百官之首,自然也要注意与他们之间的来往,唯独这个唐捐德,给她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就见他在门口对她挤眉弄眼,似乎也顾念着身份,不敢踏足中书省,只能请她出去。
谢归晏便暂停了中书舍人们的议论,走了出去:“唐大人这是怎么了?可是你们御史又有谁要被杖刑了?”
原是一句玩笑话,谁成想唐捐德还真因为这话露出一张苦瓜子脸,谢归晏心里就咯噔一声:“陛下又要打言官了?”
唐捐德道:“不知谢相对刘杰刘大人可还有印象?”
就是那个买了棺材后向岑婴谏言要把太上皇移出梨园的御史,谢归晏对他可太有印象了。
她颔首。
唐捐德的眉毛都要耷拉了下来:“他自被陛下打了后,一直在家里歇着,下官以为他会好生休养,便没留意,哪知就一个没留神,刘大人便往宫里递了道折子。”
谢归晏惊道:“我并未看到刘大人递上来的折子。”
唐捐德很不安:“他并未按着规矩,先递到中书省这边,而是托同僚当面递交给陛下。因为他觉得弹劾谢相的折子若是先被谢相看见了,肯定就是石沉大海,再无音信。”
谢归晏太阳穴直跳:“又是弹劾我的?弹劾我什么了?”
唐捐德小心翼翼地道:“私德不检,难为百官之首。如今陛下看了折子后大怒,命金吾卫去刘府把刘大人抬到东朝堂问话,这样若是刘大人答得不好,也方便直接把他推到金吾卫杖院受刑。”
谢归晏头痛得更厉害了。
怪不得唐捐德要来找她呢。
谢归晏扶额:“唐大人可记得刘大人这折子弹劾的是本相?”
唐捐德支支吾吾,显然也觉得难以开口。
谢归晏叹气:“刘大人说我私德不检,究竟是哪里不检了,唐大人回回来找我救命,我还以为我是天下第一大善人呢。”
“谢相私德不检?刘杰,看看你写的满纸荒唐之言。”
岑婴把手里的折子向刘杰砸去。
那刘杰受了三十杖的刑罚,被打得皮开肉绽,至今不能下床,现在也是横趴在小榻上,被金吾卫抬进了东朝堂,当那折子向他砸来时,恍惚间还以为他在受第二次刑罚。
刘杰连跪爬都做不到,只能头点枕头,给岑婴磕头:“陛下为止朝中奢靡攀比之风,禁止官员狎妓,可为何放任谢相与名妓李师言的绯闻肆虐?谢相乃百官之首,陛下纵容他做出这样的事,究竟是想禁止还是不想禁止官员狎妓?”
岑婴觉得荒唐:“是谢相去平康见了那个妓子吗?分明是她在崇文坊门口把谢相拦下来,非要给谢相弹琵琶,谢相有什么办法?他那么一个烂好人的性子,难道还指望他把娇滴滴的小娘子扔出去吗?”
岑婴说着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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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行怎么来了?”
岑婴在谢归晏面前总是乖巧的,见到谢归晏一身拥雪捋冰地立在门口,他立刻收了之前那副凶狠的模样,乖乖地正襟危坐。
谢归晏道:“有几份要紧的折子需要呈给陛下过目,微臣便来了。”
她瞥了眼趴在小榻上的刘杰,跨步进入。
“微臣在依稀之间,似乎听到了些非议,敢问刘大人,究竟是怎样的非议?”
见两个被非议的当事人到了现场,刘杰倒有些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口,就将新出的话本子取了出来。
谢归晏弯腰接过,因岑婴在,她便没有先看而是直接递给了岑婴,岑婴原本是带着怒气翻开那话本子,结果只粗略地扫了眼,就面红耳赤地直接将本子合上了。
他目光游移,不敢看谢归晏,显出几分心虚来。
谢归晏更是好奇:“陛下,微臣可以看一眼吗?”
岑婴忙把话本子递给明洪:“赶紧烧了,这等污言秽语也能成书,成何体统!”
谢归晏的目光更为好奇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明洪接过话本子,打开当地狮耳鼎式柱足炉的盖子,将一本厚厚的话本子扔了进去,本子过于厚重,压的炉内燃香都要没了。
这样根本就没有可能把本子给点燃,岑婴却宁可如此也不愿将本子给她看,倒闹得谢归晏更好奇这里面写了什么。
但眼下这显然不是重点。
刘杰道:“陛下现在明白微臣为何拼死也要上这份折子吧?陛下怜爱谢相,也当为谢相的名誉考虑,难道陛下真的忍心让这样一位玉面相爷被此等污言秽语沾上?”
谢归晏听闻,下意识地看向岑婴。
就见岑婴面色凝重,将不满与愤怒沉沉地压制在身躯里,神色十分得不善。
她虽未看过那话本子,也不知前情,但见状隐约之间也明白了些。
谢归晏道:“是微臣让陛下为难了吗?”
岑婴屈起手指,烦躁地点着扶手:“这不关谢相的事,全是那帮子文人作祟。都说市井长舌妇最爱贪嚼是非,依朕看,这些七尺男儿也不遑多让,甚至更为可恶。”
刘杰道:“谢相明知陛下下令禁止官员狎妓,却仍旧放任自己与李师言的绯闻流转在坊市街头,引起了许多文人士子的不满。”
明白了,岑婴不愿让她看的话本子,大约也是汲取了那些绯闻的精华。
谢归晏道:“微臣与李师言交往始末,陛下一清二楚,微臣并无狎妓之过,但在此时惹出流言蜚语,确实也不该,微臣甘愿受罚。”
岑婴不认可:“若朕真让你受罚,又是将大燕的律法置于何地?”
“这与律法无关,而与民心有关。”谢归晏很镇定,“微臣与李师言的交往并无可指摘之处,微臣与她合作的《平康赋》更能让天下人明白陛下禁令的苦心用意。可后来《平康情》在一夜之间红遍长安,然后就是这些话本子紧跟其上,若说这背后没有一只手在翻云覆雨,微臣不信。”
她行了个礼:“当务之急,是先平定民心,展现陛下实施禁令的决心,之后我们再徐徐图之。”
这些道理,岑婴又何尝不知:“可若是如此,受委屈的就是你了。朕与你承诺过,等朕登基后,不必叫你再受从前的委屈。”
谢归晏摇摇头,并不在意道:“只是暂且受些委屈罢了,不值得什么,陛下从前也为微臣受过委屈。”
她并未明言何事,可君臣二人不过一个对眼,岑婴也能立刻反应过来二人所历事千千万万,她如今提起的又是哪一桩。
当年二皇子向太上皇索要谢归晏却不成,恼羞成怒之下,便设计陷害她,岑婴为了保住她的性命,毅然将所有的罪名顶了下来,以致于被太上皇褫夺了身上所有的职权,关在东宫禁足反省了半年。
他与谢归晏之间,向来都是如此,他为她,他欠她,两人之间的情谊已是剪不断理不乱的一团麻线。
岑婴喜欢他和谢归晏之间这种梳理不干净的混乱。
岑婴道:“那便先委屈敏行,罚俸一个月,等这件事过了,朕定然好生补偿。”
谢归晏道:“微臣叩谢皇恩。还有刘大人,他也是忠于陛下,才会进这道折子,还望陛下开恩。”
岑婴就不吭声了。
刘杰进这道折子,可不单单是为了平康坊的事,真正的目的还是在指责他太过宠爱谢归晏,怀疑他被谢归晏蛊惑,不能秉公处事。
若他真的做出了这等昏头的事,刘杰就算指着他的鼻尖骂他都不会辩驳一句,可偏偏什么都没有,刘杰还要听风是雨,以防患于未然的心态给谢归晏扣了好大一个罪名,让岑婴很不满。
他道:“刘大人伤势未愈,还是回家躺着吧,等什么时候好了,什么时候再上朝。”
至于什么时候好,能不能好,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岑婴挥手,吩咐将刘杰抬了下去。
刘杰一走,他便从龙椅上下了来,命明洪取来银票万两,亲手塞进了谢归晏的手里:“这是朕对你的补偿。”
谢归晏推脱:“陛下这些日子赐下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只是罚俸一个月罢了,微臣还是养得活自己。”
岑婴道:“可朕更想由朕养着你。”
谢归晏一顿,诧异地抬眼,大约是这话说得过于暧昧,让他有些不安。
岑婴退开一步:“食君厚禄,才能忠君之事,朕希望敏行可以一直忠于朕。”
谢归晏心里那点不安这才消解,将银票收下了。
她退出东朝堂后,岑婴脸上的笑倏忽收了个干净,阴沉沉的,很有山雨欲来之势。
说得好听点,他是九五之君,居于这大明宫,可说的难听些,也是被他的臣民囚于这深宫禁院。
坊间流言沸沸扬扬,都伤及了谢归晏的名誉,他竟然还不蒙在鼓里,全然不知。
这事委实荒唐了些。
岑婴甩袖迈回龙椅,把金吾卫郎将传了进来:“方才命你去查的流言之事,你可着手命人去调查了?”
郎将道:“回陛下,末将已派人去查。”
岑婴颔首:“好,朕现在还要命你秘密成立一支锦衣卫,负责在坊间刺探稽捕,凡谋逆反叛,妖言惑众,窥伺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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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归晏为那孟浪胆大的话本子羞耻时,却不知宫里也有人在为此辗转反侧。
香炉里的那点火自然烧不着厚实的本子,当岑婴将它捞出来时,唯有书皮被燎出了几个黑漆漆的小洞,并不影响阅读。
当他把话本子掩藏在袖中带回太极殿,并在洗漱就寝后,避着内监女使,偷偷点亮烛火,躲在床头翻阅时,岑婴还在自我安慰,他并非对谢相有不敬之心。
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岑婴长到这么个年纪,尚未通晓男女之事,这固然也有章贵妃势力得势,他不愿被婚姻掣肘,更不愿身边插满暗探的缘由在。
但更多的还是因为有谢归晏相伴左右,难免将岑婴的眼光养刁,若要他自个儿选个称心如意的女郎为妻为妾,是极为困难的事。
所以,岑婴至今对床笫之事的了解,只贫瘠地停留在春宫绘卷上。这样的他,更无从知晓原来两个男子也可以交合。
他以一种骇然又猎奇的心态拜读完《阮郎归》。
说实话,岑婴在看这本书时,很难把文中那扭捏造作的言相与谢归晏联系在一起,读到此贼屡屡犯蠢卖弄时,他更为愤怒,捉笔大批一通。
然,只是纸上骂骂,又不能为外人知晓,到底不痛快,于是岑婴披衣而起,唤来金吾卫郎将。
“写书的兰陵公子可曾捉到?”
他秉烛临轩,神色在忽明忽暗的灯火下,压抑着怒意。
郎将道:“捉来了,正关在刑部大狱里。”
岑婴皱眉:“怎么去了刑部?这样的事,不好闹到百官面前,罢了,朕改名再给锦衣卫开辟个新狱就是。”
他说着,跣足进殿,唤明洪。
明洪忙为他拾整衣冠,显然是要趁夜色去刑部大狱。
天子贵足踏贱地,让刑部上下诚惶诚恐,刑部尚书更是急急忙忙从床上爬起,跑来刑部接驾。
但岑婴熟视无睹,径自走下狭窄的石梯,穿过羊肠般的甬道,停在一间矮至腰侧的牢房门口,他从郎将手里接过烛台,便叫旁人都退下。
然后他半蹲了身子,看着里面用手铐脚链困住的书生。
“你就是兰陵公子?”
那兰陵公子抬头,看到烛火掩映下,岑婴如玉般的面容颜色,桃花潋滟,便是含怒也带几分多情嗔意。
兰陵公子受了刺激,猛向后退去:“陛下生得竟这般美!小生写错了,该把谢相写得孔武有力才是,如此才配得上陛下。”
岑婴“哈”了声,显然愣住了。
那句‘配得上’真如鼓杖击磬,清音层层激荡,震得他胸口发麻。
他迟疑地问:“你觉得朕与谢相和相配?”
兰陵公子道:“相配!如何不相配了!陛下与谢相乃是当世的君臣佳话,正如秦孝公与商鞅,始皇帝与李斯,万历与张太岳!”
岑婴额头青筋直跳:“听听你举的是什么破例子,朕与谢相就不能是刘禅和诸葛孔明吗?”
兰陵迟疑:“刘禅……有损陛下的形象,陛下为何不能是刘备呢?
岑婴就不吭声了。
他在懊恼,怎么将心理话说了出来。
刘禅确实不是明君,他自比刘禅很失威风,可刘禅对诸葛孔明的绝不动摇的依赖和信任,才是他对谢归晏的感情,
万历又算个什么东西,明明是被张居正一手带大,最后却把张家逼到那种地步。
他绝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禽兽。
岑婴道:“你一点都不了解谢相,你写的《阮郎归》简直在诬蔑谢相。”
兰陵公子提醒岑婴:“草民写的整本书都在诬蔑谢相和陛下。”
岑婴瞪他:“知道你还写?”
兰陵公子叹气:“因为草民当真觉得陛下与谢相相配。陛下或许不明白,这种相配不一定要指男女之情的相配,而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你们相识于微末,历经风雨,是君臣,更是知己。草民一介书生,很羡慕这样的情谊。”
岑婴道:“那你就好好写,不该写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兰陵公子皱着脸:“可那样就没有银子了。”
岑婴几乎要被气笑。
他并非好脾气之人,在来刑部大狱之前,想的一直是该如何将这为非作歹、胆大包天的混账书生凌迟再凌迟,可兰陵公子脱口而出的般配二字,又让他对这厮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
他几乎要怀疑这兰陵公子乃月老下凡历劫,不然怎生得这样一双善识情谊的眼。
这厮甚至不知晓他和谢归晏的相貌,便知他们相配!
岑婴道:“身上可有功名?”
兰陵公子道:“虽是两榜进士,但家中清贫,无银两疏通关系,便得了个芝麻小官做着。”
岑婴道:“那便到朕身边,做个起居郎。”
他瞪兰陵公子,“给朕睁大你的狗眼好好观察谢相的为人,再落笔去写,朕看这《阮郎归》仿佛在看两个蠢人的故事。”
兰陵公子瞪大了眼,不可置信:“陛下,你……你……”
“闭嘴!”岑婴威胁,“你写的书稿只能给朕看,若是书稿外泄一个字,或者你在外头乱说一句话,朕保证剐了你的皮,再把你九族都屠了。”
兰陵公子狂喜:“草民……不,下官遵旨。”
岑婴行出牢狱,被春夜里还透着些许凉意的清风一吹,脑子便清醒了许多,知道他做了件糊涂事。
把这么一个人放在起居郎的位置上,总有一日会被谢归晏察觉出端倪。
可若要他将旨意撤回,他又是不肯的。
岑婴自知与谢归晏无缘,若还想与他维持眼下的关系,他的心意便要藏于永无天日的暗处,他要眼睁睁地看着谢归晏娶妻生子,去对陌生的人好,被陌生的人牵绊住心肠,慢慢的,与自己疏离。
这种事,光是细想,就觉得痛彻心扉。
所以他将兰陵公子留在身边写那种书,说到底,是未雨绸缪,提前做能保他性命的灵丹妙药。
岑婴又坐着马车归了太极殿,这次他亲自点了火,把《阮郎归》烧了。
但难以启齿的事,在梦里发生了。
岑婴梦到了他与谢归晏颠鸾倒凤,正在做《阮郎归》中的事,而更为骇人的是,梦中的谢归晏是女子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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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归晏的不自在只是一时的。
她亲手把岑婴带大,这位年轻的帝王在她眼中,比起君王,更是弟弟,骤然发现自己竟然和弟弟传出了绯闻,她心里便有了些类似乱.伦的别扭和尴尬。
但说到底,这只是绯闻而已,绯闻的本质上就是谣言,既然是假的,谢归晏便不会过多的在意。
于是在下朝后,她便很自然地去了东朝堂。
她手里查到了点东西,需要和岑婴汇报。
进东朝堂时,谢归晏一眼瞥见负责掌记君王日常与国家大事的起居郎换上了一个陌生的面孔,她很诧异,起居郎亦是天子近臣,若有人员调动,门下省至少会知会她一声。
但谢归晏丝毫不知。
许是见她注视过久,那位年轻的起居郎起身,道:“见过谢相,下官名叫兰琛。”
谢归晏便问了他的学问,又看了他写的字,见他虽年纪轻,但文采斐然,进退有度,便放下了心。
殊不知兰琛坐下时,掌心里都冒出汗意来。
方才若谢归晏要较真,再往下翻两页,就能翻到他为报答岑婴的‘知遇之恩’,连夜创作出的《阮郎归续传》新章,那就什么都完了。
幸好老天爷眷顾。
兰琛坐在案桌后,望着谢归晏,红色的绣仙鹤补服穿在身上,完全被她温润的气质压去了位高权重的锋芒,在与她短暂的交谈里,兰琛没有感受到丝毫权臣居高临下的傲慢,反而感觉到了真挚的关切。
谢相,出乎意料,是个很温和的人。
大约就是这样的性子,才能把动不动就把屠九族挂在嘴边的帝王制服。
兰琛默默地将续传新章撕毁。
谢归晏与兰琛对谈时,还有一个人也很紧张,那就是岑婴。
兰琛的文采完全没有问题,并不需要担心他过不了谢归晏的那一关,岑婴只是做贼心虚。
荒诞的淫梦还未散去,他看谢归晏和兰琛站在一起,突然有种自己的淫梦被人全然窥伺的感觉。
谢归晏并不知道他那些心思,可兰琛是一清二楚的,更过分的是,他还要求兰琛继续创作那些故事。
那兰琛又将如何看待谢归晏呢?
他会用怎样的目光去打量谢归晏的细微神态变化,去剥开谢归晏被包裹在官服下的躯体,好让他的脑子和手再去写一篇玉体横陈,香艳四射的醉酒欢好。
岑婴后知后觉想到这个,已经有了懊悔,再看谢归晏都走回了他该站定的位置,预备奏对,兰琛还在目不转睛地打量他。
甚至,兰琛的手还取出两张纸,伸到案桌下偷偷地将它们撕毁。
他以为这一切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道岑婴那多疑的目光早在他身上转着,猜忌着。
他为什么突然要把写好的文章撕掉?是因为见到谢归晏后,让他有了别的想法吗?可是那样的想法又是怎么样的想法呢?
岑婴又惊又疑,他不由地想要起身,他后悔了,他要让兰琛抱着文房四宝滚出去。
不,这样还不够。
兰琛已经见过谢归晏了,他的想象力足够支撑他创作出一本又一本的《阮郎归》,在他的笔下,言相的神色将会无比生动,无比贴近谢归晏。
那么,所有看过这种书的人,就好像身临其境观看谢归晏被……
岑婴想到这个,简直要暴怒。
他生了自己的气,怎么能因为一时的私欲就留下了兰琛呢?就应该杀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书生!
许是岑婴的目光里杀气太重,感知到危险的兰琛的专注目光竟然转向了他。
兰琛一愣,面容变得惶恐了起来,他显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他只知道天子对他动了怒,那就必然是他做错了事,为了保住性命,什么都不知道的他必须跪下来认错请罪。
兰琛刚要起身,便听谢相略带疑惑的声音从殿侧传来:“陛下?”
那声音仿佛摇动的三清铃,请来三清正气,安魂宁神,将岑婴体内的恶鬼杀神牢牢降服,倏然从他身上退去。
兰琛便见方才还对他散发恶意的岑婴,此时已一派无辜地向谢归晏望去:“刚才走了回神。”
他弯起眼,漂亮到锋利的五官总会让人产生天真的错觉。
“敏行有什么事吗?”
他盈盈望着谢归晏,哪有嗜血的模样。谢归晏从他身上察觉不到端倪可察只觉自己多心,便开始了她的奏对。
无人注意,在螭首之侧的兰琛正含着逃过一劫的欢喜和迷惘。
谢归晏与岑婴奏对的正是流言之事。
到底是从东宫的刀光剑影中经历过来的人,虽年轻,但心里还是有些城府,对这种流言有更为深刻的认知。
她道:“昨日微臣去走访了务本坊的书铺。国子监就在务本坊,因此学生众多,而这坊又毗邻平康坊,平康坊本就是长安外的学子常下榻的处所,因此这处能接触到的学子众多,书铺也众多。”
“微臣发现了一个很古怪的事,陛下昨日虽派金吾卫去收缴了《阮郎归》,可是那些被查缴的书铺掌柜无一例外都昧下了话本。若说有三四成的书铺这般为之,还可以解释为商人重利,但若无一例外,微臣便疑心这幕后之人是皇亲贵胄了。”
毕竟负责查缴的可是金吾卫,金吾卫乃天子近卫,几个平民百姓哪来的胆子与天子作对?
可若是这般就罢了。
“微臣越想越疑心,便命家中仆人去另外几坊买书,这几坊的书铺有的根本没有听过这本书,只要几家卖过,可在金吾卫上门时,都听话地上缴了,没有一家敢私藏。”
岑婴若有所思:“敏行的意思是,务本坊有国子监,平康坊繁华,能下榻在那的学子,大多也是地方过来的世家子弟,这些人,日后大概率是比寒门子弟更容易入朝为官,可是他们的天子确实个与宠臣不清不楚的昏君,那他们对天子的敬畏就会少。”
谢归晏点头:“正是这样的道理。彼时陛下为东宫太子时,为二皇子势力打压,自保已是困难,能展现出才能的机会少之又少,以致于三皇子也开始蠢蠢欲动。在这种情况下,大家很容易对陛下得能力不够信任,若再有流言蜚语,就更是雪上加霜。”
岑婴轻笑:“若非朕那三弟和二弟斗了起来,朕还没有办法从禁足中解禁。说起来,这三弟还救了朕一命,所以朕登基后,只是把他圈禁了起来,没有要他的性命。”
“朕若是个皇子便罢了,如今都登基了,还有人对朕不满啊。”
他屈起手指,敲着扶手。
一瞬间,心思千回百转,多少猜忌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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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琛说岑婴是求而不得,其实他还是高看了岑婴。
岑婴分明是求都不敢求。
自他察觉了那微妙的情愫后,便陷入了惶惶之感。他喜爱谢归晏,却也知道自己的喜爱是扭曲的、恶心的、不容世人的,所以他根本不敢将自己的喜爱展现给谢归晏。
岑婴怕谢归晏因此觉得他扭曲恶心,并与他决裂。
所以岑婴能求什么呢?
他所有的勇气和自尊,只能支撑着他鼓起勇气试探谢归晏对断袖之癖的看法,当得知她绝没有那种倾向后,便只好落荒而逃,藏爱于玉匣了。
他连求一求的资格都没有。
*
太后出身赫赫有名的琅玡王氏,是世家贵女。她被太上皇册立为皇后后,接连诞下两位公主和岑婴。
岑婴占尽嫡长的名分,理所当然的,很快就被册立为太子。但作为代价,他被带离蓬莱宫,自此再不能承欢亲生母亲膝下,母子被迫形同陌路。
或许正因为这个道理,岑婴才非要谢归晏晚上与他一道赴宴。
否则母子二人不够亲近,即使同桌而食,也只有尴尬。
可对于谢归晏来说,她终究是个外臣,参与太后置下的家宴,终归是不妥的,也不知道太后是不是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希望谢归晏能在场斡旋黏合母子关系,才非要她前往。
谢归晏想起这个便觉得头大,若是可以,她宁可下值后归家拎壶小酒松散筋骨,而不是赴这劳什子的家宴。
“谢相,这便是蓬莱宫了。”
明洪引她入内。
太后颇花了心思,将家宴置于宫内花房,既有清辉明月相伴,亦有袭人花香相伴,女使甚至还奉命将鸟笼藏于花草深处,啾啾鸟鸣清脆无比,仿佛衔春而来,令人听之心旷神怡。
岑婴还未来,他这人对于家宴总是漫不经心,也不是头回如此了。谢归晏便先上前与太后以及太后身边的新城公主见过。
这新城公主的母妃死于和章贵妃的斗争中,彼时太后失去了儿子,又失了宠,深宫寂寥,就顺势把新城公主抱来养在膝下,十五年光阴倏过,她们已不是亲生母女更似亲生母女了。
太后待公主分外亲热,轻轻推了她一把:“还不快与谢相见礼?”
新城公主如今不过二八年华,正是青春烂漫时,望向谢归晏的眼眸,盈盈如波漾,灿灿若星光,她颊上轻敷脂粉,唇点丹朱,将小女儿婉转的心思藏于钗环玉佩间,起身柔婉一拜。
谢归晏眸色微变,道:“微臣怎堪受殿下大礼?”
新城公主用广袖掩着唇,不说话,目光流转,只看向太后。
太后便笑道:“前儿哀家问起公主的课业,几个先生都说公主学得很好,教无可教,可公主又说她还有许多问题不明白,只是那些先生无法解答罢了,哀家便想,若谢相不介意,便隔几日抽空给公主答疑解惑。”
谢归晏诧异。
公主授业,皆有专门的官员负责,无论如何,这样的职责都轮不到日理万机的宰辅去承担。
她察觉有异。
新城公主轻声细语:“请谢相授业倒是其次,只是那日谢相托碧华姑姑转告之言,让母后苦恼无比,她虽一心想修复与陛下的关系,可无奈陛下已经长大,有了想法,很难与之亲近。本宫便想为母后分忧,假借向谢相求教,寻与陛下亲近的机会。谢相与陛下来往亲密,自然而然,本宫也能与陛下亲密些。”
她脸微微泛红,目光恳切,似有哀求之意:“本宫不会给谢相添麻烦的。”
公主这般纡尊降贵的请求,实在难得,何况她的请求也正合了谢归晏的心意。
谢归晏辞官之心不变,只是她占在这个位置上,要走并不容易,这些天她每天都在梳理朝中的关系,绞尽脑汁把有才能的贤臣提拔出来,再敲打那些不够勤勉的臣子。
可谓尽心尽力。
但这种事,其实都没有岑婴的头疾让她觉得为难。
她犹豫不决的正是,若她走了后,岑婴头疾再犯,又有谁能安抚住他呢?
好在,那夜入宫,让她很隐晦地发现了,岑婴的头疾似与他缺爱的成长环境有关,若有人能如她一般,得到岑婴的信任,让岑婴在犯头疾时还能允许与之亲近,那么她留在岑婴身边的作用也没有了,可以脱身离去。
而要养成这种亲密关系,再没有比家人更适合的了。
想到此,谢归晏便颔首应下。
小公主小小的雀跃了下,但很快意识到这样做不够稳重,于是忙道:“那本宫就在丹凤阁扫榻恭迎谢相了。”
“你恭迎朕的谢相做什么?”
随声而来的正是岑婴。
他走得极快,衣袍掠过繁花枝叶,将绿叶嫩花擦碰在地,乌履毫不留情踩过时,在地上碾出清香来。
他无暇欣赏:“怎得把膳食摆在这种地方?”满脸的嫌弃,“花草多生虫蚁,叮咬出一身包来就开心了。”
太后不满他这话,微嗔:“皇帝说的是什么话?”
新城公主遭了打击,委委屈屈地垂下了唇角。
谢归晏看在眼里,便知其实这都是小公主的意思,只有天真烂漫的小女郎才会有这般巧思,不想倒霉地碰上了极扫兴的岑婴。
她便温声安慰小公主:“这里很漂亮啊,月下赏花,也是很美的事呢。”
新城公主的眼立刻亮了起来,眼波如水,盈盈望向谢归晏,小心翼翼地问道:“谢相喜欢吗?”
谢归晏要安慰小公主被打击的心:“微臣自然喜欢。”
小公主抿住唇,嫣然笑开。
岑婴猛地止了步子,又惊又疑地看着新城被谢归晏哄得喜笑颜开,双颊红彤彤的。
不对劲。
敏锐的直觉告诉他,今晚的家宴很不对劲。
这时候太后说话了:“皇上理了一日朝政,当是饿了。”
她命碧华传膳。
几人分次序坐下。
按照尊卑秩序,当太后坐上首,岑婴居左手第一位,新城则占右手第一位,至于谢归晏么……
太后没有发话,女使便很自然地将新城身旁的位置给了谢归晏。
岑婴皱着眉头,方要开口让谢归晏坐到自己身边来,太后便十分罕见地亲自举了箸筷,为他布菜:“皇上尝尝这道龙井虾仁。”
岑婴望着落到自己餐碟里的那粒鲜嫩的虾仁,眉头舒展,眼眸中却含着讥诮。
他许久都没有动筷,久到太后都疑惑地问他:“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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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婴的这个举动,当真让太后又羞又愧,还有些手足无措。
岑婴与她不亲近,母子离心,哪怕等岑婴登基后,太后几次哀求他来蓬莱宫用膳,他都是冷冰冰的,十次里能有两次给面子纡尊降贵地踏足蓬莱宫,已足够让太后欣喜不已。
太后又何曾能想到有朝一日,岑婴竟然愿意与她袒露心扉至此。
她喜得差点把箸筷打落在地:“是哀家的错,太上皇将陛下从哀家身边把陛下夺走,哀家也是日夜落泪,心里苦得很……”
她为了开解内心的羞愧,给自己犯的错处找到了个极好的替罪羊:“都是太上皇猜疑心太重,他不愿看到母凭子贵的情况,他怕外戚势力强大,怕哀家干涉朝政,怕自己手里的权力被削减,才逼迫我们母子分离。”
岑婴用手遮着脸,露在外头的嘴角下垂,作悲伤状,眼眸里的讥诮之意却深了几分。
但他不在乎太后的想法,他的手指分开,露出了细缝,让他的目光可以轻易地看到对面的谢归晏。
从太后说第一个字开始,他便陷入了沉默中。
谢归晏那么早就入了东宫,就算她并不清楚岑婴是怎么知道自己不能吃虾,但是其余人肯定千叮咛万嘱咐,告诉她太子的膳食里绝对不能出现虾,顺便气愤地将章贵妃的阴谋说与她听。
告诉她,章贵妃怎么吩咐膳房的厨娘在做扁食时,把虾仁细细地切碎,和进了馅里,又拌入起阳草和羊肉,遮去味道。趁着大年初一分发到各宫后,却一字也不提馅里还有虾仁。
幸好岑婴不爱吃扁食,为新春故,也只尝了半个。
但,只是这样的半个,就让他发了两日的高热,昏迷不醒。
闹得这般大,太后怎么能不知道不记得呢?
诚然是太上皇逼迫他们母子分离,可是□□分离,不意味着情谊也要分离,只要太后对岑婴还有些许的关心,她就一定会记得这种事。
但事实是,她不仅不记得,还在给自己找借口。
这种借口,谢归晏听了都觉得岑婴可怜,又何况是岑婴自己呢。
她微微皱眉。
在旁的新城公主注意到了她的神色,心领神会,提醒太后:“母后,陛下还饿着呢,先让陛下用膳罢。”
太后方才回神:“对对对,先用膳,看哀家一伤感起来,就什么都忘了。”
但这回她不敢再主动给岑婴布菜了,只用眼神示意女使机灵些。
新城公主吩咐女使:“把龙井虾仁撤下罢。”
太后忙道:“这是你爱吃的菜,何必要撤下?”说着便吩咐女使把虾仁端到公主面前。
新城有些尴尬地朝谢归晏笑了笑。
这顿家宴,吃得到底不痛快。
岑婴勉强压着去意,确认谢归晏好歹填饱了肚子,这才撂了筷子,以朝政为借口,拉着谢归晏就离开了蓬莱宫。
明洪为他们准备了舆车,岑婴牵着谢归晏在车上坐下,还没等谢归晏坐稳,他便抱着谢归晏的胳膊,靠在她的肩膀上,语气格外得寂寥。
“敏行,朕有时候觉得自己真可怜,看着好似富有四海,其实还是孤家寡人。”
岑婴已经长大了,再不是从前可以肆意地靠在她的肩膀,哭诉太上皇的不公正,发狠要将二皇子势力斩草除根的小少年了,谢归晏本该觉得别扭,将他轻轻推开。
可是她想到家宴上发生的事,又觉得岑婴十分可怜,于是在犹豫之下,她竟然没有在最开始就把岑婴推开。
这让岑婴有了可趁之机,他小心翼翼地贴近谢归晏,紧紧地抱着她的胳膊。
已经很久了,他都没有这般与他的敏行亲近了,久到他都要忘记谢归晏身上那淡淡的雪松香味究竟是什么哪样的。
他轻轻地、又很贪婪地嗅着这令他心旷神怡又十分心安的香味。
真是奇怪,他是男人,谢归晏也是男人,可不知怎么回事,谢归晏身上就没有男人那种汗腺味,他好像永远都不会出汗一样,身上永远都是清洁干净的,这让他身上的香味显得格外特别。
岑婴派人去调制过谢归晏身上的香片,谢归晏自然也送了他些许香片,可是当他将熏完的衣袍穿上身,再过了四五个时辰,必然会沾上混浊的味道。
岑婴脑子晕晕地想,同样的香片,却熏出了不一样的结果,是因为谢归晏是天上月,而他只是水中泥,所以他天生要比谢归晏浑浊污秽几分吗?
“敏行,敏行。”
岑婴为谢归晏身上的香味醉倒,他紧紧地依偎着他,口中哀怨着:“朕真是可怜人啊。”
可怜喜爱藏在心里,却永远都不能宣之于口。
可怜想与心爱的人亲近,却永远无法光明正大,只能依靠一个又一个拙劣的借口。
这些,他的敏行永远都不会知道。
他只是蹙着眉尖,淡淡的愁绪也萦绕上那张白玉一样的脸。
谢归晏斟酌着:“太后到底有了重修旧好之意。”
“敏行!”
岑婴掐他胳膊,可惜了,隔着层层叠叠、厚重的官服,岑婴感受不到什么,于是他更恼恨。
“就连你也要劝朕与她虚与委蛇吗?明明是她先不要朕的!”
他委屈巴巴地说,坏心眼地仰起脸来,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似乎在逼问,可他的吐出的气息如他所愿的,缭上了谢归晏的肌肤,替他的双手和唇瓣,去触碰那令他魂牵梦萦的温润下颌。
如果敏行是女子就好了。
这样,岑婴就可以……就可以真的亲他了。
谢归晏终于觉得不妥了,即使岑婴现在很伤心,很需要外人安慰,可是现在这个距离,还是过于亲近了。
她尝试着把岑婴推开:“陛下,靠太近了,微臣觉得热。”
岑婴随性的:“那把车帐撩开就好了。”
“不行!”谢归晏坚决拒绝。
她眼下能容忍岑婴放肆,不过是因为看他实在可怜,动了恻隐之心,又兼在舆车上,四面有车帐挡住,不会被人瞧了去。
若是当真掀开了,不知道宫里会传出多少闲话?
从前以她的认知,或许还想不到什么龙阳之好,但现在她可是拜读了《阮郎归》的人,她与过去不一样了,她的认知得到了进一步的提升,她不得不变得敏感又瞻前顾后。
谢归晏给皇帝进忠言:“话本的事尚未解决,若是舆车上的情景被有心之人传出,又不知会招来多少的流言,有损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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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问题,岑婴又会期待怎样的答案呢?
谢归晏怔然。
她不理解好端端的,岑婴怎么会问出这样稀松平常的问题,毕竟在他的眼里,她可是男子啊。
一个男子,自然是要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的,这样毋庸置疑的事,究竟在什么情况下才会遭到质问呢?
谢归晏也是心虚,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岑婴在怀疑她的身份。
毕竟方才他靠她那般紧,也不排除他察觉到了什么的可能。
这时候,谢归晏就生出无限的悔意来了,她悔自己的心软,也悔自己的托大,以为有伪装在,只是简单地借个肩膀给他靠一靠,岑婴不会察觉什么的。
她后悔万分。
面上却是极为无辜,很是讶然的样子:“陛下怎这般问微臣?如今天下局势稳定,微臣自然要开始思考婚事了。”
她装作苦恼的样子:“只是微臣还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女郎呢。”
“确,确实该考虑了,敏行已经很大了呀。”
岑婴自虐般,得到了意料中的答案,却几乎肝肠寸断。
他多想劝阻谢归晏娶妻生子的念头,那一瞬间,他转过了很多话语,譬如女郎柔弱,需要谢归晏保护,这样他就没有办法全心全意处理政务了;再比如女郎善妒又多疑,往后若是迟归家,必然会遭到盘问,这样他就失去了自由;还有孩子,对了,孩子,那么喜欢哭闹吵嚷的小东西,简直是世界上最招人烦的生物了,谢归晏当真想好要养育一个孩子吗?
他几乎要说出口了。
可是谢归晏托着腮,苦恼又期待地说:“只恨微臣家人不在长安,无法认识长安的女郎,微臣身为男子,若是贸然相约,却是很不妥。”
岑婴立刻如溺水之人抱住了浮木:“朕听说令尊令堂早年被章家所害后,便落下旧疾,若是让他们从建邺到长安,实在劳师动众,恐怕身体会出问题。”
他微微一笑,露出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好心笑容:“若敏行信得过朕,便由朕替敏行相看吧。”
实则心里想的是:替谢归晏相看,他疯了不成?!他是绝不可能替谢归晏相看未来的女君,若谢归晏等急了,问起了,他自有‘朝政太忙’等等现成的理由搪塞作借口。
岑婴计定,期盼地看向谢归晏。
谢归晏迟疑,有些抗拒:“陛下也是男子啊,要如何替微臣相看呢?”
岑婴大手一挥,漫不经心的:“陛下可与各位老臣议事的闲暇,随便问几句家中女眷的情况,若是有各方面合适的,便叫太后设宴,让你们见一见。”
谢归晏犹疑:“微臣实言告诉陛下,也不怕陛下笑话,家父家母感情甚笃,微臣自小艳羡,立下誓言,往后也要寻一个喜欢的女郎,与她一生一世在一起,再无他人。因此这女郎必然是要微臣自己相中的,自己喜欢的,不分贫贱,不拘出身……陛下应当不会不问微臣的意愿,就随意赐婚吧?”
一生一世!
再无他人!
如此深情,岑婴听得酸水都冒了出来。
他嫉妒得很,也怨恨得很,谢归晏啊谢归晏,既然你相看女君可以不分贫贱,不拘出身,但为什么偏偏就要看重性别呢?
岑婴虽还不知谢归晏的女君在何处,可是他已经控制不住地要吃起这位不知名姓的女郎的飞醋了。
他含酸道:“放心,朕不会随意赐婚的。”
随意赐婚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好处?还不是要把谢归晏送到别的女郎身边,便宜别人。
他还没有那么鲁莽,那么蠢。
谢归晏轻舒口气,扬脸笑道:“多谢陛下。”
他玉容雪姿,展眉笑时,却若暖阳融玉,浮光跃金,春风化雪,总叫人生出无端的痴想,以为冷玉为他所暖,冰雪因他所化。
岑婴偏过脸,恨恨地想。
谢归晏是个多么会哄骗人,叫人自作多情的郎君啊。
舆车将岑婴送到了太极殿,依照他今夜的计划,他要借太后博取谢归晏的同情,在舆车上哭诉一路,直哭得谢归晏心肠软得把那些破规矩统统忘掉为止。
这样,岑婴便可以顺理成章,将谢归晏留下来在太极殿过夜了。
可惜了,他的计划不仅被中途打断,还引起了个不大好的问题。
因为岑婴‘随口’聊起的婚姻问题,忽然让谢归晏想起还有一封十日前寄来的家信未回,他说什么今日都要出宫去,这样明日家仆才能趁早带着信回建邺去。
他愁容万千:“家母本就担心微臣独自在长安,无法照顾自己,若是见这封回信迟了十数日,不知又要作何他想,夜里要几次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了。”
岑婴喜爱谢归晏,总是把他的家人当作自己的家人看待,便有些不忍心,许他出了宫。
但岑婴不知道谢归晏一直坐着马车回到谢府,都觉惊心动魄,心有余悸。
她奔至君珩院,取出早已打好第一遍初稿的辞呈,准备连夜润色。
若非岑婴无意提醒,她都快忘了,迟迟不娶妻生子亦是男扮女装的破绽。
她今夜确实勉强用言语稳住了岑婴,但这只是暂时,万一岑婴兴起赐婚,她就真要大难临头了。
辞官的事不能再拖了。
她边润色辞呈,边在心中打腹稿,想朝中的事还要多久可以交割清楚。
这样她就想起了岑婴的头疾,还有近日出现的谣言。
显然岑婴的皇位还没有那么稳当,若她在此时弃他而去,也不知那自来敏感的少年帝王会作何他想。
这样一想,谢归晏的笔尖又开始犹豫起来。
因心神不宁一夜,谢归晏次日便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朝。
那份辞呈还是被连夜润色出来,在她袖间藏着,预备找个好时机就呈上去,只是谢归晏还不知这个好时机是什么。
她袖着手,心不在焉地在宫道上走着。
正遇到了顾屿照,两人已有几日未见,顾屿照见她没精打采的,有些疑惑,也有些担心,追了上来:“谢相昨夜没有休息好?”
谢归晏吓了一跳,回头见是顾屿照,便道:“别提了。”
顾屿照却想错了,他颔首,表示理解:“我最近也很忙,陛下预备抽调部分军中好手,去建一支新的近卫军,好像叫锦衣卫?我忙着配合羽林卫郎将考校人呢。”
谢归晏一顿:“羽林卫已是天子近卫,陛下何故还要再建一支?”
顾屿照耸了耸肩:“我哪知道,陛下总是有主意的,我们为人臣子的不好多问。”
他的乌眸幽幽地看向谢归晏:“毕竟江山社稷都是他的。”
顾屿照这话是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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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归晏来到丹凤阁,见新城公主很重视地站在门口迎接,倒是有些被她的诚意感动。
谢归晏问道:“殿下需要微臣帮什么?”
她面容清雅,俊眼修眉,目光清亮若冰泉冷湖,望之能包容世间万物。
观长相,谢归晏并非那种令人亲近的郎君,可是她总是嘴角带翘,如春风般和煦,于是会让人产生她这人温润如玉的感觉。
新城公主便在谢归晏的注视下,微微红了脸。
她婉声道:“谢相日理万机,还肯来为本宫排忧解难,辛苦谢相了。”
她一面迎谢归晏进殿,一面吩咐女使将早就准备好的瓜果茶点都捧了出来。
谢归晏委婉道:“殿下,微臣到底是外男,久居贵殿恐怕不妥,不若长话短说。”
新城公主便喜欢谢归晏的知礼守节。
她道:“本宫与陛下素日往来不多,若贸然见他,一来会让陛下觉得冒犯,二来也无话可聊,所以本宫想先修好与陛下的关系。谢相觉得,本宫亲自下厨,为陛下做膳食如何?”
这实则还藏着女郎的小心机。
她确实想讨好岑婴,可也想向谢归晏表现自己。而这其中,再没有比向心爱的郎君展现自己的厨艺更好的选择了。
一来,这会显得她很贤惠,会让谢归晏相信二人成亲后,她能很好地照顾他,成为他的贤内助;二来,膳食其实是最容易了解一个人脾性以及生活习惯的事,她有信心靠着膳食更多地了解谢归晏,继而得到他的心;三来,若谢归晏喜欢她的手艺,往后他们自然而然地就有了更多的接触机会,甚至不必再假借岑婴之名。
果然,听她这般说,谢归晏就露出了很意外的神色:“殿下金枝玉叶,竟然会下厨吗?”
新城公主抿嘴害羞地笑道:“本宫长日无事,便会研究食谱打发漫漫光阴。”
她的女使适时夸赞自家主子:“不仅如此,殿下还修了部《大明食单》,准备刊印发行呢。”
她不等新城公主发话,就道:“正好谢相在这,便替殿下掌掌眼。”
女使说着,就去取《大明食单》。
新城公主自然是没有办法将她唤回的,她摇头向谢归晏到致歉:“平时本宫待她们太好,她们就总喜欢自作主张干些事。”
谢归晏果然如她所料夸奖道:“是殿下怜贫惜弱。”
女使将新城快作好的书取来:“谢相快看看。”
新城嗔了她一眼,同时心里紧张得鼻尖都快冒出汗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等待着谢归晏的评判。
谢归晏翻阅两篇,道:“文辞清新流丽,殿下文采斐然。”
新城松了口气,露出害羞的笑:“是本宫班门弄斧了。”她点到为止,“本宫想为陛下做金乳酥,谢相以为如何?”
谢归晏道:“陛下喜甜,殿下可多放蔗糖。”
新城谢过谢归晏。
谢归晏便问:“殿下要去宫中膳房吗?”
新城摇摇头:“母后为本宫在这丹凤阁辟了个小膳房,素日便只有本宫在用。谢相在此用些瓜果,稍等片刻。”
实则,她希望谢归晏能同去膳房,看她如何洗手做羹汤。
她相信,当一个身份尊贵、容貌华美的女郎在眼前素手做膳,没有一个郎君不会为此心动。
但谢归晏没有领悟到她含蓄的意思,他当真就坐了下来。
没办法,她看中的郎君是个太知礼守节的君子,因此在男女之事上总有些迟钝的。
新城给自己鼓劲,让女使系好襻膊,往膳房走去。
她却不知道谢归晏虽做男儿妆,但从未忘记女娇娥的身份,她那些示好,就好似把媚眼抛给瞎子看般,谢归晏不会有过多的关注和在意。
谢归晏只是看着放在手边的《大明食单》,再一次理解了岑婴对太后的怨念。
新城公主身为太后养大的孩子,却能有一个小膳房,随心所欲地研究自己的喜好。
而且这《食单》,她粗略翻过了,前半部的《警单》写的是新城研究多年的心得体会,这其中接触食材之广、之深令谢归晏叹为观止,甚至不乏熊掌鹿茸鱼翅等奢华野物,可见新城公主素日生活的优渥。
谢归晏读着这些,总不免想起少时的岑婴。
她听东宫的老臣说起,在太上皇同意为岑婴组建东宫班底前,因为失去母后的照拂,岑婴在章贵妃的欺负下,吃穿用度被削减得很厉害。
可以说既无太子之尊,亦无太子之荣,完完全全就是个东宫乞儿。
而太上皇这般做的原因,只是因为他自觉壮年,还不到要立国本的时候,王氏一族却敢无视他的权威,联合朝中诸臣逼迫他立太子。
太上皇不满臣子干涉他的事,便要与群臣斗气,他在朝堂上与臣子斗法,臣子越不满章家目无法纪,得志猖狂,他便越要任用提拔章家人,直到让章贵妃的兄长把太后的兄长取而代之。
而在后宫,臣子越要把太子之位加诸岑婴身上,他就越要把岑婴打落泥潭。他要让人知道,太子之位又如何?真正能给予一个人尊容的,不是名位,而是他!
只有他而已!
所以他放任章贵妃欺负岑婴,也纵容二皇子只以皇子之身超越岑婴。
他要让天下人明白,天下是君王的天下,不是群臣的天下!
太上皇做这一切时,从未顾虑过岑婴,而当太后被朝堂的震动波及时,急于自保,便与亲生儿子退避三舍。
岑婴作为权力拉锯战的牺牲品,只能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在东宫长大。
直到谢归晏来到了他的身边。
在谢归晏到东宫时,顾屿照曾告诉过她,太子脾性古怪,非常人可以忍受。
在谢归晏见到岑婴第一面时,看到岑婴对她的猜忌,戒备,冷漠,确实很符合一个冷宫皇子的性格,因在她的预料之内,还可从容应对。
但后来,谢归晏渐渐发现不是这样的,当她向他许下“愿得此身长报君,死生不相负”的诺言后,岑婴便将她视为自己人,对她日益亲近起来。
他会向她撒娇,抱着她的肩膀,把甜言蜜语不要银子地撒给她,但这些都是为了掩盖他犯下的错,或者去逃脱他的责任,不去做他不想做的事。
他撒娇的本事是在后宫夹缝生存中养出的能让他活下去的手段,他说的那些甜言蜜语,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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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婴正在东朝堂。
他已无政务要处理,之所以还待在东朝堂,不过是无处可去罢了。
岑婴是个十分无趣的小郎君。
因为早年的经历,他没有与其他王孙公子般,有大量的闲暇和资本去培养和钻研兴趣爱好,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习中。
学习处理政务、学习骑马、学习射箭、学习人际交往、学习礼仪……
与二皇子、三皇子相比,他是多么得笨,多么得无能,这也不懂,那也不会,尽出洋相,让人看他的笑话。
岑婴只好含下屈辱,没日没夜地发愤去学习,他发誓,要用短短一年的时间去追赶那近十年光阴落下的差距。
他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用在和他的两个弟弟争权夺宠着,所以当他登了基,他仍是那个没有任何兴趣爱好的无趣郎君。
每日除了处理政务,和常规的跑马射箭,用来锻炼身体外,他几乎没有事情可以做。
所以他只能坐在东朝堂,拨着十八籽的佛钏暗自发呆,托着腮看落日沉辉,暮收夕阳。
这时,明洪与他说,谢归晏来了。
岑婴那无聊的眼眸一下子晶亮了起来,他从龙椅上起身,鞋履踩过明镜一样的御砖,即使隔着道帘帐,也难掩他的激动:“敏行是有什么事吗?”
因他知道今日的政务已经处理干净了,谢归晏此时来寻他就绝不可能是为了政务。
可是不是为了政务,谢归晏又会因为什么来找他呢?
谢归晏几乎都是为了政务来找他呀。
岑婴这般想着,眼中的期待便如苗火般燃烧了起来,他双眼亮晶晶地盯着帘帐。
谢归晏缓步入内,先要与岑婴行君臣之礼,岑婴便大跨步向她走来,广袖如飞云般张扬:“敏行不必多礼。”
他欢喜又期待:“朕记得今日的政务已毕,不知敏行来寻朕做什么。”
谢归晏道:“微臣今日见了新城公主的事,殿下想来已经知晓。”
岑婴一愣。
不,他不知晓。
他道:“朕允了敏行出入宫禁的自由,又岂会干涉你。”但他不免含酸捻醋,“朕往日让你随侍太极殿,你惶恐不已,总找理由,怎么新城一唤你,你便去了?”
岑婴想起新城,他这便宜妹妹,倒是有一张娇俏如桃的好容颜。
岑婴怀疑地看向谢归晏。
不,谢归晏自身长得便很好看,应当不会如那种眼皮浅的男人般,轻易就被美色勾了去。
他应当对谢归晏有些信心。
谢归晏缓缓向他说起新城的心意,这其中自然隐去了太后,她知道若岑婴知道新城是想为太后和他修复母子关系,必然不会接受。
岑婴听罢,却仍不快:“无缘无故,新城为何要与朕献殷勤?”
他并不相信天家的情意,眉目含霜带雪,冷冷一笑:“她既有这份心意,为何朕落难时不送,非要等锦上添花时,难道她不知最珍贵的是雪中送炭的情谊吗?”
岑婴果然不肯接受。
站在丹凤阁里,打量着新城优渥的生活,和那本只有最不必为生存担忧的人才能著出的《大明食单》,谢归晏便隐隐预料到,新城的存在会是岑婴心里的一根刺。
谢归晏温言劝道:“陛下常与微臣说不想做孤家寡人,要朋友,也要亲人。但这一切都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只有陛下愿意敞开心扉去接纳才能得到。”
她问道:“新城在过去可曾欺辱过陛下?”
岑婴阴郁道:“幼年时,朕曾与她在太液池畔见过一面。她是打扮得玉雪可爱的小公主,身边还有母后陪伴,无忧无虑,所以见到一个衣冠不整、面黄肌瘦的皇子,觉得很好奇,她走过来,询问朕是谁,跟朕施舍她的善意,却被母后发现,叱责了一通,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朕。”
岑婴想起这件事便觉得耻辱,他不得不放缓语速,字斟句酌,不把过多的情绪注入。
他不想向谢归晏展现他记仇又小心眼的一面。
所以岑婴不曾向谢归晏详细描绘当他看到自己的母后抛弃自己后,却把别人的女儿养得这般金贵,心里究竟有多么得失望,多么得恨。
可他太弱小了,他不敢和母后翻脸,他甚至只能卑微地和新城说话,忍受小公主好奇又怜悯地打量,又用花言巧语去诱哄她,只为得到她手里抓着的吃不下的糕点。
他多么得可怜啊。
可是当母后的目光被吸引,注意到他时,却不觉得他可怜,反而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命女使把新城抱开。
她甚至连句话都不屑和他说,就很快离开了太液池。
那时候岑婴在想什么呢?
他觉得他被抛弃了,被抛弃的孩子是天地间最渺小的一粒米,他的哭声和叫声传不到遥远的天际,到不了抛弃他的人的耳朵里,可是只是一卷细小的风,就能把他如蒲公英般吹到天涯海角。
他觉得就算自己死在母后面前,母后也只会嫌他一句晦气。
她不会为他落泪。
岑婴知道,因为为了他这个太子之位,大舅舅被褫夺了相位,王氏家族里很多的舅舅和表哥都接连被贬。
所以母后不愿看到他,她把他视为一个麻烦,一个不幸,想离他远远的。
岑婴当然知道新城是无辜的,过去的旧账算不到她头上。
可是他难道不无辜吗?
他被牵扯进大人之间的斗争中,没有一个人发现他是无辜的吗?
所以,他想把太后的账牵扯到新城身上,让新城连坐,也是理所当然吧。
岑婴愤恨地想。
谢归晏怔怔地看着他。
岑婴虽无明言,但他的眼神仍旧泄露了对新城的恨意。
其实这件事新城也和她说过。
但在谢归晏看来,新城与岑婴同样的可怜和无辜。
那时新城才五岁,她的母妃刚被宠妃杀死,虽说被抱养给了皇后,但母妃死亡的阴影仍惶惶不能终日的笼罩着她,可新城连悲伤的资格都没有,就要打起精神,强颜欢笑地讨好彼时的皇后,现在的太后。
她连赠个糕点都不能做主,在遇到岑婴后,皇后把她带回蓬莱宫叱责了一遍,言辞之激烈完全足够把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吓发高烧,从此后再不敢提岑婴。
谢归晏以为同样是被摆布命运的可怜人,应当能互相有几分同情。
她替新城做了解释,也和岑婴道:“她既有这番弥补的心意,陛下可以考虑给她个机会亲近番,若她心意不诚,再拒绝她就是了。”
岑婴闻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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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城打开螺钿食盒,奉上她刚做的单笼金乳酥,并细声细气地为岑婴介绍这道酥点,希望皇帝能明白她的用心。
岑婴漫不经心地听着,实则只把注意力放在谢归晏身上。
他见谢归晏只是淡淡地站在那儿,似乎事不关己的模样,心里便有些平衡,所以哪怕新城特意点出是谢归晏将他喜甜的秉性告诉自己,岑婴都没有生气。
他只是甜蜜地想,谢归晏果然了解他也关照他。
全然不记得那一次用饭,膳食里蔗糖的用量有多么恐怖,以致于接下来一年谢归晏都不想碰甜食。
他温情脉脉地看着谢归晏:“敏行用心了。”
谢归晏微笑,并不喧宾夺主,新城双手捧过箸筷,岑婴也就随意尝了一下:“尚可。”
这句矜持的点评似乎真的把新城当作了个厨娘,新城的神色微妙一顿。
她微笑道:“陛下喜欢,便是妾身的福气。”
岑婴将箸筷一放,淡道:“这声尚可是看在你是公主的面子上才给你的,实则水平难登大雅之堂。”
新城一怔,脸色又羞又愧。
谢归晏也一怔,新城对厨艺没有信心,所以是先做了一份由她品尝过,确认无误,方才敢送来,她对新城的厨艺还是很有信任的。
谢归晏以为岑婴还是在迁怒:“公主的这道金乳酥酥皮薄如轻纱,入口既化,馅料甜而不腻,清爽可口,依微臣的浅见,就是连宫中的御厨也比得……可是蔗糖放少了,陛下吃得不喜欢?”
他在给新城找借口,圆场。
新城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岑婴的目光就冷了下来:“新城既知朕爱吃甜食,难道还会吝啬放蔗糖吗?”
其实他的点评本就有失公平,不过是因怀疑新城对谢归晏的心意,所以才抱着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的心态,贬低她的手艺。
他是没有想到谢归晏不仅尝过金乳酥,还对新城评价颇高,即使听了他的点评,也宁可给新城找其他理由,也不愿相信新城的手艺不好。
啊,好气。
是那种无法发作,只能闷在心里,吃哑巴亏的那种气!
岑婴承认自己就是小心眼,还嫉妒新城,她是女郎,是擅厨艺,且心悦谢归晏的女郎,都说女追男隔层纱,那她得到谢归晏岂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不像他,连争一争的资格都没有,所以岑婴能不小心眼吗?他本来就不喜欢新城。
岑婴寒着脸,瞪着谢归晏:“给你吃的那份必然是佐料正常的,与朕这份如何能一样?蔗糖多放,若不把握好火候和时机,是很容易发苦的。”
他看上去对新城很不满意,甚至隐隐有迁怒到谢归晏身上的意思。
谢归晏一愣,她皱眉沉思。
岑婴竟然这般不喜欢新城吗?瞧他对这金乳酥的嫌弃与厌恶,仿佛这金乳酥杀了他全家一样。
而新城看了眼岑婴,又看了看谢归晏,忽然屈膝跪了下来,梨花带雨地哭道:“陛下莫要怪罪谢相,谢相怜悯妾身,方才愿意帮妾身说两句好话,是妾身厨艺不精,无法让陛下高兴,都是妾身的罪过,还请陛下责罚妾身。”
她说着,便嘤嘤落泪,倒把岑婴唬了一跳。
他方才是怎么她了,她就这么哭。
然新城这一哭,谢归晏也不能心安,思来索去,还是觉得是自己说错了话,她忙道:“是微臣说错了话,还望陛下息怒。”
瞧着底下一个两个,都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仿佛迟一步就会拖累对方的积极样,真像一对患难夫妇。
那他算什么?棒打鸳鸯的那根棒,划银河的那个西王母吗?
岑婴拨着手中的佛钏,让自己冷静下来:“新城,朕是打你还是骂你了,让你哭哭啼啼的,传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朕苛待了公主。”
新城忙道:“妾身并无此意。”
岑婴道:“那就别哭了,听着烦。”他一顿,“你先出去,朕有两句话要和谢相说。”
新城一怔,但心知忤逆不了岑婴的意思,便起身出去,经过谢归晏时,递过去一个担忧的神色。
谢归晏若有所思。
帘子打起又放下,殿内便只剩了谢归晏与岑婴两人。
岑婴将佛钏甩在手里,虚虚往椅背上一靠,让自己的脸藏在暮色之中,好掩去脸上的阴翳。
“你是不是也觉得朕苛待了新城?”
谢归晏思索着:“陛下似乎很不喜欢公主。”
岑婴不想掩饰,他不会与谢归晏说实话,但也希望谢归晏能明白他的心意,并且因为他的心意,从此疏远新城,他不想给新城觊觎谢归晏的机会。
“她忽然对朕上心,朕不相信她。”
谢归晏道:“原是如此。”
她没有指责岑婴的戒备心重,只是道:“微臣说那句话,是疑心陛下是为太后迁怒殿下,才这般赐予恶评,否则没道理会否认殿下的手艺。”
她在给岑婴解释。
岑婴听到后,面色稍霁,只要不是谢归晏欣赏喜欢新城,为保护新城,才来质疑他,与他作对。
岑婴装模做样:“朕也是为试探新城,若她受过几次挫折后,还能待朕如初,那朕便信她几分。”
岑婴这戒备心哎,谢归晏在心底微微叹气,但与此同时,心底也有些不是滋味。
她道:“微臣是打心底里希望陛下可以与人敞开心扉,多一些家人和朋友。”
岑婴摆摆手:“这要看各人的缘法,朕不在意。”
他在阴影中腼腆地笑:“何况有敏行陪朕,朕也不孤独。”
他巧妙的将真心话藏在这种时刻,不会叫谢归晏怀疑什么,只会觉得他很可怜。
“总而言之,新城的事你不必管,若朕将她的真心试探出来,果真可信,朕再让她做点心给你吃。”
岑婴不动声色地挑开谢归晏与新城的关系。
但谢归晏一无所觉,她自认为在这对兄妹之间,她至多只能从中递个话,为彼此转圜一二,说到底,这段关系如何还是要看两人的脾性是否相投。
岑婴因过往的事戒备心重,谢归晏可怜他,也不会逼迫他丢掉戒备心,因此便默许了岑婴的所作所为。
岑婴见谢归晏还是站在自己这边,就高兴了起来。
他请谢归晏先回去:“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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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城公主见岑婴迟疑起来,深知被皇帝怀疑后宫干政是重罪,忙抓住机会辩白:“妾身第一次见谢相,是在半年前,陛下登基时。那时候前朝诸事繁多,后宫之人难免有疏漏之处,是谢相察觉,为妾身说了几句话。”
她红着脸:“妾身第一次见到这般芝兰玉树又温润如玉的郎君,便有些动心。”
岑婴听了,更为生气。
到头来,原来他还是那个红娘?!
岑婴攀着话中的漏洞就咬了上去:“你是怪朕对你不好?”
新城都快哭了:“妾身绝无此意。陛下彼时刚登基,又要清理逆贼同党,又要处理政事,难免有疏漏照应不到之处,是那些宫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阳奉阴违。”
岑婴盯着她:“难怪方才你刚才要哭,是哭给谢相看吧?你要他记起你被欺负的过往,看到你的可怜无助,怜惜你,亲近你,继而爱上你。你想让谢相误以为朕是个无情无义之人,你这样挑拨朕和谢相的关系,是把朕当傻子了?”
新城不期然被岑婴猜到了自己的小心思,脸都吓白了:“还请陛下明鉴,妾身绝无此意!”
岑婴的脸彻底臭了,冷笑声:“新城,说起来你的母妃也是能跟章贵妃过手的宠姬,你虽只在她身边长到五岁,但三岁看老,耳濡目染的,学到了些本事也不奇怪。”
他起身,把长剑拔出来。
经过长年累月又雷打不动的锻炼,岑婴臂力非凡,他掷剑拔剑的动作都很轻松写意,但新城分明看到随着长剑抽出,那被震碎的砖石也扑棱棱地弹了起来。
岑婴随手掷出的剑竟然是插进了御砖里!
这样的力道,这样的武力,真和岑婴那张美若夏花的脸格格不入。
新城默默咽了口口水,薄薄的春衫处,又渗出一层冷汗来。
岑婴垂下眼:“滚吧。”
新城如蒙大赦,也不顾她的衣物都被岑婴损毁,衣冠不整得很失体面,她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提裙跑了出去。
岑婴手腕一松,将剑扔在地上,屈腿在地上坐下。
他掌心捂脸,忽然笑了一下,笑声寂寥,又充满讥讽。
明洪见新城终于走了,才小心翼翼地打起帘帐,却不敢入内,只能在门口询一声:“天黑了,陛下可要掌灯?”
岑婴抹了把脸:“不必。”又问,“今日谁在崇文门上值?”
明洪便把金吾卫的名字报于岑婴听,又小心翼翼地问他的指示。
他厌恶道:“把他拎出去,杖八十,日后若谢相再出入崇文门,不必阻拦,但必须立刻让朕知道,若敢迟报一步,下次就直接砍头。”
明洪被他的戾气唬住,忙放下帘帐去传话。
帘帐起又落,将外头的人声遮挡住,这里又把寂寥留给岑婴了。
岑婴坐在彻底侵染过来的黑暗里,冷笑声。
他当然不愿再看到谢归晏和新城来往,新城心机深不说,最重要的是她是个女郎,女追男隔层纱,还是这么个有心机的女郎,搞个谢归晏岂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没准,他一不留神,谢归晏不仅要把喜帖送过来,还要请他做媒人那桌。
岑婴才不想这种事发生。
可是,他没有办法阻止他们两个见面。
他甚至连借口都没有。
首先,岑婴不能没收谢归晏的腰牌,不让谢归晏进出宫门。
毕竟他现在还存着把谢归晏拐上床的念想——他为了与谢归晏长久的情谊,自然不会乱来,只是想让谢归晏如过去般,只把他当作长不大的孩子,再抱抱他,哄哄他。
其次,岑婴也没有借口让谢归晏不见新城。
担心后宫干政,提防太后这种借口,只能哄骗什么都不懂的新城,谢归晏身为朝臣难道还不清楚若非王氏被太上皇收拾得奄奄一息,外戚再难成气候,太上皇绝对不可能同意给东宫组建班子吗?
换而言之,太后就算想干政,也无人可用,她目前最大的野心只剩下多给娘家人讨点金银,或者弄点八\九品这种小官做做,好歹让他们养活自己,日子不要过得太凄惨。
所以这个借口也不能用。
换而言之,岑婴身为一个帝王,竟然暂且没有办法阻止新城与谢归晏见面。
岑婴想明白了,便对自己多添了层厌恶。
他有时候其实挺不想继续伪装自己,做个讲道理的明君的,毕竟明君做事掣肘太多,不能随心所欲,无时无刻都要为自己的名声考虑,这皇帝说来也是白做。
譬如眼下,若他自暴自弃,直接做个暴君,那么这些难题就立刻迎刃而解了。
他可以把新城囚起来,可以命令谢归晏不许再和新城见面,甚至可以……
总而言之,可以做很多很多无法无天的事。
但一想到谢归晏会因此露出的失望的眼眸,他的心就在不停地颤动。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耷下的眼皮,告诫自己。
再忍耐一下。
实在不行,就随便找个人,把新城嫁出去算了。
岑婴眼前一亮,激动了起来。
对啊,把新城嫁了,不就可以了吗?!
他刚才真的是疯傻了,竟然把这么简单的处理方法给忘了。
岑婴又站起来叫人:“明洪!明洪!”
明洪忙颠颠地跑进来:“陛下有何吩咐?”
岑婴道:“你让人去将长安的儿郎资料收集起来,做个册子,是给新城挑驸马用的,明日朕要见到它出现在太后的案头。”
明洪见岑婴要得急,赶忙吩咐下去了。
岑婴这般后,心情舒畅了许多,他终于感觉到了些许饥饿,大踏步走出:“回太极殿。”
尚食局早把膳食送了来。
岑婴随便吃了几口,将肚子填饱后,女使把碗碟撤下去,岑婴盯着那没用完的透花糍,忽然道:“膳房里还有火吗?”
女使不明所以,但还是老实回答:“膳房的灶头上煨着热水,是常年不熄火的。”
岑婴立刻起身:“摆驾膳房。”
明洪“啊?”了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岑婴:“陛下要去膳房做什么?君子远庖厨啊!”
“君子远庖厨的意思是君子要食荤腥却不忍杀生,所以要远离庖厨。可朕杀的生还少吗?朕根本不怕杀生。”岑婴冷冷一笑,“全天下又不是她一个人会做什么金乳酥。”
显然,岑婴哪怕已经打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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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意把新城嫁出去了,可他仍旧耿耿于怀谢归晏对新城手艺的欣赏和信任。
——尽管这点欣赏在今日发生的所有事里都不值一提,但岑婴还是觉得别扭和膈应。
他不喜欢谢归晏对除他之外的人拥有信任。
岑婴决心要在厨艺上打败新城,让新城的闪光点在谢归晏眼里,重新变得灰扑扑的。
可怜的岑婴,还不知晓新城对厨艺的钻研已经到了可以著书刊印的地步,而他,至今除了偷馒头外,再没有踏足过膳房。
但没有关系,他信心满满。
他想到他的启蒙比二皇子、三皇子迟了那么久,可只用了一年时间,就赶超了他们,足见得他的聪慧多智,所以不过是做一份酥点而已,不算什么。
他是一定可以完成得漂漂亮亮,彻底把新城比下去的。
在膳房待了一个时辰,把白花花的面粉搞得满地都是,料理台全部湿哒哒地黏着软乎乎的面团,身上脸上更到处都是面粉的岑婴不再这么想了。
他几乎要崩溃:“发面怎么那么难?不是说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就可以了吗?为何朕发出来的面永远都是过湿或者过干?”
厨娘跪在地上,讷讷不敢言,实则心里早就对岑婴的笨手笨脚无语了一万遍。
如果她有颗熊心豹子胆,这时候必然已经冲过去抱着岑婴的大腿求她:“陛下歇歇吧,您文治武功,可实在不是下厨的料啊!有时候人实在不必这么好强,真的!”
可是她没有,所以不敢说一个字。
岑婴阴郁的目光在她脑袋顶上扫来扫去:“新城送来的那碟金乳酥,是你替她做的?”
好霸道的郎君,自己做不出酥点,竟然直接臭不要脸地怀疑别的女郎的本事了。
真是……输不起啊!
厨娘瑟瑟地回答:“奴婢不知公主殿下今日做了金乳酥,丹凤阁有小膳房,奴婢不必负责丹凤阁的膳食。”
她咽了口唾沫:“但殿下应当是极擅厨艺的,为了作书……”
“作什么书?”岑婴厉目扫去。
厨娘发了抖:“似乎叫什么食单,奴婢也不知,只知道是教人做菜的,那时为了作书,殿下来找奴婢和其余的厨娘探讨过好几次厨艺,也送了奴婢一些她亲手做出的酥点菜肴,奴婢尝过,殿下的手艺是极好的。”
就连宫里的厨娘都夸赞新城的手艺。
岑婴不说话了。
岑婴郁闷了。
他不想承认,可是似乎在厨艺这块,他就是比不过新城。
都说要抓住一个男人,就要先抓住他的胃,岑婴在这块真的输得彻彻底底,他感觉他已经要失去谢归晏了。
岑婴的心如被寒风刮过,冷得疼。
可是,岑婴并不是个天生情愿服输的性子,他在那种逆境都没有认输,如今都做了皇帝,怎么还会愿意输给一个小丫头。
若厨艺比不过,那比心意呢?
岑婴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架子上,那里挂着数把磨得锋利的刀,菜刀、斩骨刀、剃骨刀、烧腊刀……真是应有尽有,把把都闪着精光。
他若有所思地走过去,随手拿了一把桑刀,在厨娘惊恐的目光中,朝自己手上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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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政务结束,谢归晏起身预备去吃廊下食,几个中书令与她结伴而行。
但才走出中书省,谢归晏就被明洪给拦下了:“谢相,陛下有请。”
午膳时来寻,也不知是为何事,中书令们忙告辞离去,谢归晏只得跟着明洪走到了东朝堂。
很意外,东朝堂里没有政事等着她,谢归晏倒是看到了一桌吃食。
今日不用上朝,因此眼下是谢归晏第一回见到岑婴,就见他坐在上首,托着腮,看着她笑。
用纱布包裹的指节过于明显,谢归晏难以忽略,她脸色一变,率先想到是岑婴头疾发作,又伤害了自己:“陛下可请太医来瞧过?”
“什么?”岑婴由她的目光掠到自己的手上,触及那厚实的纱布,方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他佯作不在意,“这是朕下厨时不小心割伤了自己。”
“下厨?”
谢归晏更是惊疑。
岑婴的性子什么时候和庖厨沾边了?
岑婴却什么都没有多说,只兴奋地请谢归晏坐下来:“敏行快来尝尝,这都是朕做的!”
谢归晏的注意力这才放到那桌食膳上,比起宫廷御宴,这是一桌很普通的家常菜,大约是考虑到岑婴是初出茅庐,掌勺掌不好,所以厨娘只把简单的菜肴教给他。
但是当谢归晏在岑婴的目光中提筷尝了口,她的脸几乎在瞬间扭曲。
然,岑婴仍旧托着腮,期待地看着她:“怎么样,好吃吗?”
谢归晏瞥了眼那不停在她眼前晃着的纱布,思索着该如何回答。
她不太想打击岑婴的信心,毕竟小皇帝好容易对正事之外的事情起了兴致,但若好意隐瞒,谢归晏觉得最后辛苦的肯定是自己的嘴巴。
于是她斟酌了再斟酌,还是决定实言告知:“陛下,微臣需要清茶漱口。”
岑婴一愣。
女使忙奉上茶水。
岑婴不死心,又推过其他的菜肴:“你再尝尝。”
谢归晏勉强尝了一筷,这回她直接把漱口的茶饮尽了。
岑婴失落地看着她,意图补救:“朕为了做这桌菜,切到了手,血流了一砧板呢。”
谢归晏委婉:“陛下日理万机,这些事还是由宫人去操心吧。”
岑婴备受打击。
谢归晏又委婉:“陛下,微臣下午还有其他事要忙,不能耽误时间,这回微臣回去,还能吃上几口廊下食。”
岑婴郁闷至极:“这就要走?你不再吃了?”
谢归晏为难地看着被她饮尽的漱口茶,无声地控诉着岑婴害人不浅的手艺。
岑婴心虚地移目,但神色难免失落:“你应该强忍着难吃,把菜吃光,再哄朕高兴,等你走后,朕兴奋地举筷品尝手艺的时候,才明白敏行的良苦用心,进而被你感动万分。”
谢归晏觉得这个套路好生耳熟,但一时之间也没想起来,只是很震惊:“微臣何苦为难自己?”
因为兰陵是这么写的!
他喜欢这种没有底线的偏爱,所以他期待了很久很久。可没成想,不仅期待落空,还遭受了暴击。
岑婴嫌恶地看了眼桌上的菜肴:“算了,都撤下吧,给谢相另外做一桌午膳上来。”
谢归晏察觉到岑婴低落的情绪,她犹豫了下,觉得自己这般毫不留情地打击岑婴的信心有点残忍,但她也委实不愿为难自己,于是道:“若陛下不嫌弃,投桃报李,微臣请陛下吃微臣做的酒酿鹅掌。”
岑婴一愣:“敏行会下厨?”
谢归晏也一愣。
她这才想起自己身为男子,是不该近庖厨的,于是含糊道:“也就只会这道罢了。”
岑婴眼前一亮:“有旁人尝过你的手艺吗?”
谢归晏道:“只有顾将军吃过,我们总在一起吃酒,酒酿鹅掌又是道下酒菜。”
这么说来,他不是唯一的那一个。
岑婴眼眸中的光芒又黯了些许。
谢归晏看不懂岑婴的黯然,她只是想到岑婴为做这一桌菜都切了手,却没得到她的一句好评语,实在可怜。
于是谢归晏亡羊补牢:“陛下手上的纱布可要换了?需要微臣帮忙吗?”
岑婴切手,是为了将新城比下去,可眼下他的膳食做得很烂,让谢归晏抗拒不止,这时候再提切手,就显得他格外蠢笨似的。
于是岑婴不愿再管:“无妨,明洪会帮朕换的。”
谢归晏还要说话,这时明洪进来禀报:“陛下,太后来了。”
谢归晏很意外。
太后无事不会出后宫,怎么会无缘无故来到东朝堂这种群臣来往的地方。
她看向岑婴:“许是有要紧的事。”
岑婴却不这么想:“她能有什么要紧事。”
他命明洪把太后宣进来,这个人却还懒洋洋地坐着,连敷衍起身行礼的意思都没有,这让进来的太后极为尴尬。
谢归晏起身行礼,这才给了太后一级台阶。
她道:“微臣告退。”
太后却道:“谢相不必急着走,正好哀家也有事与谢相相商。”
谢归晏很意外。
岑婴听到这话,却一改懒洋洋的姿态,倏地将身子坐直了,警惕地看着太后。
太后向着谢归晏:“昨日皇帝提起了新城的婚事,哀家也问过新城,她的意思是心悦谢相,想让谢相做她的驸马。”
谢归晏只觉大难临头:“还请太后与公主三思!”
“朕不许!”
两道声交叠在一起,到底还是岑婴的暴怒压了一头。
太后回身,不满地看着岑婴:“皇帝觉得新城哪里不好,配不上谢相?”
那自然是哪哪都不好!
但岑婴此时也不着急说,因他听到了谢归晏的拒绝,这叫他胸口郁积的闷气都一扫而空,舒畅许多,神色状态也坦然松弛许多。
他下巴向谢归晏处一抬:“母后莫急,谢相不也看不上新城吗?”
太后果然看向谢归晏:“谢相可是哪里不欢喜新城?”
谢归晏在心里暗恼了岑婴一声,她只觉岑婴是在幸灾乐祸地祸水东引,她区区一个臣子,怎敢看不上天家女,岑婴这是在歪曲她的意思。
谢归晏绞尽脑汁:“微臣今年已二十五岁了,比公主殿下足足大了十三岁,年龄差距太大,恐微臣不能了解殿下的心意,照顾好殿下。”
太后一脸和蔼:“没关系,年纪大的会疼人。”
岑婴不满:“谢相才二十五岁,风华正茂,年纪哪大了,根本是新城黄毛丫头一个,做不了谢相的解语花,还要谢相时刻关照她哄她,给谢相拖后腿。”
太后忍着气,新城的婚事完全仰仗岑婴,前儿还为虾一事,她狠狠得罪了岑婴,恐怕正是因为这个,岑婴才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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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及乌,对新城诸多挑剔,如此太后不敢再与岑婴生分。
太后尽量保持语气温和:“皇帝,这是谢相和新城的事,若他们果真郎有情妾有意,我们促成一桩好姻缘也是在积福。”
岑婴冷笑:“敏行看不上新城。”
太后不想理他,只对着谢归晏:“我朝没有驸马不得从政的规定,你娶了新城后,仍旧是宰辅,对仕途无碍。”
谢归晏无奈道:“殿下金枝玉叶,微臣实在不敢攀附。”
她看向岑婴。
其实岑婴的表态已经很明确了,或许是出于对太后的厌恶,岑婴是不可能准了这桩婚事的,谢归晏完全可以把这个烦恼踢给岑婴。
但没有必要。
虽然岑婴和家人的关系已经烂无可烂,但谢归晏还是不想他因为自己,再与太后起冲突,因为那伤害的不仅是太后,还有他自己。
谢归晏道:“因微臣已有辞官回乡的意思。”
岑婴怔怔地看着谢归晏从袖中取出那份辞呈。
是早已准备好的,不知放了多久的辞呈。
所以不是临时起意,也不是随手拿来搪塞太后的借口,而是真真切切的念头。
谢归晏将辞呈递给明洪,是想让明洪呈交给岑婴,但岑婴冷着脸:“烧了,朕当没见过着辞呈。”
太后在旁道:“辞官也可以做驸马,这不耽误。”
“够了,闭嘴!”
岑婴的脸色难看极了,将太后吓了一跳。
岑婴起身:“回去告诉新城,谢相不愿娶她,若不想朕随便给她点个驸马,就尽快死了这条心。”
太后想说的话都被岑婴这句话给吓回去了,她看着东朝堂的氛围,很显然,岑婴被谢归晏的辞呈弄得心烦意乱,再无意其他的事,而谢归晏看上去虽还是镇定,但目光也一直落在辞呈烧出的灰上。
两个人都没心思谈论婚嫁之事。
太后无奈,只好离去。
帘帐起落后,东朝堂又归于宁静。
岑婴看着谢归晏平静的神色,他接受不了她的平静,更不能理解她的平静,只觉她的平静如一颗火药,将他的太阳穴嘣得直跳直疼。
岑婴盯着谢归晏:“好端端的,为何要辞官?”
谢归晏道:“陛下登基半年有余,如今四海升平,微臣也算了却一桩愿景。”
岑婴紧接着问:“朕只是登基而已,接下来还要从政几十年,难道谢相都不陪朕了?谢相的政治抱负呢?你就不想继往圣绝学,开万世太平?”
谢归晏摇摇头:“微臣为人懒散,朝中政务繁忙,也不过勉力支撑罢了,其实常觉力有不逮。”
她觉得岑婴不愿放归她,是因为岑婴用惯了她,她这一走,位置有空缺,他无人可用,于是便娓娓将这些日子考察出来的官员的名姓都报出来,告诉岑婴,只要这些人在,她走了也无妨。
谢归晏却不知,她这样做,只会让岑婴觉得她去意已久,去意已绝。
“敏行,你好狠的心……”
岑婴说着,只觉眼前发黑,口中铁锈味浓郁万分。
紧接着,他耳畔响起了惊慌失措的声音:“陛下!快传太医!”
岑婴昏过去前,勾了一下唇。
真懂事啊这具身体,就这样吧,最好病上个十年九年,给谢归晏冠上个气病皇上的罪,这样就能把她一直绊在长安了。
23. 23
谢归晏眼睁睁看着岑婴口中吐出浓稠鲜艳的血,她惊得肝胆俱裂,忙唤太医。
她一向知道岑婴在儿提时代遭过太多磋磨,连三餐都得不到保障,因此有些体弱,可她也知道岑婴在积极地骑马射弓,强健体魄,因此她也未曾想到岑婴竟然会因为一份辞呈急火攻心,被她气到吐血。
太医来了后,谢归晏无措地站在东朝堂外。
此时这边闹出的动静已经惊动了诸位外臣,自然,顾屿照也得到了消息。
他急匆匆地赶来,就看到了内疚自责的谢归晏正依靠着廊柱,抬头讷讷地看着蓝天。
顾屿照走过去,低声问她:“怎么了?”
外头传什么的都有,但传得最沸沸扬扬的还是谢归晏把岑婴气吐血了,这中间似乎还关系到了太后,顾屿照听得心惊胆战,见到了谢归晏便忙问她。
谢归晏一颗心还挂在岑婴身上,没精打采地回答了顾屿照的问题。
顾屿照眼皮一跳,他并不愿多想,但岑婴确实是在听到谢归晏辞官后才吐血晕倒,这很难不让他心生怀疑。
顾屿照抬眼见还一无所知的谢归晏正为岑婴牵肠挂肚,焦急地脚尖踢地,有时也会双手合十,诚心向上苍祷告。
毕竟岑婴可是皇帝,若是当真被她气出好歹来,或许会连累家人。
再一则,念着往日的情分,谢归晏也不愿看他出事。
于是在焦急、担忧、紧张的各种情绪交织下,谢归晏的关心落在顾屿照眼里,变得极为刺目。
他缓了缓神,没有忍住,还是问道:“陛下如此,会改变你辞官还乡的想法吗?”
谢归晏诧异地看他眼,像是不明白为何到了这要紧的关头,顾屿照仍旧只在乎这个。
但她还是如实道:“要回去的,公主下嫁太过惊险,我的秘密总要守住。”
因在东朝堂,谢归晏说得隐晦,顾屿照听懂后,松了口气。
还好,谢归晏对岑婴的心思仍旧一无所觉,她的去意没有被任何人动摇。
但随之,顾屿照心头也罩上了一层担忧,他担心岑婴这般舍不得谢归晏,谢归晏要想辞官,绝不会轻松。
经过太医紧锣密鼓地诊治,在半个时辰后,岑婴终于苏醒。
他未曾换衣,襕衫上仍旧留着血痕,他却丝毫不在意,撑着晕乎的脑袋起身:“谢相呢?”
明洪忙传谢相。
随着帘栊响动,熟悉的脚步声响起。
岑婴双眸幽幽,死死盯着谢归晏由远及近的身影。
岑婴用全天下最挑剔的目光打量着谢归晏的神色,看他对自己的担心有几分,关切又有几分,以此去评估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
结果自然不能让他满意。
岑婴看着谢归晏走到面前。
他忽然伏枕咳嗽不止。
岑婴的玉冠已经卸去,满头乌发柔顺地从肩颈处垂落,他是个极漂亮的美男子,即使染上病容,却也不招人厌恶,只觉是一座颓倾的玉山,一树即将凋零的桃花,让人心生无数怜爱。
谢归晏忙唤太医,又亲手奉上茶水,想扶岑婴起身,让他用茶水压住咳嗽。
岑婴未起身,他软弱无骨般靠着谢归晏,就着谢归晏的手,饮了两口茶。
谢归晏只当他身子骨弱,并未多想。
去而复返的太医重新给岑婴把了脉,嘱咐谢归晏:“莫要再让陛下动了肝火,怒气攻心下,若是再牵动头疾,可是要命的事了。”
谢归晏心虚又愧疚,忙颔首应是。
岑婴喝茶喝得双唇水润,盈光软流,他冷哼声:“不过白嘱咐,院判你问他,可还要辞官,他保准说要。”
院判局促地站着,不知该如何应付君臣之间的矛盾。
谢归晏只好道:“陛下,这是两回事。”
“这明明是一回事!”
岑婴再次被牵动,伏在谢归晏的膝上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肩膀耸动间,面颊泛红,在病容中添了几分艳色。
他很失望也很愤怒。
谢归晏明知他为何而吐血,却仍旧不松口辞官之事,可见在谢归晏的眼里,他的生死又算得了什么,逃离他的身边对谢归晏来说,才是最要紧的事。
所以当谢归晏忙端起茶盏,要喂他茶水时,岑婴一把将谢归晏推开:“迟早要被你气死。”
岑婴眼角咳出泪花,他艰难地抽出巾帕拭去,也不愿谢归晏插一根手指。
谢归晏有些讪讪。
岑婴抱怨起来:“真不知你怎么想的,天下太平也只是一时的太平,朕身子骨弱,哪里就离得开你。”
谢归晏辩解:“微臣替陛下考察了好些年轻官员,都堪为重用。”
岑婴怒道:“你便打算把朕扔给他们,从此撂开手,不管朕了?”
谢归晏怔道:“陛下此言差矣。陛下聪慧敏捷,勤于政务,已能独当一面,无需微臣的辅佐。”
岑婴冷笑:“那是你不了解朕。”
他眼若寒潭,目光之尖锐,仿佛有利器要破冰而出,向谢归晏刺来。
谢归晏极少能见到这般锋芒戾气的岑婴,因此不由地怔愣住了。
岑婴抬手,将黑发往肩后撩去,露出那漂亮到堪称锋利的五官,他冷着脸时,与生而来的矜贵就是最尖锐有力的隔膜,让他分外高高在上,天然有居高临下的傲慢。
那种傲慢,并不来源于自信,而是权力赋予他,又被他娴熟使用的生杀大权。
谢归晏觉得岑婴看她,也像是在看一只可以随意被捏死的蚂蚁。
谢归晏打了个寒噤。
她记起来了,上一回见到这样的岑婴还是在东宫,那时候他不过十一岁,浑身带刺,看人时目光充满了提防与戒备,但仍不改骨子里的冷漠。
谢归晏不禁怀疑自己,她经过这些年精心教育真的把岑婴的性子掰正,真的囚禁住了他心头那头猛兽吗?
谢归晏声音发颤:“微臣陪伴陛下七年之久,自以为还算了解陛下,不信陛下是暴虐之君,昏聩之主。”
岑婴漠然:“朕是不是暴虐之君,昏聩之主,在于你,不在于朕。”
这是什么荒唐的话!
谢归晏悚然地望着岑婴,她自觉双肩孱弱,接不下这口祸国殃民的大黑锅。
岑婴赤足踏地,绕过谢归晏,身形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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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似风,吐血与隐隐发作的头疾让他走得摇摇晃晃,但他不在意地走到窗前,打开了窗户。
他出神地望着蓝天白云:“你辞官也好,这朝上就再也没有哪个官员赶跑来和朕攀情分了,这时候,朕想做什么就什么。那六个敢上书为太上皇说话的言官,朕早就想杀了。”
“陛下!”
谢归晏仓惶地起身,不可置信自己方才听到了什么。
岑婴没有理会她,他仰着脸,看着四方宫阙割出的小小四角天空:“什么九五至尊,被掣肘至此,连仇人都不能痛快地杀干净,比笼中鸟还不如。”
他的视线冷漠地扫向谢归晏。
“朕这皇帝做来还有什么乐趣?”
谢归晏还要再劝,但岑婴不再给她机会,他漠然:“谢相既然想辞官,就不要再参与政事了,请回吧。”
一面,他又一边吐血,一边命明洪进来,将他的旨意送了下去。
明洪急了:“陛下还是先喝药,歇歇吧。”
他拼命地给谢归晏递眼神。
岑婴熟视无睹:“喝什么药,暴君长命才是对国家的祸害,等背过身去,在朕不知道的地方,会有多少人咒朕早死,朕不若遂他们的意,早死算了。”
谢归晏还要来劝,岑婴不为所动:“谢相又不是诚意要留下,只是为稳住朕的权宜之计罢了,朕又非三岁稚子,不会上当,谢相还是少假惺惺。”
他阴阳怪气:“谢相还不快快辞官,与朕割席,这样还能留个贤名。”
除了谢归晏亲口承诺今生绝不辞官,直至老死在长安外,岑婴显然听不进任何的话。
可这恰恰是谢归晏最不敢允诺的事,她进退维谷。
岑婴失望至极。
他催促明洪:“传旨。”
明洪下意识看向谢归晏。
谢归晏面色发白,不及多想,便双腿一屈,跪了下来。
岑婴又被气出一口鲜血,那身月白的襕衫上血迹斑驳,处处是岑婴心碎的痕迹。
谢归晏面色更为惨白,垂了眼,不敢与岑婴对视,太医在旁,急得快跳脚了,他慌张去拉谢归晏:“谢相,你就不能不辞这官吗?陛下这身体,可经不起你的折腾。”
岑婴冷笑,冲着太医:“你还看不出来吗?他怕朕不放他,巴不得朕早死呢!”
谢归晏道:“陛下要微臣一辈子的允诺,微臣不敢轻许。可若要因此杀了六位御史大夫,那些御史大夫若是因微臣而死,微臣心中有愧,只能长跪不起。”
岑婴道:“既不是朕的谢相,又怎配来拦朕做事。”
谢归晏道:“并非阻拦,微臣这一跪,是跪内心所愧,若六位御史大夫真因微臣而死,微臣便将这条命跪死赔给他们。”
东朝堂内此起彼伏两道清晰的嘶声,出自明洪与太医之口,显然他们发觉谢归晏这是和皇帝犟上了。
他在拿自己的命赌皇帝一时的心软。
怎么说呢,谢相还是太有种了。
岑婴没说话,瞪着谢归晏,谢归晏从容道:“陛下若是嫌微臣碍眼,微臣便去外头跪着。”
嘶,是不是有种得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