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雪》 1、初遇 暮春五月。 天气渐热,宽阔的河面波光粼粼,岸边的一排柳树已是枝叶繁茂,空中飘着的白絮,纷纷扬扬,有些落在了水面上,随着水流漂浮着。 岸边不远处有座破败的庙,年久失修漆落斑驳,与这河岸美景很是不搭。 简陋的石头台阶上坐着两个人,一个不过七八岁的黄毛丫头,穿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头发枯黄都成了绺,蜡黄干瘦的脸只那双眼睛还剩下些神采,此时正捧着根糖葫芦啃得正欢。 她咬了一口甘甜的糖衣,满足得眯起了眼睛,舔了舔嘴角,问旁边坐着的那人,“你今天也没找到你朋友吗?” 那人穿着身灰扑扑的衣服坐那里,凹凸不平的石阶有些地方覆了层厚厚的青苔,他看着远处的河面,目光沉静道:“还没。” 小姑娘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唉,你在这里找了都快十天了。他临走时没告诉你他要去哪儿吗?” 他垂眸,笑了一下,“啊,他可能忘了告诉我。” “唉。”小姑娘又叹了口气,将嘴里的种子吐到了地上,“你这朋友也是,临走时都不告诉你一声,害得你现在这么找他。” 一根糖葫芦很快就被吃完了,小姑娘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从高高的台阶上跳了下去,弯腰捡起了旁边放着的破碗和杆子,仰头对那人道:“大叔,谢谢你的糖葫芦。” 那人点点头。 小姑娘转身蹦蹦哒哒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来,转身问道:“对了,大叔,你那朋友叫什么名字来着?” “湛华。”那人说:“他叫湛华。” “哦哦,想起来啦,是叫湛华,大叔你说过的,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和尚。”小姑娘歪了歪头,“他多大啦?跟大叔你一样大吗?” 他仔细地回想了一下,有些不确定道:“二十多——现在应该三十多岁吧,他很显年轻。” “好的大叔,讨饭的时候我会帮你留意的!”小姑娘说:“告诉他季怀现在正在找他,记得去晚、晚什么城找季怀。” “晚来城。”那人道。 “知道啦!”小姑娘蹦蹦哒哒地离开了。 季怀往后一靠,倚在了长满青苔的石阶上,望着远处的河。 第十一年的春天,他还是没有找到湛华。 远处的微濉河烟波缥缈,纷纷的白色飞絮在空中翻飞飘扬,被春风吹得一路向东。 微濉河继续往东,会途径一座繁华的城池。 十一年前。 晚来城。 春。 “少爷!少爷!祖宗诶!”阿连抱着一堆书卷撞开熙熙攘攘的人群,赶上了走在前头的锦衣华服的公子哥,气喘吁吁地哀求,“少爷,咱们快回去吧!都这个时候了,再不回去大奶奶又要生气了!” 公子哥漫不经心地一甩折扇,懒懒地撩起眼皮,“你主子到底是我还是她?” 阿连欲哭无泪,又是好声好气地哄他,“我的好少爷,家里丧事刚过,您且消停一会儿吧。” “去!”公子哥微微仰了仰下巴,示意旁边的摊子,“替我将那红豆簪子买下来。” 阿连只能乖乖照做,认命地给少爷买了那红豆簪子,小心翼翼地问:“少爷,咱们是不是该回家了?” 季怀不耐烦地一扇子拍在了小厮头上,“给爷闭嘴。” 阿连乖乖闭嘴,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道:“少爷,这簪子是给风华楼哪位姐姐买的啊?” 季怀凉凉瞥了他一眼,“风华楼的姑娘看得上这种簪子么?” 阿连使劲摇摇头。 季怀也不理他,几步便又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阿连抱着东西又着急忙慌地找人,“少爷等等我!” 春日里阳光正好,微风和煦,满城飘着飞絮,微濉河斜斜地穿过晚来城中央,河岸两旁是修得平整宽阔的大街。 街上店铺林立,数不清酒旗茶幌在风中摇曳不休,街上走卒小贩吆喝声不断,车马络绎不绝。 季怀一向喜欢热闹,性格颇为洒脱,是晚来城里出了名的纨绔,但偏偏这人又长了张极好的皮相,年少公子只一笑,便胜这满城春意暖阳。 季家七郎,世无其二。 正是季怀。 然而季七郎的日子也不是总这般舒心肆意的。 季怀一直逛到黄昏,才迎着火红的晚霞不紧不慢地赶回了季府,刚进后门,管家许伯就迎了上来,“七少爷,大奶奶请您过去一趟。” 季怀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扔进了阿连怀里,“给我放屋里去。” 说完,他便跟着许伯沿着蜿蜒曲折的长廊,穿过重叠错落的院子,一路来到了最前面的前厅,厅前的白幡还没撤,被晚霞映衬得如血般艳红。 前厅里早已聚集了不少人。 季家是晚来城中首屈一指的望族,季家老太爷经商发家,老太爷的同胞哥哥在京城做官,那一支俨然已是官宦之家,虽然现如今两支往来不多,但到底连枝同气,联系也还是在的。 而季家老太爷这一支底下有四子,季怀他爹是老大,奈何死得太早,剩下三个儿子虽然都在,却也不是什么经商读书的料,在家中的话语权也并不大,整个季府全凭着老太爷和季怀他娘季家大奶奶给撑着。 但是现在季老太爷一死,众人的好日子也基本到了头,分家好像是势在必行的事情。 偌大的季府,二房三房四房的叔婶和各方的嫡子嫡女庶子庶女,还有他们大房的兄弟姊妹,乌乌泱泱几十口人,挤得满满当当。 见季怀进来,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齐齐落在了他身上,或好奇或讥诮又或者嫉妒不满,但是季怀从不在意这些,嘴角挂着抹似有似无的笑,冲坐在首位上的妇人行礼,“母亲。” 季家大奶奶看上去四十多岁,容貌甚美,然而眉眼却凌厉,是个手腕强势的女人,不然也不可能自打进了季家到季家大老爷早亡直到现在,在上面还有个老太爷的情况之下掌控了季家二十多年。 而现如今老太爷一咽气,季家这个庞然大物看似坚不可破,内里却也暗波涌动,季家大奶奶虽手段强悍,但若想坐稳当家人的位置,仍旧是困难重重。 然而季怀并不在意这些。 他上面还有三个亲哥哥,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来操心这些。 季大奶奶微微蹙眉,似乎对他这般晚到十分不满意,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也不好疾言厉色,只冷冷看了他一眼。 季怀恍若未见,不慌不忙地同旁边的几位叔婶行礼,管他们什么复杂神情,只当对着几颗大白菜。 然及至他四叔那边,他行完礼一抬头,便冷不丁瞧见了他四叔后面站着个年轻的和尚。 季怀同那和尚四目相对,很是愣了一下。 和尚长相极为干净清俊,眉眼间都透着股淡然悲悯的意味,季怀自己长成这样,便鲜少在意旁人外貌,但这年轻的和尚生得着实好看,连他都失了一瞬的心神。 和尚目光沉静,见季怀一直在盯着自己看,便抬手垂眸,向季怀行了一个佛礼。 和尚穿着一身洗得发旧的白色僧袍,正巧又站在窗边,绚烂昳丽的晚霞落在他身上,瑰丽又悲悯,季怀仿佛听见了远处微濉河潺潺的水流声。 窗内波云诡谲,诸人各怀心思,窗外春光灿烂,柳絮纷飞。 季怀一笑,还了一礼。 这是他与湛华的初见。 2、醉酒 众人聚在一起也无外乎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季怀听得昏昏欲睡,便总忍不住去瞧那和尚,然而那和尚没过多久便离开了,让他感到很是无趣。 等众人散去,季怀也带着阿连回去。 季怀鲜少会对什么人感到好奇,然而这次他却忍不住多打听了一句。 “是四奶奶娘家那边请过来的法师,好像跟咱们这边还有点亲戚关系。”阿连跟在季怀身后,低声道:“在咱们家住了得有小半个月了,咱们跟他打过两次照面,少爷您忘了?” “没注意。”季怀捏着扇子拍了拍掌心,语气轻飘飘道:“长得不错。” “那是,前儿个三房二房几位小姐老往四房那边跑,就是为了看那和尚呢。”阿连道:“惹得三奶奶和二奶奶很是生了一通气。” “啧,人家都出家了,真是丢人现眼。”季怀颇为嫌弃,“再好看也是秃驴一个,有什么好看的——” 话音还未落,拐过连廊便同那和尚撞了个正着。 可见人是不能在背后讲别人坏话的,比如现在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然而季少爷天生脸皮厚,若无其事地冲那和尚笑了一下,“法师这是要往哪里去啊?” 和尚淡淡地冲他行了个佛礼,不急不缓地绕过他往前走了。 季怀呆了一下,扭过头去瞪着那和尚孤高冷漠的背影,问阿连,“这和尚是个哑巴吗?” 阿连无奈道:“少爷,你都当面喊人家秃驴了,还指望他对你好脸不成?” “不是,出家人不都是六根清净四大皆空吗?”季怀瞪了好一会儿才气闷道:“这和尚好生小气。” 不管那和尚是不是六根清净,反正季怀季七少爷是没办法清净的。 晚来城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不着调的少爷,没过几天便有人约他去风华楼喝酒听曲。 按说季家老太爷丧期刚过,季怀怎么着也得老实几个月,可他偏不,接到信儿便带着阿连大摇大摆地从正门出去,一路往风华楼去了。 风华楼是晚来城最大的青楼,季怀是这里的常客,他刚走到风华楼前的街上,楼里的姑娘就有眼尖的远远望见了他,在楼上倚着栏杆笑着喊他:“季郎!” 白衣公子闻言顿足,仰起头看向声音来处,温润的眉眼满是笑意。 看得楼上几位姑娘皆是羞红了脸。 季怀甫一进楼,楼里的妈妈便迎了上来,满脸堆笑道:“季公子可是许久没来啦!楼里的姑娘们可是念您念得紧呢!” 季怀笑道:“我这不是来了吗?” 那妈妈道:“那今天还是让雪柔陪您?” 季怀点了点头,被那妈妈一路引着来到了风华楼后面的雅间。 刚推开门,便有人嚷道:“季含玉你怎么才来?” 只听这声音便知道这人已醉得不清。 雅间里坐了五六位年轻的公子哥,还有位姑娘在珠帘后抚琴,房间内便再无他人。 旁边有人捣了一下那人的胳膊,冲季怀笑道:“季七,你别跟他一般见识,都喝醉了。” 季怀不置可否,只坐下来倒了杯酒自顾自喝了,笑道:“这有什么,取了表字不就是让人叫的吗?” 还清醒的人有些面面相觑,有感眼色的忙挑起了其他的话头,几轮酒过后,原本有些凝滞的气氛又变得热烈起来。 季怀抿了口酒,用手支头,眯眼听着帘子后的姑娘唱曲儿。 男子弱冠后便可由长辈赐字,季怀今年二十又一,自然是有字的。 只是这表字季怀从不肯叫,更不喜欢听别人叫,他宁可别人喊自己季怀。 季怀的字是季家老太爷取的,长者赐字本无可厚非,但问题在于,他表字里的这个玉字,是季怀父亲和叔叔那一辈都有的。 这便很值得琢磨了。 但凡听闻些当年季府的旧事,这事便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了。 季家老太爷年轻时生得极俊,然而找了位貌若无盐的妻子,大约是这位妻子过于强悍,生得四个儿子都是肖母,没有半点遗传到季老太爷的容貌,甚至连老太爷的孙辈们也深受影响,都生得不甚好看。 季老太爷发妻早亡也未曾再娶,独自一人将四个儿子抚养长大,长子便是后来的季大老爷,娶了季大奶奶,季家大奶奶貌美如花,可惜季大老爷无福消受,不到三十便死于恶疾,只留下季大奶奶和三个年幼的儿子。 而季怀,是在季大老爷死后第十个月出生的遗腹子。 而且季怀越长越好看,同上面三位亲哥哥无半点相似,反倒是跟季老太爷愈发相像。 于是,这些年来府内府外的风言风语便没断过。 季怀从小到大从旁人口中听过无数种关于自己身世的传言,背后不知道都被戳了多少脊梁骨也不甚在意,却不曾想季老太也临死临死还要给他来上这么一出。 单从季怀来看,这也忒恶心人了点。 可他又没有办法让死了的季老太爷被表字给收回去,也只能捏着鼻子硬受着。 他堵不住众人悠悠之口,也没办法让自己流着的这身血干净一点,到最后也只能是跟自己怄气,让自己不痛快一些。 也让自己能更痛快一些。 季怀一顿酒喝得没滋没味,连旁边的雪柔姑娘凑上来都没让他笑上一下,及至月上中天,他才带着阿连回到了府中。 阿连扶着他从后门进府,有些担忧道:“少爷,明儿个是初一,还得跟大奶奶请安呢。” 季怀有些醉了,闻言轻嗤了一声。 季怀虽然瘦,但身量却高,阿连小小一个人有些艰难地扶着他回房,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踉跄了一步给撒了手。 季怀醉得腿脚发软,整个人便要向前栽去,然后被人一把托住了胳膊。 他借着对方的力道站了起来,清冷的月光下,他只看见了片白色的衣角,便彻底醉了过去。 翌日。 哪怕宿醉之后头痛难忍,季怀还是得去给季大奶奶请安。 临走时他往袖子里塞了个小木盒,便一路逛悠到了后院。 季怀一贯来得晚,这次也不例外,他三个哥哥都已经到了,陪着他们母亲说话,倒是十分融洽,偶尔还能听见笑声。 季怀在门口停了一会儿,才让丫鬟进去通报,等丫鬟们打起帘子才施施然走了进去。 屋子里原本十分祥和又融洽的气氛凝固了一瞬。 “儿子给母亲请安。”季怀道。 季大奶奶原本正同老三说话,闻言连头都没往季怀这边偏,只淡淡道:“坐吧。” 季怀照例选了个远远的位子,端起桌上丫鬟奉的茶,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脑袋疼得快要炸开,也不知喝得是什么滋味。 季怀大哥在隔壁县城做了个小官,二哥三哥是对双胞胎,只比季怀大一岁,两人都十分喜欢做生意,已经将季家的生意接过了不少。 总之不管是哪一个都比季怀懂事有出息。 但这些都不是季大奶奶对季怀冷淡的原因。 三位哥哥对季怀也十分疏离,那边母子几人亲密融洽,季怀早已习惯了这种场面,但归根结底,心里还是不舒服的。 他初时不明白,可听了那么多真真假假的传言,后来便渐渐懂得了其中的龌龊龃龉。 然而任何传言都抵不过他母亲对他的冷淡和眼神中夹杂着的厌恶。 这可比风言风语实在多了。 起初季怀也恶心透了自己,后来发现恶不恶心的也没什么狗屁用处,都是跟自己过不去。 后来季怀想,这着实没必要,又不是他自己想出生的,他也没做错什么,至多不过被人骂两句背后戳戳脊梁骨,爱谁谁,无所谓了。 季怀又端起茶来抿了一口,小半个时辰挨过去,他三位哥哥陆续告退,他也紧随其后,只是将袖中的木头盒子递给了丫鬟,对季大奶奶道:“前儿个逛街瞧上了个簪子,虽不值钱,不过样式挺好,便给母亲送过来了。” 季大奶奶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声音平平,“你有心了。” “应当的,儿子告退。”季怀没奢望她多说几句话,老老实实地离开。 当然,即便是能多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应付。 身后的门帘刚放下,季大奶奶的声音隐约从屋中传了出来:“……扔远点儿,别让我瞧见。” 季怀脚步微顿,垂眸沉默了片刻,然后抬手轻轻地拂了拂袖子,接着便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季大奶奶并非普通意义上的深宅妇人,她掌控季家生意这么些年,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自然对人心洞察得十分透彻,也更知道如何做才能杀人诛心。 好像让季怀不痛快了,难受了,她就能勉强舒服一点了。 饶是季怀早就习惯了这些手段,却仍然感觉一口气闷在了胸口,不上不下地堵得慌。 季怀沿着连廊慢悠悠地走着,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地惹得人心烦,他打算回屋好好睡上一觉,余光却冷不丁瞥见了一角白色的僧衣。 “法师,早啊。”季怀上前走了两步,隔着水汽朦胧的雨幕望向撑着油纸伞的年轻僧人。 连廊前是一大丛芭蕉,正值暮春五月芭蕉绿,细细密密的雨珠落在芭蕉叶上,噼里啪啦在一片静谧中格外清晰。 那和尚依旧只同他行个佛礼。 季怀本就心情不妙,他犯起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这下见他又不说话,便懒洋洋地倚在连廊的红漆柱子上,嬉笑道:“难不成法师修的是闭口禅?” 和尚看了他一眼,略有些低沉的声音穿透了雨幕落入了季怀耳中。 “不是。” 原来不是个哑巴。 季怀抱着胳膊,挑了挑眉,“那法师为何不同我讲话?” 这下那和尚又不肯讲话了。 季怀忽然想起这和尚在季府待了这么久,该听说的自然都已经听说了,这和尚一看便是清高自持的那类人,定然是不屑同他讲话的。 怕是跟他说句话都觉得玷污了佛家清誉。 他忽然觉得很没意思,不由嗤笑一声,转身便走了。 待他走到连廊尽头,才想起来时没雨未曾带伞,阿连又被他支使去做别的事情了,而季大奶奶自然是不会为他操心这等小事的,指望着有人来送伞是不可能的了。 季怀在檐下站了片刻,见雨仍未停,便等得不耐烦了,抬脚便走进了雨里。 然而却没能淋到雨。 他抬头,便看见头顶的油纸伞,转过头便看见了和尚那张清俊的脸。 微微诧异。 和尚一手撑着伞,宽大的白色僧袍微微下滑,露出了一小截清瘦的腕骨,在朦胧又潮湿的水汽中显得格外苍白。 “淋雨会得风寒。” 季怀听见那和尚这样说。 4、池塘 短短不到一刻钟时间,季怀觉得自己算是在这和尚跟前里子面子都掉了个干干净净。 季怀沉默了一瞬,想了想还是辩解道:“我没有——” 湛华似乎是笑了一下,也可能没有,他道:“季公子是先天体虚,应当是从胎里带出来的病症。” 然而这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哦。”季怀使劲舔了舔后牙,收回了手。 湛华道:“公子以后还是少喝些酒。” 季怀点点头,挑眉笑道:“多谢法师。” 季怀这个人,说得好听点是位风流公子哥,说得不好听些这位就是个混不吝的主儿,真闹腾起来整个季府都不得安宁。 不过,大概是因为湛华是个和尚,时下对佛教很是推崇,连带着和尚们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季怀虽然混,但明面上还是对湛华带了几分尊敬的意味—— 背地里骂他秃驴不算。 当然,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这和尚生得着实好看,季怀这般肤浅的人,对长得好看的人容忍度格外高。 要是换个人在他面前说他肾虚,季七公子早就翻脸了。 这和尚一点儿也不委婉,更不会看人脸色,难怪在季府待了这么久都没捞到点好处,看他穿着的僧袍袖口都起球了。 季怀喝了口茶,正想开口说话,便见湛华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小瓷瓶,放到了桌子上。 季怀疑惑地看了一眼。 湛华道:“这是补气益体的丹药。” 季怀:“……” 这和尚大约是真不想活了! 过了约莫一刻钟,外面的雨渐渐小了下去。 季怀将伞递给湛华,客气道:“法师慢走。” 湛华微微颔首,同他行了一礼,便撑起伞踏入了雨中。 一直到那抹白色僧袍彻底消失在雨幕里,季怀才转身回了房间,目光桌子上放着那个小药瓶上,啧了一声。 这秃驴之前被他调戏不仅不恼,还要来送还他不小心丢失的玉佩,甚至还撑伞送他回来替他诊脉送药…… 季怀缓缓地皱起了眉。 这出家人还真是慈悲为怀普渡众生啊。 同样的事情若是季怀旁观,定要骂一句这和尚是吃饱了撑的,但一旦变成了这些事是为他自己做的,还是免不了要动容一下。 几日后,恰逢季怀大哥季延的生辰,而且季延很快就要结束丧假回隔壁县城上任,本来丧事刚过,自然不宜操办。 不过只几个兄弟用送行的名义聚一聚还是可以的。 来的自然都是小辈,几位长辈只是送了东西过来。 季延算得上是季老太爷这一支唯一做了官的,虽然不大,但自古士农工商,是以来的兄弟也十分给面子。 季怀不喜欢这种,但实在没理由拒绝,便拖着时辰最后才到。 不说人后如何,人前季延对他还是十分有大哥风范的,见他来便笑道:“七郎过来坐。” 季怀扯了扯嘴角,却挑了个离他最远的位子坐下来,季延脸上的笑容有些无奈,若不是季怀看见他眼底的冷意就险些要信了。 只是放在众人眼中,便是季怀长幼无序不给面子,季延这大哥当得着实辛苦。 人多便热闹,这点小插曲很快也过去了,十几个兄弟聚在一起还是很有话说的,只是季怀被有意无意地疏离,很少会有人同他交谈。 季怀懒洋洋地喝了几杯酒,吃了几口菜,好歹挨了一刻钟,便趁着他们推杯换盏的工夫离了席溜了出去。 他溜溜达达到了池塘前的凉亭里,倚着栏杆在那里低头看鱼。 “七哥哥,你在看什么呢?”一道脆生生的女声突然在他背后响起。 季怀转过头,便看见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笑着问他。 季怀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是四房一位庶出的妹妹,应当是叫芸娘,好像再过几个月就及笄了,原本已经给她挑好了人家,却因为老太爷的丧事给耽搁了。 “看鱼。”季怀不太想搭理她,虽说是兄妹,但毕竟男女有别,更何况他也没跟她说过几句话。 可偏偏芸娘凑到了他旁边,探出头去也要看鱼,还嘀咕着:“咦,鱼在哪儿呢?” 季怀偏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大半个身子都快要探出去,便皱了皱眉,伸手想将她拉回来,结果手刚碰到她的衣角,芸娘便整个人直接栽进了池塘里,他连衣角都没拽住。 “救命啊——”芸娘的尖叫声慌乱又尖锐。 季怀见她在水中扑腾,二话不说便脱掉外衫要下水救人,谁知手刚碰到围栏,一道带着愤怒的声音便在身后响起:“季怀你在干什么!” 季怀转过头,便看见他双胞胎哥哥中的季濂正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季濂身后还跟着几位兄弟,其中便有两个四房的。 “芸娘!”有一个更是直接跳下了水塘救人。 季怀有些不耐烦,对季濂道:“我下水救人。” 但季濂几个人显然都不是很相信的样子,有的目光甚至带上了恶意的猜测。 季怀这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劲。 芸娘被她兄长救了上来,咳出来许多水,另一位兄长给她裹上干衣服,蹲下来问她:“芸娘,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落水?” 芸娘闻言直接大声哭了出来:“七、七哥哥推我!” 季怀险些要被气笑了,他冷冷地看着芸娘,沉声道:“我推你?” 芸娘被他冰冷的目光看得瑟缩了一下,一个劲地往自家兄长怀里躲,抽泣道:“七哥哥、七哥哥推我。” “无缘无故,季怀为何要推你?”季濂扫了季怀一眼,道:“芸娘,你且将事情说完整。” “是啊芸娘,你别怕,哥哥们都在这里呢,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啊。”抱着芸娘的是她同胞的兄长,脸上很是焦急,说完还狠狠地瞪了季怀一眼。 芸娘抓着她哥哥的衣服,咬唇道:“我、我本坐在池塘边看鱼,七哥哥……七哥哥走过来便抱住我,说、说些浑话,我想挣开他,他便一把将我推进池塘里了……” “季怀你还是不是人!”旁边有人怒吼了一声。 芸娘的亲哥哥双目赤红,冲上来便要揍季怀,结果冷不防有人比他还要先动手,季濂一脚便踹到了季怀肚子上,半点力道都没留。 “畜生!”季濂怒道。 季濂自幼习武,力道大得惊人,季怀只觉得肚子一疼,整个人被重重撞在了凉亭中的石桌上,后背登时传来一阵剧痛。 他咳嗽了一声,咳了一嘴的血沫子,疼得连句话都说不出来,便又被季濂一脚踹在了同一个地方。 这时才有人上来拦季濂,“五哥,你先冷静一下,七弟也许只是醉了酒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芸娘的亲哥哥吼道:“芸娘是他堂妹!他是不是人!是不是人!?” 季怀心底烦躁又愤怒,然而他的身体却不足以支撑他站起来辩驳,他整个人都蜷缩在一起,因为空腹喝酒又被狠踹了两脚,他几乎疼到两眼发黑。 耳边混杂着哭声、怒吼声和劝解声,他只觉得脑袋快要炸开,刚想吼一声便吐出一口血来。 这时,一只冰凉的手出现,用拇指轻轻地抹去了他嘴角的血。 季怀有些艰难地睁开眼睛,便看到湛华蹲在他面前,一袭白色的僧袍,身后仿佛自带三千佛光。 湛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缥缈,但却真真切切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不是让你少喝些酒么?” 季怀心想这和尚管得可真宽。 却还是没忍住冲他笑了一下。 湛华轻轻地叹了口气。 季怀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便疼得彻底昏了过去。 季怀自小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文不成武不就,算是个实打实的废物点心,就算出门打架自然也有人替他打,别人连头发丝儿都别想碰他一根。 季七公子还是头一次被人揍得这般狠,做梦都梦见有人在拿锤子锤他肚子。 他猛地睁开眼,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有人伸手托住他的肩膀将他扶了起来,将茶杯递到了他嘴边。 季怀就着那茶杯喝了两口才缓过劲来,深吸了一口气,就看见一截清瘦的手腕,十分地眼熟。 他抬头,果不其然看到了湛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湛华将茶杯放下,然后扶他靠着床头坐好,问的问题一针见血,“你推她了吗?” 季怀脑袋直蹿火,怒道:“我没事推她干什么!” 湛华见他情绪激动,便道:“我信你。” 季怀瞬间就哑火了,他眼底有一丝愕然,盯了湛华好一会儿才移开目光,嘀咕道:“你信管什么用。” 湛华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伸手替他把脉,道:“你受得伤有些重,需要敷药。” 季怀闻言动了一下,便疼得呲牙咧嘴,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火气又腾得一下蹿了起来,一咬牙掀开了被子便要下床,却被湛华一只手轻轻松松按在了肩膀上,愣是没能动弹一下。 他仰头瞪着湛华,眼里满是怒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湛华目光沉静地望着他,道:“先敷药。” 5、祠堂 季怀没想到季濂下手会这么重,连湛华在看到他肚子上的伤口时都忍不住皱起了眉。 季怀从小到大都十分怕疼,只是没什么人注意,他受伤的机会也不多,以至于现在冷不丁挨了这么两脚,疼得快要了他这条狗命。 他怕湛华笑话自己,在敷药的时候疼得脸都白了也没吭一声,额头上都出了层细密的汗珠。 湛华一抬头,便看见季怀顶着一张惨白的脸故作轻松的模样,沉默了一瞬。 这厮还冲他笑:“多谢啊。” 湛华摇了摇头,道:“此事你打算如何应对?” 季怀目光冷了一瞬,“放心,我会好好处理的。” 翌日。 湛华站在季怀院子门口,看着忧心忡忡的阿连,道:“你说你家七少爷怎么了?” 阿连快要哭出来,“昨晚少爷当众顶撞大奶奶险些将大奶奶气晕,还将五少爷的胳膊给砸折了,已经被关到祠堂里整整一夜了!” 湛华:“……” 阿连现在一想起昨晚那鸡飞狗跳的场面就双腿直打颤,他家少爷平日里只是有些不着调罢了,断不可能去非礼姑娘,更何况这姑娘还是自家人,可偏偏众人不知怎么,无论他家少爷如何解释都不听。 等他回过神来,房间里已经是一片狼藉,五六个家丁都没能拦住他家少爷,等众人反应过来,季怀已经抄着凳子将季濂的胳膊给砸折了。 湛华听完阿连讲述完事情的经过,抬手行了一礼,温声道:“多谢。” 阿连忙摆手,见这位神神秘秘的法师离开之后才忍不住挠了挠头。 方才他说少爷将季濂的胳膊给砸折时,法师是不是笑了? 不能吧? 阿连摸了摸脑袋,使劲摇摇头,法师这般慈悲为怀,不能够不能够。 “阿嚏!”季怀冻得打了个喷嚏,抬手揉了揉鼻子。 这会儿还不算太热,倚着墙在地上睡了一夜多少有些凉,他身体一向不好,这下肯定是得风寒了。 季怀转了转脖子,只觉得头昏脑涨。 即便是白日,祠堂里也阴气沉沉,幽暗的烛火轻轻地跃动着,只照亮了上面摆着的许多牌位。 季怀只懒懒看了一眼那些牌位,便将目光移开了,他坐在窗户下边多少能暖和一点,只是几乎一天一夜滴水未进,让他多少有点撑不住。 他正晕着呢,头顶上的窗户突然发出一点声响。 季怀以为是错觉,但那声响又大了一些,他抬起头,便见那窗户被人从外面打开了一条缝,伸进来一只骨骼分明又修长的手。 季怀警惕地站起了身,窗户被猛地打开,外面的阳光洒了进来,他被刺激地微微眯了一下眼。 下一秒窗户又被人给关得严严实实,只是季怀面前多了个和尚。 “湛华!?”季怀实在是震惊,不知该震惊这和尚竟然敢翻祠堂的窗户还是该震惊他还拎着一大个食盒,总之无论哪个都跟这位高高在上的法师搭不上边。 然而湛华却仍旧一脸淡定,神情是万年不变的冷淡,他将食盒放下,抬眼上下打量了季怀一圈,才像是放下心来,开口道:“先吃些东西。” 季怀见他淡定如常的表情,都快怀疑是不是自己大惊小怪了,但当他喝了小半碗粥之后,脑子终于活泛过来,不可思议道:“你怎么溜进来的?” 季家的祠堂外面平日里便有许多家丁把守,之前季大奶奶为了防止他逃出去,硬是加了三倍的人手,这和尚到底是怎么躲过这么多人拎着食盒进来的? 湛华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问:“莲蓉糕,吃么?” 季怀喝了一大口粥,使劲点了点头,“吃。” 湛华看着季怀一口气吃了大半个食盒,知道他是真的被饿狠了,却没让他继续吃下去,只是将水递到他手中,“喝水。” 季怀是个被人伺候惯了的,拿过水来便喝,待他喝完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湛华露出了一个十分真诚又灿烂的笑容来,“多谢。” 湛华轻轻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他有些凌乱的衣服上,“受伤了吗?” “没有!”季怀挑了挑眉,还不忘冲湛华炫耀一笑,“昨儿个你不在真是太可惜了,没能看到我的英姿。” 湛华沉默着没有说话。 季怀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紧张,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想了想,有些郁闷道:“我原本也想好好解决的,但不管我说什么他们都觉得我是在狡辩,我实在是气不过才动手了……” 季怀没觉得这事有多么大不了的,哪怕他被关了一夜,直到方才湛华打开窗户跳进来之前他都觉得很无所谓,哪怕接下来他被打死都无所谓。 但是看见湛华的时候,他就突然觉得……有点委屈。 大概是从小到大还真没人对他这么好过,细心到连手上沾了点心渣都要用帕子给他擦干净。 他都快被感动地要皈依佛门了。 湛华给他擦干净手,然后将食盒收拾好,便准备离开。 “哎——”季怀突然开口喊住他,但等湛华转过头来,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憋了半晌才开口说了句:“谢谢。” 湛华冲他微微颔首,“明日我再来。” 季怀愣了一下,等湛华离开他才对着窗户道:“哦。” 然后就觉得挺莫名其妙的。 他同湛华认识不过短短几日,这和尚却已经对他如此掏心掏肺,甚至冒着这么大危险来祠堂给他送饭,莫非……他季怀的魅力已经如此之大,连庙里都要抢着他要他去做和尚了? 季怀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觉得自己暂时还不太想变成个秃驴,也许湛华只是想跟他做朋友呢? 患难见真情,同湛华这和尚做朋友听起来也很不错的样子。 季怀吃饱喝足,便觉得有些困了,打了个哈欠之后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与此同时。 季府某处。 一个相貌平平无奇的家丁半跪在地上,后背的衣服都被冷汗浸湿,战战兢兢地低着头。 从暗处传来了一道低沉的声音:“我不过出去半日,人便被关进了祠堂?” 那家丁额头滴下了一滴冷汗,使劲咽了咽唾沫,强迫自己冷静道:“主人恕罪,是七少爷打人在先,季王氏才下令将人关进祠堂,此事我们不好插手。” 站在暗处的人低嗤了一声。 跪在地上的人没忍住哆嗦了一下。 一阵沉默过后,暗处的人才沉声道:“他要是再出事,你们留着也没什么用了。” “是,主人。” 那家丁站起来,迅速地隐没在了园林之中。 “法师原来是在此处!”远远地从小路尽头走来位公子,正是四房芸娘的同胞哥哥季潭。 正赏花的湛华抬手冲他行了一礼,“季公子。” “可算找着法师了!”季潭忙回了一礼,神情急切道:“法师,芸娘她现下仍是高烧不退,之按您说的法子服了药,明明看着大好了,可今早不知为何又烧了起来,还请法师同我一道再看看芸娘。” “自然。”湛华点了点头。 另一边。 季大奶奶捂着心口倚在床头,闭着眼睛长叹:“作孽啊!” 季煜站在床边,抬手屏退了周围的丫鬟,走到窗户边将窗户关上,对季大奶奶道:“娘,咱们斗不过他们的,不如就将季怀——” 季大奶奶睁开眼睛瞪了他一眼,“季煜,季怀不管怎么样,都是季家的人,是我儿子。” 季煜沉默了一下,“可是娘,季濂季涓还有我不是您的儿子吗?季府这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的性命,您就不顾了么?” 这下换成季大奶奶无话可说了。 “作孽!”季大奶奶咬了咬牙,目光陡然变得冷沉下来。 —— 季怀倚着墙数完了整整三百多个牌位,终于听到窗户发出了响声,他走上前去打开窗户,便看见湛华站在外面。 哪怕见了湛华不是一次两次,他还是会忍不住赞叹上天赐予湛华的这副好皮相。 偏偏这等清姿卓绝的人物去做了和尚,每每想到这里季怀都忍不住扼腕叹息这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湛华将手中的食盒递给他。 季怀接过食盒放到一边,见湛华还站在原地不动弹,想了想便冲他伸出了一只手。 湛华看向他的目光中带着一丝疑惑。 季怀嘴角噙着抹不太正经的笑容,“不进来吗?” 然后他就成功地握上了湛华那只带着凉意的手。 湛华这次带来的东西比上一次要少,而且要清淡上不少,季怀翻了半天也没能翻到点肉沫。 湛华见他还不肯消停,终于开口道:“你伤还未好,不宜吃得过于油腻。” “可昨天明明——”季怀有点不甘心。 “昨天准备的匆忙。”湛华道。 季怀点了点头,歪了歪头冲他道:“好吧,有的吃就很不错了。” 湛华垂眸盯着食盒,“嗯。” 季怀快吃完的时候,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不过法师明日还是不要来了,祠堂看守得紧,被人发现难免要牵连到你,左右时间差不多了,估摸着顶多两天我就会被放出去了,饿上一两天不要紧的。” 湛华闻言皱了皱眉。 然而季怀忙着吃东西没有注意,还自以为分析得很在理,“……我觉得顶多两天,他们就放我出去了,一直关着我也没用是不是……” “明日给你带肉菜。”湛华忽然道。 季怀:“啊?” 湛华面无表情道:“吃不吃?” 季怀没忍住,咽了咽口水。 7、追杀 季家老太爷的名讳正是季铭。 季怀在祠堂里关了三天,干得最多的事就是跟老头的牌位大眼瞪小眼。 老头身量高且清瘦,哪怕上了年纪也是个俊老头,从前季怀还不是那么懂事的时候,老喜欢往他院子里跑,听他给自己讲故事,但是等他年岁渐长,明白了什么之后,便再也没往老头跟前凑过。 但不管怎么想,那老头看上去就是个普通老头,跟什么武林盟主是半点边都搭不着。 “我们季家自三百年前便在晚来城,族谱都摆在这里,你让我如何相信?”季怀震惊过一瞬之后便恢复了冷静。 “公孙止最初进入江湖众人便不知晓他的来历,他失踪后也有无数人在找他。”桓子昂道:“若他本来就是季铭呢?” 季怀端起粥碗来慢吞吞地喝了一口,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哦,那你们要将我带回去继承武林盟主的位子么?” 桓子昂哭笑不得道:“武林盟主从来都是能者居之,没有所谓继承一说。” 季怀皱眉,不悦道:“那你们抓我作甚?” 他话音刚落,外面忽然传来爆炸声,桌上的碗碟都随之一震,然后无数利箭穿过了窗户直直冲他们射来。 “趴下!”桓子昂高喝一声,一脚踹翻了桌子竖在两人面前,抓住季怀的后脖颈将他按在了地上。 季怀险些将方才喝进去的粥吐出来,还未等他定神,又被人一把扯住胳膊拽了起来,在一片刀剑声他听见桓子昂咒骂了一声,紧接着就被人推搡着出了房间。 季怀在混乱中不停地被人推来拽去,恍惚间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胃里忽然泛起一股恶心,他顾不得转头看身后战况到底是多么惨烈,快走几步扶住前面的树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别乱跑!”有人吼了他一句,但下一秒就声音一滞,捂着脖子倒了下去。 跟在他身后的十几个人同样如此,都是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 不远处又有人追了上来,季怀来不及细想,冲着前面树林拔腿便跑。 不管是桓子昂还是后来的这一拨,对季怀来说显然都不是什么好人,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暂且先保住自己的这条小命。 然而这一跑让他终于对自己的体力有了清晰的认知——当他竭尽全力跑得快要晕过去的时候,离他视线中的那片林子还有一大段距离,而身后的追兵已经越来越近。 就在季怀绝望之际,几声沉闷的爆炸声响起,四周霎时间烟雾弥漫,在一片白茫茫的烟雾中有人从身后一把揽住了他的腰,一只手捂紧了他的嘴,带着他一跃而起。 耳边呼啸的风声减缓,脚终于碰到了地面,刚一落地,季怀便感觉胃里一阵翻滚,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又吐了。 身后的人向前走了两步,递给了他一张手帕。 季怀接过来擦了擦嘴,声音虚浮道:“多谢。” 身后的人没有动静,他一扭头,便看见湛华正面无表情地站在他面前,目光一片冷凝。 季怀震惊地望着他,“湛华!?怎么会是你!” 湛华语气很是冷淡,“你吃了他们的东西?” 季怀被他盯得有些紧张,“就、就喝了小半碗粥。” “凤羽阁医毒双修,你中毒了。”湛华说着,伸手封住了他几处穴道。 季怀疼得直皱眉,“嘶,轻点轻点。” 湛华冷冷地看着他。 季怀揉着方才被他点过穴的地方,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他们要抓我?” 湛华眉心微蹙,“我怎会知道?” 季怀郁闷道:“也是,你一和尚怎么可能知道……不过你竟然会武功?” 湛华垂眸道:“不过是寺庙中修习的轻功,算不得武功。” 季怀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不管怎么说你都救了我一命,等回到季府——” 季怀说到这里声音一顿,突然意识到他已经回不去季府了,因为就是他的母亲和兄弟将他亲手送到了这些人的手上,甚至自始至终都没有同他解释半个字。 季怀一哂,“啊,季府可能回不去了,这份恩情就等我以后再报吧。” 湛华抬眼看了他一眼,沉声道:“你可想过以后怎么办?” 季怀之前吐得死去活来,现下脸色还苍白得厉害,他腿脚发软有些站不住,便往后退了两步靠着树干坐了下来,有些苦恼地抓了抓头发,“不知道。” 他等了一会儿没听见湛华说话,抬起头来望向他,就见湛华冲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季怀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湛华上前提起他的胳膊几步便带他上了树,方才他们二人站着的地方齐刷刷钉了几枚泛着冷光的暗器。 “哟,竟然是个和尚?”一名着玄色衣袍的年轻男人蹲在树上,半张脸都覆着金色的面具,另外半张脸却是棱角分明,十分英俊的模样,只是声音十分轻浮,让人莫名地喜欢不起来,“和尚,把手里那人交出来,我给你留个全尸。” 季怀浑身一僵,几乎是下意识地抓紧了湛华的胳膊,小声问:“你打得过他吗?” “打不过。”湛华低声道。 季怀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声音有点发颤,“你把我交给他然后赶紧跑,我、我来拖住他。” 湛华闻言偏过头看了他一眼,结果便看见季怀惨白的脸和豁出去的决绝神情,转过头看了那个面具人一眼,“不过带你一起跑还是可以的。” 他话音刚落,季怀便觉脚下一空,等他反应过来往下一看,便发现自己被湛华揽着腾空而起,那一瞬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延缓,他的余光甚至能瞥见湛华微微勾起的唇角,莫名地让这和尚带上了一股邪气。 然而这一个恍惚太短暂了,短到让季怀认为这是个错觉。 湛华带着他急速下落又迅速飞起,来回几遭之后,身后那面具人已经不见了踪影,然而他跟湛华也陷入了一个相当被动的处境里—— 他们已经进入了深山之中。 且迷了路。 季怀恹恹地坐在地上,整个人都难受地蜷缩成一团,也不知道桓子昂他们给他下了什么样的毒,哪怕湛华暂时封住了他的穴道,他现在还是想吐。 湛华观测完方位之后便从树上跳了下来,对季怀道:“外面还有凤羽阁和飞仙楼的人,我们恐怕一时半会不能出去。” “嗯。”季怀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恶心和疼痛让他难受地想哭,他低低地喊了湛华一声:“湛华……我难受。” 湛华原本一脸冷然正想着什么,闻言神色一顿,走到他面前蹲下来,拿起他的手腕给他把了把脉,眉头越皱越紧。 季怀只觉得吸进来的空气都散发着一股浓郁的腐烂气息,五脏六腑像是被人用手生生搅烂,他另一只手扯住了湛华的袖子,声音中不自觉带上了一丝哭腔,“我是不是要死了?” 湛华没有回答他。 季怀喃喃道:“要不你先把我杀了吧……太难受了……” 湛华又给他把了一会儿脉才放开他的手,见自己的袖子被他扯着想拽出来,结果硬是没拽动,他看着季怀那半死不活的样子,声音中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嫌弃,“不过是十分之一的毒性,再过片刻就好了。” 季怀闻言愣了一下,拧眉道:“可是……真的很难受。” 湛华从袖子中拿出了一个瓷瓶,从中倒出了一粒漆黑的丹药塞进了他嘴里,季怀瞬间苦得五官都皱在了一起,下意识要将药丸给吐出来。 湛华一把捏住了他的下颌,冷酷无情道:“咽下去。” 季怀已经难受地有些意识不清了,睁开眼睛委屈地望着他,眼尾有些泛红,像是湛华故意欺负他一样。 湛华被他这神情看得眉心一跳,不着痕迹地别过眼去,手上一个巧劲就让他将那药丸咽了下去。 季怀险些被噎死,他垂下头去咳嗽了几声,闭着眼睛昏昏沉沉蜷在哪里,手里却抓着湛华的袖子不肯放。 湛华一脸寒霜地坐在他身边闭目养神,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林间才传来簌簌的响动。 湛华睁眼,伸手封住了季怀的睡穴,原本半睡半醒间的季怀这下才彻底睡了过去,不用忍受那般难耐的苦楚了。 来人半跪在地上,抱拳道:“主人,查到了。” 湛华看了睡过去的季怀一眼,“说。” “将消息散播出去的是飞仙楼,飞仙楼楼主从映秋三个月前曾去过长虹谷,回来后便一直在闭关。” “从映秋?”湛华声音微冷,“不自量力。” 季怀醒过来的时候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然而这种疼同之前的那种痛苦比起来简直算得上是温和,他坐起来转了转有些僵硬的脖子望向四周,却没有看见湛华的身影,整个人顿时一愣,然后从地上猛地站了起来,“湛华!” 然而四周空荡荡的,并没有任何人回应他。 季怀心里一凉,声音带上了一丝慌乱,“湛华!你在哪儿!?” 8、山洞 就在季怀惊慌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道冷淡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怎么了?” 季怀猛地转身,就看着这和尚手中捧着堆果子一脸莫名地看着自己。 季怀原本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现在一看见他瞬间放下心来,若无其事道:“没事,你方才去哪儿了?” “去摘了些果子回来。”湛华说着,将手中的果子递给他一颗,“已经洗过了。” “谢谢。”季怀伸手接过来,放进嘴里咬了一口,酸涩微苦的口感险些让他直接吐出来,但是他余光瞥见湛华面不改色地已经吃了一整个,便皱着脸硬是将手中的果子一口口咽了下去。 然后湛华又给他递过来一颗。 季怀拿在手中犹豫了一会儿,在湛华的目光下试探地咬了一口,甘甜清冽,他的目光顿时一亮,伸手将果子递到湛华嘴边,开心道:“这个好甜!你尝尝!” 方才故意给他苦果子的湛华:“……” 湛华不想吃他啃过的果子,但是见季怀目光澄澈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竟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咬了一口。 确实挺甜的。 “是不是很甜?”季怀冲他笑。 “嗯。”湛华偏过头,眼底微恼,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恼些什么。 季怀两三口就将那果子给啃干净了,兴致勃勃地蹲在他跟前扒拉他手中的果子,“我们再找两个甜的,我猜这个一定很甜!” 湛华实在不明白这少爷开心的点在什么地方,不过是尝到了点甜头,便以为剩下的果子全都是甜的了吗? 着实幼稚。 季怀填饱了肚子,没也有之前那般难受了,就又开始生龙活虎起来,缠着湛华问:“那凤羽阁和飞仙楼到底是干什么的?难不成真的有江湖武林这一说?” 湛华本不想回答他这些愚蠢的问题,然而两个人干坐在这里也实在无聊,便同他大略讲了一讲。 季怀听完,大概听懂了湛华想要表达的意思。 凤羽阁——一群喜欢暗搓搓下毒的疯子。 飞仙楼——一群没脑子的花拳绣腿。 “这……”季怀愣了一下,“可是桓子昂说,长虹谷还有凤羽阁飞仙楼是武林盟前三的门派。” 湛华拿出帕子擦了擦手,漫步经心道:“武林盟不过一群草包,同街边杂耍的没什么两样。” 季怀觉得面前的湛华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具体却又说不上来,仔细一看,湛华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岁月静好的模样,便想,这也许就是出家人的境界吧。 “走吧。”湛华站起来对他道:“那些人很快就会追上来。” 季怀瞬间紧张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湛华身后。 “湛华,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季怀发现他似乎很有目的地在赶路,有些开心道:“你找到路啦?” “嗯。”湛华余光瞥了他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 在距离二人十几里外的某处山洞。 一袭红衣的娇俏女子懒懒地倚在洞口,吹了吹自己的指甲,冲旁边一脸冷酷的男子问:“主人怎么还没来啊?” “不知。”男子冷声道。 “啧啧啧。”女子浑然不在意他的冷漠,只自顾自说着:“主人一出去便小半年,人家都有点想他了呢。” 男子冷漠不语。 “明夜你这人可真没意思。”女子撇了撇嘴,“要不是主人有令,我才不会跟你一起来。” 明夜看了她一眼,“取血时需要将人的性命吊着,除了我没人能做到。” “是是是,就您能有这本事,其他人都不行。”她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片薄如蝉翼的小刀,娇笑道:“人家削肉剔骨的时候也很快呢,保证不等他咽气就让他变成个骨头架子。” 正跟在湛华身后的季怀突然打了个冷颤。 湛华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季怀搓了搓胳膊,“要不咱们先歇一会儿?” 湛华点了点头。 季怀不知道为什么松了一口气,找了个树荫大的地方坐了下来,冲湛华招了招手。 湛华走过去同他坐在一起,便听季怀道:“我想了一路,湛华,你还是不要再跟我一起了,等出了这山林咱们就分开吧。” “为何?”湛华问。 “你看这么多人都在追杀我,你跟我在一起只会被我连累……”季怀叹了口气,“没必要为了我搭上性命。” 湛华道:“若只剩你自己,很快便会被他们抓住。” “抓住就抓住吧。”季怀笑了笑,只是那笑容没能在脸上维持多久,“逢年过节的,你记得要多给我烧点纸钱。” 晚来城那些纨绔子弟不过是些酒肉朋友,季家的那些人他更指望不上了,到头来竟然要拜托湛华,这般想一想他混得也着实不怎么样。 湛华目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好。” 季怀这下真笑了,他忍不住感慨道:“你这般善良慈悲,以后莫要教人骗了才好。” 湛华用看傻子一般的目光望着他,在季怀眼中却被他理解成了伤心,便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没事!不就是一死嘛!” 湛华看他的目光更加和善了。 两个人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却是越走越深入山林,季怀有些不确定道:“湛华,咱们是不是走错路了?怎么越走越偏僻了?” 湛华脚步未停,声音带着股冷意,“没有走错,跟上。” 季怀不疑有他,赶忙跟上,未几,湛华终于停下了脚步。 季怀看着面前黑黢黢的山洞,只觉得阵阵阴风袭来,没来由地瑟缩了一下,“我们是要在这里过夜吗?” “嗯。”湛华应了一声,抬脚走进了山洞。 “哎等等我!”季怀跟在他身后进了山洞,前脚刚踏进去,脖子后面一阵凉风袭来,他只觉后颈一痛,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那女子提起季怀,跟在了湛华身后。 明夜已经在洞内等候,见到湛华,恭恭敬敬地冲他半跪行礼,也没有说半句废话,打开了洞内的机关,一阵轰隆声响过后,山洞壁上露出一个两人宽的暗道入口。 几人进入暗道,又一阵轰隆声,山洞瞬间恢复了原样,如同从未有人造访过。 “南玉。” “属下在!”女子将季怀随手丢在了一边,跪在湛华面前。 湛华却没有说话,名为南玉的女子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后背都出了层冷汗。 过了许久湛华才开口道:“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南玉松了一口气,道:“需要的药材都备齐了。” “嗯。”湛华的目光落在晕过去的季怀身上,很快又收了回去,“动手吧。” “是。”南玉起身走到季怀面前,手中的刀片转得飞快。 明夜将季怀提起来扔到了石头台子上面,对南玉道:“等血放一半你再动手。” 南玉点点头。 明夜拿起季怀的手腕,刀尖刚要碰到季怀的手腕时,湛华突然咳嗽了一声。 明夜手一哆嗦,险些直接将季怀的手给削下来,抬头惊疑地望向湛华。 湛华微微蹙眉,道:“之前他中了凤羽阁的毒,会不会影响药效?” “不会的主人。”明夜说:“您体内的毒极为霸道,凤羽阁给他下得毒根本要不了他的命,不会有影响的。” 湛华盯着季怀的脸半晌,没有说话。 明夜和南玉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道湛华是什么意思,都没敢动作。 湛华收回目光,声音冷淡道:“动手吧。” 明夜这次用刀划开了季怀的手腕,殷红的血顺着季怀掌心淌在了下方放置的一个瓷罐之中。 湛华盘腿坐在一旁打坐,明夜在认真放血,南玉在准备药材,过了约莫半刻钟,空气中似乎传来一阵轻微地响动。 湛华倏然睁开眼睛,低喝一声:“躲开!” 明夜和南玉下意识地服从命令向旁边一闪,数十枚泛着黑光的长针钉在了季怀躺着的石床之上,蛛网般的纹路在上面蔓延开来。 “哎呀真是教我好找。”来人站在他们面前拍了拍手,目光落在季怀正在滴血的手腕上还愣了一下,“啧,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能这般暴殄天物?” “半面罗刹权宁?”南玉嗤笑了一声:“怎么,在南疆混不下去又跑回中原来了?” 权宁闻言满不在乎一哂:“南疆虫子太多还热,还是中原待着舒服——” 话音未落,他便已经同明夜和南玉交上手。 在一片混乱中,季怀悠悠转醒,先是一枚长针擦着他的鼻子飞过,然后一片锋利的小刀贴着他的脸削断了他的一缕头发。 季怀一脸懵地眨了眨眼睛,然后手腕处传来一阵疼痛,他低头一看,见到那一手的血险些没直接昏过去。 下一秒有人用布条紧紧地缠住了他的手腕,将他从石床上拉了下来。 季怀踉跄了两步才看清拉自己的人是湛华,瞬间放下心来,“湛华,咱们快离开这里!” 湛华一脸严肃地冲他点了点头,拽起他便向暗道出口跑去。 “将人留下!”权宁高喝一声,一枚长针直直冲着季怀而来。 季怀尚且来不及反应,就被人一把揽住护在了怀中,只恍惚听见了一声闷响,抬头便看见湛华那张苍白的脸。 “湛华!”季怀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惊慌失措地望着他,“你——” “走!”湛华只是动作微微一顿,便将人扯了起来,带着季怀往出口跑去。 9、拦路 季怀没跑几步头就开始发晕,然而他看见湛华被血染红的雪白僧袍,使劲咬了咬牙,撑着一口气拽着湛华拼命地向外去。 然而及至洞口,两个人的脚步却慢了下来。 洞门外,桓子昂抱着胳膊冲他们微微一笑,“季七公子见谅,属下看护您不力,我便亲自来接您了。” 季怀白着一张脸,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将湛华挡在了自己身后。 湛华愣了一下,偏头看向季怀。 季怀下颌紧绷,抓着他的手甚至有些发抖,然而还是语气平稳道:“我跟你回去可以,整件事情跟他没有关系,你先把他给放了。” 桓子昂的目光落在了湛华身上,轻轻一点头,“好说。” 季怀松了一口气,他刚要转头同湛华交代几句,一道冷箭便擦着他的肩膀而过,直冲湛华心口而去。 几秒后,季怀目光惊悸的盯着湛华攥着那支箭的手,苍白的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暴起。 湛华随手扔掉堪堪刺到他心口的那支箭,神情漠然地望着仍然笑意吟吟的桓子昂。 季怀甚至能感受到湛华紧贴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 他目光愤怒地看向桓子昂,怒道:“你们怎么可以言而无信!?” 桓子昂一摊手,满脸无辜道:“七少爷,您这可就误会在下了,这冷箭可不是我们放的。” 季怀咬牙瞪着他,“不是你们难道还有别人?” “不是他们。”湛华抬手轻轻一拦,目光越过桓子昂诸人,落在了远处站着的一队人马身上。 季怀这才发现除了桓子昂这批人还有另一批,而且对方打扮神秘,全都穿着黑色的袍子,连根头发丝都看不清,更别提辨别对方的身份了。 桓子昂侧过身看了一眼,拍了拍手笑道:“哟,这场面可真是难得一见,竟然是仓空门的诸位,怎么上来就这般不客气呢?” 季怀听得云里雾里,心底却是一片冰凉,不管是什么势力,总感觉他跟湛华就是砧板上的两条鱼,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是死是活全凭别人心情了。 湛华看了一眼面色发白死死攥着自己手腕的季怀,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了一丝厌烦—— 也不知是在厌烦季怀的软弱还是在厌烦这些人的追杀。 然而季怀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一愣。 “只要你们护住湛华,你们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季怀对桓子昂道。 桓子昂微微诧异,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转了一圈,笑得有些意味深长,“季七公子可真是……令人吃惊。” 季怀拽着湛华将他整个人都护在了自己身后,像是要将自己当成个盾牌将人给护个结实,哪怕有冷箭也是先射在他身上,他只语气平静道:“你只说应不应。” 桓子昂一时摸不清湛华的真实身份,只当他是季家请来的一个和尚,便笑着道:“自然,七公子,一言为定。” 季怀咬了咬牙,“一言为定。” 他话音刚落,桓子昂便打了个响指,下一瞬间两方人马便混战在一处,刀光剑影中,季怀靠近湛华耳边轻声道:“谁都不要信,等会儿找机会逃走。” 湛华这下真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季怀原本抓着他的手腕,这下直接改抓着他的手,力道大到发抖,却还要强撑着对他说道:“相信我,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对湛华来说,这句话着实天真又可笑。 然而季怀抓着他手的力道却又大到令人感觉到了疼痛。 那只手的手腕上还潦草地缠着一圈布,血已经洇了出来。 湛华目光冷漠地盯着季怀的那只手,有些遗憾方才给他放血被人打断了,不然现在的季怀就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也不用说这么多废话,做这么些多余的事情了。 平白扰人心神。 11、暖和 入夜。 季怀坐在火堆旁,他看了一会儿跃动着的火苗,又看了一会儿闭目养神的湛华,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我身上是有什么东西吧?”他突然开口问。 湛华慢慢睁开了眼睛望向他,眼底没有丝毫温度。 季怀没看他,眼中倒映着火光,笑了笑道:“莫不是真跟话本中写的一样,我身上有什么藏宝图?谁有谁就会引来杀身之祸?” 湛华只沉默看着他。 季怀一哂,低声道:“所以我母亲他们才这般迫不及待地将我丢出来。” 湛华又阖上了眼。 季怀笑着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算是明白了从前先生教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湛华嫌他吵闹,眼也未睁,“本就如此。” “那湛华兄你呢?”季怀捡起根柴扔进了火堆中,“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为何要舍命救我?” 湛华眼皮都没动一下,波澜不惊道:“想救,便救了。” 季怀大声笑了起来,“就冲你这句话,你这个兄弟我认了!” 湛华嘴角抽搐了一下,撩起眼皮来望向他,声音淡定地问:“若我也别有所图呢?” 季怀听见这话卡了一下壳,然后没心没肺地笑道:“那你要我给就是了,你都救过我好几次命了。” 湛华嘴角勾勒出一个细微的弧度。 火光渐渐熄灭,灰烬还散发着余温,而季怀已经睡得不省人事。 这一天一夜虽奔波劳累狼狈不堪,但季公子睡姿依旧十分端正,只是眉头紧皱着,似乎是在梦中有许多不开心的事情。 当然现实中也开心不到哪里去罢了。 湛华起身走向洞外,早已等候在外面的南玉和明夜见状迎了上来。 “主人,要动手吗?”南玉垂头问道。 “暂且不必。” 南玉和明夜惊诧的抬头看向他。 “武林盟那群人这么费劲心力找了这么久,若不让他们好好斗一斗,岂不可惜?”湛华道:“你们二人暂且回去。” “可是您身上的毒?”南玉有些不放心。 “等看完戏,再解不迟。”湛华轻笑了一声。 这一笑让南玉和明夜不寒而栗,两人都垂着头没敢出声。 “一个月后,临州宝南县会有场寿宴,你们在那里等着。” “是。” 待两人离开,湛华转过身往洞内走了几步,而后才将喉咙憋下去的那口淤血给吐了出来,整个人都晃了一下。 他并非不想现在就要了季怀这条命解毒,然而他现下身受重伤,将自己的命完全交到别人手中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哪怕南玉和明夜对他忠心耿耿,他也从没完全信任过他们。 季怀此人倒是命大,现下这种情况还能勉强在他手上苟活几日。 第二日清晨,待季怀醒来,两人商议了一番,便决定一路往南,暂且出了这片密林。 “湛华兄,你真决定要跟我一起走吗?”季怀有些过意不去,“你会因为我陷入险境的。” “已然陷入。”湛华一脸高深莫测。 季怀一脸茫然地盯着他。 湛华:“……” 于是他换了一种比较容易理解的说法,“昨日几个门派皆看到你我二人在一起,我们同行或是分道,与他们而言无异,势必斩尽杀绝。” 意思就是我们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这下季怀懂了,叹道:“不都说冤有头债有主么,怎么武林中人都这般冷酷无情无理取闹呢?” 湛华沉默了片刻,“这叫不择手段。” “反正都不是什么好鸟。”季怀愤愤道:“上来就打打杀杀,连个缘由都不给。” 虽然愤慨,但是季怀却心中稍定,因为湛华那句要一起走。 季怀心中惭愧,却又有一丝可耻的欣喜,一夜之间所有的人和物都天翻地覆,哪怕他同湛华只相识短短几日,却已经开始下意识地倚靠他了。 他现在无权无势,更没有所谓的武功自保,更可怕的是怀揣着不知是何物的异宝遭许多人追杀,虽然嘴上说得轻松,然而心里到底是害怕的。 季府的环境再不顺心,他也是季府的七少爷,母亲是季家的掌门人,上面还有三个亲哥哥,哪怕关系冷淡如冰,该有的尊贵和体面是一丝都不少的。 然而现如今,他如同案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好在还有湛华。 他甚至因为之前有那么几个瞬间怀疑过湛华而更加愧疚。 湛华一路护他,为他受伤流血险些丢了性命,他不该这般寒了湛华的心。 季怀自己反省了一路,等傍晚两个人停下来歇息的时候,为了照顾受伤的湛华,他自告奋勇去捡些木柴来升火。 湛华伤势很重,闻言只轻轻点了点头,却还是有些不放心道:“别走太远。” 季怀只当他关心自己,冲他露出个温润的笑容来,“放心。” 湛华面色古怪地看着季怀离开的背影。 他从不在意别人的容貌,在湛华眼里,武功,权势,甚至金钱,都远比那副皮囊来得有用。 但是方才季怀冲他笑时,青年那模样却让他呼吸微顿。 季怀长得确实好看,温润如玉却不又失君子风骨,同他那一身纨绔作风着实不搭。 但这个他要季怀的命没关系,等季怀变成他的药引,再好看也不留存于世间了。 湛华很是无情地想。 或许可以因为他这般傻让他少受点罪,可以让他死得痛快一点。 湛华自觉仁慈心软了一次。 季怀对同伴在想什么恐怖血腥的事情一无所知,他将有些破烂的衣摆掖到了腰间方便捡木柴,天色渐暗,他也没敢走远,只在附近捡。 然而这对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来说也是项苦差事,从前不是握笔翻书就是接雪折花的手被木头上的刺划伤,脚底因为赶路磨出来的血泡也随着他的走动在隐隐作痛,头晕恶心一起袭来,他晃了晃身子,扶住了旁边的树,缓了一会儿之后,才继续弯腰拾柴。 他之前因为被母亲舍弃而心生死意,但那只是暂时的,现在湛华说会护他,他那颗被人冰透的心又暖过来了。 他一定得好好照顾湛华,报答湛华的救命之恩。 颇为艰难地捡完了柴,他才抱着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了他们歇脚的地方。 正在疗伤的湛华睁开眼睛,就看见少爷忙活半天捡来了一小捆柴,顶多烧个前半夜。 不过左右冷得不是他,他也没再开口。 季怀蹲在地上点柴火,点了半天都没着。 湛华撩开眼皮看了他一眼,无语半晌,“用干草助燃。” 季怀又不停歇地去找干草。 忙活半天,终于点着了火,季怀坐在火边,想同湛华说几句话,却发现他在闭目养神,也可能是在疗伤,于是便没敢打扰他,盯着那跃动的火苗,时不时加些柴。 目光越发模糊,眼睛也渐渐睁不开合上了。 湛华正在疗伤,忽觉肩膀一沉,伤口处传来一阵剧痛。 他不得不睁开眼,就看见季怀的脑袋靠在他肩膀上,睡得很沉,养尊处优的少爷皮肤白皙如玉,明灭的火光映在他脸上,让那本就温润的五官更好看了几分。 睫毛很长,鼻子很挺,唇色有些苍白…… 湛华猛得回过神,看向季怀的目光充满了浓烈的杀意。 扰人心神。 死有余辜。 他抬起手,缓缓地掐住了季怀的脖子。 其实也不需要多么复杂,先放干血,也是能解毒的,至于其他的好处不要也罢。 湛华这般想着,加重了手下的力道。 他只需用上五分力气,就能捏断季怀的脖子,还省了许多麻烦。 掌心传来季怀脖子上的温度,他甚至能感受到季怀皮肤下脉搏的跳动。 然后他的手被另一只温热的手抓住。 湛华目光一凛看向季怀,以为他醒了。 然而季怀只是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拿起来在下巴上蹭了蹭,可能是觉得还不够暖和,整个人都往他怀里靠了靠。 湛华浑身一僵。 那捡来的柴火终于被燃尽,只余零星火点,最后周围陷入了一片黑暗。 湛华神色阴沉地盯着那一堆灰烬,伸手想将怀里的人推出去。 没推动。 季怀梦见了幼时,冬日里他母亲赏了他一件披风,又软又暖和,周围很冷,他便将那披风穿上抱在怀里,总算暖和了一些。 他双胞胎哥哥要来抢,他便死死抱住,不肯给。 暖和。 他才不放。 湛华被他死死抱住腰,脸都快黑透了。 偏偏此时他身上的毒到了发作的时辰,浑身没有半分力气,只能任由他抱着。 季怀枕在他的颈窝处,温热的呼吸洒在脖子和脸上,成功让湛华的脸更黑了几分。 很好。 很好。 湛华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保持心情平缓,好让体内的毒发作得没有那般快,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然后便发现,这次毒发并未如同以往来势汹汹,那锥心蚀骨的疼去了三四分,便是这三四分,也教他好受了不少。 现在这姿势不知是他抱着季怀还是季怀抱着他,虽然足够让湛华杀意盛起,但是他却不得不承认—— 两个人靠在一起,比一个人要暖和。 15、暴躁 然而这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季怀第一次体会到晚上睡不着是什么感觉。 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脑子里翻来覆去一会儿是什么地狱海什么血蝶,一会儿是湛华舍命救自己时的场景,乱糟糟的。 半睡半醒间,他梦到了湛华。 是那次下雨天,那时候还没有现在这般热,雨水打在芭蕉叶上噼里啪啦,雨气氤氲中湛华撑了把油纸伞朝他望了过来。 那一眼又冷又淡,偏偏好看极了。 “季怀。”梦中的湛华在叫他的名字,“过来。” 季怀下意识地向他走了两步,停在了雨中,雨水很冷,季怀冻得有些发抖,然后他听见自己模糊的声音:“湛华,你不要骗我。” 湛华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站在雨中,穿着那身泛白的僧袍,不悲不喜地看着他。 雨骤然大了起来。 冰冷的雨水堵住了他的口鼻,让他难受到无法呼吸。 季怀开始本能地咳嗽挣扎,然后在一片嘈杂与火光中睁开了眼睛。 “走水了!走水了!” “快救火!去……去提水来!” “客人在里面……快!” 外面的声音在火中变得遥远又模糊,季怀抹了把脸,却摸到了一脸的水。 一块湿帕子从后面捂住了他的口鼻,季怀一惊,就听到了梦里熟悉的声音,“是我。” 季怀转过头去,借着火光看清了站在身后的人。 是湛华。 “跟我来。”湛华冲他伸出了一只手。 季怀攥住了那只手。 清瘦,冰冷,却又奇异地让他感到了安心。 湛华并没有带着他往外走,而是冲向了火更大的地方。 季怀来不及阻止,就被人牢牢箍在了怀里,头被对方强硬地按到了肩膀处,顺势护住了他的后脖颈。 季怀感觉到他们在不停地坠落。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终于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季怀被摔得头昏脑胀一时没能爬起来,紧接着就在混乱中听到了一声闷哼。 “湛华!”季怀赶忙爬起来,在一片黑暗中抓住他的胳膊,“你是不是受伤了?” 湛华收回手中的刀,将旁边尚且温热的尸体靠在了墙边,反手抓住季怀的手腕,“没事。” 季怀松了口气,然后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不由又紧张起来,“这里是什么地方?” “徐家的密室。”湛华声音忽然顿了顿。 季怀只听咔嚓一声,原本漆黑的密室中瞬间亮如白昼。 原来两人现在正站在一处甬道的尽头,而前面,是一处占地极广的空地——说是空地也不够准确,因为空地四周有十几根支撑的柱子,上面涂着鲜艳的红色颜料,上面缠绕着手臂粗的铁链,上面挂着些黑紫色的絮状物。 柱子的顶端镶嵌着无数拳头大的夜明珠,将整个密室照得亮如白昼。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诡异的响动,季怀刚想转头去看看,就被湛华按住了后脖颈。 “没事。”湛华没有松手,动作中带着不易察觉地强硬。 季怀于是没有回头。 两个人的身后,七八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有一个甚至已经将手伸到了季怀的脚后跟附近,只需一点便能触碰到季怀。 那人已经咽气,瞪大了眼睛盯着季怀,一副心有不甘的模样。 湛华微微偏过头,冷漠地看了那具尸体一眼,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嘴角,带着季怀走进了那间诡异的密室。 一阵阴冷潮湿的感觉瞬间从脚底席卷全身,季怀警惕地看向周围,然而只有诡异的寂静,他忍不住朝着湛华的方向凑近了几步,“咱们来这里作甚?” 湛华看了一眼他脖子上面缠着的布条,旋即移开了目光,“来制药。” 季怀不明所以,“这里有什么药?” 没等湛华回答,脚下的地面忽然又震动起来,季怀本能地想抓住湛华,然而这一次却扑了个空。 失重的感觉并不美妙,季怀甚至没来得及出声,低头便看见了下面泛着冷光的刀林,无数锋利的刀尖对着他,只需几个呼吸他便要被这些锋利的刀剑刺穿。 “湛华!”季怀下意识地求救。 然而回应他的只剩回音。 季怀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下一瞬就被人捞进了怀里,熟悉的味道浸入鼻腔,季怀紧紧地搂住对方的脖颈,脸色惨白。 两个人就这么悬空挂在半空,仅凭着一把插入墙壁的刀支撑着体重,碎石不断地掉落,他们随时都可能掉下去一命呜呼。 季怀劫后余生惊魂未定,便听见湛华对他道:“跳下去。” 季怀低头看了看泛着冷光密密麻麻的刀林,咽了咽口水,“往哪儿跳?” “西南方向,那里的刀是残刀幻象。”湛华道。 支撑两人的刀又毫无预兆地往下滑落了一段,湛华握着刀柄的手背暴露出一条条狰狞的青筋才勉强停住,“我数三声,一起跳。” “好。”季怀点点头。 “一。” “二。” “跳!” 季怀咬着牙,借着湛华的力道,从高空中朝着西南方向跳了过去。 那时候的他突遭变故初涉江湖,毫无自保能力,他还没有认识那么多人,经历那么多事,后来再看,当初那场于他而言生死攸关的惊险不过寻常,甚至乏味。 然而他却清晰地记得湛华身上淡到发冷的气息,衣袖自风中掠过的声响,密室里独有的潮湿与闷热的味道。 还有落地的那一刹那,自心中升腾而起的欢欣。 那欢欣不仅夹杂着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有对湛华毫无保留地信任之后得以安心的轻松。 大约便是从那时起,湛华会保护他这个念头便根深蒂固地扎根在了心底,缠绕住他的心脏,浸透在了他的血液里。 季怀喘着气,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来。 衣袖缠绕在一起,很好地掩盖住了那两只紧紧交握在一起的手。 然而谁也没有先去松开,仿佛他们现在还在半空中,面对着下一秒的生死未卜。 两个人就这么看着对方,他们离得很近,近到任何人稍微往前倾,便能碰到对方的鼻尖。 呼吸交缠在一起,季怀从湛华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 湛华依旧是那副令人难辨喜怒的表情,若不是他还攥着自己的手,季怀会以为他要杀了自己。 不得不说季怀在某些方面有着惊人的直觉。 从湛华听到季怀喊自己名字抽刀跳下来的那一刻,湛华便恨不得直接杀了他。 明明早就给季怀安排好了死亡的结局,偏偏还要多此一举下来救他一命。 甚至到现在湛华都没能给自己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这让他感觉到无比的暴躁。 暴躁到想将季怀按在墙上,咬他的脖子。 16、真相 坑底布满了真真假假的刀,这些刀俱是刀尖向上,对着十多米的高空,不管是谁落在这里,保管死得痛痛快快。 季怀跟在湛华身后,在那片刀林里绕来绕去,小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两个人终于挨到了冰冷的墙壁。 湛华松开了一直握着他的那只手。 季怀的手掩在袖子里面,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指腹,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冰冷的余温。 他偏过头去看向湛华,终于问出了心底的疑问,“为什么?” 这问题问得太过宽泛,乃至提出问题的本人都有些不确定自己到底在问什么。 为什么一直身体康健的季老太爷突然去世? 为什么堂妹堂哥要费尽心思地暗害他? 为什么母亲和亲哥哥都这么痛快地抛弃了他?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追杀他? 为什么湛华要这么一路舍命保护他? 方才在半空中的那一瞬,他真的以为自己会死。 都说人死前会想起自己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人,而那一瞬间,季怀可悲的发现他竟然谁都想不起来,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和浓烈的恐惧。 以及遗憾。 遗憾他竟没能好好同湛华告个别。 “仓空门的人追来了,徐望想出了个放火的蠢主意来混淆视线。”湛华冷嗤一声:“看来权宁被他们缠住了。” 季怀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但很快就被湛华的话带走了,“权宁就是戴着半张面具的那个?” “嗯。”湛华沉声道:“权宁如今效力飞仙楼,此人行事诡谲狠辣,颇善用毒,他半张脸因为毒素入体尽毁极为可怖,只能以面具遮挡,故江湖人称半面罗刹。” 季怀突然觉得怀里那颗小小的狼牙变得无比危险起来。 “那桓子昂呢?”季怀不得不及时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还有什么仓空门。” “桓子昂是凤羽阁副阁主,有一半异族人血统,生得一双碧眼,善用暗器。”湛华这回出奇地耐心同他解释,“仓空门来历成谜,门主不知何人,与朝廷有牵扯,加之手段残忍,武林中人一般不愿意同他们作对。” 季怀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角,“那……你呢?” 湛华转过头来看向他。 季怀笑了笑,“你这么厉害,应该也是个大门派。” “无名之辈而已。”湛华见他笑得一脸无辜,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说起来咱们怎么上去?”季怀抬头看了看高处,结果不小心扯到了伤口,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看看。”湛华伸手要去解他脖子上的布条,结果冷不防季怀退后了一步,躲开了。 气氛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没事。”季怀干笑着摸了摸脖子,一时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躲,找补道:“就是不小心扯了一下。” 湛华目光微沉,收回了手。 季怀贴着墙壁,冰冷又潮湿的感觉从后背渗入,让他浑身有些发抖。 “底下应当有出去的暗门。”湛华道。 于是两个人便贴着墙壁边缘开始摸索,季怀走了十几步之后忽然摸到了一处不平整的地方,顿时惊喜道:“湛华,这里有——啊!” “别按!”湛华远远地同他喊了一句。 然而这句话到底是喊晚了,话音未落,季怀已经消失在了原地,地面轰隆作响,原本寂静不动的刀林开始飞快地变幻位置,让湛华过去都变成了一件难事。 季怀这次倒没有掉下去,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他回想了一下方才的感觉,推测自己应当是不小心按到了暗门的开关,于是他便返回身去想再将暗门打开,谁知费了半天功夫都没能成功。 季怀靠着墙壁歇了歇,最安全的办法就是呆在原地不动等着湛华来找他,谁知一股巨大的推力将他猛得扬起。 季怀感觉自己像是被装在瓶子里的蛐蛐,被晃得七荤八素,不知道过了多久,这瓶子终于消停了下来,石头与石头之间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传来,紧接着一道亮光出现在了他眼前。 季怀费劲巴拉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赶在那门口关闭之前爬了出去。 一头扎进了灌木丛里,他刚要站起来,一只胖乎乎的狸花猫冲他喵喵直叫唤,然后翘起尾巴耀武扬威的走了出去。 “没事,是猫。”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季怀瞬间不敢动弹了。 连日来被追杀的情况终于让他清醒了很多,在对方是敌是友都不明确的情况下贸然出现,未必就是件好事。 “主子怎么还没将人带出来?”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甚至有点耳熟。 “该不是碰上权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权宁被仓空门的人缠住了,没这个时间……那个季怀活着就是个威胁,主子竟然能忍到现在。” 季怀听到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上次在山洞里算他运气好,我药都准备好了,就差他这味药引子了。”男人的声音有些抱怨,“再不动手那些药又要重新准备。” “明夜,你说主人到底为什么要一直将季怀带在身边?”那女人疑惑道:“难不成真看中他的美色了?” 那个叫明夜的男人被口水呛了一下,“别胡说八道。” 两个人的声音忽然一顿,“主人!” 季怀一动不敢动,瞪大了眼睛,然而眼前被密实的枝叶遮挡住,他只能看到一片绿叶。 然后他听到了“主人”的声音。 眼前那片绿叶变得模糊起来,他以为自己会冲动,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是出奇地冷静,冷静到呼吸都没有任何变化,冷静到眼前有些眩晕。 那道声音季怀太熟悉了。 不久前他还同这道声音的主人交握双手生死与共,决心抛却那些似是而非的怀疑和猜测。 然而他现在却听到湛华在说: “找到季怀,直接杀了。” 震惊、错愕、不可置信,然后是从心底涌到喉间的难过和酸涩种种复杂难以描述的情绪将他湮没,他疼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季怀从前以为心如刀绞只是话本里的无病呻吟,然而此时却切实地感受到了。 湛华几人又低声说了些什么,便传来渐远的脚步声。 季怀眨了眨眼睛,眼前模糊的叶片终于有清晰起来,他低下头,借着枝叶缝隙里透出来的光,看见了地上洇湿的那一小块土地。 ? 季怀有些不可思议地抬起手想摸把脸,结果一抬手,掌心是已经快要干涸的血。 竟然没感到疼。 季怀呆呆地盯着手里的血,又想起来自己脖子上迟迟未好的伤口。 他极少受伤见血,因为怕疼,所以对自己的身体格外爱惜。所以他怎么可能感觉不到脖子上的伤口到底是新还是旧。 他只是想和湛华一起,逃命也好,找个地方从此隐居也好。 不过是一些小伤口,和一点血而已,他可以装作看不见,不知道,只要湛华还在他身边。 其实也没有那么疼。 然而当初那些混沌的猜测和疑问如今变得清晰明了,突然让季怀有些唾弃自己。 他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小心翼翼拨开了前面遮挡视线的灌木丛。 其实没有人会真正在乎他,随时都能将他丢弃——季怀早就知道这件事情,却还是一遍一遍地对身边的人寄予希望。 像只记吃不记打的畜生。 季怀笑了笑,突然觉得心脏没有刚才那么疼了。 他只是有些难过和遗憾。 17、好人 季怀仰起头看了看几米高的围墙,叹了口气。 爬不上去,就算爬上去他也不敢往下跳。 季怀果断放弃。 前院传来了嘈杂的刀剑声,不时还能听到声声惨叫,季怀弓着腰沿着后院的围墙转了一圈,在一片牡丹花丛下发现了一个狗洞。 季怀犹豫了不到两秒钟,脱掉外面显眼的华贵外袍便钻进了那个狗洞,顺利地从一个犄角旮旯里爬了出来。 外面是一条阴暗狭窄的小巷,季怀伸手从墙上抹了把墙灰,然后往自己脸上糊了好几下,一边往外跑一边扯乱了自己的头发,将头上的玉簪揣进了怀里。 时值正午,阳光正盛,季怀热得快要喘不过气,脖子的伤口疼得惹人烦躁,他扯下脖子上包裹伤口的布条,缠在了自己手上。 小巷尽头通着一条大街,街边商铺林立酒旗飘摇,街上人来人往,小贩沿街叫卖,全然不知隔了一条街的地方正在刀剑相搏。 季怀贴着街边垂下头匆匆地走着,身后传来了叫嚷声。 “干嘛呢!” “转过头来看看!” “不是,滚!” “什么人啊……” 季怀匆匆转过头看了一眼,是穿着徐府家丁衣服的仆人,这些人冲进了人群里,专门逮着年轻穿着华服的公子哥看。 季怀转过头,见前面有三五个乞丐蹲在台阶上,拿着竹竿在敲自己跟前的破碗。 季怀在离他们不远处蹲了下来,前面是个馄饨摊子,摊主正忙着煮馄饨,他刚巧蹲在那大炉子后面,街上的家仆匆匆自馄饨摊前而过,压根没注意到季怀。 等人走远了,季怀才起身,走到那馄饨摊子前问:“大叔,请问这附近可否有当铺?” 那大叔看了他一眼,给他指了个方向。 一刻钟后,季怀拿着玉簪子换来的二两银子,混在了一队正在出殡的队伍里,出了城。 阳光照得人眼疼,耳边是送葬人的痛哭声,扬到空中的黄色纸钱纷纷飘下,落到树枝黄土里,又被人踩进泥里。 青年攥着手里的二两银子,站在漫天黄纸钱中,举目四望,一片空荡。 竟是无处可去。 “他去得早,终身未娶,一个子嗣都没留下。”旁边突然有人跟他说话,大约是将他误认成了来送葬的哪个远方亲戚或者哪位好友。 “啊。”季怀有些茫然地应了一声。 “前年冬天我同他借银子他二话不说便借给了我……他是个好人。”那人有些哽咽,“我跟他约好下个月进京赶考,一起金榜题名的。” “但他没有遵守我们的约定。” 季怀抿了抿唇,声音有些干涩,“节哀。” 可人终归是有哭累的时候,心中再难过,也流不出眼泪来。季怀听着周围哭声渐弱,黄纸飘零,长日灼眼。 他冲死者的方向一揖到底,然后离开了。 季怀没有去城外破庙去找权宁,他现在不敢再信任任何人,在驿道边的茶馆换了点干粮。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1 他依稀记得从前学过的一句诗,年少时便觉得很好,于是他便决定向去往江南。 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到江南。 湛华那两个属下不知道什么时候便追上来,到时便是他的死期。 季怀倒不是不能接受死亡,终归他还是不甘心的——被湛华耍得付出满腔真心,傻得都要冒泡。 只是季怀没想到,追到他的是权宁。 约莫是几天后的夜里,季怀坐在火堆前烤鱼,被鱼刺卡住,咳个半死的时候听见了头顶上传来一声嘲笑。 季怀抬头,险些被火光照耀下的金色面具闪瞎眼。 权宁从树上跳下来,随手捡了根树枝拨拉了拨拉快灭掉的火堆,毫不掩饰地嘲笑他:“瞧你这点出息。” 季怀一气之下终于将那根鱼刺呕了出来,隔着火堆瞪着他。 权宁抬手一挡,嬉笑道:“季七公子,你可别这样看我,我怕我把持不住。” 季怀没被鱼刺卡死,险些被他这句话给噎死。 权宁露出来的那半张脸笑得有几分邪气,“你要不要跟我好?” 季怀恶狠狠地咬了口鱼肉,被腥得泛恶心,“不。” “别这么急着拒绝。”权宁绕过火堆坐到他旁边,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很轻浮的凑到他耳边吹了口气,“我起码不会要你的命,能护你周全,怎么样?” “我不是断袖。”季怀的鱼是彻底吃不下去了,“权公子还是另寻他人吧。” 权宁顿了顿,大声笑了起来。 季怀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 权宁笑道:“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喊我权公子,哈哈哈哈哈!” 季怀面无表情地想推开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然而权宁的力道很大,不仅不让他推开,反而将他搂得更紧了点,目光落在他脖子的伤口处,笑得极为暧昧,“阿怀,你看看你脖子都被那秃子咬成什么样了。” 季怀被这声‘阿怀’喊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有些恼怒地沉下声:“请你自重。” 权宁却偏生像被他惹起了兴趣,黏在他身边兴致勃勃地盯着他的脖子,跃跃欲试道:“阿怀,我能不能也咬一口尝尝?” 季怀:“……” 见他不悦,权宁又退一步,自以为体贴道:“若你怕疼,我只舔一口?” 季怀气得额头青筋直跳,见他竟真的凑了上来,慌忙一推,“你——” “放开他。”一道带着杀意的声音由远及近。 噼啪。 木柴爆开了火星,季怀闻声望去,在火光中看见了湛华那张冷淡的脸,浑身一僵。 权宁利落地扣住季怀的肩膀将人带着站了起来,手臂暧昧地搭在季怀的脖颈处,却随时能取走季怀的性命。 “你吓着我家阿怀了。”权宁转过头对季怀笑嘻嘻道:“不怕不怕,哥哥保护你。” 季怀没工夫搭理他,只是盯着火光对面的湛华。 湛华依旧是那副冰冷沉默的样子,冷静到快让季怀以为要杀自己的是另一个人。 湛华的目光扫过权宁搭在季怀脖子上胳膊,落在了季怀的脸上。 “怎么走了?”湛华问。 季怀险些被气笑,他反问道:“你要杀我,我为什么不走?” 湛华愣了一下,“权宁告诉你的?” 季怀咬了咬后槽牙,死死地盯着他,“我亲耳听到的。” 湛华的神情却出奇地平静,他道:“我缺味药引子,你正合适,杀你是早晚的事。” 季怀怒极反笑,“那还真是让你煞费苦心,要我的命直说便是,何必一路上惺惺作态,平白扰人心神!” 湛华一贯冷淡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波动,看上去像是有点疑惑,“药引需活体入药,保护好你周全是必须的。” 何况,若真说扰人心神,也是季怀在先,现在反倒倒打一耙。 季怀只觉一口血堵在喉咙中不上不下,憋闷得让人发疯。 湛华每多说一个字,都在说他季怀自作多情一厢情愿,季怀咬得牙根发疼,舌尖尝出了铁锈味,他笑了笑,“好啊,既如此,那我便先谢过你这一路相护之情,但比起做你的药引子,我情愿死在别人手里。” 湛华皱起眉,看了权宁一眼,“所以你要同他做断袖?” 季怀恨不得直接掀起火堆扣到他头上。 权宁得意一笑,“哈,看来我还是比你更讨季公子欢心。” “他体内带毒。”湛华语气认真地同季怀道。 权宁的笑戛然而止,看向湛华的目光带上了森然的杀意。 季怀嘴角微微抽搐,他身边的权宁暴躁到杀气四溢。 “他还毁容了。”湛华平静地再补一刀。 权宁大怒,“你个中毒头发都掉光了的假和尚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湛华冷冷睨了他一眼,“解了毒便能长出来。” 季怀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湛华,你是在劝我?” “是。”湛华说道:“权宁非良善之辈。” “那你是好人吗?”季怀问。 “不是。”湛华答。 “那你又是以何种立场来劝我?” 18、傻子 权宁放声大笑起来,“阿怀,你竟还指望着一个魔头有心不成?他劝你自然是因为看不得你白白死在别人手里,等你落到他手里,先把你放血熬干,再抽筋扒皮磨成粉,一点渣都不会给你剩下,真正的死无全尸、挫骨扬灰。” 然而季怀到底是不死心,死死地盯着湛华问道:“当真?” 然而湛华一直沉默着,像是默认了权宁所说的话。 分明是盛夏,季怀却觉得浑身发冷。 权宁将下巴抵在季怀的肩膀上,懒洋洋地笑道:“阿怀,你若叫我一声好哥哥,我便替你杀了这负心汉。” 季怀抿了抿唇,“你若打赢了他,我便跟你走。” 权宁眼睛一亮,偏过头望向他,“阿怀,此话当真?” 季怀点了点头。 “那我今日定要将这厮挫骨扬灰,好让我家阿怀开心开心!”权宁仿佛是真的很开心,一开心便更像个疯子。 他指间不知何时夹了毒镖,话音未落便松开季怀,身形如电般冲向了湛华。 然而湛华的反应似乎有些迟钝,险险地躲过擦着喉咙的毒镖,才开始还手。 权宁身形诡谲不定,招式更是阴狠毒辣,每一招都直取湛华死穴,更有防不胜防的蛊毒,稍有不慎便能让人命丧当场。 湛华每一招都堪堪避过,与其说是打架,倒不如说是在躲,惹得权宁怒骂:“孙子!你有本事别躲!” 湛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宽大的袍袖一扫,几枚毒镖被甩到了树干上,发出几声闷响。 这种无声的挑衅有时候更能激怒对手,权宁暴喝一声冲向湛华,然而半路却被一男一女用刀剑拦住。 正是来迟的明夜和南玉二人。 权宁被他们拖住,下手开始愈发狠辣。 季怀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远,夜色浓郁,他甚至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往哪个方向跑的。 季怀一边跑一边想,自己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学会了面不改色地说谎,将从前先生教地仁义礼智信都喂到了狗肚子里去了。 然而大约是报应,他刚这般想完,下一瞬就被人从身后提住了衣领掼到了旁边的树上,后背结结实实地砸在树干上,疼得他险些呕出了血来。 冰冷的手指掐住了他的脖子。 “跑什么?”湛华熟悉的声音里带着十足的冷意。 季怀甚至听出了点愤怒的味道。 脖子上的手指逐渐收紧了力道,黑暗中季怀看不见他的脸,但是却听见那声音越来越冷,“不小心没看好你,便要跑这么些天。” 季怀快要喘不上气来,他死死地抓住湛华的掐着自己的那只手,咬牙道:“不跑等你将我挫骨扬灰么?” 湛华道:“人死之后是不会有感觉的。” 季怀怒极反笑,“那你就快杀了我,跟我废什么话!” 湛华掐着他脖子的力道却微微松了一些,“落在我手里起码能死个痛快,若是落到权宁手里,只会让你生不如死。” 季怀艰难地咳嗽了两声,闻言冷笑:“那可不一定。” 湛华听出了他语气里的讽刺,沉声道:“你当真对权宁有意?” 季怀心中涩然,他扯了扯嘴角,“有何不可?” 脖子上的力道猛然收紧,正正好好按在他脖子上伤口处,季怀闷哼了一声,额头的冷汗瞬间就落了下来。 这回季怀切切实实从湛华的声音里听出了怒意,“此人绝非良配。” 季怀疼得声音有些发虚,然而还是艰难地笑出了声:“不是他……难道是你吗……” 掐着脖子的手骤然松开,季怀没了支撑,整个人跌到了地上,猛地呼吸到新鲜空气,他几乎要将心肺都要咳出来。 远处天色渐渐破晓,季怀终于隐隐约约能看清楚湛华的脸。 那双好看的眼睛里面褪去重重伪装之后终于露出了冰冷的杀意,看着他的神情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季怀有些脱力地倚在树上笑了起来。 湛华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笑什么?” “笑我是个傻子。”季怀敛起笑,“笑我识人不清,死得窝囊。” 湛华伸手抓住他的前襟将人提了起来,“我暂时不会杀你。” 季怀早就没力气反抗了,他自暴自弃道:“我觉得你还是快点杀了吧,毕竟我这么抢手。” “季怀。”湛华声音里带了一丝警告,阴沉沉的盯着他。 季怀眼底满是嘲讽,然而他却不想过于失态,不能没了命还要失了气度。 可是偏偏心里难受得厉害,那股酸涩难言的滋味甚至逐渐盖过了死亡的恐惧,让他忍不住话里带刺。 他以前没有喜欢过什么人,虽然平日里作风纨绔,然而若是有人真的动了心要贴上来,他定然是要躲得远远的。 然而头一次这么不管不顾喜欢上个人,却是这么个结果,让他看起来就像个笑话。 季怀被他拽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湛华的力道很大,季怀觉得自己的手腕快要被攥碎了,然而他心里堵着一口气,愣是一声没吭。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湛华才停了下来,松开了他的手腕。 季怀找了个树荫坐了下来,白着一张脸揉着自己的手腕,没过多久,头顶便多了片阴影,一阵衣物悉娑声过后,湛华坐在了他对面。 湛华伸手要碰他的脖子,季怀下意识地便要躲,下一瞬却被牢牢地捏住了后脖颈。 季怀浑身一僵。 “别乱动,我看看你的伤。”湛华离得他更近了些,呼出的气息喷洒在了他的侧脸上。 季怀咬了咬牙,梗着脖子不肯动,愤愤地瞪着他。 湛华皱了皱眉,“天太热,会化脓。” 季怀冷笑一声,依旧不肯动。 湛华离得他极近,那双带着冷意的眸子直直地望着他,“季怀,你是不肯再同我说话了吗?” 季怀闭上眼睛,似乎连看都不想再看他一眼了。 脖子上的布条被人熟练地解开,露出了里面惨不忍睹的伤口。 季怀这几天忙着逃命,哪里还有心思管脖子上的伤,加上现在天气渐热,原本就骇人的伤口已经烂了大半,看着有些触目惊心。 湛华手下的力道有些重,季怀痛呼了一声,猛地挣开了他。 湛华面色发沉,正要开口训斥,便对上了季怀通红的双眼,要说的话便噎在了喉咙里,顿了顿才放缓了语气道:“我轻一些。” 季怀的眼睛看上去却更红了,他恶狠狠地将衣领拉上来盖住脖子,手却有些发抖,将领子扯得乱七八糟。 湛华叹了口气,抓住了他抖得越来越厉害的手,“你现在还不会杀人。” 说完,他从季怀的袖子里拿出了一把匕首,上面带了些血迹。 湛华挽起他的袖子,露出的手臂里面有几道纵横交错的伤口。 “藏匕首的时候刀刃不要对着自己。”湛华将匕首放在他的手心,握着他的手一起攥住了那把匕首,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心口,“下定决定杀一个人,出手时不可有半点迟疑。出刀时不要手腕用力,用腰腹的力量带着手腕,像这样。” 一股巨大的力道带着季怀的手和他手中的匕首刺向湛华的心脏。 “够了!”季怀崩溃地吼了一声。 刀尖堪堪停在了湛华的衣袍上,白色的布料被风一吹,擦着刀刃而过,染上了一点血。 “没有杀意,杀不了人。”湛华拿过他手里的匕首,随意扔在了地上,撕了块布条将季怀胳膊上的伤口缠住,“只会伤了自己。” 季怀的伤口都被湛华仔仔细细地抹上了药,他看着季怀脖子前的淤青,不悦道:“权宁伤的?” 季怀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 湛华先是被他盯得莫名其妙,接着后知后觉想起了两个时辰前自己掐着他的脖子将人掼到了树上。 一阵沉默过后,湛华又伸手要扯他的前襟。 季怀终于忍无可忍,恶狠狠地拍开他的手怒道:“你干什么!” “看看你背上的伤。”湛华道。 “一点淤青,坏不了你的药引子。”季怀冷冷地看着他。 “不是因为这个。”湛华一把将人扯过来按住,语气里带着不容辩驳的意味,“是我想看。” 季怀沉默半晌,指着自己问他:“你是不是要杀了我做药引子?” 湛华点了点头。 “我后背上的伤会影响药效吗?”季怀又问。 湛华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想看?”季怀问。 湛华皱了皱眉。 季怀语气不善道:“你现在不用再装模作样了,演得再像我也不会再相信你了,难道还规定药引子死的时候必须心甘情愿愉悦舒畅吗?” “……没有这种说法。”湛华按住他的肩膀,目光落在他灰扑扑的破烂外袍上,缓缓道:“我只是不喜欢。” 季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不喜欢你身上有伤。”湛华眼底不自觉带上了杀意,“不喜欢你到处乱跑,不喜欢你跟着权宁。” 他说着眉头拧得更紧了,“更不喜欢你不跟我说话。” 季怀面无表情地指着脖子上的伤,“你咬的,你掐的。我跑,因为你要杀了我。不跟你说话,因为你骗我,我生气。” 他深吸了一口气,“懂吗?” 湛华沉默了半晌,“我不是傻子。” 季怀嘴角一抽,气闷地别过了头。 19、交易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季怀觉得自己没有生气的资格。 但是作为一条注定要死的鱼,季怀决定不委屈自己。 湛华沉默着给他的后背擦药。 紫青色的淤痕在白皙的皮肤上看着格外触目惊心,清瘦的肩胛骨在他的掌心之下有些硌,但是很漂亮。 湛华皱了一下眉,把衣服给他披上。 季怀胡乱地把衣服穿好,觉得湛华实在是多此一举,他已经有些摸不清湛华的态度,但是很显然湛华想要他的命这个事实不会改变。 多大仇啊。 季怀心想,就算是血海深仇人家顶破天也就是抽筋扒皮挫骨扬灰,这个混蛋还要将他做成药引子吃下去。 季怀有点反胃,加上之前他吃的那条鱼可能是没有烤熟,他只觉得胃里一阵抽搐的疼,跑到树边扶着树哇得一声吐了出来。 湛华刚放好药瓶的手一僵。 季怀吐得昏天黑地。 湛华起身站到他身后,沉默良久,“我碰你让你恶心成这样?” 季怀蹲在地上,胃里直往上返酸水,没工夫搭理他,等到酸水也吐不出来,他才有些脱力地扶着树站起来,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 “走了。”湛华起身道。 刚坐下的季怀:“…………” “走不动。”季怀靠在石头上,面色苍白的闭上眼睛,“你就在这里把我杀了吧。” 湛华声音有些发冷,“我说过,暂时不会杀你。” “反正走不动,爱杀不杀。”季怀现在破罐子破摔,他斗不过湛华,更不想这么心惊胆战的等死,这比直接让他死还难受,他季七还没受过这么大委屈,闭着眼睛讽刺一笑,“我不走。” 话音刚落,一根胳膊猛地揽住了他的腰,瞬间天旋地转,他就头朝下被人扛到了肩膀上。 “你放我下来!”季怀顿时恼了,使劲挣扎起来,湛华的肩膀硌着他的胃,难受地要命,他气得直吼:“放开我!” 湛华不为所动,周围的景色在季怀的余光中飞速地往后掠去。 半个时辰后,湛华带着他来到了处于郊外的一处宅子里,将人放了下来。 季怀头晕恶心得要命,面如金纸,闭着眼睛整个人都蜷在一起,额头满是冷汗。 “季怀?”湛华喊了他一声,季怀没有应。 湛华脸色微变,握起他的手腕把脉,沉默半晌之后,“明夜。” “属下在。”站在窗外的人应声。 湛华刚要开口,顿了顿,推门出去,低声同明夜交代了几句,又推门进来。 季怀觉得自己难受得要命,以为他终于要动手了,睁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湛华似乎对他的愤恨毫不在意,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然后弯腰俯身,将人抱了起来。 季怀猝不及防腾空,紧张之下抓住了他的前襟,下一秒就挣扎着要下地。 季七公子气得脸色涨红,奈何因为身体难受没有什么气势,连怒声都带着虚弱:“湛华!” 何必辱他至此! 士可杀不可辱,虽然他平日里纨绔了些,但好歹也是晚来城有头有脸的人,湛华简直欺人太甚! 湛华却好像没有察觉他的羞愤,将人抱到了床上,一只手就轻轻松松按得他动弹不得,“我已遣人去煎药,喝了药就不难受了。” 季怀愣了一下,“不需要你假好心。” 方才挣扎那一通已经耗尽了他仅剩的气力,季怀被他按得难受,攥住他的手腕想让他拿开。 湛华顺着他的力道松开了手。 季怀转过身背对着他,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 南玉拿着扇子给火炉扇风,热得一身汗,“早晚都要杀了,主子还要把人养得这么精细作甚?” 明夜把洗干净的碗放到桌子上,“不知。” 南玉冷哼一声:“什么都不是不知,你知道什么?” “知道你再敢背后妄议主子,舌头会被拔掉下酒。”明夜道。 南玉咬牙瞪了他一眼,闭上了嘴。 待到药沏好,南玉端着药碗敲开了房门。 “进。” 南玉走进来,将药碗放到桌子上,“主子,药熬好了。” “下去。” “是。”南玉垂眸退下,关门的时候忍不住看向躺在床上的人,结果正对上湛华那双冷冰冰的眸子,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赶忙将门关上。 南玉心有余悸地吐了口气,就见明夜挑眉看着她。 南玉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走了。 房间里,湛华端着药走到床边,对着床上呼吸并不稳的人道:“季怀,起来喝药。” 季怀没搭理他。 “不喝药会一直难受。”湛华坐到了床边,伸手拽住他的胳膊将人拽了起来。 季怀的袖子被扯得乱七八糟,手臂被捏的很疼,他睁开眼睛瞪了湛华半晌,夺过药碗来猛地喝了一口,登时被烫得一口喷了出来。 全都喷到了湛华白色的衣袍上。 季怀的舌头被烫得发麻,疼得眼泪都快掉下来,湛华耐着性子对他道:“药烫,你慢些喝。” 季怀:“…………” 但凡这厮早说一息,他也不用被烫成这样。 混账东西。 季怀心里暗骂,拿起汤匙舀了一勺,待凉了些才往嘴里送,苦涩的药入胃,险些又让他吐出来。 但他还是紧拧着眉把一碗药全喝了下去,强忍着胃里的恶心咽下了最后一口药。 然后眼前就多了个帕子,里面放着几枚蜜枣。 湛华道:“吃。” 季怀抿了抿唇,他很想一巴掌拍开湛华的手,非常有骨气地不吃嗟来之食,可他连药都喝了,现在拒绝又很没有那个必要。 他拿着蜜枣,塞进了嘴里。 甘甜软糯的味道压下了嘴里的苦味和胃里的恶心,但也没有起到多大作用,他吃掉最后一颗蜜枣,倚在床头上盯着湛华,“我的血是不是能缓解你身上的毒?” 湛华收起帕子,躲开他的目光,“是。” “你知道我身上的宝物是什么吗?”季怀问他。 “不清楚。”湛华的回答不似作伪。 季怀顿了顿,“你难道就不好奇吗?” 湛华抬眼看向他。 “你虽然现在身中奇毒,可以没那么急着要杀我。”季怀道:“我也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但是我想死个明白。”季怀决定赌一把,他不想把自己活命的希望寄托在湛华虚无缥缈的那点善意和犹豫上,他决定兵行险招,以利诱之。 “凤羽阁、仓空门和权宁都想要我身上的东西,我母亲把我赶了出来,生怕我身上的东西会连累季家。”季怀紧紧盯着湛华,“你和地狱海难道就不想得到我身上的东西吗?” 湛华目光瞬时一冷,“你知道地狱海?” 季怀没有回答他,反而笑了一下,“我的血能抑制你的毒,你没必要立刻杀了我——” “你让我死个明白,我身上的宝物还有我,全都归你,如何?” 20、达成 这个谈判并不怎么高明,季怀和湛华都很清楚。 季怀在赌湛华知道他身上的东西是什么,只不过比起性命,湛华只能选择放弃——但如果当前有个可以折中的选择呢? 季怀身上的血能抑制他身上的毒,让他有机会能兼得鱼和熊掌。 季怀在赌他的贪欲。 两个人无声地对峙,良久之后湛华勾了勾嘴角,露出个笑来,带着阴森的邪气,“你倒是聪明。” 这就是有商量的余地。 但季怀并没有感到多么开心,倘若眼前要取他性命的是别的什么人,他也许还会为自己的急中生智自得片刻,可眼前这人是湛华。 他被所有人抛弃万念俱灰时,唯一一个向他伸出手的人。 他活了二十多年,唯一一个会在他关祠堂时给他送吃食还会给他擦手的人。 他被这么多人追杀,唯一一个会来救他的人。 人生在世短短二十余载,他接收到的属于别人的善意少得可怜,但凡能有那么一丁点儿,他都会欢天喜地的收下。 湛华救他护他,季怀觉得就算湛华是要他以命相偿,他定也心甘情愿奉上。 可到头来,那些爱护是假,要他性命却是真。 他不但要丢了性命,还丢了满腔真心。 简直就是世上第一大蠢蛋。 以至于他耍些小聪明说服湛华让自己能苟且偷生些时日,都让他看起来如此可怜又可笑。 季怀自嘲一哂,吃完药他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心道就算湛华在这药里下了东西现在就把他给杀了,他也毫无抵抗之力。 倒不如死之前好好睡上一觉。 他这么想着,干脆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清净地睡上一觉,是死是活且由他去吧。 睡意朦胧之际,冰凉的手指抚上了他的脖颈,让快睡过去的人生生打了个哆嗦,猛地睁开了眼睛。 湛华正意味不明地盯着他,那眼神不像是杀意,却依旧让季怀感觉到了危险。 “不是说要给我血么?”湛华轻轻按了一下他侧颈之前刚上好药的伤口,疼得季怀脸色一白。 季怀一巴掌拍开了他的手,咬牙道:“只要是血都可以,别再咬我脖子!” 湛华被他拍开手也不生气,声音清冷,“现在给我。” 季怀只觉得胸腔一阵憋闷,他冲湛华伸手,“给我刀子。” 湛华递给了他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外面还带着鞘,上面镶了颗龙眼绿的宝石。 季怀拔出匕首,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腕上,锋利的刀刃闪着寒光,他咬住牙,闭上眼睛使劲一划。 结果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他睁开眼,发现刀刃被湛华轻松的用手指夹住,停在了手腕咫尺之遥。 湛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季怀气闷地瞪他。 湛华取走他手里的匕首,“这刀是西域锻造大师所铸,削铁如泥,你这力道莫不是要断了这条腕子?” 季怀没好气道:“你不早说?” 湛华将那把匕首放回刀鞘中,随手扔到了床上,冰凉的手指捏住他的手腕,然后低头咬住了上面薄薄的皮肉。 手腕传来一阵刺痛,季怀闷哼出声,又觉得很丢面子,咬住牙愤愤地盯着他。 湛华手指冰凉,唇舌却是温热,舌尖轻柔的扫过刺痛的伤口,卷走了上面的血,留下片刻的湿润和酥麻,季怀下意识地想将手缩回来,却被他扣住了手腕不放。 湛华抬起头,唇角还沾染着零星的血迹,在他冷白的皮肤上格外显眼,让他看起来像个食人血肉夺人心魄的妖僧。 “季怀。”湛华的目光落在季怀的侧颈上,声音有些低沉的哑:“你脖子上的血更好喝一些。” 21、面具 此时已入秋,天好歹没有那么热,季怀躺在床上,从窗户外吹进来的风有些凉。 手腕被人仔细涂上了药包扎好,并没有多么疼。 脑子里却不时浮现出湛华垂眸给他认真包扎的模样。 季怀有些烦躁地翻了个身。 他咬破的,就算药上得再仔细也没有用! 季怀罕见地睡不着觉,起身走到窗边,抬起头看月亮。 “季公子,夜里凉,您还是早些歇息。”一道冷冰冰的声音突兀地在窗户边上响起,吓得季怀一个激灵。 “什么人!?”他往后退了一步。 窗外的人从阴影里走出来,“属下明夜,奉主子的命令替季公子守夜。” 话音刚落,窗户被“砰”得一声关上,擦了他一鼻子灰。 明夜:“…………” 这药引子脾气可真大。 脾气很大的药引子气得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倒在床上蒙头就睡。 季怀就这么接连被关了七八天。 不管他去哪里那个叫明夜的人都要随身跟着他,连如厕都要盯着。 这天晚上终于季怀受不了,黑着脸问他:“湛华呢?” “属下无权过问主子的行踪。”明夜垂首道。 季怀皮笑肉不笑道:“可别是死在外头了吧?” 明夜脸色微变,“季公子慎言。” “呵。”季怀轻嗤一声,一转头就对上了湛华那张波澜不惊的俊脸。 季怀:“!!” 这人什么时候进来的!? 湛华眉梢微动,“我没死你很失望?” 季怀:“…………” 湛华将一个木制的盒子放到了桌子上,盒子上还有两张烫金的请帖,声音在晚风里微凉,“过来。” 季怀走过去,顿时就被请贴上的字迹吸引住了,“武林盟大会?” “嗯。”湛华将那两张请帖随手扔到了桌子上,打开了手里的盒子,里面赫然是两张惟妙惟肖的□□。 季怀吓得脸色一白,退后一步,“这是人皮!?” 湛华捻起一张□□递到他跟前,面无表情道:“摸摸就知道了。” 季怀站在原地未动,只是脸色很难看,见他这样湛华不再逗他,道:“不是人皮。” 季怀显然不信,见湛华要把那张□□往他脸上扣,登时往后退了两步,“你干什么?” “给你戴上。”湛华攥住他的手腕将人按到了椅子上,冰凉的手指抚过他的脸,“你顶着自己这张脸出去,不出百米就要被人掳走。” 长相清俊的假和尚倚在桌子边,语气带着几分戏谑,说出来的话总觉得不是那么正经,偏偏湛华脸上表情甚少,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在说。 季怀微微偏过头,就被他捏住了下颌。 “别乱动。”湛华似乎在比照他的脸与那张面具的大小,仔细端详了片刻,他将手中的面具放下,拿起了另一张面具来,“这张正合适。” 季怀皱眉,拍开他的手,“我不戴。” “季怀。”湛华声音微沉。 季怀浑身一僵,这才想起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捏在湛华手里,半晌后闷不吭声的转过头来,眼底隐隐带着怒意。 湛华无声地叹了口气,同他耐心解释,“真不是人皮,这是猪皮熬制的。” 季怀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 约莫过了一刻钟,湛华才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沉默不语地望着他。 不知为何那目光略显诡异,季怀皱了皱眉,“怎么了?” “这张面具很适合你。”湛华勾了勾嘴角。 季怀起身找镜子,湛华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面巴掌大的小镜子,“给。” 季怀接过镜子一照,镜子里面的那张脸柳眉樱唇,杏眼微翘,分明是一张女子的脸! “湛华!”季怀气得将镜子一摔,怒道:“你什么意思?” 竟然将他打扮成一名女子! 湛华将手中的东西放下,道:“各大门派都盯着你的踪迹,倘若你以男子身份出现,即便是易容也会有人将你认出,女子身份出其不意——” 季怀伸手就要扯下那面具,结果手腕被湛华按住。 湛华见他气到极点,似是有些不解:“何必如此生气?” 季怀气得浑身发抖,“你如此折辱于我,还要我对你赔笑吗!” “非是折辱于你。”湛华见他气得有些狠,皱了皱眉,“我从前也曾扮成过女子躲避仇敌的追杀,这法子很好用。” 季怀愣了一下,盯着湛华道:“你……也曾扮过女子?” “自然。”湛华神情坦然道:“否则怎知着法子好用?” 季怀狐疑地望着他,似乎在辨别他话里的虚实。 “我没必要骗你。”湛华一本正经道:“届时戴上帷帽,也无人能看见你的脸,只是以防万一。” 季怀信了七八分,但心里还是有些憋屈。 “明日我们便启程。”湛华握着他的手腕,无意间摩挲过他手腕上已经结疤的伤口,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渴。 “面具十二个时辰内不要沾水。”湛华嘱咐道:“早些歇息。” 说完,松开了季怀的手腕,转身便要走。 “等等。”身后的人忽然叫住他。 湛华不明所以地回头,却见季怀站在灯火下,顶着一张同他原先容貌三分相似的美人脸语气平静地问:“你要血吗?” 那张脸唯有一双眼睛是真实的,倒映着昏黄的烛火。 湛华喉结微动,垂眸躲开了那双眼睛。 他转回头去,声音平静道:“暂且不必。” 两扇门开了又被关上。 门内门外的人俱是松了一口气。 23、中秋 他们到彩霞镇的时候正值中秋那一日,街上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季怀带着帷帽只能看个朦胧不清的大概,湛华凑到他耳边道:“天黑了不用戴帷帽。” 季怀低声道:“这里这么多人没关系吗?” “没事,大多是镇上的百姓。”湛华伸手帮他把帷帽摘了下来, 那□□季怀戴了两天之后脸上就开始发痒,长了层细细密密的红疹子,湛华便不让他一直戴着了,只在人多的时候会帮他贴上,这个镇子并不怎么繁华,这会儿季怀露出来的是自己的脸,上面还有点儿前几天留下的红疹印子。 红色的一片在白皙的脸上格外突兀。 季怀却不怎么在意这个,他正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看摊子上的一根红豆簪子。 小贩笑呵呵道:“公子,给家中夫人挑一根吧。” 季怀把目光从红豆簪子上收回来,微微一笑,“不必了,只是看看。”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湛华突然道:“你可曾婚配?” “少时家里曾给我定过一个未婚妻。”季怀的注意力显然不在这边,听他问便答了,“只是她身子不好,她家里想着拖一拖等年纪稍大些再嫁过来,却不想姑娘得了急症,成亲前几日便去了。” 季怀碰了碰悬挂在半空的灯笼穗子,“又拖了两年,也没寻到合适的人家,姑娘家不是嫌我爱逛风华楼就是嫌我一事无成——” 季怀叹了口气,“既无功名傍身又不会做生意,嫁过来也只会受妯娌们的挤兑,我索性就不找了,平白祸害人家姑娘。” 湛华顿了顿,“家中可给你安排过通房或是侍妾?” “自然没有,正室未入门就有侍妾通房像什么样子,太不尊重人家。”季怀摆摆手,突然反应过来,“你打听这些作甚?” “只是问问。”湛华拉着他躲过跑来的几个孩童,让他走里面。 季怀笑道:“你这六根不净的假和尚。” 湛华已经很久不曾见他这般笑过了,一瞬间恍然回到了初见时,季怀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七公子,落拓风流。 季怀这会儿又停在了一个摊子前,拿起了个被描画的凶神恶煞的面具扣到脸上,问湛华:“要不我用这个遮一遮?” “不用。”湛华拿走他手里的面具,微微蹙眉,“太丑了。” 季怀笑了一声,又溜达到前面去看卖花的,他这会儿穿着身月白的衣裳,为方便赶路湛华给他买的都是马蹄袖,季怀不怎么会用网巾束冠,干脆就随便扯了个布条扎成了马尾,整个人看起来飒爽又利落,单只是在路上走了这么片刻,已有不少姑娘悄悄朝他看来。 季怀正准备拿起花来看,冷不防被人从后面扣上了张大红大绿的面具,被吓了一跳。 “怎么了?”季怀转过头来问湛华。 湛华这会儿带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帮季怀将面具后的绳子系上,冷声道:“还是戴上安全些。” 两个人挨得极近,虽然隔着面具,季怀想移开目光,眼睛却不受控制地黏在对方的脸上。 他在心里不停地告诫自己,这个人想要他的命,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抑或是方才那些似是而非的问题,都不过是湛华的伪装。 这些好都是对方伪装出来的,也许只是心血来潮,当不得真。 理智让他想要远离,可是当他们呼吸交缠在一起,季怀还是忍不住想靠近,甚至有一瞬间想将眼前这个人拥进怀里。 理智和冲动杂糅在一起变成了令人悲哀的酸涩,让他唾弃又厌恶自己。 他就是这么没出息,竟然喜欢上一个想要自己性命的居心叵测之人。 而且是个男人。 不成体统,荒谬至极。 他想往后退,却抬起手来,攥住了湛华的手腕,清瘦又冰冷。 湛华微微一愣,却没有抽出手来。 “湛华,你中得是什么毒?”季怀终于开口问了出来。 湛华浑身一僵,下意识地躲开他的目光,不敢看他的眼睛,波澜不惊道:“说了你也不知道。” 湛华抽出手来,继续往前走。 季怀脑子里一团乱麻,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是昏了头蠢到想救湛华,还是突然计上心来以退为进谋求生路,却还是跟了上去。 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两个人之间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沉闷,走了许久都未再说过话。 前面有表演胸口碎大石和喉咙顶钢枪的,季怀在人群后张望了两眼也没怎么看清楚,只听见周围的人拍着手在叫好。 湛华停下来问:“要看看吗?” 季怀干净的衣摆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上了灰,靴子上也满是尘土,他拍了拍衣服。 这段路是土路,不怎么干净,却格外热闹。 季怀往里面张望,“这些人是有你们说的内力吗?” “不是。”湛华被人挤得往旁边走了两步,“只是靠得巧劲。” “那算了。”季怀失望地收回了目光。 不远处的大柳树下搭了戏台子,上面咿咿呀呀地唱着戏,敲锣打鼓好不热闹,几个小孩子举着灯笑闹着跑过去,后面的大人们拉都拉不住,只能无奈地在后面追。 季怀躲开个小姑娘,结果还是晚了一步,衣摆被她手里拿着的糖葫芦蹭上了糖浆,想擦却发现自己没有帕子。 “回客栈换了就行。”湛华不像他那么矜贵,袍子上起了球都照穿不误,蹭点灰沾点血都是家常便饭。 季怀叹了口气,“我们回去吧。” 于是两个人沿着人群熙攘的街往回走,没有注意到人群中那双满是杀意的眼睛。 两个人住的这家客栈是彩霞镇上唯一一家客栈,他们之前来得不算早,客房只剩下一间,也没什么好挑剔的,起码比风餐露宿睡地上好得多。 房间很是简陋,一张床,一张八仙桌和两个凳子,还有个洗脸的架子,便没什么多余的家具了。 季怀一进门就将外衫脱了下来放到了凳子上,问湛华,“他们这里能送浴桶上来么?” 湛华道:“我去问问。” 湛华出去半炷香的时间又回来,身后的小二搬进来个大浴桶,没多久又搬进来个屏风放到了浴桶前,“二位客官稍等,热水还在烧着,马上就好。” “多谢。”季怀冲他道谢,待小二出去后,对湛华道:“我还以为他们这儿不送浴桶呢。” 湛华将他的包袱递给他,“饿吗?” “方才在街上吃过饼子,不饿。”季怀赶了两天的路,又在外面逛了一晚上,这会儿困乏得厉害,只想洗完澡好好睡上一觉。 待半个时辰后小二将水送上来,季怀已经倚着床柱昏昏欲睡,听见湛华叫他,艰难地睁开眼睛。 “水调好了,去洗洗。”湛华将他从床上拽起来。 季怀强撑着精神走到屏风后泡进了热水里,舒服的喟叹一声。 湛华坐在凳子上背对着屏风,不时有水声响起,让他有些心烦意乱,约莫过了一刻钟,他起身要出去,却听见屏风后“噗通”一声。 湛华脸色一变,大步走到屏风后,眼疾手快地将人从水里捞了起来,季怀扒拉住他的胳膊呛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湛华往他后背使劲一拍,季怀咳出来一口水,终于喘过来那口气,心有余悸地扒着他的胳膊不放。 “怎么回事?”湛华问他。 “我……不小心睡着了。”季怀赧然,这回确实是丢大了脸,尴尬得面色通红,脖子都覆了层薄薄的绯色。 湛华无语半晌,衣服被打湿了大半,目光从季怀还沾着水珠的肩膀上移开,抽回了自己的胳膊,“赶紧擦干睡觉。” 言罢便有些仓促地走了出去。 季怀抹了把脸上的水,尴尬地想找条地缝钻进去,愣了半晌才扯下屏风上的布巾,换上干净的亵衣从屏风后走了出去。 这么一闹困意去了大半,他坐在床边见湛华正在从包袱里拿衣服,愣了一下,“你也洗?” “不然?”湛华闻言转头看他。 “小二还没换水——”季怀指了指屏风,后面的浴桶里还是他的洗澡水。 “等他烧完换后就后半夜了,还睡不睡?”湛华说完,拿着衣服绕道了屏风后。 季怀呆住,直到听见湛华入水的声音他才猛然惊醒。 湛华……在用他的洗澡水洗澡…… 季怀一张俊脸登时涨得通红。 这假和尚也忒不讲究了! 虽说武林中人十分豪放,但这也太—— 季怀瞪着屏风后的剪影,并不宽敞的小房间里烛火跃动,昏黄的光影影绰绰,窗外的喧嚣声渐歇,吹进来一阵凉风。 季怀走到窗边将门窗关上,慢吞吞地回到床上躺下,才发现连被子也只有一床。 虽然前夜里他还和湛华相拥而眠,但那是无意识的巧合,跟现下的境况截然不同,他平躺在床上,分明一刻钟前他困得要死,现在却精神抖擞,难以入眠。 湛华从屏风后出来就见季怀背对着他侧身睡在床的最里面,被子只盖了一角,呼吸还不怎么平稳。 他吹灭了蜡烛,躺在了床上,拉起被子将人盖住,“不是困么?怎么还不睡?” 季怀呼吸微顿,旋即像是泄了气般,声音有些闷,“这就睡。” 湛华隔得他有些远,被子都盖在他身上,季怀翻过身来,“你不盖被子吗?” “我不冷。”湛华道。 他一年到头体温都很低,即便是盖着厚被子燃着碳,和幕天席地也没什么区别。 可是季怀并不知道。 他将那床被子横过来盖在两人身上,中间空了一大半,两个人腿长,小腿都露在外面,但也比在山野里只盖个披风强得多。 湛华由着他折腾,等季怀满意地给他们两个都盖好被子躺下来准备入睡时,脖子上突然覆上了一只冰凉的手,吓得他浑身一僵。 “你——”季怀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语气复杂地问他:“是要血吗?” 那只手却从他的脖子滑到后背,落在他腰间,微微使力,将他搂进了怀里。 季怀的鼻尖擦过他的领口,闻见了淡淡的皂荚味。 “不要血。”湛华的声音在夜色中沁凉如水,身体也冷冰冰的,然而呼出来的气却是温热的,喷洒在他的耳廓,将他的心高高提起,又轻柔地放下。 “抱着就行。” 25、表字 “哟,少主,不过几年未见,您这功力可是大减呐。”女子红纱罩衣双腿交叠坐在树枝上,媚眼如丝地瞧着树下的人,娇声笑道:“怎么还看破红尘剃发为僧了呢?” 湛华神情淡漠地看着她,“柳锦儿?” “难为您还记得我。”柳锦儿抬袖掩嘴轻笑,“少主您恐怕想不到我还活着吧?” “你投靠了仓空门。”湛华语气肯定。 “怎么能说投靠呢?我本来就是仓空门的人呀。”柳锦儿深情款款地望着他,“可惜为了少主您,我都对主上撒谎了,您该怎么报答我才好呢?” 话音未落,方才还慵懒地倚在树上的女子目光陡然凌厉,白骨长鞭凌空击下,湛华长袖一扫,卷起长鞭,手腕却被那鞭子死死缠住,他一挣不开,干脆借势飞身向柳锦儿而去。 原本还在游刃有余的柳锦儿见他起招顿时脸色一变,踩着旁边的树干飞身而起,被卷下的绯色薄纱在夜色中划过柔软的弧度。 柳锦儿额头沁出了冷汗,她蹲在树枝上咬牙笑道:“少主,故人难得相逢,何必下如此杀手?” 纵横交错的银白色细线在几棵树之间泛着冷光,那绯色薄纱轻轻落下化作了片片碎红,纷纷扬扬落下。 湛华懒得同她多说废话,缠绕在手腕和指间的银线一收,柳锦儿所在的那棵树轰然倒下,她飞身去躲,眼下银光一下,一股冷意直窜心底,暗道不好,然而再躲已然来不及。 银白的线变成了淡红,血滴滴答答落在了地上。 柳锦儿愕然地睁大着眼睛,身首骤然分离,漂亮的头颅滚了几圈,撞到了湛华脚下的树桩上。 湛华看都未看,脚下轻点,飞身朝着客栈的方向而去,耳边只剩呼啸而过的风。 风有些大,赵越示意柳昶芳去关窗户。 “四十三年前,武林中曾出现了一张图,有人说那是一张藏宝图,找到了便能富可敌国,也有人说那是一卷武功秘籍,练成之后便可称霸武林天下第一。”赵越笑道:“无论传言真假,抢的人多了,大家便都信以为真,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 季怀扯了扯嘴角,“赵兄,你是在讲话本么?” 这等俗套的故事,他套着大学中庸的书皮不知看过凡几,若放在现实中,季怀只觉得这是在胡扯。 “自然不是。”赵越无奈道:“我说的都是切实发生过的事情——” “那张图最后落在了时任武林盟盟主的公孙止公孙前辈手中,可他却突然离奇失踪,这些年武林中人都在寻找他的下落,为的就是他手里的那张图。”赵越看向季怀,“相比贤弟也知道了,尊祖父季老太爷便是当年的公孙前辈。” “这些年他隐藏得极深,武林中人根本找不到他,可就在几月前,突然有消息传出,说当年的公孙止就在晚来城,一时间许多势力都涌入晚来,”说到此处赵越有些疑惑,“贤弟当时难道没察觉吗?” 季怀愣了一下。 当时自己在干什么呢? 季怀回想了许久,才记起来。 季家老太爷去世后,家中确实来了许多吊唁的亲戚和陌生人,可那时他正被自己表字恶心到不行,见天往风华楼买醉。 当时他忙着同狐朋狗友们斗蛐蛐遛鸟逛风华楼,忙着和他母亲赌气,忙着和两个双胞胎哥哥吵架……忙着沉沦于花天酒地,怨天尤人。 他浑浑噩噩许久,此刻终于有了一点清明,在赵越的点拨下想起了当时不对劲的地方—— 不对劲的事和人都太多了,可他当时竟然一件都未曾察觉。 “那张图……”季怀怔道。 “那张图就在贤弟身上。”赵越突然起身,向季怀一揖到底,诚恳道:“贤弟,此图事关重大,不止牵涉武林,还望贤弟能以大局为重!” 季怀赶忙伸手扶他,“赵兄何出此言?” “此图乃是今——”赵越神色郑重,然而话说到一半突然被人打断。 “什么人!?”柳昶芳突然面色一凝,从腰间抽出软剑,剑疾如风挡在赵越面前,金属相碰撞的叮当声在安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有人破窗而入。 白衣僧人站在窗前,目光落在季怀身上。 “季怀,过来。” 声音肃杀缓慢,掩盖了主人一闪而过的焦躁。 赵越闻言一把握住季怀的手,语气诚恳道:“贤弟万万不可!” 季怀神色复杂地看向湛华,未来得及多言,便听赵越喝道:“柳昶芳,拦住他!” 而后他一拍手,门从外面打开,十几名着黑色长袍脸覆面具的人将二人围住带走。 季怀被人七手八脚地架住裹挟着往前走,仓促中转身回望,对上了湛华含着杀意的目光。 “贤弟!”赵越抓住他的手,“此人绝非善类!” 季怀转过头来,被人架上了马车。 马车在官道上飞速行进,季怀被颠簸得想吐,白着一张脸扶住了门框。 赵越比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扒住窗户哇得一声吐出来,冲驾车的人怒道:“混账东西!不会驾车就换个人来!” 那驾车的黑袍人讷讷告罪一声,不知是真的换了个人还是放慢了速度,车内稳当了许多。 赵越拿着帕子擦嘴,“让贤弟受苦了。” 季怀显然适应得比他要好,他道:“方才你说这图与什么有关?” “今上。”赵越朝着京城的方向一拱手,又压低了声音朝天指了指,“国祚。” 季怀皱了皱眉,“赵兄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赵越举手立誓,“但凡我赵越有一句假话,必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季怀盯着他看了半晌,“赵兄言重,只是若此事为真今上何不直接下旨?季府定然会将图交于皇家。” “我理解你心有疑虑,只是此事牵扯甚广,不能让太多人知道,若是大张旗鼓,恐怕会适得其反。”赵越顿了顿道:“今上如今病重,宫中形势波诡云谲……相较之下,只是武林纷争,对你来说反倒是最安全的。” 季怀只觉得身心俱疲,道:“既然此图这么重要,赵兄拿去便是。” 赵越苦笑道:“若是能拿我早拿了,贤弟身上可曾有纹身或是随身携带的物件?” 季怀皱起眉,“没有。” 他身上连痣都没有几颗,随身携带的物品诸如吊坠玉佩之类的早就被他当了,干净的什么都不剩。 “这便是了。”赵越无奈道:“我们都在找那张图,而你是唯一的线索。” “为什么?”季怀不解道:“怎么一个两个都认准了是我?” “因为季老太爷临终前给你赐了表字。”赵越看向他,“含玉——” “这是图的钥匙。” 季怀愣住。 ——季铭临终前,点名要见他。 季怀此时已经同祖父疏远多年,除却逢年过节都会刻意避开他,也避开那些嘲讽的,好奇的,不屑的……让人难堪的目光。 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季铭了,老人躺在床上,见他来了冲他招手,声音很是虚弱,“七郎,过来。” 季怀走到床边三尺远,便不肯再靠近,垂眸低声喊道:“您找我?” 季铭似乎是想拉他的手,但奈何他站得有些远,老人家够不到。 “七郎啊,别怨祖父。”季铭也不强求他,只是目光温和地望着他,“也别怨你母亲,是我们对不起你。” 季怀只觉得满腔的愤怒要将他淹没,他绷着张脸,没有回话。 “可是祖父实在别无他法了……”季铭长叹一声,“我这一生,汲汲营营,谁都没能留住,到头来还做了件天大的错事……” 季怀死死地攥着拳头,垂着眼睛不说话。 “七郎啊,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季铭咳嗽了一声,喘了许久的气才又平复下来,“……别怨你母亲,她也不容易……” 季怀只觉得自己再也忍受不了这里面沉闷呛苦的药味,想转身离开,却被季铭下一句话留在了原地。 “你父亲季瑜的墓……咳咳……是衣冠冢……”季铭掩嘴咳嗽了几声,显然难受到了极点,却还是强撑着说完,“你日后离家……记得要把你父亲的尸身接回来……” “你父亲在西北……西北……石源城——”季铭说到此处有些激动,声音都抬高了许多,“你亲自去接!” 季怀听得直皱眉,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季瑜,只知道在自己出生前他就得重病死了,却不知道他的墓竟然是衣冠冢。 “七郎……你今已及冠,祖父留给你一个表字……”季铭目光复杂的望着他,像是愧疚,又像是不舍,却还是逼着自己说了出来,“七郎,此后你表字……含玉……含玉……” 季怀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嗡地一声炸开,晃了晃身子,不可置信地望着季铭。 他怎么敢!? 他什么意思!? 他凭什么!? 为什么人之将死,还要留给他一个明目张胆的表字,生怕旁人不知他季七是个苟且出的杂种?还要天下人戳着他的脊梁骨骂? 他就这么清净地死了不好吗? “我已着人上了族谱……七郎……好好记着……接你父亲回来……” 季怀想冲上去揪住他的领子好好问问他,他怎么还有脸提季瑜! 季铭像是终于放心了心中的事,闭上眼睛苦笑一声:“……你幼时还常来我院中……祖父教你的那句诗还记得吗?”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七郎……要记住啊……” “七郎……世事多艰,人心难测……要、要学得聪明些……” 可当时季怀已经被含玉这个表字给砸懵了,什么衣冠冢什么诗句全都被他抛到了脑后,他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在发着烫,迫切地想说些什么,骂些什么,反驳些什么,来将满腔的怒火和鄙夷全都发泄出来。 他气得全身发抖,攥紧了拳头,死死的盯着床上的人,恨不得用最肮脏最暴戾的话来攻击他,怒极之下出口却是气声:“你——” 躺在床上的人目光悲伤又愧疚地望着他,朝他伸出枯瘦的手来,似乎是想再说些什么,可惜气力已然耗尽,季怀一开口,像是抽干了他所有的生气,那只枯瘦的手到底是没能碰到他的七郎,骤然垂落了下去。 季怀踉跄着退后了两步—— “贤弟可是想起了什么?”赵越见他脸色奇差,忍不住开口问道。 季怀扯了扯嘴角,自嘲一笑:“我向来讨厌这表字,都不许旁人喊,哪有什么可想的。” 26、夜深 马车一路向前,季怀问道:“我们这是要去何处?” “武林盟大会。”赵越掀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现任武林盟盟主衡泷召集武林中人,说是四十年前有人曾见过那图,要将其中的秘密昭告天下。” 季怀道:“可湛华也会去——” “无妨,半路便有人接应,咱们改头换面会非常安全。”赵越拍了拍他的手背,“贤弟且放心,” 季怀抽出手来,扯了扯嘴角,而后便一直沉默。 马车在官道上跑了许多天。 季怀靠在马车上昏昏沉沉,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他梦见了季府。 偌大的季府里鬼影幢幢,外面大雨瓢泼,他坐在连廊下,听着哀风呼号。 “七公子怎的生得这般好看?” “一点儿也不像大爷,倒是和老太爷越来越像了……” “三公子五公子他们同大爷长得那么像,大奶奶……” “……府里的公子小姐们生得都一般,怎的就他……” “遗腹子呢……大爷去了十月之后才生出来的,谁知道……” “哎呀……这可真是……” “和老太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真真是有辱门楣……” “可不就是杂种吗……” “要我说生下来就该掐死,活着恶心谁呢……” 窸窸窣窣的私语声忽远忽近,却都无比清晰地落在了季怀的耳朵里。 不止府里的主子,便是府里的丫鬟小厮们,表面上恭恭敬敬,私下里都要唾弃鄙夷上几句,哪怕季大奶奶杖毙了许多人,也堵不住众人的悠悠之口。 季怀坐在连廊下看雨,周围是一张张看不清脸的人,伸手指着他,嘴里发出讥诮的嘲讽,窃窃私语声如同粘稠的蛛丝,从他们嘴里吐出,钉在他身上,侵蚀如血肉,牢牢吸附在他的骨头上,将他缠绕地密不透风。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母亲和几个哥哥上了马车,头都未回,扬长而去。 为什么丢下我? 怎么不带我走? 我就……这么让你们恶心? 可又不是我自己想被生下来活在这世上的。 何苦——何苦让我来这一遭? 他心中有万千愤懑和不解,却张不开口,那些蛛丝侵入他的口鼻,让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雨水噼里啪啦地落在了油纸伞上,水汽朦胧中清瘦的腕骨格外显眼,让人想伸手握住。 湛华站在伞下,不悲不喜地望着他,俯下|身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季怀,我带你走。” 那只手有些冷,但季怀胸腔中却有一股暖意微微荡漾,将他与身后那些鬼影蛛丝隔绝开来,偌大的天地只剩雨声。 “湛华。”季怀露出个开心的笑来,只觉得全身都变得轻快,他拉着湛华的手起身,张开手臂将他拥入怀中。 这是唯一一个真心实意对他好的人。 这个人在雨中给他撑了把伞,便被他放在了心里,小心翼翼地看护起来,生怕他不见。 “季怀,你这般喜欢我,怎么就不愿意给我做药引子呢?”湛华抱着他,语气不解:“你死了,就能救我的命。” 季怀脸上的笑凝固住。 被他包裹在心里的人,拿着刀从里头剖开了他的心脏,将那颗本就不怎么强大的心脏,割得血肉破碎。 却还要心疼似地摸着他的脸,“季怀,别害怕。” 季怀疼得蜷缩成一团在他怀中,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满脸,“你要我的命,我给你便是……可你为什么要骗我?” 湛华张口同他说了什么,只是雨下得太大,他根本听不清楚。 “季怀?季怀?” 有人在晃他的肩膀。 季怀艰难地睁开眼睛,眼里一片可怖的红血丝,阴沉地看向眼前的人。 赵越愣了一下,“可是梦魇了?” 季怀伸手捏了捏眉心,“无妨。” “时辰不早了,前面有个驿站,咱们在此处歇一晚。”赵越被人扶着从马车上下来。 旁边一袭黑袍脸覆黑色面具的仓空门弟子冲季怀伸出手。 季怀装没看见,自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那弟子不尴不尬地收回了手,垂首退到了一旁。 驿站的人十分热情地招待了赵越等人,好酒好菜甚至还有官员陪同。 赵越在席间同季怀大谈少时趣事,一杯一杯地劝季怀喝酒。 一开始季怀还不怎么喝,但是架不住他一直劝,几杯酒下肚,头就开始晕乎起来。 “季七郎!从前我赵越最羡慕的人就是你!”赵越揽住他的肩膀,端着酒杯声音里已有醉意,“姿容甚美,家财万贯,落拓风流!不为那些规矩教条所束缚!活得洒脱肆意!” 季怀坐在他身边,盯着面前一道被扯得七零八落的烧鸡,扯了扯嘴角。 “什么天潢贵胄龙子凤孙,什么权贵清流高门子弟,都比不得你季七半分!”赵越畅快笑道:“当年一别,我恨不得随你回晚来城,只可惜世事弄人,竟教我们迟了这些年才重逢……来,为兄敬你一杯!” 他话说得真挚,季怀不好再拒,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 “好!这才我认识的季七!”赵越大喜,拿过酒壶来替他满上,“贤弟可还记得我们一起逃课被先生罚跪那回……” 这酒太烈,季怀喝得脑子发懵,赵越的声音像是裹了层厚厚的棉花,听着不甚清晰,他端着酒杯面上已然酡颜,一手支着头,微眯着眼,神色迷离地转着手中的酒杯,懒洋洋地笑。 陪同的小官员也喝了不少,猛然见瞥见这位季公子的醉颜,只觉得脑子发热,忍不住开口赞道:“孤松独立,玉山将崩,七公子——我敬您一杯!” 季怀抬眼望去,那小官被他看得面色涨红,端起酒杯以袖掩之,一饮而尽,不敢同他对视。 赵越见状大笑起来,“贤弟啊贤弟,亏得你是男子,若是女子,岂不成了红颜祸水?便是没有那图,也要引得众人争抢不休啊!” 季怀醉嗤一声,拿过酒壶来给自己倒酒,一杯接一杯,只想着一醉解千愁。 赵越执他手情真意切道:“七郎,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只愿能早日解开这图纸的秘密,还你片清净自在……你季七郎自该活得洒脱肆意……” 赵越说着竟是情到深处,泪洒长衫。 季怀自是感慨非常,端起酒杯,“赵兄,我敬你!” 这般觥筹交错你来我往直至半夜,酒席才算吃完。 季怀已经醉得睁不开眼,却还强撑着精神,攥着酒杯不撒手。 赵越也醉得不轻,却还记得喊人:“风左,你来、来扶七郎回房——” 一直站在暗处的黑袍人应声上前。 赵越攥着季怀的手不放,醉道:“七郎,为保证你安全,我让仓空门武功最厉害的人在暗处护着你,你且安心睡。” 季怀站起来,身子不怎么稳当地晃了晃,被那名唤作风左的人伸手扶住,笑道:“赵兄办事,我自然放心。” 两个人醉话连篇,又说了半晌,才被人扶着回到各自的房间。 季怀被风左扶着刚进房门,就扶着门框吐了出来。 季怀头晕恶心地厉害,却还向那个黑袍人致歉:“不好意思,脏了你这身黑袍……” 那风左是个寡言少语的,扶着他到了床边,动作粗暴地将他扔到了床上。 季怀被这么一顿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黑一阵白一阵,皱着眉头瘫在床上,小腿还搭在床下,姿势甚为不雅。 不远处有水声扫地声,应当是那黑衣人在收拾他的呕吐物。 一刻钟后声音安静下来,门被人关上,风左应当是走了,季怀这才吐出了一口气,有些难受地闷哼出声。 醉了并不好受,他以为一醉解千愁,可现在脑子里全是湛华。 甚至因为醉得厉害,他甚至不想给自己找借口来把这些汹涌而出的感情压回心底。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大约是听赵越说多了年少往事,季怀念着诗,声音愈发低下来。 “湛华……” “……湛华。” “湛华。” 他抬手捂住眼睛,在黑暗中放任自己,借由酒醉一声一声地喊着某个人的名字。 夜深人静,无人听见,更无人应答。 权当他自己醉酒喊给自己听,聊以慰藉。 烛火摇曳,噼啪作响。 利刃在烛火之下反射着冷冽的寒光,一袭黑袍面具覆脸的男子僵立在了床边。 27、心绪 武林盟大会那天正是立冬,嵩阳城又在北地,天愈发地冷。 马车里燃着炭,季怀手里抱了个铜制的手炉,身上还披着厚厚的狐裘,半张脸都陷在柔软蓬松的绒毛中,倚在车壁上昏昏欲睡。 赵越看了半天的书,头昏脑涨地抬起头来,便见季怀这幅睡容,顿觉耳清目明。 “主上,前面就是嵩阳城了!”门外驾车的人喊道。 赵越探出头去,低声斥道:“小声些,七郎在睡觉。” 那人讷讷不敢再高声,“是。” 赵越放下厚重的门帘,刚坐下便见季怀睡眼惺忪地望着自己,“赵兄,到了么?” “到了,马上就要进城。”赵越嘱咐道:“嵩阳城内龙蛇混杂,暗处有许多人都在盯着你,还得委屈贤弟尽量不要出门。” “无妨。”季怀点了点头。 两个人没说几句话的功夫,马车就进了嵩阳城。 马车外听着人声喧哗十分热闹,季怀虽然好奇,却也忍住,不动声色地半阖着眼。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停了下来,门帘被人从外面掀开,一阵冷风灌了进来,季怀缩了缩脖子。 “主上,季公子,咱们到了。”驾车的人道。 赵越先行出去,那人将赵越扶下马车同他说话,季怀在车门前打量了一眼外面,看着像处偏僻的宅院,门前还有棵桂花树,七八个仓空门的人在此接应。 有人冲他伸出手来。 季怀穿得厚重,便将手搭了上去。 那只手清瘦冰冷,竟比这寒天还要再凉上几分。 季怀忍不住多打量了他一眼,奈何对方浑身黑袍遮得十分严实,扶他下来之后连手都缩进了黑袍之中。 “七郎,外面冷,快进屋暖和暖和。”赵越对他道:“我还要去城主府拜访,晚膳要用什么你尽管吩咐他们去做,我可能要很晚才回来。” “好。”季怀点点头,便听赵越对站在他旁边的黑衣人道:“风左,保护好季公子,不准有半点闪失。” “是。”风左应声,对季怀道:“季公子请随我来。” 季怀随风左进来这僻静的宅院,宅子并不大,三进宅院,季怀被安排到东厢房,里面烧着炭,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房间太大还是太久没人住过,季怀一进去便觉得阴冷非常。 “公子晚上想吃什么?”风左问。 马车上颠簸这几日,季怀食欲一直不怎么高,这会儿也不饿,便道:“做些清淡点的小粥就行。” 风左领命下去,季怀坐在炭炉旁烤火,思索着季铭给他留下的临终遗言。 含玉这个表字。 去西北石源城接季瑜的尸身回晚来城——却没有告诉他季瑜在石源城何处。 还有那句似是而非的诗句…… 那些人想通过他找到那张图,“含玉”这个表字与其说是季铭给图留下的钥匙,在季怀看来,却更像是个诱饵—— 让武林各派来找到他,带走他。 季怀皱了皱眉。 季铭生前是个心思极其缜密的人,若赵越所说大部分都是真的,那么武林中人找了公孙止四十多年都没有找到,却偏偏在他快死的时候找到了晚来城。 如果没有遇到湛华这个意外情况,他至多是会被各方势力争抢,断不会有生命危险,季铭像是早就算计到了这一点—— 季铭故意放出了消息,更是大张旗鼓地告诉所有人钥匙就在季怀身上,找图就得先找到他。 季铭到底想做什么? 季怀读书不好,也不是经商的料,并不怎么聪明,放在旁人眼中更是空长了副好皮相的草包,甚至连他自己都这么觉得。 可当现在他被诸多势力推着搡着往前走,走得迷迷糊糊不知所措时,他却突然觉得不甘心起来。 他是季铭死前下好的一枚棋子,人人都在利用他,想用他来找到那天大的好处,现在真相被一团团迷雾掩盖着,他手里只有季铭留下的几句遗言,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季铭是有事要他办的。 他比别人多知道的那点儿东西,也许就是季铭留给他让他用来保命的。 想到这里季怀只觉得讽刺。 可不等他笑出来,便被冻得打了个喷嚏。 炉子里的炭被他拨弄得已经快灭了,他起身裹紧了身上的狐裘,推开门便和黑袍人撞了个正着,对方手中还端着碗清粥和一叠小菜。 仓空门这些人都神神秘秘的,都穿着清一色的黑袍覆着面具,季怀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季公子要出去?”风左的声音低沉嘶哑,听起来有些奇怪。 “炭炉快灭了——”季怀有些尴尬道:“我去找些炭来。” “我去。”风左进门,将饭菜都放在了桌子上,“季公子趁热吃。” 天寒地冻,季怀也不想出门,便同他道了谢,坐在桌子前准备吃饭。 那粥熬得稀烂,勉强能入口,季怀只喝了小半碗就放到了一旁,依旧是觉得冷,现在外面天色已暗,他干脆就和衣上了床,盖上了两床棉被。 风左进门便看到被剩下的大半碗粥,转头再看便见季怀缩成一大团躺在床上。 “季公子可是身体不舒服?”风左刚上门,走到炭炉前将炭放上,挑得更旺了些。 “只是有些冷罢了。”季怀阖着眼睛,晕乎乎地回答。 就在他快睡过去的时候,一只冰凉的手将他的手腕从被子里拿了出来。、 季怀一惊,猛地睁开眼,屋子里没有掌灯,他只能看见一个黑漆漆的人影,外面冷风呼号,这般氛围之下格外瘆人。 “我略通医术。”风左这般说着,便替他把起脉来。 “我没事,只是自小怕冷——”季怀说到一半,额头突然覆上了一只冰冷的手,顿时吓得从床上坐了起来。 “抱歉,我只是想试试温度。”风左似乎也察觉到这样做不太合适,站起身同他保持了一个礼貌的距离。 季怀颇有些尴尬地摸了一下鼻子,“没事。” “季公子应当是受风寒,我去煎药。”风左转身便要走。 “不用了。”季怀喊住他,到底是不太习惯麻烦旁人,他道:“我多喝些水就好,不用麻烦。” 风左站在原地盯着他,只是他整个人都漆黑一片,季怀也看不出对方的神情。 对方沉默半晌,转身离开了。 季怀觉得这人有些奇怪,皱了皱眉,又觉得外面冷,便躺下裹上了被子,不知不觉间就睡了过去。 —— 季怀是被颈间冰凉的触感惊醒的。 他猛地睁开眼,却发现眼前一片漆黑,像是被蒙了层布料。 冰冷的手指在他的脖子上抚过,激起一片细密的战栗,带着暧昧不清的冷。 季怀发现自己不能动弹,紧张地咽了咽唾沫,心底隐隐有个不怎么靠谱的猜测,“……湛华?” 微凉的手停在温热的皮肤上,熟悉的声音在一片寂静黑暗中格外清晰,“我答应了你提出的条件,为什么还要跑?” 脖子上的力道陡然收紧,季怀呼吸微窒,却没有开口说话。 掐着他脖子的手并没有继续用力,湛华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季怀,你骗我。” 季怀扯了扯嘴角,不甘示弱道:“你先骗的我。” 湛华沉默了片刻,冷声道:“不管你依附于谁,我随时都能杀了你。” 季怀轻笑了一声:“我就不信你不曾有半分心动——” 湛华猛地收紧了手指,季怀被迫仰起了下巴,呼吸变得稀薄,声音里却还是带着笑,“这么多人在抢这张图……” 脖子上的力道骤然一松,像是在懊恼,又像是恼羞成怒般,重重地钳住了他的下巴,“那赵越是你旧相识,你便这般信任他?” 季怀自然不敢完全信任赵越,可现下却是像故意要同湛华作对般,“我同赵兄年少相识相知,自然信任于他,他起码不会随时要了我的命。” “先是权宁后是赵越,季怀,你能不能长点脑子?”湛华声音里带着几分恼意。 季怀被他说得火气上涌,“起码比跟着你强!” “比跟着我强?”湛华冷笑,“你信不信,但凡你被他们套出话没有了利用价值,只会死得更惨!” “我乐意!”季怀怒道:“我宁可死在他们手里!” “季怀。”湛华沉下声音威胁,冷不防虎口一痛。 季怀死死地咬住他的手不放,唇齿间溢满了血腥气,仿佛要将这一腔怒意全都发泄出来。 湛华疼得眉头紧皱,手上欲用力卸掉他的下巴,拇指却触及到了温热的湿润,整个人僵住。 季怀的呼吸有些不稳,覆在他掌心的唇微微颤抖。 那令人恼怒的疼在这点温热和颤抖的刺激下仿佛变了味道,让湛华心烦意乱起来。 他甚至还想再更疼一些,好把心中那诡异的冲动压制下去。 “……季怀,松开。”湛华的声音在黑暗中变得有些沉哑。 尴尬和恼怒混合在一起,季怀死咬着不啃放,突然下巴一疼,下意识松开了嘴,齿间全是湛华的血,他粗喘着气,然后一口气尚未喘到底,呼吸的源头陡然被覆住,在黑暗中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齿间的血迹被人粗暴又急促地舔舐卷走,下巴被冰凉的手死死钳住,迫使他仰起了头,修长的脖颈被半掩在宽大的袍袖之下若隐若现。 眼前一片黑暗,全身动弹不得,所有的感官都被积聚在唇齿之间,季怀粗喘着气,却仍觉得自己快要窒息。 “……湛华!”季怀趁着对方换气的间隙,气急败坏地怒喝一声,却因为气力不足,那声怒喝怎么听怎么没有气势。 湛华冰凉的鼻尖擦过他的侧脸,不怎么稳的呼吸喷洒在他脸上,甚至因为他这声没有气势的质问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浓黑的夜色中,两个人灼热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好像无论如何都扯不断解不开。 心绪纷乱如麻。 28、夜谈 许久之后,湛华的声音才在季怀耳边再次响起:“我——” “闭嘴。”季怀怒道。 湛华果然闭嘴不说话了。 季怀愤怒了半晌,周围都听不到其他人的呼吸声,心下又突然一慌,“……湛华?” “嗯。”湛华的声音又在黑暗中响起,只是这次离得稍微有些远。 不知道为什么,季怀竟然松了一口气。 “你把我的穴道解开。”季怀说。 “不。”湛华十分果断地拒绝了他。 季怀生气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听说你病了。”湛华顿了顿,似乎觉得有点开不了口,“来给你送药。” 季怀:“…………” 这假秃驴脑子指定是有点毛病! 他这般想着,唇边就沾了温热的苦味,下意识地拧起了眉,紧紧抿着唇不肯张嘴。 盛着药的汤匙抵在他的唇上,似乎比他还要固执。 季怀气闷良久,张开了嘴。 苦涩的药顺着喉咙一直苦到心里,季怀沉声道:“我自己喝。” 湛华这次没有拒绝,伸手帮他解开了穴道。 每次解穴被点的位置都很酸疼,季怀咬着牙揉了揉心口,伸手就要把蒙着眼睛的黑布拽下来,却被湛华一把攥住了手腕。 季怀冷笑一声。 湛华攥着他的手腕没有松开,将药碗递到他手中,季怀捏着鼻子一口气将药灌下去,刚放下碗,嘴里就被人塞了颗蜜枣。 季怀愣了一下,将嘴里的蜜枣给嚼了,唇齿间还是微微泛苦。 “方才,是我冒犯了。”湛华低声同他道歉。 季怀突然被呛了一下,咳得惊天动地,湛华给他拍背不管用,转身去给他倒水。 季怀趁机将蒙着眼的黑布拽下来,借着窗户外面的月光,看见了一个浑身都是血的湛华。 那身白衣被血浸染地通红,在月光下格外诡异妖冶,湛华端着杯温水转过身来,同季怀对上了目光。 湛华的嘴角勾勒出一个细微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遗憾,“你为什么偏要自作聪明呢?” 他杀了那么多人才让自己没那么暴躁愤怒,想心情平静地来给季怀送药。 偏偏季怀总是踩着他的底线行事。 他阴沉着一张脸走到床边,甚至想着今晚就将季怀直接带走,却冷不防被人抓住了袖子。 “你又受伤了?”季怀皱着眉问他。 湛华沉默地盯着他。 季怀话说出口就想把自己这张嘴给缝起来,他十分不自然地挪开了目光,松开了抓住湛华袖子的手。 湛华将手里的茶杯递给他。 季怀接过水来喝了几口,湛华低声道:“不是我的血。” “嗯。”季怀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口,顿时觉得这场景更惊悚了。 湛华紧紧地盯着他,“季怀,我要血。” 季怀心中暗道,这厮果然是抱着目的来的,什么送药什么风寒都是借口—— 他颇有些气闷地抬起手腕,示意要血自己划。 然而手腕却被一只冰冷的手压在了厚重的被子上,湛华欺身压了上来,逼得他整个人都紧贴在了床头上。 湛华的呼吸近在咫尺,身上清苦的药味和血腥味杂糅在一起,熏得季怀有些发晕。 湛华垂眸盯着他的白皙的侧颈,沉声道:“我要你脖子上的血。” 季怀心底突然涌上一股沉郁的愤怒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借来的胆子,抓住湛华的衣领猛地将人推倒在了床上,整个人欺身而上将他压在了身下。 湛华眼底闪过一丝惊愕,一时之间竟忘了反抗。 季怀一把扯开他严实的衣襟,恶狠狠地咬在了他的侧颈上,口中瞬间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 季怀这一连串动作着实太快且出人意料,湛华僵在他的身下,脖子上传来一阵温热的刺痛,目光罕见的有些茫然和不知所措。 他应该推开季怀,应该怒斥他,甚至干脆直接杀了他,将那些恼人的想法的源头掐灭—— 而不是伸手将人抱住。 季怀抬起头来看着他,嘴角还沾着他的血,冲他露出了一个得逞的笑来,竟然让湛华感觉到了一丝不妙的危险。 “你的血是苦的。”季怀舔了舔嘴角的血,垂眸望着他,眼睫在白皙的脸上打下片漂亮的扇形阴影。 季怀并非他一直表现地那般软弱可欺,甚至他还要比许多人来得更刚硬和固执。 他知道虚与委蛇和圆滑变通,甚至捏着鼻子去做的时候能做得很好,但是季七公子咽不下心里那口气。 他吻住湛华的时候想,他应该给这假和尚的心口捅上一刀。 可事情的发展已然不受控制。 外面寒风呼号天寒地冻,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了厚重的棉被上,也洒在了比月亮还要清冷的那个人身上。 季怀本意是泄愤,可没过多久那吻就变了味道。 你来我往,谁都不肯服输退让,却又舍不得让对方离开,那些被死死压进心底的情意只是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豁口,便一发不可收拾,倾泻而出。 所谓意乱情迷,原是如此。 季怀的手落在湛华的腰间,伸手欲解他的腰带,却被一只冷冰冰的手按住,湛华似乎是在极力克制隐忍着什么,呼吸都变得不稳。 季怀只觉得自己整个人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冷眼旁观想这是个很不错的计谋,另一半却几欲发狂的想,就算他注定要死,死之前也要将这厮给睡了—— “叩叩。” 门外突然有人敲门,昏黄的烛火透过窗户纸照进来些许,让床上衣衫不整的两个人陡然清醒过来。 “七郎,你睡了吗?”赵越带着醉意的声音隔着门板传了进来。 “我——唔。”季怀正要开口答话,却被湛华一个翻身压在了被子里,脖子被人满是恶意地咬住。 季怀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伸手死死掐住湛华腰间的软肉,结果脖子被咬得更狠了。 “七郎?”赵越又在外面喊了他一声。 “我……已歇下了。”季怀声音有些抖,好在隔着门外面听得并不怎么清楚,反倒因为他微哑的声音多了几分睡意。 “好,那七郎你继续睡吧,我明日再同你说。”赵越颇有些遗憾地在门外道:“七郎,你若是冷便多加些炭,窗户要留缝透气……我便回了。” “赵兄……慢走。”季怀话说到一半气力不足,狠狠地瞪了湛华一眼。 门外烛火随脚步声渐远,季怀一口气尚未松到底,脖子上刺疼的伤口被人细细的舔舐,登时一阵带着冷意的酥麻战栗直冲头皮,让他险些闷哼出声。 季怀用气声怒斥他,“你是不是疯了!” 湛华整个人都压在他身上,低声问道:“你怕我被仓空门的人发现?” “血也喝了,你还不走?”季怀皱着眉想把他从身上掀下去,却没能掀动。 “你方才为何要亲我?”湛华不答反问。 “你之前又为何亲我?”季怀不甘示弱。 两个人一同陷入了沉默。 “我不会改变主意。”湛华伸手抹掉他脖子上的血,目光沉沉地望着他道:“你是解药唯一的药引子。” “可我改主意了。”季怀盯着他扯了扯嘴角,“我就算要死—— 也会拉着你一起。” 30、狼牙 “哟,这是什么?”一道戏谑的声音突然在他头顶响起。 季怀抬起头,就被半张金色的面具晃了眼睛。 权宁蹲在地上饶有趣味地盯着他手里的玉佩,不满道:“你都要了我的狼牙了,怎么还要收别人给的玉佩?” 季怀警惕地瞪着他,“你怎么进来的?” “从窗户里翻进来的。”权宁作势要抢他手里的玉佩。 季怀那着玉佩的手往旁边一躲,权宁早已预判了他的动作,另一只手正等着他,轻轻松松就把那玉佩抢到了手。 “啧啧,并蒂莲。”权宁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玉佩,冲季怀揶揄笑道:“那秃驴送你的?” 季怀有些生气道:“还给我!” 权宁灵活地躲开他的手,起身将那玉佩随手一抛,又稳稳当当的接住,“阿怀,你收别人的东西我可就不开心了。” 季怀后背抵在门上,背后的手试图开门,结果根本拽不动。 “我锁住啦。”权宁笑嘻嘻道:“仓空门那群废物根本护不住你,阿怀,跟我走吧,我保证能护你周全。” 季怀转身就要拍门喊人,结果被权宁从身后一把捂住了嘴按在了门上,权宁从怀里拿出来一枚黑绳串起来的狼牙,不顾季怀的挣扎给他戴在了脖子上,语气中带着威胁,“阿怀,若是下次你再敢把我送的东西从窗户里悄悄扔掉,我真会生气的。” 季怀盯着他手里的狼牙,若不是权宁说起,他都快忘记有这回事了,这狼牙他当时随手放在了身上,却不知道为何又回到了权宁手里。 “我在彩霞镇客栈外面的窗户捡到的,阿怀,这也太伤人心了。”权宁装模作样道。 季怀蒙受不白之冤,愤怒地看着他。 权宁十分不解道:“那秃子到底有什么好的,他都要把你做成药引子吞了,你还对他念念不忘。” 季怀被他捂住嘴根本说不出话来。 “阿怀,你乖乖听话,我便不给你用毒。”权宁伸手拨了一下他遮得严严实实的前襟,白皙的脖颈上都是些不雅观的痕迹,顿时面色便沉下来,“我一个看不住,你还真是被那妖僧给给迷得晕头转向了。” 季怀要下了大力气要挣开他,却被冷刃抵住了喉咙。 权宁将那玉佩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道:“跟我便是成何体统,跟那妖僧便是心甘情愿?” 权宁松开了手,刀却还抵在季怀脖子上。 季怀怒道:“权公子自重,那是我的私事。” “阿怀,我好伤心呀。”权宁哼笑一声道:“不过我就是喜欢你喊我权公子,来,再喊声我听听。” 季怀气得涨红了脸。 —— “那张图对我们至关重要。”赵越沉着脸对坐在对面的女子道:“丛映秋,你可别说你不知道衡泷的打算。” 丛映秋懒洋洋地端起面前的茶杯来抿了一口,“您纡尊降贵来掺和我们武林中人的事情,可属实不地道啊。” “你们武林中人的事情我不关心,我只是要那张图和季怀的安全。”赵越冷声道:“那图里画着的是秘籍还是珍宝无所谓,当初说好我们四家联手,我要图你们三家分宝,结果现在衡泷却打算昭告天下?季怀他手无缚鸡之力,你们这是将他置于险境。” “赵门主。”丛映秋慢悠悠道:“地狱海掺和进来了,那里面的人都是疯子,沾上了就甩不掉,想必你也查到那湛华是何人了,他出手比我们几家都要早,而且他要的不是季怀的图,而是要他的命——” “和疯子是讲不了道理的。”丛映秋叹了口气道:“他带着季怀藏了那么久我们都没找到,要不是季怀在彩霞镇露脸,咱们还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呢。” “我们现下要做的是从湛华手底下保季怀的命,那地狱海也不是铁板一块,”丛映秋笑吟吟地望着赵越,“衡泷虽然有时候迂腐了点儿,但脑子还是聪明的,这淌水自然是搅得越浑越好,您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赵越盯着她,像是在思考她话里的真假。 “其实还有一点我很好奇,您和那季家七公子到底是什么关系?怎的如此费尽心力要保下他?”丛映秋葱白的手指在桌子上轻轻点了点,笑道:“总不能真同我那手下权宁一般贪图七公子的美色吧?” “放肆!”赵越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冷眼望着她,“明日武林盟大会季怀若是出半点闪失,你们谁都担待不起。” 赵越离开后,丛映秋脸上的笑意敛了起来。 有人从内室出来,“这赵越好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主子,要不要——” 他伸手往脖子上做了个灭口的手势。 “你不要命我还想要。”丛映秋横了他一眼,“告诉权宁让他老实点儿,别去招惹那季怀。” “……主子,权宁刚走。” 丛映秋皱起了眉,“他干什么去了?” “说是去找负心汉算账。” 丛映秋:“…………” 鉴于权宁勾搭的数不清的男人,能被他说是负心汉的还真没几个,她沉吟片刻,“把人给我叫回来。” “是!” —— 权宁伸手抹了把脸,指间多出了些黏腻的血,他的笑容冷了下来,“阿怀,我就这半张脸是好的了,你竟还想给我毁了?” 季怀一只手紧紧攥着把锋利的匕首,另一只手拿着玉佩,落在地上的刀鞘上镶着块价值不菲的龙眼绿宝石,闻言什么都没说,只是警惕地后退到窗户边,冷声道:“我虽没有武功自保,可也绝不会任人欺凌。” 权宁一摊手,无奈道:“我只是同你闹着玩,你丢了我送的东西,还不许我生气吗?” “这般玩闹未免有些不尊重。”季怀皱眉道:“我不喜欢别人动手动脚。” 权宁酸溜溜道:“那假和尚对你动手动脚也没见你发火,你还将他送的玉佩当宝贝。” 季怀一噎,他不会什么骂人的话,只能咬牙道:“那是我的私事,还请你自重。” 见真的将人给惹恼了,权宁摊着手退后两步,笑眯眯地哄他,“好好,我自重,只是我送你的东西要记得好好保管,不然下次我也真生气了。” 此时外面响起了几声古怪的鸟叫声,权宁眉梢微动,直直地冲着季怀扑来,季怀抬刀欲挡,却发现对方只是冲向窗户,一口气未松到底,权宁顺势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 季怀干脆利落地一刀下去,若不是权宁手收得快,以这匕首的锋利程度只怕要留下只手在这里。 季怀将脖子上的狼牙一把薅了下来,脸色很是难看。 他都将这狼牙忘记了,怎么可能在彩霞镇客栈将它从窗户里扔出去? 彩霞镇客栈,他也只是洗澡的时候脱了外袍——季怀愣住。 他洗完澡换上亵衣从屏风后面出来,湛华接着就进去了,难不成是湛华…… 想到这里季怀面上一阵古怪,没事他扔这狼牙干什么?莫非里面有什么剧毒之物? 季怀突然觉得这颗小小的狼牙充满了未知的危险,正欲将这枚小小的狼牙放到桌子上的手,外面突然有人敲了敲门,不待他答话,门就被人从外面粗暴地破开。 风左裹着一袭黑袍推门而入,便见季怀左手拿着玉佩右手拿着狼牙,桌子上还扔着把染血的匕首。 “季公子,方才可是有人来过?”风左问他。 季怀将手里的东西都收起来,垂下眼睛道:“没有,我不小心割破了手而已。” 风左的目光落在他拿着的狼牙上面,顿了顿,道:“明日便是武林盟大会,还请季公子好好休息。” “好的。”季怀弯腰去捡地上的刀鞘,正好风左要伸手帮他去捡。 两个人的手不小心碰到了一起,触手是熟悉的冰凉。 季怀低着头眯起了眼睛。 30-40 31.赌约 寻常人的温度不会这般低, 若是之前季怀也不会察觉到异样之处,将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两个人联系在一起,但?偏偏前一晚上他还和对?方同床共枕。 季怀面不改色地拿起了匕首, 将其放入刀鞘, 笑道:“这是我一位朋友所赠。” 风左沉默着不搭话。 “我这朋友心眼小得?很, 还总是喜欢作?弄人让别人误会,”季怀将匕首收进了袖子中,随手?将那玉佩放在了桌子上,目光紧紧盯着他, “风左,你说我该怎么办?” 风左声音低沉沙哑, “季公子的私事,属下不便过问。” 季怀轻笑了一声, “唔,不便过问。” 风左沉默着站在一旁,季怀手?中还捏着权宁给?的狼牙,正想再开口说话, 目光却一凝。 之前他一直没有仔细看,这小巧的狼牙上竟雕刻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只是那文字古怪地很,不像是汉字,倒像是什么梵文古语, 只可惜他才疏学浅, 不认识上面刻的是什么。 见季怀拿着那枚小小的狼牙神情?认真地看起来,风左周围的气息都?变得?有些冰冷。 季怀却恍然未觉,研究了半天没研究出什么门道来,索性就将那狼牙塞进了袖子里。 正当此时, 门外?传来了许多嘈杂的声音。 “这天圣寺好大呀!”有少女?娇笑道:“爹爹,咱们住在哪里呀?” “小师妹等等我!” “掌门,马棚里都?满了,咱们的马要栓到哪里?” “这不是飞仙楼的齐道长吗?久仰久仰!在下楚红门楚天……” “听闻衡泷盟主到了,何不一起拜访?” “那边的几个,干什么的?” “…………” 乌乌泱泱像是从前院涌进来了不少人,笑闹声问好声不断,武林儿?女?多豪情?,自是不拘小节,当即便有人兴起在院子中比起武来,叫好声不绝于耳。 季怀在门内听得?好奇,正想掀开条门缝瞧上一瞧,门就被一只苍白?袖长的手?给?按住了。 季怀偏头看他,“我只瞧瞧。” “季公子,切勿多生事端。”风左道。 季怀抱着胳膊倚在门上,似笑非笑的望着他,“赵越只是让你保护我,又没说你可以限制我的自由。” 黑袍之下的人像是被他噎了一下,却仍旧没有将手?放开,“外?面鱼龙混杂,都?是冲着你而来,你出去?是找死。” 季怀哼笑一声:“怎么不继续叫我季公子了?” 风左:“…………” 季怀优哉游哉地坐在了桌子前,“我饿了。” “属下让人送饭菜过来。”风左转身便出了门。 半刻钟后,季怀看着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拿起筷子没滋没味地吃了两口,不甚满意道:“这银耳羹都?凉了。” “属下去?换。”风左伸手?去?端他跟前的银耳羹,被他一把拍开。 “不用,勉强能入口。”季怀喝了两口,又指着那丸子道:“肉也不怎么新鲜。” 风左问:“需要换吗?” “换了吧,记得?吩咐厨子把肉剁得?细一些。”季怀很认真地嘱咐道:“少放些盐。” “好。”风左应下声来,却没有动。 季怀不满道:“你就是这么伺候人的?” 风左端起那盘丸子,忍气吞声地出了门。 季怀慢吞吞地吃着其他的饭菜,待风左端了盘新丸子上来,他正好放下筷子。 “做得?太慢,我已经吃完了。”季怀冲他摆了一下手?,“都?端下去?吧。” 尽管看不见对?方的脸,但?季怀明显从对?方身上感觉到了冰冷的杀意。 季怀不仅不收敛,还变本加厉道:“再上些点心,不要太甜,也不要太淡。” 风左敢怒不敢言,收拾了桌子上的残羹剩饭,又去?给?他拿点心。 季怀吃完点心又要喝茶,喝完茶又要下棋找棋谱,一下午加一晚上来回折腾,结果风左硬是闷不吭声忍了下来。 在晚上熄灯前还要吩咐风左,“明日记得?拿些沉香来,给?我熏衣裳。” “是。”风左的声音里都?带上了冰碴子。 季怀心里出了口恶气,心情?愉悦地睡着了。 然而他没能愉悦多久,半夜时分便又被一只冰冷的手?掐住了脖子。 猛然惊醒的季怀:“…………” 这次没有被蒙住眼睛,穴道也没有被封,只是他身上缠满了细密的银白?色丝线,他刚动了一下,手?背就被那细线割破,沁出细密的血来。 季怀登时不敢动弹了。 湛华坐在床边,饶有趣味地望着他,把手?从他脖子上挪开,随意扯了根线问他,“知道这是什么吗?” 季怀道:“断魂丝?” 湛华眉梢微动,“赵越告诉你的?” “你又来做什么?”季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目光落在他苍白?的手?上。 湛华道:“昨晚只留了玉佩,你用这些线编个好看的样式。”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季怀就生气,“你这样有意思吗?” “白?天你闹着吃丸子和糕点的时候挺有意思的。”湛华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季怀:“…………” 果然是个小心眼。 湛华状若随意地将他被线割破的手?从缠绕着的线里拿出来,道:“这些线绷直时可顷刻夺人性命,你编得?时候小心些。” “我不——”季怀话没说完,湛华已经将他的手?放到了唇边。 夜色中他被那这假和尚直勾勾地盯着,手?背上传来温热又柔软的触感。 两个人的目光在黑暗中触碰,交汇纠缠,比他身上这些断魂丝来得?更加危险,手?背上的伤口被冰冷的唇吻过,明知道对?方是想要伤口处的血,季怀却还是耳朵发烫,用力?要将手?抽回来。 湛华轻松地扣住他的手?腕,垂眸望着他,“你再乱动,这些线就会割破衣服,在你身上留下无数伤口,你一滴血于我而言都?珍贵非常,若是有这么多伤口,我也不好浪费。” 他面无表情?道:“还是季公子故意想要我这么做?” “季公子”三个字被他故意加重了语气慢条斯理地说出来,暧昧又刻意。 季怀瞬间面红耳赤,怒道:“胡说八道!” 湛华微微一笑,将那些细线往他手?腕上缠,还缠得?松松垮垮,但?之前他还在说什么顷刻夺人性命,季怀没气完一颗心又被高高吊了起来,警惕地望着他,“你干什么?” “先带只手?回去?解解馋。”湛华的声音在黑夜里给?外?阴森恐怖。 季怀听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要将手?缩回来,却听湛华道:“你一用力?手?腕就断了,放心,不疼。” 季怀顿时不敢乱动了,嘴上却不肯服输,“你不如直接将我杀了省事。” 湛华轻笑了一声,把散落在季怀身上的那些线松松绑在他手?腕上,还给?他贴心地系了个活结。 “季怀。”他勾了勾季怀手?腕上缠绕着的银白?色细线,“别随便解下来。” 季怀皱眉盯着他。 “我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守在你身边。”湛华道:“若是权宁再来,你自己想办法杀了他。” “我不会杀人。”季怀身上没有了那些丝线的缠绕束缚,大着胆子坐了起来,低头去?拽手?腕上的线。 湛华抓住他的手?,“别乱动。” 季怀抬头看他,湛华同他对?视了一瞬,接着便移开了目光。 明明什么也没发生,季怀好像被他传染了似的,也有些不自在地垂下了眸子,看着两个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却不想将手?抽回来。 湛华的手?一直都?很冷,他将那只手?握在掌心,轻轻地捏了一下。 那只冰冷的手?僵硬了一瞬。 “你还能活多久?”季怀突然开口问。 湛华突然沉默了下来,却也没有将手?抽回去?,良久才道:“九个月。” 这回沉默的人换成?了季怀。 从那个猝不及防的吻开始,湛华算计着他的真心,他算计着湛华的假意,甚至知道这可能是湛华故意说给?他听的,乍然一听湛华时日无多,季怀却还是不可避免的感觉到了难过。 那难过是如此真切,掺杂在似假非真的真心里,如同他手?腕上的银丝,昭示着勾缠不清的暧昧和危险。 “季怀,我会活下去?,不择手?段。”湛华伸手?摸了摸他脖子上的伤口,“真到了那一天,我不会对?你心软。” 湛华总是在向他反复强调这件事,好像生怕他陷得?太深。 “你制药要花多久?”季怀问他。 “半月有余,将近一月。”湛华回答。 “那我们还有八个月的时间。”季怀冲他露出个温润的笑来,“你赌过钱吗?” “没有。”湛华一时被他那笑晃了眼睛。 “我们来赌一场如何?” “赌什么?” “赌你我二人这点真心。” 季怀看出湛华舍不得?杀他。 湛华知道季怀舍不得?他死。 可真到了生死抉择的时候,他们都?希望活下去?的那个人是自己。 赌赢了,就能活下去?。 赌输了,丢了心还要丢命。 “顺便将那图里的宝贝当个彩头。”季怀笑着看向他,“敢赌吗?” “有何不可。”湛华扯了扯嘴角。 与?其这般纠缠不休,倒不如痛快潇洒活上几个月,若是赌赢了,人,药,宝物,全?是他的,季怀死了他也不必如此念念不忘。 季怀明目张胆地给?他挖了坑,还邀请他一起跳进去?。 而湛华不想拒绝。 “季公子聪明得?很。”湛华目光逐渐幽深。 “过奖。”季怀冲他露出个得?意的笑容来,像只看着憨憨傻傻但?诡计多端的小狐狸。 湛华被他笑得?心里发痒,垂眸盯着他的唇,认真地问道:“季怀,我能亲你吗?” 季怀有些紧张地攥住了袖子,不同于昨晚失去?理智的情?形,他慢慢的凑近湛华,鼻腔里都?弥漫着对?方身上清苦的药香。 夜凉如水,明月当空。 季怀轻轻地吻在了湛华的唇上,郑重又温柔。 32.下棋 翌日。 天圣寺前殿前的?空地上, 乌乌泱泱聚集了?许多人,穿着各式各样,还有些风尘仆仆刚赶到的?, 踮脚在人群后向?前张望。 一身形高大刚毅清正的?男子站在最?前面, 声音洪亮如钟, 正是?武林盟盟主衡泷。 “四十年前,上一任武林盟盟主公孙止前辈离奇失踪,乾坤图亦不知所踪,当?年公孙止前辈只留下‘含玉’二字作为?乾坤图现世的?信息, 如今经过?多方打探,公孙止前辈隐姓埋名在了?晚来城……”衡泷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明扼要地说明了?一番, 最?后道: “如今季家七公子就在天圣寺,他说公孙止前辈临终前曾有重要遗言交代, 今日愿当?着武林众人的?面公之于众。” 一直和赵越坐在衡泷身后的?季怀闻言目光微动。 赵越凑到他面前低声道:“不必紧张,你自己做主即可。” 赵越这话听着很有意思,大概是?觉得季怀不安,还伸出手拍了?拍他的?手背, “贤弟放心?,不会有事的?。” 站在季怀旁边的?风左低头看着两人覆在一起的?手,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察觉到骤然降低的?气压,季怀讪讪将手给?抽了?出来,对赵越点了?点头。 这边衡泷将气氛烘托到位, 众人对这位季家七公子翘首以盼, 季怀这才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微微笑道:“在下季怀,家中行七,表字含玉, 见过?诸位侠士。” 站在众人面前的?公子眉眼温润,姿容甚美,玉簪束冠,着一袭月牙白长衫,外罩身墨色披风,举手投足间?都带着股与武林人士格格不入的?矜贵,只这般一瞧,便让人心?生好感。 有大胆豪放的?女侠笑问:“季七公子可曾婚配啊?” 底下众人便闹着起哄。 “在下尚未婚配,只是?已有心?仪之人互许终身。”季怀冲她?拱手致歉,笑道:“这位女侠花容月貌,想必会找到更好的?归宿。” 那女侠被他这般专注地望着,本是?戏谑一说,岂料他这般认真回?答,登时?有些过?意不去,冲他抱拳道:“我宋无?双从不夺人所好,与季公子有缘无?分罢了?。” 待笑闹过?后,众人终于又将关注点落在了?那乾坤图之上。 “祖父虽给?我取字含玉,然而并未告知我那乾坤图在何?处。”季怀不疾不徐道:“只是?临终前嘱托于我,一定要去一趟西北的?石源城,当?时?我悲恸难忍,祖父再三叮嘱才溘然长逝,却没来得及交代具体缘由……” “……我也是?时?至今日才知祖父与那乾坤图有关,只是?在府中时?他从未提过?。”季怀遗憾道。 “师弟,你不是?说师祖之前还跟你提过?一句诗吗?”衡泷补充道:“在场的?都是?正义之士,师弟但说无?妨。” “对,祖父经常跟我提一句诗。”季怀像是?突然想起来,道:“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可惜我才疏学浅,并不知道这诗有什么特殊含义……” “莫非那乾坤图分了?三份藏在了?石源城、白帝城和江陵?”登时?就有人猜测道。 “不,依着公孙前辈说的?顺序,应当?是?要我们先去石源城……” “莫非这句诗是?打开?密室的?关键?” “哪来的?密室?” “这乾坤图里的?宝藏肯定是?藏在什么密室陵墓之类的?里面嘛……” 底下的?人议论纷纷,上面衡泷桓子昂丛映秋等人也是?面色各异,心?里的?思量转过?许多轮。 “七公子,难道就没有什么其他的?线索了?吗?”有人嚷道。 季怀面上露出几分哀戚来,温声道:“当?时?祖父病重,神智已然不怎么情形,我哀恸过?度,也只听他说了?这些,想来这也是?祖父遗愿,我不在意有什么宝藏,只想让祖父九泉之下心?安,若是?有线索我定然会跟诸位说明……” “七公子非武林中人,季家家财万贯,那乾坤图对他也没什么用处,诸位大可放心?。”衡泷道:“关于这些线索我等还需仔细商议,还请七公子先行下去歇息。” 季怀点了?点头,路过?赵越时?听他低声道:“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安分的?,多留心?一些,别让风左离开?。” 季怀冲他颔首表示知晓,便一路被仓空门的?人护送着回?到了?房间?。 风左紧跟着他进来。 外面风大,季怀冻得耳朵鼻子通红,进来就坐在炉子旁边烤手,还十分不文雅地打了?个喷嚏。 旁边的?人给?他递了?块帕子。 季怀接过?来道:“这里又没旁人,你不必站着。” “风左”又站了?片刻,好像是?在听外面的?动静,确定外面没人,这才坐在了?他旁边,将季怀的?手抓了?过?来。 季怀被他冰块般的?手给?凉了?一下,道:“你这手跟冰块似的?。” 湛华好似突然想起自己体寒,便要松开?他的?手,却被季怀抱住塞进了?自己的?袖中。 “我给?你暖暖。”季怀冲他笑。 湛华的?手贴在他的?胳膊上,温热的?暖意像是?穿透了?皮肤融化进了?血液里,让他被这意料之外的?好给?烫了?一下,下意识就要缩回?来。 “别乱动。”季怀抓着他清瘦的?腕骨,拇指从他手背上扫过?,“其实第一次见面时?我便想说了?。” “说什么?”湛华无?意识地蜷了?一下手指。 “你那天在雨中撑伞,露出了?半截手腕,手指握在朱红的?伞柄上……”季怀笑道:“偶与片云出,却随孤鹤还。” 湛华没听过?这句诗,却看得懂季怀的?眼神,这些读书人夸起人来总是?含蓄又露骨,偏偏季怀又说得极其认真——明确心?意后,季怀总是?出乎他意料的?大胆。 “极好看。”季怀捏了?捏他的?手指,“可惜我画技太差,不然一定画下来。” “杀人的?时?候也好看。”湛华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季怀突然回?想起来自己之前动不动就被这只手掐脖子,那些风花雪月顿时?就被击溃,只剩下不怎么美妙的?回?忆了?。 “你这人——”季怀瞪了?他一眼。 湛华稍稍一用力,边将他拽到了?自己身边,两个人挨在一起烤火,月牙白的?袖子同玄色的?衣摆交缠在一起。 “还冷么?”湛华又往炭炉里添了?几块炭。 “这会儿暖和过?来了?。”季怀倒是?不介意同他挨得近一些,虽然从前二人也时?常挨在一起,甚至相?拥而眠,可不知为?何?,挑明心?意之后,连不经意间?的?对视都变得暧昧起来,再寻常不过?一起烤火,都让他觉得十分安心?和满足。 “你打算去石源城?”湛华问他。 “为?什么不是?白帝城或者是?江陵?”季怀反问道。 “你撒谎时?会有许多下意识的?小?动作。”湛华低声道:“也许你祖父真的?给?你留了?诗,但肯定不是?你说的?那句。” 季怀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袖子里拎出来,皮笑肉不笑道:“好眼力。” 湛华盯着自己被扔出来的?手,沉默片刻道:“我看出来又没当?众拆穿你。” “那我岂不是?还要谢谢你?”季怀挑眉问。 “不必客气。”湛华见他生气似乎还有点开?心?。 季怀:“…………” 这人指定是?有点什么毛病。 两个人坐在炭炉前烤了?半晌的?火,季怀昨夜想事情睡得有些晚,现在周围都暖烘烘的?,便开?始困顿起来,揣着袖子打哈欠。 “困了??”湛华帮他理了?理衣袖。 “嗯。”季怀恹恹地点头。 “去床上睡。”湛华将他从炭炉的?榻上拽起来,季怀被他拽的?踉跄了?一下,湛华见状干脆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季怀的?瞌睡顿时?飞走了?大半,恼羞成怒地瞪着他,“放我下来!” 湛华面无?表情的?低头看了?他一眼,“你困得都走不了?路了?。” 季怀气到想骂脏话,“我又不是?女子,你这样成何?体统?” 湛华皱眉道:“这有什么?谁规定不能抱男子?况且我又没抱过?女子。” 顿了?顿又补充,“男子也没有。” 季怀气闷。 “你抱过??”湛华低头问他。 季怀:“…………” 他还,真抱过?。 湛华的?脸色肉眼可见地不那么好了?,“你抱过?谁?” “当?时?雪柔姑娘崴了?脚,我便抱她?回?卧房……”季怀心?虚道:“但是?我们之间?绝无?僭越之行。” “你若不提我都要忘了?,一月里你有一旬都是?要宿在那风华楼里的?。”湛华声音有点冷。 “我只是?借宿不愿回?季府罢了?。”季怀说起这事心?里还是?不怎么痛快,但还是?有必要同湛华解释清楚,“从未与她?们有过?……咳,肌肤之亲。” 湛华大度道:“我非是?那等呷醋之人,不必解释。” 季怀腹诽方才不知是?谁脸上都要挂霜了?,面上却还是?一派正直的?微笑,“自然。” 湛华将他抱到了?床上,季怀觉得他实在是?多此一举,但碍于他阴晴不定的?性子,便没有再同他争论,免得又扯到什么风华楼里的?哪位姑娘,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这么一闹腾,季怀也不困里,索性就用被子盖住腿倚在床头,让湛华拿了?昨日他摆的?棋盘来同湛华下棋。 湛华的?棋艺跟他的?武功成反比,完全就是?一个臭棋篓子,季怀连赢了?三局,都有些不忍再赢他了?,放水要让他赢一局,谁知这水都放成海了?,湛华照旧输得干脆利落。 “要不别下了?。”季怀道。 “再来一局。”湛华看起来兴致颇高。 季怀:“…………” 他不该多嘴提议要下棋的?。 两个人下了?半天的?棋,季怀痛苦地快要掀棋盘时?,赵越终于来救他于水火之中了?。 赵越是?和衡泷一起来的?。 衡泷道:“师弟,未免夜长梦多,经我们商议过?后,决定即刻启程前往西北石源城,只是?还要劳烦师弟随我们一起奔波这趟了?。” 这正合季怀心?意,他很爽快地答应下来,衡泷欣慰地夸赞了?他几句,便出门安排前往石源城的?事宜了?,赵越却留下来,支走了?湛华假扮的?风左,忧心?忡忡对季怀道: “七郎,出发前我有样东西要交给?你。” 33.马车 季怀现在心情很?好, 还想着湛华输棋时那郁闷又倔强的神情,忍不住笑了笑,“赵兄要给我什么?” 却不想赵越起身, 撩起衣袍, 郑重其事地冲他行了个跪拜大礼。 季怀脸上的笑容霎时凝固, 赶忙起身去扶,“赵兄!你?这是做什么!?” 赵越却不肯起身,抓住他的胳膊,目光灼灼地盯着季怀, 朗声道:“季公生前曾言,若公子不去石源城, 那我等只需销毁乾坤图,护佑公子余生安危, 若公子意欲前往石源城,我等定助公子一臂之力,仓空门上下,皆听公子差遣。” 季怀愣在了原地, “赵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越却从怀中取出了一个血玉扳指,双手递交到季怀手中,道:“公子以后便是仓空门门主?。” 手里被不由分?说塞了个扳指,季怀扶他又扶不起来, 皱眉道:“赵兄, 到底是怎么回事?” “公子以后喊我赵越就?行。”赵越笑道:“我父赵坚乃季公家臣。” 家臣。 季怀虽书读得少,但也知道“家臣”二字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用的,晚来城富甲一方的季老太爷显然是不够格的。 臣与仆不同——诸侯王公之幕僚,可称家臣。 季怀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目光复杂地望着赵越道:“你?先起来。” “是。”赵越起身,却一扫之前同他谈笑的态度,恭敬地站在他身侧。 “赵兄,你?……不必如?此?。”季怀道:“你?能否说说事情的原委?” 赵越又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来,郑重其事地交到了季怀手中,“这是季公给你?的留下的信。” 季怀接过信来,上书“含玉亲启”。 季怀一眼便认出来,这是季铭亲笔,他将信封拆开,从里面拿出了两张信纸来。 入目便是刺眼的“吾儿含玉”四个大字,险些让他直接将信纸撕了,季怀压下心底的愤懑,强忍着怒意继续往下看。 “吾姓赵名俭字仲公……” 季怀脸上的表情从一开始的愤怒变成?了震惊,继而陷入了迷茫,待看完之后,觉得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信中季铭,又或者说是赵俭,先是表达了一番隐瞒他多年的歉意,为了他的安全让季大奶奶抚养,实则他生母另有?其人,然而信中却没有?提及她的具体身份,让季怀不必再为此?介怀,又说仓空门与赵越是他留给季怀的人,忠心耿耿,尽可放心用之,其余的却是都没有?再提及。 除了名姓表字,赵俭甚至没有?提及自己真实的身份,更?没有?在信中说明石源城的事情,可见他十分?谨慎。 季怀坐在椅子上,这封信更?像是来解开他多年的心结,即使赵俭已?经?死了,季怀却感觉自己仍然被他一眼看穿。 身世的问题一直是季怀无法纾解的心病,现在乍然得知真相?,他解脱之余却并没有?感到轻松。 季怀愣愣地问赵越,“若我没记错的话,赵俭赵仲公乃先祖皇帝武宣帝第六子,刚及冠便被风封为平阳王,后来染上疫病病重薨逝……” “正是。”赵越道。 “那信中的赵俭——”季怀不可置信道:“是谁?” “正是平阳王。”赵越不敢直呼赵俭名讳,“四十年前平阳王非病重薨逝,而是被先帝文德帝赵仁追杀,迫不得已?隐姓埋名多年。” 说到此?处赵越道:“公子乃是平阳王唯一的子嗣,便是当?今圣上,也该叫您一声皇叔。” 季怀拿着信的手有?点抖,“开什么玩笑……” 今上赵岐二十有?五,比他还要大上四岁,良善敦厚君子仁心,而且此?人经?历也颇为传奇,是举世公认的贤明君主?。 一直以来季怀都自觉是晚来城的纨绔子弟,莫说是皇子王孙,便是在京中做官的那支季家都觉得他们是商贾人家而看他们不起,季怀少时去京中游学?更?是看透人情冷暖,他万万想不到有?朝一日还能跟皇家扯上关系。 季怀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良久,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那他要我做什么?”季怀问赵越。 “王爷只交代了石源城一事,若您要去石源城,便将扳指与信交给您看,告知身世,若您不提石源城,仓空门众人便暗中护佑您安危,平安度日。”赵越道:“再多的属下也不知。” 季怀盯着手中的信,心中五味杂陈。 原来他同季家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血缘关系,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寄人篱下。 他的母亲,他的兄长,甚至是季怀这个名字和身份都是假的……禁锢在季怀身上的枷锁悄无声息的化作了齑粉,让季怀感觉到了轻松,却又有?些怅然若失。 “公子,石源城一行危险重重,为了您的安危着想,还需要委屈您些时日。”赵越对他道。 “赵兄不必如?此?客气。”季怀很?不适应他这恭敬的态度,无奈道:“你?跟从前一样就?行。” “尊卑有?别。”赵越冲他笑了一下,“不过既然公子说了,属下照办。” 季怀扯了扯嘴角,赵越见他显然是需要点时间来适应,便同他告辞,“七郎你?好好休息,我去安排石源城的事情。” 季怀点点头,赵越往后退了几步才转身离开。 既然他与季家没有?血缘关系,为何?赵俭还一定要他去石源城找回季瑜的尸骨呢?临死前赵俭给了他这个表字,把他推入乾坤图这个漩涡又是为了什么? 在这个时间点上,赵俭安排赵越来告知他真实身份,定然是想要告诉他什么信息,可偏偏赵俭谨小慎微,根本?没有?告诉赵越具体的内容,还要季怀自己一点点去琢磨。 季怀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头绪来,干脆暂时将这个问题放到了一边。 回想起刚才赵越所说的话,季怀扯了扯嘴角,不禁感慨起赵俭对人心的算计和狡猾——他算准了季怀肯定会?去石源城。 此?前季怀危机四伏孤立无援,想要活命自保就?必须破釜沉舟豁出去入局……季怀将那几张信纸扔进?炭炉里烧了个干净,差点被火舌燎到手。 —— 出发去西北那日,天上飘起了雪,雪里还夹杂着细细的雨丝,纷纷淋淋,到处都是冰冷潮湿的味道。 厚重的靴子踩过郊外的土地,沾上了些泥,雪落在马匹的鬃毛就?挂在了上面,久久不化,寺庙门口人声鼎沸,有?结伴提前赶往石源城的,也有?去往其他方向办事的,告别声不断,江湖儿女似乎早就?习惯了离散,畅快大笑之后,各自奔天涯。 长虹谷飞仙楼和凤羽阁应当?是达成?了什么协议,各自派了几十人随行车队前往西北,车队中还有?多辆马车,大多是仓空门的,丛映秋衡泷等人为了迁就?季怀,也都没有?骑马,而是上了各自的马车。 远处响起钟声古朴深远,季怀仰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几只寒鸦自林梢飞过,凄寥的叫声渐远。 “上车吧。”旁边熟悉的声音响起。 季怀转过头来,看着通体漆黑裹得严实的湛华,忍不住笑了一下,扶着他的手登上了马车。 长鞭扬起,骏马嘶鸣,浩浩荡荡的队伍在雨雪中启程,离嵩阳城渐行渐远,灰色天幕下成?了一串黑色的小点,最后消失在了长远的官道上。 赵越在嵩阳城还有?事要处理,晚几天再赶上,这会?儿马车里就?季怀一人,他看了一会?儿书看得头昏脑涨,便将书放下掀起了车窗厚重的帘子去看沿途风景。 湛华骑着马在窗边,见他掀起帘子便驾马靠近,转头问他,“怎么了?” “车里闷,透透气。”季怀趴在窗户上说。 湛华又驱马靠近了些,“外面雪大,你?不是怕冷么?” “看着你?就?不觉得冷了。”季怀冲他笑。 七公子大概是风华楼逛得多了,撩人的话总是张口就?来,配上他那张温润如?玉的俊脸,随口而出的话听起来也多了几分?缱绻的意味。 湛华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现在风有?些大,吹得他宽大的黑袍猎猎作响,他闻言伸出手去帮他遮住帘子,像是不经?意又像是刻意地,拇指在季怀的侧脸上轻轻抹了一下,然后将帘子压得严严实实。 指间还留有?季怀脸颊的温热,湛华面无表情地在风雪中骑着马,将手藏在了宽大的袍袖之下。 方才季怀只是冲他一笑,他便心神俱乱。 马车里很?暖和,脸颊上还残存着一丝凉意,季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心跳得有?些快。 两个人隔着马车和风雪,不约而同的看向那厚厚的窗帘,告诫自己不能当?真,也不要深陷。 有?马车在,而且风雪愈发地大起来,中午时分?衡泷下令暂时停下修整,很?快便有?人扎起了简易的帐篷木架升起火来做饭。 “季公子,该吃饭了。”有?人在外面道:“我给您端进?去?” “端进?来吧。”季怀道。 帘子被人撩开又放下,来人端着饭菜,裹挟进?来一身风雪寒意。 “你?吃过了吗?”季怀问。 “没有?。”湛华在他对面坐下,将筷子给他摆好,“吃吧。” 仓空门的人伺候得很?是周到,甚至还给季怀做了热气腾腾的小点心。 季怀捏了块放进?嘴里,入口即化,甜丝丝的,满足地眯了眯眼睛,然后又拿起一块递到了湛华嘴边,“还挺好吃的。” 湛华摘下面具放到一旁,就?着他的手尝了一口,“还不错。” 糕点香甜的味道在嘴里化开,喉结微动,湛华抬眼便见季怀笑了笑,将他咬剩下的半块点心放进?了自己嘴里。“一起吃?” “马车里太热,我先出去了。”湛华抓起面具带上,掀开帘子就?下了马车。 季怀有?些不解地看着晃动的门帘。 跑什么? 34.追兵 越往西北走越冷, 连着?赶了七八天的路,有?一半时间都是在?下?雪,初时季怀还勉强可以忍受, 等又一场大雪落下?, 他终于没能抗住, 受了风寒病倒了。 为了照顾他,衡泷特意放缓了赶路的速度,在?附近的城镇中暂时安歇了下?来,甚至还给他找了大夫。 大雪封路, 赵越迟迟没有?赶来,他应当?是交代?了仓空门的人, 仓空门上下?虽一个个都蒙头遮脸跟黑木头似的,但季怀明显感觉到他们如临大敌, 殷勤周到地生怕季怀掉根头发。 季怀打了一上午喷嚏,鼻头都变得通红,头昏脑涨地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吓人, 看着?就很没精神。 “这位公子天生体虚,是??胎里就带出?来的弱症。”那白胡子老大夫不急不慢地道?:“比寻常人更怕冷,公子之?前可是一入秋冬便会风寒?” 季怀点点头。 不止是秋冬,春夏里但凡温度低一些,或是不小心淋场雨, 他便要病上十天半个月, 季府甚至请来名医帮他调养身子,也始终不见效。 “公子幼时一场大病伤了根本,吃再??补药也养不回来。”那老大夫摸着?胡子对季怀道?:“不过好在?平时照顾得精细,也只是身子弱一些而已, 老夫给您??开个方子,平日没事的时候公子也记得??活动,五禽戏和八段锦都可以……” 老大夫医者仁心,嘱咐得很是周到,季怀冲他道?谢,便有?仓空门的人带着?他去?写药方抓药。 “你幼时生过一场大病?”房间里只剩湛华,他便问?了出?来。 “唔,我依稀记得张妈说过。”季怀道?:“说是刚生下?来不久中了毒还是怎么的,祖父……季铭抱着?我去?求了个很有?名的游医,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来。” 但他也只是随便听了一耳朵,并没有?放在?心上,今天这老大夫一说他才又想起来。 湛华给他把被子掖了一下?,“原是如此。” “其实我身体没那么差。”季怀说着?还打了个喷嚏,有?气无力道?:“我之?前还背得动你呢。” 季怀说的是之?前他们在?山里迷路时的事情,那时他还以为湛华对自己掏心掏肺…… 大概是病中的人情绪波动格外大,季怀想起来一阵气闷,半张脸都缩进被子里不说话了。 湛华垂眸望着?他,“嗯,很厉害。” 季怀:“……你这是什么表情?” “嗯?”湛华有?点诧异,“隔着?面?具你还能看见?” “你的眼神在?嘲笑我。”季怀气道?。 湛华轻笑了一声:“你是不是每次生病都要人哄?” “没有?。”季怀斩钉截铁地否认。 湛华但笑不语,季怀很严肃地重复道?:“绝对没有?。” 药很快就煎好,季怀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完了药,却没有?等到湛华给的蜜饯。 嘴里苦涩的味道?蔓延开来,季怀将药碗重重的搁在?了床头,目光冰冷地盯着?湛华。 话本子里说的果然没错,不管是人还是东西,只要得到了就不会再上心了。 湛华果然是个天生的大骗子。 天生的大骗子将药碗放到了一旁,抬头便对上了季怀冰冷的眼神,偏偏现在?季怀脸上还没有?一丝血色,看着?便更冷了,一副大少?爷要发脾气的样子,乍一看还挺唬人。 “太苦了?”湛华问?他。 “不苦,一点儿都不苦。”季怀冷笑道?:“我还能再喝一碗。” “马上就送过来。”湛华说。 季怀愣住,“还真有?一碗?” “一共两碗。”湛华话音刚落,便有?人又送上来一碗。 “李大夫说这药得趁热喝。”来人嘱咐了一句,便恭敬地退下?了。 季怀喝完了第二碗,用?帕子胡乱擦了一下?嘴,对湛华道?:“你出?去?吧,我睡了。” 湛华坐在?床边没动,“我看着?你睡。” “有?人看着?我睡不着?。”季怀颐指气使道?:“出?去?。” “不给你吃蜜饯就苦得要发脾气?”湛华伸手?捏了捏他的耳朵,戏谑地看着?他,“果真是个大少?爷。” 季怀被他说中,气恼道?:“我没有?。” “大夫说喝完这药不能食甜。”湛华将面?具摘了下?来,认真的问?:“很苦吗?” “不——”季怀刚开口,便见他越凑越近,警惕道?:“你作甚?” 湛华低声笑道?:“我尝尝。” 半晌后,季怀斜斜地倚在?床柱上,领子有?些乱,原本苍白的唇??了些血色,他一只手?松松搭在?湛华的腰间,另一只手?还抓住湛华的袖子不放,倦怠又餍足地盯着?湛华,气息有?些不稳。 “是有?些苦。”湛华伸手?用?拇指帮他抹了一下?嘴角。 对方以美色惑之?,季怀气消了大半。 ??前湛华总是穿着?宽松的僧袍,现在?他穿着?仓空门统一制式的黑袍,巴掌宽的暗金纹带将他的腰线勾勒地十分流畅,这些天季怀总是忍不住看他的腰,劲瘦又漂亮,比其他人要细上一圈。 他早就有?些想摸了,奈何挑明之?后两个人反倒都??了几分矜持和不自在?,外加上一直在?赶路也没什么单独相处的机会,现下?借着?病意,反倒让他得了逞。 季怀的手?不怎么老实,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勾着?他的腰带,目光不经意地落在?湛华遮得十分严实的衣襟上,“你脖子上的伤好了吗?” 那天晚上他气得有?些狠,咬得没有?个轻重。 湛华眼底沁出?一丝笑意,“你是想看我的伤,还是想看我的脖子?” 季怀慢吞吞地移开目光,口不对心道?:“当?然是看伤。” 于是湛华伸手?勾开了外袍和衣襟,露出?了白皙清瘦的脖子,侧颈上有?一个掉了痂的小红块。 季怀伸手?摸了摸。 有?点痒。 湛华喉结微动,“已经好了。” 宽袖之?下?,锋利的刀片被他压在?掌心。 季怀又打了个喷嚏,他拿起帕子揉了揉鼻子,将额头抵在?湛华肩膀上,伸出?胳膊搂住了对方的腰,鼻音有?些重,“陪我睡一会儿。” 在?湛华眼里,季怀虽然娇气,但几乎??不服软撒娇,现在?软下?声音来这么说,即使他还有?很??事情要去?做,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应了下?来。 湛华仰面?躺在?床上盯着?帷幔系着?的天青色流苏,季怀枕着?他的胳膊,侧身搂着?他的腰,眉头紧皱,昏昏沉沉地阖着?眼,显然喝了药还是很难受。 刀片贴在?掌心有?些凉。 与此同时。 南玉和明夜一人裹着?个大斗篷蹲在?林子里瑟瑟发抖。 “主子怎么还不来?”南玉冻得鼻子通红。 明夜是个尽职尽责的手?下?,“主子一向守时,应当?是有?什么要紧事耽搁了。” “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南玉问?。 “附近都是武林盟的人,不能轻举妄动。”明夜目光警惕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再耐心等等。” 南玉觉得他说得有?道?理,点了点头,“好。” 二人说话间,一辆马车自积雪的官道?上飞驰而过,窗棂上还插着?几支断箭。 不过几息,纷杂的马蹄声追赶而来,马上的人装扮各异,但明显是盯紧了前方的马车,还有?人在?马上放箭。 躲在?暗处的明夜和南玉对视一眼,俱是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愕。 “是地狱海的左右护法,掌门出?关了?”南玉脸色很是难看。 “不行,必须去?告诉主子。”明夜脸上的焦急一闪而过,“你在?此处等,我跟上去?看看。” 说完不等南玉回答,他转身就进了旁边的林子中朝那马车和人群的方向追赶而去?。 “明夜!”南玉低低喊了他一声,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她看向远处武林盟众人下?榻的客栈,心下?一横。 颠簸的马车中,赵越撑在?马车门框上,“再快些!他们追来了!” 那驾车的黑袍人仓促之?下?转头向后看了一眼,一支利箭直冲赵越而来,情急之?下?他猛地一扑将赵越护在?了身下?,马匹嘶鸣一声,乱了方向。 “你没事吧?”赵越晃了晃身上的人,混乱中试了试对方的鼻息,已然断了气。 赵越来不及伤怀,伸手?将身上的人一把推开,抽出?他身上的配剑来,一下?扑到了马背上死?死?抓住了缰绳,而后将马车绑绳砍断,残破的车厢顿时落在?了后面?,挡住了几个追杀的人。 赵越趴伏在?马背上,利箭贴着?他头皮飞过,他执剑往马屁股上一抽,身下?的马嘶鸣一声,连人带马飞快的蹿进了林子里。 “不能让他跑了!”后面?追来的人中有?人高声道?:“掌门说了,要捉活的!驾!” 明夜贴在?树干后听着?左护法郁章熟悉的声音,又看向飞驰而去?的那名着?华服的人,想起湛华说过的话,果断抄近路追了上去?。 不管怎么样,跟掌门对着?干绝对没有?错。 独有?的暗号突然响起。 快要睡过去?的湛华猛地睁开了眼睛,看向紧闭的门扉,便要起身下?床。 已经睡熟的季怀不满地皱了皱眉,将人抱得更紧了。 湛华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动作极轻的下?了床。 然而他刚走到门边,一支利箭陡然冲破了窗户,直直地射向躺在?床上的季怀,湛华面?色一变。 “季怀!” 35.逃亡 季怀依稀听见?有人在喊自己, 下意识想去抱身边的湛华,不?等翻身就被人扯住胳膊拽到了地上,淬毒的利箭擦着发梢而过。 季怀重重摔倒了地上, 一睁眼就被湛华拉着爬起?来, 无?数箭矢破窗而入, 楼下响起?了刀剑相撞的厮杀声。 湛华一脚将衣柜踹到了窗户边,木头?碎裂的声音和破空声交杂在一起?,季怀被湛华拽着出了门。 刚一开门,迎面一把闪着寒光的长刀兜头?劈下, 湛华将季怀往身后一扯,扣住对方的胳膊夺了刀, 一脚将人从二楼踹了下去,惨叫声让季怀陡然清醒过来。 到处都是血腥味, 季怀刚醒还?有些犯恶心?,被湛华拽着跌跌撞撞往楼下跑,在一片混乱中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要杀你。”湛华看着那些蒙面人,皱起?了眉, “看路数不?像是武林中人。” 对方来势汹汹而且人数要比他?们多上不?少,衡泷带着人向季怀这边靠拢过来,“七公子!此地不?宜久留,赶紧离开!” 桓子昂和丛映秋也带着人靠了过来,衡泷道:“我带人断后, 你们先走!” 丛映秋和桓子昂对视一眼, 两人带着手下在前面开路,湛华拉着季怀紧跟其?后,仓空门的人将季怀严严实实护在了中间?,硬是杀出了一条血路。 “上马!”几个?人七手八脚将季怀扶到了马上, 季怀抓住了马鞍,紧接着又?上来一人紧紧箍住了他?的腰,“驾!” 骏马在雪中飞奔而去。 丛映秋和桓子昂自然是要跟上,然而对方人数众多,无?奈之下只能退而求其?次,丛映秋大声道:“分开跑!” 一群人四散而开,然而大部分追杀者都目标十分明?确地朝着季怀逃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权宁回来!”丛映秋见?权宁不?要命地往追兵的方向冲去,不?由怒喝一声。 然而权宁像是听不?见?她说话,很快身影就消失在了漫天大雪里。 “楼主,权宁一定?会将季怀带到石源城的。”楚濂抓住她,“现下您的安全最要紧。” 丛映秋看着权宁消失的方向,不?怎么放心?道:“权宁做事向来随心?所欲,他?未必会按楼内的规矩来。” 然而那追兵似乎也没打算放过他?们,气势汹汹追了上来,丛映秋来不?及所想,翻身上马。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雪打在脸上刀刮一样疼,季怀紧紧抓住马鞍,利箭破空擦着他?的耳朵飞过,上面暗紫的毒在冷雪中格外明?显。 对方显然不?在意什么乾坤图也不?在意解药,一心?要将他?置于死地。 “前面是条河!”季怀对湛华道:“河面结了冰马过不?去!”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身下的马嘶鸣一声,仰蹄而起?将他?们两个?甩下了马背。 湛华抱着他?在雪地中滚了两圈撞到了树上,季怀只觉得?眼前发黑两耳轰鸣,就被人扯起?胳膊从地上拽了起?来钻进了旁边的密林之中。 一群蒙面人驾马停在了林子边缘。 “头?儿,要进去追吗?”有人问。 马上的人思量片刻,“这时节进了山林难有活路。” “可上边说要季怀的人头?……”那人犹豫道。 马上的人似乎也在斟酌,过了片刻道:“一半人马在此驻扎,随时注意信号,其?余人随我进山!” “武林盟其?余人——” “格杀勿论!” —— 季怀被湛华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雪下得?愈发大起?来,事发突然,两个?人都穿得?单薄,季怀本就病得?厉害,没多久他?就有些支撑不?住,不?停地打着哆嗦。 湛华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给他?披上,季怀抓住他?的手,“我不?用——” “天寒地冻,你若是病死了怎么办?”湛华不?容分说将他?裹住。 季怀打了个?喷嚏,苦中作乐道:“到时候你就人财两空呗。” 湛华扯了扯嘴角,攥住季怀的手腕拉着他?往前,道:“风雪大正好能掩饰住我们的行踪,再坚持一下。” 季怀顶着凛冽的寒风和大雪随他?继续往前走,脚下渐渐没了直觉,只能麻木地抬腿,整个?人都浑浑噩噩。 他?们已经走了很久,天色变得?暗下来,风雪太大辨不?清楚方向,迟迟找不?到可以避风雪的地方,此处已经离石源城极近,季怀对西北风雪向来有所耳闻,也曾畅想过边塞风光,岂料等他?真身处其?中,只觉得?苦不?堪言。 “季怀。”湛华的声音在风雪中听得?不?怎么清晰,“前面有个?树洞。” 季怀原本快消散的意识突然又?重新聚拢起?来,两个?人艰难地在快要及膝的雪中前行,终于到了那树洞跟前。 昏暗的光线下,那树洞看着并不?大,季怀被强硬的塞了进去,树洞里只剩下半个?人的空当,他?伸出快要僵硬的手拽住了湛华的袖子,“湛华,尚有空闲,你快进来——” 季怀使劲贴紧了树洞的边缘,腐烂闷臭的味道让人作呕,脚下湿冷的烂泥更是让人浑身不?适,但是比起?在风雪中受冻已经好了很多。 湛华挤了进来,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风雪不?断从外面灌进来,季怀干脆脱掉了外袍堵在了洞口处,洞里霎时一片黑暗,那外袍虽然只有薄薄一层,但是却将呼啸的风雪声隔在外面。 “湛华,你冷吗?”季怀的牙齿在打架,在黑暗中伸手去碰湛华。 然后手被湛华死死扣住。 湛华在发抖。 季怀虽然冻得?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但他?下意识觉得?湛华有些不?太对劲,伸出胳膊将人抱进了怀里,“你怎、怎么了?” 湛华周身紧绷,呼吸也不?怎么稳,道:“把那袍子……扯了。” 季怀的脑子有些迟钝,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不?、不?行,扯了我们会被冻死。” 湛华不?说话了,任由他?抱着,抖得?却愈发厉害。 季怀在黑暗中皱起?了眉,紧紧地抱住他?,“湛华,你是不?是在害怕?” 湛华没有回答他?,几乎等同于默认。 “那我……扯下来。”季怀哆嗦着手去扯那袍子,半路却被人抓住了手。 “不?用了。”湛华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你同我说说话。” 季怀一只胳膊揽着他?的腰,另一只手强硬地插|进了他?的指缝里同他?十指相扣,但实际上他?的手已经被冻得?没什么知觉了,“说什么?” “随便什么。”湛华道。 季怀被冻得?迟钝的脑子想不?出什么有趣的事情来,嘴巴不?怎么听使唤道:“我……发现,你的腰……很细。” 湛华浑身明?显僵了一下,像是才注意到自己正被季怀抱在怀里,腰间?还?扣着季怀的爪子。 季怀十分诚实道:“我、挺想看看的……脱了衣服看……” 平常他?是有色心?没色胆,况且还?要端着他?大少爷斯文儒雅的架子,纵使脑子里有什么不?可言说的想法,也断不?会说出来。 可现在他?本就病得?昏昏沉沉,又?冻得?脑子不?怎么好使,竟是话不?过脑说了出来。 季怀一边想着成何体统一边继续道:“我之前便想着,死之前定?要同你……” 湛华的声音里带着点恼意,咬牙切齿道:“想着什么?” “携手等欢爱,夙昔……同衾裳。”季怀到底没好意思直接说,从自己知道的诗词里拣了两句出来,又?觉得?不?怎么够,补充道:“帐中芙蓉暖——” 还?没说完,就被人没好气地捂住嘴。 湛华冷冰冰的声音在他?耳朵边响起?,“季怀,你是冻傻了么?” 季怀亲了亲他?的掌心?。 冻得?快去了半条命还?色胆包天,倒是不?愧他?纨绔风流的名头?。 被季怀一气,湛华的注意力从狭窄黑暗的树洞里转移走,季怀将他?的手从嘴上扒拉下来揣进怀里,声音虚弱地问:“这雪什么时候才能停?” “难说,西北风雪长。”湛华像是在从怀中掏什么东西,半晌过后,季怀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药味,湛华冰冷的手指抵在了他?的唇上。 “什么东西?”季怀问。 “给你保命用的。”湛华将药丸塞进了他?嘴里。 那药丸极苦,季怀皱着眉咽了下去,半晌才缓过来,问湛华:“你为何会怕黑?” “我不?怕。”湛华的声音听起?来硬邦邦的。 “你还?在抖。”季怀说。 湛华:“…………” 见?他?不?说话,季怀伸手将他?抱得?更紧了些,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低声道:“我在呢,我陪着你,不?用怕。” 湛华沉默半晌,道:“你之前也说过。” “嗯?”季怀不?解,过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之前湛华在他?跟前第一次毒发时,他?也是抱着他?,跟他?说不?用怕。 湛华其?实很不?理解,季怀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弱到一开始他?根本就没将这个?娇贵的少爷放在眼里,可他?却敢和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说不?用怕。 他?到底是从哪里来得?底气? “为什么?”湛华问。 “再厉害的人也会有害怕的时候,”季怀吃了湛华给的药丸,觉得?身上有力气了,说话也不?哆嗦了,声音温和道: “我哄哄你,你就不?用害怕了。” 36.刀剑 赵越拿着匕首指着面前看不清真面目的男子, 厉声?道:“你是何人!?” “来救你的人。”明夜看着他虚张声?势,嗤笑一声?:“你能惹得地狱海出动左右两位护法来追杀,也是有点本事。” 赵越狐疑地望着他, “为何要?救我?” 明夜想了想, 道:“奉我主子的命。” “你主子是何人?”赵越警惕地问。 “无可?奉告。”明夜看了看洞外的冰天雪地, 实在不想在外面待着,眼前这个被追杀的人看着手无缚鸡之力对他构不成威胁,干脆就坐在了对方升起的火堆旁烤衣服,“你不必如此紧张, 我没有恶意。” 赵越不信,挑了个离他远一些的位置坐了下来, 手里的刀始终没有放下。 明夜从他着装上看不出他是哪个门派,但看衣服和身上的配饰就知道价值不菲, 他拿着剑拨了拨烧着的火堆,道:“地狱海的人已经走了,你尽管放心,等?雪停了我便走。” 赵越盯着他思量片刻, 冲他拱手道:“这位侠士,若是你能护送我去石源城,我自当有厚礼相送。” 明夜扬了扬眉,很直白?地问道:“多厚的礼?” 被噎了一下的赵越:“…………” 江湖儿女果真是不拘小?节。 明夜道:“我要?金子,十两, 给就送。” 赵越还以为他要?狮子大开口, 谁知才只要?十两金子,点头道:“自然,在下决不食言。” “敢食言就杀了你。”明夜冷笑。 此处离石源城不过?七八里地,待雪停了送他过?去都花不了半天时间, 这买卖对明夜来说?十分合算。 赵越直觉这不是个好人,但还是先?稳住他为妙,干笑一声?道:“那是自然。” 与此同时,在混战中跟丢了湛华和季怀的南玉正穿着那群截杀武林盟杀手的衣服混入其中,变了嗓音同一堆人坐在一起烤火。 这里只是简单搭起来的棚子,勉强能遮一下风雪,这群人都蒙着面,看不清楚对方的脸,南玉安静地坐在火堆边上听他们说?话。 “外面这么大雪,头儿还要?进?林子抓人,真是不要?命了。”有人冻得受不住,有些不耐烦得说?。 “头儿要?是不进?去抓人,回去掉脑袋的就是咱们了。”有人低声?呵斥他。 “我就是随口一说?。”那人嘟囔道:“这冰天雪地的,大老远跑到西北来杀个小?子——” “闭嘴!你怕不是嫌我们死得还不够快!”很快就有人喝止了他。 那人不服气地轻嗤了一声?,自己躲到角落里取暖去了。 南玉见状端了碗热粥过?去递给他,用浑厚的男银道:“兄弟看开点儿。” “我也不是怨头儿,上边下了令咱们不得不执行。”对方接过?热粥来喝了一口,顿时打?开了话匣子,“可?一路从京中奔袭而来,都不知道要?做什么……” 南玉听见“京中”二字心头一跳,顺着他的话接道:“嗐,兄弟说?得也是。” “是吧,咱们什么时候干过?这么憋闷的活儿。”对方埋怨了一声?。 南玉附和着他的话,正准备再多套几句话,前方突然乱做一团。 “什么人!?”领头的人大喊。 对方十几个人骑在马上,正是去而复返的地狱海左右护法,躲在人群中的南玉身上的冷汗霎时就下来了。 “兄台,我们只是路过?,大雪封山,想在此处借个地避避雪。”郁章笑道。 这群人领头的沉吟半晌,“无妨,不过?记住离得远些。” “多谢兄台!”郁章一摆手,地狱海众人在离他们不远处扎了帐篷升起了火。 南玉混在两群人中,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只能暂且按兵不动,寻摸着合适的机会再跑。 —— 外面风雪愈盛,季怀感觉自己身体已经快要?失去知觉,被他抱着的湛华突然动了一下。 “怎么了?”季怀哆哆嗦嗦问。 “大雪一时半刻停不了。”湛华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我出去找路。” “你不要?命了!”季怀一把?拽住他,“且不说?外面还有追兵,这么大的雪哪怕你武功再好也扛不住。” 湛华道:“不会有事的。” “那我们一起。”季怀道:“两个人好歹有个照应。” 湛华沉默了半晌,“算了。” 季怀知道他肯定在腹诽带上他与其说?是照应不如说?是累赘,但是好歹打?消了湛华这个危险的念头。 这场雪下了整整一天一夜,季怀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待他醒过?来,睁眼便是刺目的白?光。 湛华在树洞外面冲他伸出了一只冰凉的手,“雪停了,石源城就在附近,我们现在就过?去。” 季怀抓住他的手,腿已经完全麻了,膝盖一软险些直接跪进?雪里,被湛华一把?揽住腰扶了起来。 “多谢。”季怀咳嗽了一声?,两个人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往林子深处走去。 翌日。 石源城。 季怀裹着件长毛披风,跟在湛华身后行走在熙攘的人群之中,整个人都昏沉沉的,头像快要?炸开似的,浑身都带着股阴冷的寒气。 湛华转过?身来对他道:“我们去前面找间客栈歇脚。” 季怀晕乎乎的点了点头,脚下却没停,直愣愣地撞到了湛华怀中。 湛华失笑,伸手抱住他,“季怀?” 季怀难受得厉害,这会儿也想不起什么阴谋诡计和居心叵测,也想不起和湛华打?赌的事情?,况且他本就不是什么意志坚定的人,抓住湛华的袖子便不肯撒手了。 “我头疼。”季怀皱着眉道:“身上也疼,浑身都疼,骨头还冷。” 湛华无奈道:“这是吃那药丸的后遗症,它虽能救命,却要?难受上好几天,泡冷水会好上一些,只是你这身子骨太弱,泡冷水不如硬挨过?去。” 季怀问:“你怎么知道到这么清楚?” “这药丸是用来压制我体内之毒的,每旬都要?吃上一颗,自然知道。”湛华扶住他,转身进?了最近的一家客栈,要?了间上房。 他之前只想着这药丸能救命,却忘了服下之后的苦楚,他自是早已习惯,只是季怀向来金贵,他眼里的小?伤小?病放到季怀身上,大少爷就要?折腾去半条命。 他自然是受不了这苦楚。 只是这后遗症除了硬捱过?去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湛华看着季怀在床上闭着眼睛眉头紧皱,翻来覆去不肯消停,连带着自己也烦躁起来。 还不如他自己难受来得清净呢。 湛华心中有些烦躁,却又?奈何不了季怀,若是将?他点住穴道不能动弹说?话他是清净,季怀估计要?炸。 湛华思量半晌,伸手将?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人捞起来抱进?了怀里。 季怀难受得脾气都有些暴躁,皱着眉问道:“你每旬都要?吃一次?” “嗯。”湛华应了一声?,倚在了床头。 季怀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靠在他身上,闻言抓住了他的手,“每次都这么难受?” “还好。”湛华似乎是不愿谈论太多。 然而从他这反应里季怀就知道肯定也不会好受。 一旬吃一次,一次要?难受好几天,一个月要?吃上这么三次,便是再好脾气的人那也得疯。 偏偏湛华大多数时候都保持着面无表情?,若不是季怀亲身经历过?,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相信。 季怀难受的功夫,楼下大马金刀坐下了几人,小?二小?心翼翼地凑了上去,却被那人抓住。 只见对方掏出张画像来放在小?二跟前,指着画上眉眼清润的公子问他:“见过?这人没有?” “没、没……”小?二吓得两腿都在打?摆子,压根没敢仔细往那画像上看。 “仔细看看!若是撒谎小?心你的脑袋!”对方按住他的头逼着他看那画像。 小?二吓得快要?尿裤子,谁知这么一看还真觉得有几分眼熟,“大爷……我、我见过?!” 原本坐下准备吃菜的十几个人登时都站起身来,“人在何处?” 小?二哆嗦着手指了指楼上,“二楼天字二、二号房!” 那领头的同手下对视两眼,当即便提刀上了楼,却正是从密林中追了的那些追兵。 小?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被跑过?来的账房先?生?连拉带拽拖到了一旁。 楼上,季怀终于觉得好受了一些,湛华却突然捂住了他的嘴。 “别出声?,有人来了。” 季怀点点头,湛华将?他拉起来,一脚将?那桌子踹到了门前,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一声?巨响,长刀已经从窗外砍进?来了一半。 “我们走。”湛华揽住他的腰,踢开窗户自楼上飞下,惹得路过?的行人纷纷避让。 楼上的窗户前已经有人拉弓要?射箭,人群顿时慌乱起来。 “这边。”湛华拽着他往街道一旁跑去,从楼上跳下来的人紧追不舍。 眼看就要?被对方追上,湛华拽着他进?了纵横交错的小?巷子里,七拐八拐之下,巷子边的木门突然被打?开,有人探头出来道: “快进?来!” 湛华当即拽着季怀进?了门。 门“砰”得一声?关上,门外的追兵匆匆而过?,脚步声?渐远。 季怀脱力倚在门板上,然而不等?他喘匀这口气,无数闪着寒光的刀剑就对准了他们两个。 37.习惯 这些人来者不善, 身上的杀气丝毫不加掩饰。 季怀倚在门板上,紧紧地抓住了湛华的手,脸色煞白?。 “七公子。”一?道熟悉的声音自?人群后面传来, 手执刀剑的人往两边各退一?步, 让出一?条道来。 来人五官深邃眸色碧绿, 正是?凤羽阁副阁主桓子昂,也是?最?先找上季怀的那批人。 之前武林盟大会他亦在其中,只?是?还有衡泷和丛映秋等人,季怀并未同他说?上话, 更因之前他被湛华带着从?凤羽阁众人手下逃脱,而且还被下了毒, 心里?多少?有些芥蒂,并不想通桓子昂有太多交集。 谁知兜兜转转, 竟是?又落在了他们手中。 只?是?季怀不再像之前那般手足无措,反倒是?掩去了方才片刻的惊惶,桓子昂笑道:“原来是?桓副阁主,多谢救命之恩。” 桓子昂冷笑一?声, 语气不善道:“当不起七公子这声谢,只?是?当初我凤羽阁与季家约定好,凤羽阁护季家安危,七公子跟我们走?,可现下你季七却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 我凤羽阁只?占了四?份里?头?的一?份, 算得上你们季家毁约了!” “副阁主此言差矣。”季怀不卑不亢道:“当初我们是?诚心合作,可凤羽阁上来就给?我下毒,是?你们不仁在先,何必怪我无义?再者, 好歹你们现在还有四?份里?的一?份,大家和和气气,便不会再出岔子,若是?——” 说?到这里?季怀扫了院子里?拿着刀剑的一?众人,“副阁主要来硬的,只?怕两败俱伤得不偿失。” 桓子昂目光阴沉的盯着他半晌,忽然抚掌大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七公子可真是?个妙人儿!” 倏然笑容一?敛,对旁边的人低喝道:“都把刀放下!惊扰了七公子你们可担待得起?” 刀剑入鞘声在院中响起,桓子昂侧身一?让伸出手来一?请,“七公子屋里?暖和。” 季怀看了他一?眼,别无他法,只?能抬脚进屋,刚迈出几步,便听桓子昂怒声道:“杀了此人!” 瞬息之间风云忽变,天上落下的雪在季怀眼中变得极为缓慢,他才想起来湛华如今没有那面具黑袍做伪装,已然暴露在众人面前。 桓子昂伸手要抓住他的手,季怀猛地向后一?撤,就撞进了冰冷熟悉的怀抱之中。 “季怀,你杀过人吗?”湛华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没有。”季怀被他抓住了手腕,胳膊手腕随着湛华的力道飞快动作,无数细白?的银丝自?他手中飞射而出。 白?雪银丝,断臂残肢。 湛华的呼吸落在他耳边,温热的血不断地溅到他脸上,季怀的眼睛里?倒映着一?张又一?张惊恐濒死的面孔,揽着他的人却毫不犹豫,动作流畅利落。 衣摆在雪中划过漂亮的弧度,似乎觉得那断魂丝没什么意思,湛华踢了把剑握住,继而塞进了季怀手中。 身后有人劈刀看来,湛华握着季怀的手腕将他甩了出去,季怀收不住力道,长剑径直刺进了一?人心脏,那人嘴里?口吐鲜血,倒着气倒了下去。然而不等他愕然,就被人拽了回去,长剑与血肉分离,血溅了一?地。 两个人分而复合,湛华带着他飞身踏上了高墙,看着自?始至终都未动手的桓子昂,冷声道:“桓副阁主,此恩叶某牢记于心。” 话音未落,便带着季怀飞身而去。 底下所?剩不多的人飞身欲追,却被桓子昂抬手制止。 属下惊疑不定地望着他,“副阁主?” “果然是?他。”桓子昂脸色很是?难看,“不必再追,你们打不过他。” 有人问道:“那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桓子昂看着对方留下来的一?小节银线,沉声道:“地狱海少?主,叶湛华。” 余下几人俱是?愕然,有人惶惑不安道:“一?年前杀残月大师和千里?剑,屠双刀门的叶湛华!?” “那这岂不就是?……”有人脸色瞬间煞白?。 “断、魂、丝。” 这名字一?出,周围一?片寂静,配合着满地的断臂残肢,格外恐怖瘆人。 桓子昂咬牙道:“随我去找衡泷!季怀早就和地狱海的人有联系,我们都被他给?耍了!” —— 季怀被湛华带着从?房顶屋檐上掠过,鼻腔里?还满是?鲜血的腥气,几欲作呕,却又被他生生忍下。 湛华带着他落在了一?个荒废的院落中,天井里?种着棵树,掉光了叶子的枝桠冲着天空伸展,像刀刃将雪幕割得支离破碎。 季怀眼前不断闪过那些人临死前惊恐的面容,手上的血黏腻温热,他挣开湛华的手,蹲在雪地里?用那厚厚的雪堆洗手。 雪在体温下融化成水,却依旧冰冷刺骨,季怀使劲地搓着手,白?皙的皮肤被挫得通红泛紫,却依旧不肯停下来。 湛华看得直皱眉,走?过去将人拽起来,道:“已经洗干净了。” 季怀的手不知道是?被雪冻的还是?被血烫的,微微发着抖,闻言抬起头?来看向他,刀剑入肉的感?觉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无意识地退后了两步,却被脚下的枯木绊了一?下,险些跌到雪里?。 “你早晚要杀人。”湛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不过是?提前帮你一?把。” “你怎么知道我早晚要杀人?”季怀只?觉得一?股怒气涌上心头?,却又被他的理智死死压住,哑声道:“抱歉。” 而后匆匆走?进了那间废弃的屋子里?。 湛华屡次救他,身处漩涡之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生死之事再正常不过,湛华为了保护他而杀人,同他自?己杀人,并没有什么分别。 他不能用他的仁义道德去约束湛华,更不能因湛华为保护他杀了人,他却在这里?惺惺作态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责湛华。 那样太恶心了。 季怀随意找了处地方坐了下来,将不停发着抖的手死死压在怀里?。 他早晚会杀人。 他还要弄清楚赵俭留下的秘密,还要同武林盟众人周旋,还要践行与湛华的赌约,任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他季怀也不过是?个卑鄙懦弱的小人。 他没有资格对着湛华发脾气。 只?能无声地厌恶自?己。 湛华走?进屋子,发现季怀坐在角落里?,脸色煞白?,眼睛通红。 他缓步走?到季怀面前,将还染着血的银色丝线放开,坐在他对面拿着块帕子擦着上面的鲜血。 “上面落了雪,才会染上,寻常情况下不会有血。”湛华一?边认真地擦着线一?边道:“我用它们杀过数不清的人,就像刚才那样。” 季怀盯着那些银白?色的线,这些杀人无数的丝线之前都缠在他的手腕上。 “赵越生性谨慎,我带着断魂丝伪装有破绽,干脆就缠在了你手上。”湛华将染血的帕子扔到了地上,冲他伸出手来。 季怀咬牙道:“赵越不在,你自?己收着便好。” “你怕它杀过人?”湛华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季怀心一?横,将手腕递给?他,“不过是?几条细线,有什么可怕的?” 湛华轻轻勾了勾嘴角,将断魂丝松松地缠绕在他的白?皙的手腕上,照旧在上面系了活结。 “你方才为何自?称姓叶?”季怀皱眉问道。 湛华混不在意道:“自?然是?我本就姓叶。” 季怀猛地抬起头?看向他,“你不是?叫湛华!?” “叶湛华。”湛华认真道:“旁人都叫我叶湛华,偏偏只?有你天天湛华湛华地叫。” 季怀怒道:“分明你说?自?己叫湛华!” “我名湛华,又没撒谎。”湛华道。 季怀气得不想搭理他。 他认识湛华这么久,亲都亲了几个来回,他竟然才知道对方姓叶! “我带你杀人,和我本姓叶,哪个让你更生气?”湛华竟然一?本正经地在问他。 季怀深吸了一?口气,扯了扯嘴角,“我不生气。” 湛华见他眼眶都气红了,皱了皱眉,伸出手抓住他通紫的两只?手往自?己怀里?塞,道:“人已经杀了,你若实在生气,我改姓湛也可以。” 湛华身上虽然比寻常人体温低,但是?也比冷雪暖和,季怀的手有些发痒,闻言愕然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他虽生气,但也只?是?气湛华不早告诉他,断没有因此就让人家改名换姓的道理。 “今日之事是?我考虑不周。”湛华同他道歉,“我没想到你这么害怕。” 季怀道:“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归根结底是?我无用,只?是?……我不喜欢杀人。” 湛华将他的手在怀里?换了个地方,闻言道:“我也不喜欢。” 可是?已经成了习惯,便很难再改过来了。 “我要杀你,你为什么不怕我,反而还要同我亲近?”湛华有些疑惑地问。 季怀嘴角一?抽,回想起自?己之前在湛华手里?心惊肉跳的凄惨经历,心说?早就吓破了胆子。 不过是?触底反弹,色胆包天,脑子一?抽,效仿那些个书生来体验一?下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罢了。 这话自?然不能说?。 于是?季怀面不改色道:“因为我心悦你。” 然后就看着面前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在他的注视下面无表情地红了耳朵。 作者有话要说:  湛华:为了哄人,痛失真名。 —— 这本书假期一直在忙着修改完善大纲,更新不稳定,跟小可爱们说声抱歉!【狗脑袋抱头】 明天起日更~鞠躬! 38.阻止 话过口?, 不过是?兴之所至,又或是?故意调戏,总归不是?出于真心?。 两个人心?知肚明?。 可还是?有那么一个瞬间, 说?的人认真, 听?的人赧然。 风雪大, 湛华起身?去关半敞开的窗户,却见院墙外露出了个头发凌乱的脑袋。 南玉扒拉在墙头上,冲自家主子招手。 然后听?“砰”的一声,那扇窗户在她面前无情地?关上。 风雪中凌乱的南玉:“…………” 好一个冷酷无情的主子。 湛华回过身?来看向季怀, “现在我们?就在石源城,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季怀道:“来找季瑜的尸体。” 湛华神色微顿, “找季瑜的尸体?” 季怀以为他不知道季瑜是?谁,解释道:“季瑜是?我……名义上的爹。” “那我们?应该去何处找?”湛华问。 “不知道。”季怀皱眉想了想, “季铭只告诉了我这?么多,让我来石源城,接季瑜的尸骨回去。” “季瑜已?经死?了二十多年,石源城这?么大, 总不可能一个个坟头去挖。”湛华坐下来道:“你再仔细想想,他一定还给你留了别的线索。” 季怀开始仔细回忆当时?的场景,可半天也没想起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来,道:“没了,只是?季府都说?季瑜是?在我出生前染重病而亡, 季铭却说?晚来城外立的是?他的衣冠冢。” “你可知这?石源城有一条巷子, 名叫衣冠巷?”湛华突然道。 季怀顿时?愣住,“衣冠巷?” “石源城地?处赵国西?北,北边紧挨着梁国,百年前赵梁两国战事不断, 双方死?伤无数,时?值隆冬,无数战死?将士的尸体被冻在了河底,再找不见,无奈之前只能在石源城所在的地?方立下了无数衣冠冢——” “彼时?石源城还是?荒原,近几十年因为宋凡将军在此?驻守才发展出此?城,而那无数衣冠冢被迁至他处,在上面盖起了房屋和学堂,前面的巷子便是?衣冠巷。” 季怀恍然道:“竟是?如此?。” 他只知道百年前赵梁之战,却不知里面还有这?么段故事。 “莫非季铭提衣冠冢的意思是?季瑜的尸骨可能在衣冠巷?”季怀道。 “极有可能。”湛华点了一下头,“我们?在此?休息片刻,待天黑便过去。” “为什?么要等天黑?”季怀不解。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湛华冲他微微一笑。 季怀:“…………” 湛华顿了顿,“不好笑么?” 季怀扯了扯嘴角,“哈哈。” 湛华道:“你在敷衍我。” 季怀盯着他仔细看了半晌,试探道:“你有没有觉得你今天的话有点……多?” 不仅一时?兴起强行带着他杀人,还在不停地?问他问题,甚至还破天荒地?跟他开玩笑——虽然一点儿也不好笑。 湛华通常都摆着副高冷沉默的样子,总让季怀觉得他很严肃且琢磨不透,偏偏偶尔又戏耍他,被发现了也装作和他无关,像是?一种故作沉稳的幼稚。 但都不像今天这?般模样。 有点呆兮兮的。 湛华听?他这?么问,整个人都僵了一下,沉默半晌才闷声道:“药丸给你吃了。” 季怀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担忧道:“你把自己解毒的药丸给我吃了,那你现在岂不是?要毒发?” “没那么严重。”湛华抿了抿唇,“我以内力压制,只是?性情会?受些影响。” 季怀不解道:“为何?” 湛华气闷地?盯着他,“你生病了要发脾气,我难受便不许我暴躁一些吗?” 季怀被他一噎,继而意识到这?“暴躁一些”说?得还是?不准确,这?哪里是?暴躁,分明?是?在耍性子。 但也看出来实在难受。 他起身?坐到了湛华身?边,伸出手腕给他,“你喝点血压一压。” 湛华倒是?没有拒绝,抓住他的手腕看了半天,手指在他的手腕上摩挲,道:“季怀,你是?真的不怕死?。” 季怀被他摸得头皮发麻,却并不怕他,将手腕递到他唇间,示意他咬。 湛华却没有,反而是?伸手将他抱进了怀里。 两个人倚在角落冰冷的墙壁上,一个因为没吃药浑身?暴躁,一个因为吃了药难受非常,像是?两只可怜的困兽依偎在一起抱团取暖。 季怀沉默半晌,问他:“你这?个月是?不是?要过二十岁生辰?” “诓你的。”湛华道:“我姓叶名湛华,同你一般大,二十有一,生辰是?腊月初三。” 季怀:“……你嘴里就没几句真话。” “我也心?悦你。” 湛华想了想,又补充道:“这?句是?真的。” 季怀愣住。 湛华却毫无所觉,低声道:“我还知道你的生辰也是?腊月初三。” 腊月初三,都是?在冰天雪地?里出生的。 季怀低声道:“还有两个月呢,你想要什?么生辰礼物?” “帮我把那玉佩——” “换一个。” “…………” 前面烧着取暖的火堆,两个人挨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等天黑。 院子里,南玉抱着胳膊蹲在窗户底下,被迫听?着主子和季怀的墙角,冻得瑟瑟发抖。 效忠主子不如养条狗。 这?对狗男男。 南玉冻了一下午,也腹诽了一下午,终于等到她那忙着谈情说?爱的主子纡尊降贵从屋子里出来,她赶忙迎上去,“主、主子。” 湛华面无表情地?转头看她,见她冻得鼻头发红,道:“怎么不进屋去?” 南玉:“…………” 合着之前见到她砰一声关上窗户的是?条狗是?吗!? 心?里骂着娘,脸上还是?堆起笑,南玉将一个小瓷瓶恭恭敬敬递给他,“主子,您的药丸。” 湛华接过来,季怀偏过头来看,他便倒了一粒出来给季怀看,然后塞进了嘴里。 全?程围观的南玉:……很好。 她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主子已?经色令智昏,被这?貌美如花的药引子迷得魂不守舍了。 这?么个黑乎乎的破药丸子有什?么好看的? 这?药引子还要不要杀了? 南玉看着湛华欲言又止,湛华道:“但说?无妨。” 这?是?不用避着季怀的意思。 南玉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却还是?老老实实同他汇报:“前日我与明?夜发现左右护法现身?在追杀一人,明?夜前去探查,只是?至今未回,我去寻您,却正好发现有人在追杀武林盟众人……” “我乔装打?扮混入其中,发现追杀武林盟的那群人似乎是?朝廷的人。”南玉道。 湛华闻言皱起了眉。 季怀却听?得出了一身?冷汗。 那群追杀他们?的人明?显是?抱着杀心?来的。 朝廷的人,莫非是?发现了他的身?份? 可他无权无势,赵岐为什?么非要置他于死?地?? 他忽又想起同赵越初见时?,赵越曾提起那乾坤图与今上和国祚有关,不由悚然一惊。 —— 京城皇宫,紫宸殿。 赵岐随手将奏折扔到了桌子上,骂道:“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儿!” 刑部?尚书林渊坐在下位不紧不慢地?喝着茶,闻言劝道:“陛下息怒。” 劝得并不怎么走心?。 赵岐自御案后抬起头来看他,“林渊,你是?不是?调了北镇抚司的人?” 林渊大大方方地?承认,“是?。” “反天了你!”赵岐猛地?将手中的折子摔到了桌子上,怒道:“今天你调北镇抚司的人,明?天你是?不是?就敢调朕的禁军!?” 林渊站起身?来,冲他拱手行礼,不卑不亢道:“臣不敢。” “你不敢?我看你敢得很!”赵岐抓起奏折扔到他身?上,“御史台参你的折子都快堆成山了,你自己看看!” 林渊弯腰拿起地?上的折子捡起,朱红的官服穿在他身?上格外俊逸,赵岐没忍住多看了两眼,继而愤愤地?移开了目光。 林渊垂眸细读那奏折,半晌后道:“陛下,这?是?奏请选秀的折子。” 赵岐脸色一僵,怒道:“给朕滚下去!” 林渊躬身?告退,退到一半却又听?赵岐生硬道:“给朕滚回来!” 林渊:“…………” 若是?那些夸赞赵岐良善敦厚君子有礼的大臣们?看见他这?幅喜怒不定的模样,不知道会?不会?选择撞柱死?谏,还是?会?恨自己当初瞎了眼,选了这?么个人来做皇帝。 赵岐盯着他道:“你派人去追杀季怀。” 林渊微微一笑,“陛下不是?也没阻止吗?” 39.机关 天色擦黑, 雪落渐缓,季怀站在衣冠巷的巷口,看?着自巷口延伸至黑暗处的两排白纸灯笼, 无端觉得阴气森然。 “衣冠巷阴气重, 建起的学堂和房屋大多荒废, 干脆就改做了?义庄。”湛华在他身后道:“西边的游牧民族常来骚扰,石源城多战事,死去的士兵就会被暂时安置在此处。” 所以会挂上白纸灯笼。 季怀点了?点头,“原是如此。” 两个人朝着巷子深处走去, 湛华道:“既然是在衣冠巷,那极大可能就是藏在义庄之?中, 这里有许多尸骨无人认领,会有人将其收敛起来放置一处。” 季怀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你好像对石源城很熟悉?” 靴子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的声音,白灯笼在寒风中摇曳,烛火晃动。 湛华的目光意味不明, 声音透过雪幕落尽了?季怀的耳朵里,“我幼时在石源城长大。” 季怀愣了?一下,“你家在石源城?” 湛华冲他勾了?勾嘴角,“我没有家。” 不等季怀再?问,义庄厚重的大门便被人从里面打开?, 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南玉冲湛华点头, “主?子,都解决了?。” 季怀看?着南玉衣袖上沾着的血,目光一顿,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南玉见状转头默默翻了?个白眼?。 义庄颇大, 湛华道:“去存放尸骨的房间?看?看?。” 谁知三人走到门口,旁边却突然闪过一道冷光,南玉眼?疾手?快抬剑一挡,尚未还手?,便听对方惊讶道:“主?子?南玉?” 却正?是灰头土脸的明夜,衣袖上全是殷红的血。 “这是怎么回事?”南玉见他这幅惨状,忍不住问道。 “被郁章和唐建追杀的人是仓空门的赵越。”明夜收起剑,“我好心?送他入城,他竟然暗算于我,我一路逃到了?这里。” 南玉:“…………” 虽然事实充分,但是她对自己这个搭档再?了?解不过了?,天塌了?他才会“好心?”帮人,怕不是有利可图结果碰上了?硬茬子。 可这话是万万不能在主?子面前说的。 季怀听闻赵越的名字,忍不住问道:“那赵越现下在何处?” 明夜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自然是在是石源城内。” 话音刚落,他便感受到一股凛然的冷意,一抬头便对上了?湛华略带警告的目光。 南玉站在湛华背后,对他投以一个复杂的眼?神,大致意思?就是:主?子跟那个狐狸精药引子好上了?你最好对他说话客气一点不然主?子心?情不好就一根断魂丝把你断成八块还不赶紧道歉! 看?着南玉挤眉弄眼?的明夜:?? 什么毛病? 正?当明夜要开?口问,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听声音数量还不少,湛华当机立断,“躲起来。” 四个人分开?躲藏,季怀被湛华拉着跳上了?房梁,躲在了?粗大的立柱后面。 义庄的门被轰然踹开?。 “他进了?义庄,身受重伤肯定跑不远!给我搜!”正?是赵越的声音。 无数着甲胄的士兵顿时在义庄四散而开?。 “报!有人打昏绑在了?后堂!”有人来报。 “带上来。”赵越站在义庄门口,身上披着厚厚的披风,眉眼?冷冽。 被带上来的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腿脚还不利索,被人泼了?冷水幽幽转醒,神色惊恐地望着这些士兵。 “谁来过?”赵越问他。 “小的……小的没看?清对方的脸,不过听声音像名女子。”那人哆哆嗦嗦道:“她上来就将小的打晕了?,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赵越脸色一沉。 躲在房梁上的季怀想探出头去看?,却被湛华一把按住肩膀抵在了?梁柱上。 季怀在昏暗的光线下抬眼?看?向?他。 “你要跟他走?”湛华的声音压得很低,不自觉带上了?威胁和压迫。 季怀抿了?抿唇,口不对心?道:“自然不是。” 无论如何,待在赵越身边总比待在湛华身边安全——即使他们不久前刚历经了?生死,还依偎在一处温情蜜意。 可是一把刀,上面裹着的蜜糖再?多再?厚,也?改变不了?这是一把刀的事实。 只要这把刀一时兴起,随时都可以露出蜜糖之?下的杀人利刃。 “桓子昂已经认定了?你和地狱海有所勾结,现在恐怕整个武林盟的人都知道被你耍了?。”湛华的手?移到了?他的脖子上面,却没有用力,“仓空门众人现在正?被地狱海追杀,你回去谁都护不了?你。” 季怀心?下一冷,盯着湛华道:“之?前你是故意让桓子昂知道你的身份。” “你终于反应过来了?。”湛华勾了?勾嘴角。 “然后让我只能依附于你。”季怀压下声音道:“那日我和赵越的谈话你都听到了??” “只能怪赵越太蠢,我潜伏在他身边都没有发现。”湛华眉梢微动。 季怀发现自己并没有多么意外。 湛华总是给他一种可靠踏实的错觉,有时候季怀甚至觉得他迟钝地可爱,然后不知不觉就被那一瞬间?的无害引|诱。 赵越曾说过,湛华最擅蛊惑人心?,诡计多端。 就连现在正?在威胁他,覆在他脖子上的手?却还在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像是情人之?间?随意的暧昧。 “我现在别无选择。”季怀浑身都放松了?下来,“你想要独吞乾坤图里的东西?” “自然。”湛华同他挨得极近,语气笃定道:“你和乾坤图里的东西,我都要。” “宝物不会同别人分享。”他带着冷意的目光流连过季怀的嘴唇,“你也?同样。” 明明是不怎么客气的狠话,季怀却听笑了?,“醋可以吃得不这么迂回委婉,我和赵越只是朋友。” 湛华脸色一黑,“我没有。” 他是在很认真的威胁发狠话。 奈何被他威胁的人不这么认为,伸手?搭在他的腰间?,还不怀好意地捏了?一下。 湛华:“…………” 义庄院子里,士兵遍寻搜不到人,赵越只能带着人匆匆离开?,刚出了?衣冠巷,便见外面高头大马上坐着未三十多岁的男子,眉目刚毅,气势超然。 赵越坐在马上冲他拱手?道:“宋小将军,您怎么亲自来了??不过是个小贼而已。” 宋楠道:“父亲担心?你应付不过来,让我来相助。” 赵越笑道:“无碍,跑了?也?就跑了?,我已联系了?仓空门的人,他们很快便会赶来。” 宋楠看?上去像是要跟他说什么,但是碍于人多眼?杂,只能暂时忍下,道:“父亲请赵公子过去一趟 。” 赵越点头,“好,没问题。” 一众士兵呼啦啦地来又呼啦啦地走,只是赵越生性谨慎,留下了?七八个人在义庄看?守。 季怀蹲在梁柱上,腿都有些麻了?,院子里的士兵在大声交谈着,抱怨天寒地冻还要在这全是死人和尸骨的地方值夜。 “我们什么时候走?”季怀低声问道。 “再?等等。”湛华道。 如果可以他自然想解决了?那几个官兵,但是一旦他们死在这里,宋凡和赵越就会盯上义庄,届时得不偿失,只能再?另做打算。 季怀抵在柱子上,后背硌得发疼,之?前紧张没有发觉,现在一放松下来那疼痛便格外明显,“这柱子上是不是有东西?” 湛华闻言将他拉了?起来,季怀转头一看?,却发现这看?似光滑的柱子上有一个不太显然的凸起,只是与?那柱子融为一体?,并不怎么起眼?。 季怀惊讶道:“该不会是暗道机关之?类的?” “不会,暗道机关大多不会这么显眼?。”湛华道:“许是打柱子的匠人不怎么用心?。” “谁会这么蠢将机关明目张胆放在这里——” 他话还没说完,季怀就摸上了?那个突出的木块,试探地拧了?一下。 只听“咔哒”一声,机关下面的木片向?下滑落,露出个巴掌大的洞口来,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湛华:“…………” 竟然还真有蠢货这么明目张胆。 40.木牌 晚来城。 季府。 季大奶奶坐在主位上, 端起?茶杯来轻轻地抿了一口。 地上跪着个?婆子,身上收拾得很干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低垂着头神色平静。 寂静的厅堂中只有她们主仆二人, 寒风吹得窗户作响。 “七郎出生那日也是?这般大的风。”季大奶奶突然开口道:“季瑜去的时候, 我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子了,只是?胃口不好,总是?吃不下东西,季瑜还担心孩子身体不好。” “七郎刚生下来时身体果然不好, 瘦瘦小小一个?,抱在怀里都没多少重量。”季大奶奶仿佛是?在回忆, 神色难得地显露出些许的温柔,“眉眼同他外祖很像……只是?没多久他就病了, 我本以为要养不活,天天以泪洗面?。” 说到这里季大奶奶的声音沉下来,“只是?老太爷好像对这个?孩子格外重视,亲自?抱着他前去求医, 在外面?待了半年,回来时便康健了起?来,只是?落下了病根。” “孩子能救回来我便谢天谢地了,知道是?季瑜在天保佑我与他的孩儿。”季大奶奶站起?来,缓步走?到婆子跟前, 突然笑了起?来: “刚出生的小孩一天一个?样?, 你们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是?不是??” 跪在地上的婆子垂着头沉默着。 “你们也确实?做得不错,连七郎腰间那颗痣都点上了,由不得我不信。”季大奶奶扣住她的下巴,声音中带着满满的厌恶和?冷意,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我的七郎左脚小脚趾是?废的,同我和?他外祖一样?,根本弯不了。”季大奶奶神色怨恨道:“你们用季怀换了我的七郎还以为我不知道!?眼看季怀和?季铭越长越像就故意编排出那些流言蜚语以为我不知道!?” “自?从季铭把季怀抱回来,我院子里的眼睛不知道多了多少,盯着我和?我几个?儿子。”季大奶奶冷笑道:“欺我孤儿寡母,让季怀那个?野种鸠占鹊巢——” 一直安安静静的婆子缓缓抬起?头来,沉声道:“大奶奶慎言。” 完全不见半分害怕与心虚,像是?在看季大奶奶无理?取闹。 “啪!” 那婆子被扇得头偏向一边,嘴角溢出了血丝。 “季铭这二十一年来季府控制得密不透风如同铁板一块,我同娘家来往一封书信都要过几遍人手才能送出去。”季大奶奶道:“他以为死了逼着我把季怀交出去就结束了吗?那我的七郎呢!?” “他占我儿的身份二十一年,我儿不知生死……”季大奶奶兀地红了眼眶,“你在季怀院子里装模作样?装了二十多年的粗实?婆子,季怀一走?你便装不下去了!?” 那婆子淡淡道:“奴婢听不懂大奶奶的话。” 季大奶奶冷笑:“没关系,你早晚能听懂。” —— 京城,紫宸宫。 茶杯被人暴躁地摔到了地上。 头一次见脾气温和?的人发这么大脾气,太监宫女?瑟瑟发抖跪了一地。 “都下去。”赵岐沉声道。 众人规规矩矩退了下去。 唯独林渊站在原地未动。 赵岐愤怒地指着他,“你是?聋还是?瞎!?朕让你把人撤回来,你竟让人一路追去了石源城!宋凡那个?老东西本来就心思多疑,朕好不容易安抚下他,你偏偏要来搅局!” 林渊不冷不热道:“同意他女?儿入宫为妃来安抚?” 赵岐一噎,旋即强撑起?气势道:“那只是?朕的暂缓之计!又不是?真让她入宫!” 林渊道:“陛下果然思虑周到。” “我都说了不会让她入宫,你这是?什么语气?”赵岐气急败坏道。 “陛下乃是?一国之主,理?当多纳后妃,为赵家开枝散叶。”林渊恭敬道:“陛下不用心虚。” 赵岐瞪他,“林渊你这话什么意思?” 林渊笑道:“陛下说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就被人一把薅住了领子,赵岐恶狠狠地盯着他,半晌又强压下怒意将?人松开,“朕在跟你说季怀的事情,你少岔开话题。” 林渊不紧不慢地整理?着领子,“陛下,若是?不杀了季怀,你这皇位还能坐得安心吗?” 赵岐顿时偃旗息鼓,良久才道:“他不过是?一介庶民,翻不起?什么风浪。” 林渊笑了一声:“陛下可还记得八年前?” 赵岐脸色一变。 “人言可畏啊,陛下。” —— 季怀从那格子里掏出了块巴掌大的木牌子,摸上去凹凸不平,像是?刻着什么东西,但是?现在黑灯瞎火,压根看不清楚。 “先收起?来。”湛华道。 季怀点点头,湛华带着他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 那几个?官兵去了看守人的屋子里,烧起?了火,大约是?觉得冷,没有派人在外面?值守。 湛华带着他从后面?的窗户翻了出去,正巧碰见从湖里浮上来的明?夜。 季怀一时不知道该震惊这义?庄里头竟然有片面?积不小的湖,还是?该震惊明?夜竟然敢在身受重伤的情况下,在冰天雪地里沉到了湖底。 明?夜上岸便对着湛华跪了下来,“是?属下擅作主张连累主子了。” 湛华冷声道:“没有下次。” “多谢主子!”明?夜感激地冲着季怀看了一眼。 不明?所以的季怀:“??” 找到客栈以后,季怀才有机会仔细看拿到的那个?木牌子。 看不出是?什么木料,之前他在黑暗中摸到的纹路是?上面?刻着的小字,只是?那字奇形怪状,有点像是?梵文还是?其他的文字,决计不是?汉文。 季怀研究了半晌,没看明?白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东西。 湛华推门进来,手里还端着两碗粥和?一碟小菜。 “先吃些东西再看。”湛华将?饭菜放下。 季怀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但是?因?为那药丸后遗症的缘故,浑身难受,并没有什么胃口,可是?他一想到湛华现在跟自?己一样?不好受,又莫名?觉得好上不少。 他拿起?汤匙来喝了一口粥,明?明?看着色泽鲜美,可尝起?来却?寡淡非常,还有些苦,顿时将?他刚升腾起?来的食欲打消了大半。 “不想吃也得吃,待药效过了便好了。”湛华见他放下勺子,又出声道。 季怀皱着眉又喝了一口,“这药丸你吃了多久?” “打记事便开始吃。”湛华淡淡道:“早就习惯了。” “那你这毒……”季怀一面?想着这时候提起?此事并不是?什么聪明?的做法,可终归还是?忍不住,“从小便有?” “嗯。”湛华道:“义?父说着是?从胎中带的毒。” 季怀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沉默地喝完手里的这碗粥。 他也实?在没有什么立场去安慰。 若是?真心实?意安慰,他就是?最好的解药,主动把命献上不就能救人么? 可他自?然不愿意,否则也不会这么想尽办法费尽心力跟湛华斡旋。 他喜欢湛华没错,但也没有那么喜欢,喜欢到非他不可,喜欢到心甘情愿为他付出性命。 遑论他们之间以欺骗开始,中间隔着无数阴谋诡计。 他和?湛华都明?白,他们注定不会有结果。 无非就是?见色起?意,贪这一晌的欢愉。 季怀这么想着,手突然被湛华抓住抬了起?来。 季怀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怎么了?” “蹭了个?血口子,你没觉得疼吗?”湛华问他。 “没有。”季怀讷讷道:“可能是?太紧张了。” 一炷香后,湛华给他在伤口上系了个?结,冷俊的眉眼在昏黄的烛火下格外好看。 季怀移开眼睛,“你怎么不喝血了?” 湛华的手微微一顿。 烛火噼啪,房间内一片安静。 良久之后,他才听湛华沉声道:“没心情。” 40-50 41.柳林 湛华看着?手?中的木牌, 道:“这是梵文。” “上面写了什么??”季怀坐在他身边,探头来看。 湛华后背挺直,没有躲开, 将木牌放回?到?他手?中, “看不懂。” 季怀不可思议道:“你不是和尚吗?” “假的。”湛华声音稍显郁闷, “只是这身份——” “可信度比较高??”季怀看着?他没有头发的脑袋。 湛华:“…………” 本来就郁闷的假和尚看上去更郁闷了。 季怀赶忙找补,“这样也很英俊。” 湛华道:“待明日去寺院问问。” 季怀点点头,“那今晚便早些歇息吧。” 两个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沉默中带着?一丝微妙的尴尬,明明只是一段普通的对话, 却让人莫名地不自在。 半晌过后,蜡烛熄灭。 季怀躺在床上, 身上每一处都在难受,他睁眼看着?漆黑的床顶, 突然开口?对身边的人道:“我小?时候身体不好,经常生病,很想?像哥哥们一样,让母亲陪着?我睡。” “但是她从来都不答应。”他声音渐低, “她总同我说,忍忍就好了。” 湛华闭着?眼睛,没有说话。 “可每次听她这么?说,我便会?很难过。”季怀缓缓道:“疼是忍不了的,只是不说, 别人不知道而已。” “季怀, ”湛华突然开口?,“别说了。” 于是季怀沉默了下来,在黑暗中握住了湛华的手?。 良久,湛华将手?指扣进他的指缝。 黑暗中, 两个人十指相扣,如同交战双方暂时的和谈。 是很疼的,湛华想?。 他从不同别人说起过,因为说了也无济于事,反而会?让他觉得?自己懦弱无能,倒不如表现地云淡风轻。 季怀却总喜欢将自己的难过与疼痛表现出来,即便无人理睬。 可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们也曾在黑暗中,十指紧扣,同病相怜。 —— 翌日。 城郊寺庙。 老方丈拿着?木牌,看着?上面的梵文,道:“这是写的一封遗书。” 季怀和湛华对视一眼,湛华道:“您请说。” “家父季铭为奸人所害,鸠占鹊巢二十余载,吾来此寻父亲遗骨,奈何人力卑微,今毒发身亡,沉骨湖底,望我季家后代肃清血脉,归于晚来。”方丈道:“大致便是此意,许多字都是变了形的汉文,与梵文夹杂在一起,乍一看确实像。” 季怀脸色难看至极。 家父季铭为奸人所害,鸠占鹊巢二十余载。 季瑜是二十一年前死?的,也就是说,早在四十年前,真正的季铭就已经死?了。 鸠占鹊巢。 赵俭依托季铭的身份在季府待了四十多年,甚至于将自己唯一的儿子也养在了季府。 赵俭在信中说季大奶奶非他生母,可府中老人都见?过季大奶奶十月怀胎的模样,那真正的季七又去了何处? 赵俭鸠占鹊巢。 他季怀又何尝不是? 季怀死?死?捏着?那块木牌,突然从胃里?泛起一股恶心来。 他占着?本该属于另一个人的身份和人生,顺风顺水平安无虞地活了二十一年。 那方丈慈眉善目,见?眼前二人皆是神色凝重,便道:“二位施主,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莫要着?相。” 季怀勉强笑道:“多谢方丈。” 湛华则沉默不语。 二人告辞,那老方丈看着?他们的背影叹了口?气。 “师父,您为何叹气?”旁边端茶上来的小?和尚好奇的问。 老方丈摇摇头,“两个都是不肯服输的人,总会?撞得?头破血流。” “师父怎么?不提醒他们?”小?和尚不解。 “无情总被多情困。”老方丈摇头。 “听不懂。”小?和尚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也不懂。”老方丈弹了一下他的小?光头,笑了起来。 —— 自城郊寺庙出来,季怀便一直神色凝重,眉头皱得?死?紧。 湛华道:“不必自寻烦恼,此事你并?不知情,怪不到?你身上。” “我的名字,身份,家人全都是另一个人的,”季怀道:“我父亲杀了他祖父,甚至杀了他父亲,霸占季家四十余年,我也抢走了真正季七的一切,如何会?怪不到?我身上?” 湛华垂眸看着?路边的积雪,太阳出来,那雪便化作了肮脏的泥水,沉声道:“那你待如何?” 季怀抿了抿唇,“不知道真正的季七是不是还活着?,若是他还活着?——” “我该将属于他的一切都还给他。” 树下堆着?厚厚的雪,冬日的柳枝萧条,将冷白的天切割成不规则的形状,在寒风中形销骨立。 靴子踩在地上,沾了层厚厚的泥巴,衣摆也被溅起的雪水洇湿。 湛华说:“你不必如此,他也许并?不在乎。” 冬日暖阳下,季怀冲他笑道:“你又不是季七,怎么?知道他不在乎?杀父杀亲之仇,不共戴天,若我和他真遇上,恐怕要给他偿命。” 湛华沉默不语。 季怀突然沉吟一声,“还是不要遇上了,我很惜命的。你也别是季七,不然我还怎么?跟你打赌?恐怕届时你让我死?,我都要愧疚到?洗干净脖子递上。” 湛华伸手?捏了捏他的后脖颈,“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季怀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又将他的手?揣进自己的袖子里?,“你身上真的太冷了,若是到?夏日抱起来定然舒服。” 湛华干咳了一声:“季怀,你愈发不矜持了。” 季怀说完才?知意识到?说了什么?孟浪话,不由赧然,却没有放开他的手?,郊外的路上并?没有几?个人,他却还是凑到?湛华耳边悄声道:“我真想?过。” 湛华眼底带上了几?分恼意,耳朵在寒风中快要红透,面上却还是没什么?表情。 季怀稀奇道:“你亲我时怎么?不见?你如此矜持?” 湛华继续往前走,这下直接不肯同他讲话了。 季怀偏生是个爱撩拨的,别人对他上赶着?他不屑一顾,若是对他爱答不理反而愈发来劲,尤其当这个“别人”换做湛华,那不管是上赶着?还是爱答不理,他都是十分来劲的。 于是他追上湛华,笑着?问:“湛华,你是心虚了吗?” 谁知话音未落,他便被人一把揽住了腰纵身飞起,几?个飞跃之后落在了路旁柳林的深处。 季怀一头雾水地望着?周围萧条零落的景色,“来这里?干什么??” 湛华一把扣住他的下巴吻了上去。 林中积雪厚重,人迹罕至,打眼望去皑皑一片白,柳林中纵横交错的枝条在寒风中微微颤抖。 呼出的雾气稍纵即逝,分明是化雪的冬日冷天,季怀的额头鼻尖却布了层细密的汗珠。 他有些喘不上气来,伸手?扶着?湛华的腰,被他抵在了树上。 湛华冷俊的眉眼在雪地和暖阳里?格外好看,他眸色深沉地盯着?季怀,回?答他之前的问题,“来这里?不矜持给你看。” 季怀忍不住笑了起来,眉梢眼角俱是畅快的笑意,也不知道被他戳中了哪根神经,笑得?额头都抵在了他的肩膀上。 湛华的手?伸进他的披风里?,使劲捏了一下他的腰,闷声道:“你笑什么??” “我笑……昨晚夜深人静时你谦谦君子恨不得?去当真和尚。”季怀笑道:“现下青天白日却要拉我来这野林子里?厮混。” 湛华被他揶揄地恼羞成怒,将他压在树上不肯让他起身。 季怀力气本就不如他大,只能向他服软,弯着?眼睛道:“哎,好了,我不笑了,不笑了便是。” 湛华低头亲了亲他嘴角,又不解气地咬了一下,却没有咬破。 季怀疼得?捂住嘴角,“你是属狗的吧?” “我属猪。”湛华一本正经地回?答。 季怀:“…………” 闹了半天,季怀出了一身的汗,懒洋洋地倚在树上眯起眼睛看太阳,戳着?湛华的腰道:“我宁可最后被你做了药引子,也不想?跟你横亘上什么?血海深仇。” 湛华垂眸望着?他,眼底神色不明。 “若有一天我心甘情愿去死?,定然是因为情深不能自已。”季怀笑着?对他说:“而非我欠你。” 42.义庄 宋凡年近六十, 虎背熊腰,金刀大马坐在主位上,见赵越进来?便大声笑道:“贤侄昨晚休息地?可还好?” 赵越点?头笑道;“承蒙宋将?军款待。” 宋凡示意他坐下, 这时候宋楠从门外匆匆进来?, 对宋凡抱拳道:“父亲, 您找我?” “吾儿来?得正好。”宋凡示意他坐下,而后挥退了房间内的其他人等,转而对赵越道:“我与你父赵坚是拜了把子的兄弟,当?年约定?好了要做儿女亲家——” 说到这里宋凡语气微顿, 似乎在追忆往昔。 赵越的目光落在身材高大的宋楠身上,面上闪过一丝惊恐, 谁知那宋楠看上去竟然还喜气洋洋,顿时整个人更惶恐了, 登时便要打?消宋凡这糊涂心思,“宋将?军此事不?——” “我有一小女,年方二八,容貌秀丽, 正当?婚嫁。”宋凡说到此处,看向赵越,“贤侄方才说什么?” “咳咳,没什么,没什么。”赵越握拳抵在嘴边干咳了一声, 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不?知贤侄可有意?”宋凡笑着问?他。 赵越起身行礼道:“承蒙宋伯父厚爱, 只是赵越现在行走江湖,孤家寡人居无定?所,非是宋小姐良配。” 宋凡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看来?是老夫高攀了啊。” 赵越惶恐道:“小侄不?敢, 是我高攀才是。” 宋凡叹了口气,面带愁容,连宋楠看起来?都没那么高兴了。 赵越见二人神?色不?对,便问?:“宋将?军……此事是有什么不?妥吗?” “非是因为贤侄,只是皇上提出要纳我家小女宋芃为妃,我思来?想去觉得不?妥,便想提前给小女成了亲,只说二人早已两情?相?悦……”宋凡面带愁容道:“眼看圣旨就要下来?,却迟迟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 赵越道:“将?军何不?拒绝?” 宋凡摇了摇头道:“这事情?没有这么简单,皇上登基后,便一直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何况皇上后宫空虚,别?说妃嫔,连秀女宫女都不?见几个,都传他有什么隐疾,芃芃性子直爽,进去恐怕凶多?吉少。” 宋楠讷讷道:“此事说来?怪我,当?年我年轻气盛,曾得罪过新皇。” 赵越诧异道:“发生了何事?” “我揍过他。”宋楠抓了抓头发,“还朝他吐过口水。” 赵越:“!!” 震惊半晌,赵越才回过神?来?,“宋小将?军说的可是……新皇登基之前的事情?。” 宋楠悲痛地?点?了点?头。 当?今皇上赵岐是先皇流落在外的儿子,在外流浪了十几年才被寻回来?,据说当?时赵岐刚从牢里放出来?,结果小混混一朝翻身变成了凤子龙孙,而后经历更是离奇曲折,他一个毫无根基的皇子,愣是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斗倒了太子和风头正盛的三?皇子,荣登皇位。 “可又不?只有我干的,他凭什么只盯着宋家?”宋楠不?服气道:“当?年我好歹只是揍了他,林渊可是一句话把他送进了大牢,让他吃了三?年牢饭!” 即便过去了好些年,宋楠想起来?还是觉得憋屈。 宋凡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人家林渊长?得好看,你也长?得好看吗!?你若是长?成林渊那样,我早就把你洗干净送到紫宸宫去!省得那狗皇帝来?祸害你妹妹!” 宋楠被他亲爹噎得脸色涨红。 是的,林渊做的事情?比他过分得多?,偏偏如今盛宠正浓,甚至有传言说他和皇帝关系非同一般,赵岐后宫空虚全是因为今朝最年轻的尚书郎善妒。 宋楠想到此处一阵恶寒。 赵越这几年虽然不?在京城,但是或多?或少也听闻过今上的一些风流韵事,却不?想当?年竟然还真有这么一档子事情?。 赵越脑子飞快转动,继而笑道:“宋将?军和小将?军稍安勿躁,虽然我配不?上宋小姐,可正巧有一人合适——” “若是能促成这段良缘,宋小姐的福分也不?比进宫为妃来?得低。” 宋凡目光一凛,“贤侄此话何意?” “宋将?军可还记得平阳王?”赵越微微一笑。 —— 季怀站在结冰的湖边,打?了个喷嚏。 湛华看了他一眼,“你怎么将?披风脱了?” 季怀道:“不?是要下水吗?” “你这体弱多?病的模样,下一半怕是要飘起来?。”湛华头也不?回道。 季怀冷不?丁被呛了一句,不?服气道:“这湖这么大,咱们怎么找季瑜的尸体?” “自是有人下去找。”湛华话音刚落,南玉和明?夜就从屋顶上飞了下来?。 明?夜也就罢了,南玉一个看上去娇滴滴的姑娘,寒冬腊月要她下水摸尸,看起来?着实过分了些。 谁知南玉动作比明?夜还顺畅,用内力破开一大片冰面,径直跳进了湖里,看得季怀打?了个冷颤。 明?夜紧随其后,冒了几个泡之后就没了动静。 季怀紧张地?望着湖面,生怕再?从湖面上浮起两具新的尸体。 约莫过了半刻钟后,南玉和明?夜一起浮了上来?。 南玉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对湛华道:“主子,没有找到。” 两个人从湖里爬上来?,活像两只水鬼,湛华示意他们进屋换衣服。 “是不?是找错地?方了?”季怀疑惑道。 “二十多?年了,也许是埋进了淤泥之中。”湛华道:“这义庄定?然还有古怪,须得再?探查一番。” 季怀表示赞同,可快被冻得魂不?附体,吸了吸鼻子道:“咱们先进屋?” 湛华看了他一眼,“这会儿又知道冷了?” 季怀想起出门前那披风还是湛华给他系上的,顿时好像明?白了什么,挨到他身边低声道:“你这人真的好霸道。” 湛华眉梢微动,十分自觉地?将?手塞进了他的袖子里暖着,“你待如何?” “不?如何。”季怀低头笑道:“我很喜欢。” 湛华突然又觉得那袖子里有些燥热起来?,正要将?手抽出来?,却被季怀扣住。 两个人进了房间,那又被打?晕的倒霉守门人被绑在角落里,之前看守的官兵早就撤了回去,现下他们已经占领了整个义庄——虽然也没什么好骄傲的。 季怀看着那晕过去的守门人,道:“他看上去年纪不?小了,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于是那倒霉蛋又被生生叫醒。 两天被绑了两次,守门人已经惊惶不?起来?了,苦着张脸望着面前几个人,道:“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您几位行行好,就放过小的吧!” 季怀撩起衣摆蹲在他面前,和颜悦色道:“老人家,非是我们有意为难于你,只是来?这义庄是有件要紧事要办,我们只问?你几个问?题,定?不?会伤你性命,可好?” 那守门人顿时如获大赦,赶忙道:“您问?,您问?,小的定?然知无不?言!” 季怀道:“您在这义庄守了多?少年了?” “唔,那这年头可多?了去了。”守门人仔细回想算了算,“约莫得有小三?十年了,我上战场早,下的也早,腿脚不?怎么灵便,宋将?军念旧情?,便遣我来?这里守门。” 季怀和湛华对视了一眼,继续问?道:“大约二十一年前,义庄可曾来?过一名姓季的男子?” 那守门人愣了一下,“哎哟,二十一年前,那可好久啦!” 他这么说着,就对上了湛华冷淡的目光,顿时吓得垂下了眼睛,“我、我想想,我好好想想。” 他冥思苦想半晌,才慢吞吞道:“这二十一年,义庄还真来?过一个怪人,我还记得那年的雪下得特别?大,出门都要没过膝盖去,我在房间里烧着炭火取暖,便听见外面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43.立场 “那是?个看???去不过刚及冠的青年, 脸色很差,穿着?身??好的皮袄子,那袄袖子??还绣着?画, 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哩。”守门人皱着?眉回忆道:“他当?时看???去很着?急——” 那年轻人冲他拱手行了个礼, “大哥, 外面天寒,可否让在下?进来取取暖?” 这年轻人生得板正,又极有礼数,守门人自然乐意让他进来, 赶忙让开门口,道:“哎哟, 这齁冷的,快进来吧。” 屋子里就他们两个人, 守门人向来是?个健谈的,那年轻人看?着?神色苦闷,他便?问:“你怎的看?起来如此苦闷?” 那年轻人叹了口气道:“我?家中出了些事情。” 于是?守门人便?问他家中出了何事,一开始那年轻人还警惕非常, 不欲多?谈,可随后在这里住下?几天后,还是?忍不住同他多?谈几句。 “前些时日,我?偶然发现,我?父亲不是?我?真正的父亲, 而是?假借我?父亲之名鸠占鹊巢的骗子。”年轻人道。 守门人大惊, “这、这……怎会如此?你母亲、你家中人便?没有发现吗?你不曾见过你真正的父亲?” “我?父亲常年在外,并不经常回家,我?兄长姊妹几个同他并不亲昵,我?刚出生母亲便?去世了, 那人便?顶着?我?父亲的脸来了我?们家,说不再外出漂泊,耐心经营家业……他的容貌一开始还同我?父亲一样,是?二十多?年来一点点变回原样的,家中的老?仆们都被打发地差不多?,竟是?隐瞒了二十多?年都无人知晓……” 守门人惊诧,“那你是?如何知晓的?” “我?夫人有喜,想回娘家一趟,我?便?去父亲的书?房同他说一声,谁知推门进去里面没人,我?不小心碰到桌边的花瓶,书?房中竟出了一个密道,里面隐约传来了说话声……我?便?悄声下?去,谁知却听见了他们在密谋……” 守门人听得大气不敢喘,见他突然不说话,好奇道:“密谋什么?” 谁知那年轻人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我?不能说,你若知道,恐怕也会没命的。” 守门人头皮一炸,半晌后才反应过来,“什么叫‘也’?难道你……” 那年轻人点点头,恨恨道:“我?不会武功,被那恶人发觉,但是?运气好逃了出来,却被下?了毒,命不久矣了。” 守门人顿时一阵唏嘘,却还是?忍不住害怕,“那恶人在追杀你吗?” 年轻人点了点头,继而又摇头,“他知我?命不久矣,也不敢闹出太?大动静,一时半刻追不到我?,只?是?我?还有三子和我?夫人还留在府中,夫人还怀有身孕……” 守门人虽然比他年纪大??一些,但如此奇闻异事还是?头一次听说,见他面色难看?,“你身??的毒无法可解了吗?” “毒素已经侵入骨髓。”年轻人摇摇头,神色怆然,“只?恨我?势单力薄,不能替父报仇,如今还要客死异乡……好在我?将那贼人异常看?重的东西偷带了出来……” 季怀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他可曾提过带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守门人摇了摇头,“他不肯说,总告诫我?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情,否则性命难保。” 季怀和湛华对视了一眼?,季怀继续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没过几天,他就不见了。”守门人吸了吸鼻子道。 “不见了?”湛华皱起了眉。 “对,我?翻遍了整个义庄都没找到他。”守门人神情遗憾道:“后来我?担心他失足落水,还专门去湖底搜了一圈,也没能找到人。” “二位大侠,这都过去二十多?年了……我?、我?说出来不要紧了吧?”守门人神色不安道:“我?真的只?知道这些了!” 这守门人看???去敦厚老?实,可当?季怀同他对??目光,总有种说不??来的违和感,不等他开口说话,便?见湛华直接问道:“你将此人藏在了何处?” 季怀一愣,却见那原本神色哀戚的守门人一僵,语调不自然地升高,“您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将他的尸骨藏起来呢?我?没找到他——” 不等他说完,剑就抵在了他的脖子??,南玉道:“我?们又没说他死了,你怎么一口咬定?是?尸骨?” 守门人愣住,支支吾吾道:“不、不是?,当?时他跟我?说中了毒,我?就以为、以为他死了。” “谎话连篇。”南玉冷笑一声,看?向湛华,“主?子,他嘴里没一句真话,杀了算了!” 那守门人也是?个胆子小的,一听南玉这么说,登时就被吓得跪在了地??,“女侠饶命!饶命!我?说我?说!” “他、他说他中了剧毒,活不了多?长时间,住了没几天便?要走,我?见他出手阔绰衣着?富贵——” 季怀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领,眼?中满是?怒意,“你把他怎么样了!?”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我?发誓我?真的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他、他当?时真的已经快要死了,那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守门人涕泗横流,抓住季怀的胳膊求饶,“我?真的没想杀他——” 一直冰凉的手抓住了季怀的手腕。 季怀转过头,眼?眶通红,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悲伤,湛华稍一用力,便?将那守门人从他手里拽了出来,扔给了南玉,“问他把季瑜的尸体藏在何处了。” “是?。”南玉拽住哭嚎不止的人,出了房间。 “季瑜并非你亲生父亲,何必至此?”湛华问道。 季怀眼?底怒意未散,抬头看?向他,沉默良久才道:“……我?不知道。” 在几个月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的亲生父亲是?季瑜。 季瑜对他而言是?在祠堂里的一个冷冰冰的牌位,可又不仅仅是?个牌位。 他总是?被罚去祠堂跪着?。 母亲不慈,兄长排挤,下?人编排……风言风语进他耳中,或许在他真正的父亲赵俭看?来,比起性命安危,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对一个从小便?敏感的季怀来说,这就是?他的全部生活。 他总有喘不过气来的时候。 他总是?跪在祠堂里,看?着?写着?季瑜两个字的牌位,不停地告诉自己,他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说得多?了,他自己便?也能信了。 他不知道真相到底如何,可对季怀而言,牌位??的那个人给他撑起了一小块能够喘息的地方,让他能直起脊梁来堂堂正正做个人。 即便?季瑜早已经死去多?年。 这个名字和从未见过面的季瑜本人,对季怀来说是?那段晦暗日子里唯一的支撑。 可这些都随着?赵俭的那封信变成了一个笑话,如今的愤怒更是?让旁观者不解。 其间种种,不足为外人道。 母亲非他生母,父亲非他生父,他不该也不必要同湛华说明愤怒的缘由。 可湛华看?起来很不理解。 “我?……”季怀顿了顿,低声道:“是?将他当?做亲生父亲的。” 湛华沉默片刻,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节哀顺变。” 季怀愣住,缓了半晌才道:“节哀?” “或者你亲手杀了此人替父报仇。”湛华平静道。 这下?换成季怀不解了,“可他……并非我?亲生父亲,我?也没这资格。” 无论是?难过还是?报仇,他都没资格,更没有立场。 “若是?赵俭不曾告诉你真相,你依旧不是?季瑜的亲子。”湛华神色平静道:“事实和真相摆在那里永远不会改变,单看?你如何去做。” “你若真的将他当?做父亲,血缘也没有那么重要。” 季怀怔愣良久,看?向他,“你也……不介意?” 湛华眉梢微动,“关我?什么事。” 季怀:“…………” 没过多?久,南玉便?敲门进来,对他们道:“那人招了。” 44.呼吸 丛映秋看着半跪在?她面前的权宁, 不解道:“那姓季的小子到?底给你喂了什么迷魂药,让你这么上赶着去救他??” 权宁扯了扯嘴角,“他?长?得?好看呗。” 丛映秋嗤笑?一声, “你那么多姘头, 就算季七生了副好皮相?也不值得?让你半面罗刹这么豁出性命去, 这回若不是我?着人拦住你,你是不是就要跟地狱海那位对上了?” 权宁翻了个白?眼,“不过是个时日无多的假秃驴。” “他?就算时日无多,也是地狱海的半个主子。”丛映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警告, “你自己?找死,别拖累了飞仙楼。” 权宁突然双膝跪地, 冲她行了一个郑重其事的大礼,“权宁多谢楼主当年的救命之恩, 日后只要楼主需要,我?万死不辞,从今日起,权宁便退出飞仙楼。” 丛映秋愣住, “何至于此?” 权宁脸上没了往常嬉笑?的神色,“楼主,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丛映秋苦笑?道:“这几年你也帮楼内做了许多事,按理说我?不该强留于你,只是……你真的要因为一个季怀退出飞仙楼?” “是。”权宁肯定道:“他?对我?而言, 非常重要。” 丛映秋定定地看着他?, 良久才道:“也罢,人各有志,若你什么时候想回来,飞仙楼永远给你留有位置。” “多谢楼主。”权宁冲她一抱拳, 自地上起身,而后毫不留恋地离开。 丛映秋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道:“派人盯紧他?。” 暗处的楚天轻笑?一声:“你还是不放心??” “太蹊跷了。”丛映秋起身,“权宁从不是深情专一的人,为一个季怀,不至于。” “也许他?也想要乾坤图。”楚天道。 “那是你还不够了解他?。”丛映秋摇头,“他?对这些不感兴趣,你还记得?三年前咱们路过南疆是在?哪里发现他?的吗?” “万蛊洞。” “从万蛊洞生不如死爬出来的人——”丛映秋眯起眼睛,“你觉得?他?还能求什么?” “世人庸碌,无非功名利禄,色|欲权钱。”楚天笑?道:“即便他?是从万蛊洞爬出来的,只要他?还是个人,定然有所求。” 丛映秋看向他?,“那你们修行之人呢?” “不过顺从本心?罢了。”楚天看向她,“楚某说到?底也不过一介凡夫俗子。” —— 冻土冷硬难挖。 明夜和南玉便是催动内力挖得?也颇为艰难。 他?们下到?湖中搜尸的时候压根就没想到?,真正的尸体就被埋在?了岸边,距离他?们咫尺之遥。 那守门人哆哆嗦嗦站在?不远处,满脸的惊惧和后怕。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铲子的触感终于不对,触到?了像人骨一样的东西?,明夜喊道:“主子,挖到?了!” 季怀和湛华同时上前查看。 守门人似乎是怕极了,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跌在?了地上,几人也顾不上管他?。 小半截白?骨从途中露了出来,看样子那应当是截扭曲的半根手臂,手掌中似乎还仅仅握着什么,明夜蹲下将那指骨掰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诧异道:“咦?怎么还攥着个铃铛?” “这铃铛有点眼熟。”南玉疑惑道。 湛华的目光落在?那异常粗壮的指骨上,季怀猛地转头看向那守门人腰间系着的铃铛,二人忽然异口同声道:“不对!” 那挪到?远处的守门人脸上突然冒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伸手往旁边的石头上重重一拍,四人脚下俶尔悬空,径直往下坠去,湛华一把?抓住季怀的胳膊,正欲施展轻功带人上去,岂料湖水自上而下倒灌涌入,兜头将几人拍了下去。 失去意识前,季怀最后看见的是那守门人撕下面具后的半张脸。 机关轰然开启又闭合,地面重新恢复了原状。 趴在?屋顶上的权宁正巧围观了全程,他?正要下去将此人除掉,义庄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权宁转头一看,便见武林盟盟主衡泷和桓子昂等人匆匆进了门。 桓子昂对衡泷道:“衡盟主,季怀同地狱海的少主叶湛华在?一处是我?亲眼所见,叶湛华那手断魂丝我?绝对不会认错,恐怕之前客栈追杀武林盟的人也是地狱海安排好的,我?们从头到?尾都?被季怀耍得?团团转!” 衡泷眉头紧皱,“此事待见到?季怀我?定然会问个清楚,你确信他?们进了这义庄?” “千真万确。”桓子昂道:“若不是寻到?您费了些时日,我?一早便动手了。” 趴在?屋顶上的权宁翻了个白?眼,趁着那守门人穿过堂屋去应付衡泷和桓子昂等人的时候,悄无声息地从屋顶上飞了下来,落在?了之前那开关处。 —— 周围一片黑暗,冰冷的湖水湮没口鼻,季怀感觉身上像是坠了千斤石,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下坠落。 哗啦!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季怀气息用尽肺里火辣的时候,有人一把?拽住了他?的腰带,将他?从冰冷的水中拽了出来。 季怀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周围依旧是漆黑一片,手底的触感像是湿漉漉的石板,有一道呼吸声离得?他?有些近。 “湛华?”季怀低声问了一句。 然而对方却?没有回答,呼吸却?有些烫人。 季怀头皮忽然一炸,猛地往后退了一步,“什么人!?” 湛华的呼吸不可能这么烫。 一片漆黑中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季怀回想起之前守门人那一闪而过的半张脸,顿时寒毛直竖。 “呵。”黑暗中有人轻笑?了一声:“七郎,我?冒着生命危险跳进湖中来救你,你竟然当我?是那秃驴?” 季怀愣了片刻,听出了对方的声音:“权宁?” 权宁在?黑暗中准确地找到?了他?的位置,一把?将人给拽了起来,“不然是谁?不是那假和尚你很失望?” 季怀:“……多谢相?救。” 权宁拽着他?在?黑暗中往前走,闻言笑?道:“哦?你打算怎么个谢法?” 他?走得?有些快,季怀伸手往旁边一扶,正巧扶上湿漉漉的墙,却?又觉得?那墙有些诡异的温热,上面仿佛生着许多细小的绒毛,黏腻非常,仿佛是活物一般,季怀猛地缩回了手。 “这是什么地方?”季怀问道。 “湖底。”权宁脚步未停,“那守门人动用机关做得?精巧,不太像是一个人能做出来的。” 季怀皱眉,脑海中那半张脸一直萦绕不去,“你怎么会来此处?” “自然是来找你。”权宁停下脚步,声音离得?他?近了一些,“我?警告过你很多次了,离那假和尚远一些,你怎么就是不肯听?” 也许是因为在?黑暗中,也许是因为周围空荡,权宁的声音没有了往日漫不经心?的调笑?,反而多了几分郑重其事的严肃和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让季怀很是愣了一下。 “你总要告诉我?原因。”季怀道。 “他?要将你做成药引子这个原因还不够吗?”权宁不解,“他?要你的命,你还要跟他?好,你是不是脑子坏了?” 没了其他?干扰,单听权宁的语气,季怀终于察觉到?了一直以为的违和之处,笃定道:“不,除了这个原因。” “什么?”权宁一顿。 “你有事瞒着我?。”季怀道。 权宁轻佻笑?道:“你又不跟我?好,我?自然是有许多事情瞒着你,若是你答应离开那秃驴,我?便什么都?告诉你。” 季怀直接将他?这些似是而非的调笑?无视,脑海中将从认识权宁以来的种种串联了一遍,总觉得?快要抓住事情的关键,却?偏偏就差那么一点。 “你好像对这个地方很熟?”季怀状若无意地问道。 “第一次来。”权宁声音幽幽道:“七郎,不必想着套我?的话,我?说了,只要你别再跟那秃驴扯上关系,我?便什么都?告诉你。” “你和湛华有仇?”季怀问道。 “啧。”权宁又拽着他?继续往前走,“自然是有仇,而且不共戴天。” 这路长?得?仿佛走不到?尽头一般,季怀有些难受地闭了闭眼睛,方才那守门人的半张脸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总让他?觉得?有些莫名奇妙的眼熟,尤其是那半边侧脸,他?隐约在?什么地方见过。 而且是自下而上。 “他?杀了你的亲人?”季怀问。 权宁的笑?声在?一片黑暗中格外阴冷,带着说不出的诡异,“不。” “确切地说,该是我?们同他?有不共戴天的仇。” 季怀过了半晌才道:“你也是赵俭给我?留下的人?” “唔,算是吧。”权宁有点惊讶,“我?还以为你没这么聪明。” 季怀嘴角一抽,“那你说我?们和湛华有仇……什么仇?” 什么仇,能不共戴天? 季怀突然有些后悔问出这话来。 “你不是季大奶奶和季瑜的亲生儿子,是平阳王打了个时间差换进季府的,那你就没想过,真正的季七去了何处?”权宁意有所指。 季怀呼吸一窒。 隐隐约约的猜测是一回事,等有人真切地将事实摆在?他?面前又是另一回事。 他?本来心?存侥幸,觉得?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的事情不会发生在?他?身上,可偏偏现实给他?开了个恶意的玩笑?。 “你的亲生父亲杀了他?的祖父,害他?父亲生死不知?,冒名顶替季铭二十余年,还用你替掉了他?的身份,还有——” “他?身上那毒只能以你为药引才能解,你觉得?是为什么?” 45.在意 湿冷的湖水浸透衣服, 仿佛要侵入骨髓。 季怀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为?什么?” “你刚出生时?便中了奇毒,平阳王详尽了各种办法都没能帮你将毒解掉,平阳王带你求到了医仙谷, 最好的办法是?找个跟你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孩子换血。” 权宁的声音仿佛淬了毒, 一字一字剜进了季怀的心脏, “真正的季七跟你正巧同年同月同日,平阳王用了些手段让他久病不愈,借口帮他治病带着他去?了医仙谷,把你二人的血换后?, 将那奇毒渡到了他身上。” 季怀耳边嗡嗡作响,之前?他同湛华的对话声一遍遍回响。 ‘这药丸是?用来压制我体内之毒的, 每旬都要吃上一颗……’ ‘我姓叶名湛华,同你一般大, 二十有一,生辰是?腊月初三?……’ 季怀浑身发冷,“那他去?哪里了?” “本来是?要处理?掉的,可回来的路上碰上了点意外, 便将那孩子从马车上丢了下去?。”权宁低声道:“按理?说他身种奇毒,又是?冰天雪地,应当是?活不下去?,谁知他命硬,运气还好, 被地狱海的掌门捡了去?收为?义子……” ‘我幼时?在石源城长?大。’ ‘我没有家。’ 季怀觉得?这实在太过巧合, 可事实就是?如此,由不得?他不信。 “地狱海消息网遍布整个赵国,”权宁嗤笑一声:“他既然能找到你,并且说你是?唯一能解毒的药引子, 你当真觉得?他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吗?” “季怀,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季怀整个人如坠冰窖。 他的生父杀了湛华的祖父和父亲,而他霸占了湛华的身份二十余年,他所享有的一切都该是?湛华的,他甚至抢走了湛华一身血,留给了他一身剧毒,需日日服药,苦不堪言,如今更是?命不久矣…… 湛华一开始便知道他季怀是?罪魁祸首。 湛华接近他,算计他,要将他当做药引子入药,可又应下了他那似是?而非的赌约—— 季怀恍惚间想,他是?要做圣人吗?竟然能忍住没有将自?己千刀万剐。 “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让他出气解恨。”权宁似乎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声音幽幽道:“你可知为?何人人都对地狱海避之不及?” “……为?何?” “寻常武林中人若是?有仇有怨,至多不过是?打一架,要了你的性命,再不然灭你全家也?就到底了。”权宁道:“可地狱海的人不一样,他们会设下一个又一个圈套引你上钩,让你对他们死心塌地,一点点地折磨你。” “人死了无趣,人想死却死不了,只能由他们折磨,才叫畅快。” “被地狱海的人缠上,如活人入地狱,生不如死。” “叶湛华犹擅攻人心,手段诡谲狠辣。他若真的只是?将你杀了做药引子,顶多也?就落个死无全尸挫骨扬灰,可你们之间的恩怨,他这样做能解气么?” “季怀,你好好想想。” 权宁的声音里带着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季怀脑子里乱糟糟的,却还是?勉强保持了一丝清明?,“可归根结底是?我欠他的——” 话音未落,他便被人抓住衣襟掼到了石壁上。 “你知不知道当初为?了能让你活下来死了多少人?”权宁冷声道:“你是?欠他的,可若照你这个算法,你欠的可不止一个叶湛华,多少人因为?你家破人亡,他叶湛华起码还活着!” 季怀愣住。 嘭! 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爆炸声。 权宁呼吸一变,拽着他开始往前?跑了起来。 “快!这地道要塌了!”权宁大声道。 季怀跟在他身后?,什么都看不清楚,但是?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涌来的热浪。 “哪个神经病敢在底下用炸药!?”权宁怒道。 —— 地面。 赵越有些不确定地看着宋楠,问?道:“宋小将军,这火药会不会太多了些?” “放心,我有数,这量正好能炸开又不至于引起坍塌。”宋楠一脸笃定道:“只是?赵兄为?何要炸开这山洞?里面可是?有什么东西?” 赵越道:“我急着救人。” “救人?”宋楠看着坚硬的石壁,诧异道:“有人被埋进这山石里去?了?” 他话音刚落,那看着厚实的石壁便坍塌下来,露出了里面黑漆漆的入口。 “宋小将军可还记得?咱们上次去?的义庄?”赵越一摆手,身后?便有仓空门的人上去?清理?掉碎石。 “自?然记得?。”宋楠疑惑道:“可不是?没有搜到人吗?” “在义庄确实没有搜到人,但是?仓空门的人搜到了一个十分隐蔽的机关。”赵越道;“为?避免打草惊蛇,我只是?派人暗中探查,发现那处机关连着湖底,一直延伸到此处,但是?出口却被人封住了。” “方才有消息来,季怀掉进了机关之中。”赵越道:“现下去?义庄已经来不及,只能从此处直接破开。” 宋楠大惊,拽着赵越便要进那入口。 赵越道:“底下错综复杂,还是?先派人进去?——” “不行?,我那未来妹夫绝对不能出事!”宋楠火急火燎道:“他死了我妹妹不就守寡了吗!” 赵越:“…………”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竟让他说得?有板有眼。 两人带着一行?二十余人进了密道,燃起了火把,石壁上火影摇曳。 “咦,这石壁上竟然还有壁画?”宋楠被上面的壁画吸引了目光,正待仔细看,前?面探路的士兵便报。 “将军,前?面有一石门,外面有机关,无法进入。” “炸开。”宋楠大手一挥。 赵越脸色一变,急忙阻止,“小将军不可,这地道之中若是?贸然用炸药,恐怕会引起坍塌。” “放心,我手底下的人有数。”宋楠的目光还落在那壁画上。 “可是?——”赵越还是?不怎么放心。 “赵兄你看,这看上去?有些像墓里的壁画。”宋楠指给他看,“我手底下的兵不知道下过多少次墓了,手上有数。” 赵越震惊道:“下墓?” “那狗皇帝不给拨粮饷,兄弟们总得?用银子不是??”宋楠冲他挑了一下眉。 嘭! 一声巨响自?前?方传来,地道里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没有塌。 赵越勉强放下心来。 但是?宋楠忘了,若是?底下还有条墓道,那底下的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前?面是?个三?叉口,咱们往哪儿跑!?”权宁在前?头大声问?季怀。 “我怎么知道!”季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命贵运气好,赶紧说一个!”权宁吼道。 “左!往左!”季怀随口一说。 权宁便带着他拐进了左边的地道里,两个人刚一进去?,不知道是?触碰到了哪处的机关,一阵天旋地转。 混乱中季怀感觉自?己接连撞到了几个人,而后?被人抱进了怀里,手贴在了他的后?颈处。 熟悉的苦药清香落入鼻腔,季怀一瞬间有些恍惚。 那人抱着他落在了地上。 落地的一瞬间,灯火通明?,刺得?季怀眼皮发疼。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只手挡住了他的眼睛,“缓一缓再看。” “湛华?”季怀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嗯。”湛华的声音在他耳朵边上十分清晰。 季怀缓了半晌,眼前?终于不再发花了,拿开湛华的手看向他,发现对方也?是?一身湿漉漉的,“你没事吧?” “没事。”湛华十分自?然地抓住他的手,“此处是?个墓穴,墓内甬道四通八达,应当是?有排水的地方,湖水只倒灌了最下的一层。” 季怀往旁边看了看,发现只有他们两个人,权宁已经不见了。 不知道是?被冲散了还是?碰到湛华所以悄悄藏了起来。 “在找什么?”湛华转头看向他。 “没……”季怀心里发虚,不小心磕巴了一下,“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想办法出去?。”湛华道:“虽然有排水,但是?湖水倒灌的缺口只会越来越大,早晚会淹没整座墓室。” 季怀心里一沉。 “湖边埋的那具尸骨根本不是?季瑜。”季怀道:“那尸骨手中拿的铃铛和那守门人腰间的一模一样。” 湛华道:“季瑜不会武功,更没有干过粗活,尸骨掌骨粗大,更像是?——” “真正的守门人?”季怀接话。 “嗯。”湛华点点头。 季怀皱起眉,“那现在的这个守门人又是?谁?” 两个人一起陷入了沉默。 既然二十多年前?死的那个人不是?季瑜而是?守门人,那现在这个守门人…… 季怀猜测道:“会不会季瑜没有死?可是?屋顶房梁上的木牌又是?谁放上去?的?” 季怀偏过头去?看他,烛火下湛华的侧脸同之前?那守门人一闪而过的侧脸重叠在一起,让他心头一震,“现在那守门人是?季瑜!?” 湛华语气平静道:“有这种可能。” 听上去?很不在意。 “那他为?什么连你也?——”季怀说到一半,猛地闭嘴,可是?为?时?已晚。 昏黄的烛火下,潮湿阴冷的墓道里,湛华缓缓抬起眼来看向他,清俊的脸上染上了一层冷霜,声音沉沉地压了下来。 “季怀。” 46.墓道 之前权宁的?话让季怀心绪大乱。 再见?湛华, 他也想?不出自己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 湛华看向他的?目光带着一?丝警告。 季怀扯了扯嘴角,看向前面那扇石门,清了清嗓子道:“墓道里的?门是不是都有机关?” 湛华敛起神色,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反而沉声?道:“你方才碰见?了什么人?” 季怀神色一?僵。 “他跟你说了什么?”湛华又?问。 季怀觉得这?墓道的?空气有些稀薄,让他喘不上气来,沉默良久才道:“你早就知道自己才是季七对不对?”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长到季怀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湛华才语气平静道:“是。” “什么时候?” “这?重要吗?” “重要。” 湛华目光落在季怀的?脸上, “半年?前,我?体内的?毒义父用内力也无法帮我?压制的?时候, 他让我?来季府找你。” 半年?前,正是赵俭去世, 请来法师的?时候。 他活了二十一?年?,因为体内的?毒,日日忍受锥心蚀骨之痛,活得生?不如死, 在地狱海稍有不慎便会丧命,却还要逼着自己小心翼翼地活着。 初春时节,他到了晚来城,却发现罪魁祸首已死。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报仇,仇人就这?么轻飘飘地死了, 仿佛一?拳砸在了棉花上, 对方不痛不痒。 然后,他遇见?了他的?药引子。 温润如玉的?季家公子,天真不谙世事?,在路上碰见?他微笑着同?他行礼, 明明处境也不怎么好,每次碰见?他却总是冲他笑。 他怎么这?么开心? 他凭什么这?么开心? “半年?前——”季怀舌根微微泛苦,“直接杀了我?制成药引子不够解气是吗?” “是。”湛华承认起来没有丝毫的?犹豫,他伸手按在了季怀的?侧颈上,手下的?脉搏温热清晰,“季怀,你身上流着的?血是我?的?。” 手指冰凉,随时能捏断他的?脖子。 湛华靠近他,声?音冷漠道:“我?活着的?每一?刻都觉得煎熬,若是可以?,我?更想?将这?毒还给你,让你带着它再活上二十年?,让你也知道生?不如死是何种滋味。” 季怀直直地望着他,“他们同?我?说你心计诡谲,犹擅攻心,总能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让人心甘情愿为你去死。” “你这?般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不怕我?跑了么?” 湛华沉默良久才道:“可你只是吃颗我?用来解毒的?药丸便受不住。” 季怀愣住,过了好一?会儿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舍不得了吗?” 那只冰冷的?手抚上了他的?后颈,带着凉意的?唇覆在了他的?唇上,带着几分恼怒的?意味,像是要将他整个人都吞下去。 原本压抑沉闷的?逼问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彻底变了意味。 墓道中的?墙壁湿冷又?黏腻,被湖水浸透的?衣裳刺骨冰凉,空气中淡淡的?苦香和墓室腐朽的?味道交织在一?起,让人头昏脑涨。 季怀将手搭在湛华腰间,将人紧紧抱在了怀里,甚至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将人抵在了墙上,慢条斯理的?回?给他一?个缠绵的?吻,呼出的?气息都散发出同?他一?般的?苦药清香。 搭在湛华腰间的?手不知何时滑落,掩藏在了纠缠在一?起的?衣摆之间。 季怀垂眸盯着湛华的?鼻尖,声?音微哑,“这?也是你计划中的?一?部分吗?” 湛华喉结微动,眯起眼睛看着他,“……不是。” 暧昧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墓道中勾缠在一?起,明明周围潮湿阴冷,烛火之下却是滚烫而炙热。 烛火摇曳,烛泪自空中坠落,滴在了湛华苍白清瘦的?手背上。 刺目的?红烛和苍白的?青筋在季怀眼前闪过,“我?早晚会杀了你,你现在可以?离开。” 季怀用拇指帮他抹去那点烛泪,轻声?笑道:“不。” *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南玉踩在泥泞的?地面,手中的?蜡烛晃晃悠悠,脚下突然传来咔嚓一?声?响。 南玉心脏重重一?跳,本来已经准备好接受再一?次坠落,谁知道失重感久久没有传来。 “是骨头。”明夜定睛一?看,松了一?口气。 他们一?路走来触碰了不下五次机关,每次都是莫名其妙地往下坠落,他们已经小心再小心,可依旧防不胜防,甚至有一?次他们两个贴着墙走旁边都突然出现了机关将他们诓了进去。 然而不等明夜这?口气松完,头顶突然传来了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十几个人如同?下饺子一?样哗哗落了下来。 “他娘的?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宋楠从地上爬起来,呸呸吐了两口泥巴,将手中的?火把举起来,便同?南玉来了个大眼瞪小眼,“哪来的?女鬼!?” 南玉怒道:“呸!你才是女鬼!姑奶奶正儿八经的?大活人!” 宋楠赶忙赔礼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吓怕了!” “是你!?”赵越看见?明夜顿时大怒。 明夜嗤笑一?声?,“是我?又?如何?”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赵越沉声?道:“把他给我?拿下!” 刚从地上爬起来的?人闻声?而动,拔剑便要冲明夜和南玉砍去,狭窄的?墓道中顿时刀剑齐飞。 不知道又?是谁不小心踩到了什么东西,宋楠赶忙高声?道:“都快住手!机关——” 轰隆!咔嚓! 泥泞的?地面顿时一?空,乱斗的?人群一?股脑地全被抛了下去。 “——又?被触动了。”宋楠脑袋被磕了一?下,晃晃悠悠地从地面爬起来,而后便发现这?条甬道里烛火通明。 最重要的?是,空无一?人。 那些和他一?起掉下来的?人全都不见?了。 宋楠忍不住头皮发麻,攥紧了手中的?刀大着胆子继续往前走,走了约莫有十几丈远,便听见?拐角处传来几句模糊的?人声?。 “……胡闹……” “……你明明很……” 那两个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听不分明,若隐若现,宋楠忍不住咽了咽唾沫,大着胆子喊了一?声?:“前面有人吗?” 对话声?戛然而止。 过了片刻,拐角处走出来两个人,一?个容貌清俊的?和尚,还有一?个眉眼温润的?公子哥。 若是平常在路上看见?这?么两个人并没有什么不对,但这?是一?处诡谲的?底下墓室,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那和尚面无表情看着十分高冷,那公子哥微微皱着眉,看上去不怎么高兴的?样子,不知为何宋楠被他看得莫名有些心虚,伸手摸了摸鼻子。 “本无意打扰二位,只是这?墓道错综复杂,在下不小心迷了路与属下走散……”宋楠冲二人抱拳道。 好事?突然被打断,饶是季怀再好脾气也有些不畅快,脸色并不怎么好看,又?听对方这?么说,他忍不住蹙眉,“还有人?” 他刚发出这?声?疑问,旁边的?墙壁突然震动了一?下,石板开合,从里面吐出来一?个全身是泥的?人来。 从泥地里滚了一?圈的?南玉呸呸了两声?,被烛光照得刺眼,但依旧看清了眼前的?人,“主?子?季公子?” 季怀看着只剩眼白的?泥人,“南玉?” “正是,我?和明夜碰到赵越和官府的?人,同?他们打了起来,不小心触碰到机关便走散了。”南玉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泥,瞥见?在一?旁站着的?宋楠,顿时警铃大作,“就是他,他和赵越是一?伙的?!” 宋楠却看向季怀,问道:“阁下可是季怀季公子?” 季怀点了点头。 “太好了!我?与赵兄下墓就是来救你出去的?,还请季公子快随我?离开此处!”宋楠大喜。 南玉拔出剑来指着他,“用得着你来救!季公子是我?们主?子的?人!” 宋楠不知道她与湛华是地狱海的?人,忙抬起手和气道:“这?位姑娘,咱们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赵越和季公子是朋友,我?们没有恶意的?。” 南玉心说怕的?就是季怀的?朋友。 “南玉。”湛华出声?道:“把剑放下。” “是。”南玉虽然心中不忿,但还是将剑收了起来。 “有什么事?情从这?里出去再说。”湛华道。 “对,有什么误会出去说开便是,当务之急是先出去。”宋楠赞同?道。 季怀有些诧异地看了湛华一?眼。 “主?子,你脖子没事?吧?”摇曳的?烛火中,南玉被泥巴糊住的?眼睛看不怎么清楚,只看见?湛华脖子下红了一?大片。 宋楠循声?看了过去。 湛华伸手要碰,季怀眼疾手快将他有些散乱的?衣襟拉了起来,遮得严严实实,继而一?脸严肃地盯着南玉,“你看错了。” 南玉笃定道:“不啊,我?明明看见?——” “你看错了。”湛华打断了她。 南玉:“……哦。” 宋楠离得他们有些远,抻长了脖子看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只觉得这?和尚和公子哥之间的?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让他觉得有些奇怪。 “走吧,先去找出口。”湛华清咳了一?声?,拉着季怀往前走。 季怀凑近他低声?道:“你耳朵梢红了。” 湛华下颌紧绷,掩在袖中的?手使劲捏了他的?手腕一?下,“……闭嘴。” 季怀手腕一?翻同?他十指相?扣,“没事?,他们又?没看见?。” 湛华转头瞪了他一?眼。 季怀冲他挑了挑眉。 那身被掩藏许久的?纨绔气息又?开始冒了出来,带着些颇为不羁的?混意。 湛华这?才想?起来,在季怀这?副温润如玉的?皮囊之下,原本也是个疯的?。 47.南墙 季怀在季家生?活了?二十?一年, 虽然锦衣玉食,但不论是母亲兄长还?是季家各房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没遇到湛华之前,“季铭”去?世满府白幡, 这位主可是大摇大摆在风华楼住了?半个月, 真混起来能搅得整个季府都不得安宁。 他本也不是什么谦逊守礼的公子少爷。 且性子极犟, 别人不让他做的事情他偏要去?做,不撞南墙不回头。 所有人都劝他离湛华远一点,可他偏偏就是不要命地凑上去?。 季怀走在狭长的墓道中,借着烛火的光打量旁边的湛华。 明明所有人都说他坏, 可不管他怎么看,这个人从?里到外都是好的, 甚至连耳垂上的痣都长到了?他的心坎上。 他抢走了?湛华的一切,让他艰难地活了?二十?多年, 口口声声说要杀了?他,可迄今为止都没有动过他一根手指头。 若是湛华真要杀他,他除了?引颈受戮也没有其他办法。 “湛华。”他抓着对方冰凉的手,凑在他耳边用低声道:“你身?上的血和毒也都是我的。” 湛华不解的看向他。 季怀勾唇笑了?起来, “那你这个人,也该是我的。” “我欠你许多,在把这条命还?给你之前,我先把我这个人还?给你。” 湛华抓着他的手倏然扣紧。 南玉看着前面快黏到一起的两个狗男男,一脸不忍直视地移开目光。 看这愈演愈烈的架势, 主子怕是要完。 说好的折磨得对方生?不如死以消心头之恨呢!主子求求你清醒一点! 然而她主子大概真是被美色迷昏了?头, 虽然面上还?是不动声色的高冷模样,可整个人都快黏到那药引子身?上了?。 南玉伸手捂脸。 宋楠本来是想跟前面那两个人搭话,但是看着就很难融入进去?,只好退而求其次看向南玉, “这位……姑娘,咱们这是往哪边走?” “不知道。”南玉心情极差,没好气道:“我跟着主子走。” 宋楠被噎了?一下,又好脾气地问道:“敢问姑娘,你家主子是?” 南玉思量片刻,笃定道:“季公子的姘头。” “哦——啊!?”宋楠猛地拔高声音:“姘头!?” 南玉要捂他的嘴已?然来不及,前面两人一起转过头来盯着她,看样子是要个解释。 南玉飞速甩锅,指着宋楠道:“他自己说的,跟我没有关系。” 宋楠指了?指季怀,又指向湛华,“你你你你们,对得起我妹妹吗!?” 季怀和湛华:“???” 一番解释过后,季怀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赵越只是我朋友,他没资格替我定这门亲事。” 宋楠也知道自己方才是过于激动了?,但在见到季怀真人之后,还?是忍不住想要替自己妹妹争取一下,“季公子,我妹妹温柔贤惠美丽大方,你真的不要考虑一下吗?” 季怀拒绝地十?分干脆,“小将军,你也看到了?,我家这位不同?意。” 南玉默默捂嘴,心中哀嚎自家主子就这么成了?别人家的了?。 湛华冷冷盯着宋楠,眼底浮现出一丝杀意。 宋楠:“……既然季公子无意,我倒也不好强求。” 但出家人这么光明正?大的破戒真的好吗!? 宋楠不理?解,但是盯着那和尚看死人一样的目光,不敢说话。 —— 明夜醒来的时候后颈隐隐作痛。 一柄雪亮的匕首抵在了?他的侧颈上。 明夜定睛一看,便见赵越正?冷笑着看着他。 “你这人真是好不讲道理?。”明夜道:“我好心送你进石源城,方才咱们掉下来的时候我还?拉了?你一把,你怎么专门恩将仇报?” “呵,你送我回石源城不假,可见财起意要杀我的也是你。”赵越看着他,“心思不正?,一身?邪气。” 明夜默默翻了?个白眼,“我当时只是想打昏你,根本就没想杀你,杀了?你对我也没什么好处。” “花言巧语。”赵越冷嗤一声,匕首往前移送。 “南玉!”明夜看向他身?后大喊了?一声。 赵越手上的动作一顿,下意识要回头,结果手腕一麻,手中的匕首就被人夺了?过去?。 赵越不会武功,明夜轻轻松松地便将人给制住,凶相毕露,“当时就该直接杀了?你,省得引出后面这些麻烦,还?要我跟主子解释。” 赵越暗道对方狡诈,当下却还?是活命要紧,趁他不备,抓住对方的领口猛地亲了?上去?。 明夜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然而不等他反应过来,一颗苦涩的药丸就被抵进了?喉咙,苦涩的味道他猛地回过神来,一把将人推开,想将那枚药丸给吐出来。 赵越勾唇笑道:“没用的,这毒丸入口即化,瞬息便可侵入血肉骨髓,若是三天?内不服下解药,整个人就会溃烂而死。” 明夜恶狠狠的盯着他,“你少诓我!” “呵,不信你试试还?能不能催动内力。”赵越笃定道。 明夜试着催动内力,果然没有半点反应,脸色一变。 赵越重?新掌握了?主动权,拿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你若是听我的话,待出了?这墓室,我便给你解药。” 明夜思量片刻,将匕首抵在了?他的脖子上,“你若食言,我就算武功全失也能够杀了?你。” 赵越捏住那匕首将其挪开,“我说到做到。” 明夜用袖子狠狠擦了?擦嘴,“也不嫌恶心!” 赵越轻飘飘道:“挺软,不恶心。” 明夜大受震撼,愣愣待在原地,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这些读书人……怎么都这般不知廉耻!? 他可怜的主子就被个季怀那个小白脸勾了?魂! “你叫什么名字?”赵越问他。 明夜冷哼一声。 “解药只有我知道在什么地方。”赵越轻飘飘道。 “明夜。”明夜忍辱负重?道。 赵越道:“虽然名字有些奇怪,但别有意味。” 明夜想把地上的泥巴糊他脸上。 —— 地面。 衡泷看着混战在一处的人群,拽过桓子昂道:“你不是说这些追兵是季怀和地狱海的人自导自演的吗!为何他们还?是追到了?此处!?” 桓子昂气急败坏道:“我也只是猜测而已?!” 对方人数虽然不多,但是路数各个都诡谲多变,根本不像是武林中人的路数,招招致命,压根就没打算留活口。 一片混乱中,那守门人趁乱进入了?后院的湖边,悄悄打开了?机关。 被逼至走投无路的衡泷等人很快就发现了?此处机关,守门人赶忙道:“这底下是个墓室,里面四?通八达,八个方位都有出口,各位侠士快去?逃命吧!” 衡泷思量片刻,桓子昂倒是没有考虑这么多,只是一把揪住了?那守门人的领子,“你下去?在前面带路!” 不等他求饶,就被人径直扔了?进去?。 武林盟的人进入了?地下,北镇抚司的人看向他们的头,“咱们要进去?追吗?” “追!只有武林盟的人知道季怀现在在何处!” 带头的人沉声道:“若是不将季怀的脑袋提回去?,林大人谁都不会放过,都听明白了?吗!” —— 京城。 皇宫。 紫宸殿。 赵岐看着暗部探子传回来的消息,紧紧皱起了?眉。 台阶上坐着个穿太监服的男子,正?抱着盘糕点有一搭没一搭地吃,一边吃还?要一边评价,“你们御膳房做的这点心太甜太腻,跟梁国?比差得远了?。” “那你倒是别吃。”赵岐将那信摔在桌子上,冲外面的人喊:“给朕把林渊叫来。” 门外的大太监小心翼翼道:“陛下,林大人抱病在家,听说都下不了?床了?。” “你亲自去?,传朕口谕,要是他不来,朕让他这辈子都下不了?床!”赵岐怒道。 大太监赶忙带人匆匆去?了?。 吃点心的人起身?从?旁边捞了?壶茶来喝,“你跟林渊置什么气啊,他也是为你好。” 赵岐皮笑肉不笑得看着他,“那我现在就把你送回梁国?,那也是为你好。” 那人被点心噎了?一下,使劲捶了?锤,才勉强咽下去?,坐在台阶上抻长了?腿,“得了?吧,我还?想多活几年。” 赵岐看着他,“我觉得赵国?已?经够不靠谱的了?,怎么你们梁国?比赵国?还?不靠谱?” “嗯,我也觉得梁国?迟早要完。”对方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所以你做了?什么,让梁国?皇帝一路追杀你追到赵国??”赵岐很是不解,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 “我把他给睡了?。”对方幽幽道。 “噗!”赵岐一口将茶水喷了?出来。 “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对方捻起一块点心来扔进嘴里,使劲嚼了?嚼,“主要是我们两个政见不合,国?无共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倒不如趁早离开,大家好聚好散。” “冒昧一问,你俩不是双胞胎兄弟吗?”赵岐大受震撼,试探地问道:“你把你哥给睡了??” “我俩没有血缘关系。”对方优哉游哉道:“我姓王他姓梁,往上算充其量有同?一个猴祖宗,只是碰巧长得一模一样。” 这人说的话里七句话有六句半赵岐听不懂,但是不妨碍他觉得对方有才华,“既如此,要不你来我们赵国?,我起码能给你个尚书位。” 那人一挑眉,“你家林尚书不会扒了?我的皮?” “他敢!”赵岐一拍桌子,后知后觉道:“谁说他是我家的了?!” “啧。”那人摇了?摇头。 “不过说起来,我这边还?有件棘手的事情需要你来帮忙。”过了?半晌,赵岐又开口。 “关于你那小皇叔的事情?”对方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子。 “对。”赵岐道:“我知道林渊为何要执意灭他的口,这么样也最?为稳妥,只是赵氏一族现今子嗣凋敝,现存的血脉只剩一位公主,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能将他接回来。” “他们都说你仁厚我起初还?不信。”对方诧异道:“万一对方有反心呢?” “所以我想让你帮我去?看看。”赵岐道:“若是对方无意,我便不会让林渊动手。” “若是对方要反呢?” “那便只能杀之。” 48.古诗 “通常来说, 墓室石门前都会设置机关?,用来防止盗墓贼进入盗取财物。”宋楠像模像样地跟南玉解释道:“机关?多用箭,箭头淬毒, 触碰到一星半点即刻丧命, 所以碰上石门切忌不?可轻易上前。” 南玉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 站在被湛华一巴掌推开的石门前,转过头问他:“你走不?走?” 宋楠:“……这就来。” 但是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季怀借着?微弱的烛火打量着?四?周,“这地方刚才我们是不?是来过?” “嗯。”湛华指了指了墙上那处留下的记号,“你看。” “这记号怎么有些不?太对??”季怀皱了皱眉。 之前临走时?湛华用匕首在墙上刻下了一道上小下大的记号, 可现在他们重新走到这里?,这记号却?变成了上大下小。 “这记号反了。”湛华伸手摸了摸那处记号, 仰起头看向墓道的上方。 “我倒是听说过一种墓,在主室外设置八条通道, 四?正?四?隅,而且这八条通道之间互相连通,其间有生路有死路,机关?无数, 却?并没有设置杀人的机关?,八条通道可以上下翻转变化,生路可能会变死路,死路也有可能变活,将你困死在其中, 能不?能出去全凭运气。”宋楠说着?牙齿泛酸。 “只是这种墓室修建起来不?知道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而且对?地势和土壤的质地要求都非常高,寻常人家根本不?会将墓室修建地这般复杂。” “费这么多功夫,这墓主人是有多少宝物藏在里?面啊?”南玉听完忍不?住吐槽。 谁知听她?这么一说,季怀和湛华俱是脸色一变。 这还真说不?准。 “季铭”, 也就是赵俭死前多次叮嘱季怀一定要来石源城找到季瑜的尸骨送回晚来,很明显不?是什么爱子心切,恐怕他要季怀找的那图就藏在这墓里?。 只是季怀有一处想不?明白,如?果那守门人真的是季瑜,这墓穴之中也确实有乾坤图,那他为何要将他们引入这墓穴之中? 难道是觉得他们找不?到乾坤图,企图将他们困死其中? 季怀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小心有诈。”湛华只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季怀点点头。 四?个人继续往前走,突然从头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隐约还能听见?刀剑相撞的声音,几块碎石落下,湛华脸色一变,“快躲开!” 几人赶忙靠墙站好,从上面掉下来了三个人,有两个人那衣服的制式有些眼熟,还是南玉先认了出来,“是那天追杀武林盟的官兵!他们是京城来的!” 那两人一听身份被识破,便要动手,然而湛华和南玉的速度比他们还要快,不?到半刻钟,三个人就成了三具被断魂丝钉在墙上的尸体。 南玉一点也不?拘小节地搜尸,宋楠见?她?一个小姑娘这活儿,有些看不?下去,便出手帮忙。 按理说他也是为皇帝卖命的,这几个人对?他而言勉强算是半个自己人,只是宋楠对?皇帝实在没什么好印象,果断帮忙搜身。 “嘶……”宋楠看着?搜出来的令牌觉得要完,“这是北镇抚司的人。” “北镇抚司?”南玉虽然对?朝廷的官制并不?怎么了解,却?也听说过北镇抚司的名?头。 北镇抚司直属皇帝,里?面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而且手底下的诏狱更?是恶名?满满。 朝廷的恶名?和武林中人的恶名?比起来,还是前者更?具有威慑力。 只是武林和朝廷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武林不?管是正?道还是所谓的魔教,都不?怎么喜欢跟朝廷扯上关?系。 湛华看向季怀,“京城人的追上来了。” 他之前一直乔装打扮跟混在仓空门里?,自然也知道赵越是赵俭留给?季怀的人,只是这赵越在湛华看来着?实没什么太大的用处,只会天天跟季怀套近乎。 “除了那两个北镇抚司的,还有一个是长虹谷的。”南玉摸出对?方的令牌,忍不?住皱眉,“怎么武林盟的人也下来了?” 季怀看向宋楠,“你和赵越又是怎么回事?” “赵越收到消息,听说你被人设计进了义庄底下的墓,便火急火燎地带着?我去炸了一处山洞,然后就……这样了。”宋楠很显然也没有搞清楚状况,“我在这里?活了二十多年,都不?知道义庄的湖水底下还有规模这么大的一处墓穴。” 语气是夹杂着?一丝遗憾。 武林盟、北镇抚司、赵越和仓空门,权宁,还有一个莫名?其妙被卷进来的将军之子宋楠,再?加上湛华和季怀,几方势力纠缠在一处,都被困在了这不?停变化的诡谲墓室里?。 但无外乎都是冲着?乾坤图来的。 哪怕是北镇抚司一心一意要杀了季怀,也是为了不?让他拿到乾坤图。 “所以咱们现在是要想办法出去吗?”宋楠问道。 “不?。”季怀给?了他一个否定的答案,他看向不?知道何时?又多出来的那道石门,“我们要赶在那些人之前,先找到主墓室的位置。” 宋楠傻了眼。 “如?果宋小将军要出去,可自去寻生路。”季怀又道。 “不?了,我还是跟着?你们吧。”宋楠摇摇头,“这种墓穴进易出难,进到主墓室找出生路的可能性还大点儿。” 于是四?个人就着?一根烧了半截的蜡烛继续往前走,影子影影绰绰倒映在石壁上,颇有些诡异。 这次他们走得格外小心,并没有触发任何机关?,但是大约过了一刻钟之后,整个墓道陡然翻转,一阵混乱过后,原本在他们左侧的墙变成了他们脚下的地。 “翻了一个墙面。”宋楠看向之前那石门的方向,“我怎么觉得墓道的方向也翻了个个儿?” 而且墓道黑暗,又没有罗盘指引,他们根本无法辨别东南西北,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可这墓道前后随时?都会翻转,而且是随墙面变化一起。 也就是说原本他们一直在往前走,机关?一动,一侧的墙面就到了脚下,即使他们站着?不?动,原本的“前面”也会变成后面。 而且天旋地转怎么可能保持不?动,机关?一换,便能教人彻底晕头转向,再?这样反复来上几次,心理素质再?好的人也要崩溃。 “约莫是一刻钟。”南玉突然道:“一刻钟的时?间,这墓道的方位就会变一次。” “而且这八条墓道应当只有一个出口和一个入口。”宋楠补充道:“我和赵越生生炸出来的那个应当本就是个出口,可惜已经?找不?到了。” 季怀那着?匕首,借着?微弱的烛火,在地上划了几道线,“如?果真的像宋小将军所说,这墓穴底下有八条墓道,而且这墓道都两两相连,且在不?停地变换,可不?管这墓道怎么变换,总会有一条通向出口,有一条通向入口。”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有入口的那一条。”季怀用匕首点了点那交织在一处的八条线。 “可是这晕头转向地怎么找?”南玉苦着?一张脸道。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季怀道。 “季公子这都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情背诗?”宋楠十分不?解。 湛华却?看向季怀,“石源城在西北。” 季怀眼睛一亮,“那三秦……长安就在石源城的东北方向。” “五津——蜀川在石源城的东南方。”湛华接着?道。 “诗句的上半句是准备离开的地方。”季怀在地上的一条线上标了个圈,“那东北方向那条墓道便是出口!” “下半句要去的地方就是入口。”湛华点了点同他相隔一处的那条线,“东南方的墓道。” 南玉和宋楠两个人听得一头雾水,宋楠不?解道:“怎么还突然从诗句里?开始推出口和入口了?” 南玉倒是没有他想的这么多,反而是兴致勃勃的问道:“可我们怎么知道哪两条墓道在东北和东南?” “三和五。”湛华伸手摸了摸墙壁,对?季怀道:“墓道之中是很难辨明方向的,也许在我们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有什么标记。” 季怀点点头,“也只能一条墓道一条墓道的找了。” “意思就是咱们找到第五条墓道,就能进去主墓室?”宋楠虽然听得晕晕乎乎,但是抓重点的能力很强,整个人瞬间又有了求生的希望。 “按理说是这样。”季怀道:“只是这墓道里?漆黑一片,而且机关?密布,很可能不?等我们找到标记便会落入另一条墓道之中。” “那咱们也做上标记不?就好了?”南玉道。 “说起来虽然简单,可是未必能找到之前做的标记。”宋楠觉得这样有些麻烦。 “那你有更?好的办法吗?”南玉抱住胳膊居高临下地看向他。 宋楠:“……没有。” “不?管了,咱们先在墓道里?找一找!”南玉这姑娘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来了精神,开始四?处摸索。 “南玉,别四?处——”季怀告诫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南玉哎哟了一声,原本安静的墓道突然翻转,四?个人瞬间就被冲散开来。 嘭! 机关?合上,季怀重重摔在了地上,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结果刚一抬起头来,便和北镇抚司的一群人对?上了目光。 烛火摇曳中,双方大眼瞪小眼,显然都是被撞进了同一条墓道。 季怀和湛华几人被冲散,这会儿孤身一人,对?面又是要他命的,这会儿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从地上爬起来就跑。 “站住!”有人怒喝一声,紧接着?凌乱的脚步声响起。 “都小心些!不?要踩到机关?!”有人提醒道。 “啊!”他刚说完,便有人不?小心中招,坠入了另一条墓道之中,整个墓道又翻转了一次,有人崩溃地骂出了声:“他娘的!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季怀此?时?无比感谢这墓道里?面设计了如?此?的开关?,一边跑一边尽可能的踩地砖,可偏偏要什么不?来什么,跑了一大段竟然愣是一个开关?都没有踩中。 背后传来利刃破空声,季怀猛地往旁边一躲,正?好撞在了墙上,只听咔嚓一声,身边突然一空,在混乱中滚到了另一条墓道之中。 这条墓道里?漆黑一片没有光源,现下季怀又是孤身一人,他身上也没有带火折子,只能硬着?头皮小心地往前摸索,最后能触碰到机关?,去个有光的墓道拿几根蜡烛备用。 他正?小心摸索着?,呼吸突然一顿。 安静的墓道之中,好像还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声,幽幽地从他的背后传来。 季怀使劲咽了咽唾沫,手心紧张到冒出了一片细密的冷汗。 49.记号 墓道之中格外幽静, 季怀停下动?作之后,那呼吸声就变得格外明显起?来。 而且离得他越来越近。 季怀握紧了袖中的匕首,那呼吸声猛然?靠近, 他猛地矮身就地一?滚, 便听见刀剑砍在石头上的声音。 “跑什么?”声音听起?来有?些熟悉。 季怀一?怔, “守门人!?” 然?而他这一?出声也暴露了自己的位置,那人拖拖沓沓朝着他走了过来,而且速度极快,“我听他们?说你叫季怀?” 季怀咬牙屏息, 利落地爬起?来往前跑。 那脚步声不快不慢,却始终紧紧跟随在他身后, “季怀,你跑什么?” 季怀心道这不是废话么, 我若不跑等着被你砍死?吗? 守门人??像是拖了把?长?刀,刀尖划在石砖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不过他??像毫不在意, 怪异地笑?着:“我都没来得及????看看你长?什么样子。” “我离家时都没来得及给你取名字,你娘希望你是个小姑娘,??让你上面三个哥哥护着你……”守门人,或者说真正的季瑜,不急不慢地说道:“不过季怀这个名字可?真??听。” 季怀听得头皮发麻, 强忍住想回话的冲动?, 紧紧贴着墙壁前行。 “是不是季铭派你来的?”季瑜笑?着问:“他派你来拿什么?” “不过你长?得跟我和你娘一?点儿不像。”季瑜缓缓道:“真奇怪,跟在你身边的和尚倒是跟你外祖父有?些相像,不过我不怎么喜欢他。” 季怀听着皱起?了眉。 季瑜??像不知道他不是真正的季怀,更不知道湛华才是真正的季七。 如?果他认为自己就是他的亲生儿子, 为何还要将他引入这墓道之中? 听他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倒是像认定了他和季铭是一?伙的。 季怀正思索着,脑后突然?传来破空声,他脊背一?凉,前面突然?有?人猛地拽了他一?把?,那刀刃贴着他的肩膀劈过,顿时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 “嗯?”季瑜发出一?声疑惑的询问。 季怀被人一?把?捂住了嘴。 长?刀拖在地上渐行渐远,待声音听不见之后,捂着他嘴的那人才松开了手?。 “你受伤了?”权宁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没事。”季怀轻咳了一?声:“你怎么在这条墓道里?” “什么叫这条?”权宁疑惑道:“我一?直在这里就没出去过。” 季怀:“……这里有?八条互相连通的墓道,墓道中处处都是机关。” “哦,那可?能是我武功太高,避开了所有?的机关。”权宁幽幽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季怀抽了抽嘴角。 偏偏这厮??死?不死?还要加上一?句:“绝对没有?看到?你跟那秃驴乱搞。” 季怀的脸猛然?涨红,幸??这里漆黑一?片看不见,否则他真要找个机关一?头撞进去。 是以季七公子虽然?面色通红,语气却异常镇定道:“我心悦他,情难自禁,有?什么问题吗?” 权宁气不打一?处来,“合着我之前同你说了这么多,你权当耳旁风了是吧!?” “你所说我都记得。”季怀道:“倘若他真如?你所说这般心机深沉……我也认准了他。” “你不怕他杀了你?”权宁不理解。 “我怕。”大概是周围一?片黑暗,季怀也不再拘泥,声音沉沉道:“我要赢了他,找到?给他解毒的法子,若他都是逢场作戏,我便将他关起?来,让他给我演一?辈子。” 权宁过了半晌才幽幽道:“你不去魔教真是浪费了这颗??苗子。” “承蒙夸奖。”季怀扯了扯嘴角。 权宁见他铁了心,一?时之间也不??再硬劝,只能徐徐图之,问:“我给你的狼牙你带在身上吗?” “湛华见了不高兴,我便——”季怀叹了口气。 权宁怒道:“你又将它丢了!?” “我便将它藏进了靴子一?侧。”季怀道:“我觉得它多少会有?点用处,怎么会丢了?” 上一?次也是湛华偷偷给他丢的,季怀很冤枉。 但是当着权宁的面,他不??说这话,只能默默地替湛华背了这个罪名。 权宁松了一?口气,却又觉得憋屈,只是道:“你记得收??,千万别丢了。” 季怀点点头,又意识到?黑暗中他看不见,正要开口说话,周围又是一?阵天旋地转,这次他倒是学聪明了,趁机在身下的石壁上重重划上了一?道,随即便落入了开合的机关之中。 —— 南玉噗通一?声砸在了地上,而后和明夜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太??了!”南玉在经历孤身一?人闯了两条墓道之后终于遇见了同伴,险些喜极而泣。 就是她?的同伴现在看上去有?些欲哭无泪。 南玉看了看空荡荡的墓道,也没有?发现什么危险,奇怪道:“明夜你怎么了?” “此事……说来话长?。”明夜忧愁地叹了口气。 “那就长?话短说。”南玉道:“你受伤了?” “差不多,武功全失。”明夜皱了皱眉。 “嘶。”南玉幸灾乐祸地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个武功全失法?” “你还记得之前追杀我的赵越吗?”明夜问。 “自然?记得。”南玉严肃的点点头,这可?是他们?家主子‘自以为’的情敌。 “他给我喂了个毒药丸。”明夜脸上气愤。 “你就老老实实让他喂?”南玉不解地看着他,“他??像没有?武功吧?” “他亲了我一?口。”明夜悲愤道。 “哦,他亲了你——嗯!?”南玉语调一?变,看向?明夜的目光有?些微妙。 “不是你想的那样。”明夜咬牙,“我迟早要杀了他。” “唔,主子他半年前也是这么说的。”南玉微微一?笑?,“现在跟那药引子快??成?一?个人了。” 明夜:“…………” 突然?感觉到?一?丝不妙。 “那赵越人呢?”开玩笑?归开玩笑?,南玉还是站在自己同伴这一?边的。 “这墓道翻转了两次,我和他走散了。”明夜道。 “主子和季公子要找第五条墓道。”南玉仰头看了看头顶上的地砖,“越快越??。” “怎么找?”明夜问。 “不知道,主子他们?猜测应该是有?标记或者暗号。”南玉掌握的信息比他要多得多,“这里面一?共八条墓道,互相连通,三出五入,记住了吗?” 害怕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走散,南玉尽量简短地将最有?用的消息告诉他。 “明白。”明夜点点头。 两个人在墓道之中小心翼翼地前行,明夜忽然?道:“这边有?个记号。” 南玉凑上去看,发现这记号有?些眼熟,“是主子之前留下的,我们?之前就是在这个墓道里。” 她?穿过了两条墓道,又回到?了原来的那一?条,南玉皱起?眉,“难道这墓道对着的两条间是连通的?” 明夜听不懂,“什么意思?” “算了,只是我的猜测,我们?继续找记号。”南玉摇摇头,觉得这个猜测属实有?些匪夷所思。 —— 季怀拿着根蜡烛,看着头顶上方排列有?些奇怪的地砖,一?段有?些久远的回忆浮现在脑海之中。 ‘七郎,我教你下棋如?何?’ ‘??呀。’ 那时候他还很小,只能磕磕绊绊背下几首诗来,一?听说要下棋顿时就来了精神。 当时具体的情形他已经有?些记不清楚了,但是—— 季怀看着头顶上连在一?起?明显比其他地砖要旧一?些的五块地砖,内心颇有?些无语。 竟然?这么简单。 就是五块地砖连在一?起?表示的五。 可?现在这墓道有?两个方向?,季怀只??又抬头仔细去看那五块地砖,这地砖看着四四方方,可?是若仔细看,就会发现一?头小一?头大,季怀顿时心头一?震。 不管大小,只要有?区分,那么多试一?次便能找到?真正的入口了! 季怀选了一?边继续往前走,在墓道翻转的时候果断停下来贴在墙上,只听一?阵杂乱声过后,离他几丈远的地方哗啦啦涌进来了十几个人。 正是形容狼狈的衡泷和桓子昂等人。 季怀:“!!” 武林盟的人在墓道之中走散了不少,衡泷和桓子昂一?见他,衡泷便道:“师弟!” “季怀!”桓子昂看了看周围,发现没有?湛华的身影,送了一?口气,“你最??给我们?一?个解释!” 季怀微微蹙眉,“解释?” 衡泷一?边往他这里走一?边沉声道:“师弟,你为何会与地狱海的人混在一?起??那日在石源城外偷袭我们?的人是不是你和地狱海串通??的?” 季怀闻言颇有?些无奈道:“若我真有?这么大本事,一?开始就被就不会被你们?掳来掳去了。” “师弟,话不能这么说。”衡泷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我们?也都是为了你??。” 季怀:“……我虽然?不怎么聪明,可?也不是傻子。” 见季怀不配合,衡泷也只能耐着性子慢慢劝,“那这其中定然?是有?什么误会,不如?咱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衡盟主,没什么??谈的。”季怀道:“你们?想要的乾坤图就在这墓中,能不能拿到?各凭本事就行。” 一?听乾坤图的下落,衡泷桓子昂还有?他们?身后的人顿时都来了精神。 桓子昂赶忙问道:“那你可?知乾坤图具体在何处?” 季怀笑?道:“我若知道那图在什么地方就不用在这里瞎逛了。” “这小子精明的很!”有?人大声道:“盟主千万不要被他给骗了!咱们?把?他抓起?来再说!” “对,先将他抓起?来!”有?人附和。 “且慢!”衡泷心里暗道不??,匆忙出声制止,但是这群被这诡异的墓道快要折磨疯的武夫哪里会听,气势汹汹地冲着季怀而来。 季怀摸索到?了背后的机关,猛地在上面一?拍,石门翻转,将那群人隔在了墙后。 然?而即便这样季怀也不敢放松下来,毕竟谁也不知道进来的这条墓道里还有?什么人。 季怀精神紧绷,手?里的蜡烛险些熄灭,他赶忙抬袖去护,一?只冰凉的手?突然?摸上了他的脖颈。 季怀头皮一?炸,蜡烛险些燎了袖子。 另一?只手?扶住了他的手?腕,将蜡烛稳稳地接了过来,“是我。” 湛华的声音。 季怀兀得送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整个人都靠在了他身上,“下次你记得先说话。” 再来上这么几次,他怕是要被吓疯。 “??。”湛华扶住他,垂眸看到?他肩膀处的伤,“受伤了?” “我碰见季瑜——”季怀顿了顿,“我碰见你父亲了。” 湛华带着他坐下给他包扎伤口,“我义父将我养大,我只叫过他父亲。” 季怀一?愣。 “季府对我来说,同路边的齐府王府并没有?什么不同。”湛华给他的伤口撒上药粉,“我会去到?季府,也单纯只是想要用你来做药引子,从未想过其他。” “嘶……”季怀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疼?”湛华手?上的动?作放轻了一?些。 季怀道:“可?是你母亲和三个哥哥……他们?应当是很期盼着你能回去。” “我同他们?二十余年未见,与陌生人无异。”湛华用布条在他肩膀上打了个结,将季怀转过来,盯着他道:“若真仔细说起?来,整个季府我也只认识一?个季怀。” “你这人……”季怀挑眉,“就认准了你的药引子?” “嗯。”湛华垂下眸子,用帕子给他擦掉手?上的污泥,闷声道:“我的。” 明明是没什么情绪波澜的回答,却让季怀从舌根里泛起?一?丝甜意,他凑上去亲了一?下湛华的鼻尖,笑?道:“你的。” 湛华面无表情地撇过头,起?身冲他伸手?,将人从地上拽了起?来,“走吧。” 之前季怀自己一?个人在墓道里乱窜,受了伤也能活蹦乱跳窜的比兔子还快,这会儿和湛华在一?起?,顿时觉得腿疼手?疼伤口疼,连根蜡烛都端不动?了。 湛华也由着他,一?只手?紧紧扣住他的手?,攥得季怀骨头疼。 “我倒也没这么虚。”季怀另一?只手?不太??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墓道里随时会触发机关,”湛华将人拽得近了一?些,一?本正经道:“不抓住容易丢。” 明明这条墓道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季怀却还是觉得耳朵有?些发烫,他清了清嗓子,严肃道:“那你可?得抓紧了。” 50.动静 晃晃悠悠的马车里, 赵岐披着大氅,摩挲着茶杯的边缘幽幽道:“王滇,朕让你帮忙解决此事, 没说要跟你一起。” 王滇抱着手炉看外面的雪景, 置若罔闻, “在大梁少见下雪天,这么一看倒别有意?境。” “朕这便?给梁帝修书一封。”赵岐幽幽道。 王滇“啪”地一下将马车上的帘子放下,一脸严肃地望着赵岐,“大可不必。” 赵岐微微一笑。 王滇纳闷道:“分明?是你自己想要出来透气?。” “你逼我出来的。”赵岐将茶杯放下, 慢悠悠道:“林渊若是问起来,我就这么说。” 王滇想起那?位油盐不进刻板到令人发指的林尚书, 顿时觉得这买卖亏大了,奈何皇帝已经在马车里, 他挑衅道:“你堂堂一国之主竟然惧内,像什么样子。” 赵岐八风不动,“起码我没惧怕到跑到别的国家。” 王滇:“…………” 大意?了。 于是他果?断转移话题,“之前我去大理寺翻看了平阳王涉事的案卷, 事有蹊跷。” “何种蹊跷?”赵岐问。 “你先答应不能砍我脑袋。”王滇老神在在,“不然咱们直接跳过这个话题。” “放心。”赵岐行事风格颇为不羁,“我和那?死了的皇帝爹见了统共不到十面,他能干出什么孬种事我都不惊讶。” “咳,你好歹是个皇帝, 注意?一点。”王滇低声道。 “你这语气?跟林渊一模一样。”赵岐挑眉。 “……平阳王府当年据说是被人恶意?染上瘟疫, 整个王府无一幸免,当时的武宣帝——也就是你祖父,正值病重,封太子的诏书已经下来, 但是却隔了一天才到了内阁手里。”王滇道: “当时朝中分成两派,一派说真正的诏书被人调换,封的是平阳王赵俭,另一派说是封的东云王赵仁,可隔得这一天里,平阳王就病重薨逝,国不可一日无主,文德帝继位,而?后?才传位于你。” 赵岐眯起眼睛,“听你这意?思是朕这皇位来路不正?” “我可没说,就事论事而?已。”王滇抬手,“你们赵国的事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你若——” “没事,继续说。”赵岐道:“当年确有此事,近来朝中便?有传言,当年是先帝调换了圣旨。” “所以当年隔得这一天,就非常重要。”王滇看向?他,“若封平阳王为太子这莫须有的圣旨确实存在,又被你那?小皇叔拿到了手里,对?你,对?整个赵国来说都大为不利。” “他未必会有反心。”赵岐道:“朕派人查过他,几个月前他还日日流连花楼醉生梦死,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他有没有反心不重要,平阳王隐姓埋名四十余年,死了却闹出这么大动静来,他那?些旧部残势定然闻风而?动,外加有心人推波助澜,硬是将季怀推上去也不是不行。”王滇唏嘘道: “届时你那?小皇叔被黄袍加身,落在你眼里,恐怕也不得不反。” “你说的这些朕自然知道。”赵岐皱了皱眉,“林渊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派人去杀了季怀。” “林渊做得很对?。”王滇道。 “我知道他没错。”赵岐瘫着一张脸,“但我请你解决帮忙解决此事,就是想保下季怀。” “自然还是有办法的。”王滇不解地望着他,“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执意?保下季怀,杀了他远比保他容易得多。” 赵岐张了张嘴。 “别说你们赵家子嗣凋零那?些借口。”王滇说:“你们老赵家旁支多着呢,就算没有后?宫子嗣,从宗族里过继一个来便?是。” 赵岐叹了口气?,“季怀救过我的命。” 王滇倒是没过还有这么一遭。 “我十八岁前一直流落民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赵岐的语气?有些沉重。 王滇感慨,“这么惨?” “倒也不至于,勉强能吃饱饭。”赵岐轻咳了一声:“但是日子过得确实艰难——” 赵岐还记得那?大概是在初春。 他躺在郊外的河边晒太阳,那?太阳暖融融的,晒得他昏昏欲睡。 河对?岸传来一阵嬉笑声,马蹄声响,他在树下睁开眼睛,便?见几位着华服锦衣的少年郎骑马过桥。 打头的那?个穿着一身月白锦袍,眉眼温润,生得一副好皮相,开口却是活泼非常,“赵越!你这靴子上都沾了水,回去也不怕夫子教?训你!” 那?唤赵越的少年人嬉笑道:“那?我便?等靴子干了再回去,反正缺一节课也是缺,两节课也是缺。” “好你个赵越!忒得厚脸皮!”有人搂住他的脖子笑闹起来,“季七你别惯着他,他定然又要拉你下水。” 季七闻言大笑起来,“无妨,我也不想去,不如等下回城咱们去红袖楼如何?” “七郎大气?!”赵越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 在河边听着的赵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又是些有钱没处花的纨绔子弟,而?且看他们都穿着国子监的衣服,估计又是哪家大官的孩子。 偌大的京城扔出一块砖头,砸中十个人有九个人是官,还有一个是皇亲国戚,赵越见怪不怪,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觉。 突然马声嘶鸣,那?群少年郎惊慌失措地喊了起来。 “马受惊了!” “那?边的人!快躲开!” 赵岐猛地睁开眼睛,便?见两匹马直直地冲着他跑了过来,顿时吓得浑身僵硬。 “七郎你干什么!” “季七你疯了!不要命了吗!” 其?中一匹马上有一人,趴伏在马背上要去够另一匹马的缰绳,可是始终差那?么一点。 眼看那?疯马就要踩在赵岐身上,另一匹马上的季七一跃而?下,抱住赵岐在地上滚了一圈,被马蹄踩到了胳膊。 赵岐清晰地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那?名叫季七的少年郎脸色惨白,却还抬起头来冲他笑了笑,“你没事吧?” 赵岐僵硬着摇了摇头。 后?面有人七手八脚将季七扶起来,赵越怒道:“季怀你是不是疯了!?” “是啊这太危险了!”有人附和道。 “嘶!慢点慢点,疼。”季怀疼得皱起眉,无奈道:“这儿还有个人呢。” “那?你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啊!”有人瞥了赵岐一眼,见他身上穿得破烂,头发糟乱,脸上闪过厌恶,“不过是个乞丐而?已,踩死便?踩死了。” 赵岐垂下头,眼里闪过愤怒,却听那?名叫季怀的少年道:“李兄你这是说得什么话,人家在此处小憩,咱们的马受惊险些伤了他性命,出手相救是应该的!” “哎哎行了行了,知道你季七心地善良,快走吧。”有人劝。 谁知季怀是真的生气?了,“不行,李兄,你快同这位小兄弟道歉。” 众人又是七嘴八舌的劝,怎么说他们都是京官之子,断没有随意?向?个乞丐道歉的道理,一伙人吵吵嚷嚷,不欢而?散。 末了,季怀满是歉意?地冲赵岐行礼,道:“我代他向?小兄弟赔礼道歉,是我朋友口出无状,还望小兄弟勿怪。” 赵岐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不伦不类地冲他抱拳,“不、不怪。” 季怀冲他温和一笑,然后?从怀里掏出来一个钱袋塞进他手中,“区区钱财,聊表歉意?。” “不用了,不用。”赵岐赶忙推拒,他虽然穷,但是穷得有志气?。 “给你你就拿着呗,他又不缺这点银子。”旁边那?名叫赵越的少年看不过去,插嘴道。 季怀用没受伤的那?只胳膊捣了他一下,将钱袋塞进了赵岐怀里,“今日让小兄弟受惊,又言语多有冒犯,收下吧。” 而?后?赵越扶着季怀渐渐走远。 “季七你是不是傻?犯得着因为一个陌生人得罪李朗他们吗?” “本就是他们做错了,还不许人说了?” “可那?只是个乞丐……” “那?也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谁不是娘生爹养的……就是今日太子在这里我也要说……” “你就是犟!早晚要因为你这性子吃大亏!” “…………” 赵岐拿着沉甸甸的钱袋站在河边,盯着季怀的背影看了许久。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被人尊重是什么样的感觉。 “……再后?来我生了恶疾,也是靠他留给我的那?袋银子才有钱抓药,好歹是捡了一条命回来。”赵岐苦笑道:“你们这些贵公子不知道没钱是种什么样的滋味,季怀于我有救命之恩。” “我虽不是个好人,但也知道什么叫做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赵岐道:“我当竭尽所能保下他。” 王滇沉默良久,开口道:“赵岐,你这个朋友我没交错。” 赵岐木着张脸,“所以你想出来的办法呢?” “要等见到季怀。”王滇抱着暖炉,忍不住好奇道:“你小皇叔第?一次见你就救了你一命,那?你家林尚书呢?” 单看林渊这盛宠隆重的程度,岂不是当初要把命都给他。 “我当年跪下求他。”赵岐幽幽道:“他一句话把我送进了大理寺的地牢。” 王滇:“?” 赵岐冷笑,“被关了整整三?年。” 王滇:“!?” —— 石源城。 季怀看着地面连在一起的六块灰色的石砖,“这是第?六条墓道。” “你方才在第?五道中碰见了武林盟的人?”湛华问他。 “嗯,说我和你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季怀歪头看向?他,“就差骂咱俩奸夫淫夫了。” 湛华:“……咳。” “没事,你给过我玉佩了。”季怀一本正经道:“等咱们出去,我就给那?玉佩打上络子,也勉强算是定个亲。” 湛华愣了一下,“定亲?” 季怀疑惑道:“要交换生辰八字吗?不过我这二?十多年用的都是你的生辰八字,应该挺合的。” “那?你的生辰八字呢?”湛华果?然被他带偏。 “我爹信上写了,但是我没记住。”季怀摸了摸鼻子,“信给烧了,要不咱俩凑合凑合,用一个吧,你介意?吗?” 湛华道:“不介意?。” 季怀勾了勾嘴角,“那?便?这么说好了。” 湛华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是下一瞬墓道翻转,两个人一起坠落,湛华带着他稳稳落在了地面上。 摔得多了的季怀竟然还觉得缺了点什么。 两个人刚落地,便?看见宋楠急冲冲地往这边跑,见到他们如获大赦,“我终于找到你们了!” 下一句话几乎是用吼出来的:“快跑!” 湛华看清他身后?,瞳孔骤然一缩,拽起季怀便?往前跑。 身后?的湖水汹涌而?至,季怀大声问道:“你干了什么?” “不是我!是我带进来的那?几个士兵!他们手里有炸药!”宋楠崩溃道:“他娘的!脑子不好使?就算了,一怒之下竟然把墓道给炸了!” 这墓穴在湖底,而?且八处墓穴道道相连,淹了一处其?他各处被淹也是迟早的事情。 宋楠欲哭无泪,“他们不想活老子还想活呢!” 大约是湛华在他身边格外又安全感,季怀竟然还有空去看周围的地砖,在看到是八的时候送了口气?,对?湛华喊道:“这个不是出入口,咱们去别处!” “好。”湛华点点头,猛地往旁边一撞,石门猛地打开。 “等等我!”宋楠赶忙跟上,汹涌而?入的湖水被挡在了后?面,但是也顺着石砖的缝隙开始往里面渗。 时间紧迫,季怀看向?周围的地砖,“这个是六!走!” 湛华正要带着他离开,却听季怀声音一顿,“等一下!” “哎,这不是赵兄吗?”宋楠跑过去,一把将趴在地上的人扶了起来,却摸到了一手黏腻的血,吓了一跳,“赵兄!赵兄你没事吧?” 季怀要过去看,却被湛华一把拽住了手腕。 他转头看向?湛华,“赵越是我朋友。” 湛华眉头微皱,手上的力道却没有放松。 “湛华。”季怀眼底有些焦急。 湛华神色紧绷,手中骤然一空,面无表情的垂下了眼睛。 几乎只是一个呼吸间,一只温热的手又重新抓住了他的手,季怀皱眉道:“不行,这样容易走散,你跟我一起过去。” 于是湛华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季怀拽到了赵越跟前。 赵越悠悠转醒,宋楠问道:“赵兄,是何人将你伤成这样?” 赵越虚弱道:“我不小心进了一个黑暗的墓道中,有人拖着刀追我,我不小心被他发现,背上挨了一刀……不过幸好触动的开关,这才侥幸逃过一命。” 季怀道:“定然是那?守门人。” 赵越见他没事,很是送了一口气?,“七郎,你可真是……叫我好找。” 攥着季怀的那?只手力气?稍大。 他看向?手的主人,主人面无表情。 “赵兄,此地不宜久留,你还能站起来吗?”季怀问道。 “没事,我来扶。”宋楠自幼习武,力气?颇大,轻轻松松便?将赵越扶了起来,“咱们赶紧离开这里。” 走了几步之后?,赵越的目光落在湛华身上,“季怀,你这位朋友——” 湛华手上的断魂丝蠢蠢欲动。 季怀一把攥住湛华的手,转头郑重其?事地对?赵越道:“赵兄,此事说来话长,容我出去以后?再同你细细解释。” “七郎可长话短说。”赵越认出湛华,目光戒备又警惕。 季怀:“……我与他已互许终身。” 虽然这终身可能就剩几个月。 赵越震惊道:“互许……终身?” “对?。”季怀斩钉截铁道:“他虽是地狱海的少主,但愿意?为了我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弃暗投明?,重回正道。” 完全没有这个打算的湛华:“??” 赵越狐疑道:“真的?” 季怀捏了捏湛华的掌心以示安抚,开口便?语出惊人,“是的,他深爱我,无法自拔。” 虽然不久前还口口声声说早晚要杀了他。 但是不妨碍季怀信口胡扯。 宋楠恍然大悟,他就说这俩人之间不简单! 赵越只觉得一口老血卡在了嗓子眼里,看季怀的目光仿佛在看自家不成器的傻儿子,“七郎,此事、此事……” 湛华手腕稍一用力,将人带进了自己怀里,冷眼看着赵越,“他说的没错。” 赵越伸手指着他,“你——” “闭嘴。”湛华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威胁。 你再敢说话就杀了你的这种威胁。 季怀担心赵越被气?昏,忙拽着湛华匆匆往前走。 赵越笃定好友兼要效忠的主上是被这邪魔外道给骗了,但是现在势单力薄不好发作,只能忍气?吞声再作打算。 连闯两条墓道过后?,他们遇见了明?夜和南玉,两个人不知道进了什么地方,头发上还有几根水草。 “主子!”南玉开心地跑过来。 “主子,季公子。”明?夜倒还记得行礼,就是看见被宋楠扶着的赵越时,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 “主子,有两条墓道已经被湖水湮没了。”南玉拧了拧自己的衣袖道:“湖水全灌进来是迟早的事情,也不知道是哪个疯子将墓道炸了。” 宋楠默默的低下头不说话。 “大家注意?跟上,千万不要再走散了。”季怀道:“咱们必须抓紧时间。” “等等,你们听。”宋楠脸色突然一变,“什么动静?” 60-67 61.朝阳 “说?。” “啊?”季怀愣了一下。 “细说?一下我怎么亲的你。”湛华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季怀本来就只是想逗逗他, 但看他好像真要恼,反而舍不得?再逗了,笑得?无辜又和?善, “生气了?” 湛华依旧盯着他, 季怀后背有些发凉, 赶忙安抚道:“其实我是逗——” 话没说?完,唇间忽然传来一阵温热。 这个过分短暂的亲吻让季怀僵在了原地。 “这样?”湛华目光认真,好像真的在等他的答案一样。 季怀抬手碰了碰嘴唇,一本正经道:“倒也没这么短。” “…………”湛华眯起了眼睛。 有那么一个刹那, 季怀感受到了稍纵即逝的杀意。 按理说?,他该好好把人哄一哄, 季怀把人按在墙上亲的时候抽空想,然后果断将这个想法抛之脑后。 这是个小?心谨慎又温柔克制的吻。 但凡湛华表现出?一点抗拒和?厌恶, 季怀就会?立刻停下。 然而没有。 湛华甚至闭上了眼睛。 季怀的胳膊箍着他的腰,将他整个人都霸道地圈进自己怀里,两个人鼻尖相抵,呼吸都有些不稳。 湛华睁开?眼睛, 不太自然地抿了抿嘴唇。 “这样。”季怀喉结微动,“想起来了吗?” 湛华缓缓地摇了摇头?,但却抬手按住了他的后脑勺,主动亲了上去。 这回?两个人都没之前那么客气,季怀的忍耐和?克制终于崩溃, 凶狠纠缠不休, 直到唇齿间溢出?了血腥味,湛华推了他一下。 季怀猛地清醒过来,最后还是没忍住狠狠亲了他的嘴角一下,才不怎么情愿地将人放开?。 湛华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季怀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是不说?话, 顿时有些忐忑,紧接着开?始懊恼后悔,“是不是吓到你了?” 现在湛华还没有完全想起来,他这样和?趁人之危没什么两样。 “没有。”湛华伸手抹掉嘴角的血,低声道:“……应该是冬天。” “嗯?”季怀疑惑。 “冬天的柳树林里,”湛华回?忆道:“天很冷,好像刚下了场大雪,我在亲你。” 季怀一怔。 “你笑得?很开?心,还说?我拉你来野林子里厮混。”湛华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继续道:“你说?你若心甘情愿去死?,定是因为情深不能?自已,而非欠我。” 季怀终于想起来那个寒冬的午后,他似真似假同湛华说?的话。 他其实不太记得?,或者说?他刻意逼迫自己忘了许多?事情,好让这么多?漫漫长夜不那么难熬。 但湛华一提,他甚至还能?记起当时林子里泥泞的小?路和?靴子上的雪水。 “我当时……”湛华顿了顿,“你看起来有些难过。” 季怀问?:“你也难过?” 湛华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不想让季怀死?,更不想让他付诸深情,牵绊无解。 季怀释然之余又免不了有些遗憾,那时他日日夜夜心惊胆战,一方面苦恼纠结结如何活下去,另一面又胆大妄为放纵得?很,压根也没真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不惜拽着湛华一同没入泥潭。 于他而言,两个人一起死?也不算亏。 然而千算万算,他棋差一招,活了下来,这十一年过得?浑浑噩噩,日思夜想的都是湛华。 算计人心,他远远不及湛华。 季怀叹了口?气,“你该如何赔我?” “赔什么?”湛华被他拽到了床上。 “这十一年的日思夜想,生不如死?。”季怀伸手掐灭了蜡烛,将人压在了身下。 湛华有些消瘦,然而力气还是在的,季怀的胳膊被他掐得?有些疼,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被他压制住的人向来克制冷静,却还是在情|欲里红了眼睛。 季怀偏过头?来去吻他那清瘦的腕子,淡淡的青筋在冷月光下格外漂亮,修长的手指抓着枕头?微微曲起,骨节处有时因为用力而泛起了白。 “我没舍得?碰你,你倒是演上瘾了。”季怀压抑着喘息,伸手扣进了他微曲的手指。 湛华那张清俊的脸上泛着隐忍的绯色,侧脸在月光下格外惑人,“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说?呢。”季怀低头?咬住了他的唇,恨不得?将他整个人都吞进去。 湛华被他亲得?喘不过气起来,却没有要反抗的意思,任由他胡作非为,连声闷哼都要被淹进层叠褶皱的被褥中。 “就该由着你哭……”湛华抿紧了唇,眼尾的红又深了一层。 “看我对着你哭很开?心?”季怀恶狠狠地盯着他,动作也愈发不客气起来,“那你倒是别心疼。” 湛华笑了笑,“忍不住。” 忍不住想给季怀擦眼泪,更忍不住亲他,所以才露了馅。 季怀又气又恼,却抵不过倾泻而出?无法阻挡的沉重思念,好像只有逼着湛华亲口?认了,这个人才算是彻底找回?来了。 季怀将人折腾了半宿,最后见人实在是撑不住了,才恋恋不舍地将人放了,收拾干净后又将人牢牢抱进怀里,一刻都不想撒手。 湛华做噩梦梦见自己被义庄的石头?压得?险些憋死?,睁开?眼才发现季怀半个身子都压在他身上,霸道得?很。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季怀缓缓睁开?了眼睛,眼里还带着没睡醒的恍惚和?茫然。 外面天还没亮,依稀能?听见鸡鸣狗吠。 湛华伸手揉了一把他的脸,紧接着手就被人捉住。 季怀将头?埋进了他的颈窝,闷声道:“我昨晚真的气疯了。” “不怪你。”湛华捏了捏他的后脖颈,“我本来是想把手里的事情处理完再来见你,没想到你眼睛这么尖,街上这么多?人都能?抓住我。” “装得?真像。”季怀咬牙切齿。 “地狱海的人在盯着我,我不想再把你卷进来。”湛华将手插进他的头?发里使?劲揉了揉,苦笑道:“但你一拽住我,我就迈不动腿了。” “嘴上说?的好听。”季怀恶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脖子,却没舍得?用力,咬着咬着就变了味道。 “我也很想你,季怀。”湛华动作温柔地吻着他,哑声道:“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季怀盯着他,“你觉得?你丢下我跑了我就会?念你的好吗?你就只会?欺我蠢笨,你再不出?现,我就恨你恨到骨子里去,就算做鬼也要拖着你往油锅里滚一遭。” “我错了。”湛华解开?他的衣裳,一边认着错,一边动作却没停下。 季怀有点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你不累么?” 昨晚他半点没留手,将湛华折腾得?不轻,湛华现在身子确实有些弱,季怀想想都觉得?自己过分。 “不累。”湛华神色认真,“我们习武之人身体一向强壮。” 季怀扶着他的腰刚要反驳,就猝不及防倒喘了一声,被自己的声音惊得?赧然,猛地闭紧了嘴。 湛华戏谑地笑了一声:“你怕那些暗卫听见?” 季怀瞪着他不说?话,却喘得?更厉害。 他没有湛华那般好的忍耐,被这与昨晚截然不同的欢愉和?痛苦攻得?毫无招架之力。 湛华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声音淹没进一个温柔又缠绵的吻里。 季怀朦胧中感觉到窗外天光大亮,却连手指都懒得?再动一动,这十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觉得?累得?这么真实。 酣畅淋漓又畅快愉悦,让他积攒在胸腔的郁结消散了大半。 “季瑜还是地狱海救了你?”他盯着湛华脖子上的红痕问?。 “季瑜。”湛华沉声道:“他在墓道底下还设置了另一层密道,宋楠留下的那点炸药根本不够。” “季瑜又把那层密道炸了?”季怀皱了皱眉。 “嗯,他本来打算带着所有人同归于尽,但我炸了上面那层,湖水倒灌,把他埋的炸药都淹了。”湛华说?:“我当时毒发,季瑜带走了图,把我扔到了地狱海。” 季怀扣着他的手一紧。 湛华笑了笑,“说?不凶险你也不信,我当时确实快死?了,你被皇帝看得?严实,拿你做解药地狱海也办不到,我义父叶朝歌只能?想办法吊着我一口?气,花了十年才把药配齐,又舍了大半功力,好歹把我救了回?来。” “那为何地狱海还在盯着你?”季怀不解,“你义父好不容易将你救活。” “地狱海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湛华道:“它本身效忠的就不是义父或者任何一个人,和?朝中林家也只是合作关系,你和?皇帝筹谋了十年不是照样没伸进手去?” 季怀心下一沉,“你义父怎么了?” “他给我舍了大半功力,已是时日无多?,熬了小?半年还是没等到我醒过来,我醒来的前一天便死?了。” 虽然湛华说?的轻描淡写,但季怀仍旧看到了他眼底的情绪,用力地抓了抓他的手。 “虽然毒勉强解了,但我也难像寻常人活那般久。”湛华道:“运气好也许数十余载好活,运气不好也可能?只剩短短几载,季怀,我总要对不住你。” 季怀神色平静道:“只这见你的短短数日,之前那十年就很值得?了,没什么对不对得?住,若真要算,你这毒原本也是我身上的,你活多?久我便陪多?久,有一天算一天,我都觉得?是上天眷顾。” 湛华将人搂紧,“我昏睡中常梦见你,然而醒来却又不敢见你。” 季怀笑道:“怕我变心?” 湛华沉默半晌,“怕你不变心。” “那现在呢?” “还好没变。” 朝阳自天边升起,带出?绚烂霞光。 62.夏风 季怀要陪赵岐游晚来城, 他不放心将湛华自己放在院子里,湛华也不放心季怀跟着赵岐,最后?一行三人外加个随行侍卫上?了街。 接近六月, 天气愈发热起?来, 太阳直直地照下来, 没多久就?会出一身汗。 “晚来城南大街最是热闹。”季怀对赵岐说,“许多手艺人在坊间,会做些精巧玩意儿,可以带些回去给林大——给侄媳和?侄儿。” 季怀和?林渊从?一开始就?不怎么对付, 毕竟林渊想?要他的命,他也很难跟对方?和?颜悦色, 不过这些年有赵岐从?中调和?,俩人之间缓和?不少, 但该占便宜的时候季怀丝毫不会放过。 赵岐背着手笑道:“管他们?作甚,都?是没良心的大爷,我听说??边的风华楼很有名,不如咱们?去看?看??” 季怀呛了一口, 干笑道:“那里也没什么好玩的。” “可我却听闻小?叔叔年轻时最喜欢流连此处?”赵岐不怀好意地看?向他身后?的季怀,揶揄道:“就?算如今有了心上?人,也不能忘了旧相识啊。” 季怀转头去看?湛华,发现湛华神色茫然,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 虽然知道是装的, 但季怀还是很认真地解释道:“年少不知事,也没发生什么,谈不上?旧人。” 湛华似有若无地瞥了他一眼。 季怀被这一眼看?得不明不白,心顿时提了起?来, 扇子往手里一拍,“行,那我今日便带你们?去玩玩,那里可真是清白的地儿。” 但是季怀忘了件事情——他已经十?多年没正经进过这烟花之地,十?年前都?是些清倌人的地界,十?年后?却未必了。 赵岐看?着周围的莺莺燕燕快要黏到?身上?,也不赶人,笑眯眯地端着美人斟的酒。 湛华没什么表情地低头吃着盘子里的炒瓜子。 “我也已经许久没来过了,倒是换了不少人。”季怀瞪了赵岐一眼,抓了把瓜子慢慢剥。 赵岐挥了挥手示意那些女子都?出去,整个房间里就?只剩下他们?三人,但季怀不用猜也知道四处藏了数不清的暗卫。 “小?叔叔,你家这位真失忆了?”赵岐笑着问。 “嗯。”季怀头都?没抬,将小?碟里剥好的瓜子仁搁到?湛华面前,“刚醒过来不久,只记得名字,不过这几天也想?起?来一些事情。” 湛华捻起?瓜子仁来慢吞吞地吃了。 “我的人只查到?地狱海。”赵岐瞧着那小?碟瓜子仁格外好吃,伸手去拿,被季怀一巴掌拍开。 “图在季瑜手里。”季怀坦诚相告,“我对图没兴趣,我就?想?要这个人。” “你用什么身份呢?”赵岐叹了口气,“是季怀,还是端康王。” “自然是季怀。”季怀笑着将手里的瓜子仁放进了湛华掌心,“我同你说句推心置腹的话,若没这个人,我与行尸走肉也无甚分别,是季怀还是端康王都?没什么紧要的。” “一家老小?尽是痴情种。”赵岐顿了顿,看?向湛华,感慨道:“我这位小?叔叔心软又固执,他救过我的命,这么些年来又帮了我不少忙,平生就?只这么一个愿望,我不该也不能置之不理,还望湛华先生日后?多加照料,莫要再让他费心劳神。” 湛华抬眼看?他。 这位广受民?间好评的仁君眼中露着寒芒与野心,然而看?向季怀时却又沉静平和?,好似真的只是在单纯的忧虑。 “好好歇一歇吧,小?叔叔。”赵岐笑道:“你们?分开日久,合该好好叙旧,我这个做晚辈的,自然不会让旁人打搅到?你们?。” “那便多谢了。”季怀起?身一揖。 赵岐没躲开,只有些感慨,可惜人各有志,他便是皇帝也无法强求。 赵岐没有带人在此逗留,从?季怀这里得了确切的话,他便回了京城,好似这一遭真的只是来送盘葡萄。 “他若不来,来的便是林渊。”季怀害热,躺在榻上?扇着风,“林渊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喜欢斩草除根,来了未必肯留你性命——” “我知道你武功厉害,但我在这儿绊着你,总会让他抓住机会。”季怀抬手摸湛华的下巴,“地狱海的人还在盯着你,我们?总不能一直受制于人。” “所以你让赵岐来了。”湛华抓住他的手揉了揉。 “不是我让他来,是他自己要来。”季怀笑道:“他有恩必报,而且这个‘恩’里纠缠的东??太多了,不止一命这么简单,我如今姓季,往后?也只能跟着你姓季了,季怀这个名字是没法还你了。” 当然的圣旨是卡在赵岐心里的一根刺,他就?是拿着那根刺的人,林渊一直想?连人带刺烧个干净,虽然免不了沾身血,但这样能彻底放心,赵岐则更温和?,他要把刺烧毁,想?让放下刺的人彻底离开,但终归有后?患。 如果有的选,季怀自然不想?如此受制于人,但主动将命门暴露出去,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后?招,即便面上?他和?赵岐亲近,但伴君如伴虎,赵岐是君,他是臣,须得他先让步。 “我玩不了那些弯弯绕绕,只能横冲直撞。”季怀枕着他的腿,侧身将人的腰搂住,语气中透着疲惫,“在京城的每一天都?心惊胆战。” 在刀尖上?不好走,所有他才想?拼命逃离,宁可疯疯癫癫。 湛华将人捞起?来,“今后?什么都?不必想?,交给我。” “那岂不是很不公?平。”季怀伏在他肩膀上?咬他的耳朵,“把烂摊子交给你。” “没办法,人聪明。”湛华伸手摸他的头,“许是你幼时中的毒厉害,损伤了脑子。” 季怀抬起?头来瞪着他,“那这毒在你身上?多年,岂不是伤得更重?” “损了这么些年,留下的够用。”湛华像模像样的叹了口气,“可见你从?开始便不怎么聪明。” 季怀哭笑不得,“对对,我笨。” 湛华贴着他的耳朵问:“真舍得不做王爷了?” “自然舍得。”季怀将人扑倒在榻上?,“我自小?便胸无大志,只想?做晚来城一等一的纨绔,败光季家的产业,奈何中途被你打断,从?今往后?我只想?沉溺美色,荒唐度日。” 这话说得属实不要脸且露骨,带着股子放荡轻佻的滋味,但从?季怀口中说出来,却多了几分缱绻深情。 “美色?”湛华勾了勾他的衣领,往他锁骨上?摸了一把,上?面还留着几处红痕,瞧着格外漂亮。 “美色。”季怀点?住他的额头,“还俗的假和?尚。” 湛华轻笑一声,头也未回一伸手,便落了身后?半敞开的窗,挡住了外面夏日盎然,也掩住了室内旖旎春光。 湛华因为毒发昏迷了十?一年,季怀就?疯了一样找了他十?一年。 湛华醒来还是十?一年前的假和?尚,但季怀早就?不是当年的小?公?子,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远不止数十?年的光阴,有些东??不是仅仅用思念两个字就?能轻松掩盖的。 季怀在小?心翼翼地扮演这着一年前的人,但原本的季怀早就?被他糟蹋得不成样子,他也只能艰难地捡起?来,漏洞百出不伦不类地演下去。 他唯恐让湛华感觉到?一点?不适和?难过,却忘了湛华本就?比他聪明得多。 所以湛华十?分配合他往下演时,反而让季怀觉得难过起?来。 人就?是这样,永远学不会满足。 唯有情|动时的片刻,埋在心里的疯狂和?阴鸷才能尽数泄出,而后?又被季怀若无其事地掩盖。 荒唐几日后?,季怀都?有些记不清楚日子了,他怔怔地看?着午后?的云,还总觉得是早上?。 “腰疼。”季怀躺在摇椅上?懒洋洋地说。 湛华按住扶手,“我给你揉揉。” 季怀拍开他的手,狐疑地望着他,“你腰……没事?” 湛华沉默半晌,一本正经道:“我们?习武之人——” “好了闭嘴。”季怀愤愤地打断了他。 “傍晚应该会落雨。”湛华把着他的脉道:“你本就?有虚症,这些年还到?处奔波,腰上?也留了伤,该好好调理一下。” 季怀想?起?当年在府中他拐弯抹角说自己肾虚的事,冷哼道:“即便如此也能在床上?同你打个平手,可见我的调理还是很有效果的。” 亲自体验过的湛华没反驳,毕竟确实不相上?下,但季怀这腰伤应当是年岁不少了,所以阴雨天会疼得格外厉害。 “怎么伤的?”湛华用了点?内力?给他慢慢揉着。 “有一年去??北大漠的时候,碰上?了群贼匪。”内力?带着热劲,让季怀很舒服,“我和?带着的人被冲散了,被拖着往前,从?裂缝里掉下去摔到?了。” “不过那地方?不高,而且侍卫很快就?找到?我了,医治及时,就?是阴雨天难捱。”季怀见湛华神色不对,赶忙补充,笑道:“都?是小?伤,不打紧。” 他有点?后?悔跟湛华提起?腰疼的事情来了。 季怀沉默地给他揉着腰,半晌后?又将他从?躺椅上?捞起?来抱住。 季怀被他抱着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好安抚地拍拍他的后?背,小?声道:“真的不打紧,这些年一直都?有人在保护我,我还得活下来找你呢。” 可见季七公?子是真的不太会说话,话音刚落,湛华便将他抱得更紧了。 多说多错,季怀果断闭上?了嘴,良久之后?,又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嘶,这姿势抱着真挺疼的,我腰快断了。” 湛华将人松开,一边给他揉着腰一边道:“娇气。” 季怀舒服地趴在他身上?,半睡半醒间嘟囔: “那你以后?可要好好养着我。” “好。” 有人在风里答。 63.棋局 明夜接到南玉消息的时候, 正在帮赵越找昨晚被他丢了的账本。 “你找到没有?”赵越臭着张脸问。 明夜不着痕迹地将传递消息的条子藏进袖子里,抓起旁边的账本递给他。 赵越一边翻着账本一边往书桌旁边走,“下次你要是再?敢丢账本就不用干了, 回赵国去找你的——站住。” 明夜面不改色的转过?头?来?, “什么?” 赵越眯起眼睛, “你心虚什么?” “我没有心虚。”明夜后?背紧绷,面上却云淡风轻。 “明夜啊。”赵越将手里的笔一扔,走到他跟前,明夜比他高大半个头?, 但赵越气势上将人压着,“你跟着我有十年了吧?” 明夜心下一沉, “十年半。” 赵越微微一笑,“我帮你从地狱海脱身, 带着你来?梁国,这些年虽不说是掏心掏肺,但也自认待你不薄,你若心里还记挂着那个叶湛华, 大可同我说一声,我放你走。” 明夜低头?看着他,“我和南玉自小?跟着湛华一起长大,他如今被地狱海盯上,我不能坐视不理。” “你既如此情深意切, 那当年在石源城义庄底下为何又见死不救, 偏又转过?头?来?救我这无关紧要之人?”赵越咄咄逼人。 “我——当时墓道?已经塌了,我离你近——”明夜底气并不那么足。 赵越冷笑一声:“也罢,到底你们主仆情深,我何苦做这恶人, 你去吧,去了就不用再?回来?了。” “赵越。”明夜抓住他的手,却被对方猛地甩开。 “别碰我!我费劲千辛万苦把你从地狱海里捞出来?,好不容易过?几?天安生日子,你现在又去上赶着找死!”赵越冷眼看着他,“养不熟的白眼狼,滚吧。” 明夜握紧了拳头?,“你何必将话说得这么难听,你明知我对你……” “你对我怎么样?”赵越步步紧逼,皮笑肉不笑道?:“不过?是床上滚几?遭,各取所需而已,别把自己太当回事。” 门被人嘭得一声关上。 赵越强撑的怒意和肩膀倏然塌下来?,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南玉等到人后?有点惊讶,“怎么愁眉苦脸的?” “赵越不想我去。”明夜皱了皱眉。 南玉抱着胳膊坐在树枝上笑,“哎呀,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回来?你多哄哄他。” “不好哄。”明夜摸了摸鼻子,“我当他面摔门了,他肯定要气死。” “…………”南玉一言难尽地望着他,“你好歹曾经是地狱海排名前十的杀手,被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管成这样,丢不丢人。” “你不懂。”明夜将手里的缰绳扔给她。 “是是是,我不懂。”南玉朝天翻了个白眼。 臭男人的感?情问题她一点儿都不想懂。 “叶朝歌把主子在地狱海藏了十年都没被人发现,若不是主子刚醒出了事,地狱海也不会有人注意。”南玉皱眉道?:“新门主手段诡谲,不是个好对付的。” “出什么事情了?”明夜问。 “神志不清了一段时间,见人便杀。”南玉道?:“我当时不好出面,只能暗中相助,主子如今在晚来?城,已经找到了季七公子,不过?地狱海的人也盯上了,而且皇家的人也插手进来?,事情恐怕不能善了。” “皇家的人?”明夜皱眉。 毕竟赵岐和仓空门的人如今还在赵国的通缉令上挂着,虽然现在远在梁国,但赵国是回不去的。 “皇帝可能是想动地狱海。”南玉沉声道?:“如今朝堂世家独大,地狱海同世家关联密切,赵岐不可能放任不管,正巧借着季七公子和湛华这件事做借口?,倒也省得再?找其?他理由。” 明夜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唔,我之前见宋楠时听他提了两句。”南玉道?。 “你去找宋楠了?”明夜诧异。 “宋楠和他爹宋凡将军如今被赵岐死死按在石源城动弹不得,”南玉驱马前进,“我做任务时正巧碰见他。” 这个巧字就很有可以琢磨的地方了。 地狱海和朝堂世家有联系,南玉接的是地狱海的任务见的宋楠,赵越又如此抗拒他去晚来?城找湛华…… 电光火石之间,明夜心里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想。 与此同时,晚来?城。 季怀嚼得冰块咯吱作?响,还想伸手去捞一块,被湛华眼疾手快全都拿走了。 “不能再?吃了。”湛华将冰块全都倒进了旁边的冰桶里,“冷热相冲,对身体?不好。” 季怀趴在桌子上叹了口?气,“可是真的好热。” 湛华给他在边上扇扇子,将他汗湿的头?发往后?拢了拢,季怀抱着他往他身上贴,“你身上就很凉快,半点汗都不见。” 虽然迟了十多年,但季怀想夏日里抱着湛华解暑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许是我练的功法属寒的缘故。”湛华将他将衣服脱得乱七八糟,伸手给他扯了扯,“实在热我便再?提桶冰上来?。” “不用,抱着你正好。”季怀抱着人懒洋洋道?。 小?半个时辰后?,他嫌弃地将焐热的人推开,跑到一旁抱着冰桶散热。 湛华只好拎着人泡进浴桶里温水散热,“你吃的调理身体?的药效作?用,会让你觉得格外热,过?了今夏,来?年就不会到处疼了。” 季怀这些年的身体?被他自己糟蹋得不太像样,暗伤不少,湛华便给他调理,只是过?程难捱。 他趴在浴桶上叹气,“这才刚开始热,要是能去北边避避暑就好了。” 晚来?城在南边格外热,相较之下北边就要凉快不少,但话虽这么说,实际上俩人现在都不好离开晚来?城。 “得等到……年后?。”季怀在心里盘算一遭,“若是京城动作?再?快些,年前也能走。” 他们现在在晚来?就是两道?靶子,赵岐需要他们来?引出地狱海和后?边的人,不过?届时那些阴谋诡计便与他俩无关了。 “耐心等等,明夜和南玉也快到了。”湛华从水里捞起他的头?发来?。 “说起明夜来?。”季怀在水中睁开眼睛,“听说赵越带着他和一部分仓空门的人逃到了北梁,这些年也没动静,你喊他们回来?作?甚?” “明夜和南玉的生死牒还在地狱海里。”湛华道?:“南玉至今没脱离地狱海,明夜那边虽有赵越压着,但地狱海早晚会处理他,正好趁着这次机会,让他俩销了生死牒,日后?来?去自由,不必再?受诸多限制。” “我还以为……”季怀揉了揉鼻子。 “我对地狱海不感?兴趣。”湛华道?:“虽然当年义父有意让我接管,但地狱海和朝廷牵扯甚多,我不喜欢受制于人,对打打杀杀也已厌倦,我只想过?段安稳日子。” 季怀趴在浴桶边缘上冲他笑,“看来?咱们真是志同道?合。” 湛华将他从水里拽出来?,“泡久了也不好。” 大约又过?了半月,季怀正在同湛华下棋,院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南玉和明夜一路上风尘仆仆,见到湛华就要跪,却被湛华抬手制止。 “你我主仆身份早在十一年前便已作?罢。”湛华语气里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此次喊你们回来?是叶朝歌生前的安排。” 叶朝歌是地狱海的前任门主,也是湛华的义父,当年便是叶朝歌带着南玉和明夜进了地狱海,又将他们两个指给了湛华做下属,所以从名义上来?讲,他俩的顶头?上司其?实是叶朝歌。 “不知门主有何安排?”明夜问。 “叶朝歌生前嘱托我销了你们在地狱海的生死牒,从今往后?你们便是自由身。”湛华扔给他们两块玉牒,沉声道?:“从今日起,你们与地狱海再?无任何瓜葛。” 明夜和南玉齐齐愣住。 地狱海是什么地方,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海中血腥诡谲,入海者终生不得出,生死牒是束缚,门人叫的更多的名字是生不如死牒。 不是没有人想出去,但下场无一例外都极惨,久而久之出不去便成了众人默认的事情。 如今生死牒就在他们手里,反而教两个人都不知所措起来?。 季怀默不作?声的在旁边摸着棋子,完全没有要插嘴的意思,就算他知道?早在湛华醒来?之前叶朝歌就已经死了,又哪里来?的什么生前的嘱托。 不过?是某个心软的人硬撑出来?的面子。 “主——公子。”南玉拿了生死牒,有些担忧道?:“那您怎么办?新门主不会放过?您的。” 湛华和他们这种普通杀手不同,他曾是少门主,更是叶朝歌指定的下任门主,若不是阴差阳错,现在执掌地狱海的该是湛华。 “以后?就没有地狱海了。”湛华缓缓道?。 季怀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手底下的棋盘,拿起旁边的扇子将所有棋子一股脑全推进了棋篓中。 不下了。 这棋再?下下去就没意思了。 酷暑下,火把照亮了狰狞的穹顶。 林渊身后?的北镇抚司众人蜂拥而上,厮杀声不绝于耳,地狱海众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四散而逃。 年轻的太子站在他身边,见这血腥微微蹙眉。 “地狱海是世家培育出来?的爪牙。”林渊沉声道?:“它?顺从时是利刃,违背时便是悬在朝廷头?上的剑,但不管是哪一种,它?忠心的从来?都不是帝王,殿下,君王身边不需要别人的猛兽。” 太子受教点头?,“太傅,世家也是如此吗?” “世家比猛兽更加难缠。”林渊道?:“你父皇想动手不是一天两天的,你且好好看着学着。” 太子又问,“那端康王呢?” 不等林渊开口?,便有人匆匆跑来?。 “林大人!季瑜跑了!”来?人禀报道?,“看方向是晚来?城!” “苟延残喘。”林渊冷酷的侧脸被血光映照,“派人去追,端康王就在晚来?城,启容他放肆。” 话语间已是杀意毕现。 只是不知这杀意是冲季瑜,还是冲着端康王季怀。 那人赶忙应是,匆匆离开。 64.喜服 拿到生死牒的南玉和明夜并没有久留, 单从外?人看来,他们这主仆三人的情谊也不过如此,淡薄冷漠到令人咋舌。 但是仔细一想, 却又能觉出不同, 只是这细微的不同被掩盖在冷淡的外?表之下?, 一如他们的相处方式。 天气愈发热了?起来。 就?在季怀快被热疯的时候,收到了?季府的帖子。 是季延亲自送来的。 季延这些年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和当年那个喜恶都写在脸上的青年判若两人,他笑着喊季怀王爷, 看到湛华时甚至也面不改色。 “十日后是母亲的寿辰。”季延温和道:“母亲念王爷念得紧,若是您得空, 二位也回家?看看。” 一番话说得含含糊糊,但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让湛华回去看看。 季怀一直不觉得湛华同季家?人像, 不过大概是因?为当年光着头所以注意的地方不同,如今蓄发的湛华与?季延站在一处,竟让季怀硬是看出了?三四分相似的地方。 这种感?觉很?难描述,并不让人厌恶, 却带着遗憾和难过。 盛夏的夜晚难得凉快,他们在院子里?铺了?凉席纳凉,边上燃着驱蚊虫的艾草,墙边草丛里?几只萤火虫在游荡,揉碎的星子撒在天上, 透着静谧的安宁。 “倘若当年赵俭没有将你换走, 你如今该是父母健在,兄长庇佑,做你逍遥快活的季七公子。”季怀趴在凉席上道。 湛华坐在旁边给他打着扇子送凉风,伸手择开他缠在一起的发丝, “怎么,你打算让别的小娃娃给你解毒,再同他双宿双飞?” “自然不是。”季怀翻了?个身,抓住湛华垂下?来的一缕头发,“还是你这个小娃娃吧。” 湛华低头看着他笑,他也对着湛华笑,明明是个沉重的话题,俩人却乐了?半天。 往事不可追,他们过去这三十多年有太多的阴差阳错和遗憾难过,所以季怀总是耿耿于怀——他们本来可以有更好?的相遇,本来可以不用?错过十余载,本来可以有更多的时间。 然而过去的事情早已无法改变,他们能够重逢已经是可遇不可求,于是只能珍而重之地去过日后的每一天。 “季怀,成亲吧。”湛华看着他,语气认真而郑重。 仰面躺在凉席上的人愣了?片刻,敛起了?笑意,“真的?” 湛华垂眸望进他眼里?,“世间夫妻这么多,也不多我们这一对。” 季怀笑道:“那我是嫁是娶?” “嫁娶随意。”湛华的声音在风里?听着格外?温柔,“季七公子。” 虫鸣唧唧,凉风习习,于是季怀也觉得往事旧人也无所谓了?。 “好?啊,七公子来娶你。”季怀占便宜占得理直气壮,嘴上说说还不够,拽着湛华的前襟迫使他低下?头来亲了?个够。 虽然季怀说得轻松,但实际上心花怒放,第二天一早便拽着湛华去看喜服。 “公子,咱们店里?有成衣也可以量身现做,您看哪种?”掌柜的是个富态的中年人,态度十分和善。 “现做多久?”季怀仰头看那身绣着并蒂莲的喜服。 “少则一月,多则半年,具体得看您的要求。”掌柜的说。 “太久了?,拿成衣吧?”季怀转过头问湛华。 “好?。”湛华点了?点头。 “哎哟,两位是兄弟俩同一天成亲啊?”掌柜的笑道:“真是双喜临门啊!” “是同一天成亲。”季怀道:“不过不是兄弟。” “啊?”掌柜的愣了?一下?。 “找两套登对的。”季怀指着上边那件。 掌柜的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但到底是做生意的,很?快就?压下?了?心底的诧异,“哎,好?嘞,保管二位满意!” 季怀拽着湛华一起去内间试喜服。 湛华肤色冷白?,一袭大红的喜服衬得他愈发清俊白?皙,好?似一块温润通透的羊脂玉,季怀给他系完发带看得愣住,湛华低头给他束腰带,脖子修长的线条掩进喜服中,流畅又漂亮。 季怀有些移不开眼睛。 湛华给他束好?腰带,抬头便见他一脸呆愣的模样,抬手按了?一下?他的眉心,“发什么傻?” 季怀喉结微动,“……好?看。” 湛华给他整了?整前襟,将人拽过来亲了?亲嘴角,低声道:“你也好?看。” 季怀这些年四处奔波沧桑了?不少,但自从找回湛华,这几个月心情无比愉悦,湛华又变着法子给他调理身体,好?歹将人养回来大半,当年那个温润如玉的季家?七郎终于不再灰头土脸。 季怀扶着他的肩膀笑得乐不可支。 他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准备出去看镜子,却被湛华拽住。 “嗯?”季怀疑惑地转头看向他。 “很?好?看,不用?照。”湛华说。 “好?看我也得看看。”季怀说着想拉他一起出去,却被湛华一个巧劲给拽了?回来。 季怀不明所以,然而湛华力气比他大太多,箍着他的腰他就?动弹不得,季怀哭笑不得道:“你这就?有点儿欺负人了?吧?” 湛华箍着人不放,“很?好?看。” “我去看看合不合身。”季怀强调。 “合身。”湛华语气笃定。 “那我也得——”季怀瞧着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恍然大悟地笑道:“不想让别人看我就?直说啊。” 湛华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良久才道:“不许给别人看。” 季怀竟然听出了?闷闷不乐和一点儿恼羞成怒,心里?的那朵花顿时开得更热烈了?。 “还没过门就?管得这么严,”他伸手勾住湛华的前襟,慢悠悠地将人勾了?过来,揶揄道:“这要是过了?门还了?得?” 湛华凑在他耳朵边上低声说了?句话,然后就?心满意足地看着季怀的耳朵烧了?起来。 “不知羞。”季怀轻咳了?一声。 湛华笑了?笑,两套绣着并蒂莲的火红喜服纠缠在一起,不分彼此。 65.成婚 虽然只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婚事, 但准备的东西?还是不少?,平时季怀看着随意,但讲究起来也着实仔细。 “这辈子就这么一次。”季怀拿着两条红色的发带往湛华头?上比划, “总不能马马虎虎就过去, 你喜欢哪一条?” 湛华揽着他的腰让他坐到了自己腿上, 实在看不出这两条哪里不一样,就随便选了个一条,“左手拿的。” 季怀盯着左手那条打量半晌,“这条花纹不怎么好看。” “那就右边。”湛华勾走他的腰带, 十分熟练地扯乱了他的前襟。 “别胡闹。”季怀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成婚之前不宜同房。” “……早已同过不知多少?次了。”湛华不理解。 季怀老脸一红, 矜持道:“起码这几天做做样子。” “不。”湛华皱眉拒绝,已经将他的外衫扔到了地上。 季怀挣扎着要起来, “不也不行,等等,发带——叶湛华你敢!” 湛华不怎么情?愿地挑起左边那条,“那用这条你不喜欢的。” 季怀瞪他, “不行,这条我要戴。” “嗯,给你戴。”湛华点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但很显然不是季怀想的那种。 “戴头?发上!”季怀趁他走神赶紧起身?, 将发带放回了木盒中, 紧接着就被人压倒在了箱子上。 季怀犹记得少?年时有段时间格外叛逆,事事都喜欢同别人反着来,现下他看湛华宛如看见了年少?时的自己。 这位曾经在江湖中叱咤风云的前魔头?的叛逆期来得着实有些晚,季怀被按在箱子上的时候想, 然后就什么都没办法想了。 前几日换了个大浴桶,他们两个大男人在里面也很宽敞,只是经常洗着洗着就变了味道,最后还是要重新洗。 季怀想自己洗,湛华却一定?要挤进来,被折腾得有些累本来今晚想放过人的季七公子又精神十足地洗了个鸳鸯浴,温水撒了满地。 “等年后换个大一些的宅子……”季怀困得有些迷糊。 “在晚来?”湛华低头?亲他的脖子。 季怀抬手将人推开,对习武之人的旺盛精力?羡慕又嫉妒,“换个地方吧,去西?南。” “唔。”湛华捞过困得迷糊的人抱进怀里,有些锋利的犬牙慢条斯理地碾磨着他侧颈上薄薄的皮肤。 微微的酥麻和?刺痛混杂成奇异的痒,季怀捂住他的嘴,“祖宗,消停些,体谅一下我们这些没有内力?的普通人。” 湛华抱着他轻笑了一声,终于不再闹他了。 “季怀。” 季怀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湛华在耳边喊他,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嗯?” “我要杀了季瑜。”湛华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季怀混沌的睡意因?为这句话?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他睁开眼睛,“为什么?” “他在我身?上的毒动了手脚,我义父替我解毒功力?散尽,后又遭反噬而死?。”湛华道:“季瑜暗地里同地狱海多有往来,我逃出来前便怀疑地狱海新任门主是他,今早我刚收到消息,林渊带着人去剿灭地狱海,他往晚来这边逃了。” 季怀捏了捏他的掌心,“你怀疑他冲着咱们来?” “季瑜手里还攥着那道圣旨。”湛华道:“我担心他要拉你下水。” “不怕,就等着他呢。”季怀闭上了眼睛,“季大奶奶的寿辰看来咱们必须得出席了。” 虽然季瑜是心头?大患,但毕竟湛华的生父,季怀私心里并不想让湛华动手,然而湛华语气冰冷满是杀意,他也不好明晃晃地阻止,只能给北边传书一封。 大婚这日,季怀和?湛华睡到了日上三竿。 “早说别胡闹。”季怀低头?系喜服繁复的腰带。 “你明明也兴致盎然。”湛华伸手给他帮忙,被季怀没好气地拍了一下手背。 湛华也不恼,将人捞过来帮他系好,又被季怀按下帮忙束发。 湛华不止一次想把头?发剪短些,都被季怀严厉制止,奈何他怎么都学?不会束发,只好每天季怀亲力?亲为。 两个人匆忙穿好喜服,为了不惹眼,又在外面罩了层外袍,打马朝着晚来城外跑去。 “这个道观很灵的。”季怀在马上大声道:“你带铜钱了吗!” “带了!”湛华回头?看他,“热吗?” 这会儿太阳正当?毒的时候,季怀点了点头?,“这里没人,外袍脱了算了!” 天高云阔,烈日当?空,两人红衣猎猎沿着微濉河打马而上,终于找到了季怀说过的道观。 此处偏僻,周围寂静无人,唯有风声阵阵,河水潺潺。 季怀和?湛华下马,拾级而上。 “你便是在此处许的愿?”湛华看着面前破败的小?道观。 “只往功德箱里放了三枚铜钱,回晚来便遇上了你。”季怀笑道。 虽不知是不是巧合,但季怀找人找了十一年,总归是个美?好的寄托。 湛华递给他三枚铜钱,自己也拿了三枚出来,两个人一齐放进了功德箱里。 而后对着天地一拜,对道观神像二拜,而后两相对拜,抬头?时相视一笑。 无人唱礼,无人恭贺,无人观礼,两个人却心满意足。 两缕头?发用红绸绑在了一处,放进了木盒中。 “结发为夫妻。” “生死?不相离。” 便是礼成了。 两个人赶回晚来城时天色已暗,小?院子里红绸遍布红烛摇曳,无端得生出许多热闹来。 季怀和?湛华拿着手里的酒杯各自喝了半杯,而后又交臂饮下另一半,算是喝了合卺酒。 黑发散落在大红的喜被上,红色的发带缠绕在白皙的手指间起伏晃动,烛火噼啪,喘息与热意都一同湮没在翻滚的红浪之下。 “换个称呼。” “……相公?” “嗯。” “那你喊我什么?” “夫君。” 盛夏的暑气滚烫,四散在浓郁的夜色里,窗外月凉如水,虫鸣阵阵,荧光点点,美?不胜收。 正是人间好时节。 66.寿辰 季家大奶奶的寿辰转眼就到了。 季怀和湛华带着拜帖与贺礼进了季府的大门, 因?为?是私下来的,所以季怀并未张扬,他们被季延亲自?带去了大厅。 “母亲这?就来, 二位稍候。”季延的目光从?湛华身上掠过, 恭敬地退了出去。 整个季府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整个大厅里也是熙熙攘攘恭贺声不断,周围大概是有人认出季怀来,有几个想?凑上来说话的,都被季涓季濂两兄弟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 渐渐这?些人便琢磨出意思来, 不敢再上前自?讨没?趣。 “埋伏了很多人。”湛华借着给季怀斟酒的机会,凑在他耳边低声道:“不是皇帝和你的暗卫。” “嗯。”季怀端起酒杯却没?有喝, “说不定正是冲你我而来。” “无妨。”湛华捏了捏他手腕上重?新缠上的断魂丝,“带你逃走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自?然信你。”季怀笑道:“不过总得让人家把戏做全?套。” 只是季怀没?有想?到季瑜会把事情?做得如此决绝。 小丫鬟的尖叫声接连不断从?后院传来。 大厅里的众人惊疑不定, 有大胆的已经试探着去往后院看热闹。 后院里已经血流成河。 季大奶奶跌倒在血泊里大睁着眼睛,旁边的小丫鬟被人一箭穿心,尸体还在痉挛抽搐。 季瑜将季王氏扯了起来,匕首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在一众惊慌失措的众人里准确地找到了季怀和湛华的位置。“放我走!” 他话音刚落,院子周围的墙上便落下了无数手执弓箭的锦衣卫,林渊从?人群之中走了出来,他看上去三十余岁,五官俊朗然而眼神冷漠, 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季瑜, 我从?地狱海一直追到晚来城,给过你很多次机会,别?不识好歹。”林渊冷声道。 “哈哈哈哈,你这?条赵家的狗!”季瑜大声笑道:“仗着将那小皇帝宠信你就心甘情?愿跟世家作对, 吃里扒外的东西有什么资格杀我!” “就算你之前替先皇效力过,那也是从?前的事情?了。”林渊沉声道:“把图交出来,看在端康王的面子上,我可以放过季家。” “无耻至极!”季瑜恨恨地盯着季怀的方向,“我父亲诚心待他赵俭,结果?被赵俭这?个无耻小人顶替了身份霸占我季家,不止如此,赵俭还让他亲子顶替我儿?身份,以我儿?性命换他亲子,害我一家妻离子散!逼我远走西北!” 季瑜声声泣血,他含泪看着湛华,“叶湛华!我儿?!你可知当?年这?季怀身中奇毒,赵俭为?了救他,生生将毒渡在了你体内,若不是我拼死找到叶朝歌相救,你焉能活至今日!?” “这?季怀之父害死你祖父,追杀你父亲,害你母亲疯疯癫癫,季怀更是抢占了你原本的身份和家人,害你日日夜夜受奇毒折磨生不如死!你本该父母相和兄弟亲爱,荣华富贵平安无虞过这?一生!”季瑜嘶吼,眼角竟淌出血泪来,“你如何!你如何能跟他季怀苟且于一处!甘愿做世人不齿的断袖!更为?了他不顾季府不顾父母兄弟!叶湛华!你良心何安!你良心何安呐!!” 围观众人一片哗然。 季怀神色僵硬站在原地,不敢去看湛华脸上的表情?,他想?反驳季瑜,可偏偏季瑜说得句句都是实话。 是他赵家对不起季家,是他季怀对不起湛华。 他怔愣之际,手却被湛华牢牢握住。 季怀心神一定,反握住了湛华的手。 “我自?幼于地狱海长大,以取人性命为?乐,世间仁义道德礼教?人伦于我而言皆是浮云。”湛华声音平平道:“我以前不是季家人,以后也不会是,良心这?东西我生来便没?有,你的仇恨跟我没?半点关系,我只在乎自?己痛快。” 季瑜血红着眼睛瞪着他,竟是生生从?喉间呕出一口血来。 “季瑜,如今你已是穷途末路!”林渊冷声喝道:“还不快放了季夫人,速速束手就擒!” 季瑜拽着季王氏往后退,墙头?和周围都是刀剑相对的锦衣卫,他怒声骂道:“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我来告诉你天理何在!”季怀突然沉声一喝,松开湛华的手往前走了一步,“害你季家的是赵俭,如今赵俭已死,我是他亲子,你有仇有怨全?都冲我一人来就是,何苦挟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 季瑜的刀死死抵在季王氏的脖子上,已经有血往外渗出来,季王氏神智不清,时?而认得人时?而不认得人,这?会儿?吓得浑身都在哆嗦,她含泪望着季怀,含混不清道:“七郎……七郎别?过来……七郎快走……快逃命去。” 季怀鼻子一酸。 他自?小便不是什么刚强的性子,及冠之前,他最渴望的事情?便是希望季王氏能待他跟几个哥哥一样,那是经年累月堆积起来的执念和渴望,过了这?么些年他以为?自?己可以放下了,但是听季王氏喊他七郎,他还是忍不住心中酸涩。 “你别?过来!”季瑜往后退了一步。 “我知道乾坤图在你手上。”季怀没?有停下脚步,“你以为?这?图又那么重?要吗?我告诉你,从?一开始你就大错特错!赵俭他若是有谋反的野心,从?一开始就该教?我文?谋武略,努力培养我成材,而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我长成纨绔子弟!他若真有那等雄才大略和心计手腕,平阳王府从?一开始就不会覆灭!你以为?一张图能威胁到今上?简直就是笑话!” 季怀离他越来越近,“我告诉你怎么做能报仇雪恨,你放了她,挟持我,利用我逃走之后将我碎尸万段,父债子偿,岂不痛快!?” “站住!”季瑜怒吼道;“此处已被布下天罗地网,我根本逃不掉!” 湛华紧紧的盯着季怀,丝毫不敢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 “既然我活不了……”季瑜嗬嗬笑道,面上的表情?逐渐扭曲疯狂,“那就都别?活了!一起下地狱吧!” 他手中的刀骤然往季王氏脖颈上一砍,谁知中途却被细小的丝线挡了一下,季怀趁机将季王氏拽了出来,季瑜见状一刀朝着他的后颈砍去,周围万箭齐发,将他整个人射穿钉在了原地。 季涓季濂忙上来接住季王氏,季怀被湛华从?地上拽了起来。 季瑜身子晃了晃,往后踉跄了几步重?重?跌在了地上,他仰面看着天空,脸上的笑逐渐阴沉扭曲,“都……下地狱吧……” 地面忽然开始晃动起来。 “大人!不好了!”有人大声吼道:“季府地底下埋了炸药!” 林渊脸色一变。 “又炸药!快走!”周围的人群一片混乱。 嘭!嘭嘭! 巨大的爆炸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人群的尖叫声和哭泣声被湮没?进硝烟之中。 “快护送大人离开!”有侍卫道。 林渊被人簇拥着离开,出院门前冷冷看了季怀一眼。 季怀抓住湛华的手,周围数十个锦衣卫将他们团团围住。 季怀怒极反笑,“林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王爷,此事一出,您难道真觉得还能有人活着从?季府出去吗?”为?首的人是个生面孔,他似乎丝毫不受爆炸的影响,“陛下宅心仁厚,大人眼里却揉不得沙子,您二位若是识趣,我们也好给留个全?尸。” 季怀笑道:“林大人还真是为?陛下着想?。” “陛下一路走到今天颇为?不易,王爷,还望您恕罪,死人总比活人更能保守秘密。” 湛华面色一冷,“那就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久仰断魂丝威名,今日便让我等领教?一番!” 爆炸声由远及近,然而丝毫不能影响双方的打斗。 这?些人的目标是季怀的性命,湛华武功虽然高强,但是对方人多势众,而且还要顾及丝毫不会武功的季怀,逐渐变落了下风。 湛华脸上和手上的血痕逐渐增加,季怀目光一沉,刚要开口说话,巨大的爆炸声从?脚下响起,灼人的热浪将众人直接掀翻了出去,湛华护住他的后脑和脖颈翻滚了几圈,重?重?地撞在了水池中的假山上。 数十柄利剑齐刷刷地抵在了湛华背后。 “王爷王妃,还请一路走好。” 温热的血四溅而出,在爆炸声中喷洒在了假山之上,触目惊心。 为?首之人冷漠地收起剑,“端康王已死,我等可以回?去复命了。” 鲜红的血在冰冷的池水中晕染而开,整个季府陷入了一片火海,映红了大半个晚来城。 67.风花 一年后。 西?南四方城。 “……端康王为了救人义无反顾, 端亲王妃紧随其?后,夫妻二人双双葬身火海,陛下为其?二人举行了国?葬, 安葬皇陵。”青衫书生感慨道:“端亲王这些年虽行事荒诞, 但夫妇二人品性高洁, 实在令人惋惜。” “陛下重情重义,端康王夫妇如此大义,我?等真是自?愧不如。”另一书生道:“不过端康王何时成的亲?” “据说是他游历民间时遇到的端康王妃,二人情投意合, 结为夫妻。”青衫书生道:“当时刚成亲不久,就遭此大难。” “真是可惜啊……” 他们在这里感慨端康王夫妇的悲惨事迹, 隔壁桌坐着?两个三十出头的青年,一人眉眼温润举止潇洒, 另一人神情冷漠寒若冰霜,二人轻轻碰了个杯,而后将酒饮尽。 “好好的脸上留个疤。”其?中一人往另一人脸上摸了一把,皱了皱眉。 另一人原本面无表情, 闻言对他笑了笑,“毁容了,还要吗?” “当然要。”对方瞪了他一眼,“这样?也好看。” 旁边两个读书人俱是一脸非礼勿视地扭过头去,青衫书生抬起袖子挡住脸对同伴说口?型:“断、袖。” 同伴摇了摇头, “世风日下。” 虽然这么说, 俩人还是默默地吃完了一顿饭。 出了酒楼季怀笑得肩膀都?在发抖,“旁边那俩小子脸都?绿了。” 湛华抓住他的手将他拽过来,躲开从旁边跑开的小娃娃,“你故意的。” “他俩眼睛一个劲地往你身上瞟。”季怀同他十指相?扣, “那我?不得表示一下,告诉他们你已经名花有主。” “……”湛华叹了口?气,“你这是掉醋缸里去了。” “不,是你招蜂引蝶。”季怀理直气壮道:“我?已经很大度了。” 湛华失笑,季怀趁着?周围没?人偏头亲了他耳朵一口?。 湛华耳朵梢肉眼可见地变红,“胡闹。” 季怀挑了挑眉,“又没?人看见。” 湛华伸手抵住他又想凑上来脑袋,“季七公子,在外矜持些。” 季怀眯起眼睛冲他笑得不怀好意,湛华拽过人亲了一下,“别耽误时间,我?们是出来买米的。” 虽然先去坊市听了戏,逛了一圈古玩店,又去酒楼吃了酒,才想起正事来。 “顺道买些点心回去。”季怀看着?旁边的点心铺又试图拉着?他进去,被湛华拉住。 “铺子里的太?甜。”湛华说:“回家我?给你做。” “你还会做点心?”季怀诧异。 “不会可以学。”湛华一本正经道:“能难到哪里去。” “好。”季怀拍了拍他的肩膀,“要是不好吃我?就把你给吃了。” 旁边路过的客人面色惊恐地望着?他俩。 湛华轻咳了一声,拽着?人走了。 一年前端康王和王妃在京城风光大葬的时候,端康王本人带着?王妃来到了西?南的四方城落了脚。 当年季府大火那场假死?的戏码进行地十分顺利,除了湛华的脸不小心真的受了伤,气得季怀想去找林渊算账,好在被湛华劝说住了。 四方城地处西?南,气候适宜四季如春,季怀老早就想带湛华来这里生活,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 季怀在城里盘下了几处酒楼和客栈,如今也算个不大不小的老板,每天闲来无事就挨个去转转查账,然后去书院看湛华教?那群书生骑射习武。 书院的院长是个六十余岁的大儒,去季怀的酒楼吃饭时险些被打,湛华为了自?家刚装好的酒楼出手相?助,被院长误以为是侠义心肠,力邀他去书院任教?,湛华几次拒绝,最后院长提出承包他们家酒楼和客栈的所有牌匾,季怀果断将人推进了书院。 四方城人不算多,生活在里面的人看起来都?慢悠悠的,仿佛万事都?不会放在心上,季怀很喜欢这里。 这天季怀指挥着?阿连在种桂花树,管家和厨娘在旁边帮忙,越帮越乱,季怀看不下去,挽起袖子撩起衣摆决定亲自?上阵。 一棵不算高的桂花树四个人花了一下午栽得歪歪扭扭,阿连抹了把脸上的泥,哭丧着?脸道:“公子,我?就说等叶公子回来再栽。” 湛华从书院回来已经是傍晚,他被门?口?这棵歪歪扭扭的桂花树吓了一跳,管家憋着?笑跟他汇报,“叶公子,是公子栽的,栽了一下午。” 季怀一脸郁闷地在躺椅上扇扇子,没?好气地拍了一下阿连的脑袋,“明明是你们栽不好我?帮的忙。” 阿连摸着?脑袋嘿嘿直笑。 最后还是湛华帮忙重新栽好了那棵桂花树,并且当晚被某个小气的人恶意报复。 修长的手被人按在了粗糙的树干上,澄澈的月光倾泻在堆叠的宽袖长袍间,霜雪般清冷的人眉梢眼角俱是情动时的潮红,馥郁芬芳的桂花落满了发间,在喘息声与柔和的晚风里轻轻荡漾起伏。 所谓风花雪月动人。 68.大结局 68.大结局 寒来暑往又一年。 即便四?方城四?季如春, 邻近冬季,外面天也开始冷了下来,风吹在?窗棂上?, 呼呼作响。 季怀昨晚被折腾得有些狠, 天光大?亮还缩在?被子里不肯出来。 湛华坐在?床边将人捞了起来, 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季怀,起来吃早饭。” 季怀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将头埋进?他?怀里不肯动, 嘴里不知道在?嘟囔着什么。 “嗯?”湛华将人往怀里捞了捞,让他?整个人都贴在?了自己?身上?。 “累。”季怀恹恹道:“冷。” 季怀怕热又怕冷, 虽然调养了这两年身体好了许多,但偶尔被湛华折腾狠了或者他?自己?将湛华折腾狠了, 两三天都缓不过来,偏偏这人还有些懒,湛华教他?些强身健体的功夫他?也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湛华多说两句还要跟他?恼。 没办法, 湛华只好任劳任怨给人穿好了衣裳,拖着人去榻上?用饭。 热气腾腾的粥入肚,季怀像是终于活了过来,耷拉着的眼睛终于睁开。 “今年冬天的风好大?。”他?转头去看窗外。 湛华怕他?着凉,将透气的窗户落了下来, “听说北边早早就?落了雪, 京城周遭多处城池都遭了雪灾,林渊自请前去赈灾,带着太子吃了不少苦头。” “虽然林渊这个人不怎么样,”季怀捧起粥碗来喝了个干净, “但是做官确实无可?指摘,真是便宜他?了。” 平心而论,季怀还是十?分?喜欢赵岐这个便宜侄子的,起码坐在?皇帝这个位子上?,能大?度到如此地?步实属罕见。 见他?吃得差不多,湛华从袖中拿出了一封信,“晚来城寄过来的。” 季怀愣了一下,虽然几年没回去,但他?听见晚来城心里还是会惊悸,信纸很薄,打开不过两页纸,寥寥数语却让季怀沉默了良久。 “你看过了吗?”季怀问。 “没有。”湛华喝了口茶,“季家出事了吗?” 当年季府大?火还历历在?目,季怀抿了口茶,“季王氏死了。” 湛华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季怀将信纸递给了他?。 季王氏是湛华生母,又是季怀养母,虽说彼此之间都没有过多么深厚浓烈的感情,但是母子缘分?一场,也总免不了心有戚戚。 那层朦胧又单薄的哀伤在?冷风里若隐若现,好似他?们?两人之间诡谲离奇的遭遇终于要准备画上?一个句号。 “要回晚来吗?”湛华看完了手里的信。 “不知道。”季怀摩挲着手里的信封,“晚来那边……挺冷的。” 然而等到傍晚湛华从书院授完课回来,便见阿连一脸忧愁地?蹲在?院子里。 “叶公子,公子一天都没出房门,饭也没吃两口。”阿连自小就?跟着季怀,是个事事以主子为先的好忠仆,但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兀自着急,看见湛华好像看见了救命稻草。 毕竟很多时候只要叶公子一句话,哪怕他?家公子正在?气头上?,也能瞬间消气。 “没事,你去忙吧。”湛华将油纸伞放下,拂了拂袖子上?的水珠,推门进?了房间。 外面天色昏暗,屋子里没有点蜡烛,依稀能看见一大?团黑影坐在?窗户前发呆。 “外面落了雨,今晚又要变冷。”湛华找了蜡烛来点上?,端着烛台走到榻前,放到了桌子上?。 一滴烛泪啪嗒落在?了桌面上?,没多久便凝固成?形。 “嗯,是有些冷了。”季怀裹着被子,打了个哈欠。 “四?方城冬日里也只落雨,算算也有好几年没见过雪了。”湛华连人带着被子揽进?了怀里。 季怀转过头来看向他?。 “回一趟晚来城吧。”湛华抱着人说:“我想看雪了。” 季怀抿了抿唇,伸手将人抱进?了怀里。 他?仔细想了一天,发现他?跟季王氏这位母亲之间的相?处时间少得可?怜,感情也稀松,毕竟他?幼时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自己?的小院子和族中私塾中度过的,等后来年纪大?些懂事了,他?也知道了大?人之间的那些龃龉龌龊,便更不想去了,除却请安,他?便流连酒市花楼,见面更少。 但大?概越得不到的东西越是让人在?意,最后季王氏那声?“七郎”便能抵过了二十?余年的冷淡和厌恶。 他?始终做不到像湛华一样干脆利落,不为情所累。 “所以你才会苦苦寻我十?余年。”颠簸的马车上?,湛华给他?换了个手炉,“季怀,这并不是件坏事。” 季怀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但很神奇的是他?也被成?功安慰到了。 世上?有些人冷漠无情,便也会有些人为情所缚。 “当年在?石源城义庄的墓道里,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季怀整个人都陷在?雪白?的狐毛披风里,还要往他?怀里挤。 他?们?鲜少谈及往事,毕竟那些实在?称不上?是美?好的回忆,但偶然提起,也并不回避。 湛华将人揽住,认真地?回想了一番,“我在?想,如果我死了,你要记我一辈子,如果我侥幸活下来,你就?是我的了,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不会亏。” 季怀抬起头来瞪他?,半晌又笑了,“真会算计。” “但幸好活了下来。”湛华将额头抵在?了他?的肩膀上?,“如果死了,真得太亏。” 季怀挑眉,“亏什么?” 湛华的声?音带着笑意:“没睡到你。” 正经人偶尔不正经起来很是让人招架不住,季怀使劲拽了一下他?的头发,转过头去看马车外的风景。 马车哒哒一路往晚来城的方向驶去,带起满地?飘零的落叶。 —— 沿着微濉河一路往东,河面早已结冰,中途还碰上?了当初他?们?成?亲时来的小道观。 原本破旧的道观有很明显被修葺的痕迹,穿着灰扑扑道袍的小道士坐在?台阶前舔手里的糖葫芦,好奇地?看着他?们?从马车上?下来。 “师父和师叔修的。”小道士歪了歪头,“北边战乱我们?逃难来的,道观的功德箱里竟然有九枚铜钱,师父说天无绝人之路,拿去买了饼吃,然后我们?就?在?这里落了脚。” 当年季怀心灰意冷时途经此地?,往功德箱里放了三枚铜钱,希望能找到湛华,后来他?们?成?亲,又一人放了三枚铜钱,希望日后能白?头到老,不多不少正好九枚。 “那铜钱救了我和师父师叔的命哩。”小道士口音还有些重,使劲咬了口糖葫芦,“现在?虽然来的缘主不多,但够我们?吃饭啦。” 季怀笑了笑,进?了道观往功德箱里捐了银钱,又拜了拜,才回到了马车上?。 世间的缘分?总是如此奇妙。 湛华问他?在?笑什么,季怀一本正经道:“这道观真的很灵。” 他?们?从四?方城赶来,少说也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晚来城已近隆冬,季王氏也早已下葬,因?为不能暴露身份,早在?入城之前他?们?便已乔装打扮过。 没有惊动任何季家的人,季怀和湛华在?郊外找到了季王氏的墓,旁边便是季瑜的墓葬,可?见林渊到底没有将事情做绝,让这夫妇二人合葬在?了一处。 天色沉郁,瞧着像是要下雪,寒风呼啸,将纸钱吹得四?处飘散。 季怀望着季王氏和季瑜的墓碑良久,神色却十?分?平静,末了还是跪下来,结结实实叩了三个响头。 湛华自始至终都站在?不远处,对着亲生父母的墓碑心绪毫无波澜,更没有要祭拜的意思。 于是季怀又替湛华磕了三个头。 他?跟湛华成?了亲拜了堂,替也替得,便是季王氏和季瑜泉下有知也说不得什么。 不过季瑜大?概要气得掀棺材板。 回到城里已近傍晚,天色愈发暗了下来,灰沉沉的自带冷意,凛冽的寒风吹刮着树枝,阿连去了后院拴马,湛华将院门关上?,进?了屋子。 季怀被冻得厉害,身上?的狐毛披风还裹着,他?倚在?榻上?伸手去烤火,红泥炉子上?温着壶酒,氤氲的雾气在?室内散开,酒香四?溢。 湛华走过来,带进?了一身寒气。 “关门。”季怀缩在?温暖的披风里懒声?提醒他?。 湛华一袭单薄的衣裳丝毫没有冷的意思,他?将窗户支了起来,“你不是要看雪么?看着马上?要下了。” “我看你是想冻死我。”季怀把手离得火炉更近了一些,酒壶里的酒开了,“谋杀亲夫。” 湛华站在?窗前,拢着袖子看向他?,清俊的眉眼间俱是温柔,纷纷扬扬的雪被风裹挟着落在?他?衣袍发间,季怀仿佛听见了雪落尘世的窸窣声?。 “下雪了。”湛华说。 酒将将斟满,氤氲飘香的雾气里,温润如玉的公子闻言笑问:“喝一杯?”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到这里就完结啦,感谢小可爱们的一路陪伴!鞠躬! 从20年的暮春一直写到了22年的暮春,中间断更了不知道多少次,感谢小可爱们不离不弃【捂脸】 心情复杂,但把最想写的结局写了出来。 也终于对梦里面的和尚跟公子哥做了个交代,算是弥补了两年前对这个梦的耿耿于怀。 最后,祝季怀和湛华身体健康,平平安安,白头偕老。 番外1.2 69.番外1.2 【明夜×赵越】 明夜回北梁的之后没有立马回府。 赵越和季怀乍一看很像一类人, 但如果多相?处之后就会?发现,他们完全不同。 季怀单纯好?骗,而且极为深情, 对绝大?部分人都抱有信任和善意, 也正因此经常吃亏, 然后被他前主子耍得?团团转,最后被前主子收入囊中给“霸占”了。 但赵越更像是京城那?些典型的世家公?子,在权力的中心和旋涡中长?大?,浑身上下八百个心眼, 却又固执地坚守着读书人的清高,天生就带着高高在上的凉薄和冷漠。 和他之前偶然打?过交道的一个人十分相?像, 而对方现在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相?较起?来, 赵越还?算心软,不过也正因为这一点,才?被迫流亡到北梁。 他几乎掌控了仓空门和赵俭留下的大?部分势力,蛰伏于此数十年, 明夜知道他一直不信任自?己,但又离不开自?己。 一个强势又固执的人,偏偏内心孤独又脆弱。 明夜觉得?自?己可能是步了前主子的后尘。 “我不懂,你跟我说也没用。”南玉听完翻白眼,“不是很懂你们男人的感情。” 明夜被她噎了一下, “那?你之后什?么打?算?” 南玉想了想, “我打?算去东辰。” “去东辰作甚?”明夜不解,“那?边不是正在战乱吗?” “我看上了个男人,是东辰世家的小公?子,第?一美男。”南玉说。 “……听起?来就不是很能打?。”明夜评价。 “废话, 人家是写文章的,虽然我看不懂。”南玉有点郁闷,“咱们是不是都被主子传染了,怎么看上的一个两个都是些弱书生?” “我劝你好?自?为之吧。”明夜说:“别看这些读书人文弱,特别难对付,武功再好?也可能被他们耍得?团团转。” “那?不一定啊,你看咱主子不就收了季七公?子么?”南玉反驳。 “咱主子什?么人,地狱海的杀神,冷酷无情不择手段的这么一个人,为了季七公?子甘愿去死。”明夜木着脸道:“他那?叫收了季七公?子吗,他那?叫被季七公?子给收拾了。” “……”南玉沉默片刻,“你说得?有道理。” 虽然这么说,明夜最后还?是逛回了赵府。 半夜赵府一片寂静,几个暗卫看见老大?回来都十分激动,被明夜给压下,他自?己悄无声息地翻窗户进了赵越的房间。 赵越睡得?正熟,忽然有人从背后将他捞进了怀里,他下意识地皱起?了眉,想要睁开眼睛。 “是我。”明夜低头亲了一口他的脖子,“我回来了。” 赵越闭着眼睛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声音里还?带着几分睡意,“滚蛋,谁准你进我府邸的?” 明夜一边亲着人的脖子一边去解他的亵衣,“我回自?己家还?需要谁准么?” “呵,你不去追随你主子……呃!”赵越闷哼了一声,睁开眼睛恼怒地盯着他,“放手!” 明夜丝毫没有要放手的意思,将人压在了身下,扣住他的下巴亲了上去。 待到一吻结束,原本怒火中烧的人早已面色绯红,气息不匀,连发怒都看起?来色厉内荏。 “我没主子了。”明夜将腰间的生死牒给他看,“也脱离了地狱海,从此便是自?由身。” 赵越瞥了一眼那?牌子,冷笑道:“既然自?由了还?不赶紧去找下家,来纠缠我作甚?” 明夜的手摸进了他的内衫里,“下家不就在这儿么。” 赵越扛不住他一身蛮力,不管怎么激怒怎么讲道理都只能换来对方更亢奋的反应,被欺负到最后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纵然读书人有八百个心眼,但也应验了那?句俗语——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权宁】 权宁在南疆混得?风生水起?,但偶尔也会?想起?季怀。 他觉得?季怀很蠢,快要到手的皇位不要,一门心思地扑在想要他命的人身上,但也正因如此,他更念念不忘。 但也会?嫉妒湛华,倘若他出?现的比湛华早一些,那?季怀喜欢上的人会?不会?就变成了他。 可惜这种假设无法成立。 湛华失踪之后季怀仿佛变了一个人,他看起?来变得?沉稳不少,甚至学会?了京城里那?套虚与?委蛇,让他看着很不舒服。 可惜他没有立场去要求季怀为他改变什?么,石源城墓道塌陷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保自?己的命,哪怕季怀的死活对他至关重要,还?是会?被排到第?二位。 从这里开始他就彻底输给了湛华。 有一年他去四方城看过季怀,当时正值酷暑,季怀在院子里兴致勃勃地跟家里的几个仆从分吃西瓜,没有丝毫主人的架子。 他好?像又看见了很久之前的季七。 廊庑下的湛华不着痕迹地往他这边看了一眼。 权宁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但是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要是打?起?来,他还?真不怕湛华。 但湛华好?像丝毫不在意,只是转头看向院子里吃西瓜的人,喊了对方一声:“季怀。” 季怀捧着西瓜走过来,将切好?的西瓜递到他嘴边,“张嘴。” 湛华伸手扶住他的腰,吃了块西瓜。 “甜吗?”季怀认真地问他。 “没尝出?来。”湛华评价道:“再吃一块。” 于是季怀站在他跟前亲手给他喂了小半碗西瓜,院子里的下人早就识趣地退了出?去,湛华直接让人跨坐到了自?己腿上。 “你不嫌热啊。”季怀吃掉了碗里最后一块西瓜。 “还?好?。”湛华扣住他的下巴亲了上去。 季怀闭上了眼睛,温润的眉眼在阳光底下煞是好?看,耳梢都透着股淡淡的绯色,湛华的手伸进了他的衣袍里,挑衅又冷漠地朝着权宁藏身的地方看了一眼。 权宁气得?险些折断了手里的暗器。 湛华的动作愈发放肆,权宁怕再看下去会?忍不住动手杀了他,满腔妒火飞身离开。 权宁有过不少相?好?,风流的霸道的温柔的温润的……什?么样的男人他都到手过,却只有没到手的季怀让他念念不忘。 大?概是因为季怀太干净了,就算性命受到威胁,都不带任何恐惧和卑怯地喊他一声权宁公?子。 同样是尸山血海里活下来的人,他太清楚湛华喜欢季怀什?么了,无法抗拒。 但也正因如此,他才?无法忍受季怀被这样一个人占有。 他躺在树上看着夜空中高悬的月亮,凭什?么就得?是湛华的呢?就算他一开始输了又能怎么样,只要抢过来季怀就是他的了。 权宁琢磨了一夜,阴毒而不择手段。 然而第?二天他看见季怀站在院门口冲湛华笑时,那?些阴暗歹毒的想法又诡异地消退了下去。 那?样做季怀不会?开心。 他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两情相?悦的滋味,可惜是从别人身上,他更能切实体会?的,叫求而不得?。 南疆的月亮和四方城的月亮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差别。 他依旧做着自?己的半面罗刹,骨骼皮肉都浸于阴毒血海,行事张狂邪佞,人人闻之变色。 可惜后来他再也没能遇见过像季怀那?般干净清润的人,神色认真地喊他一声权宁公?子。 70.番外3(全文完) 70.番外3 《第一封信》 湛华亲鉴: 今日雪下得?很大, 我顶着?风雪去买了壶酒,回到船上温了,天色已晚。 船上有些冷, 我用棉被?盖着?脚许久才暖过来?, 然后烤着?火炉喝酒, 这酒酿得?极烂,一股子怪味,喝了一半气得?我给倒江里了。 船夫说世上的?人多是?有缘无分,我不信。 他还说明日江上会结冰, 一两日之内怕是?走不了了,这我倒是?信, 不过也不急。 信寄到晚来?城怕要春天了,那时我恐已北上抵京, 你若能收到信,便在晚来?城等我。 和尚,别?四处乱跑。 季怀亲笔 元熙三年冬于舟中 《第二封信》 湛华亲鉴: 我托人在晚来?城买了栋宅子,不大, 但够两个人住,你回来?也能有个落脚的?地?方,不过我没去看过,总觉得?要等你回来?一起。 今年冬天倒是?暖和,入冬后还下了场雨, 差点给我淋风寒了。 我带着?伞了, 就是?雨太大。 不过吃了药就好?了。 今年夏天我去了北漠那边,那里的?烤羊肉挺好?吃的?,就是?风沙有点大。 现在外面都在放鞭炮和烟花,挺热闹的?, 等到了上元节还有灯会,更热闹。等你回来?,我带你去看。 季怀亲笔 元熙四年除夕于京城 《第三封信》 湛华亲鉴: 我遇到了一位姑娘,从京城跟到我江南,算算已有一年的?时间。比我们相处过的?所有日子加起来?都长。 这姑娘性格开朗洒脱,对?我极好?,也不计较我现在落魄,旁人都觉得?我们合适,觉得?我应当娶她,不该辜负她一腔情深。 可是?,我不喜欢。 我跟那姑娘说,我喜欢的?人,我不小心把?他弄丢了,我正在找。 她说不介意。 可我介意。 后来?她就离开了,还骂我。 以后保不齐会有很多位这样的?姑娘,次次打?发?我会很累。 所以湛华,你看到信,要赶紧回来?。 一切安好?,盼君速归。 季怀亲笔 元熙五年于路上客栈 《第四封信》 湛华亲鉴: 今晨做了个噩梦,梦见你我深陷墓道?泥潭,你又一次孤身离开,我在低下苦寻不得?,醒后冷汗津津,满腹怅然。 如今也只能在梦中才得?以见你一面。 我不喜欢上朝,他们在争吵些什么我基本听不懂,听说北边战事不断,你若在北面,不如南下。 今年困居京城,风大干燥,冷得?要命,相较之下我还是?喜欢晚来?城。 湛华,要早些回来?。 季怀 元熙六年春于京城 《第五封信》 湛华亲鉴: 第五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石源城地?动,我在找你。 湛华,我快要记不起你的?模样了。 季怀 元熙七年 《第六封信》 湛华亲鉴: 你一定很好?奇为何没有第五封信,实则去岁生了场病,有段时间胡言乱语,连同信也一起丢了,我找了许久都未找到。 买了只骆驼回来?,虽然我也不知道?买回来?做什么。 我晒黑了不少,你若回来?看见,却未必认得?出我。 我跟暗卫们学了一手好?飞镖,虽不能说十发?十中,但也能中□□,都夸我有习武天赋,可惜年岁已大,现下习武也迟了。 顺带一提,你的?断魂丝竟如此威名赫赫,暗卫们都十分忌惮,江湖中人说你是?玉面杀神?。 我听旁人酒桌上谈及你名字,却只觉心中酸涩。 我手上的?断魂丝你也一并带走了,什么都没给我留。 季怀亲笔 元熙八年于东北客栈 《第七封信》 湛华亲鉴: 今年去了南疆,半途还碰上了权宁,不过他好?像有急事,只匆匆打?了招呼。 南疆夏日极热,蚊虫蛇鼠极多,我在此处有些待不住,只住了两个月便匆匆启程离开。 不过这里的?水果倒是?很好?吃,十分对?我胃口,我决定带两筐回京城。 中途烂了半筐,我又吃掉不少。 等你回来?我给你种。 近来?夜夜梦你。 季怀亲笔 元熙九年于回京途中 《第八封信》 湛华亲鉴: 秋日西边下了暴雨,我险些被?冲走,好?在被?暗卫拽住。 我临时接了御史的?活,帮忙赈灾,虽然是?个草包,但好?像效果还不错。 我不喜欢水,总让我想起义庄底下湿冷的?墓道?。 湛华,我闲来?无事曾仔细数过,你我之间相处时日总共不超一年,所经之事却历历在目,抵我往日数十年浑浑噩噩。 可又实在太少,我甚至找不到你留给我的?一件东西。 酒很难喝。 盼君速归。 季怀 元熙十年 叶湛华,你简直无耻。 《第九封信》 湛华亲鉴: 今年查了两个贪官,还剿了一次土匪。 不过我没敢杀人,总觉得?十分恶心,唯一一次就是?你硬要拽着?我逼我杀人,现下回想起来?我依旧生气。 我现在骑马尤其快,不知与你的?轻功相较如何。 近来?总是?频频梦见你,偶尔梦见你被?我压在身下喘息,情动难抑,煞是?惹人心动,以至醒来?总觉遗憾。 夜深难寐时,总要想些龌龊的?事情,将你在心里玷污千百遍,你若再不现身,恐清白难保。 第九年了,湛华,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季怀 元熙十一年于微濉河 《第十封信》 湛华亲鉴: 今年除夕我本打?算回晚来?城,奈何中途病了一场,只好?暂时在这小城养身体。 捡了一只狸花小猫,我给它取名叫湛华,一喊它总会叫,十分调皮但是?胆子小得?可怜。 猫长得?太快,如今看起来?快胖成球了。 今夜除夕,外面爆竹声阵阵,阖家团圆。 我在屋顶上看烟花,却怎么也记不起你的?样子。 他们都说我疯了,可我只是?想等你回来?。 湛华,我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 湛华,除夕快乐。 季怀亲笔 元熙十二年除夕 《第十一封信》 湛华亲鉴: 湛华,我很想你。 今年你若不回来?,我便去找你。 季怀绝笔 元熙十三年春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 70.番外3(全文完) 70.番外3 《第一封信》 湛华亲鉴: 今日雪下得?很大, 我顶着?风雪去买了壶酒,回到船上温了,天色已晚。 船上有些冷, 我用棉被?盖着?脚许久才暖过来?, 然后烤着?火炉喝酒, 这酒酿得?极烂,一股子怪味,喝了一半气得?我给倒江里了。 船夫说世上的?人多是?有缘无分,我不信。 他还说明日江上会结冰, 一两日之内怕是?走不了了,这我倒是?信, 不过也不急。 信寄到晚来?城怕要春天了,那时我恐已北上抵京, 你若能收到信,便在晚来?城等我。 和尚,别?四处乱跑。 季怀亲笔 元熙三年冬于舟中 《第二封信》 湛华亲鉴: 我托人在晚来?城买了栋宅子,不大, 但够两个人住,你回来?也能有个落脚的?地?方,不过我没去看过,总觉得?要等你回来?一起。 今年冬天倒是?暖和,入冬后还下了场雨, 差点给我淋风寒了。 我带着?伞了, 就是?雨太大。 不过吃了药就好?了。 今年夏天我去了北漠那边,那里的?烤羊肉挺好?吃的?,就是?风沙有点大。 现在外面都在放鞭炮和烟花,挺热闹的?, 等到了上元节还有灯会,更热闹。等你回来?,我带你去看。 季怀亲笔 元熙四年除夕于京城 《第三封信》 湛华亲鉴: 我遇到了一位姑娘,从京城跟到我江南,算算已有一年的?时间。比我们相处过的?所有日子加起来?都长。 这姑娘性格开朗洒脱,对?我极好?,也不计较我现在落魄,旁人都觉得?我们合适,觉得?我应当娶她,不该辜负她一腔情深。 可是?,我不喜欢。 我跟那姑娘说,我喜欢的?人,我不小心把?他弄丢了,我正在找。 她说不介意。 可我介意。 后来?她就离开了,还骂我。 以后保不齐会有很多位这样的?姑娘,次次打?发?我会很累。 所以湛华,你看到信,要赶紧回来?。 一切安好?,盼君速归。 季怀亲笔 元熙五年于路上客栈 《第四封信》 湛华亲鉴: 今晨做了个噩梦,梦见你我深陷墓道?泥潭,你又一次孤身离开,我在低下苦寻不得?,醒后冷汗津津,满腹怅然。 如今也只能在梦中才得?以见你一面。 我不喜欢上朝,他们在争吵些什么我基本听不懂,听说北边战事不断,你若在北面,不如南下。 今年困居京城,风大干燥,冷得?要命,相较之下我还是?喜欢晚来?城。 湛华,要早些回来?。 季怀 元熙六年春于京城 《第五封信》 湛华亲鉴: 第五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石源城地?动,我在找你。 湛华,我快要记不起你的?模样了。 季怀 元熙七年 《第六封信》 湛华亲鉴: 你一定很好?奇为何没有第五封信,实则去岁生了场病,有段时间胡言乱语,连同信也一起丢了,我找了许久都未找到。 买了只骆驼回来?,虽然我也不知道?买回来?做什么。 我晒黑了不少,你若回来?看见,却未必认得?出我。 我跟暗卫们学了一手好?飞镖,虽不能说十发?十中,但也能中□□,都夸我有习武天赋,可惜年岁已大,现下习武也迟了。 顺带一提,你的?断魂丝竟如此威名赫赫,暗卫们都十分忌惮,江湖中人说你是?玉面杀神?。 我听旁人酒桌上谈及你名字,却只觉心中酸涩。 我手上的?断魂丝你也一并带走了,什么都没给我留。 季怀亲笔 元熙八年于东北客栈 《第七封信》 湛华亲鉴: 今年去了南疆,半途还碰上了权宁,不过他好?像有急事,只匆匆打?了招呼。 南疆夏日极热,蚊虫蛇鼠极多,我在此处有些待不住,只住了两个月便匆匆启程离开。 不过这里的?水果倒是?很好?吃,十分对?我胃口,我决定带两筐回京城。 中途烂了半筐,我又吃掉不少。 等你回来?我给你种。 近来?夜夜梦你。 季怀亲笔 元熙九年于回京途中 《第八封信》 湛华亲鉴: 秋日西边下了暴雨,我险些被?冲走,好?在被?暗卫拽住。 我临时接了御史的?活,帮忙赈灾,虽然是?个草包,但好?像效果还不错。 我不喜欢水,总让我想起义庄底下湿冷的?墓道?。 湛华,我闲来?无事曾仔细数过,你我之间相处时日总共不超一年,所经之事却历历在目,抵我往日数十年浑浑噩噩。 可又实在太少,我甚至找不到你留给我的?一件东西。 酒很难喝。 盼君速归。 季怀 元熙十年 叶湛华,你简直无耻。 《第九封信》 湛华亲鉴: 今年查了两个贪官,还剿了一次土匪。 不过我没敢杀人,总觉得?十分恶心,唯一一次就是?你硬要拽着?我逼我杀人,现下回想起来?我依旧生气。 我现在骑马尤其快,不知与你的?轻功相较如何。 近来?总是?频频梦见你,偶尔梦见你被?我压在身下喘息,情动难抑,煞是?惹人心动,以至醒来?总觉遗憾。 夜深难寐时,总要想些龌龊的?事情,将你在心里玷污千百遍,你若再不现身,恐清白难保。 第九年了,湛华,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季怀 元熙十一年于微濉河 《第十封信》 湛华亲鉴: 今年除夕我本打?算回晚来?城,奈何中途病了一场,只好?暂时在这小城养身体。 捡了一只狸花小猫,我给它取名叫湛华,一喊它总会叫,十分调皮但是?胆子小得?可怜。 猫长得?太快,如今看起来?快胖成球了。 今夜除夕,外面爆竹声阵阵,阖家团圆。 我在屋顶上看烟花,却怎么也记不起你的?样子。 他们都说我疯了,可我只是?想等你回来?。 湛华,我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 湛华,除夕快乐。 季怀亲笔 元熙十二年除夕 《第十一封信》 湛华亲鉴: 湛华,我很想你。 今年你若不回来?,我便去找你。 季怀绝笔 元熙十三年春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