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寒》 1. 第 1 章(修) 《商寒》全本免费阅读 一更天。 夜幕笼罩下的上京城逐渐陷入沉寂,惟有城东的金罗巷,依旧灯烛荧煌,迎来送往。 鳞次栉比的秦楼楚馆中,一座七层高楼尤显鹤立鸡群,便是京城规模最大的欢场,“双飞楼”。 双飞楼一二楼是歌舞台,三四楼开设赌场,五至七楼则是风格迥异的雅间,越往上价钱越贵。 此刻喧嚣包围下的七楼雅间,静得针落可闻。 “半月,不过半月。” “双飞楼安插在各府的细作或死或叛,折损殆尽。” “商蕊,你是不是该同孤解释解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身着玄色蟒袍的中年男人斜倚塌上,缓慢摩挲着玉扳指,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分明带着笑,目光却沁着丝丝缕缕的凉意。 商珞伏跪一旁,大气也不敢出,远看就如一尊的雕像,可细看之下,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目隐隐流转忧色,目之所及,是身侧同样跪着的妇人。 妇人约莫三十出头,外罩墨绿团花纹软烟罗大袖衫,头簪石榴红牡丹,一张鹅蛋脸端的明艳动人,虽不敌岁月无情在眼角眉梢留下几道细纹,不过亦为她增添几许妙龄少女无法具备的风情。 那是她的母亲,男人口中的商蕊。 “王爷容禀!” 这不轻不重的一问引得商蕊面色忐忑,全然不见身为双飞楼主事平日周旋在三教九流人等间那份收放自如。 除却经营双飞楼,从南来北往的客人嘴里套取情报,商蕊还有一项任务。 便是替男人暗中搜罗家贫无依的貌美女子,加以调教后送往达官贵人府上为婢为妾,或刺探秘辛,或拉拢策反,更有甚者颠覆破坏,为其问鼎九五增添筹码。 但现在,这些耗尽心血培养出来的细作,竟以摧枯拉朽之势,纷纷暴露瓦解。 “是、是晚娘。” 顶着男人极具威压的视线,商蕊尽量使自己的声线保持平稳,实则冷汗已湿透后背。 “方才有察子飞鸽传书,言道早在三个月前晚娘便已投靠丞相陆秉谦,双飞楼细作名录,便是经由她手泄露。” 到底久经沉浮,片刻惊怒后,男人迅速恢复冷静。 “晚娘既然三个月前就已反水,”男人狭长的丹凤眼寒芒闪过,言语中似有问责之意,“为何双飞楼现在才得到消息?” 商蕊刚要解释,便听男人一声冷哼,“看来,是陆秉谦有意透露于孤。” “陆秉谦这厮,毁了孤的双飞楼不说,还想以晚娘为饵,将孤的微雨阁也一网打尽,当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哪。” 男人一想通其中蹊跷,素日里那副温文隽雅的假面便再也装不下去,眸间雾霭沉沉似黑云压城。 男人名唤裴时煦,乃当今雍王。 裴时煦与当今东宫裴时然皆正宫嫡出,裴时然自幼体弱多疾,资质亦是平平,偏占着嫡长子的名分;他虽年幼却天资卓绝,能文善武,是以皇帝多有偏爱,甚至因此在立储之事上摇摆长达十年之久。 最后是陆秉谦,一句“好圣孙”令皇帝下定决心,立了裴时然为太子。 这叫裴时煦如何甘心?由是明开双飞楼,暗建微雨阁,前者负责收集情报拉拢策反,后者专事暗杀行刺,数年经营下来,倒也积累不少势力。 可如今,陆秉谦不仅砍了他的左膀,甚至还想借力打力,连他的右臂也一并削去。 也无怪乎裴时煦这般震怒。 “双飞楼已是元气大伤,微雨阁断不容再有闪失。” 裴时煦行事素果决,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已有了决断。 接着却是话锋一转:“可叛徒,亦不得不除。” 是了,商珞暗想,裴时煦需要扳回一城,将陆秉谦打在他脸上的那巴掌还回去;也需要借晚娘告诫所有人,但凡背叛他裴时煦的人,无论天涯海角,他都绝不放过。 “商蕊,你可有主意?” 商蕊眉心一跳,面上冷汗直冒,心下却不禁腹诽,要想从陆秉谦手上取人性命而又不损微雨阁势力,天底下哪有这等鱼与熊掌兼得之事? 然而当着裴时煦的面,这话她万万不敢启齿。 “这……王爷恕罪!” 商蕊斟酌着字句,缓慢道,“有道术业有专攻,暗杀行刺之事,属下实在是不懂……” “如此说来,倒是孤问错人了。” 裴时煦眉头一挑,商蕊登时噤若寒蝉,不敢再置一词。 气氛压抑到窒息,商珞忽觉上方那道锐利的目光自商蕊转投向她,像吐着信的毒蛇,一圈一圈将她紧紧缠绕。 “商珞,你自七岁起便入微雨阁,年纪虽轻,却也是阁中老人。可别告诉孤,你也没有主意。” 骤然听见裴时煦点她名字,商珞面色微不可察地僵了僵。她想不通裴时煦为何心血来潮,想起她来。 人微言轻如她,尚且够不到需要为裴时煦出谋划策的高度。 放在以往,她必然一句“属下愚钝”敷衍过去,裴时煦至多斥骂几句,也就一笔揭过了。 可这回不同。 双飞楼遭重创,商蕊身为主事本就有不可推卸之责,她为人子女,理当替母将功折罪,况且听裴时煦话里的文章,她是无论如何都得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陆秉谦既意在瓦解微雨阁势力,相府上下此刻定天罗地网全力戒备,强闯哪怕伤敌一千,也要自损八百,实在得不偿失,亦非王爷所乐见。” 商珞觑裴时煦神色不虞,便先依着他心中所思,分析一番形势。 裴时煦听罢果然面色稍霁,商珞稍稍松了口气,接着说道:“不过百密终有一疏。” 此言一出,裴时煦不由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陆秉谦的之子,陆棠舟。”商珞犹疑片刻,终是坚定道,“以此人为突破口混入相府,事半功陪。” 裴时煦眉头蹙起:“你说那个一疯起来就六亲不识、食人血肉的怪物?” 在他看来,这显然是比直接闯入相府行刺更为糟糕的选择。 “王爷容禀。” 商珞俯首一拜。 “据属下所知,此传闻最早由蜀地流出,说陆棠舟幼时随陆秉谦往蜀中治水,途径罗刹山时遇水匪截杀,因受惊过度叫山里的罗刹附了体,此后那罗刹动辄借着陆棠舟的身子跑出来发狂杀人,非食血啖肉不能止。” “且不说鬼神之说不可信,就算陆棠舟发狂为真,其时他不过一介孩童,哪有什么本事取人性命?” “更不必说这么多年过去,也不曾有人亲见陆棠舟有过食血啖肉之举。” “所以属下猜测,” 商珞顿了顿,“定是陆秉谦朝中树敌过多,有人为了抹黑他蓄意为之,为的便是断他独子仕途,令陆氏后继无人。” 裴时煦紧抿的唇不由自主微微勾起,一双凉薄凤眸流露出异样的光彩,似惊艳,似欣赏。 “即便你说得都不错,但陆棠舟此人行为孤僻,秉性古怪,亦非容易接近之人。” “王爷何不换个角度想?某种程度上,这种少与外界往来之人,心性反而单纯,实则更容易被攻破。” 话一出口,商珞方惊觉言多必失。果然,只见裴时煦唇角的弧度渐渐敛起,目光 2. 第 2 章 《商寒》全本免费阅读 上京城的冬,总是来势汹汹。 不过几日功夫,这座三朝古都便被暴雪铺天盖地席卷,上下一片银装素裹。 朔风呼啸,飞雪如絮。 鸾铃清脆地响,如幼童咯咯笑语,打破冰封的肃杀。精致华贵的马车踏着风雪自北而南,在这片不见边际的白上落下两道笔墨,很快又被鹅雪洋洋洒洒覆盖。 车内端坐的少年身穿天青锦袍,肩堆银白鹤氅,鸦青长发玉冠高束,英挺眉宇下一双桃花眼净得不染尘埃,却偏流转着游离世俗的冷。 寒风裹挟着几声并不真切的响动透过车帘缝钻入陆棠舟耳中,随着距离的拉近,声响逐渐清晰。 “站住!” “别跑!” “抓住她!” “啊——”紧接着凄厉异常的惨叫利刃一般,划破长街。 与此同时“吁——”地一声,马车猝然停步,陆棠舟身子猛地向前倾倒,刚稳住身形,便听侍从观棋厉声斥道。 “哪来的乞儿?怎如此不长眼,连相府的马车也敢冲撞……” “观棋。” 陆棠舟沉声打断。 抬手掀开车帘一角,只见一十四、五岁的瘦弱少女倒在雪地,满是补丁的单薄衣物脏得已辨不清原本的颜色,枯草般的毛发乱蓬蓬覆住巴掌大的半边脸,只依稀可见一双又黑又亮的眼闪烁着惊惶,仿若山林里被野兽追赶的小鹿。 紧随少女身后的一行人见她倒地,迅速一拥而上将人团团围住。 为首的中年男子认出陆棠舟,身躯悚然一震,唇边肌肉僵硬地往外拉扯开,逐渐浮出个讨好的笑来。 男人颤颤巍巍,躬身一礼:“我、我们家少奶奶不懂事,不慎冲撞了陆公子,还、还望陆公子见谅。” “什么少奶奶?胡三才你把话说清楚了!”听到这话,女孩终是禁不住仰起头来,愤慨质问。 “你们先是不由分说把我家砸了个稀巴烂,又一路追着我不放,究竟是要做什么!?”女孩原本中气十足的嗓音随着这番言语逐渐染上哭腔,显得无助至极。 “怎么?你那嗜赌如命的爹没告诉你?他已经把你卖给我们抵债了。” 名唤胡三才的中年男子捻了捻胡须,笑得阴冷:“前不久我们家少爷去了,老爷忧心他九泉之下孤苦无依,一心想着替他娶个新妇,黄泉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刚巧你与我们家少爷年岁相仿,八字又合……” 陆棠舟眉头蹙起,平静无澜的眼波晃起一阵涟漪。 “你、你说什么?” 女孩面色“刷”地一下变作惨白,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三魂七魄,瞬间瘫软在雪地。 “愣着作甚?还不赶紧把人拖走,莫要挡了陆公子的道。” 胡三才抬手一挥,家丁们立即一拥而上,将女孩架起来拖到边上。 “放开我……” 商珞拼了命地挣扎着。 对于间客而言,谍场便如战场,每一步都是踩在刀尖行走,一丝一毫的破绽都足以致命。因此,即便只是一出简短至极的戏,商珞也丝毫不敢疏忽,早早就服下软筋散,又关在柴房实打实冻饿了三天三夜。 三天很短,不过弹指一挥间;也可以很长,长到她对自己捏造的身份信以为真。 要骗过别人,首先就要骗过自己。这一点,商珞深信不疑。 “公子救我!” 商珞扭头回望马车,嘶声喊道。当中的孤注一掷,一时却连她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戏是真。 那日她提出以陆棠舟为突破口潜入相府,不过是为平息裴时煦怒火生出的一点急智——她到底未曾同陆棠舟打过交道,那一番高谈阔论,说穿了也不过纸上谈兵。 况且数年过去,关于陆棠舟的传闻非但未曾消散,反愈演愈烈,以至京中如今提起陆棠舟无不谈之色变,众口铄金之下商珞亦不免担忧,那些流言未必就是空穴来风。 “住手。” 忽地,清冽的嗓音如昆山玉碎自车内飘来,夹杂在似野兽咆哮的风萧声中,是那样的不真切。 可商珞的心头还是没来由猛地一跳,始料未及这简短二字轻而易举夺去她所有神思,将她脑海变得同这天地一般,白茫茫一片。 直到压在双肩的力道骤然松动,商珞才似有了实感,回过神来。 “她父亲欠你们多少钱?”陆棠舟问道。 胡三才一愣,似乎也没料到陆棠舟当真会插手此事,好半天才磕磕巴巴报出个数来:“九、九十一两二钱。” “观棋,给他一百两。” “公子,这……” 观棋面带犹豫,扭头回望。 风雪卷起车帘一角,商珞猝不及防对上车内那人骤然森冷的眸,那不容抗拒的压迫感,倒颇有几分其父陆秉谦横行朝堂翻云覆雨的气概。 观棋不再多言,当下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交给胡三才。 陆棠舟既开了这个口,胡三才自然“不敢”同他抢人,更何况戏演到这一步,也足够他回去向裴时煦交差,当下便领着家丁离去了。 商珞紧着的一颗心却并未松下半分。这一局她的确赌赢了,可说到底八字还没一撇。 双膝缓慢地弯了下去,极轻的一声闷响传来,沉淀数尺的冰寒猝然由肤入骨,商珞眉心猛地一跳,苍白干裂的唇角溢出微不可闻地“嘶”声,哪怕她极力克制,可还是止不住地打颤。 “少爷救命之恩,小人没齿难忘。如若少爷不嫌小人愚钝,小人愿留少爷府中,以工抵债,以报少爷恩情!” “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车内那人默了默,“我府上不缺下人,天寒地冻,姑娘还是早些起来,回家去罢。” 雪势渐大,雪片纸钱一般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糊得商珞密不透风,逐渐麻木的身躯迎风瑟瑟,像一杆随时都会被折断的竹子。 若非噙在嘴角的那一抹嘲讽,只怕任谁都会以为,这是一尊冰雪堆铸出来的死物。 家? 对于她这样一个娘胎里就被生父遗弃的“野种”,这个字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她无家可归,更无路可退。 商珞呵出一口气:“小人知道,一百两于公子不过九牛一毛,可于小人而言,却是一笔天文数字。平白承公子重情,小人良心不安。” 迎上车帘缝里渗出来的探询目光,商珞凄然一笑,“更可况,小人便是回去又能如何?还是逃不过今日这般下场。今日是小人走运蒙公子相救,他日却未必有这般好命!” “小人斗胆,求公子收留!只要公子肯给小人一口饭吃,刀山火海,听凭差遣!” 相府自是不会缺下人,可陆棠舟本人从小到大身边却只观棋一人侍候。而这位观棋——根据商珞连日的跟踪观察,与其说是陆棠舟的侍从,倒不如说是陆秉谦的耳报神。 天底下但凡做主子的,无不希望自己的仆从忠心不贰。陆棠舟哪怕未将他的不满放在明面,心中介怀却必定在所难免。 表达忠心,无疑是博得陆棠舟的青眼的一条捷径。 “堂堂丞相府,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想进就能进的,姑娘你还是莫要为难我们家少爷了。” 还不待陆棠舟答复,观棋已抢先开口。 商珞假作未闻,只怯生生地将目光移向被掀起一角的车帘。 隔着纷乱的雪,那张隐于晦 3. 第 3 章 《商寒》全本免费阅读 蜿蜒曲折的廊道幽暗望不到尽头,空气中充斥着腐败与死亡的气息。墙壁上零星挂着几点烛火,微弱的火苗随着阵阵阴风跳晃,好似暗夜里野兽闪烁的眼。 廊道尽头的囚室里关押着一个女人,烂泥一般瘫在墙边,一袭素衣,鬓发凌乱,面容憔悴却难掩昳丽。 “好久不见,晚姨。” 商珞顿了顿:“或许,现在我该称你一声,林姨娘。” 女人眼睫颤了颤,紧接着死寂的地牢猛地爆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声响,女人拖着笨重的锁链转过身来。 借着微弱的烛光,晚娘看清来人面容,眼底的惊异火苗一般熄灭,无澜的眼波只余不以为意的淡漠:“此处天罗地网,内外高手遍布,在这里对我动手,你也不可能活着出去。” 商珞放下食盒的指尖微颤,孤身一人深入虎穴,心中若说没有半分害怕那是假的。 怵归怵,商珞心中倒并没有什么负罪感。她固不齿裴时煦阴狠,可同样瞧不上贪生怕死的墙头草。 “取人性命,有时不见得非要脏自己的手。” 商珞平静地笑了笑,从袖子里摸出把巴掌大的半月状玉梳:“你和徐先生的定情信物,还认得吧。” 商珞口中的徐先生名唤徐清鹤,上京城中有名的才子,前些年生活困顿时在双飞楼填词谱曲为生,一阙《双飞燕》大街小巷争相传唱,双飞楼也因此名声大噪。后来为备科考,徐清鹤辞了这份差事,商蕊扼腕叹息至今。 商珞跟着徐清鹤念过几本书,是故称一声先生。 自然,他与晚娘的事,商珞一早也是知晓的。但双飞楼不容私情,一旦被揪出来,面临的便是及其残忍的刑罚。商珞对这种不近人情的规矩嗤之以鼻,便一直替二人遮掩。倒是不想如今竟派上了用场。 做她们这一行的,一旦生出七情六欲,拿捏起来就易如反掌。 出乎商珞意料,晚娘仍是不以为意,甚至看都不看一眼:“你能想到的,你以为陆秉谦想不到?” “看见没?”,晚娘信手抄起草席旁一沓信纸,嘴角噙起淡淡的嘲弄:“陆秉谦早就挟持了徐郎,每隔三日便叫他同我写一封信。现在你随便拿把梳子就想诓我?晚了!” 商珞疑惑之下抬眼扫去,纵逸俊秀的字迹翩若惊鸿,颇具魏晋古韵,确是徐清鹤的字迹不假。 凝眉沉思片刻,商珞问道:“这么多日以来,你徐先生可曾相见?” 见晚娘面色微不可查地变了变,商珞便料到答案,继续引导道:“陆秉谦既许你和徐先生频繁通信,那么叫你同他见上一面又有何妨?” 晚娘并不答话,却抬起双目,细细端详起商珞手中的梳子,面色逐渐难看起来。 这梳子是用聚墨青花刻制而成。聚墨青花,黑白分明,白如羊脂,黑似泼墨,每一块的纹路皆是独一无二,这丫头哪怕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给她仿一块一模一样的出来。 而字迹,比梳子好仿得多。 想到此,晚娘如遭雷击,猛地低下头去翻看信件。 砑花笺飞速摩擦发出嘈嘈切切的声响,忽地,这声响戛然而止,晚娘地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张信笺,神情逐渐恍惚起来,身子摇晃了晃,靠着墙才勉强稳住,手一抖,信笺纷纷扬扬散落一地。 商珞眼见晚娘面色褪成宣纸一样的白,幽幽说道:“现在你知道,到底是谁在诓你了。” “那又如何?”晚娘仍是坚持,“至少陆秉谦不打算要我的命,不是吗?再说,我今日自尽于此,裴时煦难道就肯放过徐郎?” 晚娘死灰般颓败的面上浮出一抹豁然开朗而又笃定的笑:“横竖双飞楼的事我还没抖落干净,不怕陆秉谦不肯替我出手救他。” “倒是你,”晚娘上下打量商珞瘦弱不堪的身躯,“你信不信,只要我喊一声,外头那些侍卫即刻便能要了你的命。 晚娘眸中划过一抹厉色:“若想活着从这地牢出去,最好告诉我,徐郎现在何处!” 商珞知晚娘所言非虚,可她一双乌沉沉的眸子依旧无波无澜,仿佛早置生死于度外。 事实上她对生的渴望并不亚于晚娘。只不过她更清楚,越想要什么,就越不能让人看出来。毕竟对于间客而言,一旦被对手掌握底牌,便只剩死路一条。 商珞强装镇定地蹲下身,打开食盒盖将菜肴一道一道端出来,一边斟酌着字句一边说道:“ 实话告诉你吧,你叛变的消息,正是陆秉谦放出来的。 他既然放出这个消息,便说明双飞楼的底细他已经从你这里知道得差不多了,你觉得他可还还会顾徐先生死活?此乃其一; 其二,就算你如愿以偿,和徐先生远走高飞,以裴时煦的性情却必不肯善罢甘休,你们躲得过初一难道躲得过十五?期间东躲西藏颠沛流离,也许你不在乎,可徐先生呢?你可有替他想过?” 一句“徐先生”不偏不倚正中晚娘死穴,视线颤了颤,却并不回答。 这细微的变化自然逃不过商珞的眼睛,嘴角勾起一丝料定的笑,用平静而又极具蛊惑力的声音徐徐说道:“你可知徐先生今年春闱为何落榜?自你入相府做了陆秉谦的姨娘,他终日买醉,意志消沉,考策论时甚至交了白卷。” 晚娘大脑霎时一片轰鸣,只觉字字冰锥一般,将她一颗心扎得血肉模糊。她死咬着唇一语不发,满是不可置信的双目却迅速地红了起来。 商珞继续道:“按律,年满三十五岁便不得参加春闱,徐先生今年三十又一,也就是说,两年后若他仍不能中第,此生,便再也无缘仕途。” “徐先生十二岁中秀才,十五岁中举人,此等才华,蟾宫折桂必不在话下,若非家中至亲接连去世为丁忧所耽搁,也不至于多年来功名上未再有进益。你当真忍心,叫徐先生为避裴时煦追杀,放弃两年后春闱,明珠暗藏,乃至丢掉性命?” 晚娘扶着栏杆,胸口剧烈起伏着,泪簌簌而下。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徐清鹤对于科举的执念。朝中要职多为世家把控,寒门若想占有一席之地,便只有科举一条路。徐清鹤数年来昼赋夜书,不遑寝息[1],为的便是跃迁门楣,改变命数。 要徐清鹤放弃科举,无异于折断他的臂膀。一只失去翅膀的鹤,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呢? 晚娘阖上双目,两行泪无声滑落。 再次睁开眼时,那双红肿得像是浸在血里的眼眸多出几分决绝。 “我不为难你回去交差。”晚娘干脆道,“不过你须得以你娘的名义起誓,必须将徐郎护送出京!” 商珞对所谓因果报应向来嗤之以鼻,可眼下实在不必节外生枝,于是依言照做了。 “吱呀——” 铁门忽地启开,沉重而刺耳的声响利刃一般刺破耳膜,一缕清浅梅香穿过廊道幽幽弥散开来。 “记住你答应我的!”晚娘压低声音匆匆说完这一句,便不再理会她。 商珞转身望去,踏着梅香而来的少年肩堆鹤氅, 4. 第 4 章 《商寒》全本免费阅读 相府后厅。 陆棠舟全身上下被铁链缚住,由一众暗卫押解至陆秉谦面前。 就在商珞准备使出暗器的前一刻,守在门口的暗卫闻声赶来将陆棠舟击晕,总算有惊无险又躲过一劫。 可陆棠舟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啪”地一声,陆棠舟直直跪下来,双目间令人胆寒的血红不知何时已尽数褪去,清冷的桃花眼无悲无喜,似乎对这种状态习以为常。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说我养你这么多年,究竟有何用?” 陆秉谦来回踱着步,翻腾的怒火透过双目喷薄而出,显然气得不轻。 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个能够将微雨阁一网打尽的鱼饵,结果倒好,还没引来裴时煦上钩,便先叫这个逆子给害了! 听到这话,陆棠舟平日不见情绪的双目竟生出几分怨恨,直勾勾凝视着陆秉谦。 这目光显然为陆秉谦的怒火狠狠浇了一把油。陆秉谦登时抄起藤条,挥向陆棠舟后背。 一道弧线划过,陆棠舟松柏一般挺得笔直的脊背霎时浮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显然陆秉谦用了十成十的力气。 陆棠舟苍白的面容冒出豆大汗珠,双唇仍是却倔强地紧抿着,一声也不吭。 商珞暗忖,陆棠舟分明是受害者,却一句话也不替自己辩解;而陆秉谦在责打陆棠舟之前,亦丝毫不过问前因后果,这二人之间不像父子,倒像仇人。 陆棠舟越是沉默,陆秉谦越是愤怒。 陆秉谦捂着剧烈起伏的胸口歇息了片刻,再次挥起藤条。 “老爷容禀!” 商珞见状赶忙开口,可这一开口,便被自己这呕哑嘲哳好似老妪的嗓音吓得不轻。 陆棠舟方才力道实在太大,以至直到现在商珞仍然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扼着她的脖颈,每往外蹦一个字都显得格外艰难。 可一来归根结底陆棠舟是因她才平白遭这无妄之灾,二来这也是她博取陆棠舟好感的绝佳机会,再难受也得忍着把话说完。 商珞俯首一拜,解释道:“是林姨娘先动的手,少爷不过是出于自保不得已而为之,还望老爷明察!” 陆棠舟有些意外地看了商珞一眼。 陆秉谦这才注意到,府中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个陌生人。终于想起观棋前几日的汇报,愈发怒火中烧,“陆棠舟!我是不是一早就说过,不要随便带来历不明之人入府!” “老爷息怒!不关少爷的事!” 商珞似是被陆秉谦吓坏了,眼角噙泪,嗫喏着解释道,“是小人实在无处可去,厚着脸皮求收留,少爷出于好心才……” “放肆!”陆棠舟忽地喝出声来,整个大厅瞬间为之一静。 “主子说话,岂有你多嘴的份!还不快滚!” 商珞脑子被这一吼震得嗡嗡作响,半响才面露委屈地抹着泪,瑟缩着起身退下了。 前脚刚迈出门槛,商珞一张梨花带雨的面容转瞬间恢复淡漠。 说到底遭罪的又不是她。如果不是为了任务,她才懒得多这个嘴。 商珞垂首立在门外,凝神听着陆秉谦粗重的呼吸声,藤条的挥舞声,以及陆棠舟断续的闷哼 5. 第 5 章 “晚娘的事办得不错。” 《商寒》全本免费阅读 “晚娘的事办得不错。” 裴时煦悠然端起冷白的玛瑙雕花茶盏,拈起茶盖撇去浮沫,阖眸轻嗅细品,看上去心情颇佳。 商珞低眉顺目,垂首应道:“属下不敢居功,全仰赖王爷栽培庇佑。” 裴时煦一方面对这种恭维颇受用,另一方面又不想叫人看穿:“行了,少做这种嘴上功夫,多替孤办些实事才是要紧。” 接着话锋一转:“孤听商蕊说,你于算学一道颇有造诣。” 商珞心头一凛,余光扫过正在为裴时煦斟茶的商蕊,商蕊有些心虚地微别过脸,避开她的目光。 商珞强压住陡生的惊怒,笑回道:“王爷谬赞,造诣万不敢谈,不过是仗着年纪轻,手脚麻利,算得比旁人快些罢了。” 裴时煦蓦然睁开双目,眸中精光闪过,刀锋一般审视着商珞:“在孤面前你就不必谦虚了,你替商蕊做的账本孤都瞧过,账目工整明晰,一目了然,也不曾有何错漏,倒是不比宫里的算学官逊色。” “王爷恕罪!” 顶着裴时煦阴沉沉的目光,商珞故作惊恐地磕了个响头。 这份识趣似乎让裴时煦颇满意,放缓语气,淡道,“行了,真把你处置了,孤上何处去寻第二个比你更合适之人。” 晚娘这么一闹,双飞楼的细作折损了八成,剩下的两成也大多是些刚培养出来的新人。他本还为此事头疼,没想到陆棠舟身边已经埋好了这么一颗现成的棋子,倒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 “开春之后,你便随陆棠舟一同去西京,” 裴时煦命令道,“务必要阻止他彻查缩绳隐田之事。” 西京不少世家同裴时煦利益纠葛颇深,隐田避下来的税,只怕也有裴时煦的一份。 如今皇帝要拿西京世家开刀,裴时煦自然要护着。 商珞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蹙,按说这属于双飞楼的业务范畴,不该由她一个只知道怎么杀人放火的杀手来做。 可裴时煦话都说道这个份上,哪里还容得她推拒?只得回道:“属下定不辱命。” 裴时煦颔首,吩咐商蕊:“西京各大世家的名录你都备好,叫她今日走之前务必背下来。” 这句话说完不久,裴时煦便离去了。 雅间内只剩商蕊母女二人。 “我是不是说过,我替你做账之事,不要同任何人提起?” 商珞语气平静,隐忍的怒意却如冰礁藏于眼底,为她的目光染上几分冷意。 “哎呦我的小姑奶奶,你该不会以为晚娘一死,你娘我就高枕无忧了吧?” 商蕊揉了揉腰,倚在裴时煦先前坐过的位置,顾自给自己斟了杯茶。 “咱们这位主子向来薄情寡恩惯了的,经此一事,他已有把我撤换之意,我若再不把你推上去,告诉他我们母女俩对他还有大用处,这位置如何坐得稳?” “再说了,”商蕊柳眉倒竖,有些奇怪地上下打量了商珞两眼,“不就是看个帐,又不是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有什么不能说的?” 商珞一时哑火,这回还真让商蕊猜中了。 她帮着商蕊做账,的确另有她自己的一番打算,只是此事过后,裴时煦必定有所防备,她日后还想要接触双飞楼的账本,只怕是难了。 但是这番心里话,她并不打算同商蕊说。 一来,对于间客而言,若想立于不败之地,那便任何人也不能相信;二来,她这番打算颇为冒险,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商蕊却已敏锐地从这沉默中品出不同寻常来。 当下面色一沉,厉声道:“死丫头我可警告你,千万别给我乱来,你娘我好不容易靠上这么一颗大树才过了几年好日子,你要是敢在它身上下刀子,我头一个跟你没完!” 仿佛一盆冰水劈头浇下,商珞心里凉得直颤,这一刻她有些模糊的意识到自己恨错了人。 她真正该恨的,或许是这个一次又一次将她推向深渊的,相依为命的亲人。 商珞双 6. 第 6 章(修) 《商寒》全本免费阅读 席卷上京城数日的暴雪,在除夕这日终于停下。 银装素裹下的上京城一片欢声笑语,烟花争先恐后在墨色夜空绽开。点点烟火如星子洒落人间,在莹白积雪上交织出一片斑斓。 相较别处的喜庆热闹,陆棠舟所居院落显得分外死寂。 商珞坐在台阶上,呵出一口热气,搓了搓几乎要失去知觉的双手。 那日领完圣旨后,陆棠舟便在观棋的陪同下去了城外的三清观调养,偌大的院落如今只剩她一人守着。 不过,即便陆棠舟没有去三清观,今夜这院子大概仍旧只她一人。 按照大齐民俗,除夕之夜,一家人需围炉团坐,达旦不寐[1],以求驱邪避疫,平安顺遂。 四方墙外变幻的烟火映在商珞素净的面容,镀亮柳叶眉梢几缕落寞。阖家团圆的温馨,从来都不属于她。 捕捉到脚踩在雪地上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商珞耳尖微动,警觉地朝声音来源望去,但见一抹天青色的身影逐渐逼近垂花门,冷风吹散他的衣摆,却吹不散他周遭孤魂野鬼似的萧索。 商珞赶忙提起灯笼,屈膝行礼:“少爷。” 陆棠舟此时出现,不免令商珞有些意外。 不过,根据商蕊最近搜集到的情报,陆棠舟生母的亡故同似乎陆秉谦脱不了干系;而陆秉谦又因陆棠舟身患顽疾之故,一心想再要一个身体康健的儿子,妾室流水般纳了一房又一房,可惜这么些年耕耘下来一无所获。 如此看来,陆氏父子关系剑拔弩张到连岁也不愿意同守,似乎也在清理之中。 陆棠舟微微颔首,目光停留在商珞满是冻疮的双手:“冷吗?” 商珞愣在当场,她挨饿受冻是家常便饭,从小到大也根本没有人问过她这种问题,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半晌过去,她才有些不自在地轻轻摇了摇头。 “冷就进来。” 陆棠舟不咸不淡扔下这一句,便头也不回地进了房间。 商珞:…… 屋子里黑灯瞎火的,连炭都没燃,她进去和不进去,有什么分别? 话虽如此,商珞还是亦步亦趋跟着陆棠舟进去了,毕竟这些事总不能叫陆棠舟一个主子来做。 商珞取来火折子,将蜡烛一一点上,原本黑得有些阴森的房间逐渐亮堂起来。 陆棠舟径自走向书桌,拿起一本《史记》开始翻阅。商珞则继续往炭盆里添炭,一时屋内只听得翻书声,和火星四溅的轻微的噼啪声。 “怎么?你不高兴?” 陆棠舟冷不防出声,打破有些窒息的沉默。 分明是疑问句,却带着盖棺定论的味道。 商珞添炭的手微顿,抬目对上陆棠舟冰冷而又带着某种探询的视线,这种视线令她心生不适。 一来她与陆棠舟的关系似乎并没有亲近到他可以问出如此有失边界感的问题,二来她自诩已将隐藏情绪这门功课练得炉火纯青,可陆棠舟竟还是一眼看穿,这种无所遁形的滋味她不喜欢。 事到如今矢口否认似乎太显虚伪,商珞只好装傻充愣反问回去:“小人难不成……应当高兴?” 毕竟对于她现在这个假身份,也的确没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 陆棠舟听出商珞语中厚重的防备,似乎意识到自己的问话有些失了分寸。可他还是继续问道:“你莫不是还在因当日之事怨我?” 商珞眉心微蹙,这都什么跟什么? 如果陆棠舟不提,她甚至都想不起来还有这么回事。她这些年明里暗里都受了多少气,这种破事对她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话虽如此,戏却还是要做到位。 商珞螓首轻摇,低姿态的言语信手拈来:“那日少爷教训得是,本就是小人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有所僭越;再说了少爷您是主子,莫说是教小人规矩,便是要打要骂那也是理所应当,小人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回答商珞的,是一声短促的轻笑:“霜叶,你还当真是惊弓之鸟。” 陆棠舟语气依旧无波无澜,乌湛的眸子却透出几分罕见的揶揄:“他一旦动起怒来,便什么也不管不顾的,当时的情形,我若不及时把你轰出去,他不免要迁怒于你,将你扫地出门。” 商珞原只当陆棠舟性情别扭古怪使然,不想背后竟是这番缘由,登时为自己的小人之心生出几许歉疚。同时她也不免惊异,陆棠舟这锯嘴葫芦,竟然也会有长嘴的时候。 远方烟火声连绵不绝地响起,商珞猝不及防与陆棠舟再次四目相对。跳动的烛火在陆棠舟清亮的桃花眼映出莹莹璀璨,竟是比她先前看到的漫天烟火还要叫人移不开眼。 这一刻她似乎有些明白,飞蛾为什么义无反顾扑向光亮。有些人眼中的光芒,天生就有某种致命的吸引力。 商珞迅速地垂下头:“小人谢、谢过少爷。” “无妨,”陆棠舟收起笑意,话锋一转,“你可识字?” 陆棠舟问得随意,却引得商珞心头登时警铃大作,如麻的思绪瞬间化作齑粉,一根弦重新绷紧了起来。 垂首应道:“不曾。” “那你可有意做我的贴身丫鬟?”陆棠舟又问道。 商珞原来还暗奇观棋今日为何没有跟着陆棠舟,此问一出,她几乎可以确定,定是观棋出了什么岔子,才不得不让她来顶观棋的缺。 背后不用说,必定是裴时煦的手笔。 果然,只听陆棠舟补充道:“雪天路滑,观棋在随我回来的路上摔伤了腰,大夫说没有三个月下不了床,只怕是不能随我一同去西京了。” 商珞心中叹气,裴时煦路都铺到这个份上,她要是说不愿意,似乎太有失礼数。 但商珞并没有立即点头,而是歪着头沉思片刻,适当地表露出一个下人对于银钱待遇应有的顾虑:“小人斗胆,敢问这贴身丫鬟的月银几何?每年恩假几何?” “月银比照一等丫鬟份例,若我记得不错,应是一两银子一月,至于恩假……” 陆棠舟思索片刻,“你恐怕要去问管家,此事他比我清楚些。不过你若想休假,提前告知我一声便是,如无要事我必应允,休假期间月银照付。” 一般大户人家的丫鬟休假,都要扣掉休假期间的月银,陆棠舟开出的这个条件可谓十分优厚。 “小人省得了,”商珞敛衽一礼,说道,“小人元宵想休一日假, 7. 第 7 章 《商寒》全本免费阅读 此后数日,商珞跟着陆棠舟白日认字,晚间练字。 认字倒还好说,练字这一关商珞原有些犯愁,毕竟再高明的伪装也伪装不了身体某些本能的反应,偏陆棠舟又是个及其敏锐之人,稍有不慎便会露出马脚。 但好在陆棠舟顾及男女授受不亲,并未手把手教她练字,而是先写好字帖,叫商珞自行临摹,商珞便每晚把自己关在房间用左手将字帖摹好,如此总算蒙混过关。 转眼便至元宵。 上京城上下被各式花灯妆点得亮如白昼,光华璀璨似星汉天河。歌舞百戏鳞鳞相切[1],乐声嘈嘈十里可闻。人流如织涌动,欢声笑语不绝如缕。 商珞扮上男装,双手推着秽污车[2],逆着黑潮一般的人流走向城门。 大齐所有节日中,属元宵最为盛大隆重,上京作为国都,更是上至天子下至庶民全城欢庆,秽污之物比往常多了十倍不止,是以守卫并未多加严查便直接放行了。 商珞埋头推着秽污车行进数里,直到四下不见人烟,方打开秽污桶盖。 “出来罢,徐先生。” 那日陆棠舟发病误杀晚娘动静闹得太大,终究没逃过裴时煦的耳目,由此得知晚娘与徐清鹤之间的私情。 裴时煦担心徐清鹤将他私豢间客之事泄露出去,令微雨阁上下全力追杀徐清鹤。 商珞护送徐清鹤出城的计划也由此一拖再拖,好不容易才趁着元宵守备松懈之机将人运出来。 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响,秽污桶里缓慢冒出个人影来,凌乱不堪的鬓发掩住他清秀的眉目,一袭青衫松松垮垮套在身上,看上去狼狈而又憔悴。 徐清鹤默然不语,双手攀着秽污桶的边缘,削瘦微倾的身躯摇摇晃晃,仿佛下一刻便要倒下。 自得知晚娘死讯后,徐清鹤终日意志消沉,油米不进,是以即便是翻身这样简单的动作,于他而言也显得格外吃力。 商珞心下叹息,上前搀着徐清鹤下了车。 徐清鹤一双深陷的眼窝在月光的映照下泛出幽幽冷光,愤恨与幽怨在眼波中汹涌澎湃,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商珞。 “我要杀了你!” 忽地,徐清鹤低喝一声,紧接着寒光闪动,徐清鹤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匕首,直直朝商珞刺来。 商珞并不闪避,面上甚至没有因此掀起半点波澜,可刀尖自个儿却在距离商珞心口半寸时猝然定格。 商珞缓缓抬眸,目光坦荡:“你既要杀我,动手便是。”倒也不是因为她当真无所畏惧,而是因为她清楚,徐清鹤下不去这个手。 徐清鹤拿刀的手颤动得越发厉害,却始终不曾往前半分。 商珞见状轻笑了笑,握住徐清鹤的手,将那刀尖一点一点往自己心脏处逼近。徐清鹤大惊之下,猛地将手缩回,推搡间“咣”地一声响,匕首跌落在地,终止了这场闹剧。 徐清鹤失去支柱一般瘫跪在地,愤恨地用双拳不停捶打着地面,失声涕泣。 他当然知道,此事不能全怪商珞,可如今他却只能通过欺负一个女子泄心头之愤,这样无能的自己,他前所未有地憎恶。 “我要替她报仇……” 良久,徐清鹤血红着一双眼,沉闷嘶哑的语音似野兽的低哮。 “仇恨能成为你活下去的动力,这很好,但徐先生,这世上做任何事都是需要本钱的,报仇亦不例外。不知徐先生你,现在有何本钱?” 商珞语气依旧不咸不淡,可这种超乎年纪的冷静落在徐清鹤耳中却近乎残酷。 “论财,你年过而立,却身无长物;论权,十六年过去,你仍只是一介举人。在一块板砖掉下来能砸死好几个权贵的上京城,你拿什么跟他一个王爷斗?” “哦,我差点忘了,你还有一条命,不过恕我直言,你现在自身都难保,你这条命,还不及人家一根手指头硬。” 商珞言辞犀利,每一句话就如同刀子一般,割得徐清鹤无地自容,可偏偏每一句他都无从辩驳。 “徐先生,我若是你,便会先去乡下避避风头,待到两年之后他将此事忘得大差不差了,再出来参加春闱,如若一举高中,他便是想动也动不了你;如若不然,你才名在外,寻个靠山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到那时你再谈报仇也不迟。” 商珞说着,从怀里掏出一袋银钱,扔到徐清鹤面前:“当然,你若是还想来找我索命,只要你有这个本事,我商珞随时奉陪。” 说完这句话,商珞便不再多看徐清鹤一眼,转过身去,足尖轻点地面,几个跳跃之后,纤瘦的身影迅速淹没在夜色中。 ****** 回到城中,商珞寻了个偏僻去处,将一身粗布衣裳换下。 月牙白缠枝纹古香缎罗裙勾勒出少女曼妙起伏的身躯,远看像一株凝露含苞的白梨。 这阵子在相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将养下来,商珞早已不似先前那般面黄肌瘦,气色大好不少,整张脸看上去就像去了壳的鸡蛋,即便粉黛未施,亦别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清丽之美。 虽临近亥时,可上京城中依旧热闹非凡,人流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商珞不喜欢凑热闹,便尽量捡着僻静的道走。 可人少的地方,麻烦一样也不少。 此时此刻,便有几个登徒子堵住了她的去路。 “小娘子,你这孤身一人,是要去往何处去哪?” 眼见四下并无熟人,商珞也懒得装了,面无表情地翻了翻眼皮子:“与你何干?” 说着便要继续往前走,可前方早就围出一堵人墙,商珞往哪走,那几个登徒子便往哪堵。 “哟,小娘子瞧着水灵,性子倒是火爆。” 为首那人展开折扇,一双眼睛眯得只剩两条缝,渗出猥琐的光,笑得不怀好意:“不过本少爷就好这口!” “小娘子,你可知我们家郎君是何身份?” 商珞不耐:“我应当知道?” 话虽如此,商珞观为首那人一身行头价值不 8. 第 8 章 《商寒》全本免费阅读 “霜叶,我不是早就告诫过你,怎么,这才过了几日,便要背主了?” 陆棠舟语声玉石相击一般清越,微微上挑的眉眼本应含着笑意,却无端令周遭的空气都冷凝几分。 商珞心中暗道不妙,方才只光顾着和崔缙这厮周旋,并不曾留心周遭,也不知陆棠舟究竟瞧见多少。 那崔缙眼见有人横插一脚,登时大感不悦:“你又是何人?识相点的话就赶紧给我滚开!莫要坏了小爷我的好事!” “少爷,你可算来了!” 商珞大脑飞速运转,趁崔缙一行人不备,立时奔到陆棠舟身边。 少女羽睫轻颤,眼尾瞬间便泛起了红。 “少爷,您要是再不来,小人……小人就要被这帮登徒子给……” 少女哽咽出声,微弱而颤抖的气音带着一种风中摇曳的破碎感,叫人听了便心生怜惜。 崔缙不想这小娘子看着人畜无害,变起脸来竟比翻书还快,当即恼羞成怒。 “好你个小|贱|妇,分明是你上赶着投怀送抱,现在倒成了小爷我逼良为娼,今儿小爷要是不好好收拾收拾你,小爷这个崔字便倒过来写!” 说着扬起手便即冲上前来。 商珞惊呼一声,立时瑟缩在陆棠舟宽大的鹤氅之后,那巴掌眼见就要落下来—— 忽地,只听见“咔嚓”一声脆响,崔缙凄厉的惨叫响彻长街。 商珞错愕抬目,只见陆棠舟不知何时伸出手来,此刻正死死扣着崔缙手腕,崔缙的手绵软无力地垂落着,显然已经脱臼。 陆棠舟骤然松开手,崔缙重心不稳,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崔缙自小便是横着走的主儿,何曾这般被当众打脸过?一边吃痛,一边捂着手腕怒不可遏:“好你个刁民!可知小爷我是何人?可知小爷我爹又是何人?” 崔缙一个眼神示意,身后那几个小厮当即冲上前来,将陆棠舟团团围住。 一些好事之人眼见有热闹可瞧,也纷纷聚集过来,并不宽阔的街道一时间被围得水泄不通。 “那你可知我们家少爷是何人?又可知我们家老爷是何人?” 眼见事态越发不可收拾,商珞赶忙跳出来。 这些时日商珞隐约也从相府的老人嘴里探听到,陆棠舟一旦遇到伤害,便会在刺激之下神志尽丧,无差别伤人,气力之大非一等高手不能制。 真要动起手来,激得陆棠舟病发,可就大事不妙了。 四下无人倒也罢了,如今这众目睽睽之下,一旦闹出什么乱子,真真覆水难收了。 “告诉你们,我们家老爷乃是当今丞相陆秉谦,大庭广众的,你们休要乱来!” 商珞音量不大,却引得崔缙一行人面面相觑。 如果他爹是陆秉谦,那他不就是…… 陆棠舟!活罗刹! 崔缙神色微变,心下登时生出几分惧意,可就这般落荒而逃,面子上终究挂不住,索性杵在原地,一时间气氛僵持不下。 “还不快滚。” 陆棠舟眸色晦暗,显然耐心耗尽。 崔缙身旁一年长些的小厮见状,附在他身侧耳语数句,崔缙听罢沉默片刻,深深地看了陆棠舟一眼,而后点了点头,在小厮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姓陆的,你给小爷我等着!” 眼见崔缙一行人离去,原先预备看热闹的人也纷纷散去。 商珞刚松下一口气,便听见陆棠舟清冽的声音冷不防响起。 “霜叶,我竟不知,你变脸的本事,这般出神入化。” 少年眸色幽深融入夜色,此刻一瞬不瞬凝视着她,仿佛要透进她的心底。 商珞心中叫苦不迭,这陆棠舟一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的偏在今日上赶着出门,自己还偏巧叫他撞上。 “少爷,您这么说,可当真是误会小人了。” 商珞心念一转,眼眶便即泛起了红,她抬眸迎上陆棠舟审视的视线,这种关头,越是坦荡,越能消解怀疑。 “当时的情形您是没瞧见……他们那么多人围着小人一人,小人若是当众反抗,只怕现在早就……” “小人……小人实在是别无他法了,只能假意顺从,原想着趁他们不备寻机逃脱,好在遇见了碰见少爷您……” 商珞语气委屈,怯弱的嗓音丝丝缕缕渗入哭腔,双肩微微颤抖,像一朵风吹雨打下摇摇欲坠的小白花。 双飞楼里的姑娘同客人赔罪时都爱用这一招,商珞不知道陆棠舟吃不吃这一套,可事到如今也只能一试。 “是吗?”陆棠舟仍是将信将疑,不过那审视的目光却已是松动了几分,“我瞧着你方才倒是颇如鱼得水。” “少爷,您不是前些时日还教导小人说什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小人若是不演得像些,如何能骗过他们?” 商珞真诚道:“且不说少爷您对小人有救命提点之恩,小人又不曾患眼疾,少爷您是下了凡的神仙,那崔缙就是成了精的耗子,好端端的,小人为何要想不开弃您从他?” 一番漂亮话说得陆棠舟忍不住低笑,鼻息蹦出一声短促的气音,又克制地收敛住:“我竟不知,你这般牙尖嘴利。” “少爷您这么说可就折煞小人了,小人白丁一个,大字不识,如何当得起“牙尖嘴利”四个字?都是少爷这些时日以来教导有方。” 商珞觉得,陆棠舟再这样下去,自己迟早招架不住,见他已无追究之意,顺势岔开话题:“不过少爷,您怎会想着今日出门呀?” “怎么?我不能出门?”陆棠舟反问道。 “倒也不是,小人只是觉得,少爷不像是喜欢凑热闹的人。” “你爹还是没回家?”陆棠舟显然并不想让人知道他独自一人出门的原因,亦将话题岔开。 商珞摇了摇头,怅然道:“或许他是回老家躲债去了罢,不过我已经同邻里说好了,若是我爹回来,便代我知会他一声。” 陆棠舟颔首,点到即止。 “走罢,去揽月楼。” 这“揽月楼”三字听得商珞莫名心虚,脑海里下意识滚过她同崔缙提揽月楼时的情景。 她记得当时陆棠舟并不在场,否则,以他的性情那时便出声了。 巧合,定是巧合。 ****** 揽月楼是上京城中最大的酒楼,依洛水而建,客似云来,平日至少提前一个月方能订到一桌酒席,元宵这等节日更不必说,若是没个身家背景,根本订不到席位。 令商珞感到惊奇的是,掌柜的似是与 9. 第 9 章 《商寒》全本免费阅读 二人从揽月楼出来后,因子时已过,人流逐渐散去,但洛水河畔的灯谜墙依旧人头攒动。 所谓灯谜墙,便是城中百姓将做好的花灯附上灯谜悬挂其上,同时将谜底交与游旅司[1]的小吏,对花灯感兴趣者皆可猜谜,由小吏核对谜底无误后即可得到花灯。 此时灯墙上绝大部分花灯都已被领走,惟余一盏花灯如孤星高悬。 此灯以紫檀木为骨架,四面嵌上琉璃,分别以工笔绘梅、兰、竹、菊,可谓精致至极,莫说民间,便是宫中也难得一见。 自然,灯谜也出得及其刁钻。商珞眼尖,瞧见是一道算术题:壹佰贰拾叁万肆仟伍佰六拾柒乘以柒佰陆拾伍万肆仟叁佰贰拾壹,其值几何? 此题并无速算之法,求解只能靠硬算。是以不少人拿着算盘在底下围城一团,噼里啪啦的声响隔着一条街商珞都能听见。 见陆棠舟望着花灯出神,商珞不由好奇:“少爷,您也对这花灯感兴趣?” 陆棠舟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娘喜欢。” 话一出口,陆棠舟自知失言,眸光倏而转冷,仿佛那一闪而过的伤怀,只是商珞的错觉:“走罢。” 但这样的机会商珞又怎会放过? “少爷,你且等小人片刻。” 少女扬唇一笑,也不等陆棠舟反应,转眼便没入人海中。 “玖万肆仟肆佰玖拾柒亿七千两百壹拾壹万肆仟零柒。” 花灯下众人仍在议论不休,算珠相碰的声音不绝如缕,一道清朗的女声兀地响起,音量不大却吐字清晰,令在场所有人不由自主停下了动作。 众人循着声源望去,见说话之人不过是一十四、五岁的白衣少女,看打扮似是哪户大户人家的丫鬟,眼中流露的与生俱来的自信却又与她这身份极不相称。 “小娘子,好端端的你这瞎凑什么热闹,” 有人不悦,“我这刚算到一半,便叫你扰了思路。” 此言一出,众人随即附和。 “小娘子你懂算术吗?怕是连算盘都没摸过吧?不懂就不要瞎猜。” “快些走罢,莫要扰了我们计算。” “.……” 商珞微微一笑,并不理会这些议论,缓步走到小吏面前,像一只白鹤,出尘独立。 “这位官人,还劳你核验一下,答案无误与否。” 那小吏愣了片刻,展开写有答案的字条,来回核对了许久,最后不可置信地看了商珞一眼,将花灯取下。 迎着众人或羡艳或嫉妒的目光,商珞提着花灯走到陆棠舟面前。 “少爷,给你。” 少女眉眼弯弯似两道月牙,眸光流露出些许狡黠。 陆棠舟亦有些不敢相信:“你还会算术?” 商珞掩嘴轻笑:“少爷你可太高看小人了,小人哪有这等神通?不过是在少爷你给的书里凑巧见过,又凑巧记得答案罢了。” 陆棠舟低首凝视花灯半晌,俊朗的眉目逐渐舒展开来:“霜叶,多谢你。” “不过这种小娘子才喜欢的东西,我留着也是无用,你便自己收着吧。” 说完转身向前走去。 商珞愣在原地,眼见那背影渐渐远了,赶忙小跑着跟上。 唇角溢出挫败地叹息,这人总是不按常理出牌,想要拿下着实还得费再一番功夫。 ****** 穿过闹市区,灯火渐歇,四下逐渐沉寂下来。 狭长的街道除了二人细碎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一丝多余的声响。 这安静,委实是有些过了头。 商珞眉心微蹙,警觉地环视起四周。 杀手的直觉告诉她,这条街上有埋伏,并且人数不少。 陆棠舟显然也察觉出不对劲来,脚步微顿,正欲调头,可为时已晚。 冷风沙沙刮过,琉璃花灯里的烛火骤然熄灭,藏匿屋檐后的数道身影飞掠而出,交汇出一张巨大的黑网,由远及近将二人重重包围。 “姓陆的。” 商陆二人不约而同循声望去,黑影围成的人墙自动启开一道缝隙,崔缙的身影赫然眼前。 崔缙自幼父兄纵着,旁人捧着,从来只有他给别人下脸子的份,何曾大庭广众之下这般难堪过?本想当场便出了这口恶气,可经身边小厮一番劝慰,总算冷静几分。 一来当街寻衅滋事落人口实,叫父兄知晓免不了一顿训斥;二来就凭他们一行人这三脚猫的工夫,动手不仅讨不到好去不说,还极有可能叫这活罗刹发起疯来索了命去。 主仆几人合计一番后决定兵分两路,一路从府上调派些高手,另一路则暗中监视汇报行踪,如此守株待兔了半宿,总算是逮到这么个机会。 崔缙捂住缠着绷带的手腕缓步走来,目光阴狠得像是淬了毒。 “你该不会以为你爹当了宰相,你们陆家就可以同世家平起平坐了罢?才这般不识尊卑,在小爷我面前耍横。” 崔缙边睨着陆棠舟边来回踱着步,唇角勾出轻蔑的冷笑:“你们陆家往上数三代不过是个泥瓦匠,而我们崔氏百年勋贵,钟鸣鼎食,莫说是你,便是你爹,给小爷我提鞋都不配。” 这话既露骨又难听,饶是陆棠舟教养再好,此刻也蹦不住面色,双手紧攥成拳,乌沉沉的眸子一瞬不瞬锁死着崔缙,眸光之锋锐,似可割裂空气。 崔缙心头登时打了个寒战,不着痕迹往后倒退一大步,嘴上犹自逞强:“今日小爷我便大发慈悲,好好教教你规矩!” 语毕抬起手来,紧接着寒光闪过,“哗啦”一声脆响,商珞手中的琉璃花灯被暗器击中,指甲盖大的碎渣铺满地面,映出粼粼月光。 商珞忽觉左臂一紧,回过神时她已被陆棠舟拽在身后。 商珞原思忖陆棠舟出身书香之家,必然不会武功,想要破局便只能激他发病,可接下来发生的情形却令她大为震惊。 陆棠舟一面护着她左躲右避,一面赤手空拳应对攻击,动作干净利落,招式行云流水,在数十黑衣人的围攻下竟然丝毫不落下风。 显然,没个十年八载,根本练不出此等武功,只是商珞一时也分辨不出,这功夫究竟出自何门何派。 可惜陆棠舟一招一式板正有余,变通不足,明显不曾经历实战;相比之下黑衣人动作虽然并不花哨,却是招招快狠稳准,直击命门。没过多久陆棠舟便有些防守不住。 眼见黑衣人的长刀便要落下来—— “啊——” 商珞惊恐尖叫,同时缩在袖中的手腕暗暗运劲,不动声色借着陆棠舟的掩护发出数枚毒针。 黑衣人应声倒地。余下众人环顾四周,见出手之人并不曾现身,在崔缙的命令下又重新开始进攻。 黑衣人攻势狠厉猛烈,显然直奔陆棠舟性命而来。商珞原以为此等危急关头陆棠舟必然病发,如此或许还有几分 10. 第 10 章 《商寒》全本免费阅读 陆棠舟三下五除二解决完周遭几个黑衣人,便直奔崔缙而来。 原先押着商珞的两个黑衣人见状,赶忙上前护主。 可不过瞬息之间,白光一晃,陆棠舟已然移到崔缙跟前抓住他一臂,速度之匪夷所思,莫说黑衣人反应不及,便是商珞见了,亦疑心自己眼花。 “啊——” 陆棠舟修长的指节捏泥一般轻轻一动,臂骨碎裂之声“咯咯”响起,崔缙脸色登时惨白如纸,惨叫之声响彻长夜。 可这显然不足以满足陆棠舟。 陆棠舟抬起手臂,直朝崔缙脖颈袭去,崔缙躲闪不及,眼见那弯曲成铁钳的索命之手无限逼近—— 霎时间,崔缙只觉魂飞天外,惊恐得连声也叫不出来,下意识闭上双眼。 可不知为何,半盏茶的功夫过去,除了颈间有些凉意,预想中的窒息感并未降临。 崔缙颤颤巍巍抬起眼皮,将下巴往回缩,只见陆棠舟的手定格在离他脖颈半指之宽处。 视线下移,原来竟是那娇滴滴的小娘子不知何时扣住了陆棠舟的腰,阻止了他进一步的动作。 崔缙两腿一软,烂泥一般瘫倒在地。 “不想死的话,还不快滚!” 商珞见状,吃力地冲着崔缙等人低吼出一句。陆棠舟此刻全身仿佛有使不完的蛮力,哪怕是她也支撑不了多久。 崔缙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在黑衣人的护送下仓皇逃离现场。 商珞其实恨不得把崔缙这厮剥皮抽筋,可今日崔陆二人当街争执众人亲眼所见,崔缙若真出了什么事,陆棠舟必定逃不了干系。 世道便是这般不公,崔缙若杀了陆棠舟,皇帝忌惮崔氏势力未必会处置崔缙;可若是陆棠舟杀了崔缙,皇帝会为了给崔氏一个交代,轻则以命抵命,重则家族连坐。 放在以往,她根本不会这般瞻前顾后。 可这回她不想欠陆棠舟。 眼见崔缙一行人走远,陆棠舟发力去追,商珞再也支撑不住,叫陆棠舟猛地一扭腰甩飞在地。 商珞撑着爬起身来,手腕倏地向上翻起,数枚麻醉针箭矢一般自指缝飞出。 细如牛毛的银针没入陆棠舟颈部,陆棠舟应声倒地。 商珞如释重负地粗喘出几口气。 相府地牢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感觉,商珞至今也忘不掉。为免重蹈覆辙,她特意花重金去黑市购置大量麻药,淬进银针随身携带,如今竟果真派上了用场。 ****** 崔缙折了一条臂膀,崔家人自然不会善罢甘休,第二日便风风火火跑到相府,讨要一个说法。 陆秉谦于是客客气气地领着崔家人进了陆棠舟的住处。 崔家人见到陆棠舟全身上下鱼鳞一般的伤,这才知崔缙前一日究竟干了些什么混账事。 崔缙的父兄虽然也同崔缙一般,打心眼里瞧不起陆秉谦出身寒门,可到底明些事理,知道此事是崔缙有错在先,又顾虑近年皇帝有意削弱世家势力,陆秉谦正深得皇帝重用,不好轻易得罪,当即赔礼道歉。 而陆秉谦这边,一则考虑到陆棠舟虽然受伤,但都是些皮肉之伤,并不曾伤及筋骨,休养几日便无大碍; 二则陆棠舟赴任在即,此时若传出他当街发病,皇帝难免忧心陆棠舟此病有碍办差,收回任命或改任闲职,他陆秉谦在朝堂便会失去一个助力。 大齐的荫官一般都是闲职,陆棠舟此次能被授予实职,虽说是乘了皇帝彻查缩绳隐田的东风,但终究来之不易,决不能因小失大。 于是陆秉谦顺坡下驴,亦就陆棠舟“误伤”崔缙回礼致歉,崔陆两家就此私下达成和解。 ****** 陆棠舟家中调养半个月后,便踏上西京赴任的路途。 一路车马颠簸自不必说,陆棠舟自幼锦衣玉食,又兼多年不曾踏出上京城半步,多少有些水土不服,终日马车上闭目养神;而商珞风餐露宿惯了,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便趁着这空闲,捧起一本《阳明算经》研读起来。 不需要执行任务的时候,商珞不是练功,便是研习算学。 而她之所以会研习算学,说来还要归功于裴时煦。 裴时煦的许多私账都是交由商蕊打理,商蕊有时忙不过来,又不欲假手他人分权,便会叫她帮着搭把手。 在帮商蕊算账的过程中,商珞发现,仅凭双飞楼的营收和裴时煦的俸禄,根本不足以支持双飞楼和微雨阁的正常运转,更遑论还要收买打点朝中官员。 显然,裴时煦必定还有更大的买卖作为支撑。 为此商珞曾试探过商蕊,可从结果来看,商蕊似乎并不知情。 连商蕊都要瞒着,显而易见,这背后的勾当一旦公之于众,足够裴时煦万劫不复。 人会说谎,数却不会虚饰。如果她能在这些账本中,寻得裴时煦行不法之事的证据,或许,世上便不会再有双飞楼和微雨阁,而她也不必再为裴时煦驱使。 这个想法在心里生了根,便如野草般不可遏制地疯长。 可惜,绝大部分账本她只负责算账核账,并不经手簿记,而许多流水大的进出项经过粉饰后她亦无法探知具体来源,由是寒来暑往三载过去,始终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收获,那大概是因此练就了一身炉火纯青的速算本事。 旁人需要打半天算盘才能算出来的结果,她眼珠子只消一转,答案便会立时印在脑子里。 说回《阳明算经》此书,她在市面上苦寻许久不得,不想竟意外在陆棠舟吃了灰的书箱底发现。 商珞指腹轻抚着有些破损的书皮,默然喟叹,想想也是,算学在当世属杂学,于科举并无助益,是以此书的珍稀性,这些满脑子之乎者也的读书人大抵永远不会明白。 《阳明算经》的作者是前朝一位商人,是以书里边大量算例都与记账有关,对她探查数与数之间的关联大有裨益。 账本里许多流水大项与西京密不可分, 11. 第 11 章 《商寒》全本免费阅读 商珞眸光微凝,陷入沉思。 且不说陆棠舟前脚刚踏进西京城门,后脚这消息便不胫而走,便说人群的撤离,如若当真是由恐慌引起,以主街上人流的密集程度,忙乱中难免发生踩踏落单等意外,绝不可能如此有序。 显而易见,这一幕是有人提早策划好的。 而能够做到号令一城百姓的,除了皇帝,便只有西京这些世家了。 这是西京所有世家联合起来给陆棠舟的下马威,是世族对寒族亘古不变的排挤与孤立。 商珞能想到的,陆棠舟显然也想到了。 唇角勾出冰冷而又略带讥讽的笑意,陆棠舟淡声吩咐外头见此情景有些手足无措的车夫:“不必理会,继续走罢。” 车夫应了声“是”,驾着马车继续向前。 车轮不紧不慢碾过青石板,初春带着料峭寒意的风掀开车帘,百年风雨沉淀下的珠帘翠幕烟柳画桥一览无遗,连静谧也别有一番厚重感。 “吁——” 忽地,马车急停。 商珞正思忖如何与微雨阁西京分部取得联络,反应不及,猛地撞入一个怀抱。 扑面而来的冷冽松香钻入鼻腔。 微雨阁的杀手九成以上皆为男子,商珞从小跟着男人一起吃,一起住,一起训练,早就习惯了和男人的肢体触碰。可此刻,不知是不是这香味太过独特,商珞只觉耳尖莫名发烫,几乎要烧起来。 商珞几乎是下意识地推开陆棠舟。 猝不及防对上陆棠舟略微错愕的视线,商珞方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激烈。 “少爷……我……对不住……”商珞故作难为情地垂下头。 陆棠舟只当女儿家害羞,干咳一声缓解骤然的尴尬:“无妨。” 抬手拨开车帘,原来是一中年男子挡住了去路。 虽已入春,男人却穿得比隆冬时节还要厚实,看上去像一个滑稽的大粽子,额间渗着细细密密的汗珠。 男人步伐左摇右晃,胸脯前倾头颅后仰,小麦色的粗壮脖颈由是成为他全身上下的焦点所在。 男人脖颈上隐约可见两道交叠的红色掌印,本来十分浅淡,随着他不听使唤一般离马车越来越近的步伐,这印记逐渐清晰,到最后隐隐透紫。 从旁者的角度观之,便是马车里探出来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男人的脖颈后往前牵引。 男人的手背因对抗这无形之力青筋暴起,面色因痛苦狰狞异常,拼尽全力嘶声从喉咙缝里溢出几个字:“活……活罗刹……当街……杀……杀人了……” 若说围观的百姓原先还只是演戏,此刻则演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恐慌。静谧的街道一时间骚动喧哗声四起。 相比之下,马车内众矢之的陆棠舟,显得分外冷静。 陆棠舟唇角不屑微勾,平静无澜的眼波晃过一圈玩味的涟漪,仿佛看了一出荒诞无比的闹剧。 “初一,初二。” 陆棠舟沉声吩咐道。 两道黑影闪电一般从天而降。 陆棠舟元宵与崔缙的争端虽然大事化小,却令陆秉谦心有余悸,唯恐陆棠舟孤身一人在西京发生类似意外,做主给陆棠舟配了数名暗卫,编号从初一排到十五。 这一回陆棠舟没有再推拒。 “把他嘴里的东西取出来,千万别让他死了。” 此言一出,男人登时慌了神,可惜已经太迟,嘴巴还没来得及闭上便被初一捏住下巴,初二立时伸出两指探进嘴里,不多时摸出一个牙齿大小的肠皮囊袋。 “若陆某所料不错,阁下应是事先将手浸泡在红鸢花汁中,而后将掌印印于脖颈,红鸢花汁遇碱变红,人的汗液里面含碱,是故阁下刻意如此穿着增加排汗,待到汗液充足,脖子上的掌印开始显现,阁下便跑到陆某面前,当着众人的面上演这么一出戏码。” 男人鼻息溢出一丝轻哼,丝毫不见被拆穿的迫窘。 眸中的愤恨和不甘,却已成为最好的佐证。 商珞倒是瞧出来男人嘴里藏了东西,想以死栽赃陆棠舟,只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掌印之谜,竟被陆棠舟轻轻巧巧解开,心里多少有些挫败。 身为杀手,平日少不得要用毒用药,商珞不敢说精通,可也自认知之甚广,这红鸢花汁她闻所未闻,陆棠舟却能娓娓道来,显然精于此道。 商珞不禁回忆起陆棠舟的书房,除却书架另置一满满当当的药架,虽不经常碰,可也足以说明,书和药在他心中占据同等重要的地位。 该死。商珞懊恼,她竟然忽略这么重要的细节。 “且不说红鸢花汁产自南疆,寻常百姓家根本不可能拥有,胆敢光天化日诽谤朝廷命官,恫吓百姓,也绝非一介布衣凭胆量便可为,背后必定有人授意。” 陆棠舟掀了掀眼皮子,淡道:“送去皇城司罢,叫他们好好审审。” 听到“皇城司”三字,男人瞳孔骤缩,在初一初二的钳制下惊恐地挣扎起来。 有道是宁入阎罗殿,不进皇城司。西京皇城司的名声虽不比上京响亮,可是这刑讯逼供的手段却绝不会打折扣。 这一番话中带话,杀鸡儆猴,不可谓不高。 久违的寒凉爬上脊背,此时此刻,商珞彻底意识到一个事实,那便是对于陆棠舟,自己一直以来都过于轻敌大意。 她的对手,远比她想象中还要可怕。 “大人救命!” 马车正准备继续启程,一股熏天的臭味猝不及防钻入鼻腔。 饶是商珞自幼生存在及其恶劣的环境,早就练就一副异于常人的耐受力,此刻也禁不住捂紧口鼻。 抬眼望去,这回拦在前边的是一对中年夫妇,看年岁不过四五十上下,头发却已花白,衣衫褴褛满身脏污,说话带着浓重的乡音: “小陆大人,俺们夫妇是西京城下松年县杏花村来的,崔家霸占了俺们家的田,抢了俺家的闺女,俺们去衙门告状,谁知那官老爷不由分说打了俺们二十大板,然后扔出衙门……” 也不待陆棠舟开口,男人便竹筒倒豆子似地把事情原委一股脑吐了出来,似乎生怕陆 12. 第 12 章 《商寒》全本免费阅读 陆棠舟口中的田大人,是如今西京户部的二把手,左侍郎田希尧。 严格来说,田希尧也算世家出身,只不过家道中落多年,所以只能凭科举入仕。后来因直言进谏得罪了不少人,便被明迁暗贬到了西京。 “免礼免礼。”田希尧有些尴尬地正了正衣冠,虚扶了陆棠舟一把。 大抵是顾及陆秉谦,田希尧对陆秉谦态度还算客气,并不摆长官的架子。 陆棠舟躬身,双手将敕牒和告身举过头顶:“此乃下官敕牒及告身,还望田大人核验。” 田希尧正色清咳了两声,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探向前,可动作刚进行到一半,又触电似的缩了回去。 “小陆大人见谅,” 田希尧干笑了两声,意图缓解尴尬:“老夫年事已高,患有心疾,实在是,力不从心。” 其实按照规矩,这仪式本该由尚书蔡擎主持,可蔡擎这厮不知从何处提前听到风声,几日前便称病不出,等他得知消息时,这苦差事已然落到他头上。 田希尧读了几十年圣贤书,本对这些怪力乱神之说嗤之以鼻,可崔缙那一副躺在床上如濒死之鱼的模样,实在由不得他不信。 要知道,崔家的护卫,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能轻轻松松越过诸多高手伤到崔缙的,不是武功极高,便真的是鬼神附体。 陆棠舟并不接话,只把身子躬得更低了些,言下之意,田希尧若不肯从他手里接过文书,他便不会起来。 也不能怪陆棠舟强硬。就任之礼不全,他这个户部郎中便是名不正言不顺,日后想要在西京立足只怕难上加难。 双方皆不肯让步,场面一度僵持。 “不知田大人身患心疾,是我等思虑不周,” 商珞盈盈浅笑,福了福身,“这文书不若由小人代为转呈,大人以为如何?” “这……” 田希尧捋了捋有些花白的胡须,面露犹疑。 一来于礼不合,二来他若接了这文书,某种程度上等同于站队陆棠舟,西京这些世家可不会放过他。 尤其是一向看中脸面的崔家,为了叫他配合,甚至不惜曝光崔缙受伤的家丑。 “躲在后面的诸位,也都出来罢。” 商珞环顾四周:“我一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弱女子尚且不俱,诸位堂堂七尺男儿,反倒同过街老鼠一般躲躲藏藏,传出去倒也不怕叫人笑话。” 男人都好脸面,被商珞这么一刺,已有人忍不住跳出来,指着商珞的鼻子大喝:“放肆!衙门之内,岂容你一介女流喧哗?” “容与不容,我今日都喧哗了,无非也就挨两顿板子的事,你们要打便打。” 商珞冷冷打落指向她鼻子的脏手。从来只有她恐吓别人的份,还轮不到别人来恐吓她。 “可是诸位就不一样了。” “我们家大人哪怕有千般不是,到底也是圣上亲封的郎中,诸位今日此举,与不给圣上脸面又有何异?敢问质疑圣裁,诸位又该当何罪?” “你、你个臭娘们,休要往我等头顶上扣帽子!”那人登时气结,气焰瞬间消去一半。 田希尧是个明白人,他知道商珞这话表面是说与所有人听,实际是单说与他一人听的。 凝眉权衡一番,田希尧深深地看了商珞一眼。 “罢了,便依这位姑娘所言。” 田希尧袖袍一拂:“都出来罢,躲着成何体统。” 长官发话,底下的人自然不敢不从,陆陆续续站出来依品秩高低站定,在田希尧的主持下行完“祭仪门”,“训导”,“坐堂”,“参见”之礼,陆棠舟这个新官便算正式上任了。 ****** 第二日一早陆棠舟交接完差事,便依约前往那对老夫妇暂居的客栈。 一路上行人见到陆棠舟纷纷避让,所经之处街道必空无一人。 要知道,陆棠舟前一日入城时并不曾露面,整个西京见过陆棠舟样貌的,除了户部衙门那些人,便是崔家。 背后是谁的手笔,不言而喻。 陆棠舟一张清俊面容隐露讥诮,微不可察地扯了扯唇角,背起手疾步向前。 月白衣袂飘摇纷飞,望之犹如壁画里天神临凡。 商珞此刻却并没有心思欣赏。她不动声色张望四周,试图搜寻微雨阁留下的记号。 自打陆秉谦给陆棠舟增派了这十数名暗卫,她与微雨阁的通信往来便被迫中断,如今只能通过这种最低效的方式重新建立联络。 按说崔家这么一清场,本应省去她不少功夫,可路已走完大半,仍不见一星半点痕迹。 正此时,一股浓郁绵密的甜香探入鼻腔,商珞鼻尖微动,分辨出这是张记玉露糕的香味。 她的师父,微雨阁现任阁主独孤靖,素喜食此糕点,且按说此物不应当出现在西京,是以商珞不由朝气味来源多看了两眼。 果然,在张记玉露糕招牌的左下角,商珞瞧见一枚极细小的燕子标志,如若不细看,只会以为这是一处污点。 “少爷。” 商珞叫住陆棠舟:“你且等小人片刻。” 也不待陆棠舟回复,商珞径自奔向张记玉露糕的铺子。 眼珠子飞速转动,商珞在一沓牛皮包装纸的底层窥见一角黑白。 将银子放到铺子上,商珞借着包装糕点的功夫,不动声色取出压在包装纸最底层折叠成铜钱大小的字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衣袖。 商珞大摇大摆折回去,双手将摆满糕点的牛皮纸捧到陆棠舟跟前,眉眼弯出两道月牙: “少爷,小人瞧您忙到现在都未食早膳,要不先吃些糕点填填肚子。” “您还不知道吧?这张记玉露糕在上京城可出名了,寻常要排一个时辰的队才能买到一小块,本以为出了上京城便再也见不到了,没成想西京竟然还有分铺,连队不必排,就能买到这许多。” 商珞说着,兴高采烈地掂了两下包装纸:“这糕点外酥里润,口感细腻,吃过一次保准还想吃第二次,少爷您不尝一口,可真是可惜了。” 商珞之所以极力撺掇陆棠舟品尝,其实是自己肚子早就饿得唱空城计,可主子不吃,她一个下人又哪里敢抢在前头先吃。 陆棠舟剑眉微挑:“听起来,这玉露糕你从前尝过?” “以前有人不小心掉到地上,小人捡起来尝过……” 少女迫窘地垂下头,声音越来越低。 陆棠舟默了片刻,挽起袖子,拈起一块玉露糕。 “味道的确不错。” 陆棠舟一直紧锁的眉头舒展些许,仿佛日光破开乌云,叫人移不开眼。 “再去买些来罢。”陆棠舟从钱袋里取出一锭银子,商珞忙不迭应下,当即折回铺子,包下三大包。 可 13. 第 13 章 《商寒》全本免费阅读 丑时三刻,弯月高悬。 西京城上下漆黑一片,犹如陷入沉睡的巨兽。 偶有几盏零星灯火,如孤星一点散出黯淡微光。 其中一处,便是城南的如意茶坊。 眼见夜已过半,客人仍然未至,何掌柜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呵欠,吩咐伙计将“打烊”的木牌挂在店门口。 忽地,疾风刮过,烛火瞬间灭去大半,一道黑影旋风一般卷进店内。 待那黑影站定,何掌柜方看清,来人是一年约十四、五的少女,一双杏目黑白分明,淬着两块亘古不化的寒冰。 “你们店里,可还有霜叶红?”少女冷声开口。 “姑娘,小店已经打烊了。” 何掌柜挂起笑,抬手轻拂袖袍。 “嘭”地一声响,门自动合上。 没有外人,何掌柜也不再装,正了正神色,抱拳向商珞行礼:“商……哦不,红姑娘。” 双飞楼遭重创后,裴时煦痛定思痛,为免重蹈覆辙,给组织内每人定下代号,日后只称代号不称真名;又将双飞楼、微雨阁成员分别按天干、地支各分十二组,每组之内除组长外其余人只知自己直属上下级,各组之间信息互不相通。 商珞回礼:“何……哦不,灰鹰先生。” 商珞和何掌柜几乎在微雨阁建立之初便加入,微雨阁哪怕是一草一木他们都了如指掌。所以某种程度上,裴时煦那些看似严密的条条框框,对于他们这些老人来说等同虚设。 时间紧迫,商珞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陆棠舟明日要去西京治下松年县杏花村微服出访。” “红姑娘的意思,莫不是要我们趁此机会……” 何掌柜说着,化掌为刃,往脖子上一横。 商珞面上浮出一丝不可捉摸的微笑:“你若有本事立此大功,我倒是不反对。” 何掌柜观商珞这副神情,心下登时有些发虚,试探着问道:“那些传言难不成……确有其事?” “你说呢?”商珞似笑非笑。 “好了。” 商珞神色一敛:“杀了一个陆棠舟,后面保不齐还会有赵棠舟钱棠舟孙棠舟,终归治标不治本。我们要做的,难道不是阻止缩绳隐田之事被翻上台面?” 何掌柜连连称是。 其实按照级别,何掌柜比商珞还要高上一级。可商珞母亲是双飞楼管事,又是微雨阁阁主独孤靖的关门弟子,就连名字都是雍王亲赐,这样的身份,说一句话可顶得上他说十句百句。 加之他此番接到命令,一切行动皆听霜叶红调遣,是故对商珞异常恭敬。 “那,”何掌柜问道,“不知红姑娘有何高见?” “清丈土地工程甚巨,不知耗费多少人力物力,真要认认真真量,少说也要一年功夫,可朝廷给的期限只有三个月。” “我听说户部底下的胥吏为了省事,往往提前造好《鱼鳞图册》[1],将部分土地面积按前数上报。” “上头的官员其实心知肚明,但为了年底的绩效考成,也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往年却是如此,”何掌柜叹了口气,“可是这陆棠舟一来,这做法怕是不大行得通了。” “我们要做的,难道不就是保证,这规矩能继续走下去?”商珞悠然一笑。 见何掌柜面露疑惑,商珞抿了口茶,缓缓道:“松年县地势复杂,人烟稀少,山脉丛林甚多,若是不慎迷了路,没个把月只怕出不去。” 经商珞这么一提点,何掌柜登时茅塞顿开:“红姑娘的意思,是趁着陆棠舟下乡察访之机,设法将他困在松年县一段时日,待他回来,新的《鱼鳞图册》只怕已造好大半,木已成舟,他便是有心,也无处下手。” 商珞颔首:“正是。” “可若依红姑娘所言,陆棠舟身手不凡,光凭我们的人手,想要困住他,只怕没那么容易。” “人困不住他,天难道还困不住?”商珞神秘地笑了笑。 “可有松年县地图?” 少女年纪不大,身量娇小,可举手投足,却偏自带着一种叫人心甘情愿臣服的气场。 何掌柜几乎是下意识地,连连点头:“自然是有的。” 待何掌柜将地图在茶桌上铺开,商珞提笔蘸了蘸朱红的颜料,划出一道蜿蜒的曲线:“如若不出意外,陆棠舟明日会走这条官道,我们只需要在他回程的路上,在这里设下埋伏,” 商珞说着,在山谷中间划下一道叉,随后从旁勾出一个箭头。 “如此一来,他便会被引去魔王林。”商珞点了点箭头所指。 何掌柜心头寒意陡生,要知道魔王林瘴气丛生,岔路极多,且常有异兽出没,一旦被困在里头,凶多吉少。 这丫头狠起来,倒是连自己都不放过。 “可还有疑异?” 何掌柜的思绪被少女冷似寒冰的声音刺回神来。 “没、没有。”何掌柜连忙摆手。 “没有疑问,便敲定具体的行动计划罢,我们只有明日这一次机会,决不能有任何差池。” 商讨完诸多细节,商珞潜回陆棠舟的官邸时,天边已现鱼肚白。 从西京到松年县虽修了官道,路面却并不平整,又因松年县近日暴雨频发,道路更是泥泞异常。 一路马车颠簸得剧烈,却丝毫未影响商珞熟睡。 商珞前一日几乎未曾合眼,好不容易才眯了片刻,这睡意又被小腹剧烈的疼痛生生扼杀—— 一股温热的带着血腥气的黏腻液体不受抑制地流出,商珞方惊觉这个月的癸水已至。 每月癸水来时,商珞浑身上下便难受得紧,整个人就像蔫了的白菜,提不起半分劲来。 如果撞上任务,商珞便会服食速效药,此药服用后三个时辰内可与平时无异,可一来副作用太大,二来过于昂贵,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商珞并不会服食。 陆棠舟见商珞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忍不住开口多问了两句。 当着男子的面,这等私密之事终归难以启齿。可商珞想着,陆棠舟早晚都会知道,倒还不如干脆一些,痛快说出来。< 14. 第 14 章 《商寒》全本免费阅读 商珞惨白着一张小脸,双手交叠紧捂住小腹,有气无力道:“少爷见谅,小人眼下……实在是不便行动,不知少爷可容小人歇息片刻?” 少女嗓音细弱如猫吟,秋水双眸透着殷殷哀求,像只奄奄一息的狸猫,任是谁看了都难以拒绝。 陆棠舟见此,便思忖寻一户人家暂歇片刻,只是他脸皮薄,更是不知如何求人,几番欲言又止。 农户们察言观色惯了的,自是瞧出来陆棠舟的心思,正愁不知如何报答陆棠舟愿意替他们请命的恩情,见此情形,纷纷主动提出叫商珞在自己家中歇息。 饮下两大碗热乎的红糖水后,商珞躺在榻上昏昏沉沉阖上双目,耳朵却敏锐地细数着漏壶滴水之声,默默计算时间。 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商珞眼珠子转了转,悠悠醒转过来。 主仆二人向农户谢过后,踏上返程。 马车行进到一半时,忽然停了下来。 “少爷,前边的官道似乎堵住了,”车夫道,“且容小人前去探个究竟。” 陆棠舟颔首:“去罢。” 不一会儿,车夫折回来,汇报情况:“是山上的巨石滚落下来堵住了去路。” 车夫顿了顿,“差役说,这石头没个一两日只怕是挪不掉,叫我们换条道走。” 陆棠舟掀开车帘,只见一块硕大的滚石横亘在泥泞的道路中间,何掌柜等人假扮的差役们站在巨石旁,竟不及那滚石一半高,此刻正商量比划着如何将石头挪走。 松年县去往西京城,只此一条官道。此时摆在面前的便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折回去寻户人家借住两日,却难免误事;从旁边的林子里穿行倒也未为不可,只是此处地势复杂,而他们人生地不熟,容易迷路。 陆棠舟沉吟片刻,问道:“此处离西京还有多脚程?” 车夫想了想,答道:“三十里,若是走官道,一个时辰便能到。” 考虑到距西京已不算远,陆棠舟最终决定穿林而行。 夹杂着潮湿霉味与腐烂恶臭的气息幽幽透过车帘缝深进来,随着马车深入林间,这气味越发浓烈刺鼻。 原本闭目养神的陆棠舟,禁不住皱起眉头。抬眸只见昏暗的树林里灰色浓雾流动,时而凝聚,时而弥散,像无孔不入的幽灵。 时值春日,又是午间,这林子里怎会有如此浓密的瘴气? 陆棠舟沉声命令道:“我们原路返回。” 几乎就在陆棠舟出声的同时,“嗖”地一声轻啸,似是有什么东西破空划过,紧接着车夫喉头溢出一声短促的闷哼,旋即倒地——不知从何处射出一支暗箭,正中车夫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