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梦到西洲》 1. 海潮 《吹梦到西洲》全本免费阅读 “所谓榜下捉婿,只是一种说法,自是两厢情愿,岂有硬捉的道理。” “侍中千金有咏絮之才、倾城之貌,与梁子明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曲江池畔探花宴上,两人以诗相和,一见倾心,何来逼迫之说?” “老夫知道你们曾定下亲事,此事是他对不住你,老夫身为师长,替他向你赔个不是。但子明与你……” 老刺史没把话说下去,只是捋着花白的胡须,皱着眉,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打量着海潮。 海潮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脚。 脚趾甲里嵌着污泥,脚背和脚跟到处是草鞋磨出的伤口,有的结了痂,有的还在流血,血里混着尘灰,脏得看不清皮肉本来的颜色。 这是一双采珠女的脚。 她一下子明白了杜刺史没说出口的话。 梁夜和她不一样,他们不是一路人。 她连大字也不认识一箩筐,更不会和他和诗。 可她还是不信,因为那是梁夜,她在襁褓中就认识的人,与她相依为命七年的人,她以为一辈子不会分开的人。 收到梁夜托人带来的退婚书后,她不甘心也不相信,一连走了三天的路,走到州城,向杜刺史问个分明。 杜刺史是梁夜的恩师,也是他的伯乐,非得他亲口说这事是真的,她才肯信。 所以她走了三天的路,磨穿了三双草鞋,又在州府外面站了一整天,才拦下了杜刺史的车马。 现在,连梁夜最敬重的恩师也这么说,她该死心了。 然而她还是不信。 海潮抬起头,眼睛里像是进了沙子,又干又涩:“梁夜不会的。” 杜刺史叹了口气:“你们多久未见了?子明进京有三年了吧?人是会变的……” 他似有些不忍,停顿许久,方才道:“子明非你良人,小娘子……且看开些罢。若有什么我帮得上的……” 海潮木然地摇了摇头。 杜刺史放下车帷,向舆人道:“继续行路。” 海潮呆呆地站在路中间,车轮辘辘地滚动起来,她方才回过神来,拔腿追上去:“杜使君——” 车马停了下来,老人重又掀开车帷,满脸倦容:“还有何事?” 海潮从衣襟里摸出一个布包,双手捧着:“这是和退婚书一起送来的银子,称过了,总共十四两七钱,这是他的钱,杜刺史见到他时,还给他吧。” 杜刺史不接:“这是子明补偿你的三年衣粮,也算他一点心意,你收着吧。” 海潮执拗地伸着手:“他退回来的几两碎珠子,我收下了。这些银子不是我的,我不要。使君见着他时,还给他吧。” 杜刺史似乎是不想与她纠缠下去,抬了抬手,便有仆人接了过去。 车轮又滚动起来,扬起的尘土扑了海潮满脸。 海潮这时方才发现追车时跑掉了一只鞋,她走过去捡了起来,发现带子断了,这是她最后一双鞋。 她拍了拍上面的灰和干涸的泥土,把鞋揣进包袱里,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回走。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她一口水也没喝,嗓子干得冒烟也不管,在门口呆坐到日落。 漫天云霞变成了绛紫深蓝,海面上吹来的风变冷了。 海潮站起身走进屋里。 她往大锅里舀了水,生了一把火,待水开,取了一把甘储(1)粒蒸上,然后在炉子前坐下,从衣襟里取出梁夜给她的退婚书。 纸是好纸,洁白柔韧,墨是好墨,漆黑油亮,在火光里泛着铜彩。 这样的纸和墨,便是城里富户家的郎君也用不上。 梁夜是真的发达了吧。 她把信笺展开,小心地捋平。 一页纸,几行字,每句不是四个字就是六个字,是梁夜以前说过的那种“骗死李六”的文章。 以前他从来不这么写信的,她认识几个字他心里有数,总是用她认得的字来写信,估摸她不认得的还在旁边配个小画。 而这封信里,有一半的字她都没见过。尽管如此,最后十六个字她是认得的—— “千万永辞,各生欢喜。三年衣粮,便献柔仪。” 她在心里默默翻来覆去地读了几遍,然后把纸揉成一团,扔进了炉膛里。 迈出第一步,后面就容易了。 她一不做二不休,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四尺来长的大藤箱,拖到炉灶前,掀开盖子。 她一个粗枝大叶的人,屋子里乱得没地方插脚,唯独这藤箱井井有条——所有和梁夜有关的东西,她都仔仔细细、整整齐齐地收在里面。 现在她一样样往外掏,就像剖开一只她小心养大的动物的肚子,一样样掏出它的内脏。 先是这半年里新做的里衣和足衣,都是细麻布和细蕉布裁的,她自己舍不得用的好料子。 火舌很快把这些都卷了去。 她有点心疼,费了不少料子和功夫,本来改改小能穿的,可她觉着扎眼,宁可不要了。 和梁夜有关的一切,她都不要了。 他留在这里的旧衣,有大有小,每件都缝补过,洗得稀疏发软,都快烂了。 他在破麻布上练的大字、写在粗藤纸上的诗文。 小时候他给她扎的纸鸢,做的风车,草茎编的蚂蚱,竹篾做的灯笼。 他们一起捡的贝壳和海螺,奇形怪状的大鱼头骨。 还有许多长长短短的蜡烛,是她在富户家做工时捡人家用剩不要的,等有空时融起来,添上烛芯,就和新的一样。 梁夜总在夜里读书,灯油烟大熏眼睛,买不起蜡烛,她便想了这么个法子。 如今他富贵了,再也不愁用不起蜡烛了。 海潮没把蜡烛投进炉膛,一根根点着了,各处摆上,把整个屋子映得亮堂堂的。横竖都要烧掉,她也结结实实享受一回。 最后轮到书信了。 托书不易,他进京三年,总共也就捎来十来封,每封她都读过无数遍,反复展开、抚平又叠起,纸都磨毛了。 她一封接一封地投进炉膛里。 只剩下最后一封,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将信展开。 麻纸中夹了一枝干枯的梅花,在枝头时大约是雪白的,但到她手上时已经变作枯黄。 这是梁夜刚到长安时给她写的信,寥寥几行,她都能倒着背出来,可她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看了一遍。 「正月十五日,夜白:岁月易得,又是一年上元。入京逾旬,诸事纷纭,迄今少定。寓于务本坊景云观,一切安好,惟中夜不闻潮声,难以成眠。 昨夜大风雪,拂晓乃止。晨起见院中白梅盛放,颇可观,想君未尝见此花,折一枝附于书。 今夕佳节,金吾不禁,同窗相约观灯于朱雀门大街,吾畏寒,亦无心游赏,婉言谢之。待君来时,庶可同游。 随书附绵若干,绨布一端,与君絮来年冬衣。春寒料峭,万勿入海。纸短,书不尽怀,伏惟珍重。」 纸尾还画了一枝梅花。真花枯萎了,画出的梅花仍然像刚开出来的一样。 自从收到这封信,海潮就在心里种下了一个模糊的梦。 有一天,她会去长安,会和梁夜一起去看上元夜的灯火。 海潮把信投进火焰里,很快,纸上的梅花也被熏得枯黄,随即化成了黑灰。 这时锅里的甘储蒸熟了,散发淡淡清香,她这才想起自己肚里空空。 她吹温了,扒了两口,却再也吃不下去。 这时炉膛里的东西烧完了。她把剩下的蜡烛也投了进去。 蜡烛很快融成蜡油,烧尽了,火焰低下去,熄灭了。 和她梦到过无数次的,长安上元夜的灯火一样,渐渐地熄灭了。 屋子里一片漆黑。 黑暗像墙一样压过来,海潮透不过气来,心口闷闷的,隐隐作痛,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撕扯,好像要从里面把她的心撕裂了。 她一刻也呆不下去,拖着发麻的双腿,把剩下的甘储拌了点鱼酢,用蕉叶包了,推开门走出屋子,向海边走去。 月亮升起来了,凉浸浸的光洒满海面。 波浪微微起伏,像是睡着的海在轻轻打鼾。 这时候海边没什么人,各家的船都靠在岸上。 潮湿冰凉的海风灌进她身体里,熟悉的咸涩充斥她的肺腑。 她好像又活了过来。 不就是上元灯会么?没有梁夜,她也可以去。 她可以自己去长安,看景云观的梅花,看朱雀门大街的灯火。 从合浦到长安,盘缠大约不少,但她可以慢慢攒。 她是采珠和驾船的好手,她不怕苦,又有一把子力气,慢慢攒,总有攒够的一日。 海潮这样想着,带着几分负气的狠劲,解开拴船的麻绳。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个苍老的声音:“这是海潮?” 海潮听出是沙婆婆的声音,停下手里的活计,转过身叫了声“阿婆”,一边从怀里掏出蕉叶包给她。 沙婆婆接过蕉叶包:“大风要来了。” 海潮抬头看看明净无云的夜空,笑了笑:“哪有风。” 沙婆婆打开蕉叶包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自言自语似地说:“小心啊,大风要来了……” 这老婆婆是村里的孤老,听说年轻时是越地的巫人,会看天象,还会算命,偏偏丈夫和两子一女都死在风浪里。 小女儿死后她就有些疯疯癫癫的,经常逮着出海的人说要刮大风,十次里有九次不准,剩下一次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但是村里人可怜她,东家喂一顿,西家喂一顿,也就将她养活了几十年。 谁也不知道沙婆婆究竟几岁了。 没人把个疯婆婆的话放在心上,可今夜不知道为什么,当老人那双层层眼皮遮盖的浑浊眼睛看向她时,里面有某种东西,让海潮的心突突地跳了两下。 “不怕,起风我就回来。”她说。 2. 梁夜 《吹梦到西洲》全本免费阅读 海潮是被雷声惊醒的。 她猛然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身处一片山林中。 似乎是黄昏,天边闷雷滚滚,时不时惊起暮鸦一片。 风在林间呼号,像是无数鬼怪齐声嚎叫,幽深的林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蛰伏着,涌动着,只等着夜幕彻底降临,就要冲出来噬人。 在她面前是一道石阶,石阶很长,通往林木掩映的半山腰,依稀能看到枝叶间有灯火的光芒。 石阶开始的地方竖着两根木雕华表柱,看着很有些年头了,彩漆斑驳,柱础也有些朽烂了。 柱顶上各雕着一只木鸟,不是常见的凤凰锦鸡,小小的两只,彩漆已剥脱,鸟喙中却各衔着一颗流光溢彩的宝珠,远看仿佛点着两盏灯。 是在做梦么? 海潮狠狠掐了一下胳膊,疼得“嘶”了一声。 不像是做梦。 难道她是死了?难道这是鬼门关? 她摸了摸腰间,万幸采珠刀还在。 正想着,石阶顶上传来铜钟浑厚的声音,像是寺钟,却又和海潮听过的那些不太一样,钟声里蕴含着一种更古老更隐秘的力量。 直觉告诉她,黑夜笼罩群山后,只有那里是安全的。 她往上走去。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渐渐连成雨幕。 石阶少说也有百来级,但两旁树木的枝叶像穹顶一样遮蔽了大部分,海潮拾级而上 ,倒是没淋到多少雨。 顶上是一道山门,穿过山门又有数十级台阶,一座凿开山壁而建的窟庙出现在眼前。 门前立着块石碑,上面刻着两个字,说是字,又有些像图画,弯弯曲曲的,说不出的古怪,海潮从未见过这样的文字。 正想着,身后响起个男人若有所思的声音:“这是鸟篆啊……” 海潮转头一看,发现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子,戴着顶胡帽,身着五彩斑斓的锦衣,活像只锦鸡。 他生得唇红齿白,五官周正,只是不知为何看着不太聪明,用村里老人的话来说,有股子“傻漂亮”。 男子冲她一笑,亮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越发显得憨气:“抱歉,在下这自言自语的毛病又犯了……在下程翰麟,翰墨的翰,麒麟的麟,洛阳人。小娘子可是此间人?” 海潮摇摇头:“我也是外面来的。什么是鸟篆?” 程翰麟道:“鸟篆是一种春秋战国时南方诸国盛行一时的异文,一般只在青铜铭文上能见到……” “这两个是什么字?”海潮问,“你认识么?” “流传下来的鸟篆寥寥无几,在下只是略知一二……这两个字似乎是……”程翰麟仔细辨认着,“西,洲。” “是什么意思?” 程翰麟摇摇头:“殊不可解。天下十五道三百五十八州,倒是有个西州,便是原先的高昌,在西域。 可此处的草木一看便是南方,可谓是风马牛不相及。况且这州字从水,是洲渚的洲,不是州郡的州。” 程翰麟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之色,不过他很快便豁达地笑笑:“雨越下越大了,去里头聊。” 两人进了门,发现这窟庙约有三间房大,高不见顶,石壁上绘着许多彩画,每隔数尺凿出一个窟窿,里面点着长明灯,总有几百盏,把个洞窟映得雪亮。 窟庙里已有三个人,围着个火堆坐着。 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生得清秀端庄,着锦缎衫子石榴裙,腰间系着白如羊脂的玉佩,一看便是大户人家未出阁的小娘子。 另外两个是男子,一个三十来岁,青衫黑帻,方面阔嘴,本是周正的长相,眉眼却生得不好,往下耷拉着,显得窝囊。 剩下一个中年僧人,穿一身又脏又旧看不出颜色的僧袍,生得身形魁梧,五官平平,只鼻梁骨不知怎的断成两截,像一条扭曲丑陋的肉虫子趴在脸上。 僧人跏趺而坐,手把念珠,双目紧闭,听到动静也只是将眼皮撑开一条缝,扫了两人一眼,立刻又阖上,只微微颔首,一副世外高人的作派。 那一眼让海潮有些不舒服,总觉得像是被丛林里的野兽盯上了似的。 青衫男子倒是十分友善:“两位也是误入此间的?外头下大雨了,很冷吧?快过来烤烤火。” 海潮在火堆旁坐下,环顾四周,只见正对洞口的主龛里安着一尊石像,非佛非道,却是个鸟首人身,背生双翼的怪物。 那怪物生着三只眼睛,像人一样穿着衣袍,却像雀鸟一样蹲伏着,双手双脚皆是鸟爪,多看几眼便觉心里发毛。 海潮忙收回目 3. 重逢 《吹梦到西洲》全本免费阅读 海潮从未见过梁夜这么狼狈,他浑身上下只着了件中衣,湿透了,衣摆上尽是泥水,还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迹,走路的样子很怪,似乎伤着了腿脚。 三年未见,他长高了不少,比原先更瘦了,少年人的青涩稚嫩褪去,现出棱角来,越发显得骨秀神清。 即便如此狼狈,身上又是血污又是泥,却莫名不显脏。他从小就是这样,哪怕和村里别的小孩一起在泥里打滚,看起来总是比别人干净三分。 即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他的身形也还是那样挺拔,好像比别人多长了块脊梁骨似的。 衣裳裁短了,肩也窄了——海潮脑海中最先闪过的竟是这样的念头。 随即她想起那些衣裳已经烧了,化成了灰,而眼前的人和她已没有瓜葛了。 她的血一下子冷了下来。 她注意到他的衣带上缀着个鎏金银香囊,精雕细镂,工巧至极,海潮在县令家做工时,曾见县令夫人佩过一只类似的,但远不如这只精巧。 他这样珍重地系在中衣腰带上,多半是那贵人小娘子送的信物吧。 梁夜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涣散的眼眸倏然现出神采:“海潮。” 语气是惯常的熟稔,嗓音却不似三年前清亮,低沉了不少,还有些嘶哑。 他眼中掠过一丝诧异,轻咳了两声:“这是什么地方?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海潮想不通在那封退婚书之后,他怎么还能没事人似地和她说话。 她转过脸去。 青衣男子已回过神来,看看梁夜,又看看海潮:“看来两位认识?” 海潮硬梆梆地道:“我不认识长安来的贵人。” 梁夜眼中尽是茫然:“我何时去过长安?” 海潮冷笑:“你装什么?” 梁夜不解地看了她一会儿,眼中的疑惑像浓雾一样久久不散,他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低下头看自己的左手。 海潮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只手比分别时大了些,筋骨分明,白皙手背微微泛青,像是玉石琢成的。 这三年想必是不用做什么体力活,皮都养细了,海潮心想。 梁夜蹙眉端详了一番,垂下手:“如今是何年何月?” 海潮狐疑地看着他,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青衣男子道:“景和十一年三月,小郎君以为呢?” 梁夜轻轻颔首,道了声“多谢”,却没回答他的问题。 青衣男子又问:“小郎君脸色不太好,可是哪里不适?” 梁夜抬手抚了抚后枕骨,然后看了看掌心。 海潮顺着他目光望去,只见他手上赫然一片鲜红。 她的心头一跳:“你……” 冷不丁对上梁夜的目光,她立即转过头去。 青衣男子关切道:“小郎君怎的受伤了?” 梁夜垂下手:“无妨。方才在林子里不慎踩空,滚落山坡。” 青衣男子道:“难怪小郎君不记得今夕何年,想是磕到了头,一时记不起事也是有的。” 海潮也听说过这种事,村里王二家的三郎,和伙伴嬉闹时叫船橹砸了后脑勺,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好几个月才记起来。 她狐疑地打量着梁夜,疑心他是装的。 但随即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她阿娘说过,三岁看老。 梁夜骨子里是个很傲的人,海潮觉着,他既然能退婚,应是不屑于装模作样的。 青衣男子又道:“看我们,光顾着说话,小郎君衣裳都湿透了,快来火堆边暖和暖和。” 梁夜走到海潮身边,正要坐下,海潮“腾”地站起身,换了个地方。 梁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在原地坐了下来。 坐在他左侧的程翰麟从袖子里取出条雪白的绫绢帕子递过来:“兄台擦擦。” 梁夜道了谢,细细将手上的血水擦净。 程瀚麟又脱下自己外袍,一脸同情地看着他:“兄台是睡梦中突然来到此处的么?连外衫都没穿一件。若兄台不嫌弃,就穿在下的衣裳吧。” 梁夜道:“无妨,不冷。” “兄台脸都冻得青白了,还是披上吧,”程瀚麟似乎对他的冷漠疏离全不介怀,“这地方好生古怪,我们还不知要在此地逗留多久,兄台又受了伤,染上风寒可不好办。” 梁夜这才道了谢,接过来,将衣裳披在肩上。 程翰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齐整的白牙:“不知兄台怎么称呼?” “敝姓梁,字子明。”梁夜道。 程翰麟瞪大眼,张大嘴,嘴里简直能塞下个鸡蛋。 “梁子明?哦!你就是那个进士科魁首梁子明?!廉州人……对上了!” 不等他回答,程翰麟便哀嚎起来:“梁子明啊梁子明,你害得我好苦! “你可知道,在下这三年抄了多少遍你的诗文?你写一篇,阿耶就逼我背一篇,你说你怎么就那么能写! “阿耶见天地数落我,人家梁子明诗赋双绝,策文都作得气势如虹,人家梁子明入国子监两年就考了进士魁首,你呢你呢?只有一张脸能看…… “没想到你连脸都生得这样好!你就不能给我这等庸人留条活路么?!” 海潮气不打一处来,亏她方才还觉得程翰麟人不错,没想到这么没出息。 梁夜脸上既没有得意之色,也没什么不自在,只是微微欠身:“谬赞。” 青衣男子也作揖道:“梁公子真是少年俊彦,失敬失敬。” 程翰麟奇道:“兄台未曾听过梁子明的名号么?” 青衣男子道:“惭愧,在下只是个小商贾,又远居穷乡僻壤,孤陋寡闻。” 程翰麟:“看兄台的模样像是读书人,官话又说得这样好,谈吐又不俗……原是在下想当然尔。” 青衣男子道:“说来惭愧,在下也曾不自量力考过明经科,奈何屡试不第,几年前回黔州老家去了,做点小买卖之余,替人代写书信,抄抄经卷……” 程翰麟:“原来如此。” “对了,闹了半天,在下还未自报家门,”青衣男子揖道,“敝姓江,单名一个慎字。” 江慎又把其他人的情况简单向梁夜介绍了一遍,末了环顾四周,苦笑道:“不知这是什么地方,我们都一筹莫展,不知梁公子有何高见?” 梁夜沉吟:“诸位中,是谁先到这里的?” 江慎道:“是法师。” 那沙门撑开眼皮。 梁夜看了他一眼:“当时此处空无一人?” 沙门一颔首。 梁夜看了他一眼:“法师可曾动过这里的东西?” 沙门拉下脸来,怒目圆睁:“檀越这话是何意?” “在下并无他意,”梁夜平静道,“法师只需回答有无即可。” 沙门哼了一声:“贫僧只比那女檀越早到片刻,能动什么!贫僧一个六根断尽的出家人,不过问凡尘中事,檀越大可不必将贫僧当犯人审。” 梁夜微微颔首,语气仍旧淡淡的:“那敢问法师,衣襟里藏的是何物?” 众人大惊,都向那沙门看去,果然见他衣襟微微鼓起。 沙门却并不慌张,冷笑道:“贫僧衣襟里藏着何物,与尔等何干,总之不是偷的不是抢的。黄口小儿,平白诬人!” 江慎打圆场:“法师稍安勿躁,梁公子许是误会了什么。” 梁夜抬手指了指主龛:“这神像上缺了一物,大小与法师衣襟中的东西仿佛。” 众人都去看那石像,却没看出什么异样。 程翰麟起身走到神龛前,搔了搔头:“石像上缺了东西么?我怎么看不出来?” 梁夜道:“这石像双翼高张,四肢着地,是擒拿的姿势。” 程翰麟:“在下只道那石像姿态诡异,原来如此。” 沙门冷笑:“说的好像亲眼见过似的,仅凭一个姿势,就诬我作贼,岂有此理!” 梁夜继续道:“此外,台座上积灰甚厚,唯独指爪之间三寸见方洁净无尘。” 程瀚麟拊掌:“果真!真是好眼力,不愧是梁子明!” 海潮不满地乜了他一眼,这程翰麟真是没见识,一惊一乍的,她和梁夜一起长大,对他这些本事却是见怪不怪了。 小时候一群孩子捉迷藏,不管躲到哪里,梁夜都能立即把所有人找到。 她从小丢三落四,每回丢东西,也都是梁夜替她找回来。 梁夜看向沙门:“法师不妨拿出来看看,若是误会一场,在下与你赔罪。” 江慎道:“法师不如让我等观瞻观瞻,也好消除误会。” 程翰麟也劝他:“没准那东西里藏着出去的线索,再者这里处处透着妖异,万一那东西是不祥之物,藏起来是害人害己。” 那沙门紧咬牙关,脖颈上青筋凸起。 海潮最烦这种不知轻重、要钱不要命的人,直截了当道:“你这贼秃,知道怎么出去么?小心有命偷没命花。” “你!”和尚暴跳起来,作势要打人,一时忘了怀里揣着东西。 一个红色的物件从衣襟里滑了出来,眼看着就要掉到地上。 海潮眼明手快地捞起来一看,却是块心脏形状的红玉,质地莹润,雕刻得栩栩如生,有种在手中跳动的错觉。 一看便是价值连城的宝物,难怪那沙门会起贪念。 海潮瞪了他一眼:“你看看,这是你的东西么?” 沙门一张脸憋成了酱紫色,忿忿道:“我不过是瞧着新鲜,谁稀罕这鬼东西!” 他既然认了,海潮便也没有逮着不放。 程翰麟接过红玉心脏,小心翼翼地放回原位。 果然,擒着那颗人心,石像的姿势便自然多了,但也更添几分妖异恐怖的气息。 海潮眼尖:“它的爪子好像在动!” 话音甫落,不止是爪子,石雕的双翼也缓缓扇动起来。 只听“喀拉拉”一阵机簧的声音响过,雕像下的石座缓缓向两旁打开,露出个一尺来宽的暗格,里面赫然是卷帛书和一把铜柄短刀,刀柄做成鸟兽人身形状,刀身上布满鸟篆纹。 众人都看向那沙门。 他恼羞成怒:“看我做甚!信不信由你们,我来时那东西就掉在地上了!” 程翰麟取出帛书,拿到火堆旁,小心翼翼地展开,众人都凑上去看。 “又是鸟篆书……”程翰麟口中念念有词。 “程公子可识得?”江慎问。 “在下只懂些皮毛,听闻西京国子监有位直讲,精研此道,只可惜远水解不了近渴,不能去求教……”程翰麟指着帛书上粗犷的图画,“好在有画配合着一起看,相互印证,倒是能猜个大概……” 他一边拧眉思索,一边缓缓道;“祯祥伊何,厥惟西洲。杳杳冥冥,有缘者至。妖不自作,人必邀之。七境七劫,祸福相继。翦彼妖妄,收彼罪罟。去伪还真,保我后生。禳灾致福,魂其归矣。” 海潮听得双耳嗡嗡作响:“什么意思?” 程翰麟:“大致是说,此处叫做西洲,是个福地,有缘人才能到达这里。得前往七个地方,经历七道劫难,除掉妖邪,收伏罪孽,找到真相,才能魂归故里,也就是回到我们自己的世界。 4.尸体 《吹梦到西洲》全本免费阅读 正殿中只剩下沙门和江慎两人。 沙门靠在崖壁上,盘腿坐着,双目紧闭,像是在打坐,实则时不时将眼皮撑开一条细缝,打量火堆旁的江慎。 江慎拨了拨火,朝他走过去:“对了,禅师是在京师哪座禅寺坐夏?” 沙门睁开眼:“干你何事?” 江慎温和地笑笑:“江某总觉禅师有些面善,像是在哪里看见过。” “你记错了。”沙门斩钉截铁,眼中暗含警告。 ——————————— 石室里亮着长明灯,海潮走进去,借着幽幽灯光看见陆娘子抱着膝坐在角落里,双肩轻轻耸动,显是在哭。 斯文秀雅的大家闺秀,连哭都是悄没声息的。海潮一个恍惚,不禁想到那个以诗才和美貌闻名京城的侍中千金,是否也和眼前的小娘子一样,像是云朵和花瓣堆出来的,和她真是一个天一个地。 她不禁有些泄气,默不作声地走到另一张石床边坐下。 就在这时,陆娘子抬起头,露出一双肿得胡桃似的眼睛,目光中满是惊惶和恐惧:“望小娘子……我们……我们能活着出去么?” 海潮顿时涌起愧疚,方才那点莫名的芥蒂烟消云散,她站起身走到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别怕,我们一定会没事的。” “当真?”陆娘子似乎不太相信,但婆娑泪眼里隐约有些希望,“帛书上的妖怪好生骇人……” 海潮摘下腰间的采珠刀,拔出刀鞘给她看:“你看我这把刀,可厉害了,海里的虎沙、林子里的大蟒都杀过,连鬼怪也怕它!” 陆娘子瑟缩了一下,随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用纤细的手指轻轻触碰黑色的刀身,眼中流露出艳羡:“望小娘子小小年纪便有这样的本事。我虚长你几岁,却百无一用,身子骨又弱,只会牵累旁人。” “你别这么说,”海潮道,“我是自己讨生活的粗人,你一个大家闺秀,学会砍柴叉鱼也用不上啊。” 陆娘子掩嘴“扑哧”一笑:“望小娘子真好。” 海潮脸一红:“你叫我海潮吧。” “望海潮……”陆娘子轻声道,“真是个好名字,望小娘子人如其名,胸襟阔达,豪气干云,见之如望沧海。” 海潮的官话只限于日常答对,听得一知半解,只知道是好话,爽朗一笑:“是我阿娘取的,我也很喜欢。” 陆娘子道:“我在族中排行十一,小字琬璎,家人都唤我十一娘。” 她说着从脖子上摘下一块玉佩,给海潮看上面刻的字:“是这两个字。” 海潮在县令家做过工,知道大户人家的娘子把名字看得跟小衣似的,轻易不示人。 陆娘子却主动告诉她,不禁教她有些吃惊。 陆琬璎仿佛看出她的惊讶,浅浅一笑:“海潮以诚相待,我自该投桃报李。” “你和我见过的那些富家小娘子很不一样,”海潮道,“你不像他们那样用鼻孔看人。” 陆娘子脸颊微红:“多谢海潮。” 她的忧惧排遣了些许,或许是疲累到了极点,不一会儿就倒在石床上睡着了。 倒是海潮,被梁夜那番话弄得毫无睡意。 梁夜是怎么看出来那是个假沙门的? 她好奇得抓心挠肝,可又不能去问。 翻来覆去半天,只觉对面壁上长明灯的光焰模糊起来,似乎有烟雾飘过,脑袋发沉,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忽然被一声公鸡打鸣似的惨叫吵醒,蓦地翻身而起。 陆娘子也惊醒了,一脸懵懂:“出什么事了?” “我去看看,”海潮道,“你先别出去。” 陆娘子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小心。” ……………………………………………………………………………… 来到正殿,海潮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 只见鸟头人身石像上溅了一大片血迹,一人倒在石像前,喉咙上一道血口子,衣襟染成褐色,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一把尺来长的短刀掉落一旁,上面沾满了鲜血。 那人是江慎。 梁夜正蹲在一旁探他鼻息、翻开眼皮查看眼瞳。 程瀚麟则躲得远远的,脸色发白,扶着石壁,发出一声声干呕。刚才那声惨叫多半就是他发出来的。 “死了至少一个时辰。”梁夜平静道,仿佛天塌下来也不能让他皱一下眉头。 他向程瀚麟要了一条帕子,隔着帕子捡起沾满血迹的短刀:“是祭刀。” “那贼秃呢?”海潮问。 话音未落,便见沙门打着哈欠从外面走进来,眯缝着眼睛看了眼尸首:“哟,这就开始杀人了?” 海潮瞪了他一眼:“我们正想问你呢!你不是和他一起守夜么?守到哪里去了?” 和尚道:“贫僧去外头解个手不行?” 梁夜道:“僧袍上的血迹是哪里来的?” 海潮这才发现他湿漉漉脏兮兮的僧袍上,隐约有深色痕迹。 “我脚底一滑跌了一跤。”沙门说着捋起袖管,胳膊上果然有些擦伤的痕迹。 梁夜:“去了一个多时辰?” 沙门脸上闪过惊诧,犹自嘴硬:“谁说我离开一个多时辰?” 梁夜道:“从尸身僵硬的程度看,死了至少有一个时辰。” 海潮有些诧异,他怎么会知道这些? “禅师擅离职守一个多时辰,所为何事?”梁夜问。 沙门歪着头,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德性:“小子又不是官差,凭什么审我?反正人不是我杀的,我去做甚干你何事?” “不是你杀的还能是谁杀的?”海潮道。 沙门冷笑:“说不定是你,看你这模样,说不定是个女水匪!” 海潮气极反笑:“我没事杀他做什么?” 沙门:“那我杀他做什么?” 他指了指程瀚麟:“就算是图财,也该宰了这只肥羊。” 程瀚麟悚然一惊,连干呕都顾不上了:“怎么你还想杀杀杀在下?” 他无助地看向梁夜,泫然欲泣:“子明,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海潮以为梁夜立即就会戳穿那贼秃真面目,谁想他望着江慎的尸身沉吟片刻,方才道:“他说的没错,没有确证,也没有缘由。” 海潮和程瀚麟都吃了一惊。 和尚也面露意外之色,随即得意道:“就算我杀了人,你们又不是官差,就算是官差来了也要先缉拿,再会审,凭你们几个能拿我怎么样?” 这话说得无赖,但教人无法反驳。 梁夜道:“天快亮了,收拾收拾,预备明日行祭礼吧。” 程瀚麟惟梁夜马首是瞻,海潮心里犯嘀咕,可不想和梁夜说话,便只能把气憋在肚子里。 她看了沙门一眼:“他呢?” 梁夜淡淡道:“不放心就捆了。” 沙门张嘴要抗议,海潮的刀比他舌头动得快,“呼”地带起一阵风,寒刃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别乱动,抹了脖子可怨不得我。” “找根绳子来。”她对着程瀚麟挑了挑下颌。 程瀚麟层层叠叠穿了好几件绢衣,当下奉献出一件,扯成布条,结在一起。 两人把和尚里三层外三层地捆了,撂在一旁。 又协力把江慎的尸身拖到一间空置的小石室里,搬了几块石头堆在门口。 程瀚麟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江兄,我等异世相逢一场,也是缘分。奈何仓促之间,不能将江兄妥善安葬,若在下能活着出去,一定亲去黔州向江兄的父母亲人赔罪……” 虽然是萍水相逢,但眼见着一个大活人才几个时辰就变成了尸首,任谁都不会好受,何况死的还是温和儒雅的江慎。 海潮心里发堵,回到石室,将事情向陆娘子简单说了,陆娘子几乎吓晕过去,这后半夜怕是睡不着了。 海潮忍不住嘟囔:“出了这种事,竟然还要跟这种人一起去打妖怪,反正已经捆起来了,扔在这里不就好了。” 陆琬璎若有所思道:“我倒觉得还是如此处置妥当。若他是无辜的,七日不食不饮,性命堪忧。若他是坏人,倒是将他放在眼皮子底下比将他留在这里放心。我们走后,不知这庙里是什么光景,万一他设法挣脱了绳索,使些手段,我们反受其累。” 海潮嘟了嘟嘴,不得不承认道:“好吧,你说的对。你真聪明。” 陆琬璎抿唇浅笑:“我只是事后诸葛亮,聪明的不是我,是……” 海潮不想再听见梁夜的名字,忙打岔:“趁着天还没亮,赶紧睡会儿吧!”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只有一个人例外。 程瀚麟看见死尸呼天号地的,但回到石室里,一沾石床,上下眼皮立刻开始打架。 不知睡了多久,他听见响动撑开眼皮,隐隐绰绰地看到梁夜靠坐在旁边的石床上,支着一条腿,手里拿着个火把,裤腿挽到膝弯,苍白的脚踝上一道伤口深可见骨。 他正想问,便见梁夜将火把凑近伤口…… 程瀚麟忍不住“嘶”了一声,仿佛烫疼的是他。 梁夜面无表情地向他瞥了一眼,随即垂下眼帘。 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有脸侧滑下的冷汗和微微颤抖的身体,显示他有多疼。 程瀚麟想问问这伤口是怎么弄的,但见梁子明冷若冰霜,拒人千里,便识趣地闭上了嘴。 梁夜用火灼烫过伤口,又从衣襟上撕了条布条,一圈圈地把伤处缠上。 程瀚麟眼皮发沉,又泛起迷糊来。 恍惚之间,他突然想起件事,上半夜他醒来时梁夜不在房里,他去正殿寻他,这才发现了江慎的尸首。 当时梁夜是从哪里走 5.噬人宅(一) 《吹梦到西洲》全本免费阅读 门开了,一个老阍人探出半个身子,狐疑地打量着他们,自言自语似地道:“又是来驱邪的?” 不等他们回答,他便道:“在门房等着吧。”说完晃着肩膀,吊儿郎当地向照壁内走去。 不一会儿,走出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只见来人穿着蓝绸衫子,五短身材,一张油乎乎的胖脸,一笑双颊便堆起两道横肉,看着皮笑肉不笑的,那面相让海潮很不喜欢。 他打量了几人一眼,目光落在梁夜身上,露出考量之色:“几位仙客、禅师想必是来替娘子禳灾祈福的吧?” 梁夜道:“我等奉家师之命前来擒妖。” 他生得清俊,不笑时显得冷淡,此时微抬下颌,神色冷峻,颇有点世外高人的气度。 还挺能唬人,海潮心想。 管事的态度显而易见恭敬了不少:“未知几位仙客仙家何处?” 梁夜:“青云观。” 海潮知道他是随口诌的,青云观是他们廉州城里最大的道观,当年她去州学给梁夜送衣裳,他们还一起去那儿看过琼花树。 管事却一副如雷贯耳的样子:“原来是青云观的道长,失敬失敬。” 他又看向那沙门:“这位禅师……” 沙门狡黠地一笑:“贫僧与这几位素不相识,只是在贵府门外偶然遇见的。” 管事便叫来一个僮仆:“先带这位禅师去客院歇息用膳。” 又对梁夜一行欠身伸手:“诸位仙客这边请。” 他一边带路,一边道:“老奴姓李,是这府里的总管事,几位仙师需要什么,尽管吩咐老奴。” 他们绕过素白照壁,庭木萧萧、廊庑廓然的院落出现在眼前。 庭中遍植榆槐松柏,大者两人合抱,枝叶蔽日。不知是不是草木高大繁茂的缘故,院子里比外头阴冷许多。 饶是海潮身强体健,也不由打了个哆嗦。 程瀚麟搓搓胳膊:“看这些参天古木,这宅子恐怕有些年头了吧?” “可不是,总有百来年了,”管事言语中不乏得意,“在整个芜城都是数得上的。” “你家主人是做大官的吧?”海潮好奇地四处张望。 这院子比县衙还大还气派。 “仙姑说笑,郎君是白身,做些买卖。” “哦,他的买卖肯定做得很大了。”海潮道。 管事笑了笑,算是默认了。 说话间,他们已穿过前院,到了正院。 正堂五架三间,堂前有白沙月台,十来株松柏列翠其上。屋宇不算阔大,但雕梁画柱,十分严整。 四下弥漫着新漆的气味,显是新近修葺过。 天色已擦黑,两个青衣小僮正站在廊下懒洋洋地点灯。 管事斥道:“点个灯磨磨蹭蹭半日,不见有客人么!” 回头道:“那些小僮刚进府没多久,不懂事,叫仙客们见笑了。” 他一边说,一边将几人带到东厢房,吩咐僮仆点灯看座。 几人入了座,不一会儿便有小僮奉了茶果来。 茶烟袅袅,果子散发着香甜的气息,煞是勾人。 几人都是一天一夜滴水粒米未进,早就饿了,别说海潮和程瀚麟,连陆娘子都红着脸抿了抿唇。 但三人面面相觑,都没动。 毕竟是妖怪的地盘,全然陌生的世界,也不知这些东西能不能入口。 梁夜却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海潮一想,要在这秘境里呆上七日七夜,总不能不吃不喝,便也捧起茶碗喝了起来。 茶水清香,比她平日里喝的粗茶可好多了。 她三两口喝干,又拿起一块叫不上名字的酥点咬了一口,只觉滋味绵甜,舌头都要化了。 流落到这里倒也不全是坏事。 她不经意地抬起头,便看见梁夜正在看她,眼中是若有似无的笑意。 海潮以为自己嘴边有残渣,摸了摸嘴角和下巴,并没有摸到什么。 是在笑她眼皮子浅,没见过好吃的么? 海潮瞪了他一眼,抓起块红豆黏米糕塞进嘴里,示威似地鼓着腮帮子。 梁夜垂下目光,可海潮已经败了胃口,嘴里的团子都不香了。 她悻悻地撂下竹箸,其他人也已投箸。 管事叫小僮撤了盘碗,却只是袖手立在一旁,看着梁夜,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可梁夜偏偏不问,只是气定神闲地慢慢饮茶。 到底还是那管事按捺不住:“不知几位仙客,修习的是哪种道法?遇到过些什么妖怪?” 程瀚麟道:“那可太多了,数都数不清,说来话长,比如前几日,我们在南边,刚斩了一只巨鼠妖,眼睛有车轮那么大……” 梁夜道:“说正事吧,此地妖气浓郁,耽搁下去,恐生灾变。” 他饮了口茶,悠悠道:“到那时,后果不堪设想。” 管事打了个哆嗦:“仙师可看出是什么东西在作怪?” 梁夜道:“你有所隐瞒,贫道亦无可奉告。” 管事咽了咽唾沫,这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 这家主人姓苏,原是蜀地富商,一年前与夫人迁来芜城,原本是在城东赁宅而居,半年前买了这栋古宅,用三个月修葺一新,择吉日入了宅。 刚搬来时,六畜兴旺,郎君的生意亦是顺风顺水,可谁知才过了一个月,宅子里便开始出现怪事。 先是畜棚里时不时少只鸡或鸭,过了几天,便有一堆干干净净的骨头,出现在哪个角落。 起初以为是叫黄鼠狼叼了去,或是奴仆手脚不干净,加派人手看着,可始终没捉到 6.噬人宅(二) 《吹梦到西洲》全本免费阅读 一直到晚膳时,苏府主人也不曾露面。 李管事招待四人用了膳,便命小僮将他们送至后园中的别馆下榻。 那小僮十四五岁,名唤李吉,是李管事的干儿子。 海潮见园子里星星点点有好几处灯火,问李吉道:“住这里的都是什么人呐?” 小僮:“回仙姑的话,园子里住的都是客人。” 海潮:“你们郎君没有小妾么?” 他们那儿上至县令,下至富户,但凡有点钱财田产的,哪家都有好几房小妾。 “仙姑说笑,”李吉道,“郎君和娘子恩爱非常,一个妾室都没有。” “那你们郎君真是不错,他和夫人多大年纪?有没有孩子?” “郎君三十五,夫人比仙姑大不了多少,还没有子嗣呢。” “这么大的宅子,得有不少人伺候吧?” 李吉翻着眼皮算了算:“单这宅子里伺候的就有二三十人,加上马夫、庖人、庄子上的佃户和铺子里的人手这些,就更多了。” 海潮“哦”了一声,又问:“来了这么多客人,都是做什么的呀?” 李吉苦笑:“有的是郎君请来的高人,也有听说消息自己找上门来的,方士道士和尚之类,多半都是江湖骗子……” 他说到一半突然打住,大约是想起眼前这些也是道士。 程瀚麟笑道:“那你看看我们,是不是也像骗子?” 李吉忙找补:“有些人一看就是江湖骗子,张口就要钱,哪像你们几位,一看便是正经仙人。苏管事特地叮嘱小的,几位仙客是名观来的天师高人,得仔细勤谨地伺候。” 顿了顿:“和几位同时来的那沙门,就安排在西边大馆了,那里住得挤,人又多又杂,临着池子,蚊虫还多。” 他一边说,一边掏钥匙打开院门:“别看这东馆院子小些,胜在清净,离正房又近,有什么急事,走院子西边的小门,穿过竹径就到了。” 海潮问:“会有什么急事啊?” 小僮笑容一僵,讪讪道:“小奴只是说万一。” 院子果然不大,但打理得整洁雅致,院中栽着棵亭亭如盖的大槐树,廊下丛丛香草芬芳馥郁。 里面总共三间房,正房以外还有东西两间厢房。 只有西厢的廊庑下点着灯笼。 李吉道:“西厢里住了位方士,比几位晚到半个时辰。” 他探头往屋子里张望了一眼,没有灯火,也没有动静。 “那客人想是已经歇下了,”李吉道,“剩下两间房,几位随意住。郎君为人豪爽,几位就当这里是自己家便是。” 替他们开了房门,点了灯,便即退了出去。 待小僮的脚步声远去,四人聚到正房,掩上门。 “子明可有什么发现?”程瀚麟问。 “有些疑点,”梁夜道,“先看看你们的布囊里有什么。” 陆琬璎依言解开包袱,只见里面有一副银针,一把切药的小银刀,一堆瓶瓶罐罐,上面贴着签子,写着药名,有“生肌露”、“补气丸”、“祛邪丹”等,此外还有一些纸包的药材。 她打开一包,辨认里面的药材:“沉香、赤芍、紫苏、木通……这是沉香散。 ” 程瀚麟道:“原来陆娘子通晓医理。” 陆琬璎摇摇头,将药小心翼翼地包好:“只是久病成医,闲来无事读了几部医书,略知些皮毛。” 程瀚麟道:“陆娘子过谦,你对这些药材如数家珍,一定是颇有造诣了。” 海潮也说:“陆姊姊昨晚还说自己什么也不会,这不是懂医术嘛!” 陆琬璎像是做了什么错事,手足无措,连连辩解:“真是粗通,聊以自娱罢了,我不擅此道的,不知为何会将药囊给我……” 海潮见她窘得都快哭了,越发不解:“陆姊姊为何总说自己不好,我看你哪哪儿都好。程瀚麟,你说是不是?” 程瀚麟一愣,连忙点头如捣蒜:“对!望小娘子说的对,陆娘子实在不必过谦。” 海潮道:“叫我海潮就是,小娘子来小娘子去的,怪不自在。” 程瀚麟从善如流:“海潮妹妹。” 梁夜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程瀚麟拍了拍脑门:“看我,把正事给忘了。” 他连忙解开布囊,只见里面是一叠画着鸟篆的符纸正,一块古朴的八卦镜,外加五六两银锭和半贯铜钱。 程瀚麟拿起八卦镜,只见镜子宝光内蕴,镜面隐隐有青光流淌,宛若深潭微波。 “这八卦镜看来就是贫道的法器了,”程瀚麟道,“朱砂和符纸大约也不是凡品,可惜在下才疏学浅,不擅此道。早知道就该学学怎么画符。” 梁夜:“试试鸟篆。” “对啊!”程瀚麟道,“我怎么没想到呢!” 当即取了张黄表纸,从发髻上拔下朱砂笔,咬着笔杆冥思苦想半晌,不好意思地搔搔头:“我只会辨认,叫我凭空写,就……” 梁夜似乎早有所料,拿起一根牙箸,蘸了点茶水,在几案上画了个篆文:“我记得几个。” 程瀚麟惊讶不已:“这是‘风’字,一笔也没错。子明何时记下的?” 梁夜道:“见过便有些印象。” 程瀚麟张口结舌:“听说梁子明有过目不忘之能,我还以为是坊间的传说,没想到竟是真的!” 海潮撇撇嘴:“你快照着写一个试试,水迹都要干啦!” 程瀚麟这才手忙脚乱地抓起笔,照着画起来。 笔尖一挨上符纸,便有鲜红朱砂墨流淌出来,程瀚麟右手颤抖,牙关紧咬,脖颈上青筋隐现,似乎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一个符写完,他立即扔下笔,长舒一口气:“累死我了!” 黄色符纸静静躺在几案上,鲜红的朱砂篆文隐隐发着光。 海潮:“这是什么字?” 程瀚麟气息奄奄:“风……” 梁夜道:“试试。” 程瀚麟学着道士的样子,将符尾在灯焰上点燃。 符纸立刻化成飞灰。 几乎是一瞬间,房中忽然刮起风来,灯焰跳动摇晃,帷幔猎猎作响。 只可惜刚起个头,才片刻功夫,风就停了。 海潮:“这风怕是吹不动妖怪几根毛。” 陆琬璎掩口轻咳了一声。 程瀚麟:“惭愧惭愧,贫道学艺不精。” 海潮拔出自己的桃木剑,摸摸无锋的剑身,又比划了一下:“不知道对上妖怪,这木剑好不好用,还不如采珠刀趁手。”不过她现在是道士,随身带把刀确实不像样。 程瀚麟凑近看了看:“海潮妹妹这把是雷击木制成的剑,有辟邪之用。” 海潮皱了皱鼻子:“总比没有好 7.噬人宅(三) 《吹梦到西洲》全本免费阅读 是夜,海潮躺在床上,久久难以成眠,耳边挥之不去是梁夜的轻咳声。 外头起风了,庭中的槐树蔌蔌作响,风从窗棂的缝隙中吹进来,绕着梁木,仿佛呜咽。 陆琬璎在旁边的床铺上辗转反侧,显然也还醒着。 “陆姊姊睡不着么?”海潮问。 陆琬璎歉然道:“是不是吵到海潮了?” “没有没有,”海潮忙道,“我本来就认床,陆姊姊呢?” 陆琬璎有些欲言又止:“不知怎的,有些心神不宁。总觉会出什么事……” “是不是听了那管事的话吓着了?” 陆琬璎讷讷:“我太胆小了……” “这种事谁听了不都怕呢,别说你一个官家小娘子,连我心里也毛毛的呢!”海潮道,“陆姊姊若是不嫌弃,咱们睡一张床吧。” 陆琬璎踌躇:“当真可以么?” “当然。”海潮说着便坐起身,点了油灯,然后抱着被子走到陆琬璎床边。 陆琬璎让了半张床出来,两人并排躺着。 温暖的灯光照亮了屋子一隅,陆琬璎的呼吸平稳了些。 “海潮……”她欲言又止。 海潮道:“陆姊姊是不是奇怪我怎么会认识梁夜?” 陆琬璎忙道:“非是要打探海潮私隐,只是我看梁公子腿伤得不轻,布囊里有伤药,想着你们是旧识……” 海潮明白过来,陆琬璎这样的闺秀讲究多,听说有些世家大族的小娘子,和外男多讲一句话都要吃挂落,她有些同情陆琬璎。 不过让她去给梁夜送药,她可没那么好心。 “放心吧,他福大命大,”海潮道,“顶多瘸条腿,反正死不了。” 也不知道等他瘸了腿,那京城里的大官千金还喜不喜欢他,她幸灾乐祸地想。 见陆琬璎不吭声,她补上一句:“陆姊姊要是不忍心,明日我把药给程翰麟。” 陆琬璎松了一口气,从枕边包袱里摸出一个小瓷瓶递给海潮:“那就劳烦海潮了。” 海潮只得接过来,塞进衣襟里。 抬起头,便看见陆琬璎正看着她,到底年纪不大,眼里的好奇藏也藏不住。 海潮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转念一想,她又没做错什么,有什么好遮掩的,便坦荡道:“不怕陆姊姊笑话,我和他定过亲呢。” 陆琬璎瞪大了眼睛。 “也不是正经说亲,我们是邻居。他阿娘一个人带着他,我耶娘时不时帮衬一下,我和他差不多大,小时候常玩在一起,他们大人便说笑似地定下了亲事,其实做不得准的。” 陆琬璎有些不知所措。 海潮“咯咯”笑起来:“陆姊姊也觉得我俩不相配吧?” 陆琬璎连忙摇头:“不……” “他看起来像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吧?” 陆琬璎越发窘迫。 “没事。他是落难的凤凰,本来就和我们不一样,”海潮将一半脸埋进被褥里,“他阿娘是坐大船来的,遇上风浪船在海上翻了,刚巧我阿耶打渔回来,把她救了起来,那时候她已经有好几个月肚子了,听说是遇上兵灾,逃难逃到我们那儿的。 “陆姊姊是没见过他阿娘,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那真是天上有地上无,模样标致就不说了,我阿娘说她上岸时,全村的人都来看,都以为是海里的神女现世了呢。 “好看还是其次,她身上那股……啊呀我也说不上来,总之就是和别人不一样,村里人都说,她去宫里当娘娘都使得。” 陆琬璎点点头:“观梁公子其人,可以想见梁夫人的风姿。” 海潮撇了撇嘴:“他和他阿娘其实并不很像,大约长得像他阿耶吧。对了,他阿娘还有学问,读过很多书,会写诗,连说话都文文绉绉的。” “梁公子能高中进士魁首,原来是家学渊源。”陆琬璎道。 “他阿娘其实从不教他读书识字,只教村里别的孩子。” “这是为何?” “不好说……”海潮含混道,“他阿娘……反正后来他得了贵人相助,去了京城,考上了进士,又和宰相的千金看对了眼,今后是要当大官的,更和我没瓜葛了。” 这话听着有些酸,她找补了一句:“我不是酸他,我巴不得他富贵发达,我可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陆琬璎沉吟道:“实在看不出来,梁公子竟是这种人。” 海潮“嗯”了一声:“人模狗样的看不出来吧?反正我阿耶救他阿娘,我阿娘帮衬他们母子,本也不指望他们回报什么。” “令尊令堂高义,所以能养育出海潮这样的女儿。”陆琬璎道。 “陆姊姊夸得我不好意思了,”海潮笑了笑,随即垂下嘴角,“我阿耶阿娘是好人,可惜好人不长命。” 见陆琬璎不知所措,她忙道:“陆姊姊别替我难过,我们这种珠民,十个有七八个死在海里,侥幸活下来的也难见白头,早就习惯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陆琬璎眼中立刻涌出泪来。 海潮本来没什么,也叫她弄得有些鼻酸,吸了吸鼻子:“不说这些了陆姊姊,都过去了,我不是还好好的么?咱们睡吧。” 陆琬璎点点头,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隔着被子拍了拍海潮,轻声道:“海潮若是不嫌弃,就把我当姊姊吧。” “这是什么话,”海潮道,“我还怕陆姊姊嫌我是个粗人呢。陆姊姊家中有不少兄弟姊妹吧?” 陆琬璎声音低了下去:“…家慈故去后不久家严便续了弦,几个弟妹皆是继母所出,我镇日缠绵病榻,也不好同弟妹们亲近……所以我素日也是一个人……” 她说得隐晦,但海潮明白,她同情地点点头:“在后娘喉咙下取气,这日子一定不好过。” 陆琬璎迟疑了一下,咬着唇点点头。 两人一时沉默下来,都有了些困意。 海潮打了个呵欠,眼皮渐渐发沉,迷迷糊糊沉入了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忽然窗外传来一声女子凄厉的尖叫,划破了宁谧寂静的夜。 海潮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睡眼惺忪地抓起榻边的武器,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桃木剑异于采珠刀的手感让她清醒过来。 这时陆琬璎也醒了,懵懂地揉着眼睛:“方才那是什么声音?” 海潮这才知道不是自己做梦:“陆姊姊也听见了?好像有人惨叫。” 陆琬璎紧紧揪着被角,月光映出她惊惧的脸庞。 “别怕,”海潮安慰她道,“左近也没有别的院子,像是苏家正房传出来的。” 他们所住的客馆和正院隔着一片小竹林,那声尖叫传到这里,不算很响,可海潮却觉得那叫声像尖刀一样,仿佛能刺破耳膜。 正思忖着,东厢房传出了动静。 显然梁夜他们也听见了。 这觉是睡不成了。 “先出去看看。”海潮说着起床披上道袍,利索地绾好了道髻。 陆琬璎却让她有些犯难,带上她怕吓着她,把她一个人留下又不安全。 正犹豫,陆琬璎也坐起了身:“我也一起去。” “陆姊姊不害怕么?” 陆琬璎深吸了一口气:“既来之则安之,总不能一直躲着,拖你们的后腿。” “也好,”海潮道,“陆姊姊会医术,有人受伤还得仰仗你。” 两人迅速收拾停当,推门出去,梁夜和程瀚麟 8.噬人宅(四) 《吹梦到西洲》全本免费阅读 众人都说不曾感觉到异常。 梁夜问:“怎么动的?” 海潮伸手比划,尺蠖般一伸一缩:“像这样。” 程瀚麟迟疑道:“呃……海潮妹妹是不是刚睡醒,还有些迷糊?” 海潮瞪他:“你才迷糊!我说真的,踩起来还软绵绵滑腻腻的,像蛇一样。” 程瀚麟咽了口唾沫,干笑两声:“海潮妹妹这么说,叫人心里毛毛的……” 海潮不想理他,问陆琬璎:“陆姊姊也没感觉到么?” 陆琬璎一脸愧疚,仿佛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似的,咬着嘴唇轻轻摇摇头:“我……我也没觉察有什么异样……但我一向迟钝的……” 海潮鼓了鼓腮帮子:“连陆姊姊也没觉察到,说不定是我弄错了。” 梁夜道:“未必是错觉。此地古怪,小心为上。” 海潮一边害怕那小径真闹幺蛾子,一边又盼着它动上一动,证明她没说假话。 可小径到底没再动一下,穿过竹林,正院的灯火出现在眼前。 与竹径相通的门紧闭着,海潮正要去扣门环,只听“咔哒”一声,门锁开了,一个提灯的青衣小僮推门出来,却是先前替他们引路之人,李管事的干儿子李吉。 李吉认出他们:“仙师们可是听见动静了?” 他一边说,把几人扫了一眼,诧异道:“西厢里那位洞玄观的道长呢,怎么没和几位一起来?” 海潮道:“我们敲门,没人应,不知是睡得熟还是不在屋里。” 李吉一听有些着急:“怎么会不在,奴去瞧瞧。” 海潮:“你去也没用,我们拍了好半晌门了,你再去也是白跑一趟。我们也是道士,难道四个还抵不上一个?” 李吉有些迟疑,目光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梁夜身上,终于点点头:“那就劳动仙师大驾。” 饶是海潮不甘心,也不得不承认,在他们四人中间,就属梁夜看起来最沉稳可靠,最有高人风范。 “出了何事?”梁夜问。 李吉将他们让进院内,支吾道:“娘子房里出了些怪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仙师们去看了就知道……” 苏家正院比预料的更气派,规模宏大远超寻常商贾,陈砖旧瓦,古朴雅致,甚至有些钟鸣鼎食之家的气象,可一踏进院子,海潮便觉后背生出股寒意,这院子里似乎比外头还冷,连灯火都不见暖意,透着青白。 院子里仆役不多,只零星几个,有的在点灯,有的守在各屋门口,个个小心翼翼,一声不吭,见他们走来,只远远地瞟上两眼。 程瀚麟摸着下巴,自言自语道:“九间七架,这房子大大逾制了吧?” 李吉连忙解释:“郎君也怕招摇,买下后想拆掉两间,可是没拆成……” 海潮纳闷:“为什么没拆成?” 李吉:“这……奴也才来没几个月,只是听别人这么混说,当不得真。” 海潮知道他是不想说,哼了一声,没再追问下去。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庭前,夜风拂来,将一股异香送到他们鼻端。 这香气淡雅又幽远,按说好闻得很,但海潮莫名有些不舒服,心里也毛毛的,这气味潮乎乎的,像是上好的木料混合潮湿泥土,爬满了苍苔,还有滑腻腻的蛇从缝隙间游过,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悄悄腐烂…… 海潮想起她有一回上山拾柴误入一座不知几百年前的无名石墓,里面就是这股气味。 程瀚麟摸了摸柱子:“连廊柱都是文柏,这宅子不一般啊!” 李吉与有荣焉:“可不是,里头的柱子更粗,听说是几百年的沉香木,连墙上的灰泥都带着香。听说是前朝一个什么王孙还是大官造的别业,空置上百年也没朽没塌。” 走近正房,异香越发浓郁,其中又多了一股铁锈般的血腥气。 李吉提灯的手抖了起来,灯笼微弱的光线晃晃悠悠,投下一地斑驳凌乱的影子。 他哆嗦着手,正要打帘,帘子忽然掀开了,一人走了出来,却是赵管事。 李管事扫了他们一眼,皱起眉头,看向干儿子,诘问道:“洞玄观的道长呢?” 李吉觑了觑梁夜:“那道长躲在房中不吭气,怎么拍门都不应,奴又没钥匙……多亏几位仙师仗义,一听正院里出了事,二话不说就来了……” 李管事不耐烦地打断他:“行了,回头再说,你往前院去,看看郎君来了没有。” 说罢向梁夜道:“幸好几位仙师料事如神,前来坐镇,不然遇上这种事,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梁夜问:“出什么事了?” 李管事道:“仙师也听见夫人那声惊呼了罢?” 那哪是惊呼,海潮想起半夜三更那声利刀般的惨叫,仍旧心有余悸。 李管事接着道:“老奴也是睡梦中听见动静,起初以为夫人又发噩梦,但总觉这次不同往日,心中不安,便过来看看……一进屋就见房中乱七八糟,夫人倒在卧榻上不省人事,吓得老奴差点没背过气去!老奴赶紧叫婢女将夫人抬到西厢,又遣人去请郎君……” “大半夜的,你家郎君怎么不在房里?”海潮纳闷。 李管事:“前日铺子和田庄的账目陆续送到,阿郎这几日都在前院书斋中理帐……” 话音甫落,不远处传来李吉的声音:“郎君来了!” 海潮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穿衣的年轻男子快步穿过庭院向他们走来,一个青衣小僮在前面提灯。 即使看不清面容,从那颀长的身量,挺拔的身姿,翩然飞舞的袍袖,也能看出男子风度翩翩,卓荦不群。 苏家只有一个郎君,便是这偌大宅院的主人。 待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近处,海潮借着廊檐下灯光一看,只见来人出奇年轻,光洁无须的面庞上不见一丝皱纹,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中丝毫不见世故精明,反而有种少年般的天真质朴,周身也没有商贾的伧俗,倒像是个年方冠龄,初入浊世的书生。 李管事赶紧迎上前去:“阿郎……” 男子打断他,声音里满是焦急,却依旧温润悦耳:“阿青如何了?” “阿郎莫急,娘子现在西厢,没什么大碍,只是受了惊吓晕厥过去了,两个婢女在照看着……”李管事道。 男子道:“秦娘子在么?” 李管事:“秦娘子不在院中,老奴已着人去找了。” 男子蹙眉:“大半夜的,她会去哪里?多叫几人去找。” 李管事:“要不老奴着人去医馆请个大夫?” 男子道:“阿青的身子一向是秦娘子调理,外头那些庸医哪里知道轻重。何况城中宵禁,坊门天亮才开。” 海潮好心道:“我师姊会医术,不如让她先给你家夫人看看。” 男子这才看向海潮,微露困惑,仿佛直到此时方才发现他们一行人的存在。 李管事适时道:“阿郎,这几位便是老奴说过的,从京都青云观来的高人……” 男子露出恍然大悟之色,恭敬施礼:“福生无量天尊。在下苏廷远,仙客光降,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他看向海潮,亲切道:“多谢几位好意,只是拙荆病中多思多虑,畏见生人,只肯让寒舍医女近身诊治,实在抱歉。” 梁夜道了声 9.噬人宅(五) 《吹梦到西洲》全本免费阅读 程瀚麟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海潮忙跑过去,想探他鼻息,梁夜抢先一步道:“我来。” 他伸手探了探:“还有呼吸,应无大碍。” 又问陆琬璎:“金针可在身上?” 陆琬璎点点头,忙打开药囊,取出金针,小心翼翼地刺程瀚麟的百会、上星和神庭三穴。 片刻后,程瀚麟悠悠地醒转过来,但仍旧颤抖不已。 海潮道:“你看见什么了?” 程瀚麟两眼发直,嘴唇翕动着,却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海潮着急地看向陆琬璎:“陆姊姊,他没事吧?” 陆琬璎切了切他的脉:“大约是受了惊,一时气机错乱,心神摇荡。” 海潮不由犯嘀咕,这些血印子虽然可怖,可也不是真的鬼怪,至于看一眼就厥过去么? 她想起程瀚麟晕倒前的反常,又抬起头往顶上看了一眼,顶上仍是黑黢黢的一片,看不出什么端倪。 李管事不敢上前,伸长了脖子,惊惧地看着失魂落魄的程瀚麟:“这位仙师……没事吧?” 程瀚麟直到此时方才恢复些神智,艰难地抬起胳膊,摆摆手,挣扎着伸长脖子,巴巴地看着门口。 梁夜道:“师兄体质异于常人,易与周遭气息相感,先时连夜书符气海耗竭,又兼此地邪气盛烈,故有此征。离开这屋子歇息片刻即可。” 程瀚麟噙着泪点点头。 李管事:“老奴叫人扶仙师去东轩歇息。” 海潮担心陆琬璎受不了这屋子里的气味,便趁机道:“陆姊姊你医术好,再去给他扎几针定定魂吧。” 陆琬璎感激地望了望她,跟着程瀚麟去了厢房。 待人走后,李管事向梁夜道:“这作怪的东西十分厉害,连洞玄观主持亲自写的符都镇不住,不知仙师可有什么章程?” 梁夜微挑下颌,淡淡地睨他一眼:“洞玄观,不意外。” 李管事道:“仙师莫要见怪,奴只是请仙师示下,好去主人跟前交代一声。” 梁夜:“尊主人若信不过我青云观,不如另请高明。” 海潮差点也被他这副目下无尘的样子骗了去,一个恍惚真以为他是什么世外高人。 李管事连连告罪,好话赔了一箩筐,梁夜方才缓颊:“你去门外守着,我和……” 他看了眼海潮:“我和师妹要在此布阵。” 李管事巴不得离开这鬼气森森的屋子,行个礼,脚底抹油似地跑了。 房中只剩下两人。 梁夜从几案上端起烛台,一边慢慢绕着房间走,一边用烛火照着细细查看,每一寸都不放过,时不时停下来,对着个血印子端详半晌,不时陷入沉思。 海潮抱着桃木剑在一旁看着,只见满墙满地深深浅浅的血印子,凌乱异常,也不知道他能从里面看出什么门道。 若是换了从前,她一定会像条尾巴似地跟在梁夜身后问东问西,梁夜便会耐心细致、条理分明地向她解释,直到她听懂了,恍然大悟,直懊恼自己怎么会对那么明显的东西视而不见。 眼下她自不会去问他。 谁稀罕,海潮想着,心里却像猫抓一样刺痒。 奈何梁夜是个闷葫芦性子,小时候坐在屋门前结渔网,可以从日出结到日落,一声也不吭。 他仿佛看不出海潮抓心挠肝,全没有向她解释的意思。 查看完四壁和地衣,他绕过屏风,走到床榻前,转头道:“海潮,可否帮个忙?” 海潮正要说不帮,想起昨夜答应过他的事,只得走了过去。 床榻周围也遍布着血印,不过要比外头稀落一些。 海潮硬梆梆地道:“什么事?” “可否帮我举一下烛台?” 海潮伸手接过,心里有气,手便重了些,没想到蜡烛刚巧插得不牢,歪倒下来,融化的烛蜡眼看着就要落到她虎口。 海潮一瞬间便知躲不开,便不躲了,心说皮糙肉厚的大不了烫一下,可预想中滚烫的蜡油却没有落到她手上。 梁夜突然伸出手,替她挡了一下。 蜡烛打在他手背上,接着弹落到地上熄灭了。 火焰灼了他手背,大片蜡油泼洒在他白皙的手背上。 梁夜随了母亲,从小比别人细皮嫩肉,也格外容易留疤。 可他挨了烫也没抽回手,冰凉的手心虚虚地覆在她手背上:“小心。” 海潮只觉心尖被揪了一把,挥开他的手:“不用你好心。” 梁夜收回手,垂下眼帘:“是我疏忽,差点伤了你。” 他一边说一边捡起蜡烛,从油灯上取了火,重新插回烛台上,然后才不以为意地揭去手背上凝结的烛蜡。 海潮瞟了一眼,只见他手背上红红肿肿的一片,也不知道会不会烫出水疱来。 她忍了忍,没忍住:“去凉水里浸一浸吧。” “不疼,别担心。”梁夜道。 海潮立刻横眉:“狗才担心你!” 烂了最好,怎么没烫脸上呢,破了相,看人还要不要你。 “那就好。” “对,好得很。” 梁夜不再说话,俯身仔细翻看床榻上的衾枕和褥子。 海潮举着烛台在一旁替他照着。烛火的光晕小小的,只能照亮方寸之地,海潮只得不情不愿地靠近他。 分别时梁夜只比她高两寸许,这三年她也高了些,但梁夜长得更快,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虽然比从前更瘦,骨架却长开了,肩膀平直,也宽阔了些,有了大人模样。 昏暗的屋子里静谧无声,梁夜一低头,轻浅呼吸便从她的耳畔拂过。他身上有股说不上来的气味,很清,又带着一丝苦,好像在一个深秋雾蒙蒙的清晨,走进一片长满青色果实的山林。 海潮有些不自在,脖子发僵,耳朵也痒,便抬手揉了揉。 “怎么了?”梁夜回过头,用问询的眼神望着她。 “没事,”海潮道,“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梁夜便继续低头摆弄床上的被褥,海潮渐渐看出些门道来。 床榻周围的血印稀落些,也更有规律可循。锦衾上赫然是整整齐齐的小儿脚印,从床边一直延伸到枕边,好像有个浑身是血的孩童从榻边爬到床上,一直爬到睡梦中的女主人跟前。 饶是海潮胆大,心里也有些毛毛的,大人鬼她倒不怎么怕,遇上大不了拔剑斗上一斗,可小孩鬼没有道理可讲,更难以捉摸,也就更可怕。 “好了没有?”她搓了搓胳膊,问道。 梁夜侧过脸,撩起眼皮:“害怕么?” “狗才害怕!”海潮立刻道,“这种小鬼,我一刀能砍一串!” 梁夜“嗯”了一声,便又一声不吭地埋头细看。 检查完床榻,又打开妆奁、箱笼、柜子,彻彻底底查看了一遍。 就在海潮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他终于直起腰,自言自语似地道:“原来如此。” 海潮不由竖起耳朵,等着听下文。 谁知道没有下文,梁夜只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便接过她手上的烛台:“出去吧。” 海潮气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可到底拉不下脸来问,只好跟着走了出去。 李管事立即迎上来,向梁夜道:“仙师可有什么发现?” 一到外人面前,梁夜又是一副冷淡倨傲的高人作派,他只是略一颔首,指着倒在床边,扯得绢帛七零八落的屏风道:“这屏风原是靠墙放的?” 李管事:“原是是靠北墙放的,在坐榻背后。仙师如何得知……” 梁夜道:“把屏风上的绢帛依原样拼好,搬回原位,其余物品也是。” 李管事不明就里,不过还是叫了两个小僮来。 海潮抱着胳膊纳闷地看着,不知道梁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憋着不肯问。 那两个小僮手脚还算利索,只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屏风便拼好了,其余坐榻、几案、柜橱等物,也一一归位。 梁夜轻轻拉了拉海潮,让她正对门里:“你再看看。” 海潮往里一望,“呀”地惊呼了一声。 只见屏风和柜橱归位后,对面墙上原先深浅不一、凌乱无章的血印组成了一张巨大的脸。 摇曳的灯影中,鬼脸仿佛活了过来,空洞洞的眼睛凝视着门口,大张的巨口似要将人吞噬。 梁夜举着灯走到原先倾倒的柜橱遮挡的地方,油灯光晕照亮了地衣。 上面赫然是血印组成的四个大字:“血债血偿。” …… 在场余人也都看见了墙上那张鬼脸,都吓得说不出话来。 李管事面如金纸,瞪着眼睛,半张着嘴,仿佛叫那鬼脸摄去了魂魄。 半晌他才掖了掖脑门上油汗,颤声道:“仙师……求仙师开坛作法,将这厉鬼收了……” 梁夜掀了掀眼皮:“李管事如何知道那是厉鬼?” 李管事一愣,随即道:“老奴一见这满屋子的血手印血脚印,理所当然以为是厉鬼作祟,便脱口而出了……听仙师的意思,是别的东西?” 梁夜讳莫如深:“或许是,或许不是。若真是厉鬼作祟,这鬼从何而来,李管事可有猜测?” 李管事立刻道:“老奴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凡夫俗子,哪里敢瞎猜,猜错事小,误了仙师的大事,出了什么岔子,岂不是大罪过!” 梁夜不置一词,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李管事脑门上渐渐又冒出汗来:“郎君娘子待下人仁厚,便是下人犯了错,也不打不罚,连句重话都不说,如何做得出那等伤天害理之事?” 梁夜道:“它要找的,未必是你家主人。如贵府这等百年古宅,说不定从前有什么故事,也或许荒置这些年,有过路的孤魂野鬼鸠占鹊巢,也未可知。” 李管事脸颊松弛下来,连皱纹都舒展开:“对,对,老奴就说,主人宅心仁厚、好善乐施,即便有鬼找来,也是报恩的才对。是老奴想窄了。” “不然,”梁夜道,“人若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身上自有一股浩然正气,有神明庇佑,魑魅魍魉不敢近身。所谓‘吉凶由人,妖不妄作’,鬼物不会无端出现,必是有所感应才会前来作祟。“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多半是这府上有人,行了不义之事。你心中可有人选?” 李管事勉强挤出个笑容,脸颊却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府里人一多,难免就疏忽,这些下人又是到了芜城以后采买的……老奴与那人牙子交待得分明,笨点不妨事,只要那老实本分的,可毕竟人心隔肚皮,保不齐就有一两个面上忠厚,肚里藏奸的……” 海潮觉得这李管事就挺像肚里藏奸的,只是面上也不忠厚,舌头上像是抹了油,讲出来的话也是滑不溜秋的,一句话打三个转,句句似是而非,到底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梁夜只是听着他东拉西扯,待他说完,也不说信与不信,只道:“我有几句话要问你家夫人,去有劳通禀一声。” 李管事显是巴不得离开此地,领了命,踉跄着出了屋子,不一会儿便来复命,道郎君有请。 西厢房里外两间,以门帘相隔。 外间是个琴室,墙角龙泉瓷的三足香炉里燃着清雅幽远的沉水,屋子中间摆着张古色古香的琴桌,似文士的书斋一般素雅简净,几乎没什么装饰,与富丽堂皇的正房截然不同。 整间屋子里最醒目的要属素壁上挂着的那张桐木琴了。 梁夜的目光落到琴上,不经意似地道: 10.噬人宅(六) 《吹梦到西洲》全本免费阅读 夫人缓缓道:“今夜起初和平日里没什么不同,用过晚膳,洗漱罢,郎君又陪妾打了两局双陆……” 她看了一眼苏廷远,嘴角现出一缕娇怯羞赧的笑意:“打完双陆,郎君去书斋理帐,妾也有些倦了,便叫婢女伺候睡下。 “妾睡眠一向不太安稳,夜里时常醒来,今夜睡到中宵,半梦半醒之际,忽然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妾恍惚以为是在梦中,便未睁眼,过了片刻,忽觉身上一重,有什么东西落到了腹上……” 她蹙着秀眉,慢慢回忆:“接着,那东西慢慢蠕动着,开始往上爬……妾竭力想睁眼,可浑身上下一寸也动弹不得,越是着急,越是睁不开眼睛……” 像是回想起当时可怖的遭遇,她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栗起来,一时说不下去。 苏廷远忙将妻子搂在怀中,一下一下轻柔地抚着她的背,用哄孩子般轻柔的声音安慰道:“莫怕,阿青莫怕,都怪我不好,被那劳什子账册绊住了脚,没能整夜陪着你……” 夫人啜泣了一会儿,揩了揩眼泪,羞赧地垂下眼帘,对梁夜道:“仙师见谅……” 梁夜耐心十足,简直称得上体贴:“无妨,遇到这等事,惊慌失措是人之常情。夫人若感不适,可以随时停下来,待心境缓和后再继续说下去,不必着急。” 苏夫人缓了一阵,向梁夜赧然一笑:“多谢仙师体谅。妾没事了……那东西越爬越近,虽说妾睁不开眼,但能闻到它身上的血气,它呼出的阴寒腥臭的气息近在咫尺。妾想喊,可喊不出声音。就在这时,那东西突然掐住了妾的脖颈……”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白皙如玉的手指轻轻抚着脖颈上触目惊心的红痕,眼底又泛起了泪光:“那会儿妾以为自己性命休矣,倒是生出了一些破釜沉舟的孤勇,兴许是因为胆气壮了,竭力一挣,忽的能动了,妾便拼了命扒开那东西的指爪,也顾不上自己摸到一手血,总算是喘过气来了……” 她摊开手,给他们看她的手指,只见她指甲缝里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 “夫人可还记得,当时是什么时辰?”梁夜问。 夫人点点头:“大约是丑寅之交时。妾看了一眼床边的更漏。” “那鬼物是何模样?” “当时只顾着挣扎求生,也没注意那东西什么模样,待惊魂稍定,睁开眼一看,才发现眼前是一张血脸……”她心有余悸地打了个寒颤。 “什么样的血脸?”梁夜饶有兴味地问道,“是脸上沾了鲜血?” 苏夫人摇摇头:“整张脸全是血,全是血……大张着嘴,没有眼睛,眼眶是两个凹洞,它就那样瞪着妾……” 海潮纳闷道:“不是没有眼珠子么?怎么知道它在瞪着你?” 苏夫人像是直到这时方才意识到海潮的存在,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恼意,大约是不满自己的话被打断。 “我就是知道它在瞪着我……有时候人就是会有这样的感觉……小仙师可曾体会过?” 海潮想起卧房墙壁上的那张脸,想到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窝,仿佛也在盯着自己看,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梁夜道:“后来如何?” 夫人接着说:“妾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了一声,便不省人事了。” “如此说来,夫人并未看见那物离开?”梁夜问道。 夫人:“妾当时晕倒了,之后的事便一无所知了。” “当时房中只有夫人一人?” 夫人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后来听郎君说,值夜的婢女当时去了净房,恰好不在屋内。待她听见叫声赶来时,妾已晕了过去。” 梁夜又问:“夫人惊醒时,卧房中的陈设可有异样?” 夫人回想了一番,歉然道:“妾睁开眼只看见那东西,并未留意周遭是否有异样。” “除了一开始的窸窸窣窣声,夫人可曾听到其它响动?” “不曾。” 梁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注视着夫人的双眼,慢慢道:“夫人可曾猜测过,那鬼物是何来历?” 夫人脸上掠过一丝惊恐,随即慌忙摇头。 苏廷远道:“那鬼物的来历,连在下都不知道,拙荆一个深宅妇人,何从得知?仙师缘何有此一问?” 梁夜继续望着夫人:“那贫道换个问法,夫人可曾在别的地方看见过这张鬼脸?” 苏夫人低着头,紧紧揪着衣袖。 “比如镜中。” 夫人惊讶地睁大眼睛:“仙师如何知道?!” “贫道见夫人房中有妆台却无铜镜,便如此揣测。” “原来如此,”苏夫人浅浅一勾唇角,望着梁夜的眼睛,“仙师真是目光如炬。” 梁夜似有些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夫人第一次在镜中见到鬼脸,是何时?” 苏夫人怯怯地看了夫君一眼。 苏廷远握了握她的手,点点头:“如实相告便可。” 苏夫人道:“是三四个月前开始的。有一日晨起梳妆,铜镜中隐约有张脸闪过,妾以为看花了眼,并未放在心上。可后来那张脸频频闪现,问身边的婢女,却都看不见。到后来,只要妾一照镜子,那张脸便出现在镜中……” 梁夜:“夫人是从何时开始抱恙的?” 苏夫人想了想:“妾本来身子骨就弱,不过自那时起便每况愈下,越发不行了……” 苏廷远疼惜与愤慨交加:“拙荆这病,根本就是被吓出来的!” 梁夜又问:“夫人在镜中看见的脸,是孩童还是成人?” 夫人:“看那骨相,应当是成人。” “能否分辨出男女?” 夫人摇摇头:“那张脸全是血,像剥了脸皮似的,分辨不出来。” “那物可曾开过口?” “不曾。” 梁夜话锋一转:“两位是哪年成婚的?” 夫人狐疑地看了看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 苏廷远道:“在下与拙荆成婚已有五年了。” 梁夜道:“不曾想过要子嗣么?” 这话问得有些失礼,连海潮都吃了一惊。 夫人顿时涨红了脸,也不知是羞还是怒。 苏廷远显是有些尴尬:“这是在下与拙荆私事,不足与外人道。” 梁夜并未纠缠下去,换了个问题:“府上可曾有过夭折的孩童?” 苏廷远斩钉截铁:“自然没有。” 梁夜道:“尊夫人五年无所出,阁下不曾想过纳妾么?” 苏氏夫妇还没来得及生气,倒把海潮气得不轻。 好你个梁夜!把讨小老婆说得这么理所当然,自己心里八成也是这么想的吧! 苏廷远道:“拙荆现□□弱,待养好了身子自会为我生儿育女,何必急于一时。何况,在下只想要拙荆诞育的子嗣,其他女子的血脉于在下而言一文不值。” 这话海潮听着有些不舒服,难道疼爱自家娘子,就非要踩一脚其他女子么? 但夫人却很受用,含情脉脉地望着丈夫,几乎要感动得落下泪来:“郎君……是妾不中用……有负郎君厚爱……” 海潮听不下去:“你怎知是你不中用,听我们村…… 11.噬人宅(七) 《吹梦到西洲》全本免费阅读 海潮夺门而出,跑到廊庑上,叫沁凉的夜风一吹,火气渐渐褪下去。 梁夜已不是那个梁夜了,她凭什么还以为,他事事都该坚定地站在自己这边呢? 下次可不能这样了,她在心里告诫自己,这样只会让人瞧不起。 然而她想通了道理,闷在心里的那股委屈却无法诉说,漫上鼻根,漫进眼眶,弄得她眼睛鼻子都酸酸的。 她站在庭前吹了会儿冷风,心绪总算平复下来,吸了吸鼻子,往东轩走去。 东轩外只有个面生的小僮守门。海潮走进去,看见程瀚麟双目紧闭躺在榻上,一只手垂在榻边,整个人一动不动,脑门上插满银针,粗略一数总有十几根。 陆琬璎手里捏着根银针,紧抿双唇,身体前倾,看样子正要往程瀚麟头上扎。 海潮唬了一跳:“陆姊姊,他还活着吧?” 不等陆琬璎说话,程瀚麟睁开眼睛,晃了晃垂在榻边的手,奄奄一息道:“托海潮小师妹的鸿福,在下还能喘气……” 海潮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打眼一瞅还以为是个针垫子呢!” 陆琬璎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我第一次给人施针,又是在头上……怕找不准穴位,便多扎几针……让程公子受苦了,都怪我学艺不精……” 说着说着,她的头垂得越来越低,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起了转。 程瀚麟忙道:“无妨无妨,在下皮糙肉厚,正适合给陆娘子练手。多亏了陆娘子医术高超,几针下来在下只觉神清气爽,心明眼亮,头脑都比从前清楚了不少。 只恨不能早些认识陆娘子,否则隔三岔五给在下扎几针,说不定早考上进士了,也省得老挨家父的笞杖。” 陆琬璎叫他逗得“扑哧”一笑,忙以袖掩口。 海潮道:“陆姊姊笑起来多好看啊,就该多笑笑。” 眼看着陆琬璎又羞窘起来,海潮转向程瀚麟:“对了,你刚才在那屋子里看见什么了,吓成这样?” 程瀚麟没心没肺的笑容僵在脸上,扭曲成一个欲哭无泪的表情:“在下一踏入那屋子便觉不舒服,心如擂鼓,喘不上气,后背发凉,隐隐觉得头顶有什么东西……” 说到此处,门帘被人掀开,微凉的夜风挟着淡淡的清苦气息吹进屋里。 海潮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来了。虽然已经想通,但要她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却是做不到。 她走到一边榻上坐下,从袖中掏出一块碎布,擦起了桃木剑。 程瀚麟却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腾地坐起身,整张脸都亮起来:“子明,你总算来了!可有眉目了?” 他一番眉飞色舞,几根针从脑门上掉了下来,陆琬璎默默地捡起来,擦干净了收回布囊里。 梁夜微微颔首。 海潮有些难以置信,他们只不过问了苏家夫妇几句话,怎么就有眉目了?她明明什么也没听出来啊。 程瀚麟的吹捧像海水倒灌一样奔涌而出,什么“洞若观火”、“聪明绝顶”、“算无遗策”…… 海潮恨不得捂住耳朵,这个程瀚麟,要是把奉承梁夜的功夫用来读书,说不定凭自己也能考上进士了。 “好了好了,”她道,“刚才话还说到一半呢,你到底在那房顶上看到了什么呀?” 程瀚麟这才收敛些:“那房顶上是格子平阴,平阴中间有彩绘,每一格中都绘着淡墨的纹样,在下起初只是纳闷,这苏府雕梁画栋的,怎么连个彩漆都省……可定睛一看,那些哪是花纹,分明是一张张人脸!” “会不会是你看错了?”海潮道,“后来我也往房顶上看了一眼,大晚上黑黢黢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呀?” 程瀚麟连连摇头:“在下看得分明,那些确实是人脸,密密麻麻的,不知有几十几百张……它们……” 他小心翼翼地朝房顶上看了一眼:“它们还在动呢!” 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显是心有余悸。 梁夜道:“怎么动?” 程瀚麟想了想:“像这样。” 他张开嘴,向前探头,扭动着脖子:“它们好像被禁锢在平阴里,很难过很痛苦……对,很痛苦……” 他说着说着,声音变得飘渺,两眼发直:“好痛,好难受……” “不好!”海潮看出他不对劲,连忙跑过去,抓住他的肩膀使劲摇晃,“程瀚麟,你清醒点!” 程瀚麟却睁大眼睛瞪着虚空,齿关格格作响,冷汗从额头上滚落下来,配着一脑门的银针,说不出的诡异。 他忽然将海潮猛地一推,骤然跃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最近的柱子,抱着柱子便用额头往上撞,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海潮只觉整栋房子都震了震,连忙冲过去把他拽住:“你不要命啦?!” 程瀚麟却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兀自挣扎着还要往柱子上撞。 好在梁夜及时挡在了他和柱子之间。 然而程瀚麟不知从哪里来的蛮力,疯狂地挣扎扭动着,两人合力都难以制服他。 梁夜道:“劈晕他。” 海潮深吸一口气,以手作刀,当机立断照着程瀚麟的后脖颈劈了下去。 程瀚麟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嚎,终于双膝一屈软软地倒了下去。 梁夜扶了他一把,将他平放在地上。 海潮回过神来,惊恐道:“不会被我劈死了吧?” 梁夜镇定地探了探程瀚麟的鼻息:“只是晕过去了。” 海潮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拍拍心口:“可把我吓死了!” 她以前没使过这一招,要是控制不好力道,把人劈死都是有的。 但是方才千钧一发之际,也只能出此下策。 程瀚麟人事不省地仰躺在地上,额头上红红一片肿起,已是撞出了血,要是不阻止他,非把脑袋撞碎不可。 海潮看向吓得魂不守舍的陆琬璎:“陆姊姊,有什么药么?” 陆琬璎这才醒过神来,连忙从案上的小包袱里翻出个青瓷瓶递给她:“这是安神的,方才给程公子服过一丸,似有些用处。” 海潮倒出一丸,正要塞进程瀚麟嘴里,梁夜接了过去:“我来。” 程瀚麟服完药,陆琬璎又往他脑袋上扎了几针,不一会儿,他发出一声虚弱的呻吟,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仍旧有些恍惚涣散,但显然是清醒的,海潮松了一口气:“总算是醒了!” 程瀚麟摸了摸红肿的额头,痛嘶了一声:“我这是怎么了?额头好疼,后颈更疼……” 海潮将方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蹭蹭鼻尖:“下手重了点……” 程瀚麟哽咽道:“多亏海潮妹妹果断,否则在下这条小命可就保不住了……” 海潮道:“方才你是怎么了?” 程瀚麟晃了晃脑袋,皱着眉道:“我只记得方才说着说着,头便开始疼起来,心里难受得紧,再后来便不记得了……” 梁夜若有所思道:“不知何故,你似乎特别容易受这些东西的影响。” 程瀚麟:“我的八字似乎是有些异样,小时候有个游方道士找上门,说我有道缘,若是留在俗世容易叫那些魑魅魍魉盯上,要收我当徒弟……叫我阿耶打了出去,他说那是个拐小孩的骗子,他还指望我考进士当官光宗耀祖呢……” 他顿了顿:“不过听我乳母说,小时候我撞了好几次邪,时不时生病,长大后倒是不那么容易病了,只是每回经过坟地或者古宅,心中总是若有所动,似有感应。 “我打小便对这些怪力乱神之事特别着迷,到处打听,搜罗传奇来看,任我阿耶怎么打骂都忍不住…… “对了,不是我夸口,我阿耶古董买卖做得风生水起,有一半得归功于我,不管仿得再像,我只要上手一摸,再用鼻子嗅一嗅气味,就知是不是真东西。” 海潮睁大了眼:“你竟有这样的本事,真是看不出来。” 程瀚麟摸摸后脑勺,咧嘴一笑:“人不可貌相吧?惭愧惭愧。不过自我记事起,从没见过鬼怪现形。” 他顿了顿:“就是知道自己这种体质,为了辟邪我还特地把那面八卦镜挂在胸口呢!” 梁夜蹙了蹙眉:“那面镜子给我看看。” 程瀚麟不明就里,不过还是乖乖地摘下了铜镜。 这铜镜上的文字也是鸟篆书。 梁夜端详了一番,对程瀚麟道:“你没发现铜镜背后的文字是反的么?” 程瀚麟大骇,拿过铜镜细细查看,口中喃喃:“难怪,难怪……不但文字是反的,先天八卦的顺序也反了。还有这里……” 他指着四方的模糊图案,神色越来越惊恐:“原本我还以为这些只是寻常神兽,只是因镜子古旧磨损而显得有些怪异罢了,眼下细细看来,这些根本就不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顿了顿:“其余几个我认不出,但这个龙虎足、蟒眉蛟目,这是小虞山鬼母啊!” “这镜子根本不是什么辟邪镜,分明是招邪镜!” 他越说越害怕,恨不得把手里的铜镜扔出去,仿佛那是块烧红的烙铁。 海潮有些好奇,从他手上拿过铜镜:“让我戴戴看。” “海潮妹妹不……” 不等程瀚麟把话说完,海潮已经把铜镜挂在了脖子上。 她左看看,右看看,半晌道:“看不见什么嘛。” 梁夜:“这是程公子的法器,应当认主,对别人而言只是块普通镜子。” 程瀚麟欲哭无泪:“这算哪门子法器……” “怎么不算,”海潮道,“你只要挂上镜子走一圈就知道鬼怪在不在,多方便!” 程瀚麟哭丧着脸:“海潮妹妹好狠的心!再方便两次,在下也成鬼了。” 海潮想起方才的情形也是心有余悸,点点头:“别说你,再来两回我们也遭不住。你不知道,刚才你的力气大得像牛一样,我们两个人都拦不住你……”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想起自己早已和梁夜划清界限,怎么又不自觉地和他“我们”起来了,一抬眼,刚好对上他明亮的双眼。 她懊恼 12.噬人宅(八) 《吹梦到西洲》全本免费阅读 “老奴一个下人,本本分分地伺候主人,能做什么亏心事?”李管事使劲挤出个若无其事的笑容,可嘴唇却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程道士道:“比如害过什么人,或者亏待过什么人,尤其是已死之人。” “自然是没有,”李管事不等他说完,便道,“老奴胆子没有针尖大,连只鸡都不敢杀,哪里敢害人,仙师莫要拿老奴取乐……” 程道士摇头叹气:“贫道看你印堂有鬼气萦绕,是夙怨纠缠,若不禳除,恐怕有性命之虞,这才多说了几句。” 他苦笑了一下:“难怪师弟总怪我滥做好人,多管闲事,平白给人背了因果,还未见得有人领情,罢了罢了……” 说着一甩袖子便要走。 李管事听到此处,哪里肯放他走,情急之下扯住他衣袖:“仙师等等……还请仙师搭救……” 程道士转头:“这么说,你确实做过亏心事了?” 李管事支支吾吾道:“不敢欺瞒仙师,老奴胆小怕事,伤天害理的事是不敢做的,不过前些年确实是……亏欠过别人……说不定就被怨上了……但是老奴没害过人,罪不至死啊……” 程道士点点头:“鬼是怨气所化,只知道找仇家报仇雪恨,既是报仇,又怎么会跟你讲道理,更不会给你升堂量刑。现在你那仇家已经盯上你,怨气大得很,看样子是不死不休了……” 李管事腿一软,顺势跪倒在地:“求仙师给老奴指条活路……” 程道士迟疑片刻,终于招架不住他连连哀求,从袖中取出一张符给他:“你将这辟邪符贴身带在身上,切勿遗失。” 李管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好,好。” 程道士又道:“符咒只能暂时保你性命,但治标不治本,那鬼魂怨念深重,看样子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李管事瞬间如坠深渊:“那可怎么是好……仙师帮人帮到底,救救老奴,老奴必定吃斋茹素,给仙师供奉长生牌位,日日叩拜……” 程道士一脸无奈:“贫道又不是图你这些,罢了罢了,这府上可有那人的旧物?” 李管事摇摇头,含糊道:“没留下什么……” 程道士:“能用旧物最好,没有也无妨。你回去用绢帛剪个人形,写上那人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和贫道给你的符一起装在红色锦囊里。 “然后准备点纸钱香烛,今夜……” 他觑着眼睛,掐着手指,口中喃喃,片刻后道:“今夜寅时四刻,去西北方找个僻静的地方化了,一边化一边叩首,向那冤亲债主诚心忏悔,求其原谅。最后把锦囊整个烧化了,庶几能化解仇怨。 “往后四时八节,都别忘了祭奠亡魂,日常也要多行善事,远离是非,莫损阴德。” 李管事小心翼翼把符揣进衣襟里,仔细放好:“自然自然,老奴胆小如鼠,哪里敢作恶呢。” 程道士笑了笑:“福生无量天尊,但愿李居士化险为夷,平安渡过此劫。” 李管事微微躬身,待他离去,方才掏出帕子抹了抹额头。 听那程道士的意思,得赶紧祭奠一番,可府里才出了事,人多眼杂,避人耳目可不容易,万一传到苏廷远耳朵里……苏廷远刚敲打过他,知道了又得发作一场,得找个隐蔽的地方。 他回头往后花园的方向望了一眼,越过重重的围墙,可以看见园子里黑黢黢的树影,随风轻轻摇摆。平日里看惯了不觉得,眼下看着却仿佛森森的鬼影。 李管事咽了口唾沫,有些发怵。 他摸摸胸口,也不知是不是一股暖意透过衣服传至手心,真有法力似的,叫他心下稍定。 横竖自己也不是罪魁祸首,李管事心说,要找也不该先找他…… 李管事一边琢磨一边沿着竹径走,那股紧张劲过去,他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双腿如同灌了铅般沉重,腰背也酸疼不已。 年纪大了,大半夜的忙前忙后,一身老骨头都快散架了,得趁着天未亮赶紧回去躺一躺。 不一会儿到了三岔路口,往前穿过客房,可以抄近道回下人房,右手边的岔路通往后花园。 李管事抬脚便往前走,也不知怎的,后背上虚汗直冒,心脏仿佛吊在半空,总觉背后好像有什么跟着似的。 他快步走到竹林尽头,枝叶渐渐稀疏,云开了,明晃晃的月亮洒下凉水似的光,将一切照得分明,背后有东西的感觉越发强烈。 李管事一时没忍住,咬牙猛地一回头,空的。 他长出一口气,揩了把脸,正要继续往前走,冷不丁瞥见地上有异样。 他定睛一看,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方才他看得分明,周遭只有他一个人,可月光照出的影子,赫然有两条。 李管事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哪里敢耽搁到天明,径直往库房奔去。好在府上最近怪事多,最不缺的是香烛纸钱。 …… 梁夜提灯在前面走,颀长而有些单薄的身影,披着一肩银霜,灯笼的光晕融在黑暗中。 海潮一声不吭,远远地坠在后面。 梁夜腿上有伤,走得本来就慢,还时不时地停下脚步,转身等她。海潮是个急性子,一点耐心很快磨没了,快步走上前去,打个呵欠道:“走快点,再磨蹭下去天都亮了,还睡不睡了?” 梁夜嘴角浮现浅浅的笑意,与她并肩走着:“方才害怕么?” 海潮一扬眉:“有什么好怕的。” 梁夜道:“你以前最怕这些,也怕黑。” 海潮心里忽然空落落的,嘴里有些发苦:“以前是以前。” 她捋了捋头发:“一个人早习惯了。” 阿娘刚死时,她夜里睡不安稳,醒来屋子里黑洞洞的,家什的黑影好像都变成了张牙舞爪的鬼怪,一有什么响动,她便瑟缩成一团,生怕有怪物来捉她。 梁夜只得睡在地上陪她,这么一睡就是几年,直到她十三岁,梁夜离开合浦去州学读书,她再害怕也只能一个人硬撑了。 “抱歉。”梁夜低声道。 “有什么好抱歉的,”海潮无所谓地笑笑,“你有好前程,倒是受我拖累,耽搁了几年。” 梁夜聪明绝顶,虽然母亲不许他读书认字,他还是偷偷学会了,不但能读,还学着自己作诗。 十来岁时有个贩珠的客商偶然见到他的诗,一时惊为天人,把那些诗稿买了下来,连同珍珠一起带到州府,梁夜神童的名声便传开了。 恰逢文坛泰斗杜尚书贬官岭南刺史,见到他的诗后,特地遣了人来村里找他,要举荐他上州学,他却一口回绝了。 海潮后来一琢磨,他那时候大约是想去的,只是受了她阿娘临终前托孤,不得不照顾她。 等她“长成”了,到了能下海采珠的年纪,他便迫不及待地走了。 “幸好你一举考中,”海潮知道怪不得他,但还是有些酸,“不然我罪过可大了。” 她瞟了梁夜一眼,只见他脸上笑意不见了,眼神也黯淡下来,顿觉自己没意思,说放下了,又翻这些旧账做什么呢? “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别说这些了。把眼前的事情对付过去,趁早出去要紧。” 等出去了,他当他的大官,她打她的鱼,这辈子都不用见了,干干净净才好。 梁夜沉默片刻:“先出去再说。” 两人一时无言,只默默走着。 走了约莫半刻钟,海潮忽然发觉这不是回客馆的路。 “我们……”她连忙改口,“你这是要去哪儿?” 梁夜道:“苏廷远的书斋。” 不是捉妖驱鬼么?去书斋做什么?海潮心里嘀咕,但不想显得太好奇,憋住了没问。 又走了约莫半刻钟,前院到了。 正院里门户紧闭,屋子里漆黑一片,只有廊下风灯发出昏黄的光芒。 走到书斋门口,海潮推了推门,锁住了。 她又查看了一下窗户,发现窗户并未闩紧,窗口不大,但她身条细,通过绰绰有余。(1) 不等梁夜说什么,她攀上窗前一株桂树,借了把力,毫不费力地从窗里钻了进去,打开门闩放梁夜进去。 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