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娇》 1. 初见 《遇娇》全本免费阅读 汴京,立冬已过。 冬天的太阳失了炎热,转而变得冰凉透亮,释出令人无法直视的耀眼光芒,将汴京城照得亮堂堂的。天空一青万里,政事堂白墙上头隐约可见的画栋飞甍露出端丽的一隅。 只那一隅,可被路面行人瞥到的那一处上了彩漆、施了琉璃釉的精致边角,就胜过阿蒲蒻在年画纸上见过的浩瀚仙宫远矣。 五日前,她随黔州刺史府的署吏抵达汴京时,便来过政事堂,到过“仙宫”里头。 只要走进那扇敞开的巍峨朱门,就会见到另一番干净、明亮、肃整的景象。 在那一间间敞亮的屋子里,坐着天底下除了官家之外最有权力和威重的一群人。 在那里头,除了宰执相公和参知政事可着绯或紫袍,穿梭忙碌的郎君们大多穿着青色或绿色的官袍,不过六七品至九品尔。即使他们官阶如此之低,仍是刺史府小吏惶然仰望的存在。 刺史府吏跟她说过,那些人都是官家亲命的“差遣”,也叫执事官,不以官职品评只以实权论之,只需凭借手中的一支笔舐毫吮墨,便可以向天下颁布政命、发号施令,将大晟皇朝治理的井井有条。 只是今日,阿蒲蒻只身前来,没有刺史府吏相随,没有名帖也无人通传,只能眼巴巴瞅着日头下亭亭的飞檐一角妄作兴叹。 她在对面街市上踟蹰眺望时,从碧瓦白墙合围下的朱红大门里走出一行人。 一个头戴方顶幞头身披鹤氅的颀长青年,在一群青袍和绿袍执事官的拥簇下,朝大门旁的官轿健步而行。 青年如点了黑漆的双目望向前方的一射之地,唇角微抿,容色淡漠平静。 阿蒲蒻还未与他打过照面,只听过声音,隐约识得身形。看那气度仪态应该就是了罢。 她张开嘴,刚从口中呵出一缕白气,被众人围在中间的青年将淡青色鹤氅往身后一甩,露出里面一截紫色的衣袍。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青年闪身步入轿内。鹤氅和被它遮住的紫袍都没入轿中,轿帘落下。 阿蒲蒻引颈张目结舌,正丧气之际,几个穿青着绿的年轻执事认出了她,远远的朝她招手笑语: “黔州来的罗姑娘?” “罗娘子!” 阿蒲蒻亦朝他们腼腆的笑。 少女的微笑在太阳下闪耀冰晶般的光芒。 小郎君们仿若得到莫大鼓励,笑着向她走来。 他们虽然凭借才华得官家赏识、一跃而居人上,少年人爱俏的天性仍在,为显身段只着了薄薄一层夹棉的官服,青的绿的就像田间种的青豇豆、绿豆荚,围着阿蒲蒻好不热闹。 更兼心头荡漾,一个个红了脸庞或耳廓,竞相与她寒暄,七嘴八舌争问她: “可是要找参政大人?” “赶巧了大人正要离开,我去为姑娘通传。” 阿蒲蒻心头微喜,看来她猜对了,今日是旬休。政事堂的官员们该休沐了。 还未及殷勤的小郎君们走到官轿跟前,轿旁一左一右骑马随行的两个侍卫应声下马,在轿侧垂首附耳,而后领命称喏,一个去牵马套车,一个向阿蒲蒻走来。 这两个侍卫,阿蒲蒻和刺史府吏上次来政事堂时都见过。二十出头老成些的叫漱石,朝她走来的这个看着面嫩些的叫眠风。 眠风忍不住内心疑惑,一边躬请她到马车上与自家主人叙谈,一边讶异问她: “黔州府吏昨日过来辞行,说他回西南去了,罗娘子怎得未与他同行?您好些给我家二公子回个话罢,上回他吩咐我等备给罗土司的赏赐仪礼,我们可都全须全尾奉到客驿交与您了。” 轿子停下,青年掀开轿帘,未及阿蒲蒻看清面容,提袍一头扎入漱石驾驭的马车中。 这一转身,鹤氅遮覆下的背影挺拔清瘦。 “多谢小郎惦记着,我已请府吏帮我捎回给阿母。”黔州府吏庶务缠身无法在汴京久候,她一日不能完成使命一日便走不了,只得请府吏先行返回西南。 阿蒲蒻双手交扣朝眠风行礼答谢,随他走过去,曲身上了马车。 迎面是一张俊雅如玉的端肃面孔,四四方方的幞头已从头上取下,露出梳理整齐不见一丝碎发的发髻和光洁秀隽的前额。 浓黑的眉形轮廓若刀裁出来那般温润倜傥,一双点漆般的瞳孔似星辰于寂寂处生辉,却又不似星子轻佻散漫,而是庄严的、沉沉的很有分量。 比之刚才从政事堂出来时一身成熟的烜赫威仪,多了些青春韶华之气。但仍然令人不可亲近。 他正盯着门帘处,注视阿蒲蒻掀开帘子躬身上来的方向,仿佛要穿透她的眼睛看到她身后去。 阿蒲蒻被他带了几分审视兼几分漠然的郁沉目光震慑住,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由垂下头,爬上车的动作变得缓慢。 “坐。”他口中吐出一个字,随手拿起一卷书册,目光落到书卷上。 凝重的目光从头顶消失,阿蒲蒻如释重负,忙几步跨上车坐到他对面。 他已解了鹤氅放在身旁,身上是一袭干净整洁的紫色官服。玉带束腰,金鱼袋松弛的陷在一丝不苟的衣袍间。 随着马车行进,太阳光透过晃动的车窗照射进来,在紫袍上烙出大小不一的暗橘色光斑,流光溢彩,越发衬托得他如玉般精雕细琢的面孔冷白,瘦削,沉寂。 这就是阿母命她务必要为之解除蛊毒的宿主,政事堂的参知政事。 将在二十四岁生辰之际毒发身死的嵇家二郎嵇成忧。 但他好像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令她心中不由惴惴不安。 “恕在下只有一盏茶的路程可以勉强用来做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我以为上回已经说得很清楚,可需我再讲一回?劳烦将我的谢意转达给罗土司,请她毋要再为我个人之事遣人到汴京来。你可自行离开,若归乡有难处,跟驿丞讲,他会妥善安排。” 待阿蒲蒻拘谨的坐好,嵇成忧把目光重新投向她,从她如漆如画的眼眉中心下移半寸,停到鼻梁上方。既不冒犯,又不错过对面人的脸色神情。 继而缓缓开口。 和她前些天来政事堂,在那间气派辉煌的大屋子里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语调舒缓,如从山涧中淙淙淌过山石的水流,伴随一股让人难以抗拒的威严,自然的弥漫开 2. 野草 《遇娇》全本免费阅读 面对刺眼的亮芒,他神色未动,依旧漠然的盯在她两眉之间鼻梁以上的部位。 两人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少女脸上粉嫩细致的皮肤纹理,渡了一层淡橘色柔光的眼眉和菱角似的唇,甚至连纤微的鼻息,嵇成忧都看的、感知的一清二楚。 其实,早在那日他看过密信,黔州府吏带她来政事堂,他已从窗边窥见过这个单纯到近乎愚钝的少女。 从明亮的日头里走过来,既好奇又小心的四处张望,眼神纯真,眸色黑白分明。 从她头顶闪闪的银饰、黑到发亮的鬓发,到娇美无邪的容颜,到染了无数繁琐花纹的靛青衣裙,无不散发出天真烂漫的美和蓬勃的生机。 无怪乎让政事堂那些肤浅的少年为之惑动。 蒲草柔且韧,而“蒻”又是蒲类中最细弱最为柔韧的嫩草。 “阿蒲蒻”,他在密信中看到的名字,和阳光下走来的璀璨少女的模样合二为一。 然而,这个从西南边陲来的、以天底下最卑贱的野草做名字的少女,抛开她漂亮的皮相、天真的情态,实则是个愚钝之人。 不然怎会无比坦然的接受给一个陌生男子充当药人,连半点羞涩或怯怕也无? 此刻,她的表情仍旧是恭敬甚至严肃的,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 “姑娘是否知道你阿母要你如何做才能为在下解毒?”他突然反问她。 再蒙昧无知,只怕也难以启齿。 如他所料,她垂下眼皮若有所思。 他淡淡的看她一眼,道:“我是个死期既定之人,即便有幸逃过,也没有纳妾的打算,更不会考虑娶一个来自蛮荒之地,缺乏教化、没有才学的蛮夷女子为妻。如果你有什么非分之想,恕在下不会从命。 “纵然你为我解毒,对我有救命之恩,从我这里什么也得不到。” 妻或妾的名分,他一个都不会给她。 这番话说得很重,不论她怀了什么心思没有,这时都该恼羞成怒或羞惭难当。 她抬起头,睁大了双眼,脸上既没有被他言中的羞惭或心虚,也没有气恼,似乎只是有些吃惊,辩白道:“我晓得的!阿母跟我说过!” “那姑娘真的知道该如何做才能为在下解毒?搭上你的清白和名节也在所不惜?”他又问一遍。势必要堵得她哑口无言,赧颜而退。 “阿母说若想彻底解除你身上的蛊毒,必须和我阴阳交合!大体如何,阿母说你知道该怎么做,她叫我听你的就是!” 没想到她如此直白、粗鄙,浑然不知羞耻!嵇成忧如被焦雷击中,难以置信的看她。 随着少女清脆急促的话音在马车里响起,套在车上的马匹似乎突然受到惊扰,往旁边一歪,猛地打了个趔趄,连带着马车里的两个人都毫无防备的遭到颠簸。 嵇成忧坐得稳实,只轻微摇晃了一下。 不提防她从对面一头栽过来,把他压到坐榻上扑了个满怀。 阿蒲蒻慌手慌脚的按到他腰腹上,手脚紊乱的一瞬间还有心思想到别的——他似乎并非外表看上去那么单薄,也不羸弱…… 很快她的感觉就得到了证实,她迎面撞上去,被紫色袍服下坚硬的胸膛撞得鼻头酸疼,闷声痛哼了一声。 离得近了,嵇成忧注意到她清透如黑晶石般的眼瞳细看起来并不是纯黑。在她瞳孔深处,一缕琥珀色幽芒辗转明灭,闪现出和清纯眸色不相称的魅惑。 因其懵懂,媚色分外撩人。 阿蒲蒻自己并未察觉,吃痛的眨着眼抽气,薄泪盈眶,那缕琥珀色暗芒转瞬消失不见。 嵇成忧的心被猛地攥紧狠狠挤压了一把又被陡然松开,心间一刹那的激颤比蛊毒发作时的心绞痛还要剧烈。 这时才留意到,今日她穿的一身素锦夹棉袄裙是多么糟糕。本是汴京女孩儿们最时新的妆扮,将盈盈一握的纤腰束起,把颤颤巍巍的身段勾勒,好看自然是好看的。 只是过于玲珑有致,马车失控时她被推搡过来,一团软香温玉中,格外翘拔的胸脯不可避免的擦到了他的腰腹。 清冽的青草气息幽幽袭来,直钻入鼻孔。嵇成忧按住她的肩头,把她往回一推,咬牙喝了一声:“漱石!” “一个行人差点冲撞上来……”漱石的声音慌得像打了结。 阿蒲蒻被嵇成忧骤然推开,“轰”的撞上车内壁,后背硌得生疼。心想他刚才说什么“清白”、“名节”,阿母可没有跟她说过这些。不过汴京和山寨不同,想必他们看重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他定然是怕被她玷污了所谓的清名,才俨然推拒。 片刻思索过后,忍着鼻子痛后背痛,又道:“这个化解您体内蛊毒的法子,是我阿母和族中的老巫这几年查遍了我们苗疆的蛊术秘法才得知,保证万无一失。只要让我为您解毒,您的清名我和我阿母定会守口如瓶!” 幼稚的话语,信誓旦旦,既可笑又可气。 嵇成忧的头穴激烈跳动,继心头异样颤悸之后,两只额角也隐隐痛起来。野草再美丽惑人,终究只是野草。 “闭口!我已说过,无需你做任何事!即刻回你的黔州去!” 他厉声呵止她。旋即叫住漱石,马车停下。 漱石掀开帘子连声告罪。他赶车出了纰漏,神色自然是慌张的。只见嵇成忧凛若冰霜,抚平衣袍,从坐榻上躬身站起来,朝他冷冷的下命令: “到递铺衙门寻两个办事牢靠的邮役,叫他们亲自送罗姑娘回西南,不得有误!” 说完下了车,把从后头跟上来的眠风自马上赶下来,翻身上马自顾离开。 眠风连忙拔腿,一路小跑跟上去。 阿蒲蒻着急的钻出马车,被漱石拦住。 “罗姑娘!我刚才听到你说的话,你、你当真能为我家公子解毒吗?”漱石急切问她,半信半疑,欲言又止。 哪里有什么行人冲撞马车,适才听他二人说到解除蛊毒之事,他心下又惊又喜满是期待,默默竖起两只耳朵,将他们的谈话一字不漏的听了去。 后来阿蒲蒻口出惊人之语,不只让二公子着恼,让他也很意外,一个不留神就把马纵了出去。 阿蒲蒻的目光从嵇成忧离开的方向收回来,两只秀眉快要蹙到一处,张嘴正要答 3. 进府 《遇娇》全本免费阅读 阿蒲蒻再次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漱石也已经有了主意,胸有成竹的对她说:“我带您去见我家老夫人。那时明面上公子说他厌烦服药,内里缘由我们都晓得,那药不能解毒却对心疾对症,故而公子将药让给了有宿疾的老夫人。老夫人服用后心疾得以痊愈。她老人家对罗土司一直心怀感念。公子侍奉老夫人最为恭敬孝顺,别人劝不动他,自家祖母的话他总得听的!” 阿蒲蒻眼中闪出淡淡的喜悦之色。其实她内心是很高兴的,只是反映到脸上就变成了极淡的神色。 再次打马离开前,漱石沉思片刻,神情变得格外郑重和严肃,沉声道:“只是,为公子解毒一事,罗姑娘毋要透露给其他人。您刚才和公子说的那……解毒之法,为了您和我家公子的清誉,更加不能叫任何人知晓,包括我家老夫人在内,无论谁都不可以!” 漱石再三告诫她不可对别人泄露半分,至于他会如何知会老夫人等等事宜他自有主张。阿蒲蒻听过后自是连连点头,说记下了。 “且慢。”漱石正要调转马头,阿蒲蒻叫住他。 她迟疑道:“你冒然带我去见嵇老夫人,势必忤逆你家公子惹他不快,于老夫人也不免会有些失礼。容我先回客驿给她老人家写一封拜帖,看她愿不愿意见我。若不得见,再请哥哥您帮忙罢。” 漱石以为她突然反悔,没承想她比自己考虑的还要周到些,忙应承下来,驾马车送她回客驿。 待阿蒲蒻写好拜帖,请他看看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漱石接过来一看,不由正色打量了她一眼。 这个苗疆来的蛮夷少女居然写的一手还算不错的楷书,一笔一划极其工整。 叫漱石很是刮目相看。心想,罗娘子不止生得好,还小有些才情和大智若愚的聪明气。如若成为公子的妾室,倒不算辱没公子。 只是嵇氏乃北方士族,门风方正,家中儿郎断没有纳妾的习气。加之公子清贵之身,自少时起便目下无尘,这世上还没有哪个女子能入得了他的眼。否则公子也不会在马车上跟罗娘子说那些尖锐的话。 就公子说的那些,若是换个面皮薄些的小娘子,早就羞愤的哭哭唧唧了。罗娘子倒好,不羞也不臊,不急也不气,跟个没事人似的,只一门心思想着帮公子解毒。 漱石暗自感慨,又发自真心把阿蒲蒻的字称赞一番,带着她马不停蹄的赶去望春门外的辅国大将军府。 望春门外的居坊地势开阔,闹中取静,达官显贵大多居住于此。 嵇家的辅国大将军府和周贵妃娘家兄长的国公府比邻而居,碧瓦朱檐,连甍接栋,占据了望春门外最雅致疏朗的上佳之处。 他们快到近前时,但见宽敞的街面被一人高的青障布阻断,中间围出一大块空地。 越过障布,可遥看到高三丈的球杆高耸矗立在中央,径长一尺的风流眼立在球杆上头。 障布里头跑动声欢笑声不断。外面只留了窄窄的一条道供行人通行。 漱石不在意的说:“定是三公子和国公家的衙内领着一帮小舍人在此结社蹴鞠。” 他将马车停靠到街角,和阿蒲蒻下车步行。他拿着拜帖先回府通禀,叫她在后头慢慢行来。 阿蒲蒻停留汴京的这几日,在瓦舍肆间见过不少游手好闲的闲汉凭借一块简陋的空地都能耍起鞠球来。只是他们耍的是白打,没有球门。场子也没有眼前这个占地广、排场大,竟将整条街都占去了。 走到障布的接头处,露出一个入口。从这里望进去,蹴鞠赛上的你争我抢一览无余。 阿蒲蒻走过时,随意观望了几眼。 场上数十个少年郎君,只着单薄春衫,比政事堂的执事官们穿的还要少。衣领子一水的雪白,左右军以碧蓝和紫红两色的湖绉箭袖交领右衽和绸长裤区分开。和衣裳同色的绣花锦带系于额头。 球手们如抛接绣球一般,把一个圆溜溜十二片香皮鞠球耍得不坠不落,博得纷纷喝彩。发顶热气腾腾挥汗如雨,在冬日明亮的阳光下尽显盎然春意。 随着呼喝声浪突然高昂起来,一个紫色的矫捷身躯越过蓝军围堵,腾空跃起,耍了一个双肩背月的把式,把鞠球勾到脚间。 他脚下仿佛有魔力一般,鞠球若即若离,怎么也逃不开他的掌控。 腾挪之间,动作若行云流水,极尽洒脱快意。 众人喝彩声愈大,阿蒲蒻也不免驻足,定睛多看两眼。 那人恰好转身,露出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的一张脸,若刀裁的浓眉下,泠泠的一双漆黑眸子越过障布落到她脸上。 冷淡中暗含睥睨的眼神,低敛沉默却又积威甚重的模样,活像……嵇成忧。 阿蒲蒻违了他的令,自作主张往嵇府来拜见嵇老夫人,本就有些心虚,此时陡然见到一张及其神似的面孔,吓了一大跳,瞪大眼睛直勾勾的望着那人。 与此同时,也在目不转睛盯着她的那人脚下一歪,本来好好的球突然失了方向,斜飞出帷幕向她砸过去。 “避开!”他高喝了一声。 对面的少女却像吓傻了一般,呆若木鸡。 “嘭”的一声。晚了,来不及了。 鞠球砸到阿蒲蒻额头,力道十足,把她往后推了个踉跄。她吃痛的“啊呀”惊叫,球掉到地上,火辣辣的疼痛从额间蔓延开,眼泪唰唰直往外涌。 额头发紧发胀,她抬手去摸,被砸到的地方已然肿起了一个大包。 球朝她飞过来时,她其实已辨出那人并不是嵇家二郎。只因一霎时与之酷似的眸光神态,再加上同样修长高挑的身材,同样颜色的衣裳,才叫她两眼一花,看朱成碧。 只是变化来得太快,她手脚的动作跟不上,没来得及避开。 阿蒲蒻草草擦拭眼眶,擦干泪又仔细瞅了两眼,那人和嵇成忧的眉目神情实则有诸多不同。 嵇成忧冷凝的眸色就像冬天又冷又亮的太阳,虽然冷,或多或少带了些温和的底色。 这个郎子十七八岁的模样,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于骄矜中尽显盛气和傲气,犹如二月寒风,藏不住料峭峥嵘的锋芒。 “三郎!向来都是小娘子故意凑上来攀扯,你今儿个怎么失了准头?看看你把人家姑娘的眉头砸的!这回可是真真儿的眉眼官司!”一个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年纪、高大俊朗浓眉大眼的蓝衫少年直嚷嚷,拍手大笑。 场中的郎子们也跟着哈哈大笑,起哄附和:“小娘子莫轻饶了去!叫他好生赔礼!” 紫衣少年立在场中,不理不睬。稍顷,迈开长腿懒洋洋的朝阿蒲蒻走过去。 “我无事。”眼瞅着紫衣少年一言不发的走来,阿蒲蒻忙说。 “我并未问你,”他瞥了她一眼,弯腰从地上捡鞠球,淡淡道,“这是官家赏赐之物,今日才头回用,若碰坏了只怕小娘子赔不起。” 这话说得好生强词夺理,阿蒲蒻偏偏没听出来。只一听说这是御赐之物,她被唬得脸色都变了,赶紧凑上前来看。 这一看,两人都愣住。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两片皮革缝合之处果真裂了个口子,圆溜溜的球已瘪了一处。 阿蒲蒻抬头,吃力道:“这……我的确赔不起。”只觉自己额头上的包更大了 4. 表妹 《遇娇》全本免费阅读 性情纯善,行事大方不扭捏,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何况又生得花月之貌。隋珠在心头暗赞了一声。 复又端详了一眼她额头上又红又肿的鼓包,从袖中抽出一张棉布帕子递给她擦汗,笑问:“姑娘这是?” 阿蒲蒻忙说无碍,路过时不小心被球碰到而已。 “容奴婢找个去淤的药膏子给姑娘头上抹一抹,保管没两天就好。”隋珠说着,朝她身后瞟去,瞥见一蓝衫一紫衣两个少年郎远远的缀在后头,你推我搡的走过来。 看他们那鬼鬼祟祟的模样,就晓得罗姑娘额头上的包是如何来的。隋珠无奈摇了摇头,挽着阿蒲蒻的手臂跟她小声说话,带她进将军府,一径把人请到鹤延堂。 阿蒲蒻进鹤延堂时,嵇老夫人正在院中晒太阳。老夫人年近古稀,精神矍铄,身穿一身团花锦绣的对襟夹袄裙和一件半旧的褙子,几朵黄菊花点缀于花白的发髻中。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慈和含笑。 进府的路上,隋珠跟她粗略的说了些将军府的旧事,让她心里好有个底。 嵇氏一族乃北方士族,永嘉衣冠南渡时一部分没有南迁的嵇氏族人在北方建邬堡率领流民抵御杂胡,定居麟州,至今已传承四百余年。 待中原大地再次重整河山天下初定,嵇成忧的祖父嵇老将军受命镇守麟州,守护以麟州为首的西北三州十六寨,与杂胡建立的西戎相持。 再到嵇老将军和嵇成忧的父兄相继战死沙场为国捐躯后,将军府的主人就只余下嵇老夫人和二郎成忧、三郎成夙祖孙三人。 嵇老夫人这些年接连经受丧夫丧子和失去长孙的打击,没有一蹶不振,反而毅然独支门庭,将成忧成夙两兄弟抚养成人,足见是个个性刚毅且坚强豁达之人。 阿蒲蒻心怀赤诚,把老夫人看作他们族中的阿婆,实打实的连磕了几个头,给她请安。 隋珠和母亲隋氏上前,把阿蒲蒻扶起来送到老夫人跟前。 嵇老夫人托起她一双手,当珍宝似的来回看她,笑眯眯的说:“好孩子,你比我想的还要好,罗土司是个好娘亲也是个有福之人哪。”又问她罗土司可好,家中族人可好。 阿蒲蒻恭敬作答。 隋氏在旁啧啧赞叹,笑道: “这天底下的女中豪杰,我们家老夫人是当仁不让的头一份!本以为像我家老夫人这么有能耐的,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来。哪晓得汴京城外头还有个罗土司,女人当大王,罗土司也是头一份!不只常叫我家老夫人念叨,也叫我们仰慕得紧,只可惜没有机会见到。 “还好今天表姑娘来了,见不着罗土司,见着姑娘也是好的。谁又能想到土司家的姑娘生得这等人才,说是公主、郡主也不差的!我呀,得亏跟着我们家老夫人才长了这么多见识!” 隋氏生得一张巧嘴,恭维起人来让人倍感真心和舒适。阿蒲蒻被她几句话一打趣,打消了初到将军府紧张的心绪,渐渐放开手脚。 满院子的丫鬟仆妇都随声附和隋氏,胆子大的、在主人面前有几分得脸的都在旁边凑趣几句,纷纷夸赞阿蒲蒻样貌美、性情佳,又夸罗土司巾帼不让须眉。 阿蒲蒻朝隋氏和众人微笑自谦,代母亲致谢。 大家围在嵇老夫人和阿蒲蒻身边说笑,准备进屋里去,一蓝衫一紫衣两个少年在院门处探头探脑。 正是蹴鞠场上那两个郎子。 “三郎,小衙内,”隋氏眼尖一眼看到,朝他们亲热招手招呼他们过来,“还不快进来!当自己也是客人么?” 果然是嵇成忧的弟弟。阿蒲蒻看到他们就想起那个泄了气的鞠球,只觉得被球砸到的额头又隐隐疼起来。 两个少年挤在门槛外头,齐齐唱了个喏,向嵇老夫人问安。 嵇老夫人笑:“来得正好,过来见罗家表妹。” 想了一下,又对阿蒲蒻和两个少年说:“也别表哥表妹的,莫得叫生分了。跟自家兄妹一样相处,就叫二哥三哥,小衙内平日里也这么喊的。好孩子,你二哥约莫有些忙,等他回来,我叫他单跟你见礼。” “罗表、表妹?西南那个女土司家的姑娘?”蓝衫少年两眼亮晶晶的盯着阿蒲蒻,拔腿就要进院门,旁边的紫衣少年看了看她,垂下眼皮,不动弹。 蓝衫少年把他往前一推搡,两人跟粘在一起似的挪着步子进来,走到阿蒲蒻跟前。 他们刚才在跟着她过来的路上碰到漱石正往外走,打听了一嘴,原来被鞠球砸中的少女是西南苗地土司的女儿,到将军府来做客。 “见天的在外头野,规矩都忘了,”少年只顾盯着客人看,嵇老夫人鼻子里哼了一声,有些不太满意,“还不快跟妹妹见礼。”说着就在隋氏和仆妇的搀扶下先进了屋。她岁数上来了,不便久站。 阿蒲蒻心想,在她给嵇成忧解完毒之前,和嵇家两位郎君在同一个屋檐下怎么得待一段时日。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两位看似都不是好性子的人,不好打交道,还是少跟他们发生磕碰为好。 他的鞠球破了,应是还在生气,所以不愿搭理她。不碍事,她让一让他也是应该的。 阿蒲蒻上前一步,走到紫衣少年对面,向他福身行礼:“三哥安好。” “嗤”的一声笑从她头顶落下,少年伸出修长如玉的一只手,五指笼到她头顶上,稍稍带了点劲,把她扭着头一拨,转向旁边的蓝衫少年,凉凉的谑道:“这才是你三哥呢。” 阿蒲蒻抬头,眨了眨眼睛。 蓝衫少年把她头顶的手拍掉,笑:“莫欺负我家表妹。罗表妹你说得没错,我们三人中,我二哥最大,他最小,我是二哥,他就是老三。” “你把你大哥放哪去了?”紫衣少年从鼻子里哼出声来。 “谁叫他走得早,叫我动不动就把他忘了啊,”嵇成夙笑嘻嘻,拍了拍紫衣少年的肩膀对阿蒲蒻说,“你这个三哥是隔壁周国公家的三小子,大名周缨, 5. 巫女 《遇娇》全本免费阅读 隋珠瞅了瞅周缨和阿蒲蒻,少年神情淡漠似笑非笑与往日无异。 少女一脸懵懂陪着小心之色,叫她格外怜爱,一边把药在阿蒲蒻额头上细致的抹了一层,一边对她柔声道: “两个三郎都顽劣得很,莫被他们唬着了。上头有老夫人和国公大人,他们不敢怎样,再不济还有二郎管束他们呢。” 隋珠调侃两位郎君,嵇成夙不服气又要跳脚,听她说起他二哥,顿时不敢吱声。 相比之下,周缨显得淡定许多,只一笑置之。 趁着周家的小衙内在,隋珠又大概跟阿蒲蒻介绍了一下隔壁的国公府。 阿蒲蒻这时才晓得,周家并非一般的外戚,乃是官家的嫡亲母舅家。太妃和老国公兄妹都已驾鹤多年,如今承爵的国公大人是官家的表弟,宫里的贵妃娘娘是官家的表妹,都是官家最亲近的血脉之亲。 “……国公最是怜贫爱弱宽厚谦和。”隋珠说完,把瓷罐交给丫鬟翠白,叫她每两个时辰给表姑娘上一回药。 又问阿蒲蒻有没有什么特别爱吃的口味或菜肴,她去吩咐厨下准备晚膳。 阿蒲蒻自然是客随主便,说怎么都可以。 “小衙内在我们府上用晚饭么?我叫厨房多备几道您爱吃的菜。”隋珠问周缨。 “不了,”周缨的目光不着痕迹的从阿蒲蒻脸上扫过,跟隋珠回道,“今日还有安排,就不麻烦姐姐。我等二哥回来跟他请教个事就走。” 隋珠也不强留他,笑着跟三个少年人告退,进屋和嵇老夫人商量把客人安置在哪处院子为宜。嵇成夙回来后还没跟祖母正经请安,也随她进了屋子。 他们离开后,周缨走到阿蒲蒻身边,倚靠长廊的立柱站定,身姿如翠竹般逸拔。 阿蒲蒻斜坐美人靠,从丫鬟手中接过一杯茶捧在手中。垂首端凝茶盏,没有察觉身边有人靠近。 周缨微眯起眼。 在朝堂对西北西南两处的施政和用兵都正处于微妙的节骨眼上时,一个苗疆少女忽至汴京,堂而皇之的住进参知政事家中,究竟所为何事? 漱石说她是受土司母亲的嘱托进京拜谒嵇老夫人的,成夙信了,他不信。 在蹴鞠场上,青障布外,她似是很吃惊的盯着他望了两回。和那些一看到他就挪不开眼的汴京少女没什么两样。不过,竟然一点也不让他感到厌烦。 那呆傻的模样,憨态可掬,单纯之状浑然天成,不似作伪。 在她被鞠球击中,从那盈盈泪目中一闪而过的琥珀色魅影,就像会勾人的勾子一般,直到这时想来还让他心头震颤,慌张的难以安放。 如果说世间真有巫术,这个表面一派单纯的少女难道就是那能乱人心神的巫女? 周缨正胡思乱想之际,在一旁伺候茶水的丫鬟也要给他奉上一盏茶。他摆了摆手说不必,丫鬟红着脸退了下去。几个在院中修剪花草的丫鬟看到这一幕,吃吃发笑。 阿蒲蒻听到动静,抬起头。抹了药膏的额头油光发亮。 对面站立的人若无其事的盯着她,眉眼淡漠却又仿佛若有所思。 阿蒲蒻想了想,开口道:“小衙内,改日我赔你一个鞠球,不过可没法子跟御赐的比。”说这话时依然有些心虚不足。 一缕漫不经意的笑从周缨唇边逸出。只那一抹泠泠的浅笑,既薄情寡恩又翩翩多情,叫院中修剪花草和伺候茶水的几个小丫鬟看得入了神,忘了说笑。 少年噙着浅笑,无所谓:“不急,球就不用赔了,等我想好要什么,再找罗表妹讨吧。” 他顺理成章的喊她表妹。 真是个傻孩子,明明被鞠球砸到的人是她,既不知道趁机赖上来讨要好处,连生个气发个脾气都不会。若不是真傻,而是在装傻充楞,在欲擒故纵……那倒真是有趣的紧。 阿蒲蒻已经垂下头,“嗯”了一声,继续专心品尝香茗。 越过她额前黑亮的发髻和还有些红肿的前额,下面是一双遮蔽在浓密鸦睫下的黑瞳,再往下是小巧的鼻尖,鼻子下的嘴唇像淡粉色的蔷薇花瓣,是蔷薇花丛里最轻最薄最粉嫩的那片。 此刻,柔软的花瓣正在饮茶,无比轻盈的一张一合,花瓣顿时吸饱了水分,闪烁细腻诱人的光泽。 周缨仓皇的撇开目光。 其实,是他先看到她的。 在蹴鞠场上,他带球回身时,一眼望到伫立在青障布旁的少女。鬼使神差的就把鞠球踢了出去。 “表妹到汴京来过没有?除了拜访嵇家祖母,可还有别的安排?”他突然问她。 阿蒲蒻埋头喝茶的动作一顿,再次抬头,一双黑瞳如小鹿的眼睛那么干净纯粹。 除了为嵇家二郎解毒同时也化解自己的离魂失心之症,确实还另有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苗人不与外族通婚的规矩该改一改了,就从我的女儿开始。阿蒲蒻,等你给嵇家二郎解完毒后不用着急回苗疆,从汴京或黔州物色一个你喜欢的小郎君,带回山寨做你的丈夫吧。”阿母当时是这么说的。 可她不知道什么才叫喜欢。自从她对喜怒哀乐的反应变得比常人缓慢,她常常需要花比别人更长的时间来体会各种情绪。 刚才隋珠和嵇成夙离开后,她就发起了呆。嵇成忧后来不知去了哪里,再忙也应该会回将军府吧? 此时听到周缨的问话,心想若不能尽快给嵇家二郎解毒,她又从哪里带一个喜欢的小郎君回苗疆去呢。 相对于解毒一事,这实在是一桩不打紧的小事。 “未曾来过汴京,也没有什么别的安排。”她蹙起蛾眉,轻轻摇头,回答了周缨的问话,一个也不漏。 周缨随即说:“那便不着急回去罢。待我和成夙得空,领表妹四处转转,你来得巧,正赶上年节,热闹的不止大相国寺,汴京好玩好看的地方多着呢。” 阿蒲蒻客气道:“有劳了,让您和三哥费心。” 6. 劝说 《遇娇》全本免费阅读 那时他还年少,打小生得就俊,看着像个女孩儿,心思也比同龄的孩子细腻敏感。听了行商醉酒后的胡话只觉腌臜轻浮,俗不可忍。细细想来,越发觉得行商莫不是故意说些风话调戏于他,自是勃然大怒,纵家奴将行商一顿好打。事后扔了几锭银在他身上,权当陪个不是。 因为纵奴行凶一事还在府里惹出些不痛快来,是嵇二哥从他的国公父亲手上把鞭子夺了下来。 回想起行商为了从他手上多哄些钱而编的那些瞎话,周缨只觉得从两耳到颧骨都不由自主的热起来。 他就知道,行商不过是欺他年少阅历浅薄,压根就是在浑说…… 从他说起三苗到戛然收住口,阿蒲蒻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垂眼望向长廊外头的青石板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缭绕的茶水雾气后,是一张恬静安然的面孔。 听周缨一席话,婢女们开了眼界,啧啧感叹只作猎奇,有人笑道:“表姑娘定是白苗一族的女子,按衙内说的,白苗族人长得好看,又会识别药草做药材,可不就像罗姑娘似的人美心善呢!” 突然听到有人提及自己,阿蒲蒻才从天外神游中蓦地抽身回来。她抬头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是一个活泼泼的小婢女。 周缨定定的望向阿蒲蒻。 她反应不太快,把婢女的话收入耳中消化了一下,才微笑着回她: “我不是白苗我是黑苗,而且我也不……” 她的话还没说完,丫鬟们纷纷变了脸色,“啊”的掩口惊呼。原本在她和周缨身边伺候茶水的丫鬟吓得直往后躲,连翠白都往旁边退了半步。仿佛她突然之间变成了可怕的猛虎蛇蝎。 周缨有些后悔跟丫鬟们说这些。相比见识浅薄、听风就是雨的婢女,他一直都知道罗土司是黑苗的土司,阿蒲蒻当然也是黑苗族人。 “黑苗不是人人都会用毒,就像白苗也不是人人都识得药草一样。白苗和黑苗族中,只有巫人和巫女才会那些!我还不是巫女……而且有些毒物也是药,也是可以治病救人的!像蝎子和蜈蚣就能入药,还有……” 她越解释越乱,丫鬟们看她的眼光也越复杂,充满怯怕和躲闪。 有人窃窃私语:“二公子那年在苗疆中毒,莫不就是他们族里的人……” “不是!不是这样的……”阿蒲蒻轻声叫了起来,却不知该怎么分辩,轻咬起唇,不再说话。 周缨敛起眼中懊恼的神色,道:“大惊小怪作甚,苗人亦是人,又不是妖怪。” 依然无法打消丫鬟们的害怕和畏惧。 “苗人以巫为医,药草可以入药,毒草亦能入药。白苗和黑苗两族的巫人巫女,跟汴京坐堂的郎中、太医局的御医相差无几,同样的行医看诊、治病救人,没什么可惧怕的,莫要以讹传讹断章取义。” 一道缓沉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潺潺如流水。 嵇成忧踏入院门。 阿蒲蒻猛地站起来,手中茶杯里的水洒出一大片。 “二哥。”周缨眼前一亮,大步迎了上去。 嵇成忧不知何时回的府,紫色官袍已经换成一身月白的便服。依然是宽袍大袖,腰间束了一条大带,勾勒出清瘦刚劲的腰身。一如既往的整洁和舒展,显不出一丝一毫的仓促,尘土更是没有的。 他朝周缨点了点头,“三郎到书房等我,我跟祖母请安后过去。” 说着,目不斜视的穿过院中,经过阿蒲蒻身旁,径直进了屋子。 他几句话替她解了围,眼中却像没看到她这个人一样。 … 不一会儿,屋里传来嵇老夫人和嵇成忧还有隋珠说话的声音。 嵇成夙趁他们不备,挨着墙根溜了出来。 “小草,”他在屋檐下轻唤阿蒲蒻,朝她扬眉一笑,悄声说,“我带你去见见我们家的其他人,我祖父我爹娘还有我姑姑。” “啊?”阿蒲蒻嘴巴张得合不拢来,隋珠不是说嵇家就祖孙三人吗? 不等她反应过来,嵇成夙就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带得飞起,两人一起沿着廊下往后院跑。 “成夙!”周缨喊了一声。 “我去跟我爹娘知会一声!”少年拉着少女的胳膊从墙边踉跄闪过,在空中抛下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他们去的是嵇家供奉先人牌位的佛堂。 周缨收回目光,眉头微蹙。 他还真是小瞧了这个苗女。还没多时就把成夙勾搭的颠三倒四,叫成夙直把男女之防都忘记了,居然上手抓她的手臂! 她说她不是巫女,他倒觉得她比巫女厉害多了,只怕是个妖女。 周缨心中悻悻,脸色一阵发青一阵红。 “周衙内,二公子说得是真的吗?巫女就是郎中?罗姑娘不是巫女对吧?”翠白犹犹豫豫的问。 周缨冷声道:“你家二公子说得自然真确,用心伺候罗家姑娘,莫得胡乱猜测!” 把小丫鬟抢白了一通,他也离开院子,往嵇成忧的书房去。 … 房中,嵇成忧给祖母请安。 嵇老夫人屏退了丫鬟仆妇,叫隋氏去厨下瞧一眼晚膳做得如何了,唯留下隋珠和嵇成忧二人。 “二郎,若不是漱石禀报的及时,罗土司家治病救命的姑娘险些被你送走!漱石说苗人巫女和中原的郎中大体有些不同,她们的医术通巫,非她族人密不外传。说起来是怪异了些,且也未必能解开当年的蛊毒。 “可你倒好,不试一试就要绝自己的生路!你若是怕万一解毒不成,叫老祖母一时希望又一时失望大喜大悲伤了心脉,你大可放心,老身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止一回,受得住的!” 嵇老夫人口中微嗔,却一点也没有责备孙子的意思,话里话外满是疼爱,说着话嗓音就发了颤。 话都让祖母说尽了,嵇成忧低眉垂目聆听,不作辩解。 隋珠此时才晓得阿蒲蒻原是为着解毒一事而来,心中又是惊又是喜,忆起往事又是悲又是痛,强忍心中酸楚,劝慰道: < 7. 微雪堂 《遇娇》全本免费阅读 嵇老夫人腿脚慢,不一会儿就叫她追上了。隋珠把两个丫鬟打发到微雪堂去看看表姑娘住的客院厢房布置的怎样,还差些什么回来跟她说。 她自己上前托起老夫人的手臂。尽管此时园中小道上无人经过,她还是左右四顾了一下,压低声音道: “祖母,罗姑娘到汴京来所为二郎……一事,是不是不叫人知晓的好?” 嵇老夫侧目微笑:“没错,连三郎和你娘,都勿要提及。” 隋珠敛眉肃然答喏。适才老夫人打发了众人,才与她和二郎说阿蒲蒻之事,她便隐约猜到老夫人不欲大肆宣扬。自然不是针对自家人和府里的丫鬟仆从,却不知是要瞒着谁、提防谁? 嵇老夫人却像听到了她心中的疑问,说:“自从八年前嵇家军失守麟州致使三州十六寨沦陷,北地这十几个城池是取还是舍,朝中就形成了主战和主和两派。幸而官家信重,王相公支持,主战派占上风,才叫成忧把三州十六寨收了回来。” 隋珠眼圈发红,微笑着听嵇老夫人沉沉的叹了一息继续说道:“只是主和派何尝真的甘心屈居嵇家二郎之下?说句违心的话,他们只怕恨不能二郎立时就……” “妾身知晓了,我必把将军府打理的滴水不漏,不叫外人钻了空子。”隋珠明悟,忙阻了嵇老夫人的话。 又笑道:“您老人家心比比干多一窍,思虑总比我们周全,二郎就是随了您。” 嵇老夫人神色松怔,两眉间的“川”字纹还是那么深刻,喃喃道: “他可比我出息多了,等我到九泉之下,跟他们嵇家几个爷们也能有个交代。麟州三州十六寨,是嵇氏先祖抗击杂胡,拿多少代子弟的鲜血和人头换来的,绝不容失!只是二郎……就盼着罗丫头真有能耐把他的毒解了,叫我拿什么谢她都成!不然我死后哪有脸见成忧他娘……” 老夫人凄然摇头,两行浊泪蔓延到松弛的眼眶。 慌得隋珠忙扶着她抚拍她心口。 “相信罗姑娘定然能的!二郎定然长命百岁,等二郎三郎都娶妻生子,一家子和和乐乐的,您还要看顾重孙呢!”隋珠眨了几下眼把泪忍回去,含笑哄她。 嵇老夫人笑着摇头,自嘲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管了他们兄弟俩也是没法子,还管得着他们娶媳妇生孩子?成夙打小就没心眼,不过也是好事,有你跟你娘帮衬,差不到哪去。成忧……心眼又太多了……别怪老祖母爱叨咕他,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你别看今日说什么他都千依百顺的,他哄我呢。我还能不晓得?” 隋珠只抿唇微笑听着,不吱声。老人家只是叨咕几句,叨叨完心里就舒坦了。 … 微雪堂,书房。 周缨从书架上随意抽了一册书正在看,嵇成忧从窗外的青竹丛中稳步而来,步入书房。 嵇成忧不晓得老祖母正在叨咕他。便是知道了也只能好声好气的任凭祖母唠叨。 他回来是安抚祖母的,不是来见什么子虚乌有的“表妹”。他顺着祖母的意思应承下来,打定主意不再理会罗氏苗女。她在府中如何,总之跟他再无任何关系。 “二哥,”周缨放下书,直接问道,“西南那边可是有事?” 嵇成忧看他一眼,周家三郎远比成夙直觉敏锐。 他一边从书案上拿起薄薄的一沓手稿皱眉翻看,一边回他:“目前无事,只怕明后年就要起变故了。” 周缨神色未动,听嵇成忧又道:“罗锡姑已收服白苗,将之与黑苗合为一族。她有一统三苗的野望,若我没料错,只在今后一两年就要和青苗一战。” 嵇成忧口中的“罗锡姑”就是阿蒲蒻的母亲,黑苗的土司。 周缨方面露惊色。 谁能想到,那个娇憨单纯的女孩儿竟然有一个野心勃勃的母亲?和她可一点也不像。 他自言自语:“在汴京和中原的人眼中,西南山中的白苗和黑苗与野人无疑。青苗反而最像我族之人,且人数最多,占据苗疆山林和田地最广,罗土司她怎么敢?她把她的女儿送来汴京,难道是为避祸?” 对于阿蒲蒻入汴京的行为他只有这么一个解释。心中暗藏了一丝说不清的侥幸之喜。多亏她远离了那个是非之地。 周缨兀自感慨的时候,那双黑白分明、看人时分外认真甚至执拗的眼眸从嵇成忧眼前闪过,他垂下眼皮,将人驱逐出脑海。 罗锡姑当然不是送女儿到汴京来避祸的。那个心肠比苗疆山上的石头还硬的女土司,在这几年间已看出只要他还在政事堂,必然不会阻止三苗合一。 “政事堂能放任罗土司在西南挑起事端?”周缨暗自有些担心,毕竟罗土司是她的母亲。 嵇成忧道:“三苗本就是一家,只因百年前杂胡肆掠中原,军镇割据,前朝无力辖制西南,又不能叫他们被巴蜀的军镇占去,不得已才将苗人分化成三支,让他们内斗削减势力,迫使他们不得不依附于黔州乃至朝廷。 “如今四海承平,官家宽宥以仁治国,三苗归一才会带来更稳定的西南局势。大晟最危险的敌人一直都是狼子野心的北方蛮族,不是南边山林里那些本就顺服朝廷的夷人。一统三苗的不是罗锡姑也会是别人,罗土司所为实乃顺应大势。” 但是,若她没能做到,必然身死族灭。 所以她为了争取时日,一经获知解蛊之法便叫她的女儿来续他的命。 可惜她打错了算盘。他嵇成忧既不贪生,也不恋栈权力,更不屑那苗女的几分美色。 黔州府吏回西南时,他已经给罗锡姑去了信,告诉她,只有一年的时间给她。 他留给自己的,也唯有一年而已。 “二哥,你……不恨罗土司和她们黑苗一族的人吗?”周缨的眉宇纠结到一处,犹豫道。 嵇成忧已一目十行浏览完书案上那叠手稿,抬头望向他。 周缨蹙眉:“当年若不是三 8. 发作 《遇娇》全本免费阅读 烛火荧荧的佛堂中,嵇成夙正在跟阿蒲蒻说话:“我祖母住的鹤延堂你去过的。我哥喜静,住微雪堂,我住冲梧院。我二人的院子正对应我姑姑和我爹的名讳,你都看到了吧?记住了么?” 阿蒲蒻听得认真,对着牌位上的名字一个个看过去。烛光跃动下,“嵇氏少冲”和“嵇氏少微”两个灵位供奉在嵇老将军的牌位两旁。他们就是嵇老夫人的一子一女。嵇家三兄弟的母亲和长子嵇成业的牌位在旁边。 嵇氏满门忠烈尽在于此。 她悄悄摊开左手,伸出右手食指在手上比划,答得乖巧:“三哥我记下了,等我写到纸上去,再忘不掉的。” 嵇成夙满意的点头:“这就算跟他们打过招呼,他们也认得你了!那我的名字呢?会写吗?” 阿蒲蒻说不会。 嵇成夙抓住她的手托起来,“来我写给你看!可别等到我的名字上牌位了再来比划!” “哎你这个混孩子!我呸呸!说什么混话呢?”随着一个慌里慌张的声音从窗边响起,隋氏微胖的身躯窜进来,手里捏着帕子朝嵇成夙身上“啪啪”就是几下子。 隋珠和翠白扶着嵇老夫人走进来。 “童言无忌。”嵇老夫人含笑给嵇成夙打圆场。 “我早不是孩童了!”嵇成夙哎呦叫着躲过乳母的拍打,和阿蒲蒻的手分开,没写成自己的名字。 “那你还口无遮拦!”隋氏气道。 “祖母,”阿蒲蒻走到嵇老夫人跟前,微笑问,“二哥忙完了么,我去跟他打声招呼。” 不过还未等她去微雪堂,嵇成忧就遣眠风过来跟嵇老夫人告罪,他和周缨说完话就回政事堂去了。 此后阿蒲蒻再没见到他。 … 就在她以为这次又要等到休沐的时候,不成想没过几天隔壁周国公府突然出了大事,使得嵇成忧提前回来了。 说起来起因是周缨的两位兄长周家大郎和二郎涉嫌收受西戎使团的贿赂,不知被谁捅到政事堂,遭到刑部和吏部联名弹劾。最终周家两位郎君在殿前受杖责,被夺官职下狱,顺便罚没了贿赂私财,听说还要流放。 周国公连夜将他二人从族中除名。 然而在国公府,挨打的却变成了周缨。 嵇成夙本来在殿前司当差,听到风声急忙告了假,顺便把二哥从政事堂请了回来。 “咱们家的郎君,不是老嬷嬷我自夸,个个都是急公好义之人!隔壁小衙内挨他爹的打,哪回不是三郎通风报信,叫二郎回来救的急?国公大人呀,最是看重我们家二郎,对二郎比对他自己的亲儿子还亲呐!”隋氏是这么跟阿蒲蒻说的。 果然,嵇成忧回府后命人去隔壁国公府知会了一声,周国公立马扔了鞭子叫周缨到将军府来拜谢。国公的原话说,“若不是看二郎的面子,饶不了你这个小畜生!” 嵇老夫人直皱眉摇头:“说自己儿子是小畜生,不是把他自己都骂进去了?” 阿蒲蒻和隋珠母女都被老夫人逗笑。 隋氏朝阿蒲蒻眨眼,贴着她的耳朵悄声道:“国公当年差点当了我们家姑爷!是个好人,就是风流了些!还没成亲就收了通房丫头生了庶子,我们老夫人没相中!到现在国公还对老夫人怵得慌呢!” 隋珠轻咳了一声,隋氏忙收住嘴,悠悠的叹了口气。 阿蒲蒻跟嵇成夙去佛堂拜见嵇氏先人的牌位时,就已从他口中知晓,他们的姑姑嵇少微不到双十年华就因病去世了,故去时还未定亲。嵇娘子是老夫人的伤心事轻易提不得,故而就连能说会道的隋氏也不大说起。 这时阿蒲蒻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对嵇老夫人道:“祖母,我来了这些日子还没有跟二公子见礼,心中着实不安。今日趁他回府,合该过去跟他问个好。” “二郎就是个古板孤拐的脾气!”嵇老夫人又是一阵摇头叹气,却对阿蒲蒻慈爱含笑,说道,“听隋丫头说你那里还缺一套笔墨纸具,正好叫你三哥带你过去,找你二哥挑一套好的!” 嵇成夙早几年前就把冲梧院里的书房铲平扩了一个练武场。隋氏玩笑说,偌大一个将军府,只有微雪堂书香气息浓厚。这话倒不夸张,放眼整个将军府,也就从微雪堂的书房能找得齐书本笔具。 听祖母这么一说,还在犹豫要不要去二哥那里看一眼的成夙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拽起阿蒲蒻的胳膊就走。 隋氏捏起帕子掩唇直笑。 … 阿蒲蒻和嵇成夙到微雪堂书房时,在窗边听到里头的说话声透过琉璃薄片窗页传来,声音缓沉如水,令人闻之心安。 是嵇成忧正在和周缨说话。 “原来你那日来问我,就已经知晓了你两位兄长做下的事。你与他二人有隙不方便劝说,但是你该跟国公、再不济跟我如实讲,不该授意他人去行告发之事,将国公府和父亲兄弟还有你自己全数置于险地。 “他二人既已被除族,日后前途如何暂且不论,政事堂仍会向官家上书,若国公府不能就此将功补过,爵位便不必再传承下去了……” 嵇成夙顿住脚步,阿蒲蒻也跟着停下来。 书房里,还是嵇成忧在说话:“我不晓得你是否因世子之位而为之,需知阴谋诡计得来的终会因为阴诡手段而失去,得位不正绝无长久之可能。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责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嵇成忧言语中显得无情,阿蒲蒻却觉得他说的对。因隐疾之故,她难以体察细微的情绪,却并非不懂道理。 “哥!阿缨他爹平素对你我爱护有加,阿缨也和我们从小要好,你倒好,丝毫不近人情!”嵇成夙再忍不住,叫起来。 转眼间,他和阿蒲蒻穿过竹丛,走到门口。 阿蒲蒻望过去,这就是嵇二郎的书房。比政事堂那间宽敞的屋子稍小一些,一样的整洁和明亮,窗明几净。 迎上嵇成忧的肃冷眸光,嵇成夙慌得又喊了一嗓子:“我们才刚来的!没听见你们说甚,别想杀人灭口!” 本来一脸沉静的周缨忍不住噗嗤笑出声,走到门口把他们迎进来,笑道:“我爹请二哥训诫我呢。莫吓唬罗表妹,说得我们像密谋杀人越货的凶徒。” 阿蒲蒻的视线越过周缨,看向屋内的博古架、挂在墙上写着“克己慎独守心明性”几个遒劲大字的条幅和纤尘不染的紫檀木书案,还有书案后那个沉寂的人。 “祖母叫三哥带我过来给二,二公子问安。”临到嘴边改了口,没敢叫出“二哥”两个字。 嵇成忧置若罔闻,把在桌案上放了多日的一沓潦草的手稿扬起来,朝向嵇成夙,口气不悦:“这就是你这些时日的课业?那天来不及说你,今日还有脸往我跟前凑?” 嵇成夙往阿蒲蒻身后缩了缩,嘀咕:“自你把我打发到禁军当差,在官家跟前护卫圣驾,时常是几日几日的合不了眼,你以为我能比你轻松多少……” 他是官家的御前亲军,一旦上值便昼夜不歇。 “哎,哥你别说这个!”他突然想起来,急急的道,“今天也不是我非要凑过来讨你的嫌,是罗小草定要来跟二哥你见礼,我才陪她来的!” 他伸出手掌把阿蒲蒻往前 9. 恼怒 《遇娇》全本免费阅读 阿蒲蒻错愕的说不出话。 嵇成忧将书册放到案上,双手垂于宽大的袖中,被遮蔽起来的手紧握成拳,手上青筋凸起。他声色不动的把疼痛压制下去,不在面上显出一丝端倪。唯有时冷时热的汗渍在后背蔓延。 他垂下去的眸光愈加冰凉倦怠,朝向她的俊美侧颜冷到发白的地步。紧抿成一条线的薄唇,仿佛对一切都充满不屑和鄙夷。 也许让他鄙薄的,只是她这个不请自来的苗女而已。 阿蒲蒻偏过头去,看向门外屋檐旁那一丛郁郁葱茏的青竹。 他大约很喜欢竹子。她在政事堂那间敞亮的大屋子里见到过,和嵇成夙沿回廊一路走到微雪堂的路上也看到很多,清幽竹影一直通到他的书房外。 教她读书写字的老儒生曾跟她说,中原的读书人,汴京的士大夫,都很喜欢竹子,因其高洁。 苗疆山寨也有很多竹子,她的族人们拿来搭寨子建吊脚楼,做捕猎的陷阱。只要它们结实好用,他们可不在乎这些空心之物代表了多高尚的情操。 “我来汴京的路上,听人们说如果这世上有完美的君子,就是嵇家二郎你这样的。但是现在我知道了,他们说得不对!真正的君子才不是你这样的!不是看低他人才叫清高自许!”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有两簇小小的火苗在燃烧。饱满的胸口微微喘息,垂到耳颈间和胸前的几缕碎发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 嵇成忧掀起眼皮看她一眼,复垂下眸光。 原来她发脾气是这个样子,像蒻草般纤细稚嫩,又像微弱的火烛,只要一挥袖子就可以叫它轻易熄灭。但此时的他,心口灼痛的难以动弹,更加说不出话来。 他不说话,她越发觉得被她言中。越想越气,鼻音中透出浓郁的委屈不忿:“你压根就瞧不起人!你……你看不起我!你嫌弃我出身低微见识浅薄也就罢了,你居然还说我居心不良!” 嵇成忧强压住越来越猛烈的毒噬之痛,隐忍着烦乱:“姑娘莫要蛮不讲理,我几曾看不起你,又何时说过这些话。” “你说过!就在马车上!你说我来自蛮荒之地,缺乏教养没有才学!难道不是鄙薄我的出身和见识么?你还叫我莫要对你有非分之想,不就是怀疑我居心不良?若不是为了、为了完成阿母之命……你以为谁稀罕呢!” 她低声嚷起来,脸上泛起羞愤的红晕。 “还不止这些!我到汴京后,你吝于见我一面,就叫人拿赏赐打发我回西南去!还有,你和老夫人和三公子,完全不一样!他们有多真诚,你就有多虚伪!你的谦和有礼是虚伪的,高风峻节也是假的!” 难为她不只把官话说得如此流利,数落起人来更是与言官不遑多让,端的是伶牙俐齿咄咄逼人。 阿蒲蒻顺着他垂下去的视线落到光洁的书案上,上面摆着他刚放上去的一本册子,封面上写着礼记随笔几个字。她冷冷的睃了一眼,发出一声嗤笑: “如果你们的圣人教出来的都是像嵇二郎你这般倨傲虚伪的人,那些不知所谓的圣贤书不读也罢!” 嵇成忧抬起袖子,从袖中伸出手捏住鼻梁,秀颀的手指关节苍白的失了血色。汗意从额头渗出,带了毒咒的血液正在他周身叫嚣,放肆的游走,所到之处让他如刀刃刮过似的生疼。他不敢保证他若控制不住,会叫她看到多么狼狈的一幕。他只想叫她走,赶紧走! 可是他的心神仿佛被这个怒气正盛的少女彻底掌控,令他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默默承受她还没有结束的怒火。 “不过,我根本就不在乎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在乎你看不看得起我!这些对我都不重要!你身中蛊毒是我们苗人造成的过失,您对我们有怨怼也是应该的,我来汴京就是为当年之事做个了结!” 嵇成忧猛地抬头望向她,从唇齿间逼出沉缓的话语:“姑娘自己说过,你不是巫女,对否?” 阿蒲蒻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慌,陡然住嘴。 嵇成忧咬牙冲开扼制在嗓子眼的禁锢,艰涩的道:“想必你阿母也跟你说过,巫人巫女种下的蛊毒,只有他们自己才能解开。当年那个始作俑者已死,这个毒是无解的。” 他的声音也不大,依然如林间淌过的水流,于寂静中更显幽沉。 没想到他不止通习苗文,对巫医和蛊毒的了解也如此之深。 “不是这样的!”阿蒲蒻摇头慌道。愤怒的情绪就像周缨那只破了的鞠球,一旦泄了气,就再也鼓不起来了。她口口声声为他解毒,实藏着自己的私心。 “如你阿母在信中所说的解毒之法,或许可行。但是她在信中却没有说,至少需得是一位苗巫才能解苗蛊。而你,并不是巫女。” 他说完,已几乎无法控制身体的颤栗和摇摇欲坠的虚弱之态。而这个少女还处在慌乱中,一点也没发觉他的异样。 嵇成忧心中不无嘲弄,她若是巫女,只怕也不会是个好的医者。察言观色和感知力实在太过于迟钝了些。 他早说过,她只是个空有美貌懵懂无知的愚鲁少女。 自从看了罗锡姑的信,他原本只想把她打发走。这时被她一顿胡搅蛮缠,把这些本不想对人言的话通通道了出来。 最好能打消她的念头。 “我会成为巫女的!若不是五年前的动乱……我也会成为巫女的!”她只是摇头,重复这句话。 “那是你自己的事,姑娘请回吧。”他甩开颤抖的袖子不耐烦的请她离开。额上的汗水滚落下来浸入鬓角。 院门口隐约传来翠白唤“罗姑娘”的声音。 客院虽说就在微雪堂旁边,仆从们却无人敢陪她过来。 她们都畏惧他。 阿蒲蒻这时猛地想起,她是过来跟他示好的,怎么突然大发脾气口不择言把人指责了一通?她怎么敢的! “我……反正我不会放弃!”她低声喊了一句,不敢再看嵇成忧一眼,不顾礼仪提起裙摆跑了出去。 迎面撞上大跨步走来的眠风。眠风一脸肃容,没有注意到她惊惶失措,草草跟她拱手行了个礼,就 10. 姻缘 《遇娇》全本免费阅读 那会儿她只觉得忽然有很多话不吐不快,浑然没察觉自己正在发脾气。这时彻底冷静下来,怒气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任她如何回想,对嵇成忧不但再生不出一点恼怒,还颇为心虚不安。 嵇二郎实在是个性情温和的人,她对他不满大放厥词,他始终客客气气对她好言好语。她还指责他不是君子,这样的人不是君子谁是君子? 她忐忑的随翠白回鹤延堂,打算等晚膳时跟他好好的赔礼道个歉,没想到嵇成忧又走了。就连说等她的嵇成夙也匆忙的回了殿前司。 等她强作淡定陪嵇老夫人用过晚膳回到客院,一套精美奢华的笔墨纸砚摆在她的桌面上,散发出只可远观的华贵光芒。下人说是二公子赠予她的见面礼,令她越发诚惶诚恐。 礼具旁是一册书简,就是在嵇成忧书房的桌案上看到的那本礼记随笔。 翠白对她说:“这本书是三公子的侍卫枕流叫人拿来的,说眠风想必弄差错了,应是跟笔墨纸砚一起送来给姑娘您的。听跑腿的下人说,二公子说……” 阿蒲蒻勉强扬起笑容,拿起册子翻看,看内容是嵇成忧读礼记时写的随感杂记。 翠白想了想,把下人带的话原模原样的转述道:“二公子说,请您每日抄写一篇,熟读为宜,若能成诵更佳。” 微笑凝固在阿蒲蒻脸上。嵇成忧果然还是生气了。她说他倨傲虚伪,还诋毁他的圣贤书,他便拿礼记教训她,让她知晓什么是真正的礼义。 阿蒲蒻乖乖的抄了几天,开始忍不住哀声叹气。她不过略微会写会认得几个字而已,并没有念过多少书。嵇成忧的文章诚然很好,对她来说还是艰深了些,她背不下来。 嵇成忧一连几日没有回府,听说那日有急事去皇宫面圣,后来就直接回政事堂去了。 与他一心忙于公务不同,在御前当差的嵇成夙隔三差五就叫枕流捎东西回将军府,三回里有两回是带给阿蒲蒻的。 这日指明送给阿蒲蒻的是一只胆瓶和几样冬日的时令鲜花。枕流说胆瓶是官家赏给三公子的,花是三公子叫他回来路上在街面买的。 “老夫人,您别说三郎平日里粗枝大叶,正经做起事来稳稳当当粗中有细,上回咱们说罗姑娘房中插花的瓶儿不如意,他就惦记着,您看这不就来了?”隋氏掂起瓷瓶拿给嵇老夫人看,笑着说。 嵇老夫人含笑点头:“三郎重情义,只要是他看重的人,无论自家人还是朋友兄弟,他都赤忱相待,跟他两个兄长一样。” 隋氏拿眼揣老人家的神色,状若无意的说:“年初咱们请玉清观的李天师给二郎和三郎卜卦,天师说三郎今年红鸾星动必有正缘。我只当是和王相公家的二姑娘,可三郎和王二娘谁也没看上谁,两人做不成亲也就罢了。这都快一年了也没动静,我原以为天师算得不准,没想到应验到罗姑娘身上了!” 嵇老夫人眉眼微动,朝隋氏道:“你说成夙看上了罗丫头?” “三郎是奴婢奶大的,妾身还能不清楚?他从小到大还没对哪个小娘子上过心呢!我看呀,罗姑娘对他也看上眼了!这丫头懂事的很,每日过来跟您请安,就连对我也从不落下,嘘寒问暖极为恭敬有礼!遇到我每回都问成夙当差如何了,甚是关切。” 其实阿蒲蒻除了关心嵇成夙也问过嵇成忧,被隋氏自行忽略了。 嵇老夫人仍是摇头喃喃自语:“天师当初还说二郎今年也有天降姻缘呢,做不得准……” 汴京城中的达官贵人谁不知嵇家二郎活不过二十四,李天师无非捡些吉祥话说给她听。 隋氏笑道:“妾身倒是觉得李天师给二郎和三郎打的卦都准!我斗胆说一说,您老人家且听听看。” 她把瓷瓶往桌上一放,挥了挥帕子,屋里的婢女都福身退下,她走到嵇老夫人跟前,附耳悄声道:“王令月爱慕二郎,她想嫁的也是二郎。” 嵇老夫人吃了一惊:“你从哪里听来的?” 隋氏口中的王令月就是她刚才说的和三郎相看过的王二娘,是王相公的次女,也是英王妃王令卿王大娘子的嫡妹。 “就那回王二娘随英王夫妇到家里做客,她和三郎碰到一处,两人不知何事吵嘴,我恰巧路过不小心听了一耳朵,”隋氏不好意思的拿帕子遮了口,笑道,“王令月亲口对成夙说,她说她仰慕二郎,就是嫁他守寡也愿意!” “令月这丫头也是胡闹,”嵇老夫人愣了半晌,叹气道,“怪不得那日后王家就把她送到湖州外祖家去了,必是让英王妃和王相公晓得了她的心思,怕她留在汴京做出出格的事来。” 隋氏哼了一声,“当年二郎从西南回来,人只是昏着还没怎样呢,官家都不忌讳,还亲自到太医局看视过。王相公家倒好,赶忙的把大娘子和二郎的婚事退了,生怕大娘子嫁过来守寡!若不是二郎当年有那一遭,王大娘子才得以嫁给英王,后又赶上官家有意立英王为储君,她倒一直好福气呢!人家将来还要做皇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呐!” “不说这个,”嵇老夫人皱眉摆了摆手,“成忧和令卿没有缘分。王相公心怀歉疚总想着让王家和嵇家缔结姻亲之好,这才提出将令月许配给成夙,哪知他们两个也没有缘分。” 隋氏仍是心意不平:“要叫妾身说,王相公既然觉得欠我们家一个媳妇,不如把王令月许给二郎,反正她也是愿意的。” 还有一句话她不敢说:若王令月能给成忧诞下一儿半女,成忧日后不幸去了,有他的骨血延续,老夫人心里也能好过一些。 嵇老夫人目光深邃,陷入沉思。她想的却是,等阿蒲蒻医好了成忧,她跟王相公提一提,将令月许配给成忧,王家想必会同意。还有成夙和阿蒲蒻,若罗丫头也喜欢成夙,莫说让成夙娶她,就是她要把成夙带回西南当上门女婿也不是不行。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性命哉。 “罗丫头当真对成夙有意?”嵇老夫人问。 隋氏拿帕子一拍大腿,重重点头:“那是自然!您的孙子将门之后一表人才,哪个小娘子看了不喜欢?” 她从桌上揽起瓷瓶和花篮,笑道:“您且等着!我把成夙交代的东西给罗姑娘送去,顺便探探小娘子的心意,回来跟您回话。” “你莫臊着罗丫头,我们家没有门户之见,若她和成夙两情相悦,我给罗土司去封信,觍着老脸也要讨个孙媳妇!” 嵇老夫人笑着跟她说,心想李天师批的卦约莫真是准的。 隋氏也笑着答应下来。 … 她到客院时 11. 旧事 《遇娇》全本免费阅读 隋氏拿帕子点了点眼角,叹道:“老奴早说过,嵇家的儿郎个个有情有义,二郎和三郎是自家兄弟,兄友弟恭手足情深自是没得说,就是对外头的结义兄弟,他们也都赤诚相待问心无愧,这世上再没有比他们还仁义的。” “你前几日不是问我,周小衙内挨打那日,二郎回来一趟又为何急匆匆的进宫去了吗?”隋氏感慨完,朝她眨眼,笑得促狭别有深意。 阿蒲蒻睁大眼睛被吸引住,口中喊着“隋妈妈”拽着她的胳膊连连摇晃请她快讲。 隋氏就喜欢她娇憨可人的模样,哈哈笑道:“我告诉你,你可莫要告诉别人!尤其莫叫二郎晓得是我说的,他准得恼我,若叫我被小辈的训了话,我的老脸往哪搁!” 话这么说,她还是敞开了话匣子,对阿蒲蒻兴致勃勃的说: “那日是英王妃的人过来传话把他喊走的,具体是什么事,我们不在朝中当差也不晓得。总之丫头你记住了,日后若是二郎那边有人欺负了你,二郎做不了主,你就去求英王妃!她这个人一贯自诩公允大度贤良淑德,就是做给外人看、也不会叫人为难你的!” 这话说得令人费解,还有些揶揄和嘲讽的意味。 阿蒲蒻甚为不解,疑惑道:“好嬷嬷,您别卖关子,快给我讲讲吧!” 隋氏本就话多,被阿蒲蒻勾起谈兴,也不再避讳什么,话匣子一开滔滔不绝。 “我们家二郎和英王还有英王妃,是打小一块长大的,三人说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要细讲起来,得说回到十七年前,成夙他娘生他时血亏,没多久就去了,可怜成夙还不满周岁就没了娘……我带着珠丫头到将军府做工,给成夙做乳母。 “那时我们和老夫人一大家子都还在麟州。没过多久,成夙的祖父嵇老将军也去了,嵇家老的老小的小,全系成夙他爹一人身上。 “蒙官家体恤,下诏请老夫人进京颐养天年,官家还特意嘱咐老夫人把三个小郎君都带到汴京来。成夙年幼自然由我带着,成业过了十岁就被他爹带到军营历练。罗丫头你没见过你们大哥,他也是个孝顺孩子,我们走时他执意留在麟州陪嵇将军驻守北地。 “我那珠丫头也是个忠义的,说我们都走了他们爷俩没人照顾,留在麟州老家伺候成业和他爹。后来,直到后来……成业和他爹都没了,我那苦命的珠丫头啊……” 阿蒲蒻小声插嘴:“隋妈妈,您说二公子和英王夫妇从小一起长大,他也是那会儿跟祖母和三哥一起到汴京来的吗?” 隋氏一说起旧事就收不住话头,满嘴不是她的成夙就是她的珠丫头,东一榔头西一锤子,总也绕不到嵇成忧身上,叫阿蒲蒻听得着急,忍不住出声打断她。 “哦……成忧赶去边关给他爹和大郎收殓,把我那苦命的珠丫头带回来,”隋氏捏着帕子擦眼眶,擦完眼眶又擦鼻头,缓了一口气从头讲起,“刚才说官家写信请老夫人带几个孩子到汴京来住,成忧那时还不到七岁,已经很懂事了。他本来也要留在麟州陪父兄,无奈他先天比他大哥和成夙身体弱,即便后来将养好了,老夫人也放心不下,把他和成夙都带来汴京,我们一家才在汴京城的将军府安了家。” 隋氏脸上又浮现出笑意,继续道:“成忧就是在那时认识了老英王的独子赵琛,他们俩一般大,容貌都一等一的俊俏,琛王爷率性洒脱,成忧冷静沉稳,两人禀性不同却投脾气,很快就结为挚友。 “老英王是官家的弟弟,官家御极多年还没孩子呢,老英王早早就得了赵琛。官家膝下空虚,自是喜欢这个侄子。赵琛时常往宫里跑,总带着成忧。官家爱屋及乌,连带对成忧也极为喜爱。成忧和赵琛的书法字画,都是官家手把手教出来的…… “你说啊,这父母子女的缘分就是这么奇怪,官家原本快三十了也没得着一儿半女,自赵琛和成忧时常进宫,往宫里带去了鲜活气,我们到汴京的第二年,官家就得了一位公主!公主的生母王贤妃,是王相公的族中堂妹,英王妃王令卿的堂姑母。 “官家虽然还是没得着儿子,有了女儿那也高兴呀,连同对 12. 闲话 《遇娇》全本免费阅读 隋氏不等她开口再央求,对翠白抬了抬下巴,说:“二公子和英王夫妇后头的事,整个汴京城不都晓得了吗?说给表姑娘听听。” 阿蒲蒻眨巴着大眼睛看向翠白,眼中充满期待。 翠白暗暗叫苦,勉强笑道:“奴婢孤陋寡闻,知晓的也不多,姑娘随意听听就好,当不得真。 “那会儿奴婢年纪小刚到府里侍奉,汴京盛行一首童谣,也不知谁起的头,孩童大街小巷的传唱。歌谣说的是,‘汴京有两英,骠骑轻衣一时新。汴京有两俊,博君一笑胜万金’,赞的就是二公子和英王殿下。 “后来没几年,官家给二公子和王大娘子赐了婚。不过最后王大娘子没嫁到我们府上来,嫁给英王做了王妃。于是童谣又变了,后头又添了几句,‘若是为了那个王令卿,便是两英、上了金銮殿,也要争那石榴裙!’” “都是好事之徒编的混话!”隋氏挥着帕子打断她,对阿蒲蒻说,“嵇家门风端正,二郎才不会做争风吃醋的风流事!不过话说回来,也该当他们三人有此孽缘……” 隋氏喟叹了一阵,道:“起初传那童谣时,成忧和琛王爷正当少年,意气风发又得官家宠爱,不论书画文章还是击鞠骑射堪称世家子弟中的翘楚,打马过市不知引得多少小娘子在阁楼上倚窗睇目芳心暗许。” “说起他们俩呀,就是如今的成夙和隔壁周国公府上的小衙内这样的!你懂了吧!”一说到嵇成夙,隋氏眼中闪烁出欣慰自豪的笑容。 她看了阿蒲蒻一眼,少女微笑点头附和,神情安静的如同一尊澄清的琉璃。一眼就能望到底。 叫隋氏越加满意。 “成忧和赵琛在郎君中出类拔萃,王令卿则是汴京闺秀之首,美貌端庄更兼才情过人。那几年他们三人可谓占尽了风光。 “成忧十五岁那年,官家给他和王令卿赐了婚,只待成忧二十加冠后就成亲。而琛王爷呢,因为头前老英王过世,按例他要为父守孝三年,还未来得及定亲。然而也就是在那一年,麟州突然出了事……” 隋氏脸上的笑容淡去,渐至消失不见。 “待成忧赶过去已是来不及……他扶了嵇将军和大郎的棺椁回汴京,帮我把珠丫头带来,便又回了北地军中,这一待就是三四年。等他再从边关回来去西南办差,谁能想到在那里遭了殃灾!再后来的事,罗丫头你都知道的……” 她掐着帕子扼腕叹息。 “会好的!您相信我,二公子一定会好的!”阿蒲蒻急道。 隋氏轻拍她的手背,说:“老夫人一直说不怪苗人不怪罗土司的族人,也不让我们怨尤。她说这一切都是二郎的命数,吉人自有天相,二郎必定否极泰来。退一步说,若非罗土司献药,老夫人的心疾何以痊愈?塞翁失马焉知祸福耶。” “若二公子没有在西南遭难,英王妃当初就该嫁给他吧?”阿蒲蒻问。 隋氏举起帕子挡住口鼻,一声轻微的嗤声从她鼻子里哼出来。有些话在嵇老夫人面前不能说,但是压在心里不吐出来总觉得不大畅快。 “那谁知道呢,官家还未赐婚的时候,爱慕英王妃的小郎君多如过江之鲤,她也就对成忧和英王格外看待一些,谁也猜不着她心里到底属意他俩中间的谁。 “成忧去边疆那几年,她和英王照常往来,大大方方不避常人。都在礼法之内,你也挑不出人家有什么错处。当然,二郎在北地收拢边军御敌,朝中全靠英王殿下和王相公帮 13. 错觉 《遇娇》全本免费阅读 翠白臊脸嚷道:“隋妈妈您今天莫是黄汤灌多了!” 亏得阿蒲蒻七情不通不觉难为情,不假思索的答道:“我当然喜欢三哥啊。” 她住在将军府,受的款待和关照都来自嵇老夫人和她的家人,她打心眼里喜欢嵇家人。 嵇家三哥为人爽朗快人快语,既无须她讨好,也不像嵇成忧那般心思深沉叫她费心琢磨又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就连三哥时不时送来的小玩意儿也让人轻松愉快,绝不会像隔壁的小衙内那样不是让她头疼就是给她添乱。 有一天周缨突然扔给她一个香膏,说是给她敷脸的,权当那日在蹴鞠场上不慎把她踢伤的赔礼。 为何说是“扔”给她?只因周小衙内过来将军府压根走的不是正路,他是从国公府的院墙旁边爬树过来的。他坐在从她到鹤延堂路上的大树树杈上唤她,翠白和小丫鬟们见怪不怪,看情形是常有之事。 阿蒲蒻以为是活血化瘀的药膏,再说她额头上的包已经消肿,遂跟他婉拒谢绝他的好意。 偏生他坐得高,她无法把东西递还给他。 周缨懒洋洋的说:“我踢伤了你,自然得跟你赔个不是。你撞坏了我的鞠球,我也要找你讨个赔礼,两件事不能混作一谈,你休想撇脱干系。总之,等我想好了自会来找你!” 说完,从树上一个闪身消失不见。 她只得把香膏揣到荷包里。到鹤延堂跟嵇老夫人请安,恰逢老夫人院中的一个仆妇做活时扭伤了脚踝,她当即就把药膏转送给了仆妇。 哪晓得仆妇抹了药膏后,伤处迟迟不见好,拖了几天没有就医,反而更严重了,到后来以至于完全走不了路。 直到管事禀报到隋珠那里,才晓得阿蒲蒻给仆妇的是养颜膏,出自汴京有名的胭脂香粉铺子,价钱昂贵,但是半分活血化瘀的功效也没有。 阿蒲蒻知道后,只觉额头又痛起来。她心想等下回再见到周缨,定要把他的赔礼还给他,她受不起! 不过自那天后,周缨多日没有再过来。 今天隋氏问她嵇成夙和周缨她喜欢哪个,毫无疑问是嵇三哥。 隋氏咯咯笑着起身,说:“时候也不早了,老身还得回老夫人身边伺候,你的三哥呀再等几日就回来了,我叫他带你出去玩!” 阿蒲蒻心中盘算日子,心想嵇成忧又快到旬休了。 等他回来她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为上次的冲动发怒向他道歉,他给她的课业她背不下来,不过她已经受到教诲能否请他包涵,甚至连老巫给她的巫医古籍她都想厚着脸皮向他请教。 苗文是口口相传的文字,她不认得的兴许嵇成忧识得。 隋氏过来跟她说了大半晌的话,她想做的事没做成,索性把医书撩开了去,摊开纸写札记。 自从上回冲嵇成忧发了一通脾气,她时常捂着心口默默回想,可是当时那种愤怒的心境再也回不来了。她依然对情绪缺乏感知。让她很是失望。 后来受了嵇成忧作礼记随笔的启发,开始每日写札记,尽力捕捉心中突然闪现的喜怒哀乐,付诸笔端免得遗忘。 可惜自那日后,她的心绪又归于平静,如一池吹不起波澜的湖水。 … 她怔了一会儿,垂首静静的在纸上落笔。 翠白把隋氏送出院子转头回来,手捧插着参差花朵的胆瓶请她观赏。 阿蒲蒻这时才仔细瞧这支瓶子。瓶身上的青色花纹如洗净的天空,削肩细长颈,瓶口插了一支红艳艳的山茶花,点缀着零星几朵白梅和几片枯褐的叶子,似婀娜美人头上顶着簪花颔首静默。 “姑娘,这是汝窑御供,您看这色泽。别看它个头小,越是小巧越难烧制。三公子对您可真上心。”翠白赞叹不已,语气中不乏恭敬和羡慕。 雨过天青,这个纤薄的瓷瓶子不止美丽还是稀世之珍。 “是呀,祖母和三哥对我实在太好了,我都不知该如何回报才对得起他们这份情。”阿蒲蒻接过胆瓶小心翼翼的捧到手中凝目端详,语含怅然。 自从听了嵇成忧和英王夫妇的过往,她似懂非懂,心中不由惆怅。 翠白把手附到她耳朵边上,凑过去小声说:“隋妈妈叫我问问您,我们家老夫人什么都不缺,就缺个孙媳妇,就问您愿不愿意!” “嗯?”阿蒲蒻茫然抬头。 翠白伸出三个手指头,轻声笑道:“老夫人要跟罗土司讨您做我们家的三少夫人呢!” 阿蒲蒻眨着眼很吃惊,脸上毫无 14. 回府 《遇娇》全本免费阅读 阿蒲蒻起身朝门口走去。 “哎!姑娘您去哪里!”翠白慌忙喊她。这大晚上的。 阿蒲蒻走到门口停下来,想了一下,回身从几案上捧起插花胆瓶再次出了门。 见嵇成忧一面太难,她又没有英王妃的能耐,只能如此。 翠白从架子上抓起一件披风追出去。 客院和微雪堂中间其实就隔了一道院墙,一条长廊和一丛青竹。 说话声伴随几个高大挺拔的人影一直通往书房。 阿蒲蒻步履如飞,沿着长廊往前走。 “如今得了空闲,待我和祖母商议过后,我带成夙将家父和兄长的灵柩迁回麟州祖坟,在麟州祭祖。”空荡荡的夜空中传来嵇成忧的说话声,依然舒缓如流水,低沉中带了些疲惫。 “成忧,你叫我莫要跟官家针锋相对,你倒闷不做声的跟他较劲!我晓得你的意思,嵇氏重回麟州,北地的民心才稳得住。可你想过没有,北地三州十六寨要长长久久的守下去,光靠嵇氏的牌位和声望是远远不够的!再打下去国库空虚劳民伤财,这也是官家忧虑所在。”另一道清朗的声音也是一个青年男子。 “我自有我的打算。”嵇成忧说。 有外人在。他们在谈论国事。 阿蒲蒻刹住脚步,“噌”的一道寒光在她身前亮出来。眠风不知什么时候靠近,手中握刀抵在她胸前半寸,看到是她,愣了一下。 说话的两个人从透出光亮的书房门口望过来。两人袍服不同,均是长身玉立,列松如翠。 “二公子,英王殿下,是罗姑娘。”眠风收刀入鞘,转身朝两人抱拳说道。 “漱石不在你是不是当不好差了?”嵇成忧的口气不太好。 阿蒲蒻局促的往暗处躲,偏偏月亮从西边的树梢露出头,照进长廊。 一袭银白月光笼罩到她身上。 月下少女素衣清冷如烟似雾,怀中抱了一只青色玉瓶,好似踏月而来的仙子。 瓶中红花夺目,花枝和叶子随她躲闪不及的动作而摇曳,从花影后露出一张杏面桃腮的脸庞,顿时让红花黯然失色。 她出来的急,脚上踏着沐浴后穿的木屐,没有着袜。在屋里尚不觉得冷,这时冷月一照寒风一浸,十个脚趾头都打着哆嗦往回缩。 嵇成忧偏头移开目光。 英王赵琛诧异的收回眼,看了看老友,欲言又止,干咳了几声对眠风招手:“眠风啊,领我去跟老夫人请安。” 赵琛和眠风走得极快。 嵇成忧提袍跨过门槛。阿蒲蒻把胆瓶和花往怀中揽了揽,脚步轻盈的跟了上去。 翠白停在长廊尽头不敢进来,眼睁睁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书房门口。 阿蒲蒻垂着头跟在嵇成忧身后进了书房,突然眼前一黑,被一片温暖中带着松香气息的衣料迎头笼罩下来。 她从头上扒拉开,罩住她的是嵇成忧的鹤氅。 “披上。”他言简意赅,人已经走到书桌旁。 阿蒲蒻呆了一下,忙把瓶花放到书案上,手忙脚乱的把鹤氅在身上捋平整。 他的衣裳很长,垂下去逶迤到地面,把她的双脚遮了个严严实实。 “二公子,那天你没生我的气吧?”她惴惴的凑过去,不等他回答,把胆瓶往他面前一推,“给您的回礼!” “上回您送给我那么好的一套纸墨笔具,我也没什么可以回赠的,这是三公子从宫里得来的赏赐,我便借花献佛了,”她微笑着,有些赧然,猛地抬头又飞快的加上一句,“您莫要推辞!” 嵇成忧没说话,目光随着她的话挪到胆瓶上。他从宫里出来,也见过成夙,当然知道这是从何而来的。 雨过天青的纹色本就不多见,这回送到御前去的才勉强两支。 那日他匆忙进宫为英王解围,无可避免和官家意见相左,双方僵持了几日。官窑送御贡上来时,官家在殿前赏了这支胆瓶给成夙。 成夙不通风雅,若是有心赏赐他,不会是此物。 官家煞费苦心,只换得他的不屑和漠然。 有何用,他早不是昔日心怀孺慕的孩童,也不是当年景仰君王的少年,他下定决心要做的事不会改变。 他不想 15. 札记 《遇娇》全本免费阅读 不一会儿,在客院打杂的仆妇抱了厚厚的一沓纸送过来。 嵇成忧摊开到书案上一看,顿时明白了。眠风和枕流,不知道他们两个中的谁传话出了岔子,他给成夙的礼记随笔跑到了阿蒲蒻手上。 说起眠风,他和赵琛就从鹤延堂回来了。 赵琛在门口探了探头,见屋里只有他一个人,遂四平八稳的走进来,嘻嘻笑道:“我已代你向祖母定省,也跟她老人家说了你被官家撸了顶上乌纱之事,这段时日有了空暇正好在她跟前多尽孝心。” 嵇成忧蹙眉深深的望他一眼,沉声道:“胡闹!你这时跟祖母讲,叫她老人家怎能好生安歇。” 赵琛摇头:“你呀,未免小瞧了祖母,她比你我经历的人事都多,有什么过不去的坎?祖母高兴得很,说你可算能好好歇一歇了。老人家叫你今晚不用过去扰她清净,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嵇成忧不再搭理他,把自己的礼记随笔从一沓纸中捡出来扔到一边,一篇一篇翻看阿蒲蒻誊抄的笔记,又轻轻放了下去。每一则果真都抄了三遍,这姑娘也太实在了。 赵琛踱步到书案旁,弓起身子闻一回胆瓶中的花,仰头朝他笑:“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美人赠花,成忧莫忘了备一份回礼。千万马虎不得,若不如她们的意,娘子们可是会恼的。” 嵇成忧对他的话无动于衷,他放下去的纸页,赵琛捡起来瞟了两眼。娟秀小楷,规矩工整,说不上差,当然也说不上好。 赵琛看了几张就大致了解了写字之人的走笔情形,道:“用笔尚有些死板,缺了些灵性。是刚才那位从西南来的女客写的吗?若她想学书法,回头央令卿点拨点拨她。” “不必。”嵇成忧把纸张从他手中抽出来,和剩下的放到一起。 又低声说了一句:“已是不错了。” “咦,这是什么?”赵琛拿起落在边上的一本薄薄的册子,看模样是一本札记。 他翻开内页颠来倒去,分辨不出反正,不一会儿恍然大悟,“是苗文?” 说着,递给嵇成忧。 一篇似图画似蝌蚪的笔墨摊开,呈现在他眼前。 是阿蒲蒻用苗语写的札记。 “熙远二十三年,立冬后五日晴,想阿母,想阿婆,太婆……”后面写了一串苗语的名字,应是她闺中姐妹。 最近的一篇,“阿蒲蒻,高兴的时候要笑,伤心的时候要哭,生气的时候要发火,切记切记。” 也许哪个地方的闺阁娘子都一样,总会无端的生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心绪,让人看不懂。 可是没有谁,连喜怒哀乐都需要写到纸上刻意提醒。让嵇成忧忍不住心生诧异。 细想起来,她的天真中虽说带了些难驯的野性,性子却一直都很安分,不娇纵不刁蛮,也不轻易发脾气。言谈举止难免有些不知分寸不合礼仪,并非有意为之。只是反应比常人慢一些,有些迟钝罢了。 赵琛连声追问写的什么,打断了嵇成忧的思绪。 他把册子合上,“非礼勿视,不是你我该看的东西。” 他喊了一声眠风,准备叫他把札记册子送还到客院去,必是刚才她叫人送纸篇过来时不小心夹到里头的。 眠风进屋,嵇成忧却又改了主意,“天色不早,殿下请回吧,我就不送了。” 赵琛自有随扈在门房等候,眠风请他随自己出府。 眼瞅着册子被嵇成忧拿镇纸压到案上,赵琛只得作罢,临走前对他说: “还有一件事差点忘了,令卿和岳母商量把她家二娘子从湖州接回来过年。岳母想把二娘子的亲事定下来,相中了几个年青进士,都是政事堂的执事官。他们的品行和性情你是最了解的,回头我把名单讨了来,你帮我看看中间有没有不妥当的,我也好跟令卿和她母亲回个话。” 嵇成忧扫了赵琛一眼。 赵琛被他看的心虚不已,笑着又道:“反正你这些时日赋闲在家,左右也是无事……我那位岳母大人的脾气,你不是不晓得。有些许不如她的意 16. 喜爱 《遇娇》全本免费阅读 嵇成忧昨晚突然归府,英王殿下过来拜见老夫人时,隋氏就在旁边。听英王说起来轻描淡写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老夫人也坦然自若,唯她一夜没睡好觉。 阿蒲蒻听了隋氏所说,心中暗想,不管日后嵇成忧什么时候官复原职,现下只能待在府里,她便可以寻到时机给他解毒。若他能一直像昨天晚上那么好说话,她总能找到办法让他同意。 隋氏还想再絮叨几句,隋珠出现在两人身后,叫住母亲。隋珠沉静的面容上隐隐透出肃色。她持家如掌军,法度严明,连亲娘隋氏都犯怵,不敢再多嘴。 “二郎早到了一会儿,正和老夫人说话呢。”隋珠走到阿蒲蒻跟前,脸上表情和缓了一些,挽着她的手臂往屋里去。 “啊,这么早!”阿蒲蒻轻呼了一声。 嵇成忧听到她的声音,放下茶盏,掸了掸衣摆正襟危坐。 嵇老夫人还在说话:“成夙自打幼时来了汴京还没回过麟州老家,合该和你一同回去重整陵园祭奠先人。” 阿蒲蒻一进来,外面的阳光仿佛跟着她一同进了屋子。 嵇老夫人脸上的笑意加深,朝阿蒲蒻招手免了她的礼,叫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她一步步走近,走到嵇成忧身边,驻足微笑,轻快的跟他打招呼:“二公子早。” 嵇成忧的目光从她俏丽的眼眉和鼻梁挪到她的发间。乌黑的发髻上簪了一朵和昨日胆瓶中的山茶花一样的红花。嫣红的花朵,黑亮的云鬓,衬托得她的笑容格外明亮通透。 只是不知她是不是提醒过自己要显得高兴一些,才笑得如此灿烂。 “罗丫头不是外人,珠丫头和她娘更没有什么可避讳的。”嵇老夫人唤住隋珠和隋氏,跟隋珠说把嵇少冲和嵇成业父子的棺柩迁回麟州祖坟一事,让她早做安排。 隋珠很吃惊,不过很快恢复常色,上前和嵇老夫人商量具体事宜。 趁嵇老夫人和隋珠说话,阿蒲蒻坐到嵇成忧身边的椅子上,把头凑到他跟前。 “二公子,昨晚多谢您的氅衣,稍后我给您送过去。”她小声说。 清新的青草气息袭来,吹气胜兰。 嵇成忧不露痕迹的往旁边偏开上半身,低声道:“姑娘落了东西在微雪堂,也一并拿走。” 阿蒲蒻也不追问他是什么东西,高兴的说好。 和他说完话,她径直起身,走到嵇老夫人身边,坐到罗汉榻上。 身边人影忽地一空,嵇成忧怔住,继而面不改色的把注意力转到嵇老夫人和隋珠的交谈中。 听她们说要在春分之后清明之前挑个出行的黄道吉日,嵇成忧开口:“就在年后启程,宜早不宜迟。” 隋珠征询的眼光投向嵇老夫人。 嵇老夫人看看嵇成忧,又看看阿蒲蒻,心想官家免了二郎的职让他赋闲在家倒成了一件好事。他得了空闲,阿蒲蒻才好给他解毒。待二郎解了毒蛊,把亲事定下来,再回麟州一趟,再回来说不定就复职了,届时又该忙得脱不开身。的确宜早不宜迟。 往后都是好过的日子。嵇老夫人笑着点头:“就依二郎的,年前你好好在家歇着,老祖母不用你陪,你有空就多提点教诲弟弟妹妹一些吧。” 嵇成忧的目光落到阿蒲蒻脸上。他除了有个调皮顽劣的弟弟,哪里来的妹妹。 她很得祖母喜爱,似乎是理所当然的。这般天真灿漫又讨喜的姑娘,任是谁见了都会喜欢。 本来神情专注的望着嵇老夫人的阿蒲蒻感受到他投过来的视线,扭头朝他抿唇一笑。 嵇成忧措不及防,和她的目光撞到一处。他的瞳孔闪了一下,垂下眼皮不再看她,温润如玉的面容上依然是一副漠然的神情。 隋珠和嵇老夫人还在说话。 隋珠笑道:“妾身都想跟祖母告个假随二郎三郎回麟州一趟,故土乡情也时常叫我牵挂,总想着回去看一眼。” 随着说话声,阿 17. 约定 《遇娇》全本免费阅读 阿蒲蒻陪嵇老夫人用过早膳,老夫人遣开了屋子里的人,独留下她说话。 “好孩子,我叫隋妈妈给你带的话你都晓得了吧?等过些时日南来北往的路好走些了,祖母给你娘写信,代三郎向你家求亲。” 隋氏直说把小娘子的心思摸得妥妥的,老夫人只管跟罗土司提亲就好。嵇老夫人想叫阿蒲蒻安心在将军府住着,又唯恐臊了小姑娘的面皮,斟酌了这一番话,言语间格外慈和。 阿蒲蒻险些忘记了听隋氏扯的那些闲话,这会儿正满脑子想着解毒之事。嵇老夫人突然提及要跟她阿母提亲,她才想起来隋氏问她,她说她喜欢嵇家三哥。 她很认真的想了想,说:“这如何使得?祖母,我阿母叫我过来是给二公子解毒来的,就算要带个丈夫回苗疆去,也得等我完成了阿母交代的事才成呀!” 不过,她真的好喜欢嵇家祖母和三哥啊。 她又问:“祖母,等我给二公子解完毒您再跟我阿母提亲好吗?” 嵇老夫人惊诧中浮现出慈爱的笑意,连连说好。难怪隋氏总夸她天真良善可爱之极,夷人姑娘虽说不如汴京闺秀端庄婉约,但是相比之下这颗淳朴的赤子之心更为可贵。 “老祖母啊一定叫三郎跟你回西南让你阿母看看,叫她放心。”嵇老夫人拍着她的手笑眯眯的又说。 阿蒲蒻也回握住她的手,甜甜的笑道:“祖母您真好!那我们就这么约定吧!” 教她书法的老儒生教导过她,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无功不受禄。相比她个人的亲事,她宁可跟嵇家祖母立下这个约定,一切以解毒为重。若她不能为嵇成忧解毒,她万万不会接受和嵇成夙的亲事。 嵇老夫人虽然不清楚她心底所思所想,光听她说的这番话,言语中始终将成忧的事放在首位,直叫老夫人动容,哪有不答应的。 祖孙俩像模像样的击掌为誓,然后笑到了一处。 谈笑间,阿蒲蒻仔细瞅了一眼嵇老夫人的发顶,满头花白,而且比壮年妇人稀疏不少,隐约可见头皮。 “祖母,您喜欢什么样式的发髻?若是进宫赴宴觐见娘娘又该梳什么样的?” 嵇老夫人一一回答她。 两人说着话,其乐融融。 隋氏刚去了一趟冲梧院回来,在屋子外头贴着耳朵偷听,就听到老夫人提了一嘴和成夙的亲事一言为定什么的,不由手握帕子掩嘴直乐。 直到隋珠在她身后冲她喊了一声“娘”,把她惊得转过身来,才看到朝她皱眉的隋珠,以及遥遥缀在隋珠身后的周缨。 听到外面通传有客人来,阿蒲蒻跟嵇老夫人告退。 她刚踏出门槛,周缨已经迈着长腿几步越过隋珠和隋氏,飒飒行来。 少年穿了一身竹节纹翠绿锦袍,清冷的眉眼间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浅笑,走到她跟前轻启薄唇:“罗表妹,数日未见,可安好?” 看到周缨,阿蒲蒻就想起那个被她误当做跌打药的养颜膏,说到底是她自己疏忽才叫仆妇多遭了几日罪,怪不得人家。 “哎,小衙内!还站在外头做甚,快随奴婢进屋!” 不等阿蒲蒻答话,隋氏忽然插到两人中间,抬手恭请周缨。 周缨瞟了一眼隋氏,干脆停下脚步,慢悠悠的说:“成夙不在,隋妈妈也不疼我了。这几天想来拜访却屡屡碰壁,今日若不是赶巧碰到珠姐姐,小子险些连将军府的门都进不了。” 隋氏心里暗骂臭小子,脸上堆笑:“莫怪老嬷嬷小心惯了,二郎三郎总不在家,家里只一些女眷,不好老请您到府上来。若叫府里的下人不小心冲撞了您,叫人说了闲话去,有损小衙内您的清誉不是?” “玩笑罢了,小子岂敢怪罪妈妈。因二哥好不容易得了空闲,家父赶紧拟了拜帖差我给二哥送来,请二哥过府一聚。我给祖母请了安还得把帖子给二哥送去,妈妈您不用理会我,自去忙罢。”周缨大度的摆了摆手,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模样。 隋氏说得讨巧,他只当鬼话。以往他和成夙在一处,隋氏待他恭敬得很。自打罗家姑娘来了将军府,这个奸滑的老嬷嬷防他就跟防贼似的。他走正门,门房说隋妈妈交代了,两位公子不在家谢绝访客。他翻墙进来,将军府看家护院的侍卫就加强了巡逻,害他差点被漱石当成窃贼抓起来。 今日若不是拿着国公老爹的名帖,将军府的门房还得把他拒之门外。 “老夫人在屋里等着呢,小衙内快去吧。”阿蒲蒻微笑着说,绕过他就要走。 她没想到嵇成忧被免了官依然很忙,请帖这么快就上了门。 周缨冲她笑了笑,从怀中拿出一张带了封套的信笺递到她面前,郑重其事的说道:“这是给罗姑娘的,请表妹务必赏光,小子在寒舍恭候大驾光临。” 是一张请帖。 隋氏刚要上手接过来,周缨拿请帖的手往后一缩避开,笑道:“自那日小子和家父受了二哥的点拨,家父带小子帮官家办好了几件差,官家龙颜大悦颁下御旨令小子袭爵。家父特邀请嵇二哥和罗姑娘出席鄙府世子册封之礼,这份请帖是单给罗姑娘的。” 别说阿蒲蒻,连隋氏和隋珠都惊住了。国公家闲散的公子哥竟然摇身一变马上就要成为世子了。 阿蒲蒻真以为是周国公亲下的帖子,忙毕恭毕敬的接过来。等回了客院,打开一看,落款是周缨自己,压根不是他的国公父亲。 随她一路回到客院的隋氏扑哧笑出来,嚷嚷道:“小衙内惯会唬人!便是当上了世子也还是小孩子家家,好不好的学大人下什么帖子!” 隋珠料理完府里的事,过来寻母亲,正好撞见她撺掇阿蒲蒻不要理会周缨之邀。 “不可,”她瞥了一眼母亲,朝阿蒲蒻微微摇头,道,“既是世子诚意相邀,姑娘不论去或不去,都该给他回一封谢帖以示谢意。” 嵇老夫人已经把心底的想法私下告诉了隋珠,让她在内宅事务和交际往来方面多提点一些未来的少夫人。 隋珠就着阿蒲蒻手中的请帖扫了两眼,冲她笑道:“倒是提醒奴婢了,得给姑娘做几身会客和出门做客穿的礼服衣裳。临近岁时年节,交好的各府之间多的是走动和应酬。 “往年只除了宫里官家和娘娘赐宴传召 18. 请教 《遇娇》全本免费阅读 翠白猜测的没错,周缨还在微雪堂的书房。 他方才过来时,一眼便瞅见书案上插着山茶花的胆瓶。 眉眼间漾开笑意:“官家果然没有生二哥的气。” “莫要妄图揣度圣意。” “听说另一支雨过天青叫赵玉乘找官家讨去了,落到她手上岂不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可惜可惜。”周缨轻松含笑,探身一勾把瓷瓶握到手中。 嵇成忧执笔的手停顿下来,淡淡的喝止道:“慎言,慎行,放下。” 周缨正待把玩,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把胆瓶放回原处。玉乘公主是王皇后的女儿,他不该出言轻慢不恭。 嵇成忧掀起眼皮瞥了一眼瓷瓶。花姿正妍的山茶花从青色瓶中探出头,在整洁到乏味的书案上散发出活泼生机。 他给周国公回了帖子,托周缨带回去。 眠风过来禀报:“罗姑娘来了。” 嵇成忧身形未动,抬眼瞥见发间簪红花的少女出现在门口。 因书房中还有客,阿蒲蒻走到门槛外头驻足观望,踌躇止步。待周缨走近叫她进来,她把谢帖递了过去,顺便向他道喜。 周缨以为她是专门来给他送回帖的,当着她的面打开扫了一眼,唇边清浅笑意深了几分。 回头对嵇成忧道:“二哥,自去年我和成夙结的社击败了西戎使团带来的鞠球手,这回跟西戎使臣一起过来的几人耿耿于怀,又找我下了战书,我应下了。若二哥和琛表哥得空,赛事那日过去给我们添个彩头,也叫郎子们奋起再杀他们一遭。” “王爷会过去。”嵇成忧淡然颔首。 他在宫中面圣时,成夙已给他讲过和西戎使团的赛事。 “表妹可否赏脸出席我和成夙的鞠赛?这回保证不会踢到你。”周缨转头望向阿蒲蒻,眨眼微笑神情愉悦。 阿蒲蒻本来在安静的听他们交谈,突然被周缨问话,下意识看了嵇成忧一眼,迟疑道:“若有空,我也……去长长见识吧。” “甚好,成夙还在御前尚抽不出身,不过我已带人先操练起来了,表妹可以随我去观摩看一看。” 阿蒲蒻摇头,稍微抬了抬手中的书,含着歉意道:“这几日恐怕不行,有些不解之处,我正想请二公子得空的时候多予指教。” 周缨心思敏锐,心中顿时升起一丝难以言明的异样。 阿蒲蒻对嵇二哥既尊敬又拘谨,二哥待她亦客气守礼无可指摘。但他们之间似乎总有什么地方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就像有一段无形的障布将他们围绕在里面,令外人插不进来。 “没想到表妹如此好学,也叫我看看是何等令人费解的学问。”他微笑着伸出手,从阿蒲蒻手中抽出书册。 随着他把书接过来,折痕最深的一页从书卷中自然的翘起,页面上布满奇形怪状的图样文字。 他瞠目结舌,愣在当场。 “是族里的老巫给我的药经,他说只消我把这本书学明白了,假以时日一定能成为巫女。可是里头有好些字老巫和阿婆还没教我识过……” 拿着苗人自己的书向外人请教,阿蒲蒻觉得万分丢脸。嘴上跟周缨小声解释,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不由自主的飘向嵇成忧,晶莹双眸中充满腼腆和局促。 嵇成忧从书案起身,走到两人身边。 温和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苗人的文字口口相传,若其中再夹杂了历代巫人巫女为了使用方便而生造的字,再无人口授亲传,后来者的确难以知晓。” 他又一次化解了她的窘迫。 “只是,在下也不敢自夸都识得。待我与鸿胪寺的柳老知会一声,请他给姑娘指点一二。” 嵇成忧一边说,一边从周缨手中接过泛黄书册翻看了几页,面不改容的放到案上。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他口中的柳老原本是鸿胪寺中一个籍籍无名的老吏,专司和西北土酋通传转译文书,年轻时亦对苗文有所涉猎。嵇成忧从苗疆回来后为了自身的毒患开始修习苗文。朝廷此前无视西南边陲的夷人已久,满朝除了柳老竟找不出一个精通苗语的通事,嵇成忧便向其请教。不过他后来居上,倒比柳老更精熟了。 面对阿蒲蒻的求教,想来嵇二哥有避嫌之意。周缨摸了摸鼻尖,微笑道:“表妹算是找对了人,有二哥和柳老大人做老师,多少人求不来的 19. 缠发 《遇娇》全本免费阅读 “如若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或是下人有不恭敬或失礼之处,让姑娘为难,莫要强忍也莫勉强自己,觉得不喜或不妥就……” 他回想她在札记中写的那些或思念家人或高兴就笑伤心就哭的莫名感怀,口中沉吟,本来想说让她告诉隋珠,话到嘴边改口道:“就告诉在下。” “没有不习惯,嬷嬷和姐姐们都很照顾我,除了……” 除了他,绝口不提解毒之事。 “二公子,”她鼓起勇气唤他,轻启樱唇问道,“你上回说我不是巫女,是不是只要我做成巫女,你就会同意让我为你解毒?” 她仰头,莹白中透出粉嫩的桃花面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如秋水横波,晃得嵇成忧有一刹那的陷溺。 他的目光从她的脸庞移到胆瓶里红艳彻骨的山茶花中,又落到桌面上那本发黄陈旧的巫医古籍上。阿缨说得不错,若想做成一件事既非一日之劳也无法一蹴而得。没有三年五载,她如何也成不了巫医。 “好,依你所言,待你成为巫女。”他听到自己突兀的声音。 他的身体倏忽一沉,一双柔荑抓住他的手臂拽着他往门外走,“一言为定!二公子我们去找柳大人吧!” 嵇成忧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她几步拖出了房门。 抱着刀在屋檐下观察燕子窝的眠风看到这一幕,愣怔了一瞬,转而扭头去瞅更远处的青竹。 嵇成忧站定脚步从阿蒲蒻手中抽出袖子,后退几步抖了抖衣袖,温声道:“稍安勿躁,容我给柳老大人写一封帖子。” 又扬声唤眠风,主仆二人进屋。 阿蒲蒻亦步亦趋的跟在嵇成忧身后,见他写了两封拜帖递给眠风。 “一封给柳老,一封给太医局的孙医令,请他们明日到馀时苑品茶。” 不知为何他还请了太医局的医官。 “是蛊毒又犯了吗?”阿蒲蒻一脸关切的靠近。 若老巫推断的没错,这几年每逢节气和生辰日那天他的蛊痛才会发作,而如今立冬已过小雪未至,他体内的毒蛊应该尚且是安分的。 “不是。”嵇成忧身子往后一退,避开迎面扑来的青草香。 经过几年的苦痛折磨和自虐一般的忍耐,他察觉到蛊毒发作的规律,只是无法根除而已。 然而她在他面前突生恼怒,继而牵动他心中绞痛的那天,却既非节气更非他的生辰日。 从这个执拗淳朴的苗人少女来到汴京,冥冥中一切都在悄然改变。 嵇成忧生平头一回为自己曾经做出的决定生出动摇之心,然而又很快打消不该有的念头。从他出生便是罪过,一切早已不可挽回。 只希望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少女有朝一日能如她自己所愿,成为一个真正的巫女。 “孙医令也是给姑娘请的。”面对她茫然不解的眼神,他解释道。 眠风走前羡慕的望了阿蒲蒻一眼。他从未见二公子对谁这么有耐心过。若是换成他和漱石中任何一人,即便是嫌弃他们蠢笨的眼风,公子都不会施舍一个。 … 阿蒲蒻直到见到柳老和孙医令才明白嵇成忧的用心。 族中老巫还未来得及传授给她的那些生僻文字被柳老指点出来,再被孙医令从行医用药的角度加以诠释,两位老者俨然如做学问一般,一人译经一人释经,深奥的药理才真正从文字中现出端倪。 然而仍然有一部分是柳老和孙医令甚至嵇成忧也不得而知的。 她这时才恍然察觉,她在他面前夸了多大的海口。 等她成为巫女?等她成为巫女的那一天,他坟头的草只怕已经长得三尺高了。 她暗自叹气,越发勤勉惜时如金。 接连数日下来,她不止成了馀时苑茶坊的常客,更是在两位老者的谆谆教诲下记了厚厚的一摞书稿。 茶室中,清茗茶香四溢,香案灰烟袅袅,琴音婉转悠扬。 嵇成忧远远的坐于茶室的一隅,不疾不徐拨动丝弦抚琴,眉目低垂神情淡然,倜傥高洁宛如山中隐士。 自从被罢黜后他就除去了一身锦衣华服,即便此时只着了一袭浆洗得发白的旧袍衫,依然和往常一样整洁雅致,风姿出众。 琴声掩映下,两位老大人就一个难处争论不休,阿蒲蒻猫着腰挪到嵇成忧身边,把书托到他胸前,唤了一声“二公子”。 抚琴的手缓缓按弦,琴音在空中划过一道悠长的余韵逐渐停下来。 他侧目望她。 她讨巧的朝他笑。眼底有淡淡乌青。 虽说不曾劳碌奔波,但日日早出晚归,听客院的仆从说她每晚回去后还温书到很晚才安歇,几日下来小姑娘的下巴眼 20. 情蛊 《遇娇》全本免费阅读 隔着半面秀发,阿蒲蒻看到愕然之色从他沉着的面容上稍纵即逝。她唯恐嵇成忧嫌她冒犯,忙托着头发探手到他腰间去拨拉那些被缠住打结的发丝。 她的手因为慌乱失了准头,不一会儿工夫就屡次三番碰到他腰际的衣袍,以及随着呼吸而起伏的袍衫下独属于男子的刚健劲拔的腰腹。 触碰到他温热坚硬的身躯,阿蒲蒻吓得手一抖,发丝非但没有抽出来,反而在带钩里越缠越紧。 嵇成忧浑身僵硬,把一口气沉到心底,低声呵止道:“别动。” 一双修长秀颀的手伸过来,尽量避开她的脸颊和耳侧,试图从带钩中把缠绕住的头发解开。 阿蒲蒻顺从的垂下手。她不吭声也不敢再乱动,只能感受到他的手指正小心翼翼的拨弄发丝,在她耳颈带来簌簌的痒意。 然而这双挥洒自如能奏出动人音律的手在面对她的满头青丝时,也有些束手无策显得格外笨拙,不但没有把头发扯出来,还不小心拽痛了她。 等阿蒲蒻再次失声痛呼,两位争论至酣然的老大人才惊诧的回头相望。待他们蹒跚走近,只见少女蜷伏在嵇成忧腿边,头上钗横鬓乱甚是狼狈,被青丝遮蔽的脸庞隐隐的通红一片。 嵇成忧也好不到哪去,向来冷静自持的俊美面容上燥热盈面,窘促之意几乎无可遁形。 何况他手上还托着那一绺打了结的青丝,就像握了一块烧得滚烫的炭火,针炙般的疼痛从柔软的发丝传来,一直从手指尖蹿到他心里,带来细密的痛楚。 光天化日的,这……是他们该看的吗?两位老大人惊得胡子抖了几抖,强自镇定的轻抚胡须,口中却止不住轻声咳嗽起来。 孙医令眼尖些,从一团乱糟糟的发丝中一眼瞟到嵇成忧革带上缠绕的一绺头发,忙道,“稍候,老朽叫人拿剪子……” 少顷,在茶室外守候的翠白急急忙忙取了剪子来。 “姐姐,”阿蒲蒻偏着头唤她,“索性多剪一些下来,我有用的。” 跟着翠白一起进来的眠风退后两步,回刀入鞘。这个苗女太过娇气,若叫他说,不过几根头发而已,扯下来就是。 翠白利索的一剪子下去,阿蒲蒻顿觉头皮一松,一把鸦青的头发飘落下来,覆盖到嵇成忧腰间。 不过还没等他彻底松口气,阿蒲蒻的一双小手竟然又摸到了他腰上。 他冷着眼,手脚僵住不再动作,直到她把剪下来的大把头发拾掇起来飞快地塞到荷包里。 “二公子,我……”她抬眼望他,和他一样满脸窘意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一双乌黑的杏眼中还有泪痕未干,许久不曾出现在眼眸中的琥珀色暗芒盈盈闪现,一闪一落,转瞬消逝。 只这一刹那的对望,方才嵇成忧心间细密的疼痛又起,而且越来越烈。 是蛊毒之痛。 嵇成忧不动声色的掸了掸袖袍示意她让开。 他从琴案旁起身:“今日到此为止,两位大人连日辛劳定然乏累,也该作歇息。” 柳老和孙医令忙拱手说不辛苦。 阿蒲蒻本就打算把自己的头发绞一些下来做一顶义髻孝敬嵇家祖母,这几日虽然天天出府却不得空闲。现在嵇成忧发了话,两位老大人歇一歇她正好也告个假,于是转身就叫翠白随她去瓦肆走一趟。 柳老听她提了一嘴拿头发做义髻之事,笑着说自己知晓一个极好的假发铺子,里头有几位能工巧匠,端的是手艺精湛。阿蒲蒻看了一眼柳老稀疏见顶的头髻,莞尔一笑请他指路同去。 嵇成忧的目光朝眠风略沉了一沉,眠风只得抱着刀不情不愿的跟在阿蒲蒻等人身后。 “罗娘子一派天真无忧无虑,极是灿漫可喜。”孙医令目送他们离开茶室,捋须含笑叹说。 嵇成忧勾了勾嘴角。那个冒失的姑娘,一贯是粗枝大叶的,时常令他疑惑,她是不是真的不长心? 室内寂静无声,孙医令扭头,只见嵇成忧还沉默的站在琴案旁一手捂住心口,汗意从他光洁的额上渗出。 “二公子可是蛊毒发作?”孙医令吃惊上前。 “无碍。” 说来也奇怪,那缕琥珀魅色从她含泪的眼中消失,他心中的绞痛也慢慢得以平息。 嵇成忧以手抵住额角,对孙医令道:“晚辈记得大人曾经说过,巫医喂养的蛊物认主。当年搅起苗疆之乱的巫女早已身死,我体内的蛊物也已经化为脓血融入血脉。可是近日来,蛊毒之痛越发频繁,染了毒的心脉就像突然识得了主人……” 说话间,少女的影子从他眼前划过,心腔控制不住剧烈跳动。 “是罗姑娘?”缘于医者的敏锐,孙医令脱口说道,脸上却不敢置信。 嵇成忧住了口,他亦是不能相信的。 可是,今日和那天一样,绝非毒蛊发作之日。而她,都在他身边。 “不可能,五年前罗娘子才是个不满十二岁的孩童,哪会医蛊之术。”孙医令从琴案旁的地上拾起阿蒲蒻没有带走的巫医古籍和手稿,定睛翻看了几眼,连连摇头否定了自己刚才的猜想。 自从二公子身中蛊毒,官家三令五申命太医局钻研解毒之法,太医局也曾多次派人到苗地传唤当地的土人和巫医,询问三苗土司,罗锡姑等人无不恭敬配合莫敢违逆。 可是于解除二公子身上的蛊毒一事始终无所获,倒是让孙医令获知了一些真假难辨的民间土方和苗人巫医的典故秘闻。 “可若真是当年那个黑苗巫女所为,为何如今又是罗姑娘?还是说……”孙医令若有所思的望了嵇成忧一眼,迟疑问道,“老夫可否斗胆问一问公子当年苗疆之事?” 嵇成忧微愣了片刻,道:“老大人但问无妨,但凡晚辈能说的,定当知无不言。” “当年给二公子下蛊的巫女,公子可认得?可曾与之生情……”孙医令问得艰涩,不等他回答,又急忙解释道,“汴京中谁人不晓得二公子品行端方克己修身,是绝对不会做出唐突女子的事来的!但是难免有一厢情愿的娘子误解了公子的意思……” 嵇成忧漠然道:“我不认得也没见过。当年那个驱使毒蛊的黑苗巫女,也是搅乱三苗意图谋夺罗锡姑土司之位的人,名叫阿伽侞,论起来是罗土司的族中堂妹。我从未见过她的面,我上山寨时她就已经事败服毒自尽了,她的尸首也在竹楼中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孙医令点头,这些也都是他早已知 21. 香料 《遇娇》全本免费阅读 也许孙医令的推断是对的,他确实中了她的蛊。在他还不认识她的时候。 当年苗疆动乱,他带人救斥候时,也曾一路从苗人互相残杀的刀下救起数不清的妇孺和老人,其中或许就有她。而她,因为是罗锡姑的女儿,被阿伽侞针对,被下了毒也极有可能。 也许就是在那时,这个名为“情蛊”的毒莫名的选中了他和她,使他们两个原本风牛马不相及的命运有了一段短暂的交汇。 可是,罗锡姑为何不在信中将真相全盘托出,只叫阿蒲蒻以药人之名上汴京来为他解毒,仅仅是出于畏惧吗? 嵇成忧确信,罗土司对自己的女儿也没有完全说真话。那个天真鲁钝的少女,对于她自己才是毒蛊的主人这件事,是懵懂不知情的。 然而,所有的疑问对他来说都已不重要。也就没有和孙医令探讨下去的必要。 眠风回来时,孙医令借走了这本药经,说书中还有很多值得深究之处,他想跟柳老再请教一番译文。 嵇成忧颔首允准。医者不知,人肉可医人心难治。可他们总是想方设法的悬壶济世治病救人,这种宝贵的赤忱之心不该因为他对自身的苛责和怨怼而断送。他看淡自己的生死不要她救,却也希望她可以学有所用造福世人。 阿蒲蒻没有跟在眠风后面回来。 眠风在嵇成忧询问的眼神睇过来时赶忙开口回禀: “我们在路上碰到隋姐姐遣的人过来寻公子和罗姑娘,来人说英王妃到府上拜会老夫人,我便立即回来向公子禀报。罗姑娘那边,府里请了天香衣坊的成衣娘子给姑娘做新衣,这几日罗姑娘不在府中,成衣娘子扑了几回空。今日姑娘去瓦肆做义髻,路上正巧碰到,就被成衣娘子顺便请去了衣坊。” 嵇成忧把那几根残留的发丝从腰带的带钩中抽出,掸开了去,抬眼看向眠风,等他继续往下说。 “罗姑娘身边有翠白和我们的侍卫跟着呢,公子且放心!”眠风抓了抓腮,补充道。 桩桩件件眠风自觉说得一清二楚,只当自己聪明了一回。 “谁问你这个!” 嵇成忧再次抖起袖子整理衣袍一径出了门,也不说接下来要去何处。 眠风扶住腰间的佩刀跟了上去。他没敢跟二公子说,跟在罗娘子身边的是从府里赶马车过来的漱石。 他不晓得漱石到底如何惹怒了公子,以至被罚到后院做了个打杂的车夫。他定要万分仔细的在公子身边伺候,断不能被发配到马厩,那可太丢人了。 … 眠风心中暗自嘀咕时,一身车夫打扮的漱石正驾着马车在闹市中穿行,载着阿蒲蒻往成衣铺子去。 在这之前,阿蒲蒻在柳老的指引下先去了假发铺子。她把用来做义髻的头发交给掌柜,又按照嵇老夫人上回说的发髻样式,请匠人务必在年前做好。 只有贫苦之家为了生计才会割发变卖。店家见她年少貌美更兼得一头鬓发乌黑靓丽,本来起了心思想花个不大的价钱收她一头好头发,但看她穿戴还有陪同的丫鬟侍从和车夫,想必出自家境殷实的大户人家,店家只得在心里艳羡惋惜,面上一个字也不敢提及。 阿蒲蒻不知店家心里怎么想的,仔细叮嘱请他们务必尽善尽美,临了又多添了一份工钱。 从假发铺子出来,一行人去了天香衣坊。成衣娘子自是清楚阿蒲蒻是辅国将军府的贵客,招待他们极尽殷勤。给阿蒲蒻量了尺寸选了布料后,又请他们到隔壁的茶楼吃茶。 阿蒲蒻是从馀时苑茶坊过来的,心里想着办好了这几件事还得回去找嵇成忧。她正待婉拒成衣娘子,漱石已经叫上翠白和几个侍卫跟着成衣娘子去茶楼略坐一坐。 “罗姑娘,借一步说话。”漱石朝她压低了声音。 两人跟在众人后,步入茶楼雅间。 阿蒲蒻歉然摇头:“二公子他……” 漱石双手往前虚虚一按,止住她即将说的话,从袖中拿住一个锦盒递给她:“我家公子就是这般脾气,请姑娘多担待几分。姑娘把这个拿去,下回和公子独处时,点上即可。” 阿蒲蒻惑道:“这是何物?” “这里头装的是香料,名唤合宜香,有催情之效,点上它公子便会与姑娘……阴阳相合,姑娘即可为公子解毒。” “你家二公子以前可曾用过这香?”她接过锦盒翻来覆去看了几眼,又问。 漱石摇头,无言以对。他知道这个姑娘有些憨愚,却没想到她全然不解男女之事。 “不可以,”阿蒲蒻把锦盒递回漱石手中,正色道,“哥哥怎可如此大意!二公子本就是身患蛊毒之人,吃食用物都该格外谨慎。这些时日我们在馀时苑用的香料都是眠风从家中带去的,这种经过肺腑的东西哪能随意给他用?” 语气中明显带了恼怒。 不止漱石怔住,与这间雅室只隔了一道竹门的隔壁间坐的一人也听见了,在晦暗的房间里点头微笑。 阿蒲蒻的心思本就不在茶上,和漱石说完话,匆匆下楼去找翠白。 暗室里的那人缓步走出,是个五十余岁的老者,面白无须,出来时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容。 “蔡翁。”漱石向他躬身施礼。 被他唤作“蔡翁”的老者摆手让他免礼,微笑道:“这个罗氏苗女虽说愚笨了些,倒懂得为二公子着想,是个老实孩子。自你那日禀报后,官家牵肠挂肚总放心不下,叫杂家替他看一眼,这回可算安心了。” “难为官家挂念,陛下皇恩浩荡,我等不胜惶恐。请阿翁替我家公子拜谢圣恩,卑职也万分感念阿翁相助之情。”漱石再次肃然行礼。 蔡翁喟叹:“你我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岂不是应该的。二郎近年与官家日益疏远,远没有少时和官家那般亲厚。可怜陛下一片怜子之心却被弃之如履,杂家看得都心中难受,只盼二郎能多体谅些官家的苦衷。杂家虽说是个无根之人,也晓得父子天伦无论如何是绕不过去的。” 漱石垂头聆听,迟疑半晌道:“二公子好像已是知道了些什么……他好像、好像并不看重罗姑娘为他解毒之事。” “你家公子本就是天生 22. 窃瓶 《遇娇》全本免费阅读 “看来饮食得节制些了……” “总之比那个死丫头强!” 两人各说各的,嵇成夙咕哝了一句,想起什么,以手抵唇对阿蒲蒻道:“低声,莫叫家里晓得我回来了!” 又问:“这几日宫中可有人来找过我?有没有人上门来告状问我的罪?” 阿蒲蒻睁大了眼睛望他:“三哥你这几天不是在殿前当值吗?” 枕流回来叫隋氏开了几回箱子取银两,说是嵇成夙在宫里要用。隋氏起疑,又打听不出他要这么多钱做什么,跟阿蒲蒻絮叨了好几次。 “赵玉乘那个臭丫头给小爷找了点麻烦!” 听他说得咬牙切齿,阿蒲蒻倒抽了一口凉气,她虽孤陋寡闻也晓得玉乘公主是官家和王皇后的女儿,颇得两位圣人宠爱。 他竟然称公主为“臭丫头”,简直是大不敬。 “三哥你如何开罪了公主?” “来不及跟你解释!不过是一点子小事,勿要惊慌。还记得上回我叫枕流给你的胆瓶么?恕哥哥失礼得拿回去救个急!”嵇成夙惭愧的冲她拱了拱手。 阿蒲蒻亦是抱歉:“那个瓷瓶我转送给二公子了,现在在他书房里,等他回府,我跟他说一声讨回来给三哥。” “完了完了!” 嵇成夙口中发出惨叫,钳住她的手臂,急迫的说:“小草!三哥这条命就靠你了!你悄悄的去帮我取来莫吱声,千万莫叫我二哥晓得!日后他追问起,就说不小心摔碎了扔掉了!” “这样也行?” “莫怕!我回回是这么干的!”理直气壮的口气中不自觉的发虚。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偷偷摸摸又拿回来的?阿蒲蒻觉得不大好,可是见嵇成夙一脸焦急,她难以拒绝,勉强点了点头。 嵇成夙还要再嘱咐几句,瞥见远处有几个人影晃动,其中貌似还有个隋嬷嬷。这个啰嗦的老乳母他躲都来不及,不赶紧逃还等什么呢。 “明日把胆瓶带到国公府给我!等着你啊!”他朝阿蒲蒻附耳抛下一句话,转身几个腾跃,鸟入丛林消失不见。 阿蒲蒻瞅着他的背影隐入树丛中,把目光挪到另一边的假山旁。 那里走过来两个人,是隋珠和隋氏。两人似乎在争论什么,隋妈妈的嘴巴一张一合很是激动,隋珠蹙眉摇头神情不愉。 不知那母女俩因为什么事起了争执,阿蒲蒻有些担心,眯起眼睛眺望过去。 离得有些远,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隋妈妈摔着帕子气呼呼的走了,留下隋珠独自一人。 隋珠唇角微翘,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两行泪从她脸上缓缓淌下,随即被她拭去。放下袖子时,面容上重新呈现出温和沉静的模样。她靠着假山略站了一会儿就步履从容的离开了。 阿蒲蒻看得忘了神,她想不通竟然有人可以一边笑一边哭,换作她是决计做不到的。 她拿手抚在胸口绞尽脑汁的想,也想不出有什么事可以让她生出像隋姐姐那样复杂的情绪。 除了从胸前摸到多长出来的几两肉,让她大为沮丧。 只得悻悻的叹了口气,抱着树干,从树上轻手轻脚的溜下来。 翠白找到她时,她已经围着后花园转了好几圈,表示给老夫人请安后就回来,晚饭也不吃了。 两人从鹤延堂回来后,翠白迫不及待对她悄声咬耳朵:“几天前府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奴婢天天陪姑娘和二公子去馀时苑,竟然才晓得。” 阿蒲蒻问她是何事,心想会不会跟嵇三哥摊上的麻烦有关。 翠白不像隋氏那么爱绕弯子,直接说道: “那日英王妃到家里来拜见老夫人,从他们王府里绑了两个宫女过来跟老夫人请罪。听说那二人背着王爷和王妃嚼舌根,编排王妃和咱家二公子不清不楚!被英王着人揪了出来,王爷发了好大一顿脾气!戏言二公子是王府长史的谣言就是从她俩嘴里传出来的……” “隋嬷嬷就是听信了那两个宫女的话?” “可气的在后头!那两个女婢,一个是英王身边伺候的宫人一个是王妃娘娘的陪嫁丫鬟。王妃又气又愧,遂把她们绑了来赔罪,叫我们府出气。哪知她们到了老夫人跟前就改口狡辩,说她俩只私下说过一回,不小心叫我们府的婆子听去了。后来流言传到市井,是从我们府上传出去的,跟她们没有干系!而且,她们一到老夫人跟前就指认出当时偷听她们说话的人,就是……” “是隋嬷嬷?”阿蒲蒻低呼。 翠白抿唇点了点头。 阿蒲蒻问:“隋嬷嬷无事罢?” 今天还远远的看到她跟隋珠吵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流言和那两个宫女,看隋妈妈那模样应该没受到牵连吧。 翠白说,隋氏在嵇老夫人和隋珠面前指天指地的发毒誓,说英王妃之前有一回过来看望老夫人时,她的确不小心偷听到那两人调笑说闲话,但是她从未在外头透露过半句,在府里也只在客院跟她俩说过。 而且她们仨说话那天,谣言已传至市井多日。就更不存在流言从阿蒲蒻或翠白口中泄露出去的可能了。 隋氏虽然嘴碎了些,终究是嵇氏多年忠仆,嵇老夫人信她。只这一点,就远远胜过英王府那两个女婢。只是,到底损了隋珠和嵇成夙的颜面。难怪隋姐姐神色郁郁。 “后来那两人是如何发落的?”阿蒲蒻又问。 “王妃差点被她们气得晕过去,幸而玉乘公主当时跟娘娘一起过来的,公主当即就替娘娘拍了板,叫王府的人把这两个奸滑狡诈的奴才拖回去乱棒打死!”翠白捂着胸口,脸上惊怕不定。 阿蒲蒻的心砰砰直跳,听说公主也才二八年华跟她差不多大,手腕却如此了得。况且她还是公主,嵇三哥怎能得罪…… 三哥让她明日把胆瓶带到国公府给他,只因明天就是国公府册封世子之日,周国公给嵇成忧下了请帖,她应了周缨之邀也会过去。 嵇成忧尚未回府,她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等他回来知会一声,这时听了翠白的话,她着实为嵇三哥担心。还是早些帮他取回胆瓶为好。 阿蒲蒻拉起翠白的手急匆匆的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