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知县》 第一章、穿越与凶案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 陆鹏蜷缩在一片草丛中,他的脸色苍白,心脏狂跳,拼命地咬住嘴唇,屏气凝息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世界仿佛凝固了一般沉重。 草丛前边是一间古旧的瓦屋,在屋子的另一侧,正在经历一场残酷的屠杀。 哭泣声、惨叫声、癫狂的笑声和吼叫声交杂混乱。 如同一场最可怕的噩梦。 事情怎会变成这样子的? 陆鹏不禁再一次茫然地问自己。 他是一个爱好旅游的自由职业者,开着车全国满天下乱跑,写一些游记拍一点照片发给媒体网站,过得倒是挺逍遥的。 前两天在中越边境的钦州市,和一个朋友见面吃了顿饭,开着车出来行驶在国道上,就下车去路边小解的功夫,谁能想到竟然物换星移,整个世界都变了样! 公路不见了,车子不见了,他所熟悉的桂省,这片有着绝美山水的天地,倏然变成了一片未经开发的蛮荒之地。 陆鹏在山野间跋涉了整整两日,其间撞见过两拨山中的猎人和采药人,才渐渐地确定了自己是穿越了这个事实。 这让他难以置信,无法理解,穿越就这么简单这么离谱?咱不过是下车撒泡尿而已啊! 当他跌跌撞撞地来到这个道旁的小店时,已经是又累又饿,几近极限。 开店的是一对五十多岁的老夫妻,倒是心善,虽见他形象古怪,但还是给了些吃食,并让他在屋后草垛歇息——前面院子里要招待客人,怕他吓到别人。 再然后,突如其来的残杀就来临了。从马蹄声骤然响起,到惨叫声响彻一片,只用了很短的时间。 陆鹏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是强盗?是仇杀?还是别的什么?他只是被完全地吓到了。 从一个和平安宁的时代,突然来到这种凶险的世界,他的压力极大,心态近崩。 他不敢贸然逃跑,生怕会发出声响引来注意,只能躲在草丛中一动不动。 好在这地方荒草弥漫,足足有半人高,藏身其间完全没有任何破绽。 前院的声音渐渐停了下来,陆鹏正在紧张时,却听见有人向屋后走来的声音。 他的心更是提了起来,紧咬着牙关,唯恐发出半点声音。 透过草叶缝隙,他看到两个古装打扮的男人,手里都提着长刀,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 他们说的话倒有些类似钦州方言土话,但差异也颇大,陆鹏听不懂在说什么。 两人在屋后张望了一番,其中一个还用那把样式古怪的长刀在陆鹏之前睡过的草垛间刺了几下。 另一个人哈哈地笑了几声,两人笑闹着互相推搡打闹,若是没有手里的刀和身上的血,给人的感觉就像两个打闹的普通友人。 但这就更可怕了,说明这些人完全不将杀人当作一回事。 好在他们也只是随意搜检,并没有想到这里真躲着人,很快就回前面去了。 陆鹏一动不动地躲了很久,听到一阵呼叫马蹄声轰然离去仍然没敢动弹。 夜幕降临,月光洒落,更增添了几分阴冷。 又过了许久,陆鹏慢慢地抬头看向四周,确定没有任何动静。 他壮着胆子起身,一步一步,悄悄地挨到屋前,小心翼翼地探望。 血腥气仍然浓重,清冷的月光照映下,小店的前院和道路上,到处都是鲜血,但却没有一具尸体。 之前本来是有十多个客人在这里歇息用饭的,这么多尸体都不知道被怎么处置了。 陆鹏叹了口气,暗自替店主老夫妻默哀,便准备逃离这鬼地方。 不过刚走出两步,却是踢 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那是一个黄布包袱。 包袱鼓鼓囊囊,装的东西似乎不少。想来是某个客人想逃跑时摔落在此,没被凶手发现。 陆鹏犹豫了一下,又小心地看看四周,伸手将包袱捡了起来。 他实在是需要一些物资,不管是什么都好。 但此时也不敢打开查看,只是将其抱在怀里,跌跌撞撞地奔跑着。 他不敢走到道路上去,只在道旁的草丛中悄然的穿行着,一有风吹草动就立马蹲伏下来。 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直到夜色深沉,两条腿像是灌了铅一般再也无力动弹,陆鹏才寻了一棵大树,靠在上面,长长地出了口气。 由于过于疲累,脑子里也没怎么胡思乱想,很快就昏睡过去。 半梦半醒,迷迷糊糊之间,几匹马沿着道路飞驰过来。 陆鹏惊觉着爬起身连忙奔逃,但又怎么跑得过马,只听身后一声狞笑,他绝望地回头,只见到一张狰狞的面孔,雪亮的钢刀迎着头直劈下来。 猛地坐起身,陆鹏满头大汗地睁开眼睛,心脏怦怦乱跳。 原来是一场噩梦。 此时天色已亮,他竟整夜都在做这种被追杀的噩梦,脑子里兀自昏沉恍惚。 好一会才清醒了一些,陆鹏将怀里的黄布包袱解开,他最期待里面能有些食物。 但结果包袱里只有几件衣服,以及一个长长的盒子。 不过衣服也是很重要的。 这个盒子看着十分华贵,好像是个锦盒。 陆鹏扳了几下,将其打开,里面是一个卷起来的丝缎卷轴。 他好奇地打开,却是一块写着字的绸布。其上的字是繁体字,又是竖着的,他辩认了好一阵才勉强将其读出来。 “尚书省牒,修职郎陆明风牒奉敕,宜差知广南西路钦州府安远县事,依例施行。牒至准敕。故牒。” 这是什么东西? 陆鹏读着一头雾水,也不知道自己读的这断句对不对。 摇了摇头,将其放回锦盒中。 站起身向着道路两边眺望了一下,见四下无人,陆鹏便将自己的衣物都脱下来包好,拣了一套衣服换上。 这身衣服倒是挺合身,似乎是读书人的服饰,颇有几分儒雅气质。 包中还有一顶黑色的软帽,戴上后连短发也可以遮掩起来。 不管怎样,先在这世界生存下去吧。得赶快找一个城镇市集才行,不然这荒郊野岭间,再发生昨日那种事怎办? 忍着腹中的饥饿,陆鹏背起黄布包袱,沿着道路一步步走向这未知的世界。 第二章、投宿杜家 道路一直向天边延伸,两旁山岭奇峻秀美,换作从前陆鹏必然是大为惊喜,此刻却是根本无心观赏,望眼欲穿只想找到人家住户所在。 但足足苦行了整整一天,始终不见人烟。眼看日头将西,天色欲晚,陆鹏感到疲累无比,肚里更是饿得受不了。正想着只得去山野间寻找些野果野菜充饥时,忽见前面远远地现出几户人家来。 他顿时精神一振,忙加快脚步。 走到近处时,只见这几户人家都是半砖半土的房屋,灰青的瓦片,屋前环着一圈篱笆,屋后炊烟缭绕。 陆鹏走近一家探头观望时,不曾想只听一阵汪汪之声,一条凶猛的大狗狂吠着冲将来。 他顿时吃了一惊,好在有道篱笆隔着,那狗张牙舞爪,极是凶恶,冲他叫个不停。 陆鹏想着绕开这一家去其他人户看看,却听一个声音唤了几声,这狗便安静下来,摇着尾巴往后跑去。 不一时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穿一身灰布衣裙,走过来隔着篱墙好奇地向陆鹏看了几眼,开口说了几句话。 陆鹏一个字也没听懂,对方口音极似钦州方言,他虽在钦州来往过数次,也听朋友讲过,但一来并不算太熟悉,二来这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古话与现代方言区别亦是很大,听上去就是叽哩咕噜不明所以。 老妇人又说了一句,这次陆鹏倒听懂一个词“干什么”。 他便学着古时礼节拱手道“老人家,我……这个……在下姓陆,赶路路过府上,不知道能否寄宿一晚?” 老妇人瞪着眼,看来也是一个字没听懂。但却是呵呵地咧嘴笑了几声,走到旁边将院门打开,招手让陆鹏进去。 见这老妇人面容慈祥,陆鹏心里舒了口气。走进院中正要道谢,忽听一人叫道“阿嬷,是什么人?” 这句话陆鹏倒是全听懂了,这说的话分明是江浙一带的口音,顿时一喜。他跑遍全国,而且对各地的方言都颇感兴趣,每到一地都要跟当地人请教学习一番,算是一个小小的个人爱好。 回头看去,却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从屋中走了出来,看向陆鹏的眼神有些警惕。 陆鹏忙以对方口音拱手说道“打扰主人家了,在下是去投亲的,路过贵宝地,找不到客店,只得打扰了。” 那男子听了他说话,又打量着他身上的衣服,眼神顿时柔和下来,笑道“来此投亲?那想是往钦州去了?往前不远倒是便有镇子客店,不过贵客难得登门,先生若不嫌弃舍下简陋便请进吧。” 陆鹏忙称谢不已,他知道自己这几天连日跋涉,估计形象不会好到哪里去,如果不是这身衣服对方八成不会爽快接待。 男子将他请进屋,此时黄昏时分屋里已颇是昏暗,但却未点灯。陆鹏乍一进来黑漆漆的一片,只隐隐看到几点幽光,再仔细看时,却是一男一女两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在屋角边好奇地看着自己。 男子叫道“焕哥儿,去将灯点起来,大姐去跟你娘说有客人,唤她切一条腌肉。” 两个小孩儿一步三回头地去了,男子坐下陪着陆鹏说话,笑道“听先生口音,想是临安左近人氏?” 陆鹏听得一怔,暗想看来自己是穿越到南宋时期了? 他含糊道“正是在那里住了些年,主人也是临安人么?” 男子笑了笑道“我等祖藉山东,亦是在临安住了数十年,后迁来此地。” 陆鹏听得好奇,不由问道“为何要迁到这里来?” 如果是南宋的话,临安可是全国首都,有名的繁华胜地。而此时代的钦州地处边陲,又是岭南穷苦之地,与之相差无异于天渊之别。 但他问出来便即后悔,对方放着繁华临安不住,千里迢迢跑到这穷地 方来,自是有难言之隐,问这话实是不该。 但男子却没什么异样,爽利道“却是恶了权势人家被流放至此的。” 陆鹏不禁愕然。 两人互相通了姓名,这男子姓杜名同,在家中排行第二,人人都唤他杜二郎。 不一时,那男孩儿端了一盏油灯放到屋中木桌上。陆鹏趁着光亮再多留意了一下,这小孩儿衣服虽然有些破旧,但却十分洁净,旁边的杜同此时看上去则比在外边看着更年轻一些,估计二十岁不到吧。但年纪虽轻,却有一股爽利大方的气质,说话间也是颇有礼数。 在古代,这种人家应该是不多见的。但想也是从首都临安来的,自然是见过世面。 陆鹏此时饿得急了,只盼早些吃饭,好不容易等到一名妇人引着那小女孩儿将饭菜摆上桌,杜同刚说了一句“只有粗菜淡饭,先生莫要嫌弃。”他就忙笑着称谢后站起身来。 饭是褐色的米粥,不干不稀十分粘稠,三个菜则是一盘咸肉、一盘炒菌子,还有一碟小咸菜。 他所见到的两个妇人和俩小孩儿都没有上桌吃饭,想是在旁边的屋里另开一桌,只有杜同相陪。这是人家的习俗,陆鹏也没多问,只谦让了几句,便吃了起来。 这米粥入口颇为粗糙砺口,但此时陆鹏饥饿之下,却只觉香甜不已,加上咸肉十分入味,更是胃口大开。 陆鹏努力控制自己的吃相,青年在旁边时不时相让几句,自己却吃得很少。 方吃了个半饱,这时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喧嚷之声,只听一片哗然从远及近,随即数人大声叫唤“二郎!快来接应!” 杜同忙告了声罪,起身走出门,吃惊道“诸位哥哥,怎的猎到如此巨物?” 屋里的两个小孩闻声都跑出来看热闹,此时都蹦跳着欢呼叫嚷起来。 陆鹏好奇地走到门边,却见十数支火把照映之下,一群汉子竟是抬了一头得有一丈多长的巨大野猪放在院中,惊动左近几户人家,男女老幼齐来观看。 火光中间七八个汉子人人昂首挺胸,其中一个黑脸汉子哈哈笑道“这算得什么?当时杜大哥一声号令,俺上前手起一叉,正中这畜生下腹。好畜生,吃痛之下,一个横扑,怕不有千斤之力!好在某眼疾手快,硬生生将它捺了下去,终是挣扎不得,扑地死了。” 话还未说完,杜家两个小孩儿便都刮着脸羞他吹牛,黑脸汉子笑道“两个小家伙懂什么?不信问你们阿爹去!” 杜同走到一个正叉着腰同旁人说话的大汉身边,小声说了几句,那大汉一怔,回过身向陆鹏瞧来,随即大步走过来,拱手一礼说道“陆先生,杜某有礼了。” 陆鹏忙称不敢,这大汉自是杜家老大了,对他这寄宿之人如此礼貌,足见这时代的人对读书人的敬重。 两人攀谈数句,这杜大郎名唤杜和,这附近七八家猎户都以他为首,生得威风凛凛,满脸豪气,英风锐利中却又不失几分稳重。 这种气质在现代社会颇少见到,比军人更多了几分狂野和风霜感,陆鹏不由暗自惊叹,不想刚穿越这时代便遇上如此人物。 第三章、反客为主 少时,杜家娘子将丈夫带回来的两只山兔调弄出来,盛了满满两盆。众猎户置酒围坐,高呼畅饮,甚是豪爽。 陆鹏本来是吃饱了的,只觉累得慌,直想躺下歇息。不料那杜和却来相请道“略备薄酒,先生莫要嫌弃。” 主人家盛情相邀,陆鹏也只好坐过去想着略陪一会,不料众猎户豪爽好客,人人都来敬他一碗酒,好在这酒度数极低,陆鹏连喝了七八碗,只感觉肚子胀得受不了,浑没一点醉意。 众猎户均是大为惊奇,那黑脸汉子大笑道“小先生看着斯斯文文,不想却是个豪爽人,有趣!俺甚是喜欢,来来来,再吃一碗!” 方才杜和引见之时,此人名唤张桃,说是其母在一桃树下生下他,因此得名。他与杜家兄弟等人俱是通家的往来,祖上同在山东参与抗击刘豫的义军,后一同逃难至临安,又做了同营军汉,跟随杜杲血战过江淮。到了他们这一代,却是在临安城招惹了权臣徐清叟的衙内,被逐出临安,流放来到此地。 这张桃甚是豪爽,举着酒碗要来再敬时,杜和喝道“你这厮多吃两口便昏头!陆先生一个读书人,岂能如你等般滥饮无度!” 张桃不服叫道“谁昏头了?大哥你不见他比我吃得还凶?” 杜和也不理他,喝止众猎户再来劝酒,自转头来同陆鹏搭话寒喧。 几句话一说,陆鹏便不由心里一凛。这杜和话里话外,都是在暗搓搓地试探他的底细,显然是心里有疑。 这却也难怪,自己虽然穿一身读书人的行头,但言语举止上和这时代的人终归有些差异,虽然已在不断观察模仿,却总逃不过明眼人的留意。 这杜和外表豪爽内里精细,虽然其弟说过他极是敬重读书人,但对于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寄宿其家,又怎能不加防备? 陆鹏打起精神,杜和的许多试探皆被他应付过去。直到对方佯作无意地提起临安城里一些风物时,才无可含糊之处。 毕竟之前和杜同套近乎时,说过自己在临安居住过,此时若是一问三不知岂不大谬? 当此时,陆鹏脑中急转,忽然一掌拍在桌上,笑道“说起这临安城,小生倒想起一首诗来。” 他一掌拍下去好几只酒碗齐齐跳将起来,众猎户都吓了一跳,全都睁睁地瞪过来。 “说是临安朝廷,文武百官只管富贵享乐,全不顾百姓死活。有一个书生看了摇头叹惜,在墙上写下一篇诗来,说是‘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这首诗直白浅显,众猎户虽然都不曾读书,却也听得明白其中意思,当即齐声叫好。张桃喝了声彩,举起酒碗说道“好诗!哥哥常说什么李太白写得好诗,要俺说都不如这一首!” 杜和等人都是从临安千里流放至此,心里焉能没有怨气?对宋廷的腐败、百官的贪鄙更是切齿痛恨。 其他人被撩起话头,顿时纷纷七嘴八舌,痛骂官府昏庸。便是杜和自己将那诗翻来覆去念了几遍,也是默默点头。 这一招便叫做反客为主,若是一味让他试探下去,露馅是必然的。陆鹏松了口气,接下来他有意引导之下,众人渐渐谈论起天南海北,诸方各地的奇闻来。 其时多以其他人的信口胡吹为主,陆鹏只偶尔插上两句,却是引得众人侧目不已。 他是真真全国上下到处跑遍过的,无论说起何地何事,虽只廖廖数语,却说得活灵活现,宛如亲见一般,比起众猎户自是胜过许多。 张桃啧啧道“你这小先生,便打娘胎行路,也行不了这许多地方,怎说得恁真?那昆仑山你也去过?可曾见过那王母?” 陆鹏笑而不语,杜和沉声道“所谓‘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便是这 般了。” 张桃打了个哈哈,笑道“哥哥便偏爱读书人,俺却见多是些酸腐无趣的,没几个像小先生这般人。” 杜和一笑举碗相敬陆鹏,他似乎疑心去了不少,也不再追问,当晚众人畅饮至深夜,这一众猎户的豪爽热情让陆鹏渐渐的放松了许多。 至夜间时,陆鹏便与杜同同室而眠。他虽然不习惯与人同睡,但这时代条件限制只能如此。 好在杜同干净清爽,也没有打鼾磨牙的毛病。 陆鹏渐渐睡去,虽然疲累无比又喝了这么多酒,但内心仍保持着几分警惕。 朦朦胧胧中忽然听见笃笃的几声轻响,他顿时惊醒。 其时已是深夜,四下俱寂,陆鹏正警醒时,睡在对面的杜同悄然坐起身来,凑过来压低声音悄声唤道“陆先生?陆先生?” 陆鹏闭着眼睛装睡,杜同悄然下床,轻手轻脚过去打开了房门,门外便有人小声说了几句话,听着隐隐便是杜和的声音。 陆鹏竖起耳朵,但仍是听不清楚,随即杜同却是掩上了房门,两人在外面说起话来。 陆鹏一咬牙,也悄悄地坐起身来。这两兄弟半夜鬼鬼祟祟,万一要害他怎么办?可不能不弄个清楚。 他深知这些猎户耳聪目明,便赤着脚、一步一挪,唯恐发出半点声响,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门边。将耳朵贴近门缝,便听那兄弟二人的对话传了过来,两人却是在门外数步处低声说话。 “依小七所说,那李老刀夫妇竟没个囫囵尸首?”杜同的声音道。 “听说看那现场还有许多血迹,怕是还有一队客人。多半都是被丢落了山涧,便是有尸首也喂饱了虎狼。”杜和沉声说道。 陆鹏心里微凛,看来这杜和半夜来找其弟,便是接到那桩命案的消息。 “兄长是疑心这姓陆的先生么?” “此人颇为奇怪,但却不似歹人……”杜和沉吟。 “小弟初见此人便觉不是歹人,他对着阿嬷也是恭敬有礼,见言语不通还欲去别家投宿,江湖人哪有这等行径的。”杜同笑道。 “二郎夜间且留些心便是,只是莫要让陆先生看出来。读书人心最多,咱们也不能怠慢了客人。” “兄长说得是。” 兄弟两人又悄声说了几句,陆鹏不敢再听下去,悄悄地回到床上,闭目假睡。 心里放松了不少,不是想要暗害自己的就行。 过了一会,杜同也悄然回房,来到床前时凑过来,又唤道“陆先生?” 这次他的声音要大了一些,陆鹏若还想装睡着,未免太憨,孤身在外哪能睡得这么沉,便装作蓦然惊醒的样子,揉着眼睛茫然道“啊?是……杜二郎?” 杜和忙道“对不住先生,我方才去了趟茅厕,竟是吵醒先生了。” 陆鹏忙称不敢,两人重又睡下,这一次,陆鹏躺在床上,便不由得心事重重,难以入眠,一直辗转至天色将明才渐渐地睡着过去。 第四章、钦州途间 次日一觉睡醒时,天色已是大亮,杜二郎早已起床多时。陆鹏坐起身,见房中安静,便将身边的黄布包袱拿过来又细看了一遍。 昨日早晨过于匆忙,此时再察看却又翻出两样东西,均是被压在包底。其一是一个布制小袋,打开后里面是一块竹牌,上面写道“陆明风,福建龙岩人也,嘉熙四年生人,身长五尺八寸,面白无须,左颔下有黑痣一枚。景定五年录于临安新开亭。” 陆鹏翻来覆去看了两遍,不禁大感好奇,这玩意就是这时代的身份证?居然还有这东西? 而另一样则是一封信,其用语甚是直白朴实,却是一封家书,观其口吻是一个女子所述,絮絮地讲述家中的种种物事,末尾问夫君几时能回家。 信虽不长,一股温馨之情却溢于纸间。陆鹏叹了口气,这位陆明风,自然是已死于前日那场劫难了,可叹可惜。 以后如果有机会去福建龙岩,倒可将这些东西还给人家。 只是,现在自己却实在的要利用一下这个身份了。 拿着那块竹牌,陆鹏心里暗自思忖。 寻思了一阵,起床出门,温婉的杜娘子正在做针线,见他出来忙端出粥饭早食。那边杜和兄弟引着几个人在院中处理那头大野猪,两个小家伙过年般跑来跑去地吵闹。 陆鹏见无人注意,便暗自拈了颗粥粒,再趁洗漱时到灶间弄了点煤灰,将二者和在一起调弄粘稠后小心地粘在左颔下,成了一颗“黑痣”,只要不用力去抠,一时半会不会掉落下来。 待出门向杜家兄弟辞行时,杜和放下手中利刃,沉吟了一下道“陆先生要去钦州,还有三十里的山道要行,这一路也不甚太平。正好我等隔几日也是要去钦州发卖些猎物,不妨作个伴当。” 听他这么一说,陆鹏顿时想起前日那场残酷屠杀,到现在回想起来还心里发寒。若能和这帮猎户一起倒是最好,只是他脸色却有些尴尬“不瞒两位,小弟此来路上遇了盗贼,遗失了盘缠,如今是身无分文,昨晚打扰已是不安,怎好还白住?” 杜和笑道“这算什么?相逢即是有缘,谁要收你钱了?便在此住个一年半载也是无妨,只管安心。” 这杜大郎昨日的试探是其为人精细,今日切实替陆鹏着想是其豪爽义气之处,也难怪一众猎户个个都服他。 杜同亦笑道“俺们这里强贼最多,先生自然是要小心些才是。对了,俺前些天在箱底翻出篇字来,不知写的什么,倒是烦请先生帮忙念念。” 说着从旁边拿出一张黄旧纸张来。 陆鹏心里明白,这是这兄弟俩的试探,看他是否真正的读书人了。 伸手接过,先看了一遍,陆鹏便暗自松了口气。这纸上的文字虽然是文言文,但也是浅显易懂,虽是繁体字他也大都认识,少许不认识的也可猜出来,比包中那封信也深奥不了多少。 他便向杜家兄弟说道“这或许是两位家族小传吧,第一句便是‘余山东渎县杜氏者,源出京兆杜也’。意思是说‘咱渎县杜氏家族,本是起源于京兆杜这一大支’……” 这篇东西并不长,寥寥数百字,末尾自述是一个姓张的秀才相公替杜翁所写。 陆鹏一边念,一边讲解,杜家兄弟只听了几句,便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神情肃然地恭敬聆听。 待念完后,杜和拱手道“多谢先生了,这祖上所留的文字何等珍贵,偏我等都是睁眼瞎,真是有劳了。先生只管在寒舍安心住下,过几日某包管平安送先生去钦州城。” 兄弟俩的表情着实真挚,看来倒确实是感谢他帮忙,足见这时代识字的人有多么稀缺了。 二人盛情难却,陆鹏也就答应下来,从这日起便在杜家住下,也逐渐地了解到当地的一些情况。 例如他以这两天的所见,只道这些猎户常年有肉吃,顿顿有酒喝。待说起时杜家兄弟方才苦笑,说哪有这等好事。这山虽大,但一年到头来,猎获丰盛的时节也只有这短短月余,之后便日渐不如。若是秋冬收藏时节,更是一无可获,只能做些其他营生。 又比如杜家兄弟说起山里的强盗和野兽种种凶险,却道这些都只是寻常,这大山中最可怕的,却是山间的瘴气,其次是山里的土人。 杜和确实是对读书人敬重,对陆鹏的疑心尽去后,更是招待殷勤。 一晃数日即过,杜和又去山中数遭,归来时有些发愁,说道“我应下路官人一件白狐皮,却是寻不得,看来得吃他一顿挂落。” 杜同笑道“这白狐皮本就是稀罕之物,寻不到也不关俺们事,是他没福罢。” 杜和叹道“好兄弟,俗话说‘民不与官斗’,他是衙里的人,又岂是讲道理的?” 陆鹏在旁边听着也没多问,这日一大早杜家娘子早已备好干粮水袋等物事,杜和领着三四个伴当,都是熟识猎户,同了陆鹏一起启程往钦州城而去。 这一路经过一个小镇子后,果然还有一段荒凉山道,直走到太阳当顶,众人才停下来歇息。 杜和抹着汗向陆鹏说道“已是走了大半路了,这日头下山前定是能到钦州的了。只是州城向来关门甚早,咱们还得加快些脚步才是。” 稍歇片刻,吃过干粮后便再度上路。陆鹏虽然身体比这些猎户差了不少,但杜和等都背的是兽皮兽肉等物,他只背了装衣物的包袱,自然是轻松了许多。 此时两边的山岭也是越发险恶起来,或是绝壁峭岭,或是深崖巨涧,或是无际丛林,处处都透出一股恶煞之气来,单身行走在这种地方确实是危险之极。 陆鹏正胡思乱想之时,忽然间只听旁边密林中咣地一声响,不知是什么声音,震得他耳中嗡嗡不已。 他一愣神间,忽觉脚下一紧,不知踢到什么,随即身不由己扑地便倒。 便听几个声音齐声呼叫“拿住了!拿住了!” 呼啦一声,五六个汉子从林中齐涌出来,为首一人手持铁链,凶神恶煞地便冲陆鹏而来。 第五章、冒名顶替 此时陆鹏脑子里一阵混乱,当日那满地血泊的情景不自禁浮现眼前,他浑身发寒,只感觉这群人冲过来便是要下毒手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赶紧逃跑。 但偏生脚下被不知什么缠住,低头看了一眼却是几根长索已是牢牢地卷住,刚挣得一下,杜和已大步走过来,铁臂一伸,将他搀扶起来,目射精光地喝道“光天化日,你等做什么?” 陆鹏被他手臂托住,心内莫名安定几分。那手持铁链之人停下脚步,却是冷冷一笑,将铁链抖得哗哗作响,说道“杜大郎,你是要公然作反么?” 杜和浓眉紧蹙,盯着对方身上的皂服不语。 此时那边其余几人一起涌来,一人喝道“杜和!我敬你是条好汉,不去你家中拿人,你当真要反?” 杜和拱了拱手,说道“原来是蒋班头,诸位差爷,这位陆先生学识渊博,饱读诗书,与枯草铺的案子当无半点干系,你们怕是拿错了人!” 那几个人都是冷笑连连,身材高大的蒋班头沉脸道“我等办案,须不劳你一个猎户指教!” 说着目光阴沉沉地向陆鹏瞪视,喝问道“你这生脸如何来的钦州?欲做何事?可有凭由?” 陆鹏深吸了一口气,情知此时万不能慌乱,神情平静道“诸位官爷好威风!” 那几人都听得一愣,一个长条脸的差役笑道“这厮倒是好胆色,却不知去牢内吃几日竹扒铁签还摆不摆得出这般臭脸。” 另一个笑道“看这细皮嫩肉的,拖翻打上十来记花棍便哭煞了他,何须其他?” 那手持铁链的差役又要上来锁陆鹏,杜和往前一拦,他深知这帮快手的手段,无钱无势的本地人落到他们手中,直接便没了半条命,何况一个外地人? 当初既答允了要送陆鹏平安到钦州,他此时便不退缩,恼得那几名差役大怒,齐声喝骂,个个拔出刀来。 几名猎户也手持哨棒抢上前,张桃提了一柄朴刀,瞪着眼破口大骂道“王三驴儿,你一个破家的泼皮,当初俺们还施舍了两块鹿肉喂你老娘,如何便狗眼不认人了?” 双方吵吵嚷嚷,眼看便要动手,杜和大声喝止,转身来向陆鹏道“陆先生,你的凭由可还在么?” 陆鹏点头道“杜大哥放心,小弟绝非歹人。”说着便将贴身收好的那枚竹牌取出来递过去。 他不知道凭由是什么,但想来也只有这东西算是了吧? 但杜和接过后脸色却是有些诧异,拿在手里茫然地翻覆看了一遍,神情便越发不知所措。 陆鹏心里便是一沉,难道是自己弄错了? 一名差役一伸手,将竹牌夺过,叫道“啐!这是什么破玩意?老爷们叫你拿凭由出来,掏出这鸟东西?” 说着扬手便要将竹牌掷出,此时那蒋班头忽地大喝“且慢!” 抢上前将竹牌一把夺过,翻来覆去看了半晌,最后在众人呆瞪中微微吸了一口凉气,理了理头上的帽子,走上前来向陆鹏说道“未敢请教这位……这位先生尊姓大名?” 陆鹏的心态如同过山车一般上下起伏了好几遭,此时终安心几分,同时也暗暗叹了口气,平静地答道“我姓陆,名明风。” 只听咣地一声,那蒋班头连人带着腰刀一起软倒在地,随即手忙脚乱爬起来,满头的汗水止不住地流将下来,淅淅沥沥地连声说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有眼无珠冒犯了老爷……” 陆鹏微微一笑,和声道“无妨。” 此时他心里倒是止水一般平静下来,反正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也没有退路了。 那绸书上的文字他当时看不懂,但这几日反复琢磨,也算是猜出了几分,这陆明风身份肯定不简单,那“宜差知安远县事”, 想来便是所谓的“知县”了。 如果不是逼不得已,陆鹏可不敢冒充对方的身份,毕竟这可是朝廷命官,一旦被认出来,对方被害的大罪肯定也得落在自己头上。 但没办法,这桩案子竟然查得这么紧,直接找到了他这面生的外地人头上,他根本没有其他路可走。 当下便是把心一横,且管他三七二十一,走一步看一步便是。 那蒋班头神情惶恐,兀自连声告罪,一众差役和猎户都呆呆地看着两人。 陆鹏转过身向杜和微笑道“杜大哥,小弟迫不得已,有所隐瞒,还请莫怪。” 杜和神情早拘谨下来,讷讷道“不敢、不敢。” 只旁边的张桃仍如先前般大大咧咧,瞪着牛眼凑上前,纳罕道“这小先生还是什么大官儿不成?这大宋的官儿能有好人么?” 那蒋班头听得脸色发黄,狠狠地瞪了一眼,向陆鹏赔笑道“老爷容禀,县衙的顾押司尚在曹家镇子上候着迎接老爷,可要遣人知会一声么?” 陆鹏漫声道“顾押司?我却是记不得了,他认得我么?” 蒋班头苦笑道“若是认得便好哩,这满城没一个识得尊颜的,顾押司奉了许县丞的令,只得日日在曹家镇子上苦候,却不想老爷竟是如此打扮……” 一听这话陆鹏心里先松了口气,只要不是立刻被认出来就好,再找机会跑路便容易多了。 那蒋班头便踢着两名差役去报讯,自己奉承着陆鹏,说左近有一个庄子,可去庄上少歇。 众猎户在旁边讷讷地呆立了片刻,杜和便过来辞行,陆鹏拉着他的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几天相处下来,深喜这人的豪爽义气,但此刻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个情况,以后会有什么遭遇,哪里说得出什么其他话,只得说道“这几天多谢杜大哥和各位哥哥的照顾了,且日后再聚。” 杜和等唯唯喏喏地去了,一名差役说道“这帮粗汉浑没眼色,想来多是辛苦了老爷,甚是可恶。” 众差役虽然不明就里,但哪个不是油锅炸过的奸猾性格,早猜到几分,此时一个个便腆着脸上来奉承,人人乖巧伶俐,哪还有先前那等半分的凶恶之气? 陆鹏心里一阵厌烦,毫无跟猎户们相处时的轻松之感。蒋班头察言观色,喝退众人,自己服侍着陆鹏向那庄子走去。 第六章、初到钦州 这庄子不大,五六户人家,七八间房屋,两三个小孩坐在一块磨盘大石上玩耍,见来人都呆呆地望来。 陆鹏看了两眼,只见这些孩子都一身褴褛的旧衣,瘦弱呆滞,毫无活力。 几名差役显然早横行惯了,大摇大摆地闯去,只听得一片鸡飞狗跳之声,七八个粗黑畏缩的汉子、三四名瘦小妇人张皇而走,乱作一团。 陆鹏虽然心虚,还是板起脸向蒋班头斥道“不要扰民!” 蒋班头忙不迭应声,回头喝骂了一阵,方才稍停一些。 有人搬了一张竹椅过来,陆鹏草草地坐了一回,心里犹如一团乱麻一般。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这莫名其妙的境况该如何是好,是该找机会逃跑还是走一步看一步。 过得些时许,忽听得马蹄声响,不一时便到了近前,几个人匆匆走来,除了两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报讯差役外,还有一个三十余岁的中年人,赶路赶得满头大汗,顾不得擦便抢上前,向着坐在中间的陆鹏略微打量后便深揖施礼“小人安远县衙押司顾潭秋,见过县尊。” 陆鹏只感一阵心虚,强自镇定下来,只见对方脸色颇白,看着甚至有些发虚的样子,但眼神却还算灵动,举止颇有几分儒雅气质。 他也不知道这种情况该不该还礼,想想据水浒传看来这押司应该只是个小吏,便坐着不动,只说道“辛苦顾押司了,不必多礼。” 顾潭秋直起身方擦了擦汗,踌躇了一下小声道“小人得罪则个,不知可否容小人看一看老爷的告身?此是许县丞所嘱,小人却是万不敢怀疑的,死罪死罪。” 陆鹏干咳了两声,说道“这是应该的。” 便取出那卷绸书连同竹牌一并递过去。 顾潭秋双手接过,略微展开来看了一遍,便将腰又弯下来,连声道“县尊相公恕罪,恕罪。” 他是奉了县丞之令来迎新任知县,之前接到公文知会过行程,却也在这州城外的小镇子上苦等了足有半月。 那桩命案之所以查得紧,正是他担心影响到正事,所以催逼这一众差役所致。 此时他便请陆鹏前往钦州城,众人前呼后拥地出了这庄子,一匹黄马正在树下悠闲吃草,顾谭秋陪笑道“县尊相公可惯乘马么?” 陆鹏摇了摇头,顾谭秋想了想,吩咐几名差役去寻了两根竹竿,将那竹椅绑起来,做成了一副简陋的竹轿,笑道“这仓促之间只能请县尊相公将就些。” 事已至此,陆鹏也不推辞,便坐上竹轿,闭着眼睛任从差役抬着他前行。 但离那钦州越近,却越是难免心慌意乱,虽然说从道理上讲,既然没有人认得新任知县,这千里之外的偏僻之地便不易露出破绽,但万一出了意外,被认出来后,那结果可该如何是好! 想象着被发现后的各种下场,便感觉越发不安,只觉额头冷汗都流了下来,自知这样或许会越发引人怀疑,但却偏无法控制。 顾谭秋骑着马随在身侧,见状抬头看了看天色,虽然不见日头有多大,还是喝道“你等好没眼色!不见相公都出汗了么?还不赶紧打扇!” 众差役忙不迭地答应,便有人飞跑去左近摘了数片蕉叶,替陆鹏扇着风。 陆鹏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如果以现在这样的心态,必会露出破绽,被发现是必然的。 他默默在心里对自己暗暗说道“我就是陆明风,我是新到任的知县,钦州安远县偏僻穷困,老百姓生活得极苦,正需要我去帮助他们。” “是的,我就是陆明风,我生长于福建龙岩,家里父母双亡,只有一个结发妻子。我离家近十年未回,不知道家中情形如何,我有点不是东西……” 回忆着关于陆明风的一切,大都是出于那封信中 ,不停地在心里自我催眠,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渐渐的心情倒真的安定了不少。 两三个时辰后,竹轿停下,一座陈旧的古城出现在眼前。 陆鹏站起身来,睁开眼睛,眼神已经冷静了许多。 “钦州城到了……我陆明风,要做个好官。” 此时代的钦州城与现代那座城市自然是差得太多,看上去破旧而又狭小,和州府这种比较高端的称呼似乎相去甚远。 土黄的城门外守着几个军汉,一个个没精打采地抱着根铁枪,懒惫之态似已刻进其骨子里一般。 进出的百姓不多,一个满鬓尘霜的老人吃力地推着一辆独轮车,车上载了一车柴禾。刚将近城门,一名门军便拿铁枪往车上一搅,掀了有半车的木柴到地上。那老人嗫嚅着嘴唇,免不得老泪纵横,却不敢上前讨要,畏缩着踉跄进城去了。 陆鹏默默地看着,顾潭秋察言观色,忙令一名差汉持了一串钱去送与那老人,凑上前来低声道“县尊相公,此辈刁恶,但却是州府差使,日后再作计较。” 陆鹏点了点头,一行人走进城门,那些门军见了倒是缩着脖子没敢过来。 钦州城内,陆鹏第一个印象就是脏。 这一座州城里怎会如此脏乱的? 靠近城门的这一段街还好点,往前一点便随处可见满地的污泥秽物,甚至有一段积了老大一滩臭水,其间摆了几块石砖以供行人踩着跳过。 陆鹏只感觉不可思议,顾潭秋等人却是习以为常。 街道两旁的店铺稀少,与古装剧里的繁华街景全然不同。倒是挑着货担的小贩不少,叫卖各种物事的都有。街上的百姓大都衣着寒酸,几乎人人满脸的穷苦模样。 陆鹏跟着顾潭秋行了一程,却越来越觉得不对,自己现在可是县令的身份,怎么着新到任也该有个像样的场面来迎接吧?这一个县里的官吏怎么就一个押司,其他人一个影子不见? 他心内本就有鬼,忙问道“顾押司,许县丞为何不见人?” 顾潭秋转过身来,脸色尴尬,他已先遣人来报过,此时只好道“县尊容禀,许县丞数日前刚好是重病卧床,还请恕罪。” 陆鹏不禁错愕,又问道“那这是去县衙么?” 顾潭秋干咳两声,凑上前压低声音“禀县尊,县衙还需收拾一番方可入住,州中邵参军却是设宴相请,请县尊相公赏脸则个。” 他一边小声低语,一边紧张地四处张望。陆鹏只感觉莫名其妙,同时心内发沉这钦州的局势,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啊。 第七章、邵氏参军 顾潭秋支支吾吾,陆鹏好一阵才弄明白,他所说的邵参军,却是钦州的录事参军,名唤邵文沧。 此时一州中的官员,是以知州为首,其下是判官、通判、司理参军、司法参军、录事参军等等。安远县作为钦州州治所在,县官却是免不了有几分尴尬,只是奇怪的是,州府的知州等都未出面,这录事参军为何要见自己? 陆鹏再三追问,顾潭秋张嘴讷讷,最后求恳道“小人却也不知,待县尊见过邵参军便晓得端的。” 陆鹏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好任他引着,穿过一条巷子,来到一栋大宅前。 只见门首一个长相颇为清?的中年人正侯着,老远便迎上前来,神态亲热“这位便是明风老弟吧?果然是少年英杰,一表人才啊!” 陆鹏便知他就是邵文沧,又得顾潭秋小声提醒确认,便拱手作礼“见过邵参军。” 邵文沧忙不迭还礼“不敢当不敢当,你我品阶相同,老弟还是一方主官,远比我强多了,该我敬你才是。” 陆鹏含含糊糊地跟他客气了一番,一半是模仿古装剧里的言谈,一半则是现学对方。 不过邵文沧看上去十分爽朗,竟不像是官场中人,倒颇有些杜家兄弟等猎户的豪爽气,拉了陆鹏的手向宅内行去,说道“明风老弟当真是才华天授,世不二出的英杰啊,如此年轻便高中进士一甲,想当年为兄屡试不中,将近四十才得列末位,补了这么一个闲职,真是惭愧。” 说着哈哈长笑,陆鹏却是此时才知道这陆明风竟然还是中了进士的。不过想想这么年轻的知县官儿,中过进士才合道理。 他跟着邵文沧进屋,一边留心观察,只见这邵家大宅修得华丽富贵,精美堂皇,庭院幽静雅致,都是下了大功夫的。宅院内家仆慓悍,俏婢娇美,人人衣着光鲜,自己这一身书生儒服显得格外寒酸。这富贵气象,和城中的穷苦脏乱相差得有些太远了。 邵文沧将他请进书房,分宾主坐下。陆鹏略微抬头,只见墙上挂的是戴玉镶金的宝剑,案间摆的是泛幽漪绿的古琴,桌上燃的是似淡似雅的馨炉,杯中盛的是清净悠远的香茗。 邵文沧便先问起途中辛苦,陆鹏正好已编了一番说辞,装出些伤痛之色,感叹道“不瞒邵兄,弟这一路来,着实是多有历难。” 他只说自己路上遇到盗匪,带的随从便遭横祸,幸亏自己见机早逃得快方得脱难。也不敢说带了几人,只是从常理上讲,这陆明风再怎么大胆,也不可能孤身一人千里赴任。 果然邵文沧听得扼腕叹息,说道“我广南道路艰险,原本难行,盗匪猖獗更是毫不足奇。老弟只带两个从人千里赴任已是惊人之举,所走的路途更是从那十万大山中穿行,可称凶险无比。为兄当时见到静江府发来文书,言老弟走那条道,便暗自替你捏了一把汗,好在吉人天相,也算有惊无险。”说着举茶相贺。 陆鹏暗自观察,单从邵文沧的神态举止来看,他对自己的身份没有任何怀疑。不由暗自松了口气,看起来这告身确实是相当好用。 他却不知,事实上这时代的人绝大多数都带着鲜明的烙印,从外形上便可分辨。比如寻常百姓大都疲困于生计,气质大多畏缩唯诺,盗匪山贼则多带着江湖中的轻狡之气,读书人却又完全不同。陆鹏虽然喜好旅游,但得益于现代技术,并没有多少风霜之色,身上那股现代人平等自信的气质更让邵文沧一见便毫不怀疑他的身份。 两人随意交谈,邵文沧只说些闲话,却半点不提正事。陆鹏也搞不清他的意图,只好打起精神应付,生怕说错话。 虽然环境幽雅,却堪称折磨,好在没过多久,便有一名管家进来小声禀告几句。 却是接风洗尘的宴席已好,这宴席上只有邵文沧与陆鹏二人。 席间颇为丰盛,颇有些菜肴陆鹏也是闻所未闻的,邵文沧还笑道“粗茶淡饭,分外不成敬意。” 陆鹏也是饿了,逊谢了两句便大口吃了起来。邵文沧看着也是有些惊奇,随即眼神微和,原本爽朗的气质中也是流露出一点别的东西。但转瞬即逝,随即便豪爽笑道“老弟果然是痛快人,来,为兄敬你一杯。”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邵文沧皱起眉头,眼中掠过一丝厉色,正要喝问,几名仆从拥着一个青年走过。 邵文沧喝道“好畜生!又是干了什么好事?” 那青年挨进厅来,畏缩一角,用衣袖遮着脸却是难掩住一圈的青肿之色。 邵文沧叹了口气,喝骂道“看你成什么样子?还不见过陆县尊?” 青年瞪大眼睛向陆鹏打量了几眼,随即垂头叫了一声,便被邵文沧喝退出去。 邵文沧叹着气摇头,向陆鹏叹道“此便是为兄不成器的小犬,终日游荡无端,让老弟见笑了。” 宴席已罢,天色已晚,陆鹏见这老邵始终不说正事,便提起告辞。 邵文沧却是挽留道“老弟初来,却不知县衙还须打理收拾,且先在我这里住两日。” 他越是热情,陆鹏就越感怪异。这钦州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为什么安远县衙的官吏没一个来接自己的,倒是这州里的参军这样八竿子打不着的热情接待? 但他也不好问起,想了想便问道“邵兄,不知知州可有空么?明日我欲前往拜见。” 邵文沧听了,神情便是有些奇特,干笑了两声,说道“老弟有所不知,我们黄知州已是抱恙多年,如今早回乡疗养,不在州中。” 陆鹏听得愕然,问道“他因病回乡多年?那朝廷为何不换个知州?” 邵文沧听了,上上下下地向他打量了一番,意味深长地一笑,说道“传言老弟在京中,与同僚素不相和,看来果然如此。” 陆鹏更是错愕,又生怕露出马脚,不敢再多说,只是拼命寻思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如此诡异奇怪。 邵文沧笑了笑,却又将他请入书房。 这次看着他的神情,陆鹏便知道这老兄终于是不卖关子了。 第八章、钦州局势 “老弟既然来到我钦州为官,你可对此地有所了解么?” 邵文沧手里拿着一只白玉蟠龙镇纸,细细把玩着慢条斯理说道。 陆鹏拱手道“请邵兄指点。” 邵文沧笑了笑,抬起眼眸,露出些许感叹的表情“我钦州地处大宋边界,既无丰富物产,也没有地利之便,西南更与安南国毗邻,可以说穷困疲弊之极。因此,历来国朝便少有官员愿来此赴任,更多的是被贬谪乃至流放至此的,一个个俱是失意之人。” 陆鹏捧着茶杯,不禁想起杜家兄弟等人,正是被流放到此的。 邵文沧接着道“若单只如此倒也罢了,数十年前此地更发生了一桩离奇公案,导致本地百姓士民俱对官府离心。这案子老弟若有兴趣,到县衙后自可寻公文来看,为兄不在此赘述。” “总之这钦州本就是历来的贬谪之地,而在十多年前,蒙虏灭大理之后,发兵安南,安南国献表降伏,此地更是顿成凶险危地,很多人都担忧蒙虏会借安南由此来攻。到了这时,朝廷官员若不是逼不得已,谁肯来此地做官?” 陆鹏听得发怔,他顿时明白邵文沧此前那表情是什么意思了。 这陆明风一个堂堂一甲进士,正常情况下可以说是前程极为远大,却被发落到这种地方当一个小小知县,可见在朝中是极受排挤的了。 而那位黄知州的病,显然也是故意诈病。朝廷不委派其他官员,也正是因为人人都不愿来此?这宋朝的吏治竟然败坏到这地步了么? 邵文沧看着他的神情,却是摇头道“黄知州却也是无可奈何,他便硬留在此,也不过是一个提线傀儡罢了。” 他沉吟了一下,向陆鹏问道“老弟可知道本朝官场中所谓的‘龙虎斗’么?” 陆鹏摇了摇头,邵文沧叹道“国朝历来地方官员任职大都只在数年,甚至有一年辗转六七处的先例。而地方吏员却多是本地人,耕耘既久,任职又长,更彼此勾结成党,交连深厚。因此常常便有上官到任后,第一件事便是要与当地吏党斗一斗。若是有本事有来头,能降伏得住,这任期便是风和雨顺,否则便事事难行。如此种种,亦因地而论,便利繁华之地便好一些,穷恶偏僻之所更难几分。而老弟你想想我等这钦州,本就是最偏僻险恶之地,更加之因先前所说那公案,士民皆恶上官,这吏党之祸该有多深重?” 陆鹏听着便明白过来,邵文沧终于是说到正题上来了。 这之前一直以豪爽形象示人的中年人此时却是露出几分沉痛和激动来,向陆鹏道“明风老弟,知州黄为伦称病远避,通判晏长都龟缩不出,这州县大权,竟然全数落于一介老吏之手,这不是我大宋的耻辱吗?” 你大宋的耻辱不应该是靖康之耻吗?之后还有崖山呢! 陆鹏心里吐槽,嘴里自然不会说出来,也装出忿然之色,肃容道“此人是谁?” 邵文沧下意识地先向四周看去,随即才压低了些声音“这老吏名叫谢宗白,他有兄弟四个,在钦州地方堪称一霸。此人只是州府厅首刀笔老吏,手腕却是极其阴险狠毒,加上党羽众多,可说是一手遮天。” 陆鹏听得七七八八,心里便已明白了几分。 邵文沧将手里的白玉镇纸放下,端起茶杯慨叹道“明风老弟,为兄这小小的一个参军,在州府里位置着实尴尬。是以眼看着此人篡窃权柄,横行霸道,竟是无能为力,惭愧之极。好在如今你来了,也只有老弟你能力肃妖邪,将这老吏斗倒,使我钦州官道重得安宁啊!” 陆鹏顿时一仰头,感觉自己一下子成了那表情包里的奔波儿霸“啊?我?” “不错!州县长官,便是以知州、知县为最。只这二职为长,其余皆是辅也。老弟你若不将这老吏拿下, 便是必会如黄知州一般,做个提线的木偶,沦为官场的笑柄。” 陆鹏“……” …… 夜色渐渐深沉,书房中的长谈终于是渐渐到了尾声。 陆鹏暗松一口气,瞟了正脸带倦容,低头呷茶的邵文沧一眼,心里感叹这家伙是真能说。 这之后翻来覆去,跟他讲的都是那谢宗白所作所为,做下的种种倒行逆施之举。亦不时替他吹嘘鼓劲,声称会尽力相助于他,那老吏不足为虑云云。 这人那豪爽气质果然是装出来的,其目的无非是要鼓动陆鹏去出这头,与那谢宗白相斗而已。 这种勾心斗角本就惹人厌烦,更何况陆鹏还是个西贝货,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自保活命,邵文沧这番功夫只能说是注定白费了。 两人默默地各自喝了一会茶水,邵文沧方说道“天色已晚,老弟便好生安歇吧。” 他唤来两名小婢,替陆鹏引路去客房。 陆鹏走到门口正要退出去时,突然邵文沧忽又开口叫道“明风老弟……” 陆鹏一怔回头,只见他站在灯火倏明忽暗之处,低垂着头,身形显得颇为消沉,语音也是带些嘶哑“邵某并非利用于你,谢宗白虽然逼我甚苦,但某所言却也是句句属实,此人不除,钦州难安啊!” 陆鹏不由一怔,此时他才从邵文沧身上感到一丝真诚。 出了门,随着两名小婢走着,陆鹏暗暗地叹着气,想着自己这神奇的际遇。 成了个冒牌知县就罢了,还没上任就有个老兄将自家当成了救命稻草,这不是闹吗?拜佛拜到泥菩萨头上来了…… 要不找个机会赶紧跑路吧。 陆鹏正寻思着,前面的两个小婢却是放慢了脚步,其中一个靠近过来,带着芬芳香气依偎过来,柔声道“公子,浴桶热水已备好,您可要先沐浴么?” 陆鹏怔怔抬头,只见这两个小婢皆是十五六岁的年纪,相貌娇美明艳,打扮得清丽脱俗,两双似痴似嗔、含情带羞的明眸定定地注视着自己。 第九章、君子之风 陆鹏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却觉整日赶路,确实是疲惫不堪,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是再好不过,当即笑道“那可有劳两位姑娘费心了。” 一名少女甜甜笑道“公子切莫要客气,请随奴婢来便是。” 便引着陆鹏来到一处厢房,果然已是备好一个黄木大浴桶,热气腾腾的汤水,房间里更弥漫着一股芳香。 陆鹏长舒一口气,笑道“多谢两位姑娘了,你们且自去忙便是。” 两个少女都是扑哧一笑,其中一个嗔道“公子真会说笑哩,我们要是不好好伺候,老爷可是会严训的。” 另一个笑盈盈地便上前来要替他宽衣解带,香风拂来,陆鹏忙往后连退,掩着衣襟连声道“且慢!不用!我自己来便是!” 倒不是其他缘故,他这身上秘密太多,单是头发便难以解释,此前与杜家二郎同榻时,睡觉都只能戴着帽子,好在杜家夜间不着灯,也没有被发现异常。这种情形下,他又哪敢有其他想法呢? 两个少女见他神情坚决,都不由得愣住。陆鹏不由分说将两人赶了出去,拖过一张长案顶住了门,才松了口气。 两个少女在外面呆呆发愣,她二人虽然还是青涩少女,但却是邵文沧自幼教养以美色娱人,耳濡目染颇多,却从未见过传说中的正人君子,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陆鹏却也没多泡澡,简单的沐浴洗净,便穿好衣服走出门来。见两人兀自呆站在门外,便拱了拱手,有些歉然地道“刚才失礼了,得罪之处两位姑娘莫要在意。” 他是出于现代最基本的平等理念,两个少女却都吓得手忙脚乱不迭回礼,她们知道这位公子是老爷重视之人,身份自然高贵,哪曾想竟然如此对待她们这等低贱之人。 两人都有些惶恐不安,其中一个低垂着头,另一个却是促狭地一笑,歪着头盯着陆鹏笑道“公子怎这般害羞,我们俩今晚却还得侍寢替您暖床呢。” 陆鹏忙道“那也不用,我向来睡相不好,一个人自在惯了。此事我回头会跟邵参军说起的,不会责罚你们。” 不由分说地打了个呵欠,催促两人带他去客房。 客房却就在这厢房隔壁,两个少女引他进屋,见他又是急急地关上了门,如畏蛇蝎一般,又感好笑,又觉有趣。 两人在门口守了一会,见屋里没了动静,便来向邵文沧回禀。 邵文沧却正在教训其子,便是日间那青年,名叫邵宁,此时一张青肿的脸上已是涂了药膏,耷拉着脑袋被父亲责骂。 听了二婢之言后,邵文沧感慨地点了点头,更板着脸骂儿子道“不成器的东西!你看看人家!要不能年纪轻轻中进士做官呢!哪像你这般整日去那腌臜地方与人争风呷醋!” …… 陆鹏这一晚睡得甚是香甜,一是白天身心俱疲,二来这里的环境比杜家好得太多。 第二天陆鹏本欲告辞,顾潭秋却是来报县衙还未收拾完毕,需得再过一日。 陆鹏倒是乐得拖延,他对这去上任本就感觉心虚。不过在邵家呆着也不甚自在,便让顾潭秋引着,在钦州城里随意转上几圈。 满城转遍,陆鹏微微摇头,说道“本城是不是太小了些?” 顾潭秋陪笑道“县尊有所不知,百余年前此不过是安远县城,州治本在旁边的灵山县。南渡之后因邻近安南,一来是防备,另一个是方便与之互通有无,才迁到此处的。” 陆鹏点了点头,他知道安南便是越南古称,好奇地问道“本县有和安南贸易往来的场所么?” 顾潭秋叹了口气道“数十年前还是有的,唤作‘钦州博易场’便设在城外的江东驿。彼时安南商人往来极多,以象牙、宝石等交换我国的丝瓷盐铁等物,尤以 蜀中商人最多,也算是繁华一时,如今却早荒弃了。” 陆鹏不解道“为何要荒弃?” 顾潭秋冷笑道“还不为一个利字?那时广西经略安抚使与本州争利,便因私废公。而后数十年里,历任上官莫不困于官场倾轧,没人想到此事,到了如今更是早没了重启条件了。” 陆鹏饶有兴趣地听着,顾潭秋说毕,却忽额现冷汗,后悔失言,忙不迭地道“小人一时胡言乱语,相公莫要在意。” 陆鹏笑道“不要紧。” 又向顾潭秋打量了一番,昨天他对这小吏的印象是多有谀词,还有行事说话畏畏缩缩不够爽利,今天却又多了些新的感觉,笑着问道“顾押司读过书?可考过试么?” 顾潭秋低着头道“惭愧,小人只读了几年私塾,连秀才也没中得。” 两人一边交谈,一边信步而行,陆鹏于路观察城中百姓,不禁深感自己责任艰难重大。 但随即回过神来,不由哑然,自己这是入戏太深么?怎么可能真在这里做官啊!如果真这么好蒙混下去,这大宋朝岂不成笑话了? 他寻思的计划便是趁着现在钦州这边没人认得他,先蒙混一段时间,多搞点钱再跑路。他也不知道现在到底处于南宋的哪个时期,但听邵文沧说起大理都已失陷十余年,估计离南宋灭亡也没多久了。 这种天下俱暗的大危机,陆鹏自问没那个本事去挽天倾,不过南宋造船业发达,航海技术相当不俗,到时候大可乘舟去海外避难。 正寻思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他回过头来望去,只见十余个精壮汉子各持棍棒,将两个人追打,引得满街的人奔走围观,乱成一团。 顾潭秋忙挡在陆鹏身前,连声道“县尊相公且避让,莫要被这些粗人误伤。” 陆鹏笑道“无妨。”他倒是喜欢看热闹,探头看了一会,忽然间一扬眉,叫道“顾押司,且慢,这两个人却是我认得的。” 只见在那群汉子棍棒下勉力抵挡,仍被打得狼狈凄惨的,正是杜和身边的两名猎户,昨日一同来钦州的其中二人。 第十章、安远县衙 顾潭秋忙上前喝止,那伙壮汉有人认得他,便止住众人。人群后一个留着鼠须的肥胖男子背着手慢慢地走过来,脸带笑容道“顾押司,何故替这两个山蛮出头?” 顾潭秋肃容道“不要胡说,这位是新来的县尊老爷!”说着向陆鹏一拱手。 那胖子顿时脸色一滞,忙向陆鹏作了个揖,干笑道“原来是县尊老爷,小人们失敬了。” 说着打了个手势,便要引着那伙汉子退走。 陆鹏见两名猎户被打翻在地,形状凄惨,不禁气往上来,喝道“且慢!光天化日当街行凶伤人,你们这是何道理?且给我个说法!” 那胖子脸颊抽了抽,向顾潭秋望了一眼,见他只低着头不语,顿时脸皮抽得更厉害了,干笑道“县尊老爷有所不知,这些山蛮……猎户都是我家大老爷手底下的,咱们这叫行使家法,县尊老爷还是不要理会的好。” 陆鹏向顾潭秋看去,这押司只好抬起头来,凑过来小声道“相公,这是城中豪户路家的人,北边那些猎户确实人人都听他使唤。” 犹豫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地说道“这路家的大官人,乃是谢家二爷的女婿……” 陆鹏顿时想起临来钦州时杜和所说,他要替什么路官人找一件白狐皮没找到,还十分忧心。 他便冷笑道“只是没替他找到一张狐皮,便要如此下手么?好得很。” 那胖子闻言微微色变,踌躇着不知道该如何应话时,地上两名猎户中一个忍着痛撑起身,悲愤道“陆、陆先生!他们好生不讲道理,把杜大哥关进牢里了!” 陆鹏顿时脸色愈冷,他和杜和兄弟虽然并无深交,但却颇喜欢两兄弟的英风豪气,更感其借住相送之德,大丈夫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哪怕是个假官儿这头也非得出了不可。 顾潭影觑见他脸色不对,忙向那胖子喝道“你等怎的把人关起来了?胡闹!县尊老爷发话了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放人!” 那胖子犹犹豫豫了一阵,撇嘴道“那却是我家大老爷下的令,谁敢不从?人自关在县衙大牢里,县尊老爷不会自去提么?” 说着打了个唿哨,带着十多名壮汉扬长而去。 陆鹏只感觉心里一股火腾腾地烧上来,这人眼看着不过是路家的一个下人,竟是如此嚣张。 顾潭秋忙道“这些下贱之辈,县尊相公莫要理会。” 陆鹏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只见周围拥了一大群人,人人都冷冷地看着他,没一个脸色稍和缓的。 他心里的火气顿时像浇了一盆冷水一般,立刻想起邵文沧所说,本地民众对官员的冷漠来。 明明是路家那群人目无王法,光天化日下当街行凶,这些老百姓为何却对自己如此冷眼相对? 几十年前那桩公案,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让民众对朝廷官方如此态度? 顾潭秋将围观路人喝散,上前把两个猎户扶起来。 陆鹏定了定神,上前看了一下,好在两人都只是皮外伤。 一个名唤白甲,是个老实巴交的老实汉子,讷讷的不太说话。另一个却还只十七八岁,名叫谢小六,倒是颇为机灵,见了陆鹏眼圈通红地哭道“陆先生,杜大哥和张家哥哥被他们关起来,那牢里的勾当可是人吃的么?便铁打的汉子也捱不住半点。求陆先生施恩相救,我等没齿难忘!” 陆鹏拍了拍他肩膀,向顾潭秋道“顾押司请带带路吧。” 顾潭秋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只能是自认晦气。他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向来生怕卷起麻烦里去,这趟不知会不会恶了路家及背后的谢家? 但他更不敢违逆顶头上司的命令,只好扶着腿疼的白甲一路走将过去,路上正好撞见蒋班头领着手下 的弟兄在路边吃酒,当即将其叫过来随行。 蒋班头等人不知就里,还以为可以讨县尊老爷的欢心,一个个精神抖擞,前呼后拥,倒也有几分威风。 安远县衙在城南,钦州府衙则是在城北,城南比城北看上去更要穷困一些,一路的破旧瓦屋,好久方出现数间像模像样的宅院。再向里走便是县衙,进得“明镜高悬”的大门后,正面便是大堂,西南侧是县衙大牢所在。 顾潭秋引着路,众人刚走到大牢拐角处,便听见隐隐的一阵呼号之声。虽然听不清楚是否杜和等人的声音,但谢小六已经是变了脸色。 顾潭秋暗自叫苦,他向门口狱卒悄悄问过,便知路家那位大官人正在里面。 他一咬牙,转身向陆鹏低声道“县尊相公今日甫至衙中,正合该先交接公事,这等小事便由小人去处理如何?定将那几位兄弟好好地带来。” 陆鹏看着他也明白这人的小心思,他也不禁沉吟起来。如果按照脾气,肯定是闯进去替杜和等出头。 但这样或许能出得一时之气,但又有何益呢?自己现在“新官上任”,别说放三把火,手里什么都没有。在这种情形下,就贸然闯进争斗漩涡里去,当真合适么? 陆鹏不禁想起他曾经在藏地旅行时遭遇到的一次凶险来,那一次他和向导还有另一人一共三人,在野外遭遇了十多头野狼。过程相当惊险,但最终在向导沉着的带领下,那群恶狼跟随他们十多里,最后也没有袭击。 那一次向导跟他们说了一句话,陆鹏至今记忆犹新。他说狼其实和人一样,最要紧的是不能让它看清你的底细。 现在这钦州城里风诡云谲,到底是什么情况都还没搞懂,不知道有多少只狼在暗中潜伏,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呢? 且不管那所谓的谢宗白到底是什么人物,就算真是一头恶狼,也需要谋定而后动,打狼就得做好万全的准备,不能让狼反咬一口。 想到这里,陆鹏正准备点头答应顾潭秋,却忽然惊觉又入戏了!我特么的又不是真的县太爷,我考虑这么多干嘛?这钦州局势干我屁事啊?本就是找机会捞一票就溜的,现在还不帮兄弟几个出出气? 当即瞪了顾潭秋一眼,向蒋班头道“蒋班头听本县号令,回头重重有赏!” 说着当先大步走去。 第十一章、县尊发威 县衙大牢之中,弥漫着一股阴沉晦暗的气息。 熊熊火把照射下,几人被吊在刑架之上,几名大汉手持带刺长鞭,抡圆了臂不停地抽打。这痛楚绝非寻常人能忍受,被吊着的几人被打得全身鲜血淋漓,不住的惨嚎,却不时地夹杂着“直娘贼”、“干你母”等叫骂声。 叫骂的正是张桃,旁边的杜和脸如铁石,咬着牙一声不吭,另外两名猎户则已是双目紧闭奄奄一息。 数十步外,几簇火光下,一个穿一身百花锦袍的男子正托着腮,脸色阴鸷地看着这场戏。 几名狱卒围在旁边替他斟酒打扇,讨好卖乖。其中一个诌笑道“大官人,这厮鸟嘴里不干不净,不如小的去断了他那舌头,看他还怎生骂。” 男子正是钦州城豪富路昌明,闻言哼了一声,说道“吾正要看这厮嘴能硬到几时,割了有何意思?你们几个废物,日日吹嘘本事,怎没点新鲜花样?” 几个狱卒连忙道“有有有!” 一个便说道“我等有好料一副,先灌将下去,然后将之倒吊起来,再以重锤击打其下腹,便可使其连那腌臜秽物也从嘴里吐出来,大官人觉着如何?” 路昌明听了便笑道“这倒是新鲜有趣,你可试试。” 众狱卒应了一声,就在这时,轰地一声,牢门被一脚踹开,一人大步地闯了进来。 众人不由失惊,便有两名狱卒上前喝道“什么人?” 陆鹏眯着眼睛,好一阵才适应了这牢里的昏暗光线,看清情形后,不由大怒,向着呆呆跟进来的蒋班头喝道“给我打!” 蒋班头这时候才明白状况,不由暗自叫苦。他手下的一帮差汉却已先轰然应是,有拿水火棍的,有持断魂尺的,有使腰刀的,一起拥上。 那伙狱卒见势不妙,有精灵的便想跑;有乖巧的便想在路大官人面前讨好,大喊何人造次;有眼神好的已看清来的是熟人,顿时呆滞茫然;自然也有勇猛的冲上来放对。 这时顾潭秋无可奈何地抢上前来,他要是敢躲在后面,从此以后就是把自家县尊老爷得罪死了,同时已搅和到这件事里,想置身事外也是绝无可能。 第十二章、钦州旧事 陆鹏将杜和几人带出来后,便差人抬至衙中一间干净班房,顾潭秋便着人去请医生,看过后所喜几名猎户都是筋骨强健,只是皮肉损伤并无大碍,敷过药后略躺躺便好。 谢小六少年人未经过事,已是眼红鼻青的抹泪,张桃却是笑嘻嘻的,直吹道“这算甚?当日俺们吃那徐家挂落,比这可狠得多,俺可怕过谁来?” 又称赞陆鹏“好先生,看着斯斯文文,打得那厮鸟着实解恨,俺生平除了杜大哥,就服你了。” 杜和忙道“贤弟不得无礼!”他知道陆鹏身份不凡,却竟是拘谨起来。 陆鹏陪他们坐了一会,起身笑道“几位大哥好生歇息,我稍后再来看你们。” 既到了县衙,自然要去交接公事。不过顾潭秋已先说起过,上任知县已离任年多,这县衙更有两年多未有过上官了,倒是省了许多麻烦。 陆鹏在他指引下,从公堂、诸班房、案房一路转过去,不禁诧异问道“怎么只有这么几个人?” 诺大一个县衙,居然只有几个小吏在做事,自然不对劲。 顾潭秋脸色尴尬,小声道“诸位同僚有的称病,有的家有要务,都告了假。” 陆鹏明白过来,不用说,这县衙里的吏员也都是听那谢家使唤,竟然一起缺席,看来是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了。 试想一个县里多少事务?若是吏员全部旷工,一般的官员谁受得了? 但陆鹏偏不甚在意,笑了笑不当回事。这钦州乱不乱跟他有什么关系。 县衙后院便是县官本人及家眷所住之地,虽然离前门有些距离,但却不设后门或侧门,以示清廉无私之意。 陆鹏信步看了看,果然有几人还在修缮屋顶。这地方一两年未住过人,看来收拾起来也是颇费功夫。 几名吏员都唯唯地来拜见,陆鹏随口勉励了几句,忽然想起一事,向顾潭秋问起邵文沧所说的那桩公案。 顾潭秋听了叹了口气,带着他来到案房中,在卷宗架上翻了片刻,拿出一轴递给陆鹏道“县尊请自行过目罢。” 陆鹏展开卷宗,细细读去,渐渐的神情阴沉下来。 依卷宗中所述,钦州地方初以僮人最多,后来流放贬谪的人多了,彼此混居习俗渐渐汉化。不过仍然有大量的土著山民聚居于钦州以西,分为数部,被称为钦西“七峒”。 初时,钦州民众对朝廷态度一般,直到百年前的淳熙年间,岳飞第三子岳霖任钦州知州时,广施仁政,极得民心,自此后民众对官府的信任度大幅上升。 但数十年后,也就是离如今五十年左右的嘉定年中,有一个名叫林千之的官员任钦州知州。此人极度迷信,笃信身边一个巫医。有一日林千之忽得了一种怪病,手足疲软无力,多日不愈。那名巫医便告诉他,此病需要食童女的肉才可治愈。 林千之听闻后,便秘使人抓捕年幼少女,杀死后制成肉干食用。历经年许,不知害了多少女孩,方才被告发出来。林千之被押往临安,当地民众悲愤交加。但更令人惊异愤怒的是,林千之回到临安后,仅仅只是被罢了官职,并没有得到任何其他惩处。 自此事起,钦州民众对官府的态度急转直下,直至今日的冷眼相对。 陆鹏看完不由一掌拍在案桌上“岂有此理!” 身为一方父母官不说善待百姓,竟然做出如此伤天害理骇人听闻的恶行,朝廷竟轻松地就将其放过? 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不由直摇头。 顾潭秋道“这位林知州,家中情形难以详究,只是小人听说其祖死后,墓志铭是由一个叫杨万里的诗人所写。” 陆鹏不由默然,杨万里是什么样的人物?与之来往的自然不是一般人。这林千之家里自是 官宦之家了,而临安朝廷又何尝将这钦州人当回事? 他默然无语,顾潭秋在旁边小心地观察着他的神情,眼神里便有些异样。他也是钦州本地人,初闻此事时也是愤恨恼怒,此时见了陆鹏的神情,不由感到一阵亲切。他见过的官员也算不少了,但大都讲究什么喜怒不形于色,人人都好似戴着副面具,从未见过这样肆意展现其好恶的官员。 他想了想,小心劝道“相公若是有心,但行仁政,广施恩义,百姓自然感念。” 陆鹏摇了摇头,这几十年的隔阂,又岂是小恩小惠能化解的?他也算是明白了,这钦州的烂摊子实在是烂得出奇,反正也不打算多掺和,还是想办法搞点钱跑路得了。 …… 邵府,书房之中,邵文沧满脸诧异地捋着胡须,将来报讯的人打发走后,在书房里沉吟踱步半响,使人将儿子唤来,问道“你觉得那新来的知县是个什么样的人?” 邵宁脸上的青肿已消了大半,没精打采地嘟囔道“行了老爹,别拿人家训咱了,你养出来的儿子自己不知道吗?我学不来人家那出息咯!” 邵文沧被噎得好一阵无语,瞪了儿子一眼,板着脸道“他在县衙里亲自动手打了路昌明一顿。” “什么?”本来垂头丧气的邵宁霍地抬头,眼睛滚圆地叫道“有这种事?那小白脸这么有种?” “混帐!谁让你这样乱喊的?人家一县之尊什么身份你能乱喊!”邵文沧大怒道。 邵宁手舞足蹈地叫道“行行,您让我咋叫我咋叫,他这么有种,敢出手教训路昌明那王八蛋,别说叫他县尊,就是亲爷爷、亲祖宗我也愿叫哇!” “你……”邵文沧被气得险些没一口老血喷出来。 老邵只是暗觉奇怪,这陆明风虽然年轻,但好歹也是在临安朝廷诸院厮混过好几年的,官场上的规矩和讲究也该耳濡目染过,怎的会如此冲动? 他虽然是想要挑动这新任知县与谢家老吏打擂台,但从来官场上自有争斗的规矩,陆鹏这一出倒是把他给整不会了。 所以,这人到底是个愣头青呢?还是有所倚仗,根本不将谢宗白放在眼里呢? 邵文沧把不成器的儿子轰了出去,在书房里蹙着眉头,苦思不已。 第十三章、薄情寡义 陆鹏在县衙里呆了半日,倒也没做甚正事,只听几个小吏说些趣闻。 这钦州有许多人都自称是伏波将军马援旧部的后代,至今州境内还有许多伏波庙。甚至连僮人都敬奉伏波将军。 其次另一个影响极大的人物便是岳飞,因着岳霖在钦州地方的德政,使得岳飞在此处比他处更受尊崇。宋时岳王庙不多,但钦州却是有好几处,甚或有的庙宇博纳广采,什么伏波、岳爷爷、妈祖娘娘,都供在一个庙里,煞是热闹。 近晚时陆鹏与杜和众人痛饮一番,带着些醉意往邵府赶去,堪堪到门口时,只听一声欢呼,一人已快步抢出,却正是那邵宁,远远地便捋袖拍掌地来迎接,直唤道“好兄弟,你可算是回来了,等煞我也。” 陆鹏顿时侧目而视,他与这小子话都没说过一句,这句“好兄弟”从何而来?何况你老子跟我称兄道弟,你这一叫不是乱了辈份。 他还没说话,邵宁已迫不及待地揽住他肩膀,兴冲冲道“听说你将姓路的揍了个饱,快说与我听听!” 陆鹏心想原来是这事,就说你这家伙怎么自来熟呢? 这种事也没什么英雄了得之处,毫无可吹嘘的地方,邵宁却是兴致勃勃,看来这可怜家伙平时没少挨欺负。 陆鹏还没说话,忽然间旁边传来一阵呼喝叫骂之声,他转头看去,却见两个慓悍家仆手持长棍,嘴里叫骂,连踢带打,将一个六七十岁,头发花白的老人推搡在地。其中一个恶狠狠地骂道“老不死的!一车柴敢私吞了一半,没打杀你便是管事仁义,还敢偷东西?” 陆鹏看得皱起眉头,邵宁却是恍若未闻,连声催促要他快讲。 那老人又被踹了两脚,伏在地上哀哀哭泣。陆鹏走过去叫道“有话好说,不要打人吧。” 那两名家仆这才注意到这边,吓了一大跳,连忙放下棍棒不迭地行礼。邵宁跟过来不耐烦地催道“喂!你到底讲不讲啊?别扫兴啊!” 陆鹏喝道“你闭嘴!” 向那老人看去,却是立刻认出这老人正是昨日入城时,见到的那位推车老人。又想到刚才家仆所言,看来那半车柴麻烦不小。 他蹲下身将老人扶起来,两名家仆在旁边呆看着,邵宁被他喝了一嗓子,竟是自觉地捂着嘴,这时实在忍不住,向家仆问道“怎么回事?这老头是谁啊?” 两个家仆脸色都有些尴尬,一个便唯唯道“公子,这老不死……这老爷子是赵河的老父。” 邵宁纳闷道“赵河又是哪个?” 家仆更是尴尬,压低声音,小声道“便是前几年春天,在如昔寨死掉的那个赵河。” 邵宁瞪着眼睛想了半晌,一拍脑袋方才想起“啊哟,我记起来了!这老头的儿子便是那个给我爹卖命死掉的是吧!我记得当时老爹当着好多人的面亲自给他行礼,说要替他儿瞻养他呢!怎么几年不见老成这样了?” 两名家仆都不再说话,陆鹏听着心里就不由得暗自冷笑。感情这老爷子还有这层干系在这里啊? 这位邵参军,当时收买人心,然后就是这么替人养老的? 要说这人真是蠢呢,做戏都不知道做全套。这些家丁眼看着老爷子的境况,谁不知道你主家的品行了?这些人还敢替你卖命? 陆鹏至此已是彻底看清这邵文沧的本性,那豪爽的表面下,无非是个薄情寡义之人罢了。 他将老人扶起来,老爷子听得赵河的名字,早已是呜咽哽咽,老泪纵横地哭道“我的儿,我的儿你不该丢下我们啊!” 邵宁咂着嘴,也是感觉有些不好意思,悻悻地道“老头……老爷子是没饭吃么?等等我叫人去蒸馒头罢?” 陆鹏喝道“闭嘴!” 又向家仆 横了一眼,道“换个地方说话吧!” 这里离邵府门口不远,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被邵文沧听说,到时候腼着个脸又跑来演一场戏,那可真叫人恶心呢! 两个家仆都不敢违拗,乖乖地跟着他走。邵宁撇着一张嘴,冷笑道“老头子满嘴仁义道德,看起来也不过如此!哼哼!哼哼!” 陆鹏扶着老人一边往旁边偏僻地方走,一边询问。老人抽噎了好一阵,才将事情讲述出来。 独子赵河身亡后,他和妻子被邵家收养在后院。初时还算不错,人人都敬他几分,邵文沧也时不时过问。但随着时间推移,两个老人自己体弱无力,又是老实巴交的个性,渐渐的便引人嫌恶起来。 起初还是短衣缺食,然后那一众奴仆见主家似已全忘了,愈发的大胆了,或打或骂,又说他们身上脏臭,将其从厢房里赶出来,初时赶至柴房中,去年后连柴房也不许住了,直赶到宅院后的猪圈外,勉强搭了几片破瓦遮风蔽雨。 老两口儿子没了,家乡又在乡下离得甚远,又没个亲人,孤苦无靠,眼见日益的苦捱,老人家只得去苦求了邵府管事,得以时不时推一辆独轮车,去帮着运送些东西,以换取口食。 这一次从城外载来的一车柴禾被门军夺了一半去,管事自是不依,又搜到顾潭秋给的那串铜钱,便疑心他是偷了府中的钱,令人打了出来。 陆鹏听得默然,这穿越以来的见闻,总是能让他沉默无语,暗自感慨他以前生活的时代是多么幸福。 邵宁听得脸如火烧一般,举着袖子直挡住脸,一边气恨恨地一脚脚向家仆们屁股上踹去。 说话间已是走到了邵府的后面,大宅后的数丈处,搭着猪、羊、牛等牲畜的圈棚,两个老人栖身之处便在猪圈旁边,只是一个小小的草棚,出入口竟是一尺多高的一个小洞口,只能容人爬着出入。 陆鹏看着便感觉鼻端一酸,邵宁羞愧地低着头,嚷道“这一群狗奴才!当真没一个好东西!”一脚接一脚地踹在两名家仆身上,也没人敢躲,都低垂着头,这时候知道自己做的事不好了。 老人伏下身子,向窝棚里爬去,口中喃喃唤道“秀姐儿,我归来呢,你还饿么?” 只听里面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低低地说道“不饿了哩,我梦见我的河儿呢,他冲着我笑,还要背我回家呢!” 第十四章、邵陆竞义 邵宁颇有些无地自容,急忙踹着两个家仆飞跑回去收拾房屋,要将两个老人请回去。 陆鹏对眼前的事情颇为义愤,但想到自己也是自身难保的过客,不禁颇有些纠结。 沉吟了一会,一低头瞥见两个老人的惨状,不由一拍额头,这还纠结个什么呢,能帮得一时算一时吧,以后的事情到时候再说。 便转头向邵宁说道“邵公子,今天这件事,你别跟令尊说起如何?” 邵宁不禁愕然,连连摇头说道“那怎么行?老家伙整天骂我,这种缺德事我还不唠叨他一辈子?” 陆鹏顿感无语,这邵家公子脑子好像不太对劲。他想了想,凑过去拍着他肩膀道“你想想令尊的脾气,你要是当面跟他提起,他肯定恼羞成怒要翻脸。倒不如以后他再跟你装模作样时,你只是冷笑,叫他摸不着头脑你却又理直气壮,岂不甚好?” 邵宁想了想,眼睛一亮说道“这个法子好,我就这么笑,老爹再问我也不说,叫他理亏一辈子。”说着哼哼哈哈地怪笑。 陆鹏心想你这不叫冷笑叫傻笑了,却不多说,点头道“正是如此。” 邵宁再笑了几声,又说道“不过这两个老、老人家怎么办?我可没那么多闲功夫去管,别又让他们欺负了。” 陆鹏拍着他的肩膀笑道“这个我有办法,你就不用管了。” 说着低下身子,轻声细语地和两个老人交谈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陆鹏穿戴整齐后便来见邵文沧。老邵看起来兴致不错,见了他便感慨道“明风老弟果然是少年血性,比我等这些老家伙强太多了。那路昌明是谢家的女婿,一向也跟着无恶不作,这回老弟所为真是大快人心了。” 一边说,一边注意着陆鹏的表情。 陆鹏笑了笑,却是随口敷衍了几句,便说出告辞之语,还未等老邵挽留,又先抢着道“不过小弟冒昧,倒是想跟邵兄要两个人。” 邵文沧不由失笑,爽朗道“老弟放心,为兄早有计较了。这两个人啊,一早给你预备下了。” 陆鹏不禁愕然,邵文沧笑吟吟地招了招手,将两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唤进屋中来。 不过他一回头,却见自家儿子竟也跟着摸进来,不由大皱眉头,喝道“你来做什么?” 邵宁笑道“我来和陆县尊认识一下。” 邵文沧本来也愿他和陆鹏结识,便也默许,不料邵宁进来后却不时冲他嘿嘿的怪笑,老邵被他笑得发毛,只感觉额头太阳穴突突地乱跳。但当着陆鹏却也不好行使家法,只得强行忍住,回头再收拾。 他转头向一脸懵懂的陆鹏笑道“老弟孤身一人来此,未携家眷,不免孤单。这两个婢子是我看觑大的,倒也是乖巧伶俐,便可随在老弟身边充些使唤。” 陆鹏认出这两个少女正是前日晚间的那两个小婢,都红着脸,不时地向他瞄一眼。他不禁无语,要的可不是这两个人啊。 连忙摇头道“邵兄误会了,我不是……” 邵文沧却是捋须笑道“老弟不用客气,这两个婢子,也是十分敬慕老弟你的人品才华,自己愿意追随,不信你问问她们?” 说着呵呵而笑,随即又自夸道“我邵家家风清正,这些婢子不说多知书答理,却也个个都是温柔娴雅的性子。” 正说着,邵宁又在旁边嘿嘿地笑了起来。 这回邵文沧再也忍受不住,回头骂道“畜生!你在那里笑什么?” 邵宁忙伸手捂住嘴,却仍是哼哼个不停。 陆鹏眼看老邵脸涨红得快要暴走,忙道“邵兄误会了,小弟欲向你要的不是这两个,倒确实是家中无人,见贵府有对赵氏夫妇,我看着十分可靠,想要过去使唤,还请邵兄成全 。” 邵文沧不由得大为惊异,诧道“赵氏夫妇?这……为兄倒是想不起……” 邵宁又嘿嘿地笑了几声,总算知机,在老爹钵大拳头砸下来之前赶紧地叫道“爹,是那个赵河的父母啊!” “赵河?”邵文沧眼神游移了一瞬,立刻便想了起来,脸色瞬间变幻数次,然后正色道“老弟,这可不能答允你。这赵河的父母是我邵某的恩人,我当以己之父母恩养之,又岂能当下人送给你呢?这万万不可!” 陆鹏笑道“邵兄高义,不过小弟却是和赵家两位老人甚是合得来,县衙后院也正需要可靠之人看看门说说话,免得偌大的院子冷清。这忠贞之人难得,还请邵兄割爱。” 说着诚恳地拱了拱手。 邵文沧顿时给整懵了,他看着陆鹏这么诚恳的模样,一时间也是大感古怪。两个如花似玉的美女他不要,竟然要一对老人过去? 细细想了一番,老邵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沉吟了一会,回头叫来府中管事,问道“赵河的父母何在?” 那管事脸色顿变,期期艾艾不知如何回答。邵宁却在旁边抢着道“我知道,才看见老两口坐着晒太阳呢!” 说着便叫人去请,昨晚便是他将两个老人接回大房子住,又换上好衣服,此时到场后虽然神态憔悴不少、头发白了许多,但想来也是老去的应有之态。单看衣着却极是光鲜,两边搀扶的下人也是毕恭毕敬,宛然便是一对晚福深厚的老封君。 邵文沧十分欢喜,爽朗的大笑了几声,向陆鹏道“为兄没什么本事,生平唯有情义二字记得最紧。这二老之子赵河当年因我而死,邵某这些年来便待他们如亲生父母一般。” 陆鹏点头道“佩服。” 邵宁在旁边又想笑几声,但却发现自己已经是笑不出来了。以前心里眼里的那个老爹,虽然严厉暴躁,但却高大伟岸的老头子,忽然间完全不一样了。 他垂头丧气地耷拉下脑袋,那边两个俏婢却也同样低垂着头,俏脸通红,珠泪盈盈。 两个少女是感觉自己被嫌弃,陆鹏却也无奈,他自家知道自家事,这两个老人是一时义愤,免得他们以后还在邵家受苦,可不想真承邵家的情。 邵文沧见二位老人过得好,心里的疑心去了大半,再问二老自己时,两人都颤巍巍的表示,愿跟随陆鹏而去。他们昨晚对陆鹏千恩万谢,能跳出邵家这火坑,两个老人自是怎么都愿意。 邵文沧没奈何,只得感叹道“邵某本欲替赵河贤弟尽孝,但奈何明风老弟也这般高义。你县衙中也确实需要人手,二老皆是忠善可靠之人,那就有劳老弟照顾了。” 说着自己不禁感动得泪花涌动,两边的下人也各自感慨赞叹。 这一场故事传出去,说不得会是一番佳话。邵文沧连故事的名字都想好了,便叫做“邵陆竞义”,以后邵家大院可再加一个堂号,便叫做“竞义堂”。 第十五章、县衙气象 这一天便是新任知县入主县衙的日子,一大早,顾潭秋便守在衙门前操持。 本来按照惯例,这是一个大日子,一般的县衙新太爷到任,满衙的走吏皂役都要来拜,太爷手阔的话,人人都有赏钱拿。——当然,孝敬更是免不了的。 但在安远县衙这里,六房的吏员们集体缺职,三班的差役们也有许多没到的。 人少了一大半,陆鹏倒是乐见如此,省了多少麻烦。 他的行李简单,就只捡到的那个包裹,其中最重要的除了告身外,还得是换下来的现代衣裤鞋袜,不知道以后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 赵家二位老人局促地跟在他身后,也没什么随身之物,神态畏缩怯弱。他们这些年受惯了白眼闲气,在这种场合只觉极为不安,又怕给陆鹏添乱。 陆鹏笑道“赵伯赵婶,这位是顾押司,可是个大好人。” 顾潭秋不禁有些受宠若惊,连称不敢。他见陆鹏不知道从哪里带来两个老人家,也是暗感惊奇,却也不敢多问,只当长者敬重。 陆鹏见两位老人始终不安,便想先送他们去后院。 不料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好兄弟!瞧我给你送什么来了?” 陆鹏一回头,却正是那自来熟,竟是前后脚跟着追来。 邵宁笑嘻嘻的从一辆马车上跳下来,邵文沧是州里的官员,要等县衙的仪式结束之后才能到贺。邵宁却没顾忌,但却是将那两个小婢带了来。 原来邵文沧既觉得了一番佳话,十分得意,又本就想要拉拢陆鹏,一回头见两个小婢在那里委屈,想了想便让儿子将其也送了来。 陆鹏见这两个少女一个垂着头,一个嘟着嘴,明眸皓齿楚楚动人,直如春兰秋菊一般。虽然他不想承邵文沧的情,但人家都做到这一步了,也不好再推脱,只得拱手说道“多谢。” 邵宁咂着嘴,羡慕地看了看两个少女,说道“你真是好福气。” 他是个好女色的,在青楼里跟谢家几个后辈打架都不知道多少次了。而邵文沧家里看得甚严,养的这些绝色是绝不让儿子碰的。 此时县衙大门外有不少民众围观,却大都是冷淡的神情,指点嗤笑,让人极不自在。 陆鹏便让两个少女陪着赵家二老先去后院,自己还得走走流程仪式。 他是啥都不懂,都听顾潭秋指点。顾押司已是彻底想明白了,自己跟新任知县走得这么近,想抽身都不可能了,只恨许县丞太过奸猾。他现在便只能是死心塌地跟随陆鹏,极是尽心尽力。 这场仪式只是简单地走了个过场,真要依顾潭秋所说的惯例,那拜祭的天地神灵便得好几位,一一的拜将下来都得大费功夫。 一是孔子,二是文昌帝君,第三是赞侯祠——这是各县衙里都有的,祭的是萧何曹参,四是灶神,五是马上真君。这第五个最奇葩,祭拜的是一块下马石,但官场忌讳说下马,都称其上马石,还有这么个对应的奇怪神明。 连拜神都要拜这么久,陆鹏哪里受得了?他只是简单地去赞侯祠里走了个过场,毕竟萧何曹参都是先贤大功臣,参拜一下倒也无妨,其他就免了吧。 打发了寥寥的几个吏员和一帮差役后,陆鹏便在公堂上坐下来问道“我县里如今有多少钱粮?” 顾潭秋顿时一滞“这……钱粮都是许县丞在管……” 陆鹏一听顿时怒了,一拍公案,喝道“岂有此理!” 这县丞自己要装病就装呗,竟然还敢把老子的钱藏起来? 这可没法忍! 他正要下令,一个小吏擦着汗小心地走过来道“禀、禀老爷许县丞临病前,却是将这些物事要转交给老爷的……” 原来那许龚也知道自己装个 病就罢了,真要连着钱粮、印信什么的都不给新知县,恐怕人家得跟自己玩命。 除了诸库钥匙、知县印信外,还有两件崭新的青色官服,也算是许龚卖了一点好。 陆鹏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正要亲自去查验库房时,邵文沧却是跑来道贺了,为表诚意这家伙来得好快。 陆鹏只好耐着性子又陪着老邵扯了一阵,将他送走后,杜和等几人也来了。他们在县衙里休息了一晚伤势已基本好了,此时却是祝贺的同时来辞行的。 陆鹏便差人去置办了一桌酒席,替众人送行。杜和虽然初时十分拘谨,但本性豪爽,见陆鹏态度如旧,也就逐渐放开来,众人一如在杜家一般畅谈痛饮。 邵宁也是死皮赖脸地留了下来,他自觉跟陆鹏已是颇熟,得意洋洋地坐在他旁边。陆鹏便拿这二杆子当个挡酒的工具,只说一句“邵兄海量”,邵宁捋着袖子便将酒夺过去喝了,还拍着胸脯连声喊“浅!太浅!” 杜和等人都惊奇地看着他,张桃最是促狭,连着陆鹏邵宁一起敬,一下就是灌两杯。没过多久,邵宁便直愣愣地喊道“太浅!”说罢仆地栽倒在桌上。 陆鹏忙将跟着他的邵府下人叫来,将这醉成烂泥的老哥抬了去。 接下来便陪着杜和等人酣饮,人人酒到碗干,好一番尽兴。 眼看日头渐西,杜和几人才告辞而去。他们记挂家里,宁愿赶夜路也要动身。 顾潭秋也喝了不少酒,见陆鹏脸颊通红,站起身来已有些微晃,忙过来扶着,说道“相公喝得有些多了。” 陆鹏摇头笑道“并没有。” 他心情大好之下,倒确实是多喝了几杯。毕竟拿到库房钥匙,跑路大计便不需愁了。 他笑着向顾潭秋道“顾押司,陪本县去查验库房。” 走了两步,忽然腿脚发软。顾潭秋忙扶住道“相公真醉了。” 忙叫了人来将他扶到后院,赵伯赵婶齐来接着,忙忙地服侍着,早备好的醒酒汤也端了来。 赵婶心疼道“这孩子怎的喝这许多酒呢?” 赵伯蹲坐在旁边,听闻后吓得忙冲她使眼色。赵婶却是转过脸去偷偷地抹泪,老两口这些年受尽苦楚凄凉,未曾想几在绝境时被这样一个年轻人挽救。 老两口内心的感受自不必说,看着那张年轻的脸,赵婶便不由想到逝去的爱子,模糊泪眼间,不由得柔声呢喃“好孩子,慢些喝,小心呛到……” 院子另一侧,两个俏婢在窗下悄悄张望。其中一个便嘟着嘴道“两个老东西,真是讨厌,这都要抢!” 另一个吓得俏脸苍白,连忙伸手掐她。 顾潭秋擦着汗退出去,却见蒋班头引着人,抱着一只神气的大公鸡跑来,笑道“这东西可是少不得。” 衙门里养公鸡,听起来是奇闻,但在这时代却是常有之事,取其雄壮之气。 那公鸡一跃跳下地,抖擞精神走了两步,昂首喔喔一声长啼,引得众人齐声拍手叫好。 这沉寂已久的安远县衙,终是有了一些生气。 第十六章、紫雪青霜 陆鹏醉意朦胧间,只觉芳香扑鼻,一个软软的身体靠过来,伸手替自己轻轻捶着肩膀,随即向头上去脱帽子。 他顿时惊醒过来,醉意一瞬间消失大半,连忙将对方拦住,却见正是那两个小婢中较易害羞的那个。 这少女也是吓了一大跳,惊惶地看着他。陆鹏整了整帽子,掩饰尴尬地笑道“你这小丫头,贪图本县的身子吗?” 少女顿时惊慌地连连摇头,颤声道“没、没有,奴婢不敢的……” 陆鹏想不到她这般开不了玩笑,只好安慰道“别怕别怕,我说笑呢。” 说着甩了甩头,将残存的醉意除去,一边顺口问道“我怎么在这里?顾押司他们呢?” 少女见他之前果然是说笑,才渐渐放下心,抿着嘴轻轻笑道“公子喝多了,那位官人送你到院子里来的,两位老人家还服侍公子喝了醒酒汤了,你不记得了么?大家看你醉得厉害,便让奴婢们侍候公子歇息呢。” 陆鹏心想以后可不能再喝这么多酒了,万一糊里糊涂,露出什么破绽可就完了。不禁暗自警惕,又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不用侍候,你自去休息吧。” 少女一双星眸顿时染雾蒙尘,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陆鹏正感挠头,房门砰地被推开,香风倏动,一个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将手里端着的一只盛水木盆往地上咣地一放,叉着腰嘟着嘴瞪着陆鹏“公子是不是真的这么讨厌我们?若是的话就送我们回去便是!” 却是另一个少女,她语速既快,声音又清亮,一番话脆生生气呼呼地讲出来,夹杂着一丝哭腔,让陆鹏不由往后微缩,只觉这股气势好强。 他看着这小嘴嘟得能挂酱油瓶的姑娘,也是有些头疼。想了想,干脆学着她的样子也一叉腰,忿忿道“你们是不是嫌我这里又穷又冷清,舍不得原来的富贵繁华?” 那嘟嘴姑娘顿时气道“才不是!我们何时嫌弃了?明明是你……” 陆鹏也气道“那为什么无理取闹,不守规矩?” 他的气势越来越强,小姑娘越加弱势,只不服地哼哼道“哼!什么规矩?你又不说谁知道?” 陆鹏也学着她哼道“哼!我家的规矩就是用不着侍候人,但是也不许懒散吃闲饭,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用处!” 两个少女听了神情却都有些黯然,害羞的那个一直低头玩着自己的发梢,这时小声说道“可是……我们什么都不会啊……” 两个小姑娘在邵府里学的都是侍候人的本事,其他样样不会,听他这么说了都有些自卑自怜之意。 陆鹏见二人总算是安静下来,才松了口气,安慰道“不会可以学,你们还这么年轻,未来时间还长着呢。” 两个少女眨巴着眼睛,胆大的那个便扑哧地笑出来“说话好像七八十岁的老爷子!” 陆鹏脸色顿时有些发黑,懒得和小丫头计较,装作没听见只问道“你们俩叫什么名字?” 胆大的便抢着道“我叫青霜,她叫紫雪。怎么样,好听吗?” 陆鹏本想夸两句,却发现这青霜眨着眼睛一脸期待,竟似乎是个挺能顺着杆子爬的,便板着脸不理,又问道“姓什么呢?” 两个少女却都是怔了怔,随即各自低头,青霜咬着嘴唇道“打生下来都没见过家里人,哪里有姓呢?” 陆鹏不由一愣,随即暗暗叹气,肃容道“既然这样,你们愿意跟着我的话,以后就姓陆吧。” 两个少女都怔怔地看着他,陆鹏初时还以为她们不愿意,不料随即二人同时跪了下来,一起流着眼泪说道“奴婢多谢公子。” 陆鹏不明白这种事在这时代的意义,没料到二人反应这么大,忙将其扶起来,说道“以 后不可下跪,也不可自称奴婢。现在家里也没什么事,我想想……嗯,紫雪就跟着赵婶烧烧火,学着做饭吧。青霜你嘛……” 正寻思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洪亮的鸡鸣声。陆鹏虽然不知道为啥这县衙大院有鸡,却是灵机一动笑道“你就养鸡吧。” 青霜大感新鲜地道“养什么?” 陆鹏“……” 无语道“出去出去,本县要睡了。” 说着不由分说将两个少女赶了出去。 躺在床上发了一会怔,身边忽然莫名其妙多了四个人,都拿他当主心骨,这跑路的大计越来越难了啊。 胡思乱想了好一阵才渐渐睡去,第二天一早醒来,出门一眼就看见青霜蹲在院中,还真在专心地喂着一只大公鸡。一抬头看见他后吐舌道“公子醒啦!奴……我给你打水去!” 陆鹏挥手道“你忙你的,我自己来,说了不需要侍候!” 洗漱过后,转到厨房旁边,只听赵婶在里面叨叨地说道“这姑娘,天仙般的样貌,在这脏兮兮的灶屋里做什么呢?仔细花了脸!” 陆鹏笑道“赵婶你让她学吧,可以教教她怎么做。” 赵婶哎了一声,陆鹏又笑道“总不能当一辈子天仙吧。” 早饭过后,陆鹏本想先去查验库房,不料顾潭秋却是抱着厚厚一摞公文,满头大汗地放到他案上。 陆鹏不由呆瞪着他,顾潭秋苦笑道“相公,这些公事都是积压了很久的,许县丞病后便没人处理,如今人手又少,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陆鹏无奈,只得随手翻开一本,看着上面的小楷,渐渐只感觉头昏眼花,倦意沉沉。 顾潭秋在旁边惊异地瞪大眼睛,连忙将他唤醒,陆鹏揉着睡眼无语道“这什么破玩意,这家的牛丢了也要我管?” 顾潭秋擦着汗讪笑,这年头的牛可不是小事,本来这种事也有吏员处理,但这不是人手不足吗? 陆鹏耐着性子又看了几本,实在难以忍受,站起身将顾潭秋拉过来按在坐椅上,说道“顾押司这些便有劳你了。” 顾潭秋不禁愕然,这押司只是一个抄录公文的小吏,这些政务他根本就没有任何经验啊! 但陆鹏丝毫不理睬,快步出了三堂大门,见蒋班头带着人走过来,眼前一亮招手道“蒋班头来得正好,且随本县去查验库房!” 第十七章、如画江山 安远县衙的诸库相隔不远,银钱库和粮草库就在县衙旁边,武备库稍远一些,各库都有专门的掌库看守。 陆鹏迫不及待地带着蒋班头来到银钱库,打开库门后,他瞪大眼睛望去,只感觉脑子里嗡嗡地响,喃喃道“这……这……我的银子呢?” 蒋班头陪着小心,指着用簸箩装的铜钱低声道“老爷,钱在这里呢?” 陆鹏无语地摇头,这铜钱在身上能带多少?何况这里根本也不多! 除了一簸箩铜钱外,旁边架子上放着几十捆落满灰尘的布匹,再往里走是十来个布袋,陆鹏满怀希望地打开看了一眼,失声道“这是什么?” 蒋班头凑过来看了看,笑道“老爷,这是上好的蚕丝呢!我们这里养蚕的人不少,交不上来税,以蚕丝相抵也是常有的。” 在库里转了一圈,通计就这么些东西,陆鹏失望道“这么大一个安远县,库里就这点东西?”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陆鹏只感觉大失所望,蒋班头挠着头也不知道如何劝说。 无精打采地出门,陆鹏顺手抓了一把铜钱塞给蒋班头“这几日也是辛苦了,跟弟兄们喝酒吧。” 蒋班头顿时大喜,连声感谢,谀词如潮。 这把钱倒是小事,但足见老爷的欣赏和信重,这可是要紧的。他心里暗想这老爷这么爱钱,肯定是个大贪……啊不对!肯定是个大好官儿! 接着陆鹏又到旁边粮草库查看,结果情况更加糟糕,库里竟然只有几袋陈米,其中还有两袋糠壳充数!偌大的库房里空空荡荡,角落里竟然还有一只老鼠死在那里。 陆鹏无语地看着这小家伙,叹道“你和我一样,都是自以为要发达到头却一场空的笨蛋啊!” 此时他不禁有些心灰意冷,但事已至此,那武备库也还是去看看吧。 武备库和这里隔了一个演武的校场,陆鹏从旁边经过时,居然看见场中有十多个军士在那里舞刀弄枪的演练。 他停下看了两眼,不由摇头叹道“这也太差了。” 这些军士穿着褴褛不说,人人都是一副三天没睡过觉的模样,一个个无精打采,恨不得连手里的竹枪都举不动。 蒋班头笑道“老爷有所不知,这些是县里的乡兵,本就不是能拿刀杀人的,一向都只是修路铺桥,运送粮食而已。” 陆鹏疑惑道“那他们今天在这里装模作样干什么?” 蒋班头也是不解,笑道“想是听闻老爷上任,跑来卖卖力表现表现?老爷的名声已是人人知晓,满城的人都说咱们是要怎么说来着……哦,是拨云见青天呢!” 陆鹏已经习惯这家伙夸张的马屁话,摇着头走开,不一时便到了武备库,打开库门后,一股陈腐之气迎面扑来。 几人都吃了一惊,蒋班头忙道“老爷小心!”急忙将陆鹏护在身后,神态忠心无比。 待那股腐气散尽后,陆鹏才深吸一口气,无语道“这门是有多久没开过了?” 走进武备库,陆鹏扫视一圈,叹着气直摇头。 这里也没什么惊喜,都是些竹枪短刀而已,好一些的大概有十来张松垮垮的弓,还有几副破损的竹甲。除此之外都是些破烂,陆鹏甚至还看到一根长棍上挑着一块破破烂烂的白旗,这可让他开了大眼,指着向蒋班头询问,后者也是满脸惊叹。这谁能想到当初是哪个天才将这东西塞进来的? 罢了,陆鹏叹着气,带着蒋班头走出库房。 这安远县,可以说是穷到家了,这么大一个县城,库存就这点东西? 这已经不是自己能拿到多少东西的问题了,感觉这县衙里的各项日常开销都成问题啊! 陆鹏心乱如麻地想着,这样的烂摊子摆在他面 前,到底该如何解决? 蒋班头见他脸色不好,凑趣道“老爷可要去喝两杯?这城中有家酒楼做的菜味道倒是挺不错的。” 陆鹏叹着气摇了摇头,带着众差役在城里随意而行。本来是想散散心,但越走越是烦乱,这城里的环境太差了,街道上到处都是泥泞,道旁时不时出现散发着恶臭的秽物。 他叹了口气,说道“去城外瞧瞧吧。” 钦州城外的环境便好了许多,陆鹏眺望着如同一条玉带般穿梭在山林间的钦江,不禁暗自赞叹。 他信步来到江边,此时天色微郁,清风徐来,远处的山岭间宛然有烟霞冉冉升腾,江水倒映着天光,水天一色,清波连云,整个人仿佛置身于一副淡墨轻描的山水画里一般。 “真是好风光啊。”陆鹏感叹着说,只感觉心情也好了许多。 蒋班头也凑趣道“我钦州山水向来最美不过,世人皆说静江之风景天下无二,却不晓得此地亦是人间绝景,不遑多让。” 陆鹏想不到他竟然说得出这番文诌诌的话,不禁笑着向他看了两眼。 蒋班头嘿然笑道“这是许县丞常挂在嘴边的,我是学嘴罢了,老爷见笑。” 陆鹏笑了笑,好奇道“这许县丞是个什么样的人?” 蒋班头挠了挠头,笑道“许县丞平时里能说会道,谁都说不过他。但一遇到风吹草动,芝麻大一点儿事,他立刻就躲起来生病,却是怪得很。” 陆鹏不禁失笑,脑海里立刻是脑补出了一个十分鲜活的形象。 他往前又走了一段,慨叹道“风景固美,可惜太穷了。” 一眼望去,江岸边许多农夫赤着脚,衣衫褴褛的在田间劳作,这些辛苦的人们可不会关心身边的风景好不好看。 蒋班头摸着脑袋,不知如何答话。 陆鹏也不需要他回答,自己有些迷惘地伸出一只手指,在眼前的风景画里随意描绘。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真是这里的地方官,倒也挺不错的。 作为一个穿越者,本有着超出时代的见识和眼光,若能够带着这穷困的钦州成长起来,让这世界有更多的色彩,让人们腰杆挺直,眼神里有光,也是一件相当美好的事啊。 而作为一个男人,以江山为画,替乾坤抹色,也是最浪漫的志向。他知道就在不久后的将来,山河破碎,家国沦丧。崖山十万血,正气一首歌。文天祥、陆秀夫…… 心潮涌动,最终化为一声讪笑。 他是个喜欢幻想的人,从前游历山河时想象自己踏千山临万水,身化流光纵横也是常有的,想想罢了。 第十八章、江边相逢 此时江岸转过一处滩,前面的江边却是生着一丛芦苇,芦苇旁架着一座栈桥,一个戴着斗笠,身着布衣的渔翁坐在桥头悠然垂钓。 陆鹏信步踏上栈桥,走到渔翁身边,笑道“老丈今日收获不小?” 那渔翁抬起头来,却是五十岁上下的年纪,相貌清雅,眼神幽远,颇有一股不同凡俗的气质,看得陆鹏不禁暗暗赞叹,难怪古人常在诗词里将渔樵写成风雅隐士,果然是有些说法的,随意遇见一位都有如此风采。 渔翁淡然地笑道“却是白忙一场,只有一条小鱼上钩。” 陆鹏向他身旁的桶里看了一眼,果然是空空如也。 他好奇道“老丈在此垂钓,平时里收获几何?” 渔翁呵呵笑道“这可说不好,这数十年来,十来条总是有的。” 陆鹏听得一怔,只感觉对方这话里有话,想再问时,却听那渔翁悠然吟道“此生不爱功名,惯看江上烟云。钓得浮生二两,谁家小儿相询。” 陆鹏不禁错愕,这老头儿怎么回事?不好好说人话也就算了,怎么忽然骂起人来了? 他当然听得出来对方所说的“小儿”不就是他吗? 想了想,咱虽然不会写诗,但会背啊!不但会背,还会瞎改呢,总之绝不输阵,这就骂回去! 便捋着袖子扬眉道“白发渔翁江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灌倒,原来是个老登。” 说罢哈哈大笑,那渔翁听得一脸愕然,不禁伸手扶了扶斗笠,似乎想要去摸一摸头上是否白发。 陆鹏拱手笑道“戏谑而已,老丈莫怪。” 渔翁笑了笑说道“不愧是一甲进士,果然才思敏捷,老夫倒是班门弄斧了。” 陆鹏听得一怔,诧异道“老丈认得在下?” 渔翁微笑道“如此少年英杰,气质不俗的人物,又有许多县里的役人相随,只需不傻自可想到。” 陆鹏点了点头,只感觉这渔翁言谈举止间气质颇不同凡俗,好奇地问道“老丈高姓大名?” 渔翁却是不答反问“小友在钦州数日,可有什么收获?” 陆鹏沉吟道“还请老丈指教。” “不敢当。”渔翁悠闲地笑了笑,又将鱼竿掷入水中,淡然道,“老夫听闻智者不令自身处于危地,明珠美玉不应与瓦砾泥石同列。这钦州正是淤积日久,如同瓦堆泥潭一般。而小友年纪轻轻,前途远大,正犹如世间的美玉,又何必委屈自己置于瓦砾堆中呢?” 陆鹏听得诧异,思索着对方的意图,随口答道“职责所在,岂能擅离?” 渔翁淡淡道“有黄公先例,君何不从之?” 陆鹏睁大眼睛瞪着对方,心里忽然有些明了,渔翁却是从容地笑道“老夫一时胡言乱语,小友莫往心里去,见笑,见笑。” 说罢便阖上眼帘,入定一般地继续垂钓起来,再不言不语。 陆鹏按捺住想一脚将这装模作样的老家伙踹到水里的想法,转身从栈桥上走回江岸。 他抬头四顾,却是没看见蒋班头等人,不禁讶然。 就在此时,忽然两个人迎面走过来,神情都是十分紧张,其中一个身子还微微发颤,与陆鹏擦肩而过。 那两人经过时都向他看了一眼,随即便转过了头。但陆鹏却是霍然转身,看向两人背影,见两人走上栈桥,恭敬地站到渔翁身后。 好一阵,他才渐渐地抑制住心里的惊异。 这时候,蒋班头满头大汗的从左首一块大石头后探身出来招手示意,却是一脸惊惶地小声呼叫道“老爷、老爷!” 随即他带的六七个差汉也挨着探头,一个个脸色慌张,如见了鬼一般。 这帮没出息的东 西,怎就怕成这样了? 陆鹏没好气地走过去,骂道“不成器的东西!怎就把本县给丢下了?” 蒋班头唉声叹气,苦笑道“老爷,你、你不知道那是谁吗?” 说着带着众人将陆鹏扯着走出好一程,兀自张望四周一阵后才跌脚道“那是谢家那位老先生啊!我们哪里敢过去?” “谢宗白?果然是他啊……” 陆鹏却已是猜到几分,自从他来到钦州,谢宗白的名字就如同一团乌云般罩在整个钦州的上方。 邵文沧正是被其所逼,不得不迎接讨好陆鹏;杜和等人是被谢家的女婿陷害,关进了大牢;县衙里的吏员们,都是听命于谢宗白,到如今拒不到任。 而像顾潭秋,蒋班头这样本该在钦州城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听到他的名字无不人人失色,可见其人的手段和势力。 这样一个人物,和自己在这种情况下相遇,自然不会是巧合。 再回想对方那一番话,仔细想来,句句都暗含威胁之意! 同时,陆鹏又想起刚才那两人,心里更是明白了一件事。 那两人其中一个,正是他那天在凶案现场的草丛中,所看到的二人之一! 陆鹏明白过来,陆明风所遭遇的袭击,不是巧合,正是专门冲着他而去的。谢宗白已经在钦州只手遮天,并不想让一个变数抵达钦州,因此派人在途中截杀! 其他的十多个客人,只是被牵连罢了,也足可看出这谢宗白是多么心狠手辣! 想到这里,再回想起刚才对方那股悠闲清淡的气质,陆鹏不由叹了口气。 这老家伙,还真是会装啊! 一时之间,他不由得大为头疼。 他本不想莫名其妙跟这钦州的大恶霸杠上,本来想的是冒充几天知县,搞点钱找机会跑路的。 但现在情势却是越来越逼得他身不由己,跑路固然麻烦,这谢家也似乎是一直就将他这知县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不然也不会派人在路上刺杀陆明风了。 自己又因杜和之事暴打了谢家女婿一顿,更是再没有缓和余地。 而现在要是跑路的话,路上也很有可能也会遭遇同样的危险! 想到这里,陆鹏不由有一种危机四伏的感觉,忙带着众人往城里赶去。蒋班头和众差役个个缩头怂脑,只恨少生了几条腿。好在还有那么几分忠心,还是将陆鹏护在中间的。 将到钦州城门口时,陆鹏忽然又想到一事,忙命差役中一个叫王三驴的,立刻出发,去通知杜和等众猎户。 这王三驴与杜和等相熟,当日冲突时便因此被张桃骂过。陆鹏想到杜和等所住的地方相当偏远,要是谢宗白因着自己的缘故,竟然派人再做下一桩命案,那他可就太过意不去了。 第十九章、时间紧迫 就在陆鹏忙着回城时,江边,清风如故,涛声依旧。 谢宗白面色平淡地提起鱼竿,冷冷地说道“讲。” “大、大老爷明鉴,我们当时确实是将那个被唤作陆明风的小子宰了啊!谁能想到他会是假的……” 身后两人垂着头,一个哭丧着脸,另一个身体如同筛糠一般抖个不住,显然已怕极。 “尸体如何处理的?”谢宗白的声音不紧不慢,还有些沙哑,但却有一股让人听着就头皮发紧的压迫感。 “我、我等将之全弃于野狼涧,想必已全都被狼吃掉了……” “刚才那人,你们之前当真未曾见过?他到底是不是陆明风?到底谁是陆明风?” “这……这我们真的不知道啊!我们没见过他啊!” “……”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好一阵后,其中一人无法忍受,扑嗵跪倒在地,苦求道“大老爷,我等可戴罪立功,再去干掉那小子……” “现在杀他,岂不是人人都知道是我动的手?”谢宗白语气平静。 “这、这……” 两人越来越是恐惧,牙关打战,格格作响。 忽然,叮地一声,却是那鱼钩连着鱼线丢了过来。 很多人都知道谢宗白喜欢钓鱼,但很少有人知道他更喜欢钓人。 左边的人面无人色,右边的人一咬牙,一把将鱼钩抓起来,颤栗着放入自己嘴里。 他顿时一声惨叫,那鱼竿开始用力,尖利的鱼钩瞬尖刺穿了他的腮帮。 水中的鱼儿咬到钩以后越挣扎只会钩得越紧,岸上的人却不敢挣扎,只能任由鱼钩在嘴里狂暴搅动。 渐渐的,他的舌头被特制的鱼钩搅割得支离破碎,碎肉夹杂着鲜血从嘴里狂喷出来,大量的失血和剧烈的痛苦让这个人很快的蜷缩在地,逐渐失去意识。 鱼钩被抖出,落在另一个人面前。他浑身发抖,咣咣地磕着头苦苦哀求“大老爷,小人、小人愿意替您去监视七峒那些蛮子,念在小人跟随您多年,饶我一条狗命。” 谢宗白默然不语,将带着血的鱼钩又重新投入江水中。鱼钩上还带着碎肉,不用再费饵料。 有人走过来将地上蜷缩的人拖走,没人再看还在伏地嚎哭的人一眼。 大家知道他已经是死人。 …… 安远县衙,三堂。 顾潭秋不知第多少次地抬起头来,活动着酸软的手臂和后颈,眼睛也有些倦意,他叹了口气,只感觉一阵无语。 为什么我一个小小的押司,要做这么多远超能力和责任的事情啊? 这时陆鹏脸色凝重地走进来,看着这情景不禁夸奖道“顾押司辛苦了。” “相公你终于回来了……”顾潭秋松了口气,随即苦笑一声,指着案上的卷宗道,“这些有好多都不是小人能处理的,你这也太……” “没事,你随便弄就是,我授权给你,全权处置。” 陆鹏对这些文件毫不在意,在案边坐下来,沉吟道“顾押司能否告诉我,你所知道的谢宗白是个什么人物?” 顾潭秋本要诉苦,听了这话心里一惊“相公见到谢老先生了?” “见了一面,有些意思。”陆鹏注视着顾潭秋,在这个钦州官场,他没有一个可以真正信任的人。相比之下,他更相信自己的眼睛,觉得顾潭秋比邵文沧之流更可信得多。 两人对视了一阵,顾潭秋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向四处张望过后,关上门,然后轻声道“不瞒相公,如果以小人这样的寻常钦州人来说,谢宗白此人罪该万死,天理不容,谢家每一个人都该下地狱。” 陆鹏看着他问“对其他人呢?” “对于大宋朝廷而言,谢宗白却是能够让钦州局势安稳数十年的功臣。以钦州人对朝廷的态度而言,若是没有这小吏,恐怕早就民变过不知多少次了。小人觉得,这正是谢家在钦州几乎一手遮天的缘故。” 陆鹏若有所思“世间的人,往往不是非黑即白的,不过对于我来说,他现在却只能是敌人……” 顾潭秋轻声道“不错,毕竟相公是这钦州官场知州以外的唯一主官。黄知州不在,你就是唯一能够和他一争的人了。” 陆鹏听着不禁叹了口气,争个屁啊,他现在有什么呢?除了一个假冒的名义外,要钱没钱,要人没人,怎么和这权倾钦州的地头蛇相斗? 完全就是莫名其妙硬赶鸭子上架啊! 要不,干脆学那黄知州得了? “相公需得小心,切莫轻敌。谢宗白此人老辣狠毒,智计百出,权谋之术不说天下无双,恐怕也是世间最顶级的那一批了。这也是贾相公压制他多年,绝不肯让此人得入官场的原因之一。” 顾潭秋浑不知面前的上官脑子里已经在转着投降的主意,忧心忡忡地说道。 “贾相公?”陆鹏听得微怔,随即若有所思,“你说的是……贾似道?” 顾潭秋点了点头,贾似道的名气自然比谢宗白大多了,但毕竟远在临安,提起倒没什么压力。 陆鹏算了一下,皱起眉头问道“贾似道……他多大年纪了?” 陆鹏对南宋历史不甚熟悉,但有一点却记得很清楚。贾似道死后第二年,临安便即失陷。 贾似道好像是活了六十岁左右,以他为参照,就能算得出这宋朝还能苟多少年。 顾潭秋一个小吏本不该知道这些,但想了一下还真就想了起来“小人记得前年是贾相公五十大寿,诸州县许多官员均送礼道贺。但不久他却推行什么公田法,又有许多人骂他,朝中大官被贬来钦州的就有好几个,至今日日痛骂。” 陆鹏算了一下,顿时感到一阵惊悚。这么说这大宋不就只有顶多十年的时间了吗? 他不由一拍案桌,不行,不管是战是投,得早点做决断!这时间太紧了啊! 陆鹏当即严肃地说道“顾押司……不、潭秋,这些公务,你就多辛苦辛苦了。” 顾潭秋“啊?” 他顿时哭丧着脸喊道“相公明鉴!这么多公务小人就是处理到晚上也完不成啊!” 陆鹏安慰道“没事,你可以都带回家里去弄嘛。” 顾潭秋“???” 陆鹏顾不得他哀怨的眼神,急急地往外走去。他此时有一种紧迫感,没空浪费时间,得尽快地多查点资料确认一下,这安远县的钱粮到底去哪里了? 第二十章、邵家逆子 这一晚陆鹏翻来覆去,思考着自己眼前最根本的问题。 是投降呢还是投降呢还是投降呢? 陆鹏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就连穿越也更像是一场奇怪的巧合,他对自己在这样一穷二白的难度下,对抗那庞然大物真没什么信心。 但真投降的话,白旗一举,那可就什么都由不得自己了。现在身边这些人,甚至包括谢宗白等敌人,都还拿自己当一回事,毕竟有这个身份,代表朝廷的名义在。 投了的话,就什么都没有了,像自己暴打路昌明那事,不会被打回来吧? 而且,就那样灰溜溜地滚出钦州,就像一条狗一样,也未免太给穿越者丢人了吧。 陆鹏叹了口气,纠结地又翻了个身。 忽然门外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公子,您没事吧?” 陆鹏忙道“我没事。” 不由暗骂这房子隔音效果怎么这么差,显然是他翻来覆去长吁短叹被隔壁的姑娘听见了,因此担心来问。 下床打开门,却是紫雪低垂螓首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只热气腾腾的小碗。 “公子,奴婢跟赵婶学着做了一点香芋粥,您……您要不要尝尝。”少女轻咬着嘴唇,羞涩道。 “哦,谢谢。” 陆鹏还真感觉有些饿,便将她请进屋,将脑子里的杂念暂时抛开,坐在桌边喝着粥。别说这小姑娘还真有厨艺的天赋,这粥着实香甜可口。 紫雪安静地坐在旁边,偶尔抬起明眸,微笑着注视过来。 对了,还有这些身边的人啊。 陆鹏和赵家二老,还有两个少女相处虽然只有短短两三天,但却能感觉到他们都是很好很善良的人。 而且,每个人都将他当成主心骨,极为敬重和珍视,就像现在这样半夜听见他唉声叹气睡不着,就起来煮粥给他喝。 如果自己灰溜溜地投了,他们会怎样呢? 陆鹏下意识用筷子戳着碗里的芋粒,他觉得这是自己的责任,做为一个男人的责任。 既然出于一时的义愤,救两位老人出苦海,又收下两个身世可怜的姑娘,就有责任让他们在这时代平安幸福。 所以……去他妈的投降吧,老子就刚到底了! 至少,咱还有个主官的地位,而谢老狐狸只是个小吏罢了! 陆鹏暗自替自己打气,抬头向紫雪笑了笑“谢谢你。” “嗯……啊?”紫雪一下子又害羞了,咬住嘴唇低下头。 …… 陆鹏一觉睡到午时,好在他这县尊当得也甚是逍遥,县衙里反正也没几个人,他出来的时候只看见顾潭秋愁眉苦脸地坐在那里。 陆鹏仔细一端详,不由吓了一跳“潭秋你怎的如此憔悴?真把那些公务带回去处理了?” 顾潭秋忙站起来恭敬道“这倒不是,小人只是……念及如今局势,有些忧心罢了。” 陆鹏听得一愣,又向他打量了一下,诧异道“你这颈子里怎么回事?” 只见两道红红的抓痕十分显眼,顾潭秋不禁尴尬,脸色发红地道“与拙荆有些争闹,相公见笑了。” 陆鹏哦了一声,笑道“潭秋一看便是极为顾家的人。” 顾潭秋正尴尬时,忽然一人摇头晃脑地走进来,叫道“好兄弟,你可有空么?” 陆鹏见是邵宁,不禁奇道“邵兄有事?” 邵宁嘿嘿地笑,向顾潭秋瞟了一眼,后者忙知机地告退。 等他走后,邵宁凑上来悄声道“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包你喜欢得不得了。” 陆鹏看着他的神情便明白了几分,摇头笑道“不去,我囊中羞涩,没钱。” 邵宁 拍着胸脯道“谁要你花钱了?都包在我身上!” 他只盼能拉着陆鹏一起,到时候争风吃醋时替他出头,再将谢家诸子或者路昌明饱揍一顿。 陆鹏却只是摇头,邵宁急道“我不信,你一个县里太爷,怎会没钱?整个县里的钱不都是你的么?” 陆鹏叹道“县里也没钱啊,我正为此发愁呢,哪有心情跟你去浪。” 邵宁顿时急得直抓头,忽然灵机一动道“我老爹这么看重你,你可以去跟他借啊!” 说完却又摇头“不行,那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肯定不会同意。” 他又拼命抓了几下脑袋,忽然一拍手道“有了!你看这样如何?” 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压低声音道“要不你找几个人假装山里的贼把我绑走,跟我爹要银子如何?” 陆鹏不禁瞪大眼睛看着他,好一阵才感叹道“你可真是你爹的好大儿啊!” 邵宁笑道“他的钱那么多,怎么也花不完嘛,再说他死了以后不都是我的?” 陆鹏不禁翘起大拇指赞叹“邵兄真是痛快人。” 邵宁只道是在夸奖,得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又嘱咐道“只是不能开口太多,顶多一百两银子,否则我爹恐怕不会管的。” 陆鹏“……” 敢情你就值一百两啊! 他却是精神起来了,他做出决定后,首先就是得解决钱粮的问题。本来就在盘算找老邵搞些启动资金,没想到这邵宁竟然是个脑后生反骨的,这就有意思了。 他顿时越看越觉得这家伙顺眼,这骨格精奇、万里无一不就是这样的吗? 两人凑在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商量了好久,才同时发出嘿嘿的笑声。 …… 邵府。 邵文沧正在书房中脸色严肃地看着一封书信,忽然听见儿子惊慌的叫喊声“爹!老爹!不好了!” 他急忙将书信夹入一本书中,抬起头来怒视着邵宁“成天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邵宁喘着粗气,满头大汗地弯腰撑着双膝,叫道“不好了,我刚才、刚才去县衙……” “畜生!你没事去人家县衙做什么?”邵文沧没好气道。 “我去跟陆知县多亲近亲近嘛!哎你别打岔!”邵宁不满地挥手,“我一进去,就看见他们几个人,有紫雪青霜两个丫头,还有一些差汉,都在整理行囊……爹你猜怎么着?” 邵文沧愕然看着他,邵宁拍着手叫道“好兄弟……不、是陆知县他要跑路啦!” “什么?”邵文沧顿时霍然起身,皱眉道,“他要跑路?他一个知县……” “知县怎么了?那州里的黄大官儿能跑,他不能跑?我问过他了,他说也不是怕什么谢家的路家的,就是没钱没粮,混不了!” 邵文沧站起身来,背着手在书房里转来转去,许久后将一名管事召来“替我去请陆知县过府一叙。” 陆鹏来到邵府后,邵宁看见后就得意洋洋,挤眉弄眼的冲他露出一个嬉笑,不料邵文沧却正好看见,喝道“畜生!你又在那里笑什么?” 邵宁忙捂住嘴,好在这段时间他经常性怪笑,老邵倒也没起疑心,只将他喝退后,请陆鹏进书房详谈。 陆鹏早就想过这钱只能从老邵这里想办法,一直考虑的是能搞到多少。没想到这邵家公子如此仗义,之前如同竹筒倒豆一般,将家里的许多情况全都说了出来。 不过陆鹏几乎可以断定,老邵绝对不会让这傻儿子知道太多,这么一算,这邵家的财力着实是有些惊人。 邵文沧满打满算做了十年官,还只是州里的闲职,这显然不能贪到这么多的。这钱要么是他邵家作为一方豪族的家 底雄厚,要么就是有别的路子了。 第二十一章、凝聚人心 从邵家的书房出来时,陆鹏也是皱着眉头一副犯愁的样子,屋里的老邵脸色更是阴沉沉的,连送客的话都不想说了。 邵宁将陆鹏送出门,待周围无人时,迫不及待地道“别装模作样了,搞到多少?” 作为大孝子,看着他爹的表情就知道事情顺利。 陆鹏伸出一掌,邵宁瞪大眼睛,惊喜道“五百两?” 陆鹏再晃了晃手,也不瞒他“五千两。” 这可能是最轻松的借钱了,基本上都是老邵在给他灌鸡汤,提额度,谈人生,他就只负责摇头叹息就行。 最后除了借到五千两银子,还有三百石粮食。银子是老邵私人所出,粮食则是由州里拨出来,老邵看起来还是有点本事,不至于被谢宗白压得什么都做不了。 钱和粮都立下了借据,一年后归还,老邵确实是个铁公鸡,肉痛得不行,咬牙切齿地喊了个一成利息,陆鹏也随口就答应了。 虽然老邵薄情寡义、表里不一,但他对陆鹏还是不错的,不管人有什么目的,至少又送美女又送钱,真的够意思了,让人挣点利息怎么了? “五千两!”邵宁听得瞪大眼睛。 “怎么?心疼了?” “不是!”邵宁震撼地扳手指算了起来,随后惊叹,“花语楼最红的头牌才五两一晚,这能连睡她三年了!” 陆鹏嘴角不由得抽了抽,这么算是吧? 说起来邵宁这小子真是个奇葩,一点官二代富二代的气质都没有,连眼皮子都这么浅。 邵宁惊叹了一会却又立刻拉他“走走走,现在有钱了!” 陆鹏忙道“下次一定!” 邵宁便真信了,叮嘱道“那我下次来找你!” 回到县衙,陆鹏将现今衙里的大小吏役,全都召集起来。除了顾潭秋外,只有四个吏员,都是极少数没依附于谢家的。 至于差役,和谢家的牵扯相对要少一些,因此没有缺那么多。 县衙差役分为三班皂、壮、快。蒋班头带的就是快班,俗称快手。 每班本各有十余人,同样也有缺役。 此外,还有大牢里的狱卒,管仓库的掌库,加起来也有十数人到场。 总数四十人左右,这就是安远县衙如今的全部人手。 至于那些缺席的,陆鹏已经是决定了,那些人就让他们永远缺下去好了。 真当我安远县衙是菜园嘛? 众人都巴巴地看着他,不知道新太爷召集大伙儿做什么,这可是以往罕有的情形。 有人便在心里暗自嘀咕,不会是没收到孝敬,要公开索要了吧? 便抢先叫起苦来,四个吏员中一个便哭丧着脸叫道“县尊老爷,这县里的薪俸已经好几个月未实放了!我家里已经快揭不开锅了,三岁的小儿饿得日日叫唤,求老爷垂怜!” 他这一开头,其他人也都乱哄哄地跟着叫嚷起来。 有人喊着家里老母亲病重的,有的人说全家好几月没尝过肉味的,甚至还有人说已穷得卖掉房子露宿街头的,听着一个比一个惨。 陆鹏不禁直皱眉,顾潭秋凑近低声道“相公,这近来数月,县里都是入不敷出,许县丞做主,初时以财货相抵,后来只发些条据,称待相公你到任后再发放……” 靠!陆鹏不由暗骂,对那许龚的印象更坏了几分。 不过他今天其实本来也就是要凝聚一下人心的,轻轻咳了一声,顾潭秋忙起身将正在叫苦的众人喝住,好一阵才让场面安静下来。 陆鹏目光从每一个人脸上掠过,平静道“诸位的辛苦,本官心里也是知道的。不过诸位身在县衙这么多年,应该比本官更了解如今的情形。诸库空虚,钱粮俱 无,你们叫我一个新来乍到之人去哪里给你们发薪俸?” 众人也知道他说的是实话,这位新太爷也是两袖清风的来上任,人又年青,油水都没捞到半文,又岂能解决眼下的问题。 便有人唉声叹气,愁眉苦脸。 陆鹏摇了摇头,却是长叹道“但本县既为一县之尊,诸位的困苦又岂能熟视?唉,迫不得已之下,本县只得将家慈生前留给我的一块玉佩,以及此来离京时,圣上御赐的一柄宝剑都送去当铺,换了一些银钱……” 他在这里只管胡说八道,众吏役听得都是目瞪口呆。除了陆鹏外,这年头没人敢拿皇帝御赐这种事信口开河,尤其他还真是从京里出来的官儿,是以人人信以为真,已有人忙不迭地哭叫道“老爷使不得啊!使不得啊!” 顾潭秋目瞪口呆,他跟着陆鹏这几日来,既没见过什么御赐宝剑,也感觉这县尊相公的性格绝非如此,不由脑子里乱嗡嗡的,其他众人却是个个感动涕零。 陆鹏便瞪了顾潭秋一眼,这家伙别在这里装什么聪明人,随即便站起身来,趁热打铁,慨叹道“诸位不必再劝!这是本县的责任,自会一力担当!本县从不薄待下属之人。从今日起,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凡是替我做事的,人人都有重赏。明日到卯先放应有薪俸,再发一份赏钱,诸人皆有!” 话音刚落,满堂都是欢呼感恩效忠之声,听着好似人人皆愿为陆太爷效死。 顾潭秋愣了一会,连忙也加入其中,这时陆鹏却忽然点了他的名字“这些天来顾押司跟随我多有辛苦,本县如今便升他做个令史。” 顾潭秋讶然抬头,那其余几个吏员却是另一番心情。之前顾潭秋去迎接这新任县尊,又跟着被迫卷入种种事端,他们在旁边看着还多有幸灾乐祸。但如今一看这新县尊竟然这般豪气,而且明摆着拿顾押司当了亲信,只羡慕得他们眼红不已,暗自后悔。 也有人好奇道“老爷,这令史是何职务?” 历来快速凝聚人心的方法就是提拔和赏罚,陆鹏看着顾潭秋和蒋班头似乎都是很想进步的样子,就决定拿他们立个榜样。 不过真要提拔时,研究了一下却是有些为难。这县里的吏员还真不好提升,管理这些吏员的就是主簿,安远县没有主簿,依陆鹏的性子他就提拔顾潭秋当主簿得了,但可惜做不到。 主簿是官,宋朝的官和吏泾渭分明,从吏到官是一个极为艰难的过程,俗称“跳龙门”,绝大部分吏员一辈子也别想混成“官”。 所以陆鹏干脆搬出个“令史”的职位,这是他随手查到的一个京官里类似的职位,县里是没有的。 他点头道“问得好。这令史便是主管六房诸事,为众吏之首。” 几名吏员更是羡慕不已,这所谓的令史不就是“主簿”换一种说法吗?虽然不太合制,但人家陆县尊连官家都如此青眼,他摆明要抬举顾押司,这岂不是天大的机遇?恐怕过不了多久,甚至能借着这股风连龙门都跃过去了! 顾潭秋呆了片刻,好一阵才回过神来,见陆鹏笑吟吟地看着他,不由得热泪盈眶,拜伏在地“小人此生追随相公,永世绝无二心。” 陆鹏笑道“潭秋言重了。”伸手在他肩头拍了拍,以示嘉慰。 随即又向众人宣布,升蒋班头为都头,统管三班。 蒋班头顿时大喜,乐得一张嘴直合不拢来,朝着众弟兄哈哈大笑,其余两班的班头也各自羡慕不已。 第二十二章、清晨朝气 第二天,安远县衙充满了一片欢腾气氛。陆鹏也感应到了整个县衙对自己态度的变化,此前那些吏役们虽然恭敬,但总有些疏离冷淡,犹豫观望的感觉。现在则是大为不同,不但热情了许多,马屁也拍得更加舒爽了。 这才有点当官的感觉了嘛,陆鹏不由感叹钱这东西真是好用。这不,就连顾潭秋,精神看着与前几天也是大为不同。 “潭秋今日光彩照人,看来是家有喜事啊。”陆鹏笑呵呵地说。 顾潭秋老脸一红,尴尬道“相公说笑了。” 他以前不过是县里一个押司,这安远县的押司有五六个之多,在外面还勉强算有头有脸,但在家里却没那么好使。许多人都知道顾押司家有河东狮,他夫人是肇庆府人氏,比这钦州富裕许多,嫁来后不免怨气冲天,性格又泼辣,顾潭秋可说是深受其苦。 前几天因着这些时日一直无钱拿回家,甚至还往外拿了一串钱,直恼得顾夫人纤纤玉指化为鹰爪,刨得顾潭秋溃不成军,彻夜难眠。 这家宅之事,往往最是恼人,顾潭秋只觉疲累难言。好在这次拿回薪俸,又升了职,还听说得了县尊赏识,顾夫人欢喜之下,态度一下却变得温柔如水一般,倒让顾潭秋有些受宠若惊,头一次体会到这般滋味。 唉,女人啊! 这等家事自然不好让县尊知晓,好在陆鹏也只是说笑两句,便与他说起正事来。 顾潭秋皱起眉头,忧心道“相公,那些未到的吏员,听说虽然也颇感羡慕,但仍然是畏惧谢家,没一个敢来就职的。这县里事务繁多,却是少不得人的啊!” 陆鹏摇头道“他们便是回来,我也不会用了。”现在谢家摆明车马要针对,他又怎会让这些跟谢家牵扯如此深的人混进来? 他沉吟了一会,问道“我钦州没有州学么?或者是什么书院、书塾也好。” 顾潭秋摇了摇头,叹道“当年岳公在钦州时曾拓建州学,还邀请过周直夫那样的大贤任教习。可惜如今早已荒废,现如今州中连幼塾都没有几间。” 陆鹏皱起眉头,想了想道“前日我与蒋都头出城时,曾见城边有几名儒生似乎在吟诗作对,难道不是本地人?” 顾潭秋道“相公所见的,恐怕是前些年被流放至此的那些官员的家眷。” 他见陆鹏目光闪动,忙道“相公若是打他们的主意,这却几乎是不可能。” 陆鹏笑道“为何?” 顾潭秋叹道“那些官员虽然被流放,但心气却还是有的。以他们的说法,便是贾贼蒙蔽圣聪,终有一日他们是能够得到再复起用的。相公试想,这些人怎会让自己的儿子来做小吏?” 陆鹏点了点头,他这些天来也是深切地体会到这宋朝官与吏之间的鸿沟,一日做过吏,在官场上一辈子都得被鄙视。 他缓缓靠至椅背上,眼眸闪动,沉吟许久。 …… 又是一日清晨,姜西平怀抱着几本书,急急地从家中走出来,生怕被父亲截住。 自从被罢官流放,贬至这鸟不生毛的地方之后,姜西平从前那个颇具风度威严的父亲便消失不见了,如今只剩一个终日怨气冲天,指天骂地,暴躁易怒的老头儿。——他真是受够那些翻来覆去的轱辘话了。 “劳驾,给我两个面饼。” 经过几处摊贩时,姜西平犹豫了一下,忍住诱惑,没去看那些散发诱人香气的食物,只买了两个最便宜的面饼,大口地吃着。 没办法,家里这几年来也是一日比一日拮据,根本没有进项不说,花销比寻常百姓高了许多,他现在囊中也是羞涩得紧。 想起从前在临安时的风光,姜西平不由得暗自叹气。 “借过、借过。” 昨夜下了一阵雨,因此今日这城中愈发的泥泞不堪,尤其是有几处最恶劣之处,恶臭的积水更是如同一个小池塘一般。 姜西平跟着一队行人接踵摩肩地往前走,他紧张地提着白净儒袍的下摆,生怕被弄脏。 这个时候,周围那些神情麻木的百姓就会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看过来,冷漠中带着一丝讥讽,让姜西平内心极其难受。 但他没有怪这些百姓,他从小跟着李可斋先生学习家国天下道理,古今道德文章,深知民众的愚,都是地方官不作为的缘故。 在临安时,姜西平就是同辈中最为出类拔萃的存在,甚至有些被周围的小伙伴们排挤,因为时常被他们的父辈拿来教育其人。 在这污秽不堪的钦州城里像是挣命一般挤出一条路,总算是到达了城门口。 出了城后,一股天地之间最美妙清新的气息便渗入鼻端,让他全身舒畅无比。 而映入眼帘的绝美如画风景,亦是让他心神一畅,发自内心地轻松起来。 这就是钦州,明明有如此美丽的天地,人们却偏生挣扎在肮脏和污秽之中。 姜西平知道父亲极为憎恨这个地方,但他对钦州感情却有些复杂,在这里的数年中,他明白了很多以前没有想过的道理,看到了从前绝不可能看到的东西。 心里胡思乱想,姜西平快步地向着城边一处长亭走去。 “西平!” “姜兄。” 几个招呼声传来,都是共患难的伙伴。他们先到的原因是住的地方较近。 流放到钦州后,官员们是不能随意自己找地方居住的,需要在州管营的监视之下。 而姜西平和朋友们几乎每日都会聚会,在一起谈论诗文,议论时事,言志述怀。 这既是对家中恶劣气氛的回避,也是这枯燥漫长的岁月里,能够抱团取暖互相慰藉的方法。 越是黑暗的夜晚,身边朋友的依靠就越发珍贵。 “安国、大中、阿若……你们早啊。” 姜西平扬着手,冲着那些站在阳光底下的金色身影打着招呼,但却忽然一愣,惊异道“这位是……” 一个笑得一脸温和,神情无比从容的青年嗤地摇开一把折扇“在下陆鹏,幸会。” 姜西平瞪大眼睛看着这人,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人物明明是个突如其来的陌生人,但给他的感觉却好像自己的伙伴们全都众星捧月围着他一般。 第二十三章、怨天怨地 陆鹏之所以自己来见这几个年轻人,用现代的话就叫考察。 毕竟他也不想招到几个纨绔废物,大宋的官二代好像名声不咋的。 在此之前他也打听清楚,这些人虽然此前在临安,但没一个认识陆明风的,否则当时许龚就会请其出面了。 这几个年轻人给他的感觉还是相当不错的,至少有着年轻人的朝气。就算本有不少毛病,在经历过这数年的磨难后,也已经改了不少。 他以陆鹏的名字与众人中的包大中结交,自称是福建士子,因见风景优美遂游历客居于此,很自然便混到这小团体当中。 几天下来,便对这几个年轻人有了颇深入的了解。 姜西平,其父姜元起,前吏部侍郎。 尚安国,其父尚洪,前给事中。 包大中,其父包敏,传闻是包拯之后,前户部官员。 尚敏若,尚安国之妹,才思敏捷,个性颇似男儿。 …… 这帮年轻人的父辈有一个共同点,都是许国公、左丞相吴潜一党,被称为吴党。 吴潜与贾似道似同水火,被沈炎弹赅罢相后,贬至循州,不久后被贾党刘宗申毒死。而吴党则被朝廷诏令“永不录用”。 对于这些人来说,无异是一次天崩地裂般的巨大打击,人生的至暗时刻。 但这些年轻人身上还带着希望,还能够聚在一起谈论朝政时局。 甚至因为远离临安的缘故,他们更能放开思维和束缚,思想更加成熟。 除此之外还交流诗词和见闻,以及彼此的志向。当然,避免不了的是对家庭和自身处境的苦闷、失意和绝望。 陆鹏在这几天里说话并不多,但每有一言,便引发众人的思考和争论。无他,见识领先太多。 一次姜西平与包大中争论余玠案时,陆鹏在旁边听着就不由摇头失笑,向两人问道“二位觉得我宋朝与蒙古军力孰强?” 姜西平和包大中沉默了一会都承认“蒙古军强。” 其他人也都点头,只有年纪最小的柯方信摇头说“也不见得。” 陆鹏又说“当年金国与我大宋谁强?” 众人都道金国强,柯方信道“也不见得,岳爷爷当年打得金人抱头鼠窜。” 陆鹏便问道“我大宋明明地广物博,为什么会不及蒙、金乃至辽、西夏呢?难道我们不如他们富吗?” 姜西平说“我大宋之富,自然远超彼辈,众所周知。” 柯方信摇头“也不见得,这钦州就最穷不过,这里难道不是大宋之境?” 陆鹏说道“那就奇怪了,都说‘富国强兵’,我听诸君谈论时,也多言治国之道,那为何明明富却不强呢?” 众人都茫然不解,姜西平诚恳地拱手道“请陆兄指点。” 于是陆鹏便将宋朝最根本的积弊向他们讲解出来,也亏得这里是钦州,只需要稍微隐晦一点便可畅谈。 在现代社会,只要稍对历史感兴趣的年轻人,都知道宋朝的毛病,已经是烂到根子里。但这时代的人却鲜有能跳出时代局限,看到这些深层次的东西。 宋朝是富弱之国,从根本的制度上就注定了这一点。 一众年轻人听得目瞪口呆,深深地感到震骇。 只有柯方信大摇其头“也不见得,以你陆兄所言,文尊武卑难道是错的吗?” 陆鹏终于向他笑道“难道是对的吗?” “也不见得……”柯方信连连摇头,“反正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什么自古以来。”陆鹏嗤笑,“孔子身长八尺,臂力过人,六艺精熟,能骑善射。两汉名士动辄持剑杀人,刘琨祖逖闻鸡起舞,这些不都是 文武双全的人物吗?” 柯方信摇头“也不见得……你这是谲论……武人非武夫也……” 陆鹏不再理他,向众人道“积弊不除,观念不改,不要说一个余玠,便是岳武穆复生,诸葛孔明转世,又岂能改变大局?” 众人都默然不语,陆鹏所说的在他们心里已经是留下一颗种子。 只有姜西平拱手,诚恳地求教“以陆兄之见,我辈当如何更除时弊,复兴家国,以安天下?” “家国、天下,其实都太过笼统遥远了。我觉得年轻人应该着眼于当下眼前。” 陆鹏转过身,指着破旧的钦州城“就比如这钦州城,你们有想过此地为何如此穷苦吗?可有办法能让百姓过得好一些?” 众人再度陷入思考中,只有柯方信嘟囔道“此州县官员事,关我等何事?” 除了他之外,其他人却都暗自思索。年轻人大都是积极向上的,在陆鹏的刻意引导下,都开始描述自己对钦州治政的想法。 陆鹏便笑吟吟地听着。 姜西平对他极为佩服,几天相处下来,他是感触最深刻的。他从未想过能在一个同龄人身上见到如此超卓的见识、精准的观点和成熟的思想,似乎任何问题一经这位陆兄的剖析,便即明明白白,让人恍然大悟。 他暗自庆幸遇到这样一位奇人,心里想着要多多向其请教。 但不料第二天众人就没见到陆鹏了,包大中道“陆兄遣人告知,说他已离开了。” 众人无不失望,就连柯方信也摇头叹气,这一天的聚会,便似失了主心骨一般人人无精打采。 姜西平怏怏回家,刚推开小院门,一眼就看见有人坐在大厅之中喝茶,见到他后笑吟吟地点头“姜兄。” 姜西平瞪大眼睛,又惊又喜“陆兄?你怎在此?” 陆鹏笑而不语,他这几天已知道姜西平的老爹姜元起在他们的父辈中算是首领,此前官位威信都是最高。说服了他,其他人就好办了。 不过,这老家伙脾气却相当不好,对着他这知县也是摆起了脸子,压根不见。 听说这老小子怨天怨地,整个钦州恐怕没一个被他放在眼里的。 最后还是顾潭秋出了主意,陆鹏去拜见了州中管营,由他陪着才见到了姜元起。 此时,这老家伙就脸色阴沉的坐在对面,整个人仿佛是一股怨念集合体一般。 第二十四章、谢家底牌 姜西平意识到这位陆兄的身份恐怕不简单,他正想说话时,姜元起却是冷喝道“西平,回自己屋里去!” 姜西平瞪大眼睛,叫道“爹!” 他看着父亲情绪不对,生怕他会过激。 姜元超怒道“进去!” 陆鹏抱着一杯茶,一边悠闲地喝着,一边冲姜西平点头。 后者忽然间心里倒是放松了不少,欲言又止走回卧房。 客厅中,姜元起冷着脸道“听说你也是进士?怎么落魄到这地步了?” 陆鹏轻呷着茶笑道“也未必比姜侍郎还落魄吧?” 姜元起只听他说了一句话,眼睛就不由发赤,双目通红,怒目而视。 陆鹏感觉这家伙如果此时出个意外暴毙,恐怕会变成个堪比贞子、伽椰子的超级厉鬼,这股怨念太强大了。 他不以为然地继续喝茶,却是让隔着一扇门旁听的姜西平焦急不已。 “小子!不管你有什么目的,老夫都不是你这等黄口小儿可羞辱的!”姜元起厉声喝道。 陆鹏笑道“姜侍郎是在表演何为色厉内荏么?” 姜元起“……” 只看着他的样子,确实是挺可怕的,不过这自然是吓不到陆鹏的。这老家伙再怎么怨天怨地,也不可能真变成怨鬼来掐死陆鹏,他现在家中也就一个忠心老仆,一个厨娘,再加上儿子和身体有病的夫人,陆鹏怕他做甚? 他本就是故意上来就激怒对方,听说这家伙在家天天冲家人发脾气,又算得什么好汉?有本事冲本县来! 姜元起霍地站起身,胸膛起伏,怒容满面。陆鹏本以为他要大喝一声“滚出去”,不料他渐渐地竟然控制住了怒火,冷声道“奸猾之徒,你到底想做什么?” 陆鹏失笑道“我哪里奸了?姜侍郎别扣帽子啊!” 姜元起哼了一声,鄙夷道“这城里都传你得今上赐宝剑一柄,这等荒唐事也只好欺这乡下愚民,敢说出如此欺君诳语,你还能不是枉为人臣的奸贼!” 陆鹏不禁惊讶道“这事流传得这么快?” 随即放下茶杯,正色道“没错,我确实有宝剑一把,可惜没带来给侍郎过目。” 姜元起冷笑连声,闭目不理,他是官场老手,自然知道这种事绝对不可能。 姜西平在房中听得暗自惊讶,他知道父亲这几年来的脾气有多大,平时大家小心翼翼地应对都动不动惹得他大发雷霆,今天这陆兄如此冷嘲热讽,怎地他反倒冷静了许多? 他大惑不解,却听父亲冷冷道“我要是你,立刻就夹着尾巴逃得远远的,绝不再进这钦州半步。” 陆鹏摇头失笑“也不用如此吧?” 姜元起眼中射出讥讽之色“陆明风你不会以为你有机会赢过谢宗白吧?” 房中的姜西平心内一震,他对陆鹏身份本已猜到几分,听到这名字才确定。 陆鹏笑道“为何没有机会?姜侍郎别小看我们年轻人。” 姜元起大笑三声,指着他冷笑道“狂悖愚蠢之徒!兵家说知己知彼,看你这副蠢样,不会连谢宗白真正的底牌都不知道吧?” 陆鹏愕然,小心翼翼道“这个……倒是要请教。” 姜元起顿时瞪大眼睛,好一阵哈哈地狂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方道“笑死老夫了,你这小儿,当真无知可笑。想来那邵文沧是怕吓得你屁滚尿流开溜,因此故意未告诉你吧?老夫今日便让你死心!你道谢宗白一个区区老吏为何能在钦州一手遮天?你以为黄为伦、晏长都等辈是好相与的?黄口小儿!你知道谢家老三是什么人么?告诉你,那谢宗卿便是这钦州地面上唯一一支朝廷兵马的领兵军官,手底下有一千精锐禁军! ” 靠!还有这种事?老邵这老王八蛋…… 陆鹏嘶地吸了一口凉气,头疼地敲了敲额头,真是被老邵阴惨了。难怪人人都怕谢宗白那老东西,这天高皇帝远的手里有兵那确实挺无解的。 姜元起看着他的表情却是心怀大畅,感觉竟是找回当初在官场上与人争斗的快意,端起旁边的茶杯笑道“怎样?陆知县还觉得自己有机会赢过谢家么?” 陆鹏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道“哎,本来觉得稳赢的,听闻此事后,感觉只能打个平手吧。” 姜元起瞪大眼睛,失声道“什么?你、你凭什么……” 陆鹏叹道“姜侍郎别大惊小怪,我且说与你听……” 姜西平在房间里,听着他的声音渐渐小下去,过了好一阵后,才笑道“侍郎以为如何?” 姜元起呆了许久,喃喃道“倒也……有些道理,你这小子,一语点破梦中人啊……” 姜西平瞪大眼睛,心里无比好奇两人到底说了什么。 “侍郎对这钦州城大小事务都了如指掌,想来也清楚我的来意,此事可好商量吧?” 姜元起兀自沉思,好一阵后才反应过来,摇头道“绝无可能!我儿绝不会与你为吏!想都别想!” 陆鹏无语道“谁要他做吏了?姜兄如此人才,本县还舍不得呢!” 姜元起瞪着他道“你又有何诡计?” 陆鹏笑着解释道“我如今是在用人之时,而姜兄年轻俊杰,如此大好青春却平白蹉跎,不免可惜。所以本县的意思,只是请姜兄和其他几位替本县做事,学习政务和理事之才,姜侍郎也知道这些事情,有机会实践和纸上谈兵差别有多大。至于几位的身份,自不会以吏员相待,我本人出薪资相聘,你看如何?” 姜元起捋着胡须,冷笑道“你一个小小县令,哪有资格请幕僚!” 陆鹏笑道“天下最妙的是‘权宜’二字,咱们就不用幕僚说法便是。” 姜元起皱眉道“就如你给手底下那人编排了个‘令史’?不伦不类,贻笑大方!” 陆鹏笑道“本县想了个说法,便叫作‘秘书’,姜侍郎觉得如何?” “秘书?”姜元起听得怔了怔,“秘书郎?” 陆鹏大汗,他本以为这是现代词汇,没想到这时竟有这官职,摇头笑道“取其义而已,姜侍郎莫要计较这小节!嗯……你这般推脱,总不会畏惧谢宗白吧?” 姜元起没好气道“少用激将法!老夫何尝怕过谢家老吏?也罢!既然陆知县有如此诚意,亲自上门相邀,小儿便有托阁下了。” 陆鹏拱了拱手,长出了一口气。 这破事儿真特么麻烦,就为了几个能识字的人忙活了好几天,还跟着这老家伙费这么多口水。 好在是总算妥贴,他站起身笑道“那其他几位……” 姜元起闭目摇了摇手“此事我自有计较,你不用多管。” 说着举杯送客。 陆鹏走后,姜西平迫不及待地从房间里出来,忙问道“爹,陆知县他……究竟跟你说了什么?” 他心里好奇得如同猫挠一般,姜元起却是沉着脸若有所思,许久过后,才叹了口气,说道“西平,此人颇不简单,你跟着他,倒是可以多看多学。” 第二十五章、全新气象 姜元起答应过后倒是爽快,第二天,姜西平等人便来到安远县衙报到。 费了老大功夫才搞到手的几个人才,陆鹏自然十分热情器重,专门给他们腾出一个“秘书房”来。 之前几天的相处,他对这几人都已颇为了解。 姜西平才智不俗,而且难得的是有做事的热情和强烈的正义感,稍微培养便是独当一面的好苗子。 尚安国沉稳内敛,行事稳重,逢事有静气,颇有大将之风。 包大中是个老好人的性格,但思维灵活,往往有不拘一格的思路。 柯方信……虽然陆鹏不太看好,但也不见得。 最后还有个……呃…… 见陆鹏一脸古怪地注视着最后的清秀“少年”,尚安国脸色尴尬,拱手道“陆兄……啊不是,还请县尊见谅,舍妹顽劣,太不成话……” “什么不成话!你们凭什么丢下我!”一身男装的小姑娘尚敏若瞪大眼睛,不服地嚷道,“我也是跟陆兄请教过的呀!这么好玩……不不,这么要紧的事怎么能丢下我!” 姜西平几人都有些无奈,尚敏若虽是女子,却偏偏对诗文、国事感兴趣,是以天天跟着他们厮混,这忽然之间还真不好扔下她。 但这堂堂县衙里也不适合女子随便出入啊! 陆鹏却是笑了笑说“无妨,尚姑娘也是不让须眉的英才,本县自然也是欢迎之至的。” 女秘书怎么了嘛,不挺好的吗? 宋代理学虽已颇为流行,但尚不如明清两代对女子禁锢那般严重,女子的地位还挺高的,尚安国等人听了也只是苦笑。 尚敏若大喜道“陆兄最好了!我不要你钱,比他们都做得好哩!” 陆鹏笑道“那可不行,我不能白用你,大家都一样吧。” 他给姜西平等人开出的薪俸是每月五贯钱,以钦州的物价来说不算太高,但也不低,对于这帮谪落官员的家庭来说,绝对是一笔雪中送炭一般的进项。 所以姜元起那家伙真不是东西,明明大家都有利,非得让我上门去!奶奶的你儿子又不是诸葛亮! 不过一看到姜西平,这牢骚顿时忘了,陆鹏真挺欣赏这少年。而姜西平亦时不时地悄悄向他看过去,心里面满满的都是好奇,他整晚都在想陆知县到底对老爹说了什么? “县尊,我们……具体是要做些什么呢?”尚安国沉声问道。 陆鹏听后笑眯眯地一挥手“潭秋!” 顾潭秋便带着几个人,将一摞摞厚厚的公文搬过来,咚咚地放在眼神呆滞的年轻人们案桌上。 “先有劳大家将这些杂务处理完成吧。”陆鹏笑着说。 众人“……” “这、这么多公文到底积了多久啊?”包大中发呆道。 别问我,我也想揪出上任知县来问个清楚呢! 陆鹏咳了一声,避开他们幽怨的眼神“好了,本县要去审案子了,那该死的牛竟然找到了!你们先忙吧。” 对新生活的期盼,对未来的美好想象,这一刻被厚厚的公文碾碎了。 众人唉声叹气,尚敏若也有气无力地抱怨“这陆兄真坏啊!” 陆鹏当然不会让他们天天来处理案牍之事,好不容易弄到手的人才,他自会好好培养。 这些公文嘛,其实也是让他们对现在整个安远县的情况先有所了解,公文里那些记载都是相当详尽的资料。 数日后,陆鹏又带着他们在县中实地转了一圈,有了更直观地感受。 然后问他们“有何感想?” “太穷了。”姜西平摇着头感叹着。他本以为自己一家在钦州城里的落魄已经是极惨了,但亲眼见过后才知道原来真正的 穷人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每天只吃一顿饭的都大有人在。 “这些还只是钦州城的周遭,那些偏僻的乡下村落想来只会更穷。”尚安国低声说。 众人都沉默下来,他们之前议论时还兴冲冲的,想着要将钦州繁华富裕起来,但现在,却是人人都没有那个底气了。 “你们觉得现在钦州最重要的是什么呢?”陆鹏若有所思地问。 众人商量了一会,最后都得出结论得先发展农业。 这是最自然不过的想法,从古至今,华夏各个朝代,最重视的都是农业。虽然说新中国以前从没有真正解决过吃饱饭的问题。 “发展农业吗?”陆鹏低声说。 在这时代发展农业,想来也无非就是那几样鼓励耕种、兴修水利、改进农具。 但是,这里可是广西啊!大名鼎鼎的喀斯特地貌,就注定了不适合耕种。 陆鹏自从决定要在钦州做一番事情后,就一直在想,什么才是钦州眼前最需要的? 农业似乎是这时代唯一的答案,但是,现代农业发展最重要的东西是化肥,这时代根本造不出来的。 “大家再好好想想吧。” 陆鹏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将这几个人带偏了。一般人哪里会整天去琢磨这些问题,这时代不管是官还是吏,无非都是照章办事,何曾有过如此主动积极的思想。 陆鹏将这份责任感传递给他们的同时,也传递了不少其他东西。姜西平本就是对陆鹏十分敬重钦佩,带着学习的目的前来,常常在观察他的言行举止。其他人也差不多,渐渐地都被他影响,身上的官僚陈腐气息渐少,展现出越来越多的热情锐气和蓬勃朝气。 县衙里的吏员们,做事大都有一股应付差事的敷衍,这是吏员们互相影响经年累积下来的陈年陋习,即便是顾潭秋也有这样的毛病。 而在姜西平等人来到后,这种热情和朝气渐渐也影响到了其他人,整个安远县衙的氛围,逐渐变得越来越好,越来越新,展现出一种全新的面貌。 便是陆鹏自己,也反过来受到影响,越来越睡不成懒觉了。毕竟每天这几个家伙早早地就跑到县衙来,自己这被当成偶像的还赖到日上三竿也不像话。 而在这样的氛围中,十数天后,谢家的进攻到来了。 第二十六章、风雨欲来 这天陆鹏从后院走进县衙时,顾潭秋却是提前等候在三堂门口,见到他后便满脸忧色地迎上前“县尊,今日又有数人离开,其中詹书吏昨夜悄悄来见过我,让我替他与相公道歉,他也是无可奈何。” 陆鹏皱起眉点了点头,连着三天,县衙里原本的四五十人突然又一次一个接一个的离职,这詹书吏是那四个小吏中的一个,这些天表现得颇为积极,陆鹏还挺欣赏的。 不用说,这自然是谢家在暗中搞鬼发力。本来留下来的这些人都和谢家没关系,但无奈他们既在钦州,便有很多不得已之处,陆鹏倒也是能够理解。 原本县衙欣欣向荣的气象,立刻就颓了下来。 “这是釜底抽薪之计啊。”陆鹏也是颇感无奈,谢家对钦州的掌控力太强了。 他看向顾潭秋,关心道“潭秋你可有遇到什么事?” 顾潭秋稍稍犹豫,便即平静道“没有,小人的几个叔伯当年嫌我家贫,早就断绝来往。浑家又是外地人,谢家威胁不到我头上。” “说了别称什么小人了。”陆鹏拍了拍他肩膀,转身踱步沉思。 谢宗白这老家伙的招数,就是这种无赖手段吗?但不得不承认还真就让人有些头疼。 他寻思了一会,才说道“谭秋你写一些征用告示,到城里各处张贴,看看能不能招点人手先用着。” 顾潭秋答应后道“恐怕很难招到。” 陆鹏也知道以钦州人对官府的态度,加上谢家从中作梗,这恐怕没用,但这却起码是能表明他的态度。想了想又道“再起草一封公文,送往静江府去,找上面要点人手。” 顾潭秋犹豫道“这……这行吗?” “不管行不行都试试吧。” 陆鹏挥了挥手,转过身走了两步又回头问道“潭秋,当年黄知州是如何被谢宗白逼走的?” 顾潭秋沉吟回忆道“黄知州……当年却不是这般剑拔弩张,那却是在州府内部,有许多事咱们也是不知道,只知黄知州在钦州呆了一年,后来州府大小事务、各色人等都只知谢老先生,而不知道有他,然后黄知州便称病了。” 陆鹏点了点头,这就叫架空了,显然那才是官场上正经的权谋争斗,而自己根本不跟谢宗白玩这些,他就只能这样搞。 这宋朝本就已经积弱偏安,官场内部还这般斗来斗去,想正经做点事全是扯后腿的,真是让人绝望。 顾潭秋去后,陆鹏正准备进屋,却见蒋都头气喘吁吁地跑来,便停下脚步看向他。 蒋都头远远地便叫道“老爷,那、那杜大郎……杜大郎引着一伙人进城来投了!” 陆鹏闻言心里顿时一喜,总算有了好消息。他正准备亲自去迎接,又笑着看了看蒋都头“你没被谢家着人威胁?” 蒋都头顿时拍着胸,豪气道“老爷放心,我可不是那帮胆小如鼠的家伙可比的。我老蒋受老爷大恩,岂能临阵退缩?” 陆鹏看着他闪烁的眼神便知是在嘴硬,不过有这态度便是难得,笑着点了点头以示嘉许。 杜和这一次带着七八家猎户全家老小,一共三四十人,浩浩荡荡的拥来。 陆鹏迎上前,欣喜道“杜大哥,可算来了。” 杜和上前施礼,拜谢道“相公着人示警后,我等便日夜提防,果然蹲到一伙强贼。被我等出其不意杀了四五个,其余皆跑了,我等便一把火烧了房子,来投相公了。” 陆鹏听得一惊,他派人通知纯是以防万一,没想到谢家真就这么快下手。不由感觉暗生冷汗,感慨道“倒是我连累了诸位……” 杜和忙道“相公说哪里话来!常言说得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我这条命上次不是蒙相公所救?切 莫要说见外的话,我等从今往后便替相公出力,出生入死绝无二话。” 说着引着众猎户拜倒,陆鹏忙一一扶起,笑道“我和众位哥哥相识于危难之中,以后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便是,不必客气。” 杜和拱手称谢,他上次吃过亏后,便明白了哪怕隐居在山野间,也免不了世事险恶。因此这次和众兄弟商量过后,便决定一心追随陆鹏,不求富贵,至少不被小人所欺。 县衙如今正是冷清之时,杜和众人到来后总算又热闹了不少。衙中差役正跑了许多,陆鹏便让杜和等人作一班,当作他的护卫。 接下来的几天里,县衙中其余人竟是散了个七七八八,便是蒋都头带的老弟兄也跑了大半,只有一些既单身胆子又大的还敢留下,却也是因为陆鹏这段时间来对众人的态度不薄所致。 去城里张贴的告示自然无用,且早早便被人撕掉。而顾潭秋欲送往静江府的公文也没送出去,连送信的驿使也不敢到任。 不但如此,另一个方面也出现了问题。城里的商铺、小贩,现在都不卖东西给县衙。 日用的菜蔬油盐等物,生火用的柴禾,办公的纸墨等,全都被城中各商铺断供。 据说这城里大半的商铺,都是谢家老二谢宗衣暗中掌控,现在看来,果不其然。 不过这一招虽然恶心人,但效果其实也并不大,现在陆鹏手里粮食是极充足的,菜蔬日用一时不吃也没事,何况杜和等人还带来一大批腌制过的兽肉。 柴禾倒算是个问题,赵伯本来自告奋勇,要出城去山里打柴,他称自己颇有经验。但陆鹏自然不会让他去,别说这把年纪不可能让老人去干这种活,就是真干得动也得防着出事。 他派人去老邵那搞了一批柴,顺便敲诈了一批日用物品,以报复这老小子故意隐瞒谢家老三那事。邵宁亲自带着人送到县衙来,又力邀陆鹏跟他去一个好地方,被又一句“下次一定”搪塞过去。 总而言之谢家便是如此小动作不断,安远县衙俨然被整个钦州孤立了一般。在这当中的人都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逼迫过来。 第二十七章、义之所在 姜西平将平时惯看的书籍和笔墨都装在一个布包中,收拾好后背在肩上,打开门往外走。 刚走到厅首时,后面传来父亲的声音“西平。” 姜西平愕然止步,回过头来,姜元起背着手从屋中踱出来,脸色有些阴沉地说道“你且先在家呆些时日吧。” “爹,孩儿今日去衙里还有要事……” 姜西平连忙叫道。 “有什么要事?那县衙都快没人了,能有什么要事。”姜元起叹了口气,“你把东西放下,陪为父说说话。” 姜西平不由大急,他知道县衙最近状况不好,陆县尊压力极大。这正是理应替他分忧的时候,怎么能也跟着退缩呢? 自从他去了安远县衙后,本来家里的情况大为好转。原本怨气冲天乱发脾气的父亲也好了许多,他更是学到了很多东西,思想上也大有裨益,眼看着一天比一天好,又怎么能再回到过去呢? 但是姜西平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极倔的脾气,他想了想,只好提醒道“爹,当时陆县尊跟你说的那话,你不是承认其有道理吗?” 姜元起闻言背起手,沉吟道“本来老夫觉得他所说的是有些道理,但你看这谢家在钦州几乎是一手遮天,再想想就感觉那小子不过是嘴上的功夫罢了。咱们且观望几天,好不好?你娘身体不好,不要让她担心。” “父亲!”姜西平心里大急,一咬牙,扑地跪倒在地,“父亲大人!孩儿从小听您和李先生教诲,大丈夫为人处事,切忌首尾两端!义之所在,绝不容辞!陆县尊于孩儿有知遇之恩,怎能在此紧要关头背弃呢?父亲难道希望孩儿是这样的人吗?” 姜元起听着也不禁动容,眼中露出缅怀的神色“李曾伯啊……唉……” 他沉思了好一阵,叹道“罢了,看来我果然是老了,那你就去吧。但务必要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姜西平忙道“是!”看着父亲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慈爱关怀,也不由十分感动。 姜元起在他临出门时忽然叫住,说道“西平你告诉陆知县,这钦州城里,可是有很多人在看着他。他若是能证明自己有抗衡谢宗白的本事,那才会得到真正的机会。” 姜西平振奋道“孩儿明白了,钦州苦谢久矣!” 来到县衙后,姜西平见尚家兄妹已经到了,不禁奇道“大中他们呢?” 其他人住的都比他近,理应先到才对。 “别提那两个胆小鬼了。”尚敏若扁嘴冷笑,“说什么生病了,呸!” 姜西平叹了口气,想起父亲,不禁感慨“也怪不得他们,行了,先做事吧。” 县衙里的人越来越少,事情倒也神奇地因此变得少了许多,这让姜西平等人有些怀疑自己平时做事的意义。 今日他们没有其他事情,便翻出一些往年的要案卷宗检查,最后三人围坐在一起,面面相觑。 “总感觉这些记载都有些莫名其妙,似乎是有人刻意处理过。” “是啊,这石二滚一家被害,最后竟然是这样的结果?被判成天灾?” “很显然这些案子背后,都有一只巨大的黑手啊。”姜西平长叹一声,脸上露出一些苦闷和绝望。 在此前他绝对不会想得到,这世上会有那么多人在痛苦绝望中沉沦,会有那么多冤情被藏在字里行间,那些人甚至懒得将掩饰做得好一些。 而与此同时,县衙三堂的大门关得严严实实,陆鹏坐在交椅上,杜和跟顾潭秋各自站在一边,看着一个跪地恸哭的男子。 这男子是昨晚杜和巡查时发现的,他断了一条手臂一条腿,衣衫破烂无比,看上去不似人形,蜷缩在县衙大门口。 “你叫孙小苦?你说的是,你替平安坊二 十六户人家申冤?” 陆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县尊老爷青天在上。”男子泪如雨下,从怀里掏出一个散发着难闻气味的包裹,“这是小于先生所写的鸣冤状……” 杜和上前将包裹打开,里面是几张纸,上面斑斑点点的都是血字。 “七年前,平安坊二十六户人家,一夜之间被从这个世间抹除?”陆鹏喃喃地念叨着他刚刚得到的信息。 从杜和手里接过血书,陆鹏看去,渐渐地双手不禁颤抖起来。 这血书可说是字字血泪,是由一个姓于的秀才所写,讲述他们是如何被掳掠,女子送往钦州忠义营,男子除了被残杀外,还有一些被秘送往安南,不知所踪,剩下的关在黑狱里不见天日。 “这于秀才是如何能写下这篇东西的?”陆鹏按捺住心情,勉强平静地问。 “小于先生因识得字,又假意讨好监者,得了许多便利。” “他人呢?” “他……那晚他被拖出去后,便听得整夜的叫声,第二日我们只见到一副皮……” “……”陆鹏闭目又睁开,继续问道,“你的手臂和腿……” 地上的人凄凉地一笑“谢家小少爷最喜射猎,小人因身手灵活,便充作猎物,侥幸不死已是难得。” “原来是这样。” 陆鹏点了点头,让杜和将孙小苦扶下去休养。 顾潭秋站在旁边,许久,看着他始终攥紧撑在案上的双拳,低声道“相公,莫要气坏了身子……” “没什么好气的。”陆鹏深吸了一口气,“只是对这世间多了几分失望罢了。” 如果说在这之前,他还是因为自己的处境和身边的人跟谢家对抗的话,此刻他心里就涌起了强烈的愤怒和不平。这世间不该是这样子的! 故事里的冤屈、压迫离得太远,他以前没什么触动。但孙小苦这样残缺的肢体在他面前绝望地诉说,那些纸上的斑斑血迹,仿佛都在不甘地向他挥着手哀告。 这样的恶行,不该存在于这世间!老天不管,朝廷不管,我来管! 陆鹏的内心前所未有的坚定,他用力将肺里的浊气呼出去,问道“潭秋你知道平安坊么?” “自然是知道的,如今的平安坊里,也还是住着许多住户。但怪异的是这件事从未听说过……” “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以前没听说,只是因为没有人来查而已。” 陆鹏平静地说着,然后站起身。 “你知道许龚县丞的住处么?” 顾潭秋怔了怔“呃……小人知道,相公要去见他?” “我得去问问他,装病躲得了一时,躲得过自己的良心吗?” 陆鹏冷笑一声,大步向门外走去。 第二十八章、县丞许龚 许龚的住处在钦州城西南的一处小巷子里,十分偏僻难寻,若没人带路,陆鹏自己是绝对找不到的。 这位县丞着实是极擅韬光养晦,当陆鹏到来许府门口时,只见大门紧闭,门环上还落满灰尘,仿佛已许久没人进出了一般。 顾潭秋咚咚地打了一会门,里面毫无动静,他不由纳罕道“相公,许县丞莫不是也外出了么?” 陆鹏摇了摇头,将耳朵贴到门上听了一会,绕着许家宅院转了一圈。只见院墙外一棵歪脖子树离得甚近,他便也不打话,冲手心吐了点口水,抱着树干就爬了上去。 顾潭秋在下面吓得连声叫道“相公慢些!相公何必如此!小心!” 说话间陆鹏却已是爬上了树,跳到院墙上,回头道“潭秋你在外面候着就是。” 说着便跳下墙去,这下方却是一片小院,院里种着些花草等物,中间一座假山,旁边是个秋千架,上面停着几只雀鸟,见陆鹏跳下来惊得四散纷飞。 陆鹏顺着小院往外走,却不见人影,沿着一排厢房走了数十步,便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 只听一个男子之声笑道“我这丹青之法,虽说不上圣手仙品,却也得了陈大家的指点,小宝贝儿你瞧倒是如何?” 一女子声娇嗔道“老爷你真是坏死了!怎不叫妾身将衣物穿上再画呢?这样的画儿岂不是羞死人!” 男子呵呵大笑道“此乃闺房之乐也,小宝贝儿且别动,待我将你这羞嗔姿态写将下来……” 陆鹏已循声走过来,一脚将这房门踹开,大步地走了进去。 屋里一男一女二人齐声惊叫,陆鹏半点不看那赤身女子一眼,瞪着男子冷笑道“许县丞,倒是雅兴十足,却不知道这钦州城里被害死的冤魂能不能画出来呢?” 那男子四十岁上下,体态白胖,本来脸色惊恐,听了这话后倒是冷静下来,向那瑟瑟发抖的女子挥手道“你出去!” 随即上下打量着陆鹏,拱手道“想必这位便是陆知县了,你来得倒是古怪。” 陆鹏冷笑道“许县丞既病得出不了门,本官只好跳墙来探望探望了。” 他心里十分恼怒,老子一个冒牌知县顶在前头,你们这些正经官员明知道谢家的所作所为,还一个个甘当乌龟是吧? 气恼之下,也不客气,一脚将旁边的摆放纸笔墨砚的小案踹飞,吓得许龚往后一缩,惊恐地看着他,颤声道“你……陆知县你怎如此粗鲁……” “粗鲁?”陆鹏看着他那瑟缩的样子就来气,一把揪住他衣襟喝道,“老子还想打人呢!你别跟我说平安坊的事情你不知道!到底这钦州城有多少类似的事情,你今天给我好好讲出来!” “平安坊?”许龚脸上的肌肉抖了几下,颤声道,“平安坊那都是七年前的事了,跟你我都毫无关系!陆明风你吃多了来管这种事?” “老子就要管!听着生气!我不像你们这些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的,至少还有自己的良心!你呢?明知道这许多事情,还能关上门来享受闺房之乐?呸!” “你……” 许龚抬起手指着他,颤巍巍了一会,忽然间脸色竟是狰狞起来,咬牙切齿地咆哮道“你懂什么?我能怎么做?黄为伦晏长都等辈都无可奈何,我一个小小的县丞能有什么用?你当我是什么了?” “所以你就能心安理得装乌龟?安远县的钱粮到底去哪里了?给我留这么个烂摊子,你这县丞可真够称职的!” 两人互相瞪视,这时一片叫嚷声传来,几个家仆手持棍棒冲了进来。 许龚咳了两声,向家仆挥手道“你们都下去!” 见他们犹疑,顿时怒道“听不懂话吗?滚!” 随即向陆鹏拱手 道“请随我来。” 陆鹏皱了皱眉,他踹门进来时本打定主意揍这家伙一顿出口恶气的,此时却消了些气,便看他要做什么。 跟着走到一个僻静的书房中,许龚将他请进屋,郑重地关上门,随即走到书架前,踮着脚在书架后摸了一阵,好一会后捧出一个小册子来,脸色生冷地扔了过来。 陆鹏接过来翻开看了一会,便知道这上面记载的全是谢家在钦州的罪状。各种欺男霸女,杀人夺产,无恶不作。虽然没有平安坊之案,但类似的却有好几起。 他看得愤怒,许龚在旁边淡淡道“两年前我刚到钦州,黄为伦正被谢宗白逼得抱病返乡。我倒也是如你陆知县一般,怀着一腔义愤,暗中调查搜集了谢家的罪证,记成这册子后,送往静江府。当时的广西经略安抚使是朱襈孙,可是颇有清正之名的。这册子送到他手中后,却是如同石沉大海一般,过了一个月,你猜怎么着?” 陆鹏皱眉不语,许龚冷笑了一声,说道“过了一个月,这册子是谢家的老四谢宗相前来拜访时顺手交给我的。” 他顿了顿,叹道“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胆小如鼠,一有风吹草动就吓得躲起来了吧?我承认我胆子小,当时在谢宗相面前,我吓得裤子都差点湿了。” 两人都沉默下来,过了一阵,陆鹏拿着小册子向外走去。 许龚看着他背影,神情有些奇特,叹道“陆知县,何必呢?” 何必个屁!老子一个穿越者,能让州县一个小小的恶霸吓住吗?别人斗的都是各种历史名人,皇帝大臣,我呢?传出去还要不要面子啦? 推开大门,顾潭秋正焦急地转来转去,见到他后长出一口气,忙迎上来道“相公,如何?” 陆鹏摇了摇头,摸了摸手里的小册子,本想随手扔掉,但想了想还是揣进了怀里。 这东西其实也没什么用,谢家的罪行并不是什么隐密,那谢老四甚至都将这玩意交还给许龚用以恐吓,能有什么用吗? 静江府摆明了不管钦州的事,虽然现在的经略安抚使换成了赵与影,但不用想态度也是一样。 这钦州的事,终得钦州自己解决。 第二十九章、顾氏贤妻 无论这局势如何,陆鹏的倔脾气是上来了。 县衙里没人很多事就荒着,他就硬拖,倒要看谢家能拿他如何。 这样倒是清闲下来,第二天无事,他便去看杜和等人在校场习武。 杜和等有四五个是世代军户,枪棒武艺都是祖上传来的,更在军中学过骑射行伍之法。其余的也都身强体壮,灵活矫健,身手相当了得。 杜和既然跟了陆鹏,便带着众弟兄每日习练,将久缀的技艺重拾回来。 这演武的校场虽然不大,但却似模似样,摆放着兵器架、箭垛、打熬气力用的滚子等物。 陆鹏站在场边看着杜和拿着猎弓连射了十来箭,有七八枝都中了五十步外的箭耙,不由喝了声彩,这时一转头,却见有人在旁边探头探脑。 仔细看去,却是几个衣衫破烂、脸色粗黑的汉子,陆鹏看着忽然想起,这几个似乎便是当日他和蒋都头视察库房时经过此地,见到的那伙乡兵。 他便招了招手,几人中似乎是为首的一个忙不迭地跑上前来,点头哈腰道“老爷万安。” 陆鹏笑道“你认得我?” 那人低着头道“老爷洪福齐天,小的自是认得。” 陆鹏失笑摇头,说道“可是他们占了你们的地方?” 那人吓得连忙摇头道“不敢不敢,此本是县里的场地,小人怎敢有这想法?” 陆鹏看着这一伙人的形象,不禁有些好奇,问道“听说你们以前是乡兵,为何如此狼狈?” 那人一脸茫然,抬头道“县老爷,其实小人等也是不知道何故啊!” 他将自己等人的经历讲来,原来这群乡兵在钦州城本是有田地的,虽然说不多,但勉强能够供一家人活命。不料一年前被征调往钦西七峒地区运粮,数月后回来,有几十人田地竟然就被莫名地占了,家小被赶流落街头,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州里不管县里不闻,只能是变卖了一些微薄家资勉强度日。 陆鹏听得有些匪夷所思,但想到这是钦州却又释然,叹道“难怪我看你们使兵器无力,想是没吃饱饭?” 那人哽咽道“老爷明鉴,家里的娃娃饿得终日哭叫,小人等又如何能吃饱。” 他们没有办法之下,只听说新来了一个知县老爷,便来此演练,只盼能被知县看中赏口饭吃。但又过于老实胆怯,几次见陆鹏路过也不敢出声,直到今天才被叫上前。 陆鹏听了便将顾潭秋唤来,让他去将这伙乡兵集齐点卯,分些粮食,再登个记。 一群人感激涕零,为首这人名唤王固,跪在地上磕头道“老爷如此仁善,必会当大官,得老天庇佑。” 陆鹏挥了挥手,顾潭秋过来忙了一阵,却是有些发愁,悄悄向陆鹏说道“相公,这帮人怕是没什么用。” 他之前忧心县衙里无人可用,现在多出这么一群人,却又更感忧心。这乡兵有二三十个人,有一半拖家携口,家里不是妇人就是小孩。而这二三十个人也都不是精壮,不是身体有毛病就是年纪偏大,均是社会底层。 顾潭秋虽然知道县库里有一笔粮食,但陡然多了这么多人,又能支撑多久? 他将这顾虑告诉陆鹏后,后者沉吟了一下,说道“别想这么多,总不能看着人饿死吧。” 以后万一不够了,那还得去敲老邵去,谁让老东西把自己拖进这泥潭里来的。 杜和等人也在旁边观看,张桃看着有几个人上来舞刀弄枪显身手,不禁好笑,低声说道“这等的俺能打十个!” 杜和皱眉道“贤弟休如此说,岂不闻‘虎落平阳被犬欺’?这是人家正潦倒时。” 张桃挠头道“哥哥你这话说的,可是在骂俺?” 杜和道 “总之不要欺负人便是。” 这半天忙乱间便又过去,眼看天黑,顾潭秋待诸人离去后,才向陆鹏告退,又跟杜和一起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县衙诸处,见无虞后才告辞回家。 他家住得离县衙不远,但到家后也已是天色黑尽。 顾潭秋忧心粮食的用度,又担忧如今的局势,眉头紧锁地进了屋,却没看见妻子江氏坐在旁边。正从旁经过时,江氏大怒,一把将他揪住,喝道“如何回家恁晚!” 顾潭秋忙不迭地举手道“娘子息怒,公务繁忙罢了。” 江氏杏眼圆睁,喝道“我听说你县衙里活人都没几个了,哪有许多公事!你可是去那花语楼找狐媚子了?”说着便凑过来乱嗅。 顾潭秋苦笑道“哪有此事!”回头见两个孩子在门口掀着帘子指点围观,忙叫道“孩儿进屋去!” 又冲着妻子连使眼色,江氏哼道“当了个劳什子令史,便天天不知道回家!到底那知县官儿是你老婆还是我是?” 说着将他一把摔在地上,顾潭秋只得哼哼唧唧地爬起身,陪笑道“是为夫不是,以后早些回来便是。” 江氏板着脸也不理会,摔帘子进屋去了,只听见两个孩子咯咯的笑。 第二天一大早,天尚未明顾潭秋便醒来,悄悄地下床洗漱收拾后,待出门时江氏气哼哼地开口道“灶房还有昨晚剩的面饼!别成饿死鬼叫你那知县看着笑话!” 顾潭秋揣着面饼出门,清晨尚冷,街道上四下寂静。他捧着冷硬的面饼咬了一口,正觉硌牙时,忽听脚步声响,好几个人围了过来。 他抬起头来,见几个汉子手里拿着棍棒围过来,为首一个狞笑道“姓顾的,爷爷警告过你,你这厮只当耳旁风?今日便叫你知道厉害!” 说着乱棍打将下来,顾潭秋急忙用手护住头,倾刻间便被打翻在地。 便在此时,只听一个凄厉之声尖声大叫,几名汉子一回头,只见一个妇人状若疯虎一般冲出来,手持一把雪亮菜刀,向几人冲将过来。 一名汉子骂道“哪来的疯婆子!”照头一棍砸去,谁料那妇人竟是不避不让,硬吃了他这一棍,手里的菜刀照头就砍下来,正中那汉子侧脸。 只听他啊呀一声惨叫,满头满脸是血地跳起来,丢了棍棒拔腿便跑。其他几个汉子大骇,见那妇人挥着刀不要命地冲过来,顿时个个吓得飞奔四散。 妇人也不追赶,放下刀抱着顾潭秋大哭。 顾潭秋睁眼叹道“我没事,别哭。” 妇人正是江氏,哭道“你这没出息的,刚刚看似转了些运,怎的又招惹上这些晦气?你那知县自己逞本事怎让你吃亏!” 顾潭秋咳了几声道“别胡说,知县相公比我更艰难许多。哎……这次却是多亏贤妻了。” 第三十章、英雄本色 陆鹏听闻顾潭秋被袭之事时,正在跟杜和说话,闻报不由大惊。 他其实之前便担心有这种事发生,早就让顾潭秋搬到县衙来暂住,但后者因觉着家近便婉言谢绝。 忙跟杜和等匆匆出门,赶了过来。到了顾潭秋家时,他已是用白布包裹了头躺在床上,见了陆鹏忙要下床来见礼。 陆鹏忙拦住他,幸喜伤得倒不重,便安慰了几句,又听说江氏之事,不禁佩服道“夫人真是女中豪杰。” 江氏淡淡说了句“不敢当。”转身进屋去了,顾潭秋尴尬道“相公勿怪,拙荆便是这性格……” 陆鹏叹道“本是我连累的你们。” 顾潭秋忙道“相公切莫如此想。” 他支撑着坐起身,诚恳道“小人之所以一心追随相公,便是因相公与其他官员不同,吃这点小小的苦算什么?” 陆鹏拍了拍他肩膀,站起身来,顾潭秋怕他激愤冲动,拉住他衣角道“相公切莫要动一时之气,否则便中了谢家之计。我们以小搏大,便只能慢慢地寻找机会,小人回头便搬到县衙去住,不再给他们可乘之机便是。” 陆鹏正要说话,忽然间跟着蒋都头的一名差役飞跑而来,气喘吁吁地进屋,脸色张皇道“老爷不好了!” 陆鹏忙站起身,却听差役讲述,他走后不久,一伙汉子便闯进县衙,从一间厢房里将那孙小苦揪了出来,用马匹拖着狂奔而去。 陆鹏听得大怒,起身出门,快步回到县衙。杜和等人连忙跟来,只见县衙大门处有两个差役正惊魂未定地说话,见了他连忙迎上。 如今县衙人手太少,杜和众人都担心陆鹏安危,因此都跟着他。守在县衙的便只蒋都头仅剩的几个老弟兄,而对方有十多个人,自然是阻拦不住。所幸对方目标只是孙小苦,后院及杜和等的家眷都无事。 陆鹏听了,不发一言,将县里那匹黄马牵了过来,不管不顾爬上马便朝差役所指方向驰去。 杜和等人大惊,连忙跟着追去。 陆鹏没有任何骑马的经验,怒火中烧之下,踢了几脚,那马长嘶一声发足狂奔。 将孙小苦抢走的人也是刚走不久,只见街道上一道血迹笔直地拖过去,陆鹏更是怒极,咬牙拼命抱紧马颈不让自己摔下来,只感觉仿佛腾云驾雾一般,不一时便快马驰到了一座酒楼面前。 这马儿倒是聪明,他只扳了一下便嘶叫了一声停下,陆鹏跳下马来,只感觉被颠簸得天眩地转,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 待站稳后便向酒楼大门走去,两个大汉守在门口,见了他同时来拦。 陆鹏喝道“滚!” 将两人吓得各退开半步,便抢进门里,只见这酒楼里人山人海,大厅里排满了酒席。觥筹交错,莺莺燕燕,大厅中间挂着一根绳子,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正欲将孙小苦吊起来。二楼站着七八个人笑吟吟地观看,其中一个正是那路昌明。 陆鹏看着满身是血的孙小苦,向前走了两步,只感觉腹内一阵翻腾,脸色发白的扶住一根柱子。无数目光向他射来,大都是嘲讽、鄙夷和讥诮。二楼的路昌明却是不由往后退了一步,他旁边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子冷笑道“这就是那陆明风?我道有多大的能耐,看着也不过如此么!昌明你真是个废物,怎会栽在这样的人手里?” 路昌明挠着头尴尬笑道“岳父大人教训得是……只是当时一时大意在他的地方,吾也是没办法……” 陆鹏喘息了一会,站直身子,也不理会这许多的目光,慢慢地等了一会,杜和等人方赶了过来,上前来将他扶住。 二楼那男子站在栏杆前,一脸讥诮地叫道“陆知县这是听说我谢某请客,如此巴巴地赶着来喝这杯酒么?倒是难得,来啊,给陆知县看坐 !” 杜和低声道“相公,这便是谢家老二谢宗衣。” 陆鹏点了点头,向前走了几步,在满堂目光中指着被吊起来的孙小苦,平静道“谢先生,请将这位放下来交还给本县吧。” 谢宗衣瞪大眼睛,愕然道“什么?陆知县你不知道这是我谢家养的狗奴才吗?这贱骨头就喜欢逃跑,所以被打断了手和腿,这次居然还要跑!陆知县也真是,怎的跟我家的狗混到一处去了?” 顿时满堂哄然大笑,人人前仰后合,仿佛见到世间最好笑的事,听到最好笑的话一般,笑声里还夹杂着“狗知县”之类的笑骂声。 谢宗衣得意洋洋,待笑声稍停下来,又朗声道“陆知县既然喜欢我家的狗,那谢某也就给你几分面子。来人哪!给我将这狗奴才的另一只手和腿都砍下来,给陆知县带回去!” 便有好几个声音同时答应,几名汉子拿着刀便要上前。 陆鹏喝道“上!” 杜和等人都是强忍着怒火,听他下令,便各挺兵器抢了上去。 一时间酒楼大厅里一片纷乱,客人们吓得纷纷四散逃避。 谢宗衣瞪大眼睛,怒道“姓陆的!你敢在老夫面前动手!” 陆鹏冷笑一声,也不理会,大步地向楼梯上走去。 杜和跟张桃一个拿柄朴刀,一个使根铁枪,两人都是悍勇之士,又见了当日的仇人路昌明也在楼上,更是杀气腾腾。 谢宗衣在钦州一向无法无天惯了,这时不由得慌了手脚,往后连退了数步,叫道“陆明风你想做什么?人呢!给我拦着他!” 旁边的路昌明见这势头早从另一边的楼梯飞也似的跑了,他却不在意杜和等人,只记得那日在大牢里那一场打,实在是畏惧到了骨子了。 谢宗衣身边带了五六个护卫,一起拥上,杜和大喝一声,一脚踹翻一个,手里的朴刀一翻一抖,又一人便惨嘶着倒地。 那日他被路昌明拿住,那是情势所逼,根本没反抗,此次方显英雄本色,兄弟两个几个回合便将对方几人打倒。张桃见了路昌明不由红了眼,待要去追时却被杜和喝住,只得恨恨地抓了一只木凳砸了下去。 谢宗衣只惊得手足无措,也想要逃时,早被杜和一把揪住了后襟,扑地摔在地上。 第三十一章、黑云压城 谢宗衣只吓得手足俱软,瑟瑟发抖。他惊恐万状地抬起头,只见陆鹏站在面前,不由得哀嚎道“陆知县,饶命!饶命啊!” 陆鹏俯视着他,淡淡道“本县何时要杀你了?我是朝廷官员,又不是土匪恶霸。” 谢宗衣顿时如蒙大赦,颤声道“是是,小民失言了,失言了。” 陆鹏哼了一声,喝道“谢宗衣你竟然敢派人擅闯县衙,抢走本县的重要人证,简直是目无法纪,罪无可赦!本官问你服是不服?” 谢宗衣连声道“小人服了!服了!” 他眼看着杜和手里明晃晃的朴刀便在眼前晃荡,心胆俱裂下哪里敢说个不字。他今日本来是想在众人面前扫小知县一个面子,谁能想得到这家伙竟然胆大到打上门来。好在脑子不太清楚,这当口还在扯什么朝廷法纪,实在酸腐过头,谢宗衣自然顺着便认了下去,免得对方一激动要了自己的命。 “你既然认罪,那好!来人,本县便判当众重责你八十大棍!行刑!” 谢宗衣不由瞪大眼睛,还没叫出声来,杜和与张桃已是抢上来将他裤子脱下,按在二楼栏杆上。 一名差役将水火棍递上来,张桃虽然不喜欢差役的身份,但此刻能揍这有名的恶霸一顿,客串一下也是无妨,大笑道“听好了,打你的便是你张家爷爷,名叫张桃的是也!” 说着手起一棍,重重地击落。 酒楼各处逃散的客人、掌柜、伙计,纷纷从躲藏的桌下柱后探头出来,瞪大眼睛看着这钦州天神般的大人物被如此痛打,惊骇的同时,却也有许多人暗叫痛快。 就在此时,只听轰地一声,屋外平地里一声惊雷,响彻整个钦州上空。 人人不由得仓皇抬头,心里暗想难道这钦州竟然要变天了么? 雷声滚滚未已,顾潭秋带着两个人踉踉跄跄奔进来,见了这情景不由得又惊又急,慌忙上楼在陆鹏耳边道“相公,不可把事情闹大啊!” 陆鹏笑了笑道“潭秋放心,我自有计较。” 顾潭秋大为焦急,冲到窗口向外张望,生怕那谢宗白带着人赶来。 陆鹏却是神情自若,在旁边看着张桃一棍棍地打下去。这整整八十棍,谢宗衣初时嚎叫不绝,到了中途便晕厥过去,身上已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顾潭秋奔回来劝道“相公,已经可以了,咱们快走吧。” 张桃也停了下来,也有些忌惮将这老家伙直接打死。 陆鹏摇了摇头,向已经被解救下来,却如血人一般的孙小苦微一示意,说道“继续!” 张桃一咬牙,接着一棍棍打下去,终于是将八十棍打完。此时谢宗衣已经是趴在地上,人事不知了。 “相公快走吧!”顾潭秋连声催促。 陆鹏走到栏杆前面,向着酒楼里的众多客人扫视,朗声道“钦州虽远,也是我大宋地界!本县奉圣命而来,这钦州城有谁再敢目无王法,为非作歹,都如此人一般!” 顾潭秋暗自叫苦,心想小祖宗这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有何用? 他慌忙地拉着陆鹏下了楼,众人救了孙小苦,一同出了酒楼。 “相公,何至于此啊!”顾潭秋出门便叫苦不迭地道。 陆鹏笑了笑,安慰道“潭秋你放心,这件事情如此处理才是最好的。” 顾潭秋哪里肯信,愁眉苦脸地摇头,陆鹏笑道“你的伤好些了?” 顾潭秋叹道“小人本无大碍,快走吧,我总感觉心惊肉跳,只怕是……” 众人向县衙走去,天空中却是彤云密布,黑沉沉的一片片压将下来,仿佛天要塌在这钦州城了一般。 轰地一声,又是一声惊雷平地响起,连张桃也是吓得脖子 一缩,嘀咕道“娘的,还真是有些邪门,这谢家的打不得不成?” 众人回到县衙,顾潭秋已经将妻小带到县衙,待进了大门后便急急地招呼将门关上。 陆鹏摇头笑道“潭秋不必如此害怕,你可还记得当时你跟我说过的话么?” 顾潭秋愕然道“什么?” “谢宗白对朝廷的意义是什么,你忘了么?” 顾潭秋茫然想了一会,却没个头绪,陆鹏却免得他伤后费神,不再多说,将其赶回去休息。 这一日天空中雷霆滚滚,一个接一个在钦州上空炸响。黑云席卷,到得下午时分,终于是下起了瓢泼大雨。 陆鹏看视了一会孙小苦,好在只是皮外伤,未危及性命,将养些时间便好。 走出门来时,一名差役慌慌张张地抢来,叫道“老爷不好了,外面、外面聚着好些百姓,似乎是要闹事!” 安远县衙大门外的街道上,雨幕之中,数百名百姓聚集在此,面无表情,冷冷地盯着大门上的“安远县衙”四字,任凭大雨将他们淋得湿透。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一脸悲怆,挥着手呼号道“朝廷的狗官不给大伙儿活路!诸位乡邻我等跟他拼了!” “狗官!” “滚出钦州!” “还我儿命来!” 无数石块、臭泥,向着紧闭的大门砸去,门后的几个差役吓得面无人色,战战兢兢。 陆鹏刚走到大堂前,只听旁边叫喊声传来,却是蒋都头连滚带爬地跑来,浑身上下如落汤鸡一般,面无人色地叫道“老爷!这城里满城风雨,到处都在传说,说老爷干了许多坏事,还、还……” “还什么?” “还、还像以前那个林千之一样,捉了小孩来吃哩!”蒋都头一跺脚,哭丧着脸叫道。 杜和等人无不惊呆了,闻讯刚赶到的顾潭秋也是一脸错愕,陆鹏听了却是不由得笑了。 “老爷你别大意,他们、他们可是口口声声,称人证物证俱在,还有其他好多罪名呢!” “手段如此卑劣!当真可恶!”顾潭秋绝望地抬头看着天空。 他知道谢家绝对不会吃哑巴亏,但没想到报复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猛烈。这是发动了百姓要来冲击县衙,要用最无解最恶毒的方式来反击啊! 恐怕县尊相公即使是平安离了钦州,从此在官场上也要一撅不振了。 第三十二章、嚣张狗官 雨渐渐小了一些,但天空依然阴沉得可怕。 县衙前的街道上,聚集的民众越来越多。从最初的数百人,渐渐的到了数千,将整个街道挤得密密麻麻。 “狗官!滚出钦州!滚出钦州!” “我的乖女啊!娘对不住你……” 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绝望地伏在泥水中,泪水夹杂着雨水,无力地诉说着她的悲伤。许多原本被生活碾压得麻木的人们,也在这哭嚎声中愤怒起来,跟着某一个声音发出怒吼声“狗官!狗官!” 一些手拿棍棒、锄头的人已经上前砸着县衙大门,里面的差役们惊恐的拼命抵着。 但砸门的人越来越多,大门发出一阵阵凄厉的呻吟。 陆鹏站在雨幕里,默默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雨水啪啪地打在身上,顾潭秋拿过一把伞撑开,陆鹏摇了摇头,将他推开。 雨水的清爽会让他内心好受一些,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民众,他们是不知道谁在头上作恶吗?不,人人都知道,只是却逆来顺受,不敢反抗,在命运里麻木地忍受,却又心甘情愿地被利用、被操控。 陆鹏早就发现,钦州这古怪的现状。他不知道其他地方是否如此,但在这里,这些民众就像是被谢家pua了一样,无脑而又盲从。 几名差役已经抵不住大门,外面的民众发出愤怒的吼叫声 “把狗官赶出钦州!” “狗官开门!” 陆鹏笑着向旁边的顾潭秋说道“听见了吗?即便是这样,他们也只敢让我滚出去。” “啊?”顾潭秋一脸茫然,陆鹏已是抬起手来,平静道“开门!” 轰地一声,县衙大门忽然打开,正冲击砸门的民众有好些不由栽倒在地。当他们爬起身来,看向门内时,所有人都不由呆住了。 一个青年大马金刀的坐在门堂之中,面前放着一张案桌,左手是知县大印,右手横放着一把剑,他身着官服,怒目而视,一股气势令前面的民众不由自主地往后缩去。 “尔等想做什么!”陆鹏拿起惊堂木,用力地一拍,瞪着眼大喝道。 顾潭秋在旁边愣愣地看着,他被这布置吓得呆住了,相公这脾气……怎么能跟这许多百姓硬杠上呢?这不应该好生的抚慰吗? 门外的民众混乱了一阵,一个中年人站出来大声道“狗官!你所作所为天怒人怨,还敢在这里逞威!” 随即便有人响应“就是!滚出钦州去!” “我们不需要你这样的狗官!” 几乎是瞬息之间,几百上千人发出整齐的吼叫声“滚出钦州!滚出钦州!” 陆鹏冷静地看着面前的人海,冷笑道“我有什么罪?倒是要听听!” “姓陆的狗官!别装模作样了!你的罪状在此,人人皆知!” 那中年人手里挥着一张张,大声叫道。 随即,他跳到台阶上,朝着民众大声宣读着。 钦州安远县知县陆某,在钦州所作所为天怒人怨,人神共愤,一共犯下八大罪状! 他一边宣读,一边逐条都向民众们讲解,同时每一项都有着确切无疑的人证物证。 谋夺私产、欺男霸女、滥杀无辜…… 尤其是最后一条,更是激起了民众们最彻底的愤怒。 “这狗官是福建人,当年那个食人恶魔林狗官也是福建人!他们就是一丘之貉!就是要来害我们钦州人!” 喝叫声随着地上哀哀哭泣的妇人,更彻底地点燃了人们的怒火。这妇人很多人都认得,经常在坊市卖豆腐,她的两个女儿也是冰雪可爱,却被许多人亲眼看着拐进了县衙,再无音讯。 “狗官!你还有什么话说!” 面对着如同呼啸巨潮一般的民众叫喊声,陆鹏面无表情地看着。 身后,顾潭秋却已经气怒得说不出话来了,一股巨大的悲凉梗在他咽喉里,他只感觉心里的愤怒难以言述,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能拼命地扶住陆鹏的交椅靠背。 他几乎是天天跟在陆鹏身边,自然知道这一切是多荒唐可笑,相公才来钦州多久啊?但那又能如何呢?这些民众已经完全信了,那些人证物证,仿佛是一张精心编织的大网,在这风雨里照头盖下来。 姜西平几人也茫然地站在旁边,一开始他们被这阵仗吓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此时也是同样的感到绝望和悲愤。 “这些事情不都是谢家做的吗?你们不记得有个叫石二滚的了吗?” 尚敏若用手张在嘴前,大声地喊了出来。 但在这巨大的人潮中,没有任何人听她一个小姑娘说话。 没有任何办法去解释。 整个钦州都仿佛陷入一股狂热的怒流,发出山呼海啸的怒吼声,是如此的威不可挡。 县衙里的众人全部都陷入到一片绝望之中,杜和拿着朴刀,站在陆鹏旁边,只要民众开始冲击县衙,他就立刻护着陆鹏逃跑。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而就在这时,一直冷冷地注视着人群的陆鹏拿起惊堂木,猛地砸在案桌上。 巧的是几乎同时,阴云密布的天空也是爆发出一声炸雷。 这让他的气势也暴增了几分,他冷冷地瞪着人群,尤其是那个举着“罪状”,兀自义愤填膺的中年人。 “没错,这些罪名都是本官所为!你们想怎样啊?” 一声大喝,震得人人都不由愣住,山呼海啸一般的呼喝声也随之停下。 县衙众人也不由呆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就这么承认了?这明明都是污蔑和罗织啊! 那个中年人也愣愣地回头看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些罪,本官都认了!你们又能如何?你们一个个的上蹿下跳,又能拿本官怎么样?” 陆鹏猛地站起身来,冷笑着喝道“怎么?你们钦州人是要造反吗?本官身负朝廷重任,圣上托付,会怕你们这些泥腿子?” “没错,本官欺男霸女,无恶不作,那又如何?本官吃两个小孩儿又如何?我们福建人天天被人吃,吃回来一点怎么了?” 陆鹏几乎是狞笑般地大吼着,门外的民众呆呆地看着他,好一阵,才有人反应过来,泥水中的妇人惨叫一声,已经是晕死过去,有人将她扶起来,看着嚣张无比的狗官,悲愤道“冲进去啊!杀了这个狗官!” 第三十三章、突然来客 “相公这是过度的悲愤气恼,导致破罐子破摔了么?” 顾潭秋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情景。 他无法想象这样的操作,这分明是故意在激怒这些民众啊! 效果也是相当之显著,民众们发出一阵阵的怒吼声,无数人拥挤着便要冲进县衙大门。 看着沸腾的人群,陆鹏也不禁感觉手脚发凉,他微微地欠身,双手按在桌上,只等民众真的冲击县衙,立刻就跑回里面脱掉官服带着杜和等人趁乱逃走。 他也不想用这样的险招,但没有办法,对方已经是精心编织好罪名,煽动民众的手段炉火纯青,他又哪能反驳得了?不如干脆赌上一赌。 好在,看似赌对了。 就在民众怒吼着要冲进来时,有人慌慌张张地飞快跑来,向着那个中年人小声说了几句,随即,几人便挡在县衙大门处,话锋一转,竟然开始拼命地苦劝起来。 “诸位乡邻,这使不得!使不得!我们只是要赶走这狗官,不能冲击县衙啊!” 那中年人挥着手大喊着,他显然是极擅长蛊惑人心,喊叫声中,不少民众都一脸茫然地停了下来。 陆鹏暗暗松了一口气,却是一拍惊堂木“你是何人!给我让开!本官要看这些泥腿子到底想干什么!本县大印在手,御赐宝剑在身,你等还敢造反不成?” 此时连张桃都恨不得上前去将这小祖宗的嘴堵住。 您是真巴不得对面冲击县衙啊! 倒是顾潭秋愣愣地看着,脑海里忽然间掠过此前陆鹏说的话。 他喃喃道“没错,正是此理……谢宗白对朝廷的最大价值,正是因为他能够压制住钦州的大局。因此朝廷和静江府才如此纵容他,但若钦州真出现冲击县衙的恶性事件,谢宗白只会更怕!但是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今天要来这一出呢?” “应该是想把我吓跑吧,等我真跑出了钦州,那才是成了他们的砧上鱼肉。这想来不是谢宗白的意思,恐怕是谢老二被我打了一顿后气怒所为,我猜他现在正被谢宗白痛骂。” 陆鹏平静地说,他对谢家的事情想得太多,渐渐的发现一个奇怪的事实。以谢家的势力,真要对付自己的话,轻而易举就能将自己赶走才对。 但对方却一直用那些小伎俩,显然,是对他心存忌惮。 陆鹏渐渐地就想明白了,谢宗白终究不过是朝廷养的狗,放在钦州稳定局势,而他,则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 狗会畏惧他,再正常不过了。从在路途中暗害陆明风开始,就无不说明这一个事实。 也因此谢家在钦州城里,是不敢拿他怎么样的,更别说激起民变这种大事了,谢宗白只会更怕! 所以陆鹏才会坦然承认所有的罪名,故意激怒民众让他们冲击县衙,果然,这样一来慌的却是谢家的人。 陆鹏此时感觉相当爽,冷冷地看着县衙门口,一群之前在人群里煽风点火的人,此时却站出来苦劝。 这可太有意思了。 姜西平几人看着他,都是瞪大了眼睛,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们到现在还没想明白这中间的博弈,只是感觉这天下恐怕任何事情都难不住陆县尊。 顾潭秋越想越是惊叹“这么说来,不管是黄知州还是晏通判,谢老先生……呸,谢贼都始终用的是官场上的手段,将他们排挤走的。而相公从始至终都根本不按规矩来……” 大宋都快没了,还跟这些老东西勾心斗角做什么?陆鹏本来只想认真地做些事,但偏偏要被百般阻挠。他反正也不是真正的知县官儿,为何要守什么破规矩。 “只是却是有损相公的清誉啊。”顾潭秋感叹道。 “我有什么清不清誉的,就是不承认,这些 事该信的人也会信,不信的人一听就荒唐无稽。” 陆鹏看着那嘶声竭力的中年人,眼神渐冷“玩弄民意者,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在那群人的劝阻之下,民众都停下来了,却是人人一脸茫然,不知所措。 这时,忽然间一阵马蹄声响起,几匹马沿着街道驰了过来。 却是三个身着武官服饰的人疾驰而至,横冲直撞,丝毫不顾及街上的民众。 转眼间便驰到了大门前,三人齐刷刷的一起纵身跳下马来,为首的一人扫视四周,冷笑道“今日倒是热闹得紧。” 另两人却是各从马上抱下一个小女孩来,人群中一阵惊异的喧哗蔓延开,那名本晕厥过去,被好一阵才摇醒的妇人尖叫道“女儿!我的女儿!” 状若疯虎一般冲过去,抱着两个小女孩儿大哭起来,人群中惊疑不定地大声议论着,许多人茫然不解的发着呆。 陆鹏诧异地看向这几人,那为首之人走上前几步,一脚将那正呆愣原地的中年人踹开,上前向陆鹏拱了拱手,朗声道“殿前司班直军士吴隆见过陆县尊。” 殿前司?这……陆鹏只感觉脑子里有些糊涂,他要是没弄错的话,这殿前司不应该是临安朝廷皇帝的禁卫军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下意识地拱了拱手,那吴隆又朗声道“某奉自家军使之命,来请陆县尊明日过府一叙。” 陆鹏更是疑惑地拱手问道“尊上是……” “殿前值使、带御器械周军使便是。” 陆鹏向旁边看了一眼,顾潭秋也是一脸茫然,显然他也不知道钦州还有这么一批人,但闻言却吓了一大跳,忙凑近来低声道“相公,这带御器械可是官家身边的人,俗称‘御前带刀侍卫’的便是!” 陆鹏点了点头,向这吴隆道“却不知周军使有何事见本官?” “某却不知。”吴隆对他态度甚好,含笑道,“军使言本该自来拜见的,但职责在身,不敢擅离,还请县尊莫怪。” 陆鹏忙称不敢,又好奇地指着那两个小女孩“这是……” “哦,某等路过一条巷子时,见一伙贼人鬼鬼祟祟,因此出手将那伙贼人赶走,顺便送到县衙来,却不想这里这般热闹。”吴隆冷笑连连地说道。 竟然如此巧么?陆鹏暗自纳罕,他第一个念头便是这几人都是谢家党羽,但转念一想便知不太可能。谢家真能藏着这么一支人,根本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暴露出来。 所以看来多半是谢家主事之人被谢宗白大骂过后,急急地将这两个小女孩放出来,以证实“知县其实没有吃人”,却正好被吴隆等人撞上。 想明白后,他对三人便是客气起来,邀请进县衙歇息用茶。吴隆却笑道“却是不用,某得回去复命。陆县尊临危不乱,某佩服得紧。” 说着拱了拱手,带着两人又上马离去。 陆鹏不禁暗自沉吟思忖,而街道上的民众人人茫然地交头接耳 “不是说是这狗官将小姑娘抓去吃了么?” “不是说好多人亲眼看见的么?” “那些人呢?到底怎么回事?” 那个中年人擦着汗,向众人道“看来这不过是误会一场,陆知县这脾气也是古怪得紧,好了,大伙儿都散了吧!” 人群茫然地看着他,许多人都已经感觉不对,这么多人,这么大的阵仗,最后竟然不过是一场闹剧? 陆鹏见那中年人想溜,冷哼一声,向其一指,喝道“给我拿下!” 张桃早跃跃欲试,闻言大步上前,一把揪住那人衣襟,将其拖翻在地。 第三十四章、雨过天晴 安远县大牢。 “老爷您放心,这种一看就知早被酒色掏空了的家伙,小人们多的是法子炮制他,管教这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两名狱卒殷切地向陆鹏打着包票,其中一个手里拿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刑具,卖弄般地抖来抖去,只吓得他旁边被吊着的中年人脸色煞白,大声叫道“我愿招!我什么都说!陆知县你倒是问啊!” “咦?你们听见什么了吗?”陆鹏掏了掏耳朵问。 “没有,小的们什么都没听见。”两个狱卒乖觉地答道。 “那就开始吧。”陆鹏挥了挥手,他就想先修理这家伙一顿,喜欢玩弄民意是吧? “嘿嘿,叫他先尝尝这个。”一个狱卒狞笑道。 “小人愿降!愿降!我从此以后唯老爷马首是瞻,哎哟!” 中年人吓得大声惨叫,忽然脑袋一偏,软耷下去。 一名狱卒上前一试,讶道“老爷,这没用的家伙晕过去了!” 陆鹏皱了皱眉,说道“算了,这家伙我就交给你们了,不许任何旁人见他,明白吗?若是有个闪失……” “是是是!小的们明白!”两名狱卒忙不迭地点头。 陆鹏起身走出阴森的大牢,外面的天气很好,风雨过后的天色分外湛蓝。 昨日那冲击县衙的闹剧造成的后果,就是钦州城似乎有了些不一样的局面。 首先就是青霜大清早出了一趟门后,大惊小怪地跑回来道“公子!街上的人好像对我们态度不一样了呢!还有人冲我笑呢!” 陆鹏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多新鲜啊!这么漂亮一小姑娘走街上,被人对着笑一下你还挺自豪的吧? “才不是!真的就是态度明显的不一样了!”青霜气道。 “是吗?那可恭喜你了。”陆鹏起身走开。 青霜看着他的背影气得直跺脚,这公子平时好好的,一阴阳怪气起来真能气死个人! 陆鹏根本不在乎所谓的态度,他现在对钦州民众相当失望,可以说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走出门来,听见姜西平和尚家兄妹也在那嘀嘀咕咕。 “是吗?我没从那条街过来,倒是可惜了。”姜西平笑着说。 “呸!我看那家伙贼眉鼠眼,就不像个好东西!说不定昨儿带头砸门的就有他一个,今天又来讨好,谁稀罕!哥你也真是,贪这点小便宜干嘛!” “人家一番心意嘛,我怎么都推不了啊!”尚安国嘟囔道。 陆鹏听了一会,原来说的是尚家兄妹今早路过一个小摊贩时,被人硬塞了一包早点的事。 他转头看了一圈,笑着说“大中和方信来啦,身体好些了吧?” “县尊。” 包大中恭恭敬敬站起身,满脸愧色道“晚生无能,被家父关着不得出,实在惭愧。我和方信适才说过了,以后再有这种事,一定要和大家一起共患难。” 陆鹏笑着拍了拍他肩膀,柯方信却在旁边大摇其头“也不见得,就你这老好人个性,难哪!” 尚敏若在旁边听不下去“喂!你还不是一样,好意思说别人吗!” 吵吵闹闹间,县衙的气氛却是又回来了。 下午,那吴隆却是来迎接了。关于这位突如其来的“御前侍卫”,陆鹏也是十分疑惑地向邵文沧打听了一下,老邵回复表示确实有这么一个人,而且在钦州好像呆了整整一年了,但具体情形他也不了解。 虽然不知道对方有何目的,但从昨日的态度来看应该是怀有善意,陆鹏便带着杜和等人,跟着吴隆去看看。 对方的住处并不远,但却七弯八绕,地形极为复杂。最后在城南一处小湖边停下来,前面一间宅院内,耸立 着一座小楼。 陆鹏不由得向那小楼看了好几眼,单只看着就感觉这小楼守卫森严,像是关着什么重要人物啊。 “陆县尊请。”吴隆恭敬地肃手。 小院门口站着两名服饰相同的军汉,杜和看着他们的眼神气质便不由暗自心惊,这绝对是身手不凡的精锐武人。 “陆知县,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刚走到门口,一名四十岁左右,高大挺拔,气宇轩昂的男子便迎了出来,远远地拱手作礼。 陆鹏上前还礼,寒喧几句,此人便是那位带御器械,名叫周宏义。大宋官场向来重文轻武,是以他虽然身份不一般,但对陆鹏仍然十分恭敬,连声说本该自去拜访,实在是职责所在,无法脱身。 陆鹏笑着说道“不敢当,下官若是早知道军使在钦州,理该早来拜访才是。” 周宏义哈哈一笑,请他进屋说道“有一位陆兄的故人,却已等候多时。” 陆鹏不由讶然,脑子里转了一会,便猜测想是邵文沧吧? 但走进大厅后,却只见一个五六十岁、又黑又壮、满脸横肉的老者大马金刀地坐在正中间,看见他就不耐烦地道“小子,你来得可真他奶奶的慢啊!” 陆鹏不由哑然,这也算是故人吗? 这人之前确实是见过一次,但也就十来天前吧,就是钦州的老管营,名叫石仲康。所谓的管营大概相当于现代的监狱长,但由于钦州地方长年都有流放的犯人,这个管营的权力比较大一些,地位也甚是特殊。 这人长相性格都颇为奇特,加上其身份,上次陆鹏便想跟他结交结交,但老家伙却是态度冷淡,只着人将他送到姜元起处,似乎根本不想跟他多谈。 此时却表现得如此熟络,让陆鹏暗自有些纳罕,拱手作礼道“原来是石管营,失礼了。” “慢来!今日我等在此就不要称甚官职,忒没意思!小子你若不嫌弃,咱们便都以兄弟相称如何?” 陆鹏不禁愕然,好一阵才笑道“敢不从命。” 他忽然想起姜元起让儿子给他带的那句话来,这钦州城里有许多人看着自己,得证明了自己有与谢家抗衡的本事,他们才会站出来。 “别傻站着了!宏义这里的烤肉可是一绝,老夫我已经口水都忍不住了,走走走!” 石仲康挥着大手,豪迈地大声招呼道。 第三十五章、心照不宣 这趟被请客,真就吃了一下午的烤肉。 确实如石仲康所说,周宏义家的厨子烤的羊肉确实绝妙,外焦里嫩,香酥可口,三人开始还在大厅里边谈边吃,最后干脆带了人来到湖边,就着湖光山色大啖美味。 谈的也不是甚正事,大都是石仲康这老话痨吹嘘他当年跟着孟珙大战京湖的往事。陆鹏和周宏义都只是时不时地插上几句。 直到周宏义将两人送出来后,大家也仍然没有提到任何一句关于钦州的话,也算是心照不宣。 等到走出老远,石仲康忽然凑过来,压低声音道“小子,这姓周的可不简单,多提防着点儿,知道吧?” 陆鹏不禁惊讶地看向他,不是,你这老家伙吃人东西的时候那么豪爽,一出来就拆台是吧? 他还以为这俩关系挺好的呢。 不过其实陆鹏自己也感觉得到,这周宏义虽然看上去一身武夫打扮,但气质里却予人一种阴柔之感。 他也不知道这老家伙是什么意思,交浅言深可是大忌,只好笑了笑,没吭声。 石仲康却是哼了一声,重重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陆鹏不禁倒嘶了一口凉气,这老家伙手劲好重! 杜和一扬眉便欲上前,石仲康身后几名大汉也想拥上,石仲康一瞪眼“慢来!我跟小兄弟亲热亲热呢,瞎激动个啥?” 随即看了杜和一眼,却是赞道“端的是条好汉子。” 他揽着陆鹏肩膀,感慨道“老弟,这钦州城里,有一个算一个,在我石某看来,都是虫豸之流。只有老弟你是这个……” 说着比起大拇指晃了晃,赞道“能以一穷二白的处境硬刚谢家老狐狸,我石某当真佩服。黄为伦、晏长都之流,给你提鞋都不配。” 陆鹏摇头道“石老哥谬赞了,小弟也是被逼不得已。” 石仲康呵呵大笑,随即低声道“总之以后老弟你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石某也会尽己所能的帮你一把,这是老夫的承诺,不会说第二次,小子你记好了。” 陆鹏拱手道“多谢。” 接下来两人默契地没有再提这事,待走到岔路,将分别时,石仲康忽然挤眉弄眼道“对了,老弟你到钦州这么久,还没去海边瞧过吧?” “海边?”陆鹏愣了愣,他在现代时倒是去钦州的海边玩过,只能说开发得相当不尽如人意,比起海南那边差多了。 “老夫正好有一条船顺江而下,要不要一起去瞧瞧?” 陆鹏心里大为意动,但想了想还是婉言谢绝。 毕竟这石仲康虽然看似性情中人,但也只是粗识,谁能说得好呢,并不想冒这险。 “你这小子,忒谨慎了些。”石仲康摇着头嘟囔,也不告辞,从从人手里接过马缰,跨上马便扬长而去。 陆鹏回县衙的路上若有所思,今天跟这两个人搭上了线,基本上也就是跟他摆明了态度。如果他真有本事将谢家铲除,这些人也会乐得上来帮个场子,但绝不能指望他们,这些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回到县衙后,天色已是将晚,进到后院老远便听见大公鸡喔喔的大叫之声。青霜气喘吁吁地喊道“你给我站住!坏东西!还跑!” 这公鸡晚上不关进笼子便时常半夜里闲得到处啄窗户,要关进笼子就每晚都得让青霜追上半天。 青霜和紫雪两个少女在县衙生活了这么些天,别的不说,明显的多了许多生气。陆鹏在邵府初次见她们时,虽然漂亮吧,总觉得有一种像是提线木偶的感觉,现在自是完全不一样了。尤其是青霜,叽叽喳喳地越来越活泼,简直有些活泼得过头了。 紫雪则跟赵婶相处得极为融洽,时常在一起喁喁细语,赵伯也常常老怀大慰地在旁边看着,老两口脸上的笑 容也是越来越多。 杜和一家虽然住在外院,但两个小孩儿经常跑进来玩,此时就嘻嘻哈哈地跟着青霜抓鸡。 一个叫道“青霜姐姐你跑快一点啊!你好慢!” 另一个喊道“呔!看小爷的神枪!”说着挥着一根树棍冲上去。 那公鸡吓得掉头就跑,正好跑到陆鹏面前,他一抬手就将其抓住,喔喔地挣扎大叫。 青霜气喘吁吁地带着两个小孩跑过来,小男孩杜焕邀功道“陆哥哥,我的神枪厉害吧?” 陆鹏没好气地给了他一暴栗“你打到人我再跟你算账!” 杜焕捂着脑袋往后跑,嘴里喊道“杜家神枪,只伤坏人!陆哥哥越来越坏了!” 青霜将公鸡接过去,顺便地凑过来嗅了一鼻子,笑道“咦,又在外面吃过了?紫雪又得不开心了。” 陆鹏汗道“什么话!我很少在外面吃的好吧!” 小姑娘杜蘅抬起头道“陆哥哥,那两个小妹子什么时候再来呀!我还想跟她们玩!” 陆鹏诧道“什么小妹子?”向青霜看了一眼,后者一扬头,傲娇地哼了一声,抱着公鸡跑掉了。 这什么意思?陆鹏正纳闷,却听身后传来轻唤声“县尊相公……陆先生……” 他回过头,只见杜同站在院门外,远远拱着手,脸色有些尴尬的样子。 这小子又是啥意思? 陆鹏走过去看着他好笑道“你这是在搞什么?” 杜同挠了挠头,尴尬道“县尊相公,我有点事相求。” 陆鹏本来是还想和杜和等人兄弟相称的,但杜和坚持不肯,说是既然前来投奔,就得有尊卑上下之分。但陆鹏一直是拿他们当作最亲近的人看待的,见此情景不由好笑道“怎么?想娶亲了?” 杜同脸色顿时一红,忙摇头道“不是不是!” 他一向是个爽快的性格,这般扭扭捏捏的倒也有趣。陆鹏好一阵才听明白他的意思,奇道“有人托着你的关系要来见我?” “是,我看着她们可怜得很,因此……” 陆鹏摇头失笑,便走出去来到大堂,命人将杜和所说的人带进来,却是一个妇人引着两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一进到陆鹏身前就扑地跪倒在地,颤声哭道“小女子罪该万死,对不住老爷,求老爷责罚。” 两个冰雕玉砌一般的小姑娘也是一扁嘴,跟着跪倒,呜呜地哭了起来。 第三十六章、钦州禁军 陆鹏看了看,忙让她们起来。那妇人却是不肯,跪在地上呜咽哭泣,连着两个小女孩儿也哭成一片。 这妇人正是昨日丢女儿的那个,原来是知晓自家被人利用,又感愧疚又是惶恐,因此想到县衙来求见,却又不敢进门。 说实话,对于她陆鹏倒真不太在意,毕竟人家的女儿确实是丢了,焦急愤怒也是常情。他气的是那些无脑盲从被煽动的人,更恨玩弄民意的人。 见这情景不由着实头疼,只得将青霜叫来,让她把妇人扶起来劝慰。 见杜同呆站在旁边,不由好笑道“你这小子,怎么就和人家结识的?” 杜同忙连连摇头“不是,我只是无意撞见她们母女,因畏惧县衙气象不敢求见而在门外哭泣,所以……” 陆鹏叹了口气,又宽慰了几句,却见两个小女孩生得着实冰雪可爱,杜蘅与之一比成了个小黑丫头。 小黑丫头偏还兴冲冲地跑来,想跟她俩玩耍,被陆鹏瞪了一眼后才跑了。 天色已快入夜,对方一个妇道人家自不适合留在县衙,陆鹏又劝慰了几句,表示自己不在意后,便令人送她们回去。 那妇人却还留下一篮子豆腐和鸡蛋,推也推不掉,不收她急得直哭,陆鹏也只好让青霜提进去了。 第二天午后,邵文沧却是上门来访。老邵红光满面,喜气洋洋地老远便道“陆老弟,真有你的。” 这老家伙最不是东西,难题叫陆鹏给他扛上了,自个儿顿时轻松多了,当然是高兴坏了。 陆鹏看在钱粮的份上,耐着性子陪着他瞎聊了一阵,老邵临走前提醒道“老弟,虽然说谢家吃了个闷亏,但你可得更加小心了,谢宗白那老狐狸可不是好相与的,绝对会有后着。” 老邵走后小邵钻了出来,兴冲冲道“好兄弟,听说你又暴打了谢家老二一顿?” 邵宁是满脸佩服,又抱怨陆鹏应该把他叫上一起,这么热闹的场面都错过了,陆鹏只好敷衍道“下次一定。” 显然这次的事件谢家吃了亏成了各方的共识,而从第三天起,之前被威胁的差役和吏员们也都陆续回归,对于这些人陆鹏没有为难,很能体谅他们的难处。 又过了数日,这天尚敏若气愤愤地抱着一摞卷宗进来,往桌上一摔道“那谢家的太坏太可恶啦!” 陆鹏看着她有些纳闷,原来尚敏若查着卷宗,发现安远县本有数百亩官田,却是全被谢家霸占了去。 这事其实几乎人人都知道,要说起谢家的罪行,还真轮不到这上面去。尚敏若愤然道“咱们县土地本就这么少,还被这么霸占,真是气死人了!” 陆鹏随口安慰了两句,正在这时顾潭秋匆匆进来,脸色有异地道“相公,钦州营有异动!” “什么?”陆鹏顿时霍然抬头。 关于这钦州营,他也是查了许多资料的。 钦州营就是谢家老三谢宗卿掌握的那支“禁军”,说是一千劲卒,直属静江知府、广西安抚经略使统辖——名义上如此,但钦州和静江隔得太远,事实上这支军已成了谢宗卿的私营。 这钦州营原本是为了防备七峒而设,这七峒乃是僮人——僮即壮也,建国后才改名。宋时对这些人采取所谓的羁縻制度,也就是给予其头领赏赐和地位,将其纳入名义上的控制中。 七峒最初时均对朝廷颇为臣服,但随着宋廷越来越弱,掌控力自然也渐渐下降。原本宋军控制七峒,防御安南的如洪寨,也被换成了七峒自己的人,所以才出现了这支“钦州营”。 只可惜到了后来,初衷已远离了本意,谢宗卿也不知道是确实有真本事,还是用了什么手段,总之成为了钦州营的统军将领,而谢家现在跟七峒几乎是穿同一条裤子,联系十分紧 密。 听说这支军队有异动,陆鹏自然十分关切紧张。 顾潭秋擦着额头的汗道“昨晚钦州营便离了驻地凤凰山,向着州城方向而来,据报已离城不远了。” 他的脸色有些惊恐,陆鹏摇了摇头,平静道“别急,不会有事的。” 谢家真要敢造反,前天就动手了,根本不需要用到这支军队。 他想了想,站起身道“走吧,去看看再说。” 几人赶到钦州西面城墙时,已有不少人在其上观望指点,议论纷纷。 陆鹏的到来,自然引起了许多注意,邵文沧首先过来向他点了点头,眉间满是忧色。 邵文沧另一边几乎全是州府的官吏,人人好奇地向陆鹏看来,他现在在钦州的传闻可说是满天乱飞,颇为夸张。 陆鹏也没在意这些目光,他站在城头向西眺望,只见绕城而过的官道上,一支衣甲鲜明的人马正在行军,远远可见旗号打着一个谢字,而大道两边,不时有房屋村庄升起一股股的黑烟。 陆鹏有些难以置信地转头道“他们这是烧杀抢掠咱自己的百姓?” 邵文沧却是习以为常道“历来军队不都是如此,抢起东西来哪管那许多。” 他只是担心这支军发起性来,连着钦州一并洗劫。即便是谢宗卿没这个意思,但很多时候军队一乱起来主帅也掌控不住。 好在倒是并没有出现这结果,钦州营只是绕城而过。 邵文沧松了口气,拉着陆鹏并肩下城,叹道“这老狐狸是什么意思?吓吓咱们么?” 陆鹏沉吟道“这几天城里的局势对谢家来说似乎不是太稳,我想他应该是利用这支军队来震慑人心吧。” 邵文沧默默地点了点头,虽然两人都知道谢宗白不可能派出军队,但这股压力却是沉甸甸的让人极其难受。 陆鹏却是若有所思,问道“这钦州营,真有一千人?” 邵文沧随口道“编制是如此。” “我看着人数却没有这么多,感觉只有四五百左右吧。” 邵文沧诧异地看向他,却是嘿嘿地摇头失笑“老弟,这大宋朝的许多规矩你还是不太明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