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信》 1. Chap.01 《繁华信》全本免费阅读 · 邬城的夜雾是热的,黏腻腻地裹着施家新宅。这座坐落于半山的洋房早在前年就已建成,却在半月前才迎来了主人。巍巍的白房子通体亮了灯,从海棠花纹玻璃窗里泻出大片热闹的光,满壁碎金,倒显得这漭漭雾气,是一种辉煌的点缀。 今晚家宴,请的是邬城政商两道的名流。这样的宴会,焦点自然落不到施嘉莉头上。她觉得无趣,何况在她对面坐着的,是个顶讨人嫌的人物——她的堂兄施嘉隽。他穿着合身的白色西装,头发用头油梳得齐整,脸上架着一副圆镜片,愈发显得人模狗样了。嘉莉简直不想多瞧他一眼,垂了眼皮儿,从面前的碟子里搛了块鱼籽糕吃。鱼籽糕浓香鲜嫩,口味有几分像上海复兴饭店里的花旗鱼饼。说起来,这竟是这场宴会上唯一让嘉莉满意的东西。 晚宴的厨子是从邬城最具名气的华光大饭店里请来的,做的是地道的邬城菜式。只是品菜从来不是宴会的目的,开宴不多时,饭桌上已有人点燃了雪茄,烟雾缭绕里,一众男士聊起“实业”,聊起“革命”,聊起“局势”,随他们过来的太太们也拗着水葱似的手指展示蓝幽幽的宝石,轻飘飘地吹捧对方新烫的头发和新裁的衣裳。施嘉莉有些厌倦,面无情绪地捏起帕子拭了拭嘴角。一位年轻的银行经理眼尖,飞快瞟她一眼,转头向施承良道:“令嫒在读中学罢?不知将来打算在哪所学校入学呢?” 几道目光投向嘉莉,嘉莉立即挺了挺腰肢。施承良轻敲下烟灰,不紧不慢笑道:“原是安排她去读圣约翰女校的,不想前几日她去投考邬大附中,竟取上了,名次也列得高。她自己十分喜欢,我们也就随她去了。” “这就是了。”银行经理大笑着,顺势敬了施承良一杯酒,“虎父怎会有犬子?能取上邬大附中,想必施小姐也是极为敏而好学的。” 没想到这无聊的宴会竟有这样的峰回路转,施嘉莉舒坦极了,扬起平整美丽的淡白鹅蛋脸。施承良却是一派家长们惯有的谦和神气:“不过是占了地域上的便宜,上海的教育到底要好一些。敏而好学论不上,小女只是有些顽皮的伶俐罢了。” 语气里不自觉染上几分慈爱的宠昵,施承良夹烟的手点向嘉莉,摇头无奈道:“这小鬼,若在家里,要冠生园的什锦果子哄着,才肯做一会功课,还未用功一刻钟,又要去逗鸟玩。但若在外面,人来人往的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反倒殷勤得很,能捧起书安安分分地读一下午。” 宾客们悉数笑起来。施嘉莉蹙起眉,带着十足的娇恼叫了声:“爸爸!”然而她心里对此是浑不在意的,这样无伤大雅的揭露,在满座长辈眼里,不过是小孩子天真有趣的故作姿态。只是她的堂兄施嘉隽只比她大两岁,也跟着众人笑了,却是淡淡一声轻嗤。 施嘉莉瞪他一眼,不作理会。饭毕,佣人端上茶和细点,“啪”地拧开屏风后的麻将灯。腻白灯光将麻将牌照得像青白色的海浪,哗啦啦地在胳膊下翻涌。嘉莉不打麻将,抱了只靠枕半卧进柔软的沙发,臂肘倚着靠手。沙发边上立着一只木雕小圆几,上面放了只金漆铜盘,盘上摆着她要喝的水仙香片以及她要吃的奶油栗子蛋糕。刚拿起小银勺子吃上一口,施嘉隽就从沙发后拍拍她的肩,叫她的小名:“卯卯,卯卯。” “你没吃饱呀?”他问。 嘉莉仍不睬他,他却自顾自在沙发靠手上坐了,低下身来贴近些:“我猜是邬城菜不合你的口味,邬城菜鲜辣,你又是吃上海菜吃惯了的。不过,这邬城菜里有一道最经典的白油糖醋泡三丁,只有些许麻味,却不辣,用冰块镇一会儿,夏天吃着正好。刚好我过来时从食铺里买了些,你若是没吃饱,可以尝尝。” “我不吃。”施嘉莉不信他有这样好的心肠。 “你当我又诓你呢?”施嘉隽招招手,身后的佣人送上一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盏小盅,盅外堆着一圈亮晶晶的冰块,“你瞧,我好好地给你备着呢。” 掀开盅盖,一股鲜香漫溢而出。 施嘉莉睇一眼那盅里,嫩白肉丁、青翠笋丁、明黄彩椒丁,清清爽爽泡在汁子里,顶上洒了一层细葱丝和白芝麻。 “我发誓,不好吃的话我是小狗。”施嘉隽拿起筷子搛起一块肉丁,送到她嘴边。嘉莉犹豫一瞬,还是张了口。 “好吃么?” 施嘉莉警惕地缓缓嚼了,竟真尝出意外之喜,平心而语道:“还不错。”施嘉隽眉开眼笑,将筷子递于她,嘉莉又搛了一小丁子肉放入口中,好奇道:“这泡三丁是哪三丁?这两样素丁我知道,却尝不出这是什么肉。” 施嘉隽勾勾手指示意嘉莉凑过去。嘉莉靠近一只耳朵,只听他压下声音笑意昭然道:“卯卯怎么尝不出来?这可是你最喜欢的兔子肉啊!” 施嘉莉“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猛然站起身,蹭翻了施嘉隽手里的小盅。胸前止不住一阵胃气翻涌,她当即取出手帕捂住嘴巴,却没能呕出来,只剧烈咳嗽着,眼睑下逼出一圈泪花。她气得浑身乱颤,指向施嘉隽,疾声道:“你给我滚出去!” 客厅里的动静惊扰众人。宾客们从屏风后探出半个身子,或急匆匆地抬头瞟一眼,眼睛又回到麻将桌上去。施承良客气地对牌搭子说声“失陪”,起身走过来,敛敛神色道:“何事闹成这样?” 施嘉莉“呜”一声用帕子捂住脸,没应答,转身跑上了旋梯,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上了二楼,回到自己卧房坐到床边,也依旧抽抽嗒嗒的。不一会儿,旋梯上又响起脚步声,嘉莉立刻抽噎得更厉害了。 卧房门没关,来人敲了两声示意,随后脚步声走了进来。步子在施嘉莉身边停下,一双手轻抚上她头发,爱怜的声音响起:“小姐,小姐,别哭了,啊。” 施嘉莉听出是芳姨的声音,直接扑进她胸膛,脸全埋着:“芳姨!芳姨!你不知道他有多过分!他明知道我喜欢兔子,乳名又叫卯卯,他还拿了兔子肉哄我吃,他就是想惹我不高兴!” 说着,施嘉莉想起什么似的,抬起脸来,颊上泪痕交错,瞧着好不可怜:“芳姨你还记得么?我小的时候,养了两只兔子。他讨厌我的兔子,故意放了猫儿来咬。后来有一天,我午睡醒来,发现笼子里的兔子不见了,只剩两张兔子皮!”说起此事,她又气得咳嗽:“他还不承认是他做的……一定就是他,是他杀死了我的兔子!” 芳姨手上动作顿了顿,又赶紧轻拍嘉莉的背为她顺气,温声道:“小姐,不要再去想从前的事了。您只要一想起那件事就会大动肝火,这样对身体不好的。” “可是……” 话还没说完,芳姨就取出一方洁净帕子,把嘉莉脸上泪痕仔细抹了:“对了,小姐不是说后日要随我去乡下避暑么,要带什么东西过去?我给您收拾。” 到底是孩子心性,施嘉莉闷闷地思索了一会儿,注意很快转移了。她从床上跳下,跑到衣柜前取出最喜欢的一只花环提手小皮箱,打开,装入五件高领衫与百褶裙,两件雪白软缎旗袍,一件西式睡裙,一盒巧克力,两管自来水笔,一只小臂长的毛绒兔子。 “我只带这些,丝袜、皮鞋什么的,芳姨你帮我带着罢。对了,我的骑马装也要带,还有那只做冰淇淋的桶子。” 芳姨哭笑不得,劝道:“小姐,乡下不比邬城,更不比上海,连驴子都少见,哪有马儿骑哟!冰淇淋桶子怕是也派不上用场,那里没有冰块的。” “不嘛,反正都要带上。” 芳姨只好依她,用得上用不上的,统统都带着。收拾零碎也是无趣的事,施嘉莉做了一会儿就不想做了,将这一切交给芳姨,自己去窗前喂鸟儿。铜丝笼子里关着一只活泼的芙蓉鸟,体格玲珑,金羽鲜丽。 正逗着鸟儿,一个佣人丫头来到卧房门口:“小姐,老爷叫您去他屋里呢。” 施嘉莉回过头,怔了怔:“宴会散了?” “散了。” 施嘉莉顺着二楼窗子望出去,停靠在路边的一排轿车果真不见了。她收回目光,落在窗外一棵紫丁香树上,芳姨走上前来,搓着手担忧道:“老爷定是生气了。” “不会。”施嘉莉抬手拢了拢头发,“若今天请的是一群‘书香世家’,闹出这样的笑话,他们也许会在背后议论一句我父亲教子无方。但今天宴上要么是生意人,要么是政客,不清白的事他们见多了,我这算得了什么?” 说完,施嘉莉转身出了卧房,去到父亲屋里。进门时,施承良正在书桌前抄写《心经》,桌上摆着副眼镜,而母亲正往手臂上涂抹养肤膏。见嘉莉过来,施承良从眼镜片里深深望她一眼,道:“你是愈来愈无法无天了。”嘉莉走上前倚上书桌,抱起双臂辩解道:“都是施嘉隽的错,他故意招惹我,我不高兴!” 施承良竟笑了,手上却未停笔:“你总是不高兴。” 嘉莉仍耷着脸,镜前的母亲也接声道:“别整日不高兴,当心年纪轻轻的,就长皱纹。” 嘉莉抬眼看向母亲,只看到一个袅娜秀美的背影,以及镜中含情的半边眼睛。今日家宴,母亲未出席,却仍换上了一件泥金缎提花半袖旗袍,领口里探出一段优雅白皙的颈,鬓上簪了一朵肥硕的香雪兰,耳上吊着寸把长的宝石坠子,指甲上是亮银色的蔻丹。和她面前那面金背鸾凤纹铜镜一样,是艳丽繁复的装扮。 嘉莉忘记应母亲的话,母亲从镜中飘来一眼,刚好与她的目光碰上。嘉莉心里一惊,走到母亲妆台前,手搭在母亲肩上,轻声问道:“妈妈觉得好些了么?” 母亲没说话,只缓缓将左半张脸移进镜子。 一张俏丽的瓜子脸,一双顾盼动人的眼睛!只是她的左半张脸,除眼睛之外的皮肤上都覆着厚厚一层洁白纱布,从纱布的边缘,隐约露出一点新生的粉色的痂痕。 母亲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脸上的白纱布,说:“都会好的。” “是,都会好的。”施嘉莉点头道。母亲已经在欧洲做了美容手术,在不久的将来,她会变成一位真 2. Chap.02 《繁华信》全本免费阅读 · 芳姨家房子分两间,一间朝南正屋,约莫二十个平方,一间朝西偏屋,没有门,只挂了半截布帘子,内里砌了灶台,堆了柴火,想是厨房。没有院子,屋前长着一棵李子树,枝叶间错落垂悬着许多青色脆李子,婴儿拳头大小,有几只熟过了头,果上绷开一道缝,裂口泛黄,像长了锈。 方峪祺搬起行李,施嘉莉拎着花环提手小皮箱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小皮鞋底下传来新鲜的触感,嘉莉低头去瞧,顿时诧异——屋子里竟也是泥土地!别说像样的地板,甚至没用水泥囫囵铺一下。脚下只是土地,被踩得结实、坚硬的土地。芳姨安顿好鸭子,也进了屋,见到嘉莉在打量,一下局促起来,抱歉地搓着手笑道:“这里真的太小了,太小了……” “很干净。”嘉莉转头对芳姨微笑道。 并非是客气话。正对着门的,是一张低矮案桌,擦拭得纤尘不染,桌上放了一只瓶儿,里头灌了水,插着一支荷花与一支莲蓬,瓶儿旁另摆一只小编筐,盛着新摘的洗净的李子果。四面窗也明亮,窗下是另一张桌,桌上整齐放着书,仔细一瞧,都是用过的课本,另有一支旧钢笔,几个软皮薄子。屋子西南角与西北角各摆了一张床,其中一张挂上了洁白的纱帐,看样子是全新的。 芳姨神色松泛了些,忙说:“我特地叮嘱阿峪仔细清扫过的。” 东家小姐要过来消暑的事着实让芳姨紧张了一番。她花了二十个铜子,到外面请人写了信,叫阿峪把家中收拾得光鲜些。光是干净还不够,最好再雅致些,如小姐家中桌上案上都供养着鲜花,可照葫芦画瓢,略仿一二。 方峪祺放好行李就出去了。芳姨牵起嘉莉的手,将她带到床铺前,撩开纱帐道:“小姐晚上就睡这儿。枕头、席子、褥子、帐子,一应都是新的。这枕头里填的是艾叶,能祛湿散寒,又能助眠。”再转过身指向另一张床:“我晚上就睡那儿,小姐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看过了床,芳姨又带她去看墙边靠着的一只大而深的木盆:“这里没有浴缸,我叫阿峪去城里找木匠打了这只盆,每日也能洗热水澡的。” 准备得竟这样齐全,嘉莉心里暗叹。她知道,芳姨生怕亏待了她。几个小时前,她们下火车到了城里,芳姨特地去粮油铺子里买了一袋米、一袋面、一袋小米、一包糖,一套白瓷碗碟,又去糕点铺子里买了两包糕点。她说:“这里的糕点虽不比上海的精细,吃起来却也很香甜,若小姐想吃零嘴儿了,可以解解馋。” 芳姨的惶恐与妥帖,嘉莉都看得到,不过她并不因此有心理上的负累,她知道,因她此次来芳姨家里消暑,父亲叫账房给芳姨另发了半年的薪水。 “那他晚上睡在哪儿呢?”施嘉莉再次环扫四周,并未发现第三张床铺。这个年纪的男孩,恐怕也不好再跟母亲与祖母睡在一块儿了。 “阿峪么?”芳姨笑着指指上面,“叫他睡屋顶去。” “啊?”嘉莉睁了杏眼,讶异非常。 “我哄您玩的。他在那里睡,喏,他不是在那儿搭了张床么?”芳姨指向屋子东南角的一块地方。 那里简单架了几块木板,板上铺了褥子,瞧着并不柔软,也不宽敞。最初看到这处时,嘉莉以为是给那条大黄狗搭的窝。 她占据了他的床。 “那他现在去哪儿啦?”嘉莉又问。 “在偏屋烧热水呢!”芳姨探头从门里看了看正在飘烟的烟囱,“烧热水,给鸭子拔毛,中午咱们吃鸭子汤!” 很快,施嘉莉见识到了向来温和的芳姨的另外一面。她从屋后圈舍里捉来鸭子,说了声“小姐离远些,腥得很”,却未等嘉莉反应过来,就痛快地在鸭脖子上割了一刀,鲜血四溅,随即成股流下,还冒着热气,芳姨抄起一只粗陶大碗接着。不多时,鸭子不再扑腾,血也滴滴答答地流尽了,芳姨将鸭子一把濡进热水盆里,开始拔毛。 血腥味混杂着鸭绒味扑面而来,熏得施嘉莉微微脑胀,竟隐约觉得这个场面在哪里见过似的。怎会见过呢?施家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不可能进厨房看人宰鸭子的。 芳姨烧菜时,方峪祺在厨房里帮忙烧火。施嘉莉独自在外面待得无聊,想进厨房,芳姨却连忙将她往外赶:“小姐!小姐!这里烟大得很,熏眼睛,快出去罢!” 施嘉莉退出去,在门外吃脆李子,慢吞吞张嘴咬下一口,汁水顺着细白手指流下,浸湿了手心攥着的帕子。她看着方峪祺,他坐在灶台前往灶内添柴火,侧脸轮廓冷峻清绝,火光映在眼睛里,飘摇闪烁。 快开饭时,芳姨又吩咐:“阿峪,去叫老婆子回家吃饭。” 方峪祺低“嗯”一声出了门,不一会子带回来一个六十多岁的婆婆。芳姨一面把饭菜端上桌,一面佯装数落:“耳朵又听不见,记性也不好,还整日去找人闲唠!” 婆婆头上裹着褪色的蓝巾子,鬓下花白,身上衣衫却很洁净,一双小脚。见到嘉莉,她上前拉住她的手,用力握住,浑浊的眼睛绽出一点喜悦的光彩:“这闺女好水灵,与阿峪般配得很呢!几岁了?说婆家了没有?” 这话让芳姨听见了,芳姨“啪”地一下放下筷子,疾步过来将婆婆从嘉莉身边扯开,愠恼道:“真是老糊涂了!什么疯话都说得出口!这是城里的小姐,别用村里那一套恶心人家!” 老婆子听不清,却能感觉到芳姨在凶她,闭嘴不说话了,坐到桌前要吃饭。芳姨又将她从桌前拉开,先请嘉莉坐了,才让其他人一一落了座。 桌上菜式不多,色彩却缤纷,一道奶白鸭子汤,一道韭菜烧鸭血,一道炒番薯梗,一道凉拌西红柿,上面洒了层白糖。碗里是白米粥,熬出了米油。只是,施嘉莉用的是白瓷碗,碗里米粥浓稠,其他人用的是粗陶碗,里面只一点稀汤而已。 芳姨给嘉莉打鸭子汤,鸭腿、鸭翅、鸭胸肉都盛进了她碗里。将汤碗放到嘉莉面前,芳姨又手足不安赔礼道:“方才老婆子的话小姐千万别往心里去,她不懂这些的……” “没什么。”嘉莉摇头道,用余光瞥方峪祺一眼,他垂着眼睛不声不响地吃饭,黑直长睫压住了眼底所有情绪。 饭后,方峪祺又带着大黄狗与鸭子出去了。施嘉莉有些不痛快,他不与她说话,也不曾多看她一眼,她不喜欢这样的忽视。然而有人注意到了她,小镇子里很快传遍,方家有个打城里来的大小姐。先是几个小孩子跑过来看她,咬着脏兮兮的手指;后又来了几个妇人,交头接耳笑着;最后出去干活的男人也绕到方家门口了,裸着胸膛,抽着水烟,眼睛眯眯的。这时施嘉莉又不痛快了,觉得自己像只供人观赏的猴儿,进屋上了床,拉上纱帐睡午觉。 这两日舟车劳顿,嘉莉睡得极沉,醒来已是黄昏。睡得愈多,反而愈累,连带晚饭也不想吃了。芳姨帮她把头发梳通 3. Chap.03 《繁华信》全本免费阅读 · 第二日天色微明时,施嘉莉就醒了,洗漱完换上件纯白衫子与缥碧色的百褶裙。芳姨替她梳开头发,编入一根很宽的淡青缎带,在发尾打了个漂亮的结。方峪祺也已经起了,伏在桌前写着什么,旧钢笔的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快速移动,看不清具体的文字,却能看出,是很整齐的字迹。 梳完头发,芳姨去做偏屋做早饭,老婆婆拄着拐坐在床沿上打盹,屋里一下陷入寂静。施嘉莉打开那只花环提手小皮箱,从中取出一管自来水笔,走到方峪祺跟前递给他:“送你的,因为你昨晚帮我捉虫子。” 方峪祺看向自来水笔,沉默两秒,道:“不用,是我应该做的。” “这是德国产的自来水笔,要比钢笔好用得多。你看——”施嘉莉请方峪祺从软皮薄子上撕一块纸片给她,做演示给他看,“写我的名字,施——嘉——莉,出水很顺畅不是么?不会划破纸,字也不会洇到纸的背面去。” 不想方峪祺还是坚持,语调更为艰涩迟缓:“不用……谢谢。” 油盐不进的家伙!施嘉莉耐心向来有限,“哼”一声扭头离开,在书桌上留下那张小小的不规则纸片。方峪祺看它一眼,窗内灌进了风,纸片像振翅的蝶,扑簌簌地就要飞走了。他将纸片从桌上捻下,夹进了簿子里。 用过早饭,芳姨挎上篮子,说要去李老头那儿看看能不能买到一尾鱼,叫方峪祺好生照顾嘉莉。嘉莉脾气未消,并不理睬方峪祺,只在李子树下捡一根树枝儿,丢得远远的,再令大黄狗去捡。大黄狗乐此不疲,一趟一趟地跑,嘉莉看它那傻样子,咯咯地笑。玩厌了,嘉莉从树上摘下一颗大李子,喂给黄狗,摸摸它的脑袋道:“狗,你是好狗。” 方峪祺坐在门槛上,手指上漫不经心地缠绕着几根狗尾草,并未对嘉莉的话作出反应。他愈是如此,嘉莉愈是不高兴。恰巧又有三、四个小孩溜达到方家门口,来“观赏”新鲜的城里人,嘉莉转身回屋子里拿出一盒巧克力,对那几个小孩勾勾手道:“小孩,过来!” 小孩们互相观望,笑着推搡彼此:“你去呀,你去呀!”一个胆大的做了出头鸟,其他的也都跟着来了。嘉莉当着他们的面儿拆开巧克力盒子,他们眼巴巴地瞅着。 “想吃么?”嘉莉扬声问。 “是糖么?”一小孩抬眼怯生生地问。 “不是糖,但比糖更好吃。”嘉莉取出一块巧克力,放在掌心,“谁说一句‘姐姐真漂亮’,谁就可以得到它。” 小孩子们觉得这话羞人,又舍不得好吃的,捂着嘴嘻嘻哈哈地叫唤:“姐姐真漂亮,姐姐真漂亮……”嘉莉守诺将巧克力分给他们,他们小心翼翼地舔一口,用衣角包起,兴奋地跑开了。不一会儿,又来了十几个孩子,闹哄哄地簇拥着嘉莉,很快将她手里的巧克力瓜分完毕。 孩子们呼啦啦地笑着跑走了。施嘉莉满意极了,即便这样热闹的关注是她凭着“利诱”得来的。她得意地看向方峪祺,他仍在玩狗尾草,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无趣。”嘉莉嘟囔一声,提起裙摆就要进屋,余光一瞥,在墙角发现了一个小孩儿,看上去年岁要比方才那群孩子小许多,身上瘦津津的,显得脑袋出奇的大,头发稀疏,脸蛋脏兮兮的,衣衫不合身,光脚穿一双草鞋。嘉莉甚至辨不出这是女孩还是男孩,正在她愣住时,方峪祺起身进了屋,取了两块糕点给那孩子。 “是旁边那家的。”他解释道。 原来是那个爸爸醉酒失足掉进河里淹死了的……嘉莉想起昨晚芳姨对她说的话。正当她心生怜悯时,她忽地意识到,方峪祺也是在很小的时候就没有父亲了。芳姨是在她五岁时来家里做工的,那时她便说,她丈夫死了。想来也正因如此,方峪祺才时常去帮衬这对可怜母子。 方峪祺小时候或许也是这般惨淡模样,施嘉莉心道。她不是没有心肝的人,她知道这滋味定是不好受的,很快,她打消了心底对方峪祺的怨气。 那小孩儿咬着糕点,眼睛却好奇地张望着嘉莉。嘉莉心头一软,从臂上退下那只绞银麻花镯子,包进帕子放入那小孩的手里,道:“你拿好,回家把这个交给你妈妈。” 那小孩儿倒是乖巧,握紧帕子和点心,跌跌撞撞地走了。见她进了旁边屋子的门,嘉莉才放心道:“她运气不好,我在家里都是戴玉镯子的。但我父亲说,不要在这里太招摇,我便换了银的。” 一回头,方峪祺又回到门槛上坐着了。施嘉莉见他不称赞她的好心肠,甚至也不仔细听她讲话,又不高兴,气蹬蹬地走到他面前,刚要开口,他就起了身,将一只绿色的兔儿灯递到她眼前。 兔子是用粗大的狗尾草编的,毛茸茸,胖乎乎,一大一小。小的在上面,大的在下面,用草茎编的绳儿串了起来,绳子顶端系在一根细枝上。两只绿兔儿颤悠悠地荡,像是在活泼地唤谁的名。 施嘉莉喜出望外,眸光流转,接过兔儿灯左瞧右瞧,又仰脸望向方峪祺,倏尔绽开明媚笑意,细声细气道:“阿峪,你真好。” 她忽地这样唤他,方峪祺耳朵像是被烫了下,白白净净的颈后染上一片薄红,他“嗯”了声,转身进屋了。 施嘉莉认为,方峪祺做兔儿灯给她,是一种主动的讲和。他既低头认错,而她也不是心眼儿小的人,她便原谅了方峪祺,且是彻底地原谅。她将兔儿灯挂在了纱帐外,拨帐子时,它像低语闪烁的风铃。 午后,方峪祺要去塘里放鸭子,带上了大黄狗。施嘉莉“唰”地站起身来,忙道:“我也要去!”芳姨笑着劝她:“小姐,那里可不是好玩的,特别是塘边,泥巴厚得很,到时鞋子、裙子都要弄脏了。” “一直待在屋子里好没意思啊!”说着嘉莉就已跑开,跟上方峪祺。芳姨只好在身后高声呼喊:“阿峪!照顾好小姐!别靠水塘太近!千万小心哪……” 芳姨的声音远远落在身后,施嘉莉踏上昨日初见方峪祺的那条小路。当时竟没注意,这小路极狭,两边都是水塘,塘边生了茂盛的草。这儿的天总是阴冷,水也是消瘦锐利的,波纹刀锋一样细而窄,像是能割伤人。 “这条大黄狗叫什么名字?”嘉莉先打开了话匣。 “大黄。” “……哦。” 他这样寡言的人,是个取名废物也不稀奇,嘉莉心道。而她不一样,她在这方面总是有许多巧思,她便道:“我曾养过两只兔子,一只总竖起耳朵,便叫‘立立’;另一只耳朵总耷下,便叫‘弯弯’。” “……哦。” 好生寡淡的反应。施嘉莉续道:“父亲不许我养狗,说狗养不熟会伤人,可是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有一回我和它们在草坪上玩,弯弯受了惊吓,在我左脸上蹬了一脚,划了几道血印。好在找了很好的医生,才没有留疤。我母亲很生气,说要把兔子扔掉,其实我不在乎的,它们只是兔子,懂什么?只是后来,我的兔子还是被我堂兄害死了……” 方峪祺往她脸上深深望了一眼。 说起施嘉隽,嘉莉咬了牙道:“他是世界上最讨厌的人!偏偏爸爸疼他,跟亲生的似的!他自个儿没有爸爸,便要我爸爸来疼……” 正说着,嘉莉猛地止住了话语,在方峪祺面前这样说,实在不妥。她忙换了话题,问道:“今天早上,你是在写学校的功课么?” “是。” 嘉莉春风满面道:“我之前在上海 4.chap.04 《繁华信》全本免费阅读 · “阿峪,她是小姐。” 晚上方峪祺在厨房搭手烧火时,芳姨如是跟他说。语气并非责备,而是恳切叮嘱,免得叫他在跟嘉莉相处时失了分寸。方峪祺转头看向屋外,施嘉莉坐在李子树下捧着个帕子吃糕点,睇他一眼,神情得意。他知道,她向母亲告状了。 “知道了。”方峪祺填了把柴火到灶膛里。 烧完火,方峪祺从偏屋里出来,在屋外的缸里捞了把水洗手。施嘉莉凑到他跟前,口吻骄矜:“你真的知道了么?”方峪祺冷清清看向她,漆黑瞳孔在眼眶里晃了晃,像一条被迫温驯却不服管教的狗。 晚饭后,山里雾气散了,天难得放晴,黑垂垂的天幕上高悬几颗微黄的星子。屋外更舒爽些,大家便搬了板凳到外面坐着。施嘉莉趴在芳姨膝上,请她为自己辫满头的小辫子,这么保持着睡一晚,第二天头发就是卷的。方峪祺也坐在旁边,脚下摆了个旧编筐,一颗一颗地剥青豆粒儿。 芳姨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儿:“……隔壁镇子是个大镇子,抵我们这儿三四个呢。他们那儿有集市,若哪日得闲,我们也去逛一逛,虽比不得大城市,却也热闹。”施嘉莉从她膝上支起身子,忙问:“有冰块和香蕉油卖么?我带了做冰淇淋的桶子来呢!”芳姨摇头道:“这个怕是没有,要到城里去买的。”施嘉莉沮丧地“哦”了声,又伏下身去了。 “吱哟”一声,旁边那家屋门开了。施嘉莉望过去,一个瘦小女人抱着个孩子出来了,她家里也没有院子,只用竹子围了一圈低矮的篱,上面挂着枯黄的扁豆叶子。女人裹了小脚,走得不快,芳姨忙招呼她:“梅香!过来坐!” 那女人果真走过来了。愈走近了,愈能看得清她宽大蓝布旧衣裳下瘦削的骨,施嘉莉觉得她像个伶仃细鬼,不由得向芳姨靠了靠。方峪祺去屋里搬来另一张凳,让她坐了。芳姨瞧着她蜡黄的脸,大惊道:“你这是病了么?”梅香怏怏地笑:“是病了好一阵子,这两日才好。”她看向方峪祺:“多亏了阿峪,那夜我烧得快死了,娃娃吓得直哭,阿峪听见了,帮我去镇东头请来那个瞎子大夫,开了两服药,总算捡回一条命。” “哎哟,阿弥陀佛,上帝保佑。”芳姨在城里待这些年,曾因新奇去教堂做过礼拜,此刻便一起感谢上了。 方峪祺仍没甚反应,低头剥青豆粒儿。梅香借着月光端看芳姨的脸,问道:“芳姐,城里很好罢?瞧你这张脸,都愈发白嫩了。”芳姨抚着嘉莉的头发道:“是我运气好,碰见个好东家,很体恤我们这些下人。”梅香叹口气,羡道:“芳姐,你这算是熬出头了。能做工养活自己,又把阿峪教得这样好,将来福气大着呢!不像我,自小就命苦,爹娘生了也不养,嫁了个男人喝醉酒就打我,后来他淹死了,我才过了两年安生日子……” “唉。”芳姨跟着叹气。嘉莉听着,“噌”一下直起身来,脆声骂道:“他打你?婚后殴打妇女依旧属于暴力行为!这样坏的人,真是老天有眼,叫他淹死了!死得真好!” 芳姨尴尬地咳了咳,拉着嘉莉坐下,抱歉地对梅香笑笑,毕竟那是她家男人,纵使她说他千万个不是,旁人也不便多嘴。不过十分稀罕的,方峪祺剥青豆的手顿住,看向气鼓鼓的嘉莉,目光默然停留片刻,又垂下了。 梅香倒是不在意,将嘉莉细细打量了,道:“这便是城里来的小姐罢?瞧这长相就是城里人,洋气得很。” “对,对,是东家的小姐。”芳姨答道。 梅香将怀里睡着的孩子调了个方向,抱紧了,小心问嘉莉道:“小姐,您家中还需要帮佣么?我……我……”话到嘴边没说出口,嘉莉却已经懂了,摇头道:“我不清楚,这些是管家在负责。”她看向梅香的脚,可惜道:“我父亲很支持妇女解放,裹了脚的,他怕是不会雇用。” “这样……这样……”梅香喃喃道,又撑起一个苦涩的笑,“对不住,对不住,我真是唐突……” 一头是自己邻居,一头是自己东家,芳姨夹在中间,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嘉莉没往心里去,一只手搭上梅香的肩,宽慰道:“没事。”她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实在可怜,可怜人只是想活得更好些,没什么丢人的。只是,她能给予她的,也仅限于那只银镯子了。 “咱们这儿还算好的,外面打了那么多仗,都没打到这里来,有山有水能吃上饭。”芳姨拉过梅香一只手握着,“你孩子还那么小,不能离了亲娘,要是日子真的难过,不如在镇子里再找一个,有人搭把手,怎么也比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强。” “哎,哎。”梅香含糊应了,低眉看向怀里熟睡的孩子,抬手抹了把脸道,“天晚了,我不打扰了。”芳姨给她一小袋剥好的青豆粒儿,她道谢接过,站起身,像来时一样,踩着一双小脚,从竹篱里慢慢走回屋里去了。 芳姨见她进屋,叹口气,转过身对两个孩子道:“很晚了,进去睡吧。” 隔日,施嘉莉起床后,屋里屋外都没见到方峪祺的身影,去问芳姨:“他呢?”芳姨道:“去城里了。”嘉莉顿时急了:“去城里怎么不叫我呢?”芳姨笑道:“从镇子上到城里,骑脚踏车也要四个多小时呢,小姐哪里去得?” “那也应该告知我一声啊,我要让他帮我带东西呢!”嘉莉不满地撅起嘴。芳姨忙道:“他就是去给您买东西的。他记着呢,冰块、香蕉油,都会买来的。”嘉莉又转喜道:“芳姨,是你打发他去的么?” “他自己要去的。”芳姨帮她把领口整理好,“昨日他不是欺负你么,我说他了,他便改了。” 是么?嘉莉想起那个冷郁眼神,百思不得其解。 芳姨去偏屋做饭了,施嘉莉在外面摸大黄狗。她在大黄狗身上写字,还要叫它来猜。她写了个“峪”字,问大黄狗是什么,大黄狗“汪”一声,她就拍它一下:“错了!笨狗!” 正玩着,屋前小路的那头哭天抢地地跑来两个人,跑在前面的男人怀里抱着个孩子,女人则扒着男人的手臂大声哭喊着:“妞妞!我的妞妞……” 嘉莉一惊,站起身来,心想这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抢孩子的么?谁知,那两人竟直直地冲她过来了。刚跑到嘉莉身前,那男人就“扑通”一声跪下,用哭腔道:“小姐!您一定要救救我的孩子!一定要救救她啊!”说完他咣咣磕起头,那女人也立刻跪了磕头:“求您救救她吧!小姐……” 嘉莉吓得呆住了,大黄狗也“汪汪”叫起来。芳姨听到动静,赶忙从偏屋里出来,手中勺子都没来得及放下,见到男人,她也愣了:“他六叔,你这是干什么?” 那男人哭道:“嫂子你不知道,昨天小姐给了妞妞一块糖,妞妞舍不得吃,留到今天才咬了一小口,结果过了一会儿就开始吐血,现在已经昏过去了。那糖块黑乎乎的,我怕是什么邪门的东西,才过来求小姐,求小姐给妞妞一副解药罢,不然她就要死了啊……” 清晨安静的村镇,生出这样的吵嚷,很快,方家门前乌泱泱聚了一群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胡说!”嘉莉终于听明白这对夫妻的控诉,恼道,“我昨日分给那些孩子的是巧克力,怎么会是邪门的东西?如果是邪门的东西,怎么单单你家孩子吃了有问题?”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男人哭着将怀里的孩子放在地上,孩子面色惨白,嘴角一抹干涸血迹,胸前呼吸微弱,“我们也不知道为何单是我家妞妞出了问题,可是,可是这糖块,的的确确是小姐您给的啊!” 旁边的女人捞起袖子捂住脸,无助地放声大哭起来。 莫非是对巧克力过敏么?施嘉莉心慌意乱地想,可是这孩子只咬了一小口,何至于过敏到吐血的程度!芳姨也慌了,将嘉莉拉至身后,安抚那夫妻道:“他六叔他六婶,有话好好说……”不想,嘉莉忽地从她身后走出来,蹲下去伸手检验了一下那孩子嘴边的血迹。 血迹是真的,只是—— 嘉莉的心放下一半,摇摇头道:“我昨日没见过这个孩子。”她站起身 5.Chap.05 《繁华信》全本免费阅读 · “为何要走?”方峪祺站在光线晦暗处,轻声问。 施嘉莉起身走到他面前,仰起脸,眼泪浮在眼珠上,像一层透明的玻璃壳:“这里的人都欺负我。你也欺负我。我不高兴了。” 方峪祺嘴唇翕动,似是想说什么,却没说,只将垂下的手指一根一根收紧了。良久,他闷声道:“抱歉。” “说抱歉有什么用。”嘉莉又近他一步,咄咄道。 方峪祺这才如梦方醒似的,举起手中的铁皮保温瓶与香蕉油,问道:“那……你要吃冰淇淋么?” 嘉莉交叠起双臂,叹了口气道:“受了这样的委屈,我自然是没有心情再吃了。可是你都买回来了,这些又都是耐不住放的东西,若是不吃,过不了今晚,冰块就会化掉,香蕉油也要坏了。那就没办法了,我只好勉强吃一些。” “嗯。”方峪祺低下头,微微地笑了一笑。 施嘉莉从一只大皮箱里翻出那只做冰淇淋的桶子,叫方峪祺拿去洗了,把香蕉油、冰块、糖、盐统统倒进去,站在李子树下用力地摇。摇了一会儿,她手酸了,便叫方峪祺来摇。方峪祺摇得快且用力,嘉莉总忍不住掀开盖子瞧,一看,仍是稀的。 “别急,还未凝上。”方峪祺道。 嘉莉又想出了新点子,让方峪祺摇着,自己摘了两颗李子,洗净请芳姨切成细丁,一股脑加到冰淇淋里去,说这样,便是李子味的冰淇淋了。 看到桶子里有微凝的迹象,嘉莉便接过来,换了自己摇。不过片刻工夫,她颊上就热出了汗,桶子外凝了一层水珠,连带手上也湿淋淋的,便叫方峪祺:“阿峪!你帮我擦一擦。” 方峪祺怔了下,她却已不客气地将脸蛋递到他眼前,阖着眼睛,腮颊上热出一抹薄红,细汗点点,莹莹闪亮。呼吸贴得太近,他莫名紧张,手上迟迟没有动作。一粒汗珠从她颊上滑落,凝在了下巴尖儿,她觉得痒,急了:“擦呀!” 他喉头微动,摘下她身上的绢子,将她下巴上的汗珠抹去了,又轻轻地沾她脸上的汗。脸上变得舒爽,施嘉莉睁开眼睛,重新摇起冰淇淋。不多时,她说:“好了!”放下桶子,将两只湿答答的手也递了过来。 方峪祺默然垂眼,犹豫着伸出手,隔着绢子碰上她的手,将带着凉意的细白手指一根一根地仔细擦干净。 嘉莉取来勺子与碗,从桶子里舀出一点冰淇淋。冰淇淋凝得还是不好,布丁似的软趴趴,嘉莉吃一点到嘴里,半天不言语。方峪祺看着她,芳姨也好奇地过来问:“怎么样?” 嘉莉道:“还不错,只是味道淡了些。”说完,她给方峪祺与芳姨各舀了一碗,催促道:“尝尝。”两人尝了,面露异色,芳姨没忍住“哎哟”了一声:“好酸哟!”嘉莉大笑起来。 忙活了一通,最后嘉莉将冰淇淋全都倒进了大黄狗的食盆。大黄狗探鼻嗅了嗅,直接走开了。嘉莉气恼,骂道:“坏狗,连你也欺负我!” 方峪祺在她身后寂寂然站着:“那你还走么?” “不走了。”嘉莉回头看他,“现在我高兴了。” 施嘉莉跟方峪祺借了纸,写下一封家书,告诉父亲母亲她在这里一切都好。没有提及别人诬赖她的事,她怕施承良知道了,会令她即刻回家去。她不想回邬城,若是上海,她还有想念的朋友,想念的餐厅,可是她在邬城什么都没有。 写完信,又跟方峪祺借了信封。将信件封好,她伸出手,将那管自来水笔递给方峪祺。 方峪祺接了。 两人都不曾说话,如同完成一场沉默的仪式。可不知怎么,愈是轻描淡写的东西,事后愈是浓墨重彩地在心底显影。 七月底,清水镇迎来两场雷暴雨。芳姨家的屋子有个角落漏了,芳姨便在底下放了只盆儿,雨水嘀嘀嗒嗒,接满了一盆就泼出去。睡觉前,大家在一块说话,芳姨笑道:“我还是小孩的时候,住的房子才叫破呢!一到下雨,前后左右都漏水,连床板都是湿的,简直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 嘉莉躺在芳姨腿上,玩着头发,听得一愣一愣的。芳姨又说起从前逃难的故事,从河北一路逃到北京,谁承想皇城根下也没有饭吃。无奈之下,只得找了个骗人的营生——在圆明园那片荒地里砸石头,把白石阶、大白柱子,砸得细细碎碎的,卖给贩米的铺子,米铺再将碎石掺在米里卖给顾客,充斤两。 “那时哪里想过,还能过上今天这般好日子哟!”芳姨慨叹道。 嘉莉渐渐睡了,芳姨给她垫好枕头,拉好帐子。屋外遥远的雷声滚了又滚,闪电在窗前劈了又劈,暴雨将天幕冲洗成墨黑的底片,堂皇映照着底下的世界。 天晴后,山谷间清泠泠地挂了道彩虹。芳姨递给方峪祺一只篮子,打发他去对面的山坡上捡地皮菜,施嘉莉和大黄狗都跟着去了。方峪祺提着篮子走在最前头,施嘉莉提着裙子走在中间,大黄狗甩着尾巴跟在最后,整整齐齐地走过一条条小路,一道道田埂,一座座石桥,身影有时陷入草丛,有时映在水面。 看着近在眼前的山坡竟出乎意料的远,施嘉莉穿着圆头黑皮鞋,走得脚疼。好在这疼痛来得晚,待她感受到不适时,方峪祺说:“到了。” 是一个山前的小缓坡,长着许多低矮的草。方峪祺屈起一条腿半蹲下,扒开一簇草,捡起一串肥嘟嘟、水润润,形似木耳的东西,给她看道:“这就是地皮菜。” “好吃么?”嘉莉问。 方峪祺道:“可以炒鸡蛋,也可以做汤,你应该会喜欢。” “你怎知我会喜欢?” 6.Chap.06 《繁华信》全本免费阅读 · 任何时候的反应都比不上这次。方峪祺呕得昏天黑地,似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要将他胃汁、胆汁统统绞出来,身子愈弓愈低,弯折得如同一片褶皱,扶着李子树的手也慢慢滑落。他撑不住了,膝盖垂了地,下垂的黑直睫毛濡湿了,喘息着的嘴唇湿红。雨后的泥土松软,散发着腥气,他半跪着,身子一动不动地浸在凉夜里。 他许久没有梦见此事了,以至于他以为他很快就能忘记。那时他是十二岁么,还是十三岁?方峪祺真的有些记不清了。不过他知道,那时他很喜欢一条被人遗弃在塘边的破旧乌篷船。那乌篷船的船篷破了一半儿,扁竹片刺出来,一不小心会刮伤人。船体的木头也有些腐了,若用指甲使劲去抠,能抠掉一层碎渣。但奇了怪了,他就是喜欢那船身上淡淡的、潮湿的腐气,莫名使人安心。 他常到那只船上去放鸭子,有时心血来潮,也睡在那里。夜里起风的时候,船晃悠悠的像摇篮。那天他睡得晚,坐在船头剥莲蓬,一颗颗仔细去了芯儿,准备明天早上带回家,叫婆婆煮莲子稀饭。正剥着,不远处传来几下哗啦水声,起初他以为是鱼,仔细一瞧,是个高壮男人的身影,歪歪扭扭、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了。显然他喝醉了,不走田埂,偏要从水里蹚。 方峪祺认出来,是隔壁冯叔。不知他又去哪里喝酒了,说不定回去又要打他媳妇梅香。他在家的时候,常听见梅香凄厉的叫喊声,声音大得连婆婆这个耳朵不好使的人都能发觉。婆婆小声地骂:“王八犊子!崽种!”却又摇头道:“管不了,人家两口子的事,管不了的。” 方峪祺垂了眼继续剥莲子,打算不睬冯叔。不想他竟看见了他,且认出了他,甩甩脑袋道:“阿峪?” “……冯叔。”他极轻细地喊了声。 冯叔醉意熏熏地站在水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招招手道:“过来……过来……过来搀叔一把,叔喝多了,头上有点晕。” 方峪祺心里是极不情愿的,却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得放下手里的莲蓬子,慢吞吞走过去了。他没跟他说话,只将他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身上,搀起他走到岸上去。 冯叔浑身酒气,另外不知几天没有洗澡了,身上的汗都馊了。他皱皱鼻子,想离远些,不想冯叔仿佛醉得更深了,身上的重量慢慢往他身上压。他毕竟只是个没长成的孩子,很快,他觉得肩膀疼。 “冯叔,冯叔……”他试图唤醒他。冯叔打鼻子里“嗯”了一声,头却硬是往他脑袋上靠,脸几乎要贴上他的脸。男人脸上黏糊糊的,气味也不好闻,他想推开却推不动,只得又叫两声:“冯叔……冯叔……” 冯叔没听见似的,伸出又粗又厚的手掌使劲捏了捏他肩头,嘿嘿地笑:“身板怎么那么薄啊?” “……嘶。”他疼得暗吸一口凉气。 “弄疼你了?叔给你揉揉。”冯叔又握住他肩头,给他揉了揉。他本能地觉得不妥,忙说:“不用……不疼。”冯叔却没放手,仍一下一下地捏着他,出其不意地,手从扣子缝里钻了进去,摸了一把他的胸膛,口吻轻佻地说:“跟小姑娘似的,细皮嫩肉的。” 这样的冒犯终于使得方峪祺警觉起来,他一把甩开男人的手,惊道:“冯叔!你……” 冯叔像是被他的动作惹生气了,“哼”一声变了嘴脸,抓过他胳膊把他拽到身前,猪狗啃食一般在他脸上、脖子上亲。直到那一瞬间,他才真真正正地明白过来他想要做什么。他剧烈挣扎起来,然而一个单薄少年与三十多岁的高壮男人之间的力量实在悬殊,他根本挣脱不开,只好抓住男人的头发极力地扯。男人吃痛,面露凶光,反手打了他一耳光。 那一耳光将他嘴角打出了血,却还没完,男人直接将他按倒在地上,欺身压上来。男人身躯庞大,眼前陷入彻底的黑暗,他哭了,眼泪止不住地滚落,一边竭力动用手脚反抗着,一边在口中喊着:“冯叔……冯叔……”企图唤起男人的良知。男人哪还有什么良知,撕他的衣衫,手还要往他身下摸,铺天盖地的酒气密不透风地笼罩着他。那一刻,他绝望得想要死去。 大概真的是苍天有眼罢,剧烈动作使得男人体内醉意冲上头,晕眩了一瞬,手上力道有所松懈。方峪祺竭力一踹,竟将他从岸上踹下去了,他咕噜噜转了几个圈儿,一头栽进了水塘里,“咕嘟”一声,水底涌上一个大泡。 口中鼻中灌了水,男人立刻挣扎着要起身,方峪祺怵目惊心地喘着粗气儿在岸边看着,方才那种濒死的感受再度席卷全身,他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身,跳到男人背上抓住他后脑的头发,用了全身的力气把他的头往水里按。“咕嘟咕嘟”,水下又冒出大串水泡,男人双臂挥舞着,身子也扭动得像条案板上的鱼。方峪祺不敢放手,怕放手了,今晚死在这里的人会是他。 他胳膊上的力气就要用尽,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身下男人的动作幅度逐渐减弱,减弱,减弱,最后,一切归于静止。 方峪祺怔愣愣地把手从男人头上拿开。他不知道,自己是得救了,还是真的完了。 水塘里荡起的涟漪一圈一圈地隐去了,天幕之下,浓稠夜色依旧静谧,惹得他有些恍惚,仿佛今晚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他带走了所有的莲子,回到家中,看一眼早已沉睡的隔壁屋子,呆呆地在李子树下站了许久。最后,他脱下身上被男人撕破的衣衫,塞进灶膛里,一把火烧成了灰。 一夜未眠。 第二天清晨,婆婆起床,看见他微肿的脸,大惊,问他怎么回事。他轻描淡写地跟她比划:“昨天我偷您的钱,被您打了,您忘了?” 婆婆记性不好,信以为真,“哎呦”“哎哟”打了两下自己的手:“我怎么这么狠心哟!” 正说着,隔壁传来石破天惊一声哭喊,出去瞧时,几个中年男人用破席子裹着一个人,送回了家里。梅香扑在那席子上,哭得撕心裂肺:“你个没良心的!丢下我们孤儿寡母的怎么活哟……” 大家都说,冯叔是喝醉了酒,失足掉进河里淹死的。其实,根本没人计较他是 7.Chap.07 《繁华信》全本免费阅读 · 次日清晨,施嘉莉起床时,发现那只兔儿灯从纱帐上掉了下来。时日已久,它不再青绿,绒毛枯脆,向外呲着,像用旧了的刷子。嘉莉想要将它捡起,手一碰,草籽儿窸窸窣窣地掉了一地。 “阿峪,阿峪!” 她捧着碎掉的兔子灯去找方峪祺,打算叫他再给她做一只。这次她要跟他学,等回了邬城,她要嘱咐园丁在洋房前的花园里种一片狗尾草,编数不清的绿兔子。 他不在正屋,也不在偏屋,鸭圈里也没有。嘉莉去问芳姨:“阿峪呢?怎么不见他?” 芳姨手上择着一把小青菜,笑道:“他去隔壁镇了,在他同学家里住着。” “去他同学家里住?”嘉莉神情一呆,“为何要去他同学家里住?” 芳姨解释道:“他同学的爸爸是学校的老师,教……嘶,教什么……对了,教物理,听说在家里给自己儿子开小灶呢!我想着阿峪放假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便给那家送了点钱粮,让阿峪也去听课。” “我没听他说起过呀!”嘉莉有些急了。 “是昨天的事……”芳姨神色不太自然,目光躲闪道,“昨天下午我听镇里人说起,临时做的决定。阿峪也是今天早上才过去的。” 嘉莉将手里碎掉的兔子灯丢掉,又委屈又恼:“那也应该与我说一声啊!” “是是是,小姐,是应该与您说一声的。”芳姨忙起身安抚道,“只是阿峪走得早,那时天还未亮呢!您睡得正熟,我怕会吵到您休息,便打发阿峪先过去了,想着我与您说也行……” “那他何时回来?” 芳姨犹豫着:“怕是开学前才会回来……” 开学前才回?那她怕是无法再与他见面了。嘉莉更恼了,胸前起伏着,一扭头回到了屋子里,坐到床上,手指绞着绢子。芳姨连忙追赶上来,说道:“我知道小姐与阿峪玩得好,阿峪走了,小姐觉得无聊。不打紧不打紧,我陪您玩也是一样的,小姐不是最爱听我说故事了么?兔子灯我也会编,待会儿我就再给您编一个,照样挂在帐子上……” 一样么?嘉莉觉得不一样,可究竟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出来。 阿峪背她,与芳姨背她,就是不一样的。 他昨日才答应她,要带她去他的学校看一看,结果今日他就一声不吭地走了,这像什么话嘛……嘉莉愈想愈伤心,捧起帕子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芳姨慌了,叫道:“小姐,小姐……”心里却纳罕道:“莫非小姐也对阿峪……”她摇摇头,不敢再想下去,左一下右一下地哄,哄了半天,嘉莉才不哭了。 嘉莉红着眼睛用了早饭。芳姨生怕她再哭了,带她在镇子里四处逛逛,看看山,看看水,说说镇上发生过的轶事。碰上背着背篓,摇着拨浪鼓的货郎,芳姨忙拦下,给嘉莉买了一块麦芽糖与一只柳木哨子。 嘉莉会跟芳姨聊天,也会被逗得大笑,可心里总有一块地方不快活。当初她来清水镇,当真是来消暑的,她也没料到,方峪祺不在,她竟连消暑的心思也没了。没过几日,她便跟芳姨说,她想回家。 芳姨暗地里叹了口气,答应了。 收拾完行李,临走之时,施嘉莉拿起桌上她送给方峪祺的那管自来水笔,写了一张纸条留给他。 “方峪祺,我恨你恨你恨你恨你,十分恨你。” 她未留下名字,将纸条夹进方峪祺的软皮薄子里,转身就走了。 在路上周转一天一夜,施嘉莉又回到了邬城。那天晚上,家里的餐食极为丰盛,且满桌都是上海菜。施承良道,这是专为她接风洗尘设的。 施嘉莉回到家便在浴缸里泡了个澡,换了件鹅黄色铃兰暗纹真丝旗袍,搭配兔子流苏压襟,又用同色系缎带编了头发,此刻倚靠在施承良身边撒娇,说:“爸爸,这些天我好想念您啊!” “究竟是想念我,还是想念这元宝肉呢?”施承良指着餐桌笑问。 嘉莉格格一笑:“我的心比较想念您,我的胃比较想念元宝肉。” “鬼丫头。”施承良笑得更开怀了。 父女俩热热闹闹的,而母亲却在一旁冷冷清清地坐着。嘉莉不愿厚此薄彼,过去从身后搂住母亲,胳膊搭在她肩上,声音甜软道:“妈妈,我也好想念您哪。” 母亲动了一动嘴角,似是微微笑了,又不能确定。 嘉莉离母亲这样近,能清晰地从耳后看见她左半边侧脸。她离家时还覆在母亲脸上的白纱布已经拆了,母亲脸上原有的大片黑痣已经通过手术祛除,却不知怎么,遗留下许多凹凸不平的肉痂,看着依旧触目惊心。 母亲姓凌,自出生起,左半张脸上便覆着一片黑痣。据说阿婆生她时,见她模样,惊惧得几乎要昏过去。阿公也认为这是不祥之兆,差点要将刚出生的她溺死。可阿公阿婆是表兄妹结合,先前有过三个孩子,都夭折了,若这一个再没了,怕是以后不会再有孩子了,便狠狠心,把她留下了。 他们为母亲取名,用了一个“瑜”字,希望她脸虽有瑕,仍为美玉。 阿公是最早开办实业的那批人之一,在母亲成年时,已积攒下不少家业,便决定为母亲招婿。阿公阿婆看中了当时还在读书的施承良。施承良相貌堂堂、文质彬彬,在上海南洋公学念书,作风俭朴,无父无母,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阿公便资助施承良去德国留学,待他回来后,让他与母亲结了婚,后来把钢铁厂也交给了他。 施承良与凌瑜婚后一年,施嘉莉出生了。当时人人都在担忧,怕嘉莉像她母亲。当小婴儿被从产房里抱出来的那一刻,人人又都松了一口气:脸上光洁干净,眉眼随她父亲。 若仔细瞧,便能发现凌瑜五官长得漂亮,只是那片黑痣,实在让人望而生怖,所有人都是看上一眼,就慌忙躲开了。据家里年纪大些的佣人说,凌瑜第一次给嘉莉喂奶时,嘉莉吓哭了,怎么也不肯吃, 8.Chap.08 《繁华信》全本免费阅读 · 邬大附中开学那日,施嘉莉到母亲屋里,问她要不要送自己去学校。这邀请是嘉莉对过往的一次弥补,当初她在上海的育爱女中住读,母亲怕她在学校里过得不好,打电话过来,说想来学校看一看她,她千般百般地拒绝了,怕被同学瞧见母亲的模样。十几岁的年纪,把一颗自尊心捧得比天还高,她不能在同学面前丢这个脸。 如今她主动邀请母亲,心思也是极复杂的。说起来她并未变得比过去更坦荡,只是比以往更会伪装。母亲坐在梳妆台前,在脸上扑了一层又一层粉,直到脸上像刮了腻子的墙,眉眼口鼻都模糊了,戴了假面一样。母亲摇了摇头,说:“今日我就不过去了,还是让芳姨跟着。换上校服就过去罢,开学第一日,别耽搁了。”闻言,嘉莉松一口气,说了声“是”,慢慢地退出去了。 到了学校,因嘉莉是新来的,老师叫她到台上作了介绍。同学们见她长得漂亮,又是从上海过来的,下课后便围过来,问她许多话,问的最多的,便是为何要从上海转到邬城来。嘉莉道:“我父亲过来做生意,我就跟着过来了。” “怎么来邬城做生意?上海的生意不好做么?” 嘉莉道:“邬城有铁矿石、有煤炭,人口也多,成本要比上海低得多;又是革命新城,有政府帮持,发展得快,需求也大;最重要的是,我父亲说了,就这两年,西方国家可能会遭遇危机,到时候就会向国内倾销商品,上海作为中外贸易中心,自然是首当其冲。” 能考取邬大附中的学生,家中大多非富即贵,这个年纪的孩子又喜欢装大人,听嘉莉这样讲,便煞有介事地与她讨论起来。一直说到上课时间,还意犹未尽,当下便约嘉莉周末去家里玩。散了之后,嘉莉也满足地从书包中取出课本,预备上课,不想,坐在她身旁的女同学淡淡哼了一声:“小小生意人,满口生意经。” 这女同学是很冷淡的长相,眼角和嘴角都尖尖的,又留着短发。嘉莉见她课桌上摆着一本司汤达的英文原著,也嗤一声道:“原来是小小文学家啊。” 梁子就此结上。后来施嘉莉了解到,这位女同学名叫陈端玉,祖父中过进士,是清朝遗臣,如今家中虽落魄了,却还端着书香世家的清高。嘉莉与陈端玉坐得近,互看不惯做派,经常出言讽一讽对方。不过,二人也十分有默契,没有去找老师调开座位。 那年十月,西方国家果然爆发了一场巨大的经济危机,一切如嘉莉所说,许多国内企业受到冲击,倒闭了一片。嘉莉得意洋洋,从此在陈端玉面前都是挺着胸脯走路的。 不过后来,施嘉莉与陈端玉竟神奇地成为了朋友。起因是英文老师要求学生们读莎士比亚的篇目,并写一篇评语。嘉莉向来对英文书不感兴趣,直接忘记读了,要交评语时才想起,只得低声下气地跟陈端玉借一篇。她知道,陈端玉最爱的就是英国文学,指定写了不止一篇。陈端玉蔑她一眼,却还是翻了翻自己的薄子,取下一页评语给她。 嘉莉感激地冲她笑笑,接过那页评语,开始在自己的作业薄上誊抄。毕竟有一定的英文基础,嘉莉抄着抄着就觉得不对劲,为何这评语写得这般温柔缱绻、羞羞答答?嘉莉拿过那评语仔细读了,脸愈读愈红,才发现这哪是什么评语,分明是一封情书! 陈端玉见她细读,也觉察不对,将那页评语抢了去,自己一瞧,顿时头脑轰然。 若是写给男同学的普通情书也就罢了,可这情书,分明是写给英文老师的! 教她们英文的老师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性,皮肤白皙,高大瘦弱,神情总是郁郁寡欢,说起英文也是一番忧伤别致的语调。据说,他曾在英国留学。 陈端玉的脸红得要滴血,将情书团成一团攥在手心,拘谨地坐了许久,忽地一转身,胳膊搂过嘉莉的颈,小声哀求道:“嘉莉,好嘉莉,求你不要告诉别人。” 嘉莉咬着下唇,胸腔笑得一颤一颤的。陈端玉又求她,她才答应了。 守着一个秘密,两人成为朋友。陈端玉跟嘉莉悄悄说起她对英文老师的爱慕,将他喻为一首美丽的诗歌。“你不这么认为么?”她问嘉莉。 嘉莉不喜欢英文,也对英文老师毫无感觉,便道:“他年纪太大啦!我才不喜欢老男人呢!” “他才不是老男人,他才二十九岁!”陈端玉急着反驳。 “比你足足大十五岁!还说不是老男人!” “就不是,就不是!”陈端玉撇起嘴,不理嘉莉了,过了一会儿,又凑过来问,“嘉莉,你心里有喜欢的人么?” 嘉莉想起身边围着的男同学,或是调皮捣蛋,上蹿下跳的像只猴儿,或是夸夸其谈,比她还会吹牛,真是毫无魅力。正要摇头时,她忽然想起清水镇的那个少年,站在薄雾里,唇红齿白,眉眼冷郁。 可是,她喜欢他么? 他有时对她很好,有时对她很坏。她有时想要对他撒娇,有时又气他恼他。也许,她是既喜欢着他,又恨着他。 喜欢与恨都在心里,不就抵消了么?嘉莉便对陈端玉说:“我没有喜欢的人。” “好罢。”陈端玉合上手里的书,抱在胸前憧憬道,“等我读完中学,我就向他告白。无论他答不答应我,我都会继续读英国文学。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去考国立邬城大学的外文系,毕业后,再去英国留学。嘉莉,这是我的梦想。” 施嘉莉望着她侧脸,听她用言语为自己描绘出清晰的人生轨迹,忽地有些怔住。她也是十四岁,可她还不知道自己的梦想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什么。学生之间流行写“同学录”,在“喜欢”那一栏,陈端玉写的是“英国文学”,而她写的是“兔子”。 自此,这成为嘉莉的烦恼。 当然,嘉莉的烦恼不止这一件。学校里有几个毛头小子喜欢她,常在走廊里拦下她与她说话,还写情书寄到她家里去,又是文言又是白话又是英文,掺杂在一起,拼写、语法上的错误一大堆;她代数学得不好,施承良便叫管家给她找了家教,每个礼拜天都要早起上课;凌瑜对她的要求愈来愈严格,每日都在她脸蛋与身体上涂抹各式养肤膏,同时控制她饮食,避免她有长胖的可能…… 快乐总是转瞬即逝,烦恼却挣不开时间。忽忽数年,施嘉莉长到十七岁了。 这几年世道不安稳。日本人打了进来,东北三省沦陷,广州等城市也是暴动不断。邬城还算太平,经济却也受到二九年的危机影响,持续走低。嘉莉此时才意识到,当初她为父亲预测中危机而洋洋自得是多么幼稚的事,浪潮袭来的时候,没有人可以幸免于难。 芳姨的母亲也逝去了,她告假回了清水镇,施嘉莉向她表示了哀思。芳姨回来后,手指抹了抹泪叹道:“就这么没灾没病地走了也好,也不知接下来是什么日子呢……” 时不时的,芳姨就把这些年攒下的钱拿出来数一数。她向嘉莉请教怎样把钱存到银行里去,说:“阿峪就要考大学了,这些都是为他攒的学费。” “他要考哪里的大学?”嘉莉问道。 “这些我不是很明白,他自己有分寸,我也不操心……”芳姨感慨道,“只是我老娘死了,阿峪也要去读大学了。等过了今年夏天,我们怕是不会再回清水镇了。” “不会回去了么?”施嘉莉讶异道。 “不会回去了。” 听芳姨这样说,施嘉莉忽然很想再回清水镇看看,算是做个告别。待到暑假,她征得施承良同意,与芳姨一起回到了清水镇。 这里还是老样子,什么变化都没有。芳姨家的鸭子都卖掉了,大黄狗还在,见到嘉莉,围着她腿边打圈儿转,兴奋地“汪汪”吠着。嘉莉一下想起从前,拂了拂裙子蹲下身来,抚摸大黄狗的脑袋。正摸着,身前落下一道淡淡阴影。 嘉莉抬起头。 少年模样也不曾改变,眉眼冷峭,纤薄红润的嘴唇,只是个子长高了些。他也在望着她,不知是不是错觉,神情似乎渐渐变得柔和。嘉莉以为自己这些年已经忘了他,可仅需这一眼,陡然间的暗昧化为长风晴空,他的身影一点一点地拓入她眼睛。 “……阿峪。”嘉莉站起身,滞涩地叫了他一声。 “嗯?”他的声音极短极轻,像是控制不住从喉咙里逃出来的。 随后两人双双陷入沉默,凝望彼此片刻,又迅速移开,低下眼睛。 中午一起吃了一顿饭,那种熟悉感才又回来了。嘉莉问方峪祺考了哪里的大 9.Chap.09 《繁华信》全本免费阅读 · 中学即将毕业,施嘉莉也要考虑报考大学的事了。施承良觉得国内不太安宁,想要把她送到美国的大学去。嘉莉不依,她本就不喜英文,异国他乡,又要与家人、朋友分离,她如何能过得开心?施承良道:“既如此,那就留在邬城罢,近在眼前到底放心些。” 故而嘉莉预备投考国立邬城大学。陈端玉知道这个消息,很是兴奋,如此一来,她们就又能在一处玩了。只是陈端玉已明确了自己的志向,要读外文系,嘉莉却不知自己究竟要学什么专业。她与陈端玉商量,陈端玉道:“我读外国文学,那你就读中国文学好了。文学总没有错,它是最纯洁、最高尚、最浩荡的!” 嘉莉伏在课桌上,耷着眼皮道:“可我从未体会过你说的这些文学的好处,我不知它纯洁在哪里,高尚在哪里,浩荡在哪里。” 陈端玉像个外国人一样耸耸肩,摊开手道:“Oh,pity.” 施嘉莉去问施承良,施承良笑道:“你学什么都好。旁人读大学择专业,不过是为了将来有个好出路,挣个好前程。而你无须操心这些,好出路、好前程,爸爸自会为你安排。我的宝贝嘉莉,只需享受这一切就好。” “爸爸,你真好。”嘉莉嘻嘻笑着,又跟施承良撒了一会子娇。 走出施承良的书房,嘉莉却仍觉得落寞,说到底,她的问题没有被解决。回到房间,她拿起一本古典小说,企图去发现陈端玉所说的文学的纯洁、高尚,可只读了一会儿,便觉得眼皮子硬了,昏昏欲睡。 施家每月有一次家宴,规模很小,只有施嘉莉与父亲母亲,以及她的伯母、堂兄。伯母和堂兄两人的生活全倚靠施承良的资助,在施嘉莉看来,这就是一种寄生。施承良每月给母子二人两百块,足以让他们生活得富足,但若想极力奢靡一把,又是不够的。在上海时,他们就住在嘉莉家附近,如今来了邬城,他们住得还是不远。不过施承良没有把他们接过来一起住,只因伯母当初也染上了鸦片,没戒干净,怕带坏家里上上下下一群人。施承良原本是想要把施嘉隽单独接过来的,嘉莉哭着闹着要离家出走,这才作罢。 施嘉隽如今也读了大学,就在邬城,并非国立邬城大学,而是另一所。听说施嘉莉就要考大学,他作出“过来人”的姿态大放厥词道:“好妹妹,你听我说,即便在同一所大学里面,专业与专业之间也不是平等的。简单来说,读理科的地位高,读文科的地位低。在读理科的人中,又数机械、制造这些最被人看得起。若说最被人看不起嘛,自然是社会学、教育学这些……” “那你为何读商科呢?”嘉莉将信将疑地问。 “读商科是最体面的。”施嘉隽眨眨眼睛,“它已不在评价体系之内。” “哼!”嘉莉嗤之以鼻,不过她将施嘉隽的话默默往心里记了。施家大小姐心气是极高的,要学自然要学最好的,第二日再去上学,她便取出一本“报考手册”,指了指上面一栏对陈端玉说,她要学“飞行器制造工程”。 陈端玉正垂着眼创作一首英文诗歌,闻言头也不抬:“不如去学医科,治一治你的脑热。” “扫兴!”施嘉莉撅嘴不满道。 陈端玉没有停笔,微微笑着轻轻摇头。 回家与父亲母亲说后,施承良吃了一惊,随即放声笑起来:“我的女儿想要去造飞机?”施嘉莉似是想要说服自己一般,边说边点头道:“我就要学这个!现在国家有难,我自然要出一份力!”凌瑜却道:“胡闹!哪有千金小姐去造飞机的?”她又嗔施承良一眼:“你也不劝一劝,由她任性!” 施承良咂一口烟,只望着嘉莉慈笑,并未接凌瑜的话。许久,他掐了烟,说道:“想学什么就学什么罢,反正有爸爸替你兜着。不过……”他抬手点了点嘉莉的脑门:“若是学得不好,考试不合格,爸爸可没法替你去跟老师说情。” “才不会呢!”嘉莉扬起脸道。 施承良笑呵呵地起身,往书房去了,凌瑜起身跟上,扶着他手臂道:“她总是想一出是一出,你怎么也不管管她!总这样宠着可不好……”嘉莉听得出来,母亲的言语虽在责怪,那语气却是一个妻子在向丈夫发嗲卖俏。他们一同进了书房,嘉莉在脑中想了一些奇怪的事,又觉得这样不好,羞着脸去了厨房,问睡前要喝的燕窝炖好了没。待她从厨房出来,发现母亲也从书房里出来了,神色哀哀地带上了书房的门,上楼去了。 施嘉莉觉得不对劲,凝眉想了想,却未想出个所以然,坐到餐桌前专心吃燕窝了。 很快迎来新的暑假,施嘉莉从中学毕业了。她与陈端玉都去投考了国立邬城大学,六月底,便收到了录取通知。嘉莉高兴极了,打电话给陈端玉,约她去餐厅吃饭庆祝。陈端玉却在电话那头痛哭了一场,因她最爱慕的英文老师在她们毕业后就辞了职,自此失去了消息。 九月,国立邬城大学开学。大学总是令人向往,想其原因,便是他们都长大了,可以开始真正的社交。年轻的人儿待在一起,无论是交流学识还是交流情感,总归是昂扬的、新鲜的、自由的。 然而,施嘉莉的大学生活可谓是出师不利。她所在的班级叫做“飞行器制造工程甲班”,里面三十多号人,仅她一位女同学。第一回上课,一位穿长衫的教授扶了扶眼镜,在名册上看了又看,口中念着:“施嘉莉,施嘉莉……”他看向台下:“施同学,是不是学校给你分错了班级?” 嘉莉道:“我本就是这个班的。” 教授点了点头:“那你便是我任教以来教过的第一位女学生。你不要试图逃学,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底下众 10.Chap.10 《繁华信》全本免费阅读 · “李岘祺……”施嘉莉喃喃地将他的名字念了一遍。 此人带给她的冲击实在太大。他与方峪祺长得如此相像,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然而十分奇妙的,他清隽卓然地站在这里,却又能让人隐约感受到他确实不是方峪祺。 施嘉莉注视着他的脸,终于发现些微异处。方峪祺的眼睛微微带着点下三白,看人的时候显得冷寂,有攻击性。他却没有,此刻他也在饶有兴趣地望着她,一点打量,一点悠然,一点笑意。 “不好意思,我认错了人。”施嘉莉回了回神,顿一顿,又忍不住开口问,“那……你认识方峪祺么?” “方……峪……祺……” 眼前的男人轻缓地念出这几个字,眼睑低垂,不知是在思索,还是在掩藏眼底晦暗不明的情绪。片刻,他掀起眼,望向嘉莉笑了一笑,“抱歉,小姐,我似乎并不认识他。” 施嘉莉点点头,像是接受了他的答案。她收了收视线,也支起一个浅笑,说道:“该说抱歉的人是我。对不住,打扰了。” “没关系。”说完,他向身旁同伴示意一下,转过身一起走了。 施嘉莉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久久没有移开。陈端玉上前来挎住她的手臂,也好奇地探头看了看。正当嘉莉想要垂眼时,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男人也回头望了她一眼,清风拂起他额前的头发,四目相对时,他又冲她扬唇一笑。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现在好混乱啊!”陈端玉摇一摇施嘉莉,“总觉得不是认错了人这么简单。” 嘉莉平复了下波澜起伏的心绪,一把反握住陈端玉的手道:“端玉!你认为会有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长得一样么?” “怎会?”陈端玉道,“世上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叶子,何况是人?若是长得一样,必是双生胎,又怎会完全不相干?” “这就是了!”嘉莉拊掌道,“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方才我们碰上的那位男同学实在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毫不夸张地说,有百分之九十九的相似!就连年岁也相近!只是气质上有些许差异。你知道的,我向来很会辨人,若不是如此相像,我又怎会认错?” 陈端玉笑道:“那就表明这二人是双生兄弟。你先前只认识了一个,现在又碰上了另一个。” “可是,可是……”嘉莉又拧起眉,疑道,“我从未听说过他有兄弟。他母亲就在我家帮佣,我自五岁起就认识她了,从始至终也只知道她有一个儿子而已。若她有两个儿子,为何兄弟俩不在一处?她又为何要骗人?” “这我就不知道了。”陈端玉拖着音想了想,“那有没有一种可能,你认识的那个人被什么鬼怪附了体,所以言行举止以及名字都变成了另外一人?” 施嘉莉白她一眼:“亏你想得出来!你不是信奉马克思主义么,怎么开始‘怪力乱神’了?”她深深吸下一口气,神情凝重继续说道:“他们定是双生兄弟,因为他们不仅长得相像,且名字中均有一个‘祺’字。我猜,是他们的母亲与父亲离了婚,他们兄弟二人便一人跟着母亲,一人跟着父亲,故而他们一个姓方,一个姓李。” 施嘉莉觉得自己的推断无比准确,不禁兴奋起来:“今晚我就要向芳姨问清楚!” “那我礼拜六的话剧你到底来不来看?”陈端玉忙问。 “去的去的。”施嘉莉随意应付下。她现在满头满脑都是“兄弟俩”的事,天然的对他人私密之事的窥探欲已然支配了她。下午去课室上课时,她破天荒地坐到了教室后排,心不在焉地盯着黑板。讲台上的教授看出她走神,丢了半截粉笔过来,不偏不倚砸中她面前的课桌。教授玩笑一样骂道:“我看咱们整间课室里就属施同学的功课学得最好,显然,她的心思已经搭上飞机起飞了。”课室里哄堂大笑,施嘉莉羞红了脸,不敢再造次,凝起精神认真听了两堂课。 刚下课,施嘉莉就收起课本、笔记薄、自来水笔,一股脑放进手袋,小跑下楼。上了大学,在家里住并不方便,施承良又舍不得女儿住在学校窄狭的八人寝舍,便在国立邬城大学对面的街上租下一座两层的公寓,供嘉莉日常生活起居。芳姨是自嘉莉幼时便贴身照顾着的,如今也跟了过来。 出了校门,嘉莉急匆匆穿过一条街,回到公寓,却发现芳姨不在。她焦急地等了一会儿,天要擦黑的时候,门口出现声响,她立刻迎了上去,打开门,芳姨正在摸身上的钥匙,脚边放着一篮子新鲜蔬菜。 “哟!小姐今日回来得这样早!”芳姨笑着提起篮子进了屋。 “芳姨!”施嘉莉拉过她的手,盯着她道,“我简直不敢相信!今日我在学校里遇见一个男同学,他的样貌,竟与阿峪一模一样!” “什么?!”芳姨神色大惊,手上一抖,篮子掉在地上,几颗洋葱骨碌碌滚远了。 这震惊的神情在她脸上定格了许久,嘉莉都看在眼里,基本肯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测。 稍后,芳姨缓过神来,面上忙换了颜色,说:“莫不是小姐看岔了,这世上,怎会有与阿峪长得一样的人呢?” 施嘉莉未逼问下去,只弯下身将那几颗洋葱捡起放回篮子里,拎着去了厨房:“也许罢,也许是我看岔了。” 回过头,只见芳姨还在直愣愣地站着,仿佛被雷劈中动弹不了了一般。半晌,她才如梦方醒似的,抬起衣袖擦擦脸上,也进了厨房。拿过菜篮,她剥掉洋葱的外皮儿,剥着剥着,手上又停住了。 “那……那孩子……”她犹豫着,吞吐问出口,“那孩子也跟阿峪一般高么?是不是也跟阿峪一样瘦津津的?有没有,有没有……”她声音一哽,低下脸,忽地问不下去了。 施嘉莉来到她身前,伸手抚上她的肩,轻声道:“他和阿峪差不多的个头,体格要比阿峪稍稍结实一些……他与我说,他的名字,叫做李岘祺。” “李岘祺……阿岘……”芳姨抬起眼,怔怔地喊。 “阿岘?”施嘉莉跟着唤了一声。芳姨看向她,眼睑下涨起泪水:“小姐,您都知道了,是不是?” 嘉莉摇摇头:“我只是有了猜测。”她缓下声音,问道:“那么,他是阿峪的……” “是阿峪的哥哥。”眼泪从芳姨眼眶里滚滚涌下。 嘉莉连忙拿起帕子,帮芳姨把泪水抹去,又扶起她,到客厅的沙发上坐着。芳姨用帕子捂着脸,颤着肩头哭了。见到一位母亲这样痛哭,嘉莉于心不忍,不免反省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不该在芳姨面前提起李岘祺。她不想再追问母子二人为何骨肉分离,只轻轻靠在芳姨身上道:“芳姨,若你想念他,想见他,我可以想办法在学校里寻一寻他。” “真的么?”芳姨从帕子里抬起脸来,期待地问,只是又立即垂下了眼,叹道,“还是罢了,他怕是不想见我。” “为何?”施嘉莉不解道,“他一定也是想念你的,你是他的母亲啊!” 芳姨的眼泪滚落得更加厉害,摇起头道:“不,不会的!他不会想念我。当初是我没有要他,那时他才五岁……他哭得那样厉害,我却抱起阿峪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定是恨死我了,他定是恨死我了!” 眼见着芳姨情 11.Chap.11 · 施嘉莉认为她必须得承认,她对李岘祺十分有兴趣。他的样貌、他的故事、他迷雾一般的个性,都吸引她。或许还有一点别的东西——显然她是喜欢这张脸的,然而这张脸的其中一位主人曾辜负过她的期待,那么,她要在另一位主人这里把那份满足讨回来。 因此,当李岘祺邀她去校外宵夜时,她答应了。 她跟李岘祺说了声“稍候”,转身走到礼堂外设的公用电话亭处,给公寓里拨了个电话。听到芳姨接起,她看了一眼远处的李岘祺,握着电话筒小声说:“芳姨,我看完话剧了,现在要与同学出去宵夜,大约十点钟回来……放心罢,有人送我。” 她原想让芳姨十点左右在公寓楼下等她,等李岘祺送她到街边,好叫芳姨远远地看他一眼。想想还是算了,她不知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若是弄巧成拙就糟了。 挂掉电话,施嘉莉与李岘祺道声“走罢”,便与他一同向校外走去。李岘祺道:“打电话告知家里人,说明你看完话剧后原是准备回家的。你是邬城本地人?” 施嘉莉想要了解他更多,却不愿他看清自己,瞥向他道:“我并非邬城本地人。给家中打电话其实是报备,毕竟我与你才见第二面,怎知你是好人坏人?我与家里人说了,若我十点之前没再打给他们,那就说明我被你拐了,他们会立刻报警抓你!” 李岘祺忍不住朗声笑起来,肩膀颤动着,笑够了,才弯着眼睛道:“施小姐,你说谎的本领实在不怎么高明。” 施嘉莉扬着脸“哼”一声,加快步子走了。 不一会儿便出了校门。邬城这座城市歇得早,鲜有夜生活,街道边的餐厅、糕饼屋、咖啡店多已打烊。两人沿着寂寥的街道走了走,李岘祺说:“启月路上有一家圆桌书店酒吧,一个爱尔兰人开的,营业至凌晨三点。里面有乐队,可以喝酒,也有一些特色食物……”顿了顿,他忽然抱歉一笑:“如果你觉得冒犯,可以直接说,其实我也觉得第一次邀约就带你去酒吧不是个合适的……。” 话未说完,施嘉莉就打断了他:“李先生。”她眸光炯炯:“不是你‘带’我去的,我们是一起决定要出来宵夜的。” 李岘祺怔了下,直勾勾地看着她,眼底颜色微转。片刻后,他道歉:“抱歉施小姐,是我言辞不当。” “那就去那家圆桌书店酒吧罢,我不介意。”施嘉莉道。 “好。” 因方才的小插曲,路上二人有些沉默。到了酒吧,李岘祺推开狭窄的门,请施嘉莉先进,门上挂着一串别致的风铃,随着门的开合,叮咚咚沉闷地响。酒吧四面墙壁上都打了柜子,摆满厚厚的英文硬壳书,只有侧后方是调酒台,柜上高低错落摆着荧荧发亮的酒水。柜台前不远处是个低矮圆台,台上架着几把乐器。乐队的人不在,只有音箱里播放着一首轻缓的爱尔兰民谣。来喝酒的人不少,却不喧哗,只有些低言微语罢了。 二人在一幽暗角落的沙发里坐下了。施嘉莉四处打量了下,回过头,正巧碰上李岘祺的目光。他没躲开,她也意识到他正在观察她。这时印度人模样的服务生送上酒水单,她便推给他:“我之前没来过这里,现在你可以向我推荐了。” “能喝酒么?”李岘祺问。 “可以。”施嘉莉道,“事实上,我酒量还不错。” “好。”他低下眼看酒水单,嘴角微微扬起,随后跟那服务生要了两支酒,又点了一份巴姆布雷克与这间酒吧特有的一款爱尔兰苏打面包。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哪个系的。”施嘉莉道。 李岘祺并不明说:“你猜。” “金融?” “为什么?” 施嘉莉想了想:“我有一个堂兄,他是读金融的,周身的气质与你相似。” “哦?哪种气质?”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掀眼望向她。 嘉莉十分确定地说:“奸邪。” 出乎意料,李岘祺没有把口中的酒喷出来,只是眼睫闪了闪,道:“看来你很讨厌你的堂兄。” 他虽避重就轻,但这话总归是没有错的,嘉莉也懒得再驳他,只问:“我说对了么?” 李岘祺放下酒杯叹了口气:“我是教育系的。” 施嘉莉刚喝了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忍住后呛得咳了咳。教育系?不就是施嘉隽所说的“最底层”“最被人瞧不起”的系么?而且李岘祺这样的人,怎会是教育系的?那不是误人子弟么? “很意想不到么?”李岘祺递了一块帕子过来。 施嘉莉没答,只接过帕子拭了拭嘴角,问:“为何要读教育系?” “兴国必先兴教育。”李岘祺奇怪地看她一眼,似乎不解她为何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继而他蹙了蹙眉,一本正经疑道,“难道施小姐学习飞行器制造工程不是为了救亡图存么?” “你……”施嘉莉梗住,嗫喏半天,恶狠狠道,“当然是!” 真的,她真的分不清楚这人嘴里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他明明长着一张与方峪祺一模一样的脸,却要比方峪祺恶劣几万万倍。 他见她吃瘪,闲闲地笑,惹得她忍不住道:“你这人实在太坏!与你相较,阿峪真是单纯得可爱!” “阿……峪……” 李岘祺缓缓将这两个字在口中咀嚼了,漆黑眸中泛起冷意,哼笑道,“施小姐叫得好生亲昵。” “那是自然,我与阿峪是朋友。”施嘉莉见他在意这个,故意说道。 李岘祺没再说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顺着喉咙“咕咚”滚下。见他如此,施嘉莉反而不明白,他与方峪祺是亲兄弟,哪怕自小不在一处养大,应该也是有情分的,怎么看起来像仇人一般? 莫非他真的恨芳姨?恨方峪祺? 还好没有贸然引他与芳姨见面,嘉莉思忖道。 “其实你猜得不错,我确实是邬城本地人,你呢?”她换了更安全的话题。 极快地,他也调整好了情绪:“南京。” 施嘉莉试图将他给出的信息与芳姨之前说过的话串联,却行不通,她只记得芳姨曾经说,她从河北逃难到北京。正在这时,又听他道:“不过我算不上是南京人。我在北京长大……现在应该叫它北平了,民国十六年才来的南京。” 这就对得上了,嘉莉想。李岘祺身上这件风衣是Burberry的,嘎巴甸防水面料,做工极其精细,想来他家中非富即贵。既是民国十六年来的南京,那他父亲不会是国民政府的官员罢?李岘祺读的又是教育系,说不定他父亲就是教育部的人。 哼,还说自己学教育是为了兴国安邦,真是鬼话连篇。 施嘉莉在脑中想着,没忍住就“哼”出了声。李岘祺望着她脸上变幻的神色,嗤笑一声:“暗中编排他人,何等奸邪。” “你!”施嘉莉再一次噎住。 她恼了,把酒杯“啪”地放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852897|1343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到桌上,转身拿过搁在沙发上小包,站起身走了。李岘祺看着她杯中震出的圈圈涟漪,直到它消失了,才懒洋洋地掸了掸衣袖,起身追了上去。 “你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步伐松弛随意地跟在她身后。 可施大小姐自小就会耍无赖:“就不许!” “好。”他快走两步追到她前面去,转向她倒退着走,作出投降的手势,“我不点,行罢?” 施嘉莉止住步子,微微偏着头盈盈瞪着他。 他比方峪祺恶劣,却也比方峪祺会哄人。 二人四目对着,道路两旁的金黄梧桐叶被风牵起,在空中打了一个圈儿又扑落在地,哗啦啦地响。正在这时,道路那端隐约传来飘渺歌声,似乎愈来愈响亮了,且伴随着一阵踢踏的脚步声。 二人扭头看过去,原来是一群青年,搂着彼此的肩膀,口中唱着歌儿欢快地走过来。走得近了,施嘉莉才发现其中有一人是陈端玉。看来,这是话剧社的人从庆功宴回来了。 李岘祺也指了指其中一人介绍道:“那位脖子上挂着相机的就是我朋友,给我拿票的。他学新闻,也是话剧社的编剧兼副社长。” 正说着,那位朋友就发现了在路边站着的李岘祺,以及他身旁的施嘉莉。他推了推眼镜,忽地抓起相机,对准两人“咔嚓”拍了一张。 “你做什么?”李岘祺抬手遮挡了下,皱了皱眉。 那人“嘿嘿”笑着走上前来:“作为一名新闻人,我具备最灵敏的画面抓捕能力。当时你们两个在街边站着,身后是空旷深远的长街,头顶路灯昏暗,脚边落叶满地,齐齐望向这边,无论是构图还是故事感都是顶级!我自然不能错过这个好机会。” 这时陈端玉也发现了嘉莉,跑过去唤了一声:“嘉莉!你怎么会在这里?” 嘉莉摇头道:“一两句话说不明白,明日我再与你说。” 李岘祺看向她,说:“抱歉,刚才我朋友未经允许拍了一张我们俩的相片,我会把那张胶卷销毁的。” “不要啊!”副社长大惊失色,抱紧了相机。 嘉莉略一沉思,走到副社长面前对他说:“没关系。但我有一个请求,等相片洗出来后,送我一张好么?” 李岘祺侧眸看她一眼,副社长却极为高兴,忙道:“好说好说。” “很晚了,我先送施小姐回家。”李岘祺对副社长道,“你们也快些回去罢。” “最重要的是你,千万不要留恋不舍噢!”副社长打趣道,“万一赶不上寝舍门禁就糟了。” 李岘祺不动声色地刮他一眼,看向嘉莉。嘉莉跟端玉道贺,又告了别,说明天见。 很快,那一大帮人热热闹闹地走远,施嘉莉和李岘祺慢慢地落在了后面。 “你这人心思真的很重,明明我们都是同一个方向,你却把他们都赶走了。”嘉莉道。 “我在想……”李岘祺停下脚步,眼睑垂着看向她,“或许,你为我准备了惊喜呢?” 施嘉莉猛地抬起头,直直地望入他深不可测的眼眸中。不知怎么的,看着他的眼睛,她忽然觉得,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他知道她姓甚名谁,知道她的家就在邬城,也知道他的母亲现下就住在她家的公寓楼里,甚至他知道她想要安排他们见面。 她用力沉下气息:“你想多了,我不会为你准备惊喜。” “……哦。”他浅浅地笑。 12.Chap.12 · 李岘祺将施嘉莉送至公寓楼下。那公寓楼在福生巷口,是个三层小洋楼改的,最底下一层是商铺,早已打了烊,户门紧闭,只有廊下一盏壁灯长久亮着。李岘祺看向楼上,三楼窗户幽黑,二楼却有一扇窗内灯还未熄,他借着光看一眼腕上的手表,时间刚过九点半。 “我上去了。”施嘉莉道,“你也早些回去,别错过了门禁。” “好。”李岘祺应下。 或许是他方才的话让她察觉到了什么,她未在楼下多耽搁,转过身顺着洋楼侧边的楼梯匆匆上去了。没过一会儿,楼上传来轻微话语声,他听不真切,却也没有离开,只后撤几步,倚在巷口处一根电线杆上,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咬着,又摸出一只打火机“啪”地点燃了。 他望向那扇未熄的窗。 他抽烟,抽得不凶,许久才抽掉一根。青白烟雾在夜色中更为有迹可循,团团缕缕升腾而起,像是把他的心绪抽成了细丝。他在等,不知等了多久,只知指尖一点猩红明明灭灭,快要燃尽的时候,那扇窗里终于走进一个妇人的身影,穿着件蓝布收袖衫,头发在脑后挽成利落的髻,很简单素净的装扮。 不知怎么,经过那扇窗时,妇人忽然顿了下,探着脸向窗边走过来。李岘祺心里一惊,一下绕到电线杆后,慌乱之中手指被烟烫了下。许是没发现什么,那妇人拉上了窗帘,周遭冷不丁地暗了些。他喉结微滚,平复着喘息,不知心底是未被发现的庆幸还是未被发现的失落。 烟气渐渐散了,巷子里传来几声狗吠。 李岘祺又拿出一根烟,缓缓地,一口一口地抽掉。他在楼下待了许久,直到十点二十,才抖了抖风衣上的烟味,转身走向街对面的学校。寝舍门禁时间是十点半,在看门的大爷拿着一把大锁正要去锁门时,他不紧不慢地走了进去,微微冲大爷一笑:“辛苦了。” 他好整以暇地走进寝舍。舍友们都在,甚至还有一位“不速之客”,正坐在他的椅子上捣鼓着相机。这人名叫许炳达,与他不是一个寝舍,不过常来这边串门子,见他进来,惊诧道:“我以为你回不来了呢!”李岘祺把风衣脱了搭在椅背上,没搭理他,倒了杯热水慢慢喝了。许炳达却不怀好意地笑着凑过来:“那位施小姐已经成为你的恋爱对象了,是么?” “不是。”他淡淡道。 “就算现在不是,迟早也是,对不对?”许炳达摆出一副看穿一切的模样,“我先前送话剧的票给你,你说不去,后来又改了主意。你老实交代,是不是知道那位施小姐会去看演出,你才变卦的?” 李岘祺坦诚认了:“是。” 寝舍内众人起哄起来,许炳达更是兴奋:“你这棵铁树终于要开花了!其实我对那位施小姐也有一些了解,她是邬城‘钢铁大王’施承良的千金。听说是家中独女,施承良宝贝得很呢!不过你样貌、家世都有,与她也算般配,若是将来谈婚论嫁,也不失为一桩美谈。到时,我一定为你们写一篇大大的报道,登在报纸头版……” 许炳达愈诌愈离谱了,李岘祺打断他,警告道:“我与施小姐目前什么关系都没有,你再乱讲,我就把你从这里扔出去。还有,我不希望在外面听到任何关于我与施小姐的传言。” “嘿嘿,好说好说。”许炳达做出一个把嘴巴缝上的动作。他之前有一部老款旧相机,被李岘祺不小心碰到地上摔坏了,李岘祺直接赔了他一部徕卡,自此,他就成为了李岘祺的狗腿子。 许炳达乐滋滋地续道:“施小姐不是向我要相片么?等我将那相片冲洗出来,就交给你,你再转交施小姐,如何?” 李岘祺“嗯”了声。 他知道,施嘉莉跟许炳达要相片,多半是想要拿给他母亲看的。 无法亲眼看到母亲那一刻的神情,真是有些遗憾。 待许炳达将相片冲洗出来已是一礼拜后。李岘祺拿到相片,才发现正如许炳达所说,这张相片的构图与故事感都算得上顶级。他与施嘉莉站在路边,身后,长长的、无尽头的街道,像是把他们从中间隔开了,又像绵延不休的命运。 李岘祺将相片存在一只小木盒里,带着去找施嘉莉。不想他们一整个系的课室都空空荡荡,打听一下,原来是去了一座工厂做工训。李岘祺虽不知工训具体要做些什么,但工厂里到底不是好待的,想到施嘉莉这种娇气鬼要换上工服对付那些机器,他觉得十分有趣。 施嘉莉这两日的确过得不好。她恨死施嘉隽了,他光说读机械、制造最被人瞧得起,却不说读这个还须到工厂里做工训!工训为期五天,学生们吃住都在工厂,可以说吃的是清汤寡水,睡得是浑身酸痛。唯一的慰藉是,因只有她一位女同学,她便独占了一间寝舍。 施嘉莉过去十八年的人生里,唯一过过的“苦日子”便是在清水镇,然而工厂生活要比清水镇惨淡一万万倍。她每日须换上一件灰扑扑的工服,因没有女工,她被分到的工服原是男人穿的,穿在她身上,空荡得仿佛可以容纳天地。且不知这工服洗过没有,上面一股刺鼻的味。她换上工服,把袖口与裤管用绳子束紧了,站在同学们集合的队伍里,当下就委屈得眼睛红了。 何苦要来过这种日子! 带学生们工训的老师嘴边长了颗大痦子,眼神看起来凶神恶煞。他简单做了演示,便给学生们每人发了只圆形铁饼,叫他们磨出一只五角星。平日在课室里学物理、学制图,嘉莉还吃得消,可这结实的铁饼往她手里一放,她真不知如何是好。旁边的同学划好线,开始用手锯在铁饼上打磨,嘉莉在一旁观望了许久,才慢吞吞地带上自己的编织手套。这手套上也馊津津的,嘉莉嫌弃地皱了皱鼻子,大痦子老师瞧见了,讽道:“若想十指不沾阳春水,就趁早从系里转出去!” 学生们都看过来,瞧起热闹。嘉莉哪里听过这样重的话,眼里盈起泪瞪了老师一眼,气恼地将手套戴上,握起锯子就用力锯削起来。在家里时,无论轻活重活、粗活细活,她都从未做过,还没锯上一会儿,锯子就拿不稳了,手臂也发酸。她停下甩了甩胳膊,大痦子老师又“哼”道:“做的不如歇的多。” 嘉莉不服道:“别的同学也会歇,为何我不能?” 大痦子老师“嗤”道:“别的同学可以歇息,是因为我知道他做得出,而你做不出。” “您凭什么这样下结论?”嘉莉喊道。 大痦子老师摇头讥笑,并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872845|1343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言语,背起手去看其他同学操作了。嘉莉气得把手中锯子扔在了操作台上,面对着墙壁直淌眼泪。 周围是同学们的窃窃私语,和乱七八糟的铁块打磨声。施嘉莉决定不做了,她一个千金小姐,何必来受这份窝囊气!她要跟学校申请从系里转出去,无论是读中国文学也好,还是读教育也罢,哪里都好,总之她是不愿在这里待了! 想着她便擦掉眼泪,转过身径直走了。刚走出几步,身后就有人拍起了手,大痦子老师的声音响起道:“好,很好!看来你终于醒悟,要回家做娇滴滴的小姐了。我想这无论是对你来说,还是对我国的飞行器制造事业来说,都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 所有人轰然大笑,不想施嘉莉突然止住脚步,一扭头走了回来。 她返回到操作台前,一声不吭地拿起手锯在铁块上削磨。大痦子老师诧异了一瞬,随即“噗嗤”笑道:“施小姐,我并非在使用激将法,我只是真心想告知你,这里不是你能待的地方!” 施嘉莉不作理会,只盯着铁块,手下动作又快又重。只是好景不长,她的手又开始抖了,锯子三番五次地从铁块上滑下来。她停下稳了稳手,继续操作起来。 手上愈来愈疼了,不是筋骨酸痛,而是一种十分真切的皮肉分离之痛。起初她没管,后来白色编织手套上慢慢渗出红色血丝,她才停下摘掉手套,一看,手指上磨出了一只水泡,水泡又被磨破了,流出水液。掌心里也磨出两只,圆鼓鼓,明晃晃,像灯泡。 “操作中极为正常的事。”大痦子老师习以为常道。 手上极疼,施嘉莉又掉下眼泪,却戴回手套,不声不响地拉动锯子,铁屑一阵阵地扑簌簌地落下。天气已经转凉,她身上却冒着热气,宽大的工服像蒸箱,不一会儿,她整个人都热得红透了,又弯着身子,活像一只煮熟的虾子。 她终于切割出一只丑陋的五角星,边缘凹凸不平。 “啪嗒”,她把手锯丢在大痦子老师面前,抹掉眼泪道:“这把锯条被磨平了,我要换一把。” “行。”大痦子老师笑笑,给她拿了一把新的。 接过新的手锯,施嘉莉没有立即开始工作,可怜巴巴地翻看自己流血的手掌。大痦子老师问:“不做了?” “歇一会儿。”她理直气壮道。 她未歇多久,因她发现,歇得愈久,身体反而愈惫懒。 把边边角角凸起的地方都磨掉,五角星终于看起来像那么回事儿了,然而还不行,还要磨出五角星上的棱条。她用笔打好了线条,换了小锉刀打磨。 锉一下,又锉一下,似乎永无止息。 施嘉莉手臂酸得仿佛要饱胀开,身体也累得像一撮丢在水里的盐,飘飘浮浮,正在慢慢地向下沉淀。 磨到血肉粘黏在手套上,磨到头脑昏沉。 一只五角星星渐渐在锉刀下显露出来,亮银银的,却仍不美丽,因它被嘉莉磨得胖乎乎的。 大痦子老师看见这颗难看的星星,笑出了声,却又点点头,主动为她拍了拍手,说道:“看来施小姐当真有几分志气。” 施嘉莉拖着泪痕走到他身前,盯着他道:“我一点都不需要你的承认。” 13.Chap.13 · 礼拜六,施嘉莉回到半山别墅,手袋里叮叮当当装着三颗铁星星,一把小锤子,一块凹凸板。她将几个铁疙瘩在餐桌上一字排开,交叠起双臂扬起脸,得意地对施承良道:“爸爸,这些都是我自己动手做的,厉不厉害?” “哟!”施承良微惊,拿起那把小锤子在手中掂了掂,随即笑着向她问道,“当真是你自己做的?不是男同学帮你?” 施嘉莉耷下脸,“哼”一声把小锤子从施承良手里夺过来,重重放到餐桌上:“您就这样瞧不起我?”她将两只手伸至施承良眼前,委屈道:“您看嘛,我的手都变成什么样子了?若不是我自己做的,又怎会有这样多的伤?” “哎哟哟!”这下施承良更惊了。女儿两只手原本养得宛如羊脂玉,皮肉白皙滑嫩,指节纤细修长,指甲是浅浅的粉色。可如今,这双手的掌心与指腹下皆是水泡破裂后留下的圆形伤痕,有些已经长出了新的皮肤肌理,有些还大剌剌地露着粉色的肉,指根处也磨出了一圈薄茧。 施承良瞬时心疼了,口吻一下变得像诘问:“怎会伤成这个样子?!竟也没有包扎处理!” 其实施嘉莉工训结束从工厂里回来后,芳姨已帮她在伤口上洒了药粉。只是她不愿包扎,这些伤口,是要向别人展示的,用来证明自己这几日过得多么辛苦。 “已经处理过了。”嘉莉胡诌一个缘由,“没有包扎是怕闷着伤口,反而不利于愈合呢。” 正在这时,凌瑜从旋梯上走了下来,进到餐厅听见父女俩的对话,急匆匆拉过嘉莉的手一瞧,惊叫起来:“怎么伤成这个样子?!这哪里还像一双千金小姐的手!” 她又伸手摸了摸嘉莉的脸,声音更尖利:“脸蛋也变得粗糙了!这些天你究竟在做什么,竟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施嘉莉望向母亲。虽说今晚只是一家三口一起吃个饭,然而凌瑜仍打扮得隆重,脸上敷了厚厚的粉,口红鲜亮,旗袍华丽,身上宝石坠子、宝石项链、宝石戒指一应俱全,如同在参加晚宴一般。 嘉莉把手从母亲手中抽出,坐到餐桌前:“是学校里的工训课程,系里学生都在工厂待了五日,自然也包括我。” “什么?工厂!”凌瑜听了几乎要晕过去,“我早就与你说了,不要学习什么飞行器,你偏要逞强!如今竟连工厂也去了,那是你能待的地方么!我从未听说过谁家的千金小姐要下工厂!” 施嘉莉也不喜欢下工厂,可她在工厂里待了五日,为这几块铁疙瘩花费了大把的时间与力气,把自己弄得脏兮兮,还受了伤。如今母亲这样说,于她而言,并非是在否定工厂,更像是在否定她的付出。她便反驳道:“千金小姐怎么不能下工厂?爸爸还是‘钢铁大王’呢,不是也要常去厂子里视察么?若是我一直不下工厂,将来爸爸把钢铁厂交给了我,我如何管理得好?” 闻言,凌瑜与施承良俱是一愣。随后施承良哈哈大笑起来:“卯卯,我的乖女儿!爸爸今年才四十五,自己还觉得宝刀未老呢!你就想着继承爸爸的钢铁厂了?” “爸爸!您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施嘉莉佯装瞪他一眼,卖起乖道。 “好了好了,爸爸知道。”施承良拿起勺子盛一碗蟹粉豆腐放在她面前,“这些天在工厂里饿坏了吧,多吃一点。” 这倒是真的。嘉莉在工厂里磨铁块,磨得手臂酸痛,抬起都费劲,筷子也用得不利索。那几日,她每天都在饿肚子。 家中餐饭更合胃口,这几日消耗又大,嘉莉不免多吃了些。凌瑜见了,想说些什么,却又没说,只无奈摇摇头,微叹一口气。 饭毕,施嘉莉从她打磨的三颗星星中选出好看的两颗,一颗给了父亲,一颗给了母亲,说是礼物,让他们留作纪念。另外一颗她自己留着了,在上面打了一个小孔,准备穿一根细链子进去,做成星星项链。 家中的床也柔软,施嘉莉侧躺在床上,手撑着脑袋,吹起一只黄铜哨子逗窗前笼子里的鸟儿玩。她没把芙蓉鸟带去公寓,那一片儿住的人多,有的人家为了捉耗子,养了猫。她怕稍不注意,猫就把她的鸟儿给吃了。她不在家时,都会请施承良帮忙照顾她的鸟儿。虽说施承良都是叫佣人去做的,但他从不忘记。她知道,父亲从不忘记她的事。 “咚咚”,门响两声,芳姨走了进来。 “小姐,你在工厂里做的星星落在餐桌上了。”芳姨将铁星星放在帕子里,递给嘉莉看,“是收拾餐桌的小丫头发现的,她不知道是什么,也不敢扔掉,就交给我了。” 施嘉莉起身接过,一愣,问道:“在谁的座位上发现的?” “小丫头说,是在长桌桌尾。” 施嘉莉垂下眼睫,猜测是母亲。母亲本就不喜欢她进工厂做这个,对各种物什又极为讲究,想必这星星在母亲眼里只是一块破铜烂铁。 本就是破铜烂铁!施嘉莉忽地站起身,打开窗子走到洋台上,将铁星星丢了出去。铁星星的光芒在夜色中一划而过,如真的流星一般。 “小姐怎么给扔了!”芳姨诧异道。 “没人要的东西就要扔掉!”施嘉莉从洋台上回来,“啪”地关上窗,将笼中鸟儿吓了一跳。 心中正郁结,门外又来了一个佣人丫头来请:“小姐,太太叫您过去呢。” 施嘉莉知道母亲叫她过去做什么,不就是又要在她脸上、身上涂涂抹抹么?当初她考上大学后选择搬出去住,第一为了上学方便,第二便是为了逃脱母亲对她容貌的极端控制。母亲因自己容貌有缺陷,便对她的脸产生了掌控的执念,她能理解,却无法忍受。 到了母亲屋里,她看到母亲又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那面金背鸾凤纹铜镜整理鬓角。见她进来,凌瑜道:“方才你用过饭上楼后,我与你父亲商量,希望你能从目前在读的系中转出去。我觉得读中文就很不错,修心养性,或是……若你有喜欢的艺术,我和你父亲也愿意尽心培养。” “妈妈!”施嘉莉震惊道,“您叫我过来是为了叫我转系?飞行器制造工程到底有什么不好?” 凌瑜察觉到她的抵触,转过身口吻严厉道:“我倒想问问你,它到底有什么好?我不能接受我当作掌上明珠一般精细养大的女儿整日与轰隆隆作响的机器打交道!不能接受她变得粗躁!变得不修边幅!变得伤痕累累!那是底层人该做的工作!而你应该优雅、体面地过生活!” “爸爸也同意了?”施嘉莉敛眸屏息问。 “他也希望你不要自讨苦吃。”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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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到学校上课时,施嘉莉将她做的小锤子送给了陈端玉。陈端玉大笑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别致的礼物。若是男孩子送我这个,我要怀疑他的脑子被锤子砸过。” “若是我送的呢?”嘉莉问。 “那就勉强算得上罗曼蒂克罢。” 陈端玉发现她手上的伤,大吃一惊,硬是要带她去校医室包扎。其实伤口大都已经愈合,但既然来了,校医便给她缠了两圈白纱布。 李岘祺再因相片的事约她见面时,见到她手上的白纱布,便被吓了一跳。 “怎么伤成这样?” “为了做这个。”施嘉莉坐在学校树下的花坛边上,从手袋里取出星星项链,“因为我做它花费了许多心血,所以我将来要把它送给我最喜欢的人。” “是项链么?”李岘祺接过看了看。 “嗯。” 李岘祺手指在那块胖乎乎的星星上抚了抚,一下笑了起来:“施小姐,这项链这样重,谁要是被你喜欢上,脖子怕是要断了。” 施嘉莉不高兴了,从他手里抢回项链:“要你管,又不会给你戴!” 李岘祺沉默地看她两秒,忽然直接叫她的名:“嘉莉,不要把话说得太绝对。” 14.Chap.14 · 礼拜六,施嘉莉回到半山别墅,手袋里叮叮当当装着三颗铁星星,一把小锤子,一块凹凸板。她将几个铁疙瘩在餐桌上一字排开,交叠起双臂扬起脸,得意地对施承良道:“爸爸,这些都是我自己动手做的,厉不厉害?” “哟!”施承良微惊,拿起那把小锤子在手中掂了掂,随即笑着向她问道,“当真是你自己做的?不是男同学帮你?” 施嘉莉耷下脸,“哼”一声把小锤子从施承良手里夺过来,重重放到餐桌上:“您就这样瞧不起我?”她将两只手伸至施承良眼前,委屈道:“您看嘛,我的手都变成什么样子了?若不是我自己做的,又怎会有这样多的伤?” “哎哟哟!”这下施承良更惊了。女儿两只手原本养得宛如羊脂玉,皮肉白皙滑嫩,指节纤细修长,指甲是浅浅的粉色。可如今,这双手的掌心与指腹下皆是水泡破裂后留下的圆形伤痕,有些已经长出了新的皮肤肌理,有些还大剌剌地露着粉色的肉,指根处也磨出了一圈薄茧。 施承良瞬时心疼了,口吻一下变得像诘问:“怎会伤成这个样子?!竟也没有包扎处理!” 其实施嘉莉工训结束从工厂里回来后,芳姨已帮她在伤口上洒了药粉。只是她不愿包扎,这些伤口,是要向别人展示的,用来证明自己这几日过得多么辛苦。 “已经处理过了。”嘉莉胡诌一个缘由,“没有包扎是怕闷着伤口,反而不利于愈合呢。” 正在这时,凌瑜从旋梯上走了下来,进到餐厅听见父女俩的对话,急匆匆拉过嘉莉的手一瞧,惊叫起来:“怎么伤成这个样子?!这哪里还像一双千金小姐的手!” 她又伸手摸了摸嘉莉的脸,声音更尖利:“脸蛋也变得粗糙了!这些天你究竟在做什么,竟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施嘉莉望向母亲。虽说今晚只是一家三口一起吃个饭,然而凌瑜仍打扮得隆重,脸上敷了厚厚的粉,口红鲜亮,旗袍华丽,身上宝石坠子、宝石项链、宝石戒指一应俱全,如同在参加晚宴一般。 嘉莉把手从母亲手中抽出,坐到餐桌前:“是学校里的工训课程,系里学生都在工厂待了五日,自然也包括我。” “什么?工厂!”凌瑜听了几乎要晕过去,“我早就与你说了,不要学习什么飞行器制造,你偏要逞强!如今竟连工厂也去了,那是你能待的地方么!我从未听说过谁家的千金小姐要下工厂!” 施嘉莉也不喜欢下工厂,可她在工厂里待了五日,为这几块铁疙瘩花费了大把的时间与力气,把自己弄得脏兮兮,还受了伤。如今母亲这样说,于她而言,并非是在说工厂不好,更像是在否定她的付出。她便反驳道:“千金小姐怎么不能下工厂?爸爸还是‘钢铁大王’呢,不是也要常去厂子里视察么?若是我一直不下工厂,将来爸爸把钢铁厂交给了我,我如何管理得好?” 闻言,凌瑜与施承良俱是一愣。随后施承良哈哈大笑起来:“卯卯,我的乖女儿!爸爸今年才四十四岁,自己还觉得宝刀未老呢!你就想着继承爸爸的钢铁厂了?” “爸爸!您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施嘉莉佯装瞪他一眼,卖起乖道。 “好了好了,爸爸知道。”施承良拿起勺子盛一碗蟹粉豆腐放在她面前,“这些天在工厂里饿坏了吧,多吃一点。” 这倒是真的。嘉莉在工厂里磨铁块,磨得手臂酸痛,抬起都费劲,筷子也用得不利索。那几日,她每天都在饿肚子。 家中餐饭更合胃口,这几日消耗又大,嘉莉不免多吃了些。凌瑜见了,想说些什么,鉴于施承良在场,肯定又要护着,便没说,只无奈摇摇头,微叹一口气。 饭毕,施嘉莉从她打磨的三颗星星中选出好看的两颗,一颗给了父亲,一颗给了母亲,说是礼物,让他们留作纪念。剩下的一颗便是她做出的第一个星星,丑是丑了些,胜在意义非凡,她自己留着了,在上面打了一个小孔,准备穿一根细链子进去,做成星星项链。 家中的床也是久违的柔软。施嘉莉尚未洗过澡,就躺到床上翻滚了几下。她趴在床上,又拿出自己的胖星星,翻来覆去瞧了又瞧,用指腹抚了又抚,摸得它表面润亮,像是抛了光。她忽然想到,这星星是铁做的,日后难免会生锈,还是把送出去的星星都要回来,镀上一层铬再送比较好。 正要从床上起身下楼时,“咚咚”,门响两声,芳姨走了进来。 “小姐,你在工厂里做的星星落在餐桌上了。”芳姨将铁星星放在帕子里,递给嘉莉看,“是收拾餐桌的小丫头发现的,她不知道是什么,也不敢扔掉,就交给我了。” 施嘉莉起身接过,一愣,问道:“在谁的座位上发现的?” “小丫头说,是在长桌桌尾。” 施嘉莉垂下眼睫,猜测是母亲。母亲本就不喜欢她进工厂做这个,对各种物什又极为讲究,想必这星星在母亲眼里只是一块破铜烂铁。 本就是破铜烂铁!施嘉莉忽地站起身,打开窗子走到洋台上,将铁星星丢了出去。铁星星的光芒在夜色中一划而过,如真的流星一般。 “小姐怎么给扔了!”芳姨诧异道。 “没人要的东西就要扔掉!”施嘉莉从洋台上回来,“啪”地关上窗。 心中正郁结,门外又来了一个佣人丫头来请:“小姐,太太叫您过去呢。” 施嘉莉知道母亲叫她过去做什么,不就是又要在她脸上、身上涂涂抹抹么?当初她考上大学后选择搬出去住,第一为了上学方便,第二便是为了逃脱母亲对她容貌的极端控制。母亲因自己容貌有缺陷,便对她的脸产生了掌控的执念,她能理解,却无法忍受。 到了母亲屋里,她看到母亲又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那面金背鸾凤纹铜镜整理鬓角。见她进来,凌瑜道:“方才你用过饭上楼后,我与你父亲商量,希望你能从目前在读的系中转出去。我觉得读中文就很不错,修心养性,或是……若你有喜欢的艺术,我和你父亲也愿意尽心培养。” “妈妈!”施嘉莉震惊道,“您叫我过来是为了叫我转系?飞行器制造到底有什么不好?” 凌瑜察觉到她的抵触,转过身口吻严厉道:“我倒想问问你,它到底有什么好?我不能接受我当作掌上明珠一般精细养大的女儿整日与轰隆隆作响的机器打交道!不能接受她变得粗糙!变得不修边幅!变得伤痕累累!那是底层人该做的工作!而你应该优雅、体面地过生活!” “爸爸也同意了?”施嘉莉敛眸屏息问。 “他也希望你不要自讨苦吃。” “不可能,爸爸是最支持我的!” “你爸爸就在楼下书房,你大可以去问他!”凌瑜流露出异常不解的神情,“我不知道你在坚持什么,你也并不喜欢飞行器制造,不是么?难道说你真的要做什么爱国志士?若要救国,就像你父亲一样,每年都参与抗战募捐,不行么?” “不是的……”施嘉莉摇摇头,声音低微。 她也不知道她在坚持什么。实际上,在被大痦子老师嘲讽后,她已经决定要放弃了。她只是要强,不允许旁人这样看低她,所以她咬着牙做了。她期待的是一个漂亮的反击,希望能在磨出五角星后把它丢在大痦子老师脸上。然而,当她真的从铁块中磨出一颗星星时,所有的怨恨皆被满足与喜悦代替。她自小娇生惯养,什么都无需自己争取,什么都无需自己做,她想要的东西自会有人为她奉上。因为得到总是太轻易,是以,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什么。 原来她喜欢这种手下可以诞生星星的感觉。 施嘉莉决然道:“我只是觉得,除去每日吃饭、睡觉、无意识地过生活,我的人生还需要一些真实的成就感。” “什么成就感?”凌瑜蹙眉,“把自己搞得蓬头垢面的成就感?” 施嘉莉愠恼,终于口不择言起来:“妈妈!不是所有人都像您一样在意那张脸!” 凌瑜像是被重重击了一下,神情顿时僵住了。她直愣愣地、难以置信地看着嘉莉,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半晌,她忽地转过身,铜镜上的雕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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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说不要!”陈端玉又把锤子抢走,一不小心碰到施嘉莉手上的伤,嘉莉“哎唷”了一声。陈端玉吓了一跳,拿起她的手看了又看,硬是要带她去校医室包扎。其实伤口大都已经愈合,但来都来了,校医便给她缠了两圈白纱布。 陈端玉不禁感叹道:“还是读文学比较好,文学从不叫人受伤!” 施嘉莉“哼”她一声,张牙舞爪地“诅咒”道:“你这么相信文学,当心有一天它背叛你!” 陈端玉摇头道:“你还是多操心你自己罢!”说着,她淘气地轻轻按了一下嘉莉的手,嘉莉吃痛,边走边拧了她几下。 下午施嘉莉去系里的课室上课,在楼下碰见了正在等待她的李岘祺。他卓然站在廊下,冲她摇摇手中的小盒子,温和笑道:“我过来给你送相片。” 廊子里人来人往的,施嘉莉便走到教学楼下一处僻静花坛边,向李岘祺伸出手:“谢谢你。” “你的手怎么了?”他看见白纱布,眉梢微蹙。 “为了做这个。”施嘉莉从手袋里拿出星星项链,骄傲地向他展示,“我亲手做的,花费了许多心血!” 李岘祺接过看了看:“是项链?” “嗯。” 李岘祺额角抽了抽,施嘉莉看得出他脸上难言的表情,不满道:“你什么意思啊?” “恕我直言,施小姐。”李岘祺反手握拳掩鼻,咳了咳,“这星星实在不算美丽。” “确实不怎么美丽。可你没听过一句话么?叫做‘情人眼里出西施’,这条项链,我是打算将来送给我喜欢的人的!” 李岘祺听完她解释,忽地笑了起来,手指在那块胖星星上摩挲两下:“那就先恭喜那个倒霉蛋了。这项链这样重,谁要是被你喜欢上,脖子怕是要累断了。” 施嘉莉不高兴了,从他手里抢回项链:“要你管,又不会给你戴!” “是么?” 李岘祺沉默地看她两秒,忽然直接唤她的名,眉眼微翘,“嘉莉,不要把话说得太绝对。” 15.Chap.15 · 施嘉莉瞳仁在眼眶里微微地震了一震。在她看来,李岘祺这句话说得少多有些暧昧不清。其实,比这露骨千倍万倍话她也听过,读中学的时候,总有些不知轻重的毛头小子给她写情书,落款尽是“爱你”“吻你”这般轻浮言语。她不仅没有半分心动,甚至还有些想要作呕呢! 而李岘祺是顶级高手。他说这话时,眉眼是疏朗清亮的,口吻是温和稳妥的,即便听起来像是在调情,也丝毫不会让人觉得冒犯。 可能是他长得好看的缘故,嘉莉想。 但他话语中透露着一股慢条斯理的从容与笃定,还是让嘉莉怀疑起他的用心。她认为,这便是李岘祺与方峪祺最大的不同——明明方峪祺看起来更冷淡锋锐,却不会让人觉得危险,而李岘祺清致温润,一言一行反倒都带着十足的掌控感。 施嘉莉直接摇了摇头,作出一副无辜样子看向他:“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李岘祺笑:“我的意思就是,世事无常。施小姐觉得对么?” “对。”施嘉莉故作思考,点头道,“那也就是说,或许有一天,你会觉得我做的星星是世界上最美的星星?” 她竟直接调戏了回来! 李岘祺望着她不掺任何杂质的纯净眼眸,嘴边笑意稍稍一凝,只一瞬而已,很难让人察觉出,随即他便笑得更加醒目:“是的,施小姐,完全有这个可能。” 试探与交锋应当点到即止,再多些便会越界。李岘祺从衬衫口袋里取出一张简约的邀请函,递与嘉莉道:“下礼拜天是我生日,如果你有时间,请一定要来。”他并不等她接受或拒绝,看了眼腕上手表,说道:“快要上课了,我不耽误你的时间了,快进课室罢。下次见。” 说完,他挥一挥手臂,转身走了。 确实要到上课时间了,施嘉莉没做耽搁,急匆匆赶去了课室。系里就她一位女同学,来或没来太明显了,她可不敢迟到,免得那位教授又要揶揄她。坐到座位上,拿出课本,她才细细在心里算了一下时间。下礼拜天是十月初二,若按公历来算,就是十一月十九日。 那么方峪祺的生日也是这一天,嘉莉不由得想。 方峪祺,李岘祺……她在脑中不断地想这两个名字。她说不清她对这两人的感情是什么,特别是李岘祺,他让她捉摸不透,却又想琢磨下去,可她对他的兴趣很大一部分又是源自于方峪祺。唉!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正呆呆地想着,教授进了课室,瞥她一眼,忽然肃声道:“施嘉莉!” 施嘉莉吓了一咯噔,见到教授站在课室前面,忙站起身,忐忑地问:“怎么了,教授?” 教授拿着课本,手背在身后,慢悠悠走上讲台,翻开花名册道:“没什么,点名。” 教室里又哄笑起来。施嘉莉气颠颠地坐下:就她一位女同学,不好好爱护着,总取笑她做什么?笑死了怎么办? 放课后,施嘉莉立刻赶回了公寓,想要第一时间将李岘祺的相片拿给芳姨看。“芳姨!芳姨!”她刚进门就呼唤起来,芳姨笑着迎上来,问她怎么了。她拉着芳姨走到沙发上坐了,从手袋里拿出那只小盒子,神秘兮兮道:“我为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什么惊喜?”芳姨探着头,也很期待的样子。 施嘉莉将小盒子交到芳姨手上,让她自己打开。芳姨轻轻掀开盒盖,见到里面的相片,手上蓦地一颤,连忙看向嘉莉,问道:“小姐,这……这是……” 未等嘉莉回答,她就从盒子里拿出相片,举在眼前看了又看,泪水渐渐在眼睛里聚积。她已有十四年没有见过这个儿子了,若不是因他与阿峪长得极为相似,她怕是都不敢认! 相片里的阿岘看起来过得很好,样貌清俊,穿衣打扮皆讲究,是富家少爷的派头。可是他真的过得好么?那么小就离开了母亲,去到一个陌生的家里,那家里有他从未见过的祖父、祖母、父亲、新的母亲,还有几个年纪更小的弟弟妹妹,他真的能得到疼爱么? 芳姨将相片捂在胸口,止不住地落泪,只能在心中安慰自己:他过得很好,他一定过得很好……那个家里生活富足,他住在那个家,定要比跟着她过得好! “芳姨……”施嘉莉见她又流泪,不免紧张。芳姨攥起衣袖擦擦泪,握住嘉莉的手道:“小姐,我是高兴!我还以为这辈子……再见不到他了……谢谢,谢谢……” 芳姨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这才注意到这张相片是小姐与阿岘一起拍的,便疑问道:“小姐与阿岘是朋友么?怎会一起拍相片呢?” 施嘉莉认为等时机成熟再将实情告诉芳姨也不迟,便道:“我与他算不上朋友,这张相片是一位同学趁他不注意拍的呢!因把我也拍进去了,我便找了个理由把相片留下了。” 芳姨点点头,手指在李岘祺脸上摩挲:“拍得真好。” 施嘉莉将下巴撑在芳姨肩上,一起看起相片。芳姨忍不住跟她讲:“阿岘与阿峪出生的时间只差一刻钟。都生出来后,我才知道是两个孩子。怀他们的时候我还觉着奇怪呢,说肚子怎么比寻常人大一些……” “算起来,也快到他们的生日了。”芳姨忽然说,“他们是初二那天生的,十月初二。” 说着,芳姨愧疚起来:“唉,也没给他们好好过过生日。阿岘跟着他父亲,或许还有过生日的机会,阿峪跟着我,家里太穷,连碗长寿面都吃不上,后来日子好过了些,阿婆每年都给他煮一碗面,再卧个鸡蛋。只是没过几年,阿婆脑子昏了,记不住他的生日了,他也不说……”芳姨伸出手指抹抹眼泪:“这两个孩子,各有各的苦,都怪我,都怪我……” 施嘉莉想知道为什么李岘祺会跟着他父亲,但那是上一辈人的私密之事了,不好多问。为了转移芳姨情绪,她故意轻松问道:“那他们两个小时候会打架么?” “打,怎么不打。”芳姨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慈爱地笑了下,微微泛着苦意,“几乎日日都打。那时候没什么好东西,他们总要抢,别说是吃的、喝的,就是一片树叶子也要抢。” 施嘉莉也“噗嗤”一声笑了,她实在想不出来,李岘祺和方峪祺在一块打架的样子。 “唉!他们两个,就爱抢东西。”芳姨叹着续了一句。 不知怎么,听到这话,施嘉莉的眼皮子忽地跳了跳,有种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天意的感觉。不过很快她便将这个想法从脑中赶走:他们爱抢东西又怎样?她又不是东西! 施嘉莉直接将那张相片送给了芳姨,芳姨惊喜极了,接过谢了又谢。 到了礼拜六下午,施嘉莉约陈端玉去逛繁花百货,预备为李岘祺买一件生日礼物。她实在不了解李岘祺,不知他喜爱什么,因此很为礼物头疼。问陈端玉的意见,陈端玉道:“这个好办,不如买一本诗集送他。” “我就知道你的答案是这个。”施嘉莉翻她一眼,“我就多余问你!” “爱问不问!”陈端玉抱起臂不理她了。 两人中间隔着道缝隙,谁也不睬谁,逛了几家西装店、巧克力店、葡萄酒屋,都觉得不合适,最后兜转来到德国Pelikan钢笔直销店。想着李岘祺是大学生,送只钢笔也不错,施嘉莉便进去看了看,果然相中一只精致漂亮的Toledo金雕笔,营业员夸她好眼光,说这是最新款,受欢迎得很呢!施嘉莉得意地请营业员把这款笔包起来,略一沉吟,又要了一只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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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这种情况,便是发生了爱恨情仇,司机师傅见得多了,道一声“好嘞”,便一踩油门,车子飞奔而去。 追过五条街,车子越驶越偏僻了,道路变得狭窄,房屋也渐渐低矮下来。施嘉莉心里头还有些忧惧,想问司机师傅这是什么地方,刚要开口,一个急刹车,她向前栽了一下。 车子停了,她们跟的那辆车也停了。 透过车窗玻璃,可以看到几个二十来岁的男子从车上下来,摇摇摆摆笑着走进了一幢破旧的筒子楼里。司机师傅也点起一口烟,啧啧两声:“小妹妹,那几人里有你男朋友啊?” 陈端玉没答,只问道:“您知道他们去的是什么地方么?” “还能是什么地儿?男人的销魂窟呗!” 陈端玉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握紧了拳头,身子气得颤抖起来。 “分手罢,小妹妹!”司机师傅语重心长道,“我一看就知道,他绝对不是头一回来了。” 施嘉莉摇下车窗,向那幢筒子楼里看了一眼。暮色四合,那楼里亮了灯,昏昏暗暗,墙壁斑驳,一个穿着水红旗袍的女人趴在窗边,抽着细烟,烫过的乌发垂下来,颇有风情。她也看到了车里的她们,竟没移开眼,就那么悠悠望着。 陈端玉瞧见了,破口大骂:“婊子!下贱!” 那女人似是听见了,没恼,虚虚地冲她们吐了个烟圈儿。 施嘉莉“啪”地将车窗摇上了。陈端玉向来自视清高,哪能忍受得了,伏在前排椅背上呜呜哭了起来。施嘉莉搂过她的肩拍了拍,抬眼对司机说:“师傅,回去罢。” 16.Chap.16 · 听说陈端玉将她哥哥去闝的事告诉了她母亲。她母亲虽气闷,却也无可奈何,一个一辈子没怎么出过深宅的妇人,已经管教不了二十来岁、长得人高马大的儿子了。陈端玉想将此事告诉祖父,好叫他来管一管,母亲却不让,说二房夹在大房与三房中间,本就不受宠,若祖父知道了,该更不待见她们娘仨了。 气得陈端玉又哭了几场。她与施嘉莉说:“我千万不能待在这个家了,哥哥不成器,母亲也软弱!大学毕业后,我就要去英国留学,并且要努力留下来,在那里扎根后,再将母亲接过去。至于那个混帐哥哥,我不要了!” 为此,陈端玉在课业上更加用功,减少了许多与嘉莉玩乐的时间。嘉莉心中郁闷,却也不能抗议什么,毕竟不能耽误好友的前途。她的系中仅有她一位女同学,且她又不住校,除去陈端玉,她竟没有别的女伴了。课余时间她觉得没意思,便去旁听了一场文学集会,听那些人谈起海涅、博尔赫斯,她简直昏昏欲睡;后来又去参加了一个本系的讲座,刚一进门,就发现主讲人竟是大痦子老师,她立刻扭头走了。 唉!中国有四万万人,竟无一人注意到她的无聊!因此,她开始期待起李岘祺的生日会来。不用想也知道,李岘祺定会邀请一大帮人,那么,她要做其中最出彩的那一位。 生日会在礼拜天。施嘉莉早已提前想好了那日的装扮,当然,她也没有忘记将礼物寄给方峪祺。从邬城到上海,用最加急的邮递,两日即可送达,她便在礼拜五时将礼物寄了出去,希望它能在最合适的时间被送至方峪祺手中。 “上海,国立交通大学,医学部(注),一九三二级,方峪祺先生收。” 关于方峪祺读医科的事,施嘉莉还是听芳姨无意间说起的。她认为方峪祺此人与医科很适配,笃行良善,沉稳持重。相反,教育界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李岘祺那人太过圆滑老练,心思深沉。 不过那又怎样呢?她乐意与他交锋。 礼拜天,施嘉莉舒服地睡了个懒觉,把颊上肌肤睡得饱满透亮。简单用了一点午饭,她回到房间,将要穿的衣裳,要戴的配饰都从柜子里寻出来,摆在一起看了眼效果,觉得满意,才去浴室洗澡了。刚在浴缸中加入几滴玫瑰花水,芳姨就过来敲门,略扬了声道:“小姐,厨房的水龙头不出水了,怕是管道堵了,我去找人来修一修。” “哎,好。”嘉莉隔着门应道。 她在缸中泡了半个钟头,怕泡多了手指头会变皱,便系上浴袍出来了,坐回妆台前,在身上和脸上搽了不同的润肤露。正揉着脸颊时,客厅里的电话响了,她没管,继续揉捏着,不过电话铃响个不停,她便喊了一声:“芳姨,芳姨!”公寓内无人回应,她才想起芳姨出去了。 她起身来到客厅,趴在沙发靠手上,拿起电话筒:“喂——” 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才有低低的声音响起:“喂。” 施嘉莉觉得这声音极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便问了句:“哪位?” 又是片刻无言。正在嘉莉觉得奇怪时,电话那头才缓声说:“是我,方峪祺。” 施嘉莉忽地在沙发上坐直了,手指捏着浴袍襟子,期期艾艾道:“噢……是你啊。” 自她那次问他喜不喜欢她过后,她就没再与他说过话了,算算也有一年多的时间了。如今又碰上他,她觉得有点难为情,也有点后悔,也不知那天她是被什么鬼迷了心窍了,竟当面将那话问出了口。若重来一次,她一定不问的。 好在方峪祺不是那种会揶揄旁人的性格,他似乎也略有赧然,说:“抱歉……我不知道是你接电话。” 施嘉莉反应过来,方峪祺这通电话是打给芳姨的。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她十四岁那年去了一趟清水镇后,芳姨便不再请她帮忙给方峪祺写信了,而是花更多的钱,找个公共电话亭给方峪祺的学校打电话,再请人叫他来接。搬到公寓后,她便告诉芳姨,不用再去外面打电话,直接用家里的电话就好。芳姨接受了这份好意,然而母子俩都不是愿意麻烦别人的人,他们一个月才通话一次,时间总是很短。 今天是方峪祺的生日,想来母子俩是特意选择今天通话的。 阴差阳错,竟被她接到了。 施嘉莉的头发擦得半干,湿答答地随意挽起,有一丝垂落下来,细尖发尾搔得她脖颈红了一小片。她微咬下唇,说:“没关系。芳姨她出去了,所以我接了电话。”顿了顿,她换了上扬的音调,说道:“方峪祺,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他也稍稍迟疑,“……是母亲与你说的么?” “嗯,她说你是十月初二生的。”施嘉莉手指缠绕起电话线,慢吞吞道,“礼物你收到了么?” “收到了。”他停顿得更长久,“……谢谢。只是……待我放年假,去了邬城,将它还给你好么?” 听到方峪祺说他放年假时会来邬城,施嘉莉心里绽出一点淡淡的喜悦,只是听了后半截话,那喜悦又被冲散了:“为何要还给我?那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电话那头只传来微弱的呼吸,和手指渐渐握紧电话筒的声音。施嘉莉见他又不言语,心猜他大概是难以启齿,那么,他是怕他回不起这份礼罢?这支钢笔对他而言,实在是贵重。 可她不想送他与他身份“相称”的礼物,她不能送李岘祺昂贵的,送他便宜的。 “等你来了邬城再说罢。”施嘉莉嘟囔道。 “好。”见她答应,他似乎微微松了口气,“那……我不打扰了。” “嗯。晚上芳姨会在家,你再打过来罢。” “好,谢谢。” 施嘉莉挂掉电话,细细吐出一口长气,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再回到妆台镜前,她发现了细白脖颈上的小点薄红,半截指腹大小,让她想起之前读过的鸳鸯蝴蝶派小说里写到的吻痕。 吻痕……她的脸蒸起热气,也变得红通通了。 她赶紧往脸上拍了点清凉的润肤水,才把这一点点热气驱散了。她在脸上化上白水一样的妆容,涂的口脂也浅淡,耳上戴了珍珠,再把烟绿色的旗袍一穿,所及之处仿佛遍染春意。正巧芳姨也在这时回来了,为她简单编了发,别上一只贝母珍珠发夹。 “漂亮极了,小姐。”芳姨笑着赞道,“春天的仙子似的。我敢打包票,您今晚同学会上的同学都会被惊艳到。” 施嘉莉被吹捧得心中得意,嘴上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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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欧退出去了,李岘祺站起身,走到她身前,垂眼笑道:“我很高兴你来了。” 施嘉莉眼睛一扫,见这里只有一张供双人用餐的桌子,便立刻明白过来了,略讶异道:“你只邀请了我一人?” “不可以么?”李岘祺温和地盯着她。 “可以是可以,只是……”施嘉莉失望道,“你见我今日的打扮就知道,我原是打算惊艳一片人的!” 李岘祺抑制不住地牵唇:“惊艳那么多人干什么?弱水三千,施小姐也只能取一瓢。” 他又一脸真诚地说些暧昧不清的话! 施嘉莉气呼呼地直接在椅子上坐下了,抬起水盈盈的眼睛瞪向他。他见了,敛起笑意,说:“抱歉。我这人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那见我呢?”施嘉莉偏要问。 “见你说……”他话卡在喉咙里,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他恬静地望着她,眼睛亮亮的,竟让他整个人显露出一点轻薄的少年气来。 他在她对面坐下来,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施嘉莉也望向他,两人沉默了一小会儿。 这个人太神奇了,施嘉莉心道。他心思弯弯绕绕,有时又坦荡极了,他就是一朵毒蘑菇! 而方峪祺是一块不折不扣的木头。 这时,又一位仆欧走上前来,递上一本菜单。 施嘉莉接过,翻开看了看,更为讶异:“上海菜?” 这真的是巧合么?她眸光一闪,直直看向李岘祺:“你调查我?” “是。”李岘祺坦诚点头。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很早之前。” “多早?” “在我来邬城读大学之后。” 施嘉莉神色一凛。这让她不由得怀疑,她和他所有的偶遇,都是他精心安排好的。 “抱歉。我只是想调查我的母亲,顺其自然地就……”他点到即止。 “你!”施嘉莉差点拍案而起。 李岘祺双手交叉握起,淡然放在桌上:“所以,施小姐,今日我是来向你坦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