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海博物志》
1. 金练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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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五月,中洲大地由南到北渐次迎来夏季。中洲位于三陆中心,北据朔洲,南临章洲,占据着最为辽阔的土地,又被泷海、澜海、沧海、瀛海包围,天下共七海而利尽四海,共二十四郡而天资十五郡。
眼下,岑雪鸿却是逆着夏季蔓延的方向,南下前往章洲。
她启程的时候,国都朝鹿城还是春寒料峭,当她抵达中洲最南端的巴河郡,热烈的木铃花已经开遍瀛海之畔的每一寸土地。
南梨城南临瀛海,古来即是中洲与章洲沟通的港口,商贸繁荣,各族商贾云集。
此刻南梨城中,车马鼎沸,夏日悠长。
木铃花从高树上垂下,状似悬铃,色赤红。远远望去,整座城似在火中燃烧。
岑雪鸿坐在六珈酒肆中,望着街上的木铃花怔怔出神,指尖不自觉地沾着茶水,在桌上临摹起木铃花的模样。
那手纤细修长,临窗控笔,线条锋利,长者轻,短者重,分明有文人风骨。
细细看来,掌心虎口握剑之处,却亦有薄薄一层茧。
小厮第四次询问岑雪鸿:“客官要点些什么吗?”
岑雪鸿恍然回神,摇头淡淡说道:“再等一会儿,我约的人还未至。”
日暮黄昏,正是六珈酒肆最好生意的时候。小厮但见岑雪鸿空占一席,忿忿转身,故意大声抱怨道:“我看等人是假,就是以为自己有几分姿色,赖在这里寻机攀高枝儿罢了……”
岑雪鸿垂眸,听见他的讥讽,并不以为意。
从前,莫说南方一隅的闹市酒肆,就算是朝鹿城皇宫中,白玉堆砌的安乐台上王公群臣宴饮,她也入得上座。
从薄暮等到月上重檐,她要等的人还没有出现。
晚风吹落木铃花,飘零至青苔阶前,任由往来出入六珈酒肆的达官显宦、豪商巨贾踩踏。
她远行至故乡三千里之外,亦要像落花一般任人践踏吗?
待来竟不来,落花寂寂委青苔。
岑雪鸿心里不免烦闷。
南梨城是中洲与章洲沟通的港口之一,想要前往章洲国都分野城,必得取道瀛海。
三日前,她终于抵达南梨城,想乘官船渡海,却得到消息,因分野遣公主和亲,这一个月港口封闭。不论官船还是私船,都得等分野公主那上百艘满载金银珠宝、陪侍与嫁妆的巨船无恙渡过瀛海之后,才准许通行。
一个月。
纵然岑雪鸿愿意等,她此行最重要的目标,也等不了。
——天女目闪蝶。
六月,雨季降临,天女目闪蝶破茧羽化,就会陆续开始向更温暖的南方迁徙。
中洲的南方,章洲分野郡,是栎族统治的国度。
分野的更南方,是蛮荒的大荒郡和南荒郡。以九韶山脉为分界,一边是毒瘴雨林,一边是大漠。
即使置生死度外如岑雪鸿,也无法追逐天女目闪蝶的踪迹深入大荒与南荒。
而一旦错过今年迁徙的蝴蝶,等到明年,就更无法了。
她垂眸望向自己的皓腕,浅浅的一层雪肤之下,乌黑的五魈毒随着脉搏跳动,缓缓输送到她的四肢百骸。
一年之后,她就会被五魈毒彻底侵蚀、腐烂。
最残忍、最无解。
——她只有一年的时间。
岑雪鸿滞留在南梨城中,多方打听三日,才探听得城中有栎族商会。栎人贪婪无餍而古怪诡谲,不可能让货物白白停在港口,说不定暗中有渡海的门路。
岑雪鸿好不容易才托人与栎族商会搭上联系,约好在栎人开的六珈酒肆相会,洽谈渡海一事,那人却迟迟不露面。
岑雪鸿正烦闷着,隔壁桌两族聚集,酒过三巡,话题自然就引到了两国现下最重要之事:和亲。
争论声此起彼伏地传到她耳中。
有人问:“听闻那派遣和亲的分野公主,竟不是苏赫达那王室嫡出的公主,而是从古莩塔家族中挑选的贵女,这是什么道理?”
另一分野栎人说:“苏赫达那王室是雎神血脉,王室公主都是圣女备选,不能轻易混淆了雎神血统。古莩塔是分野十二大贵族之一,古莩塔家族的长女,成年即被尊封为祐姬,配你们的皇子也是绰绰有余。”
那人说:“前太子被废之后,祈王洛思琅可是最有望继承大统的皇储,难道不应该以王室公主相配?”
又有栎人说:“那祈王洛思琅继位后,总不可能立栎人为皇后吧?既是注定要为人侧室,就更不需要派出我们的王室公主了。”
双方还在争执不休,岑雪鸿听得心乱如麻。
祈王洛思琅。
她还记得他那双漆黑如深渊的眼睛。
被那样的眼睛盯上,死是已然注定的结局。
就是在太子被废为庶人,没过多久就暴病死于幽禁之地的那天,洛思琅召她觐见。
摆在她面前的托盘上,一边放着聘她为祈王妃的金镶玉如意,一边放着一碗沉黑的五魈毒。
岑雪鸿望着洛思琅的眼睛,没有犹豫,拿起白玉盏,仰头一饮而尽。
不知究竟是因为那碗苦涩浓稠的毒药,还是因为洛思琅那双毒蛇般的眼睛,她心里一阵一阵地翻涌起恶寒。
“你和大哥真像啊,他也是这样慷慨地选了鸩酒,光风霁月,坦坦荡荡,一丝怨怼也没有。”洛思琅轻声细语,笑得像毒蛇吐信,“就是这般我最讨厌的模样。”
“是你杀了他。”岑雪鸿静静地说。
岑雪鸿与洛思琅对坐于含曜殿中。
宫殿空旷而昏暗,却恰有一丝天光透过雕花窗棂,虚虚地笼在岑雪鸿身上。她就像照亮宫阙长夜的明珠,沉静,哀而不伤。
她越是纯白无瑕、清曜高贵、不卑不亢,洛思琅就越是翻涌起灭顶的恨意和恶意。
他想让她一点一点地腐烂,凋零在泥土中,陷落在沟渠里。
到了那时,她还能如此高高在上、自持庄重吗?
“当然要杀了他,我又不是你们,”洛思琅笑得更灿烂,如同地狱中爬出来的鬼魅修罗,“我睚眦必报、不择手段,我狼子野心、负义忘恩。倘若废太子不死,我这祈王又如何能当得安心呢?”
“恭喜祈王殿下求仁得仁,臣女求死亦得死。”岑雪鸿遥遥朝他一拜,“殿下千秋万岁,惟愿死生不复相见。”
岑雪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含曜殿,带着藏书阁中先师留下的《博物志》遗稿,远赴三千里外的分野。
她自然也没有看见,独坐于宫殿中的洛思琅,死死盯着她的背影,目眦尽裂。
那眼神中究竟是恨还是疯狂,是嫉妒还是爱,她一概不知。
……
夜已深了,岑雪鸿决定不再等。
早就听闻栎人古怪诡谲,如此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就算他们真有渡海的门路,她也不敢轻易托付了。
岑雪鸿在桌上留下一锭白银作茶位费,正欲离开。
一只小雀飞落于她的窗前。
那小雀轻盈玲珑,有一截长长的、绸缎一般的金色尾羽,停落在窗上恰似一只飘舞的蝴蝶。
岑雪鸿:“!”
她先师沈霑衣所遗书稿《博物志》,立志于搜集记载中洲大地上的动植物,并为其分门别类,文画并茂,是沈霑衣在从经藏书阁十年间的所有心血。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岑雪鸿决定远赴实地考察,填补《博物志》中沈霑衣未来得及完成的条目。否则一年之后,九泉之下,她无颜面对一笔一划授她礼乐文章、一言一行教她修身立德的恩师。
遗稿她翻过无数遍,早已倒背如流,成竹在胸。
——这是连沈先生也没有记录过的、她第一次见到的珍奇鸟类。
广袤的中洲大地,四海十五郡,竟还有这般美丽而珍奇的生命,甚至可能是第一次出现在人们的面前。
岑雪鸿哪还有其他心思,只顾着接近小雀,细细观察。
那小雀却焦躁而警觉,丝毫不理会岑雪鸿试图讨好它的杏仁,看见她靠近,登时就振振翅膀飞走了。
岑雪鸿:“等等——”
她抓起自己的佩剑,追着小雀翻窗而去。
说来也怪,那小雀飞行片刻,竟还会略一停留
2. 金练鹊(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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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雪鸿自认为不是会随便捡陌生男人回去的古道热肠,但是越翎紧接着说的话,让她停在了原地。
“你就是岑姑娘吧。”
“你认识我?”
“我是今天原本要和你在六珈酒肆见面的人,我叫越翎。”越翎瞧着正在身边蹦蹦跳跳的金练鹊,已然想明白其中关窍,“一定是太白见我受伤,才急急忙忙去六珈酒肆寻你来帮忙的。”
后半句话越翎咽在了肚里:多此一举。
正是因为寻了岑雪鸿来,他才耗尽最后的力气,现下寸步难行,倒只能指望她了。
想到这里,他愈装作楚楚可怜、虚弱无比的模样,拿一双泫然欲泣的绿色眼睛看着岑雪鸿。
岑雪鸿:“?”
所以他没有出现在六珈酒肆是因为他受伤了,可现在这是什么情况?还有这只浑身上下金红相间的小雀,为什么会叫做“太白”?
岑雪鸿搀着越翎缓缓走出窄巷:“我先带你去医馆,回头再商量这件事。”
越翎却说:“不能去医馆。”
岑雪鸿说:“那就回我住的驿馆。”
越翎又说:“别走大路。”
岑雪鸿:“……”
虽然这栎人行迹可疑、鬼鬼祟祟,但也是她好不容易与栎族商会搭上的联系,于岑雪鸿而言是唯一的希望。
岑雪鸿离开朝鹿城的时候,接任了先师沈霑衣的从经藏书阁司官一职,以修书之由远赴分野,是以带着盖着鸾廷台官印的官状,住在南梨城中的驿馆。
趁着夜色,岑雪鸿携越翎悄悄翻入房间,将他安置在屏风之后的榻上。
接着,她唤来驿馆仆役,要了热水和干净衣裳。
“对了,”岑雪鸿叫住仆役,“我的挎袋划破了,能不能借些针线给我用用?”
不一会儿,仆役就将她要的东西一一送至。
岑雪鸿带着热水、衣裳、针线回到里间,越翎已经坐了起来,解下腰间酒壶,眼也不眨地便往自己的伤口上倒,纵然冷汗涔涔,也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岑雪鸿忙道:“还是我来吧。”
除了各处大大小小的划伤,越翎身上最严重的,一处是在肩上的砍伤,深可见骨,另一处在腰侧,认不出被什么兵器所伤,更是血肉模糊。
虽然越翎自己已经撕了衣裳胡乱缠了一通,可血还是止不住地流。
血污和着烈酒淌了一地,满室都是血腥味。
“太深了,止不了血,也没有药,”岑雪鸿蹙眉道,“只怕得缝上了。”
越翎疼得喘息片刻,才哑着嗓子问道:“你会吗?”
“只有绣针和棉线,”岑雪鸿把细细的针放在烛火上烧了烧,“你不肯去医馆,我不会也得试试了。”
“也许和绣图没什么区别吧。”岑雪鸿似是宽慰越翎,又似是给自己壮胆。她扶着越翎躺下,给他一块干净的手帕,“若是疼,你就咬着。”
“不用,”越翎哑声道,“我不怕疼。”
也许是他已经疼得麻木了,也许是岑雪鸿的动作真的太过温柔。
岑雪鸿指尖冰冰凉凉的,拂过他的腰侧,像孔雀尾羽轻轻在挠。
这姑娘,面是冷的,指尖也是冷的。站在泠泠月光下持剑的模样,像一位无悲无喜的神女。
谁知道心却实在软得很。
“我要缝了。”岑雪鸿举着一根烧得通红的绣针。
“缝吧。”越翎故作轻松道,“我听说你们中洲的姑娘,在出嫁之前,都会在家中学习女红,代表着女子的品德,就连最尊贵的皇后也不例外。”
岑雪鸿的绣针一顿。
这莽撞栎人又怎会知晓,面前给他缝合伤口的人,曾是圣上钦定的太子妃呢?待到太子登基,她也便是最尊贵的皇后。
只是无论太子妃、祈王妃,还是皇后,这些称呼都又沉重又遥远。
没有人问过她的意愿。
“是的,”岑雪鸿垂眸,语气淡然听不出情绪,“若早知道我还有给人缝合伤口的这一天,当初在闺中学女红就该更认真些的。”
越翎笑了一下,又疼得不住抽气。
岑雪鸿并非学女红而是练字习剑的手,纵然针脚粗糙,动作却又快又稳。
腰侧和肩上都缝了几针,接着用刚刚裁下的干净衣裳给越翎一圈一圈地包好伤口。全部完成之后,越翎像刚刚从水里打捞出来一样,浑身冷汗淋漓。
“血已经止住了,这还不是最难办的。若是之后发起烧了,才真的要命。”岑雪鸿把房间里的血污简单收拾了,转身离开,“你就在这里休息,明日我去医馆给你买一副药。”
越翎疼得嘴唇麻木,缓了好一会儿,也说不出话。
看见岑雪鸿起身,越翎忽然伸手,扣住她雪白的一截手腕。
纵然他凭着过人的意志撑到现在,神志也已经有些恍惚。
她要走了……她去哪里?……
那些刺客会追踪到这里吗?……她会把我交给他们吗?……
眼皮一下比一下沉重,意识坠入越来越幽暗的深海。
在那漫漫无尽的深海之中,却有人像静静散着清曜辉光的明珠,驱散了黑暗。
岑雪鸿想挣脱他的手,可越翎握得很紧,她只好又坐了回去。
越翎蜷缩在榻上,呼吸杂乱,耳垂上挂着的孔雀翎也被汗打湿,黏在脸侧。他一手抱着他的弯刀,一手紧紧拽着岑雪鸿,不让她离开半步。
岑雪鸿想起自己小的时候,练剑累得发起高热,也是这样拽着母亲。
“好吧,我不走,”岑雪鸿轻声道,“我就在这里。”
……
越翎猛地睁开眼睛。
天光倾泻,透过院中层层叠叠的木铃花树,照在榻上。
越翎支起身体,有些难以置信,他竟在毫无知觉、最为脆弱的情况下沉睡一整夜,几乎是把自己的性命完全托付给了一个陌生人,这是从未有过的情状。
视线向下。
岑雪鸿和衣伏在塌边,昨夜的针线、沾染血污的碎布还凌乱地散落着一地,她似是寸步未移。
越翎:“……”
越翎终于发现自己还一直握着岑雪鸿的手腕,赶紧松开手。那一截细细的皓腕,已被箍出一圈青色的痕迹。
他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脑袋,咳了一声。
岑雪鸿迷迷糊糊道:“……啊……你醒了……”
在榻上趴了一夜,她浑身腰酸背痛,动的时候好像还能听见骨头喀啦作响。岑雪鸿忍住酸痛,伸手探了下越翎的额头。
“竟然没发烧?”她道。
何止没发烧,今天的越翎简直神采奕奕,除了唇色仍然淡些,根本看不出昨天受了那样的重伤。
相比之下,因没休息好而眼下青黑的岑雪鸿,才更像他们之中的伤患。
越翎心中赧然。
先是打不过她,这就罢了。依仗她把自己救回来,也还算说得过去。
可是,拉着她一整夜,这算什么?
他在分野的王公贵族之间摸爬滚打,王室与十二家贵族盘根错节,掌控着整个分野九成的财富与权力。
所有人只都为一个“利”字,熙熙攘攘,利聚而来,利尽而散。像越翎这样的人,只是古莩塔家深深后院中无数任由自生自灭的奴生子之一,不争不抢就活不下去,不偷不骗就活不下去。
他学会在残酷的丛林里撕咬弱者,讨好上位者。
流尽了多少血,才一步一步从无人问津的后院爬出来,匍匐在古莩塔家主的脚下,双手高举于顶,虔诚地接住从他指尖漏下的零星恩惠。
世间对越翎而言只是一
3. 金练鹊(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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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翎问:“昨夜,在南梨城中追杀我的刺客,到底是谁派来的?”
他坐在桃庵茶楼顶楼最里间的内室里,对面是一个才十二三岁的少女。
桃庵茶楼是南梨城中最大的茶楼,掌柜陶氏是本地巨贾。桃庵茶楼不只吃饭喝茶,还是中洲南部的情报交流中心。
陶禄禄笑得花枝乱颤:“连分野贵族的情报机构‘六重天’的古莩塔·越翎大人都要来找我买情报吗?”
越翎面色不佳:“要不是瀛海阻塞,和‘六重天’暂时断开了联系,我也不会找你这个奸商。”
陶禄禄毫不在意,笑说:“越翎大人可比我们桃庵茶楼有本事,我也只是坐在这里卖卖消息罢了。听闻越翎大人在这个时候,还有办法帮人渡海呢。”
越翎乜着她:“这样的小事你也知道了?”
陶禄禄神秘莫测:“这不是小事,三千里外的朝鹿城中,可是有贵人十分关心你的雇主呢。”
越翎等着她继续说。
陶禄禄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一百两。”
越翎:“……”
越翎铁青着脸,把岑雪鸿刚刚从钱庄取出来给他的二百两银票,推给苏禄禄。
陶禄禄找零一百两,推还给越翎:“祈王洛思琅。”
越翎:“……”
越翎:“没了?五个字你赚我一百两?”
陶禄禄笑眯眯的:“因为情报的地位越高,我的风险越大啊。”
越翎说:“我的第一个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陶禄禄:“这个问题的回答要一万两。”
陶禄禄:“黄金。”
越翎沉默地站起身。
陶禄禄忙道:“别急你可以砍价啊……”
“不用了,”他说,“我大概知道是谁了。”
越翎推开内室的门,回到桃庵茶楼的大厅。临窗的雅座上,岑雪鸿坐在夏日明亮的天光里,铺开纸笔,认真地写着什么。
太白在她面前蹦蹦跳跳。
越翎走过去一瞧,岑雪鸿竟将太白啄食杏仁的模样勾勒了出来,只寥寥几笔,惟妙惟肖。
画像旁,还有几行字。
【品类:】
【姓名:太白】
【饲主:越翎】
【栎人之雀。嘴尖,四爪钩状,尾岐且长。通体色红,尾羽色金,长如绸缎。双颊有淡粉绒毛,似女子以胭脂敷面,团团可爱。聪慧似孩童,可识路、寻人。】
越翎倚在桌边,抽走岑雪鸿手里的笔。
岑雪鸿茫然地望着他。
越翎俯身,在“品类”旁留出的空白处,一笔一划写下:
【金练鹊。】
岑雪鸿看着他的字:“你不仅中洲话说得好,连字也会写吗?”
越翎满不在乎地说:“和你们中洲人做生意,自然要会说会写,有什么奇怪的?”
岑雪鸿心想,也是。
可是中州文字与栎文字大相径庭,她一路南下所见到的栎族商人,说话都带着浓重的口音,能写的字也不过一些常用的商品名称、数量金额等,写出来亦如栎文字一般像蝌蚪似的歪歪扭扭。
倒是在更久以前,岑雪鸿见过会说清晰官话、写正楷文字的栎人。
——那是在皇宫中安乐台上,分野的苏赫达那王,派遣使者团拜访圣上。使者团从分野十二家贵族中挑选,分野的王室和贵族都是自幼就要专门学习中洲文字的。
甚至,分野王室和十二家贵族都有对应的中洲姓氏。
比如,王室苏赫达那,对应的姓氏是“苏”。
又比如,正在茫茫瀛海上航行的祐姬,在抵达中洲嫁给洛思琅之后,大家就会称呼她为“伏玉舟”,而她的原本的名字古莩塔·漓音便几乎不会再有人提起。
岑雪鸿垂眸,藏起眼中的思绪。
他是什么人,属于王室还是贵族,通通不重要。
只要渡过这片茫茫瀛海。
岑雪鸿问:“什么时候可以走?”
“等我做一些准备,还要等合适的天气。”越翎随口道,“你很赶时间吗?”
岑雪鸿点点头。
“明天日落之前,到这个地址。”越翎给她一张纸条,又想到方才陶禄禄说,祈王洛思琅关注着岑雪鸿的动向,便道,“太白会引你去的。一个人来,也不要带行李。”
话说到这里,按道理可以互相告辞了。
可越翎听见洛思琅三个字,对岑雪鸿不免起了些疑心。
“你去分野有什么要紧事吗?”
岑雪鸿把画着金练鹊的纸夹到一册书稿里,把书稿推到越翎面前,淡淡道:“为了修书。”
越翎随手翻开,书稿扉页,一行洋洋洒洒的行草:
“仰观宇宙,俯察品类。不为无益,何遣有涯。”
落款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沈霑衣。
“先师故去,只留一部《博物志》残稿,还有几处没有写完。”岑雪鸿翻到空白的条目,一一指给越翎。
“其一,《木部》,第一百三十六,二十四瓣鸢羽花。”
“多年前,分野王派遣使者访问朝鹿城时,在安乐台上向中洲众人展示了一朵二十四瓣的鸢羽花。常见的鸢羽花四瓣,长在九韶山麓,盛开时层波叠浪,漫山遍野。珍稀的六瓣鸢羽花,被供奉于贵族之间。而竟有鸢羽花生二十四瓣,世所罕见,被视为苏氏王族的象征。沈先生有心一睹,却不知向何处寻。”
“其二,《兽部》,第七十五,薮豹。”
“由盐商途径分野时寻到,献于先帝,被豢养于百兽园中。虽形为豹,却只有豹的五分之一大小,愈为矫健。且并非花豹,而是一只纯黑,一只纯白。可惜它们在百兽园中绝食而死,陪葬于先帝陵墓,后人只得窥见寥寥文字记载。”
“其三,《羽部》,第五十二,凤冠霞帔犀鸟。”
“前朝分野公主莲姬和亲时,随嫁妆一同送入中洲。据史册记载,犀鸟冠高大,色赤红,如中洲女子成婚的装束,亦有两国缔结之美意。一百年前我朝太祖攻入皇宫时,犀鸟飞出笼不知所踪。”
“其四,《虫部》,第一百零四,天女目闪蝶。”
最后的、最重要的蝴蝶。
“千年前,药圣写下的的古药方中,曾有一味天女目闪蝶的鳞粉。‘天女目’是指蝴蝶翅膀上有眼睛的图案,是为天女之目。取天女瞳中的鳞粉,可医眼疾。闪蝶美丽,在分野却并不罕见,可是天女目闪蝶,只在这一份药方中被记载过。”
岑雪鸿说:“找到它们,就是我此去分野的目的。”
越翎听得差点睡着了。
岑雪鸿滔滔不绝讲了半天,也没说到越翎最关心的部分:她去分野,和祈王洛思琅有什么关系?
他的姐姐古莩塔·漓音,也就是即将与洛思琅成婚的祐姬。
古莩塔家族为了与中
4. 青羽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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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中洲和章洲之间距离最近的一处海峡。这片海域常年受季风的影响,雨急浪大,行船几乎不取道于此,都是走珊瑚湾那条航线。”越翎说。
岑雪鸿面露犹疑地看着这架木鸢。
此刻周遭狂风骤雨,寒浪迎夜,仿佛天地的尽头只矗立着这一处万丈悬崖,只有她和越翎两个人。
在深黑夜色里,栎族少年的碧色瞳仁荧荧如鬼火。
受了蛊惑一般,偏生跟着这盏鬼火,也不管他会带着自己到何处。
岑雪鸿把书稿用布紧紧包了一层又一层,捂在怀里,对越翎说:“好吧。”
倒是越翎,惊讶于她如此轻易地就接受了这看起来十分离谱的方案。他原本还准备了一堆距离、风向、风速之类的话说服她,竟全没用上。
“我还有别的办法吗?”岑雪鸿摇头叹息,“我三尺微命,全系于此书。幸好原稿存于从经藏书阁中,就算考察途中遭遇不测,《博物志》也不至于随我一同散佚。留在这世间,即使蒙尘,总还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她竟完全不顾自己的安危,一心还是那无人在意的书稿。
笔底纵明珠,闲掷野藤中。
越翎暗忖,这中洲姑娘,真真一个“痴”字。
又有些好笑。
他却满腔恨恚,爬着跪着,也要从灰尘和血污中把自己拾掇出来。
两个人,一个痴,一个怨,倒也相配。
越翎掀开油布,木鸢“嗖”地展开巨大的双翼。
“除了你的书稿,什么都别带。”越翎说。
岑雪鸿的挎袋中不过一些日常衣物,抵达分野再购置也可以。她骑来的青骢马却在悲风中烦躁地甩着尾巴,不住发出呼噜声。
岑雪鸿轻轻抚摸它的鬃毛,额头与它鼻梁相抵,轻声用蛮语说着什么。
“巴依,亚格睦,亚格睦。”
青骢马似乎听懂了,温驯漆黑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岑雪鸿又催促几句,它才依依转身,向山崖下跑去。
岑雪鸿眼里,一瞬间仿佛也有泪光闪烁。
她若无其事地揉揉眼睛,随越翎一同钻入木鸢中。
越翎替她缠上固定用的绳索,不经意地问:“你还会说蛮族的语言?”
“我的祖父,是苍夷郡归降的朔洲将领。”岑雪鸿淡然回答,“青影是在北地出生的马驹。我对它说,回家吧,回到你的草原去。”
二人站在木鸢内部。这木鸢原本只供一人使用,越翎抓着把手,岑雪鸿就只能攀在越翎背上。
恰时,一阵狂风呼啸。
越翎抽出车轮中的车毂,顺着飓风和斜坡的山崖,木鸢疾速滑行。
岑雪鸿屏住呼吸。
风声猎猎,白雨跳珠。
盖不住岑雪鸿的心脏砰砰跳动,如擂鼓。
天地间没有一丝月光,瀛海漆黑一片,像吞噬一切的深渊。
木鸢仿佛正朝着深渊滑落,岑雪鸿不住目眩,正要冲下山崖的时候,但听得越翎在耳边一声提醒:
“抓紧我!”
刹时周身轻盈,灵台澄明。
木鸢并没有被瀛海的惊涛巨浪吞噬,而是在骤雨中乘风而上,如鸟儿一般,在万丈之上平稳飞行。
纵是岑雪鸿素来沉静,此刻在风雨云海间穿梭,她也忍不住惊叹。
“真的飞起来了!”
越翎耳尖一动,终是抑不住少年心性,得意洋洋:“自然。我还能骗你不成?”
岑雪鸿回头一看,山崖已经在身后成为隐入云雾的一片阴影。更远的地方,是南梨城的渺茫灯火。
如前尘旧湮,尽数被她抛在身后。
岑雪鸿忽然想到什么:“太白呢?”
越翎还未回答,太白已经从他的衣领中钻出来,歪头看着岑雪鸿。
它浑身的赤色羽毛被雨水打湿,狼狈又可爱,像一只落汤的小鸡。
“快回去!”越翎急了,“你会被风吹走的!”
太白点点头,钻回了越翎的衣服里。
岑雪鸿笑了,心情终于轻松一些。
“你有这样的木鸢,怎么不去与那些私船抢生意呢?”她揶揄地问。
“这是机关秘术,不能轻易示人的。”越翎回答。
岑雪鸿:“是吗?”
越翎继续说:“而且一次只能载一个人,不是每次都能碰上你这样的冤……缘分。怎么抢得到生意?还不如老老实实做些买卖。”
岑雪鸿不明就里:“什么缘分?”
越翎自然不能说:轻易就被骗五百两的缘分。
越翎顾左右而言他,示意岑雪鸿看云海间成群结队的生物:“是雁群!雁群飞过来了!”
岑雪鸿随着他的示意看向木鸢之外。
成群结队的大雁,在头雁的带领下,穿梭于风雨和雷电之间。
它们通体雪白,唯有翅尖覆盖薄薄一层青色羽毛。如此轻盈而矫健的生物,从容地飞在风雨的缝隙中。
“是青羽雁!”岑雪鸿惊呼,“中洲的诗人也称它们为雪鸿。”
“雪鸿。”越翎低声念道。
这两个中洲文字经他之口,带了一丝独特的抑扬顿挫。
在这架摇摇晃晃飘浮于夜空中的木鸢中,岑雪鸿伏在越翎的背上,彼此之间的距离近得呼吸交错。
越翎微微侧过脸,闪电照亮他翡玉一般的双眸。他耳畔碧色的孔雀翎,和岑雪鸿的乌发被雨打湿,交缠在一起。
越翎看着岑雪鸿,又重复了一遍:“雪鸿。”
岑雪鸿的心好像停了一瞬,末了,她应了一声:“我的名字。”
母亲曾告诉她,北地朔洲的雪鸿,是一种能飞越三陆与七海的大雁。
它们衔着雪花,从纳木浑的高原草甸,一直飞到九韶山脉的尽头。
好像……太近了。
岑雪鸿想要拉开距离,却被越翎按住:“别乱动。”
岑雪鸿只好作罢,尴尬地挑起别的话头:“我们不会被闪电劈中吧?”
越翎愠怒道:“说什么不吉利的!”
岑雪鸿指指前方:“可是好像离我们很近。”
瀛海的中心,正是乌云和雷电正在汇聚的地方。
一道又一道闪电,照亮浓得化不开的墨海。
越翎镇定道:“只是看起来近罢了。我们不往瀛海中心去,我们的目的地是缡火城东边的浦屿岛。”
缡火城和南梨城相对,是分野与中洲往来交通的港口。
岑雪鸿顿了顿,又说:“湿的木头会引来闪电……我们的木鸢,虽然有防水遮挡,但是……嗯。”
越翎:“我赶时间的时候飞过好几次都没有问题你不要再说了!”
岑雪鸿从善如流:“好。”
越翎被她说得心里怵,毕竟他以前没有常识,无知者无畏。
嘴上却还在逞强:“万一真的被劈了,我背着你游也会游到分野的。”
“万一真的被劈了,”岑雪鸿温柔地说,“应该会直接死掉。”
越翎:“……”
越翎心想你为什么不早点说!
他试着调整木鸢的方向,离积累雷电的云层更远一些。孰料一时险些脱手,离开了一段平稳的气流,木鸢瞬间被四面八方的风刮得失去控制,如一叶飘摇扁舟。
岑雪鸿:“我们这是……”
越翎说:“尽在我的掌握之中。”
岑雪鸿:“可是我们离雷电越来越近了……这也都在你的掌握之中吗?”
越翎说:“收声。我在……”
岑雪鸿:“你在?”
越翎:“我在祈祷——!!!”
百鸟之首、永生不灭的雎神,请您庇护于这一架小小的木鸢。
越翎在心中用栎语默念祝词,木鸢渐渐回到正轨,继续飞行。
越翎心里
5.青羽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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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祐姬殿下到——”
听见这银铃般的声音,守卫们忽然都面露畏惧,自动地向两边分散开,给来人让出道路。
手执弯刃的越翎,先是看见了说话的玄衣侍女,才望见她身后的古莩塔·漓音。
——古莩塔家族的长女,获封为“祐姬”。
这是分野最尊贵的十二家族之一,仅次于苏赫达那王室。
现下王室凋敝,古莩塔·漓音代表分野与中洲结盟,也意味着她其实已获得与王室公主相等的地位和声望。
按照中洲的伦理来说,她是越翎的长姐。
可是在分野,他们有着云泥之别。
古莩塔·漓音是正室所出,越翎的母亲却是深宅中不见天日的女奴,没有人会承认奴隶的孩子是古莩塔家族的血脉。
古莩塔·漓音站在风雨中,如绸缎一般的金色长发绾成中洲样式,身穿正红的中洲嫁衣。
纵然佩戴着无数黄金、翡翠、宝石,这些华贵的饰物也难以掩盖她的辉光。在海上晦暗不明的夜里,亦如一轮璀璨夺目的满月。
她的眼眸墨绿,瞳光冷冷,带着天生的冷漠和疏离。
就连她轻轻一拂手,也像是神的施舍。
“治好他。”
古莩塔·漓音淡淡地吩咐,立即就有人将被越翎拧断了胳膊的守卫带走。
剩下的守卫们大气也不敢出,低头垂手,静静等待着她的命令。
越翎放下短刀:“漓音大人。”
“放肆!”玄衣少女怒喝,眼中却有一闪而过的促狭,“你如何敢直呼祐姬殿下的尊名?”
不知为何,侍卫们畏惧这玄衣少女似乎更甚于古莩塔·漓音,只是听见她的声音就忍不住哆嗦。
“迦珠。”古莩塔·漓音唤道。
玄衣少女了然点头,指着越翎和岑雪鸿吩咐守卫们:“把他们带到房间。敢行刺于祐姬殿下,我要亲自审问。”
守卫们听闻,纷纷带上一丝怜悯的神色。
越翎:“……”
越翎挥开试图押送他们的守卫:“我自己走。”
守卫们观察迦珠脸色,见她没有不允许的意思,便与越翎相隔一定的距离,将他们引向古莩塔·漓音的御舱。毕竟方才越翎的身手他们已经见识了,谁也不想成为下一个被拧断胳膊的人。
有迦珠在侧,保护祐姬殿下的安全,便已足矣。
越翎用中洲话在岑雪鸿耳畔道:“走吧。”
岑雪鸿茫然地抱着怀里的书稿,乌发和青衫都被打湿,站在风雨中,如同一株摇摇欲坠的幽兰花。
越翎伸手虚虚揽了岑雪鸿一下,这才发现她的不对劲,低低问:“你怎么了?身上怎么会这么烫?”
五魈毒第一次发作,岑雪鸿只感到昏昏沉沉,意识模糊。
原来失去视觉和听觉,世界会变得如此遥远而寂寞。
岑雪鸿长久地伫立在原地。
是她自己,以宁为兰摧玉折的决意选了五魈毒,远走异乡。
可是真正毒发的时刻,她又忍不住害怕,害怕那一个四肢百骸都被侵蚀、悄无声息腐烂着死去的,不久之后的结局。
忽然,一阵熟悉的气味包裹住了她。
是带着侵略性的血腥味,那伤口却是她亲自为他包扎的。
原来血的气味,也能如此地让人安心。
岑雪鸿忍住泪意,慢慢、慢慢地向越翎的肩上倚去。
就像第一次相遇的时候,越翎倚靠着她一样。
越翎被岑雪鸿的异样吓坏了,着急地问:“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他的气息在岑雪鸿耳畔轻轻拂过,岑雪鸿猜测他在对自己说话,便指指眼睛,摇摇头,又指指耳朵,摇摇头,艰难道:“一下子解释不清楚……”
越翎扶住岑雪鸿的腰,让她倚在自己怀里,引着她慢慢走着。
隔着乌乌泱泱的人群,从古莩塔·漓音和迦珠的角度望过去,二人就像在交颈厮磨一般。
总算走到了御舱中,装潢琳琅满目,安息香青烟袅袅,古莩塔·漓音坐在正中央的高位。隔着珠帘和青烟,看不清楚她的面目。
迦珠屏退左右,关上房门。
岑雪鸿越来越难以支撑,止不住地晕眩。
越翎捉住她的手,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地写:安全了。
岑雪鸿松了一口气,终于安心而彻底地昏迷在越翎的怀里。
越翎:“……”
古莩塔·漓音斜斜倚在金榻玉枕上,以手支颐,朝迦珠使一个眼色。迦珠便会意,从越翎怀中接过了昏迷的岑雪鸿。
越翎警惕地问:“你要干什么?”
迦珠奇怪地答:“当然是带她去休息了。不然呢?”
越翎:“……哦。”
迦珠将岑雪鸿横抱起,绕过重重镂金屏风,将她安置在里间的软榻上。
越翎望着迦珠的背影,若有所思:
对啊,刚刚应该直接抱着她走的,这样轻松多了。
不消片刻,迦珠回到前厅,越翎正蹲在熏笼旁,烤干身上的衣服。
迦珠随手转动袖间的美人刺,用刺尖微微挑起越翎的下颔,嫣然笑道:“哎呀呀,就让本姑娘来审审这胆大妄为的刺客吧。”
越翎被迫仰着脸,神情却恢复了一贯的冷漠,面无表情道:“还演?”
迦珠收起美人刺,无聊道:“没意思。”
古莩塔·漓音啜了一口蓼花茶,待迦珠闹够了,便淡淡道:“汇报吧。”
“是,漓音大人。”越翎本就蹲着,正好朝珠帘后的贵主肃拜行礼,“家主在朝鹿城的势力已成功拉拢祈王洛思琅,助他废去了前太子洛思琮。祈王因热烈支持中洲皇帝广开商贸的举措,颇得圣意。他向我们许诺,待他登基,会尊您为唯一的皇贵妃。不过眼下我们对洛思琅的影响越来越大,待到来日,皇后之位,也并非遥不可及。”
“这一切与父亲的计划并无不同。”古莩塔·漓音神色未变,“你为何冒着风雨、架着木鸢,与一名中洲女子一同来到我的船上?”
“确是有要事。”越翎说,“我在中洲遭到了刺客的追杀。”
古莩塔·漓音微微支起身体:“是谁的人?”
“不清楚。”越翎说,“在南梨城,有一家情报中心,那里的掌柜说,情报的地位越高,价格也越高。祈王洛思琅,在她那里是一百两银票。但当我问追杀我的刺客是谁派出来的,她向我索要一万两黄金。”
“这世上比祈王的地位还要高的人也并不常见,”古莩塔·漓音缓缓地说,“不是他们的皇帝……”
“就是我们的王。”越翎说。
“他们之中任何一个察觉到了我们的计划,都是棘手的。”古莩塔·漓音轻揉太阳穴,“此事确实应该尽快禀报给父亲。我会给你一艘小船,你天亮之后就启程。”
6.青羽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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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雪鸿先是听见了声音。
隐隐绰绰,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是栎族的语言。
有人在激烈地争执着什么。
岑雪鸿艰难睁开眼睛,一阵天旋地转之后,终于重新看见了世界。
大片大片的赤红和金色,在眼前渐渐清晰,拼凑出一间用绸缎和金玉堆砌的房间。
越翎呢?
她扶着墙壁,跌跌撞撞地跑向争执传来的方向。前厅中,三人只顾着说话,没有谁注意到她的存在。
玄衣的高挑女子忽然发难,把越翎按得跪伏在地上,手中利刺寒光凛凛。站在阶上凤冠霞帔的贵主,面无表情地俯瞰着这一切。
岑雪鸿心里一急,虽然不知道他们在争执什么,却也拼着一口气,提起剑赶去:
“放开他。”
仅凭姿态,岑雪鸿也分得清谁是主谁是仆。
她长剑出鞘,直指迦珠,一双清亮的眼睛却望着阶上的古莩塔·漓音,不卑不亢,全无惧色。
好胆识。
不论她受谁的指使,如此勇敢决然,倒是世间女子之所罕见。想到这里,古莩塔·漓音望向岑雪鸿的眼神中,颇有一丝欣赏。
阶下二人,亦心思各异。
迦珠暗忖:剑是好剑,身法也是好身法,只可惜书生气有余,而杀伐之意不足。
那手还在微微颤抖。
以迦珠的武功,瞬息之间便可扭转局势。她现下没有动作,只不过是在等待古莩塔·漓音的指示。
越翎:“……”
越翎心中则更五味杂陈。
他默默抱怨道:你好好昏迷着不行吗?为什么要在我最狼狈的时候突然醒来!
局势已经十分复杂,岑雪鸿这一掺和,更无异于抱薪救火。
越翎不想暴露岑雪鸿与洛思琅之间存在联系。
一旦岑雪鸿卷入他们共谋的和亲之事,她必然会被古莩塔家族控制,再想去找什么花啊鸟啊蝴蝶的,就不可能了。就连知道核心计划的越翎自己,都还在被刺客惦记着。
越翎又想知道,岑雪鸿远赴分野,究竟真如她所说,只为这一部书稿?还是说一切都是幌子,她是受洛思琅派遣深入我方的一颗棋子?
这其实是一个谬论。
若她不是洛思琅的棋子,那还能和洛思琅有什么关系?总不可能是他的妻子吧?
可不知为何,即使清楚她的身份不纯,越翎就是不愿意把她交出去。
那样孤立无援,站在风雨里忍住泪意的岑雪鸿,见过一次就够了,实在不想再见到第二次。
眼下最好的办法是两头糊弄,一边想办法向古莩塔·漓音解释,一边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将岑雪鸿圈在他可以控制的范围内,不让她影响分野贵族们的计划。
……真麻烦啊。
在职场上心软,就得自己受苦。
越翎深深理解了这句话。
这下岑雪鸿付给他的五百两报酬,算是物有所值了。
电光火石间,越翎深吸一口气,想到了一个有些离谱、但也许是唯一的办法。
“既然他不说,我便直接问你吧。”
古莩塔·漓音的中洲话标准流畅,如敲击钟鼓的乐音。
她缓缓走到岑雪鸿面前,一双墨绿色的眼睛浓如翡翠,似乎要将她深深望穿。
“你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好终极。
岑雪鸿一下子被她问住了。
岑将军的孙女,先太傅的外孙女。
前太子的太子妃,又差点成为祈王的王妃。
哪一个是她?
哪一个都不是她。
岑雪鸿会错了意,殊不知此刻自己迟疑的时间越长,她在古莩塔·漓音心中的嫌疑就越大。
不能再让她们聊了。
越翎咬咬牙,用栎语对古莩塔·漓音说:
“她是我的妻子。”
岑雪鸿茫然:“?”
除了听不懂的岑雪鸿,古莩塔·漓音与迦珠二人,皆是深深震惊,愣在原地。
越翎抓住迦珠分神的时机,一肘击向她的手腕。
接着,越翎以一个尽量帅气的姿势站起来,拍了拍袖上不存在的尘土。
“我在朝鹿城执行家主的任务的时候认识了她,想与她成亲,所以带她回分野,让我妹妹见一见嫂子。‘六重天’不会不准我成亲吧?”越翎越编越顺畅,“至于洛思琅的那一个问题,我问的是,前太子的暴毙与谁有关。”
“……胡扯吧。”迦珠还没有从震惊中缓过来,目光呆滞地说,“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找得到老婆?你这样的抠门鬼,也不会花一百两去问前太子的死因。”
“就事论事,不要攻击我的人格。”越翎随口说,“我们本不需要前太子的性命,是洛思琅在得势之后自行将他除掉,足以见他阴险狠毒,不得不防。”
迦珠看向古莩塔·漓音,那意思是:您相信吗?
古莩塔·漓音眼中也有怀疑,忽然又想到之前在船舱上,二人彼此依靠、交颈厮磨的模样。
除了他的孪生妹妹弥沙,还从未见越翎为谁那样焦急过。
越翎怎么会给她们细想的时间,一把揽住岑雪鸿,顺水推舟地说:“她还病着,我就先带她去休息了。天亮之后,我们就启程去分野。”
最后这句可以让岑雪鸿听懂,他特意又换回了中洲话。
岑雪鸿还茫然着,越翎扳着她的肩膀,半推半抱地带她离开了御舱。
走出一段距离,越翎才松一口气。
二人站在船艏楼上,此处可以看见远方成群的舰队,巨轮上的灯火连缀成片,照亮了漆黑无垠的瀛海。
“我……”
岑雪鸿刚想说话,就被越翎阻止了。
“答应我一件事。”
越翎疲惫不堪,已经不想再为谎话编造又一个谎话,只说:“永远、永远、永远都不要问我刚刚和她们说了什么。”
“好,”岑雪鸿点点头,“但我刚刚是想问,我们这是在船上吗?”
越翎才想起来,那会儿她既看不见也听不见,竟连自己身处何方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病得摇摇欲坠,也还是提着剑赶来救他。
“是。”越翎眼底晦暗,“在瀛海的船上。”
暴风雨已经停歇,空阔无际的海上,悬着一弯细如柳叶的蛾眉月。
此刻能渡过瀛海的,只有一个人的舰队。
原来刚刚见到的人,是古莩塔·漓音,即将要嫁给洛思琅的人。
岑雪鸿竟不知该作何感想。
洛思琅曾经给了岑雪鸿选择。
那古莩塔·漓音呢?她有没有得选择?
岑雪鸿望向海上月,越翎立在阴影中,凝视着她月下的侧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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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二十四瓣鸢羽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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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雪鸿再睁开眼睛,已经是在前往分野的快船上。
越翎倚着船舷,正给太白剥瓜子仁吃。
“醒了?”听见动静,越翎转头,“我找迦珠要了治风寒的药,在炉上热着,快去喝了吧。”
岑雪鸿也来到船舷边坐着。
暴风雨之后的天气微微凉爽,天光倾泻,海面辽阔。海风轻拂过她的面容,似乎也吹走了一些沉疴病气。
越翎伸手摸她额头,皱眉道:“还有些烫。怎么回事啊?只是淋了点雨、吹了点风而已啊。”
岑雪鸿笑笑,面容憔悴,唇色亦病得苍白。本就单薄的身量,更显得清减。
越翎看着她心想:谁家养孩子,竟养得如此弱不禁风?
他当是风寒,岑雪鸿也不打算解释。
那些前尘旧湮,想起来就心烦。
关于她的往事,朝鹿城里的那些人,传得一个比一个难听。
说她一介质子之女,攀附太子,才抬举了全族。太子被废,不知道施了什么术法,又惹得祈王也对她青睐偏袒。朝鹿城贵女如织,竟全被她这蛮族血裔盖过了风头。
她为避流言蜚语已经远走异乡,难道在三千里外的茫茫瀛海上,还要自己嚼自己的舌根不成?
岑雪鸿惨淡一笑,顺着越翎道:“是啊。真不知道是谁,前一天夜里挨了好几刀,第二天就活蹦乱跳地操纵着木鸢,飞到祐姬的舰队上。要是我也能这样就好了。”
越翎说:“少废话。快点喝药。”
不知道栎医都会用些什么药。岑雪鸿瞧着那碗药既不是葳蕤汤,也不是玉屏风散,而是一碗墨黑又黏黏稠稠的东西,令她想起喝下五魈毒的糟糕回忆。
反正喝了也不会好。
岑雪鸿有些抗拒:“不喝了吧。”
越翎:“不行。”
岑雪鸿看着温柔沉静,犟起来却也像草原上的烈马。
二人相持之下,竟打翻了碗,墨黑的药尽数化在瀛海的波涛中。
越翎望着那墨色的涟漪,忽然想起自己受伤的时候,因为猜忌而丢弃的,岑雪鸿给他买的药。
难道她也一样在猜忌着自己吗?
若她是洛思琅的棋子,这一切也无可非议。
谁会喝下敌人给的药?他自己也没喝。
只是想到自己赶在启程之前找到迦珠,死缠烂打地要了好久的药,心里就泛起一阵不可言说的酸涩。
“你不想喝就不喝吧,以后我也不熬了。”越翎站起来,回到船舱内,言语间又变回了初遇时那样的冷漠。
一向迟钝的岑雪鸿没有察觉到越翎的变化。
她只是凭着直觉,喊了一句他的名字。
“越翎。”
越翎手上动作一顿。
“不管怎么样,”岑雪鸿说,“还是要谢谢你。所有的一切。”
越翎掀开竹帘进入船舱,终究没有再回头。
……
此后海上航行两日,二人之间的氛围都有些微妙。
之前在古莩塔·漓音的船上时,越翎还那样紧张、焦急地关心岑雪鸿,说得最多的就是别害怕,放心吧。只剩二人相对之时,越翎却愈矜持冷淡起来。
岑雪鸿感到了变化,却又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心里虽有隐隐的一丝低落,这却也是她和越翎原本的关系——只是雇佣的人,与被雇佣的人罢了。
亦无可非议。
越翎不同她说话,大部分时候都和太白一起坐在船舷边。
太白这只金练鹊,长着翅膀也不爱飞,就只知道蹦蹦跳跳的,找人讨瓜子花生吃,于是越长越胖,越长越胖。
岑雪鸿就也不说话,只坐在船舱里,对着书稿写写画画。
第三日,终于抵达分野的缡火城。
岑雪鸿把余下的三百两报酬给越翎,便在夏日的初晨里与他辞别。
“一路上辛苦你了,”岑雪鸿说得公事公办,“按照我们之前的约定,我付你五百两,你帮我想办法渡海。现下我顺利抵达分野,之后的事就不再麻烦你了。”
越翎接过银票。
他自然要想办法继续跟着岑雪鸿,可刚想说什么,余光一瞥,突然觉得不对劲。
缡火城的港口一早就开始繁忙。因着中洲皇帝大力推行与分野的商贸往来,这原先以捕鱼采珠为业的破旧小城,已然一跃成为分野最繁华的商贾之城,每天都有无数运输货物的船舶进进出出,人来人往。
码头上却有几个闲散挑夫,不找活儿,只不住闲聊,眼神还有意无意地往越翎这边瞥。
越翎:“……”
他以为在禁止出海的南梨城玩了一招金蝉脱壳,可以将这些废物刺客甩掉。没想到派遣刺客的人虽然废物,却很有恒心和毅力,早早就在缡火城设下了眼线。
烦人。
越翎无语地叹气,决定先把这些苍蝇解决,再回头找岑雪鸿。
“再见。”
越翎草草与岑雪鸿告别,扭头就钻入旁边的一条小巷。果不其然,那些闲散挑夫们立刻结束闲聊,三三两两地跟上了他。
越翎一边把他们引向无人的地方,一边把太白从怀里捧出来,对它说:“吃了这么久的饭,也该活动活动了。知道该怎么做吧?”
太白:“啾!”
太白激动地扑腾着翅膀,往岑雪鸿那边飞去。
岑雪鸿:“……”
这厢,岑雪鸿站在夏日的缡火城中,心里不大乐意。
越翎不知道搭错哪根筋,冷淡了几天,也就罢了。她还想着告别的时候和他吃一顿饭,好聚好散,江湖再见。可是他竟这样半点情面也不讲。
还以为,他们能算是朋友的。
毕竟彼此孤立无援之时,也都曾相互搀扶。
原来是自己一厢情愿了。
岑雪鸿闷闷赌气,不愿再想越翎了,只当花五百两雇了一条狗。
岑雪鸿出神片刻,忽然被一个六七岁的栎族小女孩撞了个满怀。
小女孩举着竹篮,给她看满篮的鲜花,用生涩的中洲话问她:
“买花吗?买花吗?”
岑雪鸿立即被缤纷馥郁的鲜花吸引了,只不过一海之隔,竟就有这么多从未在中洲见过的种类。
她想,若沈先生还在,能亲来分野考察,真不知道他能高兴成什么样。
为了一本《博物志》,那万宁三年的沈探花,在从经藏书阁中一留就是十年。他的同侪大都已经平步青云,成为朝中的社稷之臣,他却从不以为意。
母亲请他来家中教岑雪鸿读书习字,他对五岁的岑雪鸿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想做什么样的人,度过怎么样的一生?
岑雪鸿仍然记得,第一次见到沈霑衣的那个初夏,清晨清得凛冽。
在竹叶斑驳的阴影下,他俯身摸摸她的脑袋,对她说:
“小雪鸿,你想做的事,若是有用,利国利民,那自然很好;若是无用,亦有无用之用。”
此后的十余年里,岑雪鸿也有数次想问他,这是你想度过的一生吗?
万宁三年那个簪花打马过长街的沈探花,他满腔装着建功立业的抱负,那样的热忱都全然忘却了吗?这个退避于藏书阁的沈先生,究竟是真的恣意不羁,超然天地,立志于无用之用;还是关山难越,穷途悲歌,只好寄情于万物呢?
退避于从经藏书阁的沈霑衣,教的是不争不抢,自修自省。十余年后,终于也教出一个退避于分野的岑雪鸿。
思及此处,岑雪鸿的心里又一阵低落。
不论如何。
他留下的书稿,她一定会补完。
小女孩见她低落,便挑了一串雪白的小花编的手环,给她戴上。
小女孩笑着说:“花花,香香!姐姐,漂亮!”
岑雪鸿也笑了,低头看着手环,问:“这是什
8.二十四瓣鸢羽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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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兵追着岑雪鸿大喊:“站住!”
岑雪鸿长在簪缨诗书之族,自幼举止有度,并非是跟着越翎这刁民近墨者黑,而是事出有因。
按照中洲律法,若是载有僭越内容,连同原书籍一并销毁。
分野的律法如何,她不知晓,却并不敢冒险。
岑雪鸿只好转身就跑。
七弯八绕,很快就迷失在缡火城的街巷之中。
另一厢,越翎也在与人周旋,却颇有些漫不经心,招摇地走在集市上。
高端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方式出现。他现在是一尾游鱼,把城中所有为他设下的饵一并引出来,才好一网打尽。
越翎假意在集市上挑挑拣拣,实则心中默默算着刺客的数量。
码头上的五个……集市里的三个……街头街尾各蹲守着两个……
雇主还真是“豪横”啊。
越翎心里冷笑,刺客皆是栎族人,又在分野和中洲的交界处才设下埋伏。若是中洲的皇帝察觉到不妥,想买他的命,又何必放他出朝鹿城?
这样低劣的手法,一看便是分野城炽金宫中那草包。
——苏赫达那王。
“你到底买不买?”摆摊的老婆婆终于忍不住质问,“不买不要在我跟前晃,眼睛都被你晃花了。”
“买,我买。”越翎回过神来,“你卖什么?”
老婆婆低头串着花:“就卖这些。”
各种样式的花环,整齐地摆在铺了毛毡的桌台上。
他挑挑拣拣,看见一串纯白小花编成的手环,忽然想到那天在风雨云海间,与他们一同飞行的,雪白的大雁。
“就这串吧。多少钱?”
越翎摸摸口袋,才发现自己身上只剩岑雪鸿给的,三百五十两中洲银票——共五百两,在桃庵茶楼给了陶禄禄一百两,买木鸢的材料五十两。
越翎:“……”
越翎拿了五十两银票出来:“找钱。”
“你来寻老婆子消遣的是不是?”老婆婆大怒,“走开!”
越翎告饶道:“不是不是,我真的想买,忘记带散钱了。”
越翎朝周围问了一圈,大家都是小本生意,谁也找不开。
“只好去钱庄一趟了。”越翎说,“婆婆,你等我回来。”
“拿去拿去,”老婆婆打量着越翎,嫌弃道,“不要你的钱了。这是想在庆典上送给谁家的姑娘吗?被你看上,真是倒霉。”
越翎:“……”
越翎腆着脸问:“婆婆,这是什么花?她是个书呆子,肯定要问的。问了还没完,还得写到书里。”
老婆婆说:“伊莉丝。”
“伊莉丝,”越翎又问,“用中洲话应该怎么说?”
“我怎么知道!”老婆婆彻底怒了,“快滚!”
越翎把用彩绫纸包好的手环塞到口袋里:“这就滚了。”
话音刚落,太白一个俯冲,差点撞上越翎的脸。
越翎:“不是让你跟着她吗?怎么了?”
太白:“啾——啾啾啾!”
越翎脸色一变:“什么?”
太白挥舞翅膀:“啾啾!”
越翎:“快带我去!”
太白在前飞,越翎跟着它就跑,集市里蹲守的人猝不及防,也乌乌泱泱地跟着跑。
老婆婆无语地看着这荒谬的场景。
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了,一个个都跟有病似的。
太白长得胖,飞起来一点也不含糊。越翎将将跟上,随着它在缡火城的街衢小巷里横冲直撞。
全城的眼线则为了追上他倾巢而出,不一会儿,身后就跟上了二十余人。
越翎心想:真是抬举我了。
几个官兵追着岑雪鸿,兵分两路,很快就将不熟悉路线的岑雪鸿追上了。
岑雪鸿不想与他们动手,逃逸和殴打官兵,两者的性质可大不一样。
她跑到一条岔路口,左边巷子的尽头,另一队官兵已经发现了她。
她咬咬牙,闷头往右边狂奔——
一只金练鹊撞入她怀中。
在它后面,是同样在狂奔的越翎。
越翎身后,是二十余个伪装成不同职业的刺客。
算上岑雪鸿这边的官兵,共三十余人,相逢在一条窄窄的街衢中。
岑雪鸿:“……”
岑雪鸿不知作何感想。
“嗨,”越翎竟还有心思打招呼,“说了再见,果然很快就会再见。”
岑雪鸿也顾不上继续和他置气了。情况紧急,就算是条狗,那也是本地狗,说不定能和这些栎族官兵说说情。
“你有办法吗?”岑雪鸿问。
“自然有,”越翎吊儿郎当地说,“你解决我这边的,我解决你这边的。”
岑雪鸿点点头。
二人错身,互换位置。
一人对二十余人,岑雪鸿毫不犹豫,提着剑就上了。
殴打官兵不行,殴打一群寻衅滋事的小混混,那可太行了。
越翎听着身后一片鬼哭狼嚎,袖手信步走到官兵面前。
为首的官兵瞪着眼睛问他:“你干什么?敢妨碍公务,我可以将你一并捉拿!”
越翎笑了:“谁在妨碍谁的公务?”
他拿出古莩塔·漓音的鸢令。
“见此令,如见祐姬殿下。”越翎说,“我替祐姬殿下办事,公务在身,还请各位不要妨碍。”
官兵面色不善地看着他。
“你替祐姬殿下办事,又关那中洲人什么事?”官兵说,“她方才举止僭越,亵渎雎神!城主有令,庆典在即,不容此等有损于两族关系之人放肆!”
越翎说:“她是我的人。”
“那又如何……”
“你也知道庆典在即,更要维护两族关系。她不过一介中洲来客,随手画了二十四瓣鸢羽花,她懂什么?你此刻大张旗鼓地追着她不放,全城的百姓都看见了,岂不是更伤了两族人民永好之心?祐姬殿下只身前往中洲和亲换取的两国和平,尽毁于你们这些蠹虫,你们可知罪!”越翎厉声道。
官兵被他搬出古莩塔·漓音反咬一口,吓得面如土色。
“我还不知道你们动的脑筋?”越翎面若寒霜,“为官不仁,不想着黎民百姓,不想着维护安宁,成天想着敲一笔保费是一笔。我倒是要拿着你们去问问城主,这就是他养出来为王分忧的属下吗?”
“大人,大人息怒啊,小的再也不敢了……”这群官兵的心思被戳破,一个接一个地告饶。
真不知道倒了什么霉,原本想找借口抓一个初来缡火城的中洲人敲一笔保金,她竟有祐姬殿下撑腰。
面前这拿着鸢令的少年,更是深谙分野之道,字字句句都抬出祐姬殿下和两国结盟之事,压得他们不敢抬头。
“我们这就滚了。”官兵们皆是哭丧着脸。
“站住。”越翎说。
官兵们低头垂手,恭恭敬敬、战战兢兢地等着他吩咐。
“回去也是闲着,去给我把后面那些麻烦的人料理了。”越翎低头整理衣袖。
“可……”官兵们看看越翎身后,又看看越翎脸色,才说,“可不是已经料理好了吗?”
越翎这才回头,二十余个鼻青脸肿的刺客沿着墙根蹲了一排。
岑雪鸿剑都未出鞘,叉着腰站在他们面前,厉声质问:“谁让你们来的!”
越翎:“……”
越翎:“没你们的事了,滚吧。”
越翎收起方才训人的一脸狠戾,眉梢间带着不自知的笑意,走到岑雪鸿身边。
“好了?”岑雪鸿却是神情淡淡,“我也给你处理好了,你自己接手吧。我们又两不相欠了。”
越翎拽着她的衣袖:“你去哪里?”
“国都分野城。”岑雪鸿说,“和你有关系吗?”
她好像是……生气了?
这是生气了吗?越翎不确定。
岑雪鸿不欲与这时冷时热、毫无情谊之人再纠缠,转身就走。
越翎在身后抱臂笑看着她:“你半句栎语都不懂,对栎人一无所知,还想从这里去分野?你知道寂寞塔的门朝哪边开吗?”
“我自有我的路,不劳你费心。”岑雪鸿说。
越翎三两下追到她面前,像一只拦路的小狗,探头看着她。
岑雪鸿淡淡问:“还有什么事?”
9.伊莉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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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雪鸿带着怒气回到余大哥的包子摊。
余大哥惊讶地看着岑雪鸿:“你没事了?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岑雪鸿平复了一下,才说,“余大哥,你会说栎语吗?”
“会一点点。”余大哥问,“怎么了?”
“怎么学的?”
“分野官府和中洲的大学士一起编订了一本《栎语注解》,我们这些来分野做生意的人,都会买几本放在手边。”余大哥在围裙上擦擦手上沾着的的面粉,“我去给你拿一本来。”
“谢谢。”岑雪鸿放了半吊钱到桌上。
“不要了不要了。”余大哥连连推诿,推不过岑雪鸿,只好收了。
岑雪鸿又问:“你知道哪里可以租马车吗?”
“在西城门,有一个马车行。”余大哥给她指了方向,“从码头这边过去有些远,要走半个时辰。”
岑雪鸿再次道谢,徒步前往西城门。
越翎轻松地翻到一颗古榆树上,从一个屋檐跳到另一个屋檐,像夜行的猫一般,不发出任何声响。
他翻到缡火城最大的一幢三层酒肆窗外的屋檐上,酒肆窗户敞开,桌上早早就摆好了待客的五味凉菜,他伸手进去随手抓了一把炸花生,和太白分着吃了。城中错综复杂的街衢小巷,尽收眼底。
在满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有一抹青色衣裳,像于泥土中绽出的青莲。
越翎心里也有怨气,心想要不是还得盯梢你,我才懒得理你了。早知道会如此,还不如在船上的时候就把岑雪鸿交给古莩塔·漓音,他还乐得逍遥自在。
那时候对病得虚弱的岑雪鸿心软,真像一个朴实的农夫去捂热一条冻僵的蛇。
朴实的农夫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蛇的质问:知道我什么病吗?你给的东西我一定要收吗?
呃,等一下。
越翎忽然想到,岑雪鸿是什么病来着?
普通的风寒发烧,好像不会把人烧得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吧?
算了,才不要关心她,不然又等着被骂一顿吧。
越翎拍拍身上的食物碎屑,跟上岑雪鸿的脚步。
西城门,马车行。
岑雪鸿照着《栎语注解》,磕磕绊绊地用栎语说:
“租,租马车。”
马车夫问:“你要去哪里?”
岑雪鸿一顿翻书,才说:“国都,分野城。”
马车夫连连摆手:“不去,不去。”
“为什么?!” 岑雪鸿大为不解,忍不住用回了中洲话,“你这里不就是雇马车的地方吗?有生意为什么不做?”
马车夫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岑雪鸿一脸茫然,一个字也没听懂。
岑雪鸿拿出五十两银票:“给钱的。”
马车夫还是摆摆手,不收钱,也不载客。
“他说,今天不出城,因为晚上就是庆典了,他要去抬神。”
岑雪鸿顺着这恼人的声音抬头一望,果然就看见越翎斜斜倚在一棵高大的杏树上,一边说话,一边顺手摘杏子吃。
岑雪鸿:“……”
岑雪鸿不搭理他,又拿出一百两银票,说:“我可以加钱。”
马车夫反倒有些怒意,生气地斥责了岑雪鸿一通。
岑雪鸿一头雾水:“什么啊?”
“他说,谁会为了赚钱,而耽误抬神?若是雎神不庇佑世间,大家赚多少钱都没有用。”
越翎从树上跃下来,轻轻松松像一片树叶飘落到地上,拿一双狡黠的绿色眼睛望着岑雪鸿,只等着她朝自己求助。
岑雪鸿却没看他,又照着《栎语注解》,一字一句地问:“其他的人呢?”
马车夫指指自己和另一人,做了个“抬”的姿势,意思是他们都要抬神。又指指另一个大叔,比划了人走路的姿势,大概是说他也要参与游行。再指指一个年轻人,两个大拇指相对。
岑雪鸿试着猜测:“他……要在庆典上约会?”
马车夫发出赞许的声音。
岑雪鸿:“……”
岑雪鸿对这些栎人真的无语了。
公主和亲,海路不能走;举行庆典,陆路也不能走了。
怎么会是一个如此耽于享乐的种族?!
岑雪鸿痛心疾首。
马车夫又说:“明天走嘛。”
越翎抱着双臂,在旁边好整以暇地笑着看着岑雪鸿。
岑雪鸿的执拗劲儿上来了。好像今天不走,就输给越翎了一样。
岑雪鸿又拿出二百两银票:“我买。”
“卖给你,我以后怎么办嘛,不行不行。”马车夫更不同意,指着城外说,“你要买,那里有卖的。”
“真的吗?”岑雪鸿已经对栎人没辙了。可纵然将信将疑,也只好先前往城外了。
走出几步,岑雪鸿猛地一回头。
越翎无辜地一摊手:“我没跟着你啊,我只是在散步。”
缡火城外,汇聚着大批大批各地来的商队。
顶着烈日来到城外,岑雪鸿终于看清楚了他说“有卖的”,究竟买的是什么。
是!骆!驼!啊!
骑着骆驼去分野城,不要十天也要半个月,只能让她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更是雪上加霜。
岑雪鸿:“……”
岑雪鸿想晕倒了。
越翎看她吃瘪一路,终于解气。
可是岑雪鸿呆呆地站在原地,他又怕她是不是再一次突然看不见、听不见了,三两步跑到她身边,推了推她:“喂,你怎么了?”
岑雪鸿还是和他不说话。
越翎心里叹息:真不愧是有蛮族血统的姑娘,也太犟了。
低头就低头吧,他这辈子,低头的次数还少吗?
“行行行,我错了,”越翎把空空如也的钱袋给她看,“我穷得吃不起饭了,雪鸿姑娘,您这里还有没有雇人的活儿?比如翻译、车夫、向导、随从之类的。”
岑雪鸿扭头瞪着他。
越翎举起双手,那意思很明显:我投降了还不行吗?
“有是有,但是,”岑雪鸿闷闷地说,“先说好,究竟只是雇主和随从,还是……还是做朋友呢?我不喜欢有人一会儿和我好,一会儿又冷漠地一句话都不说。如果还是那样的话,我就只把你当随从,不当朋友了。”
越翎细细回忆一番,终于才明白岑雪鸿一直以来在生什么气。
“而且,不是‘行行行你错了’,好像我无理取闹而你迁就我似的,是你原本就错了。”岑雪鸿顿了顿,又露出一丝茫然的神情,“但是我也错了。谢谢你的药,也谢谢你的花。对不起……我好像只是很害怕,害怕有人……”
害怕有人不问过她的意愿,就决定了一切。
比如当太子妃,比如当祈王妃。
就这样抵
10.伊莉丝(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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栎族人酷嗜歌舞享乐,崇尚黄金和翡翠,喜欢艳丽的颜色。
庆典开始之际,缡火城中的栎族老人、孩子和三五成群的少年人,都换上了缃色、碧玉、绛紫、绯红等绚丽簇新的织锦盛装。众人一路载歌载舞,环佩叮当,从岑雪鸿和越翎的身边鱼贯入城。
岑雪鸿被络绎不绝的栎族人群挤得与越翎散开。
她一袭半新不旧的青衫,只用一根檀木簪将乌发绾起,在这样的场合中颇有些格格不入,像一只仙鹤误闯入了孔雀的群宴。
从前在朝鹿城,礼乐皆有规制,钟鼓琴瑟之声邈邈杳杳,庄严肃穆,如天上玉京。她还从未参与过如此富有烟火气息的热闹庆典。
“你怎么在这边?”一个戴着绿松石额珠的栎族少女唱着跳着经过岑雪鸿,用生疏的中洲话问她,“这边是栎族人的队伍!你们中洲人的队伍从东城门出发!”
“什么队伍?”岑雪鸿被问懵了,“这是什么庆典?”
“纪念两国互市的庆典!你不知道吗?”栎族少女以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气势不由分说地拉起岑雪鸿,与她一起随着人群跳舞。
岑雪鸿笨手笨脚,踩了栎族少女好几下,栎族少女被她逗得直乐,笑声如一条汨汨溪流。
她继续向岑雪鸿解释:“这是抬着我们雎神的队伍,从西城门入,向北游行半圈。中洲人抬着你们的鹿神,从东城门入,向南游行半圈。最后,二神汇聚在城中央的钟鼓楼下,一同进行祭祀表演。”
岑雪鸿在人群里四处张望,越翎已经被人群隔开了,亦在人海中寻找着她。
岑雪鸿朝越翎挥挥手:“我在这里!”
越翎几次奋力拨开人群,均被熙熙攘攘的队伍挤了出去。
他从清晨到现在,溜了大半天的刺客,还散尽家财,也就吃了几粒酒肆楼上偷拿的花生、一颗树上摘的酸得倒胃口的杏子,实在是饿得眼冒金星,根本挤不过别人。
越翎喊:“先等等,等抬神的队伍过去了,我再去找你!”
他又唤出太白,可是太白在眼花缭乱的宝马雕车、香火萦绕中,竟一时也找不到岑雪鸿的位置。
岑雪鸿的声音越来越遥远:“我们今天要怎么出城啊……”
她还在被栎族少女拉着跳舞,全无了初时那仙鹤一般的清姿,只剩手忙脚乱。
栎族少女听见岑雪鸿的话,瞪着一双褐色眼睛看着她,无辜地问:“你为什么今天就要出城啊?庆典多好玩啊!”
岑雪鸿说:“我还有急事要去分野城……”
“今天去,明天去,有什么区别呢?分野城就在那里,又不会长出腿跑掉。”栎族少女笑着说,“可是这样的夜晚,一生也没有几次呀。”
岑雪鸿怔怔地看着她。
今年是第一次举行庆典,为了庆祝两国互市,友好往来,将分野当年第一次遣使臣前往朝鹿城觐见中洲皇帝的那天定为了纪念日。
明年的今天,想必她已经化作一抔黄土、一阵青烟,不知道葬在什么地方,飘向了何处。
是啊。
这样的夜晚,一生只有一次。
“雪鸿,我叫做雪鸿。”她说,“你的中洲话说得真好。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桑娅!”桑娅笑得眼睛弯弯,把自己的长长的蜜蜡项链摘下,缠了两圈,戴在了岑雪鸿的脖颈上,伏在她耳边轻轻说,“我的心上人,是你们中洲的男孩子。”
岑雪鸿略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桑娅笑得娇妍又羞涩,像一朵盛开的金盏花。
“按我们栎族的习俗,庆典之时,也是有情人互相表白心意之时。”桑娅说,“一会儿两族的队伍在钟鼓楼下汇聚,祭祀表演结束之后,就可以开始跳舞了。如果一个男孩儿成功邀请到一个女孩儿共舞,就等于是告诉全城的人,他们是一对情人了。在秋天收获之后,就可以成亲。”
岑雪鸿心想,好热烈又简单的方式。
曾经在朝鹿城,男女结亲要考虑的事情太多,譬如家族门楣,譬如生辰八字,譬如聘礼嫁妆,譬如良辰吉日。每一个步骤都有繁冗的规定,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撑起京中世族的体面。
却不会想到在三千里外,共跳一支舞,便可定一生。
在瀛海边的、夏季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缡火城里,有这样无数对有情人,在他们信仰的雎神前,在全城百姓的注视和祝福中,在满天的灯火和烟火下,共同期待着秋天的到来。
就这样寒来暑往,光阴百代。
人们如此繁衍绵延,世间如此承接轮转。
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你说,”桑娅的声音把岑雪鸿的思绪拉回来,“他会邀我跳舞吗?”
“如果他不邀呢?”岑雪鸿问,“你要怎么办?”
“如果他不邀请我,那我就去邀请他。如果他不同意,”桑娅眼珠儿一转,“那我就只能打断他的腿,把他扛回家了。”
一个如此活泼狡黠、生机勃勃的女孩子。
不由分说,拉着岑雪鸿参加庆典;也不由分说,要把心上人扛回家。
“好啊,我帮你吧,”岑雪鸿正色,给她看自己的佩剑,“我会打架。”
桑娅哈哈大笑,又问岑雪鸿:“你呢?你有心上人吗?”
“我……”岑雪鸿愣了一下,眼前一闪而过,是一双荧荧的碧色眼睛。
岑雪鸿垂眸:“我没有。”
她只剩一年。
能写完《博物志》,就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
哪里还敢奢求其他?
“不要紧!”桑娅拍拍岑雪鸿的脸,“在我见过的所有中洲人和栎族人中,你都是最漂亮的!你等着吧,一会儿肯定有人邀请你跳舞的!”
……
镀金的凤尾雎神塑像由四位高大的男子抬着。
塑像鸟首人身,全身披着金色的羽毛,仿佛凝着世间所有雪光的绸缎。一双湛蓝的宝石,镶嵌在鸟首上,那是雎神的眼睛。
在凤尾雎神的塑像前,又有两位祭司,带着面具,扮做铁隼、金鹊,穿着彩色羽毛覆盖的铠甲。那是传说中开辟天地之时,雎神与漠蟒战斗,阵前的两位将军。
两支热热闹闹的抬神队伍在缡火城中央的钟鼓楼下汇聚。
掌管章洲的凤尾雎神与掌管中洲的白灵鹿神碰面。
城主点燃了绕着钟鼓楼三圈的鞭炮,霎时如雷霆阵阵,与人们的欢呼混合在一起。全城弥漫着硝烟和赤红的碎屑,散落在每一个人的头发和衣服上。
太白被鞭炮声吓得吱吱乱蹿。
越翎痛心疾首地说:“你有什么用?人又找不到,还吓成这样。明天开始没有零食了!”
太白听懂了,对着越翎就是一顿啄。
“说你几句还不乐意了……”越翎抱头躲避,忽然瞥见一抹熟悉的青色衣裳,赶紧大喊,“雪鸿!岑雪鸿!”
带着面具的祭司正举着铃鼓、吹着口弦,在雎神和鹿神面前表演娱神之舞。
鞭炮声和乐声交杂在一起,人声鼎沸,岑雪鸿与桑娅交头接耳说着什么,没有注意到他。
越翎拨开人群,朝她们挤去。
一群栎族小伙子和越翎推搡来推搡去的,越翎回头想骂,那些小伙子笑着说:“你急什么!还没到我们跳舞的时候呢!”
越翎:“什么跳舞!我找人!”
一个小伙子说:“找人也还早着呢!先看看吧!”
另一个忽然说:“我妹妹旁边,有个中洲姑娘,好漂亮。”
他周围的三四个朋友便笑着打趣他:“怪不得你一直没有邀请过女孩子跳舞,原来你喜欢中洲姑娘!”
“他妹妹桑娅也看上了一个中洲小伙子。”
在他们的笑声里,越翎终于渐渐回过味来。
他自幼被关在深院里,从未参与过什么庆典。只有在长大之后,为“六重天”到处执行任务的时候,一个人站在高高的阁楼上,远远望见过城中的舞会。
舞会,诞生于男欢女爱,为有情人许下终生。
越翎像猫一样眯起
11.二十四瓣鸢羽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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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
越翎驾着马车,疾速向西行驶。
岑雪鸿掀开布帘,夏季的风灌入厢内,吹得书稿哗啦啦作响。
一方青玉镇纸压着书稿,也压着一串伊莉丝花环。
那花环已经蔫了,岑雪鸿只能掺杂着一些想象,大致画出了它曾经在草原上盛开的模样。
她把《博物志》翻到《木部》一章,在空着的“二十四瓣鸢羽花”这一条目之下,提笔写到:
【木部:第一百三十七】
【品类:伊莉丝】
【缡火城中有花,栎语曰“伊莉丝”。花色雪白,小巧精致,花瓣呈螺旋状。花长约半寸,花瓣十余片,花香馥郁浓烈。栎人用针线将其串成花环戴在腕间,可驱蚊虫。在栎族传统庆典上,男女之间赠送此花,以表情意。】
岑雪鸿若有所思地望着越翎的背影。
在经历了一整夜之后,她终于回过味来。
桑娅的心上人,在邀请她跳舞之前,递给了她一束伊莉丝。小小的花,被精心地用彩绫纸和绶带扎好,珍重地给予和接受。
另一个来到自己面前的陌生的栎族少年,也是在看见了她腕间的伊莉丝之后花环,突然变得支支吾吾,什么也没说就直接走了。
再迟钝如岑雪鸿,回忆起昨夜的一些细节,也该拼凑出这伊莉丝花在缡火城有什么意义了。
越翎却浑然不觉。
自己是中洲来客,头一次来缡火城,不知道也便罢了。他一个栎族人怎么也不知道呢?
岑雪鸿本想再问一些关于伊莉丝的传说或习俗,写在《博物志》中。可是想到自己和越翎也算互相赠送了伊莉丝,只觉说不出口。
岑雪鸿:“……”
罢了,罢了。
她把注意力放到了书稿中的二十四瓣鸢羽花上。
“上次你说,二十四瓣的鸢羽花生长在分野城的寂寞塔中,只有被选为侍奉雎神的圣女可以进去,对吧?”
“只是听说罢了,毕竟那是圣女居住的地方,就连王族也不能踏入。而一旦被选为圣女,也就只能一辈子待在寂寞塔中。”越翎回忆道,“这一届的圣女是苏赫达那氏的姬尊,也就是你们中洲说的王室公主。自我有记忆以来,从未听说过她离开寂寞塔。”
“听起来有些残忍,”岑雪鸿评价道,“把一个公主关在塔里?为什么?”
“侍奉雎神。”越翎说。
那不是只顾神,不顾人吗?
岑雪鸿想到抵达缡火城的第一天,余大哥告诫她,分野人对雎神的信仰和崇拜远远超过想象,还是尊重他们的习俗为好。
岑雪鸿斟酌地问:“雎神是什么样的?”
“祂创造一切,掌管一切。祂永生不死,在灰烬中灭亡,又在火焰中重生。所有的栎族人都是雎神的血脉。”
“至纯的雎神血脉是苏赫达那王室,次一级的血脉是十二家贵族,只有他们有资格侍奉雎神,普通百姓则供奉王与贵族。被选拔出的圣女,具有上达天听的能力,负责向人间传达雎神的谕令。”
岑雪鸿心想:这就像中洲每一代皇帝都会编纂的故事啊。
在最古老的传说中,掌管中洲的白灵鹿神,被中洲第一任君王的宝箭射中,化为了一方玉玺。从此神的统治结束,人的统治开启。
而每一次朝代更迭,每一任皇帝都会令史官写下类似的记载。
不是大龟负着天书从玉络河中浮出,就是狐狸口吐人言说着兴亡之语。再不济,也该是天有异象,紫鸾闪动,苍狼之星坠于野。
这些故事都在冲刷着中洲百姓对鹿神的记忆。国都朝鹿城,三千年前是为祭祀鹿神的高台。澧朝绮帝在高台之上建立国都,早已将祭祀鹿神之事遗忘。
人们自顾自地活,战争,死亡,又繁衍。
人间的事,都与鹿神无关。
而栎族的百姓,只听着雎神的传说,就被苏赫达那王族统治了三千年吗?
岑雪鸿觉得有一丝荒谬,但她不敢说。
越翎笑笑,说出了她的心声:“难以置信吧?”
岑雪鸿深以为然地点头。
“你昨夜在庆典上,也见到了他们抬着的雎神塑像了。金色绸缎做的羽毛,蓝宝石做的眼睛,这就是雎神在传说中的形象。”越翎淡淡地说,“若你见过苏赫达那王族,你就会知道,为什么栎人会认为他们是至纯的雎神血脉。”
岑雪鸿还是没反应过来:“为什么?”
“因为长相。金色头发、蓝色眼睛的长相。即使在苏赫达那王室和十二家贵族中,这样的长相也是难得一见的。一旦有这样的人诞生,他就将到所有栎人全心全意的崇拜和供奉。”
越翎静静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恨。
“当然,不仅是王室和贵族。就算是个平民,甚至奴隶,只要长得如雎神一般……他就会得到一切。”
……
分野城。古莩塔家中。
古莩塔·真衍顺着甬道,走向深不见底的禁室。
甬道寒冷而潮湿,墙上的烛火不知为何,在漆黑中隐隐呈现出一丝幽绿色,像陵墓中的鬼火。
他愈走,心中的恐惧就愈深。
父亲大人的命令……
他这样想着,鼓起勇气,终于走到了甬道的尽头。
与其说那是一间禁室,不如说是一间牢狱。
——关押着恶魔血裔的牢狱。
他定了定心神,用三把钥匙打开了禁室前不同的三把枷锁,如同小心翼翼地解开了封印。
在地底的禁室里,却不知为何乍有一丝皎然天光,透过封死的窗楹的缝隙。
安静。灰尘无声地在空中飘浮。
弥沙静静地坐在满室的灰尘、凌乱的骸骨中。
她怀里抱着一个未上彩釉的雎神塑像,仰头呆呆望着那一丝天光。神情天真,不谙世事,仿佛每一天都刚刚诞生。
天光散落在她长及脚踝的金色头发上,接近于白色的金,像是被月光淡淡照着。
如大海一般辽阔的蓝,凝聚在她的眼眸里。
古莩塔·真衍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如此肃穆、圣洁的景象。
就像是寂寞塔中的圣女,正在向着雎神祈祷一般。
他手里的枷锁掉在地上。
弥沙转过头来,动作却如生锈的人偶一般僵硬诡谲。
“哥哥……”
随着她转身的动作,她手腕、脚踝上的铁链发出碰撞声。
而古莩塔·真衍,也看清楚了她的全貌。
隐藏在阴影里的另一只眼睛,竟是烈焰一般的赤红。
血腥,蛊惑,摄人心魄的赤红。
象征着恶魔血裔的赤红。
方才一瞬间肃穆与圣洁尽数坍塌。
这绝非什么圣女,而是从万千尸骨上诞生的恶魔。
古莩塔·真衍如同被蛊惑一般,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不易察觉地颤抖着。
“你是谁?”弥沙歪头问他。
“我来带你离开这里。”古莩塔·真衍俯身轻轻抚过她的脸,迷恋一般地叹息。
全被这一只眼睛毁了。
如果不是这只恶魔的眼睛,你将带着古莩塔家族,获得所有的一切。
“你的哥哥越翎要成亲了,与一位中洲女子。”古莩塔·真衍说,“父亲大人要我告诉你,如果你乖乖地听话,他就放你哥哥离开这里,过普通的、自由的生活。”
“哥哥要……成亲了?”
弥沙面露茫然,仿佛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
12.二十四瓣鸢羽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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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雪鸿与越翎登上了古莩塔·真衍的车舆。
车舆由两匹俊美的白马拉着,分野的阳光照在它们身上,呈现出隐约的金色。即使在世世代代纵横于草原上的蛮族人看来,也是十分珍稀而难得的骏马。
六架鎏金铜铃挂在车舆上,随着夏日的微风轻轻摇动,仿佛奏着乐音。白马们并不如同它们草原上的祖辈一般驰骋,而是像贵族一样骄矜地漫步在云母石铺就的街道上。
岑雪鸿掀开烟霞纱,从车舆里打量着这座国都。
夏季正午的分野城静悄悄的,像一座空城,唯有铜铃声与车马声。
由云母石搭建的城墙、房屋和道路,沉默地伫立在此处三千年。
岑雪鸿并不知道,这铜铃声昭示了一位大贵族的出行。居住在外城的平民百姓闻此铜铃,都会纷纷避让。
更不知道,当夜幕降临,外城就会换一副模样,灯火如昼,笙歌达旦,彻夜不眠。
除了好奇打量着窗外的岑雪鸿,车厢内只余越翎和古莩塔·真衍沉默不语,相对而坐。
在他们中间的桌上,用水晶托盘盛了满满的杏子、柠檬、莲雾、映日果和番石榴,像小山一样堆起来,阻隔着二人的视线。
古莩塔家主,血缘上作为越翎的父亲的人。
忽然以招待宾客的规格大张旗鼓地将他迎回家,越翎心里没有一丝喜悦,只有猜忌与戒备。
一人也便罢了,竟然还捎着岑雪鸿。
但是他也不能问古莩塔·真衍。
这位血缘上的弟弟,与古莩塔·漓音同母所出,是正室夫人生的五个孩子中仅活的两个。饶是如此,那些生于禁院中的奴隶们也没有与他们平起平坐的资格。
岑雪鸿在,许多话并不好说。
越翎保持着难以启齿的缄默。
古莩塔·真衍竟难得地善解人意,用栎语对他说:“不必这样紧张,父亲大人只是想请你们参与一场家宴罢了。”
越翎问:“家宴?”
这更费思量了。
他、越翎自己、岑雪鸿。
这三个人谁能组合出一个“家”?
“不是吗?”古莩塔·真衍望着岑雪鸿,说,“是长姐说,你已经在中洲与一女子定亲,且一同来到分野,父亲大人才想见见你们的。”
越翎:“……”
越翎心里缓缓浮出两个字:
完了。
怪不得古莩塔·漓音如此好心,将她的鸢令给他们,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他们又想算计什么?
越翎忽然感到愤怒。
那是蚍蜉之怒,无法撼动面前的巨树。
而他也只能像残缺的人偶,任由他们摆布。
随着车舆缓缓驶入内城,眼前的景色骤然变换。
内城并非用云母石,而是清一色用莹白的大理石搭建。街道宽敞如新,水池清澈得像一面明镜,浮满了盛放的莲花。
街道两旁是贵胄的府邸,以及花团锦簇的凉亭与楼阁。水流澹澹,斑斓的孔雀漫不经心地沿着水晶台阶拾级而上,饮用琉璃盏中的琼浆。
风中传来贵族少女的嬉戏声,手腕与脚踝间环佩的叮当声,氤氲在浓厚的燃香中。沉香、檀木、肉桂和琥珀,萦绕在每一次呼吸之间。
时间仿佛停止了。
在这样的地方,人只会想要得到永生。
这就是用大理石和水晶搭建,用黄金、翡翠、琉璃和珊瑚装饰的——
“极乐之都”,分野城。
车舆停在一幢府邸前。
岑雪鸿悄悄问越翎:“为什么也邀请我?”
还不等越翎编好说辞,古莩塔·真衍已经听见了,用流利的中洲话回答:“岑姑娘远道而来,我们栎人一向好客,自然要尽心招待你。”
其中一定有什么陷阱。
越翎对古莩塔家族高度警惕,便道:“既然如此,请家主放心,我定会好好招待岑姑娘,宾至如归,就不劳家主费心了。”
他一刻也不想停留,拽着岑雪鸿就走。
却没拽动。
岑雪鸿拉住了他,古莩塔·真衍也伸手拦着他。
在人均掌握两种语言的分野贵族面前,中洲话已经不再是他们之间的加密语言。
即使如此,岑雪鸿也只能用中洲话,低声对越翎说:“这是分野城的十二家贵族之一,我想去拜访的卡罗纳卡兰家族,也是其一,对吧?我们就进去看看,说不定能帮忙引荐一番呢。”
越翎看着岑雪鸿,岑雪鸿眼巴巴地望着他。
岑雪鸿低声道:“去嘛。”
越翎于是没脾气了。
古莩塔·真衍的说辞则更直接。
“你不来吗?”他道,“你的妹妹很想你呢。”
越翎脸色变了变,阴鸷地瞪着他。
古莩塔·真衍的神色自若,优雅地向他们二人做了个“有请”的姿势。
他自然知道,越翎是一头野豹子。生于禁院中的奴隶绝大部分也死在那里,只有他一步一步走到了古莩塔家主的面前,还在“六重天”中为十二家贵族做见不得光的事,手腕残忍,做事干净,自然也得到了贵主们的赏识。
如此血性的工具,他们却并不惧怕他会在某一天突然反咬主人一口。
因为他已经被拔去了獠牙,拴上了铁链。
铁链的另一头,锁着他的孪生妹妹弥沙。
二人随着古莩塔·真衍以及家仆们,一同沿着三十三级水晶台阶拾阶而上。
越翎叹息复叹息,终于惹得岑雪鸿忍不住问:“你怎么了?若实在不想去,我们就走吧。”
他们以弥沙为威胁,越翎也走不掉了。
越翎摇摇头:“你记不记得,在古莩塔·漓音船上的那天夜里,我对你说,永远不要问我和她们说了什么。”
他自以为天才地向古莩塔·漓音和迦珠编出了“她是我的妻子”这样的谎言,没想到惹的麻烦一件接着一件。早知道……没什么早知道的,他这一生都是沿着铁索在走,只不过现在拉上了岑雪鸿一起走。
岑雪鸿无辜地说:“我没问啊。”
“我知道。”越翎难得地窘迫,终于还是说不出口,“进去了之后,无论他们对你说什么奇怪的话,你都不要在意,顺着他们说就行了。”
岑雪鸿问:“奇怪的话?”
越翎:“……”
越翎:“求你了。”
“好吧。”岑雪鸿难得见他如此,连耳尖都红了,只觉得好玩,“那你之后要跟我解释。”
“对了。”
越翎站在台阶上,忽然想到什么。
“古莩塔家主是个阴鸷狡诈之人,你尽量避免与他接触。”越翎面色严峻,“不要
13.二十四瓣鸢羽花(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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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已经死去的中洲太子,洛思琮的妻子。”
古莩塔家主苍老的声音如一道天雷,在越翎的头顶炸开。
他下意识地想反驳:不可能。
可是在前往分野城的马车上,岑雪鸿那些漫不经心的话语,一字一句又重新回响在耳边,字字清晰。
“因为我是寡妇啊。”
“夫家给的聘礼,家里攒的嫁妆,都在我手上。”
“还没嫁去,夫君就死了。”
越翎被这些支离破碎的话语压得喘不过气,而古莩塔家主还在继续说着,如同一位仁慈的长辈,敦敦教导着不成器的晚辈。
“你奉‘六重天’之令在朝鹿城执行了三个月任务,怎么还这样糊涂呢?”他轻轻道,“‘岑’这个姓氏在中洲并不常见,在朝鹿城,它只属于一位归降的朔洲将领送入京中的质子。他的独女在十岁的时候就被赐婚于太子,岑家从此一步登天,加入了朝鹿城的贵胄之列。”
“太子被废,岑家就失了中洲皇帝的圣心,已经被贬到东边的永乐郡去了。岑家的独女从京中最负盛名的贵女,一夜之间变成了没人要的东西。这是朝鹿城里人尽皆知的故事。”古莩塔家主说得缓慢又残忍,“而他们不知道的是什么呢?”
越翎被他死死按在地上,模糊地说了一句话。
古莩塔家主弯腰凑得更近一些:“什么?”
“她不是一件‘东西’!”
越翎猛然抬头瞪着他,眼中熊熊燃着绿色的火焰。
他奋力挣开老者有如千钧的束缚,下意识去用袖中的短刀和暗器。可那些武器早在他踏入这间书室之前就全被收缴了,他赤手空拳,下一刻就被隐藏在阴影中的暗卫再次按着跪在地上。
“可是她不知道,她家中落魄,亲族被贬,夫君暴毙,自身流离,全都是拜你所赐啊。”古莩塔家主抚掌大笑,“是你帮助祈王构陷太子,功不可没。她若是知道了这些会怎么样呢?”
是了,这就说得通了。
洛思琅关注着岑雪鸿,不为别的,只因为她是他最忌惮之人的妻子。
他怕素有贤名、昭如日星的太子,怕自己得位不正,怕极了。所以连同惊才绝艳、连珠合璧的太子妃一起怕。
而越翎自己,竟然反复猜测她是不是洛思琅的探子。那样的猜疑,甚至曾经伤过她的心。
——她家中落魄,亲族被贬,夫君暴毙,自身流离,全都是拜你所赐。
越翎发出困兽一般的呜咽。
“是吗?现在很痛苦吗?”古莩塔家主叹息,“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怪我疏忽了对你的教导,你天生只会警惕、猜疑、忌惮他人,不自觉地被牵绊,回过神来的时候又想要疏离,如此反反复复,痛苦不堪——”
“这就是你的‘爱’。”
“‘爱’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
“而你,竟然在‘爱’着她。”
越翎一阵一阵地目眩。
我竟然在爱着她吗?怎么可能呢?
满打满算,我和她才认识了几天呢?
十余年来,我一直苦心经营的,不过是和弥沙一起离开这座金丝樊笼。
按照计划,这样一个只知道读书的、有时候很倔的、花钱很大方的、打架很厉害的姑娘……没有给她留的位置。
可是为什么,她病得摇摇欲坠的时候,会不忍心呢?
为什么,看见和她相配的花的时候,就想送给她呢?
为什么,在缡火城的漫天烟火下,会想邀请她一起跳舞呢?
又为什么,现在,会如此痛苦呢?
也许在所有的一切之前。
在南梨城昏暗的街衢小巷里,她的长剑划开云雾,月色照亮她的眼睛的那一瞬间。
他就已经被那清曜的辉光引着,一步一步,只想像小狗一样依偎在她身边。
这竟然是“爱”。
而他一直把它当成了怀疑和忌惮。
“别担心,我会祝你们幸福的,我的孩子。她永远不会知道真相的。”古莩塔家主轻轻抚摸着越翎的头顶,“只要你安安分分,让弥沙顺利当上新的圣女。”
越翎猛地睁大了眼睛。
“你想让弥沙当圣女?!”他说,“不可能!”
越翎再次站起来,又被身后的暗卫用刀柄按着跪了回去。刀柄横压在他的小腿上,胫骨似乎被碾碎了。
他疼得抽气,眼里满是血丝,一字一句地说:
“我不可能让弥沙一辈子被关在那种永远不见天日的地方。”
“能被选去侍奉雎神,是栎族贵女们的荣耀,正好也可以洗涤她的恶魔血裔,一心一意信仰雎神,而非邪神。”古莩塔家主说,“我的孩子,你要明白,我现在与你商量这件事,完全是出于我的仁慈。”
“我大有一万种方法让你不能在圣女选拔期间捣乱,我选择了最温柔的一种,甚至还许诺不把你做的腌臜事告诉你爱的姑娘。你为什么,”他眼中涌起深深的失望,“为什么要挑战我的耐心呢?”
越翎胫骨尽碎,瞪着那位老者,眼里的火焰几乎可以把整座分野城燃烧殆尽。
高高在上、虚伪至极的人。
将所有人都视作可以随意碾死的蝼蚁。
自以为掌握了别人的感情,把爱放在天平的两端,看他们绝望、痛苦不堪地挣扎,以此为乐。
越翎很轻很轻、一字一句地说:
“你去死吧。”
一巴掌重重地甩过来。
越翎的脑袋撞上连枝长生灯的青铜底座,血顺着太阳穴流淌至他的眼角和脸颊。
“把他关入密室,让他好好反省一番,为什么要忤逆他的父亲。”
古莩塔家主已全然没了耐心,挥挥手让暗卫把烂泥一般的越翎拖走。
“上一批药已经吃完了,弥沙要走了,这次就用他的血为引吧。”
越翎冷笑地望着他。
“你永远不会得到永生的……因为我会在地狱里等你。”
“你根本没有与我相抗衡的力量。还认不清楚这一点,真令人悲哀。”古莩塔家主冷漠地说,“弥沙和岑雪鸿,你谁都保护不了。你的存在,只会令她们痛苦。”
密室的门在越翎面前砰然关闭。
……
岑雪鸿跟着古莩塔·真衍漫步在府邸中芬芳馥郁的花园里。
她的心思全不在这里。日已西斜,越翎还没有回来。
“请问,”岑雪鸿终于忍不住,“越翎怎么跟着古莩塔大人去了这样久?”
“也许父亲大人有什么事交给他去做了吧。你不知道吗?他也是——”
“他也是古莩塔家族的人。”岑雪鸿面
14.二十四瓣鸢羽花(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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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候在书堂外,古莩塔·真衍对岑雪鸿道:“檀梨大人是卡罗纳卡兰的家主,也是目前十二家中最年轻的家主。他一心研究,尤其擅长文学与医术,恐怕是分野近百年来最渊博的学者了。也正因为如此,檀梨大人是出了名的冷漠,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世俗事务上。如果他今天不见我们,也是……”
话音未落,书童匆匆跑到二人面前:
“真衍大人,檀梨大人请您快快进去。”
古莩塔·真衍:“咦?”
岑雪鸿问:“冷漠?”
古莩塔·真衍清了清嗓子:“阴晴不定,喜怒无常,难以捉摸。”
岑雪鸿随着古莩塔·真衍走入书堂。
书堂空阔,四面吊着白色的帐幔,如雪洞一般。正中央的白瓷瓶里供着一枝鹤望兰花,如仙鹤垂首。
在这雪洞一般的书堂里,却有一位红衣女子,像乍然燃起的一簇烈火,又像在茫茫雪原上盛开的玫瑰。
她转过身,轻蔑地打量着二人,说话的语气中带着上位者天生的骄傲。
“哟,真衍,你这样的榆木脑袋也会来悬星书院?”
古莩塔·真衍被她奚落,依旧谦卑行礼道:“霄姬殿下。”
在岑雪鸿看来,古莩塔家已经是百姓们都要避让的大贵族。又因着古莩塔·漓音为分野和亲的缘故,地位已然在十二家之首。
这位是连他都不敢怠慢之人。
越翎的话回响在耳畔:
“若你见过苏赫达那王族,你就会知道,为什么栎人会认为他们是雎神血脉,心甘情愿地被统治。”
“因为他们与传说中金羽蓝眸的雎神长得一模一样。”
面前的女子,有着蓝得近乎于黑的眼睛,长长的金发垂到腰间,连周身金饰都黯然失色。
——统治分野三千年的苏赫达那王族。
岑雪鸿在心中如此认定,便照着中洲的规矩也朝她行了一礼。
霄姬才看见她似的,换了中洲话说:
“怎么,你们古莩塔家都把漓音送去中洲了,还犹嫌不足,又弄一个中洲人来分野城了?”
“我独行至分野,幸得古莩塔大人以宾客之礼相待。”岑雪鸿本不欲与王族公主起冲突,但也没有叫人任意羞辱的道理,“我来途中,承蒙见过祐姬殿下。祐姬殿下虽非王室公主,亦以女子之身为两国交好远涉千里。我还以为,在她的故乡,也应该是人人敬重才对。”
霄姬脸色微变。
用中洲话,自然说不过岑雪鸿。
岑雪鸿家学渊源,那位曾做到了太傅的外祖父,也是在朝堂上如此伶牙俐齿,最后惹得踉跄入狱,家中女眷没入宫中为奴为婢。
岑雪鸿一番话谦虚有礼,却借古莩塔·漓音暗讽霄姬。古莩塔家本就与她不对付,古莩塔·真衍心里更是暗暗得意,坐享渔人之利。
霄姬一甩衣袖,身上环佩叮当,如山间清泉。
“霄姬殿下,您别急呀,”古莩塔·真衍拦住她,“古莩塔家中设了夜宴,这会儿请帖应该已经送至您府邸上了。不会耽误霄姬殿下去旋紫苑坊的时间吧?”
旋紫苑坊,是分野外城里著名的风月温柔乡。
分野人人都知道,这位霄姬殿下夜夜都流连于旋紫苑坊,寻欢作乐,豪掷万金。
且男女不忌,合意时便轻而易举地将其捧为万花之魁首,不合意时,便如随手抛弃一朵枯萎的残花。
“少给我摆谱,古莩塔·真衍,即使是你的父亲,也不过是我的奴隶。”霄姬指着他骂道,“你家的晚宴,请我也要看够不够格。”
她走出几步,回身又指着卡罗纳卡兰·檀梨。
“你也一样,檀梨。别以为我给你几分面子,就不知好歹。”
霄姬这一旋身,岑雪鸿才看见书堂中央坐着的人。
一袭月白绸缎,裁作广袖长袍。淡褐色的长发微微卷曲,如中洲男子一般用白玉冠束着。极浅的蓝灰色眼眸,盛着对任何俗事都毫不关心的淡漠。
他坐在这雪洞中,相得益彰。仿佛凭空有一缕月光,淡淡笼在他身上。
卡罗纳卡兰·檀梨翻过一页书稿,对霄姬说:“请回去吧。”
霄姬冷冷道:“圣女换届在七日后,别让我等太久了。”
待她离开,书堂中的三人才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您是怎么惹到她了?”古莩塔·真衍问。
卡罗纳卡兰·檀梨今日已经够烦了。他请古莩塔·真衍进来,只是为了挡一挡霄姬,并不是真的想与他寒暄一些没有意义的事。
“你有什么事吗?如果是古莩塔家的夜宴,我今天没空。”
在他彻底厌倦、逐客之前,岑雪鸿赶紧说:“我听闻悬星学院藏有分野所有的医术典籍,冒昧请真衍公子带我前来拜访,求一份千年前的古药方。”
这份说辞她揣摩了许久。
如果悬星学院是一座医术学院,在这里最有可能找到的就是——
天女目闪蝶。
【千年前,药圣写下的的古药方中,曾有一味天女目闪蝶的鳞粉。】
【“天女目”是指蝴蝶翅膀上有眼睛的图案,是为天女之目。取天女瞳中的鳞粉,可医眼疾。】
【天女目闪蝶,只在这一份药方中被记载过。】
那一份药方叫做“五昧散”。
它更广为人知的功效是,可以解五魈之毒。
正是因为天女目闪蝶的消失,才令五魈毒变成了世界最残忍而无解的毒药。
卡罗纳卡兰·檀梨从正在翻阅的书籍中抬头。
面前的中州女子,眉目沉静,哀而不伤。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她周身与众不同的气质,大概是某种被中洲的文人称为“风骨”的东西。
那样的东西,在分野城世世代代生为人上人的王与贵族之间,永远不可能看到。
就像——
他想起来了。
就像他桌上供着的那枝鹤望兰花。
仙鹤垂首,幽兰芳洁。
“你想求千年前的古药方,这里没有。”卡罗拉卡兰·檀梨淡淡道,“这里只传授能治病救人的药方。你若是想治病,我可以为你诊一脉,就当是刚刚——”
他笑了一下,没继续说了。
就当是刚刚把霄姬气走的还礼。
古莩塔·真衍在旁边听着,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了。
在分野城,卡罗纳卡兰·檀梨为人开的药方,有一个统称:
“千金方”。
纵千金易得,千金方难得。
岑雪鸿似乎不知其中的玄妙,也看不见古莩塔·真衍在旁边疯狂给他使的眼色。
她只知道,她只有这一次机会。
再不快些打动这位不问俗事的学者,就要被下逐客令了,也就要与找到天女目闪蝶的渺茫希望错失了。
而她也知道,打动他的方法,就是直说。
15.二十四瓣鸢羽花(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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晦日,即是没有月光的夜晚。
深深的禁室里,只有一盏跳跃的微弱烛火。
放血针刺入皮肤中,殷红的血顺着手臂,一滴一滴流入玛瑙瓶中,像盛满了酒液。
越翎的脖颈、手腕、脚踝都被铁链锁住,失血令他的眸光黯淡,唇几乎如皮肤一般苍白。
在玛瑙瓶装满之际,暗卫松开了他,去旋上瓶口的玻璃塞。
他却没想到,方才还奄奄一息的越翎,突然朝自己扑来。
那爆发力竟如丛林里的花豹,带着至猎物于死地的决心。
暗卫旋身躲过,拴着野兽的铁链却绊住了他手中的玛瑙瓶,也绊倒了仅有的烛火。血淌了一地,在黑暗中竟如泥浆一般浓稠。
越翎重重地撞上了禁室的石门。
纹丝不动。
暗卫叹了口气,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不要再挣扎了,越翎大人,”他重新刺入放血针,“这只会给您自己找罪受。”
越翎哆嗦着,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摸到了石门上的缝隙。
他一把扯下耳垂上的孔雀翎。
……
人间的盛宴,虽然没有月光,花园中却已经点上了百十盏明亮的绢纱灯,夜明珠与红珊瑚点缀在一簇一簇的花丛间,静静散发着辉光。
岑雪鸿穿梭在忙碌的侍女之间。
“请问有没有看见越翎?”
“你知道越翎在哪里吗?”
大部分侍女连她说的话都听不懂,茫然地看着岑雪鸿,如飞鸟一般停留一会儿,便匆匆端着金银器物赶去布置花园中的筵席。
偶尔有几个听懂了的,也只会摇摇头。
还说要跟着我找完《博物志》的,一到分野城,连影子都找不到了!
就算要去办事,也可以先打个招呼啊。
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只会让她“不要问”。
岑雪鸿心里有些不高兴,只顾闷头走路,竟不小心闯入一处后院。
恰时,一阵风拂起轻纱帐幔。
岑雪鸿刚想离开,无意间一抬眸,坐在亭中的女孩儿,正好也望见了她。
她像是瓷器制成的脆弱人偶。
在圣上琳琅的赏赐中,岑雪鸿也曾见到过这样的栎族玩偶。
精致,美丽。皮肤惨白,唇色艳红。
蓝宝石镶嵌的眼瞳空洞,全无生机。
她坐在铜镜前,转头对身后的侍女说了一句什么。
于是岑雪鸿看见,她另一只眼睛,用白绸做的眼罩蒙着。
侍女匆匆跑到岑雪鸿面前,用中洲话说:
“弥沙大人想请您过去。”
“好吧。”岑雪鸿无法拒绝,跟着侍女走过去,忽然觉得她有些熟悉,“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我叫迦乐。”她笑着说,“您也许是见过我的姐姐吧,她叫迦珠,是漓音大人的贴身侍女。”
抵达分野城之后,岑雪鸿就发现中洲话是分野贵族的必学的语言,甚至有些等级高的家仆也能流畅使用,比如古莩塔·漓音的侍女迦珠,以及面前的她的妹妹迦乐。
可是,这位“弥沙大人”,一句也不会。
她甚至连栎语都说得很生涩,像是许久没有和人交流似的。
“我在找人,不小心走到这里了,请见谅。”岑雪鸿对迦乐说,“对了,你们认识越翎吗?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越翎。”弥沙听懂了这个词。
“是的,”岑雪鸿看着她,“你认识他?”
“弥沙大人是越翎大人的孪生妹妹。”迦乐说,“弥沙大人今天一整天都在这里,我们也没见到越翎大人。”
“孪生妹妹。”岑雪鸿小小地惊讶了一下。
一是因为从未听越翎对自己提起过。二则是因为——
岑雪鸿的目光落到女孩儿那金得近乎于白色的,垂落到地上的长发。
还有好几个侍女站在她身后,忙着把她的头发梳成繁复的发髻。可她的头发像一袭丝绸,不断从侍女们的手中滑落,连镶着珍珠的金钗都簪不住。
没有任何情绪的蓝眼睛,像刚刚诞生的幼兽一样望着她。
她和越翎长得完全不一样。
越翎的头发是褐色的。
他的碧色瞳仁,就算在夜里,也如野兽一般闪烁着荧荧的光。那双眼睛里总是盛着满溢的情绪,诸如恨恚,痛苦,焦急,愤怒。
那些像猛兽或雷电一样强烈的生命力,组成了他。
越翎的长相显然继承于古莩塔家主。
那弥沙呢?
她会是像他们的母亲吗?
可如果这样,他们的母亲就应该是一位金发蓝眸的女性。按照越翎的说法,这样的长相,在信奉雎神的分野城,可以得到一切。
越翎似乎并没有一个身份显赫的母亲。他总是被古莩塔·漓音和古莩塔·真衍随意地对待。
岑雪鸿想不明白,只觉得低落。
越翎从不对自己说起他的事。
直到现在,越翎还像是一个谜。
岑雪鸿陷入这团迷雾中,什么都不知道,却也走不掉。
那天在南梨城的暴风雨中,站在巨大木鸢前的栎族少年,他的一双碧色瞳仁在深黑的夜里荧荧如鬼火。
不知道怎么了,偏生受了那盏鬼火的蛊惑。不知不觉跟着他走到这里,提灯一照,才发觉四野茫茫,只有她一个人。
“这位是越翎大人带回来的客人,岑姑娘。”迦乐用栎语告诉弥沙。
弥沙忽然站起来,踮起脚凑近岑雪鸿。
她靠得很近,仿佛不是用视觉而是用触觉去感受这世界。她双手捧起岑雪鸿的脸,那手也如瓷器一般冰凉。
一双幽幽的蓝眸如洞窟,似乎要将岑雪鸿深深望尽。
岑雪鸿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那是铭刻在草原的血脉中的,感到危险迫近的本能。
可是女孩儿柔弱而娇小,亲呢地捧着她的脸,目光如此专注,仿佛在看着一件稀世的珍宝。
“真漂亮啊。”
“就是你要夺走我的哥哥吗?”弥沙叹息着说,“我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真漂亮啊,真可惜啊。”
岑雪鸿听不懂她说的话,却看出弥沙身边的迦乐,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恐惧。
不止是她,周围所有的侍女,都怀着不安与畏惧。也许她们编不好她的头发,不是因为头发总是滑落,只是出于害怕。
“怎么了?”岑雪鸿问。
迦乐瑟缩地看着岑雪鸿,不知道究竟该不该翻译这句话。
“她夸赞你的美貌举世无双,没有任何东西可堪比拟。”
岑雪鸿抬头望去。
古莩塔·真衍施施然从石阶上向她们走来。
“真衍公子,”岑雪鸿说,“你有见到越翎吗?”
“我和你一样刚刚从悬星学院回来,我也没见到他。或许你应该直接问父亲大人,他会出席夜宴的。”古莩塔·真衍说,“但是在你出现在古莩塔家的筵席上之前,你要去换一件衣服。我已经派人为你准备好了。”
“……好吧。”
入乡随俗,客随主便。岑雪鸿只好跟着他带来的侍女离开了。
她自然也就不知道,古莩塔·真衍并未离去,而是掀开帐幔,走到了弥沙身后。
从铜镜中,弥沙看见了古莩塔·真衍的脸。
他的眼中竟闪烁着迷恋一般的目光,像一个狂热的信徒。
这份本应该给予雎神的信仰,从他在禁室见到她的那一天起,给予了骸骨之上诞生的、纯洁无瑕的恶魔。
“您不喜欢她吗?”古莩塔·真衍从侍女的手里接过珍珠金钗,稳稳地插在了她的金发之间。
这样看,她与分野城中自幼锦衣玉食、金枝玉叶的贵
16.二十四瓣鸢羽花(六)
霄姬确是带着怒意来的,不过并非冲着檀梨或岑雪鸿。
方才回到家中,她被父亲训诫了一番。
言之凿凿的,无非就是家族的权势、荣光、名望。
苏赫刹那家族与王族同出于雎神血脉,穆宁殿下曾向他的兄长、先王红莲王许诺,永远不会参与王位争夺。就这样不到百年,苏赫刹那家族竟落到一个尴尬的地位,徒有血统,而无实实在在的权力。
而古莩塔家主一番辛苦经营,终于将自己的长女送往中洲,也一跃成为分野城中最有权势的家族。
甚至人人都敬重夸赞祐姬,说她仪态万方,庄重而慈悲,堪当分野贵女之典范。
而对跋扈恣肆的霄姬,都没有什么好说辞。无非是她又为哪位美貌舞姬豪掷万金、或是又冲冠一怒为蓝颜,在旋紫苑坊与人大打出手之类的风流韵事,供人闲谈。
霄姬回到家中,此刻她的父亲,苏赫刹那的家主,已经听说了她跑去悬星学院,逼檀梨求娶之事。
“我们这样的门第,你这样的身份,他卡罗纳卡兰·檀梨也要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得上!”苏赫刹那家主气得不轻,“你竟还去逼他求娶,你还嫌不够丢人吗!”
霄姬冷冷道:“我不为自己筹谋,难道还等着您把我嫁给一个残废,或是关在寂寞塔里关到死吗?”
“天瑰!”
苏赫刹那家主喊了她的名字。
“不要再放肆了!你看看你把自己的名声、家族的名声,都搞成了什么样!你享有全分野的供养,百姓们怎么会愿意看到一位这样的公主!”
苏赫刹那·天瑰,这原本是一个骄傲的名字。
给予她这个名字的人,原本也只希望她恣意盛放。就连她成年后受封的称号,他也特地去为她讨了“霄”字。
不是祝愿两国永好,也不是赞颂女子品德。
只是希望她自由自在。
曾经那样的父亲,那样爱她的父亲。
在权柄从手中滑落的时候,也还是只给了她两条路,一条是成为王妃,一条是成为圣女。
这两条路,都是牺牲她。
父亲不是不爱她。
长到二十岁的苏赫刹那·天瑰,绝望地明白了。
父爱是奢侈的物件,父亲只是有条件地爱她。
“我不是全分野百姓养大的,我是父亲您养大的。我什么样,您不是应该最清楚了吗?”天瑰含着泪意,却仍仰头直直望着她的父亲,“如果您只教过我享乐,就不能在我享乐的时候,指责我没有承担公主的责任。”
若早知如此。
若早知如此……
还不如像古莩塔·漓音一样,自小便明白自己注定为家族的荣光牺牲。
没有得到过,自然也不会奢望。
“你在众人面前,说古莩塔大人也不过是你的奴隶,实在是不知轻重!”苏赫达那家主不再与她纠缠,只说,“你且登门拜访古莩塔家,向他赔礼道歉。他是长辈,不会苛责你的。”
“父亲!”天瑰喊。
堂堂霄姬殿下,什么时候向人低头过?
苏赫达那家主已经有了怒意。
“快去!”
……
抵达古莩塔的府邸,在缤纷琳琅的花园夜宴之中,天瑰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两个素白的身影。
檀梨和岑雪鸿。
满堂宾客如云,他们那样相称,那样刺眼。
檀梨与她亲昵的举止,看向她的眼神,都令天瑰感到痛苦。
她感到胸腔一阵闷疼,肋骨在尖叫,血液在沸腾。
在一众宾客的面前,天瑰快步走向檀梨和岑雪鸿。
岑雪鸿似乎想离开,却被檀梨伸手拉住了。
凭什么她可以,我就不可以?
天瑰怒不可遏,已经无法思考。她高高扬起手,正要给岑雪鸿一耳光——
岑雪鸿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霄姬殿下何故伤人?我与您素无仇怨。”岑雪鸿沉静地看着她。
那眼神将天瑰浇得清醒几分。
是啊。
她根本就不爱檀梨。
檀梨只是她为逃避命运而选的一条道路。
眼前的女子,说不定也是檀梨为了逃避她而选的一条道路。
他卡罗纳卡兰·檀梨算什么东西?
又不是旋紫苑坊的万花之魁首,也值得她与人大打出手,让满堂的宾客将她像笑话一般看去?
天瑰挣开了岑雪鸿的手。
反手给了檀梨一个耳光。
檀梨:“……”
檀梨被打懵了。
岑雪鸿也懵了。
但天瑰已经无意与她纠缠,只冲着檀梨。
这皎洁如月,温润如玉,有着冷漠的蓝灰色眼睛,总是坐在雪洞一般的书堂里读书的男子,不是她的心上人。
不是。
天瑰忍着心上刀割般的痛苦,一遍一遍告诉自己。
她只是为了逃避命运而选了檀梨。
而她也不会再逃避自己的命运了。
“霄姬殿下……”
檀梨无奈地出声。
“卡罗纳卡兰·檀梨,”天瑰泠然道,“我是来告诉你,不用来提亲了。”
“因为我会当圣女。”
父亲,如果您的爱是有条件的话。
我会……接受您的条件。
宾客们窃窃私语:
“这霄姬殿下和檀梨大人怎么闹矛盾了?”
“哎呀你真是消息闭塞,听说霄姬殿下想嫁给檀梨大人,檀梨大人没有同意。这都吵了好几天了……”
“霄姬殿下肯定是新一届的圣女啊!”
“檀梨大人不可能同意的,他那样冰魂雪魄的人,他的夫人怎么可能是沉湎于风月的霄姬殿下呢?”
天瑰冷冷地回头扫了一圈,闲谈的宾客们立刻噤声了。
有人便换了个话题:
“哎,檀梨大人身边的中洲女子是谁?”
“好像是古莩塔家的客人,今天早晨我看见她乘着真衍大人的车舆来的。”
“怎么又和檀梨大人在一起呢?”
“这就不清楚了……”
“檀梨大人素来孤僻清高,怎么会和她如此亲近?”
岑雪鸿骤然感受到周围人的视线。
栎语窃窃,她听不懂。可是再迟钝的人,也能体会到落到自己身上的指指点点。
那种熟悉的感觉。
在朝鹿城,他们也是这般的眼神。
他们说,她是红颜祸水的祸水,岑家是鸡犬升天的鸡犬。
太子包藏祸心,岑家为虎作伥。君侧终于肃清,天下有志之士皆当浮一大白。
过不了多久,他们又说,太子薨了才几天,这蛮族妖女又攀上了祈王殿下,迷得洛思琅非要娶她为妃。
他们用言语作为武器,刺她的心、啖她的肉。
母亲说,君子求诸己。
沈霑衣也曾教她,毁之沮之,于我何加焉!
她把自己修成一株亭亭玉竹,风霜雪雨却从不停止摧毁她。
于是她退避三千里外。
到了分野城。
却还是遭人非议,供人闲谈。
岑雪鸿心中一阵悲怆。
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朝鹿城里。家中落魄,亲族被贬,自己亦被人唾弃。
她逃避了那样久,可其实从来没有离开过。
“你怎么了?”
檀梨察觉到她的异样。
岑雪鸿摆摆手。
自然没有人敢说霄姬殿下和檀梨大人的不是,看热闹的人们想得到的故事,便只能往岑雪鸿身上编排。
檀梨没有错,可是他也没有意识到。
从诞生的时候就注定成为卡罗纳卡兰家族的家主的人,又怎么会知道言语之伤人?他所得到的,从来都只有恭维和仰望。一生之中听到的最恶劣的话,也许就是天瑰的那一句“不知好歹”。
檀梨想要搀扶她,或是探探她的脉息。
岑雪鸿垂眸,往后退了一步,朝他行了一礼。
“不必劳烦檀梨公子。”
檀梨伸出去的手,就这样悬在半空中。
岑雪鸿又想逃避了。
找到古莩塔家主,问到越翎的去处,就立刻离开这场喧嚣的夜宴。
笙箫弦乐之声骤然停了。
古莩塔家主站在高高的露台上,还是像岑雪鸿第一次见到他那般的和蔼慈祥。他用洪亮的栎语向所有宾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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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
“欢迎各位莅临寒舍,今天这场夜宴,其实是有两件要事要向大家宣布……”
他说一句,檀梨便低声对岑雪鸿翻译一句。
“首先——”
古莩塔家主微微侧身,弥沙一袭赤金华衣,额间绘着六瓣鸢羽花纹,由侍女们簇着出现在露台上,就像层层叠叠的鸢羽花中央流着蜜的花蕊。
所有人都被她的长相深深震慑——金发与蓝眸,那是雎神血脉才会有的特征。
“向大家介绍我的女儿,古莩塔·弥沙。”古莩塔家主说,“她一直抱病,由夫人养在闺中,现下渐渐康健。为报答雎神垂怜之恩,我们决定让弥沙参与圣女选拔,若能终生侍奉雎神,也是小女的福分。”
满座哗然。
全分野人尽皆知,毗沙王没有女儿。在整个分野的贵女中,下一届圣女,最为合适的便是霄姬,苏赫刹那·天瑰。所以圣女选拔虽有固定流程,但对天瑰来说也只是囊中取物。
从姓氏上来说,古莩塔当然争不过苏赫刹那。
众人久久地仰望着高台上的弥沙。
弥沙默然垂首,瓷白的脸上没有表情,亦也慈悲。
而灯火映照着的她的眼睛,如宝石一般,蓝得璀璨夺目。
众人不自觉地将弥沙与座席间的天瑰相比较。
天瑰的眼睛,则要深得多了,蓝得接近于黑。
虽然如此,这位古莩塔家的小女儿,也有不尽如意的地方。
——她的另一只眼睛似乎有疾,用眼罩蒙着。
宾客们皆懊恼:这下圣女选谁好呢?一位的长相最接近于雎神,却白璧微瑕;一位的血统最为纯正,眼睛却不够蓝。
那样真心真意地懊恼,仿佛圣女选拔真由他们说了算似的。
唯有天瑰,脸色十分难看。
她站起来指着古莩塔家主,厉声问:“分野城所有人都知道你那病殃殃的夫人只有两个女儿,一个已经嫁去中洲,一个早早夭亡,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女儿?古莩塔大人,您的女儿是死而复生了呢,还是这根本就是你从别处找来的贱民的血脉,妄想夺走圣女之位?有一个将要成为中洲皇后的漓音你还犹嫌不足,竟还要让圣女也落到你古莩塔家吗!”
“天瑰,我的孩子,你想错了。”
古莩塔家主似乎并不在意天瑰毫无尊敬之意的言行。早些时辰,天瑰在悬星书院骂他是苏赫刹那家族的奴隶,也第一时间就传到他的耳朵里。可是他仍然宽厚、温和,像一个长辈对待小辈一样,慈祥地对天瑰说:
“并非是‘夺走’圣女之位。天瑰,谁可堪为圣女,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是由雎神降下谕旨。我所做的,只是多提供一个选择。如果雎神属意于你,任何人也不能将圣女之位从你手里‘夺走’,除非——”
他顿了顿,眼中含着笑意,缓缓说:
“除非——天瑰,你不可能完全没有做大主祭的天赋吧?”
天瑰脸色煞白。
满座寂静中,她把银刀摔到瓷碟上。
“从今天起,古莩塔家就是我的敌人了。”天瑰冷冷宣布。
古莩塔家主笑着说:“怎么还闹小孩子脾气呢?我说过了,我们古莩塔家根本无意与霄姬殿下作对。”
宾客们皆大气不敢出,眼睁睁地看着天瑰愤然离席。
“弥沙也要选圣女?”听完檀梨的翻译,岑雪鸿若有所思。
“你之前就认识她吗?”檀梨问,“我都从不知古莩塔家还有一个女儿呢。”
岑雪鸿想说,她是越翎的孪生妹妹。可是方才古莩塔家主言语之间,仿佛想让弥沙作为正室所出的女儿。涉及贵族之事,她还是谨慎参与为好,便搪塞过去,没有再说。
“好了,各位,还有第二件事。”
岑雪鸿听到檀梨翻译完这一句,便不再说了。
随着古莩塔家主的示意,所有宾客的目光带着惊讶与打量,都汇聚到岑雪鸿身上。
“怎么了?”岑雪鸿一阵紧张,低声问檀梨,“他说什么了?”
“古莩塔大人说……他说……”
檀梨亦是目瞪口呆地望着岑雪鸿,半晌,才咬咬牙,告诉她:
“他说,你是他的庶子,越翎的未婚妻。”
17.二十四瓣鸢羽花(七)
“你是他的庶子,越翎的未婚妻。”
“什么?”岑雪鸿亦是一脸茫然,下意识地反驳,“不是,越翎是我的车夫——”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来,今天踏入古莩塔家的府邸之前,越翎站在台阶上,难得窘迫地说的那番话:
“无论他们对你说什么奇怪的话,你都不要在意,顺着他们说就行了。”
当下遭不住越翎的央求,岑雪鸿是答应了的。在想起这一回事之后,这会儿她虽然心里不大乐意,却也只好硬着头皮说:
“——夫君。”
檀梨问:“车夫君?”
“没有车,他就是我的,”岑雪鸿顿了顿,艰涩地说,“夫君。”
那些宾客打量的目光很快便散去,没有人对古莩塔家的庶子和一个毫无权势的中洲女子感兴趣。岑雪鸿松了口气,却对这样的情境本能地抵触。
她又变成某人的妻子了。
为什么总是会这样?总有人并不问过她的同意,就将她与世间的某一位男子绑定在一起,让她从此失去自己的名字和姓氏,甚至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变成了某种附庸的物品。
可是越翎站在台阶上,红着耳尖,对她说:“请求你。”
想到那样的越翎,岑雪鸿气也生不起来。
她想:只能等他回来,再拷问他了。若他不老实交代,就揍他一顿。
檀梨看着三心二意的岑雪鸿,忽然笑了。
“雪鸿姑娘,你说谎说得很糟糕。”
“我……”
岑雪鸿尴尬地望着檀梨,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只要告诉我一句,是,或不是?”檀梨却说,“你说,我就信。”
岑雪鸿沉默良久,才轻轻说:“不是。”
檀梨松了一口气。
“可是我答应过他,”岑雪鸿忙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
“放心,”檀梨道,“我不会再告诉第二个人。”
“谢谢。”岑雪鸿说。
“谢我做什么?”檀梨笑道,“所以,古莩塔·越翎,只是你的车夫,是吗?”
古莩塔·越翎。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他连在一起的姓和名。
她原以为他是一盏灯火,在夜雾茫茫中照亮前路,让她远行也不孤寂。
可是这盏灯火,忽然间就熄灭了,留她一个人在繁华陌生的分野城。她举目四望,才发现他才正是夜雾本身。
她对越翎的了解,不及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可是,他答应过的。
他拉过钩的。
岑雪鸿垂眸,轻轻摩挲着手腕上已经枯萎的伊莉丝花环。
“不,”她说,“越翎是我的朋友。”
檀梨心道,怎么可能呢?
仅仅在这分野城里,他的手上就沾着数不清的血与灰。那样一只满是血污和尘埃的野兽,怎么能采撷一枝幽静的鹤望兰花呢?
他笑了笑,没有继续,却说:
“对了,你之前说在找记载着天女目闪蝶的古药方,我忽然想到,除了悬星学院,古莩塔大人也有一间藏有古老秘术与药方的书室。”
如他所愿,岑雪鸿的眼睛一下就亮了,把其余的人和事都抛之脑后。
“古莩塔大人?”岑雪鸿着急地问,“那我能不能去查阅一番呢?”
“我以前求过他好多次,他一次都没让我进过。”檀梨摇摇头,又有些狡黠地朝她眨眨眼睛,“不过,今天正是个好机会。”
岑雪鸿没明白:“什么意思?”
“你看,古莩塔大人要招待这么多的贵客,府中的家仆、守卫,也都在宴会上忙碌着。”檀梨泰然地说,“顾此失彼,我们正好溜进去。”
岑雪鸿:“……”
这些栎人,道德品质怎么一个比一个可疑。
正说着,息氏的小公子慢悠悠地走向他们。
“真无聊,不想和他们浪费时间了,到你这里来寻些清净。檀梨,你什么时候走?我同你一起。”他带着醉意说。
檀梨头也不回地道:“我不走啊,我还有事呢。息露,你自己慢慢玩吧。”
息露醉醺醺地:“?”
岑雪鸿提着栎族的迤逦纱裙,还是没习惯,走路都磕磕绊绊。檀梨像个侍卫一般,伸出手,让她扶着自己的手腕。
岑雪鸿摇摇头,拒绝了他。
檀梨问:“雪鸿姑娘,你是有什么顾虑吗?”
岑雪鸿只想苦笑。
到处都是顾虑,与曾经在朝鹿城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她现在变成了越翎的未婚妻,又和卡罗纳卡兰的家主交往甚密。分野城里的流言蜚语会传成什么样,她已经有过前车之鉴,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她要怎么告诉檀梨,这样一个琼枝玉树、傲然睥睨,从未体验过如箭矢般的蜚语的男子,流言之可畏呢?
也不必她去告诉了。
息露晃晃自己的脑袋:“你……你拉着的不是越翎那小子的未婚妻吗?等一下,你不是要娶天瑰的吗?你们真混乱啊……嗝。”
岑雪鸿默默无言,只拿眼睛望着檀梨,意思是:这就是顾虑。
“少喝些吧,我们是有正事。”檀梨扳着息露的肩膀,把他按到石椅上坐下,“别和人说看见我们了,否则我就把你在宴会上只顾着吃羊腿,根本不帮霄姬殿下的事告诉你父亲。”
息露:“……”
息露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清醒,可以对夜晚、有婚约之夫、嫁作他人妇这三个关键词进行思考,微微的醉意又使他想得有些远了。
“去吧。”息露带着怜悯的神情说,“不管世俗怎么说,我都会支持你的。就是别让天瑰知道了。”
岑雪鸿眼前一黑。
她连忙解释:“不,我们只是……”
檀梨拽着她的云袖,阻止了她。
“好了,时间紧迫,我们快走吧。”
“不用解释了,我都明白,”息露挥挥手,“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岑雪鸿感到一阵绝望。
她饮下五魈毒的时候对自己立下誓言,宁愿死,也不要再做一件附庸,一样被争夺的物品。
不想再做谁的妻子,只想以自己的名字而活。
可还是做了菟丝花。
太弱小了。
她拒绝不了檀梨的帮助。他只消轻轻挥一挥手,就可以做到她永远都做不到的事。
弱小而犹豫。讨厌的正是这样的自己。
一切重蹈覆辙,都是她自作自受。
檀梨对岑雪鸿的心思浑然不觉。
他拽着她的衣袖,只看见了枯萎的伊莉丝花环。
“这花环都败了,怎么还戴着?”檀梨说,“伊莉丝随处可见,并不是什么珍奇的花,再换一束就是了。”
并不是什么珍奇的花。
递给他的人,也许并没有什么珍奇的心意。
就像他随意将自己定为他的未婚妻,传得分野城中人尽皆知,他也不现身向她解释一番,独独留她一个人。
“嗯,不是什么珍奇的花。”岑雪鸿静静地说。
“我想,世间唯有无瑕的白璧,与雪鸿姑娘最为相配。”檀梨又道。
他们已经沿着小径离开宴会,走到了古莩塔府邸中无人的角落。
没有月光,也没有灯火,岑雪鸿站在黑暗中,不知为何,心里很悲伤。
“檀梨公子,世间没有无瑕的白璧。”她说,“而我,也只是不甚珍奇的小花。”
攀缘的菟丝花。
随处可见的伊莉丝。
“怎么会呢?”檀梨温柔地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了。
“从这里拐进去,就是古莩塔大人的书室了。”
“没有守卫。”岑雪鸿环顾一圈。
比想象中还要顺利,二人如入无人之境,沿着曲折的回廊,走到了一间安静、黑暗的书室。九十九盏长生灯静静燃烧,也只能照亮方寸之地。三面十二尺高的书柜伫立在黑暗中,像沉默的巨兽,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找你想要的吧。”檀梨取下一盏琉璃灯,递给岑雪鸿。
岑雪鸿执灯走向书柜,书柜上密密麻麻,全是贝叶和羊皮卷。
她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我不认识栎文。”
岑雪鸿看向檀梨,檀梨亦皱着眉头,凝神望着书柜上的经卷。
“我竟然也看不太懂,”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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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大部分是更古老的栎文,已经有上千年没有被使用过了。还有一些,似乎是南荒郡中的部落使用的语言……”
“现在怎么办?”岑雪鸿问。
“稍等,我想仔细看看。”檀梨只说,从书柜上取下一册贝叶。
岑雪鸿总还记得他们是擅闯入书室的,不如檀梨那般泰然自若。不知为何,这间密不透风的书室,一直让她感到惊悸。
她望了望幽深的走廊,似乎有一阵一阵闷闷的声音传来。
“你听见了吗?”她提醒檀梨。
檀梨正在看那一册贝叶,眉头越皱越深,没有回复。
岑雪鸿在书室里转了几圈,声音似乎不是从走廊,而是从更深处传来的。
可是这一间书室已经尽收眼底,哪里还有更深处?
岑雪鸿心中焦躁,不留神踩到了纱裙,跌在铺着厚厚的黑天鹅绒的地上。
她扶着连枝长生灯慢慢爬起来,定神一看,那连枝长生灯的青铜底座上,沾着一片赤红的痕迹。
岑雪鸿伸手一抹。
那是新鲜的血迹。
她一阵错愕,似乎想到什么,在黑暗中慢慢摸索着。
一抹刀锋忽然悄无声息地悬在她颈侧。
岑雪鸿把找到的东西藏在云袖里,下意识想去摸腰间的佩剑,却只摸到了迤逦纱裙上缀着的晴水珠。
岑雪鸿:“……”
每次把剑取下,就必会涉险。这好像成为了一种定律。
暗卫怒喝:“有人擅闯禁室!”
下一刻,暗卫们像从阴影里生长出来一般,将她和檀梨团团围住。
岑雪鸿被暗卫按住,只得喊道:
“卡罗纳卡兰·檀梨!”
黑暗中看不清脸,可是听见檀梨的名字,暗卫们显然就不敢妄动了。
相持不过短短几息,走廊上很快就被灯火照亮。古莩塔家主在侍卫的簇拥下,出现在他们面前。
古莩塔家主环顾一圈,看见了被暗卫制住的檀梨和岑雪鸿。
檀梨仍然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
“古莩塔大人,”他不紧不慢地说,“这就是古莩塔家的待客之道吗?”
“檀梨,我的客人应该在宴会上,而不是未经允许,出现在我的书室里。”古莩塔家主说,“这也不是为客之道。”
“好了好了,别这样大动干戈,古莩塔大人。我只是太好奇了,谁叫你一直都不让我看看你的藏书。现在看见了,真叫人……”檀梨似乎意有所指,“叹为观止。”
“私人爱好罢了。”古莩塔家主说。
“这些禁书,被王知道了,他会怎么想?被分野百姓知道了,他们又会怎么看待,您这位一直景仰的古莩塔大人呢?”檀梨淡淡道。
“你威胁我?”古莩塔家主笑了。
“我怎么敢呢。”檀梨垂眸看着岑雪鸿,“只要我们相安,这件事就过去了。雪鸿姑娘是被我硬拉来的,不关她的事。”
“我自然不会为难你,卡罗纳卡兰大人。”古莩塔家主换了个称呼,示意暗卫们把檀梨放开。
古莩塔家主又走到岑雪鸿面前,轻轻抬起她的脸,用中洲话说:
“小姑娘,别乱跑。七日之后,圣女选拔结束,越翎就会回来的。到时候你们想去哪里,我都不会管了。”
檀梨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袖。
他朝岑雪鸿伸手,并用眼神示意古莩塔家主。
古莩塔家主摆摆手,暗卫们便松开岑雪鸿。
这下岑雪鸿再也拒绝不了,只能搭上了檀梨一直悬在空中的手。
古莩塔家主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不自觉地噙了一抹笑意。
“真是有趣。”他轻轻说,“这样看来,有些舍不得放她跟越翎走了。”
……
回到灯火照耀的花园中,檀梨忍不住松了口气。
“好险,好险。老家伙真凶,下次还是不去了。”
“还是得去。”
岑雪鸿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为什么?”檀梨问。
他在灯火下,望着岑雪鸿刚刚从书室里找到的东西。
一片沾满了血的孔雀翎,静静地躺在岑雪鸿的手心里。
18.二十四瓣鸢羽花(八)
宴席散场,岑雪鸿回到古莩塔家安排的住处。房间已经被收拾一新,平添了无数的琳琅陈设,鎏金镶玉的器具和摆件一应俱全,十数个侍女端着烟霞纱和绸缎进进出出,院落里还有一些做洒扫杂役的家仆。
一个等级高些的侍女,站在房间中央指挥着他们。正是先前在弥沙身边的迦乐。
见岑雪鸿回来,迦乐忙朝她行礼,用中洲话说:
“岑姑娘,这些是家主大人送您的礼物,以及安排侍奉您的侍女们。她们都不会说中洲话,所以这会儿派我来帮帮忙。”
“我不要这些。”岑雪鸿蹙着眉头,“我放在房间里的书稿和佩剑呢?”
“书稿给您放在书桌上了。”迦乐说,“至于佩剑,家主大人说,岑姑娘有古莩塔家族的保护,就不必佩剑了。”
岑雪鸿望着一屋的栎族侍从。
究竟是保护,还是监视?
连佩剑都被收缴,岑雪鸿不敢再把《博物志》放在房间里了,赶紧找了个挎袋,把书稿收起来,决定走到哪里都带在身边。
可是,古莩塔家主究竟在提防什么,值得派出这样多的人看管她?
答案很显然了。
抵达古莩塔家之后,古莩塔家主一直都把她当作一个可有可无的中州来客,虽宾至如归,却不以为意——当然,在宴会上,岑雪鸿才明白其中原由:他这是将她当作越翎的“未婚妻”对待了。
古莩塔家主唯一正视岑雪鸿的时刻,只有在书室里,告诫她“别乱跑”。
书室里有什么他要隐瞒的东西?
就连看见了记载着禁术经卷的檀梨,他都不管不顾,而是直直走向了书室角落里的岑雪鸿?
岑雪鸿静静摩挲着孔雀翎的纹理。
在她第一次在南梨城的通衢小巷里遇到越翎的时候,那枚碧色的孔雀翎就挂在他的耳垂上,与银饰一起,微微摇晃着月亮的辉光。
现在却浸在血中,丢弃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
越翎一定被他关在书室的密室里。
还流了那样多的血。
真是个讨厌的促狭鬼!
白白地让她这样生气,这样着急。
“岑姑娘?”迦乐唤她。
岑雪鸿猛然把孔雀翎藏回到衣袖中,定了定神,问道:“怎么了?”
“您累了吧?房间已经收拾好了,可以让她们伺候您就寝了。”迦乐说,“我也要回弥沙大人身边了,若还有什么让您不称心的,您派人去长生阁找我便是。”
弥沙。
那人偶一般的孩子,是越翎的孪生妹妹。
岑雪鸿在这府邸中受到重重监视,弥沙是她唯一能找到的帮手。
“我可以和你一同去吗?”岑雪鸿对迦乐说,“我还想见见弥沙。”
迦乐却面露迟疑之色。
“弥沙大人……现在恐怕不方便见您。”
“为什么?”岑雪鸿一怔。
“弥沙大人正在进行封闭修行,直到圣女选拔那天。”迦乐说,“或许要等到七日之后才能见您了。”
七日之后。
古莩塔家主也给了岑雪鸿一样的时限。
不论这其中有什么原委,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七日之后,就肯定来不及了。
见岑雪鸿没有说话,迦乐小心翼翼地问:“岑姑娘,我可以走了吗?”
“好,你去吧。”岑雪鸿点点头,对她挤出一个勉强的笑。
……
深夜,苏赫刹那家族的府邸中。
天瑰跪在一座高大的雎神塑像前。
殿内彻夜燃着九十九盏灯火,灯烛雕刻成九十九种翱翔之鸟的形状,雎神是为百鸟群首。犀角、玉屑与明珠,成堆地供奉在雎神周围。
她身着彩羽天衣,虔诚地念诵雎神之名。
“百鸟之首、永生不灭的雎神,请您回应我的呼唤。”
她用银刀划破雪肤,一滴鲜血落至明镜一般的琼浆中,泛起一圈涟漪,又迅速散逸不见。
寂静。
唯有沉香与琥珀,萦绕在她的每一次呼吸之间。
明镜一般的琼浆依然清澈如初,没有任何变化。
苏赫刹那家主失望地阖目。
“雎神还是没有回应你。”他说,“只要是流着雎神之血的王室女子,都能做到。天瑰,为什么只有你不行?”
“这根本愚蠢至极!”
天瑰怒从中来,站起来扬手打翻了盛着琼浆的白玉盘。她指着雎神塑像,冷冷地问苏赫刹那家主:
“这样一座空心的塑像,它能回应什么?”
“放肆!”苏赫刹那家主怒斥道。
天瑰怒极反笑:“有什么值得我放肆的?所有人虔诚地信奉了三千年的,不过就是一个任人摆弄的泥偶,难道不觉得可笑吗?”
“就是因为你如此悖逆,背叛信仰,雎神才不会回应你!”苏赫刹那家主抄起一枚犀角,朝天瑰身上砸去。
天瑰躲也不躲,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犀角直直砸中她的眉骨,血顺着脸颊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她眼泪盈眶,心里却比伤口更疼。
面前的人,就是爱她整整二十年的父亲吗?是什么样的权势,才能把所有的爱全部吞噬,把他变成这样一个凶神恶煞、冷血无情的怪物?
“父亲。”
她轻声唤道。
“跪在这里,向雎神忏悔你的罪孽,祈祷在七日之后的圣女选拔上,祂能回应你的呼唤。”
苏赫刹那家主已经失望至极,别开眼睛,不想再看她。
“否则,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女儿。”
天瑰跌坐在空旷的神殿中,失魂落魄地望着苏赫刹那家主拂袖离开的背影。
厚重的石门砰然合上,灯火映照的,只余她和一座神像。
以蓝宝石镶嵌的双目,从始至终都静静俯瞰着这一切,既像是冷酷,又像是嘲弄。
那样骄傲的人间的公主,怒目圆睁地仰头与祂对视,没有一滴眼泪滑落。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她的鲜血顺着脸颊落至打翻在地上的琼浆里,竟然呈现出圣女在神前问卜的卦象。
【燕燕逡如,滋血涟如。地陷东南,凶。】
……
待迦乐离开后,侍女们围着岑雪鸿,准备把她抓去洗漱。
岑雪鸿吓得连连摆手,这些侍女又不会说中洲话,还以为岑雪鸿有什么不满意的,急得团团转。岑雪鸿从挎袋里翻出《栎语注解》,指着书说:
“自己、我自己去。”
侍女们面面相觑。
岑雪鸿赶紧抓着她们准备的衣裳,一溜烟跑了。
与中洲不同,分野城的栎族人是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凿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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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水池,引来放着茵遲香的温泉。
岑雪鸿把环佩叮当的栎族云裳叠好放在一边,小心翼翼地走入水池里。
她张开掌心,看着刚刚从衣袖中取出的孔雀翎。
在水雾和熏香的氤氲中,孔雀翎上的血迹化开,从乳白的温泉中央荡出一圈一圈的褐红涟漪。
那野兽般血性的铁锈味,刹时侵略了这方寸温柔旖旎之地。
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
岑雪鸿连忙把孔雀翎捂在胸口,转头瞪着来人。
年轻的侍女支吾不能言,指指岑雪鸿换下放在水池边的衣物。
岑雪鸿点点头:“你拿走吧。”
侍女满脸通红,低头拿了衣服就跑了。
岑雪鸿一脸困惑。
她不知道,在侍女眼中,看见的是一位浸在温泉里的清曜的中洲女子,脸颊和肩头微微泛着绯红,乌黑的长发散在水中如一朵墨色芙蓉。隔着水雾望着人的时候,湿漉漉的墨瞳就像一只惊惶的小鹿。
传闻天上瑶池,有神女沐浴。
侍女觉得自己就像是那故事中擅闯的凡人。
岑雪鸿只觉得危险。
这些侍女都是古莩塔家主的眼线,万万不能让她们看见在书室里捡到的孔雀翎。
她扯了一根线,穿着孔雀翎,戴在自己的颈间。
孔雀翎沾了水,紧紧地贴在她的胸膛。
像是被什么牵动着,心脏砰砰跳动。
岑雪鸿忽然觉得有些羞赧,她把半张脸浸在水中,面色却愈加发烫。
炽热潮湿的水雾里,更无法思考。
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竟想起了越翎。
像受伤的小豹子一样,软绵绵地倚在她肩头。
五魈毒发作,揽着她引路,耐心地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写字。
钩过她的小指,给她戴上了伊莉丝,站在高高的谯楼上,一起看过烟火。
那些夜晚,一生只有一次。
跳动的脉搏时刻都在提醒着她,她命不由己,命不久矣。
哪怕是情动,那又如何?
岑雪鸿深吸一口气,从水池中站起来,用绸缎擦干身体,换上了寝衣。
走到房间里,在浓浓的安息香中,她倒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抵达分野城的漫长的第一天,终于结束。
……
幽深的禁室里,越翎被铁链拴着,胫骨尽碎,倚在冰冷的石壁上。
暗卫给他送来食物,像喂狗一样丢在地上。
越翎看也不看,一动不动。
“越翎大人,家主对您说,还有六天,你要这样不吃不喝,可别熬不住了。”暗卫说,“他说,你的未婚妻还在等着你。”
越翎瞪着暗卫,眼神像是越过他,想要把古莩塔家主狠狠撕碎。
暗卫叹了口气。
“我们是奉命行事,也不想与您过不去。”暗卫走过去,把一个小瓶子放在他刚好够得着的地方,“这是我偷偷给您带的药。越翎大人,保重。”
待他离开,越翎拿到药瓶,咬牙把药粉撒在小腿上。
晦日,即是没有月光的夜晚。
他望着漆黑一片的虚空,心里想到了一位如月华朗照的姑娘。
手腕上的伊莉丝已经被铁链磨碎,落花委地。
此时不相望,不相闻。
19.二十四瓣鸢羽花(九)
连着数月的舟车劳顿,终于在古莩塔的府邸中睡了一顿安稳觉。直到分野城夏日的天光微微渗过烟霞纱,岑雪鸿才睁开眼睛,难得发出餍足的叹息。
侍女们如流水一般伺候她穿着洗漱,一切举止皆穆然有素,不言不语,整个院落中只有她们脚踝间的铃铛轻响。
岑雪鸿却不想被她们摆弄着梳栎族发髻,穿叮呤当啷的栎族云裳。她坐在铜镜前,试探着问侍女:
“我想出门,可以吗?”
侍女听不懂,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无辜地看着她。
岑雪鸿:“……”
岑雪鸿摊开掌心,用手比划小人走路的模样。
“啊!”
侍女好像明白了,立刻摇摇头,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岑雪鸿只听懂了“不行”这一个词。
那就硬来。
岑雪鸿直接从妆台前站起来。
围着她的七八个侍女更是惊慌失措,忙把她按回去,往她额前佩了一条金镶红宝石额珠,又在耳垂上戴了一双沉甸甸的金迦陵耳饰。那耳饰雕刻着一只长着翅膀的羽人,其下坠着莲花与菩提叶状的数条流苏。
接着,她们将玛瑙和绿松石珠编成的项圈,在岑雪鸿颈间缠了三圈,又给她的手腕和脚踝戴上数条铃铛金镯。
侍女们对着岑雪鸿一顿装饰,非常满意。
岑雪鸿望着铜镜里的人,眼前一黑。
栎族喜好华美艳丽,也就是将所有金黄、赤红、碧色的金玉宝石堆砌一通。
这些装饰在金发蓝眸、明丽炫目的栎族美人身上,自然相得益彰。而在乌发墨瞳、清姿仙骨的岑雪鸿身上,就显得格格不入了。
侍女们如众星捧月般紧紧围着岑雪鸿,叫她偷不得一点儿空。院中还有家仆杂役,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也许还藏着带着武器的暗卫。
而岑雪鸿的佩剑被收缴了,唯一的武器只有厚如砖块的《博物志》。指望着用书稿砸晕他们吗?
她又带着一堆沉沉的首饰,穿着妨碍行动的迤逦纱裙。
——由此可见,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是怎样把世间的女子禁锢的。
好让她们动也动不了,跑也跑不远,只能待在男人建造的深深庭院中,只顾为几颗宝石与别的女子争得头破血流,以为此间方寸就是天地了。
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在方寸之外,早就被男人们瓜分殆尽了。
譬如权力,譬如知识。
他们像串通好了一般,对这些绝口不提。只用一些不值一文的美丽,就世世代代地哄骗住了深院中的女子。
岑雪鸿正苦闷着,忽然有个家仆模样的人来了。
她记得他,那是古莩塔·真衍身边的随从。
那随从经过层层通报,终于走到岑雪鸿面前,用中洲话说:
“岑姑娘,请您随我来。”
岑雪鸿心道:还有这种好事?
她问都不敢问,赶紧提着纱裙就跟着他跑了,就怕这些人反悔。
一路穿过庭院、花园、正厅,一直走到古莩塔府邸的大门前,站到了三十三级水晶台阶上。
岑雪鸿终于忍不住问:
“……这是要去哪里?”
随从没有说话,只引着她到古莩塔·真衍身边去。
这位古莩塔家的幼子,总是阴郁沉沉的,此刻面色更是不好看,与停在古莩塔府邸前的一辆车舆对峙着。那辆车舆上挂着雪白的帐幔和六架鎏金铜铃,与昨日岑雪鸿乘坐的古莩塔家族的车舆规格相等。
“她是古莩塔家的人,”古莩塔·真衍冷冷道,“檀梨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可不要叫整个分野城看了我们两家的笑话。”
“家主说,请雪鸿姑娘帮忙译稿一事,真衍大人您也在场,是知道的。行事坦荡,做人清白,又怎么会叫人看笑话?雪鸿姑娘现在只是古莩塔家的宾客,你们就如此对她监管,反倒有失身份。”卡罗纳卡兰家的家仆都颇有学者风度,不卑不亢,“家主吩咐我,就在这里等着,直到雪鸿姑娘出来为止。”
岑雪鸿说:“我来了。”
古莩塔·真衍狠狠地瞪着她。
檀梨的邀请。
此刻也顾不了他有什么企图了,赶紧离开古莩塔家这狼窝虎穴,摆脱监视,想办法把越翎救出来才好。
他们的眼睛,不至于能看到卡罗纳卡兰家吧?
岑雪鸿一个眼神也没给古莩塔·真衍,直接掀开帐幔,钻到车舆里,对卡罗纳卡兰家的家仆说:“走吧,别让你家檀梨公子等急了。”
古莩塔·真衍被她气得嘴角抽搐。
“岑姑娘,”他忍了又忍,也只能说,“早些回来。”
岑雪鸿心道我再回来受监视我不是傻子吗?
“别忘了越翎。”他阴沉地补充道。
岑雪鸿:“……”
岑雪鸿想到那浸满血的孔雀翎,对他们的憎恶已经到了极致。
第一次到古莩塔家的时候,古莩塔·真衍就是这样,用弥沙要挟越翎。
现在又用越翎要挟岑雪鸿。做得无比顺手,像是用这一招所向披靡,无往而不利。
把所有人都放入局中,任由他们彼此牵制、痛苦挣扎,便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执棋之人了。
“我当然会回来的,”岑雪鸿平心静气地对他说,“如果越翎活着的话。”
岑雪鸿放下帐幔,怒气冲冲。
越翎在他们手里,这下还真的被要挟到了。
一抬眸,檀梨竟坐在车舆内,带着笑意望着她。
饶是岑雪鸿素来沉静,也被吓了一跳。
“你怎么在这里?不是派人来的吗?”岑雪鸿抚着胸口问。
“我怕我的随从处理不好,又不想和真衍闹得太难堪。还好,事情还算顺利。”他笑道,“你呢?昨夜之后,古莩塔大人没有再为难你吧?”
岑雪鸿叹了口气,把昨夜擅闯书室之后,古莩塔家主为了监视她的种种布置告诉了檀梨。
“她们还……”
岑雪鸿想说侍女还像摆弄人偶一样摆弄她,猛然想起自己花里胡哨的穿着,才明白为什么檀梨一直笑着望着自己。
“……檀梨公子见笑了。”
“不会。”檀梨忍着笑说,“亦……别具一格。”
岑雪鸿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是我看了他书室中记载的禁术,其实无伤大雅,无非是一些长生之术。有什么需要让他这样警惕的?”檀梨又道。
“长生之术?”岑雪鸿问。
檀梨给她看自己昨夜从书室里带出来的那册贝叶。
“我趁乱藏起来的,毕竟古栎文已经很难看见了。昨夜我查了一夜的古籍才看懂,这里主要记载的是一种以人血入药的长生之术。虽然有悖于伦常,但是在分野的王室与贵族之间,也不算什么新鲜事。”
人血。
浸满了血的孔雀翎。
岑雪鸿的声音都在颤抖。
“那……是怎样的入药法?”
“七日一次,取血一升,与香血灵芝、雪莲、珍珠等一同煮取三合。听说有的贵族家中还会豢养血彘,专供取血之用。”檀梨说。
岑雪鸿感到阵阵作呕。
必须要赶紧把越翎从那样的地狱里救出来。
可是能有什么办法?
檀梨还只当她是害怕这些,便不再继续了,只说:“我们快到悬星学院了。你要找的天女目闪蝶,如果悬星学院没有记载,只怕全分野也没有。”
车舆停在悬星学院前。
岑雪鸿请他先离开,自己在车里把身上沉甸甸的金镯和耳饰等都摘了,收了起来。
檀梨下了车舆,对自己的随从说:“盯着些,如果霄姬殿下又来了,稍微拦一拦,别再让她闹了。”
“霄姬殿下应该不会来了。”随从道,“听说,苏赫刹那家主把她关在雎神殿里,为圣女选拔做准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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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梨本想说,总算能得些清净了。
七日后天瑰若是选上迦月圣女,那烈火一般的身影便再也不会出现在书堂里。
七年前,他还不是卡罗纳卡兰家的家主,她亦不是霄姬殿下。
第一次相遇,也是在悬星学院里。她穿着赤红纱裙,坐在素白的书堂里,众学生中独她不听讲。
不听讲便罢了,还转着一支笔挑起他的下巴,轻笑着说:
“檀梨老师俊美如玉,不如就嫁入苏赫刹那家,可好?”
那样恣意的玫瑰。
不应该盛开在这雪洞里。
檀梨忽然一阵落寞。
最后只能摇摇头说:“罢了。”
他与天瑰之间,从来都只有“罢了”。
岑雪鸿摘了所有的金玉首饰,以轻纱半掩着面目,下了车舆。
“霄姬殿下纵然跋扈,却也只是个小姑娘。如此年纪轻轻就要作为圣女,侍奉雎神终生,心中有不愿意也实在是常情。”岑雪鸿随口道。
“你倒肯为她说话。”檀梨笑道,“你们不是颇不对付吗?”
“我们素来无怨无仇啊,”岑雪鸿无辜地望着他,“我只是受你牵连了。”
“好吧。”檀梨认下了,又说,“她作为分野的霄姬殿下,享万民供养,自然也有她应尽的责任。”
岑雪鸿本是随口一说,却听得檀梨如此回答,有些不满。
“难道整个分野,只有霄姬殿下和祐姬殿下受万民供养?你,卡罗纳卡兰的家主,苏赫刹那家和古莩塔家的父亲、兄弟,就没有受万民之供养吗?为什么只有女子要承担圣女与和亲的责任,男子就可以心安理得,享受她们的牺牲?”
檀梨被她说得一愣。
“这……自三千年前鸢羽花王朝建立,都是选出圣女侍奉雎神啊。你若说祐姬殿下和亲是女子的牺牲,前朝还有穆宁王子,赴中洲为质子呢。”
岑雪鸿忍了忍,不再说了。
现在与檀梨争辩这些事,没有任何意义。
何况……她还有事要求他。
刚刚提到天瑰的时候,那样烈火般的身影一闪而过,让她想到了或许可以救出越翎的方法。
她跟着檀梨来到悬星学院的藏书阁中。
檀梨请她为《天珑文选》做译稿,他则翻阅栎文医卷古籍,为她寻找天女目闪蝶的记载。
藏书阁寂静无人。
岑雪鸿知道,檀梨必不会同意。可是她必须请他同意。
她定了定神,郑重地喊他:
“檀梨公子。”
“怎么了?”
岑雪鸿望着他的眼睛。
“我想火烧古莩塔家主的书室。”
“你疯了?”檀梨下意识地说,“那些虽然记载着禁术,却是珍稀的古栎文经卷!你是沈霑衣的学生,你自己也著书立说,如何能不知道古籍之珍贵?!”
“我知道。正是知道,才必须经由你的同意。”岑雪鸿说,“……越翎被关在那间书室里,只有这样才能救他。”
“古莩塔大人不会要越翎的命的。”
岑雪鸿焦急地问:“你又如何能保证?”
檀梨闭口不谈,却说:“那都是几百甚至上千年的古籍孤本,整整一室!倘若今日你老师的《天珑文选》原稿,还有你自己的《博物志》残卷,都在那间书室里,你还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毁了它们吗?!”
“这些倘若,现在都没有意义。”
岑雪鸿静静地说。
“越翎……也不是不相干的人。”
“我真是错看你了!”檀梨失望地看着她。
岑雪鸿抬起头,第一次灼灼地直视着檀梨的眼睛。
她目光如炬,却又泪水涟涟。
“卡罗纳卡兰·檀梨,你看的从来都不是我。”
“你一直以为我是一面镜子,透过我看着的,从来都是映照其中的你自己。”
20.二十四瓣鸢羽花(十)
“你透过我看着的,从来都是映照其中的你自己。”
檀梨一愣。
话已经说到这里,不妨就一并全说出来了。
“檀梨公子,你把你自己的特质投在我身上,幻想了一个‘雪鸿姑娘’,与你一样琼枝玉树,冰壶秋月。”岑雪鸿忍住泪意,“你说你错看了我,可是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
我懦弱,逃避。
我自私,虚伪。
我说我是为了完成《博物志》残卷才来到分野,其实只是不敢留在朝鹿城,听他们的讥讽。
我不想再做别人的附庸,可还是利用了你,也利用了越翎。
“真正的岑雪鸿,就是你眼前这样。若檀梨公子觉得这样的人不值得你与之交往,我亦无可辩驳。”她说,“我知檀梨公子爱护世间古籍之心,与恩师沈霑衣同出一辙,况在古莩塔家中,又得檀梨公子相护。所以你若不同意,我绝不会火烧书室。”
檀梨沉默不语。
岑雪鸿明白了他的意思。
“承蒙檀梨公子保存恩师原稿,又相助补全残卷,如此种种,雪鸿三尺微命,不知从何谢过,亦不知如何回报。还望公子保重。”她顿了顿,“……若当来世,再效结草衔环之报。”
岑雪鸿朝他肃然一拜,转身离开。
“若是我不同意,”檀梨叫住她,“你还救不救越翎了?”
“救。”岑雪鸿说。
“你怎么救?”檀梨问。
“古莩塔家再如何权倾分野,也只不过是一幢府邸。”岑雪鸿淡淡道,“杀进去,抢出来。”
“你根本就不懂!”檀梨道,“古莩塔家主豢养的暗卫,皆是死士,他一幢府邸,便足以与一整个‘六重天’相抗!”
“谢谢檀梨公子。”岑雪鸿说,“不必再为我之事费心了。”
檀梨站在原地,沉默地望着岑雪鸿离开的背影。
……
岑雪鸿站在分野内城的街道上,大理石路圣洁莹白,几净如新。
没有古莩塔。没有卡罗纳卡兰。第一次,只由她自己,丈量着这异乡的土地。
剑没有了,还可以再买。
她有钱,有剑,并不是毫无力量,只等着任人宰割。
檀梨的随从追上她。
“雪鸿姑娘,家主说,您要去哪里,最后再送您一程。”
“已经还不清了,就不再欠了。”岑雪鸿淡淡道,“代我谢谢他。顺便请问一下,分野外城要怎么去?”
“分野城有十二条主路,通向王宫,十二炽金宫。十二条主路与十二座宫殿,合为二十四之数。”随从指给岑雪鸿,“那便是十二炽金宫。沿着这条主路,朝相反的方向走,出了天音门,就是外城了。”
岑雪鸿点头,谢过那随从。
那随从犹豫片刻,还是对岑雪鸿说:
“雪鸿姑娘,您是一个善良的人。愿雎神保佑您。”
岑雪鸿一路行至分野外城。刚过正午,外城安静得像还未醒来,街道清清冷冷。她找了几个人问路,终于寻到一家开在巷陌里的铁匠铺。
屋里十分简陋,炭烧得火热,只有一位黝黑的铁匠,在砧上锤着一把菜刀。
岑雪鸿拿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要一把剑。”她对铁匠比划,“现在就要。”
沉默的铁匠迅速打量了她一番,便走到房间里,不一会儿,拿了一柄栎族人常用的弯刀给她。
“不要这种,”岑雪鸿连比带划,“剑,直的,有没有?”
铁匠恍然大悟,过了一会儿,又拿了一柄长长的横刀出来。
岑雪鸿:“……”
“算了,有没有不收和弓弩,可以藏在衣袖里的?”岑雪鸿放弃了,在火炉边顺了几颗火石,又说,“这也给我一些。”
……
回到内城,已经夕阳西斜。
远远看去,整座分野城的大理石建筑都映着夕阳的晖光,像在火中燃烧一般。
古莩塔家的家仆和车舆已经停在天音门前,这次岑雪鸿没有任何挣扎,顺从地登上车舆,随他们回到府邸,被安排着与古莩塔·真衍一同用膳。
二人之间没有什么话好说。
岑雪鸿沉默地喝汤,垂眸暗忖:
之前想火烧书室,是因为凭古莩塔家主对那些藏书的重视,暗卫们一定会优先抢救古籍,而疏忽了密室。这样很轻易就可以趁乱将越翎带出来。
檀梨不愿意古籍受损,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
趁着夜色,她应该可以放倒庭院里守着的那些家仆,在府邸中别的地方放一把火,声东击西。只是这样大概分散不了守着书室的暗卫,只能莽着杀进去。胜算有多少,并不好说。
岑雪鸿轻轻摩挲着衣袖里的火石,只待夜色更深。
忽然一位家仆疾步跑向古莩塔·真衍,伏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古莩塔·真衍脸色猛然一沉。
他带着其余家仆,匆匆赶往正厅。走出几步,他回头又吩咐了几句。岑雪鸿猜测,大概是让侍女们继续守着她,别让她乱跑。
也许正是个好时机。
等到彻底望不见古莩塔·真衍的背影,岑雪鸿趁侍女没提防,想把她们打晕。
孰料这五六个侍女都会些身手,岑雪鸿竟然陷入缠斗。久战不利,她只好射出几枚淬了麻药的袖箭,才把她们放倒。
朔日,月光仍然照不到人间,照不到分野城的这一幢府邸。
岑雪鸿回忆着昨日檀梨带她经过的小径,悄悄往书室跑去。
……
正厅前。
古莩塔·真衍看着来人,气得简直想笑。
乌乌泱泱的,是分野城的禁卫。
檀梨一人站在最前,拿着毗沙王的敕令。
“檀梨大人这是何意?”
古莩塔·真衍冷冷地问。
“古莩塔大人的府邸中私藏禁书,此事非同小可。我再三思量,向毗沙王恳请搜剿书室。”檀梨道。
“檀梨,你有什么毛病?”古莩塔·真衍忍无可忍,咬牙道,“别忘了我们十二家才是一体的!你以为长姐去中洲和亲,是为了……”
“真衍大人!”檀梨打断了他,“这是毗沙王的敕令,还请放行吧。”
“昨夜父亲大人已经向你说得很清楚了,只是一些私人藏书罢了,无伤大雅。毗沙王若是有空,不如好好操心一下圣女选拔之事。”
“无伤大雅?”檀梨从袖中拿出昨夜从书室里带出的贝叶,厉声道,“这是南荒郡中的禁术,记载着侍奉邪神漠蟒的仪式!搜剿书室之后,古莩塔大人也要一并带去寂寞塔,交由雎神和大主祭圣裁!”
“檀梨!你!”
檀梨挥挥手,不再听古莩塔·真衍的说辞,直接带着禁卫闯入了古莩塔的府邸。
……
解决了走廊上的三个,还有七个。
岑雪鸿默默数着,心道这栎族的暗器还真是好使。
她猫腰躲在昏暗的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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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中,一箭就放倒一个,拖着暗卫悄无声息地藏在嶙峋的假山和珊瑚之间。
远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她觉察到不对劲,顺势也藏在假山后,剥了暗卫的玄衣和面罩,穿在自己身上。
一大群穿着铠甲、举着火把的栎族禁卫。
却有一人穿着月白长衣,施施然走在其中。
檀梨!
他来做什么?
岑雪鸿扯上面罩,悄悄跟在他们身后,一路长驱直入,来到了书室。
“搜!”檀梨吩咐道,“所有经卷全部保存带走。仔仔细细地搜,一个角落也不要放过!若还有与邪神相关之物,也一并当作证物。”
看守此处的暗卫们自然不敢与王族禁卫冲突,挨个等待被禁卫收缴武器。
檀梨环视一圈,角落里有一个单薄瘦削的暗卫,直直地望着他,露出一双墨玉般的瞳仁。
檀梨:“……”
岑雪鸿:“……”
檀梨厉色,指着岑雪鸿道:“不许乱动!”
岑雪鸿垂首不语。
檀梨疾步走向她,表面上是去教训那不老实的“暗卫”,实则把她推到一边,低声交流着。
“你来做什么?”岑雪鸿焦急地问。
“先别问,”檀梨说,“找到关着越翎的密室了吗?”
岑雪鸿摇摇头。
几个禁卫掀开黑天鹅绒的地毯,在连枝长生灯的底座下,找到了一个凸起的机关。
檀梨忙说:“一定藏了悖逆的东西!快打开看看!”
合三人之力,才将将按下机关。
随着机关被按下,一面书柜缓缓翻转,露出了一间密室。
在那样仿佛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有一双荧荧的绿瞳,像是映着灯火。
岑雪鸿的心跳仿佛停了一瞬。
所有人,所有事,都像风声一般掠过。
天地万物,此刻寂静。
她再也顾不得任何,直直冲向密室里的那人。
越翎几乎失去意识,小腿血肉模糊。
在干涸、饥饿和疼痛中,有一个带着书墨味的怀抱,环绕住了他。
少女带着泪意的声音,不断呼唤他的名字。
“雪鸿,”越翎喘息着说,“你怎么……我走不了,你快离开这里!”
岑雪鸿没理会他,抽出匕首砍断了拴着越翎的铁链,奋力将他背了起来。
“这里是地狱,”岑雪鸿说,“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我,你,还有你的孪生妹妹,弥沙。”
岑雪鸿跌跌撞撞,背着越翎跑出书室。
禁卫们有些不清楚状况,都看向檀梨,等他的指示。
檀梨伸出的手慢慢垂下。
岑雪鸿像一阵风一样,从他身边不管不顾地跑向越翎的时候,他伸出的手,连她的发梢都没有抓住。
“不用管他们。”檀梨垂眸,“继续搜。”
没有月光的夜晚,岑雪鸿背着越翎,跌跌撞撞,穿梭在偌大的府邸中。
岑雪鸿连话也说不出来,越翎伏在她肩上望着她,只感到无尽的愧疚。
“她家中落魄,亲族被贬,夫君暴毙,自身流离,全都是拜你所赐。”
古莩塔家主的话在他脑中不断地回响。
“别管我了。”越翎轻轻地说,“右转,直走,有一个侧门。你自己走吧。”
“你有病啊!”岑雪鸿终于骂了一句,“我说了一起走!”
越翎:“……”
21.二十四瓣鸢羽花(十一)
檀梨的随从躺在一辆双架车舆上,正玩着一截穗香茅。
两匹鬃毛雪白的骏马,亦百无聊赖,彼此甩着尾巴玩。
那随从已经用穗香茅编出了第三只蟋蟀。
忽然,他听见古莩塔府邸中传出来的叫喊声。
他忙坐起来,隔着老远,就看见火光把夜色烫得通红。
来了!
他驶着车舆,往古莩塔府邸赶去。
正好撞上岑雪鸿背着越翎,慌不择路地跑出了侧门。
“雪鸿姑娘!这里!”
随从伸手把他们上车舆。
“他们跑了!”古莩塔家的人喊道,“快去牵马!”
岑雪鸿倚在车厢里喘了片刻,又猛灌了三大盏茶,才略微缓过来,好不容易才说出话:
“你是檀梨身边的……”
“是的,又见面了,雪鸿姑娘。”那随从轻松道,“家主派我在这里接您,我等了您好一会儿了。”
岑雪鸿仍在喘息着,沉默不语。
联想到方才檀梨带着禁卫搜查书室,她便大致明白了一切。
又承了他的情。
岑雪鸿望向越翎,没想到越翎也一直在看着她。二人视线相接一瞬,彼此都不自然地别开了眼睛。
越翎也有一肚子的问题。
短短两天里发生了什么?檀梨是怎么掺和进来的?他为什么要帮他们?他的随从说的“又见面了”是哪门子的“又”?
可是想到岑雪鸿一路颠沛,现在又被古莩塔家追捕,皆是因他而起。
他还有什么好问?
还是乖乖当一个不会说话的挂件,心里对又救了他一命的雪鸿大人感恩戴德吧。
岑雪鸿探头出去望了望。
古莩塔家的人骑着马,再怎么样也还是比载着三人的车舆快一些。
“我们这是去哪里?”她问那随从。
“不知道,”随从回答道,“家主只说青霜和紫电认识路。”
“他们肯定会追上来的。”岑雪鸿沉吟道。
前方赫然一条三岔路。
“搭把手,把越翎挪过来。”岑雪鸿跳到左边的青霜身上,“快!”
“您要做什么?”随从问。
岑雪鸿来不及回答,帮着碎了胫骨的越翎坐在自己身后。待他坐稳,便抽出匕首,割断了青霜与车舆之间的缰绳。
接着,她扬鞭抽了紫电一下。
随从:“!”
紫电受了惊,拽着随从和车舆发了疯似的向右边的路奔去。
青霜则按照原路继续前行,与紫电分道扬镳。一双人,一轻骑,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下的分野城中。
……
古莩塔·真衍骑着一匹黑骊马,率人追着岑雪鸿与越翎上的车。
那车舆先是往外城跑,又转回了内城,最后放缓速度,停在了卡罗纳卡兰家的府邸前。
“自作聪明。”古莩塔·真衍冷笑。
他疾驰而去,横栏在车前,勒马一声长嘶。
“真衍大人,”那随从惊讶地看着他,“您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别废话了,让他们自己出来。”古莩塔·真衍冷冷道。
“您在说什么呀?”那随从问。
古莩塔·真衍没了耐心,抽出腰间佩刀,劈开悬着的帐幔。
车舆内空空荡荡。
只有一截被割断的缰绳。
中计了。
他才明白过来。
檀梨的随从嬉皮笑脸地问:“真衍大人,您要不要上卡罗纳卡兰家喝喝茶,歇一歇再找?”
古莩塔·真衍大怒,刀未入鞘,直直挥向那随从的脖颈。
那随从无惧地望着他。
刀锋抵在他脖颈前,渗出细细的血珠。
“低贱的奴隶。”古莩塔·真衍阴鸷道,“我杀你,和杀一条狗一样。”
“那是自然。”那随从道,“您动手吧。”
“他们去哪里了?”他再一次问。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那随从还是回答。
古莩塔·真衍瞪了他片刻,还是收刀入鞘。
“若真衍大人不杀我,我就先回去了。”随从不紧不慢地下了车,“家主嘱咐,要在他回来前,泡好他最爱喝的青凤髓。”
……
越翎环着岑雪鸿的腰,虚弱地伏在她肩上,呼吸声细不可闻。
“还没到,”岑雪鸿认真地说,“你等会儿再睡,我还有话要问你。”
越翎一阵慌乱。
她知道了吗?所有的事,她都知道了?
青霜一路飞驰,前方正是阻隔内外城的天音门。
城门守卫正要拦下他们,用栎语喊道:
“宵禁了!天音门不准通行!”
岑雪鸿一夹马腹,驾着青霜如黑夜中的一道闪电,越过守卫们横拦在面前的长枪,直直冲向了外城。
守卫们:“等等!”
“叽里呱啦的,”岑雪鸿小声抱怨道,“谁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越翎原本有些低落,听见岑雪鸿小声嘀咕,又实在觉得有些可爱,不禁伏在她肩上笑了几声。
“笑什么笑,”岑雪鸿又道,“我还有账没跟你算。”
他笑不出来了。
随着青霜漂亮的一跃,夜幕下的分野外城,也在二人眼前如画卷般绚丽地展开。
白天所见到的清清冷冷的街道,完全换了一个面目。
夜色笼罩,外城彻底苏醒过来。
她以连缀的灯火作衣裳,以不绝的笙歌作披帛。
一层又一层云母石搭建的房屋上,悬着比繁星还浩瀚的琉璃灯盏。每一条走廊、每一间窗台上都有身着轻纱的美人,比月辉还要明亮。
男男女女,或歌或舞,饮酒奏乐,彻夜不眠。
这才是真正的极乐之都,分野城。
进入外城,宝马雕车满路,青霜也放缓了速度。
岑雪鸿惊叹地打量着这座截然不同的分野城。
街上熙熙攘攘,有杂耍艺人,有酒肆栎姬,也有形形色色的客人。像她与越翎这般同乘一匹马,也不太引人注目。
青霜轻车熟路,小跑着钻入了一条巷陌。
在外城的街衢里七弯八拐,终于抵达了一处院落。
一个身材高挑、以黛紫轻纱半遮着面目的身影,亭亭地站在院落中。
“我等你们很久了。”
那位美人说的,竟是完完全全的中洲话。
不是习得的,甚至带着一些中洲南部的口音。
他抬眸,眼睛如岑雪鸿一般乌黑。
“你是……中洲人?”岑雪鸿问。
他轻轻点了点头:“是檀梨大人让我在这里等你们的。雪鸿姑娘,请随我来吧。”
越翎看了看岑雪鸿。
岑雪鸿摇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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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我也不知道。”
“没关系,”越翎艰难地下了马,“就跟着去吧。”
他伸出手,帮着岑雪鸿扶越翎下马。
“檀梨是怎么说的?”岑雪鸿问。
“他说,有人在追捕你们,让你们先藏在我这里。剩下的,你们自己看着办。”
二人随着他一同走入一座小楼。
他看了看越翎的腿,吩咐侍女去取药,便关上了门,摘下面纱,随手搁在妆台上。
岑雪鸿看呆了。
他的嗓音动人,轻声细语,如汨汨泉水。
轻纱下的面目,竟更是惊为天人的美貌。若是只看见他的脸,岑雪鸿一定会将他错认为女子。
美得不可方物,雌雄莫辨。
“好,谢谢……”岑雪鸿斟酌道,“公子如何称呼?”
美人抬眸,噙着笑意望着她,仿佛在问,你竟然不知道我?
眸光流转,刹那摄人心魄。
被他那样一望,岑雪鸿甚至感到头有点晕乎乎的。
“这里的人,都叫我玉郎。”
“玉郎……公子?”岑雪鸿迟疑地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玉郎莞尔一笑。
“这里是分野城最奢靡的风月乡,旋紫苑坊。”
……
古莩塔·真衍跪在书室里,一动也不敢动。
“废物!”
古莩塔家主勃然大怒,扬起手里的软鞭,一连往他身上抽了十数下。
“在分野城里!你也能让她带着人跑了!”
古莩塔·真衍瞬间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可他仍然匍匐在地上,连一声呼喊都不敢有。
古莩塔家主把软鞭砸到他脸上。
“说说吧,打算怎么办。”
“我会加派人手,在分野内外城加紧寻找他们的行踪……”
古莩塔·真衍颤抖着说到一半,没有听见古莩塔家主的回答,便知道自己说错了。
“他们二人不足挂齿!”古莩塔·真衍赶紧说,“眼下最重要的,是保证弥沙顺利坐上圣女的位置。”
“继续说。”古莩塔家主的面色和缓了一些,“苏赫刹那家,你有没有探到消息?天瑰的情况如何?”
“如父亲大人所料,苏赫刹那·天瑰确实没有做大主祭的天赋。听说苏赫刹那家主把她关在雎神殿里,也没有用。”
“那弥沙呢?”古莩塔家主又问。
古莩塔·真衍从地上抬起头。
“父亲大人,弥沙她……毕竟是南荒的血脉。”他颤抖着说,“何况又有着,一只那样的眼睛,做过那些事情……”
“我是弥沙的父亲,谁敢说她与邪神漠蟒有关系!我的女儿,流着的必定是雎神的血!”古莩塔家主怒喝。
“对对对……可是父亲大人,毕竟您刚刚才因为藏了南荒禁术,被叫去寂寞塔见过王与圣女。我只是担心他们知道了弥沙的真实身份之后大做文章,阻碍您的计划……”
古莩塔家主冷冷地看了他片刻。
“起来吧。”
古莩塔·真衍只敢抬起头,仍然跪着。
古莩塔家主沉默不语,用雪白的绸缎反复擦拭着手里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他把它丢到古莩塔·真衍的面前。
一根闪着寒光的尖刺。
“既然是你提出来的,”古莩塔家主缓缓道,“那就由你动手,把它剜去。”
22.二十四瓣鸢羽花(十二)
“这里是分野城最奢靡的风月乡,旋紫苑坊。”
岑雪鸿呆滞了。
她并无偏见,只是再次打量着玉郎那姣若好女的脸庞,有些事便不言而喻了。
岑雪鸿面薄,有些脸热。
玉郎倒坦然。
“三年前,巴河水患,我随灾民一同来到分野,在旋紫苑坊讨口饭吃。可是又得了急病,旋紫苑坊不愿意花钱,准备把我丢出去等死。是霄姬殿下请来檀梨大人治好我,又豪掷万金,将我捧为旋紫苑坊的魁首。”玉郎浅浅笑了笑,“他们二人皆有恩于我,虽然,霄姬殿下很快便有了新欢,把我抛之脑后了。这次帮你们,是檀梨大人的请求,玉郎万死不辞。”
“追捕我们的是古莩塔家。”越翎虚弱地倚在榻上,缓缓睁开眼睛,“藏在这里,你能帮我们躲几天?”
“我知道你,你是‘六重天’的越翎大人。”玉郎只淡淡道,“放心,外城有外城的规矩。”
岑雪鸿却问:“这样说来,檀梨与霄姬殿下的关系似乎甚好?”
“他们二人之间的事,谁知道呢。”玉郎不置可否。
岑雪鸿想到自己抵达分野城短短两天,就被牵扯到了几家贵族的纠葛中,实在是又混乱又疲惫。
况且檀梨这次如此费心费力地帮忙,再如何不想承他的情,也还是承了。
正说着,传来轻轻三下敲门声。
越翎警觉地望过去。
“应该是我的侍女去拿药来了。”玉郎扬声道,“放门口罢!”
敲门声没有停止,又响了三下。
玉郎面色微变,走过去打开门。
“我说了放在——啊,您怎么来了?”
玉郎忙把来人让进来,顺手接过他的镶着银丝的月白斗篷,叠好放在一边。
檀梨匆匆走进来,带着笑意问:
“怎么了,不欢迎我来?”
岑雪鸿一惊,赶紧站起来,朝檀梨肃然行礼。
“多谢檀梨公子相助。”
檀梨稳稳地托住了她的手腕。就像在悬星书院的书堂里,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
越翎不自在地别开了眼睛。
“越翎,这位就是檀梨公子,今夜承蒙他相助。”岑雪鸿对越翎说。
“我当然认识,卡罗纳卡兰家主,”越翎忍着腿伤,从榻上坐起来,眯着眼睛打量着他,“素来最是高洁孤傲的檀梨大人,怎么掺和到古莩塔家的这些俗事上了?”
岑雪鸿:“越翎,他——”
“无妨,我本就是看在你的份上才帮忙的。”檀梨对着岑雪鸿笑道,“昨天你说要杀进去,抢出来,那仗势真是十分吓人。我思来想去,实在不愿见你涉险,便自作主张去帮忙了。”
一顿话说完,他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越翎,全都温温柔柔地落在了岑雪鸿身上。
越翎恶狠狠地瞪着他,牙都快咬碎了。
岑雪鸿:“……”
总感觉怪怪的。
她求救一般地望向玉郎。
玉郎素在风月场上修炼,见惯了这样争风吃醋的事。只是没想到有一天卡罗纳卡兰的家主檀梨和“六重天”的越翎竟会在一块儿争风吃醋,这样的热闹可真是不常有。
玉郎噙着一丝狡黠笑意,对他们说:
“我去拿治越翎大人腿伤的药,各位慢聊,玉郎先失陪了。”
岑雪鸿:“……”
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啊!
室内,灯烛静静烧着。
越翎与檀梨僵持着,谁也不同谁说话。
“檀梨公子,”岑雪鸿只好硬着头皮道,“之前在悬星学院,我对您说了那样一番话,我以为您会‘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您为何却还是……”
“你说我看见的是我自己,从来都不知道真正的你是什么样的。那话虽不中听,却让我醍醐灌顶。确实,我曾以为你是供于白瓷瓶中的鹤望兰花,幽静芳洁。却不想你如草原上的烈马,宁为玉碎,十分倔强。”檀梨微微颔首,笑道,“真正的岑雪鸿,倒是更为有趣。”
“况且你明知道我不会同意火烧古籍,却还是来问了;问过之后没有更好的办法,也还是信守承诺,保住了一室藏书。这样的人,与我,算不得‘道不同’。”
岑雪鸿沉默不语。
“顺便一提——”檀梨又道,“托你的福,古莩塔家的那些藏书,现也已经放在了卡罗纳卡兰家的苍星学院里。”
“古莩塔家主被带去寂寞塔之后,如何了?”岑雪鸿问。
“祐姬殿下奉王命和亲,王也不敢对古莩塔家如何,只是略微提点了几句,便着人好生将他送回去了。”
他的话说得轻松,落在岑雪鸿耳中,却有如万钧之重。
檀梨明知道动不了古莩塔家主分毫,却还是因她之事,不惜得罪了古莩塔家。
岑雪鸿不说话,越翎更是心烦意乱。
他被关在禁室里,满打满算,也就一天一夜吧?
一天一夜,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他们在说什么?怎么所有字连在一起,他就听不懂了?
在禁室里,他先是被古莩塔家主一语惊醒,明白了自己对岑雪鸿的心意。
又从古莩塔家主那里知晓,岑雪鸿落魄流离,全都是自己造成的。
越翎还没消化完这两条消息,一个檀梨竟然又堂而皇之地冒出来了!
有没有王法了?能不能讲讲先来后到?
檀梨浑然不觉似的,继续同岑雪鸿说:
“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岑雪鸿说,“只考虑到了救出来,之后的还没想。”
“我们之后怎样,也不关卡罗纳卡兰家的事。”越翎咬着牙,呛了他一句。
“你古莩塔·越翎怎样,当然不关我的事。”檀梨不耐烦地转向越翎,“但是,你一直扯着雪鸿,就关我的事了。”
这次,他没再称她为“雪鸿姑娘”,而刻意把“雪鸿”二字念得很重。
越翎果然被激中了,怒极反笑。
“檀梨大人有些没搞清状况吧。我与她有约在先,要同她找完《博物志》。况且我是她的随从,我们本就是一起的,与你何干?”
“记载着天女目闪蝶的古籍,在我卡罗纳卡兰家的悬星书院。”檀梨扬声道,“而你这位‘随从’,只会一次又一次地置她于险境!”
越翎被檀梨迎头泼了凉水,清醒了几分。
是啊,檀梨说的一点也没错。
可他越翎向来自私。
他本就一无所有。
不是他的,他也不会放手。
岑雪鸿:“……”
无所谓,她累了。
她算是听明白了,这已经变成了男人们无聊的大比拼。重要的是比拼和输赢,她岑雪鸿已经不重要了。
玉郎敲了敲门,端着药瓶进来了。
“你们聊得如何了?”他问檀梨,实则拿一双漂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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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促狭地望着岑雪鸿。
岑雪鸿无奈地看着他:你就看热闹吧。
玉郎眼波流转:这样的热闹可不是天天都有的。
玉郎把托盘放在越翎的榻上,又对檀梨道:“檀梨大人,已近三更了。三更后天音门落锁,您可不能留在旋紫苑坊过夜。”
檀梨最是孤傲自负,自然不会给分野城的人们落下流连于旋紫苑坊的口舌。
玉郎替他披上月白斗篷。
出门前,檀梨面色还是冷冰冰的,对越翎道:“某些人还是自行上药,不要劳烦了旁人才好。”
“檀梨大人见外了,玉郎怎么是‘旁人’呢?”玉郎轻巧地转圜了过去,“我会替檀梨大人照顾好越翎大人的。”
岑雪鸿心道:他的热闹终于看够了,愿意出手解围了!
岑雪鸿向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送走了檀梨,玉郎给越翎的腿伤上药。
岑雪鸿终于得了空,坐在越翎榻边,问:“所以之后怎么办?”
“很简单,还有五天就是圣女选拔了。圣女选拔是几十年一次的盛事,关乎分野的国祚和民生,上至达官显宦,下至平民百姓,当日都可以去寂寞塔观礼。我准备在圣女选拔上把弥沙救出来,顺便带你去寂寞塔中转一圈,找到二十四瓣鸢羽花,之后就一起离开分野城。”
越翎还没从和檀梨的争执里缓过来,又低声道:“不过,你已经在悬星学院查到了天女目闪蝶的线索,自然也可以先走,不必等我。”
“我不是等你,是要等二十四瓣鸢羽花。”
岑雪鸿被他的态度弄得有些恼了,嗓音冷了几分。
“而且,我还有话要问你。”
是了,要来了。
她已经知道了洛思琮被构陷、岑家被牵连都有我出的力了吗?
他确实辩无可辩。
“不用问了,都是我做的。你若不想再与我一起,现在就离开罢,也省得被牵连到古莩塔家的这笔烂账里。”越翎从手腕上扯下那串枯萎的伊莉丝花环,“这样东西,也还给你。”
岑雪鸿被他搞得一头雾水。
“什么都是你做的?”
越翎:“?”
越翎:“我的意思是,洛思琮……”
“你在说什么啊?”岑雪鸿懵了,“我是想问你,为什么古莩塔家的人说我是你的未婚妻?”
越翎:“………………”
天啊!雎神啊!
未婚妻这件事怎么还没完啊!
“哦……哦。这,这个未婚妻呢,在我们栎语里,它的意思其实是……”
岑雪鸿:“说实话。”
“对不起因为在古莩塔·漓音的船上她有些疑心所以我就编了个你是我未婚妻的话让她赶紧放我们走没想到她把这件事传回了古莩塔家里。”越翎从善如流。
岑雪鸿:“现在全分野都知道了。”
越翎:“……”
越翎:“我会立刻想办法澄清,求雪鸿大人饶恕小人之过。”
岑雪鸿叹道:“既是祐姬起了疑心,又是为了我的缘故,为何不早些对我直说?”
越翎恭恭敬敬道:“雪鸿大人教训的是。”
“罢了。”岑雪鸿摆摆手,“这件事再说吧。”
越翎松了口气,从禁室逃出来奔波了一路,终于可以休息了。
岑雪鸿的眼神却变得更冷。
“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洛思琮?”
23.旋紫苑(三)
古莩塔·真衍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由府中的医者为他尽心清理伤口、包扎。他瞑目咬牙,忍着疼痛,再睁开眼睛时,看见侍女们端着盛着清水的铜盆和寝衣,前来侍奉。
“已过三更了,真衍大人,您该休息了。”
“不用了,”古莩塔·真衍挥了挥手,让她们退下,“我还要去长生阁一趟。”
“弥沙大人不是正在封闭修行吗?”侍女问。
“不该问的别问。”他淡淡道,拿起古莩塔家主给他的尖刺,细细端详。
“要恨,就恨给了你那只眼睛的南荒奴隶吧。”
古莩塔·真衍轻轻说了一句,细不可闻,似在自言自语。
片刻后,他披上外袍,前往弥沙所在的长生阁。
长生阁位于府邸的最深处,有暗卫层层把守。一路坐在雕辇上,古莩塔·真衍阖目养神,不觉回忆起了十一年前,第一次见到弥沙时的场景。
他这样正室所出的嫡子,原本不会与那些禁院中的奴生子有什么联系。幼时他只听乳母叹过几句,禁院里有个金发蓝眸的孩子,可惜有一只不详的红眼睛。为此,古莩塔家主还遗憾了好一阵子。
可是那一天,他被乳母抱着,看见了长兄和巴音家的大公子,鲜血淋漓的尸体。
披发赤足的孩童缓缓转过头来,神情天真而懵懂。
大雨滂沱,将世间冲刷得如她的眼眸一般赤红。
一时,家仆人心惶惶,都说那是恶魔的孩子,有着呼唤邪神的力量。
否则,六岁的弥沙,是如何手无寸铁,杀了两个长她十岁的男子呢?
而且,长兄和巴音家的大公子身上没有伤口,却四肢扭曲、死不瞑目,仿佛在死前见到了不可名状的恐怖。
古莩塔家主勃然大怒,严厉禁止邪神之说。一夜之间,传过这些流言的家仆全部从古莩塔的府邸中消失了。
“真衍还小,被带着看见了那样的场景,一定是吓坏了。”古莩塔家主阴沉着脸,对刚刚失了长子、万分悲恸的曼殊夫人说,“把他从乳母那里抱回来,放在你屋里抚养吧。”
古莩塔·真衍再也没有见过那位乳母。
古莩塔家的长子,对外宣称急病而亡。
至于巴音家的大公子,尸首连夜被丢到了旋紫苑坊外的沟渠中,次日才被人看见。听说还吓病了一个汲水的老妪。
人们都说,巴音家的大公子定是寻花问柳,喝醉了酒,从旋紫苑坊的高阁上踏空,才淹死的。巴音家主在旋紫苑坊中闹了几个月,可是旋紫苑坊背靠美露希家族,最后也不了了之。
又过了几年,二哥随分野使者团一同去朝鹿城为中洲皇帝祝寿,竟也一去不回。
古莩塔·真衍,就这样成为了古莩塔家中唯一的嫡子。
至于弥沙,则被关入了地底的密室中,整整十一年。直到前天,才由古莩塔·真衍带出来,以嫡女的身份出现在分野众人面前。
“真衍。”
古莩塔·真衍被人从回忆中唤了出来。
面前这位鹤发苍颜的老太太,是古莩塔家主从炽金宫中为弥沙修行请来的教习。她是苏赫达那王室旁支的公主,几十年前,也曾参与过圣女选拔。
“映姬殿下。”古莩塔·真衍向她行了一礼,“请问弥沙的修行怎么样了?”
“她天赋异禀。”映姬摇了摇头,“我正要去同你父亲说呢,我没有什么可以教给她的。听说天瑰就算关在雎神殿中,也从未得到过雎神的回应,我想,这一届的圣女,必然是出在你们古莩塔家了。”
“承映姬殿下吉言。”
古莩塔·真衍微微颔首,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起幼时的弥沙,坐在如淋漓鲜血的雨中的模样。
“弥沙她能获得雎神的回应吗?”他问。
“不止。”
映姬年迈的脸庞上,竟露出了憧憬般的神情。
她压抑着内心的澎湃,对古莩塔·真衍说:“弥沙她不需要复杂的仪式,就可以与雎神沟通。她看得懂雎神的谕旨,甚至可以借用祂的力量,令熄灭的烛火重新燃烧。”
借用祂的力量。
古莩塔·真衍想起,长兄那没有任何伤口的遗体。
弥沙真的是可以与雎神沟通的圣女,堪当大主祭之位的人吗?
可雎神为何要借她以恐怖的力量,戕害凡人呢?
“父亲大人让我进去看看她。”古莩塔·真衍道。
他与映姬行礼告辞,独自迈入了弥沙所在的长生阁中。
……
“你刚刚说,洛思琅,是什么意思?”
一室寂静,只有旋紫苑坊的笙歌不绝如缕,隐约地传到小楼中。
越翎汗流浃背。
“我,我刚刚说洛思琮……”越翎胡言乱语,“洛思琮呢,在我们栎语里的意思,其实是……”
“噗嗤。”
越翎和岑雪鸿都望着玉郎。
“抱歉,”玉郎摆摆手,收了药瓶准备离开,“二位继续,玉郎先告辞了。”
二人心里都在想:他在笑什么?
越翎心里还在想:你别走啊!救救我啊!
实在不是玉郎有意,只是看着两个少年笨拙又稚嫩的模样,感觉十分可爱。
少年人的情意,即使嘴上不说,也能从他们彼此相望的眼神中看出来。
那样热忱而纯粹的爱,是世间难觅的珍宝。
被玉郎一打岔,越翎更不知道编什么了。被岑雪鸿这样冷冷盯着,还不如直接判他死刑更痛快。
“好吧,我全都说。”越翎道。
“算了,”岑雪鸿忽然道,“我不听了。”
越翎:“……”
越翎:“你不听了?”
岑雪鸿像什么事也没有,自顾自地收拾东西,准备去楼上的房间休息了。
越翎还在问:“你不听了?你真的不听了?”
“你烦不烦!”
岑雪鸿朝他丢了样东西,越翎下意识伸手接住,展开掌心一看,原是他刚刚摘下的那串伊莉丝花环。
即使越翎做好了说的准备,她也没做好听的准备。
她还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一直以来都在逃避的过往。
不如就这样一直逃避,直到世间没有任何人记得了为止。
她不想听,也不想回头看。
在岑雪鸿身后,越翎抱着那串早就枯萎的伊莉丝花环,还在直乐。那喜庆程度,不亚于午时三刻就要城门问斩,前一刻忽然天降甘霖,大赦天下。
“你不听了,那我可要问了。”越翎得寸进尺道。
“你要问什么?”岑雪鸿硬邦邦地说。
越翎坐直了身体,正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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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罗纳卡兰·檀梨是什么情况?”
岑雪鸿:“……”
她便把如何去悬星学院拜访檀梨,此间种种大致说与越翎听了。她本就为檀梨之事苦恼,此时正好有处倾诉。
“一直承他的情,受他相助,我真不知如何是好。”岑雪鸿低落道,“他的意思,我并非不明白。可是为了……利用他,又无法拒绝他,讨厌这样。不是讨厌他,是讨厌我自己。”
“你说到哪里去了,哪有这样严重。”越翎听见岑雪鸿对檀梨没意思,心里忍不住美滋滋的,随口道,“他生来就是卡罗纳卡兰家的世子,现在是卡罗纳卡兰家的家主。他拥有万人之上的权力,我们的险境,不正是这些在万人之上的贵族造成的吗?你就是道德水平太高了,换做我,不仅要他帮忙,还要连吃带拿。”
越翎三言两语,就把岑雪鸿一直堵着的心结解开了大半。
“这些于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易如反掌。就算今天得罪了古莩塔家,十二家贵族的结盟还是固若金汤,不会为了几本古籍就反目的。”越翎越说越顺嘴,“他愿意帮忙,因为你是很好的人,怎么会讨厌你呢?当然是因为他喜欢你,想对你好。我也是这样……”
越翎停住了。
说得太快了,一下子什么都说出来了。
岑雪鸿怔怔地望着他。
你是很好的人,他喜欢你,想对你好。
我也是这样。
岑雪鸿装作没听到,慌忙收拾东西,准备上楼。
“雪鸿。”
越翎嗓音嘶哑,低低唤她。
就像那夜在瀛海的惊涛骇浪中,乘风直上。
她教他,雪鸿,是我的名字。
岑雪鸿的心脏砰砰狂跳,如擂鼓。
越翎却不打算放过她。
“檀梨的心意,你明白。”他隔着灯火,绿瞳荧荧,声音有如蛊惑,“那我的心意呢?你明不明白?”
岑雪鸿思绪混乱一片。
越翎又道:“我不是要你答复我,我只是告诉你……”
“我出去一下。”岑雪鸿猛然打断他。
越翎一头雾水,看着她匆匆推开门又回来,夺走了他攥着的伊莉丝花环。
越翎:“?”
岑雪鸿走到门外。
建立在岩石和沙漠之上的分野城,在夏日的深夜,晚风拂来丝丝凉意,让她的思绪清醒了不少。
旋紫苑坊的笙歌弦乐还没有停歇,挟在阵阵晚风中。这座小楼的院中,也种着一棵繁茂的旋紫苑树。
晚风吹落花瓣,一地黛紫色的雪。
委地无人收。
岑雪鸿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蹲下,在旋紫苑树下徒手挖了一个小坑,把手腕上的伊莉丝花环褪下,与越翎的那串一起,放入其中。
若她早一些遇到越翎,那时她是圣上钦定的太子妃,他们之间没有可能。
可是现在遇到越翎,也太迟,太迟了。
她只剩一年的命可活。
不悲不喜,不想,不听,不回头看。
往事仍然在那里,永远提醒着她。
一滴泪水落在泥土中的伊莉丝花环上。
汝死我葬,我死谁埋?
生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
所以罢了。
只能罢了。
24.旋紫苑(四)
长生阁四面敞开,可以遥遥望见分野城的连缀灯火。大漠的风吹彻四角檐铃,犹如仙人渺茫的低语。
弥沙跪在高台中央。
烛火明灭,她披发赤足,身着彩羽华衣,手腕和脚踝上都戴着红线穿着的金铃。
古莩塔·真衍站在台阶之下,仰头望着弥沙。
弥沙徐徐站起来,俯瞰他一如俯瞰众生。
“弥沙,”古莩塔·真衍握紧了袖中的尖刺,斟酌着道,“父亲让我来……”
弥沙孩童般的脸庞上,忽然绽开一个天真而诡谲的笑。
古莩塔·真衍本怀着狠戾之心前来。他身为古莩塔家唯一的嫡子,为了不让古莩塔家主对他失望,他做什么都可以。
可是高台之上,弥沙把绸缎解开,那只赤红的眼睛,大夜里如流火摇曳。
她居高临下,犹如蛮荒的君王,重新掌握了这世间。
“跪下。”
那孩童般稚嫩的声音说。
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古莩塔·真衍竟觉得自己无法思考,无法呼吸。
思绪一片混乱,不断回响着古神般的呢喃。在弥沙的眼眸深处,仿佛有一只巨蟒,用赤红的竖瞳正凝视着他。
他无从抵抗。
顺从地跪在阶下,温驯如小狗。
“他让你来做什么?”弥沙拾级而下,铃音清澈,回荡在高阁之间。
古莩塔·真衍如被蛊惑一般,双手诚恳向她奉上尖刺。
弥沙望了望,没有接过,反将尖刺推回他掌心中,让他握住。
“动手呀。”
弥沙笑着抓着他的手,往自己的眼睛里刺。
古莩塔·真衍心神激荡,牢牢抓着尖刺,与弥沙对抗。
鲜血顺着他和弥沙的手,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浓稠地混在一起。
“你不动手,就要听我的话,知道吗?”
弥沙终于松了手,摸了摸古莩塔·真衍的头。
古莩塔·真衍已经完全失去了神志,唯有顺从这一个念头,乖乖匍匐在弥沙脚下。
“刚才那样吵,出什么事了?”弥沙轻轻地问。
“卡罗纳卡兰·檀梨带着王的禁卫,搜查府邸。岑雪鸿趁乱带着越翎逃跑了。”
“带着哥哥逃跑了?”弥沙问,“他们要去哪里?”
“不知道。我跟丢了,还没找到。”古莩塔·真衍回答。
哥哥。
弥沙在心中轻轻地唤了一句。
你不能离开我。
整座分野城毁灭了也都无所谓。
只有你不能离开我。
“找到他们,”弥沙轻轻吩咐,“在圣女选拔大典上,我要见到岑雪鸿。”
想要带走你的人,也不能存在于这世间。
古莩塔·真衍说:“是。”
弥沙微微歪着头,又问:“可你要怎样向他交差呢?”
古莩塔·真衍转头走下台阶,在长生阁中随手抓了一个侍女,用尖刺活生生地剜出她的眼珠。
侍女们惊惧混乱的尖叫响彻高阁,而古莩塔·真衍头也不回,直直离开了这里。
……
岑雪鸿在旋紫苑树下吹了半宿的凉风。
埋下的一对伊莉丝,明年也许会长出新的小花,也许不会。
她是看不见了。
若是有这样的一天,就当与他共度了一生。
岑雪鸿再推门回去的时候,越翎已经倚在榻上,累得睡着了。
她笑了笑,安静地走上二楼的房间。
一夜无话。
翌日,玉郎派侍女来喊岑雪鸿去用早饭。
她随侍女下楼,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越翎,却见越翎已经坐在桌前,一边喝着小麦粥,一边看着桌上摊开的分野城地图。
“你的腿已经能走了?”
关心远先于思考,在她意识到之前便脱口而出。
越翎点点头,给她拖开椅子。神情自若,举止自然。
岑雪鸿在他旁边坐下,他又顺手把一碗樱桃酪推到她面前,便继续看着地图。
仿佛回到了还在古莩塔·漓音的船上,唯有彼此相依靠的时候。
岑雪鸿便也不再纠结,凑到他身边,问:“这是在看什么?”
“思考一下圣女选拔大典那天的计划。”越翎指着地图给她看,“分野城的中心,是十二炽金宫。从炽金宫往月出的方向望去,就是圣女所居的寂寞塔。寂寞塔不仅仅是一座塔,而是占了一大片地方,赛波儿祭台也设在那里。圣女选拔大典是几十年一遇的盛事,不论贵族还是平民,当天皆可以去寂寞塔下的赛波儿祭台外观礼。”
“所以圣女选拔大典那天,是我唯一找到二十四瓣鸢羽花的机会。”岑雪鸿说。
“没错。那也是唯一可以把弥沙带出来的机会。”越翎说。
“说来轻易,只是我们要怎么进去,怎么找到,怎么带出来?”岑雪鸿又问,“别忘了,古莩塔家一定不会放过我们。尤其是圣女选拔大典当天,出入寂寞塔的盘查肯定比平日里更严格,若是古莩塔家主提前向守卫打过招呼,我们不好混过。”
“不是像你们中洲那样肃穆的祭祀大典。”越翎一听便知道她误会了,“分野城的圣女选拔大典,比你想得要热闹、嘈杂,甚至可以说是一场……狂欢。”
“狂欢?”岑雪鸿问。
她立刻想到了缡火城里,纪念两国互市的庆典。
栎族人不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都涌到街上参与抬神游行,跳舞直到深夜。烟火彻夜不息,熙熙攘攘,热热闹闹。
在分野国都,以“极乐之都”之称响彻七海的分野城,想必只会更热闹。
“怎么个狂欢法?”岑雪鸿又问。
“大典自月出时分始,现任圣女与三十三位祭司会出席大典,布置仪式。当日所有观礼之人,皆着面具与彩羽衣,扮作雎神座下九十九位鸟灵,一同击鼓奏乐以娱神。待月至中天,请出新一届圣女候选——这一次只有苏赫刹那·天瑰和弥沙——她们在仪式上与雎神沟通,谁能得到雎神的回应并听懂雎神的回应,就可以继任为圣女。”
“能得到回应,而且听得懂回应?”岑雪鸿再一次被栎人的信仰震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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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紧把这一系列的流程都记在《博物志》中“二十四瓣鸢羽花”的条目下,“若是都听得懂呢?要怎么选?”
“我不知道,自有圣女与祭司们评判吧。”越翎摇摇头,带着笑意望着她,“还有什么要问的?一起问了吧,小书呆子。”
“嗯,我想想,”岑雪鸿思索片刻,“圣女候选又是怎么选出来的?为什么这一届只有苏赫刹那·天瑰和你妹妹?”
“这更复杂了,与分野城中的势力有关系。按理能参与圣女选拔的除了王室,还有曼殊、缇枇、古莩塔三家贵族。听说有的时候,候选者众,要先经过重重筛选,才能到寂寞塔这一步。我想,这一次是因为王室凋敝,以及苏赫刹那家参与的关系,另外两家才决定不参与。”
“为什么?”
“苏赫刹那·天瑰是最合适的人选,整个分野城里,没有人比她更名正言顺。”
“照你这样说,那我们不用想怎么在大典上救出弥沙,因为她不会被选上啊。”岑雪鸿道。
“所有人都不懂,我却最知道古莩塔家主。他既然肯掺和,苏赫刹那·天瑰就有很大可能选不上。”越翎摇摇头,低落道,“我与弥沙一胎双生,彼此是这世间唯一血脉相连的人。我还很小的时候,他们就把弥沙关了起来。所以不止是要把她救出寂寞塔,而是要彻底救出古莩塔家,再也不回去。”
“我也会尽力帮忙。”岑雪鸿安慰道。
“整个大典都在夜间,且大家都带着面具,穿着相似的彩羽衣。我们混进去,你找机会去寂寞塔周边寻二十四瓣鸢羽花,都不是太困难的事。”越翎又道。
“困难的是如何带着弥沙离开。”岑雪鸿接道。
“不用担心,我也大概有办法了。”越翎道。
“什么?”岑雪鸿问。
“你忘了吗?”越翎露出一个促狭的笑,“长着翅膀的鸟儿。”
……
四日之后,清晨。
距圣女选拔大典六个时辰。
卡罗纳卡兰家悬着素白帐幔的六铃车舆,停在了苏赫刹那家的府邸前。
穿着一袭月白华衣的人,施施走下车舆。
“檀梨大人有什么事吗?”苏赫刹那家的家仆冷淡道,“家主和霄姬殿下在为大典做准备,恐怕没空见您,您还是请回吧。”
“我不用见她。”檀梨说,“有一物,霄姬殿下存放在我这里。今日之后,她也许就会成为圣女,我想了想,还是还给她比较合适。”
檀梨伸出手,掌心静静躺着一枚芙蓉石雕琢的玫瑰坠。
那枚芙蓉石色极浓而晶莹,世所罕见。
那是第一任苏赫刹那家主,穆宁王子的爱物。他临终之前对家人说,若是以后苏赫刹那家诞生了女孩儿,就叫天瑰。
愿她只需要快乐,永远不必痛苦。
“这件事,霄姬殿下已经交代过了。她托我对檀梨大人说,随您处置,她送出去的东西,丢了也不会再要了。”
檀梨的目光散散的,将玫瑰坠收了回来。
“既是如此,便代我对她说一句……”他道,“永别。”
25.鸢羽花(一)
四日以来,越翎总是入夜之后在外奔波。他身无分文,还得向岑雪鸿先申请二十两工钱用以花销。岑雪鸿大手一挥,给了他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越翎的愈合速度,再一次给了岑雪鸿小小的震撼。他第二天就能走路,到第四天,已经与平日里无异。岑雪鸿却总是暗暗怀疑,他究竟是真的好了,还是只是已经习惯了时时忍受疼痛。
四天里,岑雪鸿也没闲着。檀梨让家仆悄悄地带了几箱医书古籍送来,让她在其中找天女目闪蝶的记载。惹得玉郎都问,这里究竟是旋紫苑坊,还是卡罗纳卡兰家的悬星学院?
不仅如此,岑雪鸿也没让玉郎闲着,一见他有空,便缠着他要学栎文。
夜间,旋紫苑坊做生意,玉郎要去招待客人。一整夜的风流倜傥、觥筹交错之后,困得七荤八素,竟还要教学生读栎文古籍。
这学生还不是一般的书呆子。玉郎偶尔被缠得崩溃,当初答应檀梨帮忙的时候,可不知道还有这样的情状在等着自己。
“我看我这旋紫苑坊的魁首也不要当了,不如收拾收拾,去檀梨大人家学院做老师吧。”玉郎指着坐在房间里的越翎问岑雪鸿,“这有一个闲人,栎文比我好,中洲话也顺溜,为什么不让他教?!”
越翎眨巴着眼睛望着玉郎。
似乎在说:可不是我不教啊。
岑雪鸿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是中洲人学习栎文,和他先会栎文再说中洲话的,不一样。于情于理,还是玉先生教我,最为合适。”
岑雪鸿倒了一杯茶,双手奉上,朝玉郎行了一个礼。
又是“玉先生”,又是拜师礼,风月场上一贯拿捏别人的玉郎,也被岑雪鸿这一套给吃住了。
不过,他也看得清楚。
这二人之间不知道闹了什么别扭,郎虽有意,神女无情。
自己只是无端被卷入的罢了。他一贯懒得管闲事,成天揣着明白,看话本似的看着这俩人。
岑雪鸿学得也快,四天的时间,已经能磕磕绊绊地说一些栎语、认一些栎文字了。
就这样一晃,到了圣女选拔大典当日。
分野城中,上至官府,下至百姓,皆休沐以预备大典。
绫罗坊中的绣娘们,用各色鸟羽、彩线制成彩羽衣,花样足有九十九种,象征着九十九位鸟灵。面具坊的师傅们也夜以继日地雕刻、彩绘,制作“九十九相”。
旋紫苑坊难得清闲。
岑雪鸿与玉郎围在桌前,一同读栎文的医书古籍,把玉郎读得昏昏欲睡。正好越翎从集市上回来,把两件彩羽衣和两副面具放在榻上。
“这是你的,我给你挑了青羽雁,”越翎指着青色的羽衣与鸟灵面具,意有所指地道,“雪鸿。”
岑雪鸿知道他是说的是青羽雁,却还是为这亲昵的称呼心颤了一下。
“你的呢?”
岑雪鸿垂下眼睫,若无其事地问。
玉郎在一侧噙着笑望着二人,但笑不语。
“这是我的。”
越翎展开另一件赤金羽衣,一只赤金色的小雀也正好从他怀中飞出来,炫耀似地在岑雪鸿面前扑腾着翅膀。
“太白!”岑雪鸿惊喜道,“你去哪里了!”
“去古莩塔家之前我把它放走了,这两天一直在分野城周边找它,才找到。”越翎说。
越翎拿着的面具,与面前的太白有着一样的羽冠和细喙。无疑,越翎选的“九十九相”正是金练鹊。
岑雪鸿看了看两件羽衣,又望着玉郎,问:“玉先生你不去吗?”
玉郎打着呵欠说:“我又不是栎族人,他们选圣女和我有什么关系。好不容易休息一天,我要卯足了劲儿睡上六个时辰。”
说完,他把桌上的医书合上,挥了挥手,走到里间去了。
岑雪鸿与越翎面面相觑。
越翎泰然自若:“穿上吧。我们也准备出门了。”
岑雪鸿披上青羽衣,面具却是第一次戴,弄了半晌也不得其法。
越翎顺手接过面具,耐心为她调节。岑雪鸿抬头,从她的角度望去,少年低着头,此刻天光晦暗,他的神情却认真,像是在做着天地间一等一的要事。
她想起了在南梨城的小巷里第一次遇到越翎,他擎着她的手腕,用锋利刀刃抵着她的颈侧。比之初见的时候,少年收起了尖牙利爪,敛去锐利的锋芒,竟散发着不可思议的温驯与柔和。
像是一头认了主的狼崽,贴着她的腿,紧紧地依偎着。
“可以了。”越翎把面具扣在岑雪鸿的脑门上,又说,“在栎族的传说里,大雁是从北地来的信使。”
“金练鹊呢?”岑雪鸿问。
越翎笑了笑。
“是情人。”
“……”岑雪鸿旋身就走,“好好和你说话,你又诓人。”
“我没有!”越翎笑意更甚,“我说的是真的,不信你问太白。对吧?太白。”
太白停落在岑雪鸿掌心里,歪着脑袋望着她,时不时啄她两下。
越翎出去牵马。骄矜自持的骏马青霜在旋紫苑坊关了好几天,终于有机会出门了,不由得昂首阔步。
“来吧。”
越翎只牵着青霜,让岑雪鸿独骑。
落日茜色的余晖洒尽分野城,仿若一地流金,又像是一地鲜血。
上弦月高高挂在寂寞塔之上。
……
日暮时分,全城的百姓都已经陆陆续续地聚集在了寂寞塔和赛波儿祭台之外。除了正对着赛波儿祭台为王与贵族设的观礼席,有王宫的侍卫把守,整个大典上都未设任何警戒。
毗纱王与王后、卢阇王子皆着华衣,端坐于最高一层的观礼席上。
“辛苦你了,息露。”卢阇王子对席下的息露说,“你父亲抱病,这是你第一次在大典上担任王宫的侍卫长吧。”
息露正在猛吃供奉于观礼席上的新鲜瓜果,突然听见卢阇王子唤他,僵硬地转过身笑道:“是……是呢。”
座上,将会继承整个分野城的苏赫达那·卢阇面目柔和,轻言细语,长相却是一位再平庸不过的王子。
棕发褐眸,与雎神血脉没有半点关系。
卢阇王子招手唤息露到身边,息露愣愣地过去了。
卢阇王子便拿了一条丝帕,亲手为他擦了擦嘴角沾上的映日果的碎屑。
息露赶紧叩首道:“殿下,不敢当……”
“有什么不敢当的?”卢阇王子淡淡道,“息氏是苏赫达那最忠诚的臣子。你父亲病了,往后,整个分野城中,唯有你。”
息露明白了他言下之意,心里一阵悲哀。
原本就是旁系所出的毗沙王,尚不能使臣民心悦臣服。未来等待着毗沙王之子卢阇的是什么,已经不言而喻。拥有雎神血脉的苏赫达那家族,虽然不会被栎族臣民推翻,可是以古莩塔家为首的十二家贵族,必会牢牢掌握着全分野的权势。
苏赫达那·卢阇,也只不过是被他们推上鸢羽花簇拥着的王位的,人偶。
只有一个破局之法。
那就是霄姬,苏赫刹那·天瑰。
只要娶了有着雎神之相的天瑰,并诞下继承她的长相的王子,才能让王室重新成为时望所归。
可是那样,圣女之位又会落入古莩塔家。
息露试探着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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霄姬殿下会成为圣女吗?”
“你糊涂了,怎么来问我呢?”卢阇王子温和地笑了笑,“世间的一切,雎神都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座下,分野十二家贵族的座次,按照上六家与下六家的顺序,依次排开。
古莩塔·真衍指挥着府中的暗卫。
“去各个入口,盘查中洲人。”他眼中有迷乱的光芒,“务必要找到岑雪鸿。这是弥沙的吩咐。”
“真衍!”
端坐的老者不耐烦地喊他。
古莩塔·真衍如梦初醒。
“父亲大人……”
“行了,不要再做无意义的事了。”古莩塔家主挥挥手,让暗卫散去,“只要保证大典顺利进行。”
“可是父亲大人,我们没做任何准备,不要紧吗?如何保证弥沙一定就能……”
“你还是太幼稚了,真衍。”古莩塔望着观礼席上端坐的王室,轻蔑地道,“有人不想天瑰当上圣女,她就一定当不上圣女。这圣女之位,只能是我们古莩塔家的。”
……
四方琉璃钟敲响九下,回荡在整座分野城中。
卡罗纳卡兰家的随从听见大典开始的钟声,急得团团转,敲了敲书房的门,问道:
“家主,您去吗?”
檀梨搁下手中的医书,思绪不宁。
末了,随从听见书房里传出疲惫的声音:
“备车。”
随从应了,吩咐马奴牵出紫电,摸了摸它的头。
“青霜不在,虽然今天只有你,但也要乖乖的哦。”
……
寂寞塔下,天瑰与弥沙换上了彩羽天衣,由祭司为她们绘上月霞妆,并在额间点上二十四瓣鸢羽花纹。
天瑰站在弥沙身后,注视着铜镜中她被丝绸蒙住的眼睛。
“残缺之躯。”
天瑰居高临下地说。
“凭你也想与我竞争?真想看看你那眼罩之下,是怎样的丑陋可怖。”
弥沙从铜镜中歪着脑袋望着她,仿佛听不懂她的话一般。
待到祭司们离开了,弥沙天真无邪地笑了。
“你想看吗?”
她像一只动物一般,凑近了天瑰。
忽然扯开眼罩,用一双深红如深渊的眼眸紧紧盯着她。
天瑰:“!”
天瑰大惊失色,指着弥沙:“你!你根本就不是——”
弥沙若无其事地戴回了眼罩。
“要为我保守秘密哦,苏赫刹那·天瑰。”她伏在天瑰耳边,轻轻地道,“不然,我就只好杀掉你了。”
“来人!来人!把这个恶魔——”
弥沙一把掐住了天瑰的咽喉,蔻丹指甲深深地嵌入她的皮肉里。
“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吗?”弥沙懵懂地问,眼中满是认真的疑惑。
“我说,为、我、保、守、秘、密。”
弥沙一字一字地说完,才松开了手。
她娇小玲珑,比天瑰矮了大半个头,看起来就像个十二三岁的孩童。可天瑰竟毫无还手之力,被弥沙甩到了墙上,只能捂着脖颈,大口大口地喘息。
天瑰的眼里流露出杀意。
即便是她当不上,也不能让这样的怪物被选为圣女。
她的侍女匆匆赶到,忙问:“殿下,您怎么了?”
天瑰摇摇头。
她缓了缓,嘶哑地低声问:“按我的吩咐准备好了吗?”
侍女点点头,带着莫名的泪意和决意。
“都准备好了,殿下。”
四方琉璃钟敲响九下。
“圣女选拔大典开始——”
26.鸢羽花(二)
雪白的骏马拉着卡罗纳卡兰家的六铃车舆抵达寂寞塔外的时候,上弦月的辉光已经洒满了赛波儿祭台。祭台上,数十位祭司围着月光与火焰,高举铃鼓,向雎神献上祝歌与祝舞。祭台下,全分野的栎族百姓皆着彩羽盛装,扮成雎神座下九十九鸟灵的模样,与祭司同歌同舞,以飨雎神。
祝歌共有二十九首,合二十九月相,却并非按照月盈而亏的顺序演奏,而是朔月与残月交替,直到最后才演奏象征着满月的《飞光尽》。当这一曲祝歌终了,意为已经将所有的月光供奉给雎神,恭请雎神降下谕旨,选出圣女。
分野以商贾闻达于七海,在这样隆重的盛宴上,栎族商贾的摊贩更是从寂寞塔一直摆到了十二炽金宫。街衢上摩肩接踵,饶是卡罗纳卡兰家,也无法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辟出一条供车马通行的道路。
随从去停车系马,却见另一匹与紫电相似的骏马也在其间,二马相见,分外亲昵。
“青霜!”
随从又惊又喜,跑到观礼席上,朝檀梨说:
“家主!雪鸿姑娘也来大典了!”
檀梨还没来得及思考岑雪鸿来圣女选拔大典做什么,先被自家随从嘹亮的嗓门吓了一跳,赶紧说:“低声些!你是生怕古莩塔家主听不到吗?”
檀梨望向古莩塔家的座席。
古莩塔家仍然只有古莩塔家主和古莩塔·真衍出席,带着一大堆随从侍女。古莩塔家主并未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看着像是正在听人禀报什么。
难道他也在大典上找到了岑雪鸿的踪迹?
同为上六家的美露希家、曼殊家,见檀梨到场,纷纷来与他寒暄。檀梨心不在焉,随口应了几句。
“……可真是不容易。”美露希家主说。
檀梨回过神来:“什么?”
“我说,刚刚有中洲来的急报。”美露希家主笑着说,“祐姬殿下前日已经抵达了朝鹿城,由中洲皇帝设宴款待。按照中洲的习俗,择一吉日,便可与祈王成婚。你看,古莩塔大人正高兴呢,立刻就派人向王与王后禀报了。”
檀梨:“……”
檀梨想到十二家贵族所密谋的,等待着古莩塔·漓音的是什么。
他一瞬间有些悲哀,笑不出来。
“你瞧瞧,檀梨大人正在为霄姬殿下伤心呢,哪里肯听你讲祐姬殿下的事。”曼殊家主打趣道,“美露希大人,你真是没眼力啊!”
“檀梨大人若是不嫌弃,我将小女嫁入卡罗纳卡兰家,如何啊?”美露希家主大笑着说。
“你个老东西,算盘珠子都崩到我脸上了!你家小女才十二岁,若真要嫁入卡罗纳卡兰家,我还有个小妹妹呢,这样一来,檀梨大人和古莩塔大人还是连襟了!”
檀梨忽然觉得,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面前的两个男人,好像不再是他自幼熟识的长辈,而骤然变成了两个吃人的怪物,唯有血盆的大口一开一合。
那日岑雪鸿的话似乎犹在耳畔。
“难道整个分野,只有霄姬殿下和祐姬殿下受万民供养?”
“你,卡罗纳卡兰的家主,苏赫刹那家和古莩塔家的父亲、兄弟,就没有享万民之供养吗?”
“为什么只有女子要承担责任,男子就可以享受她们的牺牲?”
这些父亲、兄弟,一个接一个地盘算着如何牺牲自己的女儿、姐妹。
他们端坐于上,食她们的肉,嚼她们的骨。以她们的血与泪为供养,换取赓续世代贵族的荣光。
檀梨似乎明白了,天瑰要他娶她,又何尝不是被拆吃入腹前的呼救?
乘着巨船驶向朝鹿城的古莩塔·漓音,她的呼救又湮没在遥远的何方?
他过了太久太容易的日子了,竟然不懂。
现在懂了,却已经太迟了。
……
“你跟在人群里,去寂寞塔那边找二十四瓣鸢羽花。若是没找到也别急,四方琉璃钟敲响十下的时候,千万要先回头找我。”
越翎帮岑雪鸿把面具戴上,不放心地又说:
“太白会跟着你。”
他紧紧地拽着岑雪鸿的衣袖,才不至于被载歌载舞的人群冲散了。
岑雪鸿点头:“我去了。”
“等等。”
不知道为什么,越翎的心很慌。
“怎么了?”岑雪鸿问。
越翎望着岑雪鸿那双赤诚的眼眸,许久,才说:
“若是遇到了危险,要第一个想到我。”
不待她回答,越翎把岑雪鸿揽到怀里,抱了一下。
那是非常、非常原初而纯粹的拥抱,像丛林里的小动物相互依偎一般。
他大概没有抱过别人,那样用力,仿佛要把自己的骨血揉进她的身体里。
岑雪鸿的额头撞到了一片薄薄的肩胛骨。她扬起脸,双手在半空中犹豫一晌,还是没有与他完成这一个拥抱。
越翎很快撒开了手,一句话也不敢说,转头就跑了。他身上赤金色的羽衣,迅速地汇入斑斓的河流中,消失不见。
……
寂寞塔是分野城最高的楼阁。
分野、中洲、北地朔洲,各有一幢高阁。传说最初并无三陆,也没有栎族、华族、蛮族之别,大地上的所有人齐心协力,建立起三座通天楼阁,使天上的神祇害怕。于是划三陆,隔七海,又把大地上的人们分成三个种族,令他们语言不能相通,便再也不能齐心协力以撼神。
这是很多年以前,在朝鹿城皇宫中登临水望舒阁,沈霑衣告诉她的。
临水望舒阁云雾缭绕,白脂琼玉,如仙人府邸。
寂寞塔却一如其名,建造它的乌金石与夜一般黑。
高檐悬铃,铃上系着赤金的祈愿绸。风不吹的时候,亦会轻轻摇晃,像一片寂寞的雨声。
岑雪鸿逆着人群到了寂寞塔附近。
祭祀在另一边的赛波儿祭台上,王与贵族的观礼席、百姓们也都拥挤在那边。寂寞塔是圣女与圣女备选所居之地,有重兵把守。
果然不会太容易。
岑雪鸿揣摩着衣袖里,之前为救越翎准备的弓弩。
她在每根暗箭上都涂了麻药,可是古莩塔府邸中的暗卫与这些重兵完全不是同一个等级的。想也知道,事关雎神,怎么可能让她一个人用几根涂了麻药的暗箭就给闯了。
岑雪鸿决定先不与他们交锋,就在周边的空地上找一找。
二十四瓣鸢羽花——既然是花,当然是长在泥土里,怎么会长在楼阁里呢?
可大概是岑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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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的行迹过于可疑,她才找了一遍,就被看守寂寞塔的侍卫叫住了。
“你,干什么的?”
岑雪鸿用栎语,回复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我的簪子掉了。”
侍卫不耐烦地赶她:“怎么可能掉在这里!去别的地方找!”
“我刚刚就是路过这里,簪子就不见了……”
岑雪鸿心想,不得了,再多说几句,她的栎语就要不够用了。
侍卫赶她,她便耍赖不走。这是在寂寞塔下,雎神与圣女都看着呢,岑雪鸿打量着侍卫也不敢对她怎么样。
“我捡到了一根簪子。”
有人轻轻地说。
岑雪鸿愣住了。
那人从寂寞塔中走出来,隔着侍卫,又说:
“进来看看,是不是你的。”
侍卫们看看来人,又看看岑雪鸿,犹疑不定。
终于有侍卫说:“弥沙大人,这……”
弥沙转过身来,隔着围墙一般的重兵,直直望着岑雪鸿的眼睛。
“别理他们。”弥沙说,“快过来呀。”
她认出我了。
岑雪鸿心想。
她一下也顾不得旁的,赶紧随弥沙走入了寂寞塔中。侍卫们果然不敢拦她,眼睁睁地看着岑雪鸿进去了。
寂寞塔一层的大殿两侧,有左右两个房间。
大殿之中燃着九十九盏烛火,正中央有一座雎神塑像。岑雪鸿绕到雎神塑像前看了看,座下也并无二十四瓣鸢羽花。
岑雪鸿有些失望,随着弥沙走到了左边的房间。
弥沙在妆台上找了一根孔雀翎银簪,走过去递给岑雪鸿。
岑雪鸿连连摆手:“不不不,不是的……”
弥沙没有说话,忽然踮起脚尖,双手环住了岑雪鸿的脖颈。
岑雪鸿僵住了。
因为弥沙在她怀里,低低地、抽泣着,用生涩的中洲话唤她:
“雪鸿……姐姐……”
“是我。”
岑雪鸿默然半晌,轻轻拍了拍弥沙的背,像在安抚一只离群的幼兽。
她是越翎的孪生妹妹,可是却这样不可思议的娇小。
想到越翎曾经提及,弥沙被古莩塔家主关在禁室中十余年之久,岑雪鸿心中便不忍也不舍,用栎语对她说:
“我们会带你出去的。”
弥沙没有再说话。
岑雪鸿便任由弥沙依偎在自己怀里,只轻轻拍着那孩子瘦削的背脊。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弥沙安静地倚在岑雪鸿的颈窝里,全无悲伤哭泣的神色。
她睁着一只蓝宝石一般的眼睛,手中握着的孔雀翎银簪上,映着闪烁的烛火。
弥沙垂眸,岑雪鸿那白皙、脆弱的颈侧,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她眼前。
颈侧的脉搏微微跳动。
只要轻轻地一刺。
岑雪鸿就会死。
永远、永远、永远,不会再有人带走哥哥。
哥哥。
你不是与我一样,恨着整座分野城吗?
为什么又爱上了别人呢?
如果我毁灭了她,你是不是就会继续,与我一起,毁灭分野城呢?
弥沙高举银簪。
27.鸢羽花(三)
弥沙高举银簪。
岑雪鸿浑然不觉,轻抚着她的背,低低道:“好了,不怕,不怕。”
弥沙悬在空中的手,凝滞了半晌。
她歪着头,神色犹豫似的。
许久许久,她垂下手,把那枚孔雀翎银簪,轻轻插在了岑雪鸿的发间。
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在质问她,像是从眼眸的最深处传来的:
你不动手吗?
我不想让她现在就死掉。
弥沙对那声音也对自己说,她应该死在哥哥的面前,哥哥才会更恨这世界。
而绝不是因为……她的怀抱太温暖。
好像只在梦里见过的,母亲的怀抱。
弥沙推开岑雪鸿。
“走吧。”
岑雪鸿对面前的孩童一念之间的杀意与慈悲皆浑然不觉,仍在打量着弥沙的神色,认真地问:“你好些了吗?”
弥沙避开她的眼眸,只说:“快走吧。”
走到遥远的地方去,让我再也找不到你,我就不杀你了。
岑雪鸿站起来整理了一下羽衣,抬头正好看见弥沙额间绘着的二十四瓣鸢羽花纹。她指着那花纹问:“你见过它吗?”
弥沙摇摇头。
“好吧。”
岑雪鸿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摸了摸弥沙缀满珠石的金发。
“别担心,等我们来救你。”
你不要再回来了。
弥沙在心里无声地喊。
但她终于什么也没说,如一个全无生息的美丽人偶,瞳光黯淡,静静坐在铜镜前,望着岑雪鸿离开的身影。
寂寞塔大殿中,没有一个人。
月光泠泠地从高阁的窗中洒在雎神塑像前,照得一方雪白,像凝了一层霜。
岑雪鸿望着金碧辉煌的雎神塑像,不知不觉地走入那一方月光中。
分野的创造者,月光、火焰与梦境的主宰,百鸟之首,永生不灭的雎神。
你真的在庇护着这世间吗?
将死之人虔诚的发愿,你能听得到吗?
岑雪鸿摇摇头,不免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她又不是信奉雎神的栎人,雎神光庇护祂自己的信徒就已经够了。更何况在中洲,母亲和沈霑衣自幼就教导她,圣人不问鬼神。
与其在这塑像面前浪费时间,不如趁着还没被赶出去,赶紧在寂寞塔中找找二十四瓣鸢羽花的踪迹。
“什么人?”
岑雪鸿:“……”
方才安抚弥沙的时候,岑雪鸿顺手把青羽雁面具摘了,这会儿忘记了戴上。
来人见她呆呆地站在雎神面前,既不回头,也不回话,心中愈发疑窦,厉声又问了一遍:“什么人!霄姬殿下在此,还不速速见礼?”
岑雪鸿转过身,来人正是天瑰身边的侍女。
那侍女望着她也觉得眼熟:“你……你是……”
天瑰从房间中走出来,比侍女更先想起了面前的人。
“岑雪鸿?你在这里做什么?”
“霄姬殿下。”
岑雪鸿也不知道该编什么好,只能老老实实地将她在找《博物志》中的缺失的二十四瓣鸢羽花之事说与天瑰。天瑰听到一半就没了耐心,摆摆手,道:“先别说了,圣女还在做选拔大典的最后准备,若是被她发现你了,必会震怒的。”
岑雪鸿便又随着天瑰进了房间。
她与天瑰只见了两面,那两面都没有什么好的回忆。每次都撞上天瑰的滔滔怒意,不是在骂古莩塔·真衍,就是在骂檀梨,顺便把站在旁边的岑雪鸿一块儿骂了。
难得见到天瑰如此沉静的模样,甚至对她出手相助。岑雪鸿想,说起来,她们之间本就无冤无仇。
当初那样长满了伤人的荆棘的霄姬殿下,也许只是出于害怕。
而今日在寂寞塔中见到她,她似乎变得更坚韧了。
岑雪鸿抱着《博物志》在房间里坐下,天瑰看着她,也觉得有些好笑。
这样的书呆子,世上竟然有两个。
她们四目相顾,谁也不想提起檀梨。
“你会说栎语?”天瑰打量着她的青羽衣问。
“学了一点点。”岑雪鸿用栎语笑着回答,“还是你救下的人教我的。”
“玉郎?”
听见这名字的时候天瑰一阵恍惚,夜夜流连于旋紫苑坊恣意纵情,已经遥远得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他还好吗?”天瑰随口问了一句。
“他时时念诵着霄姬殿下的恩情。”岑雪鸿说。
“都过去许久了,叫他不要放在心上。”天瑰摇摇头,“……我只怕再也不能去旋紫苑坊了。”
上一次见到玉郎,是什么时候?天瑰已经忘了。
多年前不经意的一面,回过神来竟已经是最后一面。
“他念着你,旁人又如何能劝呢?若是他日你成为了圣女,这世间总还有人记着,曾经作为苏赫刹那·天瑰的你。”岑雪鸿静静地说。
天瑰怔怔地望着岑雪鸿,忽然笑了一下。
“你说得对。”她说,“若是能早一些和你这样,坐着聊聊天……说不定我们还能成为朋友。”
“为什么要早一些?”岑雪鸿认真地问,“现在也可以。”
天瑰走到岑雪鸿面前,俯身摸了摸她的脸颊。
“朋友”。
没有过这样的人。
在这座分野城里,只有敬重她的人,和畏惧她的人。
天瑰伸手,至岑雪鸿的云鬓边,扶了扶那枚孔雀翎银簪。
“歪了。”她说。
“我叫做天瑰,在中洲话里,是天地的天,玫瑰的瑰。”她又说。
“大雪的雪,鸿雁的鸿。”岑雪鸿抬眸,忽然皱眉道,“你这是怎么了?”
天瑰难得慌乱,用彩羽华衣的宽袖遮住了先前弥沙在她颈间掐出的指印。
“与你无关。”天瑰定了定神,又变回了骄傲的霄姬,漠然地对岑雪鸿道,“钟声很快就要响了,你该走了。”
岑雪鸿随着她站起来。
到头来她只是在寂寞塔里和两位圣女候选聊了聊天,根本没找上二十四瓣鸢羽花。
她一瞬间有些挫败,不死心地最后问了天瑰一遍:“你没见过吗?据说长在这寂寞塔里的,二十四瓣的鸢羽花。”
“那不是传说中的花吗?谁也不知道它是否真的存在,”天瑰顿了顿, “也许见过它的人,都已经永远地葬身于寂寞塔中了。”
门外,已经传来了侍女的催促。
赛波儿祭台上,献给雎神的最后一曲祝歌《飞光尽》也即将结束。
恭请雎神的所有仪式,都已经完成。
“快走!”天瑰不容置喙地道,“从侧门走,穿过空明塔,那里没有侍卫守着!”
“空明塔?”岑雪鸿还在状况外。
“你带她去!”天瑰吩咐侍女,帮岑雪鸿戴上了青羽雁面具,把她推入房间中的另一条通道,拉上了绘着百鸟图的鎏金屏风。
屏风合上前的最后一刻,岑雪鸿只望见了天瑰旋身扬起的衣袖,以及浩浩荡荡的,迎接她出席大典的祭祀队伍。
侍女一路把岑雪鸿送至熙熙攘攘迎接圣女的人群中,隔着老远,岑雪鸿只能看见被金銮一前一后抬着的天瑰和弥沙。
“走吧,雪鸿姑娘,走得越远越好。”侍女对她说,“今夜,都不要再回到寂寞塔了。”
“什么意思?”
岑雪鸿终于品出了一丝不对劲。
天瑰眼中的某种决意。
她亲昵拂过她脸颊与云鬓的举动,也像是……
将死之前的柔情。
“什么意思?她要做什么?”
岑雪鸿拽着侍女的衣袖,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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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就听见遥远的四方琉璃钟,敲响了第一下。
“咚——”
钟声回荡在这座三千年的古城中。
“您不要再问了,这些都不关您的事。殿下是为了您好,快走吧。”侍女挣脱她的手,带着泪意,转身消失在了人群里。
岑雪鸿伸出手,什么也没抓到。
天瑰与弥沙登上赛波儿祭台,从前任圣女手中接过盛满月光的香灰水,高举于顶。
“咚——”
四方琉璃钟敲响第二下。
“四方琉璃钟敲响十下的时候,千万要先来找我。”
岑雪鸿想起越翎的话,奋力挤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在这彩色的河流中,越翎穿着的赤金羽衣也难以寻觅,就像是一滴水汇入了瀛海。
不远处有一个戴着金练鹊面具的身影,面具下的眼睛也隐隐透着一星绿色。岑雪鸿穿过人群,挤到他身边,喊道:“越翎!”
那人没有回头。
岑雪鸿冲过去抓着他的手腕。
那人终于转过来,用栎语问:“什么事?”
岑雪鸿急得摘下他的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副陌生的面孔。
不是越翎。
“抱歉,抱歉。”岑雪鸿匆匆地用栎语说,又投入斑斓的拥挤河流中。
“咚——”
四方琉璃钟敲响第三下。
赛波儿祭台上,祭祀们喃喃复诵着祝词。
天瑰刺取自己的指尖血,滴入香灰水中。
那一滴指尖血宛若游鱼,骤然呈为一副卦象。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琉璃盏,霎时灵台清明,似乎真的看懂了雎神的谕旨。
那是曾经她被关在雎神殿中,角落里没有被任何人看见的箴言。
【燕燕逡如,滋血涟如。地陷东南,凶。】
“咚——”
四方琉璃钟敲响第四下。
轮到弥沙了。
她手执银针,却停顿了片刻,仰头望着洒下银色辉光的上弦月。
天上的乌云持续汇聚、翻涌,遮蔽了月光。
弥沙垂眸,终于刺破指尖。
随着她的血滴入琉璃盏中,一场毫无征兆的大雨,骤然降落在人世间。
人群中不知道谁在呼喊:
“甘霖!是雎神降下甘霖了!”
赛波儿祭台上,琉璃盏中的烛火摇摇欲坠。
大雨倾盆,淋得世间漆黑一片。
雨打湿了所有人身上的斑斓羽衣,像沾上了一团沉重不堪的淤泥。
雨水模糊了岑雪鸿的视线。在狂风骤雨中,她把碍事的面具丢到了一边,还在拖着脚步寻找着越翎。
“轰隆隆——”
“咚——”
一道天雷,与第五下钟声,同时响起。
弥沙一把扯掉了蒙着眼睛的绸布,高举铃鼓,仿佛从天上引来一道闪电,直直地从云间,劈向了赛波儿祭台!
一个祭司惨叫着,从祭台上,摔到了祭台下的人群中。
大雨中弥漫着一股糊味。
人们终于回过神来。
“不是甘霖!”
“是天劫!”
“雎神震怒了——”
“不对,都不对。”
一个老祭司喃喃着,朝弥沙跪下。
“是毁灭之神……”
祭司苍老的声音回荡在天地间。
“漓海之南的漠蟒……”
“祂回来了。”
死一般地寂静。
半晌,人群终于哭喊着,告饶着,四散奔逃。
大雨中,岑雪鸿的五脏六腑被人群撞得生疼。
她站在原地,难以置信地望着弥沙。
弥沙没有看向她。
她用那只黑夜中也璀璨的红眼睛,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整个世间。
28.鸢羽花(四)
“咚——”
四方琉璃钟敲响第六下。
岑雪鸿如梦初醒,逆着四散的汹涌人群,一步一步朝赛波儿祭台走去。
“你还往祭台跑!”
“不要命啦!”
岑雪鸿被奔逃的人们冲得跌跌撞撞,她抹了一把脸,在大雨中奋力地扑向那些穿着赤金羽衣的人,摘下他们每一个人的面具,却都不是越翎。
淋湿的青羽衣越来越沉重。大雨滂沱中,忽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
视线一片模糊,隐约只能看见一袭雪白的鹤羽衣。
檀梨焦急地拦住她:“你怎么还在这里?快走!”
岑雪鸿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只能摇摇头,把他推开,继续往前走着。
“咚——”
第七下。
人群中传来马嘶声。
一个漆黑的巨鸟之影,在疾风骤雨中从赛波儿祭台上呼啸着掠过。
人们纷纷念诵、呼唤着雎神。
“雎神降临了!”
“请雎神庇佑分野吧!”
可随着那巨鸟之影而来的,仍然是另一道天雷,直直地劈向王与十二家所在的观礼席。
大雨中的观礼席上,燃起天雷火。
“陛下!王子殿下!请赶快离开吧!”息露冒着大雨与火焰,指挥着王宫亲卫。
“祭台上发生什么事了?”卢阇王子沉声问。
“殿下,这种时候,就别管了!”息露把他推上金銮,“臣先护您回宫!”
巨鸟在狂风暴雨中逡巡。
“雪鸿——”
有一人越过风雨而来,大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一双雪白的骏马朝岑雪鸿奔来,身后拖着长长的缰绳,像系着风筝一样,系着翱翔于风雨中的巨鸢。
“上来!”
骏马迎面奔袭,岑雪鸿翻身跃于马上。
她抓住缰绳,回身砍断了与马匹之间的系绳,攀上那风筝一般的巨鸢。
另有一根缰绳垂在了赛波儿祭台上,弥沙把缰绳系在腰间,由越翎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她拽了上去。
飘荡在风雨之中,岑雪鸿回头,望着赛波儿祭台。
烛台倾倒,祭司奔逃。
那高高的祭台之上,只有穿着彩羽天衣的天瑰。
大雨淋湿了她的月霞妆与额间花钿,令骄傲的霄姬殿下看起来狼狈不堪,像是被人抛弃的斑驳的彩绘面具。
鬼使神差地,岑雪鸿攀着缰绳悬在半空中,俯身向她伸出手。
天瑰也抓住了她的手。
“咚——”
四方琉璃钟敲响第八下。
待越翎把岑雪鸿拉上来,他呆滞了。
“你带她做什么?!”越翎指着天瑰问。
“我只是觉得……她应该也想走。”岑雪鸿也无法解释那一瞬间的鬼使神差,只是凭着本能朝天瑰伸出了手,而天瑰也抓住了她的手。
巨鸢缓缓地向下坠落。
“飞不了。”越翎当机立断,“我下去,留你们三个。顺着风的方向飞就可以了,我会在那里等你们。”
“你要怎么下去……”
岑雪鸿话音未落,越翎已经顺着缰绳滑了下去,翻身一跃,准确无误地降落在疾速奔跑的马背上。
“咚——”
四方琉璃钟敲响第九下。
岑雪鸿攀着巨鸢,探头出去望着马背上的越翎。巨鸢缓缓飞过寂寞塔,隔着数十丈风雨,越翎也在遥遥望她。
天瑰倚着扶手,累得不住喘息,警惕地望着弥沙。
弥沙全无表情,蜷缩在巨鸢的角落里。
天瑰稍稍放心一些。
事已至此,应该不会再发生什么了。
只需要等待最后一声钟声响起,所有的一切,都会结束。
她们则犹如乘着洪水中的巨船,驶向新生。
弥沙轻轻阖眸。
岑雪鸿……
不是说过,让你不要再回来,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吗?
岑雪鸿浑然未觉。
弥沙突然扑向岑雪鸿,把她从木鸢上推了出去!
岑雪鸿虽然下意识地攀住了缰绳,但整个身体已经悬在木鸢外,随着风雨在半空中飘荡。
她仍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雨水令视线一片模糊。在一片晦暗中,她奋力仰头,只看见弥沙一只如火焰般的眼睛,燃烧着能令整个分野城都毁灭的恨意。
“再见了。”弥沙说。
她拔下岑雪鸿发间的孔雀翎银簪,狠狠地扎向她抓着缰绳的手。
岑雪鸿终于松手。
误以为雎神降临的所有人纷纷抬头,却只见到一个青羽衣的身影,正如传说中作为北地信使的大雁。
然而青羽雁能飞过三陆与七海,那青色的身影却无法在风雨中翱翔。
巨鸢上的岑雪鸿,直直地向着风雨中伫立的寂寞塔坠落。
在越翎的眼中,那一瞬间忽然变得无比漫长。
他疯了一般地策马,朝着那坠落的身影赶去。
无法思考,也放弃了思考。
只想接住她,必须接住她。
可是好像隔着千山万壑,从未觉得世间的距离有如此遥远过。
心脏仿佛停止了。
风雨声,电闪雷鸣声,马嘶声,鼎沸的人声。
全都消失了。
在无限拉长的瞬间里,他眼睁睁地看着岑雪鸿,坠到了寂寞塔的塔顶。
在风雨呼啸的终点,迎接岑雪鸿的并不是预料中的,冰冷坚硬的乌金石。
像是陷入了一张温软湿润的大网。
青羽衣上的青色羽毛,随着她的坠落四散飘零。然而还有更多金色的、细长如蟹爪的羽毛,像繁星,像金色的雨,在空中纷纷扬扬。
鸢羽花。
二十四瓣鸢羽花。
世间所有的二十四瓣鸢羽花,都在寂寞塔的塔顶盛开。
连缀成一张金色的羽毛毯,承接住了从巨鸢上坠落的岑雪鸿。
遍寻不得。
蓦然回首。
是那座金碧辉煌的雎神塑像在人世间庇佑她,还是沈霑衣的魂魄在遥远的人世之外保佑她呢?
一瞬间,她泪意汹涌。
岑雪鸿俯身,轻轻捧起一朵二十四瓣鸢羽花。
那样细长的花瓣,层层叠叠,承托着中央如烟火一般的花蕊。如淡金色的玉石般,在晦暗的风雨中静静散着温润的辉光。
沈霑衣所追寻一生的,就是这样美丽的,无与伦比的事物。
“咚——”
四方琉璃钟的最后一下钟声,在天地间敲响,有如最后的审判。
巨鸢上,天瑰早在岑雪鸿被推下去的时候,就伸出手去拉她。
她们指尖短暂相触,又迅速失之交臂。
天瑰望见她坠到寂寞塔的塔顶,却捧着仿佛能驱散黑暗的一星月光,又站了起来。
她没事。
可是来不及了。
我一生中唯一的朋友。
随着最后的钟声响起,乌金石迸裂。伫立于天地间的寂寞塔,轰然坍塌。
有人被压在了乌金石下,鲜血与大雨混在一起,流淌成不息的河水。更多的人哭喊着,四散奔逃。
烛台倾倒,天雷火还在燃烧。
骏马嘶鸣,任由越翎怎样驱赶,也不肯向前。
越翎弃了马,狂奔向高高的废墟。
他徒手挖开碎石,十只指尖很快便鲜血淋漓,可他仍然像没有痛觉一般。
许久许久,比三千年更漫长。
巨鸢之上,弥沙垂眸,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燕燕逡如,滋血涟如。地陷东南,凶。】
那句箴言如神启一般在天瑰的脑海中闪过。她终于明白,也许她本就是雎神所选中的圣女。
可是已经迟了。
她只能质问弥沙:“你为什么——”
她曾在某一个瞬间真的以为,这架巨鸢可以载着她们离开分野城,驶向新生。
从此不再有圣女,不再需要背负家族的荣光。她们都可以抛弃一切,飞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弥沙为什么要杀了岑雪鸿?
就连这一句,她也不能问出口了。
弥沙手握银簪,狠狠刺入了她的颈间。
“我憎恨分野城,憎恨这里的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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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沙轻轻地说,“所有的人,都要像我曾经一样痛苦。”
鲜血不断地从天瑰口中涌出。
下一刻,她也被弥沙推下了巨鸢。
如一只被雨淋湿的蝴蝶,翩然坠落。
由王宫亲卫护送着坐在金銮上的檀梨,在那一瞬间回眸一望。
当他意识到那坠落之人是谁的时候,他疯了一般抢过息露的马,转头向那一片人间炼狱奔去。
“檀梨大人!那边危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息露喊道,“苏赫刹那大人,您怎么也要去?!”
天瑰躺在缓缓流淌的血泊里。
没有一点力气,全身的骨头都碎了。
比起疼,她更冷。
弥沙说,所有的人,都要像她曾经一样痛苦。
这就是她的绝望、她的痛苦吗?
天瑰想起了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母亲。
诞育她而死的时候,也是像这样,流尽了鲜血吗?
她的双眸渐渐涣散,那幽蓝的瞳光一点一点地消失。
有人踏着风雨而来,呜咽着,用尽力气捂住她脖颈上的伤口。
她太冷了。
那手真温暖。
可是她已经看不清楚是谁了。
“母亲……”
“您来接我了吗?”她伸出手,朝着那一片朦胧月光,轻轻说,“……阿瑰好累、好累啊……”
那冰冷的手终于垂下,被檀梨接在掌心。
他没有救她。
他是分野城最好的医者。
悬星学院,藏有所有医书,一座教习了成百上千的医者的学院。
曾经对她的呼救充耳不闻,现在,也眼睁睁地看着她流尽了鲜血。
他哪一样都没有救下她。
如果当初,答应娶她就好了。
直到今夜,直到此刻。
也才明白自己一直回避的心。
苏赫刹那家主终于赶到,天瑰却再也不能看见了。
他看见天瑰颈间的孔雀翎银簪,怒不可遏。
“古莩塔·弥沙!”苏赫刹那家主对天上的巨鸢大喊,“你会遭到报应的!我不会放过古莩塔家!”
檀梨像是什么也听不见了。他很慢很慢地,从怀中取出那枚芙蓉石雕琢的玫瑰坠,放回了天瑰的手心。
接着,他最后一次看了看那蓄满了泪水的,失去瞳光的幽蓝眼眸,伸手将它们轻轻阖上。
“来人!来人!”
苏赫刹那家主仍然暴怒如雷霆:“去古莩塔家!快点!我要去古莩塔家!”
“苏赫刹那大人,”檀梨说的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一生的力气一般,“现在,最重要的,是安置天瑰……”
“我当然明白!我才是她的父亲!”苏赫刹那家主吼道。
他让赶到的家仆把天瑰的尸体搬到车舆上。
“送到古莩塔家,不,直接送到炽金宫!”他说。
檀梨抱着天瑰没有松手,眼中满是悲哀。
“你到底想做什么?”苏赫刹那家主一甩衣袖,“檀梨,我苏赫刹那家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苏赫刹那大人,”檀梨说,“让她安心地走吧。”
苏赫刹那家主怒气冲冲,没功夫再同他纠缠,登上车舆,驶向炽金宫。
只留下几个家仆,安置天瑰。
檀梨摆摆手,拒绝了他们。
他摇摇欲坠地站起来,一身月白的鹤羽衣已经沾满了鲜血与泥泞。
他抱着天瑰的尸体,一步一步,走过雨水冲刷的长街。
弥沙高坐在巨鸢之上,望着充斥着鲜血、泪水与惨叫的分野城。
我要让你们分崩离析、自相残杀。
这就是我的恨。
所有人,都该品尝我的痛苦。
可是为什么,心里还是有一个空洞。
旷野的风呼啸着,仿佛从她的身体中间穿过。
胸膛正中央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巨鸢歪歪斜斜,也终于停落在分野城中。
她摘掉身上的所有金玉珠石,赤足走过一地鲜血和泥泞,头也不回,消失在分野城外的无垠沙漠中。
29.鸢羽花(五)
“陛下,寂寞塔坍塌,城中禁卫正在全力清理中。目前百姓死十一人,伤一百三十二人;贵族中,有二十人被拥挤的人群推搡、踩踏受伤,其中缇枇大人年事最高,伤势最重,曼殊家主与夫人、美露希家的大公子与二公子以及滕金家的诃姬等十余人受天雷火所伤,巴音家的一位小公子和三位女眷被受惊的马匹所伤,他们又撞上了拉梅什家的车舆,拉梅什大人、夫人与两位侧夫人摔断了腿,还有科迪亚图家尚在襁褓中的幼子,淋雨发了高热……”
夤夜,作为十二炽金宫侍卫长的息露,仍在向毗纱王一项一项汇报着今夜大典上的情状。
他汇报一句,金座上的人面色就难看一分。
听到最后,毗纱王的面色已是难看至极。他抄起一盏莲花琉璃灯,狠狠地向汇报之人砸去:“让他们自己解决去!连科迪亚图的儿子发了烧,也要来找本王吗?!”
息露跪在阶下,不敢躲这雷霆之怒,只用手挡了一下。
掌心被琉璃碎片划破了,立刻渗出血来。
“父王,您不必迁怒于息露。”卢阇王子说。
“他是王宫侍卫长,雎神大典上发生暴乱,他难道没有失察之责吗?”毗纱王冷冷道,“迁怒?我没有治他的罪,已是念在他父亲的份上!”
“父王,现下要紧的,并不是伤亡情况。”卢阇王子叹了口气,“要紧的,是苏赫刹那家主,正在炽金宫门口,等着您为他主持公道。”
“本王才不想管他们之间的烂账,让他们自己两家去掰扯!掰扯完之后,将今夜的事给我一个交代。卢阇,你去盯着他们。就说本王淋了雨,也发头风了!”
毗纱王摆摆手,烦躁地离开了大殿。
随着毗纱王的离开,卢阇王子脸上的温文尔雅尽数消失。
“古莩塔·弥沙呢?”他淡淡扫了仍跪在阶下的息露一眼。
“还没有找到……”息露回道。
“那就快去找!”卢阇王子说,“派‘六重天’去,把整个分野翻过来,也要找到她!”
即使是息露,也不曾见过这样暴躁的卢阇。他被吓得一抖,瑟缩道:“可是‘六重天’的首领,古莩塔家的庶子越翎,也不见了……”
“‘六重天’所有人都是吃白饭的吗?王宫亲卫、分野城禁卫,还有你这侍卫长,都是吃白饭的吗?没了越翎,连抓一个罪人都抓到不到了吗!”
息露跪在大殿里被一顿训斥,简直想哭。
对啊,他就是吃白饭的啊,这不是全分野都知道的事吗?他才第一天接任侍卫长,也没有人教过他,这难道不是给息家的人混吃等死的职位吗?为什么和父亲说的完全不一样啊!
息氏虽不属于十二家贵族,却是王室最信赖的近臣。息露作为息家的小公子,卢阇王子的伴读,曾经在王与王后膝下得到的都是与卢阇王子相当的宠爱。他此前一生中,遭过的最大的挫折,也许就是吃到有虫的番石榴。
也没有人告诉他,长大之后会变成这样。
息露朝卢阇王子稽首行礼,揉着眼泪,慢慢走向大殿外。
卢阇王子看见他那窝囊的模样就来火:“回来!”
息露带着哭腔问:“又干嘛?我去找啊!”
卢阇王子气得太阳穴突突地跳:“我真是头昏了才会派你去找,叫你父亲去。”他挥了挥手,让宫女给息露包扎,又说:“你先去碧玺宫躲着,等苏赫刹那和古莩塔两家的事解决完了,再出去。”
“我父亲病着呢。”息露闷闷地说。
“病了也得去,”卢阇王子怒极反笑,“谁让他生了你这个没用的。”
“那你呢?”息露今夜挨的骂比一辈子都多,已经麻木了。
“我不去,他们两家怎么解决?”卢阇烦躁地叹气,问身边的宫人,“古莩塔家的人来了没有?让他们先自行对峙。”
王宫侍卫匆匆来报:“回殿下,古莩塔大人已经到了,和苏赫刹那大人在门外呢。二位大人都动了好大的气,苏赫刹那大人要古莩塔家血债血偿。殿下,现在要怎么办?属下们都不敢插手。”
“让他们吵!吵完了再议!”卢阇一甩衣袖,又问,“天瑰呢?打算如何安置?”
王宫侍卫看向息露,息露便说:“听说苏赫刹那大人没有安置霄姬殿下,直接就来炽金宫了。苏赫刹那家现下也是一团乱,霄姬殿下的……遗体,由檀梨先带回了卡罗纳卡兰家,之后还不知道怎么办。”
“檀梨?”卢阇王子冷冷道,“人都死了,他倒是痴心上了。”
前几天还在宴会上又跑又跳、又怒又骂的,那样美丽跋扈的天瑰,忽然就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死得那样惨,那样痛。息露垂眸,想到这些,又忍不住哭了。
卢阇王子用不成器的眼神看着他,终于也还是没说什么,只道:“你们照顾着息小公子,我去管管那两家的事。”
息露终于把自己从炽金宫侍卫长哭回了息小公子。
他心里止不住地难过。
他和卢阇、天瑰、漓音,一起在炽金宫中的学院里,还不是家主的檀梨教他们念书写字。卢阇和漓音最认真,每次检查课业,这两人都要帮他和天瑰写四份。被檀梨看穿了,四个人就在旋紫苑树下顶着课本罚站,天瑰不服,每次都会抓了蜗牛偷偷放在檀梨养的鹤望兰上,把他气得够呛。
难道那些都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吗?
漓音远嫁,天瑰身死。
苏赫刹那家和古莩塔家水火不容,王室与十二家贵族也处处刀光剑影。
长大之后的世界为什么是这样的?
小时候,息露觉得十二炽金宫好大啊。和他们一起玩捉迷藏,天瑰最会躲了,总是藏在连卢阇都不知道的角落里。
现在,整个分野城,他都不觉得大了。可是炽金宫却变得空空荡荡的,不会有人在这里玩捉迷藏了。
天瑰也再不会从某个角落里跳出来,吓他们一跳。
息露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身边的宫女忙问:“息小公子,您怎么了?我带您先去歇着,等殿下回来吧。”
息露摇摇头,声音很慢,又很坚定:“我去看看。”
宫女忧心道:“殿下也是为了您好。现在这样的形势,只怕苏赫刹那大人和古莩塔大人都会迁怒于您,不会轻易放过您的。”
息露说:“正因为如此,我才必须要去看看。”
亲眼看一看,长大之后的世界,究竟变成了什么样。
大殿外,大雨如帘。
分野城素来干旱,这场十年罕见的暴雨,仿佛要把人间的血与泪都冲刷干净。
卢阇王子疾步走到大殿外。
苏赫刹那家主情绪激动,古莩塔家主的面色也颇不好看。他们都被王宫侍卫拦着,可二人位高权重,王宫侍卫也不敢真的对他们怎么样。
“二位大人,这般站在殿外也不像话,还是随我移步紫玉宫,慢慢商议吧。”卢阇王子轻言细语,又变回了那温柔敦厚、谦谦有礼的王储。
“我不走!”
苏赫刹那家主甩开了侍卫,指着古莩塔家主的脸,暴怒道:“我今天就当着天地,当着这大殿中的王座,朝他古莩塔家讨一个公道!”
“今夜全城的每一双眼睛都看见了,有人驾着木鸢,从赛波儿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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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劫走了天瑰。现已由‘六重天’查出,此案主使正是古莩塔家的庶子、‘六重天’的前首领越翎,与一中洲女子,据古莩塔大人在宴会上宣称,正是那越翎的未婚妻。他们先带是走了妖女古莩塔·弥沙,又先后离开了那架木鸢。天瑰从木鸢上坠落的时候,只有那妖女弥沙在她的身边!”
苏赫刹那家主说到激动之处,将一枚沾满了血的孔雀翎银簪,狠狠摔到古莩塔家主的脸上。
“这就是刺在天瑰脖颈上的银簪,你自己仔细些瞧瞧!除了你古莩塔家的家纹,全分野谁会用这样的孔雀翎!还不将罪人弥沙、越翎交出来,施以火刑!”
“公道?你苏赫刹那家的女儿,分野城的霄姬殿下,不想侍奉雎神,便把寂寞塔给炸了!数百人死的死,伤的伤!这就是你食陛下之禄,享百姓之养,教出来的好女儿、好公主!”古莩塔家主指着仍未停歇的暴雨,“你说要将我古莩塔家的人施以火刑,那苏赫刹那·天瑰又该施以何刑,才能平息这雎神之怒!我古莩塔的女儿,也不过为分野除害罢了!”
“你!你!”苏赫刹那家主被气得头昏眼花,“你血口喷人,颠倒黑白!明明是你欺骗雎神,将妖女献上!所有人都看见了,那弥沙,根本就是被邪神操控的!”
“邪神早已被雎神驱逐,怎么可能降临于世间?你是在质疑雎神!”
苏赫刹那家主难以置信地望着古莩塔家主,猛然吐出一口血来。
卢阇王子终于才有了得以插话的机会。
“当务之急,是应该尽快将弥沙与越翎捉拿。弥沙之事复杂,事关国祚与民心,必慎之重之,由父王、圣女亲裁,昭于天下。越翎作为主谋,既亵渎雎神,又背叛公职,捉拿后即刻施火刑于市口。”
他又转向苏赫刹那家主:“天瑰薨殁,您再伤心难过,也要将她的丧事办好。为表追念,我愿意向苏赫刹那家下聘,将她以正殿王妃之礼厚葬。”
息露走出大殿的时候,古莩塔·真衍涉过已漫上台阶的积水,在檐下向他们行礼。
古莩塔家主恶狠狠道:“你来添什么乱!”
“殿下,父亲大人,苏赫刹那大人,”古莩塔·真衍呈上弥沙在圣女大典上所着的彩羽衣与金玉珠石,“我们跟着坠落的木鸢,在城外找到了这些。弥沙大概是在城外,往南逃了。”
“有了线索,合全分野之力,找到她想必不难,还请苏赫刹那大人放心吧。”卢阇王子说,“我定不会让天瑰冤死。另外,真衍虽年轻,做事也认真仔细,我看正好可以提为‘六重天’的首领。”
古莩塔家主乜了他一眼:“还不快谢恩。”
古莩塔·真衍喜道:“谢殿下!真衍必全力以赴,为陛下与殿下解忧!”
苏赫刹那家主绝望地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他已经心如死灰,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我死了女儿,绝了后路……”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绝不会看着你古莩塔家升官发财。”
他猛然发力,冲向了古莩塔家主!
息露喊:“小心!”
他赶紧冲过去,挡在二人之间。
可苏赫刹那家主的劲道之大,竟把他撞得头晕目眩,连同撞倒了古莩塔家主和身后的几个王宫侍卫。
苏赫刹那家主拔出了息露腰间的宝刀。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一个旋身,狠狠地向古莩塔·真衍砍去!
一瞬间,静得骇人。
息露眼前,是铺天盖地的血。
仍跪着谢恩的古莩塔·真衍,他的头颅,咕噜噜地滚到了息露脚边,又滚到了台阶下的,漫天大雨之中。
30.鸢羽花(六)
苏赫刹那家主笑了。
他先是轻轻地,嘲讽地笑。接着越来越悲哀,越来越癫狂。
整座炽金宫死一般的寂静。
唯有他那癫狂的笑,和着永不停歇的雨,回荡在大殿中。
台阶下,古莩塔·真衍的头颅,仍保持着一个渗人的微笑,安详地望着所有人。
苏赫刹那家主把象征着贵族身份的束髻金冠拆了,丢在地上。他就这样披头散发,头也不回,大笑着走入了漫天滂沱大雨之中。
所有人都愣住了。
没有人敢拦他。
卢阇王子身形一晃,被身边的王宫侍卫扶住了。
“去……去跟着他。”卢阇王子站也站不稳,几乎无力地吩咐。说完,他看向息露和古莩塔家主,他们方才被苏赫刹那家主猛地撞倒在地上,现在仍未缓过神来。
息露怔怔地摸了一把脸,颤抖着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
他想流眼泪,想尖叫,想昏倒。
可是他什么也做不到,也发不出声音。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不断盘旋:全完了。
事情非但一件都没有解决,反倒变得更糟糕了。世界糟糕到如此匪夷所思的程度,会让人产生一种幻觉,好像一切都是一场噩梦。
如果这是在雎神的噩梦中,他们要怎样才能醒来?
息露听见身后沉重的一声响。
古莩塔家主昏过去了。
他绝望地看向卢阇王子,用眼神问:这下该怎么办?
卢阇王子摇摇头,让人把古莩塔家主和古莩塔·真衍抬回去,趔趄地迈入大殿中,停顿了一下,又回头。
“我还要去一趟卡罗纳卡兰家。”他说。
息露想问,那我呢?我该做什么?终于没有问出口。
原本,王族、苏赫刹那家、息氏和十二家贵族,相互维持着平衡。犹如星辰轮转,彼此赓续,分野城世世代代,就是在王族和贵族的掌中如此运转。
可是天瑰点燃了一把火,弥沙轻轻一推,让高塔一个接一个地轰然坍塌。
这下好了。
一切理所应当的都不复存在,一切坚如磐石的都烟消云散。
这是她们对分野城的复仇。看他们得到报应,看他们彼此嫌隙、憎恶、残杀,最后分崩离析。
已经不必问了。
息露只能静静地等待着,高塔坍塌,将所有人埋葬的那一刻。
还有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虽然这件事在分野城骇人听闻的接连惨案中,稍许显得平淡了。
在滂沱大雨中,披头散发走出炽金宫的苏赫刹那家主,那是分野城的人们最后一次见到他。
他消失了,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与那些奉卢阇王子之令跟着他的王宫侍卫一起,全部都消失了。
要等到很久很久之后,比这故事结束的更久之后。
有一个曾经在分野城做生意的老商人,来到了朔洲的古蔺多河下游。那附近有一个采集芙蓉石的矿洞,朔洲蛮人对芙蓉石没什么兴趣,大都是中洲和分野的商人从这里将大块的芙蓉石原石带回去,由工匠雕琢成华美的饰物和摆件,卖出高价。
有一个热心的朔洲人对商人说,原石太沉了,不方便运输。这里有一个从你们分野来的工匠,你可以请他雕琢,岂不省力。商人听了之后,便要了地址去拜访工匠。
那工匠已经垂垂老矣,须发皆白。唯有一双淡蓝色的眼睛,蒙着一层翳。
商人打量了他许久,忽然大惊失色,俯首即拜。
“您……您是不是永恒王,前任苏赫刹那家主?”
那工匠没有抬头,只是不断地雕琢着芙蓉石,把它们打磨成一只又一只的玫瑰坠。
他面色平淡,只问了一句:“何为永恒?”
……
古莩塔家主醒了。
醒来之后,他下意识地喊真衍,让他把制好的长生药端过来。走到他面前的,却是一个战战兢兢的侍女。
她不敢回话,古莩塔家主却从她畏惧的眼睛里想起来,真衍已经不在了。
除了远嫁的漓音,这府邸中的四个孩子,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了。
在今夜之前,他还是全分野最有权势的人,堪当十二贵族之首。
他疯狂地求着长生之术,到头来,也只剩了他那衰老的生命,漫长到无望。所拼命争夺之物,都像是变成了荒诞的笑话。
“不要了。”他挥挥手,让侍女把长生药拿走。
“家主大人……曼殊大人、美露希大人和拉梅什大人来了,都在前厅,等着您醒来呢。”侍女战战兢兢地说,“他们说,是为了祐姬殿下的事来的。”
“我知道了。”古莩塔家主顿了顿,“请他们去我的书室吧。”
一切还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
即使没了意义,事情也必须要做完。
他的最后一个孩子,漓音,也早早就被他们预备了她的牺牲。
……
书室里,古莩塔家主躺在软椅中,沉默地看着他们。
曼殊、美露希、拉梅什三位家主面面相觑。
“除了老缇枇,还有檀梨那小子,分野城中的上六家贵族,都在这里了。”美露希家主先说,“我方才差人去他们府上问了问,老缇枇今夜从赛波儿祭台离开的时候,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车马踩了几个来回,现在还昏迷着。他们家还想去请檀梨来看病,可檀梨那小子跟丢了魂似的,谁也叫不动。听说卢阇王子去了一趟,都被赶出来了。”
曼殊家主看了看古莩塔家主虚弱的脸色,不忍地说:“姐夫,真衍他……我们已经知道了。姐姐知道了吗?她还好吗?”
“她病着,没让人跟她说,先瞒着吧。”古莩塔家主说着,咳了起来。
“这一件接着一件,跟见了鬼似的。”美露希家主叹了口气,“老古莩塔,我知道你没了儿子,心里难过,可你也别觉着我冷酷无情。实在是事关紧要,你看拉梅什大人今夜摔断了腿,拄着拐杖也来了。当初祐姬殿下和亲之事,你是带头的人,我们都听你的。现在她虽然抵达了朝鹿城,可分野已经如此动荡,我们的计划还要不要继续?”
古莩塔家主灰绿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阴鸷的光。
“美露希大人,你的算盘打错了。你看我古莩塔家油尽灯枯,就想跑了?你以为,天塌了砸的是我古莩塔家,砸不到你了?我们煞费苦心,就是为了阻止两国通商互市。若是照这样接着搞通商,第一个垮的就是你美露希家。还想垄断瀛海?做梦!”古莩塔家主指着拉梅什家主,又说,“还有你,铺子和生意都被那些平民百姓分了,我看你从哪里变出黄金白银来养你的三个夫人、三十个外室、三百个儿子!”
“古莩塔大人,您消消气。”拉梅什家主皱着脸说,“我们自然是和您一样,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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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商,才这样撺掇了一通。可是,听说之前在中洲负责这件事的越翎消失不见了,我们才心中忐忑啊。”
“没了越翎,难道‘六重天’的人都死绝了吗!”古莩塔家主怒道,“我为这件事已经赔了一个女儿,死了一个儿子!不管怎样,我都会把这件事推到底!你们这些和我一同密谋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跑!”
“是是是,有你这句话,我们大家的心就定了。”美露希家主说,“既是如此,没别的事,我们就先告辞了。若是祐姬殿下那边传来了什么消息,也请尽早告诉我们。”
“送客!”古莩塔家主摆了摆手。
走出古莩塔府邸,美露希家主啐了一口,恶狠狠道:“呸,老不死的,还当自己是谁呢?等事情结束了,你个孤家寡人,也就玩到头了。”
……
朝鹿城。太章叠阙宫。
朝鹿城是中洲的国都,千载繁华。中洲二十四郡,每一个孩子都听着朝鹿城的故事长大。相传澧朝绮帝在建立这座国都的时候,每一寸土地都用了等量的黄金打造,作为皇宫的太章叠阙宫更是辉煌奢华,不染尘埃。
传说,朝鹿城是根据天上的宫城建造,其中临水望舒阁便是仙人的高台,若是能登临水望舒阁,便能受仙人抚顶,结发长生。
古莩塔·漓音已换上了中洲华裳,静静坐在筵席上。
这里的一切与分野截然不同,礼乐庄严肃穆,钟鼓琴瑟邈邈杳杳,如天上玉京。
中洲皇帝坐在上首,漓音与分野使臣坐在右侧,是为中洲人的待客之道。对面,以祈王洛思琅为首,坐着中洲的文武百官。
“分野使臣来访,原该在安乐台设宴款待的。只是我想着祐姬殿下远赴朝鹿,便向父皇提议设在沧浪坊的临水望舒阁。临水望舒阁与分野城的寂寞塔并称,愿登高远望,能暂排你思乡之愁。”洛思琅朝漓音举杯,笑道,“祐姬殿下,你既已到了中洲,我便以中洲习俗,称你为,郗玉舟。”
漓音回敬此杯。
“今两国通商互市,玉舟此番前往朝鹿城,正是为筑两国之谊,以结永好。”她的中洲话标准流畅,如袅袅乐音。
中洲皇帝又同分野使臣说了一些客套话,漓音便默默无言。
“筵席结束之后,请祐姬殿下与随行侍女们一同回宫,安置于缈星宫。其余使臣们便留在城中驿站,驿站也已经按照分野习俗布置。”洛思琅说。
漓音皱眉,神情有些不满。
“皇宫森严,还望祐姬殿下见谅。”洛思琅颇为洞察,“您是贵客,自然住在太章叠阙宫中,才不显得怠慢。”
漓音沉默片刻,才说:“那我也与使臣一同住在宫外。”
礼官赶紧道:“祐姬殿下,一切都安排好了,请您大可放心。若您要住在宫外,与使臣一同,于礼制不合,况且现下城中也没有合您规格的府邸,来不及再修缮了……”
“谢大人,既然祐姬殿下开了口,便尽力为之吧。”
漓音抬眸望着为她说话的洛思琅。
据“六重天”的探子来报,此人城府深沉,狼子野心。
这是她未来的夫君。
也是她在朝鹿城最大的敌人。
此刻的洛思琅,装得清风霁月,笑得温文尔雅。
“谢大人,我倒想到一个合适的地方。”他说,“岑家被贬至永乐郡,从前的襄武将军府,不正好空着吗?”
31.苍筠竹(一)
万宁七年在京中最为煊赫的岑家,在过去的近三十年中,却都只是朝鹿城中的微末浮萍。
随着太子倒台、岑家被贬,那些经过和结果都早已经在朝鹿城中为人所津津乐道。
三十年前中洲与朔洲在明月关外鏖战,其中血泪与辛苦自有史书为鉴,不必再言。最后,朔洲重镇叶密城的城主,带着全城的将士与百姓归降中洲,两国之间的连年征战才得以结束。
叶密城的城主改中洲姓为岑,受先帝封为襄武将军,仍驻守叶密城。
毕竟与蛮人打了许久的仗,朝野上下都对襄武将军仍有微词。经鸾廷阁共议,先帝命襄武将军送幼子入宫,由太后亲抚养之,与诸位皇子一同在洛邑学宫学习,享中洲之教化。
此番明褒暗贬,其实也就是让襄武将军向朝鹿城献一个质子,牵制着驻守关隘重镇的朔洲旧部。
岑铮就这样被送到了朝鹿城。那一年他十岁,已经知道自己是中洲天子治下,四海十五郡中的,一枚微不足道的小小棋子。
也是那一年,他在朝鹿皇宫中认识了裴映慈。
他还在叶密城的时候就听说过,朝鹿城有个裴相,为两国交战之事直言不讳,惹得龙颜震怒。他自己踉跄入狱,妻女皆没入宫中为奴为婢。
他们都是这朝鹿城中可以被随意牺牲的尘埃。
之后的事情,就要等到岑雪鸿出生,新帝登基。
七年前的千秋宴上,岑雪鸿代岑铮呈了一篇万岁祝词。她的字,是裴映慈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的正楷,与裴相那瘦劲风骨如出一辙。
今上看着她的字迹,感念先师,竟涕零如雨。
那次千秋宴之后,十一岁的岑雪鸿被圣上钦定为太子妃,待成年之后成合卺礼。
襄武将军被接至朝鹿城中颐养天年,封为襄武侯。
裴相追封太傅,谥文毅。
时人都说,一个太子妃,就令祖上三代都封侯列土。真真是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岑家从一个巨贾手中买回了当年裴相的府邸,裴映慈幼年居住的地方。
万宁七年的盛夏,岑雪鸿站在襄武侯府中,望着父亲和杂役来来往往,按照母亲的吩咐移除杂草,在院中栽上一簇一簇的苍筠竹。
“方才一路行至此院,听闻府中杂役说裴夫人不喜芬芳馥郁之花草,唯钟情于苍筠竹。裴太傅之女,性行高洁,可见一斑。”
岑雪鸿寻着声音望去。
一个青色的身影,隐在层层翠竹之间。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他站在光影下,朝岑雪鸿行了一礼。
“从经藏书阁司官,沈霑衣。”他说。
“见过沈先生。”岑雪鸿早就听母亲说起过,要请一位沈先生来府中做她的老师。
“裴家祖籍永乐郡,终年雨水绵绵。听闻永乐人喜苍筠竹,就是为着雨水打在竹叶上的声音。我未去过永乐郡,今后若逢朝鹿夜雨,亦可闻之了。”沈霑衣又说,“苍筠竹上有斑痕,又称作斑竹。古人以为,这是仙帝身死,二妃哭之,眼泪滴落所致。”
“我不喜欢这故事。古人胡诌,非要诌二妃共侍一君,这便罢了;仙帝身死,二妃作为神妃,除了哭竟不会做别的吗?哭得潇水漫溢,泪痕成斑,又能如何?最终竟还要随仙帝而死,实在不解。”岑雪鸿顿了顿,“这苍筠竹上的斑痕,我看不过是因为长在山中,雨水氤氲的缘故。却偏偏还要牵强附会些贞洁烈女的故事,古人实在可恶。”
沈霑衣一愣,便笑了。
“听闻岑公子和裴夫人的独女雪鸿聪慧伶俐,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不过——”
“沈先生有何见解?”岑雪鸿问。
沈霑衣垂眸,他的神色被竹影遮掩,晦暗不清。
“二妃哭一哭,也没什么。也许不是哭仙帝,只是在哭自己。古有贤士猖狂恣意,车行至穷途,也只能一哭。”
十一岁的岑雪鸿没能听出沈霑衣的悲伤,他说潇水二妃、说古贤士,其实也只是在说自己。可惜,要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当岑雪鸿自己也行至穷途,才懂得那时候沈霑衣的悲歌恸哭。
“小雪鸿。”
有人在竹林翳翳中唤她。
十八岁的岑雪鸿回头,竟恍然回到了襄武侯府中。那一片苍筠竹林早已经不是父亲为哄母亲高兴亲手栽种的细嫩竹苗,而是已经长得郁郁亭亭。
沈霑衣从竹林中走出几步,笑着望着她。
“你也长大了,小雪鸿。”
一瞬间,岑雪鸿泪意汹涌。
但她不愿意让沈霑衣看见她哭的模样。
她忍着泪水,哽咽地喊了一句:
“老师……”
便泣不成声,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沈霑衣仍站在细碎模糊的光影中,静静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不要哭,已经很棒了。”他轻轻地说,“现在的你,其实是我在十八岁的时候,一直想成为的模样。”
岑雪鸿的泪水更汹涌了。
她想告诉沈霑衣,不,我什么都没做到,什么也没成为。
我害怕死,害怕得不得了。
我也很想您。
很想父亲和母亲。
岑雪鸿哭着说:“可是我……”
“往前走吧,”沈霑衣说,“你一定会比我走得更远。”
……
岑雪鸿猛地睁开眼睛。
她没有看见什么,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温柔模糊的光里。唯有耳边听见了细微的沙沙声,像梦中的家里,风吹过苍筠竹林的涛声。
又缓了一会儿,她渐渐看清楚了。
她正在一叶轻舟上。
河水平静清澈,从遮天蔽日的苍筠竹林中蜿蜒而过。天光、云影和竹影细碎地洒在船篷上。
她坐起来,却一吃痛,才看见自己身上还有伤,但已经被包扎好了。
不远处的船头上,站着一个带着竹笠、撑着船篙的身影。
岑雪鸿慢慢地,掀帘走了出去。
越翎听见声响,一回头,眼睛一瞬间亮了起来。
“你醒了!”
……
从前的襄武侯府,已经贴了大半年的封条。洛思琅同礼官孟大人一起,带着分野的一丛人来到襄武侯府的时候,太监和宫女们正赶着撕封条、点灯、清扫,并把缈星宫中准备的东西一批一批匆忙搬入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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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侯府中。
孟大人思量再三:“祈王殿下,这实在是不合……”
“这又何妨?父皇有谕旨,祐姬从分野远道而来,习俗不同在所难免,只尽力让她宾至如归就是了。”洛思琅说得云淡风轻,“此番祐姬与分野使臣来朝鹿,一为和亲,二为详议两国之后的互市通商之策。互市通商,是父皇现下最看重的国策。孟大人,你可还有异言吗?”
“不敢不敢。”孟大人汗如雨下,“臣在此督工,今夜必会让祐姬殿下安然入住。殿下还要回宫中,请早些回去歇息吧。”
洛思琅点点头,视线淡淡向府邸中扫过。
古莩塔·漓音正站在松鹤照壁前,仰头望着院中的竹叶。
他心念一动,想到了曾经站在这里的人。
前些时候,他从中洲南部的情报中心得到消息,那人在分野城消失了。
五魈毒是无解之毒。
很快,她就要死了。
“本王先走了,给祐姬带个话,明日等她休息好了,我再来拜访。”洛思琅垂眸,转身坐上了回宫的车舆。
次日清晨,迦珠还在为漓音洗漱梳妆,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嘈杂。
“何事?”漓音问。
迦珠摇摇头:“不清楚。”
漓音匆匆结束了梳妆赶到正厅,只见洛思琅带着数十个宫人,在府中各处添置琳琅古玩陈设、侍弄花草。甚至还搁着几只金丝笼,漓音走过去一瞧,竟是一些训练好了的鹦鹉、百灵和云雀。
“见过祈王殿下。”漓音以标准的中洲礼向洛思琅问好,挑不出一丝差错。仿佛她自幼就是在这朝鹿城长大,举手投足与京城贵女们竟别无二致。
“玉舟,昨夜休息得可还好?”洛思琅转过身,噙着笑问她。
“承蒙祈王殿下关怀,一切都好。祈王殿下,您还是称我为祐姬好了。”漓音犹疑地打量着洛思琅,不知道他突然以“玉舟”唤她是什么用意。总觉得一夜之后,这本就像是狐狸变的洛思琅,更为琢磨不透了。
“你既来到中洲,总要习惯的,不如早一些习惯。何况……”洛思琅用一种几乎算得上含情脉脉的眼神望着漓音,“何况,你我二人,已是名分上的夫妻了。”
“还未成礼,祈王殿下此言有失偏颇。”漓音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被他那双漆黑而深不见底的眼睛盯着,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毒蛇盯上的猎物。
“现下皇祖母疾病缠身,依父皇的意思,你我成礼之事越快越好,为皇祖母冲喜。不过,罢了,我不急着你。”洛思琅话锋一转,又变成了一副春风和煦的模样,“这些都是我从宫中为你挑的,听说你们栎人信奉雎神,犹喜各类鸟儿,便着人在百兽园带了几只。这鹦鹉学舌,煞是可爱;百灵善歌,云雀善舞。你们古莩塔家的家纹是孔雀,只可惜全朝鹿城只有一只孔雀,在贵妃的漪澜殿中,恐怕不能为你解闷了。”
他说得越多,漓音的心就越沉。
没错,她本就是和亲而来。
可是她不是要促两国交好,而是要毁掉这一切。
抵达朝鹿城的消息,几日前就该送至分野了。父亲那边,为何迟迟不见回信?
32.苍筠竹(二)
岑雪鸿仍然虚弱,清醒了一小会儿,就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再次睁开眼睛,又不知道是何日何夕的天光,依旧在河水上微微荡漾。
越翎蹲在船头,搅着锅里的粥。
这是一叶棚顶渔船,有基本的起居设施,让渔夫在江上不至于风餐露宿,只是相较之下,这艘船又狭窄了一些。岑雪鸿走出去,发现整个船舱都供她一个人使用,越翎的起居范围只在外围,还在船头用绳索绑了一个小小的吊床。
她忍不住想到越翎夜里睡在船舱外的模样。
怎么感觉像一只看家的小狗?
“又醒了?”
越翎招呼她吃饭,用烧好的水烫了烫两只瓷碗,给她盛粥。
岑雪鸿又虚弱,又饿,身上的伤又痛。
记忆里一片空白。那天夜里寂寞塔轰然坍塌之后,到现在这一刻在河上行舟,中间的一切就像被闪电照了,只剩一片明亮的、空无一物的雪白的光。
有一个人可以给她解答。
岑雪鸿坐在甲板上,呆呆地看着盛粥的越翎。
他浑然不觉,或是闭口不谈。
岑雪鸿无意识地摩挲着瓷碗上的缺口,越翎还以为她有意见,拿出自己的那只给她看:“我的缺了三个口呢,你凑合凑合吧。”
岑雪鸿才从那迷迷糊糊的混沌状态中稍微回过神来,但并不是因为越翎的话,而是因为食物的味道。
在河上行舟,越翎自然是捉了河里的鱼虾,放在锅里一起煮。
岑雪鸿望着那一锅鱼虾粥,实在是难以启齿。
越翎问:“怎么了?”
岑雪鸿放下碗筷,嗫嚅半晌,最后才说:“……我不吃鱼,也不吃虾。”
越翎瞪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鱼和虾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你懂不懂啊!”
“我自幼食了鱼虾之类的河鲜之后,就会染风邪。”岑雪鸿解释,并非她挑嘴。
“好吧。”越翎假装遗憾,“嘿嘿,那就只好全部给我吃喽。”
越翎给岑雪鸿倒了一杯茶给她慢慢喝,他把鱼虾粥全都倒在自己碗里,又另熬一锅白糖粥。
她饮了一口,竟还是温热的石榴茶。
自岑雪鸿醒来,她就看着越翎一直在忙前忙后,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她还想问那天之后的事情,却又感觉像是在质问一样,踌躇着不知道该如何提起。
她闭上眼睛,眼前仍能浮现出那天夜里的疾风骤雨。
她自木鸢之上坠落于寂寞塔中,所看见的最后一幕,是弥沙用银簪用力地刺向她的手,赤红的眼眸如流火。
岑雪鸿低头一看,那道被银簪刺出的伤还在手上,已经结痂了。
这道痂简直像一个标记,提醒着她,那天夜里的一切,都不是一场噩梦。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弥沙现在又如何了?
“你老师的《博物志》,还有檀梨给你的医书,都放在你房间里。”岑雪鸿怔怔地出神,却听见越翎低头搅着粥,忽然说,“船尾还有一样东西,是我给你的。”
“什么?”岑雪鸿问。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越翎说。
岑雪鸿掀了竹帘,走到船尾,看见了那样东西,忍不住惊呼。
“鸢羽花!”岑雪鸿喊,“你竟然移了一株来!”
那天夜里如惊鸿一瞥的二十四瓣鸢羽花,她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了,越翎竟然不知道用什么办法移了一株来。那样珍稀的花,如今就长在一艘破破烂烂的小舟上,一个灰头土脸的陶盆里,也仍然静静散着淡金色的辉光。
岑雪鸿简直语无伦次,爱不释手,当即翻出《博物志》残稿,研墨濡毫,在空白的那一条目中补上:
【木部:第一百三十七】
【品类:二十四瓣鸢羽花】
【鸢羽花常有四瓣,长于九韶山麓;六瓣鸢羽花被供奉于贵族之间,已属罕见。而竟有鸢羽花生二十四瓣,世人难得一睹。分野栎人信奉雎神,据称二十四瓣鸢羽花长在雎神座下,是为雎神之象征。分野城中圣女所居之寂寞塔上植有此花,夏季盛开,花蕊金色,花瓣淡金色,细如蟹爪,成簇而悬垂,夜中可见辉光如月光。】
越翎看她埋头认真的模样,摇摇头,哑然失笑。
岑雪鸿写写画画,想到梦中的沈霑衣,不由得感慨。
“这样一来,只剩天女目闪蝶、凤冠霞帔犀鸟以及薮豹,就可以补完残稿了。”岑雪鸿叹息,在心里算着时间。
她五月饮下五魈毒,离开朝鹿城。找到二十四瓣鸢羽花,眼下已是六月过了大半。
还有十个月。
“应该够了。”她低低地对自己说。
“什么够了?”越翎随口问。
新熬的白糖粥已经好了,他再次招呼岑雪鸿过来吃饭,又说:“你昏迷的时候,我查了檀梨给你的医书,没有找到‘天女目闪蝶’,但是有‘闪蝶’,也有‘目蝶’,都在分野的南部。医书里还有记载,夏季之后,蝴蝶就要迁徙,所以我自作主张,带着你先前往南部了。再有个半天,我们就能抵达分野与大荒郡的交界,千水寨。”
“原是如此。”岑雪鸿点点头,“正合我意,我原本也是这样打算的,在蝴蝶迁徙之前,先找天女目闪蝶。只是我们遍寻古籍而不得,真不知道该从何找起。”
“大荒郡遍布雨林,听说有许多独特的动植物。分野城的贵族之间,有一些人热衷于收集大荒的珍稀动植物,放在府邸园林中观赏,为此甚至不惜豪掷万金。当地的百姓有专以此营生的,说不定有人知道你要找的‘天女目闪蝶’。”越翎说,“我只担心,我们这时候进雨林,会撞上河流汛期。”
岑雪鸿也听说过,赤水河是分野南部最大的河流,汛期湍急。
可若是要等到下一年,她也等不及了。
“你也别犟,你自幼在朝鹿城,不晓得汛期的厉害。”越翎见她好一会儿不说话,就知道她又犟上了,“我是向导,这事儿得听我的,一旦雨季来临,我们就要必须离开雨林,撤退回千水寨。”
岑雪鸿只好点点头。
“这倒差不多。”越翎简直像在哄小孩儿,“行,把粥喝了,你再去休息会儿吧,我们很快就到了。对了,药和纱布都放在房间,你自己应该可以包扎了。”
岑雪鸿应了。吃饱之后,脑袋又有点晕乎乎的,确实想睡觉了。
她掀帘走入船舱,忽然反应过来。
“那之前是谁给我换的药?”岑雪鸿问。
越翎低头收拾桌板,刷锅洗碗,假装自己很忙。
岑雪鸿以为他没听见,又问了一遍。
“大夫换的!”
越翎恼羞成怒,转过头去,不让岑雪鸿看见他通红的耳尖。
又睡了一觉醒来,夕照赤水河面,河流变得缓慢而宽阔,大片大片淡金色的芦苇花在风中微微摇晃。
河岸上,苍筠竹林立,数十座吊脚竹楼隐藏在苍翠竹林中。
竹林中和楼上,有黑影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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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荡去,偶尔还传来猿啸。
村口立着一块石碑,其上用赤色颜料写了一串栎文字。
“这里就是千水寨了。”越翎说。
岑雪鸿轻轻摩挲了一下石碑上的颜料:“这应该是赭石。我以前听沈先生提到过,赤水河的一些河床上,有大量的赤铁矿。在枯水期的时候,浅一些的河床裸露,就可以采集赤铁矿,也就是赭石的原料。这也是为什么,赤水河的河水会呈现为赤红色。”
这下越翎是真的惊讶了。他一直以为岑雪鸿就是个抱着书和大把大把的钱团团转的的书呆子,和他刻板印象里的中洲老学究差不多,没想到这些犄角旮旯的杂学,她竟也很通。
“小姑娘,你好像懂一些嘛。”
二人循着声音抬头望去,一位大娘坐在竹楼上,敲了敲水烟袋。
岑雪鸿和越翎交谈是用的中洲话,那大娘说的也是中洲话,只是带着浓浓的口音。她晒得黝黑,穿着大荒的服饰,岑雪鸿与越翎面面相觑,都拿不准她到底是哪族人。
大娘走下竹楼,问他们:“你们是来找什么珍奇动植物的?”
“您怎么知道?”岑雪鸿惊讶道。
“像你们这样的来这里,都是。走吧,我带你们去我家落脚。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从中洲来这里找一种灵芝,结果啊,”大娘领着他们往千水寨里走去,笑了笑,“转悠了几年,灵芝没有找到,却和寨里采矿的小伙子成了家,现在都已经是半老徐娘,几个娃儿的娘喽。”
“谢谢这位大娘,我们会付钱的。”岑雪鸿心想这竟是一位年轻时候就走南闯北的大娘,不由得肃然起敬,又问,“敢问大娘如何称呼?”
“叫我彩岳吧。彩云的彩,山岳的岳。”彩岳大娘说,“好久没有听人叫我的中洲名字了,在这里,他们都叫我苏塔。”
“苏塔,是栎语里的‘山岳’。”越翎忽然说。
“小伙子,你也懂一些嘛。”彩岳大娘这才仔细看了看越翎,“喔,我说呢,原来就是栎族人啊,那你的中洲话说得真不错,是从哪里来的?”
“分野城。”越翎说。
“嚯。”彩岳大娘重新打量了越翎一番。她的眼神沧桑而锐利,没由来地让人感觉看人很准,大概猜到了他的身份。
“小姑娘,那你呢?”彩岳大娘又问。
岑雪鸿:“……朝鹿城。”
彩岳大娘哈哈大笑,真不知道这两个生于繁华国都的年轻人跑到这样的苍山野岭是图什么。不过她也没细问,只把他们带回了家,让他们随意安置。
“我们已经吃过了,不嫌弃的话,只能把剩的给你们热热了。”彩岳大娘说。
“不用麻烦您了,”岑雪鸿忙摆摆手,“我们船上还有些干粮。”
彩岳大娘家的竹楼,在整个千水寨里都算得上宽敞了。他们一进门,两个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孩儿,在竹楼上下跑来跑去,用栎语喊:“又有客人了!”
“别跑了别跑了!一会儿又该喊饿了!”彩岳大娘又对二人介绍道,“这是我家的双胞胎,男娃叫羽儿,女娃叫莎莎。特别皮,你们别和他们闹,一闹起来就没完了。”
岑雪鸿淡淡地笑了笑,顺手摸了摸从身边跑过去的小孩儿的脑门,也不知道是羽儿还是莎莎。
她招呼越翎:“走吧,我们去船上把行李拿过来。”
越翎没有回答。
岑雪鸿一转头,看见他怔怔地盯着在竹楼里嬉戏打闹的双胞胎。
眼中似乎蒙着泪水。
33.苍筠竹(三)
岑雪鸿待人接物一贯如此,别人不说,她就不问。
谁知道遇上个和她旗鼓相当的越翎,别人不问,他就不说。
越翎在岑雪鸿第二次喊他的时候已经回过神来,扯出了一个不知道如何形容的笑,难看至极。岑雪鸿望着围着他们跑来跑去的双胞胎小孩儿,也晓得了,越翎这是想起了弥沙。
好巧不巧,他们竟也一个叫“羽儿”,一个叫“莎莎”。
岑雪鸿一瞬间有些迷乱了,仿佛冥冥之中真的有一个雎神在掌管着分野,用祂智慧无双的蓝色眼眸一直俯瞰着人间。可若是真有雎神,雎神怎会这样残忍?
越翎没有再说什么,像个没事人一样,搬行李、做饭、收拾房间,忙前忙后。
这其中还有另一件尴尬的事,稍稍转移了一下二人的注意。
那就是不知道彩岳大娘是如何理解岑雪鸿与越翎的关系的,非常自然地给他们安排在了一间房间。
他们二人也不敢问。主人家看起来虽然宽敞,但也不一定还有空闲的房间了。况且他们本就是客人,彩岳大娘没有收一文钱,他们哪里还敢挑挑拣拣的。
幸好,他们也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状了。越翎还是老办法,用屏风挡着床,让岑雪鸿睡床上,他打了个地铺睡地上。
如此收拾一番,已是月朗星稀。
千水寨在大荒偏陲,自然与分野城截然不同,夜里早早就熄灯休息了。雨林的夜晚却也并不安静,夜鸮醒了,在树枝上咕咕地叫,寂寂回音之中,间或有草虫鸣。
“你先睡吧,”越翎对岑雪鸿说,“我再去附近转转。”
岑雪鸿知道越翎一向警惕,任何环境没有经他自己仔仔细细地检查过就不安心。她应了,越翎便掀开竹帘,猫儿一样悄无声息地从窗上翻出去了。
月光从竹帘的缝隙里微微洒在房间里。
室内有一股淡淡的熏香,应该是雨林中防蚊虫的草药。
可能是在船上睡得太久,岑雪鸿在床上一阵翻来覆去,竟睡意全无。
她张开掌心,月光从指尖缝间漏下,她怔怔地望了一会儿。
夜色里,仿佛有灰尘在月光中飘浮。
过了半晌,岑雪鸿拿了一盏灯,也从窗上翻了出去。
赤水河蜿蜒曲折,千水寨正是建立在河水蜿蜒的之处沉积而成的凸岸上,中州人又将其称为“汭位”,宜室宜家,甚至有“腰缠玉带”的吉祥之意。
千水寨长满了苍筠竹,与襄武侯府的不同,赤水河畔的苍筠竹是真正的郁郁葱葱,遮天蔽日。萤火虫在竹林之间飞舞,犹如繁星,汇聚成一条银河。
这样一片竹林被伐去又长成,不要百年,也要数十年。
人们建立部族,一代又一代繁衍生息,则要数百年的时间。
而河水沉积,早在千万年之前。
与泥沙堆积的大地相比,凡人百年,也不过就如竹林间飞舞的萤火虫。昼短夜长,秉烛夜游。
岑雪鸿没有去找越翎,只是翻到了竹楼顶上,把铜灯隔在旁边,静静凝望着黑暗中的千水寨。
不一会儿,就有人像一片飘零的竹叶,轻轻落到她身边。
岑雪鸿没有回头。
“怎么不睡觉?”越翎轻轻问她。
“在船上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岑雪鸿望着竹林中的萤火,静静地说,“梦见我回家了。我在朝鹿城的家里,因我母亲喜欢,我父亲种了满院的苍筠竹,和千水寨的很像。”
越翎没说话了。
“我老师告诉我,这种苍筠竹,竹上有点点斑痕,传说是仙帝身死,他的二位神妃为他恸哭,眼泪滴落其上形成的。小的时候,我很不喜欢这故事。但老师跟我说,也许她们不是在哭仙帝,而是在哭自己。小时候我不懂,现在我懂了。”她又说,“如果能回到家,回到小时候,没有离开父亲母亲,老师也还在,哭多少眼泪我都愿意。”
越翎暗暗想,是的,我知道。
你原本有着金玉满堂、令人艳羡的一生,却落得飘零无依,明珠蒙尘。
全都怪我。
岑雪鸿沉默了一会儿。
“我很想家,想父亲、母亲、老师,你也很想你的妹妹吧。”
她终于问:
“弥沙……她怎么样了?”
越翎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过了一会儿,他转过去,把头埋在胳膊里。
越翎在哭。
岑雪鸿想,也许自己在很久之后,也不会忘记这一个夜晚。如果她能活到很久以后的话。
越翎哭得很克制,却也很绝望。
像一只离群的、迷途的幼兽,总是准备着自己的利爪去对抗世界,世界却远远比他想象得要残忍。
岑雪鸿挪得离他近了一些。
她生疏地,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少年的背脊瘦削,一双蝴蝶骨振翅欲飞。
“对不起。”
良久,越翎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
“为什么?”岑雪鸿问。
“弥沙对你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她伤害你,想要杀死你。可是你没有恨她,甚至没有怪她。”越翎哽咽地说,“……我也没有办法恨她、怪她,因为她是我在这世上,仅有的亲人。所以对不起。她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你。”
我怎么怪她呢?
岑雪鸿想,她那样小小的一只,蜷缩在宽大的彩羽华衣里,身体又那样冰冷,简直令人心碎。如果重新来过,再一次见到弥沙,她还是会把她抱在怀里,就像那天在寂寞塔中一样。
“我不怪她,”岑雪鸿说,“我只是有点不明白。”
“其实我也不太明白。我一直以为她是等待我拯救的小妹妹。”越翎回忆起旧事,眼神中带着一丝恐惧和迷茫,“六岁的时候,有一天古莩塔家的长子和巴音家的长子,来到我们居住的禁院里,想要挑几个奴隶丢去‘斗兽场’玩。那时候我还小,他们没有挑中我,但是他们注意到了弥沙。”
随着越翎的讲述,十一年前的那天渐渐在岑雪鸿的眼前清晰。
“斗兽场”斗的不是兽,或者说,不仅是兽。
千百年都享受着富贵荣华的分野贵族,寻常的享乐已经满足不了他们了。他们需要的是更为惊险、血腥的刺激。
他们把人和野兽丢入同一片场地,观赏他们的厮杀,豪赌输赢。
在他们眼中,奴隶的性命,与草芥的性命,没有什么分别。
“你家竟然还有一个有着雎神之相的奴隶?”巴音家的长子看见弥沙,惊讶地问。
很快,他就注意到她的另一只血红的眼眸。
“真可惜,不然古莩塔家还能出个王妃或圣女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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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底下的人听说过这个奴隶,”古莩塔家的长子嫌弃地说,“真恶心。她望着人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
“我看,把她丢去‘斗兽场’得了。恶魔与野兽之间的厮杀,恶魔竟然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女孩儿。”巴音家的长子笑道,“起个噱头,我们家的‘斗兽场’稳赚,到时候给你分红。”
“没意思,那不就是屠杀吗?有什么可看的。”古莩塔家的长子不屑地说。
巴音家的长子问:“大公子,那您说什么有意思?”
“我听说最近曼殊家寻到了一个术士,可以令死人不腐,栩栩如生。据说他的府邸里,摆满了这样的漂亮少女的尸体,就像人偶一样。”古莩塔家的长子盯着弥沙,残忍地笑道,“这不是有一个罕见的人偶吗?”
越翎把他们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
他把弥沙护在自己尚不丰满的羽翼之下,像一只来势汹汹的猛禽。
“你们别想伤害我妹妹!”
六岁的越翎大喊着,挥着木棍,撞向他们。
面前两个十几岁的大人,像拎小鸡仔一样把他拎起来,抓着他的头,狠狠把他的撞在了墙上。一下、两下、三下,直至越翎满头是血,彻底昏死过去。
在越翎鲜血淋漓的视线中,最后一幕,是他们狞笑着走向弥沙。
岑雪鸿的心整个提了起来:“之后呢?”
“之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醒来之后,古莩塔家在给长子办葬礼;巴音家的长子失踪了,过了几天,听说给人在旋紫苑坊外的沟渠里找到了,自然也是死了。他们说,是弥沙杀了他们,把她关到了禁室里。”越翎低低地说,“十一年来,我只隔着铁门,见过她几次。现在想想,我都不知道,那里关的究竟还是不是我的妹妹?她是不是早就被恶魔夺走了魂魄?”
“她就在那里,不是你的妹妹,还能是谁?”岑雪鸿最不信这些,着急道,“若是连你都相信她是恶魔,她该怎么办?”
越翎愣了愣。
“所以她现在怎么样了?”岑雪鸿着急地问。
“她失踪了。”越翎说,“那天夜里,你和天瑰先后从木鸢上坠落,寂寞塔坍塌,分野城大乱。我一心在废墟里寻你,没注意周围的事。找到你后,木鸢已经在分野城外降落,弥沙不见了。我之前在‘六重天’里有个属下悄悄给我递消息,说他们已经把这一切动乱归在了我身上,让我快跑,我连忙带你出了城。”
岑雪鸿终于知晓了那天夜里的经过。
可她仍然不知道,越翎寥寥几句带过,隐去不提的事情。
关于他是如何在寂寞塔的废墟里,徒手刨开泥沙,搬开碎石,寻找她的事情。
他绝望地找了半个时辰,找得指甲掀翻,十只指头鲜血淋漓,也不知道痛。
一心只想着,哪怕是尸体,也要找到。
搬开最后一块碎石,他终于看见了,躺在鹅绒般的金色鸢羽花瓣中的岑雪鸿,安详得如同深深睡去。
他颤抖着,不敢去试探她的呼吸。
她的身体还有温度。颈侧的脉搏微弱地跳着,一下,又一下。
越翎伏在她的身上,终于嚎啕大哭。
比世间任何悲伤都悲伤,比世间任何痛苦都痛苦。
那嚎哭令巨蛇垂泪,飞鸟盘桓。
撕心裂肺。
失而复得。
34.苍筠竹(四)
你刚刚说到天瑰,她怎么样了?”岑雪鸿又问。
“我没注意。”越翎摇摇头,“当天夜里匆匆忙忙,在城外躲了几天,之后我偷偷回了一趟分野城,还想去找卡罗纳卡兰·檀梨,也没找到。还是旋紫苑坊的玉郎,托人把我们放在他家里的东西给我们了。”
越翎回忆起回去的那一趟,整个分野城有些怪怪的,仿佛笼罩在阴霾之中。
离开了“六重天”的消息网,又被他们追缉,越翎查不出什么。越翎在分野城本就没有什么朋友,什么檀梨、天瑰,还都是托岑雪鸿的福。现在无人可找,他便没有继续留在分野城,直接就带着岑雪鸿前往南部的大荒郡。
离开分野城之前,他最后去了一趟寂寞塔。
寂寞塔仍然是一片断壁残垣,修筑寂寞塔的乌金石要从朔洲的尼嘉措山整块整块地运来,想必要花上数年的时间。
在那片废墟前,放着百姓为亡者们献上的的夕颜花。
风中,雪白的花瓣漫天飞舞。像在从未飘雪的分野城,落了一场纷纷扬扬的雪。
越翎穿着玄衣,带着兜帽,像一个普通的信徒,在坍塌的寂寞塔前向雎神祈祷,为亡者祈往生。
离开的时候,他带走了一株被压在废墟下的二十四瓣鸢羽花。
“这就是所有的事情了。”越翎顿了顿,“其实和你来千水寨,也有我的私心。”
岑雪鸿问:“什么?”
“我的母亲,是从大荒郡被掠去分野的奴隶。大荒郡虽然归属于分野管辖,但他们是由不同的部族组成的,散落在雨林之间。虽同为栎族,但大荒的栎族与分野栎族,在信仰上不完全相同。”越翎轻轻说,“我想,如果弥沙不见了……大荒郡是她最有可能会去的地方。”
岑雪鸿想了想。
“既然如此,大荒郡才是你的故乡了。”
越翎的眼中有一丝迷茫。
她说,“故乡”。
她还说,虽然你和弥沙一直住在分野城,但是分野城给予你们的只有痛苦,那不是你们的家。你的母亲,应该很怀念大荒的雨林,一直到生命的最后都很想回家。
像这样牵挂着的地方,不断想要回去的地方,有人在等着你的地方,才是故乡。
还有一些话,岑雪鸿没有说。
故乡,有回得去的故乡,和回不去的故乡。
她自己的故乡,在许多年前的朝鹿城。父亲、母亲、老师都还在的朝鹿城。
她也可以回去,只是现在的朝鹿城里,已经没有人在等她了。
她所怀念的一切,不过是在时光的漫漫长河里,刻舟求剑。
越翎如释重负,笑了笑。
“谢谢你对我说这些。”
以前,他不愿意向别人讲自己的事情,总以为旁人都只是牵绊。他不喜欢被什么人牵绊住的感觉。
岑雪鸿却说,这样牵绊着的,才是故乡。
事情就是要拿出来讲。
人与人之间,就是要彼此牵绊。
尽管如此,岑雪鸿仍然还是有不知道的事情。如果有可能,越翎准备隐瞒一辈子的事情。
她不知道他从禁院中的奴隶,到“六重天”的首领,成为贵族们最倚仗的看门犬,手上沾了多少血。
其中,有古莩塔家的二公子。他因为长兄的死,恨极了弥沙;弥沙被关着,他便恨越翎。他把越翎带在身边,无所不用其极地折磨了他四五年。之后在一次随分野使者团远赴的途中,越翎找到机会,将他伪造成意外身亡。
也有,岑雪鸿原本的未婚夫,洛思琮。
他太完美地完成了十二家贵族的任务,把中洲太子弄得失势,连带着岑家也落魄。他做那些事情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个姑娘会被他害得从云端跌落,在茫茫世间飘若浮萍,而那姑娘又成了他心中的牵绊,最深,也最痛苦。
最鄙夷的是,他越翎,竟然还在为此默默地庆幸着。
如果一切都按照原本的轨迹,他又怎会认识已是太子妃的岑雪鸿呢?
他毁了她,又拾起她。
小心翼翼,如视明珠。
低贱至尘埃里的人,爱也卑劣。
“只是还有一件事我不解,你方才说到仙帝身死,神妃哭之,你老师以为,她们是为自己而哭。”越翎问,“为什么不是因为爱?”
“因为……爱?”岑雪鸿懵了。
“凡人生而不满百,仙帝与神妃纵然有千年之寿数,尚且无有永恒之爱。但见古往今来,唯有潇水滔滔不绝。”越翎低低地说,“泪痕成斑,是为铭刻。从此千年万岁,只要世间还有一棵苍筠竹,世人就还知晓这份爱。你瞧,你对我提起这传说的时候,不也还是将他们的名字连在一起了吗?”
岑雪鸿一瞬间醍醐灌顶。
从此千年万岁,所有人提到他们的名字,都连在一起。
刻舟求剑啊。
重要的不是剑,而是刻。
《博物志》又如何不是她苦心孤诣,在人世间这条巨舟上的铭刻?
所有被记录的都有意义,记录本身也是一种意义。
为她自己,为沈霑衣,为世间万物。
岑雪鸿提着灯站起来:“回去睡觉吧。”
“这就不聊了?”越翎仰头看着她。
“还愣着干什么?”岑雪鸿拍了拍手,纵身一跃,跳回了吊脚楼的走廊上,“明天要早些起床。弥沙还寻不寻了?天女目闪蝶还找不找了?”
……
翌日凌晨。
朝鹿城还笼罩在凌晨薄薄的夏雾中,天光蒙蒙亮着,襄武侯府,现已改为分野和亲公主郗玉舟暂住的府邸,还静悄悄的,只有值夜的老婆子和小侍女在打着哈欠。
迦珠在寻常衣裳外罩了一件灰扑扑的斗篷,趁着无人,悄无声息地从院墙上翻到了临街的小巷里。
刚过宵禁,主街上也没什么行人,只有夜巡回防的神光军。迦珠戴上兜帽,隐蔽地拐了七八条小巷,从主街旁的太平坊就钻到了朝鹿城郊的吴老坊。
朝鹿城共八八六十四坊,皇宫太章叠阙宫位于正中央的众星拱月之处,八条主街将六十四坊划为八市。太平坊位于正南市,而吴老坊在西北市的角落,寻常骑马坐轿也要半个时辰,这远道而来的栎族侍女却轻车熟路,一刻钟左右就抵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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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凌晨时分,城外的菜农已经陆陆续续挑着担子入城,为朝鹿城中的达官显宦们提供新鲜蔬果。早餐铺子也支起来了,菜农自然是吃自己带的干粮,早餐铺子是开给换防的神光军和预备开市的摊贩商人们。
迦珠随意地坐在一家早餐铺子里,数了六枚铜板,放在桌上,又拿出一个红漆描金食盒,不动声色地说:“要一碗细面,切点臊子。两笼小笼,放食盒里,不要辣。”
这家早餐铺子人满为患,小二先给她端上了面,取走了食盒。
迦珠一看便皱眉:“怎么不是细面?”
那小二见她是栎人,便道:“咱们家只有汤饼,没有你们栎人吃的细面。”说完便去忙了。
迦珠满脸困惑。过了一会儿,小二把食盒也给她端回来了。她伸出手在食盒底下的暗格里一摸,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迦珠道:“怎么回事?”
那小二见她的红漆描金食盒不菲,便停下手里的活儿,恭敬道:“贵人,我们这儿是粗人吃的地方,您吃不惯。你往城中走,过一会儿那些茶楼酒肆也都开门了。”
迦珠终于回过味来,暗骂一句,就匆匆赶回府邸。
漓音的房间里,洛思琅从皇宫中派的侍女们已经在忙不迭为漓音准备起床、洗漱。迦珠照远路翻回院中,把斗篷丢到竹林里,一路指挥着房间内的侍女:
“我们殿下不要玫瑰花浸的洗脸水,去换添了茵墀香煮的来。”
“擦脸布不要丝绸的,要上等棉布的,记着,不要染印,要素的。”
“把香炉撤了,去端一些柠檬、莲雾和番石榴放在桌上。”
……
如此折腾一通,房间里的侍女都被支使出去了。
迦珠掀开帐幔,俯身服侍漓音穿鞋。
漓音低头,用栎语轻轻问:“拿到消息了吗?”
“殿下,真是奇怪了,”迦珠仰头,眼中满是困惑,“朝鹿城里没有接应的人,按道理,应该是越翎安排的‘六重天’的眼线才对。我方才一去,那里的人一句暗语也听不懂。”
“怎么回事?”漓音亦是皱眉。
“会不会……”迦珠道,“被中洲的人发觉了,我们的据点已经被他们端了?”
漓音深深吸了一口气,镇定道:“先不急,看洛思琅的表现,似乎对我们的布置不知情。明天你找机会,再去另两个联络点看一看。外事院大臣滕金大人也必有与分野城联络的渠道,实在不行,找时间去驿馆去他们接触。”
“如果不是洛思琅,难道是分野城出什么事了?”迦珠问。
漓音轻轻咳了一下。
几个侍女陆陆续续按照迦珠的吩咐回来了。迦珠便也不再说话,为漓音穿上中洲的华裳。
“今天祈王殿下有什么安排?”漓音问那些宫里的侍女。
祈王殿下一早就派人来传话,问祐姬殿下得不得空。若是您有雅兴,请您中午去明月茶楼,一同听曲儿用膳。”侍女回道。
漓音笑了笑:“既是祈王殿下相邀,玉舟自然奉陪。”
她倒要去会一会,看那笑面狐狸,暗地里有没有在搞他们的名堂。
35.苍筠竹(五)
明月茶楼位于西南市的明月坊,在这千载繁华的朝鹿城,原是名不见经传,被别的茶楼酒肆挤压得都快倒闭了。那明月茶楼的掌柜也是个心思活络、敢想敢做之人,咬牙花掉了最后一大笔积蓄,跑到永乐郡买了个戏班回来。
那戏班原也默默无闻,鲜为人知。朝鹿城的人都说,这明月掌柜孀居无子,留着一笔钱,回老家买几亩薄田,再嫁个庄稼汉,搂几个大胖小子,也得过且过了,这下倒好了,只怕连棺材本都要赔进去了。谁曾想,明月掌柜竟慧眼识宝珠,挖到了一块难得的璞玉。
那戏班中有一男一女,男的叫锁清秋,女的叫碧梧桐。
碧梧桐唱念做打,样样俱佳。平日里看着不过中人之姿,可一旦扮上了扮相,衣袂翩翩,便如有万种风情,风华绝代,尤其是那双水盈盈的媚眼,盼睐倾城,只一眼就能将观众的魂儿勾了去。
锁清秋不会唱戏,却写得了无数折戏本。明月茶楼里演的所有戏,都是由他写的。自从戏班跟着明月掌柜来了朝鹿城之后,他写一出,就火一出。人都说,这锁清秋只怕是天上的文魁星君,渡了三生三世情劫,不然天底下所有的爱恨嗔痴,何以都叫他写遍了呢?
此刻,洛思琅就坐在这明月茶楼的包厢中。
明月茶楼的掌柜名唤宣明月,已好些年不大在明月茶楼中管事,都交给了她收留的孤女去打理,只当培养继承人。这天听得养女匆匆来报,说是祈王洛思琅莅临,宣明月连饭都没吃,赶到茶楼亲力亲为地接待他。
朝鹿城人人都晓得,祈王洛思琅名为祈王,却已形同太子。得罪了谁,也不能得罪了这位未来的皇帝。
“把这杯茶撤了,到阁楼上,取我那青瓷罐里的沧浪雪针来。再到地窖里去取前年收的荷尖露来泡。”宣明月吩咐小厮,又对洛思琅道,“祈王殿下赏光来我明月茶楼,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不知祈王殿下想用些什么,还是想听些什么?”
“宣掌柜随意上些茶点就好。我今日约了一位客人,想请她听一出《乍见欢》,却不知碧梧桐有没有空呢?”洛思琅含笑问。
“自然是有空的。”宣明月说,“祈王殿下先略坐坐,我去让碧姑娘准备准备。”
“不急。”洛思琅抿了一口沧浪雪针,又道,“宣掌柜藏的,果然是好茶。”
宣明月又客套几句,带着养女和小厮们退下,只留洛思琅和神枢卫的侍卫在包厢。
出门时,宣明月低声吩咐小厮:“去把外头坐的那几桌散客赶走,就说今日不接待了。”
小厮傻了:“大掌柜,可是今天外头来的是孟大人的家眷啊,还有几桌熟客,如何赶啊。”
“榆木脑袋!那些熟客不收钱就是了,晚些叫厨房把他们的菜再添上几个,打包好送到他们府中去。至于孟大人,再好言好语地给他赔个不是,后天锁清秋的新戏就要演第一场了,拿张请柬请他携家眷赏光,就行了。”那养女随口说。她也不过二十岁左右的模样,行事已颇有当年宣明月之威仪。
宣明月颇为欣赏地点点头,却听得身后一声轻笑。
洛思琅淡淡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本王最喜欢碧梧桐演的这一出《乍见欢》,今日就当请大家一起听了。”
“祈王殿下宽厚仁爱,恩泽天下,是草民狭隘了。”宣明月赶紧道。
“无妨。”洛思琅挥了挥手。
待他们彻底退下之后,他却像是松了一直绷着的弦一般,瘫在垫着金丝枕的梨花木太师椅中。
他们都说,祈王殿下“宽厚仁爱,恩泽天下”。
他心里却明白,有一种恶鬼,在杀人之后,会剜出人心,披着人皮,混在人群中,学着人的模样。
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学着他记忆里的洛思琮。
他是洛思琮的画皮。
……
古莩塔·漓音乘着轿辇,大约一刻钟左右,便抵达了明月茶楼。
宣明月赶紧将她引至包厢里。可路过大厅,仍免不了遭到众人瞩目。已知祈王现下就在明月茶楼内,那她一定就是那位和亲公主了。漓音听见有人议论纷纷:上一次栎人来朝鹿城,还是七年前圣上的万寿宴。
漓音面无表情,径直走入包厢。
洛思琅已经坐在左边的太师椅上,按照中洲习俗,右为客座。中间的一张圆桌上,也已经摆满了精致的茶点。
“玉舟,你来了。”
洛思琅笑吟吟地说。
又是那熟悉的假面,虚伪的笑。
漓音忍住了皱眉的冲动,还之以一个婉约的笑。
“见过祈王殿下。祈王殿下今日好雅致。”
坐下之后,宣明月为她奉上一盏晾到七分烫的沧浪雪针,并向洛思琅询问:“祈王殿下,让碧梧桐现在上场吗?”
洛思琅微微颔首。
一阵紧锣密鼓之后,粉墨扮相的角儿们就依次登场了。
漓音强打精神,她一直揪心分野城的状况,没怎么休息好。清晨一起床就收到了洛思琅的邀约,侍女们围着她梳妆、穿衣裳花去了两个时辰,其间的繁杂简直数不胜数。她只在出门之前随便垫了几口。
身旁的圆桌上虽然摆着茶点,但显然不可能一坐下就吃饭。越精致的食物,越不是给人吃的。
洛思琅请她,不可能只是听戏这样简单。
分野的贵族虽然自幼就会受到中洲的语言、礼仪的教导,从前在炽金宫的学院里,檀梨也颇讲过几篇戏文,但是她还没有真正地听过戏。来的路上她还听宫中的侍女说,他们要听的戏,只会在朝鹿城的这间明月茶楼中唱。
“今日,请玉舟与我一起听一出《乍见欢》。”洛思琅幽幽地说,“不过,你一直带在身边的栎族侍女,怎么没跟着你一起来?”
迦珠,自然是想办法去找他们在朝鹿城的据点了。
漓音淡淡笑道:“迦珠名为侍女,实际却是我的庶妹,我惯宠着她的。今日听说要与殿下一同听戏,她直叫听不懂,告了假自己跑出去玩了。我代她向殿下赔罪。”
“无妨,我只是一问。现下你住在府中,服侍的人可还满意?若是有不满意的,你随意处置,我再让宫里给你派些好的去。”洛思琅说。
“谢祈王殿下费心,一切都好。”漓音垂眸,心里忍不住骂,也该够了吧,你还想派多少人来盯着?
一来一回说了几趟车轱辘话,漓音的心思全不在戏上,只听见台上浓妆艳抹的男男女女咿咿呀呀,不知什么名堂。
洛思琅看出她犹疑,便对她说:“现在唱的是《乍见欢》的第一回《花前》,是讲一个家中贫困的男子,名唤萧郎的,中了郡试,要上朝鹿城赶考。永乐郡太守设宴款待学子,他在筵席上认识了太守之女盈娘,二人一见钟情,夜夜相会,在花前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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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私定了终生。”
随着洛思琅的讲述,台上正好也唱到了你侬我侬之时。
扮演盈娘的碧梧桐依偎在男角儿身旁,泪眼盈盈,眸光流转,直问萧郎,金榜题名之后,会不会回永乐郡娶她。
盈娘叹道:“毕竟男儿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
萧郎立即赌咒发誓:“花重月浓合欢时,我与盈娘两相知。唯将窗前筠竹枝,泪痕寄我痴情词——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盈娘又是一阵娇嗔,萧郎又是一顿哄人。
直看得漓音皱眉恶心。
她暗忖:这洛思琅究竟什么品味?中洲人都是什么品味?这样烂俗的戏也在朝鹿受全城追捧吗?
“不过又是烂俗的才子佳人罢了。”漓音实在忍不住,皱眉道,“都是一个模板,还说是高门贵女,见了个清俊的穷书生,便不顾家人不顾礼仪,立刻与他私定了终生。中间必是有各方阻挠,二人冲破重重困难,有情人终成眷属,男的青云直上,女的早生贵子,皆大欢喜。最讨厌的是,这家的侍女,与那家的小厮,往往也都要凑成一对。”
洛思琅抚掌大笑。
“早就听说分野的祐姬殿下聪慧英毅,剑胆琴心,今日一见,方知果真如此。”洛思琅说,“可是非也,非也,若真是这样一出戏,那倒也没什么可听的了。”
漓音犹疑道:“那是如何?”
“那‘萧郎’是个欺世盗名之徒,劫杀了赶考途中的真正的萧郎,顶了他的身份,实际却是个大字不认得几箩筐的土匪罢了。他一心想把盈娘骗到手,攀上太守家,得个荫官做做,怎么可能真去赶考呢?”
漓音一惊:“可那盈娘,生在太守府,也该是个饱读诗书之人,怎么会被一个土匪轻易就骗了去?”
“真正的盈娘,自然能一眼识破。”洛思琅笑着摇摇头,“可那‘盈娘’,是化成盈娘的狐狸精。她吃了真正的盈娘,得了一副人的皮囊,又怕被太守一家识破,请道士来把她收了,便盼着想骗一个去朝鹿城赶考的书生,能名正言顺地带她离开。”
“——祐姬殿下,这样一出戏,可还精彩?”
漓音忙问:“最后怎样了?”
洛思琅悠悠道:“自然是彼此发现了真实身份,恶人相互折磨。假盈娘将假萧郎告到了官府,说他劫杀学子;假萧郎向众人证实,假盈娘是长着尾巴吃人饮血的狐狸精。最后谁也没有好下场,死的死,灭的灭。”
漓音道:“这样一来,又成了一个劝人向善的教化故事了。”
“你别心急。锁清秋写的戏,怎会如此简单?”洛思琅又道,“这二人受尽世人的责骂凌辱,没捞到一点儿好处,临到死前,才想起彼此曾经花前月下,相互欺骗的谎言中,或许藏着一点点真心。这世间,只有狐狸精不会嫌弃土匪,只有土匪不会嫌弃狐狸精。只可惜,一切都晚了。”
漓音惋惜地道:“其实若是他们联手,倒是有机会走上一条生路的。土匪带狐狸精离开太守府,狐狸精去偷一份答案给土匪,这二人不就能在京城过上好日子了吗?”
“玉舟聪慧,这些正是我想说的。真土匪假才子,真妖孽假贵女,都无所谓。若是二人联手,彼此皆有生路,何乐而不为呢?”
洛思琅直直地盯着她。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漓音反应过来,如遭雷殛。
36.苍筠竹(六)
“若是二人联手,彼此皆有生路。”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古莩塔·漓音如遭雷殛。
她面上仍然镇定,可是重重繁复的华裳之下,背上的冷汗已经浸湿了中衣。
他已经知道了?
不。
漓音很快否定了。
到目前为止,他们要做的事只有分野城上六家的家主,以及她自己才知道。
其余人都只是奉命令行事,就算是“六重天”的首领越翎,都不能知晓全貌。当然他凭着接触到的信息,可能猜测出了几分,这都另说。
上六家的家主们在密谋这件事的时候在雎神面前歃了血盟,凭栎人对雎神的信仰,他们是绝对不可能说给任何人的。
在这电光火石间,漓音的思绪比任何时候都清晰。
——从洛思琅的角度想一想,发觉端倪是很容易的事情。
他们分野城,借了权势,借了大把大把的钱,给他这一个二十年来默默无闻的中洲皇子,帮着他撼动深得皇帝信任、百官拥戴的中宫太子。而他们所求的,竟然仅仅只是立一个属于分野的皇贵妃,甚至都不是皇后?
既然如此,栎人所求之物,必在别处。
洛思琅是一个仅凭洞察力就铲除了太子的人,纵然得到了他们分野的助力,可栎人在朝鹿城想要翻云覆雨也不如想象中容易,犹如隔山打虎,力所不及。
一切的关键,都还在他自己。
中洲皇帝已经年迈,年迈的皇帝总有一个通病,那就是疑心。
他志不在征战。大靖立国已近两百年,总出了几个善战的皇帝。就拿天珑二十三年来说,越王洛云照奉命率五十五万凝光军,差点打到了分野国都,逼得悉闾摩王将王子穆宁送入朝鹿城为质子,不可谓不辉煌。
也正是这位穆宁王子,后来回到分野,从苏赫达那王室中分家,成为了苏赫刹那家的第一任家主,也即是霄姬苏赫刹那·天瑰的曾祖父。这些都是后话了。
天珑二十三年至万宁十四年,已是近百年过去了,管他洛云照、穆宁,都不过成了一抔黄土。当年那些彪炳史册的功绩,现下又能如何呢?
年迈的中洲皇帝,有自己另外的野心。
他想要在有生之年,辟出一条通达三陆七海的商路。
他遍览史册,心如明镜。
万年之前,世间之局势便是如此。有瀛海和澜海这两道天堑横亘于三陆之间,中洲再善战,还真能将分野、大荒、南荒三郡,以及朔洲六部,尽收入囊中不成?
倒不如坐在一块儿,做做生意,彼此都有些赚头,才是正经事。
这样的想法自然被一些大臣强烈反对。
可他们反对的并非商贸本身,甚至并非民生、福祉、利润这些最要紧的东西。这些读书读腐了心的家伙,认为一旦朝廷大力支持商贸,商人就可以登堂入室,女人就可以抛头露面,实在不合规矩。
洛思琅抓住了他们之间的矛盾。
他已看出皇帝的商贸改制之心不可转圜,尤其是在改制初期,一定会重重整治几个反对者,为后续铺路。
洛思琅趁着皇帝北上朔洲,与蛮人商谈的时机,将太子洛思琮与他的一伙肱股之臣打为反对者。并设计让皇帝以为,他们对皇位有所图谋,只等着皇帝从北方回来,就要一举发动宫变。
皇帝果真雷霆震怒,多年的儿子和臣子,废为庶人的废为庶人,流放的流放,贬谪的贬谪。
洛思琅自幼就浸润在深宫中,母亲出身卑微,只是一介宫婢,他会瞧人的脸色才能活到二十岁。像蛇也好,像狐狸也罢,在他眼里,人心是最简单的东西。
洛思琅在诈她。
漓音很快就想明白了,洛思琅只是在试探他们,想知道分野究竟所求为何。
不仅如此。
他请她听这一出《乍见欢》,那就意味着,一人是土匪,一人是妖孽。
——二人联手,彼此皆有生路。
作为土匪的洛思琅,看起来,像是亦有求于她这只妖孽,方才得以脱身。
他不是来向她宣战的。
而是,来与她联盟的。
一切都想明白了。
漓音已不再不安,从容笑道:“只是不知道祈王殿下所求为何,玉舟这里,有没有殿下想要的东西?”
“祐姬殿下果然聪慧过人,与你说话省心省力。大靖的文武百官在祐姬殿下面前,只怕都要羞愧欲死。”洛思琅故意与她相互恭维。
“客套话就先免了吧。”漓音淡淡道。
洛思琅使了个眼色,神枢卫的侍卫就离开了包厢,在门口守着。
洛思琅站到窗前,关了窗。这下只有碧梧桐那哀转的声音,从台上朦胧地传到房间中,隐隐绰绰,听不真切。
大概是唱到了《惊变》这一回,盈娘与萧郎已经知道了彼此都不是什么才子佳人,伴奏的锣鼓越来越激烈,漓音的心也跟着微微有些焦虑。
“你我是共谋,又是夫妻,有些事你都已经知道了,我也不再瞒你。”洛思琅轻轻道,“太子洛思琮是我杀的。”
漓音颔首道:“其实洛思琮已经被废,你不杀他,也不打紧。”
“洛思琮不可不杀。当下父皇雷霆震怒,且迫于形势,他必得处置太子一党,否则今后的商贸改制就不好推行了。然而渐渐过上几年,等他回过味来,还是会觉得,什么也比不上他们的父子之情重要。”
洛思琅摇头,神色淡淡。
“自幼我就明白,要想守护住自己的宝物,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觊觎它的敌人全部杀掉。”
漓音道:“既然祈王殿下想清楚,不后悔,为何又要向我提起?”
“我不后悔,他却会后悔。”洛思琅道,“父皇若知道是我动的手,必会与我生出龃龉——他早晚会查到的,便是查不到,也会怀疑到我。我斩草除根,让他眼下只能选我不可,却也是一招险棋。等到他后悔的时候,也就是我的好日子到头的时候。”
漓音渐渐听明白了:“祈王殿下想通过我的关系,与分野进一步广开商贸。”
“是的,我已经有了初步的设想:在瀛海沿岸,两国共开十二城为商贸港口,自由出入,前三年免赋税,而后分三年增至正常。父皇也在与朔洲商谈,若是顺利,分野的货物也可经由中洲到朔洲买卖,在中洲境内,只收取一半的关税。”洛思琅道。
漓音心中摇头苦笑。
现下毗纱王与中洲皇帝,两国才开了缡火城和南梨城两城为港口,分野十二家贵族就急得跳脚,生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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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民把他们垄断的钱分去了一毫一厘。
洛思琅还想开十二城?
除非把十二家贵族全杀了才有可能。
“此事非同小可,不是玉舟一人能做主的。”漓音只道。
“祐姬殿下,这件事若是做成了,便是千秋万代的功绩。”洛思琅直直地望着她,又改了口,唤道,“玉舟,我说了,你我是共谋,又是夫妻。”
“待我登上九五至尊之位,你就是大靖开国一百年来,第一位栎族皇后。”
漓音一阵目眩。
她自然不会被洛思琅随口许的皇后之位所蛊惑。
真正让她犹豫的,是洛思琅说,若是做成了,便是千秋万代的功绩。
贵族的孩子仍然是贵族,奴隶的孩子仍然是奴隶。三千年来,分野的鸢羽花王朝,就这样永恒地运转。
当她在巨船上,居高临下地望着越翎那双不肯屈服、不肯后退的眼睛的时候,她也有过一瞬间的怀疑:
她已经注定被牺牲,是否还要再做伥鬼,把所有人都一个接一个地送入虎口?
她只犹豫了一瞬间。
她从来都没有选择。
洛思琅还在等着她的回答。
漓音斟酌着如何拒绝,门外一阵急促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思绪。
她不由得松了口气。
洛思琅的脸色很是难看,质问道:“谁在门外?说了任何人都不准打扰!”
门外竟不是他的侍卫,而是分野的使臣。
“祈王殿下请恕罪,分野城送来了一封急信,必须立刻呈给祐姬殿下。”
分野城来的信?
是父亲吗?
为什么会以这样的方式送来?
漓音刚刚松了一口气,又悬起了一颗心。
她望向洛思琅,后者面色和缓了些,道:“进来吧。”
漓音站起来接过信,匆匆看了几行,只觉眼前一黑,竟站也站不稳。
洛思琅眼疾手快,揽住了将将昏倒的漓音。
那封信有官方规格,用华文、栎文两种文字书写。洛思琅揽着漓音,自然也从她的手里看见了信的内容:
“吾女漓音,你奉王命远嫁中洲,本不该为你徒添烦忧。可姐弟一场,血脉相连。汝弟真衍已殁。莫悲,莫忘。父上。”
漓音紧紧抓着信纸,浑身颤抖。
她不能在众人面前失仪。
她……不能在众人面前失仪。
这样想着,她却还是忍不住,死死地攥着洛思琅的衣领,嚎啕大哭。
泪如雨下,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抓住了什么。
只是人在绝望之中,总想下意识地抓住些东西。
洛思琅仍然虚虚扶着她。
端庄而万方的祐姬殿下,竟那样地悲伤。仿佛他一松手,她就会被四野的风吹倒。
包厢的门已大敞着,台上的《乍见欢》,也已唱到了最后一回,《死别》。
碧梧桐扮演的狐狸精,已被符咒镇压,显出真身。
她冲到刑场上,捧着假萧郎的头颅,哀转久绝,如泣如诉,唱出了最后一句戏词:
“妾泪已尽,君血已凉,你我终相负一场。”
“愿若有来生,妾为凡间女,君做真萧郎。”
37.天女蝶(一)
前一夜岑雪鸿与越翎在屋顶上聊天,大概为了避免尴尬,岑雪鸿回房间之后,越翎又隔了好一会儿,等着岑雪鸿睡熟了之后,才进去睡觉。所以翌日清晨,岑雪鸿醒得也比他早,见他还在睡,也没叫他,出去简单洗漱了一番,就去帮着院里的彩岳大娘做饭了。
彩岳大娘一见岑雪鸿那架势,就知道她不会做饭,估计是朝鹿城里的高门大小姐。不过也难得有这份不肯白吃白住的心,便随便派了些简单的活儿给她,让她淘洗糯米,装到一只一只的竹筒里。
岑雪鸿用襻膊把衣袖挽起,搬了个竹马扎就坐在院子里,认认真真地装着糯米。
盛夏的千水寨,清晨还很凉爽。穿过赤水河的风,带着苍筠竹的清香扑在人面上,曙光熹微,白脸僧面猴在雨林间荡来荡去,惊起一层又一层的飞鸟。
“先吃点东西吧,”彩岳大娘正在烧火煮汤,从蒸笼上拿了一个热乎乎的东西给岑雪鸿,“我夫君出门打渔去了,这原是给他带在路上吃的,还剩了几个。”
岑雪鸿接过一看,是一种用竹叶包着蒸的糍粑。她尝了一口,甜丝丝的,带着竹叶的清香。
“谢谢大娘。”岑雪鸿笑着说。
彩岳大娘望着她,仿佛想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不自觉地也带上了笑意。
彩岳大娘勤劳、豪爽,壮实而黝黑,就像中洲传说中,守护世间所有新生儿的大地母神,岚山娘娘。她和裴映慈一点儿也不一样,可是当她笑着望着岑雪鸿的时候,还是令岑雪鸿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羽儿和莎莎这俩双胞胎兄妹也醒来了,在院子里围着岑雪鸿跑来跑去,打打闹闹,仿佛甚是喜欢这位漂亮沉静的大姐姐。彩岳大娘让他们别妨碍岑雪鸿,去旁边玩去,岑雪鸿就笑笑:“不打紧的。”
她没有弟妹,外祖父获罪之后,母家就只剩了外祖母和母亲自己;父亲又是一人来朝鹿城做质子,所以连堂表兄弟姐妹,她都不曾见过一个。
难得见到小孩儿,岑雪鸿原以为自己不善于与他们相处,却意外地融洽。
他们也能说一些中洲话,想来这对双胞胎虽然顽皮,彩岳大娘却好好地管教了。
莎莎乖乖趴在岑雪鸿的膝头,岑雪鸿想起以前父亲哄自己的方法,用竹叶叠了一只鹤给她玩。羽儿见了便不依了,吵着岑雪鸿他也要一个。
“双生子就是这样,哪怕其中一个给狗给咬了,另一个也要追着那条狗,让它也咬自己一口。”彩岳大娘无奈地说。
“好好好,”岑雪鸿就说,“姐姐也给羽儿叠一只。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莎莎拿在手里左看右看,摇摇头。
“有点像赤水河边的红鹳,”她说,“但是又不一样。”
“这是仙鹤,生活在高原雪山的湖泊间,可以飞到云间上。”岑雪鸿说,“雪山,就是——”
她顿住了。
要怎样向这生在潮湿雨林间,一年之中有十个月都在夏季中度过的小孩儿,解释雪是什么样的呢?
朝鹿城年年冬天都会落雪。
她也是在落着雪的时节中出生的。
她的父系血脉,更是发于北方的极寒之地,厚厚的雪原覆盖着朔洲近九成的土地。
原来离家足够远的时候,一片雪也能勾得人忽如其来地思乡。
“……雪,就是一种从天上落下的,白白的,冰冷的,晶莹的花。”岑雪鸿的话里带着三分寂寥,“落在地上,会把世间万物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可是如果捂在掌心里,很快就会融化。”
羽儿歪着头听了半晌:“想象不出来。”
“我知道了,”莎莎认真地说,“就和姐姐给人的感觉一样。”
……
越翎睡觉很轻,其实岑雪鸿起床的时候他已经发觉了。但是他在船上的吊床里窝了十天半个月,难得能睡一张榻,虽然是地铺,也忍不住想赖一会儿。
之后听见院子里双胞胎小孩儿的打闹,他便知道再也睡不着了,还不如早点起床。
等越翎洗漱完走到院子里,才发觉自己是整个家里起得最晚的人,有如晴天霹雳。
虽然彩岳大娘和岑雪鸿都在干自己的活儿,没有说他。羽儿和莎莎也一人拿着一只竹叶编的仙鹤在玩,可越翎仍然感到无地自容。
他凑到岑雪鸿身边,看见她竟然在淘洗糯米,忙说:“你哪里会干这些!”说着便伸手去抢。
“我哪里就不会了?”岑雪鸿把他拍开,“别抢我的活儿!”
越翎:“哦哦。”
越翎恨不得在院子里掘地三尺,立即找出一份他能干的活儿。岑雪鸿在认真淘米,小孩儿们有竹叶鹤玩,也不理他。
彩岳大娘看见他急得团团转的模样,只觉好笑,便故意说了一句:“啊呀,柴好像有些不够了。”
其实家家户户的柴,必是一摞一摞地码好了堆在屋檐下,哪有等到烧火的时候,才发现柴不够的?
越翎如蒙大赦:“我去砍!”
“行,让那俩小家伙带你去树林里吧,他们熟悉。”彩岳大娘招呼一声,“你们别玩了,带这位大哥哥去,顺便采些野果回来。”
羽儿一手牵着妹妹,一手拿着竹叶鹤,走到越翎面前。
“走吧,睡懒觉的大哥哥。”
越翎:“……”
越翎彻底碎了一地。
待他们走后,不一会儿岑雪鸿就把彩岳大娘分配的任务做完了。她搬着竹马扎坐到彩岳大娘身边,彩岳大娘笑着摇摇头:“我可再没有能派给你的活儿了。”
“那我就在这里陪着您。”岑雪鸿说,“小时候,我娘做事,我也喜欢黏着她。”
“你一个小姑娘,怎么会想到来千水寨?”彩岳大娘问,“是来做什么的?”
“我是想来找一种蝴蝶。”
岑雪鸿便把解五魈之毒的古药方中,记载着天女目闪蝶的事情告诉了她。
并说,根据卡罗纳卡兰家的医书上记载,大荒郡中,有一处蝴蝶之乡,所以她便来这里找一找。
“天女目闪蝶的翅膀上有眼睛的图案,是为天女之目。取天女瞳中的闪烁鳞粉,可医眼疾。”岑雪鸿问,“彩岳大娘,你在千水寨居住经年,可曾听说过这样的蝴蝶?”
“你说的蝴蝶之乡,应该是蝴蝶谷。不瞒你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曾去过蝴蝶谷中捕捉蝴蝶,放在琉璃瓶里,带去分野城。你说的闪蝶我知道,蝴蝶谷中有各色的闪蝶,其中有一种银色的月光闪蝶,当地的人们说,那种蝴蝶是月神的使者,翅膀上的辉光是月神的祝福,一只月光闪蝶便可在分野城卖至八百两。”
彩岳大娘想了想,又说:
“翅膀上有眼睛图案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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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是‘重瞳蝶’。这种蝴蝶是有些禁忌的,因为在栎族的传说中,雎神的敌人漠蟒,也是重瞳。”
“闪蝶和重瞳蝶,都见过。但你想要找既有辉光,又有眼睛图案的‘目闪蝶’,连我也不知道了。”彩岳大娘叹了口气,“你怎么会想要找这样的蝴蝶?”
岑雪鸿垂眸。
“为了救一个人的命。”
……
古莩塔·漓音悠悠醒转。
她睁开眼睛,看见了床头吊着的绯红帐幔。她稍微动了动,守在床边的迦珠立刻也醒了,扑过来,焦急地问:“殿下,您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漓音在迦珠的搀扶下,支起身体倚在床头,便觉说不出话,只摆摆手。
迦珠忙倒了一盏茶给漓音递去。她刚抿了一口,只觉有一股甜腥从胸腔中直直涌到了喉头,被她和着苦涩的茶水给咽了回去。
迦珠接过茶盏,趴在床边仰头望着她,满脸的担心。
漓音神色淡淡,被拥在绯红的帐幔和锦衾中,整个人愈显得苍白。
这样的她,最先注意到的还是旁人。
漓音伸手擦了擦迦珠脸上的泪痕,才轻轻问她:“现在什么时辰了?”
“打过了二更,已经夜深了。”迦珠说,“我日暮时分回来,才听他们说明月茶楼的事。说是洛思琅把您送回来的,还吩咐人照顾您好好休息,不要悲伤过度。”
漓音又问:“他派的人呢?”
迦珠不由得紧张起来:“都被我安排在房间外了。”
漓音颔首,便道:“把那封信拿来。”
迦珠点头,去书桌上取了信,又拿了一只琉璃灯盏。她放下帐幔,自己也跟着钻到了漓音的床上,与她挤在一起。
漓音拆开了信,古莩塔家主的字仍然是那寥寥几行:
“汝弟真衍已殁。莫悲,莫忘。”
迦珠转头去注意漓音的神色,漓音却面无表情,让迦珠拿着灯盏,她举着信,放在火上。
迦珠惊道:“怎么烧了!”
漓音示意她噤声。
在她的烘烤下,那双层金绫纸上,慢慢显露出另一行文字:
“分野城近有大乱,在外诸事小心。计划照旧,但设法拖延,等到‘六重天’重新与你接头,再行动。”
“如何拖延?”迦珠也看见了纸上的文字,忧心忡忡地问,“那天洛思琅不是还说吗,他们中洲的太后正病着,等着殿下与洛思琅的婚事为她冲喜。”
漓音没有说话,仔仔细细地把古莩塔家主的每一个字都在心里反复摩挲了一遍,才又把信放到火上,这次是真的任由跳跃的火舌吞噬了纸张。
她望着迦珠把灯盏中残余着的灰烬拨到熏笼中,若有所思。
“迦珠,”她用栎语轻声唤道,“拿一粒‘玉蝉丸’给我。”
迦珠明白了,从袖中摸出一个葫芦状的小药瓶,倒出几粒药丸在掌心里,拿了其中一粒青色的给她。
迦珠就着冷茶,直接咽了。
很快,她就感到有一股难以名状之力,从身体里喷薄欲出。
漓音哇地呕出一大口血。
溅在花团锦簇的被衾上,触目惊心。
迦珠配合地扑到床前,哀嚎一声:“殿下——!”
“来人!快来人啊!请太医!”
38.天女蝶(二)
岑雪鸿垂眸,轻轻地道:
“为了救一个人的命。”
彩岳大娘听出这话中诸般无奈,便也不再追问,只叹道:“可是怎么会选在这时节去蝴蝶谷。”
岑雪鸿便问:“这蝴蝶谷有什么说法吗?”
“蝴蝶谷距离千水寨,大约有三日的水路和两日的陆路。那里有一些村寨,也常常有‘猎人’,就是一群专捕捉珍奇动植物,卖至分野城供王公贵族观赏取乐的人。所以不算人迹罕至,路也畅通。”彩岳大娘摇摇头,“只是眼下快到七月,雨季就要降临,雨林中危险重重,就连经验最丰富的向导也不会带你们去的。”
“可是过了雨季,蝴蝶不就要向南迁徙了吗?”岑雪鸿问。
“是的,蝴蝶迁徙到大荒郡中,更不好找。虽说千水寨是已是分野郡的南陲,毗邻大荒,到底还是有人烟和村寨的。听说大荒郡中有毒瘴雨林,只有寥寥几个部落散落在其中,寻常人既找不到入口也找不到出口,只会有来无回。”
彩岳大娘顿了顿,又说:“以前我也去过蝴蝶谷,其实最好的时节,应该在初夏,你只晚了一个月。”
岑雪鸿沉默不语。
一个月前,先是被困在南梨城;好不容易渡了瀛海,又在分野城缠上了诸般事务。本只想趁着圣女大典之际,正好在寂寞塔中一窥二十四瓣鸢羽花,却鬼使神差地被卷入古莩塔家、卡罗纳卡兰家和苏赫刹那家的贵族纠纷之中,身受重伤又耽搁了大半个月。
蝴蝶谷终于近在眼前了,彩岳大娘却说,你只晚了一个月。
只能说是,时也命也。
“无论如何……”岑雪鸿低低地道,“我也等不了明年六月了。”
找不到天女目闪蝶,她的生命中,也就没有了一个可以再来的六月。
天光熹微,阳光洒在赤水河面上。
雨季什么时候会降临呢?
岑雪鸿心情低落,如同被一场不期而至的雨季判了死刑。
“这样行不行?”岑雪鸿思量再三,问道,“彩岳大娘,您把路线告诉我,我自己去蝴蝶谷。”
彩岳大娘大惊失色,摆了摆手。
“你不晓得雨林的厉害呢,初来乍到的,怎么走得了。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
可是如果我不去,也就是等死了。
岑雪鸿心里一阵烦躁。
一直以来,她都以决绝的模样走上不归路,不回头看,不听,不想。
可是见到梦里的沈霑衣的时候,她还是哭了。
她没有变成很厉害的大人,让老师和小时候的自己都满意的大人。
她那样决绝地喝下五魈毒的时候,其实手也在颤抖。
她其实害怕死,害怕得不得了。
在岑雪鸿没注意的时候,彩岳大娘也在踌躇。
终于,她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说:“好吧,我带你去。”
岑雪鸿惊讶地抬头看着她。
“去蝴蝶谷的这一段路,整个千水寨,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了。除了我,别人都不能带你去。”彩岳大娘的脸色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仪,“趁着现在雨季还没到,我们可以去试试。但是你要答应我,必须听我的。”
岑雪鸿连连答应,又有些不安。
“毕竟我在千水寨待得太久,也有些想念出去冒险的时候了。”彩岳大娘看出了岑雪鸿的顾虑,怕她以为自己是因为她才去涉险,便随口说,“别看大娘我年纪大了,却不输给你们年轻人呢。而且,请我当向导的费用,可是很高的。”
岑雪鸿知道彩岳大娘是在安慰她,便也半开玩笑地道:
“彩岳大娘,我请您出山,自然给双倍。”
话音刚落,吊脚楼外一阵嘈杂。
越翎和双胞胎回来了。越翎背着树枝和竹枝,放下背篓就自觉地到角落里去劈柴。羽儿和莎莎两个小孩儿也没闲着,带回了一兜岑雪鸿认不出的青色草果。
岑雪鸿忽然想到:“大娘,您夫君也不在家,羽儿和莎莎怎么办?”
彩岳大娘摆摆手:“他们的叔伯就在隔壁,整个千水寨都是亲戚,会照顾他们的。况且,我夫君再有个两三日,也就回来了。”
莎莎问:“阿娘要出门吗?”
彩岳大娘摸摸她的脑袋:“是啊,阿娘又要去当‘猎人’了。”
羽儿跳起来:“好呀好呀!阿娘回来又可以给我们讲探险的故事了!羽儿以后也要和阿娘一样,去好多好多地方!”
彩岳大娘对岑雪鸿使个眼色,意思是,瞧吧,不用担心他们。
岑雪鸿才终于舒心地笑了笑。
越翎劈完了柴,又去帮着生火。
午饭吃装在竹筒里蒸的糯米饭,里头放了腊肉、一种黑色的豌豆,还有羽儿和莎莎采回来的青色草果,混在一起清香而爽口,一点儿也不油腻,连岑雪鸿都吃了两筒。
吃完后越翎说要去收拾东西,昨天只是把一些必需品搬出来了,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留在船上了。岑雪鸿便也跟着去了。
二人一前一后,到了千水寨口,昨天他们系船的地方。
越翎蹲下,把船上的缰绳在木桩上紧了紧。
“不是一会儿就要走了吗?”岑雪鸿问,“彩岳大娘说,她会带我们去蝴蝶谷。”
越翎不说话,跳到了船上。
“越翎!”
岑雪鸿喊了一句,跟着也跳上船。越翎就沉着脸在船头,只管整理自己的行李,也不理会她。
岑雪鸿终于渐渐回过味来。
“你生气了?”她凑到越翎身边,歪头看他的脸色,“你在生什么气?”
越翎望着她。
岑雪鸿一脸茫然。
越翎:“……”
不和她说,她是反应不过来的。
倒不如说,她能看出来他在生气,已经是一项非常不容易的进步了。
越翎沉着脸,伸手戳了一下岑雪鸿腰间的肋骨。
“嘶!”岑雪鸿吃痛地皱起了脸。
那是在寂寞塔上受的伤。
伤得很重,虽然岑雪鸿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十天半月,但仍然没有好全。
“还知道疼呢?”越翎说,“知道疼,就不知道要休息几天?”
岑雪鸿恍然大悟:“你是因为这件事生气吗?”
越翎:“……”
越翎生硬地说:“嗯。”
岑雪鸿把原委说了一通,便是之前彩岳大娘说的,如果不赶在蝴蝶迁徙之前就要再等上一年之类的云云。最后说:“我想,来都来了,还是去一趟吧。”
“那我问你,”越翎说,“倘若去的途中,雨季来了,却没有找到天女目闪蝶,你会听我们的话回来吗?”
岑雪鸿垂下眼眸。
是的,她之前就已经打算好了。
如果雨季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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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让彩岳大娘和越翎乘船回来,她一人继续去找。
“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越翎的声音罕见地强硬。
岑雪鸿抬眸,犹犹豫豫地望着他。
“我就知道!”越翎一下就明白了她的盘算。
同行一路,他也算是对岑雪鸿了如指掌了。这姑娘看着清冷沉静,实际上根本就是一头犟牛,一匹野马,心里认定了的主意就绝不回头。
她说要找天女目闪蝶,就一定会找到为止。
完全不把她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
也不把他的心意当一回事。
根本就不知道,她受伤了,还有一个人也在承受着痛苦。
从寂寞塔的乱石废墟里徒手把岑雪鸿刨出来,那般的悲伤和痛苦,他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了。
越翎就是在生这样的气。
岑雪鸿心里的盘算被撞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也许本来不怕死的。一个人从朝鹿城到南梨城,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看过阴晴圆缺的月亮,一直都不害怕。
什么时候又害怕了呢?
是在缡火城和越翎一起看了满天的烟火。
是桑娅说,这样的夜晚,一生只有一次。
她不想……只有一次。
越翎问,檀梨的心意她明白,那他的心意,他明不明白?
她想明白,她也想有资格明白。
“对不起,”良久,她只能说,“可是我必须要找到,因为那对我来说,真的是很重要的东西。”
越翎心说,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自始至终,你的心里就只有沈霑衣和《博物志》。
我连一个角落也占不到。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岑雪鸿。
岑雪鸿泄了气,很轻很轻地倚在越翎的背上,那里有一双振翅欲飞的蝴蝶骨。
“我不会有事的,不是还有你在吗?”岑雪鸿说,“是你说的,如果遇到了危险,就要第一个想到你。”
越翎:“……”
越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幸好是背对着岑雪鸿的,不然嘴角压不住,就要被她看见了。
越翎很不争气地已经心花怒放了,但还是装模作样,摆出一副阴沉沉的脸色,转过身看着岑雪鸿。
“没哄好。”他说。
“那到底要怎么办啊?”岑雪鸿忧心忡忡地问。
看着岑雪鸿那直愣愣的模样,越翎已经忍不住想笑了。
他强忍着笑意,生硬地说:“还要再抱一——”
越翎话音未落,岑雪鸿已经踮起脚尖,用臂弯整个环住了他。
将尽未尽之言,全消散在她墨香味的发间。
岑雪鸿还在问:“这样就可以哄好了吗?”
“也不行,”越翎笑着,避开岑雪鸿腰间的伤,环抱住了她,“还要一会儿。”
“但是我有一个问题啊。”岑雪鸿的声音从他怀里传出来。
“什么?”越翎已经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岑雪鸿说:“你说是大夫给我包扎换药的,那你怎么知道我的伤在哪里啊?”
越翎:“……”
能不能别总在不需要敏锐的地方敏锐啊?!
越翎松开手。
岑雪鸿以为他要回答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越翎却一闪身钻出船舱,一溜烟地跑了。
39.天女蝶(三)
越翎钻出船舱,一溜烟跑了。
岑雪鸿心想跑什么啊?便也跟着他跑出去,一掀开竹帘,却直直撞上了越翎的背。
岑雪鸿吃痛地捂着鼻子,探头出去看怎么了,就见越翎面红耳赤地站在船头,羽儿和莎莎两个小孩儿站在岸上,嘻嘻哈哈地望着他们。
“小女孩儿不能看的,”羽儿挡住妹妹的眼睛,“我说了吧,他们俩在谈恋爱。”
莎莎问:“什么是谈恋爱?”
羽儿老成地说:“就是睡懒觉的大哥哥和雪鸿姐姐这样啦。”
莎莎拿开哥哥挡住她眼睛的手,看了又看站在船头的越翎和岑雪鸿,摇摇头:“我还是看不出来。”
“唉,”羽儿故作沧桑地叹了口气,“等你长到我这把年纪就明白了。”
越翎面红耳赤,连连摆手,瞠目结舌地说:“我不是,我没有,你们不要瞎说。”
岑雪鸿听得哭笑不得,还“长到我这把年纪”,这羽儿顶了天也就能比他妹妹大上半个钟头。她没把童言放在心上,只问:“你们怎么来了?”
羽儿才想起正事似的。
“喔,阿娘要我们来说,你们要赶紧收拾出门的行囊了。”
岑雪鸿点点头:“跟你阿娘说,我们知道了,马上就回去。”
越翎呆呆地站在旁边,看着岑雪鸿又回到船上,几番欲言又止。
岑雪鸿问:“你又怎么了?”
越翎支支吾吾,忍不住想问,所以我们是在谈恋爱吗?
但岑雪鸿自若地从他身边经过,到船舱里去了,徒留他一个人站在船头抓耳挠腮,抓心挠肝。
越翎还是不敢问。
那天夜里在旋紫苑坊,他没忍住问了,岑雪鸿没有说话,也许已经是回答了。
他惦记着岑雪鸿的伤,叹了口气,以为她要搬书,便跟着进到船舱去帮忙。
岑雪鸿却不在船舱,而是穿过船舱,蹲在船尾,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越翎走过去一看,岑雪鸿正轻轻把种着鸢羽花的陶盆在船沿磕碎了,连着泥把那株鸢羽花捧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越翎问。
“我们去蝴蝶谷要十天左右,船上没人照顾它,也长不好,我想把它种到彩岳大娘的院子里。”岑雪鸿抬头望着越翎。
“不行,”越翎就说,“雨季一来,这里的水位很快就要涨了,你没看见千水寨里都是吊脚楼吗?就是为这样的缘故。你把它种在院子里,不出半个月,就会被淹的。”
岑雪鸿属实没想到这一层,便又问:“那是要种在竹林里,地势高的地方?”
越翎摇摇头:“也不行,这里的树林长得太茂密了,它争不到阳光,也一样是死路一条。”
看着岑雪鸿犯愁地捧着这株骄矜的鸢羽花,越翎蹲到她身边,又说:“寂寞塔起码要两年才能修好,回头路过分野城的时候,再去挖一株就好了。”
“可是就不是这一株了,”岑雪鸿轻轻地说,“这株是你送给我的。”
越翎心里蓦地一跳。
他垂下眼眸,遮去了心中千百般复杂的思绪。
最初的时候,这只是一个一根筋的、直愣愣的,很有钱的姑娘。他原本只想赚钱,却总是被这姑娘拨弄着心弦,心甘情愿地跟着她跑。
之后,事情变得复杂起来了。
原来这姑娘流落至异乡,全是他造成的,他心里又掺了一丝愧疚。在暗无天日、深不见底的血腥禁室里,又是她像一阵携着墨香味的清风,咬着牙把他救了出去。
他以为这便是她心里也有他了,可是当他在旋紫苑坊吐露心意之后,她却在旋紫苑树下站了一宿。
那天她问他为什么会提到洛思琅,她也许已经猜到了洛思琅的死、她的亲族落魄,都与他有关,为什么还要问他?
如果她不知道呢,为什么又不再问了?
那天在寂寞塔下,他以为岑雪鸿身死,那是远比一切都要浩瀚的痛苦。
可是岑雪鸿活生生地站在面前,像往常一样与他说话,他却不能伸手触碰,是更为绵密而悠远的另一种痛苦,犹如被一万根针细细扎过他心头的每一寸血肉。
他到底能忍耐多久?
岑雪鸿对一切浑然不觉,毫不知情。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笑道:“我知道了!”
越翎回过神来,扯出一个笑,遮住眼眸里的深沉,嘶哑地问:“什么?”
“我知道了,鸢羽花原本不是种在寂寞塔的塔顶吗?”岑雪鸿笑吟吟地说,“我们那天夜里聊天的屋顶,不是也一样嘛!”
越翎属实没想到,点点头:“确实。”
“走吧走吧。”岑雪鸿便捧着鸢羽花跑回了千水寨,风里远远地传来一句话,“快一些!收拾好行囊,我们要动身去蝴蝶谷了!”
越翎无奈地起身:“来了。”
移栽鸢羽花的时候,羽儿和莎莎还跟着爬上了屋顶,问这是什么。
越翎想了想说:“这是星星的碎片。”
……
说是要收拾行囊,岑雪鸿其实并无头绪。她以前只在一些县志里看过,西南多雨,故多蚊虫,多蛇。
蝴蝶谷,那是要比中洲的西南更西南的地方了。
越翎却早有准备似的,翻出了一些草药做的香囊,给她和自己挂在身上。
“放了薄荷、艾草,还有硫磺之类的,驱虫驱蛇。”越翎说。
彩岳大娘笑着摇摇头:“驱蛇还行,这里的蚊虫却毒得很,没用的。河面上的蚊虫更多,还好蚊虫不会危机性命。只是要小心蜂虿,稍微被蛰上一口,就会肿胀麻痹。我上次遭一只虿尾虫叮了,三天都看不见东西。”
二人便按照彩岳大娘的吩咐,收拾出了十天路程所需的干粮、衣物、药材、灯笼、火折子、帐篷等等。岑雪鸿以为会用他们来的时候乘的棚顶渔船,但彩岳大娘说那种船不太适合,换了一艘更窄的船,在赤水河里行得极快,就像一片竹叶。
如此种种,终于赶在日落之前真正坐上了船,羽儿和莎莎在千水寨门口挥手相送。
阳光猛烈,河水平静,万物的轮廓犹如初生。
红鹳栖息在淡金色的芦苇中,就像画中皴染的朱砂与金粉。竹叶舟从千水寨所在的赤水河支流驶向主流,河水的界限竟然如此清晰,仿佛给人划开了一道似的。
彩岳大娘用船桨拨开河面上的浮萍,偶有水黾浮在河面上轻快地爬过。茂密的树冠上,成双成对地停落着斑斓的金刚鹦鹉。
即使是越翎,也从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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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这样的景象。
也许岑雪鸿是对的,记录下这些生命,千百年后仍然有人知道,它们曾共同分享过同一片大地与河水。
在某一个瞬间,他忽然觉得他也好,王公贵族也罢,他们在分野城费尽心思所谋求的一切竟是如此渺小,不值一谈。
置身于广袤的天地间,人也都如同这一叶小小的扁舟,任由河水把他们带向遥远的彼方。
但听得岑雪鸿低低惊呼一句,越翎回过神来。
一对白脸僧面母子猴跳上了他们的船,在船头放着行囊的地方翻找他们的干粮。那白脸小猴挂在母猴身上,一双漆黑而湿漉漉的眼睛不住地打量他们。
越翎来了兴致,想伸出手去摸它一把。
“别碰他们。”岑雪鸿拦住了他。
“为什么?”越翎问。
彩岳大娘隔着老远,丢了几颗中午吃剩的草果给它们。
母猴拿上食物,立刻就跳上树枝,消失在了林间。
“它们身上可能有虫,或者病疫。”岑雪鸿说,“况且那小猴刚刚一直打量我们,如果它就此以为‘人’是一种善良的朋友,以后碰上了……”
她没有继续说。
但越翎知道,无论在分野城还是在朝鹿城,都有被铁链拴着的小猴,在人来人往的闹市街头表演杂耍,身上满是被烙铁烫出来的疤。
彩岳大娘拨弄了一下母子猴刚刚停留的地方,笑道:“嚯,它们也没白吃,还知道带点礼物来呢。”
岑雪鸿和越翎凑过去看,它们留下了一颗黑乎乎的,像是煤炭一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岑雪鸿问。
“雪鸿老师,原来也有你不知道的东西啊。”越翎方才被她说了一通,还记着仇,现下笑着揶揄她。
彩岳大娘没说话,拿了一块布包住“煤炭”,用石头敲了几下。等她再打开布包,那“煤炭”就已经碎开了,露出里头红红的籽,有些像石榴。
“是可以吃的吗?”越翎伸手就要拿,“我知道猴子也会用石头砸开东西,它们为什么不自己打开了吃,反倒要拿给我们换吃的?”
他伸手碰到了那红籽,收回来一看,手上竟沾满了红色。
彩岳大娘就笑:“这不是吃的,栎语里叫它‘帕帕雅’,是一种颜料,长在很高的树冠上。有时候我们在地上捡到几颗,会留着做胭脂和口脂。”
越翎用指尖摩挲开,果然是一片胭脂红。
他坏笑了一下,突然凑到岑雪鸿身边,把颜料抹到她嘴唇上。
那一抹胭脂色在慌乱之中擦过岑雪鸿的嘴角,让她素淡的美丽瞬间变得有些妖冶,仿佛志怪故事里刚刚饮完鲜血的妖魅。
越翎笑着说:“好看的。”
岑雪鸿猝不及防。
越翎近在咫尺,荧荧的碧色眼睛里带着促狭的笑意。抹过她嘴唇的指腹粗糙,令她的心猛地一跳,仿佛是直直地从心上拂过了。
岑雪鸿下意识挡了他一下,却忘记了小舟是很窄的。两个人抓在一起挣扎了一番,终于齐齐翻到了河水里。
彩岳大娘:“……”
这两个人,和自己家那对五岁的双胞胎也没有什么分别。
“快出来!”彩岳大娘喊道,“河里有食人鱼!”
40.天女蝶(四)
一瞬间天翻地覆,岑雪鸿坠入温暖的河水中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并不会游泳。她下意识挣扎了一番,却不知道被什么缠住了,身体越沉越深。
她想呼喊,却被河水呛了一口,破碎的呼喊声尽数湮没在一串斑斓的气泡中。
旋即,朦胧河水中有一个身影,抓住了她的手腕。
岑雪鸿在水中睁开眼睛,越翎在阳光倾泻之中向她沉下的地方游来。他摇了摇头,似乎在示意她不要挣扎。
在河水细碎的浮光中,他越来越近,覆在了方才涂的那一抹艳色上。
刹那间岑雪鸿的思绪一片空白,浑身僵硬。
任由越翎扣着她的后颈,将一股温热的气息渡到了她口中。
檀木簪滑落了出来,岑雪鸿乌黑的长发散开在河水中,如海藻一般飘荡。
在海藻环绕之中,她只看见越翎带着笑意的,碧色的眼眸。
一瞬间被无限延长到一千年。
接着就只听见“哗啦”一声,越翎揽着岑雪鸿出水,攀在小舟的船舷上,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
岑雪鸿伏在船舷上,不住地咳嗽,喘息。
越翎连连向她作揖,一边道歉,一边用湿了的衣袖给她擦掉嘴唇上的口脂。
“实在对不住,雪鸿老师,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越翎笑得狡黠,根本就像一只偷了腥的猫,没瞧出有一点儿对不住的模样。
岑雪鸿瞪着他,可是她呛得眼角泛泪,这一瞪也实在没有什么威慑力。
彩岳大娘忙说:“快别泡在水里了,河里有食人鱼。”
她话音刚落,越翎就感觉大腿上一痛,他伸手一抓,抓到一只巴掌大的小鱼,丢到甲板上。小鱼不停地扑腾,张开的嘴里,竟长着一排尖尖的牙齿。
彩岳大娘脸色一变:“你没流血吧?”
越翎不以为意:“这就是食人鱼吗?还没有我巴掌大,能把我给囫囵吞了不成?”
彩岳大娘却说:“一只自然不能把你怎样,但是它们如果闻到了血,成千上万聚集过来,别说你了,就算是一头牛也能在几息之间被啃得精光。”
越翎不敢再嬉皮笑脸了,赶紧扶着岑雪鸿先上了船。岑雪鸿想把食人鱼丢回河里,越翎却问:“能吃吗?”
彩岳大娘竟然点点头。
越翎当即拔出短刀,要报那一咬之仇,岑雪鸿忙拦着他:“等等,先让我记录一下吧。”
岑雪鸿身上还滴着水,好在阳光猛烈,不一会儿就烘烤得半干了。她的头发在水里散开了,此刻也无暇顾及,把长发往耳后一拢,寥寥几笔,就将食人鱼的模样照着临摹在纸上了。
那食人鱼有点像鲳鱼,扁扁的,背鳍和尾鳍像剪刀一样分叉,在阳光下鳞光粼粼,背部青黑色,腹部却是暗红色的,看得越翎直留口水。
【鳞部:第四十九】
【品类:食人鱼】
【分野郡与大荒郡之赤水河中,有食人鱼。扁如鲳,长尖齿……】
才写了两句,越翎就在旁边催促:“快些吧,一会儿它死了,就不好吃了。”
岑雪鸿有些恼了:“急什么,馋猫似的。”
越翎被她骂了一句,不仅不恼,反倒想起什么滋味似的,嘿嘿地笑了两声。
岑雪鸿也反应过来。
方才在水下,她可不就是被一只馋猫救了吗?
是她自己呛水在先,越翎救她在后,无可非议,合情合理,她没谢谢就算了,实在是没有怪罪的理由。
可是,哪有人在水下救人,会那样缠绵悱恻、不依不饶——啊啊啊!不能再想了!
岑雪鸿满脸通红,《博物志》是没心思写了,当着彩岳大娘的面,她也不好意思说什么了,低着头就往船舱里去:“我先进去了。”
越翎知道自己今天三番两次逗岑雪鸿有些过头了,只是他方才也被岑雪鸿三言两语拨弄得心烦意乱。
他向来是不服输的,受了伤往往要杀回去,连一只食人鱼也不例外。
这样睚眦必报的人,轻轻挠了岑雪鸿两下,又有些不忍心。
“好啦,是我不对,我不捉弄你了。”越翎叫住转身的岑雪鸿,“你的衣裳和头发还是湿的,还是晒晒吧,别着凉了。”
岑雪鸿回头看着他。
越翎朝她伸手,摊开掌心,是刚刚在水下拿到的她的檀木簪。
“还给你。”他说。
岑雪鸿犹豫片刻,接了回来。
越翎松了口气。
他知道岑雪鸿的秉性,这就是不生气,原谅他了。
他知道不该,可还是忍不住。
就是想逗她,捉弄她,甚至接触她。
手牵着手,唇碰着唇,肌肤贴着肌肤,骨头挨着骨头,血溶着血。
想看着她满脸通红,气急败坏,但还是纵容着他,不推开他,不怪他。
以此来确证。
她心里也是有他的。
岑雪鸿接过檀木簪,不说话了,坐在离越翎稍远一些的角落里,只顾着埋头写她的《博物志》。越翎也不说话了,像个庖丁一般仔仔细细地剖着鱼。
彩岳大娘坐在他们中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方才不还黏黏糊糊地凑在一块儿吗?就一会儿的功夫又怎么了?两个人之间恨不得隔出一条银河来。
她摇摇头,实在是搞不懂这对年轻人。
但是像她这般热心的大娘,怎么会放着这僵局不管呢?
待两个人手头的事都做好了,正在一个望天一个望水各发各的呆,彩岳大娘便咳了一声,对越翎挑起一个话头:“你那把刀倒是不错。”
越翎随口说:“还行吧,之前最顺手的一把弄丢了,这是在分野外城随便买的。”
彩岳大娘又对岑雪鸿说:“我看雪鸿姑娘的身手也不错,怎地没有佩剑呢?”
“我的也弄丢了,”岑雪鸿说着便看向越翎,“在古莩塔家的时候,被古莩塔家主派的人给收起来了,一直到我们离开,都没有还给我。”
“他竟然收你的剑?!”越翎显然没注意到这点,仔细想了想,确实从禁室逃出来之后,就再也没见到岑雪鸿的那把三尺剑。从那之后,事情都发生得太快了,每次逃窜的时候,能记着把岑雪鸿视为性命的《博物志》带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越翎骂了一句:“老贼,回分野城的时候必须找他拿回来。”
岑雪鸿被沈霑衣教导得十分淑人君子,从不在背后诋毁别人。面对那古莩塔家主,也难得没纠正越翎的措辞,反而点点头:“老而不死是为贼。”
终于恢复如初了。
彩岳大娘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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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俩一句接一句,但笑不语,深藏功与名。
……
顺水行舟一整天,黄昏时分,他们抵达了一处休息的地方。
按照彩岳大娘的说法,这里也是一处村寨,不过要划着船再顺着支流走一阵,为了明天赶路,就不去找村寨投宿了。他们带了帐篷,锅碗,在地上休息总比在河水上飘着要舒服一些。
越翎环顾一圈:“好像有人来过,有生火的痕迹。”
“这是去蝴蝶谷的必经之路,隔三差五,总有‘猎人’去捕捉蝴蝶的。”彩岳大娘说,“放心,这里很安全,没有大型猛兽。”
她把帐篷交给越翎和岑雪鸿支,自己去拾柴,生火做饭。
生火的时候,岑雪鸿看见彩岳大娘丢了一块什么东西进去,篝火里就冒出一阵浓浓的淡黄色的烟。
“驱蚊虫的。”彩岳大娘笑道,“比你们的香囊可管用一些呢。”
岑雪鸿低头一看,越翎给的香囊他们都还佩在身上,一路上实在是被蚊虫叮怕了,谁也没敢取下,聊胜于无。但是被彩岳大娘一提醒,她才反应过来,这不就是情人之间佩的成双成对的香囊吗?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三番两次,岑雪鸿都要快习惯了。况且折腾了一整天,心里只想着吃饭休息,已经累得懒得为这种事情难为情了。
三下五除二支好帐篷,岑雪鸿就到彩岳大娘旁边帮她做饭。越翎也坐在一边,兴致勃勃地捣鼓他的烤食人鱼。
晚饭喝粥。彩岳大娘在粥里撒了一把干果,吃起来甜辣辣的,身上不一会儿就热起来了。彩岳大娘说,这是祛湿气的。
总是无话,大家都想着休息,明天还要赶路。
彩岳大娘已经先钻进了帐篷里,不一会儿,便传来鼾声如雷。一路行船,她是最累的。
夜晚的树林里气温很低,凉意阵阵。越翎找了件衣裳给岑雪鸿披着,与她并肩坐在篝火边,问她:“还不睡?在看什么呢?”
岑雪鸿指了指树林罅隙间,满天的星星连缀成河。
“这样多的星星,明天应该还是晴朗的吧?”岑雪鸿轻轻地问。
“我也不知道啊。”越翎笑着摇摇头。
“你不是会观测天象吗?”岑雪鸿问,“两次要乘木鸢的时候,不是都正好刮起了风吗?”
“我不会啊,”越翎认真地看着她,“那都是你运气好。”
“运气好。”
岑雪鸿苦笑了一下。
她远行至此,其间种种蹉跎与惊险,怎样也不能算是运气好。
生命只剩了十个月不到的人。
怎样也不能算是运气好。
“今天,我一直在想……”静了一会儿,越翎又轻轻地说,“如果能永远这样,和你一起,到处找那些动植物,好像也不错。”
“永远。”岑雪鸿重复了一遍,“永恒是多久?”
越翎说:“传说雎神每隔一百年,都会在九韶山顶的火焰岩浆中重生,并在九韶山上磨一磨祂的喙。当九韶山被磨平的时候,永恒的第一秒才刚刚过去。”
岑雪鸿望着满天银河,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再说话了。
越翎掰过她的脸,用额头轻轻碰了一下她的额头。
“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他笑着说,“雎神会保佑你的。”
41.天女蝶(五)
众人醒来的时候,岑雪鸿掀开帐篷,先是摸到了油布上的一层雨水,接着一股雨后树林间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
岑雪鸿心里一凉。
不过当她走到帐篷外,清晨的一缕阳光却恰好照在她身上,令人感到有些不真实。
“夜里下了一场雨,”彩岳大娘在身后说,“我们已经很接近大荒了,这里的气候就是这样,夏季的夜里和午后常常下雨。”
岑雪鸿问:“既然如此,雨季又是怎么算的呢?”
“不停不歇,少则十天,多则一月。”彩岳大娘说,“暴雨如帘,河水漫溢,甚至可能有山洪席卷。所以一旦连续下雨超过三个时辰,不管怎样,我们都要回头了。”
彩岳大娘这一番话说得岑雪鸿忧心忡忡,可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听天由命。
她的性命全系于一场未期的雨季,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听见昨天越翎那样毫无缘故地信誓旦旦,竟也感到稍稍安心。
“不要再胡思乱想了,雎神会保佑你的。”
他笑得那样笃定,仿佛真的由他说了算似的。
因岑雪鸿悬着一桩心事,一路几乎无话,只坐在船舱里涂涂画画,或望着河水映着的树影出神。
过了大半天,岑雪鸿拿着一叠黄檗纸,问彩岳大娘:“我凭着想象画了几种‘天女目闪蝶’的模样,您觉得哪种比较有可能?”
众人一起看了看。
那些画上的天女目闪蝶,“闪蝶”的部分很好理解,岑雪鸿洒了些银粉颜料,拟作月光下闪烁的鳞粉;而“天女目”的部分,则在眼睛的图案上有所不同,有一双的,也有重瞳的,有大到覆盖整对翅膀的,也有小小的排列在翅膀周围的。
彩岳大娘指着重瞳的那副画说:“我上次说了,在蝴蝶谷里的蝴蝶群,除了各色的闪蝶,还有便是这样翅膀上有眼纹的重瞳蝶。”
“会不会是蝴蝶谷里的两种蝴蝶,相互繁衍,所以有了兼两种特征的蝴蝶?”越翎指了指岑雪鸿,“就好比你是中洲人,我是栎人——呃,我没有那意思。”
他赶紧换了一个说法:“就好比彩岳大娘是中洲人,她的夫君是栎人,羽儿和莎莎就兼有两族特征。”
彩岳大娘心照不宣地朝越翎笑了笑,越翎失言,羞得满脸通红。
岑雪鸿却在垂头思索,没有注意,片刻之后,她才摇了摇头:“从未听说过紫竹和苍筠竹种在一块儿,就能长出紫色的、带斑痕的一种新竹来的。就像中洲的诗人相信的腐草化萤、枫叶化鱼,都是无稽之谈。沈先生说过,动植物之间的演化和繁衍,都不是想当然的事情。”
越翎听见岑雪鸿张口闭口的沈霑衣就烦,但又不敢表现出来,便道:“所谓‘伟哉造化者’,世间万物皆鬼斧神工,我们又如何能洞悉呢?”
岑雪鸿被他说得有些犹豫,毕竟一千年来都没有任何关于天女目闪蝶的记载,究竟是什么样的,谁也说不好。
但是她还是坚持了自己的想法:“我还是认为,天女目闪蝶不该是重瞳花纹。彩岳大娘之前说了,传说中荒虺就是重瞳,重瞳蝶因眼纹就遭到栎人的嫌弃,怎么会将重瞳花纹称为‘天女目’?”
“天女目,天女……”越翎一下被她点醒了。
“你想到什么了?”岑雪鸿问。
“天女,并不是像你们中洲传说中缥缈的仙女,之类的东西。”越翎说,“我也是忽然才想起来,分野人奏乐焚香以祭祀雎神,所以在雎神周围滋生了妙音灵和食香灵,它们是一种在空中飘舞的小精灵,以音和香为饲,也被称为‘天女’。”
“蝴蝶……如何不是一种空中飘舞的小精灵?”岑雪鸿感到有什么关键之处被点破了,可是还差一点,“那‘天女目’又是什么?”
越翎无奈地摇摇头:“我对栎族传说也知之甚少,能想起来‘天女’是什么就已经不错了。”
要是檀梨,应该就知道了。
这念头一闪而过,越翎没有说出口。
岑雪鸿安慰道:“没事,至少我们知道了,‘天女目’也许并不是眼纹,而是某种传说的象征。之前我一直都是按照长着眼纹的闪碟去找的,怪不得什么也找不到。”
讨论暂且按下,便又是继续赶路。
途中,也淅淅沥沥地下了几场雨。雨林里气候莫测,往往一场雨骤然把世间淋湿、把岑雪鸿的心淋得拔凉之后,又如无其事地洒下阳光。
还有各种各样从未见过的动物闯入他们的小舟上。夜晚的时候,越翎从沼泽里抓到了一只手臂长短的小鼍龙,黑漆漆的眼睛又大又圆,像是吓坏了,呆呆地任由越翎挠它的脑袋,像一只温驯的小狗。
岑雪鸿也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便让越翎把它放了。幼年鼍龙在河水里一个扑腾,就深入藤蔓和浮萍之间,看不见了。
还有一只半个拳头大小的蛙,在雨后跳到他们的船舷上,红得比血还要鲜艳。越翎又要去抓,这次被岑雪鸿拦住了。
“这样鲜艳颜色的动物,一定有毒,就和蕈菇是一样的。”
彩岳大娘点点头:“这种蛙的身上有剧毒,若是顺着血液进入到人的身体里,一天之内就会麻痹而亡。听说在大荒的部落里,会把它们的毒涂在箭镞上。”
越翎听了,一阵害怕,赶紧用积水凤梨的叶片把它赶走了。
就这样几日,终于抵达赤水河畔的桑榕寨。
从桑榕寨往树林深处再走个一两天左右,就能抵达其中的蝴蝶谷。
彩岳大娘把小舟系在村寨门口。
众人下了船,走到桑榕寨里。这里的房屋是比千水寨更高的吊脚楼,只有寥寥十几户,散落在遮天蔽日的桑榕树间。
岑雪鸿环顾一圈,桑榕树特有的板状根巨大而虬结,其上附生着密密麻麻的蕨草,裂开的每一瓣叶片都在尽力扩大自己的面积,争夺从桑榕树间漏下的一丝阳光。
“你们是来做什么的?”一个村民模样的人问。
“我们要去蝴蝶谷。”彩岳大娘说。
“哪有这时候进蝴蝶谷的?”那村民听了便惊讶。
彩岳大娘拿了几两碎银给他,让他安排住处,那村民得了钱也就不说话了,把他们往自己家引。途中彩岳大娘和他交谈了几句,知道了他是村长的儿子,叫做阿锟。
岑雪鸿与越翎跟着走在他们身后。
不知道为什么,岑雪鸿自从踏入桑榕寨里,心里就一直感到很慌。
她转头去看越翎,他没说话,剑眉却也拧在一起,面色凝重地望着被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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榕树遮蔽的天。
岑雪鸿忽然发现,连着两个月的奔波以来,越翎似乎长大了。
从前那恣意之中带着一丝小男孩儿的幼稚,而现在,少年气褪去了一些,增了几分成熟,令他看起来介于少年人与男人之间,蓬勃生长,锋芒却向内收敛。
天阴沉沉的。
走了几步,岑雪鸿反应过来了,是因为空气变得极为凝稠而厚重,甚至呼吸有些都不畅,才会有与心慌相似的感受。
要下雨了。
这场雨绝对与他们一直以来所遇到的不同。
这是一场暴雨前的征兆。
岑雪鸿再去看越翎和彩岳大娘的表情,心里明白,他们都意识到了,只是忍着没有对她说。
跟着阿锟踏入他家的一瞬间,几滴温热的液体,落在岑雪鸿的额头上,令她想起前几天的夜里,越翎与她额头相抵时的温度。
一抹赤金色极速坠落。
岑雪鸿摸了摸额头,那不是雨水。
指尖上,沾着新鲜的血迹。
与此同时,越翎伸出手,接住了那一抹赤金色。
金练鹊躺在他的掌心里,尾羽凌乱,疲惫不堪,奄奄一息。
眼角和嘴角流出的血,淌了越翎满手。
“太白!”越翎喊。
这样只能短途飞行的小雀,是如何飞过几百里,从分野城找到这大荒郡的?
它像是拼着死前的最后一口气,坠落在了越翎的掌心里。
“太白!”
岑雪鸿也冲过去,焦急地唤着它。
金练鹊是如此脆弱的生灵。
它们聪慧机灵,漂亮可爱,常常在树林间蹦跳、歌唱。
只有雄性金练鹊有着婉转和歌喉和美丽的尾羽,它们终其一生,都在向雌鸟展示着自己,取悦它们的配偶。
它们是一生只会有一个配偶的小雀。
人们发现了这一点。
“六重天”组织里,为了传递消息,会在每一个成员的身上用雌性金练鹊的血刺上刺青。这样,它的雄鸟配偶,不论千里万里,都会一往无前地飞向它,找到它。
在人们手中,它们的聪慧和忠诚,也置它们于死地。
越翎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
一只美丽的生灵渐渐地在掌心里死去,是什么样的感受?
太白挣扎着,似乎想站起来,却缕缕摔倒,最后再也没有了力气。
掌心里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这团小小的绒球,越来越冰凉。
岑雪鸿的泪水已经盈满了眼眶。
滴落在越翎掌心,以及覆盖着巨树与蕨草的大地上的,却不是她的泪水。
他们恍惚地抬头。
彩岳大娘、阿锟,整个桑榕寨里,所有的人都仰起了头。
大雨降临了。
大荒郡的雨季,来临了。
世界静得只剩雨水打在树叶上的声音。
雨水将血泊冲刷,凌乱尾羽的遮掩下,金练鹊脚踝上的铁环里,出现了一个绑着的小筒。
越翎颤抖着打开信筒,展开其中洇湿的纸条。
那纸条没有落款,只有一句话:
“弥沙已抓到。限你十日内回到分野城。”
42.天女蝶(六)
分野城,十二炽金宫中。
寝宫里弥漫着浓浓的冰片熏香,毗纱王躺在寝宫的床上,帐幔已经束了起来。苍老的国王面色疲倦,他的额头上裹着一条在薄荷水中浸润过的白巾,据说这对治疗头风有一定的作用。
寝宫里空空荡荡的,门窗紧闭,密不透风。所有人都被支了出去,只留下卢阇王子和与他一同觐见的息露。
卢阇王子将毗纱王扶起来半坐着。
毗沙王望着他的继承人,语塞半晌,竟直直地吐出一口鲜血。
卢阇王子却面色自若,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随意给他擦了擦嘴角的血,仿佛奄奄一息的,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一般。
“跪下。”毗纱王指着他说。
卢阇王子欣然便跪,息露自然也不能站着,跟着跪了。
“事情我都听说了,”毗纱王只刚刚说了一句话便喘息,“你还想瞒我?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凶光,猛地抄起了旁边的紫金釉莲花香炉,朝卢阇王子砸去。
息露吓坏了,赶紧扑过去在卢阇王子前挡了一下,大喊:
“舅舅!”
香炉碎成无数的瓷片,砸在身上的时候,疼是次要的,他先是给未燃尽的熏香烫了一个激灵。
息露又想哭了。
他忍着痛,伏在毗纱王的床榻边,帮卢阇王子说话:“不是的,舅舅……都怪我,都是因为我在场,让苏赫刹那大人夺了我的刀,他才得以……得以杀了真衍。”
“你懂什么?”毗纱王闭了闭眼睛,仿佛耗尽了耐心。
他的妹妹嫁入息氏之后,只诞育了一女一儿。这小公子息露自幼就被息氏家主与他妹妹极尽宠溺,以至于过于天真愚笨。
小时候这样,还算可爱。可是在王室与贵族的漩涡中,都已经长到了十六岁,仍然还是没事就想着吃,遇事只知道哭。
都说外甥像舅,毗纱王看见他就恼火,难道是因为息露像他的缘故吗?王族和息氏的金银玉石里堆砌出来的,怎会是一个这样的废物?
“这和你无关。”毗纱王忍着怒意,指着卢阇王子向他解释,“古莩塔家的女儿,杀了苏赫刹那家的女儿。当下无法向古莩塔家问责,要等拿办古莩塔·弥沙,审完了才能决定,已是愧对于苏赫刹那家主。而你,王室的王子,你又做了什么?”
他气急攻心,声音都在颤抖。
“你非但不安抚苏赫刹那家主,还提拔古莩塔·真衍为‘六重天’的首领!你是嫌古莩塔家的权力还不够吗?现在好了,苏赫刹那家主狗急跳墙,以致酿成大乱!”
息露这才明白其中种种。
他望向卢阇王子,卢阇王子却一脸泰然。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父王。”
连息露都听懂了,他不可能不懂。
毗纱王气得又想大骂,卢阇王子却缓缓地说:
“苏赫刹那·天瑰已死,苏赫刹那家就是一具空壳,已经没了作用。借他之手,将古莩塔家的继承人真衍除去,古莩塔家既不能追责于永恒王,又只剩了一个老人和一个远嫁的女人,这是大乱吗?父王说的话,我倒不明白了。”
卢阇王子施施地站了起来,理了理衣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病榻上的国王。
“父王,我们虽姓苏赫达那,可是您不会真以为这王位,我们坐得很稳吧?十二家贵族虎视眈眈,他们背地里用‘六重天’在盘算什么,我们都还不知道。越翎被通缉,古莩塔家主必会处心积虑,将‘六重天’再次掌控在他自己的手里,倒不如由我先遂了他的意。不过,真衍有没有这条命去当‘六重天’的首领,就不关我的事了。”
这番话他说得随意,却让息露听得惊心。
病榻上的毗纱王,也像不认识眼前的人一样,眼神里除了惊愕,还有一丝恐惧。
“我们没有费一兵一卒,至多不过给我落下一些平庸无能之类的评价,却让古莩塔家再无掀起波澜之力,‘六重天’也可以顺理成章地回到王室手中。权倾分野的古莩塔家主,现在只是一个年近古稀、无人送终的老人,他难道还真能逆天命,叩得长生吗?至于我是否平庸无能,等我坐上了王位,自然会有人重新评判。”
毗纱王喑哑地问:“‘六重天’你打算交给谁?”
“不能交给任何一家贵族,只能给我们自己人。”卢阇王子说,“只有息露……”
息露吓得魂都飞了,瞪着一双迷茫的眼睛指着自己,仿佛在问:又是我吗?
卢阇王子看见他就只觉无奈。
他转过头去,继续说:“只有息露的姐姐,息雩。”
息露刚松了口气,却又听到息雩的名字,人都快疯了。
让息雩当“六重天”的首领?
她要回来了?
她要回来了?!
救命啊啊啊啊!
卢阇王子浑然不觉,继续对毗纱王说:
“古莩塔家主已是孤家寡人,他所谋划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而我,只需要活着,静待最后的胜利。”
“所以,父王,您也安心养病吧——”
“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寝宫的门打开又合上,病榻上的毗纱王阖上了眼睛。
他知道,从今天起,十二炽金宫真正的掌控者就变成了苏赫达那·卢阇,这一个他仿佛从未真正看清楚过的儿子。
他素日戴着的温柔敦厚、平庸无能的面具之下,那褐色的眼眸中隐藏着的,竟是连他这做父王的都未曾察觉到的野心。
站在寝宫门口,从檐角的金铃向外看去,天阴沉沉的。
“分野要下雨了。”卢阇王子说。
息露一瞬间有些恍惚。
仰头望去,他的表哥,他的玩伴,苏赫达那·卢阇,与他记忆里的模样并没有什么分别,似乎只是长高了,长大了。
在息露毫不知情的时候,他竟然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陌生?”卢阇王子忽然问,“你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着另一个人。”
息露沉默了。
“有价值连城的宝物,还要有誓死守护它的野心,和屠戮敌人的利刃。”卢阇王子说着,对息露笑了一下。
那笑息露太熟悉了,不是王子殿下的笑,是自幼就帮着他写课业,隐瞒闯下的祸,收拾烂摊子的笑,他最好的朋友的笑。
“你放心,”卢阇王子说,“我不会让你做那把利刃。”
虽然有时候看着令人恼火。
但是没关系。
你可以一直这样天真愚笨,永远做息家的小公子。
“可是总有人要做利刃,是谁呢?”息露问,“是我姐姐吗?”
“我还没有想好。”卢阇王子摇摇头,眼神落在了炽金宫外,遥远的地方,“也许——我会选古莩塔·越翎。”
息露的脑筋还没转过来:“他不是失踪了吗?”
“总会有人想要他的命,逼着他回到分野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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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卢阇王子淡淡地说,“我们只要等着,等着便是了。”
沉默半晌。
就在卢阇王子以为谈话就这样结束了的时候,息露忽然说话了。
“如果有一天,你不打算用越翎了。”息露的声音很轻,又很坚定,“到那时候,我会成为你的利刃。”
……
“弥沙已抓到。限你十日内回到分野城。”
越翎看着洇湿的纸条,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那纸条虽然没有落款,但是字迹他再熟悉不过了。
那是古莩塔家主的亲笔。
岑雪鸿也看见了纸条。
她已经能读懂一些栎文,立刻就明白了。
他们静默地站在遮天蔽日的桑榕树下。
大雨把天地间淋得漆黑。
“你俩站在外头干什么呢?”阿锟撑着芭蕉叶出来找他们,“这雨恐怕要下大了,没个十天半月也停不了,你们站着也没用,还是先进来再做打算吧。”
二人还是站着没动。
阿锟一脸困惑,也就不管他们了。
“你去吧。”
岑雪鸿撑着芭蕉叶,也为越翎遮着雨。
越翎手里还捧着金练鹊的尸体,目光散散的,听见岑雪鸿的话,才收了回来。
“跟我走。”越翎说。
“我不走,”岑雪鸿问,“我已经到这里了,我不可能走的。”
“大雨已经下起来了,你没听见他说吗?几天几夜,甚至十天半月都停不了,就算你留在这里,也没办法进蝴蝶谷!”越翎急了,“我们先回分野,等雨季过去了,正好再回来,不行吗?”
“雨季过去了,蝴蝶也迁徙了,蝴蝶谷里什么都不会有。”岑雪鸿静静地说。
“那就再等一年,总会有的。你为什么这样着急,为什么不能听一次我的?”越翎喑哑地问。
因为我已经没有可以再等的一年。
岑雪鸿望着他:“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越翎满手的血,满心的疲惫,已经接近于崩溃了。
一直以来,他追在岑雪鸿身后的无奈和不理解,此刻也终于喷涌。
“因为如果我不在,你就算冒雨,也一定会进蝴蝶谷,不是吗?不然你为什么要在这里等着?你此刻是不是还在想,我终于离开了,终于没人拦着你进蝴蝶谷了?”越翎绝望地问,“什么沈霑衣,什么《博物志》,对你来说,难道是比你的性命还要重要的东西?你为什么总是不惜自己的命?”
你不惜命,缕缕涉险,会让我一样痛苦。
你为什么总是让我痛苦?
后半截话,越翎没有说出口。
而岑雪鸿心想,我惜命,我也惜你的命。
若是能找到天女目闪蝶,做成解药,续上我这一条命,也便罢了。
若是找不到,也不要再搭上你这一条命。
这件事就让我一个人去做。
岑雪鸿这样想着。那双眼眸,沉静到仿佛没有感情。
她轻轻地说:“我的命,和你有什么关系?”
越翎愣住了。
旋即,他忽然想笑。
原来痛苦到极致,竟然只会想笑。
掌心里,金练鹊的血,混着雨水,汩汩地淌着。
心头也有如被剜去一块肉,淋漓地淌着血。
一路以来守着她,护着她,也都像一个笑话。
“好,”越翎点点头,“和我没关系。我走了。”
43.天女蝶(七)
“我走了。”越翎说。
岑雪鸿望着越翎转身离去,暴雨如帘,才一丈左右就看不清楚他的背影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忍住汹涌的泪意。
说那些话只是为了让越翎走,并不是她的本意。
伤了越翎,何尝没有伤她自己的心。
一株芭蕉叶,并不能遮住世间磅礴的大雨。
岑雪鸿也仿佛摇摇欲坠,转身向阿锟家的房屋里走去。
走出几步,背后忽听得一阵白刃破风!
她几乎是本能地一旋身,芭蕉叶将如帘的雨水挥开了一道弧形的缝隙,在那道缝隙之中,她看见了越翎的脸。
越翎再度欺身攻来,刀并未出鞘。
岑雪鸿明白了,他说不过自己,便想把她打晕了带走。
她自然不能遂他的意。
岑雪鸿把芭蕉叶丢开,在暴雨中,二人都难以看清楚彼此的身形,全是凭着只觉与本能。
四散飞溅的雨水,亦如白刃。
在南梨城的小巷里,没有月光,一片漆黑。
那是他们的初次相遇,初次交手,也几乎与现在一样。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状况已截然不同。
彼时越翎以为岑雪鸿是追杀他的刺客,招招式式都下了死手,只求自己活。
此时越翎不想伤她分毫,只求她活。
一直以来在“六重天”为十二家贵族卖命的越翎,现下显然还不习惯,不知道怎样打架,可以让人活。
何况,岑雪鸿身上还有没好全的伤。
岑雪鸿没有剑,却也没什么顾虑。越翎很经打,这她是知道的,就算下手重一些也没什么关系。
她躲过越翎未出鞘的刀刃,顺势抓住他的手腕,骤然将他扯近了一些。
二人呼吸交错,在磅礴的大雨中,终于都看清楚了彼此的眼睛。
趁着越翎愣神的一瞬间,岑雪鸿另一掌已经击中了他的胸膛,将他打得退了几步,呼啦啦地撞倒了一片木架。
彩岳大娘和阿锟听见声响,都从房屋里跑出来。
怎地一会儿不见,两个人就打起来了?彩岳大娘心想,着急地喊:“快住手!”
岑雪鸿看着从倾倒的木架里爬起来的越翎,心里一阵愧疚。
情急之下,她竟忘了收力。
越翎在让着她,这她当然是知道的。可是越翎那一下明明可以躲开的,他却闭了闭眼睛,直直地挨了她一掌。
就像是……
就像是绝望了一般。
岑雪鸿收了招式,像做错了事的孩童一般,手足无措地站在大雨里。
越翎擦了擦嘴角的血,从她身边擦肩而过,不再看她。
“怎么了这是?”彩岳大娘忙问。
“走吧,大娘,”越翎淡淡地说,“我们回去了。”
彩岳大娘一脸茫然地看着岑雪鸿。
岑雪鸿也朝她点点头,似乎想挤出一个宽慰的笑。
“大娘,你和越翎先乘船回去吧,他有事要先离开一趟。”岑雪鸿静静地说,“等雨季结束了,再来接我。”
彩岳大娘仍然在犹豫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越翎却像是发火了,暴怒道:“走啊!”
“没事的,你们去吧。”岑雪鸿又说。
彩岳大娘估摸着,这次吵架好像真是吵得狠了,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了。
她便先跟着越翎,临走时又拿了一些钱给阿锟,悄悄对他说:
“照顾下我们家姑娘,别让她一个人进蝴蝶谷。”
阿锟自然笑容满面,连连应下:“您别担心,这样的大雨,不可能有人带她进蝴蝶谷的。”
彩岳大娘又叮嘱了他几句,回头一看,越翎已经大步走出了老远。
她摸了摸岑雪鸿的脸:“乖乖,等大娘回来啊。”
岑雪鸿点点头。
她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看起来苍白惨淡,摇摇欲坠。
如果彩岳大娘再对岑雪鸿熟悉一些,就会知道,她心里打定的主意,没有人能劝得回来。也能意识到,她这样的苍白虚弱,并不同寻常。
在瀛海的巨船上,曾经也有过一次。
那是五魈毒发作的征兆。
之后,岑雪鸿在旷野茫茫中回忆起来,认为大概是因为与越翎交手动用了内力,才使得五魈毒在血脉中更为迅速地流动。
彼时她眼前一片漆黑,只能等死。
而此刻,大雨滂沱之中,任何一个人都尚未察觉。
彩岳大娘快走了几步,跟上越翎。
他冷着脸,一句话也没有说。
彩岳大娘才发现,从前是因为岑雪鸿在旁边,越翎才总是笑着。
望着她读书写字时,温柔的笑意。
捉弄她时,促狭的笑意。
所以彩岳大娘才会以为,越翎就是一个普通的、活泼的少年,调皮捣蛋,也会照顾人,和羽儿没什么两样。
可是当离开了岑雪鸿,越翎周身竟萦绕着让人难以接近的气度,阴鸷、无情,眼眸里藏着深深的疲倦和杀意。
那并非是针对某一个人的杀意。
彩岳大娘早年也走南闯北,她认得出来,那是常年浸在充斥着血腥和阴谋的地方,撕咬厮杀的人,会有的眼神。
那姑娘手里牵的绳一松开,彩岳大娘才发现,这少年并不是一只温驯可爱的小狗,而是一头阴鸷狠戾的凶兽。
也许,不是岑雪鸿牵着绳。
是越翎把拴着自己的绳,交到了她手里。
但是现在,岑雪鸿放手了。
她不牵了。
回程的水路比来时要快,因为越翎不眠不休,像憋着一股气,或是赶着什么似的。才第二天黄昏,他们就回到了千水寨。这期间彩岳大娘根本不想回忆,因为越翎一句话也没有说,气氛低沉得可怕。
在千水寨,雨季刚刚开了个头,雨下了三天,时大时小,但也还不会有什么危险。
越翎收拾东西,准备回分野城。羽儿和莎莎看见他们回来了,原本还高兴,却发现岑雪鸿没有跟着回来,而越翎的脸色阴沉得吓人,他们便懂事地什么也没有问,安静地待在一边。
只在越翎收拾好行囊之后,莎莎走到他身边,往他的包袱里放了一样东西。
——岑雪鸿用竹叶给她叠的仙鹤。
看见竹仙鹤的瞬间,越翎心里蓦地软了一下。
而莎莎安静地望着越翎,没有说话。
拿着竹仙鹤的,双生子中的妹妹,究竟是令越翎想起了遥远的岑雪鸿,还是想起了死生未卜的弥沙呢?
他还来不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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揣摩,千水寨门口,却又接连来了几艘携家带口的船。
越翎抬头望去,忽觉那些村民模样的人有些眼熟。
其中一人对千水寨的村民说:“我们的村子里河水倒灌了!我们一路逆流,才逃到了这里,请让我们住一阵吧!”
雨林中的村民,自然会相互帮助。千水寨的村民听了,便一一出去,帮他们将东西搬下小舟。
可是越翎定睛一看,那人不正是桑榕寨的阿锟吗?!
他立刻在逃难的人群里寻找岑雪鸿,竟没有看见那一抹青色的身影。
彩岳大娘也发现了,问阿锟道:“不是让你照顾我们家的姑娘吗?她人呢?”
阿锟说:“你们家那姑娘,非要进蝴蝶谷,谁也拦不了她……”
越翎几乎是像一头豹子一般扑了过去,揪住阿锟的衣领。阿锟的身材本来就矮小,被越翎一拎着,更是像一只脚不沾地、扑腾着的山鸡。
“不是说没有人带她进蝴蝶谷吗?”越翎怒道,“她一个人怎么进去的!”
“哎哟……大人你行行好,我们哪里拦的住啊。”阿锟连连告饶,“那天你们走了之后,她就在找人打听进蝴蝶谷的路线,我们说这条路找是很容易找到,因为总是有人去的,但是雨一下,就很难走。她问完之后,第二天又找村子里的老人,问什么‘天女目’之类的事情,我和她说了几句,她当时好像反应过来了什么一样。中午我媳妇去叫她吃饭,就发现她已经去蝴蝶谷了……”
彩岳大娘便急道:“你个没良心的!涨了水,你倒知道跑了,就不知道把她带出来吗!”
阿锟无辜地叫道:“我是收了你的钱,可是也不能为了这一点钱,连全家老小的命都不顾了吧!你知道我们村寨里什么情况吗?暴雨下了三天三夜,地下河全涌了出来,那树林都变成了一片瀑布!走几步人都看不见了,还要我去找她?那蝴蝶谷更是低洼的地方,她要找死,我也犯不着陪着她呀!”
阿锟把怀里收着的钱还给彩岳大娘:“你给了我多少钱,我还给你就是了!”
彩岳大娘方才骂他几句,也是急了,心里自然也知道这事怪不得阿锟。
“哎呀这可怎么办呀!”彩岳大娘急得不行。
越翎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但是他松开了手。阿锟理了理自己的衣领,不服气地瞪着他,又发觉此人似乎很不好惹,便收回眼神默默咕哝了一句,拔腿就走。
“站住。”越翎说。
阿锟哭丧着脸:“又怎么了?你总不能让我带你回去找她吧!”
“那倒不用,”越翎摇摇头,“她问你‘天女目’,你对她说了什么?”
阿锟回忆了一番:“她似乎是在找关于‘天女’的传说,我就说,这是一种在雎神身边飞舞的精灵,在夜里也会有淡淡的荧光,所以古人就传说‘天女’的眼睛是夜明珠做的。她听完,就好像明白了什么,我也不清楚了。”
越翎点点头,眼神里分辨不出喜怒。
“还有一个问题,蝴蝶谷怎么走?”
“还能怎么走?蝴蝶谷在地势最为低洼的地方,现在的雨水和河水往什么地方流,蝴蝶谷就往什么地方走……哎,哎哎哎!你去哪里?”
越翎没有理他。
他跳上船,顺着漫溢而汹涌的赤水河,往桑榕寨赶去。
44.天女蝶(八)
岑雪鸿提着一盏琉璃灯,在无边的树林里走着,犹如森林里的一星萤火。
月光被阴云遮蔽。
即使是晴朗的夜晚,月光也难以穿过层层叠叠的阔叶片,照在森林里。
不过,现在这磅礴的大雨,最后滴落在树林间的,也只剩淅淅沥沥的雨珠了。
下着雨的树林里很安静,只有雨水永不停歇地打在阔叶片上的声音。这让她想起了她母亲的故乡,据说永乐郡也是一个终年下着雨的地方。这样想着,即使在黑暗的树林里,她也不觉得十分害怕了。
阿锟说的也很清楚,去往蝴蝶谷的路并不难找,只是很难走。
在疯长的藤蔓和蕨草之下,还可以隐约看见一条前人反复行走过的痕迹,以及绑着布条、堆放着石头的记号。
雨林里的植物长得非常疯狂,那些粗如手臂的藤蔓,大如伞盖的蕨菜,必须先砍去一些,才能辟出一条能走的路。
在雨水的浸润下,泥土极为泥泞,所以岑雪鸿走得非常非常缓慢。
而且在潮湿的雨中,叶片下覆着一团一团的黑色阴翳,全是密密麻麻的飞虫。一旦砍去,就会像乌云一般像她笼罩过来。若是只有蚊虫,那还倒罢了,临行前村寨里的人特意叮嘱了她,要留意一种吸血的蜱虫,被咬了之后千万不能直接拍死,只能轻轻地用镊子夹起来,或用火烫一烫,它就会松口了。最好还是把耳朵、脖颈之类的地方捂住,把袖口和裤管扎紧,别让蜱虫钻进来。
除此之外,还有蛇。阿锟说,毒蛇和蟒蛇,雨林里都有。
不过毒蛇一般不太会攻击人这样大的动物,但也不要轻易招惹。这里虽然没有立即致死的剧毒蛇,但被咬上一口也够受的了,而且不能及时看大夫,也会有性命危险。
如果是遇到蟒蛇,就只能祈祷它已经吃饱了,赶紧跑吧。蟒蛇有自己盘踞的领土,只要离开了一般就不会追过来的。
岑雪鸿临行之前,把浑身上下的衣物在硫磺里浸了几个来回,才敢走的。也带着了越翎给的据说是驱虫驱蛇的香囊,不管怎样也聊胜于无。
这条路不算长,但是很花时间。怪不得彩岳大娘当初说,陆路要走两天左右。现在这下着大雨的情况下,就算是经验丰富的“猎人”,恐怕也得走个一天一夜,更别提岑雪鸿了。
时间。
岑雪鸿心里默念着,用提灯照亮前方的路。
地势错落的树林里,雨水汇聚的溪水从高处流向低处。在陡峭的地方,甚至形成了一条一条小小的瀑布。
雨水、溪水和瀑布,都争先恐后地奔向她要抵达的终点,最为低洼的蝴蝶谷。
照这样的速度,蝴蝶谷可能几天后就会被填满,变成一汪湖泊。
岑雪鸿咬咬牙,奋力从泥泞中拔出腿。
她必须赶时间。
赶在雨水填满蝴蝶谷之前。
岑雪鸿浑身泥泞,简直不敢想象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模样。
从前随父亲母亲在宫中,虽然无足轻重,在朝鹿城中只如微末尘埃,到底还是有先太后亲抚养的名分在,衣食住行也不至于被怠慢。
而自从岑家获圣上恩赐、裴相追封太傅之后,母亲便以朝鹿城世族贵女的规矩培养着她,每日只有读书和练剑,房里仅侍候起居、端茶倒水的侍女都有十几个,不曾让她沾染过半分烟火气。
现在这副模样,若是叫母亲看见了,她必定心疼得不行。
但她也会明白的。
裴相幼女映慈,七岁就在宴会上联诗,将大学士斗得哑口无言,名满朝鹿城。当年还有一则轶事,先帝登基,西北五原郡有云豹伏于野,是为天降祥瑞,群臣献表祝贺。据说裴相为祥瑞献的那一篇表,锦绣珠玑,斐然成章,正是其女裴映慈代为作的。
最初,还没请来沈霑衣的时候,正是母亲一字一句,教她读书写字。
“朝闻道,夕死可矣。”
这是裴映慈握着岑雪鸿小小的手,教她的第一句话。
这样的母亲。
为她起名字的时候,希望她能像青羽雁一样飞越三陆七海的,这样的母亲。
她会明白自己的。
虽然那也许很难称之为“道”。
而仅仅只是,一份执念。
岑雪鸿一步一步,朝着蝴蝶谷走去。
黑暗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盯着她。
她擎灯,向黑压压的树枝上照去。
一对巨大的绿色竖瞳,幽幽地散着冰冷的光。
棕色花纹的身体粗如树干,盘踞在古木上,几乎完全隐没在树林之中,分不清楚。
岑雪鸿呼吸一滞。
那是一条巨大的蟒蛇。
……
越翎在众目睽睽之下跳到船上,顺着漫溢而汹涌的赤水河,往桑榕寨赶去。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越翎的船几乎瞬间就被咆哮的河水裹挟吞没了。在那深红色的惊涛骇浪中,只剩了一个遥远的黑点。
阿锟咋舌:“又、又去了一个找死的?这都是什么事啊?”
村民们都摇摇头,做自己的事情去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安置桑榕寨的逃难而来的灾民,没有闲暇再去管非要一个接一个送死的外乡人。阿锟心里更是再清楚不过了,这两人一去,估计连尸体都难找到了。
彩岳大娘深深地叹了口气。
事已至此,她也再无能为力。
越翎紧紧地攀着小舟。
河水倒灌,这一段水路已经不需要划桨,被大水冲得顺流直下。他能做的只有抓着小舟,别让自己被河水冲走。
翻涌的浪一个接一个打过来,即使在是夏季,越翎也很快就被浇得浑身冰凉,还要不停地把河水和雨水从小舟里舀出去。
小舟颠簸到五脏六腑都跟着翻腾,浑身冰冷,饥饿。但他只是重复着舀水,什么都不敢想。不敢想千水寨尚且如此汹涌,桑榕寨会是什么样,低洼之中,岑雪鸿所前往的蝴蝶谷又会是什么样。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天光熹微的时候,越翎就看见了熟悉的桑榕寨。
赖以河水之汹涌,之前三天才行完的水路,这一趟六个时辰就到了。
大雨中的桑榕树和蕨草绿得更蓊郁、盎然,绿得浓稠而化不开,那是一种仿佛要将周围的一切都吞食殆尽的生机。
桑榕寨里的几座吊脚楼也被大水冲得七零八落,他把船划到再也划不动的泥泞里,观望着周遭的环境。
泥泞难行。
到了这里,越翎倒是不急着走了。他用刀割了几条藤蔓,编成一条手腕粗的绳索,又在绳索的一端绑上了匕首。
借着昏暗的天光,越翎把那头绑着匕首的绳索丢到最远最高的一棵树上,匕首带着绳索在树干上绕了几圈。他试了试,便攀上藤蔓绳索,从这头荡到那头。
他的腰韧而有力,动作又快又轻盈,不见一点儿吃力,落在树枝上的时候甚至不会惊起飞鸟。
越翎几个跟头,就翻到了树林的深处。
此刻天色朦胧。
他在心里算了算,这已经是岑雪鸿进入森林里的第三个白天了,若是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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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话,她应该抵达了蝴蝶谷。
若是不顺利……
他的目光在森林中环顾一圈。
水位不是一天比一天高,而是一个时辰比一个时辰高。
若是不顺利,也就是在这一路上遇了险,他得仔细留意着。
不管怎样,也要把她带出来,带回去。
越翎还在思索着,忽然眸光一闪,在蕨草丛生的地方看见了一个雪青色的东西。
十分眼熟。
当他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的时候,心里猛地一沉。
那是他在千水寨的时候,临行前给岑雪鸿的香囊。
那香囊怎么会掉在这里?
越翎刚想下去看个究竟,忽觉背后一股腥味。
他猛地一回头,一对几乎有人头一般大的绿色竖瞳,正死死地盯着他!
越翎几乎是本能地抽出弯刃,直接插在了蟒蛇的眼睛上。
蟒蛇发出吃痛的嘶鸣,巨颚几乎张成一条直线,瞬间向他袭来。
越翎攀在树枝上无处躲避,直接翻身后仰,只用双腿勾着树枝,倒挂着身体。
紧接着,他腰部一使力,以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角度在半空中轻巧地一转身,就又重新蹲在树枝上,调整了攻击姿势。
蟒蛇的眼睛上还扎着他的弯刃,冲出去了几尺远。越翎用藤蔓绳索上绑着的匕首,狠狠地刺向它盘踞在树上的身体。
那蟒蛇的鳞片比巴掌还大,坚硬如铁,越翎手中的匕首竟不能伤它分毫。
越翎果断放弃了,在蟒蛇回头再次袭击之前,他一松手落到地上,拾起那只雪青色的香囊。
一拿到手,他便觉不对劲。
香囊是被扯断的。
越翎忽然有一个很恐怖的猜测。
他抬头看向树枝上的蟒蛇,它巨大身体的前中段还鼓鼓囊囊的,看起来正像是……
正像是一个人的大小。
越翎的心一瞬间就沉了。
那香囊上虽然没有血迹,但是蟒蛇捕杀猎物,从来都是一口吞食,不像猎豹和老虎之类的,还要咬破猎物的喉咙,待血流尽。
也许岑雪鸿是被它整个活活吞了。
蟒蛇消化得慢,现在剖开,应该还有救。
越翎面露凶光,执起匕首,再次攀上树枝。
那蟒蛇被它伤了一只眼睛,自然也不打算放过他,直直向他冲来。
越翎一闪身,把匕首也刺入蟒蛇的另一只眼睛。蟒蛇再次发出吃痛的嘶鸣,却没有收力,一头将越翎撞到了树干上。
越翎在剧痛中听见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不知道是树枝,还是他自己的肋骨。
蟒蛇张着巨颚袭来,越翎单手攀着树枝,已经避无可避,勉强翻了个身,还是被那巨大的尖牙刺穿了肩胛骨。
越翎忍着痛,空出一只手,握住了蟒蛇眼睛上的弯刃。
他却并不拔刀,而是用尽全力,拧动刀柄。
蟒蛇的整个左眼球被他搅得鲜血淋漓。
它疼得发了狂,在树枝上奋力地扭动着身体。那树枝终于支撑不住了,人和蛇一起摔在地上。
蟒蛇看不见了,却仍然极速收缩着身体,想要把越翎绞死。
越翎这才终于拔出刀,刺入它巨颚下薄薄的一层皮肤,用力一划。
蟒蛇开肠破肚,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越翎用刀挑开蟒蛇的胃,一股酸臭瞬间喷涌出来,令他忍不住地干呕。
他终于看清楚了胃袋里的尸体。
那是一头成年的鼍龙。
45.天女蝶(九)
三个时辰前。
岑雪鸿与盘踞在树干上的巨大蟒蛇面面相觑。
在这生死关头的紧要时刻,她的思绪竟然前所未有的活跃。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洛思琅。
从前总觉得洛思琅像一条毒蛇,现下在真正的蛇面前,连洛思琅都显得春风和煦、亲切可爱了。
被那样的竖瞳盯着,浑身的血液都是冷的,动弹不得。
不是不敢动,而是被定住了,身体像是被灌了铅一样沉重,彻底丧失了对四肢百骸的控制。
就这样僵持着半晌,岑雪鸿终于动了动手指,稍微找回了一些感官知觉。
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存着一丝侥幸,扯下腰间据说是驱蛇的香囊,朝蟒蛇丢了过去。
毫无作用。
蟒蛇甚至被惹到了,缓缓地朝她游过来了。
哈哈。
岑雪鸿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死到临头,尴尬得只想笑。
陷在淤泥里,跑肯定是跑不掉了。以蟒蛇的速度,几个呼吸之间就可以轻易地追上她,将她缠绕住。
她一动不动,思绪杂乱。
从灯火中,她似乎看见,蟒蛇的身体有些不同寻常的臃肿。
蟒蛇大哥已经吃过了?
她听阿锟说过,蟒蛇可以吞下几乎和自己一样大的猎物。所以在刚刚进食完的那段时间,蟒蛇是最虚弱的,一般只会盘踞在一个地方,等待消化结束之后再行动。
是什么打扰到了它,让它觉得这里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必须要有所行动吗?
几乎是一瞬间,岑雪鸿想到了自己衣物上硫磺的气味。
等一等,气味。
蟒蛇是怎样知道她在哪里的呢?
岑雪鸿醍醐灌顶,忽然有了个想法。
她紧张地蹲下,先把琉璃灯盏里的烛火熄了。
接着,她捧起淤泥,抹在自己的脸和衣服上。
在一片黑暗中,淤泥掩盖了她的气味和温度。
她就像一棵一直生长在雨林里的树。
蟒蛇果然停下了。
它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树干上,那双幽幽的竖瞳不再盯着岑雪鸿,似是已经感受不到岑雪鸿的位置了。
黑暗里,其实岑雪鸿也看不太清楚蟒蛇的动静。
但是她仿佛感到,一直压迫在自己身上的冰冷的感觉消失了。
她拿上熄灭的灯盏,一点一点地挪走了。
蟒蛇没有追上她。
缓缓走出老远,岑雪鸿才松了一口气,重新用火石点起了灯盏。
在灯火下,她看见自己涂满了淤泥的手,心中不免苦笑。
没有最凄惨,只有更凄惨。
不过也算是误打误撞,身上涂满潮湿的淤泥之后,连蚊虫都不咬她了。
岑雪鸿打起精神,跋涉过最后一段路。
三个时辰后,天亮了。
雨还没有停止,一丝天光微微透过阴翳的云层,照在蓊郁的大地上。
在朦胧的雨雾中,前方骤然变得宽阔。
树林的尽头是一片又深又大的低洼地。非要形容的话,就像站在朝鹿城的安乐台上俯瞰,而谷地比十个含曜殿加在一起还要大,就算把白鹿大街沿街八个坊的所有房屋都放进去,也只会像星辰一般寥落,填不满这片谷地。
这就是蝴蝶谷。
雨水汇聚成一条一条的小瀑布,从雨林台地流向谷地中。蝴蝶谷确实已经成了一汪湖泊,在漫天的雨水和漫溢的湖水中,没有一只蝴蝶的踪迹。
岑雪鸿慢慢地走到瀑布边,已经疲惫不堪。
她先用雨水洗干净了脸上身上的淤泥,接着便坐在地上,拿出包袱里的干粮,一口一口,吃得很慢,如同嚼蜡。
执念到了这一步,终于可以放弃了,回头了。
没有天女目闪蝶,没有解药,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汪空旷的湖泊。
在这一片彻底被暴雨淹没之前,她必须离开了。
死心的时候,竟然意外地平静。
她才十八岁啊。
如何能接受死亡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
而且死亡被拉得如此漫长,整整一年的时间。饮下五魈毒之后,每一天每一刻的每一个瞬间,都如同凌迟。
洛思琅多恨她啊。
八岁那年,她在丹青池畔救下了他。
十年之后,终于被养大的毒蛇反咬了一口。
岑雪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既然没有天女目鳞粉做的解药,就只能更珍惜余下的每一刻。留在这里也是徒然,她还有未竟之业。
恍惚中,余光似乎扫过了一个黑黢黢的东西。
她定睛细细看去。
那是……一个洞窟?
一个洞窟!
盈满蝴蝶谷的雨水,似乎还往那洞窟中不断地流去。连着几天的大雨,蝴蝶谷中的水位其实也没有涨多少,也许那洞窟通向的,是另一番乾坤。
岑雪鸿忽然打起了精神。
无论如何,她应该去看一看。
要怎么过去呢?
这是一汪湖泊,按道理跳入湖中,游过去就好了。
可是问题就在于,她不敢游泳。
算起来又要怪洛思琅。
小时候在丹青池畔的那件事,久久地成为了她的梦魇。甚至有一段时间里,她看见水就害怕,长大了才好些,但也一直不敢游泳。
岑雪鸿环顾周围。
前面是谷地湖泊,后面是森林。
岑雪鸿抽出砍刀。这原本就是阿锟家劈柴的砍刀。
做一艘船就好了。
应该说,做一艘木筏。
她很快就行动起来,挑了几棵大小相似的树,用藤蔓把它们固定在一起,再用一条长长的藤蔓,系在木桩上,绑着木筏放到了湖上。
接着,她就跳到木筏里,砍断系着的藤蔓。
不需要划桨,湖水自动地往洞窟中流去。
洞窟里,是一片昏暗的河道,不知道流向什么地方。
越往前,河道就变得越深而越阔。
洞窟里没有一丝光,岑雪鸿站在木筏上,擎着灯,往石壁上照去。
接着,她看见了——
铺天盖地的蝴蝶。
蓝色和银色的闪蝶,翅膀粼粼地映着灯火的微光。若是在晴朗的月光下,该是如何的朦胧绚丽。
洞窟隔绝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河水安静而缓慢地流淌着。
万物寂静如谜。
世间只剩下蝴蝶扇动翅膀的声音。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这是一场安静的,盛大的迁徙。
千万只蝴蝶,顺着一条无人知晓的河道,飞向遥远的南方。
而岑雪鸿,也许是茫茫尘世间,唯一的见证者。
她想起了阿锟说的话。
“‘天女’是一种在雎神身边以乐和香为饲的精灵,在夜里也会散着淡淡的荧光,所以古人就传说,‘天女’的眼睛是夜明珠做的。”
如果她猜对了的话,“天女目”并不是一种图案,而是代表着,这种闪蝶在夜里也能散着荧光。
她举目望去,在洞窟最高的、灯盏照耀不到的地方,飞舞闪烁着一点微弱的光,如萤火,如星子。
千万只蝴蝶中,唯一的天女目闪蝶。
她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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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霑衣的执着也是对的。
天女目闪蝶真的存在于世间。
可是她与这只蝴蝶之间,隔得太近,又太远。
近到她可以望见。
远到,在她不可能触及之处。洞窟的深处比一棵遮天蔽日的桑榕树还要高,洞窟的石壁平滑而潮湿,没有任何可以受力攀缘的地方。
她提着一盏琉璃灯,站在木筏上,顺着河水,追逐着可望而不可即的天女目闪蝶。
空旷的洞窟里,忽然传来一声回音。
“雪鸿!”
有如在千里之外的尘世里,有人大声地呼喊着她的名字。
岑雪鸿猛地回头。
洞窟中仍然是一片黑暗,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可那声音再一次响起,这一次更为清晰:
“岑雪鸿!”
她没有听错。
是越翎的声音!
岑雪鸿低头,忽然发现木筏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飘来了一个雪青色的东西。
她将它从水中拾起来,那是越翎给的香囊。
像是追着她的踪迹一般,冥冥之中,又飘到了她身边,也指引着越翎。
她对着空无一物的黑暗喊了一声:“越翎!”
只有重重的回音,没有回答。
岑雪鸿心里没由来地一阵紧张,低头再看那香囊,发现它竟沾着血迹。
她当然知道,自己是没有受伤的。
这血迹,只能是越翎的。
那天争吵之后他们分道扬镳,他是如何又折返回雨水满溢的桑榕寨,只比她晚半天就找到了蝴蝶谷中的洞窟?
岑雪鸿的心里沉甸甸的。
她是不想他拦着自己,想赶他走,还说了伤人的话。
可是他还是回来了,而且又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像在南梨城一样,像在古莩塔家的禁室一样。
岑雪鸿叹了口气。
她最后回望着黑暗中那一点荧光,飞舞的天女目闪蝶。
便义无反顾地逆着河水,向洞窟之外划去。
……
越翎对着从蟒蛇腹中的拖出来的鼍龙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要去止肩上伤口的血。正低头扯着布条,忽然感到手腕上一阵刺痛。
他反应极快,反手就用刀刺去,扎中了那东西的身体。
冰凉黏腻的触感。
在看见它之前,越翎心里就升起了糟糕的预感。
果然,一条棕色花纹的细蛇正在刀下挣扎,隐在淤泥之中,几乎发现不了。
手腕上两个巨大的血窟,以及那蛇尖尖的牙、铁烙状的头,都明白地告诉他:这是一条毒蛇。
越翎迅速把蛇宰了,用刀划开手腕,吸出两口浓稠的血。
又放了一会儿血,他随便嚼了些什么草敷在手腕上,便继续走了。
走出一段路,他竟感到浑身麻痹,眼皮竟沉得睁不开。
他几乎是摔进了蝴蝶谷中的湖泊里,不知道怎么就顺着河水飘向一个洞窟。
意识渐渐涣散。他大声地呼喊着岑雪鸿的名字。
没有听见回音。
身体越来越僵硬,渐渐沉没在河水里。
最后的最后,只听见不停歇的雨声。
他讨厌下雨。
记忆里,大雨总是和死人联系在一起。
彻底昏迷之前,有人抓住了他的手。
在模糊的视线里,只能看见有人提着一盏琉璃灯,微微向他俯身。
烛火微濛,神女慈悲。
那大雨中的身影,与七年前的千秋宴上的人,渐渐重合。
“雪鸿……”越翎低低唤了一声。
终于彻底失去了意识。
46.千秋宴(一)
七年前。
万宁七年七月,正值中洲皇帝四十大寿。
这是他在位期间的第一个整十大寿,满朝野自然尽心尽力地筹备。消息传到分野,分野便决定派使臣团前去拜访。
之前,中洲皇帝登基的时候,也派过使臣往分野,以表希望两国交好的愿景。此番礼尚往来,自是理所当然。
炽金宫外事院从王族、息氏、十二家贵族中共选出了六人,率使臣团前往中洲国都朝鹿城,携黄金、美酒、珍宝、异兽等等,为中洲皇帝祝寿。
古莩塔家身为十二家贵族之一,大公子在五年前意外病故,前往朝鹿城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古莩塔家的二公子,古莩塔·摩衍身上。
“你要带他去?”
古莩塔家主那年正当盛年,胡须还没有花白,声音洪亮,眼神奕奕。
此刻,他正一脸嫌弃地看着古莩塔·摩衍带来的,一个用铁链拴着的,蓬头垢面、衣不蔽体,勉强能辨认为“人”的东西。
“这是从哪里弄来的?”古莩塔家主问。
古莩塔·摩衍踢了踢那团蜷缩着的,瘦骨嶙峋的“人”。他动了动,露出蓬头垢面之下一双绿荧荧的眼睛。
“父亲大人,您不记得了吗?”古莩塔·摩衍咬着牙说,“这是和杀了大哥,现下关在禁室里的弥沙一窝生出来的崽子,叫做越翎。”
古莩塔府邸中,丢在禁院里自生自灭的奴生子,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个。古莩塔家主自然不可能记得,但是听到弥沙的名字,他脸色骤然变得很难看:
“都说了不许提她!你大哥五年前是病故的,此事也休要再谈!”
古莩塔·摩衍垂下眼睑。
“是,父亲大人。总之,这是我们家的奴隶,儿子把他扔到巴音家的斗兽场去了,吩咐他们注意着点儿,别一下就弄死了。前几天巴音家的人来找我,说这小子在斗兽场里连胜了五十场,他们想直接把他买走,我没同意。”
古莩塔·摩衍的眼中藏着深深的怨毒,仿佛把大哥的死全部推到了面前的人身上。
“我说,这小子是我们古莩塔家的仇人,怎么可能轻易就放过了他?”
古莩塔家主摇摇头。
“我是怎么教你的,摩衍?”他叹了口气,“不要做无意义的事情。你格局太小,眼界太窄,甚至不如你的弟弟真衍。”
“无论父亲怎么说,此事我都不会让步。”古莩塔·摩衍恨恨道,“我会把他带在身边,折磨到只剩最后一口气才死,方能告慰在桫椤河畔徘徊的大哥的魂灵。”
“此次前往朝鹿城,是干系着两国的大事。你若执意如此,也要记得顾及着分野的体面。一些事,私下里做做就算了。”古莩塔家主摆摆手,不想再管他。
“儿子明白。”
古莩塔·摩衍告退,像牵狗一样挥了一下手里的铁链。古莩塔家主看见,那叫越翎的孩子,脖颈、手和脚都被铁链拴住,佝偻着身体,以一种痛苦的姿势随着摩衍的身影一起离开了。
古莩塔家主没有想到,这竟是他最后一次看见摩衍。
等到使臣团从朝鹿城回来,就只剩了那叫越翎的孩子,带着摩衍溺毙的、浮肿不堪的尸体。
而此后的七年间,那越翎竟从尘埃之中,一步一步爬到了“六重天”首领的位置。
古莩塔家主不是没有猜过,摩衍是被越翎杀的。
但是于他而言,一把杀人杀得滴水不漏,还能全身而退的刀,比一个愚钝蠢笨、只知道折磨奴隶的儿子,要趁手的多。
可纵然古莩塔家主千算万算,也不会想到,最后他自己的性命,也是由这把他培养出来的利刃收割的。
……
“父亲嘱咐我,要体面一些。”古莩塔·摩衍说,“既然如此,便好好‘收拾’他一番吧。”
摩衍身边的随从会意,把越翎丢到院中央,仍用铁链拴着。
随从们打来几桶水,一桶接一桶地浇在他身上。
摩衍用茶盖撇了撇芙蓉花瓣,好整以暇地饮了一口馥郁花茶,接着便听见院里传来了痛苦不堪的、嘶哑的叫喊。
那些水里放了大量的盐和辣椒粉,倒在越翎浑身与野兽撕咬留下的伤口上,疼得他在地上打滚。那些随从还扯着铁链,不让他蜷缩起来,一定要他身上的每一寸伤口都被反复浸润。
越翎的嗓音已经嘶哑了,发不出声音。
他像一只濒死的野兽,被按着伏在地上,只有一双仇恨的眼睛,像夜里骤然升腾的鬼火,死死地瞪着古莩塔·摩衍,目眦尽裂。
“瞪,你还敢瞪摩衍大人。”一个随从用木桶狠狠地敲了越翎的脑袋几下,又啐了他一口,“留你一条狗命,已经是算摩衍大人仁慈了。要我说,就应该把这小子的眼珠挖出来,给摩衍大人镶在戒指上。”
“挖他的眼珠有什么意思,还是挖他那妹妹的,一红一蓝,才叫漂亮呢。”另一个随从说。
越翎听见这话,剧烈地挣扎起来,几个随从几乎都要按不住他。
“父亲说了不许提,就不要提她了,还不长记性!”摩衍呵斥了一句,那几个随从才唯唯诺诺地应了,不敢再接话。
“好了。”摩衍把茶杯搁下,挥了挥手,轻飘飘地道,“给他换一身像样的衣服,准备启程吧。也省得叫别人说,我们古莩塔家连一身衣裳都不给奴隶穿。”
那几个随从又打了几桶凉水,在院里就把越翎洗涮了一番,自然是无比粗鲁。越翎浑身本来就没几块好肉,受刑一般洗了一通,更是鲜血淋漓。待换上一身绸缎衣料,血还在不停地渗出来,隐约染红了衣裳。
“真是糟蹋了衣裳。”一个随从咕哝着抱怨道。
……
外事院大臣卡罗纳卡兰大人将古莩塔·摩衍引到他的船上。古莩塔家是十二家贵族之中的上六家,古莩塔·摩衍所乘的巨船,只行在永恒王苏赫刹那家主、息氏长女息雩和身为外事院大臣的卡罗纳卡兰大人之后。
这一趟除了派遣的使臣和侍卫,古莩塔家的二公子摩衍自己就带了二三十个随从、侍女,排场不小,乌乌泱泱的。卡罗纳卡兰大人注意到,在那些随从中间,有一个灰色的瘦削身影,衣领下似乎掩着一个铁项圈,细细的脖颈周围都磨出了血茧。
卡罗纳卡兰大人装作没看见,这古莩塔家的二世祖最是纨绔而顽劣,不知道又在弄什么离谱的名堂。若不是因公事在身,他根本就不想招惹古莩塔·摩衍。
他的儿子檀梨和摩衍同岁,就与他截然不同。檀梨学识渊博,雍容尔雅,年纪轻轻就被炽金宫招去当卢阇王子的老师了。
“卡罗纳卡兰大人。”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偏偏摩衍还凑到他跟前,嬉皮笑脸地说:“要献给中洲皇帝的那一头吊睛白额赤虎,能不能放我船上?我这儿有驯兽的人,可以帮忙先调教一番。”
卡罗纳卡兰大人拒绝道:“断断不行。异兽都在一艘船上,有专人看着,还是不劳二公子费心了。”
“别客气嘛,卡罗纳卡兰大人。要不然,我把我的人派到那条船去?”不待卡罗纳卡兰大人回答,摩衍就已经使了个眼色,让人把越翎带过去,“和那边的人打个招呼,让他好好‘照顾’那头赤虎,最好在千秋宴上还能给中洲皇帝表演个跳火圈什么的。”
卡罗纳卡兰拦不住他,脸色变了变。他本想不理摩衍,直接离开,最后还是回头,咬牙道:
“算我劝你一句,二公子。事关两国,要闹,你平日里在分野城闹一闹也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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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衍笑了笑:“您言重了,我当然有分寸。”
待卡罗纳卡兰大人走了,摩衍盯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
“老不死的东西,对我也说教起来了,当我是你那书呆子儿子呐?”
……
事实上,把越翎调去和拔去指甲牙齿、关在笼子里的老虎猎豹们待在一起,比留在摩衍身边,要好过多了。
巨船在瀛海上航行着,那些生活在陆地上的猛兽受不了颠簸,像晕船的人一样吐了一笼子。看守异兽的侍卫们躲懒,又得了古莩塔家二公子的交代,便把脏活儿全都推给了越翎。
越翎猫着腰进了笼子,给它们清理秽物、擦拭身体,把泡了姜的温水拿进去,一点一点地喂给它们喝。
那头吊睛白额赤虎,软绵绵地趴在地上,用粗糙的舌头舐了舐越翎的掌心。
接着,它呜咽了一声。
“我也被关在这里,”越翎抱着它毛茸茸的大脑袋,小声地说,“但是,我们都要活着。”
过了十日,快抵达南梨城的时候,古莩塔·摩衍终于反应过来,越翎不在他身边,怎么也会比在他身边过得舒坦。
当天夜里停泊休息的时候,他又派了一艘小舟,去把越翎叫了回来。
被叫到古莩塔家的船上的,还有同在使臣团里的,美露希家的大公子。
摩衍对美露希大公子说:“来,我给你看个有意思的。”
越翎被带到他们面前,被几个随从按在地上,不知道他又想出了什么新的折磨自己的办法。美露希大公子也奇道:“在船上待了十天,我都闲得发了霉了,你有什么有趣儿的?”
“我就知道你无聊。”摩衍指指越翎,“这小子是和鬣狗堆生活在一起的,我让他学鬣狗叫,逗你高兴。”
美露希大公子仔细看了看越翎,便道:“我知道,我在巴音家的斗兽场里见过他。巴音家靠他赚了好些钱呢,我还想他们有这样一棵摇钱树,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原来这是你二公子的奴隶。”
摩衍听得高兴,便让随从松开越翎。
越翎趴在地上,弓起背,正像一只四足的野兽。
摩衍和美露希大公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眼神不像是看着人,而是看着一只玩物。
越翎猛地发力,直直扑向了座上的二人——
电光火石间,他已将铁链绕到了摩衍脖颈上,用力一勒。
美露希大公子骇然失色。越翎的动作极快,碰倒了桌上的烛台,他根本躲避不及,滚烫的灯油就溅在他脸上。他捂着脸,痛得大叫起来。
场面一片混乱,摩衍的脸顷刻间就被勒成了猪肝色。旁边的随从们手忙脚乱,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摩衍从越翎手里解救出来。
摩衍咳了半晌,才稍稍缓过来。
侍女们忙去取了冰巾,给美露希大公子敷脸。
“还愣着干什么!”美露希大公子气急败坏,叫道,“还不把这奴隶的手脚捆了,绑上石头,给我沉到瀛海里去!”
“慢着。”
摩衍冷冷地望着越翎,越翎被按在地上,也在瞪着他。
“先把他关起来,把手脚指甲和牙齿,一个一个,慢慢拔了。”他嘶哑地说。
随从们应了,正要把越翎拖走。
门外的随从忽然进来:“二公子!息雩大人来了!”
摩衍和美露希大公子皆变了脸色。
“那臭婆娘来做什么?”摩衍磨了磨牙,恶狠狠地指着越翎,“把他藏起来。”
随从愣愣地问:“那是要如何处置?”
摩衍阴沉地看着他,他反应过来,给了自己一巴掌。
“小的愚钝,这就先把他藏起来,等息雩大人离开之后再听您处置。”
47.千秋宴(二)
那随从话音刚落,旋即间只见一位劲装女子不待通报,直直走了进来。
那女子英姿飒爽,乌发束成利落的高马尾,长眉入鬓,未施粉黛,脸上却透着健康的血色。她一袭劲装,圆领窄袖,佩环首刀,金捍腰上雕着一头怒目圆瞪的狮犼。
息雩见了古莩塔·摩衍和美露希大公子便笑。
“哟,二位,怎么了这是?”
摩衍的面色很难看,息雩一下就注意到了他脖颈间的勒痕。美露希大公子正用冰巾敷着脸,模样也有些狼狈。
息雩不知道他们在闹什么,其实也不是很想管。摩衍没有接她的话茬,只问:“息大人有何事?”
古莩塔家和美露希家,其实心里隐隐都对息氏不服。
一千五百年前,息氏先祖为避祸从中洲逃至分野,竟邂逅明曜王,深受他的信任。此后息氏代代为苏赫达那王族效忠,成为了王族最信任的近臣,地位甚至凌驾于十二家贵族之上。
要知道,古莩塔是与苏赫达那王族一样古老的家族,三千年前他们与王族一同缔造了鸢羽花王朝,身上流着的是与王族相似的雎神血脉。而美露希则是上六家贵族之一,早在息氏先祖诞生于世上之前,美露希家族就在瀛海上为鸢羽花王朝经营了。
十二家贵族被这中洲来的、全凭着明曜王的恩宠的异族人压了一头,无疑是被王室打了脸。分野有谚云:“王与十二家共天下。”明曜王明摆着是不想与十二家共天下,忌惮着他们的权势,才分宠于息氏。
所以一千余年以来,十二家与息氏的关系都算不上好,只是维持着体面罢了。
不过,要论摩衍与息雩之间的恩怨,也不需要扯什么一千五百年前的旧账了。
男男女女之间,还能有什么事。无非就是之前毗纱王做主,想说成了这门亲事。
这自是一番好意。谁曾想,息雩却放话出来,不嫁给打不过她的男人。这下全分野城都来看热闹,甚至有好事者撺掇,让古莩塔家和息氏在炽金宫门前设台,当着大家的面打一架。
摩衍气得半死不活。
息雩看不上他,直接拒绝便是了。笑死,难道他就看得上她吗?
竟非要放这样的话,以己之长攻他之短,弄得摩衍骑虎难下。
不接她的话,未免被人说胆怯,连个女子都怕;接她的话,就真要在炽金宫门前和她打架了,当着全分野的面被个女子打输了,更是丢人。
息雩是毗纱王的外甥女,毗纱王自然是向着她。不过他也怕息雩行事过于叛逆,让古莩塔家下不了台,便把息雩调去了“六重天”,说是她为人乖张,罚她去收收性子,实则是保护息雩,让她爱干嘛就干嘛去——不是爱打架吗?“六重天”有的是打不完的架。等外甥女玩得不想玩了,他再重新给她选一门满意的亲事。
谁也没想到,息雩竟玩出了一番事业。
“六重天”上上下下五百余人,都是王族和贵族亲选出的监察、缉捕之菁英。息雩刚到“六重天”半年,竟没有一个不服她的,她就这样成为了“六重天”的首领。
摩衍更是被气死了,平白无故地被她涮了一顿不说,还叫全分野城看了热闹,有气也没处撒。他一介纨绔,拿什么和“六重天”的首领置气?
古莩塔家主也因为这事冷落了摩衍好一阵,对他很不满意。
摩衍怎么可能对息雩还能有好脸色?
息雩一走进来,摩衍心里就已经在骂她了:
臭婆娘,长得像个瘟神,还瘟到了本公子身上。二十好几了都没嫁出去,再过几年就等着在家哭吧,看全分野城谁敢娶你。
“哎,我也没什么事,无聊得很呐。听说摩衍大人这里有热闹,就来瞧瞧。”息雩随口说,“我来得真不巧了,怎么不仅没有热闹,摩衍大人的脸色还这般难看啊?”
摩衍的嘴角抽了抽。
美露希大公子就借口想溜。这二世祖和女狮犼,他谁也不敢惹,更怕掺合到他俩的恩怨里去,殃及池鱼。
“我一来美露希大公子就要走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之间结了什么仇呢。”息雩指桑骂槐,听得摩衍脸色越来越难看。
“息大人,如您所见,这里没什么热闹。”美露希大公子战战兢兢,“我看我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好了,下了船之后还有十余日的陆路要颠簸呢。”
“没有热闹,咱们找些热闹就是了。”息雩满不在乎地说,“我听卡罗纳卡兰大人说,摩衍大人这里,好像有个会驯兽的人?不如带出来让我见识见识吧。”
摩衍咬牙道:“息大人说笑,这里又没有猛兽,你单单看驯兽人也没意思。”
息雩惊讶道:“没有猛兽,你们二位是被什么东西伤成了这样?有什么好玩的可别藏着掖着呀,摩衍大人。”
摩衍烦死了,也知道了这瘟神女人就是来找茬的,不让他不痛快就不罢休。摩衍便使了个眼色,让随从去把越翎给带过来。
越翎低头垂眸,好几个人押着他,才敢再让他出来。
息雩一看见那瘦弱的孩子就乐了。带着铁项圈和铁链,这到底是驯兽人,还是根本就是一只幼兽呢?
而且看摩衍和美露希大公子那如临大敌的模样,这只幼兽只怕让他们吃尽了苦头。
摩衍的仇人,自然就是她的朋友。
息雩重新打量了那孩子一番,只觉他虽然瘦弱,却不可小觑。
尤其是那双荧荧的眼睛。
燃着足以烧尽一切的火。
息雩心里一喜。
她虽然主要是来找茬的,可若不是确实有些事务,她也不愿来触摩衍这霉头。见到越翎的一瞬间,她便知道,自己的事务有着落了。
“放开他。”息雩忽然说。
随从们面面相觑,不敢听她的吩咐。
“我说,放开他。”息雩一挑眉。
随从们端详着摩衍的脸色,仍然不敢动。息雩身后的两个“六重天”的属下,便把他们架开了。
“你——”
摩衍话音未落,却见息雩直直向越翎袭去。
她环首刀未出鞘,这一击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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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极快,直取他要害。越翎眼中却凶光一闪,满座之人谁都没看清楚他如何躲开的,他极其轻盈地就地一翻,再落地的时候就已经调整了攻击的姿势,向息雩反击去!
顷刻间,二人在御舱中便连过了十数招,令人眼花缭乱。连摩衍都微微张着嘴,竟忘了阻止。
最后一击,息雩环首刀出鞘,挥刃斩断了越翎手脚间的铁链,抵住越翎的喉咙。
“我赢了,不过,胜之不武。”息雩对越翎说,“你,跟我走。”
息雩噌地收刀,头也不回地就离开。
那两个“六重天”的属下也跟着她。只有越翎茫然地站在原地。
“息雩!”摩衍怒道。
息雩在他的船上这样闹事,已经是指着他的鼻子骂了,也不必再给她面子。
“人已经让你看过了,别再得寸进尺!”摩衍指着息雩道,“在古莩塔家的船上,我劝你还是留些分寸。来人!把越翎带回去!”
息雩站着不动,直直地看着摩衍。
摩衍亦瞪着她。
想要带走越翎的随从,也被“六重天”的人拦住了。
息雩摘下她的首领腰牌,在摩衍眼前晃了晃,笑说:“他不走,我就不走。告诉你吧,前几日,古莩塔大人与陛下商议,想让你来‘六重天’锻炼一番。我对古莩塔大人说,‘六重天’既归我管,自是要按我的规矩。按我的规矩,古莩塔·摩衍无胆识、无身手、无谋略——”
说到这里,她故意拖长了语调,欣赏了一番摩衍咬牙切齿的表情,才慢悠悠地继续道:
“是进不得‘六重天’的。我说,古莩塔大人也莫恼,规矩是我在接任首领的时候就定下的,若是我单给摩衍大人开了这道口子,以后这‘六重天’我还怎么管?古莩塔大人听完,认为我言之有理。我又说,既然古莩塔大人有心想帮‘六重天’,虽然摩衍大人不行,我也不是不能在古莩塔家中另选一个合适的人。”
息雩指了指越翎:“这,就是我选中的人。摩衍大人,你听明白了吗?听明白了就把人给我,否则,你是想和你父亲作对,还是想和陛下作对?”
摩衍知道自己的父亲一直因为“六重天”在息雩手里,只为王族做事而不为十二家做事,十分不满。只是没想到父亲明明知道他与息雩誓不两立,竟还打算把他送到息雩手下去,更是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息雩还在等他的回答。
摩衍吸了一口气,冷冷道:“既是父亲的意思,那我当然明白。不过,他是我带来的随行的奴隶,在中洲期间,自然是要跟着我。待回到分野城,我向父亲禀报之后,再把他交给你。”
“那摩衍大人可得帮我把人留好了。记着,我就要这一个。”息雩道。
“夜深了,息大人请回吧。”摩衍淡淡道。
待息雩和美露希大公子离开之后,摩衍阴鸷地瞪着越翎,恨恨道:“你倒有本事,让那臭婆娘看中了你。不过——”
“本来还想再折磨你几年的,看起来,你只能把命留在朝鹿城了。”
48.千秋宴(三)
当分野使臣团抵达巴河郡的港口,由旌光军护送着他们在莽莽中州大地上昼夜兼程的时候,朝鹿城太章叠阙宫中的偏僻一隅,也彻夜燃着烛火。
十一岁的岑雪鸿已出落得娉娉袅袅,豆蔻梢头。纵然未施粉黛,素裳银钗,亦难掩清曜之姿,犹如照亮宫阙长夜的明珠。她继承了裴映慈的中洲长相,而岑铮那北地草原的血脉,又令她比中洲女子少了几分绰约,多了几分英姿。
一灯如豆。
房间里,裴映慈坐在榻上,替岑铮缝补着一件旧旧的朝服。岑铮则一脸苦闷地站在书桌旁,拿着一支笔,案上堆满了凌乱的描金笺纸。
岑雪鸿伏在案上问:“爹爹,你在干什么?”
“我在写明日千秋宴上要呈给圣上的祝表。”岑铮叹了口气,“文章是你娘拟的,让我对着抄一遍。可是我学了这几十年,还是学不好中洲的书法,抄都抄不来。鸿儿,你瞧,那案上都是爹爹写坏的字。”
裴映慈绞断了手里的丝线,带着笑意望着他,摇了摇头。
“这是最后两张描金笺纸了,你再要写坏,可就没有了,明日千秋宴上不知道要拿什么献给圣上。”
“我们身轻言微,献了也不过是被丢在一边。”岑铮嘟囔道,“听说今年分野派遣了使臣团来朝鹿城为圣上祝寿,分野城号称‘极乐之城’,他们送来的贺礼,那才叫有看头呢。”
“轻重贵贱,都是一番心意。”裴映慈道。
岑雪鸿便问:“阿娘的字写得好,为什么不让阿娘帮你写?”
裴映慈便沉默了。
岑铮摸了摸岑雪鸿的脑袋,又叹道:“因为你阿娘不能写。”
岑雪鸿仿佛懂了:“是因为外祖父的事情吗?”
裴映慈把岑铮明日千秋宴上要穿的朝服整理好,放到一边,又招招手,让岑雪鸿到她身边去。
“鸿儿,我的乖囡,阿娘对不住你。”裴映慈眼里满是愧疚,“若阿娘不是罪籍,你就能过上比现在好的日子。京城里女子们有的东西,你会都有,也不必和我们一样,被关在深宫朱墙之中不得出。”
“阿娘在说什么呢?有爹爹和阿娘,一家人在一起,就是很好的日子了。”岑雪鸿摇摇头,“不怪阿娘,自然,也不怪外祖父。您教过我的,人臣之谊,宜直言正论,非苟阿意顺指。议已出口,虽死不悔。”
“就是,我们一家也过得很好啊。”岑铮也笑道,“我们鸿儿,读书做文章已经比爹爹强多了,我只怕要成为家里最没文化的人了。”
“鸿儿六岁的时候,你就已经是家里最没文化的人了。”裴映慈就说。
“那是自然,也不看看我们鸿儿是由谁开蒙的。非要说起来,若当初我也能由映慈老师教我读书习字的话,就不会落得现在这样,连一篇祝表也抄不了。”岑铮装模作样地连连叹气,终于把裴映慈逗得开怀了一些。
裴映慈笑道:“你有这闲工夫,倒不如想想明天怎么办呢。若实在写不出来,还是想想另挑一件什么贺礼呈给圣上——当初我说我来绣一副松鹤延年图,你又不同意。”
“嗐!刺绣费神又费眼睛,我可舍不得你绣。而且咱们家得的那些丝线,都要留给鸿儿裁衣裳呢。”岑铮鼓励自己,“不行,这是映慈你做的文章。虽说倚马可待,文不加点,一炷香的时间就写好了,但这也是一番功夫,不能浪费了。我一定可以抄好!”
岑雪鸿望着还似少年时一般恩爱的父亲母亲,不由得掩嘴偷笑,却忽然想到:
“咦,阿娘不能帮忙写,我能不能呢?”
“嘶……你别说,你还真别说。”岑铮立刻把笔塞给岑雪鸿,“你是我的女儿,你代我写是很合理的事情嘛,就交给我家鸿儿了!”
岑雪鸿便站在书桌前,濡墨挥毫,顷刻写就。岑铮则站在她旁边,以一种养女千日用女一时的自豪眼神望着岑雪鸿。
岑雪鸿将描金笺纸拿给裴映慈过目。
岑雪鸿年纪虽小,字已写得极好,一笔一划都刚劲有力,全不似十一岁孩童。当时京中的贵女们,兴学瑛夫人的小楷,婉约婀娜。岑雪鸿学的却是正楷,字形瘦挺,线条锋利,长者轻,短者重。
这样一笔好字,即使并非岑铮亲笔所写,想必圣上也不会说什么。裴映慈点点头,将描金笺纸收好,只待明日千秋宴上呈给圣上。
……
永庆钟敲二十四响,八音齐鸣,青铜磐音如海潮般从安乐台上缓缓传遍朝鹿城的每一个角落的时候,分野使臣团也迎着朝霞迈入了太章叠阙宫。在大殿之上迎接他们的是中洲皇帝、皇后以及十二岁的太子,大殿之下左右列着文武百官。
以苏赫刹那家主为首的分野使臣团,向中洲皇帝呈上毗纱王的亲笔贺表,将数十项贺礼和清单交给礼部。两国交谊,种种礼数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中洲皇帝才令礼官带分野使臣团在缈金宫稍作安置,待夜晚开宴。
走在宫阙的御路上,息雩悄悄嘱咐自己的两个属下:“我总感觉古莩塔·摩衍没安好心,在朝鹿城期间,你们稍微盯着点儿,别让他对越翎那小子动什么手脚。”
“不至于吧,首领。”其中一个属下说,“我们是陛下的人,他古莩塔·摩衍也没必要跟我们过不去啊,他图什么呢?”
“他什么都不图,就图我不舒坦,他便舒坦了。”息雩冷笑道,“那男人的心眼比鸡眼还小,总之,防着点儿没错。万一越翎有什么差池,要和我古莩塔·摩衍共事,那比杀了我还难受,我立刻辞职。”
“没有首领在的‘六重天’,我也立刻辞职!”另一个属下急吼吼道。
“别叫了,快去盯着越翎!”息雩懒得理他。
……
“摩衍大人,‘六重天’的那两个人一直在我们身边,似乎是来盯着我们的,赶也赶不走。”古莩塔家的随从向摩衍禀报道。
使臣团只在朝鹿城住几天,在知道“六重天”看中了越翎之后,摩衍原本是不打算带他回分野城的。
偌大的太章叠阙宫,随便把他塞在什么角落,弄死了也好弄残了也罢,总之回程的车马一上路,“六重天”那群人怎么也不可能为了一个失踪的奴隶耽搁浩浩荡荡的使臣团,而太章叠阙宫也不是能随意出入的地方。
害死了大哥的人,就该悄无声息、落魄潦倒地惨死在雎神的保佑之外,魂灵永远在世间徘徊,永不得安息。
息雩却偏偏要和他作对,派了两双眼睛来盯着越翎,不让他有可乘之机。
摩衍烦她烦得要死,心里却已经酝酿好了一个计划。要杀越翎,最好的时机,就在今天的千秋宴上。
“不用理他们,照旧把越翎关在柴房里,把他的手脚折断,也别给他吃饭喝水。问起来,就说我在管教奴隶,不关他们的事。”摩衍不动声色地说。
两个时辰后,所有栎人皆盛装,出席中洲皇帝的千秋宴。
息雩的属下挂在房梁上向她禀报:“首领!千秋宴上一人可带一个随从,古莩塔·摩衍他他他竟然带越翎去了!刚刚把越翎从柴房里提溜出来换衣服的。可是他们才把那小子的手脚打断了啊,我全都听见了,那小子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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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能走吗?!”
“你快滚下来吧,跟有病似的!”息雩骂道。
那属下便乖乖地从房梁上跳了下来,就地一个翻滚,滚到息雩面前,眉头耷拉着,一副哭唧唧的模样。
“首领,那叫越翎的小子真强啊,你有了他之后不会就不要我了吧?”
“你跟我去千秋宴,另一个留在缈金宫,盯着剩下人的动向,以防有诈。”息雩戳他的脑门,“你再在这里搞七搞八,我现在就可以不要你。”
……
千秋宴上,座次皆有顺序。右侧分野席间,自上而下依次为永恒王苏赫刹那家主、外事院大臣卡罗纳卡兰大人、“六重天”首领息雩、古莩塔·摩衍、美露希大公子。
息雩和摩衍相邻而坐,脸上都不约而同地流露出被瘟到的表情。
息雩的属下和越翎,亦站在他们身后,隔着一丈左右的距离。那属下悄悄地打量着越翎,只见他低眸垂手,玄色衣裳宽敞,更显得他瘦弱不堪,不过倒是终于被好好拾掇了一番,可见古莩塔·摩衍还是知道要些体面的。
那属下心说:啧,越翎这小子看久了,还真有些惹人怜爱。
纵然是奴隶,可是十一岁的少年,出于人之常情的角度都不该对他如此百般凌虐。身上没一块好肉,没吃过一口热饭。
由此可见,古莩塔·摩衍根本就不是人。那属下愤愤地想。
可也正是无数的这样“古莩塔·摩衍”们,牢牢掌握着分野城,对平民和奴隶肆意凌虐生杀。
若不是有息雩,他的境遇,也好不过越翎几分。
千秋宴对他而言无聊得很,正胡思乱想着,忽然看见大殿中央,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正向中洲皇帝叩拜。
“襄武将军之子岑铮,向圣上祝寿。愿圣上万寿无疆。”
礼官将他的贺礼呈给中洲皇帝过目。这是一个非常无聊的流程,一个人过去了,下一个人就接上,直到所有人都变着花样祝他万寿无疆,大家就可以看歌舞吃饭喝酒了。分野的贺礼是今天千秋宴上的重中之重,在最后会由永恒王苏赫刹那家主和卡罗纳卡兰大人奉上。
可是,这流程却停在了这里。
中洲皇帝从楠木托盘上拿起了他呈上的贺表,看了半晌。
岑铮顿首于地,冷汗涔涔,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大殿之上,也为圣上这异常的停止而窃窃私语。
“襄武将军之子,不就是质子嘛。”息雩悄悄地对她的属下说,“与至尊之人一同长在太章叠阙宫,身份却尴尬得很。”
许久,那至尊之人终于缓缓开口:
“这是文章是谁做的,祝表又是谁的字?”
岑铮忙禀道:“臣不精于中洲词话,文章乃是臣妻裴氏所做,又因她为罪女,羞见天颜,所以祝表由小女雪鸿抄录。”
“朕今日千秋,既是罪女,就不见了。让写了这字的人来见朕。”
岑铮道:“陛下,千错万错,都是臣一人之错,请您……”
“我说,让她来见朕。”
岑铮伏在地上,绝望地闭了闭眼睛。
大殿之中,所有人都在揣测圣意,窃窃私语。
息雩也被吸引了注意,思索了半晌,不知道中洲皇帝什么意思。
待她一回神,右边的座位已经空空如也。
她压低了声音问属下:“古莩塔·摩衍呢?越翎呢?”
那属下也幡然醒悟:“咦?”
“废物!”息雩道,“赶紧出去找!小心点,别引人瞩目!”
49.千秋宴(四)
传圣上口谕的太监片刻不敢停地跑到岑家所在的宫阙一隅,请岑雪鸿赶紧去安乐台觐见圣上。
裴映慈正与岑雪鸿在窗前读书,各写各的文章,岑雪鸿已先写好了一篇,等着给裴映慈看。太监来报的时候,岑雪鸿还怔怔地没反应过来,裴映慈心里一惊,一滴浓稠的墨从毫尖落到白苎纸上,洇开像一滴浓黑的泪。
“请……请问这位公公,圣上因何故要见我家小女?”裴映慈稳了稳心神,翻遍了全家也只能找出几两碎银,动作十分不熟练地将贿赂推给当差的太监。
那太监惯在御前行走,自然看不上这几两碎银。何况今日非同寻常,所有人都摸不清楚圣意,他又能说什么?
唯有一点他能确定,那就是在万寿千秋宴上竟然惹得圣上不痛快,这岑家和这罪臣之女裴氏,十有八九是要遭殃了。
想到这里,那御前太监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
“天意岂是咱家能妄加揣测的,还请雪鸿姑娘快些收拾,总不能让圣上在千秋宴上等着你吧。”
“请公公稍等片刻,我、我去换衣裳。”岑雪鸿急急忙忙地去找衣服。
裴映慈拿着素云纹罩衫替她披上,一双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着。岑雪鸿感受到了,用自己小小的手,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掌心温热而坚定。
“阿娘,别担心,等我和爹爹回来。”岑雪鸿抱了抱裴映慈,“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是一家人。”
裴映慈心里蓦地一阵刺痛,险些落下泪来。
霎时,漆黑的天际落下一道闪电,把整座宫阙照得亮如白昼,映出每一个人脸上的惊惧和不安。
接着,雷霆有如万钧,以摧枯拉朽之势,从遥远的天外滚滚而来。
“竟然还下起雨来了。”御前太监啐了一口,满不乐意地咕哝道,“杀人的天气,真是晦气。”
“要下雨了。”岑雪鸿望了望漆黑的夜空,当机立断地把罩衫抱在怀里,“这一路过去肯定会被淋湿的,我等到了殿外,再把干净的罩衫披上。”
说完,她撑着一把竹骨伞,头也不回地闯入了滂沱的大雨中。
裴映慈望着她渐渐消失在大雨中的背影,顿时跌坐在木椅里。
她还记得,自己九岁那一年,父亲也是在这样的大雨里,随着御前太监觐见先帝,便再也没有回来。
裴映慈深吸一口气,唤来侍女。
“你快跟着去安乐台看看,是不是为了今日所呈的祝表之事。”
“知道了,夫人。”那侍女应了。
现下岑家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了。
裴映慈忍住泪意,站在书桌前,仿着岑铮拙劣的字迹,写了一篇休书:
“吾妻裴氏,乃为罪臣之女。夫妻十三载,已不相和,反生嫌隙。古人有云,酥乳之合,尚恐异流;人心各异,有若其面。今与裴氏相离,千年因缘,此生尽绝矣。惟愿碧落穷黄泉,永不相逢不相见……”
休书已成,她掷笔独坐,泪如雨下。
若真到山穷水尽之时,她自会与岑铮长离,一条白绫自缢,保全他们二人。岑铮与岑雪鸿都是襄武将军的血脉,圣上为边陲将士考虑,应该也不会再为难他们。
她所经历的家破人亡、没入罪籍,必不能让她的鸿儿,再经历一次。
岑家所在的宫中一隅,是先太后晚年清修之地,十分偏僻,离安乐台很远。
在风雨之中,岑雪鸿艰难地撑着伞,行走在宫阙的御道上。
御前太监看了看岑雪鸿。
少女初长成,抽条抽得亭亭玉立,衣裳却像是旧年做的,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像一枝随时都会被风霜摧折的玉兰花。
“雪鸿姑娘,你的罩衫给咱家帮你拿着吧,别淋湿了。觐见的时候衣冠不整,也是藐视圣上。”御前太监叹了口气,终是于心不忍。
“有劳公公。”岑雪鸿把怀里紧紧抱着的干净衣裳交给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又问,“请问公公,我们到安乐台还远吗?”
“远着呢。”御前太监道,“实在不行,我们只能从废园的丹青池畔抄近路过去。虽说那是瑛夫人投水之地,常有宫人说闹鬼,颇不吉利。可走那条路,能快上一刻钟,眼下不得不如此了。”
岑雪鸿咽下心里的不安,点点头。
此刻的千秋宴上,安乐台内外,人心亦各在面具之下,不得尽显。
皇帝面无表情,不置一词。
皇后垂眸坐在他身侧,亦让人难以捉摸。
座下左侧首席,坐着的是十二岁的太子,洛思琮。他的眼睛明亮而清澈,带着些许困惑,看向大殿中央叩拜的岑铮。
群臣窃窃私语了片刻,也不敢再说话,只待。丝竹管弦之乐却没有得到停止的旨意,宫中的琴师仍在奏着宴乐,伴随着遥远的隆隆的雷声。
分野席间。
苏赫刹那家主和卡罗纳卡兰大人交换了几个眼神,也在揣测中洲皇帝的心意。
息雩坐立不安,本来想派自己的属下出去找古莩塔·摩衍,可是现在大殿之中所有人皆屏息凝神,她略一动作就会非常明显。
真不知道古莩塔·摩衍是怎样在他们的注意都被岑铮吸引去的时候,悄悄带着越翎离开的!息雩心中无尽地懊恼。
现在,一切也只有等到那位岑雪鸿抵达安乐台,才能分晓了。
安乐台外,丹青池畔。
古莩塔·摩衍和越翎一前一后走在廊下,廊外暴雨如帘,将周围的一切都笼在濛濛之中。
“你妹妹弥沙杀了我大哥的那天,也是下着这样的暴雨。”摩衍轻声地说,“满地的血,和她那只的眼睛一般鲜红。大哥的尸体和巴音家大公子的尸体,扭曲狰狞,死不瞑目。就连父亲大人,都像是在忌惮着什么一样,不杀了她,也不让我们提起她。”
越翎跟在摩衍身后,慢慢地走着。
他身上很痛,很饿,很渴。
他几乎都听不清楚摩衍在说什么,浑浑噩噩,昏昏沉沉。也许在发烧,可是身体又很冷。
出席千秋宴,拴着他的铁链已经被他们卸下了,但还留着铁项圈和手脚上的镣铐。只有那些持续的、无法躲避的疼痛,还在刺激着越翎,让他仍有活着的感觉。
活着,只是无尽的黑暗和痛苦。
走着走着,他撞上了摩衍的背。
摩衍已经是个二十岁的成年男人了,他还瘦弱不堪,全然不似十一岁,更像是八九岁的孩童,还不及摩衍的肩膀高。
越翎懵憧地仰头,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摩衍的一拳就直直打中了他的面门,把他打得几乎飞出去。
丹青池水渐渐漫溢。
这两位从分野城远道而来的栎人并不知道,这是先帝瑛妃的投水自尽之地。她曾经以丹青与经纶冠绝群芳,风光无限;她的画和诗,数十年之后,仍然被朝鹿城的贵女们相竞临摹传颂。
而她本人的身体和魂灵,却沉没在冰冷的池水中,成为先帝和世人永远追悼的谜。
在滂沱的大雨里,越翎趴在地上,咳出几口鲜血。
摩衍一步一步走向他,从袖中拿出宴飨上的银刀。虽然它不如杀人的刀锋利,但是宰杀一只羸弱的羔羊,也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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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杀了越翎,再把他往丹青池里一投,谁也不知道。
可能要等几十年之后,宫人才能从丹青池里打捞出一副面目全非的尸骨。
视线被大雨淋得模糊。
越翎看见银光闪烁的一瞬间,本能地用尽全力,往旁边一翻滚,躲开了摩衍的第一刀。
可却仿佛有断骨更深地扎入了身体,他疼得呼吸不畅,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再也动弹不得。
摩衍又走了过来。
他已没了耐心。
他拾起丹青池畔的一块石头,狠狠砸在越翎的头上。
接着,他抓着越翎的脑袋,把他按在池水里,直到他的挣扎和生息都渐渐微弱。
……
“穿过丹青池,就到安乐台下了。”御前太监说。
岑雪鸿还隐隐畏惧着他方才所说的闹鬼之事,虽然裴映慈常常对她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不语和不害怕根本是两回事。恰好途径丹青池的时候,一阵狂风呼啸,她手中擎着的竹骨伞几乎被吹走,连带着她本人也被风刮跑了几步。
丹青池畔杂草萋萋,岑雪鸿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踉跄几步,等她再次站稳,御前太监已经在雨帘中看不见身影了。她想追上去,忽然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抓住了她的脚踝。
岑雪鸿一下就想起了投水而死的瑛妃。
她吓得浑身僵硬,一动不动,连叫喊声都全部堵在了喉咙里。然而那冰凉的东西并不打算把她拖到丹青池里做落水鬼,很快就松手了。
岑雪鸿壮着胆往下看去。
杂草丛中是一个异族长相的瘦弱少年,满头满身的血,染红了一方墨色的丹青池,就连他穿的玄色衣裳,都被浸得隐隐渗出深红色。
“你怎么了!”
是人,岑雪鸿就不害怕了。
少年的眼睛紧紧闭着,褐色的头发虬结成一团,嘴唇毫无血色,浑身冰冷。她给他打着伞,俯身为他擦拭雨水和血水。
越翎的意识已经渐渐模糊,徜徉在漫无边际的黑暗和痛苦里。
活在这样的人世间,死亡也像是一种解脱。
然而,有人用小小的掌心覆上了他的脸,温暖得不可思议。
有人用听不懂的语言,小声而焦急地呼唤着他。
越翎睁大了眼睛。
在凄风苦雨,晦暗如永夜的天地间,仿佛有一位神女降临,静静地散着温润微光,驱逐了一方黑暗。
神还没有抛弃他。
尽管在这遥远的庇佑之外。
他听不懂岑雪鸿在说什么,眼睑不受控制地缓缓垂下。
“你还好吗?”岑雪鸿道,“你先别睡!”
圣上还在等着她觐见,可是眼前垂死的少年,她也不能视而不见。
岑雪鸿站起来环顾一圈,决定先将越翎搬到廊下可以躲雨的地方藏起来。
“我一会儿找人来救你,你一定要撑住,等我回来!”她用衣裳给越翎擦了擦头和脸上的伤,衣裳很快就脏兮兮的了,可她全没有在意。
“你听懂了吗?”岑雪鸿最后说,“等我回来,不要死。”
越翎看着她的嘴唇一开一合,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岑雪鸿似是放心了,撑开伞,在大雨之中朝着安乐台跑去。
在大雨中,岑雪鸿渐渐模糊的素白身影,像一枝飘摇的玉兰花。
越翎一直望着她,直到什么也看不见。
她这一转头,二人都无可挽回地奔向了自己的宿命。
遥远的七年后他们所经历的一切,都由这一刻开始,而此时他们尚不知情。
50.千秋宴(五)
岑雪鸿急匆匆地跑到安乐台的时候,那御前太监已经在大殿外等了她好一会儿了。见她过来,便埋怨道:“怎么磨磨蹭蹭的,走着走着就不见人了!”
“走在路上被绊了一跤,伞又被吹飞了。想喊公公您一句,您却走得太快了,没有听见。”岑雪鸿连连道歉。
御前太监也没空和她计较,只看了看她衣裙上的泥水和血污,便吩咐大殿外守着的两个小太监给她擦了擦,又将她的素云纹罩衫给她披上,遮住底下脏污的衣裙。
岑雪鸿略微拢了拢发髻,定了定神,正要迈入安乐台的大殿中。
御前太监叫住了她,递给她一方雪白的丝帕。
“擦把脸吧,都是雨水。”他说。
岑雪鸿谢过他。不知道是因为方才跑得太急,还是因为害怕,手还在微微颤抖着。那御前太监见惯了世态炎凉,在这大殿之上多少人曾经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朝夕之间便跌落云端,好一似树倒猢狲散,食尽鸟投林。
可眼前这纤弱单薄的少女,她原本就一无所有。
“圣上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御前太监摇头叹息,“去吧。”
岑雪鸿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迈入了那扇为她推开的雕花朱门。
彼时岑家三人、安乐台上的文武百官,甚至分野的使臣团,都以为那封祝表有什么不妥,岑家今日必是要遭殃了。
却没有人想到,这竟是岑家发迹的开端。此后,提到朝鹿城最为煊赫的门第,岑家必列在其中之一。
很久之后,岑雪鸿面对空空荡荡的襄武将军府,面对洛思琅递给她的镶金玉如意和五魈毒,才明白,那场的千秋宴确实是岑家的祸事。
迟来了七年的祸事。
此时的岑雪鸿,怀着惴惴的心,迎着众人的目光,走向安乐台大殿中央。
那些目光中有惊叹,也有怜悯,无一例外地都在她身上逡巡打量。
众人似乎都在思量:深深宫阙之中,在他们毫不知情的地方,竟还长着一枝这样的清水芙蓉,只可惜还未盛开,便要凋零。
岑雪鸿跪在岑铮身后一些的位置,叩首。
少女清亮的嗓音,朗朗地回荡在安乐台中。
“臣女雪鸿,拜龙颜,献圣寿。愿天子九九八十一万岁,长倾万岁杯。”
“抬起头来。”那座上的至尊之人说。
岑雪鸿便跪着直起身体,同时她感到有一束与旁人都不一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带着任何令人不悦的打量和窥探,只是望着她,清亮而澄澈。
那是太子洛思琮。
岑雪鸿尽力遏制着自己的目光,不能随意看别的地方,只垂眸牢牢盯着身前的一块白玉砖。心里却在想,方才晦暗朦胧的雨夜里,那一双幽幽的碧色眼睛。
那受伤的小哑巴。
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晃神间,岑雪鸿竟然听见座上之人,悲伤的声音。
“你的字像你外祖父,长相和言行也像裴家的孩子。”皇帝缓缓地说,“岑铮,你养了个好女儿。”
岑铮还稀里糊涂的,没有明白圣上此番话的言下之意,只诚惶诚恐地俯首叩谢。
“先帝还在王府的时候,裴相就入府为陛下开蒙讲学。可惜之后裴家入狱的入狱,流放的流放,谁曾想,这小小的女儿,竟然酷似当年裴相之为人,裴家也算有一丝血裔尚存了。陛下是念旧之人,难怪见此祝表,会为之伤怀。”皇后却已然清楚圣意,自然地接过话茬。
“是了。当年裴相纵然有失,却也责之过重。贤者有云,人臣之谊,宜直言正论,非苟阿意顺指。若朕仍对裴相的后人不闻不问,岂非断了群臣的直言正论之路。”皇帝叹了口气。
岑铮怔怔地抬起头,似乎有些听懂了,却又不敢相信。
皇后有如天香国色的牡丹花,温柔地望向岑雪鸿。
“雪鸿,你今年几岁了?”
“回皇后娘娘,臣女今年十一,昭化十九年冬天生的。”岑雪鸿答道。
“正好比琮儿小一岁。”皇后意有所指地笑道。
岑雪鸿的心脏忽然狂跳起来。
她怔怔转头,正好迎上了那一束清亮澄澈目光。洛思琮的眼中,也带着几分愕然。
皇后又道:“近日,陛下为琮儿的大事操碎了心,看遍了中洲十五郡所呈上的千幅画像。依臣妾看来,最为合适之人,竟就在宫中,就在我们眼皮底下。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陛下,您意下如何呢?”
皇帝点了点头:“雪鸿少而慧心,朕亦十分满意。明日拟一道旨,朕要赐婚于琮儿与雪鸿,待他们成年后完婚。”
此话便是一锤定音。
席间的大臣们一片哗然。他们之中有一大部分人都在为自己家的女儿争夺太子妃,已争得无所不用其极。没想到在千秋宴上,一个送入京中的质子岑家、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岑雪鸿,轻而易举地就让陛下把太子妃给定下了。
“瞧他们爷儿俩,高兴得竟连谢恩都忘了。”皇后温柔笑道,“还不快谢了恩,为雪鸿再设一个座,让她也入座吧。”
岑铮恍惚地说:“臣谢圣上隆恩。”
洛思琮此刻也从席间走到大殿中央,跪在岑雪鸿身边。
“儿臣谢父皇、母后赐婚。”
“臣女谢陛下、皇后娘娘赐婚。”
他们一起叩首,落在座上之人眼里,实在是般配得不得了。
一个是昭如日星、高山景行,堪当众人之典范的太子;一个是明月皎皎,素无权势的,又象征着帝王之宽厚仁爱的太子妃。
他们像是皇家选出的最满意的一对人偶。
而人偶们心中怎样想,愿还是不愿,都不重要。
岑雪鸿入了席间。
陛下派人为她添了座,坐在妃嫔、王妃和贵女之列。岑铮的位置自然也换到了更前的地方。
所有人都知道,千秋宴上席间座次的更换,也昭示着权力的洗牌和更迭。往后岑家在朝鹿城,也必要分得一杯羹了。
漩涡中心的二人,却静静敛眸,看不出情绪。
洛思琮还是端正地坐在席间,望着大殿之上,却摸不清楚他的眼神落在何处。一如他的名字一般,“琮”,国之重器。
太过于完美无瑕的玉璧,有时候甚至会令人恍惚,以为他并不是真人,而是由皇帝和皇后精心捏造出的人偶。
而岑雪鸿临时入座,与琼堆玉砌的贵女们并肩,也像是一只雪雁误入了喧嚣艳丽的孔雀群中。
她心里先想的是,应该怎样告诉阿娘,免得她一个人在家中担心。
而后又想,还有丹青池畔的小哑巴。
他还能撑到散席,等她去找到他吗?
这一阵插曲之后,千秋宴的流程又有条不紊地继续了。席间的尘嚣渐渐平息,息雩见状,便偷偷寻了个空,把属下派出去找古莩塔·摩衍和越翎。
那“六重天”的属下出了安乐台,便撞见了一个被守卫和太监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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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殿外,急得团团转的小侍女。
那侍女也没看清楚出来的是栎人,一副病急乱投医的模样,拦住了他便跪:“请问这位贵人,我家小姐进去了好半天也没消息,里头到底怎样了?”
那属下吓了一跳,赶紧把她扶起来。
“我不是什么贵人,也是和你一样当差的,姑娘千万别跪错了人。”他道,“里头好着呢,没出什么事呀,你家小姐是谁?”
雨小了几分。
微渺月光下,她脸上的泪痕还未干,衣裳虽穿着朴素,却看着粉腮玉面的,看起来主子待她不错。年龄也不大,就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儿。
小侍女定了定神:“我家小姐是岑铮大人的女儿。”
“嚯。”那属下便笑了,“你们家有喜事呢,回去告诉你主子,不必担心,大概不一会儿也就有人去传旨了。”
“谢谢大人!”
小侍女如蒙大赦,差点又要跪他。那属下哭笑不得地把她拎起来,让她快回去。小侍女又千恩万谢,一溜烟地跑了。
……
千秋宴散场的时候,岑铮找到岑雪鸿,想着赶紧把这一系列的事回去告诉裴映慈。岑雪鸿却一反常态地让他先回家,她还有事。
“什么事?要爹爹陪你去吗?”岑铮问。
岑雪鸿摇摇头。
她待四下无人,去找了方才引她来安乐台的御前太监。他那时候尚不知道岑雪鸿会被圣上看中,成为太子妃,却还对她存有几分善意。岑雪鸿想,他是这宫阙中的老人,应该有办法救那小哑巴。
御前太监看见她,已然换了一副更为殷勤的笑意,问道:“小太子妃,您找我奴婢有什么事?”
岑雪鸿被那称呼哽了一下,但事出紧急,不得不迅速地道:“方才公公待我的好,雪鸿都会记着,必不相忘。只是现下有一件要事,我知道您是个善人,您能不能派一位公公随我去救人?”
御前太监脸色变了变:“什么人?去哪里救?”
“不知道,在丹青池。”岑雪鸿说。
御前太监想了想,便使了个眼色给旁边的小太监,让他随岑雪鸿去。
岑雪鸿身上也没什么东西,正想把手上小时候就带着的银镯褪下塞给他,可是褪了半晌,手腕都红了,也没能取下。
“哎呀我的主子,奴婢哪能收您的东西,您就快去救人吧。”御前太监便说,“您放心,奴婢身边的人都不会乱说的。”
岑雪鸿带着一个小太监,立刻跑去了丹青池。
雨停了,夜也深了。
丹青池畔带着黏腻而沉重的湿意,风的声音幽幽的,如泣如诉。
岑雪鸿在黑暗中摸索,找到之前藏那小哑巴的地方,却空空荡荡的。
就连之前的一大片血迹,也都没有了。
小太监听过丹青池闹鬼的故事,本来就跑得气喘吁吁,现下更是快哭出来了:
“太子妃,这也没有您说的受了伤流了血的人啊,这丹青池本就不吉利……您,您是不是撞见鬼了?”
岑雪鸿也有点害怕,可是瑛夫人是个投水的女子,那小哑巴是一个栎族少年,这是撞的哪门子的鬼?不仅性别不对,种族也不对啊。
岑雪鸿不死心,又找了半晌。
宫阙寂静的长夜里,什么声音都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
岑雪鸿顿了顿。
没有听错,不是风的声音。
她抬头,问小太监:“你有没有听见……有人在哭?”
51.千秋宴(六)
岑雪鸿抬头,问小太监:“你有没有听见……有人在哭?”
小太监已经吓得站都站不稳了,拉着岑雪鸿,哆哆嗦嗦地说:“太、太子妃,咱们还是快走吧,走吧……”
岑雪鸿凝神仔细分辨了一番,那哭泣的声音也不像是女人,倒像是个少年。忽然,那哭声就停止了,紧接着传来有人落水挣扎的声音。那少年仿佛是呼喊了几句,听不大清楚,呼喊声也渐渐消失了。
“就是他!”岑雪鸿说,“他落水了!”
她撂下这句话,就从廊下往丹青池跑去。小太监哭丧着脸,提着琉璃灯跌跌撞撞地跟在岑雪鸿身后。
雨夜晦暗,在琉璃灯朦胧的照耀下,能看见丹青池里有一团小小的挣扎着的身影。岑雪鸿一把拽过还在慢吞吞跑着的小太监:“快点儿!”接着便动手解他的腰带。
小太监骇然:“您您您要做什么啊——”
“当然是救人了!”岑雪鸿说,“不解你的,难道解我的吗?”
小太监一想,确实,要是解了太子妃的腰带,明天他也就能把自己顶着的脑袋也给解了。便一手提灯,一手捂着衣裳,任由岑雪鸿把他的腰带往池中一抛,并对那落水的少年喊:“抓住!”
腰带没有够着,那少年也陷在池水里越来越远,像是池中央真的有一个吸人的漩涡一般。
岑雪鸿一想,坏了,那栎族少年好像听不懂中洲话。
她把罩衫一脱,直直跳入池水中。
小太监彻底呆住了。
完了,这下不论怎样,自己顶着的脑袋都没有了。
岑雪鸿已经游到丹青池中央,但那少年一直在挣扎,她没办法抓住他,只能绕到他身后把他往池畔推。
丹青池原本不深的,却刚好下了一场夏季的暴雨,才让池水都漫溢出来。
岑雪鸿慢慢地把那少年往池畔推,直到够着了腰带,就让小太监把他们往岸上拽。
那少年挣扎的幅度小了一些,可能是呛水昏过去了。岑雪鸿心里一急,游得便快了一些,却不留神踩到了池底长满青苔的鹅卵石,一下就整个儿地滑到了池水中。
小太监把那昏过去的少年扯到岸上,也没空管他了,直直就往池水里跳。现下自己的命大概是保不住了,表现好一些,大概还能有个不太痛苦的死法。
他只顾着表现,完全忘记,自己是不会水的。
岑雪鸿:“……”
岑雪鸿:“刚救出一个!你又来了!”
小太监哭嚎着在池水里挣扎。
岑雪鸿真是被他急死了:“憋住气!别挣扎!我会来救你的!”
小太监听话地憋住气,一动不动地就往水里沉。岑雪鸿潜到水下,睁开眼睛,抓住他的手腕把他带到岸上。
——原本应该是这样。
可是岑雪鸿睁开眼睛,微渺的月光照彻清浅的池水,她看见的却还有另一个人。
不,一具尸体。
浮肿的,散乱的,眼睛鼓得几乎凸出来的,死不瞑目的,尸体。
他的衣裳被池水中的石块压着,所以没有浮起来,在水中瞪着一双绿荧荧的眼睛,随着水流微微飘荡着。
岑雪鸿吓得几乎呆滞,幸好还记得憋住气,拼命把小太监从水里拉出来,两人一块到了岸上。
岑雪鸿捂着嘴,想尖叫,却不住地干呕了起来。
“去……叫人。”岑雪鸿忍着恶心,缓缓地说,“丹青池里,有人死了。”
小太监方才一直紧紧闭着眼睛,没看到,这下才感到一阵害怕:“真……真的吗?您、您没看错吧……”
被他这样一问,那死人面孔控制不住地出现在岑雪鸿的脑海里,她又是一阵干呕。
小太监此刻终于灵光了一些:“总之已经死了,我去叫人来,可这里的事情咱们要怎么解释呢?”
“就说来救……”
岑雪鸿终于转头过去,看那躺在地上的栎族少年——咦,不是那小哑巴?
这人怎么会在这里?我救了个谁?小哑巴又在哪里?谁救了他?
岑雪鸿一脸疑惑,脱口便问:“这是谁?”
小太监也异口同声地说:“四殿下?”
“四殿下,洛思琅?”岑雪鸿身在宫中,对皇家也算熟悉,“他怎么会在这里?”
小太监更疑惑了:“您这话问的,不是您带我来救他的吗?”
岑雪鸿:“……”
完了,这下解释不清楚了,甚至连她自己都想不清楚。
二人正说着话,躺在地上的洛思琅猛地咳了一声,吐出一大口水来。
他茫然地睁开眼睛,看见微渺的月光下,坐着一个雪白的身影。她身上湿漉漉的,头发和眼睛显得更乌黑,一抹月光正好笼着她,就像是她在静静地散着晖光一般。
“他醒了。”岑雪鸿指着洛思琅说。
小太监简直想跪下了,这一晚上怎么竟招惹些贵人。
不过素来听说四皇子母妃低贱,母子二人都不得圣上喜爱,应该还是岑雪鸿这位新太子妃更贵一些。尽力把她哄好,小命说不定还能保。
不过这样一番接触,小太监也看出来了,岑雪鸿虽说是新晋的贵人,却没有一丁点架子,甚至刚刚还舍命救了他,肯定也不会为难他的小命。小太监在心里抹泪,直喊,太子妃我要永远追随您!
洛思琅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你们是?”
“我叫岑雪鸿,我和这位公公刚刚路过,把你救起来了。四殿下,你怎会跌到丹青池中?你有没有见到一个——”岑雪鸿斟酌了一番,“和你年纪差不多的栎族少年?”
“什么栎族少年?我没有见到过。”洛思琅摇摇头,“我母妃病了,宫里的人说,夜深了,又下雨,明天再去请太医。可是母妃身体滚烫滚烫的,一直醒不过来,我就想自己去请太医来。我不太认识路,走到这里,不小心就跌到水里了。”
岑雪鸿看了看小太监。
小太监摇摇头,知道她想问什么。一个皇子,母妃病了却要自己去请太医,还跌到水里,如果正好不是他们路过,就成了那丹青池里的第二具尸体——算上先帝的瑛妃,那就是第三具了。
小太监便说:“太子妃,我先送您回去,另再差人领四殿下去找太医。您是贵人,丹青池这事儿您就别管了,我回头会叫人来的。”
岑雪鸿点点头。这小太监虽然年纪小,胆子也小,但好歹是跟在御前太监身边的,解决宫闱之事还算得心应手。
却是洛思琅听见小太监的称呼,惊讶地抬眸看她,复又敛目。
太子妃。
原来是洛思琮未来的妻子。
……
越翎悠悠睁开眼睛。
三张熟悉的面孔正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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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着他:息雩,以及她那两个“六重天”的属下。
越翎一时有些恍惚,尚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只是下意识地坐了起来,想要寻找那神女一般的身影。
“别动。”息雩按住了他,“好不容易才把你的断骨全接上的。”
听她这样一说,越翎才感到身上传来的锥心刺骨的痛。
身体像是硬生生被碾碎了,再重新被拼合起来的。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好半天看不见东西。
他张了张嘴,几次都没能发出声音。息雩使了个眼神,其中一个属下便喂了一口水给越翎。
越翎缓了缓,哑声问:“她呢?”
息雩一怔:“谁?”
越翎顿了顿,发现自己并不知道她的名字、身份。就连她的长相,也在雨水和血水中十分模糊,记不清楚了。
“……救我的人。”越翎最后只说。
栎语中的“她”和“他”是不同的发音,息雩的属下一听就不干了:“是我救的你啊,就在你面前,你被打傻了吗?仔细看看,老子是男的啊。”
越翎轻轻摇了摇头:“不是你。”
“你是说,另外有一个人救了你?”息雩与那属下相互看了看,她道,“谁都行,总之你活着就行,现在不是说闲话的时候。我只想知道,古莩塔·摩衍在哪里?他和你一起从千秋宴上离开,我的属下在丹青池畔找到了你,却没有找到他。现在整个使臣团都知道古莩塔·摩衍不见了,等着找你要说法呢。”
“他死了。”越翎淡淡道。
三人皆是一愣。
“你是说,你被他打得半死,他想要取你的命,却还是被你反杀了?”另一个属下很快就脑补出了事情经过。
越翎点点头,眼眸里带着一丝不属于他这般年纪的漠然。
“我是现在就死,还是等回分野城再死?”他问。
息雩噗嗤一笑。
“不,你什么时候都不会死。”她道,“既然摩衍死了,你就别死了。你以后跟着我在‘六重天’吧。现在,我要好好想想要怎样保下你。”
“虽然他确实很厉害,不过我说什么来着,这小子一来,你果然就偏心了吧!还不承认!”那属下大吵大闹地抗议。
“闭嘴!快想想怎样——”
息雩话语未落,使臣团里的分野侍卫就敲了敲门,进来说:“息雩大人,古莩塔·摩衍大人的尸体找到了,是由宫里巡夜的宫人发现的。苏赫刹那大人和卡罗纳卡兰大人的意思是,让您把人犯越翎带去审问。”
“怎么就人犯了?他受了重伤,怎么可能杀得了摩衍大人?”息雩佯装不满。
“息雩大人息怒,这是古莩塔家的家仆指控的,属下也不清楚。他们说,摩衍大人身边只有越翎跟着。苏赫刹那大人说,这是分野内部的事情,最好迅速就解决了,不要惊了中洲的皇帝。”
息雩使了个眼色,让两个属下将越翎从床榻上搀扶起来。
“走吧。”她说。
奴隶谋杀贵族,在分野属于大罪,要被处以极刑。
越翎已被指控,苏赫刹那大人又想要尽快结案。即便不是越翎,也会推到他身上。
息雩叹了口气。
出门时,她轻轻对越翎说:“审讯的时候不要说话,无论问你什么,都沉默。”
漫长的千秋宴之夜,仍未结束。
52.千秋宴(七)
小太监提着一盏琉璃灯走在前方,岑雪鸿与洛思琅隔着一段距离,并排走着。
宫阙巍峨,永巷潮湿,三人都没有说话,默默走出了丹青池,到了御道上,才见着巡夜的宫人。
“你,过来。”
那小太监是御前太监身边的人,在旁的太监和宫女面前,还是有些威望的。只见他随手指了个当差的宫女,让她带着洛思琅去太医院;又另指了一个小太监,让他去禀了御前太监,带几人去丹青池看一看那尸体的事。
“哟,是乔公公呀。”那小宫女一听说是洛思琅就不乐意了,“就算是您,也不能这样指使人吧。我还要赶着去寿宁院,给新晋的太子妃送皇后娘娘赏赐的绸缎呢。”
“就想着在新太子妃面前表现,让你当四殿下的差,你倒不肯了?”小太监乔公公此刻换了一副疾言厉色的模样,“我告诉你,太子妃现在就在我身后,是不是要让太子妃唤你,你才肯去?”
小宫女吓了一跳,才看见岑雪鸿,便匆匆跪下:“太子妃息怒,奴婢只是想着按照皇后娘娘的吩咐尽快把赏赐给您送去,绝对没有怠慢四殿下的意思。”
“好了好了,快起来吧。”岑雪鸿叹了口气。
朝夕之间,她就从宫阙中随处可见的蒲草,变成了人人敬重的太子妃。今夜之前,宫人们也就是拿对待洛思琅的脸色对待她。
“正好她也要同我回寿宁院,那乔公公,四殿下就拜托你了。”岑雪鸿又转头看着洛思琅,踌躇片刻,还是说,“……若是以后还有什么为难的,你可以去寿宁院找我,我会尽量帮你的。”
洛思琅一怔,朝她行了一礼。
“谢……太子妃。”
这别扭的称呼,听了一个晚上,竟然就快听习惯了。岑雪鸿心里苦笑,又对乔公公说:“今夜之事多谢乔公公,若是之后有了那栎族少年的消息,还烦请你告诉我。”
“这是自然。”
四人便分作两拨,分头离开了。
刚踏入寿宁院,岑雪鸿就听见岑铮和裴映慈说话的声音。
“‘酥乳之合,尚恐异流;人心各异,有若其面。’……映慈,这些字虽然像我写的,可是意思我完全不懂啊。”岑铮的声音里带着调侃的笑意。
“别念了,还给我烧了便是了!”
岑雪鸿推门进去,看见二人在争一张纸。岑铮高高地拿在手上,不让裴映慈够着。裴映慈已经有些恼羞成怒了,看起来,岑铮很快就要挨打了。
“爹爹、阿娘,我回来了。”岑雪鸿说。
裴映慈立刻撇下岑铮,把岑雪鸿抱在怀里,惊呼道:“鸿儿,你怎么了,身上这样湿?”
“我去救了一个人,不对,应该是两个……也不对,最后只有一个。”
岑雪鸿吹了一路的风,已经有点晕乎乎的了,被裴映慈推到里间去换衣裳。裴映慈往熏笼里添了些银丝碳,又吩咐侍女去准备热水。
岑雪鸿任由她摆弄,迷迷糊糊地问:“阿娘,你和爹爹在说什么呢?”
岑铮立刻控诉道:“我们去千秋宴的时候,她竟然在写休书!”
岑雪鸿望着裴映慈,裴映慈立刻别开了眼睛。
岑雪鸿很快就明白了,阿娘是以为因她而获罪,便想保全爹爹与自己。岑雪鸿红了眼眶,轻轻道:“阿娘,不是说了,不管怎样我们都是一家人吗?”
“阿娘记着了,以后不会了。”裴映慈把岑雪鸿抱在怀里,“只是……委屈你了,鸿儿。”
委屈什么,她没有说。
也许成为太子妃足以令满朝鹿城艳羡,太子洛思琮也是端方君子,定是良人。可是没有人比裴映慈更清楚,靠近了皇家,就远离了幸福。她宁愿一生被困在寿宁院中,也不愿用岑雪鸿去换荣华富贵。
而那已经是天子之言,不可能变更的事实了。
一股诡异的沉默,笼罩在这骤然煊赫的小小家中。
岑雪鸿笑了笑:“阿娘,没事的。说起来,这休书还是快把它烧了为好。”
“别烧别烧,我要留着做个纪念,以后好拿出来笑话你阿娘。”岑铮想让母女二人高兴一些,便取了笔,在那封休书上涂改了几个字。
“嗯,这样便很好。”岑铮写完,满意地点了点头。
裴映慈和岑雪鸿凑过去看,只见那休书的最后一句,改成了——
“惟愿碧落穷黄泉,死生终相逢,世世长相见。”
岑雪鸿笑了,还像小时候一样赖在裴映慈的怀里,吸了吸鼻子。
裴映慈感到岑雪鸿身上有些滚烫,她还以为是靠着熏笼的缘故,这会儿才发现,岑雪鸿蔫蔫地闭着眼睛,话也不愿说了。
“阿铮,阿铮,你快来瞧瞧,鸿儿怎么了?”裴映慈急道。
岑铮摸了摸她的额头:“坏了,烧起来了,可能是着凉了。”
岑雪鸿已经陷入昏睡,什么也听不见了。
高热中,梦魇反反复复。
她先是梦见丹青池底那具浮肿的尸体,睁着眼睛游过来掐住她的脖颈,用听不懂的语言咒骂她;又梦见在一个晦暗的雨夜,一个没有脸的红衣女人投入水中,清澈的池水骤然变得像墨水一样浓稠,而那嫁衣转瞬间又穿在了岑雪鸿身的上;最后梦见廊下一个碧色眼睛的栎族少年,在她走过去给他擦脸的时候,忽然化为了一只褐色的花豹,隐入茫茫莽草间不见了,而她低头一看,一条吐着信子的小蛇蜿蜒而至,在她的虎口上咬了一口,留下两个深深的血窟窿。
岑雪鸿在昏睡中挣扎起来,裴映慈尝试着唤了她几句,都没能把她叫醒。
太医正给她把脉,御前太监带着乔公公站在旁边等着。
“圣上亲谕,太子妃必须要起来接旨才行啊。”两位当差的太监犯了愁。
迷迷糊糊间,岑雪鸿感到有人把自己烂泥一般的身体扶了起来,馋着她跪在地上。
她听见声音,词汇却不能转化成意义,无法被理解。额头似乎触到了冰凉的地面,有人把一卷锦书放在了她手里,她又被扶着躺了回去。
太医叹了口气:“太子妃落了水,着了风寒,这都是好治的。只是似乎是受了什么惊吓,这是心病,所以才醒不过来。”
裴映慈揪心地看着岑雪鸿,眼泪将落未落。
岑铮问:“昨夜回家都好好的,怎么会受到惊吓呢?”
“好不容易有了这一桩天大的喜事,却偏偏病成这样。”御前太监也叹息,忽然想起来什么,对乔公公说,“对了,昨夜不是让你跟着太子妃吗?遇到什么事了?听说,昨儿后半夜,在丹青池畔发现了分野使臣团里的摩衍大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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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体,这会不会和太子妃的病有关?”
岑铮和裴映慈面面相觑,皆不知情。
这时候乔公公走到岑雪鸿床榻边,悄悄地说:“太子妃,奴婢打听到了那栎族少年的消息。据说那是一个杀了摩衍大人的奴隶,分野使臣团那些人正在审他呢。”
岑雪鸿缓缓睁开眼睛。
……
缈金宫中,五堂会审。
左右两边的高堂上各坐着苏赫刹那家主和卡罗纳卡兰大人,右边的一张太师椅上,坐着淡然喝茶的息雩,对面则是瑟瑟发抖、无足轻重、拉来凑数的美露希大公子和滕金大公子。
正中央,绑着跪着的越翎。
他伤得很重,发着高热。也许是因为之前息雩给他灌下的汤药,让他一阵一阵地犯瞌睡。
“二位大人,这人都已经这样了,再审也审不出什么。”息雩撇了撇茶沫,“我看我们还是趁早撤了吧,带回去等他能说话了,交给‘六重天’好好审问。”
“息大人敢这样,我可万万不敢这样。”卡罗纳卡兰大人瞪着她,“二公子在随行使臣团的时候出了事,我自然是要给古莩塔大人一个交代。我不知道,‘六重天’做事竟这般随意吗!”
息雩放下茶盏:“我们如何做事,不需要——”
她话音未落,门外有人匆匆来报:“各位大人,中州的太子妃遣人来了,听说各位大人在审案,她有案情可以提供。”
几个栎人面面相觑,就连息雩亦是疑惑。
大家都在想:就是那千秋宴上被赐婚的太子妃吗?关她什么事?
不一会儿,乔公公进来了。
“各位大人,太子妃说,她着了风寒,不便露面,不过,她可以为人犯作证。她在丹青池偶然遇到了人犯,他并未杀摩衍大人。当夜四皇子也在丹青池,亦可以作证。”
息雩问:“那古莩塔大人是如何落水的呢?”
乔公公答道:“想来是因为昨夜骤雨,丹青池水漫溢的缘故。昨夜我随太子妃经过丹青池畔,就连太子妃都滑了一跤,跌入池中,这才染上了风寒。”
“好了,结案!”息雩一拍手,一把将迷迷糊糊的越翎拎起来,“二位大人,既然有人作证与他无关,那人就先由我带走了。”
她像拎着一只小猫崽一样,把越翎拎起来丢给两个属下。两个属下四只手接住了,跟在她身后走出了缈金宫正殿。
“这小子命真好。”其中一个属下嘟哝道,“息大人看重你,也就罢了。为什么连人家的太子妃也护着你?”
……
七年后,蝴蝶谷中,亦是滂沱大雨。
那大雨中的身影,与七年前千秋宴上的人,渐渐重合。
“是你。”越翎说,“原来是你。”
他从木筏上坐起来,岑雪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倒在一边,呼吸紊乱,身体滚烫,昏睡不醒。
她的病又发作了。越翎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
他环顾一圈,他们正在蝴蝶谷的地下暗流中,洞窟的出口在远方微微亮着。
大雨仍不停歇,河水汹涌,他们身系这一叶孤舟,不知道将要被带往哪里去。
越翎用衣裳把自己和岑雪鸿的手腕捆在一起,接着,木筏就飘出了洞窟,二人齐齐被卷入滔滔的洪水中。
53.重瞳蛇(一)
越翎睁开眼睛。
不知道过去了几天几夜,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他在洪水中紧紧抓着岑雪鸿,与她在木筏上飘飘浮浮,最后仍是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雨终于停了。他把岑雪鸿和自己绑得很紧,还好没有在洪水中被冲得散开。破碎的木筏也在不远处,已经七零八落了。
越翎爬了起来,环顾着他们被洪水冲到的地方。
与大荒的雨林截然不同,这里是一片荒漠。他抬头,洪水已经凝聚成了一股细细的溪流,汩汩地奔向目之所及的一处绿洲。远处,九座山峰绵延,横亘在大陆南方尽头,最高的山顶上在夏季仍能望到皑皑白雪,那就是九韶山脉。
大荒郡与南荒郡以九韶山脉为界,一侧是雨林,一侧是荒漠。想来,他们也许是被卷入了地下河的汹涌暗流中,穿过九韶山脉,到了南荒郡境内。
越翎爬起来的时候,身上到处隐隐作痛,之前被毒蛇咬到的手腕却已经消了肿,只剩了两个已结了痂的浅浅血洞。他略微检查了一下,还好,身上都只是撞出来的淤青,没有断骨,只有左胳膊像是脱臼了。越翎自己咬牙接上,就去看岑雪鸿。
岑雪鸿仍在昏睡之中,像在瀛海上那次一样,意识模糊,身体滚烫得惊人。就算从蝴蝶谷飘荡到这里只过去了三天,三天持续的高热也是会要命的。越翎没时间再想别的了,轻轻地把岑雪鸿抱起来,朝着溪流奔向的绿洲走去。
荒漠之上,白日高悬。
走入那一片绿洲,才感到稍微阴凉一些。虽然说是绿洲,与大荒郡郁郁葱葱、遮天蔽日的雨林却不能相提并论,充其量只是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棵树、几株草,有一条细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溪流罢了。
这已经算是南荒郡中较为宜人的地方了,应该会有人居住吧。越翎心说。
渐渐往里走,才发现这片绿洲竟然比想象中的要大。
可是,却像连一只活物都没有。
走在雨林里,起码还能听见鸟叫和虫鸣。这片在荒漠中突兀出现的绿洲却是死一般的寂静,除了他们走路的声音,再没有了任何声响。
越翎抱着岑雪鸿,也有些不支。
岑雪鸿却更为虚弱,靠在他的臂弯里,仿佛没有重量似的,呼吸紊乱,像是陷入了一场很深很深的梦魇,无意识地紧紧攀着越翎的脖颈。
在那永夜一般的梦魇中,她梦见了什么?
越翎的思绪胡乱飘着,不留神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他低头一看,又是一条粗粗的铁烙头的蛇。
越翎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避开了。定睛一看,那“蛇”却一动不动,他蹲下用匕首拨弄了一下,才发现那只是一个石雕像,掩在细砂一般的土中。那石雕像也与常见的蛇不同,它有两双眼睛,左右各有两只眼睛上下排列着,盯着看一会儿,便只觉得渗人。
越翎只想着赶紧找人求助,没有停留。走了一会儿,这些重瞳蛇的雕像越来越多,粗细各异,有盘踞在枯树上的,也有断的、碎的,掩埋在土里的。看起来非常之诡谲,就像传说中千百年前被黄沙摧毁的古国遗迹。
最后,他看见了一座巨大的重瞳蛇雕像,用庞大的身躯缠绕着一只鸟,张着巨颚,尖牙锋利,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其贯穿。
整座雕像非常精致,栩栩如生。
越翎看见这座雕像,才像是被浇了一盆凉水。
这是传说中,盘踞在漓海之渊的,雎神的敌人。
——荒虺。
在分野城,荒虺即是邪神。指控弥沙的人,也是认为她是荒虺的信徒,那双红色的眼睛像荒虺一样,有着幻惑人心的力量。
越翎也曾经听说过,在南荒郡中,有一些野蛮之人,以及其血腥的方式信仰、供奉着荒虺,企图获得祂的庇佑和力量。
他们难道是到了这些人的领土吗?
越翎正思索着,忽然听得一句古怪的叫喊。那语言与栎文相似,却完全听不明白。眼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人,脸上和身上用红色颜料绘着鳞片般的花纹,正举着长矛对着他们。
越翎想用栎文与他交流,但他也完全听不懂。并且,在他持续的叫喊下,越来越多举着长矛的人仿佛,从地里冒出来一样,将他们包围了。
越翎本不想与他们冲突的。岑雪鸿正昏睡,他必须照应着,而且他自己也受了伤,极度饥饿、虚弱,身体已经面临崩溃的边缘。可是这样看来,他不得不动手了。
越翎慢慢地把岑雪鸿放到地上,只有左手微微托着她的腰,右手拔出匕首。
他整个人弓着身体,高度警惕而紧张地半蹲着,与面前拿着长矛的人们对峙。这样可以保持着最大程度的爆发力,就像捕猎中的花豹。
这是一个消耗极大的防御姿态,但他可以在任何人准备攻击的一瞬间,顷刻就移动到他背后,准确无误地割开他的咽喉。
岑雪鸿在侧,他必然只能采取防御的策略。
可是,那些人却迟迟没有攻击的意思。
越翎看见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用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几句话之后,就放下长矛,挥了挥手。
越翎还有些一头雾水,那些人已经过来搀扶他和岑雪鸿了。越翎摆了摆手,自己将岑雪鸿抱起来。他们便走到前头,给越翎带路。
就算他们是要把越翎和岑雪鸿带去锅里煮了,这会儿也只能跟上了。
跟着他们走了几步,越翎才明白为什么刚刚这些人像是从地里冒出来一样,连他都没有发现——他们正是在地下挖了一个洞窟,作为容纳之处。
荒漠上的昼夜温差极大,地面上白天炎热,夜晚又极其寒冷。这样想来,这里的人住在地下确实对的。
越翎抱着岑雪鸿跟着他们通过了一段不长不短的甬道,接着便骤然宽阔起来。地下无光,他们也没有点什么灯火,整片地宫很昏暗。越翎只注意到,他见到的每一个人,无论男女,都与方才那些拿着长矛的人做一样的打扮,也就是说,这部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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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每一个人都是武士,而且都很年轻。
这是很不寻常的。一个部落里,怎么可能没有老人也没有小孩,全是年轻武士?
越翎只能猜测,老人和小孩住在不同的地方,最起码小孩作为血脉的绵延、部落的未来,肯定是要受到保护的。而面前的这些人,都是地宫的守卫者。
越翎保持着警惕,但整个部落里或站或坐的武士们却对他没有任何敌意,只是静静地望着他们。
越翎就这样一直走到地宫尽头,尽头的高台上,有一个与武士打扮略微不同的人,她穿着某种如玉石一般的矿物缀成的衣裳,一直垂坠到地上,远远看去,真的就像蛇的鳞片一样。
这是一个地位不同的人,不是首领,就是祭司。越翎想。当然,在这样一个看起来非常原始的部落里,她也可以既是首领,又是祭司。
武士们将他们带到高台下,便停止了。
越翎便也停下了,但那女人站了起来,招了招手,似乎是示意他过去。越翎正要走过去,旁边的武士却伸手,示意越翎将岑雪鸿交给他。
什么意思?
越翎挑了挑眉,对伸手的武士摇摇头。
开什么玩笑,现在敌我都没分清楚,怎么可能把岑雪鸿交给他们。圣人授人以渔,他虽然不是圣人,但也不可能授人以把柄吧。
那武士露出为难的表情。
越翎亦坚持着。
那女人摇了摇头,示意无妨。
越翎便抱着岑雪鸿登上高台,看着那女人,心想你是这里的老大,我们现在是不是该给你行个什么礼呢?这时候那女人却往旁边站了一些,从底下往上看,越翎和岑雪鸿倒像是站在高台的正中央。
随着她站起来,整个部落里的人,都慢慢地从各个昏暗的角落朝高台聚拢。
越翎心里一惊。刚刚他还以为这只是一个小部落,可是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简直就像是从阴影里长出来的一样。越翎根本想不到在黑暗之中竟然藏着这样多人,粗略地算算大概有上千,而且他们脸上都绘着相似的花纹,乍看之下,竟像上千个长着相同的脸的人,令越翎不由得寒毛倒竖。
他们都沉默地望着高台之上。
身边的女人说了一段听不懂的话,他们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显出了几分激动。
越翎忍不住退了一步,这地方处处透露着古怪诡谲,就连他都有些害怕了。
她到底说了什么,他们又在激动什么啊?难道是准备用他们做祭品吗?
谁知道,他们竟齐齐伏在地上,双手置于额头下。
越翎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上千个人,正在朝他顶礼膜拜。
一些人极其激动,一些人甚至在落泪。而他们口中,都在喃喃地念诵着什么。
越翎已经彻底懵了。
这时候,身边的女人转过来,用栎文对他说:
“祭司大人,您来了。按照弥沙大人的吩咐,我们已经等待您很久了。”
54.重瞳蛇(二)
“祭司大人,您来了。按照弥沙大人的吩咐,我们已经等待您很久了。”
那女人的话在越翎耳畔炸开,他的脑筋已经完全打结了。那女人又指了指岑雪鸿,问他:“祭司大人,这是您的妻子吗?”
越翎摇摇头。
虽然很想趁机承认,但那样岑雪鸿醒来他就难逃一顿揍了。那女人没有注意到越翎脸上有些遗憾的表情,反而松了一口气,又道:“她的状况很不好,还是先让祝医给她看看吧。”
越翎正有此意,于是什么都不管了,抱着岑雪鸿就要去找祝医。
那女人微微愣了一下,她的本意是让祝医把无关之人带到别的地方,她便好与祭司商谈一些重要的事。然而祭司什么都不在意,除了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开过抱着她的手。
那女人只好说:“走吧,先把她安置在我的房间。”
南荒部落中的祝医并不像分野和中洲的大夫,以把脉和针灸诊断治病,他们更像是用巫术。越翎和那女人坐在一帘之隔的房间里,听见隔壁房间的祝医绕着岑雪鸿躺在的床上走来走去,摇动着一种拿在手里的黄铜铃铛。那铃音缥缈而悠远,伴随着祝医低低的吟诵。
越翎皱着眉,不知道这样的方法是否靠谱,时刻关注着隔壁的响动。
那女人却很急切,又唤了他一句:“祭司大人——”
“我不知道什么祭司大人。”越翎回过神,对那女人说,“至于你说的弥沙,确实是我的妹妹,你们是从哪里得到她的消息的?”
“我不是从哪里得到她的消息,而是她亲口对我们说的。”那女人顿了顿,“就在一个月前,她来到这里,又离开了。离开之前,她作了预言——您,也就是我们部落的一直等待的祭司大人,即将出现在这里。”
怎么可能?越翎下意识地想反驳。
但是仔细一想,她说得确实没有纰漏。
一个月前,就是圣女大典结束、弥沙从分野城消失的时候。
她来到这里,又离开,难道是又回分野城了吗?所以他之前在千水寨的时候,才会收到古莩塔家主的信:
“弥沙已抓到。限你十日内回到分野城。”
十日内。
不知道他们在洪水中昏迷了几天,无论如何,十天也快要到了。还要算上从南荒回分野城的距离,肯定是已经来不及了。
之前兵荒马乱的,现在冷静一想,越翎反倒不着急了。听那女人的意思,弥沙既然已经来到了南荒,怎么忽然又会回分野城呢?她逃到哪里都是合理的,独独不会回分野城。
也许古莩塔家主并没有找到弥沙,只是为了逼他现身。
而既然是逼他现身,那就算万分之一的可能,弥沙真的回到了分野城,真的落入了古莩塔家主的手里,在他现身之前,弥沙也会是安全的。
并且现在,岑雪鸿也是安全的。
越翎暗暗松了口气,却不由得想到他被关在禁室里的时候,古莩塔家主说的那一番话:
“弥沙和岑雪鸿,你谁都保护不了。你的存在,只会令她们痛苦。”
老者居高临下的、冷漠的瞳仁中,只映着幽幽的烛火。
谁都保护不了?
也许,越翎一直都错了。
守护自己的宝物,最好的办法,不是把它们放在宝箱里锁上,也不是离开觊觎它们的人,逃到天涯海角。
想要守护自己的宝物,只要把觊觎它们的人,全部杀掉就好了。
为什么会害怕古莩塔家主呢?
他只是一个垂垂老矣的人。
就算自己弱小,不足以与他抗衡。可是曾经在更弱小的时候,他不也杀掉了古莩塔·摩衍吗?为什么这么多年,反倒变得畏惧了?
“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在等我,对你们的祭司也毫不知情。”越翎立刻说,“不过还是谢谢你们救了我们,我们很快就要离开,回分野城了。”
“您不能走——”那女人急了,“您和弥沙大人是祭司一族仅存的血脉,我们已经找了你们二十年了!”
“你说清楚,到底是什么祭司,什么血脉?”越翎已经有些烦了。
“您不知道吗?”那女人微微惊讶。
越翎暗忖,我都说了一百遍我不知道了,你有在听吗?
“因为弥沙大人知晓一切,并且回到了部落,所以我一直以为您也知道的。好吧,我这就为您解释。”那女人隔着烛火,盯盯地望着越翎,“先介绍一下,我是代祭司。而我们部落真正的祭司,是您和弥沙的母亲。”
“怎么可能?”越翎脱口便说,“我的母亲是大荒郡的奴隶,怎么会是南荒部落中的什么祭司?”
“谁告诉你她是大荒郡的奴隶?”代祭司幽幽地问。
“自然是——”越翎说到一半,顿住了。
他们的母亲,在诞育他和弥沙的那一天,就死了。
他对她没有任何印象。哪怕只是破碎的只言片语,或是掌心消散的温度,断断续续的歌谣,都没有。
“母亲”这个词汇,指向的是完全的空白。
唯一可以获得这个词汇的线索,只能源于古莩塔府邸中的人。
他们的话有几分可信?
“二十年前,分野派来南荒郡的总督大臣,从部落中掳走了祭司大人。”代祭司的眼中闪烁着恨意,“想来他们也知道自己做的事上不得台面,才给她编了另一个身份。我们部落一直由祭司一族统领,祭司大人被掳走后,我们听不见漓海之主的谕言,失去了庇佑,二十年来都在与别的部落的冲突中过得极为辛苦。现在您回来了——”
“你想让我留在这里,成为你们的祭司?”越翎问。
“不是‘成为’,而是你身来就是。”代祭司说,“祭司一族是与漓海之主□□、繁衍的后代,您和弥沙大人,分别继承了祂不同的力量。您的力量,就是流淌在您身体中的治愈之血。”
这一切都太扯了。
越翎自然知道自己很耐打,他一直以为这是因为自己命贱,如莽草,很难被杀死。现在却突然有一个人告诉他,这是因为你是邪神的后裔,这是源于邪神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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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
他自小就在分野城,被灌输了雎神的信仰,根本接受不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还不如承认自己命贱呢。
“我不会留下的。”越翎摇摇头,“我不相信你说的话,我也对这个部落没有任何责任。难道你们会愿意接受一个突然出现的人,成为你们的首领吗?”
“你不是突然出现的,我们一直在等你,等了二十年。”代首领的眼神哀切,“你站在高台上看一看,每一个从阴影中走出来的武士,都是你的子民!你忍心看着所有人都在战斗中流血至死,无家可归吗?”
“只有你们的二十年等待作数,我自己的二十年人生就不作数了吗?”越翎完全不接受她的说辞,“我一直都过着我的人生,有我的事情要做。现在你们冒出来,告诉我那些都不作数,我必须成为你们的祭司,为你们的部落负责?你自己觉得合适吗?”
代祭司哑口无言。
半晌,她只能说:“可这就是您的使命,如果你不做,我们就……”
“如果这里是我的家,我出生长大的地方,那我责无旁贷。”越翎站了起来,“可你们为我做了什么,为我母亲、弥沙做了什么?你说你们需要我们,可为什么没有人去分野城救我们?说得好听,可你们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在这里等着。等着一个流着祭司的血的人重新出现,重新承担你们的责任。”
越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睛里已经有了怒意。
母亲被关在古莩塔府邸中,被迫成为奴隶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母亲流尽了血,撒手人寰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我和弥沙饱受欺凌的童年,你们在哪里?弥沙被关在禁牢里十年,你们在哪里?我被丢在斗兽场里、被拴在古莩塔·摩衍身边折磨的时候,你们又在哪里?
现在,倒是大言不惭,要他留下为他们的部落付出了。
世间没有这样便宜的事。
“弥沙来的时候,你们也这样用狗屁的‘使命’要求过她吧。”越翎又说,“她为什么没有留下,你们才又把指望转到了我身上?她去哪里了?”
代祭司抬眸看着越翎,眼睛里有一丝迷惘。
“弥沙大人说,她要去人世间面壁思索。”她道,“留下这句话,她就消失了。”
越翎听了之后,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人世间”,还好还好,总之不是“分野城”就好。
所有的天已经聊死了。这时候祝医从隔壁房间走过来,对代祭司说了几句话,越翎听不懂。
“她醒了。”代祭司首先说。
越翎噌地就要往隔壁房间蹿,祝医拦了拦,又对代祭司说了几句。
“她的状况很不好。”代祭司看了看越翎,又说,“……祝医说,她只有不到一年的寿数了。”
越翎站在那里,像从炽热的荒漠直直坠入了永夜的冰窟。
“什、什么,怎么可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
祝医摇摇头,叹息几句。代祭司便说:“她中了一种毒,世间没有解药。”
55.重瞳蛇(三)
岑雪鸿醒过来了,她慢慢睁开眼睛,眼前却仍然是一片黑暗。
然而这一次听得见声音。
“为什么不和我说?”
越翎坐在她身边,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似是正极力压抑着。
岑雪鸿静了静,再开口的时候,听见自己的嗓音很嘶哑。
“你已经知道了?”
“祝医说,你中了毒,寿数只有一年了。”越翎又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岑雪鸿沉默了许久,最后只说,“我想喝水。”
她听见越翎起身,茶壶和茶盏、和桌子之间碰撞的声音很大,然而茶盏放在她手里的时候仍然小心翼翼,茶水温热得刚刚好。
岑雪鸿喝了几口,一股淡淡的甜味在苦涩的舌尖弥漫开来。
是冰糖。
还放了一些洛神花。
岑雪鸿犹豫片刻,又闻了闻。
鼻腔里,没有任何味道。但是舌尖的味觉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并不是一杯白水。
这下她确定了。
这次与视觉一同失去的,是嗅觉。
五魈毒,对应着人的五种感官。一个接一个全都失去之后,就会堕落成山魈那样的怪物。
岑雪鸿忽然觉得很累很累。
她摊开掌心又握住。掌心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正如她孑然一身,掌握不了自己的性命。从前如此,而今也如此。
“好吧,我告诉你。”岑雪鸿说。
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不存在虚无缥缈的幻想。
她坐在很深很深的黑暗里,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越翎。从七年前的千秋宴,到三个月前,坐在洛思琅面前喝下五魈毒。岑雪鸿说:“我虽然在蝴蝶谷的洞窟里找到了天女目闪蝶,但是——”
但是,她听见越翎呼唤她的声音,看见了香囊上的血迹。
木筏随着洞窟中的河水,追着可望而不可即的天女目闪蝶,不知道要飘到何方去。她望了望高高的飞舞着的蝴蝶,几乎没有犹豫,就回头向洞窟之外划去。
“但是,没能拿到鳞粉。”岑雪鸿顿了顿,只说。
她隐去没说的部分,越翎却什么都知道了。
原来岑雪鸿那样执着于天女目闪蝶,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是因为她的性命确确实实全系于此。
而自己还百般阻挠。
甚至,她是为了救自己,才没能拿到作为解药的鳞粉。
她牵挂着先师的遗愿,也在笔尖蘸着心尖的血上下求索,想要在世间最后留下一些什么东西。而他一直纠结的,竟然还是爱或不爱这样的琐事。
事已至此,问她为什么不告诉自己有用吗?向她说抱歉有用吗?
越翎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掌纹纵横交错。
他用力握了握,什么也掌握不住。
曾经他只想活,现在有了想要保护的人,才发现他能掌控的东西如此微茫。
“你的存在,只会令她痛苦。”
古莩塔家主的话反复回荡在他的耳边。他似乎对此不屑一顾,可它却成为他最深的梦魇,让他反反复复地从半夜惊醒,那句话如今终于一语成谶。
沉默。
岑雪鸿眼前看不见东西,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一番沉默。
“没关系的,”顿了顿,她说,“是我自己选的。我喝下那碗药的时候,已经做好准备了。所以,没关系的。你不必……”
她试图安慰他,可还是骗不过自己。
她害怕死,害怕得不得了。
只不过比起死亡,她更不愿意嫁给洛思琅,不愿意继续陷在朝鹿城那一团权力倾轧的沼泽里,做一个金枝玉叶的人偶、一只不得于飞的凤凰。
宁可做翱翔的青羽雁,死在纷纷的大雪中。
岑雪鸿第一次鼓起勇气,拒绝洛思琅,也是说出了七年前在安乐台千秋宴上,因系着全家的安危,而不敢说出口的话。
她说,我不愿意,我不要。
也拒绝了越翎。
不是不愿意,而是不行,不能,没有别的办法。
黑暗中,有人轻轻地,一根一根地,扳开她无意识紧紧捏着茶盏的指尖。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指尖已然因过于用力而发白。直到那人把已经凉了的茶盏拿走,把她的手拢在他的掌心里的时候,岑雪鸿才发现,自己的指尖如此冰冷而僵硬。
几滴茶水落在她的手背上。
不对。
是滚烫的。
岑雪鸿惊觉地抬起头,看向虚无的黑暗。
那是泪水。
越翎在哭。
他哭的毫无声息,如果不是泪水滴在她手背上。那些泪水无端地很沉重,落在手背上,像是重重地砸在她心上,要将她灼烧起来一般。
过了一会儿,岑雪鸿就感到自己的手被他翻了过来。
越翎把一样东西放入她掌心里,把她的手拢住。岑雪鸿感受了一下,好像是越翎的孔雀翎耳坠。
“你先养病,等我回来。”他说得很轻,小心翼翼地征求意见似的,“可以吗?”
岑雪鸿问:“你要去哪里?”
“我会回来的。”他许下承诺,“我也不会让你死的。”
岑雪鸿闭了闭眼睛。她身上很痛,除了五魈毒,应该还伤到了别的地方。她也已经很疲倦了,不管怎样,她只想休息。解药的希望破灭了,谁也没有办法立刻振作起来。即使是再次动身去找《博物志》中余下的动物,她也要重新鼓起一番勇气。
很累很累的时候,可以休息吗?
穷途末路的时候,可以依靠他吗?
越翎许下的承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郑重,还把一直随着戴着的东西当做信物交给了她。
岑雪鸿点了点头。
接着,一个有些冰凉的东西,落在她的额头上。
越翎很轻而迅速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她的发间,仍然残留着淡淡的书墨香。就像在大雨滂沱的丹青池畔,在不见天日的血腥禁室中,一次又一次为她所救的时候,他一次又一次被这阵淡淡的书墨香笼罩。
越翎站起来,离开了房间。
岑雪鸿不能视物的双眸,依旧望着他离开的方向,仿佛仍在静静目送着他一般。
……
代祭司已经离开了隔壁的房间,祝医却还在,守着一个小炉,熬着浓浓的药。越翎与他语言不通,只能比划着问他代祭司去哪里了。
代祭司指了指外头,越翎也不明白,只能一边走一边找。
这部分地宫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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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一些,石壁上点着烛火,映着其上的壁画。总归是一些人啊蛇啊的交缠在一起,越翎此刻没空细看,顺着甬道一路寻找代祭司。三三两两的年轻武士散落着坐在各处,见到越翎经过,虽然没有和他说话,越翎却注意到他们,时不时地拿充满期待的目光偷偷打量着他。
代祭司说,每一个从阴影中走出来的武士,都是他的子民。
他们的目光澄澈,憧憬。
越翎却默默叹了口气。
他无法成为部落的祭司,承担他们的责任。
现在,他的肩上,只有一个人的性命。
亲疏有别,要说他冷血无情,也认了。
成千上万的人加起来,也抵不过一个岑雪鸿。
代祭司正在和一个将军模样的人一起检查着武器。他们占据着荒漠中的绿洲,也许很快就要与其他部落有一场冲突。
代祭司看见他来,淡淡地笑了笑,没再叫他“祭司大人”。
“越翎大人,您考虑得怎么样了?”代祭司问。
越翎摇了摇头:“我还是要走。”
代祭司的脸上露出一丝失望。
“但她病着,还走不了。要请你们照顾她,直到我回来。”越翎又说,“所以,我答应你,等到我们的事情解决完了,我一定会回到这里,给你们的部落一个交待。”
“能得到您的许诺,大家都会很高兴的。不过……”代祭司的眼睛又亮了起来,但很快又迟疑了,“您的事情解决完,是要多久呢?”
“一年。”越翎说。
一年之后,解不解决得完,都要结束了。
代祭司点点头:“好。我们等着您。”
“她在你们这里,”越翎用眼神示意代祭司和将军正在检查的武器,“不会有危险吧?”
“我无法保证。”代祭司说。
越翎想那还说什么呢,还是把岑雪鸿一起带走,也许可以去千水寨再拜托一下彩岳大娘,她应该也还在担忧着他们的安危。但是他又看见代祭司淡淡地笑着,问道:“她到底是您的什么人?”
越翎顿了顿,眼神很认真。
“我的心上人。”
代祭司的笑意更深了:“如果是一个普通的外族人,我无法保证。但如果她是您的心上人,我们会誓死照顾好她,保护好她。”
越翎将信将疑,心说你搞什么?这靠谱吗?看见代祭司带着笑意的眼睛的那一刻才明白过来,她刚刚是故意那样说的,只是为了从他口中知道他和岑雪鸿的关系。
“我走了。”越翎再三道,“不要忘记我们彼此的诺言。”
代祭司微微低头,将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念了一句像咒言一样简短的话。越翎听不懂,但也能感觉到,这是一句极为郑重的誓言。
“如果三个月之后,我还没能回来的话,”越翎低眸,几番欲言又止,还是交代了最坏的结果,“请你们将她安全地送出去,无论她想去哪里。”
代祭司点了点头。
部落中的武士将他带回到地上,向他指了南荒郡总督府所在的地方。只要到了那里找到分野派来的总督大臣,凭着古莩塔这一姓氏,他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回到分野城。
他要回到分野城,把古莩塔家族的势力,变成由他掌控的东西。
56.凤头犀(一)
岑雪鸿长久地坐在黑暗之中。那祝医一天早晚会给她端来两碗浓稠的药。在她失去嗅觉之后,药的苦味已经变得感觉不到了,但淡淡的辛辣还会若有似无地在舌苔上萦绕不去。
大荒郡的烈日之下,一切无所遁形。夜晚,代祭司带着部落中的武士们出去,直到天亮之前才回来,而整个白天,大家都在地宫中休息。所以在岑雪鸿看来,这是一个很安静的地方,安静到时间都变得缓慢,近乎于无限。
当喝到第十碗药的时候,她不再发烧了。
而当祝医熬煮第十六碗药的时候,她在睡梦中嗅到一阵陌生的气味,直觉告诉她,那是某种药材的气味。她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眼前,万物的轮廓渐渐清晰。
岑雪鸿伏在膝上,眼泪汹涌而悄无声息。
祝医仍然会给她熬药。她不知道自己在喝什么,又能有什么作用。只是和在瀛海的小船上不同,她不会再拒绝了。
并不会好,但是也不能更坏了。
不会有比死亡更坏。
第三十碗的时候,她可以和祝医零零散散地交流了。部落中使用的语言不是栎语,却有着大致的相似性,她推测那也许是大荒郡中的栎语方言。她学过一些栎语,学得也很快。
不过祝医不太说话,代祭司也常常不在。岑雪鸿仍然长久地沉默。当一个人失去了生的希望,沟通的欲望也会极速地消减。
她只是坐在房间里,看一看《博物志》残稿,看一看灯火,用眼睛数着烛花从燃尽的烛芯上一截一截地落下。一直看到眼睛生疼,也舍不得不看。
一心愁谢如枯兰。
第五十碗的时候。
有一个人出现在绿洲中,以总督大臣的仪仗,身上的衣裳绣着孔雀图案的家纹。
他说,奉古莩塔家主之令,我来接一位带着孔雀翎信物的女子。
岑雪鸿问:“古莩塔家主?”
眼前的人十分陌生,并不是两个月前她在古莩塔府邸中常常能见到的、古莩塔家主或古莩塔·真衍身边的家仆。
“是的,”那人说,“古莩塔·越翎大人。”
……
鸢羽花王朝第三千六百四十八年,分野城的人们将会永远记着这一年的八月。
八月中,在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与鸢羽花王朝同寿的古莩塔家族,骤然毁于一场大火。那一晚燠热难耐,夜空中虽然飘着零星小雨,却也浇不灭那场映亮了半座分野城的大火。
人们都说,这是雎神降下的神罚之火。古莩塔家族献上恶魔血裔,愚弄雎神,自然也该得到惩罚。
卢阇王子亲率城中守卫,带着二十架水龙,围在古莩塔府邸前。但是他并没有第一时间扑灭大火,而是一直等到那紧闭的白玉雕琢的巍峨大门,从内部缓缓打开。
一个身影浴血踏出,身后火焰席卷,如同地狱之中的阎罗画像。他随手抛掷,一颗黑黢黢的东西便滚落三十三级水晶台阶,停在卢阇王子的脚边。
卢阇王子垂眸。
那头颅焦黑,怒目圆睁,仿佛还在死死地瞪着他。
他曾经权倾分野,穷尽数十年追求长生之法,搜集的秘术古籍堆满了地下禁室,为取血入药而残忍杀死的奴隶不可计数,累累白骨足以铺满炽金宫的十二座宫殿。
“你也终于死了。”卢阇王子轻轻地说。
他被烈火焚烧殆尽的时候,能否告慰到至今仍在桫椤河畔徘徊的无数魂灵?
卢阇王子颔首,守卫们得到命令,架着水龙灭火。而他身边的息露一路跑上三十三级水晶台阶,前去搀扶住越翎。
越翎的身形摇晃一下,却摆了摆手,拒绝了息露的搀扶。
他拖着脚步,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在莹白的水晶上拖拽出一道乌黑的血痕。他最后一次回望那禁锢了无数人一生的高门,埋葬了所有不可告人的血腥往事。
他把他们送上往生,独留他自己,伤痕累累、罪孽深重地活在这世间。
“辛苦了。”卢阇王子对越翎说,“古莩塔家主再无其余血嗣,从今往后,你就是古莩塔家的家主。”
息露便道:“越翎大人。”
越翎没有回话。在滚滚浓烟中太久,他的嗓音已经哑了。他只用一双眼睛望着卢阇王子,而后者点了点头:“向你许诺过的一切,我都会兑现。”
整座分野城都将记住,一位比卡罗纳卡兰·檀梨更年轻的十二家的家主诞生了,就在这血与火的八月夜。
……
一个月后。
越翎忙着处理的古莩塔家中事务终于告一段落,卢阇王子与他约见在分野外城。这一天日光和煦,从瀛海上吹来的风带着一丝秋天的凉意。
卢阇王子戴着帷帽,黑纱一直垂到腰间,完全遮住了他的脸。越翎与他坐在旋紫苑坊二楼临街的雅室里。外城还未醒来,旋紫苑坊静悄悄的,只有檀香静静燃烧的声音。
小厮给他们端上万山白毫,卢阇王子端着茶盏闻了一下,便放下了。
“贵客似乎不中意?”小厮犹豫了一下,“这是越翎大人要的头春的白茶,从中洲运来的上上珍品。贵客若是喝不惯,我这就去再沏一壶奶茶。”
越翎噙着笑,望着他饮了一口。卢阇王子摇摇头,示意无妨。
小厮正要退下,越翎忽然想起来什么,问道:“对了,你们旋紫苑坊有一位公子,唤作玉郎的,他在哪里?”
“玉郎公子攒够了钱,两个月前已经回乡了。”那小厮答。
越翎依稀记得玉郎的故乡在中洲,但具体在什么地方,却已经记不清楚了,也许他也没有说过。
他点点头,小厮便退下了。卢阇王子说:“古莩塔家的事情解决了,你答应我的,打算什么时候去朝鹿城?”
“别急,”越翎在檀木桌上轻叩了两下,“老古莩塔家主死了,古莩塔·漓音也该为他守守孝。还有,我让你帮忙找人,你一个都没找到。檀梨呢?”
卢阇王子摇了摇头:“你回来之前,我们就一直在找他。卡罗纳卡兰家没有家主,家主又没有血嗣,旁支们为家主之位争得头破血流,成了一盘散沙。”
天瑰死的那一天,因为苏赫刹那家主前去炽金宫与古莩塔家主对峙,所以她的遗体由檀梨带回了卡罗纳卡兰家。
对峙之后的事情,全分野城都已经知道了。古莩塔家的唯一的儿子真衍,被愤怒的苏赫刹那家主所杀,苏赫刹那家主也消失在了那一场暴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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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阇王子打算以正殿王妃的规格安葬天瑰,以示安抚,却被檀梨拒之门外。
那一天,卡罗纳卡兰家的厅堂前空无一人。
苏赫刹那家族拥有世袭罔替的权力与荣华,天瑰受封为霄姬,享尽天下供养,而她死的时候,竟无一人前来吊唁。
檀梨还未褪下大典上穿着的鹤羽衣,几乎与雪一般的缟素融为一体。
他剪了一枝又一枝玫瑰,放入水晶棺中,遮住了天瑰脖颈间的狰狞的伤口。这样看起来,她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
这样的天瑰很像她小的时候,娇艳俏丽而毫无忧虑,烈火似的玫瑰映着她的脸庞,宛若红妆。可她再也不会坐起来,狡黠地对檀梨说,“我抓了蜗牛放在你的兰花里。”
“你如今能给她最后的、唯一的恩典,”卢阇王子走到檀梨身后,还没说话,檀梨就道,“就是让她自由地离开。”
作为她自己,苏赫刹那·天瑰。
而不是什么卢阇王子的正殿王妃。
她不惜自己的性命,正是为了这样的自由。
卢阇王子于是以天瑰毁寂寞塔之罪,不许她葬入王陵中。檀梨为她选了分野城东郊的一座石头山上,日出的时候,那里最先沐浴到阳光。
在那座山头上,他为她种了一片玫瑰。
做完这些,檀梨也离开分野城了。
要到很久之后,三陆七海间才逐渐有了一位游医的传说。据说他总是穿着一袭月白色的衣裳,行遍天下,为百姓义诊。
他从不说自己的名字,于是人们都说他是天医星降世,称他为天医。
……
“檀梨找不到,”越翎又说,“那弥沙呢?你们有没有线索?”
卢阇王子又摇头。
越翎真想说你们炽金宫真是废物,又想想卢阇王子也算是他的上级,还是忍住了。卢阇王子又说:“我知道分野城有人认为你妹妹弥沙是邪神血裔,找到她之后,我可以承认她为古莩塔嫡出血脉,并娶她为妻,以平息谣言。”
越翎被呛了一下。
“我帮了你,你就别报复我了。”越翎连连摆手,“你别总是把你娶谁当成奖励行不行,不需要,真的。”
卢阇王子:“……”
卢阇王子心说,做我的妻子难道是什么很不光彩的事情吗?已经被拒绝第二次了。
“我还是会去朝鹿城,解决洛思琅和古莩塔·漓音的事情的,放心。我还有一笔账要和洛思琅算。”越翎磨了磨牙,“不过,我们今天就先说到这里吧。”
卢阇王子问:“你还有什么事?”
越翎不答,推开旋紫苑坊二楼的窗。
一阵秋风拂面,携着西番莲花馥郁的香味。然而在那浓烈的芬芳之中,越翎的鼻尖似乎嗅到了一丝淡淡的书墨味,从遥远的地方飘来,萦绕在他的心头。
一架六铜铃鎏金车舆缓缓驶入分野外城,铃音回荡在空荡的街道上。
恰如三个月前,她第一次来到分野城一样。
那阵风也吹起了车舆上的帐幔,越翎从二楼临街的窗前向下望去,正好落入那轻纱帐幔中,一双沉静如松墨的眼眸。
“我喜欢的人回来了。”越翎说。
57.凤头犀(二)
分野城的九月仍然燠热,与三个月前岑雪鸿第一次抵达这里的时候没什么不一样。
应该是秋季的。
在朝鹿城,它指向一场炫目的金色。日光从银杏树的枝叶罅隙间洒下,落叶铺满了街衢小巷,货郎牵着驴从落叶上走过,世家贵族的车舆从落叶上碾过,垂髫的孩童们从私塾放了学,打打闹闹地从落叶上追逐跑过,都会发出很好听的声音。风里携着桂花的香味,不经意地闯入呼吸之间。
月亮也圆了,挂在树梢头。人们坐在庭院里,温一壶黄酒,拆螃蟹,絮絮叨叨地讲一些琐碎的话。朝鹿城的秋季,如一千年前一样宁静。
远方的人回来了吗?
岑雪鸿拎着一壶酒,去那座没有名字的石头山上看望天瑰。
天瑰、弥沙、檀梨、玉郎,三个月前她在分野城认识的那些人,一个接一个地不在了。走的走,散的散,像尘嚣远去,潮水退去。
岑雪鸿一个人走到了石头山上。
再次发作的五魈毒让她更为虚弱,即使是常年练武的身体,走到石头山上竟也喘息了半晌。岑雪鸿扶着枯木休息了一会儿,却看见在那片已然凋零的玫瑰丛中孤零零屹立的墓碑之后,转出来一个身影。
岑雪鸿愣愣地望着那身影。
息露与她对视半晌,有些不好意思地用中洲话向她打招呼:“你好。我是息露。”
岑雪鸿点了点头,还有一丝茫然。
“我知道你,之前在古莩塔家的宴会上,我见过你,但是你可能不记得了。”息露知道岑雪鸿不认识自己,更不知道分野城和炽金宫中的种种关系,想了半天要怎么向她解释,“我是息家的……嗯,我是卢阇王子的……我和越翎……呃。”
其实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出现在这里的人,只有一种关系。
息露最后说:“我是天瑰的朋友。虽然也许她并不这样认为。”
“你在这里怀念她,就是她的朋友。”岑雪鸿看了看他,取出酒壶和酒盏放在墓碑前,斟了满杯。
她斟酒的姿势行云流水,晚风灌满了宽袍广袖,身后浩茫空阔,只有一轮残阳,更衬得她形销骨立。
息露看得晃了神,总觉得以前在炽金宫的学院里,学到的那些难以理解的中洲文人的诗词,在他眼前忽然就有了具象化的体现。他也很想像檀梨那样动不动就曰出几句,可是他张了张嘴,那些破碎的诗词却早就像潮水退去一般消散在记忆里。她的目光也像潮水,时光轮转凝在她眼眸中,沉静如海,哀而不伤。
他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就像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什么也抓不住。
“没想到你会来这里。”看了一会儿,息露又说。
“为什么?”岑雪鸿问,“因为檀梨公子吗?”
息露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点点头。
岑雪鸿于是笑了笑:“从来就和檀梨没有关系。”
分野城的消息比风还快。三个月前,天瑰要嫁给檀梨,檀梨拒绝天瑰,转头就为了一个从中洲来的某个庶子的未婚妻不惜得罪古莩塔家主,全分野城都津津乐道地传他们四人的八卦。当然主要是传天瑰和檀梨那些纠缠数年的爱恨情仇,那时候越翎和岑雪鸿的名字,在分野城都叫不上号。
大家想看两个女人为一个男人反目成仇,并不想看两个女人惺惺相惜。
大家想看的戏码自始至终都没有上演,檀梨却在其中反复横跳,在天瑰不想选圣女的时候拒绝了她,在天瑰死去之后却又追随着她一起消失,即使是在最烂俗的戏本里,这样的情节也让人提不起劲。
尽管,很难说檀梨有什么错。他只是一个软弱的人,甚至,也有一点可怜。然而在戏本里,让人提不起劲就是最大的错了。
而两个女孩儿在他的故事之外,在动荡的那一夜,却短暂地成为了知己。
那一夜在古老的寂寞塔中,天瑰为岑雪鸿扶正云鬓边的孔雀银簪,轻抚过她的脸庞的时候,眼中仿佛倒映着另一个自己。
在坍塌之前,她让她快点离开。
而坐在风雨呼啸的木鸢之上的时候,有一个瞬间,她以为她们都能抛弃一切束缚住她们的东西,再也没有所谓的家族血缘,所谓的永恒荣光,她们可以飞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故事的最后,却是一个女孩儿提着酒,来到了另一个女孩儿的墓碑前。
这样的故事,无关爱恨纠葛,无关快意恩仇,世人并不愿意看。
“其实,天瑰还是太决然了。”息露接过岑雪鸿带来的糕点小菜,帮她一起摆放在墓碑前,叹了口气,“只要活着,总还是有办法。”
“不是太决然了,是没有办法。她想要自由,却不得自由,只好将性命还给你们,请你们放她自由。”岑雪鸿静静地望着息露,“息小公子,想必你的一生中,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
息露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他的一生中,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
他不想掌管“六重天”,不想面对长大之后的世界,就可以不去管,不去面对。
卢阇王子说,他不会让息露去做那把利刃。然而利刃总要有人来做,那是谁呢?是家族中的女孩儿,是他的姐姐息雩。
息雩在四年前放弃了一切,好不容易过上了她自己的人生,却由于息露的无能,又被卢阇王子千里迢迢召令回分野。
在这一个日暮黄昏中,息露幡然醒悟。
原来他的无能,一直以来都在牺牲息雩。如果分野城里有一部分人、有一股势力在迫害天瑰、息雩,甚至古莩塔·漓音、弥沙,等等等等,乃至三千年来分野城中以亿兆计的女孩儿,令她们生不得自由,死不得安息,那他也脱不了干系。
他也是伥鬼。
“我,我……”息露被这样的发现吓了一跳,茫然无措地问,“我该怎么办?”
轮到岑雪鸿茫然地看着他:“什么?”
他应该弥补一些什么,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岑姑娘,你和越翎要去朝鹿城执行任务,我的姐姐息雩重新接管‘六重天’,她也会去。”息露定了定神,又问,“我能不能和你们一起去?我也想,学着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我和越翎要去朝鹿城?”岑雪鸿更茫然了,“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
“不是吗?殿下说越翎是这样说的呀。”息露无辜地望着她,复诵了一遍,“越翎说,‘我还有一笔账要和洛思琅算’。”
……
炽金宫,碧玺宫。
分野城王宫的十二座宫殿皆由不同的金银珠宝堆砌而成,目之所及,碧玺宫的一切都是由碧玺建筑雕琢,琳琅满目,穷奢极欲。这些或浓或淡、清澈透亮珍稀的玉石,在这里就如碎石一般随处可见。
古莩塔府邸烧毁重修,在此期间,越翎获卢阇王子的恩准,赐住碧玺宫。
这是十二家贵族能获得的最大的恩赏,也意味着,原本固若金汤、沆瀣一气的十二家,为首的古莩塔家族,已经投向了王族。
碧玺宫里,一个风尘仆仆的女人拍了拍越翎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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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不见,长大了。”她笑着说,“当初在丹青池畔救起你的时候,你那样瘦,又伤得那样重,我却从没有怀疑过你能不能活下去。果然,你不仅活下来了,还活成了古莩塔家主,以后我见了你,还得向你行礼呢。”
那女人的手劲很大,穿着武人服饰。她上了些年纪,皮肤不似栎族贵姬们那样白皙细腻,眼角有细细的纹。
“别拿我取笑了,首领。”越翎脸上难得透出几分无奈。
那女人大笑:“还叫我首领呢?”
“息雩大人。”越翎正色,“一路辛苦了。”
息雩也不假惺惺地和他客气了,直接坐在主位上,猛猛灌了一壶茶。
“死小子,你真的变了。”息雩苦得直吐舌头,“你喝的这什么东西?”
“老白毫啊。”越翎道。
“贵族做派。”息雩扼腕痛惜,找了糖和奶,哐哐地往茶盏里倒,倒到一半想起了来分野城的一路上听到的八卦,改口说,“哦,中洲女婿。”
越翎听得心花怒放,嘴角都压不住了,却还嘴硬道:“还没有一撇的事。”
息雩嫌弃地把那杯茶推远:“什么时候去朝鹿城?”
“越快越好。要阻止十二家的计划,就必须赶在古莩塔·漓音和洛思琅大婚之前。我已经和卢阇王子请示过了,他说你身体不好,可以让你休整几天再走。”
息雩皱着眉:“不需要。”
“我也是这样回答他的,我说明天就可以走。”越翎道。
息雩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听见一道清冷女声问:“走去哪里?”
息雩寻声抬头望去,一个素白身影已经迈入殿中。
另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他走进来的时候,息雩不由得一阵恍惚,仿佛看见了他小时候的模样,牵着自己的裙摆跟在身后,像尾巴一样甩也甩不掉。
息露也看着她,有些怯怯地喊道:“姐姐。”
息雩方才一直皱着的眉舒展开了,英毅的脸庞也柔和了一些。但她只是望着息露,点了点头,没有说别的话。
“为什么去朝鹿城,也不和我说一声?”岑雪鸿问。
越翎知道她素来不喜欢被别人安排,此刻也有些慌,只道:“有公务要前往朝鹿,还没来得及和你说。我想着,正好可以找洛思琅要你的解药。”
岑雪鸿晓得他是为自己,所以也没有生气,只是问一问。听见越翎这样回答,不免有些好笑:“五魈之毒,世间无解。他怎么会有?”
越翎给了息雩一个求助的眼神,息雩就接道:“反正我们‘六重天’威胁人,肯定要留着解药的,不然怎么威胁?”
岑雪鸿摇头:“他也不是要威胁我。”——他只是想让我死,死得很难看罢了。这半句话,她咽了回去。
“就算没有解药,也得揍他一顿出口恶气吧,这件事哪能就这样算了!”越翎说。
岑雪鸿欲言又止:“你……”
“我是古莩塔家主,是他的亲家。想揍他就揍他,没什么好说的。”越翎满不在乎地道。
“而且,你的《博物志》不是要找一种凤冠霞帔犀鸟吗?”越翎又说,“我前几天查了查,漓音带去的嫁妆里,就有那种凤头犀鸟。”
岑雪鸿猛然望着他。
越翎说:“两只哦。”
越翎问:“去不去?”
岑雪鸿点点头,看着越翎洋洋自得的模样,实在忍不住好笑。
“不要打架。”她笑着叹了口气。
越翎:“嗯哼。”
58.凤头犀(三)
古莩塔·漓音装病装了一月有余,令中洲皇帝感到颇有微词。然而叠阙宫中派了好几拨人来探望,都只见到漓音面色苍白、病殃殃地倚在床榻上,也不好把她抓起来和洛思琅立刻成亲。
毕竟分野都已经把和亲公主送到朝鹿城了,她还能跑了吗?早成亲晚成亲都只是个名分罢了。中洲皇帝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他又不免有些担忧,这位祐姬看着原不像是娇花照月、弱柳扶风之人,谁曾想吃了一个月的药身体都不见好,太医院的御医们去了一拨又一拨,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原本还想以这场婚事为太后冲冲喜的,可这样看来,这位祐姬不会要走在太后之前吧?要是和亲公主出了事,分野那边问起来,不知道如何是好。
就在这些担忧中,九月与分野城的一封急信,一同送至了中洲皇帝的御案上。
那份由两国文字书写的急信上说道:
分野古莩塔家族的家主更迭,新家主将以亲属的身份,前往朝鹿城出席祐姬古莩塔·漓音与祈王洛思琅的婚礼大典,并向中洲皇帝献上黄金百两,珍珠千斛,以示友诚。万望两国精诚合作,敦睦邦交。
礼官孟大人也站在御案前,不由得抱怨道:“婚礼大典在即,那和亲公主仍然卧病在床不说,分野竟又要派人过来,实在没这样的规矩。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皇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孟大人深谙至尊心术,又道:“虽然如此,但分野那新任的古莩塔家主能奉上黄金百两、珍珠千斛,也足以见他们心诚,倒也罢了。”
皇帝不置可否,却问:“定了吉日吗?”
孟大人回道:“虽说司星阁拿了殿下和公主的生辰八字算了几个日子,可眼下公主玉体欠安,臣等也不敢妄定。”
“无妨,就定一个最近的日子。”皇帝道,“古莩塔家的家主都要来了,她还能再躲过去吗?”
孟大人心念一动,仿佛品出了至尊的一丝弦外之音。然而他只是一介礼官,与朝堂国事相去甚远,便只回道:“回陛下,最近的一个吉日,就在九月十九。正好,那时候新任古莩塔家主应该也到了。”
皇帝点了点头,允了。
……
古莩塔·漓音仍住在前襄武将军府中。自那日在明月茶楼听过《乍见欢》之后,她便以养病谢客为借口,再也没有见过洛思琅。
古莩塔家主在那封寄来真衍死讯的急信中藏了暗号,让漓音将原定计划设法拖延,直到“六重天”重新与她接头再行动。她知道定是分野城中波澜诡谲,却也帮不上任何忙,只能在玉蝉丸的药效下当好一个病人。
再收到“六重天”的联络,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可是“六重天”不再由古莩塔家掌控,息家长女息雩时隔四年重新接手了“六重天”。息家从来都是王室的人。
所以这意味着,古莩塔家在这场争斗中已经输了吗?皇帝御案前商议出的消息晚些时候也传到了她这里,新任古莩塔家主将要来到朝鹿城,大婚的吉日定在九月十九。
漓音盯着“新任古莩塔家主”看了许久,字里行间没有提到任何关于老古莩塔家主的事情。她的父亲,那记忆中面目遥远而模糊的老者,他怎样了呢?
十二家贵族的家主更迭,除非自行退位,通常都是父死子继。
真衍已殁,没有人可以让老古莩塔家主自行退位。
漓音猛地咳了咳。
移开锦帕,她看见一丝血迹。
她想偷偷把锦帕丢了,迦珠眼尖,却已经看见了。
玉蝉丸本是一种假死的秘药。长期服用,会将人的身体慢慢调息至最微弱的状态,最后封闭呼吸,可达一年之久。正如夏蝉一般,头年埋入土中,来年又能羽化重生。但玉蝉丸对身体损害亦是极大的,服用玉蝉丸假死的人,必须以漆黑的寒冰玉为棺,葬入三十三尺深的地底,以抵消玉蝉丸的热毒,方能“复活”。
漓音为装病,已经断断续续服用了一个月了。虽然分量上有所减少,但也已经到了极限,再吃就真的只能躺到寒冰玉棺里去了。
更何况,真衍和老古莩塔家主的事,接二连三地撞到她心口上。
即便是一个健康的人,接连听到弟弟和父亲的死讯,也不能受得了。
“漓音大人,您不能再吃玉蝉丸了。”迦珠死死抓着沾染血迹的锦帕,“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漓音叹了口气。
“把药收起来吧。”她虚弱地道,“新任家主是冲着我来的,那就见一见他。”
……
转眼就是十五天之后,九月十四,越翎一行人坐在前往朝鹿城的车舆上。
岑雪鸿坐在窗边的位置上,掀起一点珠帘,望着窗外熟悉朝鹿城的街道,静静听着越翎说话。
“再有半个时辰我们就进叠阙宫了,一会儿肯定会有接风宴,皇帝大概不会出席,但古莩塔·漓音和洛思琅肯定会在。再来梳理一下我们的计划,”越翎的脑筋是直线,他的计划通常都非常简单明了,“避开洛思琅,与漓音接触,问她之前十二家主们暗中策划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息露歪着头:“光问就能问出来吗?”
越翎微微点头:“我有数。”
“计划中最困难的部分,被你轻飘飘带过去了。”息雩就说,“宴会上洛思琅肯定会盯着祐姬殿下的,我们怎么避开,怎么接触?”
“所以不是大家一起梳理么。”越翎说。
车舆中,三个栎族人都沉默了。岑雪鸿看了他们一眼,就说:“也许我有办法。”
越翎随口问:“什么?”
“引开洛思琅很简单,只要我出现就可以了。”岑雪鸿淡淡道。
越翎立刻跳起来反对道:“不行!那混蛋想要你死,你还出现在他面前,不是找死吗!”
“在他眼里,我已经是死人了,不会再怎么样的。”岑雪鸿望着越翎的眼睛,不肯退步,“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越翎也望着她,不说话。
“承认吧,家主大人,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在二人的僵持中,息雩道,“我会在暗处保护她的。你也应该试着,相信雪鸿姑娘一些。”
岑雪鸿点点头。
越翎痛苦地抓了抓脑袋。
岑雪鸿是好不容易离开洛思琅的,付出了性命的代价,他还把她往洛思琅身边推,算什么男人。
更何况,越翎一想到岑雪鸿以前在朝鹿城的时候,洛思琮和洛思琅一直在她周围,其中必有一番他无从知晓的因缘和纠葛,他就烦躁得不得了。像是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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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深最隐蔽的地方,滋生出一片阴影,他不想让岑雪鸿知道。
岑雪鸿却仿佛心有所觉,用手背轻轻碰了碰越翎的手背。
她的手凉凉的,像头疼的时候敷的冰片一样,忽然就令烦躁的越翎安静了。
越翎忍住了将那只冰凉的手拢在掌心里的冲动,毕竟息雩和息露还在。
他第一次如此地希望息家的姐弟俩消失。
……
岑雪鸿换上了侍从的服饰,将长发束了一个马尾,戴上面纱,跟在越翎身后出席了宴会。息雩之后要在暗中保护岑雪鸿,所以宴会上,息露就被推上了“六重天”首领的位置,坐在了越翎的右手边。
古莩塔·漓音施了粉黛,遮掩沉疴病气。当她熠熠照人地出现在宴会上,莲步轻移而垂珠步摇几乎不动的时候,栎族众人竟都一阵恍惚,仿佛她天生就是这中洲的贵女。
她已经彻底是郗玉舟,而非古莩塔·漓音了。
她亦落座,身后的迦珠对越翎怒目而视,越翎却没什么反应,斟满了酒盏,向漓音敬了一杯,唤道:“长姐。”
若是从前,越翎是没有资格这样叫她的。但越翎已经是古莩塔家主,是板上钉钉、不可转圜的事了,这一句“长姐”天经地义,名正言顺,而且漓音必须应下。
漓音便也举杯,朝越翎示意了一下,不管迦珠在身后如何咬牙切齿。
越翎仰头饮尽杯中酒,漓音正要饮下的时候,却忽然听见越翎身后侍从的声音:
“听闻祐姬殿下久病未愈,不必强行饮酒。有心如此,以茶代酒,便可。”
越翎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说得是。”
漓音疑惑地看向越翎身后。方才那一番话,面前二人仿佛身份颠倒了一般,身后的侍从是主,越翎才是仆。却见越翎面色怡然自得,没有感到任何不妥,甚至有一些享受被她做主的感觉。
漓音想起了三个月前,在瀛海上执着长剑的那一个姑娘,想起了那一双不卑不亢的清亮眼睛。
漓音望向越翎身后的人,她的脸被面纱遮着,唯余一双沉静墨瞳,那人亦朝她微微颔首。漓音便换了茶盏,也略略向她举杯,才饮了一口。
她放下茶盏,洛思琅等人也已经到了。她没精力听这些老生常谈,心里明镜似的。她回头看了越翎一眼,那意思很明显:你不是有事要和我说吗?
越翎接收到她的眼色,回头看了看岑雪鸿,岑雪鸿便离开了。
左侧,洛思琅的侍从正好也在问他:“许久没见着祐姬殿下了,今天分野城的人也到了,要不要派人盯着他们?”
洛思琅的眼神偶然落到新任古莩塔家主身后的青色身影上,猛地一怔。
而那身影款款离开了宴会席间,洛思琅没有说话,眼睛死死地追着她,看见她走到了大殿外。
岑雪鸿摘下面纱。
一片芙蓉花瓣,恰好从她额前落下。
她站在芙蓉花树下,淡淡地望着洛思琅,就像他年少时分的每一个梦境一样。
岑雪鸿深深凝望了他一眼,就戴上面纱,往外走去。
洛思琅来不及理会侍从的询问,几乎是夺门而出,追着岑雪鸿跑去。
越翎将一切尽收眼底。他眯起眼睛,忍不住磨了磨后槽牙。
59.凤头犀(四)
岑雪鸿也是自幼在这巍峨皇宫中长大的,捡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偏僻永巷,一直走在洛思琅前头,把他甩下很远。
洛思琅的侍从都没跟上,他一个人跑着,追着,有几个瞬间都错觉岑雪鸿就要这样消失了,但她竟然会在前方回头看一看他,等他追上一些,再继续走。
这种气喘吁吁却怎么也追不上她的感觉令洛思琅恐惧。这真的不是他的梦魇,或是芙蓉花精幻化出的幻觉吗?她这样一步一回望,难道是要把他引到什么地方去,索他的命吗?
等到洛思琅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跟着岑雪鸿,到了丹青池畔。
丹青池。
七年前,所有的一切,最初的起点。
七年间,洛思琅再也没有回到过这里。他忽然感到自己又身处那一个寒冷的雨夜,口鼻里全是冰凉的池水,身上缠绕着浮萍,枯萎的菹草,浮肿的尸体抓住他的脚踝。
难道他一直都在这里,其实从未离开过吗?
洛思琅一阵一阵地眩晕,却见岑雪鸿在花廊下站定,转过身来望着他。周围虚无的大雨倾盆,如同他十岁那年濒临溺死前的幻象。
他不受控制地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抓住岑雪鸿的手腕。
皓腕下脉搏是跳动的,她是活着的。活在他的面前,活着回到了他的面前。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洛思琅竟有些语无伦次,“我派人跟着你……三个月前,在南梨城,他们说你不见了。我以为你……”
已经死了。
岑雪鸿不着痕迹地挣脱了洛思琅抓着自己的手,望着他的墨瞳沉静。七年前那一场荒芜的大雨渐渐消散,她的目光也如一池寒凉秋水。
洛思琅终于平静了几分,语气也渐渐冷了。他想起了在宴会上见到她的场景,皱着眉问:“你是跟着新任的古莩塔家主来的?”
岑雪鸿没有说话。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洛思琅问,“他来这里做什么?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岑雪鸿摇摇头:“我来这里,是有人非要我来问一句,你有五魈毒的解药没有?”
洛思琅一怔:“什么意思?”
“我想也是没有。”岑雪鸿转过身去,竟是就要离开了。
洛思琅踉跄了一下,喊道:“岑雪鸿!”
她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回头。洛思琅急了,追过去想要抓住她,问个清楚。还没有碰到岑雪鸿的肩膀,一个身影就从天而降,钳制住了他。
“没你的事了。”息雩说,“别碰她。”
息家祖上虽是中洲人,但一千年来与栎族人通婚,已经很难看出中洲血统了。息雩束着淡褐色的长卷发,眼睛也是淡淡的琥珀色,一看就是栎人相貌。洛思琅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岑雪鸿,难以置信地问:“你同栎族人勾结?”
“什么勾结,你这王子说话恁难听。”息雩常年隐居在大漠,讲话都带了一些北方口音,“敦睦邦交,你懂吗?你的王妃还是栎族人呢,那你自己是不是也勾结?”
洛思琅也是慌乱之下才口不择言,但眼前的一切还是太超过了。他不是没有幻想过岑雪鸿回头,找他要解药的情况,可不应该是这样。
她应该……
遍体鳞伤,陷落沟渠,没有他就活不了。
终于有一次,可以让她求着他救她了。
然后,她就再也不能高高在上,自恃沉静了。
就再也不能与洛思琮连珠合璧,完美无瑕了。
她也终于落满了灰尘,必须要抓住他朝她伸出的,满是泥泞的手。
而不应该像现在这样。
他在后头追着,喊着,她仍然转过身去,不肯施舍一个回头。
洛思琅近乎乞求地说:“你就是为了问这一句话吗?你只有这一句话要问吗?”
“也不是。”岑雪鸿眨了眨眼睛,“没事了,你可以回去了,他们应该聊完了。”
洛思琅问:“他们?”
他终于反应过来,脸色一变,甩下岑雪鸿和息雩,冲回去找古莩塔·漓音。
……
洛思琅回到宴会上,却见席间已经没什么人了。问了侍从,才知道漓音推说身体不舒服,已经先回府邸了。洛思琅环视一圈,果然那新任的古莩塔家主,越翎也不见了。
洛思琅道:“备车!”
他一路赶到漓音的府邸,进门的时候,正好撞上了从里面出来的越翎和息露。
“古莩塔家主,”洛思琅一双狐狸似的眼睛眯了起来,幽幽道,“为您安排的住处不在这里,祐姬殿下待嫁,您这样出入不合规矩吧。”
“待嫁,不是还没嫁么?没嫁,就还是我的长姐,和你没什么关系,有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越翎也磨了磨牙。
坐在前厅的漓音原想回房间休息,却听见争执的声音,让迦珠扶着自己去看了看。只见两个人互不相让,像狭路相逢的狐狸和狼。
洛思琅瞪着越翎,越翎也怒了。他深吸一口气,换了个脸色,对洛思琅说:“祈王殿下,您来得正好,我也正有事找你。”
洛思琅狐疑地问:“什么事?”
越翎勾了勾手指,朝洛思琅走近了一些。洛思琅仍然保持着警惕,然而越翎却比他的警惕更快,在洛思琅根本没看清楚的情况下,猛地挥出一拳,打在他的眼眶上!
息露吓得嗷呜大叫,赶紧跳到一边去了。
洛思琅眼前一黑,被揍得踉跄几步,登时天旋地转。
他捂着眼睛大喊:“来人!”
越翎甩了甩手,冷笑道:“洛思琅,你若是个男人,就别叫人,和我打一场。”
洛思琅忍不住骂了一句市井俚语,莫名其妙地问:“凭什么?”
“你自己好好想想!”越翎撂下一句,又冲过去一拳击中了他的腹部。洛思琅痛得蜷缩起来,但他也不是好惹的,很快就你一拳我一腿地在前院中与越翎扭打在一起。
和息雩一起抵达的岑雪鸿:“……”
来的时候,岑雪鸿已经听说漓音住在前襄武将军府上,原本还有一丝伤怀。没想到再一次踏入自己家,最先看见的不是郁郁葱葱的苍筠竹,而是两个扭打在一起的男人,她差点扭头就走了。
隔着前院,正门口的岑雪鸿,与前厅门后的漓音,再一次遥遥相望。
迦珠问:“漓音大人,这怎么办?”
漓音摇摇头:“走吧。”
岑雪鸿这时候也转过身去,坐上了车舆。漓音绕过洛思琅和越翎,却见车舆还等在正门口,她一出去,车舆里就伸出一只皓白的手。
“走吗?”
漓音望着岑雪鸿。
岑雪鸿朝她眨了眨眼睛。
漓音便搭上岑雪鸿的手,登上车舆。因为玉蝉丸热毒的缘故,漓音的掌心滚烫,岑雪鸿的手指却冰凉如寒玉,彼此都忍不住握得久了一些。
“迦珠,你先回去吧。”漓音道。
迦珠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俩男人正在扭打的前院,意思是你让我回哪里?
“你——去哪里都行。我们一会儿就回来。”漓音就说。
岑雪鸿也道:“息雩大人,息露还在这里,你去找他吧,不用再跟着我了。”
息雩就只好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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舆,车夫带着岑雪鸿和漓音二人离开了。只留息雩和迦珠站在前襄武将军府邸前,莫名地有些落寞。
迦珠还在百思不得其解:我的漓音大人!明明是我家的漓音大人!怎么突然就和那岑雪鸿“我们”上了?
息雩哭笑不得,揽着迦珠的肩膀,道:“咱们都得空了,走,去喝点儿?”
迦珠终于从“我的漓音大人我的漓音大人我的漓音大人……”中回过神来,和息雩打了个招呼:“息雩大人,好些年不见你了。”
“没办法,卢阇王子有令。”息雩摇了摇头,“不说这些了,这朝鹿城里哪家酒肆最好,你可知道?”
“你当我是什么人!我可是认真在漓音大人身边当差的!”迦珠佯嗔了一句,过了会儿,又小声说,“沧浪酒肆。那里有咱们栎人酿的碧蚁酒。”
“带路带路。”息露哈哈大笑,揽着迦珠就走,迦珠却顿住了脚步,指了指身后,问她:“这还有个小尾巴,你管不管?”
息雩一回头,就看见息露绞着衣袖,怯怯地站在她们身后。
“姐姐。”息露轻轻地唤了一句。
息雩伸了个懒腰,问迦珠道:“你的意思呢?”
“怪可怜见的,让他跟着吧。”迦珠满不在乎地道,“总不能让他回去和那俩野人待在一起。”
息露拼命点头。
三人便结伴往沧浪酒肆走去。
……
车舆内。
“他们是为你打成那样的。”漓音有些好笑地望着岑雪鸿,“你不管管吗?”
饶是岑雪鸿素来沉静,也不由得露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猛猛摇头:“太丢人了,我不认识他们。”
漓音笑意更深,又问:“那我们去哪里呢?”
岑雪鸿想了想说:“吃饭。饿不饿?”
漓音点了点头,又道:“方才越翎和息露来找我,告诉了我这几个月分野城里发生的事情。他们还问我,父亲和其余几个家主送我来中洲和亲是为什么。”
岑雪鸿并不知道分野城的这些弯弯绕绕,便问:“为什么?”
“为了让我死。”漓音淡淡地说,“我死了,分野与中洲的通商互市,就能有理由撕毁了,商贸大权就还掌握在十二家贵族手里,分不到平民头上了。”
岑雪鸿难以置信地看着漓音,她平静地说着像是与自己无关的事。而这件事竟如此简单,又如此残忍,仅仅只是为了一纸条约,就可以将一位公主送上绝路。同时,她也想起了缡火城里,栎族百姓们那样高兴,为纪念通商互市举办的庆典。
桑娅拉着她在烟火下又唱又跳,她说,这样的夜晚,一生只有一次。
分野城中尸位素餐的贵族,却置漓音的性命于不顾,也置万民的祈求于不顾。
岑雪鸿心中升起了一阵深深的愤怒与无力。她握住漓音温暖的手,漓音没有挣脱,任由她握着。
“越翎说,父亲已经死了,我就不必死了。”漓音望着岑雪鸿的眼睛,“我问他,我还能怎样活?”
“你不想嫁给洛思琅,对不对?”岑雪鸿问。
漓音没有回答,泪水却从她的眼眶中不断地涌出来。
岑雪鸿伸手抱住了她。
“在瀛海的船上,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我就在想,嫁给洛思琅这件事,你有没有得选择?”岑雪鸿轻轻地说,“你果然没有得选择。无论如何,既然这是你的愿望,我就会帮你的。”
漓音抱着她,泣不成声。
“别哭了,”岑雪鸿笑着给漓音抹去了眼泪,“我们先去吃饭吧。活着一天,就要吃饱一天啊。”
60.凤头犀(五)
洛思琅和越翎打了半晌,双方身上都挂了彩,随从们围着站在旁边,既不敢帮忙,也不敢拉架。洛思琅的拳脚功夫是皇宫里请了专人教的,虽然不赖,但是在实际中肯定打不过招数阴险狡诈的越翎。
越翎小时候被古莩塔·摩衍丢在斗兽场,自幼就知道专捡人和兽身上的最薄弱之处攻击。洛思琅被他打了几下,看着不明显,其实却都伤及了要害,回去之后不养个十天半个月绝对不会好。
“等一下!”洛思琅忍无可忍地大喊了一声。
越翎终于停了一下,甩了甩手,一副还没打够的模样。洛思琅默默捂着肋骨,心想肯定青了,侬个小赤佬,手可真黑。越翎这才环顾一圈,发现人都不见了。
“别看了。”洛思琅冷笑一声,“人都被你打跑了。”
他本来是想来看看古莩塔·漓音和新任家主又在搞什么,谁晓得碰到赤佬了,什么也没弄清楚就挨了一顿不分青红皂白的打,而且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还被漓音和岑雪鸿看见了,真是丢人。当然那赤佬也没好到哪里去吧。
越翎听见洛思琅在用东南方言嘀嘀咕咕什么,他在分野城的时候只学过中洲官话,听不懂,便走近了一些。洛思琅当即就是一个后撤步,警惕地盯着他。
“想明白我为什么打你了吗?”越翎就问。
“自作多情,”洛思琅嘲讽道,“岑雪鸿根本没理你,转头就走了。”
越翎一顿。
洛思琅又补了一刀:“嘁,我还以为你们是什么关系,看来和我也一样。”
越翎怒了,又朝他走了几步。洛思琅一边后退一边说:“别过来,你再动手,我就要叫人把你送回分野城了。”
越翎指着洛思琅,用分野俚语骂了几句,转头就走了。洛思琅瞪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彻底消失,洛思琅才猛地咳了几下,咳出一口血沫。
“正宗冈峦。”洛思琅气不过,又暗骂了一句。
肋骨疼得厉害,也不知道是不是断了。洛思琅招招手,随从才敢去他身边搀着他,把他扶到车舆上,回了皇宫。
……
沧浪酒肆在沧浪坊,故以此为名。息雩和迦珠都在朝鹿城执行过任务,在八八六十四坊间自如穿梭,不在话下。息露却是第一次来到朝鹿城,甚至是第一次离开家,亦步亦趋地跟在她们身后,生怕惹她们烦了被撂下。
沧浪酒肆的老板娘是个栎姬,一颦一笑风情万种,看不出年龄。迦珠和老板娘很是熟悉,想必是偷偷来过好几次了。她让老板娘把她之前存的一坛酒取出来,又点了几样下酒小菜、炙肉之类的。老板娘记下了,刚要离开,息雩叫住她:“再给我家的小孩儿弄点清淡的吃食吧。”
息露原本缩在旁边当鹌鹑,没想到息雩还会照顾自己,受宠若惊地抬眸。
老板娘看着息露,摸了一把他的脑袋,笑吟吟地问:“多大了?”
息雩说:“十三、呃,十四吧。”
“十六。”息露小声说。
“已经十六了?”息雩难以置信。
老板娘哈哈大笑:“那也不算是小孩儿了。要不要也喝点儿?朝鹿城里酿的栎酒,只此一家哦。”
“还是不要了。”息露摇摇头。这两个人要是喝醉了,总还得留一个清醒的。
老板娘略显失望地给他上了一杯咸奶茶,一碟时令水果,切成了小块用糖霜和蜂蜜拌了的。都是分野的水果,运到朝鹿城来,不仅不易,想必还很需要些手段。
息露小口小口地吃着,一边听迦珠向息雩抱怨朝鹿城的风土如何如何不好,她来了这里三个月,就没有一夜睡了个整觉。饭食难消化倒是其次,主要还是太潮湿了,身上的旧伤总在隐隐作痛。
虽说迦珠是漓音的侍女,与息家的立场有些不对付,但迦珠向来是自由自在的一个人。她没有立场,对任何人都无恨,自然也对任何人都无爱。
她来无影去无踪,就像大漠上掀起狂沙的一阵风。即使是漓音,也不过只能让她多驻足一会儿,也许在下一个夏天,她就离开了。
“比起分野,朝鹿城是有些潮湿了。”息雩顿了一下,“等到了冬天,应该就会好一些。”
“是了,我听人说息雩大人隐居养病,要住在潮湿安静的地方。”迦珠想起来了,又问,“这些年,你都住在哪里?”
“在北边,雪山脚下。草甸一望无际,空气好,人比牛羊少。”息雩淡淡道,“天转凉的时候,就去中洲东边的永乐郡。那里终年下着雨,冬天也不会很冷。卢阇王子的急信传到我手上的时候,我正准备转场。”
“岂不是像草原上的牧人一样。”迦珠就笑。她喝酒喝得很快,面色已经微微有些酡红了,眯起眼睛,像一只漂亮的小猫。
“像候鸟吧。”息雩说。
“一定很好玩。”迦珠伸了个懒腰,“真想满世间去游荡啊——”
“你家祐姬殿下会放你去吗?”息雩半开玩笑地说。
迦珠笑笑,不说话了。按照计划,漓音服用玉蝉丸假死,要在寒冰玉棺中埋入深土里足足一年。之前漓音同她说,等她醒来的时候迦珠来接她,她就不再是分野城的祐姬殿下了,她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可是,没有这样的计划了。
她不再是分野城的祐姬殿下,却将会一直是朝鹿城的祈王妃。
息露听着这些,默不作声。
那些像候鸟一样,自由自在满世间翱翔的女孩儿们,有人剪去了她们的羽翼。
他也是其中一人。
也许整个余生,他都要为此忏悔。
迦珠很快就醉了,趴在桌上,喃喃地用栎语念叨些什么。这样也好,息露想,也许她今夜终于能睡个好觉了。吵吵嚷嚷的沧浪酒肆里,只有息家姐弟和老板娘三个栎人。人声鼎沸里,没有人听懂她说了些什么,也无人在意。
“姐姐,”息露忽然说,“对不起。”
息雩抬眸,在醉意朦胧中有些惊讶地问:“为什么?”
“之前雪鸿姑娘问我,我的一生里是不是从来没有那种时刻,就是必须要放弃所有的一切,甚至生命,才能换来自由。”息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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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姐姐,你为分野城为王族为息家做了所有你能做的事,把自己也弄得病骨支离,你终于已经自由了。但是因为我,因为我的无能……你才又回到了这里,不得不又面对这一切。”
“是吗?小雪鸿对你说过这样的话啊。”息雩也有些醉了,对他的这一段话要思考一阵。
很快她就明白了,便道,“如果把世间的事全都分为两极,确实会变得容易。以小雪鸿的立场,她认为世间的错在于男人们,是正常的。但是我和你之间,情况要更复杂一些,这种复杂也正是世间的本相。”
息露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记忆里息雩比他大很多,也总是走在他前方很远。息露小心翼翼地追在她身后,即使是用跑的,也还是跟不上她。第一次,息雩这样耐心地对他说话,如同探险的人为后来者拨开迷雾,教他“世间”这丛林的规则。
息露懵懂地问:“什么复杂?”
“爱。”息雩望着他的眼睛,说,“因为我爱你,就像你也爱我一样。”
息露怔住了。
他想说的是,姐姐,我的无能扰了你的安宁,让你不得不回到分野城的漩涡之中。
息雩听懂了。
她说,没关系,我爱你。
即使隔着十三年的光阴,迢迢山海。他们仍然是世界上最亲的人,彼此最为相似的存在。
很难去计较谁爱得多一些,谁又付出得多一些。本来,这些就是无法衡量的东西。
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有爱。
爱是接近于神祇的能力,神并不希望人也成神,所以人有了爱,也就有了痛苦。
息露抱住了息雩。
抱住了自幼憧憬的,强大的,像战神一样的姐姐。可是这时候,他竟听见她的胸膛之下,连呼吸都夹着细碎的杂音。
息露泣不成声。
……
岑雪鸿和漓音走出茶楼,已是日暮时分。朝鹿城骤然下起了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茶楼小厮递给她们两把伞。
岑雪鸿撑开竹伞,隔着如帘细雨和微濛灯火,看见对巷蹲着一个身影。
万家灯火都不属于他,仿佛从他诞生的那一天起,就一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伤痕累累,不言不语。
他抬头,隔着雨雾和人群,收起了所有的犬牙利爪,可怜兮兮地望着她。
有一个瞬间岑雪鸿有些难过,亦或者想起了七年前,丹青池畔的那一场雨。
她捡到了一只血迹斑斑的无家的小狗,小狗贪恋着她身体的温暖,想挨着她的腿边趴下,但是又不敢。怕自己太凶,太脏,怕血腥味吓坏她。
岑雪鸿走到小狗身边,把伞倾斜给他。
小狗抬起湿漉漉的眼睛问:“你不要我了吗?”
岑雪鸿叹了口气,伸手去拉他。她用衣袖认真地给他擦了擦身上的伤,从额头,到颧骨,到嘴角。
她的衣袖沾上了血污,小狗的尾巴在身后摇来摇去,眼眸里倒映着全是她的身影。
“走吧,”岑雪鸿把伞交给他,“我们回家。”
61.凤头犀(六)
“有必要再次梳理一下我们的计划。”越翎严肃地说。
驿馆中,岑雪鸿拿着药酒往他手腕上搽,越翎嘶地唤了一声。
息雩就用一副见鬼的表情看着他。越翎可以说是她从死人堆里捡回“六重天”的,那时候越翎就算碎了十几根骨头,皮开肉绽地在盐水里淋几个来回,也不会叫喊一句。现在和洛思琅打架,他充其量只得到了一些擦伤,竟然在这里哼哼唧唧起来了。
“知道疼还打架?”岑雪鸿淡淡说了一句,但手上还是轻了一些。越翎被她说了才觉得舒坦,一想到洛思琅就算疼得嗷嗷叫唤也无人在意,不由得十分神气起来。
息露不会看眼色,老实巴交地问:“我们哪有什么计划啊?”
越翎:“怎么会没有呢?我们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来——”
“来阻止十二家以和亲为幌破坏商贸盟约的阴谋。”漓音便接道,“这件事,你们已经完成了。我不会再假死,让他们有机会借题发挥撕毁盟约。”
“不是的,是来找洛思琅要五魈毒的解药,顺便看看你的嫁妆。”越翎说,“我在清单上看见你们带了一双那什么凤冠霞帔犀鸟来中洲,那是雪鸿要找的。”
“什么?”漓音疑惑地看向岑雪鸿。
岑雪鸿不由得坐直了,在众人炯炯的目光中把《博物志》之事略略说了一遍。她没想到自己的优先级排在国事之前,有一些惶然。但大家都没觉得有什么。
反倒漓音听说《博物志》之后,还对岑雪鸿说:“原来你一直在做这样的事情?听起来很有意思。”
越翎立刻称赞了一句:“你很有眼光。”
漓音懒得理他。
分野崇拜鸟灵,古莩塔的家纹就是孔雀。越翎现在的一切行为,和一只疯狂开屏的公孔雀没什么区别。除了当事人岑雪鸿和不谙世事的息露还浑然不觉,她和息雩都已经有点烦他了。
漓音越过越翎,直接对岑雪鸿说:“都放在了皇宫中的百兽园里,现在要看到的话有些不方便,但听说洛思琅成亲那天开府,那一对凤头犀鸟会送去祈王府上。”
岑雪鸿点点头,又说:“至于解药,我觉得洛思琅也没有。”
“他几乎等同于太子,也是未来的天子。中洲历代皇家手中,都有我们无法想象的东西。”息雩摇头,劝她不要太失望,“他如果想让你做什么,势必要留着能威胁你的解药。而若是单单只想让你死,也不必非要选五魈毒这种复杂的手段。”
“我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岑雪鸿便道。
息雩说:“你在逃避他。”
“逃避他不是很正常吗!”越翎一听就急了,“那黑心肠的臭狐狸!不逃避他难道还要上赶着去被他反咬一口吗?”
岑雪鸿摇头:“这些都可以暂放一放了。现在最紧要的任务是,漓音不想和洛思琅成亲,但是又不想破坏中洲和分野的盟约。”
驿馆内,大家都陷入了沉默。
“和亲之事已成定局,这是我个人的私心,亦知道有些强人所难,还是不要让诸位为我操心了。”漓音便起身道,“天色已晚,我也该回去了。”
岑雪鸿抓住了她的手腕。
息雩也按住了她的肩膀。
“我答应过你的。”岑雪鸿说,“不想,怎么会有办法?”
“祐姬殿下,你乖乖地在老古莩塔家主的安排下长大,从来没有说过,‘我想怎么样’吧?”息雩说,“这是你第一次提出自己的愿望。”
大家都朝漓音点了点头,没有人说什么认为她麻烦的话,大家的眼神都很真挚。
漓音又一次险些落泪。
息露坐在其中,感到一阵恍然,仿佛又回到了无数个在炽金宫学院里学习的童年的午后,他和漓音、天瑰、卢阇一起,听檀梨手持古经卷向他们授课。那时候他所懵懂地憧憬的长大后的世界,原来正是像现在这样,没有争执和阴谋,所有人都在为每一个人的幸福而努力。
息露热血地握拳:“让我们一起来想办法吧!”
大家都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息露咳了两声,尴尬地坐了回来,假装无事发生地问:“有什么办法既不用成亲,又不会破坏盟约呢?”
越翎想了想,阴恻恻地说:“把洛思琅做掉。做掉他之前,还能逼问出解药。一举两得。”
“不行。”岑雪鸿几乎是立刻反驳。
越翎问:“为什么!”
“洛思琅是眼下能选出来的最好的太子,没了他,中洲就真要大乱,乃至未来几十年都没有宁日了。”岑雪鸿叹了口气,“他做人虽然不怎么样;但是做太子、做皇帝,都是合格的。”
漓音也点了点头。
她还记得在明月茶楼,洛思琅同她说国开商贸、降关税的设想,字字句句,都关乎国祚与百姓。也许他自己也曾是皇宫中最底层的人,所以更能体恤最底层的百姓。如果连他这样的人都不能被称作好皇帝,那世间就没有人能做好皇帝了。
越翎除掉情敌的如意算盘落了个空。
他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般在意洛思琅。明明在分野城的时候,稀里糊涂的檀梨也曾觊觎过岑雪鸿一段时间。也许那时候岑雪鸿明摆着拒绝了檀梨,全身心都只顾得上从古莩塔府邸的禁牢中救他。
而洛思琅,越翎嫉妒于他拥有过自己未曾参与的,无法知晓的,与岑雪鸿一起共度的时间。
他们一定非常熟悉对方。即使岑雪鸿被洛思琅害得命不久矣,她还常常为他说话。也许连岑雪鸿自己都没有发觉,在她心里,她从来都没有怪过洛思琅。
那是什么样的一种关系呢?
而在他前方,还有一个更无法越过的洛思琮。
这位本来会成为岑雪鸿的夫君的人,在朝鹿城流传的故事中,与岑雪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是连珠合璧的另一半。时至今日,都还有说书人为他们而惋惜。
他从未从岑雪鸿口中听到关于洛思琮的只言片语。
在她心里,洛思琮是什么地位呢?
假设,有一架天秤,他和洛思琮被放在两端,谁会更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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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越翎垂眸,忽然不再说话了。
驿馆内陷入沉默。息露就问:“不能做掉洛思琅,那祐姬殿下假死呢?玉蝉丸都是现成的。”
漓音有些无奈地说:“那不就是你们要阻止的原计划吗?”
息露说:“是哦。”
“不用死来死去那么麻烦,”岑雪鸿淡淡道,“我有一个办法。”
大家齐齐地看着她。
“要想不成亲而又不破坏盟约,就要塑造一个第三方势力破坏和亲,将分野也变成受害者。”岑雪鸿说。
息雩问:“谁是第三方势力?”
她虽然这样问,其实心里已经知道答案了。
“只有我。”岑雪鸿说,“你们都是栎人,必须排除在外。”
越翎刚想说话,岑雪鸿按住了他,继续道:“而且我与洛思琅有恩怨,这是朝鹿城里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我来当邪恶的第三方势力,最为合情合理。”
息雩说:“你先说说你的计划。”
岑雪鸿望着漓音的眼睛:“我替你嫁。”
越翎大喊道:“绝对不行!”
“不是真的嫁给他,而是混进去刺杀他,以要解药为由也罢,总之闹得越大越好。这样就可以说,我为了解决与洛思琅之间的恩怨,绑架了漓音。”岑雪鸿又说。
息雩说:“这样也只能拖延一阵时间。之后呢?”
“之后就看我们和洛思琅谈判的怎样了。”岑雪鸿叹了口气,“还可以说漓音因为被我绑架吓坏了,又可以拖延一阵。再不行,我们就只能祈祷太后驾崩了,这样洛思琅三年都不能娶亲。”
众人:“……”
“而且在朝鹿城里,肯定还有一堆人想和洛思琅这位板上钉钉的太子联姻,这些人也会想方设法地阻挠我们的。到时候,我们只需要等着被他们阻挠就可以了。”岑雪鸿说。
越翎阴沉着脸问:“你把所有黑锅揽在自己身上,也只能换来一阵拖延。你自己会如何,你有没有想过?”
“岑家不在朝鹿城,不会受牵连。”岑雪鸿望着他,很浅地笑了一下,“至于我,就只能拜托你了。你看看天涯海角,带我往哪里逃吧。”
越翎:“……”
其余众人默默惊呼道:好精湛的语言艺术!他根本抵挡不住!
果然,越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好、好吧。”他扭过头去,“既然你都、你都这样说了,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那就、那就只能这样了。”
漓音忧心地问:“你不会有危险吧?”
“只要不让洛思琅提前发觉,就不会有问题。”岑雪鸿说,“我的身手比他好,他从小就没有赢过我。到时候越翎和息雩在洞房外埋伏,接应我。”
“从小”。
“洞房”。
听见这两个词,越翎的心里又难以抑制地酸了一下。
刚刚揍洛思琅的时候,下手还是轻了。
越翎恨恨地想,要是直接把他揍得直到九月十九都下不了床,就没这些破事了。
62.凤头犀(六)
九月十九,清晨。
红彤彤的灯笼一早就挂上了,金澄澄的桂花满堂,就连每一株苍筠竹上都系了赤色的绸带,写着“永结同心”“宜室宜家”之类的吉祥话,在馥郁的风里飘着。
漓音的凤冠霞帔也从宫中由专人送到了府中。几个宫人跟着,虽说已经提前量过了漓音的尺寸,但穿上之后可能还不合身,所以他们在旁边等着改。
迦珠看了看,就说:“可以了,你们回去吧。”
宫人们说:“我们要等着祐姬殿下……”
“今天很忙,别在这里碍事了。”迦珠就说。
所有人都知道,祐姬殿下的这位侍女最不好惹。既然她都这样说了,宫人也就纷纷回去复命了。
漓音所在的主院,由迦珠带着好些栎族侍女把守着,不让任何一个外人进来。
主院中空空荡荡的。息雩坐在一棵银杏树上,盯着前院进进出出的人。息露搬了把竹椅坐在树下,剥核桃给她吃。
越翎趴在二楼的窗台上,百无聊赖地盯着后院。后院池塘中的荷花已经全凋谢了,只有几尾红鲤还在秋水中游来游去。
窗台下,漓音为岑雪鸿穿上嫁衣。她先取了一斛黛石,为岑雪鸿细细地描眉,再用指腹沾了一些胭脂,轻轻地扫在她的眼尾和唇上。
一切完成之后,漓音给岑雪鸿戴上凤冠,站在她身后持着铜镜。
望见镜中人的时候,岑雪鸿有一瞬间的晃神。
这是她的家,她的房间。
多少次,她曾坐在这扇窗台前,等待着嫁给洛思琮的命运降临的那一天。
其间无数阴差阳错,这一天还是极其相似地到来了。
“很漂亮。”漓音的手搭在岑雪鸿的肩膀上,她轻轻地说,“谢谢你。”
岑雪鸿笑着捏了捏漓音的手,没有说话。
“甚少见你穿这样热烈的颜色。”漓音又说。
岑雪鸿便想起了天瑰。
她穿嫁衣一定很好看,金色和赤色,都是衬她的颜色。只是她再也没有这样的一天了。那夜岑雪鸿从飞鸢之上坠落,与天瑰的指尖相错,谁曾想这一错竟错失了一生。
真想再看一看她骄傲的眼睛啊。
人生到处知何似?
应似飞鸿踏雪泥。
正想着,楼上忽然传来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
漓音就噙着洞悉一切的笑,朝楼上说:“想看就来看吧,又没人拦着你。”
过了好一会儿,越翎才从二楼翻到了她们的窗台前,耳尖还有点红红的,却仍嘴硬道:“没有,今天起太早了,我在打瞌睡才不小心撞到了头。”
“你怎么说就怎么是吧。”漓音说,“对了,我忘记了一样东西,去拿一下。”
岑雪鸿问:“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呢?”漓音也没编好,随口接了一句,一溜烟就离开了,还给他们把门关上了。
一室寂静。
芙蓉花飘落在窗台上。
越翎低头捻着芙蓉花瓣,不敢去看岑雪鸿的眼睛。
岑雪鸿淡淡地笑着,问他:“好看么?”
“好看的。”越翎点点头,这下连脸上都红了。
“那你怎么不看着我呢?”岑雪鸿又笑着说。
越翎终于转过头来,在秋日的清晖中望着岑雪鸿。他看得极其认真,仿佛要用目光细细地将她描摹到心里一般。
他朝岑雪鸿走去,岑雪鸿以为他想要抱一下自己,站着没有动。
“拿着。”越翎把一样东西递给她。
岑雪鸿低头茫然地接过,那是越翎的短刀。
“虽说你擅用剑,但还是短刀好携带些。”越翎认真地嘱咐她,“我会提前在祈王府中埋伏,你只用记着保护好自己,其余的都不用管。”
岑雪鸿点点头,心里有些好笑。
越翎浑然不觉:“怎么了?”
“这是我以前的家。”岑雪鸿把短刀收在衣袖里,抓着越翎的手腕,一样一样地指给他看,“这是妆台,这是我练字的书案,正对着小院里的池塘。夏天的时候,满池的荷花,我就在这里写字、画画。”
她把过往的事情说给他。
都是一些很琐碎的事情,她在襄武将军府中的人生,平静得亦如同一汪没有涟漪的池水。她也像池中的游鲤,就这样日复一日,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他却听得很仔细,生怕漏了一个字似的。
隔着七年的时光和三千里山海,他在这些破碎的词句中拼凑出曾经的岑雪鸿。正是这些过往打磨出了她,将她送到了他面前。
有些事,岑雪鸿自己都不记得了。
她指着从窗台上望去的一角四方的天,对越翎说:“以前,我总是很想出去看看,这世间是什么样的。”
古有贤者行车至日暮,才惊觉穷途。
而她的日暮却从最初就笼罩着她,从一个金丝笼,换到更大的一个金丝笼中。
越翎想了想说:“这还不容易。”
他撑着手翻过窗台,扶着岑雪鸿也翻出来。她繁重的裙裾把桌上的妆奁、胭脂盒、珠玉环佩全都扫到了地上,谁也没去管。越翎一手揽着岑雪鸿的腰,在墙上接力一蹬,就带着她轻松跃上了二楼的窗台,又翻到了屋檐上。
岑雪鸿站在琉璃瓦上,差点滑了一跤。越翎伸手握住她的掌心,待她站稳之后,却也没有放手了。
九月,登临高楼。
襄武将军府的屋顶当然不能算是高楼。中洲最高的楼是临水望舒阁,从前的九月,洛思琮会在临水望舒阁设宴,吃螃蟹、喝菊花酒、联诗,岑雪鸿总是拔得头筹。
从这里看出去,自然比不上临水望舒阁,但是大半个朝鹿城和那巍峨宫阙也都尽收眼底。
岑雪鸿就笑了笑,俯身拢了拢裙裾。越翎看着她俯身,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也朝着同一个方向认真地弯下了腰。
岑雪鸿问:“怎么了?”
越翎压了压嘴角,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
在他们面前,天高远而辽阔,城阙无际。
岑雪鸿穿着一袭嫁衣,珠玉叮当。
越翎俯身的时候,心里想着:这就是天地。
一拜天地。
岑雪鸿摸着屋檐上的琉璃瓦,像是想起了很遥远的记忆。那时候岑家骤然发迹,在朝鹿城中虽有一席之地,暗地里却被自诩清流之类的朝官瞧不上,朝中甚少有人与他们往来,京中世子和贵女们的聚会,往往也不会叫上岑雪鸿。偶尔得去一次,还总会听到有人拈酸吃醋地说,这不是未来的太子妃吗,怎地也屈尊与我们一起?
她在这一方庭院里,一直都是一个人。
“如果……”岑雪鸿忽然说。
“什么?”越翎问。
如果他们小时候就认识,就好了。
越翎一定会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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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野猫一样,翻过窗台,带她跳到屋檐上,一起出去玩。
岑雪鸿本来是这样想的,但又忽然想起来,就算他们小时候就认识,又能如何呢?她是太子妃,那金澄澄而又沉甸甸的身份,像一个金项圈一样把她给牢牢套住了。
岑雪鸿摇了摇头,低低念了一句: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
“什么啊什么啊?”越翎更听不懂了。
他话音刚落,还没得到回答,息雩的声音就响起了。她压低嗓音喊道:“你们怎么爬到那里去了?会被发现的!快下来快下来!”
越翎耸了耸肩膀,有些不想理她。
“下去吧。”岑雪鸿说,“怎么下去?”
“等我。”越翎说。
他翻身下楼,动作轻盈得没有一点儿声音,像一片枫叶飘落到地上。他张开双臂,仰头对岑雪鸿说:“好了,下来吧。”
岑雪鸿犹豫了一下,却看见越翎的眼睛亮晶晶的,三个月前她也是被这样一双荧荧的眼睛蛊惑,乘上了那架木鸢。
她什么都没有想,纵身就朝着他跃下。
越翎理所当然地接住了岑雪鸿。
就像接住了满怀的,秋天的风。
迦珠走进来提醒他们:“洛思琅已经出了宫门了。”
岑雪鸿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环着越翎脖颈的手,点了点头:“我们也准备吧。”
“先拿点东西来给她吃,”越翎说,“等下要坐一整天,饿也饿扁了。”
迦珠就去端了一些好克化的糕点和茶,众人坐在前院里一起吃了。漓音拿了喜帕来给岑雪鸿盖上,站在她身边,问众人:“像么?”
她们的身形极为相似,但迦珠和越翎立刻分别说出了几条二人的不同之处。
息雩和息露听得面面相觑,连连问道:“是吗?有吗?”
“你们看不出来就行,也没有人会和他俩一样了。”漓音说。
岑雪鸿就由迦珠扶着,坐回了房间里等待洛思琅接亲的队伍。漓音换了一身衣裳,和息露一起,在忙忙碌碌的人群中混出了府。
越翎作为“弟弟”,承担着送嫁的责任,还留在府中。
洛思琅接亲的队伍铺满了十里长街,朝鹿城的百姓都争相沿街相看,万人空巷。在热闹的乐音中,越翎将盖着喜帕的岑雪鸿背出了门。
大门上,“敕造襄武侯府”的牌匾不知道为什么还留着,没有拆除。送上花轿前,越翎转身与站在门前的栎族众人告别,仰头看了看牌匾,微微俯身。
“这里不用行礼。”旁边的中洲侍女提醒他。
“听不懂,我是分野来滴。”越翎故意说。
二拜高堂。
岑雪鸿心念微微一动。
越翎把她轻轻放入花轿中,正要为她关上珠玉满绣的轿帏,岑雪鸿却伸出手,按住了他。
越翎有些疑惑,却看见岑雪鸿坐在轿中,以难以察觉的幅度微微向他颔首。
他明白了,便也向她低了低头。
在万人围观的盛大喜宴中,他们隐秘而心照不宣地,夫妻对拜。
天地间只有二人知道的礼成。
岑雪鸿松开手,轿帏滑落,一里一外将他们隔绝。
起轿。
洛思琅乘在骏马上,若有所思地望着方才一晃而过的身影。
他不会看错,从花轿中伸出的那只手上,虎口有着薄薄的剑茧。
63.凤头犀(八)
岑雪鸿静静坐在黑暗中。
房间里,除了迦珠,还有几个中洲的侍女。岑雪鸿不敢妄动,只默默地握住了藏在袖中的短刀。
她倒没有很担心。对于越翎和息雩这两位“六重天”的首领来说,这祈王府的警戒便如无人之境。岑雪鸿知道,他们一定就在很近的地方。
秋风吹过树叶,哗啦啦作响。
房间中漏刻的声音,一滴,两滴,三滴,寂寂的,像秋天的雨。
“吱呀——”
门开了。
岑雪鸿听见洛思琅走进来。
洛思琅的脚步倒还算沉稳,不像是喝醉了。他打量了一番房间里的侍女,便对她们说:“你们先出去吧。”
岑雪鸿握住短刀,短刀上镶嵌的碧色孔雀石已然被她摩挲得温热。她有些紧张了,心脏砰砰地跳着。房间里的一切都太安静了,她甚至怀疑洛思琅是否能听见她不同寻常的心跳,从而觉察出端倪。
她用余光看见一柄玉如意。
好死不死,这玉如意的模样竟有一些眼熟。不会还是当初洛思琅要聘她为祈王妃的那一柄吧?
就是这一刻。
岑雪鸿袖中的短刃出鞘,一截寒光骤然划破掀开的喜帕,直取洛思琅的面门。他却全无惊讶之色,仿佛早有准备一般,手中玉如意一旋,击中了岑雪鸿手腕处的穴位。
岑雪鸿的手腕骤然麻痹,手中短刀落在地上。
岑雪鸿还没有回过神来,洛思琅已钳住她的手腕,将她反身一扭,一柄长剑出鞘,抵在她雪白的脖颈间。
窗外,三枚闪着寒光的孔雀翎袖箭飞入房间。洛思琅将身一转,那三枚袖箭便依次钉在墙上,映着泠泠的月光。
洛思琅将岑雪鸿挡在身前,长剑抵在她颈间,渗出细细的血珠。
“让他别动。”洛思琅吩咐道,“去把窗关了。”
窗外昏暗,只有摇晃的灯笼和树影。岑雪鸿知道越翎一定看得见,便朝着黑暗打了个暂停的手势,在洛思琅的挟持下把窗户关上了。
窗边,一对龙凤花烛还在燃烧着。
岑雪鸿听见洛思琅在她耳边哂笑一下,就将花烛吹灭了。房间里也陷入昏暗,只有月光隔着窗纱渗进来,照得一室朦胧的惨白。
“什么时候发现是我的?”岑雪鸿问。
“你的身影,化成灰我都认得出来。”洛思琅说,“你又打算做什么?”
“和你商量个事。”岑雪鸿的声音很冷静,“漓音是被分野城十二家贵族送来牺牲的,分野王室的势力阻止了这场威胁两国交好的诡计。现在漓音想走,你肯不肯放?”
洛思琅略微思索一会儿,就大致明白了整件事的经过。
“所以你现在又要救古莩塔·漓音了?”他笑了一下。
岑雪鸿没反应过来:“又?”
“你走到哪里,就救苦救难救到哪里,不是么?在丹青池畔救了我,在南梨城救了越翎那小子,到了分野,又想救古莩塔·漓音。”
“未得自渡,先渡人。”洛思琅扳着岑雪鸿的肩膀,望向她如墨玉的双眸,冷冷地说,“泥菩萨。”
岑雪鸿被他突如其来的质问搞得有些茫然,但洛思琅低低地笑了起来,问她:“想我放古莩塔·漓音走,打算用什么换?”
“你想要的一切分野都会帮忙,无论是商贸港口,还是太子之位。”岑雪鸿说。
“我想要的从来不是那些!”洛思琅忽然掐住岑雪鸿的脖颈,将她死死抵在墙上。
月光下他的双眸赤红,长发散落。
像一个疯魔的修罗,又像一个落水的孩童。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他喃喃着,近乎乞求地对岑雪鸿说,“你知道吗?求求你,说你知道吧。”
岑雪鸿没有挣扎,静静地望着他,眼中有一种悲悯。
洛思琅禁锢住她的手腕,近乎疯狂地低头嗅向岑雪鸿散落的长发,轻轻舐去她颈间的血迹。岑雪鸿激灵了一下,用手抵住他,偏过头去。
洛思琅俯身靠在岑雪鸿的肩膀上,不住颤抖,反反复复地质问她:“你为什么不来救我?……你为什么只是在旁边看着,不来救我?……”
“我救过你的。”岑雪鸿说,“后面的路,是你自己走的。”
“不是那样……”洛思琅慢慢地伏在她肩上,掐着她的手腕和腰,仿佛要把她融入自己的骨骼和血肉里,“是这样。”
岑雪鸿剧烈地挣扎起来,但在绝对的压制下,她根本无法撼动他。
“洛思琅!”岑雪鸿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我。”
洛思琅抬头。
岑雪鸿望着他的眼睛说:“你已经得到了所有你想得到的。”
“我没有。我想要的,从来都没有得到过。”洛思琅摇头,嗓音喑哑,“七年前,最初的最初,我想要的,只有——”
“不是我。”岑雪鸿冷冷地说,“你不是爱我,你只是想把洛思琮的所有东西都抢过去罢了。”
洛思琅一愣。
“洛思琮已经死了。”岑雪鸿说,“活着的时候,他没有亏欠你什么。死了之后,也不会再和你抢什么了。”
洛思琮已经死了。
他没有亏欠你什么。
也不会再和你抢什么了。
月光骤然倾泻一室,岑雪鸿看见洛思琅满脸干涸的泪痕。
下一个瞬间,一个身影破窗而入。
“岑雪鸿!”越翎喊道。
趁着洛思琅发懵的瞬间,岑雪鸿抓住时机一掌拍向他的胸膛,挣脱了出来。下一刻越翎朝他劈头盖脸甩出了一把袖箭,洛思琅用剑鞘挡了一下,其中几枚还是深深地扎在他的手臂和胸膛上。
越翎还想冲过去打架,岑雪鸿扯下凤冠仍在地上,拽着越翎:“谈崩了,快跑!”
越翎只好转身护着岑雪鸿,二人一同跳出了窗外。
在血迹斑斑的视线中,洛思琅只看见岑雪鸿的长发散落在清风里,冷冷月光照在她赤红嫁衣的摇曳裙摆上。
“岑雪鸿。”喘息了片刻,他道,“你真的不选我?”
“别理他!”越翎喊道。
洛思琅拿出了一个袖珍瓷瓶,缓缓道:“五魈毒的解药在这里。”
越翎一凛,在半空中转身一蹬墙壁,顷刻便直取洛思琅手中的解药!
洛思琅却比他更快。
他将瓷瓶捏碎了。
药和血一起流淌,尽数地滴落在地上。
“洛!思!琅!”越翎高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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跃起,声音怒不可遏,“你去死吧!”
他彻底动了杀心,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朝着洛思琅的脖颈挥去。洛思琅半抽出长剑抵挡了一下,癫狂地笑了:“会死的不是我,是岑雪鸿。”
“你有病啊!”匕首与长剑相互角力,越翎死死咬着牙说,“喜欢一个人,没有你这样的喜欢法!”
“那你就不要把她抢走!”洛思琅吼道。
“她自己长着脚,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越翎也吼道。
瓷瓶碎片深深扎入洛思琅的掌心,他痛得笑了起来,说:“我不会再犯和上次同样的错误了。”
“来人!抓刺客!”洛思琅断然喝道。
祈王府中的侍卫顷刻就集结起来,岑雪鸿在窗外急道:“越翎!快走!不能让他们看见你!”
越翎不甘地收了力,向后跃了一步,接着一脚踹在了洛思琅的胸膛上。
他带着岑雪鸿跳上屋檐,几下就消失在黑暗中。
洛思琅默然望着窗外高悬的月光,吐出了一口血。
他的模样很狼狈,瓷片碎在了掌心里,肩胛骨和胸膛上扎着四五枚袖箭,肋骨也被踢断了。
他想起了洛思琮死前的模样。
即使是要死的时候,他也光风霁月,不怨不怒,不嗔不恨。
“我没想过你会害我。”他问,“是我做的还不够好么?”
“不,”洛思琅说,“是你做得太好了。”
我的好哥哥,这辈子是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她。
我就万箭穿心地过完这一生吧。
……
岑雪鸿跟着越翎一路奔至朝鹿城门,越翎跃上城墙,一匹马已然系在林间等他们,马鞍上还挂着一个楠木笼子,一双凤头犀鸟正蜷缩着瑟瑟发抖地看着他们。
“漓音他们人呢?”岑雪鸿问。
“他们自己会解决的!不管了!”越翎翻身上马,拉着岑雪鸿坐在自己身前,二人往黑暗的林间奔去。
越翎环着岑雪鸿,身体还在颤抖。他想起那一瓶解药,想起岑雪鸿每一次苦心追逐的希望,总是被他搞砸。这下好了,天女目闪蝶找不到了,洛思琅手里的解药也没了,岑雪鸿真的要死了。他光是想到这一点,就觉得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了心脏,只能像野兽一般呜咽。
岑雪鸿转头,额头贴上了他的脸颊,在夜风里冷得像冰一样。
越翎颤抖地问:“为什么,为什么——”
岑雪鸿轻轻按在越翎抓着缰绳的手上,她的掌心冰冷却坚定,声音温柔。
“因为我选了你。”
不是方才选了你,而是七年前,在丹青池畔,我就选了你。
岑雪鸿仰头,在越翎淡色的唇边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不待岑雪鸿分开,越翎就伸手扣住她的后颈,深深地吻住了她。
在彼此的喘息间,越翎看见了岑雪鸿脸上的泪,是咸涩的。
他又想起了沉在赤水河的时候,他们最初的那一个不算吻的吻。
为何吻竟然不是甜的呢?
河水苦涩,泪水也苦涩。
月光下的林间,夜马奔袭,悲风呼啸。
世间终于只剩了他们两个人,一路向着天涯海角逃亡。
64.博物志(一)
十月,北地朔洲已然飘起了小雪。澜海上,一艘巨船正破开浓雾,缓缓南下。
这艘船上的大都是朔洲与分野的商贾。朔洲与分野之间横亘着整片中洲大陆,之前为了避免关税,朔洲与分野两国的商贾有时候会采用从澜海到瀛海的航线,绕开中洲。虽然免去了征一重税,但澜海至瀛海的路途茫茫,只有在买卖皮革、玉石等大量货物的时候,商贾才会选择这一条航线。
而自十月以来,有赖于洛思琅的改革,分野和朔洲的货物经行中洲境内,只需要交以前一半的关税了。一时间,三陆七海中,无人不赞颂祈王。
这是一艘玉石商人的船。
船上所载,大都为产于朔洲的芙蓉石、乌金石。这些原石在朔洲极为常见,在分野却可卖至天价。由于玉石沉重,所以眼下只有这一类商船还保留在澜海上。
清晨,大雾茫茫,细雪纷纷。
一粒雪籽从天而降,落入杯盏中,顷刻便化开不见。
一个带着帷帽的青衫侠客坐在桌前,放下了杯盏。另一个相似打扮的黑袍侠客拿了一件雪狐毛大氅,给她披上。
“这是朔洲的猎人打到的,他本想拿去卖个高价,被我先买下了。”越翎说,“你穿上吧,这里太冷了。”
岑雪鸿抬眸看着他,任由越翎给自己披上大氅。她没有说话,只在越翎系好之后,握了一下他的手。
越翎赶紧把手缩了回来。岑雪鸿摸到他的手冷得像冰一样,用一种非常无奈的眼神望着他。越翎冻得呲牙咧嘴,还朝岑雪鸿笑了笑:“就这一件了。没事,等回了分野,就不冷了。”
越翎便也在桌前坐下,岑雪鸿就递了一盏热茶给他。朔洲的奶茶是咸的,越翎喝了一口,脸立刻皱成一团,像小狗一样吐了吐舌头。他捧着奶茶暖手,转头去看纷纷细雪落在澜海中。
自他们搅乱洛思琅和古莩塔·漓音的婚礼,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这场婚事对中洲和分野两国意义非凡,被刺客搅乱,自然是朝野震惊,天子震怒,勒令举国抓捕刺客。岑雪鸿和越翎为了避人耳目,才选择先北上至朔洲,再从朔洲绕行回分野。
二人在船舷上相对而坐,亦有一些乘客零零散散地坐在旁边喝茶,消磨时间。
一个分野商人问:“听说了吗?朝鹿城的那些刺客,到底有没有被抓到?”
一个中洲散客道:“别提了,据说祈王殿下根本没有看见刺客的脸,连通缉令都画不出来,靠什么抓?根本找不到了。”
一个朔洲商人说:“没想到能出这样大的纰漏,中洲对分野,只怕不好交代了。”
那分野商人道:“和亲之类的,我倒无所谓。听说那祈王殿下为了赔礼,答应分野又减了一年赋税,我就满意了。”
那朔洲商人问:“那祈王殿下和祐姬殿下的婚事,还重不重办了?”
那中洲散客道:“听说这事黄了。那祐姬殿下似乎被刺客吓坏了,之前又接连听到父亲和幼弟的死讯,病得不轻,已经送回分野城养病去了。圣上也觉得这事接二连三地遭到阻挠,想必是天意昭昭,便就这样算了。”
听了一会儿,岑雪鸿放心了,便站起来回房间去了。
越翎摸出两枚铜板放在桌上,也跟着她回去了。
船上的一厢房间不大,熏笼已经将房间烤得暖烘烘的。熏笼旁边,两只凤头犀鸟也依偎在一块儿烤火,梳理羽毛。越翎被冻得七荤八素的,也冲过去烤火。
岑雪鸿说:“洛思琅没有说出我,眼下不必再担心我们被通缉了。漓音的事也算是解决了,她应该会比我们早到分野城吧?”
越翎点点头:“我们还要一个月左右。”
岑雪鸿垂眸,默默算了算时间,没有说话。
还有半年。
“你放心吧,”越翎还在烤火,头也不抬地说,“五魈毒的解药,我已经想到办法了。你只要跟着我回分野城就行。”
岑雪鸿其实并没有抱很大希望。天女目闪蝶已经南下迁徙,无处寻找。
但她还是笑了笑,对越翎说:“好。”
下着雪,房间里格外昏暗。
岑雪鸿点上灯烛,坐在桌前翻着《博物志》的书稿。
这份书稿跟着她历尽漂泊,遍涉三陆,最初由沈霑衣写下的文章,有些陆陆续续地洇得看不清楚了。在船上的时间漫长,岑雪鸿正好有时间可以将书稿重新誊抄,只是它仍然还有一项未能完成。
可是她已经很累了。
那是一种日复一日的虚弱。七月的时候,她还能夜以继日地跋涉过整片雨林去寻找天女目闪蝶,而现在,仅仅只是坐着卧着,就会让她感到疲惫。仿佛身体里有一簇火,把她的生命一点一点燃烧殆尽。
岑雪鸿提笔,凝望着书稿上的空白。
【羽部:第五十二】
【品类:凤冠霞帔犀鸟】
她的手腕久久地悬着,一滴墨洇在纸页上,像一滴墨色的泪。
“不想写就歇会儿吧。”越翎问,“你还差什么?”
“薮豹。”岑雪鸿叹了口气,“据说它们生活在遥远的雪山上。”
“虽然分野在南方,不过九韶山确实是一座雪山。”越翎看了看她的脸色,“不过你已经很辛苦了,偷偷删掉一个,没有人会知道的,你老师也能理解你的。”
岑雪鸿笑了笑,在凤冠霞帔犀鸟条目下的空白,没有像往常一样写一篇文章,而是提笔作了一首诗。
【凤雉于飞,泄泄其羽。瞻彼日月,我心忧矣。】
【凤雉于飞,下上其音。怀彼君子,曷云能来?】
……
一个月后,大船抵达缡火城。
分野的十一月正是最好的时节,日光普照,风中只有微微的凉意。一路由寒转暖,岑雪鸿将雪狐毛大氅收了起来,与越翎换乘车舆驶向分野城。
缡火城已经是第一大的商贸城,比上一次来的时候更繁华了。岑雪鸿望着熙熙攘攘的街市和游人,想起了第一次在这里遇见的桑娅,拉着她跳舞的那女孩儿;想起了一串伊莉丝花;想起了夜幕下的烟火。
桑娅说,缡火城的有情人,会在收获的季节成亲。
离开缡火城的时候,确实有一支热热闹闹的迎亲队伍,正从城东走向城西。岑雪鸿已经记不得桑娅的那位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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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长什么样了,只记得是一位中洲小伙子。
而这支迎亲队伍,白马上的新郎,确实也是一个中洲人。他红光满面地笑着,几个小孩儿坐在花轿上,沿路朝围观的人们撒着喜糖和花瓣。
岑雪鸿和越翎也被撒中了。
越翎拆了一颗糖塞给岑雪鸿,自己也吃了一颗。
“在想什么?”越翎问她,“自从离开朝鹿城,你就一直不太高兴。”
岑雪鸿摇摇头:“没什么。”
越翎又问:“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岑雪鸿又摇摇头。
越翎就自然地牵起了岑雪鸿的手,对她说:“我在想,第一次和你到缡火城的那天夜里,应该请你跳一支舞的。”
那时候,什么都还不知道,什么都还没发生。
游神的庆典那样热闹,所有人看起来都那样快乐。
“好了,我不想了,你也别想了。”岑雪鸿晃了晃越翎的手,“我们回家吧。”
越翎怔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
回家吧。
十八年过去了,他终于可以把一个地方称为“家”了。即使走出很远很远,也可以和她一起回去了。
那昏暗幽深、血腥可怖的府邸,再也不是困住他的牢笼。
那曾经是他的恨,他的仇,现在,竟然也可以是他的家。
又过了三日,车舆抵达分野城。
岑雪鸿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又看见自己第一次到分野城,古莩塔·真衍站在外城门口接他们的景象。
在古莩塔·真衍曾经站着的位置,有一个身影转过来,高兴地朝他们挥手:
“雪鸿姑娘!越翎大人!我来接你们啦!”
息露一副炽金宫侍卫长的打扮,银甲宝剑,比一个月前在朝鹿城的时候褪去了几分稚嫩。息氏最初是因为美貌而受到王的垂怜的,那样的美貌过了一千五百年仍然可以在息露和息雩的身上看到。
“你怎么来了?”越翎问。
“哼哼,我现在是炽金宫侍卫长,兼管‘六重天’,你们在缡火城一下船我就知道了。”息露说,“而且,不光是我来了……”
他话音未落,身后的车舆中一阵风般地冲出一个身影,扑向岑雪鸿。
“雪鸿!你回来了!”
“漓音?”岑雪鸿眼睛一亮,也抱住她,不住地打量,“你什么时候到的?你身体还好吗?”
“我一点事也没有……”
两个女孩儿拉着手诉了好一阵的衷肠。迦珠大咧咧地盘腿坐在车舆上吃花生,冲着越翎冷笑道:“怎样,是不是觉得自己多余了。”
“我才没有,是你自己觉得自己多余了吧。”越翎不服气地道。
“好了好了,我们也别站在这里说话了。”息露说,“之前古莩塔府邸被烧毁了,漓音回来一直住在碧玺宫里。正好你们回来了,府邸也重修好了,今夜大家就去古莩塔府邸吃饭吧!”
岑雪鸿问:“烧毁了?什么时候的事?”
大家齐齐看着罪魁祸首越翎。
越翎顾左右而言他:“听说重修得很漂亮,我们快去看看吧。”
65.博物志(二)
岑雪鸿本以为只是他们几个人聚一聚的一场小宴会,但漓音说,古莩塔家的人离开分野城已久,这一次回归必要操办一番,她都已经安排好了。
“我知道你喜欢清静,你放心,到时候让那些宾客在花园里,我、你、迦珠、越翎还有息露,我们到新建的白玉台上喝酒去。”漓音对岑雪鸿说。
正是午后,古莩塔府邸的家仆已经陆陆续续为夜晚的宴会准备起来了。岑雪鸿顺着漓音指的方向看去,那里伫立着一座新的高台,白玉方砖上雕刻的花纹,竟不是古莩塔家的孔雀家纹,而隐约像是一群翱翔的大雁。
“白玉台上的宴会名单里,竟然没有我吗?”一个人站在她们身后说,“我也帮了不少忙呢。”
岑雪鸿回头,看见一个陌生的男子,在栎人中长相算是普通,穿着却十分华贵。在他身边,息露正疯狂摆手:“不好意思,我把我的上司带来了,因为他非要来。”
“卢阇王子。”漓音对他打了个招呼,面色有些勉强。
“古莩塔·漓音!你怎么能这样!”卢阇王子一看漓音的表情,就知道她不想邀请自己,控诉道,“之前要接你回分野城的时候,我可是从中辛苦协调了老半天呢!不然你以为事情会这么顺利吗?”
“那要问问我弟和我弟妹的意见,这是给他们的接风宴。”漓音看向岑雪鸿。
弟妹?我吗?
岑雪鸿一怔,还没反应过来,脸已经先红了。
“别脸红了,几个月前所有人就都知道你和越翎是一对了。”卢阇王子满不在乎地催促道,“弟妹,让我也去白玉台上吃饭吧,等你们正式成亲我会随很多礼的。”
几个月前?
岑雪鸿才突然想起来,之前老古莩塔家主仿佛是在宴会上宣布了她是越翎的未婚妻这一消息。那时候她和越翎为了圣女大典都忙得团团转,他说要去解释,也忘了解释,现在有空了,倒不需要解释了。
岑雪鸿看着漓音的脸色,猜测着她的态度,到底想不想让这位卢阇王子去。
没看出来。
漓音面色自若,隐藏得很好。
岑雪鸿只好先顾左右而言他:“对了,怎么没有见到息雩回来呢?”
“她本来就一直不在分野城,隐居着养病。这次息露说他能干好分野城里的活儿,没让她跟着回来操劳。这时节,她大概在中洲的永乐郡。”卢阇王子很迅速地回答了岑雪鸿的问题,仍旧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她。
岑雪鸿叹了口气:“那……”
“好了,你要去就去吧,正好我还有事要和你商量。”越翎突然冒出来,接过了岑雪鸿的话茬,“不过,漓音不太想你去,我就在这里把话跟你说明白了——请你吃饭你就吃饭,不要总觊觎我们家的姑娘,知道吗?一天天的,脑袋里除了娶媳妇能装点别的事不?”
“我怎么就——”卢阇王子被戳穿了,嘴硬道,“就许你古莩塔·越翎娶媳妇,我就不能娶啦?我告诉你,我的婚事就是国事,分野的王后能随便就让一个人当吗?我是看漓音聪慧过人,剑胆琴心,才想降任于斯人的。而且,我和漓音不能说是毫无感情基础吧,怎么也算是个青梅竹马啊……”
漓音痛苦地扶额。
“好了好了,”岑雪鸿才搞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立刻道,“你再说一句,就不许去了。”
卢阇王子闭嘴了,表情却十分遗憾。
越翎瞪着息露,难得的温馨团圆时刻,怎么非要带一个外人来搅局,真想扣他俸禄啊。想到这里越翎才反应过来,他已经不是“六重天”的首领了,扣不到息露的俸禄。
……
落日时分,宾客陆陆续续到场。
漓音摆的是三天三夜的流水宴,全分野城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甚至奴隶,都可以来享用。自然,拿了请柬的贵族可以进入府邸后院的花园,平民只能在前厅,而奴隶,就只能在三十三级水晶台阶之下,瞻仰古莩塔府邸的牌匾了。
“新修的古莩塔府邸用的几乎都是白玉,可谓是造价不菲啊。怪不得这一修就修了三个月,我们也算是有眼福了。”
“咦,诸位有没有觉得,新修的古莩塔府邸,与从前卡罗纳卡兰·檀梨大人的悬星学院有些相似啊?那悬星学院,也是这样如雪洞一般。”
“科迪亚图大人这样一说……”
“咳咳。”越翎站在一群宾客身后,清了清嗓,笑眯眯地望着他们。
几位家主看见他来了,纷纷说起了“古莩塔大人别来无恙”“听说您要成亲了恭喜恭喜”之类的废话。眼下越翎在王室那里立了功,是卢阇王子的心腹,又是个一言不合就杀人放火的主,他们都畏他三分,生怕惹到了他哪天醒来就身首异处了。
“招待不周,各位自便。”越翎道,“闲话就别说了,家里有人不爱听这些。”
“是是是。”各位家主满头大汗。
越翎就拉着岑雪鸿,往白玉高台去。
“你别把他们的话往心里去,”越翎说,“和卡罗纳卡兰·檀梨没什么关系,只是我觉得这样衬你。我本来还想像襄武侯府那样,栽些苍筠竹,挖个小池塘的。小池塘是搞了,但是苍筠竹怎么也种不活,没办法。”
“没关系,我知道。”岑雪鸿笑了笑,“谢谢你。”
“不要谢谢我,就欠着我吧。”越翎站在黯淡星光下的昏暗小径间,直直地望着岑雪鸿,“谢了我还要还我,还了我就两不相欠,多没意思。我们就要相互亏欠,这样我就可以永远缠着你了。”
“永远”,又是多久呢?
岑雪鸿想起了越翎说过的故事。每一百年,雎神在九韶山上重生,飞到山顶磨一磨祂的喙。当九韶山被磨平的时候,永恒的第一秒才刚刚过去。
岑雪鸿望着这幢仿照着她的家,以白玉搭建的府邸。
一百年,一千年,这幢府邸还会在吗?她墓碑上的字迹被磨平了吗?以心血记载的书稿散佚了吗?
一百年一千年之后,世间关于他们的一切都会湮灭,只剩下青羽雁,仍然成群结队地飞过七海。
永远不是一段时间,而是一个瞬间。
在某一个瞬间,感受到爱与恨都极为浓烈,那一个瞬间就是永远了。
越翎这样轻而易举地笃定说出,像是不清楚“永远”的分量,又像是完全明白。
“我觉得不必与以前的襄武侯府完全一样。可以栽些旋紫苑树,养些伊莉丝花,你喜欢什么?”岑雪鸿最后说,“因为这是我们的,新的家。”
越翎一怔,停在了原地。
岑雪鸿回头,疑惑地看着他,他才快走几步跟上,踌躇地说:“那我想捯饬出一块屋顶,种点儿地什么的……”
“可以啊。”岑雪鸿笑了,“为什么要在屋顶上?”
“就像千水寨他们那样,我们不是也在千水寨的屋顶上种了鸢羽花吗?……”
……
白玉台上,可以俯瞰整个分野城。灯火璀璨,炽金宫明亮,坍塌而还在重修的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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寞塔隐藏在阴影中。
大家随意地在高台上露天席地而坐。他们自己温酒、烤肉,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少年人,喝到最后就没大没小,没天没地。
息露把迦珠错认成了息雩,抱着她的胳膊哇哇大哭,迦珠像甩狗皮膏药一样都没能把他甩开。卢阇王子不知道怎么惹到了漓音,被臭骂一顿,可怜兮兮地蜷缩成一团。
越翎一边看一边笑着给岑雪鸿拆螃蟹吃,岑雪鸿望着寂寞塔的阴影,斟了两杯酒放在白玉栏杆上,遥遥朝它们敬了一杯。
“你少吃点螃蟹。要不要我让人给你弄点儿粥来?”越翎问。
“不用了。”岑雪鸿说。
“行。”越翎擦了擦手,再三嘱咐岑雪鸿只能吃这些螃蟹,便起身走到漓音旁边,把卢阇王子拎了起来,到角落里谈事去了。
漓音总算得以抽身,坐到岑雪鸿旁边去了。她望见白玉栏杆上的两杯酒,笑了笑,自斟了一杯酒,同那两盏无人的酒杯碰了碰。
“如果他俩还在的话,想必会更热闹。”漓音也有些微醺了,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往事,轻轻地笑起来,“真想看看檀梨老师会被天瑰捉弄成什么样。”
说完,她怔怔望着夜幕下的古莩塔府邸中觥筹交错的花园,蓦地落下了两滴泪。
“老古莩塔家主和真衍公子的事……”岑雪鸿知道她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伸手拂去她的泪珠,“对不起。”
“你不需要对不起,该对不起的是我。”漓音摇头,泪珠却像断了弦一般,“虽然他们是故事里的坏人,伤害过越翎和你……但他们也是我的父亲和弟弟。”
“我明白。”岑雪鸿轻轻拍了拍漓音的背。她哭得悄无声息,岑雪鸿的衣襟却顷刻就湿透了。
得到他们的死讯的时候,漓音远在朝鹿城,背负着分野的荣光,连哭一哭都是不被允许的。现在终于可以大哭一场了,她却还是哭得克制极了。
“你已经自由了。”岑雪鸿问她,“之后有什么想做的吗?”
“对了,这件事我本来早就要告诉你的,一直忙得忘记了。”漓音擦擦眼睛,“我和迦珠准备负责管理古莩塔家的海上商贸。正好要开几个新的港口,这一块缺口很大,让别人去也不放心。而且,迦珠一直想出去游荡,最适合不过了。”
“好呀!”岑雪鸿由衷地为她高兴,“那你就是漓音船主了。”
想到第一次她就是在瀛海的巨轮上遇到漓音的,一切仿佛都在冥冥中相呼应。
“还有,越翎告诉我,你中的五魈毒需要天女目闪蝶的鳞粉来解。我想这东西虽然罕见,但也不至于全无踪迹,我每到一个地方,都会细细去找的。”漓音握了握岑雪鸿的手,“所以,你一定要等我找到。”
岑雪鸿笑了笑:“好,我答应你。”
大家正说着话,一个家仆上了白玉台,对越翎说:“家主大人,门口有一个平民想进来,被我们拦住了。但她说要找您……”
“什么人?”越翎问,“不是说了今天晚上谁都别来打搅吗?”
“是的是的,但她说要找您和雪鸿姑娘,还给我们看了这样东西……”
越翎一看,竟是一朵干枯的二十四瓣鸢羽花。
岑雪鸿已经三两下翻下高台,朝府邸门口跑去。三十三级水晶台阶之上,站着一个衣着朴素,颇有些格格不入的妇人。
岑雪鸿喘着气,眼睛却亮晶晶的。那妇人见到岑雪鸿,便也笑了。
“彩岳大娘!”
66.博物志(三)
彩岳大娘是干起了老本行,来分野城做些动植物的生意,心里又记挂着他们,依稀记得他们是从分野城来的,便没抱着什么希望地在城里打听了下,竟然真的找到了。
她带着岑雪鸿和越翎在她家屋顶上的鸢羽花,这也是带来分野城想找个买家的,但她是中洲人,又住在偏远的寨子里,不知道二十四瓣鸢羽花是专供圣女与王室的,无人敢要。正好,就当做信物交给了岑雪鸿和越翎。
岑雪鸿看见彩岳大娘很是高兴,引着她往府邸中去吃饭休息。越翎去送了送宾客,也过来和彩岳大娘寒暄了一会儿,简要地讲了讲自己与她分别之后的经历。
“那时候你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大雨里,我都以为你和雪鸿凶多吉少了。”彩岳大娘唏嘘道。
那一路坎坷辛苦,岑雪鸿和越翎都不愿意再提及。岑雪鸿笑了笑,问道:“大娘,您家那俩小孩儿怎么没跟着来?”
“太吵了,我出来做生意,才懒得带呢。”彩岳大娘说,岑雪鸿便挽留她在古莩塔府邸中小住一阵,她摇摇头,“不住了。这不是快要过年了,换些钱,在分野城置办些过年的东西,我就要回去了。”
“好吧。”岑雪鸿不无遗憾地说,又想起来一事,“对了,大娘您来得正巧了,我这儿有一双犀鸟,正想拜托人把它们带到雨林里放归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就怕他收了我的佣金,转头又把它们倒卖了。是大娘您的话,我就放心了。”
说完,岑雪鸿便让人把凤头犀鸟带了过来,交给彩岳大娘。这两只犀鸟本是漓音的嫁妆,带去中洲的时候都套了金脚环,已经取不下了。彩岳大娘看着蜷缩在一起的两只凤头犀鸟就叹气:“这样的鸟儿,就算你放回去了,还是会被人抓住的。”
“还是放了吧。”岑雪鸿笑了笑,“万一它们运气好呢?”
“也是。”彩岳大娘点点头,“能遇到雪鸿姑娘,想必它们就是运气好的鸟儿。”
岑雪鸿照例付给她佣金,彩岳大娘自然推脱,越翎就说:“大娘,您别急着推脱,我还有另一桩事要麻烦您呢。”
彩岳大娘问:“什么?”
岑雪鸿也疑惑地望着他,心说什么事,我也不知道?
“要过年了,南陲一定有大量的‘猎人’,您帮我放个消息,就说要天女目闪蝶,找到的人,古莩塔家当以万金酬谢。”越翎说,“期限在明年五月之前。”
“这简单。”彩岳大娘应下了。
又过了三日,彩岳大娘便启程回千水寨。临行之前,岑雪鸿又送了好些绸缎、糕点和孩童喜欢的玩意儿,装了两大箱让她带回去过年。
漓音和迦珠也要走了,她们的船从缡火城启程,在几个港口之间巡逡北上,一路到朔洲的帕尔格廷,再返回来。这一趟至少要三个月,等下一次再见,大概就是明年春天了。
彩岳大娘和漓音一南一北,为岑雪鸿寻找解药。岑雪鸿以为这就是越翎说的“他有办法”,便没怎么放在心上了。不曾想又过了几日,越翎管她借《博物志》誊抄修订的那份书稿。
“七日之内就还给你。”越翎拿了岑雪鸿的书稿就跑。
之前在船上航行无事,岑雪鸿将沈霑衣留下的原稿重新誊抄,修改了一些不够严谨的部分,又将一些洇了的图重新绘制,并作序。除了仍然空着的薮豹那一条目,《博物志》几乎已经是一部完成的书稿了。
岑雪鸿的打算也很简单,她想将这一份书稿委托越翎或漓音带给洛思琅,让他放入从经藏书阁中。
这样一部《博物志》,不像是著作,而像是沈霑衣和她在人间留下的绝笔。
她已然有憾而无。
……
先前老古莩塔家主在的时候,府中有大量的奴隶、奴生子,越翎都将他们登录在籍,或放出去做生意,或管理田庄、收租金之类的,只留了一小部分在府中伺候。
眼下在岑雪鸿身边的,是迦珠的妹妹迦乐。岑雪鸿也问过她,要不要跟着姐姐一起走,她拒绝了,说是晕船。她和迦珠同越翎的身份一样,都是老古莩塔家主与奴隶生下的孩子,终于脱了奴籍,她就想攒几年钱,在分野城里开一间花铺。
“花铺很好。”岑雪鸿就说。
“是吧?还是夫人懂我。”迦乐美滋滋地说,“我不太喜欢和人说话,也不像姐姐那样喜欢打打杀杀的,我就愿意养些小花小草,小猫小狗。”
岑雪鸿一怔。
迦乐赶紧改口:“哎呀,我是说、雪鸿姑娘——”
家仆们本来都是私下里起哄似的,有一次有人不小心在越翎面前喊岑雪鸿为夫人,把他喊得美滋滋的,还封了个红包当改口费。这下好了,每个人都来了劲了,天天夫人夫人地叫着,在岑雪鸿面前也改不回来了。
岑雪鸿不是不愿意,不然替漓音与洛思琅成礼那天,也不会先与越翎对拜。
可是,她是要死的人。
她对沈霑衣的遗稿已经有所交代,也可以坦然地向认识的朋友们告别,唯有越翎,她不知道如何面对。
她当然也不想放弃这些难得的时刻。一切难捱的都过去了,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了,他们终于彻底地享有彼此,享受难能可贵的自由而轻松的时光。
可是她问心有愧,有十分爱意必须隐藏九分。越翎还在积极地寻找解药,而她甚至不敢有所期待。
怕希望悬得太高,坠下的时候就越痛。
怕爱得太满,离开的时候就越不舍得。
……
“就是这样。”迦乐满脸愁容,“我不小心在雪鸿姑娘面前喊了她夫人。”
“那又咋了?他俩的事谁都知道了。而且夫人她很好的,肯定不会怪你的。”旁边的侍女安慰她。
“她是没有骂我,但是她一副很难过的模样。”迦乐耷拉着脑袋,问,“我是不是闯祸了?”
旁边的侍女放弃了思考:“哎,能不能说你都说了,就别再想了。再说了,有情人之间的事,我们能掺和得明白吗?”
“他们说,漓音大人和姐姐是去给雪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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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找药去了。要是找不到,雪鸿姑娘可能就会……”迦乐说,“世间只有一个雪鸿姑娘,没了她,肯定就再也找不到我闯了祸也不打我骂我、天天给我留好吃的、还支持我开花铺的夫人了。你知道她怎么说的吗?”
那侍女问:“什么?”
“她跟我说,你是自由的了,你要走在一条追求幸福的道路上。”迦乐说,“第一次有人对我说这种话,我听不懂,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眼泪一下就出来了。我问她什么是幸福的道路?她说我也不知道,但你可以有想做的事就去做,有想吃的东西就去吃,有想爱的人就去爱。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什么是你的幸福。”
那侍女便沉默了。
“我不想看见雪鸿姑娘这样的人死掉。”迦乐吸了吸鼻子,“我还想每天给她送花呢……”
家仆们彼此间会传八卦,其中就有岑雪鸿是如何救了越翎、救了漓音的故事,据说还救过中洲的祈王。正是因为有她在,从前在老古莩塔家主手中阴暗血腥的府邸,才变成了人能活的地方。
那侍女听到那些故事的时候总在想,人有贵贱之分,那雪鸿姑娘专挑贵人救,他们这样的人只是顺带着占到了便宜。
原来不是这样。
在岑雪鸿看来,像迦乐与她这般从来不曾被在意的人有没有得到幸福,与贵人们的大事同样重要。
就像传说中垂首敛目、面容慈悲的神女,行走在尘世间茫茫的大雨中,驱散邪祟,庇佑着遇到她的每一个人。
这位从中洲跋涉而来的雪鸿姑娘,也是神女的二十四应化之身之一吗?
……
岑雪鸿让迦乐离开,自己惆怅地看了会儿书,不知觉间竟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尽暗了,灯烛也熄了。她唤了几句迦乐,没听见回音,便想着自己拿灯烛去点上。
她伸手摸向灯烛的位置,忽然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
岑雪鸿疑惑地再次伸手,又被烫了一下。她好像终于明白过来,是火。
是火。
灯烛是燃着的。
岑雪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静静坐在房间里,任由周围无穷无尽的黑暗,将她吞没。
……
越翎自从拿了岑雪鸿的书稿之后,每天都忙到很晚才回家,还总是神神秘秘的。岑雪鸿也懒得问他怎么了,知道他到了时间自然就会说出来的。
这一天,越翎急匆匆地打马穿过长街,到了家门口一刻也不停地跑到了房间,举着一本线装书册兴致勃勃地献给岑雪鸿看,像叼着蹴鞠回来的小狗。
“雪鸿!雪鸿你看这是什么呢!”越翎冲到岑雪鸿身边团团转,仿佛在等着她摸摸脑袋夸奖他似的,“我找了卡罗纳卡兰家的书坊刻印了你的——咦,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也没个人陪着?”
“越翎。”岑雪鸿循着声音转向他,眼中像是蒙了一层灰翳。
她的话,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越翎耳畔。
“越翎,我又看不见了。”
67.博物志(四)
那夜在白玉高台上,越翎一番威胁带画饼,向卢阇王子讨来了卡罗纳卡兰家遗留下的分野最大的书坊。檀梨离开之后,卡罗纳卡兰家的旁支还在为着家主的位置打得你死我活,也没有什么人在意一间书坊。越翎和卢阇王子小施一计,它就顺利地成了古莩塔家的书坊。
越翎在心里对檀梨说:兄弟对不住了,但是比起留给你自己家的饭桶草包,你也更愿意给雪鸿吧,就当是你给我们的贺礼了。
他把《博物志》抄录稿交给书坊,命人刻印。
分野的书坊偶尔也会刊印一些中洲的诗集,只是当中有大量沈霑衣和岑雪鸿绘制的画,越翎找来全分野所有的画师,连夜临摹刻印,花了整整七天七夜才刊印出了第一本《博物志》,跑回家想给岑雪鸿看。
书册扉页是沈霑衣的一行字:
【仰观宇宙,俯察品类。不为无益,何遣有涯。】
后面便是岑雪鸿写的《序》,寥寥数语介绍了她作为沈霑衣的学生,为他完成这本遗稿的经过,并解释书中仍差了一个条目未能补全,只能留待后人。
【先师高远,余仰不得瞻。尝涉七海,寻迹万物,望分野于日下,目朝鹿于云间。幸甚得亲友相助,死生相随。然自秋以来,因病废辍。古人观之月盈则亏,况人间之事何如?大抵亦如此月。故有谚曰:“小满胜万全。”余有憾而无。万宁十四年十一月。雪鸿拜书。】
越翎在这些后面,偷偷添了一页,算是作为出资刻印之人的留言。那几行字用栎文写成,算是他的私心,想看见自己的名字和她的名字连在一起。若是岑雪鸿看见了觉得不喜欢,他便删了。
岑雪鸿却看不见了。
淡淡的书墨味还萦绕在她手中的书册间,岑雪鸿翻开书页,侧着脸轻轻贴在纸页上感受着,一滴泪悬而未落。
“我去叫大夫来。”越翎亦是不忍看她这样,“没事的,之前不是几天就好了吗?你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岑雪鸿摇摇头,越翎便站了起来,她循着声音拽住了他的衣袖。
越翎把岑雪鸿的手握到掌心里暖了暖。她的手冷得像冰,声音不似往常沉静,而是罕见地带了几分焦躁,问他:“你去哪里?”
越翎就想起之前每一次岑雪鸿看不见的时候,他都丢下她离开了。在缡火城的时候如此,在南荒郡的部落的时候也如此。每一次他都说,我还有别的事情,你等一等我。
如今,终于没有别的事了。
所有别的事,都要排在她后面了。
想到这里越翎温柔地笑了笑,握紧了岑雪鸿的手。他说:“我不走。”
岑雪鸿又问:“一直都不走吗?”
越翎点了点头:“只要你想我在,我就一直都不走。”
越翎扶着岑雪鸿回床榻上躺下,给她掖好被角,用一只温暖干燥的手覆上了她本就看不见的眼睛:“睡一会儿吧。”
“我睡着的时候,你也不要走。”岑雪鸿说。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越翎被她弄得哭笑不得。
得到了越翎的再三承诺,岑雪鸿犹不满意似的,又轻轻地说:“冷。”
越翎这才明白了岑雪鸿想做什么,低低地笑了一下,也钻进了被窝陪她:“这样还冷不冷?”
越翎把岑雪鸿搂到怀里,忍不住地傻乐。她曾经总是用一层冰把自己包裹住,将他拒之千里,终于也知道冷了,被他捂热了,想要黏着他了。
……
翌日,越翎登上白玉高台,将无数雪花般的纸页洒向分野城,其上是岑雪鸿的画和文章,并以万金悬赏其中的天女目闪蝶。
纸页纷纷扬扬,落满了分野城的街道。
越翎望着那些雪白的纸页,亦如在岑雪鸿的一生中落下的雪花。
……
息露在执行任务的途中,路过一家书铺,驻足看了看。
书铺老板向他行礼:“息露大人,您有什么需要的吗?”
息露递给他在街上接住的纸页,问:“这本《博物志》有没有?”
书铺老板:“有,有,今日新到的。”
息露摆摆手:“我要五十本,你包好了送到我府上去。”
书铺老板问:“您怎么要这么多?这是中洲人写的,我还以为不好卖呢。”
息露说:“我要送人啊,今年过年我不送别的,就送这本书。”
息露走后,书铺老板将五十本书装了两箱,在书铺门口立了个木板:
今日岑雪鸿《博物志》已售罄。
接着,他登上车舆,将两箱书送到息家府上之后,绕路到古莩塔家的书坊,管他们又订了一百本《博物志》。
……
缡火城。
迦珠正在向一群伙计吩咐货物装船的事。分野的香料、药材、毡布、美酒、玛瑙和珊瑚等整整齐齐地码在码头,三十艘巨船在港口上排开,其上都漆着古莩塔家族的孔雀家纹。
漓音坐在茶肆里翻了翻账本。一切都就绪了,只需要等待货物装好,就可以启程。她伸了个懒腰,目光不经意间落到对面的书铺里。
“老板,这本书有多少?”漓音拿着一本《博物志》问。
书铺老板忙问:“您要多少?”
漓音想了想说:“一千本吧。”
书铺老板差点摔了一跤:“祐姬殿下,这本书是今日清晨书坊新派人送来的,小店只要了一百本。”
“先给我装箱,码到码头上。”漓音问,“城里还有别的书铺吗?”
“城里还有几家大书铺,我让伙计带您去吧。若还是不够的话,您就要去隔壁几个城里看看了。”
漓音点点头:“我先去看看吧。”
一日之内,缡火城的每一家书铺,纷纷都立起了“《博物志》已售罄”的木板。
这一本记录着中洲动植物的书,由分野的商船带回了中洲的土地上,又一路北上带去了朔洲。
……
十几日之后,分野郡的西北部,一座沙漠中的小镇上。
这本是沙漠中往来行客歇脚的绿洲,渐渐就变成了一个集市。这几日,有一位游医来到了这个集市上,附近的百姓都纷纷来这里求医问药。
大漠落日,檀梨为最后一个病人煮好了药,坐到篝火旁边休息。隔着篝火,他看见对面的背着一箩筐货物的行脚商,手里正拿着一本书正在读着。
“你在读什么书?”檀梨问他。
“先生,这是我在分野城买的,《博物志》。”那行脚商说,“是一本记录了动植物的书,挺有趣的。但是中洲人写的,有好些字我都看不懂,就只能看看画了。”
檀梨在他手里的书上,看见了熟悉的名字。
檀梨笑了笑:“你还有吗?我想买一本。”
“先生,您治好了我妻子的病,都没有收我的钱呢,这本书我送给你了。”那行脚商忙说,用衣袖把书封面上的灰尘擦了擦,递给了他。
……
书坊里的管事来古莩塔家汇报,原以为《博物志》是中洲文字书写的,没想到销路竟很好。分野城里的贵族们,眼下都以能识博物为风雅,甚至还有些人仿照《博物志》也写了几篇文章,送到书坊出资刊印。
家仆禀报越翎:“家主大人,又有人求见,说是为了天女目闪蝶一事。”
越翎点头,便吩咐书坊的管事先回去,让他自己看着办。他走到前厅,去接见来访者。
这些时日以来,自称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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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目闪蝶或有相关线索的来访者纷至沓来,古莩塔家门庭若市。但最后都被证实是一些想方设法拿到赏金的江湖骗子,毕竟万金实在是过于诱人了。
越翎也不恼,仍然接见每一个来访的人。
天女目闪蝶不是不存在,岑雪鸿就寻到过一只。
五魈毒解药也不是不存在,洛思琅就有过一瓶。
越翎的想法很简单,只要花费一些时间、大量的人和钱,满世界铺开找,一样存在于这世间的东西,再难找也会被找到。
而在十几日接见了近百人之后,越翎有些怀疑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太简单了。
这又是一个满口胡说八道的江湖骗子,越翎已经可以轻易地分辨出他们。他按耐住心里的烦躁,随手给了些赏钱把他赶走,心中忧虑重重。
岑雪鸿的眼睛还没有恢复,以前从来没有发作过这般久。
而且她这几日吃饭都没有胃口,也许味觉或嗅觉也已经失去了,没有告诉他。
越翎在院中静静地望着岑雪鸿的房间,杜英树叶落到他的肩头,他浑然未觉。
家仆又匆匆禀报他:“家主大人,卢阇王子邀您进炽金宫一叙。”
越翎问:“什么事?”
家仆道:“他说您去了再说。”
越翎烦躁得很,登上炽金宫派来的车舆,不消一炷香的时间就在碧玺宫的花园里见到了卢阇王子和息露。
“我很忙。”越翎脸色很差地说。
“我知道,”卢阇王子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但你不能只忙那些事,你懂吗?你以为一切已经结束了?我们还有大把的敌人要对付,十二家贵族里还有十家正在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就算漓音的事解决了,他们还会有新的办法。”
“他们眼下还没有这个胆子。就算有,我也不会管的。”越翎说,“我老婆病了,除了她我不想管别的事。”
卢阇王子指着他:“你你你……”
“没有别的事要和我说,我就先回去了。”越翎站起来告辞。
“越翎,”卢阇王子忽然说,“你老婆要是治不好了,我建议你还是赶紧换……”
越翎猛地停住了。
卢阇王子还在继续说:“毕竟你是古莩塔家主,还是要找一个对你、对古莩塔家族有所裨益……唔唔唔唔……”
息露一把捂住卢阇王子的嘴,疯狂劝说转过身来的越翎:“不能打他!不能打他!再怎么说他也是王子啊!”
那一瞬间卢阇王子仿佛又看见了从烈火燃烧的古莩塔府邸中浴血走出来的越翎。那已经过去了很久了,他差点忘了,眼前的人是从仇恨中屠杀出来的猛兽,是因为他认识越翎的时候,那叫岑雪鸿的姑娘一直在他身边,所以那般的模样才遥远得有些模糊了。
息露心想真打起来了我可打不过啊我也不会帮忙的!
越翎冷冷地道:“我没听清楚,也不想再听到第二遍,卢阇殿下。”
息露替卢阇王子点头:“嗯嗯他不会再说了,你快回去陪雪鸿姑娘吧。”
待越翎离开,息露才松开捂着他的嘴的手。卢阇王子差点被他闷死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息露面色复杂地瞧着他,半晌才道:“虽然一直知道你挺不是人的,但今天特别不是人。”
“做人是坐不了这个位置的。”卢阇王子喘过了气,淡淡地说,“我还要向洛思琅学习呢。”
“不,”息露摇摇头,“正直,也是可以做好一位王的,只是有点难。”
“你说得倒轻易。”卢阇王子笑了笑,又问,“不过,你也和那岑雪鸿很熟吗?竟也帮她说起话了。”
“你在说什么啊?”息露怜悯地看着他,“我们之中,如果要选出一个外人的话,那就是你啊。”
68.博物志(五)
迦乐给岑雪鸿端去那碗药的时候,越翎正好回到家里。
岑雪鸿刚喝了一口药,就被那药的腥臭呛得连连咳嗽,抓着被衾,咳到喘不过气。咳着咳着就变成了呕吐,可是她几乎没吃什么,没有任何可以吐出来的东西。
迦乐也没想到会这样,一边给她端来一杯茶,一边轻拍着她的背脊:“怎么回事?这是越翎大人求来的药啊。”
迦乐看着岑雪鸿的模样,只觉得她就像一张散落的纸页,被白玉高台上四面而来的风,浩浩漫漫地吹向天边。
“姑娘,喝药吧,喝了就一定能好起来的。”迦乐眼角泛着泪花,轻轻地对岑雪鸿说,“昨天,我和苏尔夏一起去雎神殿里祈祷了,乞求祂不要召唤你回去。我们敬香的时候,香噼啦啪啦地响了好一会儿,雎神肯定听见了,这就是同意了。所以,你一定能好起来的。”
岑雪鸿缓了一会儿,只觉得眼前还在一阵一阵地眩晕。她茫然地问:“回去?”
“是呀,回去。”迦乐说,“我们都觉得,雪鸿姑娘你一定是雎神身边的神女,是来世间救苦救难的。”
岑雪鸿愣了,忽然胃中又是一阵绞痛。她捂住腹部,几乎从床上摔下,这一次呕吐得更为猛烈,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全都掏空一般。
“我来吧。”越翎走过来,伸手接过了碗,对迦乐说,“你去休息吧。”
越翎坐到床边,岑雪鸿却不太愿意被他看见这般狼狈的模样,扭过了头。越翎给她擦了擦脸,轻轻地说:“喝药吧。”
越翎喂了一勺,想接着喂第二勺的时候,岑雪鸿忽然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果然。
岑雪鸿摸到了他手腕上包扎的麻布。
似乎还能摸到麻布下深深纵横的伤口。
越翎挣了一下,不敢太用力,自然没能挣脱。他手里端着的药撒出来了一些,像是在岑雪鸿雪白的衣裳上溅了几滴血。
“入药的是什么?”岑雪鸿问他,声音有几分哽咽。
越翎知道瞒不过去了,便说:“在南荒郡的部落里,那祭司女人说,我是他们一族的血裔,血里有着治愈之力。”
“你放了血入药。”岑雪鸿转过头去,一滴泪珠滑落,隐没至她乌黑的发间,“你不必这样……这是没用的。”
越翎冷静地说:“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没有用?”
在分野的医术中,以血入药是一种常见的治疗方法。曾经老古莩塔家主为求长生,所炼制的秘药也以奴隶们的血为引。
岑雪鸿听了他的话,摇了摇头,扯出一个自嘲的笑。
神女。
在迦乐的心中,她竟是神女。
洛思琅也说过,她是泥菩萨。
什么样的神,需要信徒以血供奉呢?
那信徒以血续她的命,曾在无数次的险境中舍自己的命去追随她。
他将她视为白玉高台上的一缕月光,又或是月光下凝着清辉的一颗明珠。他的信仰虔诚笃定,他的爱不求回报。
也像是,不敢求回报。
于是岑雪鸿一直往前走着,连回头看他也不肯,自以为是慈悲了。
她告诉自己,没有遗憾。她有良师,有知己,有挚爱,已然无憾。她说出口,写在纸上,反反复复,以为念了一百遍的事情,就会变成真的。
可是不是的。
心底被欲念啃噬出一个黑洞,黑洞将她的心她的爱她的恨蚕食殆尽。她一个人走出好远,才惊觉荒草漫野,她已成了荒芜大殿中的一座空心神像。
……不是的。
她有遗憾。
岑雪鸿泪落如珠,沾湿了越翎的前襟。恰如窗外骤然一场秋雨,萧瑟的寒意如大雾萦绕在银屏和帷帐之间。
在雨打梧桐、杜鹃夜啼的声声悲音中,越翎听见岑雪鸿的炽热呼吸撞在他的耳畔,带着一丝哀哀的泣音:
“……有所求吧……”
有所求吧,求你了,对我有所求吧。
她的气息滚烫,仿佛一座亘古的雪山沸腾。
越翎去剥岑雪鸿拽着自己前襟的指尖。他反复地剥开,岑雪鸿反复地拽上,到最后除了一件敞开的衣襟,谁也没得到什么。
“雪鸿。”越翎红着眼睛,这时候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仍然像望着远胜世间一切的珍宝。他的喉结滚动一下,嗓音喑哑,“……你不要这样。”
越翎是凭直觉就在世间活着的猛兽,喜欢的就挨近,讨厌的就撕咬。他随心所欲,世间没有任何教条和礼法可以约束他。可是现在,他压抑了所有的情动,克制了所有的爱,把岑雪鸿推远,对她说:“不要这样。”
岑雪鸿却像一个执拗的孩子,或是一只执念化成的精怪。
“我要。”她说。
“不要。”越翎极尽耐心地哄她,“我们还没有成亲……”
“我们已经成亲了。”岑雪鸿轻轻地说,“你忘了吗?在朝鹿城,我们拜过天地,也拜过高堂。”
“那不算数,不是那样的,没有人知道。”越翎说,“我要办一场更热闹的婚事,红妆铺满分野城的每一条路,骑着白马带你在城里走三圈,酒席三天三夜也不会结束。到那时候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你的夫君,你是我的妻子,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天地知道,我和你知道。”岑雪鸿流着泪,那模样在越翎眼中美得更令他心碎。她那双看不见的眼睛哀哀地望着越翎,用从未有过的乞求的口吻唤他,“阿翎。”
“阿翎,我不是神。”
她说。
“不要供奉我,来索求我吧,来爱我吧。”
她凑过去吻他颈侧的脉搏,那里温度滚烫,仿佛能把她灼伤。她沿着颈侧一路向上吻至他耳畔,回忆他们第一次在昏暗狭窄的小巷里相遇的时候,月光洒在那一串孔雀翎上微微摇晃。
越翎扣住了岑雪鸿的手腕。接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
他把她抵在身下,用了很大的力,几乎是咬碎了牙,才把话说出口:“……我不想你这样。你这样就像,就像是……”
“就像是最后一次了。”岑雪鸿乌黑的长发散在枕席间,喃喃地说,“这就是最后一次。”
“你不要再说了。”越翎红着眼睛说,“我不想听。”
“中了五魈毒的人,身体慢慢溃烂,会死得很难看,你不要看。”岑雪鸿一字一句地说,“所以这就是最后一次了。我想把最漂亮的时候留在你心里……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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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可能,已经不是很漂亮了……然后啊……”
“很漂亮。你不要再说了。”越翎疯了一般把她禁锢在身体里,用细碎的吻和啃噬堵住她冰冷而淡色的唇,让它们覆上水色与艳色。
“你不要再说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那些吻的间隙中哀哀乞求,如同在大雨中无家可归的猛兽。
数不尽的西风秋雨在窗外声声呜咽,这一室之内是他亲手烧毁、血洗又重修的家,在重修的时候,他心里满想着她看见了会不会高兴,会不会喜欢,这是他想要给予她的一个家,从前他没有家。
为什么,为什么又要无家可归了呢?
“……然后啊,你就往前走吧。”岑雪鸿在破碎的泣音间,断断续续地说,“……你不要忘了我,但是,也不要太记着我。……你只需要在心底留着一个,模模糊糊的,漂亮的我……然后你就往前走吧,不要回头……”
“……也不要哭。”岑雪鸿说。
越翎把头埋在她颈间,彻底收了力,如困兽般地呜咽。
岑雪鸿环抱住他颤抖的身体,摸到了他背脊上薄薄的如振翅欲飞的一双蝴蝶骨。
“我娘说,泪水会把一个魂魄长久地留在尘世间,这样不好。”她轻轻地说,“我忽然想起来,那天卢阇说,他和漓音算是青梅竹马,檀梨和天瑰也是一起长大的……我却只认识了你半年……”
“还会有很久的。”越翎说,“我们还会有办法的,你不要急。”
“一旦五脏六腑开始溃烂,就没有办法了。”岑雪鸿轻轻笑了一下,“我不急……我会在桫椤河畔等着你的,等你来了,我们再一起走……这样,下辈子,我们也是青梅竹马了……我们从一开始就认识,就可以有好久好久,好久好久的时间了。”
越翎问:“那这辈子呢?这辈子你打算怎么办?”
“这辈子。”岑雪鸿顿了顿,“第一次在瀛海上遇到漓音和迦珠的时候,你还记不记得?”
“记得。”越翎问,“怎么忽然说这个?”
“你对她们说了一句话,然后跟我说,这辈子都不要问你那天夜里说了什么。”岑雪鸿说,“我现在可以问了吗?”
越翎愣了愣。
那是他说的第一个谎言。
现在看来,倒像是一个箴言。
其中诸般因果,在他说出口的时候就已如离弦之箭。那时候的他想不到,那句话会在未来的这个夜晚,正中他的眉心。
“我对她们说……”越翎闭了闭眼睛,像许下诺言一般地说,“你是我的妻子。”
岑雪鸿一怔。
她笑了笑:“你怎么那时候就知道了?”
“这辈子,你打算怎么办。”越翎哑着嗓音问,“你还没有告诉我。”
“我是你的妻子。”岑雪鸿说,“这就是我的回答。”
……
窗外残烛冷雨,一室鸳鸯红帐。
岑雪鸿就像是那红烛,仰头环着越翎,身体里仿佛有一簇火在燃烧,泪流向下。
越翎吻去岑雪鸿脸上冰凉的泪,在二人喘息的间隙,他听见她喃喃地说:
“我想回家了……”
“我自己的家。”
69.博物志(六)
万宁十四年的岁末,永乐郡的暮色中还飘着一场纷纷的细雨,重宁城浸润在青色的朦胧雾气之中,行人撑着素油纸伞走过黛色的街巷与小桥,全无萧索之气,竟让人恍然还以为仍在三月盎然的春色里。
岑家已贬谪到重宁城半年了。也许是圣上顾念旧情,对牵连在废太子一案中的岑家并无苛待,老襄武侯的爵位仍可由其子继承,只将他们从朝鹿城迁回裴氏祖籍,也算是圆了当年裴相告老还乡之愿。
老襄武侯戎马一生,后半辈子也不想太清闲,自己住到田庄上去了。永乐郡在中洲的东南沿海,多丘陵和河水。那老者离群索居,带着一天的干粮、别着一壶酒,赶着牛到山坡上的时候,也许心里想着的还是北地故乡那一望无际的草甸,风吹草低,一团团雪白的绵羊如云丛一般显现。
岑铮在重宁城做了个太守。重宁城是千年古城,有几个世家望族镇守,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平日里无甚大事,堪称清闲。裴映慈则在太守府中开了一个私塾学堂,一开始受托是给城中几个世家的小姐们开蒙,后来只要是想读书识字的,即便是街上卖馄饨、编竹篾人家的女孩儿,都可以去听讲。
十一岁的女孩儿小铃背着一个布袋去太守府上课。
这是万宁十四年的最后一堂课,明天就是除夕了。布袋里除了书,还有一些柿饼,是舅舅从乾安郡带来的,阿娘让她给裴老师捎去一些。
裴老师的学堂不收他们寻常人家的钱。小铃的阿爹一开始还不同意,说姑娘家的又不考功名,读书有个鸟用,在家帮帮忙,成年了赶紧嫁人。小铃的阿娘把家里的活儿都揽了,说不需要小铃帮忙,让她去太守府上课。后来小铃的阿爹看见隔壁陈屠户的女儿和世家钟离氏的小姐玩得好,连带着陈屠户也受了钟离氏的恩惠,就每天都督促小铃去上课了。
小铃其实并不喜欢读书,但是比起劈柴做饭洗衣服,她还是愿意坐在学堂里上课。她偷偷问过阿娘,为什么要去读书啊?阿娘叹了口气,说男子们都要读书,读书自然是好的。她又追问,为什么好呢?阿娘也答不出来了。
“阿娘没读过书,所以不知道。小铃读了书,就能知道了。”阿娘说,“也许女子识了字,就不容易被蒙骗。天地也会变得宽阔,想去哪里都可以去。”
“那我要读书。”小铃点点头,“我想当裴老师那样的人。”
小铃带着斗笠,行走在纷纷细雨中。她一看便知道是永乐郡的孩子,自在地穿梭在细雨的间隙中,像一只玄色小燕,身上几乎没有被淋湿。
她轻巧地跳过一个又一个水洼,水洼上忽然出现一个倒影,拦住了她的路。
拦路的大哥哥俯身看着她,那双眼睛像野兽一样绿荧荧的,让小铃想起了山林里的狸豹,在大寒的时候会从山里出来,叼院里晒的的咸鱼腊肉。永乐郡的孩子们都知道,大哭不止的时候,大人们就会说,嘘,狸豹来了,再哭就把你也叼走了。
小铃紧紧抱着要送给裴老师的柿饼,一双葡萄似的圆溜溜的黑眼睛警惕地瞪着他,问道:“你是什么人?你要干什么?”
“这小孩儿,”越翎哭笑不得地起身,“我又不会吃了你。我就是来问问路的,你知道太守府怎么走吗?”
“你要去太守府吗?”小铃更警惕了。这狸豹哥哥看起来就不像什么好人,难道是岑大人惹了什么事,有人雇了这样一个人去找他的麻烦吗?那她就更不能给他带路了,话本里,一般带路的小孩儿最后也会被杀掉的。
可是她正要去太守府,他跟上怎么办?
小铃还在天人交战中,就见那狸豹哥哥转头对车舆里说道:“这小孩儿有点笨,她好像也不知道。”
“你才笨呢!”小铃气极了。
讲人家的坏话也不知道避着点,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大人?
小铃正气鼓鼓的,却见车舆里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掀开车帘。
“重宁城也不大,先走着,再找人问问就是了。”车里的姐姐微微偏过头,无奈地对着小铃的方向道,“给这位小友赔个不是,他没什么礼貌,你莫怪罪。”
小铃看呆了。
不是因为那姐姐长得如玉雕一般好看,而是因为她的脸、姿态还有说话的声音,都让小铃感到一阵莫名的熟悉。
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可是那姐姐一看就是没来过重宁城,而她从未离开过重宁城。会在哪里见过呢?
“我哪里说错了,你看,她呆呆的,笨笨的。”越翎指指发呆的小铃,翻身上马,朝她挥了挥手,“再见咯,小呆燕。”
“我——”小铃气得直跺脚。难道男孩子从小到大都是一样讨厌的吗?这人随便给她起绰号,和她讨人厌的堂弟没什么两样。小铃气鼓鼓地望着车舆远去,风吹起了雪白车帘,那青色身影隐约显现,一道灵光忽然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裴老师!”小铃脱口而出。
那玉雕似的姐姐探出头:“裴老师?”
车舆绕了一圈又回到小铃面前,大姐姐扶着狸豹的手走下车舆,偏头问小铃:“你说的裴老师,可是叫做裴映慈?”
小铃:“你……你怎么知道?”
小铃细细打量那大姐姐,她不像坏人,也许那狸豹只是她的一个恶仆。她在书堂里和世家的小姐们同窗,知道有这样的事:有些恶仆仗着贴身伺候,拿住了主子的要害,主子又软弱无能,只能默默恶仆被欺负。
小铃已经发现,那大姐姐的举止虽然仿佛与常人无异,但她对人说话的时候,不是眼睛转过来,而是将头偏过来,而且方向有细微的偏差——这是因为,她不是“看”,而是“听着”与小铃说话的。
大姐姐看不见。
该死的恶仆,一定是欺负了看不见的大姐姐!
不知道自己已经沦为恶仆的越翎还在坏笑着对小铃说:“小呆燕,你仔细看看,你不觉得她和你的裴老师长得有几分相似吗?”
小铃:“你你你你是——”
“我是裴映慈的女儿,我叫做岑雪鸿。”岑雪鸿说,“这位小友,若是方便的话,能不能带我回家?”
“方便!方便方便!”小铃立刻跳上马,把越翎赶到一边,熟练地驾着车舆。
“看不出来,还会驾车呢。”越翎帮小铃拿着布袋,掂量了下,“这里头是什么?柿饼!”
小铃空不出手阻止他:“别动!那是要送给裴老师的!”
“送给裴老师,和送给裴老师的女儿有什么区别。送给裴老师的女儿,和送给我有什么区别。”越翎已经迅速叼了一块柿饼咬了一口,“我都饿扁了。都怪你,既然知道路,为什么不早说。”
小铃大怒道:“恶仆!恶仆!抢人吃食的臭狸豹子!”
“小呆燕,恁小气,吃一块又瞧不出来,我等下还你就是了……”
在重宁城青黛色的雾气和街巷中,车舆载着三人远去,两支打打闹闹的声音也渐渐如微雨一般消散在烟笼暮色里。
……
小铃:“……”
小铃:“………………”
小铃呆滞地站在太守府前,看见几个家仆进进出出,将陆续抵达的车舆上的礼物和年货搬进去,堆满了整个前院。
岑雪鸿和岑铮坐在前厅里喝茶,裴映慈匆匆从后院的学堂赶过来。
越翎和家仆一起搬东西,经过小铃,便道:“我带了好些分野糕点,你去吃吧,别在这里挡路了。”
小铃难以置信地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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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又问了他一遍:“你刚刚说你是什么身份?”
越翎三分自豪三分得意四分美滋滋地说:“岑家的姑爷!”
小铃倒吸一口凉气。
越翎继续沾沾自喜:“我可是打败了一堆竞争对手才能出现在这里的。”他扳了扳手指,檀梨、洛思琮、天杀的洛思琅,又说,“起码三个。”
小铃又倒吸一口凉气。
虽然这样说有些不对。但是——
她更确定了一件事:岑雪鸿姐姐的眼睛是真的瞎啊。
岑铮在招呼他们:“小翎啊,你别搬了,让他们搬就好了,你过来歇会儿。小铃,谢谢你给他们带路,你也来吃点东西吧。”
这两个发音听起来一样,岑铮说完才意识到,笑了起来。那十分不对付的二人听了面面相觑,都很不服气,扭过头假装谁也不认识谁,进了前厅。
裴映慈也赶到了,她见到小铃,先问:“今天怎么迟到了?”岑雪鸿便代小铃向她解释了一番,她自己小时候也是裴映慈的学生,知道这位老师最是严格。小铃见到她,便老老实实地交出作业和柿饼,先去后院的学堂了,走的时候还抓了几块糕点。
“鸿儿。”裴映慈望着女儿,颤颤地唤了一句。
岑雪鸿坐在太师椅里,向着母亲的声音伸手摸索。裴映慈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才忍住泪道:“……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岑铮看着母女二人的模样,也很隐蔽地用手擦了擦眼角。
在他们回来之前,岑雪鸿已经让越翎送过一封信,依她的意思,隐去了她命不久矣之事,只说身患顽疾,并带了一个人回家给他们见见。自然,有什么人是需要带回家给父母见的,就不言而喻了。
岑铮早见到越翎一些,看他年纪轻轻却非常勤快,眼里有活,中洲话也说得不错,对鸿儿更是好得没话说。就说二人回到家这一小会儿,他的眼睛就没离开过鸿儿,走路怕绊着,喝茶怕烫着,站着怕累着,坐着怕腰酸,隔一阵就问问冷热、有没有不舒服。据说越翎在分野城身居高位,却也没半分贵族纨绔的不良之气,岑铮心里十分已满意了七八分,又听说越翎的身手很好,岑铮有些心痒痒了,想与他切磋一番,以武会姑爷。
越翎嘿嘿一笑:“自然奉陪。”
他心里明镜似的,要假装全力以赴,再输得棋差半步,这才是与岳丈的相处之道。
越翎正乐呵着,裴映慈转身,目光淡淡地落在他身上。
越翎一凛,不由得站直了,将手规规矩矩地摆在身体两侧。
这就是老师吗?越翎心说。
“你,跟我过来一下。”裴映慈淡淡道。
越翎就像个没写完作业的学生,小鸡崽似的跟在裴映慈身后。裴映慈带着他走到了廊下,以完全不输古莩塔家主的气势说着什么。越翎在分野城连卢阇王子都不服,眼下却越听越唯唯诺诺,只剩点头的份。还好裴映慈今天还有一堆学生等着她上课,只说了几句,就先放过他了。
越翎回来之后,岑雪鸿悄悄地问:“我娘和你说什么了?”
“三两句说不清楚。”越翎仰头望天,仿佛裴映慈的余威尚在似的。岑雪鸿就有些奇怪了,总共不也只说了三两句话吗?她想到越翎的模样又有几分好笑,再张牙舞爪的人,碰上岳母也会怕成这样。
“赶路累了,你们先去歇歇,明天咱们一家人就过年。”岑铮说,“对了,鸿儿,最近有个颇有声望的游医来了重宁城,我去请他来瞧瞧你的病吧。”
岑雪鸿心里一惊,怕五魈毒的事瞒不住父母了。可岑铮这样说,她也万万没有拒绝的理由。
越翎悄悄捏了捏她的掌心。
岑雪鸿便说:“好。”
70.博物志(七)
“刚才你是要跟我说什么?”等回到房间,岑雪鸿问。
“有件事情一直没告诉你。”越翎跟着她在榻上坐下,趁着四下无人,扑过去抱着她蹭了好一会儿。最近他越来越喜欢这样,像一只黏人的、毛茸茸的动物。岑雪鸿推了他一下,越翎黏糊糊地说:“没有人在。”
岑雪鸿才不推了,冰凉的双臂也环上他的颈间。
越翎身上从前有极具侵略性的血腥味,如今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而干燥的味道。她想起了《博物志》里沈霑衣记载的一件事,狗是大陆上的先民由狼驯养而来的。她是否也驯养了越翎?她将他从残忍黑暗的斗兽场中带了出来,却在驯养了他之后,就要离他而去。
回到了有熏笼的房间里,又抱着蹭了好一会儿,越翎才将怀里玉雕似的人儿捂暖了一些,继续说:“你记得息雩冬天会在永乐郡养病吧?临行之前,我给她去了一封信。你猜怎么着?她说她离开朝鹿城之后,正好遇到檀梨,就一起来永乐郡了,让檀梨帮她调养调养。这会儿他们都在重宁城等着我们了。”
岑雪鸿问:“那我爹说的游医……”
“当然是檀梨。”越翎说,“如果你不想让你的父母知道五魈毒的事,他自然不会说,可是我觉得……也许他们已经知道了。”
岑雪鸿沉默了。
“裴老师刚刚就是问我你的病。”越翎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喊起了裴老师,“她说为人父母,对你仅有的期待,就是希望你能平安。如果你有什么事,他们应该知晓,我不能跟着你一起瞒着他们。”
“你怎么说的?”岑雪鸿问。她想到越翎低着头被裴映慈训话的模样,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他会叫裴老师了。
“我还没有说,就是不知道我拙劣的回答有没有被裴老师看穿。”越翎说。
岑雪鸿摸索着站了起来,越翎赶紧去扶着她。岑雪鸿打开了她的书箱,这小书箱她一直随身带着,不让别人碰。这时候她从书箱里拿出了厚厚一叠东西,交给越翎。
一叠没有封口的信。
越翎抽出来看了一封,便已明白了大半,心下悲凉。
“这是二十封信,我还看得见的时候写好的。”岑雪鸿说,“让檀梨告诉他们我的身体在好转,过完年我们就离开。我会说我一直在七海间游历,等我死后,你将信一年一封,寄给他们。”
“等我死后”。
这四个字她说的很冷静。
越翎低头,一封一封去看那些未来的信。前几封信是岑雪鸿告诉岑铮和裴映慈,她去了哪里,写了什么东西,遇到了什么人。其中的经历,能看出来假借了千水寨、蝴蝶谷、南荒郡、蜿蜒北上朔洲的种种往事,越翎对这些再熟悉不过了。
第六年的信里,岑雪鸿却这样写道:
“展信安。今年大概也回不去了。南荒郡的祝医说我有孕一月有余,我和阿翎决定回分野城。忐忑大于喜悦,我至今仍有些不敢相信。娘当初有我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阿翎倒是激动得不行,他一直以为我身体仍然不好,祝医再三向他保证我身体已经养好了。我听见阿翎在祈祷,希望我不要太辛苦,要平安。过了一会儿又听见他说,希望能有个像我的女儿,但不要太像裴老师。”
第七年,信里的女儿顺利降生了:
“……阿翎说,完了,真的很像裴老师。……起什么名,我还是很纠结。不过因为出生的时候伊莉丝开的很好,所以小名我们一致同意就叫伊莉丝。……伊莉丝太小了,估计几年内都不能回去了。……”
岑雪鸿的家书写得温暖又生动,会偷偷向裴映慈告越翎说她坏话的状,谈及游历的冒险部分也写得十分惊险。那是她想象中自己的半生,正如她名中的雪雁一般,在七海间恣意翱翔。
一滴泪重重地落在纸上描绘的幻梦上,像是幻梦破碎的声音。
“你准备一直这样瞒着他们?即使你可以想出二十个不回家的托词,可他们如果来分野城找你呢?”越翎怔怔地望着她,“你还编出一个女儿……他们要见她可怎么办?我一个人要从哪里变出来?……太拙劣了。”
“那也比亲口告诉他们我已经死去要好。”岑雪鸿沉默了一会儿,“耳不曾闻,目不曾见,他们就会愿意相信我还活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里,只是无法与他们相见。我想了许久,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不论是对他们,还是对我。”
“你不仅残忍,而且很自私。”越翎几近崩溃,抓着岑雪鸿的手腕,红着眼睛质问道,“那我呢?你就没有二十封信要留给我吗?”
“没有。”岑雪鸿说,“我没有任何可以给你的东西,除了余下的时间。”
越翎死死地瞪着她,难以相信她竟然可以冰冷至此。
岑雪鸿听见自己缓缓的声音,还有身体深处如冰裂一般的,心碎的声音:
“在一切结束之后,你最好还是……忘了我。”
“我不。”越翎说。
“我知道这件事最初会有点难,但慢慢就好了。你要往前看,不要回头。”岑雪鸿一字一句地说,“不要封闭自己,仍然对世间保持敞开,让世间万物进入你的心,晨曦下蹁跹的彩蝶,雨中的杜鹃花,它们都可以治愈你。最初的几年也许很难捱,但是慢慢的就会好了。”
越翎愣愣地听着,她就这样一字一句地教着他,如何忘记自己。
岑雪鸿伸出手,缓缓摩挲着,擦去了他脸上冰凉的潮湿。
“也许在某一天,你会看见一只落在你窗前久久不离去的飞鸟,或是一尾花纹似曾相识的游鱼。”她轻轻地说,“那就是我来见你了。”
“我不。我不要那些。”越翎炽热的呼吸打在她颈侧,咬碎了牙才没有让眼泪模糊自己的视线,他几乎低吼,“岑雪鸿!你凭什么认为我——”
咚咚。
“你们在说什么呢?”岑铮的声音在门外传来,“大夫已经到府上了,现在可以让他来诊脉吗?”
越翎抹去脸上的泪,整理了一下表情,若无其事地打开门,笑着对岑铮说:“可以啊,快请他进来吧。”
岑铮没有从越翎的神情上察觉出端倪,他又探头看了一下自家女儿。岑雪鸿静静地坐在床榻上,一副很倔强的模样。
岑铮叹了口气。
他太熟悉这张倔强的脸了。在岑雪鸿小时候,她以这副表情决定的事情从来都不能更改,无论是讲道理的还是不讲道理的。
岑铮不善言辞,更不知道如何掺和年轻人之间的事。想了半天,他才憋出一句通用的话术:“大过年的。”
顿了一下,岑铮还是决定拉一把偏架,“我们鸿儿性子倔,阿翎你多担待。”
岑雪鸿听见这话,仿佛骤然触动心弦,用看不见的眼睛朝岑铮的方向望去。而岑铮恰好也在看着她。
她的阿爹,从来都是这样纵容着她,偏向着她。
除了不可违抗的天子之令,她不想做的事情从来都可以不做,想做事情的从来便做了。在朝鹿城最自持清高的那几年,她踢过安南王的馆,扔过周状元的诗,甚至还拒了洛思琅的婚。
无论她想怎样、不想怎样,岑铮都不会怪她,只会用无奈的表情说:我们鸿儿性子倔。
也许不是她的性子倔,只是因为有阿爹一直在纵着她。
她却……这般残忍地对他们。
岑雪鸿低头,忽然落下泪来。
岑铮一惊:“怎么了?怎么了鸿儿?这小子给你委屈受了?!”
岑铮立刻望向越翎,越翎的眼睛还红红的,茫然中带着一丝无辜,无辜中带着一丝慌张,简直想立刻去太守府衙堂下击鼓鸣冤:“我我我、岑大人请明鉴啊!”
檀梨一走进来就看见越翎和岑铮面面相觑,三个人中有两个仿佛刚刚哭过。纵然是许久不见,可这样的景象也太令人难以捉摸了。
“你们在干什么呢?”跟着进来的裴映慈莫名地看着他们,“大夫来了。”
“没什么。”岑雪鸿擦掉眼泪,淡然地笑了笑,“许久未见了,檀梨公子。”
檀梨在诡异的气氛中搭上了岑雪鸿的手腕,心里一惊。他已经从越翎的信和息雩的话中听说过岑雪鸿的病,可真正诊脉的时候仍然觉得心惊。
油尽灯枯。
想来是在路途中跌宕颠簸,又为书稿耗尽了心力。
檀梨相信岑雪鸿自己一定比他更清楚,她的五脏六腑都在缓缓地衰坏,死期并不是在五个月之后,而是现在。
这样侵蚀人的身体的毒,即使越翎还在坚持不懈地寻找解药,即使几个月之后得到了,也已经无可转圜了。
“……雪鸿姑娘的身体正在恢复,慢慢休养就可以了,切忌过于劳累……”沉默了许久,檀梨才说。
“谢谢檀梨公子。”岑雪鸿松了口气。
“真的吗?”若不是眼见着这位游医在重宁城治好了好几个疑难杂症,岑铮都要不相信他了。他仔细看了看檀梨,又仔细看了看岑雪鸿,“若是鸿儿真的正在恢复,大夫又怎么这般沉重?”
“大夫怎么这、般、沉、重?”越翎龇牙咧嘴,提醒檀梨不要露馅。
“抱歉,岑大人。”檀梨顿了顿,“吾妻亡故,在下一直这般沉重。”
……
岑铮与裴映慈找了好些理由,才将檀梨留在府中住下,为岑雪鸿调养。檀梨说,他还有一个旧友需要他照料,岑铮说那也好办,让你的旧友也一并来府里住下就是了,大过年的,就是要热热闹闹的。
“我已经不请自来了。”息雩跟着家仆大步迈入太守府中,笑着朝岑铮拱手,“岑大人见谅。”
“雪鸿姑娘呢?她还好吗?”息雩便问。
“原来你们都认识啊,那太好了。”裴映慈笑着引她去找岑雪鸿,“我家鸿儿以前在朝鹿城的时候,性子孤僻,我们还是第一次招待她的朋友。”
“不止我,还有好些呢。”息雩笑了笑,“有些在忙着,另一些,说不定也在来的路上了。”
息雩刚和岑雪鸿在房间的阁楼上坐下,栗子、橘子、永乐郡产的一种软年糕和红枣茶放在围炉上烤着。越翎也想跟着,但是息雩说现在是女孩子时间,把他丢到了楼下,越翎只好和檀梨面面相觑。
“我听息雩说过你在朝鹿城揍洛思琅的事,”檀梨警惕地说,“我是大夫,你不能打我。”
“以前有点想打你的,现在不想了。”越翎摆摆手,坐在檀梨旁边剥核桃,心里还想着岑雪鸿那二十封信的事。
他还不知道岑雪鸿身体的真正状况。檀梨想。算了,大家就这样快乐地过最后一个年,顺便祈祷奇迹吧。
过了一会儿,家仆说又有人来了。
息露跳下车舆,整个人裹在雪狐毛大氅里,脸却还冻得通红。息露让侍从将礼物搬出来,堆满了前厅,对岑铮和裴映慈说:“伯父、伯母,叨扰了。”
裴映慈问:“咱们家里很冷吗?这孩子怎么冻成这样?”
“中洲很冷啊!”息露哀嚎。
“雪都没下,重宁城已经是很暖和的地方了。”越翎和檀梨走出来,一起嘲笑他。檀梨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问:“卢阇殿下呢?”
“好不容易放假,我们就不提他了。”息露扁扁嘴,“我姐呢?”
“很遗憾,现在是女孩子时间,你等会儿再去找她吧。”越翎说。
裴映慈见他们都是栎人,便寻了个机会,悄悄对越翎说:“鸿儿第一次远行,竟能认识这样多的分野朋友,真的要谢谢你。”
“不。”越翎想了想,摇摇头,认真地说,“他们原也不是我的朋友,是因为雪鸿我才能认识他们的,是我要谢谢雪鸿。”
……
息雩在围炉边剥着橘子,分给岑雪鸿一半。
“对了,”岑雪鸿接过道,“我一直都不知道你是在养什么病呢。”
“从前杀的人太多,受的伤也太多。”息雩笑了笑,并没有仔细地回答。
她听见院子里吵吵闹闹的声音,从阁楼上探出头去。岑雪鸿也听见了,她似乎听得更为清楚,便道:“息露也来了。”
“他长大了。”息雩的目光淡淡的,“他一直记得你对他说的那番话,从我的手中接过了息氏的责任,让我终于得以离开分野城的漩涡。他所面对的世界,与我那时候所面对的已经不一样了,卢阇虽然有时候很烦,但他是个好人。”
“年轻人更容易破除旧的藩篱,从而改变世界。”岑雪鸿说,“分野城会变得更好的。从前的你、漓音、越翎经历的那些,也许都不再会有人承受。”
“也许。”息雩喝了一口红枣茶,“我在重宁城的茶馆里听了很多戏本,我常常会想,如果我们的故事也是戏本的话——”
“这是一个人人都得偿所愿的故事。”息雩说。
“得偿所愿。”岑雪鸿笑了笑,“是啊。”
求复仇的,恩仇得报。
求权势的,扶摇而上。
求自由的,任情无缚。
求仁者得仁,求己者得己。
“《博物志》已经成书了,你也应该换一个所求。”息雩认真地望向岑雪鸿。
岑雪鸿微微偏头:“求什么?”
“求生,”息雩说,“求活。”
岑雪鸿笑了笑,摇头:“没有时间了。”
“不行的。”息雩把手放在她的胸膛上,“你必须要想着这件事,时时刻刻地想着这件事,哪怕微眇,也必须怀着希望。这样才会出现。”
“出现什么?”岑雪鸿问。
息露理所当然地说:“神迹啊。”
“好吧。”岑雪鸿笑着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她轻轻道,“我不想死。”
……
除夕一清早,按照中洲习俗,都要打扫房屋,除旧迎新。越翎和息露上蹿下跳地挂灯笼。檀梨向来喜欢莳花,正在修剪梅花枝,把梅瓶摆到各个房间。岑铮帮着裴映慈在院子里铺开红纸写对联和福字,他抬头望了望天,便道:“今天可能会下雪。”
“还是要下雪才像过年啊。”裴映慈说,“不知道重宁城的雪能不能积起来。”
息雩扶着岑雪鸿到廊下坐着,她也站在旁边,看越翎和息露挂灯笼。她们是遵医嘱休养的人,被檀梨禁止参与劳动,可是看着大家在忙碌也觉得有点太闲了。
“还要下雪?已经很冷了!”息露瑟缩着说。
“等你见到了雪,就不知道冷,只知道玩了。”息雩嘲笑他。
越翎摸了摸岑雪鸿的手炉,还是暖和的,但还是给她又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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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件大氅才放心。岑雪鸿轻轻地问他:“你见过雪吗?”
越翎仔细回忆了一番:“也没有。”他拢了拢岑雪鸿的鬓发,想了想,又说,“你不是衔着雪花的大雁吗?那我也许见过了。”
他没有见过大雪,大雪却早已经纷纷扬扬地落在他心里。
“我也没见过。”檀梨说,“有人在意我的死活吗?”
息雩转而嘲笑他:“哈哈!我见过。”
“老爷、夫人,又有人来了。”家仆进来说,“不过不知道是谁,敲了门就走了,留下了一堆东西。”
“又是哪位朋友?”裴映慈便问众人,“怎么就走了?你们出去看看呢?留下一起吃年夜饭吧。”
“是漓音吗?”分野的四人面面相觑。越翎说:“她们还不知道我们来重宁城了,而且她们北上朔洲,也不会经过这里啊。”
没有任何署名。
只有正中间的檀木箱上,放了一块未打磨的玉石。越翎随手拿起来掂了掂,放到了岑雪鸿掌心里。
“你知道吗?”他问。
岑雪鸿摩挲了一下。
这不是玉石,而是一种青色的珊瑚石,在永乐郡东边的沧海大量丛生,随处可得,百姓家中会用它做漂亮的首饰,以代替玉饰,也被叫做“沧海玉”。
“我知道。”岑雪鸿点点头,“收下吧。他不会过来了。”
似玉之石。
琅。
恨他吗?
有一点儿。
恨如涟漪散去,最终在岑雪鸿心里,什么也没留下。
他只想要从岑雪鸿这里得到一份浓烈的感情,如果不是爱,也可以是恨。可是最终他什么也没能得到,无论是爱,还是恨。
越翎从岑雪鸿的表情里猜到了几分,捏了捏她的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满,把珊瑚石拿走了。
“那玩意儿凉。”越翎把自己的手给她,“我的手暖和,刚刚捂了很久的。”
众人的表情纷呈,都很无语。岑雪鸿却笑了笑,牵住了他的手。
“又给你牵到了,臭小子,这下你满意了吧。”息雩打了越翎两下,“走吧走吧,我们回去吧。”
越翎又回头望了望街巷的角落,噙着一丝得意的笑,才牵着岑雪鸿回府中。
角落的阴影里站着一个穿着玄色大氅的人,默默望着这一切。
身边的侍卫对他说:“殿下,我们该回去了。”
……
忙碌了大半天,吃年夜饭前真的下起了细雪。虽然落到掌心里便消融了,也让几个没见过雪的分野人用手接着玩了好久。
“这会儿雪肯定是积不起来的,估计要下一天一夜才行,明天再来玩吧。”岑雪鸿站在檐下,喊他们回去吃饭。
“好吧。”越翎站起来,忽然看见几粒雪籽落在岑雪鸿的额发间。他伸手拂去,却晃了神。
她白发也一定很漂亮。
同淋雪,也算共白头。
那一瞬间越翎的心跳得很快,冥冥之中仿佛听见什么在呼唤他,从遥远的地方跋涉而来,有如神迹降临。
“如果漓音和迦珠在的话就好了。”岑雪鸿也忽然说,“还有……弥沙。”
“又有人来了。”家仆已经数不清楚第几次,对岑铮和裴映慈说,“不过应该不是小姐的朋友。穿得很破烂,不会说话,像个小乞儿,给了饭食也还是不走。怎么办?”
“不走,那就让人进来吧。”裴映慈说,“这样冷的天,怪可怜见的。”
她话音未落,越翎已经拉着岑雪鸿跑向门口。岑雪鸿什么也看不见,跟着他却一路无碍,跑过重重叠叠的回廊。
他们一路跑着,风和时间都被落在了身后,仿佛一直跑回到了七年前,彼此错失的丹青池畔的长廊。大雨如雪一般落在世间。
天地黑暗,雪夜寂静,唯有掌心能抓住的一点温暖。
岑雪鸿握紧了越翎的手。
“越翎。”岑雪鸿说,“我要是七年前认识你就好了。”
“不晚。”
越翎推开沉重的门。雪地里,衣衫褴褛、披发赤足的女孩儿站了起来,眼睛比沧海还要湛蓝。她站在原地踟蹰着,不敢靠近。
她的怀里抱着一个琉璃瓶。瓶中,一只蝴蝶微微翕动翅膀,在昏暗中仍然静静散着萤火一般的微光。
越翎看着那只蝴蝶,对岑雪鸿说:
“不晚。因为我们还有很久很久的未来。”
岑雪鸿心念一动,朝寂静中试探着问了一句:“弥沙?”
女孩儿安静地望着她,没有说话。
岑雪鸿朝她伸出手,焦急地又问了一遍:“是弥沙吗?”
弥沙终于嚎啕大哭,扑向了岑雪鸿的怀里。她用尚不熟悉的中洲话,一遍一遍地对岑雪鸿说:“堆不齐……”
“没关系,没关系。”岑雪鸿抱着她冰凉的身躯,“我一直都没有怪过你。”
弥沙擦了擦眼泪,把琉璃瓶塞到越翎手里。
越翎摸摸她的头发:“辛苦了。”
“她说得对,这是一个人人都如愿以偿的故事。”岑雪鸿忍住泪意,“欢迎回家,弥沙,谢谢你。你就是神迹。”
越翎一手抱着琉璃瓶,另一手牵着岑雪鸿,岑雪鸿又牵着弥沙。
府邸里,亲手挂上的灯笼灼灼,有燃着火等着他们的人。
他们朝家里走去,如同走向一个又一个明亮的雪夜。
……
第二日。
檀梨用天女目闪蝶翅膀上的鳞粉制了解药,给岑雪鸿喝下。
“你会睡几天,”他说,“醒来什么都好了。”
岑雪鸿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谢谢你。”她说。
檀梨说了一句什么,岑雪鸿已经听不见了。解药很快就起了效,她陷入一场长长的昏睡之中,却并不害怕。因为她知道,有许多人会等着她醒来。
“我吩咐了年夜饭要做很多,一直吃到元宵,意味着年年有余。”裴映慈望着桌上的剩饭,陷入思考,“到底是谁吃完的?到底是谁?”
“算了算了,人丁兴旺嘛。”岑铮安慰她。
弥沙被打扮得像年画里的娃娃,趴在小厨房的桌上,端着碗可怜巴巴地望着她们。厨娘们被她可爱翻了,不停地做吃的投喂给她。
“这么小的人,怎么吃不饱似的?”厨娘像惯着女儿一样,教她拿筷子,“这样,用手指夹住这里。”
越翎和息雩坐在阁楼上。
“我看来看去,只有你最靠谱。”越翎一脸严肃地说,“如果我要正式求娶,应该有些什么流程?”
息雩伸伸手,越翎懂规矩地给她砸核桃吃。
“我是你的师父,也算是把你从半大拉扯到大的。”息雩吃了十几个,拍拍身上的碎屑,站起来说,“所以应该是先要由我去向岑大人和裴老师提。”
“之后呢?”越翎一脸严肃地问。
息雩说:“不知道。你等会儿,我也找人问问。”
院子里,雪只积了薄薄一层,息露很想打传说中的雪仗,却未能找到一个人。
息露悲愤地大喊:
“说好的这是人人都如愿以偿的故事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