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皇孙五岁半(清穿)》 3、穷困 四阿哥与太子对上了眼,又缓缓把头转了回去,好容易咽下震惊,他垂头敛目,开始认真数地砖。 一块,两块,三块…… 书房一阵尴尬的沉默。 储君的自我修养便是喜怒不形于色,可是如今,太子白皙的肤色有些发青。他憋了好半晌,瞪着弘晏说不出话,慢慢的,连耳朵都烧红了起来。 被人察觉到“贿赂”已经够没脸面,更何况作一副催债样的还是五岁的元宝。太子揍儿子的心都有了,一时间忽略了弘晏的异样,更没有心思探究他是如何发现的小秘密。 索额图递钱的动作,可是隐秘的很! 半晌,太子掰开弘晏的小手,板起脸喝道:“当着叔叔的面,目无尊长胡说什么?请安完了就寻你额娘去,方才正院还遣人来问话了。” 话语气势十足,却掩盖不了心虚。 弘晏半点也不怕他爹,听言摇了摇头,双眼亮得像装了x光似的,再一次伸出掌心。 “不义之财不可得,阿玛切莫恼羞成怒,您若不给,我告诉额娘和汗玛法去。”理智渐渐回归,却割舍不下他对银票的执念,弘晏跟着板起脸,这回好歹用了个敬语。 太子竟被儿子凛然的模样镇住,半晌,他妥协了。 太子铁青着脸,从袖口抽出两张崭新的银票,心下不住地念叨,真是反了。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胤禛正在看孤热闹,弘晏这聪明的脑袋瓜子怎么就看不见?!真是,真是…… 没收完不义之财,弘晏这才露出个笑模样,揣上银票快步走了。 太子眼睁睁地望着他的背影,隐隐透出心痛与不舍。 看样子担忧极了银票的去处。 还是四阿哥与他心有灵犀,此时也不装背景板了。他忍不住问:“弘晏侄儿要到哪去?” “把银子充公。”远远传来一道稚嫩嗓音,依旧有些奶乎乎。 “噢。”四阿哥没话说了。 书房里,兄弟俩相对而坐,一派无言。 太子的耳朵可算褪了红,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元宝那小子才五岁,从哪探听的消息? 想孤堂堂一国储君,竟被自家逆子拿捏住了,威严何在? 心下如火烧一般,太子坐立不安,哪里还有心思议事,就连往日最为亲厚的弟弟也觉碍眼了起来。 万一让汗阿玛和福晋知道…… 太子轻咳一声,脚趾头动了动,眼神不住往四阿哥身上瞟,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很快,满目不自在转为了狐疑—— 胤禛面上赞赏之色浓厚,瞧着一副动容的模样。见太子望来,他极有眼色地避开银票这回事,情不自禁喊了弘晏的乳名,叹道:“元宝这般,真是二哥之幸啊。” 不义之财不可得,说的真好,说到他心坎里去了。 这话听着再情真意切不过,太子眼皮抽搐了一下,掩饰般地笑了笑:“呵呵,是么……” 老四怎么也有这样讨人厌的一天! . 太子妃瓜尔佳氏见弘晏来了,瞧着极为高兴。 她搁下宫中账簿,拉过弘晏的手摸摸额头,见没有汗才放下心来,柔声说:“刚从乾清宫回来就寻你阿玛,来去奔波的,也不嫌累。” 弘晏一边应着,一边扫向博古架上的某个木匣,片刻后如释重负地收回目光,笑容满面喊了声额娘,随即便是连串的问候,譬如昨晚睡得好不好,譬如一日不见,有没有在梦里想念儿子? 一屋子人都笑了,太子妃乐道:“元宝的晚膳还是同额娘一块用的,怎么就如隔三秋了?” 弘晏的眼睛肖似父祖,脸型与嘴巴却像了母亲,面颊轮廓如鹅蛋一般,笑时隐隐显出两个梨涡小坑。 太皇太后在世时爱极了小坑,常说有坑的姑娘带着福气,皇上之后挑选太子妃,一眼认定瓜尔佳氏乃有福之人。 瓜尔佳氏长得端柔大气,样貌不是顶顶好,却也称得上秀美,在皇子福晋里头都是出挑的。嫁进毓庆宫时,她的日子说不上苦,也说不上滋润,因着轻车都尉之女李佳氏膝下有大格格,样貌娇艳又会使些邀宠的手段,很是风光了一些时日。 太子重视嫡庶,对正院的敬重一分没少,太子妃不至于计较,可谁家新妇没对夫君生出过憧憬?李佳氏恃宠而骄,天天在跟前晃荡,纵然她再大度,也会生出膈应之感。 另有赫舍里元后与太子的先例在,不光皇上盼着嫡孙,满朝文武都虎视眈眈。太子妃入宫两年杳无孕信,她自己何尝不急! 怀上弘晏恰是柳暗花明,哪知过了两月,李佳氏再次有了身孕,太子妃心下不虞,终是没出手。 十月怀胎,就在弘晏呱呱落地的那日,有人来报说,李佳氏服用了催产药,生的小格格……是死胎。 催产药?太子妃差些给气笑了。没等她发作,太子生了雷霆之怒,罚李佳氏一年禁闭,又命大格格挪给另一位李佳氏(有两位李佳格格)抚养。 至此之后,再无人敢与太子妃争锋;有了弘晏,太子的心思也一日日地往正院贴近。 因着圆面梨涡,瓜尔佳氏曾被皇上夸赞有福,在她看来,儿子何尝不是她的小福星。元宝日日哄得她眉开眼笑,如今就连繁琐的宫务都瞧出了乐趣,太子妃乐过之后,眸光柔得能滴出水来。 她道:“不论读书走动,千万急不得,样样都要顾及身体。” 弘晏最是听额娘的话,闻言一一应下叮嘱。 太子妃语罢,他迫不及待从衣襟掏出银票,压低声音道:“……这是阿玛新的私房。” 弘晏这么做,是有缘由的。 男人给女人花钱天经地义,贿银成为上缴的老婆本,变废为宝多好的主意!况且额娘的钱财来路正当,他放心。 虽说他爹穷得令人落泪,但皇家无情,铁面无私才是正理。 再说了,有皇上保驾护航,缺点银两又怎么了? 太子妃立即懂了儿子的意思,心领神会之下,也没想着刨根问底。 她接过银票,扫了眼面额,一瞬间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随后很快敛去,眨眨眼道:“额娘明白了。” . 弘晏陪太子妃用过午膳,心满意足回了房,迎着三喜惴惴的目光,缓缓坐在了榻上。 一扇门隔起宫人的担忧,不知过了多久,那股强烈的、没收不义之财的满足感终于消失,弘晏猛然变了脸色,神情莫测。 见鬼的【抄家我在行】,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血液里沸腾的冲动,行走的扫描仪,银票的鉴定机? 他爹那十万两藏的好好的,在能力加载的一瞬间突然成了精,开始深情召唤,寻求共鸣——于是他满目渴望地冲了出去。 弘晏面无表情,努力回忆方才的机械音。 月抛能力系统,意味着每月更换一次。有重复几率获得,就和传销似的,怎么听怎么不靠谱。 五秒钟没有回应就自动绑定,还不可解绑!研究几年没见过这样的,哪来的辣鸡程序? 至于那句“能力持有者胤禛”,不就是他四叔,后来以抄家闻名的雍正皇帝吗。 都遇上穿越了,再来个系统好像也不是稀奇事。弘晏没有大惊小怪,也没有大呼小叫,他皱眉分析,沉思了好一会儿,得出一个最最不可思议的结论—— 狗贼系统这是要他学四叔抄家啊。 好不容易勘破祖父的秘密,好不容易摆脱死局,他就不能有安生的日子过么? 弘晏低头看看自己的小身板,面无表情在心底唤了声:“系统。” 他真不在行! 五岁学抄家,多半得去看看脑科。难不成要到谁谁谁的府邸面前转圈圈,举着棒棒糖大喊一声:“钱钱好多,我要抄你家啦!” 弘晏:“…………” 他被自己的脑补雷得一激灵,再三呼唤系统,可那道机械音好似消失了一样,渺无踪迹死不回复。 很有一副老赖的架势! 久久呼喊无果,弘晏恼了。 余光瞥见写了一半的“肥”字,怒火更是熊熊燃烧,他深吸一口气,暗道了一声好,既然不可解绑,你有你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 从此靠近银票就绕道,见了金银就掉头,谁也不能阻碍他快活的决心。狗贼系统再强,还能强过人的意志力? . 另一头,太子强笑着送走四阿哥,招来侍从一问,得知弘晏方才去了他额娘那儿。 探知了赃银的下落,他匆匆忙忙往正院行去。 一边走,眼刀子不住地朝何柱儿乱飞。狗奴才,书房门前也不拦着元宝,任由他闯下大祸患! 何柱儿读懂了主子的意思,心下委屈,不是您让阿哥进去的么。 还有,索大人何时给太子爷塞了银票,他这个贴身伺候的竟不知晓。何柱儿委屈得很,觉得自己不再是太子最信重的崽,等到了里间,他极有“眼色”地清了场,然后飞快地放下帘子,拉着茯苓几个溜了出去。 徒留夫妻两人,面面相对。 太子频繁朝左右使眼神,使得眼睛抽筋才发现顶锅的奴才跑了。他恶狠狠地记下这笔账,随后清了清嗓子,和声道:“弘晏方才来福晋这儿了?” 面前这张脸眉飞入鬓,凤眼如星,真是赏心悦目。太子妃不动声色地瞧着,而后羞赧一笑,柔柔道,“太子爷的苦心,臣妾都明白,那些银票,正是爷借元宝之手疼惜于我。” 太子甚少见到福晋这般模样,一时间怔在原地,心间痒痒的,像有只小手在挠。 还没痒痒多久,捋清了话中含义,太子动了动唇:“……” . 太子爷贫穷这件奇事,少有几人知晓。 毓庆宫宝物堆积如山,宫中赏赐一波接着一波,日常开销都从内务府支出,按理说不愁钱财。可没有宫中印记的现银却是极少,更别提太子的私房钱,那叫一个见者落泪,空空如也。 别说太子妃的嫁妆了,连弘晏的小金库都比不上! 皇上看重诸子品行,成日盯着毓庆宫不放,甚至专盯太子一个人,这样一来,太子没有出宫开府的安家银,也没有手下人的孝敬,为维护储君的脸面不敢宣扬,唯有索额图能暗搓搓补贴一二。 十万两,近些年给的最大数目,就这样被收走了! 太子一时间心痛得滴血,望着妻子想着儿子,竟是不知怪罪谁好。 难不成是索额图透露的情报?! 他还能如何,只能咬牙认下这番体贴,僵硬道:“是,是。” 看他那副强撑的模样,瓜尔佳氏不由生出了怜爱之情,决定不往夫君心上插刀了。 罢,李佳氏那口恶气出的也差不多了,人生在世,谁没犯过一个两个的错呢? 太子妃端庄一笑,握住他的手,慢慢贴上自己的小腹。 这番暗示使得太子愣了神。没过多久,低落的情绪一扫而空,他惊喜地睁大眼睛:“福晋——” 太子妃轻笑,露出与弘晏一模一样的梨涡,道:“爷高不高兴?元宝要有弟弟妹妹了。” 4、知己 有人说,既然不能反抗生活,那就躺平享受生活。 弘晏觉得这话很对。 狗贼系统既然来了,像是要终身同他捆绑的样子,恼火也无济于事,既如此,允许自己一瞬间的失态便足够,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 况且又是试探又是辱骂的,系统都毫无反应,弘晏稍稍松了口气,心道这玩意除了强制绑定,智能化程度着实不怎么高,对宿主尚在友善的态度范围内。 还有那月抛能力,听着鸡肋的很。【抄家我在行】就不说了,竟还有【治河高手】这等称呼,治什么河?护城河吗? 自从上缴赃银、远离了“辐射污染源”,他便恢复一派正常。忆起方才当着四阿哥的面,对太子说的那些话,弘晏一张圆圆脸呆滞无比,暗道自己是个智障。 他的贴心人设崩了! 左等右等没等到太子前来算账,弘晏叹了口气,又有些狐疑,他爹真不像宽容大度的人,难不成在憋什么坏招数? . 勤奋作息的后遗症如期降临,一旦空闲太久就浑身不舒服。弘晏没功夫左思右想,下意识就要起身去学习,然后好悬抑制住自己,就这么发起呆来。 三喜守在外头担心坏了。 往常这个时候,阿哥可都在读书啊。 见弘晏久久没有动静,他与临门对视一眼,试探地问:“主子,不如奴才去给您拿《礼记》来?” “不用。”弘晏暂且不愿看到四书五经,想了想说,“书架五排最左有本游记,蓝皮,封面是幅画儿,拿这个就好。” 游记? 这可真是天上下红雨了! 三喜与临门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喜的是主子终于听进了劝说的话,忧的是今儿四处透着诡异。 与临门不同,三喜因着年纪小,脑瓜构造简单许多。他很快抛却顾虑,颠颠地转身道:“奴才去去就来!” . 弘晏津津有味地看起游记,时不时地拾起一块点心,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直至外头有太监传话,说是时辰晚了,皇上召阿哥一道用膳。 来人是大总管亲自指派的,一张脸笑吟吟的极为殷勤。他指了指停在一旁的小轿,恭敬道:“阿哥上轿吧,皇上正高兴,在乾清宫盼着您呢。” 被皇上召见一回都是天大的幸事,更别提两回三回,三喜他们却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弘晏亦是习以为常。 只“皇上正高兴”这句话,让人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熟练地翘起一抹惹人爱的笑容,托腮在轿里头沉思,除了封爵,最近没听说有什么喜事啊。 难不成汗玛法老当益壮,提前让十八叔降世了? 皇上哪里知道弘晏正在大不敬地编排自己。乾清宫中,他开怀至极地揉揉五岁豆丁的小脸蛋,慈蔼道:“如今太子妃有孕,元宝更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一桌色香味俱全的晚膳摆在面前,弘晏还来不及夹菜,银筷便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弘晏惊讶极了,凤眼瞪得溜圆:“汗玛法,额娘有喜了?” 皇上瞧着比他更为惊讶:“元宝竟是不知?你额娘方才去了慈宁宫报喜,太后高兴,很快派人告诉了朕。” 弘晏震惊过后便是喜悦,脑子一转,立马明白问题出在了哪儿。 太子妃去慈宁宫了,太子却还在毓庆宫好好地待着,也没四处乱逛。 他爹的报复原来在这呢。 幼稚! 弘晏狠狠批判了太子的小气,接过新的银筷,笑容渐渐扩大,止也止不住。 “额娘生的我都喜欢,别的不说,您可要赐个好名字,”他含糊地嚼起米饭,嘀咕道,“至少比阿玛的名儿寓意好。” 皇上就指着他笑,胤礽惹到这小子了? “想得可真长远!行,朕应你了,快吃。” . 太子妃前往慈宁宫的动静不小,没过多久,后宫嫔妃就得知了消息。 皇上的后宫那叫一个百花齐放。皇后之位久久空悬,如今以贵妃佟佳氏为尊,其下便是屹立不倒的惠宜德荣四妃,再是嫔主贵人,还有数不清的常在答应。 贵妃乃是孝懿皇后的亲妹,康熙二十九年入宫为妃,去年年底行册封礼,年方三十当了贵妃。佟佳贵妃后来居上,有家世又有位分,本该风风光光,当下却处在了一个尴尬的地位。 一来资历尚浅,二来膝下无子,底气天生就比四妃弱了一筹;何况皇上让太子妃执掌宫权,四妃协理,她连边儿都沾不到。 太子妃处事公正贤明,将后宫治理得安稳祥和,极得皇上赞誉,谁也挑不出错来。贵妃嘴上不说,心下也是叹服,瓜尔佳氏的眼界胸襟,许是连姐姐都比不上。 只是叹服归叹服,对于宫权,贵妃眼热许久了。若要摆脱尴尬地位,成为后宫名副其实的第一人,首先得摸到宫权,否则就是妄想。 至于子嗣—— 皇上绝不会给她子嗣。 承乾宫,贵妃对着窗楹叹了口气,问贴身伺候的嬷嬷:“如今太子妃有喜,再过上几个月,对宫务怕是心有余而力不逮,你说,皇上……” 嬷嬷哪能不明白主子未尽的话? 她心知贵妃掌权的希望渺茫,面上却是带着笑:“娘娘,嫡孙多金贵多要紧哪。哪怕有了弘晏阿哥,养胎也不能有一点疏忽,老奴想,太子妃当是明事理的。” “太子妃便是推脱宫务,不还有惠妃她们么。”贵妃轻轻摇头,双目沉沉,“本宫的宠爱也就这样了,皇上若不待见……” 嬷嬷听着难受,忙道:“娘娘!” “罢,不说了。”贵妃抿唇,面色好看了些,“今儿是月初,眼看着临近傍晚,你瞧瞧四阿哥来了没有?” 几个年长的皇子刚封了贝勒,还没有出宫开府,如今住在阿哥所里,日日都要晨昏定省。八阿哥常去养母惠妃处,至于四阿哥,因着有孝懿皇后的情分在,每月初一十五都会来承乾宫一趟,短暂请个安便罢。 哪怕时间短暂,贵妃心里也是熨帖的,这孩子,姐姐没白养一场。 话音刚落,外头就有人来报,“回禀娘娘,四贝勒前来请安了。” 胤禛性子偏冷,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即便这样,贵妃还是察觉到了他的心情不妙。 瞧这大踏步,面色都寒得冰冻三尺了! 贵妃身份尴尬,犹豫一瞬也不好过问,只能眼睁睁地看他行过礼,问候几句便告退离去。 . 四阿哥出了承乾宫,抿抿唇加快步伐。 苏培盛跟在后头叫苦不迭,这都是什么事儿! 德妃娘娘难得和颜悦色,爷却被娘娘的兄长德胜坏了心情。 舅姥爷欠了赌坊银两,于是递话来向娘娘借银,说是要一万两经营店铺,盈利还赌坊的款。提起这话,爷不过犹豫了一会,德妃娘娘笑容就淡了。 十四阿哥还在一旁道:“四哥不借我借,额娘,我替舅舅还款去!” 哎哟,这不是火上浇油是什么? 娘娘疼惜极了,说“你才十岁没开府,哪有那么多银子”,笑容怎么也掩饰不住,他们爷看在眼里,不就更难当了么! 苏培盛缩起脑袋,鹌鹑似的不敢出声。 四阿哥大步走着,满腔邪火没处发泄。 既因为德妃,也因为十四阿哥,最大的不忿却是对着德胜去的。 乌雅·德胜哪来的脸? 赌输银子已经不止一次,还有脸向额娘哭惨。第一次借一百两,第二次借一千两,他胤禛念及亲情,哪回推脱了? 现在到好,越发蹬鼻子上脸。一万两是不多,他是拿得出手,可这等用于赌坊的赌款,他不愿借。 德胜凭关系在内务府当差,本就捞得油水充足,竟还好逸恶劳四处赌钱,四阿哥一想到这事,心里火烧火燎的,恨不得把亲舅舅扭送到大理寺去。 呵呵,一万两。要不是顾及额娘的脸面…… 皇亲国戚诸多蛀虫,胤禛冷眼看着,甚至想面见皇上请求一治。想来想去到底有诸多顾虑,一来皇父仁慈,不一定采纳他的建议;二来裙带关系弯弯绕绕,牵一发而动全身,就连他追随的太子二哥,不也收了索额图的‘贿银’么。 咳,当然,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言归正传,除却皇亲国戚,还有朝廷命官。贪腐之象处处都有,连偏远之地的县令都忍不住诱惑,恶事传到了京城来! 胤禛越想越是烦躁。 何时才能肃清贪官,还天下一个清廉盛世? 他愿往,还有谁愿往? 胤禛眼眸黯然,忽然有些丧气,直至不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四叔?” . 陪皇上用完晚膳,弘晏便在宫中溜达散步,谁叫他不必再努力,效仿咸鱼日日松快就行。 太子妃怀孕的消息让他实在喜悦,一不小心吃得撑了,否则第一时间回宫去见额娘,连溜达都不必溜达了! 天色微暗,轻风拂面,一派好风景。转换了心境,就连看腻歪的红墙都变得可爱起来。 还没驻足多久,血液中隐隐传来沸腾的冲动—— 不远处有东西在召唤他。 弘晏面色微变,难不成路上躺着来路不明的大额银两? 他暗道失策,扭头就走。 哪知渴望一阵接着一阵,简直是老房子着火,一发不可收拾—— 弘晏终是熬不住渴望,板起一张圆圆脸,快步走了上去。 谁知银两没有,倒有个人,还是个熟人,四叔的脸色不是很好看,浑身散发着丧丧的气息。 这不对劲。 金银呢?财宝呢?召唤之物呢? 等等。 忆起辣鸡能力【抄家我在行】的“持有者胤禛”,弘晏感觉到不妙了。 果不其然,靠近四阿哥的时候,渴望慢慢消了下去。 正主就在眼前,他犹豫一瞬,甜甜地叫了声四叔,而后凭借直觉试探道:“四叔可在为银两烦忧?” 不等胤禛回话,弘晏继续试探:“四叔是否遇上了看不入眼的不义之举?譬如收受贿赂,借财赌银?” 问罢,他眨巴着眼道:“四叔消消气。不管遇上何事,气坏了身子,不值得的。” 胤禛低头定定地看着他,忽然记起今早毓庆宫书房的一幕幕,目光一寸寸亮了起来。 “元宝怎么知道?”他的嗓音沙哑,像是受了振奋一般,喃喃道,“……竟是你最懂我!” 5、恨意 胤禛越看弘晏越是亲切,像是迷了心窍般,略略把今早川陕那件贪腐案叙说了一遍,随即摸了摸他的小脑袋,问道:“元宝如何看?” 说着,四阿哥猛然清醒,这问题不合适。 他苦笑,侄子才五岁的年纪,自己真是魔怔了。 哪知弘晏听到“贪腐”二字,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冷静的情绪蓦然退却,浑身绷紧,眼神锐利,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小弓。 他仰头看向胤禛,一字一句冷酷道:“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都该死。有他们在,吏治如何清明,天下如何太平?” 这话实在振聋发聩,一瞬间,苏培盛装不了鹌鹑了。 他缓缓瞪大眼睛,低头瞅了眼凛然的皇长孙,又抬头瞅了眼怔愣的自家爷,居然看出了数不尽的相似之处。 三喜张大嘴巴,临门神色一片空白。 阿哥平日里脾气好的不得了,原来这般……才是他的本性吗?小小年纪心系江山社稷,在乎吏治百姓,不过没表现出来而已! 四阿哥哪里知道宫人的看法。他从怔愣中回过神来,五味杂陈地想,这不就是他苦苦追寻的目标么。 额娘不懂他,兄弟不懂他,唯有侄儿探听到了他的心声,明白他的苦恼。 胤禛越看弘晏越是喜爱,心下恼怒一扫而空,恨不能将他抢回阿哥所朝夕相处。 转而一想太子会有的反应,四阿哥只能遗憾地按住念头,良久喟叹道:“元宝,你是四叔的知己。” 他严厉地告诫周围,“今日之事若有泄露,爷定不饶他。”说罢迫不及待抱起弘晏,嘴角扬起不甚明显的弧度,“来,四叔同你说说体己话……” . 半个时辰之后,弘晏面无表情走在宫道上,圆脸慢慢挂起一张痛苦面具。 失策了,辣鸡能力可以不靠物质传播—— 系统厌恶贪腐,竟然还能共情于他。 银子发出召唤也就罢了,心声怎么也能召唤?只因四叔是能力持有者吗? 都说良友易得知音难觅,知音,多么浪漫的词儿,可他不想成为四阿哥的知己。 他才五岁啊…… 这不合理。 被迫成为知己也就罢了,还被灌输了一脑袋胤禛的抱负,胤禛对于贪官的憎恨,以及胤禛整顿吏治的看法。 弘晏能怎么办,弘晏只能点头附和,跟着他一起憎恨。 哪知四阿哥越说越是激动,似是开发了话唠的潜质,还勾起小指同弘晏立下约定,说他若有机会领了肃贪的差事,定然带着元宝一块儿去开眼。 弘晏:“……”这就不必了吧。 胤禛目光亮得惊人,弘晏有了不好的预感。随即安慰自己,如今距离康熙四十七年还早着,国库还是够用的,如同阎王下凡催人还债的那个四叔还没出现,他实在不必担忧;更何况汗玛法重来一回,绝对不会如晚年那般做个散财童子,留下一堆烂摊子等收拾。 暂且安慰到了自己,很快,毓庆宫近在眼前。 弘晏重新振奋精神,抿唇露出个笑,心道额娘怀有身孕,他合该去看看成长中的弟弟妹妹——极大可能是历史上的嫡出格格,他们父子未来的掌上明珠。 脚步轻快地进了正院,小宫女立马打帘进去通报:“阿哥回来了!” 天色已晚,正院掌了灯火,朦朦胧胧的,好似也沾了几分喜气。全嬷嬷快步出来,一张严肃的脸满是笑褶:“阿哥快进来,爷和太子妃念叨您许久了。晚膳用得好不好?” “好,都好。”弘晏乖巧地回,踏入里间的脚步一顿,“阿玛也在?” “孤在。”太子掀开茶盏,笑吟吟地瞥了儿子一眼,“总算还舍得回来,方才遇见你四叔了?” 太子妃坐在他身旁,闻言也含笑望来,夫妻俩步调一致,说不出的郎才女貌,空气中恍若流淌着脉脉温情。 弘晏望着今生的爹娘,心底蓦然松软了一角,“是遇见四叔了,聊了好一会儿。” 松软之后便是感慨,原来阿玛是这样一个不计前嫌的人,心胸宽广,还对着他笑! “额娘,明明是件天大的喜事,您都不告诉我。”他蹭上前抱怨,“有弟弟妹妹了,我还成了最后一个知晓的……” 哪知太子眼疾手快地拦住了他,把儿子抱在自己的膝头,变脸似的教训道:“莽莽撞撞蹭个什么?你额娘如今金贵着,不能碰。” 说教不够,弘晏的脸蛋还被揉了好几下,戳出几个肉肉的小坑,一弹一弹地恢复了原样。 满人都说抱孙不抱子,太子爷人前守得好好的,至于人后么,没人敢站出来指手画脚,就如现在。 “都是你阿玛的错。哪不能碰了?”太子妃嗔了太子一眼,“手劲轻些,元宝的皮肤嫩,可不像您。” 又柔声问儿子:“元宝渴了没有?来人,切一道果盘来……” 太子态度顺从的很,脸上大写着“孤听你的”,弘晏竟诡异地嗅到了狗粮的味道,齁得他牙酸,皱起了一张包子脸。 这厢,太子忽然想起银票之事,瞅着弘晏的屁股手痒痒,到底还是舍不得,于是趁太子妃吩咐下人的功夫,把儿子抱得更紧了些,压低声音问:“阿玛的银票,元宝从哪发现的?” 弘晏整个人被挟持住,霎那间进退不得,暗道失策。 额娘都有喜了,怎么还惦记那破银票呢? “索大人告诉我的。”弘晏小声道,沐浴着太子怀疑的目光,神情那叫一个信誓旦旦。 太子左看右看没看出破绽,因着弘晏除了读书之外信誉度良好,到底信了这话。 他给索额图记了笔大的,哼笑一声,面上一副看开了的神色,“罢,孤不和你计较。”很有几分洒脱的味道。 倒惹得弘晏狐疑了起来,这反应不对劲啊。 辣鸡系统也没有感应,难不成额娘给零花钱了? . 弘晏不过随口一猜,哪想真的猜到了事实真相。 太子妃处说说笑笑好不热闹,衬得偏院寥落冷清,唯有灯火零星三两只。毓庆宫如今没有侧福晋,格格侍妾住的地方统称为偏院,面积倒也不小,建筑错落夹杂,围绕坐落于中轴线上的正院,与小花园一道呈众星拱月之势。 后院共有三位格格,侍妾若干。早先被禁足的李佳氏居于东厢房,受宠风光过一段时日;小李佳氏与张佳氏住在西厢,各养了太子的长女与次女。托孩子的福,两人的吃穿用度没短缺过,太子偶尔会来瞧瞧,或是赏赐一二物件。 又一日黄昏,李佳氏指挥下人搬出座椅,面朝前院的方向,就这么出神地望着。她的面色沉郁至极,穿着一身素衣裳,模样娇美却不再水灵,怎么也遮掩不住眼周的青黑憔悴。 小李佳格格消食归来,见此嗤笑一声,讥讽道:“还盼着飞上枝头做凤凰呢?如今山鸡都当不得,还成日碍别人眼。” 紧接着道:“太子妃娘娘才是真正的凤凰,你算什么东西?” 闻言,李佳氏咬紧牙关,眼底闪过深深的厉色。 这贱人仗着嘴皮子尖利,一有空便嘲讽于她,还拦着她不让见怀胎十月生的女儿!可怜大格格如今七岁,竟忘记了真正的额娘…… 这么多年等不到太子,她盼着盼着也就麻木了。从一开始的反唇相讥到置若罔闻,李佳氏以为自己早已习惯,可如今听到正院的喜讯,她终究还是忍不下去。 凭什么瓜尔佳氏时隔五年再次怀上,她却要无依无宠度过余生? 老天为何如此不公?弘晏算什么,皇长孙本是她儿的位置! 想起五年前生产那日,李佳氏的指甲嵌入手心,带来阵阵疼痛。 她生的不会是格格,更不会是死胎,催产药本没有毒性,定是太子妃买通了产婆,生生把爷的长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扔了出去! 瓜尔佳氏掌管宫权,有什么事做不到? 弘晏如今享受的一切,还有皇上的宠爱,都是她那可怜的儿的! 每每想到此处,李佳氏心痛得滴血,恨太子被奸人蒙蔽,也恨自己势单力薄,鱼死网破都做不到,没法与太子妃拼命。 眼看着仇人越过越好,太子爷的心越来越偏,禁足好不容易结束,她想同爷解释,哪知她一心仰慕的男人听也不听,让她无事别出偏院,省的坏了规矩。 从今往后,她就成了毓庆宫的笑柄。 一声声讥嘲犹在耳畔,想到此处,李佳氏缓缓抬头,一双妩媚眼眸幽不见底: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小李佳氏一愣,暗惊于她的眼神,而后便是冷笑:“好啊,我果然没料错,这么多年了,你还不忿得很。平日里装得倒好!” 心下打定主意向太子妃禀报,小李佳氏剐她一眼,连忙转身回屋。 . 李佳氏望着那抹鲜亮背影,半晌轻轻道:“咱们走着瞧。” 说罢,她看向身边存在感极低的老嬷嬷,闭了闭眼,平静无比地开口:“德妃娘娘的条件,我应了。” 7、醋意 何柱儿抹泪的杀伤力实在强劲,太子妃愣了好一会儿,而后起身往书房赶,见弘晏满面严肃想要跟上,也就随他去了。 太子妃边走边低声问:“爷遇上了何事?” 怎么就愁得吃不下饭了?他不是一贯好修养么。 何柱儿愁眉苦脸,“奴才大致知道一些。皇上给众位爷分派了差事……” 随即做出口型,是为“整顿国库”四个字。 太子妃心底大致有了数,即便她身处内宅,也知这差事棘手。何况太子有着太多顾虑,哪能不管不顾随意行事? 弘晏静悄悄听着,冷不丁冒出个问句:“四叔尚在书房?” “回阿哥的话,正是。”何柱儿说罢,望着弘晏感动极了。阿哥如此在意太子爷,竟也跟来安慰阿玛,太子爷若是知晓,指不定就喜笑颜开,愁容不再了! 哪知跨过门槛进了院子,何柱儿眼睁睁地望着弘晏拐了个弯,朝立在墙边沉思的四贝勒而去,目标坚定都不带停的。 何柱儿:“?” . 这厢,太子得了好一番温柔抚慰,心情霎时由阴转晴,连带着膳食也变得顺眼了,拉着太子妃诉说了一通心里话。 也不知为什么,自打成亲以来,皇上对他挑鼻子竖眼的,越发没有幼时的呵护与耐心,还偶尔露出嫌弃。无端端接了得罪人的活儿,太子心里委屈,他不再是汗阿玛最心爱的崽了吗? 太子妃:“……” 原来他愁的是这个。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恨不得敲醒那颗委屈的脑袋,碍于身份才没有付诸行动,继而柔声道:“爷怎么会这么想?汗阿玛喜爱弘晏,不正是因为您么。” 一席话说得太子振奋起来,终于想起了自家聪明伶俐的长子。忆起清晨在众兄弟面前大大长了回脸,他见弘晏的心忽然迫切:“元宝呢?元宝去哪儿了?” “他与臣妾一道,想来是要安慰阿玛……”太子妃说着一愣,元宝现在人呢? 很快,何柱儿得到了两道灼灼注视。 他缩在墙角,颤巍巍地开口:“回主子,阿哥与四贝勒说、说完话,脚步不停往乾清宫去了。” . 太子委屈,弘晏也觉得委屈。 狗贼系统,呼唤他找到四叔还不罢休,等四叔再一次诉说自己的烦恼,譬如内务府盘根错节极难整治,大臣借用的库银难还……他竟说了声:“莫忧,我帮你。” 胤禛被弘晏沉着笃定的语气惊呆了。 他说要带弘晏开开眼,不过玩笑而已。如今真要整顿吏治,一个五岁的孩子怎能掺和? 四阿哥半晌说不出话,紧接着就听侄儿安抚道:“四叔等我。” 很有一副霸道皇孙的架势。 再然后,弘晏承载着满腔渴望,撇下他的知己四叔,一刻不停来到了乾清宫前。 ——仰头望着金灿灿的牌匾,皇长孙殿下终于醍醐灌顶,彻底想明白了。 【抄家我在行】这月抛能力,真乃名副其实。系统就是要让他与四叔组队,扫尽天下贪官的库房,归还所有不义银两! 瞧瞧,机会这不就来了? 什么“莫忧”,什么“我帮你”,还真是应了那三个字——我在行。 弘晏想骂自己一声乌鸦嘴,什么康熙四十七年,什么时间还早着。如今他才五岁,就要扛起沉甸甸的担子,一刻也不能松快了。 他英明神武的皇祖父,莫不是和狗贼系统串通好的? 系统在不停召唤,能力在不断催促,弘晏转念一想,既然怎么也逃不过,那就只能认命了。 换个角度思考,他阿玛也得办差去,与四叔一块组队,同样也是给阿玛助攻哪。 弘晏忍住心痛,不再去想心心念念的烟雨楼、烤羊肉,放空一张圆脸踏进乾清宫。 . 一见皇长孙,立马有宫人进去通报;来到御书房,弘晏迅速转变了乖巧神色。 等他迟疑着说完来意,李德全脸色有了片刻空白,皇上手腕一抖,朱笔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胡闹!”皇上铁青着脸,头一回斥他,“真是胡闹。朕交给你阿玛与叔伯的差事,哪能,哪能……莫不是胤礽告诉的你?” “阿玛没同我说起过。”弘晏一个劲地摇头,眼神亮晶晶,“汗玛法,八叔可以去,我也可以的。” 八阿哥胤禩年方十七领了实差,谁不说声少年英才,可一个十七一个五岁,那能是一回事吗? 皇上张嘴就要说话,弘晏就这么默默地看着他,瑞凤眼湿漉漉的。 皇上见此住了口,朝他招招手,语气放缓了许多:“来,到朕这儿来。这个年岁的阿哥都在启蒙,就算我们元宝聪慧过人,不比少年人差,可办差太苦太累,朕也舍不得。” 李德全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心道皇上,您今早可不是这样对皇阿哥的。 弘晏慢慢挪过去,仰头看向他祖父,眼神依旧湿漉:“汗玛法,孙儿不想办差,孙儿是想跟着四叔开开眼,长长见识,就当一串小尾巴,绝对不会影响正事。” 声音小小的,听着便惹人怜爱,皇上的神情愈发和缓,伸手点了点他,久久不语。 他还是头一回见嫡孙这样请求。 半晌,皇上道:“你四叔性子硬,怕是带不了你……” “四叔亲口说了,我是他的知己。”弘晏心道有戏,抿唇笑了笑,眼睛眨得越发水灵,“四叔可喜欢我了!” 知己?喜欢? 皇上被噎着了。什么时候的事? 他瞪向李德全,李德全叫苦不迭,只得躬身赔笑。 叔侄俩在眼皮子底下“暗通款曲”,他竟然不知,皇上不高兴了,冷哼道:“老四有了弘晖,还成天宫中闲逛……” “汗玛法。”弘晏也不高兴了,委委屈屈道,“您就会冤枉人!” “朕冤枉他?”皇上一回神,不对,差些被这小子拐到沟里去。 祖孙俩大眼对小眼,半晌,皇上终是妥协:“……朕允你了。不许惹事,多看少说,就当观摩。” 一瞬间,弘晏的笑容甜甜的,比艳阳都灿烂,“谢主隆恩!汗玛法真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行了,别恭维朕。”皇上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隐隐有了后悔的征兆。弘晏反应极快,瞧见苗头不对就要溜走,没过多久就被叫住:“慢着!” “朕拨给你几个人,平日跟随左右,”皇上叹了口气,“就当护你周全。” 这宫外不比宫内,鱼龙混杂忠奸难辨,何况大幕将启,不乏狗急跳墙之人,万一伤了他的乖孙可怎么好? 眼瞧弘晏乖乖应了,皇上无奈一笑,目送他雀跃离去。 等小小背影消失不见,皇上收起笑意,眼底闪过深思,随即吩咐李德全道:“查查弘晏和老四的交集,若有遗漏,朕饶不了你。” . 乾清宫无宣召不得进,唯有弘晏一个例外。自侄儿说了那样一番话,四阿哥心神不宁,犹豫半晌终是回了阿哥所,越琢磨越是不对劲。 如果玩笑话当了真,二哥还不得劈了他? 琢磨不到一个时辰,就有乾清宫传旨太监来请。 皇上坐在上首神情难辨,胤禛跪在地上忐忑不安,御书房静悄悄的,唯有呼吸声。 “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都该死。”皇上开口,目光炯炯,语气倒也和煦,“这话,是不是你教给弘晏的?” 四阿哥心下一凛,急忙俯身拜道:“还请汗阿玛明鉴!儿臣万万不敢。” 皇上唔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继续问:“作为元宝阿哥的知己,乌雅德胜向德妃借银的事儿,你怎么看?” 8、亮相 元宝阿哥的知己? “……”胤禛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有一股醋味儿,四阿哥回过神,耳朵慢慢地烧红。知己这回事,皇上是如何知道的? 幸而有乌雅德胜这个名字,生生将他从困窘中拉了回来。 胤禛好悬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双目一凌,深深垂下头去,“德胜行止荒唐,不配为官,是儿臣知情不报,犯下大错,请汗阿玛恕罪!” 回话一板一眼,神色暗含坚毅。皇上望着他,良久,露出细微的笑容:“行了,起来吧。” 胤禛叩谢应是,不知不觉背后已被冷汗浸湿。 “老四啊,先有家国,再论亲疏。”皇上望着四儿子,像幼时教导他那样,目光悠远,语重心长,“偶尔的徇私甚是寻常,毕竟水至清,鱼也活不下去。可一旦越过了那条线,世道就乱了。不论前朝还是后宫,守线的当褒,逾矩的当罚,这就是朕的‘理’。” 皇上心里如明镜似的,老四看似冷情,实则最是重情。 就如他舍不下德妃,对十四也是如此,惯会做,不会说,譬如去岁炎夏的冰块,过冬的炭火,内务府给的都是定数,他有福晋有嫡子,却还匀出好些给十四送了过去。 这桩桩件件,十四没说,德妃也半点不知。皇上盯着胤禛的眼睛,温和而耐心问了一遍:“你可赞同这‘理’?” 四阿哥浑身一震,眼眶竟是有些酸涩。 皇上的目光好似将他看透了。好似懂得他的理想,懂得他的委屈,这话,他有多少年没有听过了? 唯有皇额娘还在的时候。 他拱手,低低地说:“汗阿玛,儿子明白了。” 再次抬头,四阿哥眸光明亮,眼底蕴藏了一往无前的锐气。皇上满意地颔首,忽然话锋一转:“元宝的抱负,同你是一样的。” 陡然间,胤禛有了不好的预感。 皇上叹气道:“那小子同朕说了,阿玛四叔整治国库,他也要开开眼去。” 话音一落,胤禛顿觉天旋地转,急急说道:“汗阿玛,儿子不过玩笑之语,您可万万……” “朕能怎么办?朕还能拒绝不成?”皇上呵呵一笑,打断了他的话,“谁叫你是他的好知己呢。” 四阿哥结结实实噎住了。 李德全擦擦额角不存在的冷汗,就听皇上继续道:“行了,朕把元宝交给你,明儿带着他去办差吧。” 说罢哼了一声:“不过五岁的年纪,说什么‘还天下太平’的大话。龙潭虎穴都敢闯,还真不知随了谁!” 胤禛的表情,那叫一个青青白白难以言喻。他瞅着皇上的骄傲神色,动动嘴唇终是紧紧闭上,半晌,艰难无比地点了点头。 皇上摆手让他退下,胤禛机械地拱手,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了出去。 回到书房,他用了一晚上接受现实,直到夜半终于说服了自己。弘晏年纪虽小却分外聪颖,捣乱万万不可能;且有他护着,无论如何,那些明枪暗箭都伤不到侄子…… 入睡之前,胤禛左思右想不对劲儿,总觉得有什么被他遗漏了。 到底是什么呢? . 弘晏从乾清宫回来,莫名得了他爹的一记冷眼。 太子坐在太子妃身边,幽幽地望着他,语调酸溜溜的:“孤的儿子只惦记着老四,早就把亲阿玛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想起何柱儿的话,太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弘晏不敢顶嘴,很是乖巧地认了错,然后殷勤递给太子一盏茶:“阿玛消消气,儿子保证,儿子最关心的就是您了!” 太子妃扑哧一笑,太子狐疑地接过茶盏,总觉得哪里有问题。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就被弘晏不要钱的恭维话说得身心舒畅,什么“阿玛是兄弟里排行最俊的那个”,“阿玛威风八面,是最受爱戴的储君”,以及“阿玛是天底下最好的阿玛”…… 太子霎那间生不起气,就连明日要办差的忧愁都散了! 当天夜晚,他满含笑意进入了梦乡。 翌日。 早朝时分,皇上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嘴诸位皇子新得的差事,一瞬间,朝堂炸了锅。 如此盛况,就连封爵也没那么热闹。朝臣们接连上奏,你一言我一语,吵吵嚷嚷的像个菜市场,御史有支持有反对,总体还是反对的居多。 诸如明珠、索额图、佟国维等等老臣,面上不言不语保持沉默,心道这可棘手了。 皇上等他们吵够了,伸手压下议论之声,重重叹了口气:“好叫众爱卿知晓,如今国库吃紧,并非危言耸听。除此之外,内务府俸禄不继,昨儿皇额娘竟是提议于朕,将太后御膳缩减为五道,自上而下裁剪开支,至于绫罗锦缎,更是不宜上身。” “皇额娘何等尊贵之躯?朕何等惭愧!”皇上鹰眼如刀,继而高声道,“国库无财,不若从朕的内帑拿银子,先供内宫之需,再作京官俸禄。你们说如何?”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朝堂哗啦啦地跪了一片:“圣上,臣等无能!” 主辱臣死不是虚言。皇上都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若他们坚持反对,他日史书都得记上一笔,记的还是骂名! “也望众爱卿能够体谅于朕,”皇上望着黑压压的人群,神色和缓许多,温声道,“切莫阻碍皇阿哥们。” “退朝。” 待明黄色的身影消失,大臣们依旧跪在地上,半晌,稀稀落落起了身。 一双双眼睛望向左前方,众皇子所在之处,有沉思,有估量,还有畏惧与忌惮。太子噙着微笑,淡定地先行离去,索额图见此,向左右同僚告了声罪,快步跟了上去。 朝臣这才一一散了。 大阿哥身侧跟着明珠,两人低声谈论着话。 “户部,兵部,贝勒爷怎么偏挑了这两个,”明珠揉了揉眉心,面色凝重道,“没一个好相与的。” 户部管着户籍和账簿,兵部管着军籍和粮饷,水深就不说了,关键是如何把握好度。挖的深了,必不能全身而退;挖的浅了,这不是在皇上跟前讨嫌么。 大阿哥哼笑:“当我不知道这些?老三那几个精明得很,这不是没法子吗。何况太子的内务府也不逞多让,过段时日,他和老四还要向您讨债呢。” 明珠若有所思,随即不说话了。 这国库的银子,谁没有借个一两二两的。借钱容易要钱难,特别是宗室的几个亲王郡王,这要把人得罪透了,太子的储位还会稳如泰山? 略微一想,明珠立马舒坦了。 另一头,索额图忧心忡忡,暂且没心思关怀自家的库房,和宿敌想到了一块去:“太子爷的手段可要温和些。” 随即压低声音道:“也就是催债难……内务府倒是好办。凌普是爷的奶兄,虽说平日不管实事,话语权却是足够,能给您提供诸多方便。” 索额图出谋划策的模样像极了狗头军师,太子没说话,侧头看了他一眼。 便利? 爷的十万两,没了。 那一眼有些凉飕飕的,索额图心下生疑,下意识地收了声,暗道不对啊。 他还在这里琢磨,太子骤然停下脚步,转头唤了声四弟,“收拾收拾,咱们去广储司。” 广储司是内务府最为庞大的机构,手下管事无数,专管物资供应,钱财周转亦在此处。四阿哥跟在后头,闻言颔首加快脚步,忽然间,他浑身一僵。 胤禛终于知道,被他遗漏的不对劲是什么了。 弘晏随他办差这事,他还没来得及同二哥解释!! . 早朝过后,大臣们结伴而行,脚程快的已然临近乾清门。有眼尖者看到一顶金黄小轿停在一旁,不禁吃了一惊,此乃何人? 能来乾清门的,万不可能是后妃娘娘。况且饰物金黄,唯有本朝皇子能用,要说唯一的例外,便是被皇上特许的皇长孙殿下。 看这轿辇的规模…… 大臣们按下猜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余光下意识地朝太子飘去。 恰在这时,索额图亦是注意到了小轿,油然而生一股熟悉之感。 “太子爷,”他迟疑着问,“这是……” 四阿哥正想张口解释,闻言拧眉望去,很快眼前一黑。 在他的摇摇欲坠中,一只嫩手掀开轿帘,没过多时,钻出一张玉琢似的脸。瑞凤眼,圆圆面,深梨涡,小小的嘴唇上翘着,说不出的清俊可爱。 弘晏眼神不住地搜寻着,一见胤禛便笑了起来。 他甜甜喊了声四叔,“四叔,有汗玛法的准许,我来随你办差了。” 刹那间,乾清门死一般的寂静。 大贝勒吃惊地瞪大眼,明珠手腕一抖,串珠哗啦啦地掉在地上。佟国维的长须上下翘动,面色有了瞬间空白;索额图愣在原地,灵魂出窍似的,连话都不会说了。 三贝勒以及诸位皇子呆滞片刻,小心瞥了眼太子,又齐刷刷朝四阿哥望去。 太子:“…………” 胤禛:“……二哥,你听我解释。” 8、亮相 元宝阿哥的知己? “……”胤禛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有一股醋味儿,四阿哥回过神,耳朵慢慢地烧红。知己这回事,皇上是如何知道的? 幸而有乌雅德胜这个名字,生生将他从困窘中拉了回来。 胤禛好悬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双目一凌,深深垂下头去,“德胜行止荒唐,不配为官,是儿臣知情不报,犯下大错,请汗阿玛恕罪!” 回话一板一眼,神色暗含坚毅。皇上望着他,良久,露出细微的笑容:“行了,起来吧。” 胤禛叩谢应是,不知不觉背后已被冷汗浸湿。 “老四啊,先有家国,再论亲疏。”皇上望着四儿子,像幼时教导他那样,目光悠远,语重心长,“偶尔的徇私甚是寻常,毕竟水至清,鱼也活不下去。可一旦越过了那条线,世道就乱了。不论前朝还是后宫,守线的当褒,逾矩的当罚,这就是朕的‘理’。” 皇上心里如明镜似的,老四看似冷情,实则最是重情。 就如他舍不下德妃,对十四也是如此,惯会做,不会说,譬如去岁炎夏的冰块,过冬的炭火,内务府给的都是定数,他有福晋有嫡子,却还匀出好些给十四送了过去。 这桩桩件件,十四没说,德妃也半点不知。皇上盯着胤禛的眼睛,温和而耐心问了一遍:“你可赞同这‘理’?” 四阿哥浑身一震,眼眶竟是有些酸涩。 皇上的目光好似将他看透了。好似懂得他的理想,懂得他的委屈,这话,他有多少年没有听过了? 唯有皇额娘还在的时候。 他拱手,低低地说:“汗阿玛,儿子明白了。” 再次抬头,四阿哥眸光明亮,眼底蕴藏了一往无前的锐气。皇上满意地颔首,忽然话锋一转:“元宝的抱负,同你是一样的。” 陡然间,胤禛有了不好的预感。 皇上叹气道:“那小子同朕说了,阿玛四叔整治国库,他也要开开眼去。” 话音一落,胤禛顿觉天旋地转,急急说道:“汗阿玛,儿子不过玩笑之语,您可万万……” “朕能怎么办?朕还能拒绝不成?”皇上呵呵一笑,打断了他的话,“谁叫你是他的好知己呢。” 四阿哥结结实实噎住了。 李德全擦擦额角不存在的冷汗,就听皇上继续道:“行了,朕把元宝交给你,明儿带着他去办差吧。” 说罢哼了一声:“不过五岁的年纪,说什么‘还天下太平’的大话。龙潭虎穴都敢闯,还真不知随了谁!” 胤禛的表情,那叫一个青青白白难以言喻。他瞅着皇上的骄傲神色,动动嘴唇终是紧紧闭上,半晌,艰难无比地点了点头。 皇上摆手让他退下,胤禛机械地拱手,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了出去。 回到书房,他用了一晚上接受现实,直到夜半终于说服了自己。弘晏年纪虽小却分外聪颖,捣乱万万不可能;且有他护着,无论如何,那些明枪暗箭都伤不到侄子…… 入睡之前,胤禛左思右想不对劲儿,总觉得有什么被他遗漏了。 到底是什么呢? . 弘晏从乾清宫回来,莫名得了他爹的一记冷眼。 太子坐在太子妃身边,幽幽地望着他,语调酸溜溜的:“孤的儿子只惦记着老四,早就把亲阿玛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想起何柱儿的话,太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弘晏不敢顶嘴,很是乖巧地认了错,然后殷勤递给太子一盏茶:“阿玛消消气,儿子保证,儿子最关心的就是您了!” 太子妃扑哧一笑,太子狐疑地接过茶盏,总觉得哪里有问题。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就被弘晏不要钱的恭维话说得身心舒畅,什么“阿玛是兄弟里排行最俊的那个”,“阿玛威风八面,是最受爱戴的储君”,以及“阿玛是天底下最好的阿玛”…… 太子霎那间生不起气,就连明日要办差的忧愁都散了! 当天夜晚,他满含笑意进入了梦乡。 翌日。 早朝时分,皇上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嘴诸位皇子新得的差事,一瞬间,朝堂炸了锅。 如此盛况,就连封爵也没那么热闹。朝臣们接连上奏,你一言我一语,吵吵嚷嚷的像个菜市场,御史有支持有反对,总体还是反对的居多。 诸如明珠、索额图、佟国维等等老臣,面上不言不语保持沉默,心道这可棘手了。 皇上等他们吵够了,伸手压下议论之声,重重叹了口气:“好叫众爱卿知晓,如今国库吃紧,并非危言耸听。除此之外,内务府俸禄不继,昨儿皇额娘竟是提议于朕,将太后御膳缩减为五道,自上而下裁剪开支,至于绫罗锦缎,更是不宜上身。” “皇额娘何等尊贵之躯?朕何等惭愧!”皇上鹰眼如刀,继而高声道,“国库无财,不若从朕的内帑拿银子,先供内宫之需,再作京官俸禄。你们说如何?”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朝堂哗啦啦地跪了一片:“圣上,臣等无能!” 主辱臣死不是虚言。皇上都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若他们坚持反对,他日史书都得记上一笔,记的还是骂名! “也望众爱卿能够体谅于朕,”皇上望着黑压压的人群,神色和缓许多,温声道,“切莫阻碍皇阿哥们。” “退朝。” 待明黄色的身影消失,大臣们依旧跪在地上,半晌,稀稀落落起了身。 一双双眼睛望向左前方,众皇子所在之处,有沉思,有估量,还有畏惧与忌惮。太子噙着微笑,淡定地先行离去,索额图见此,向左右同僚告了声罪,快步跟了上去。 朝臣这才一一散了。 大阿哥身侧跟着明珠,两人低声谈论着话。 “户部,兵部,贝勒爷怎么偏挑了这两个,”明珠揉了揉眉心,面色凝重道,“没一个好相与的。” 户部管着户籍和账簿,兵部管着军籍和粮饷,水深就不说了,关键是如何把握好度。挖的深了,必不能全身而退;挖的浅了,这不是在皇上跟前讨嫌么。 大阿哥哼笑:“当我不知道这些?老三那几个精明得很,这不是没法子吗。何况太子的内务府也不逞多让,过段时日,他和老四还要向您讨债呢。” 明珠若有所思,随即不说话了。 这国库的银子,谁没有借个一两二两的。借钱容易要钱难,特别是宗室的几个亲王郡王,这要把人得罪透了,太子的储位还会稳如泰山? 略微一想,明珠立马舒坦了。 另一头,索额图忧心忡忡,暂且没心思关怀自家的库房,和宿敌想到了一块去:“太子爷的手段可要温和些。” 随即压低声音道:“也就是催债难……内务府倒是好办。凌普是爷的奶兄,虽说平日不管实事,话语权却是足够,能给您提供诸多方便。” 索额图出谋划策的模样像极了狗头军师,太子没说话,侧头看了他一眼。 便利? 爷的十万两,没了。 那一眼有些凉飕飕的,索额图心下生疑,下意识地收了声,暗道不对啊。 他还在这里琢磨,太子骤然停下脚步,转头唤了声四弟,“收拾收拾,咱们去广储司。” 广储司是内务府最为庞大的机构,手下管事无数,专管物资供应,钱财周转亦在此处。四阿哥跟在后头,闻言颔首加快脚步,忽然间,他浑身一僵。 胤禛终于知道,被他遗漏的不对劲是什么了。 弘晏随他办差这事,他还没来得及同二哥解释!! . 早朝过后,大臣们结伴而行,脚程快的已然临近乾清门。有眼尖者看到一顶金黄小轿停在一旁,不禁吃了一惊,此乃何人? 能来乾清门的,万不可能是后妃娘娘。况且饰物金黄,唯有本朝皇子能用,要说唯一的例外,便是被皇上特许的皇长孙殿下。 看这轿辇的规模…… 大臣们按下猜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余光下意识地朝太子飘去。 恰在这时,索额图亦是注意到了小轿,油然而生一股熟悉之感。 “太子爷,”他迟疑着问,“这是……” 四阿哥正想张口解释,闻言拧眉望去,很快眼前一黑。 在他的摇摇欲坠中,一只嫩手掀开轿帘,没过多时,钻出一张玉琢似的脸。瑞凤眼,圆圆面,深梨涡,小小的嘴唇上翘着,说不出的清俊可爱。 弘晏眼神不住地搜寻着,一见胤禛便笑了起来。 他甜甜喊了声四叔,“四叔,有汗玛法的准许,我来随你办差了。” 刹那间,乾清门死一般的寂静。 大贝勒吃惊地瞪大眼,明珠手腕一抖,串珠哗啦啦地掉在地上。佟国维的长须上下翘动,面色有了瞬间空白;索额图愣在原地,灵魂出窍似的,连话都不会说了。 三贝勒以及诸位皇子呆滞片刻,小心瞥了眼太子,又齐刷刷朝四阿哥望去。 太子:“…………” 胤禛:“……二哥,你听我解释。” 9、震慑 太子骤然被“天降大礼包”砸到,面色红红白白好不精彩。 眼见弘晏笑容灿烂奔胤禛而去,他冷笑一声,凉凉道:“解释?好啊,孤等着你解释。” 呵呵,真是出息了。叔侄俩串通一气瞒着他,听元宝的意思,汗阿玛也是准许了的。 他竟做了回小丑,不配拥有鼎鼎大名,太子气得头顶冒烟儿,也顾不上什么储君的姿仪,快步上前攥住弘晏的小肥手,把儿子抱了起来,压低声音质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从这个角度望去,太子的神情莫测,气息分外危险,弘晏愣了一秒,暗道要糟。 四叔难不成忘了和他爹解释? 背锅的人没了,这不是坑他么。 弘晏暗自叫苦,立马敛起甜甜的笑,乖巧得不能再乖巧,“您消消气!我同汗玛法说好了,今儿便跟在四叔身旁开开眼,长长见识,也为了替阿玛分忧。” “二哥,就如元宝所言,”四阿哥咳了一声,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时机插嘴,歉然道,“是弟弟的错。昨日得蒙召见太过惊讶,竟忘记同二哥说上一声……” 太子英俊的面容红绿交错,一时间竟不知怪罪谁好。 元宝胡闹,汗阿玛怎么还支持他胡闹? 只这儿到底是乾清门,还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就如当下,索额图灵魂重新附体,急急忙忙赶了上来,一张老脸红光满面的,激动地唤道:“长孙殿下——” 顾及场合与自个的脸面,太子狠狠戳了一下弘晏的圆脸蛋,咽下怒气,重新露出得体矜持的笑容,不情不愿地把他放到地上。 得亏他爹有着偶像包袱,这一劫算是过了。弘晏松了一口气,不禁感谢起救场的索大人,目光和善地朝他看去,就像看着一个适合背锅的好人,“曾叔祖父。” 索额图身为外臣极少见到弘晏,要说上一回,还是宫宴之时远远地望了眼,距离现在已经很久了。 要说皇上是他的君,太子是他的主,那么长孙就是他用尽全力侍奉的小主子,赫舍里氏未来的希望啊。 被弘晏这么亲切地喊,索额图感动之下差些热泪盈眶,连忙“哎”了一声,“当不得阿哥这么叫!臣惶恐,臣惶恐。” 瞧见索额图那慈爱至极的笑,四阿哥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太子面色一青,好悬抑制住斥他的冲动,连忙握住弘晏的小手,淡淡道:“不能再耽搁了,去广储司。” 两大一小渐渐远去,索额图就这么被撇在原地,凄凉凄凉的。 他却春风满面,丝毫没有不悦的神色,先是感叹弘晏阿哥生得真好,又是聪慧又是孝顺,如此感叹了三百余字;随即开始琢磨整顿国库这棘手差事,以及皇上的用意。 ——皇长孙尚且年幼,就能与叔伯们一道办差,这恩宠可真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呐。 索额图忽然亢奋起来,眼底闪过精光,旁若无人地一甩衣袖,喜滋滋回府去了。 . 大阿哥目瞪口呆地望着索额图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 “他……”胤禔的手微微颤抖,“汗阿玛这是玩笑话吧?” 明珠缓慢摇头,微微凝重了面色,半晌又放缓许多:“贝勒爷不必在意,办好自己的差事,足矣。” 皇长孙奉命跟随又如何?太过离谱!五岁的年纪,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索额图那老匹夫高兴得太早。受宠归受宠,若是惹出什么笑话阻碍进度,或是不知轻重得罪了什么人,小娃娃可真没地儿哭鼻子去! 延禧宫。 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低低咳了一声,清秀脸庞掩饰不住老态与疲累。 上座,惠妃正笑容满面地逗着嫡孙弘昱。弘昱今年两岁,生得像极了大贝勒,虎头虎脑眼神灵动,只话依旧有些说不利索。 惠妃极有耐心地摇着小鼓,惹来弘昱咯咯的笑,听见儿媳咳嗽,她停下手中动作,担忧道:“怎么断断续续总不见好?还是得请太医瞧瞧。” 大福晋用帕子擦了擦嘴,温和道:“额娘,都是老毛病了,无碍的。” 全京城人都知道,大福晋接连生了四朵金花,最后拼着命给大阿哥诞下嫡子。结果嫡子有了,她的身体也坏了,这些年不知请了多少太医,就连民间大夫也是常看,却没有彻底根治的妙方。 惠妃叹了口气,“瞧瞧总会好受些。” 当年大福晋嫁得早,太子妃进宫晚,大阿哥与太子互别苗头,谁都想争一争皇长孙的名号。大阿哥渴盼,惠妃也催得紧,可谁能想到,他们全没有这个命。 儿媳成了这副模样,如今不仅是胤禔,连带着她也有愧意。惠妃没了逗弘昱的心思,朝宫人招招手,吩咐道:“取本宫的对牌过来。” 话音未落,大宫女莲儿急急地掀开帘子,福身道:“娘娘,福晋,如今宫里都传遍了,皇上准许长孙跟随四贝勒办差,办的还是整顿内务府的活儿!” 惠妃一愣,长孙? 太子家的弘晏? “皇上莫不是……”再三确认消息无误,惠妃坐直身子,把“糊涂了”三字吞进肚子里,不可思议道,“弘晏再怎么聪慧,不过是个五岁的孩子,哪能参与朝事?”还是这么要紧的朝事! 这与儿戏有什么区别?! 惠妃拧着眉,示意嬷嬷接过弘昱抱给大福晋,紧接着在殿中来回走动,面沉如水。 皇上宠爱嫡孙不亚于太子,看起来天经地义,可也叫她们这些做祖母的妃嫔不好过。生在皇家,说来说去不都是争一个皇恩,她们老了、歇了争宠的心思,也要为儿孙考虑不是? 惠妃虽对储位有着一二念想,也知希望渺茫。就算拉下太子,还有居嫡居长的弘晏在,若皇上直接越过众阿哥立了太孙,她真是没处说理去。 不提储位的事,退一步讲,谁不希望孙子孙女得了皇上看重。别人吃肉,她总要分上一口汤吧?弘昱还没有到启蒙的年纪,如今弘晏的宠爱碍不着谁,可再过几年就不好说了。 老三有弘晴,老四有弘晖,老五家的庶子不算,荣妃与德妃会不在意? 身处深宫那么多年,谁不知道谁。“长孙聪慧贤明”的传言是她放的,德妃不也推波助澜了一把,想着分薄一些弘晏的皇恩。 若是成了,指不定也能帮帮胤禔,毕竟太子靠着长孙,占了太大太大的优势。谁知皇上直接认下了传言,今儿又来个准许弘晏与叔伯办差! 惠妃心道,皇上是不是魔怔了?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太叫人恐慌。 大福晋见她如此情态,轻轻闭了闭眼。 额娘这般反应,不难想象听见消息的爷会如何。她垂眼亲了亲一派天真的弘昱,怔怔地想,她拼死生下的孩子,生来处在漩涡里头,谁都想为他考虑,谁都愿意为他考虑。 就没有一天安生日子过吗。 . 另一边。 骤然得知太子爷、四贝勒到来的消息,内务府一半人心惶惶,还有吃惊一瞬的,立马恢复了正常神色。 内务府分为数个机构,家大业大,供了紫禁城几千张嘴吃住,平日里周转的银两不知几何,天长日久就无端生了猫腻。 特别是代代相传的包衣世家,枝繁叶茂根深蒂固,把控着宫中小选以及各处物资供给,谁也不敢得罪,许多不受宠的主子还需看他们的眼色行事。 君不见德妃乌雅氏,良贵人卫氏,定贵人万琉哈氏,还有十三阿哥的生母庶妃章佳氏,皆是出自包衣,且膝下育有健康皇子。不说别的,单单是德妃的母族乌雅氏,身为内务府世家之一,隐隐有了领头的趋势;十多年来,为永和宫提供了多少便利,谁也不知道。 皇上虽提拔了太子的奶兄凌普为内务府总管,以毓庆宫马首是瞻,但内务府众人心里门清,凌普不过充个门面罢了,真正的权,依旧掌握在包衣旗下的管事手里。 如今上头发话要查,心里有鬼的管事多了去了,也有人镇定自若,心道四贝勒可是德妃娘娘所出,总会帮扶一二,他们着实不必担忧。 何况太子爷光风霁月,哪里懂得内务府的阴私?就算请出查账的好手,他们也是不怕的。 至于几个掌权的广储司大管事,八风不动稳如泰山,井然有序地组织好宫人,将一箱又一箱的账簿搬到了院子里,恭恭敬敬等待太子与四贝勒的“检阅”。 内务府总管凌普不过挂个虚名,平日在毓庆宫当差,统共没来过广储司几趟。而今气喘吁吁地跨过门槛,厉声叮嘱他们面见储君的礼节,管事下人们不敢反驳,齐声应了是。 “太子爷、四贝勒来了!”有小太监喊了一声。 没过几息,太子面色含霜大步而来,身后跟着抿唇不语、莫名心虚的四阿哥,众多宫人随从,以及一个极其俊秀,神色乖巧的小孩儿。 乌雅德胜站在管事行列里,趁着请安之隙,偷偷用余光瞧去,忽然间,与那孩童对上了眼。 德胜唬了一跳,立马低下了头,半晌惊疑不定。 这孩子明明看着乖巧,可那眼神,怎么、怎么瞧着如此恐怖?! 就如看透他们一般!! . 弘晏后悔了。 他不该来的。 甫一踏入小院,系统能力就不住呼唤着,铺天盖地的渴望席卷全身,不仅如此,脑中甚至响起了“嘀嘀嘀嘀”的幻听! 【抄家我在行】,系统能力启动。 弘晏再也顾不得装乖扮巧,安慰他那心灵受伤的阿玛了。 他立在原地,上上下下扫描着广储司的账簿,管事,以及管事身后的库房。 院子里静悄悄的。 不等太子问话,一道稚嫩却不容置疑的嗓音响起:“来人,将最前列这个金鱼眼的,这个八字眉的,还有长得最丑的,第二列那个眼神乱飘不老实的,给我一一押出来。” 弘晏伸手,冷静地朝他们指指点点。 话音刚落,两个随侍身后、存在感极其微弱的灰衣侍卫拱手应是,在旁人的目瞪口呆里,以常人所不能及的速度冲了上去,迅速扭过几人的手臂,而后重复提拎这个动作,重重将他们扔在了一旁! 其中有三个广储司大管事,还有一个—— 太子眼花缭乱,四阿哥定睛看去:“……” 这不是他的亲舅舅德胜么。 10、抄家 被灰衣侍卫押出来的几人,不仅仅有德胜,还有一个乌雅家的大管事。 他们就像几千瓦的大灯泡,散发着金钱的明亮光芒,弘晏多看一眼都觉难熬,似乎能嗅到敛财背后隐藏的斑斑血泪;原本被系统裹挟、那心不甘情不愿的情绪,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他们相比,躺在院里的几箱账簿,还有战战兢兢跪在后头的管事,似乎都算不得什么了。 而在他揪出害群之马的下一秒,系统忽然安静了下来,幻听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吸饱了能量一般,满足地窝了回去。 弘晏扫过地上打滚呻.吟的四人—— 他们各贪了十万到二十五万不等,藏匿的绫罗绸缎、珠宝钗环更是数也数不清,吃得脑满肠肥大腹便便,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命。 这也罢了,阿玛藏个银票都要偷偷摸摸的,一国储君尚且如此,狗奴才凭什么呢。 弘晏前一世的性子,说的好听点儿,叫做利己主义。从小在泥里摸爬滚打,见过诸多人性黑暗,穿越后争宠读书,全带有强烈的目的性。 至于贪官,哪个王朝没有贪官? 贪不到他的头上来,他便不会管。虽说有着系统的参与,他与四阿哥成了“知己”,但那些肃清吏治,还天下太平的话,说归说,内心却是不甚在意。 之前无奈被系统驱使,而今望着这几人,弘晏抿紧小嘴,发自内心生了厌恶。 他们该死! 就在这等念头产生的瞬间,忽然有了看不见的剧变——召唤感霎时消散,弘晏的凤眼恢复了澈然。 重新把目光投向四人,贪污的数目仍旧扫描清晰、显现明了,却再也没了之前的渴望。总而言之,他从莫名激昂的状态中脱离了出来。 就连装死许久的系统也冒出了头,机械音在脑中响起:“【抄家我在行】,月抛能力升级完毕。新手引导结束,祝宿主使用愉快。” 弘晏:“……?” 这狗贼还带升级的?? . 院里头,弘晏突兀的操作震撼了一大片人。 譬如德胜,尚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人拎起,而后重重跌落在地,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使得内务府众人齐齐后退一步,又齐齐跪了下来,心下畏惧,抖若筛糠。 太子顾不得生闷气了。他望了眼灰衣侍从,吃惊道:“元宝,你这是……” 被弘晏抢了活儿,胤礽没有丝毫不悦,谁叫他气过之后,依旧是个疼爱儿子的好爹。 胤禛也没有不悦,谁叫他对知己充满信任,他专注地望向侄儿,对灰衣人的来历有了大致猜测,而后皱眉瞧了德胜一眼,神色莫测。 系统升了级,却留宿主一人独自面对困难场面,弘晏僵硬一瞬,仰头看向阿玛四叔,绞尽脑汁地圆场,目光极其真诚:“……这几个管事,浑身散发着臭味儿。他们不是好人。” 听着让人啼笑皆非的理由,太子却没有笑,四阿哥同样没有。 都说年幼的孩子看得清人性善恶,想到此处,太子肃然了面色,把手背在身后,给四阿哥使了个眼神。 胤禛略微颔首,上前一步就要开口—— 除了德胜以外的三人面色大变,像是察觉到灭顶危机一般,一骨碌地爬起身来,也不嚎了。 金鱼眼砰砰砰地磕起了头,涕泪横流道:“太子爷冤枉,四贝勒冤枉!奴才身为乌雅氏的族人,日日为了广储司耗尽心力,更是得过贵妃娘娘、德妃娘娘的夸赞,怎会是这位小、小主子口中的坏人?奴才冤枉啊!” 骤然得知上头要查,他们做好了应对的一万种方式,哪知竟忽然冒出个小兔崽子,还这般不讲道理。 金鱼眼心里头又恨又怒,他身为德妃的远房族叔,虽为旁支,在乌雅一族的话语权却是足够,何时受过这等气? 一时间,院子里吵吵嚷嚷不得安宁。几人辩解的辩解,求饶的求饶,唯有德胜回过神后分外羞恼,悄悄瞅了胤禛一眼,也不开口说话,他跪在原地,掩饰不住面上那抹轻微的傲然。 广储司多的是人清楚他底细,包括内务府总管凌普。 凌普瞧见这幕暗暗可惜,太子爷与小主子怕是都不知道,这好赌的草包就是德妃的亲兄长,也是四贝勒的亲舅舅!小惩可以,大罚怕是没戏喽。 太子被他们吵得头疼,唰一下沉了脸。凌普见此一个激灵,紧接着大声喝道:“大胆,什么小主子,这可是皇长孙殿下!怎么,你们竟敢违逆小爷的意思?” 在这宫里头,皇阿哥们称爷,皇孙称为小爷也未尝不可,话音落下,众人大惊,金鱼眼深深打了个哆嗦。 他连忙叩首,不敢再暗骂什么小兔崽子,口中叫冤道:“皇长孙殿下饶命!” “小爷饶命啊!奴才平日绝不敢玩忽职守……” 这几个狗奴才,话里话外都在求一个证据,否则就是冤枉忠臣。 若是从前,太子早就不管不顾地将他们下狱。可如今一双双眼睛都盯着这儿,需要顾虑的太多,况且牵扯到四弟的外家乌雅氏,甚至宫里的娘娘,没有切实的证据,他还真不能将他们如何。 只有查到贪污或藏匿的银两有多少、去了何处,才能定下罪名。 “给孤闭上嘴!”太子面沉如水,眸光转向装满账簿的木箱,在金鱼眼窃喜的眼神中摆了摆手,“来人,查查广储司历年的开支,看有无疏漏与瞒报之处。” 四阿哥眉心越发紧皱,观那些奴才劫后余生的表情,就知这账簿肯定有猫腻,且是查不出来,隐藏极深的猫腻。 二哥虽派遣了詹事府的查账好手,可广储司的事务分外庞杂,又要到查到何年何月去? 还有德胜。想起皇上同他说的那个“理”,胤禛神色晦暗,瞥见德胜面上的洋洋得意,半晌,他的眼尾浮现一抹戾气。 忽然有小手扯了扯他的衣袖,胤禛低头望去,听见弘晏小声说道:“四叔,你别担心。” 莫名的,胤禛心情开始转好。他轻轻应了一声,揉揉侄儿嫩乎乎的耳朵尖,抬头之时,重新恢复了平静冷冽。 “阿玛,咱们先不急着查账。”弘晏开了口,声音软软的。 他蹭到太子身旁去,轻飘飘望向跪着的四人,包子脸一派天真,“问出他们的住处,逐步查验不就好了?我猜,说不定有藏银茅厕的,有养七八个漂亮姑娘的,还有开凿暗门放置赃物的,甚至有偷盗九尾凤钗的呢。” 提起“藏银茅厕”,金鱼眼浑身一抖; 提起“漂亮姑娘”,最丑的瞪大眼睛; 提起“开凿暗门”,八字眉瞳孔一缩; 提起“九尾凤钗”,德胜脊背冒出冷汗。 用这样天真的语气,说出这般杀人不见血的“箴言”,凌普心尖一抖,愕然又敬畏地朝弘晏看去,小爷他—— 广储司众人鹌鹑似的抖啊抖,闭紧嘴巴不敢出声。 四阿哥原也没有如何,可听到凤钗的一瞬间,猛地攥紧了掌心。德胜疯狂朝他使眼色,他权当没看见,唇线绷得很直很直,没有半点弧度。 太子凤眼如刀,环视小院片刻,牵了弘晏的手缓缓道:“绑了几个狗奴才,即刻备轿出宫!” . 晌午时分,永和宫。 内务府今晨送来一碟子红莓,午膳过后,德妃叫了偏殿的章佳庶妃一块用。 章佳庶妃生有两女一子,十三阿哥胤祥就养在德妃跟前。说是养在跟前,德妃的十四阿哥与之年纪相仿,平日有操不够的心,对十三只过问几句,关怀一二便罢,故而胤祥大多由生母照看,与章佳氏的感情甚笃。 章佳庶妃生得温婉柔和,一到正殿便福身谢恩,感激道:“娘娘总惦记着我。” “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些?”德妃笑得亲切,朝她招招手,“过来坐吧。” 吃了几粒红莓,聊了一会子天,忽有宫女在帘外探看,看样子很是焦急。 瞧那打扮是大宫女的式样,章佳庶妃望了一眼,极有眼色地起身告辞。德妃温和应了,待章佳氏出了正殿,她的笑容淡了淡,问:“何事?” “娘娘,”大宫女绿芜性子沉稳,少有失态,可当下的神情甚是惊慌失措,“舅爷、舅爷的家给抄了——” 德妃反应过后,“蹭”地一下起了身,“你说什么?” 绿芜深吸一口气,依旧掩饰不住慌乱:“德胜舅爷的家给人抄了,听说领头的是……是四贝勒!” 11、夺笋 德胜的家坐落在城西朱巷,统共有三进院落,还凿了一道又深又宽的天井。身为德妃的兄长,德胜比起正宗的皇亲国戚,身份还差那么一点儿;可屋子装的那叫一个财大气粗,处处显现“有钱”二字。 太子作为储君,本就配有侍卫亲兵,他们一来便将府邸团团围住,腰间刀剑锋利锃亮。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府中女眷个个花容失色,领着孩童细软奔逃而出;粗粗望去,没有一个颜色差的。 德胜软倒在地,想起方才那抄家的恐怖景象,哆哆嗦嗦翻着白眼,连话都不会说了! 有弘晏“不经意”的指点,太子很快领悟了精髓,先围住,再查抄。四阿哥做事雷厉风行,亲自带队进了几人的屋子,方才那三个不住叫冤的大管事,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抄出了赃银,还有贪下的御用制品。 金鱼眼那十多万银两藏在茅厕里,且藏的角度极其刁钻,平日里谁会注意?侍卫们忍住翻江倒海的呕感,就要把木匣递给主子瞧,惹来太子面色铁青的瞪视,于是讪讪地放到了地上,心想回去得搓个百八十遍,洗去这一身晦气才好。 八字眉的住处乍看一览无余,银两好似无处可藏。在元宝阿哥的友情指导下,他们终是找到了暗门,等按下机关,后头的空间简直惊呆了一众人。 金光闪闪不说,绫罗绸缎应有尽有,都是内务府上呈给娘娘们的上好衣料。还有一匹烟沙云罗缎,那是四妃都用不上的好东西! 越是查抄,四阿哥的眼神越冷。 下一位奇丑无比的管事,养了七八个娇滴滴的外室,还分别安置在不同的院子里,端的是左拥右抱,大致一数,光是地契都得数万银了。 弘晏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太子唰地捂住他的眼睛,咬牙切齿地说:“元宝可不能学这狗奴才的做派……” 弘晏乖巧点头,在心里叹息,不只他没见过这阵仗,他爹也没有啊。 再然后,就轮到了乌雅德胜。 有凌普的悄悄解释,父子俩才知道这人是胤禛的亲舅舅,德妃的亲兄长。太子脚步一顿,弘晏心道,这事难办了。 行进途中,弘晏望向四叔的眼神那叫一个小心翼翼,太子也是欲言又止。胤禛起先摸不着头脑,许久才恍然,扯出一个淡淡的笑,道:“二哥与元宝不必顾虑,先论家国,再论亲疏。” 听了这话,德胜终是吓破了胆。 身为皇阿哥的侄儿非但不帮他遮掩,反而想着大义灭亲,连妹妹的面子都不顾了,他怎么就碰上了这种倒霉事?! 德胜引以为傲的依仗没了,他软着身子哭嚎:“贝勒爷,奴才可是您唯一的舅舅啊!德妃娘娘幼时与奴才最亲,奴才、奴才真是冤枉的!” 四阿哥眉头没皱一下,冷静地进了德胜的家门,连只苍蝇也没放过。 半晌,他们从半干池塘的淤泥里翻出了数个铁盒,其中有银票,有数本账簿,还有一支极华美、极贵重的九尾凤钗。 胤禛一见那凤钗,整个人怔住了。 凤钗的样式很是熟悉,常常出现在梦回时候,他颤抖地接过,动了动唇,咽下三个字:“……皇额娘。” 这正是孝懿皇后佟佳氏生前最喜爱的首饰。九尾凤钗为皇后规格,佟佳氏还是贵妃的时候,皇上有回龙心大悦,破格赏赐给了她。 胤禛以为凤钗已随皇额娘葬入地陵,而今竟出现在了宫外,出现在了小池塘里,被人锁着不见天日,且任泥水践踏! 最后一丝犹豫消散得无影无踪,他缓缓闭眼,气息变得极为冷厉。 德胜不过是个管事,如何偷盗皇后的凤钗?至于其他的可能性,胤禛实在不敢想,也不愿去想了。 那厢,詹事们仔细查阅翻出的账簿,而后面面相觑,目露惊骇。 “几位爷……”他们的声音微哑,强自镇定道,“上头所记乃广储司历年支出,看着像是真的。” 话落,顿时一片哗然。 太子的呼吸重了一瞬,不敢置信此行居然如此顺利,他扭头望了眼儿子,继而回头道:“给孤瞧瞧。” 弘晏被那似赞赏似骄傲、又似埋怨的目光给盯得一激灵,悄悄后退一步,琢磨起德胜的账簿来。 真账簿万分要紧,藏在这儿也不是没有道理。一来德胜有德妃的裙带关系,处境安全的很;二来么,德胜没出息,就是个扶不起墙的烂泥,谁会想到最要紧的东西反而落在他的身上? 高啊,实在是高。就如他有系统,也只注意到了凤钗与银票,差些把账本漏了过去。 . 四阿哥收拾好情绪,办差更是尽心尽力。 角落里,房梁上,一个不落地扫了过去,等到晌午之前,赃物齐齐整整地摆在一起,让人看着眼花缭乱;通过高强度的翻找,德胜的府邸再也没了漏网之鱼。 “四弟,孤带元宝去乾清宫觐见,你回屋好好歇息。”出府后,太子揉揉眉心,低声同胤禛道,“至于德妃娘娘那儿,我亲自解释。” 此刻的四阿哥浑身被低气压笼罩,闻言还是心下一暖。 他摸了摸弘晏的脸蛋,没有拒绝太子的好意,“多谢二哥。”想了想,他轻声道:“侄儿年岁还小,这些功劳……” “孤哪能不知道。”太子失笑,拍了拍他的肩,“放心罢。” . 乾清宫。 外头有人来报,说太子与长孙请求觐见,皇上立即准了。 宫外的动静逐步闹大,却还没有传到宫内来,故而太子一说方才查抄的收获,不仅李德全惊呆,皇上亦愣了神。 ——这短短半天,就揪出了广储司真正的账簿,还抓了带头的大蛀虫? 他上一秒还在对弘晏慈和地笑,下一秒坐直身子,里里外外地打量太子,直把后者打量得心肝颤颤,半晌感叹道:“是朕小瞧了你。” 太子:“……” 怎的,他在汗阿玛心中就这么点水准? 弘晏眼见走向不对,立马开口抢话,使劲夸道:“汗玛法,我阿玛可厉害了!明察秋毫,抓的都是大贪官,还有四叔,四叔抄家的模样真的很英俊。” 皇上哈哈大笑,听着很是开怀;太子非但没有高兴,还酸溜溜的,心道孤还没跟你这臭小子算账呢,你就夸起了老四。 孤长得不英俊吗? 太子飞速转移话题,面色渐渐严肃:“汗阿玛,那些狗奴才都给绑了,等着您发落。金银赃物收缴完毕,还有账簿所记正一一排查,其中还有德妃娘娘的兄长德胜……” 皇上“哦”了一声,兴致盎然地问:“乌雅德胜,是老四亲自带人去的?他犯了何错?” 见皇上没有丝毫不悦之情,太子松了一口气,拱手道:“贪污银两,藏匿账本,还……偷盗了孝懿皇后的凤钗。” 凤钗两字刚刚落下,就有传旨太监匆匆而来,在帘外小声禀报:“皇上,德妃娘娘有要事求见。” 乍然听到逝去多年的表妹,又是德妃求见,皇上怔了一瞬回过神来,眼神颇有些玩味。他像是转变了主意,淡淡道:“宣。” 德妃匆匆赶来,只来得及理理发鬓,深吸一口气,稳稳当当地走了进去。 哪知太子与长孙都在,她暗里掐了自己一下,笑容勉强了几分,尽量镇定地一一行礼,而后抬起眼,略微哽咽道:“皇上,臣妾绝不敢有半分逾矩,只是臣妾的兄长受了无妄之灾,这回连家都保不住了!还请皇上能够明察秋毫,还兄长一个清白。” 弘晏再一次见到宫斗赢家德妃娘娘,不禁感慨人家风韵依旧,保养有方。可听着听着,他觉得不对劲了,原是来给德胜求情的。 永和宫的消息可真够灵通。那德妃是否知道,这其中有四叔的参与呢? 皇上没说话,用眼神示意太子。 太子会意,他轻咳一声,平铺直叙地讲述了德胜的罪行,德妃听着,面色愈发苍白,到最后摇摇欲坠,站也站不稳了。 “皇上,”许久之后,一行清泪流了下来,德妃跪在地上颤声道,“是臣妾没有管教好他,臣妾罪该万死!只是德胜是臣妾唯一的哥哥,胤禛这般行事,臣妾……” “德妃娘娘,德胜是您唯一的哥哥,可四叔不也是唯二的儿子么?” 弘晏骤然打断了她,皱起圆圆脸,楚楚可怜地红了眼眶,“四叔很是用心良苦了。想那偷盗凤钗、侮辱先皇后的罪名,少说也要诛九族,如今只除掉一人,却能保全您与整个乌雅氏,多便宜多划算的买卖?四叔都是为您好呀!” 太子与德妃无甚交集,可就因她为兄长求情之事,无端生了少许恶感。此时他看戏看得正乐,忽然被儿子噎着了。 这副情态,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似的。 皇上也觉得眼熟万分。他狐疑地瞅了眼弘晏,又瞅了眼德妃,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那厢,德妃僵硬许久,眼泪也不流了。 她笑得更为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弘晏阿哥说的是。可臣妾与哥哥自幼亲近……” 弘晏抽噎一声,“四叔的孝顺之意,真是天地可鉴!明知德顺贪腐的数额巨大,还主动揽下了归还欠银的活。可谁能想,娘娘的爱子之心更为深厚,生怕四叔被德顺牵连,竟是承认与德顺自幼亲近,想要揽去所有的负担。” 他天真而又动容地说:“不过十二万五千两,比不得多年攒下的体己。娘娘愿意替人归还,汗玛法如何会不准允?” 德妃:“…………” 十二万五千两??! 话语被曲解至此,还陡然背上巨额债务,德妃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称得上方寸大乱,恨不得就地晕厥过去。 只她到底顽强地撑住,抖着唇喊了一声“皇上”,而另一边,皇上与太子已经沉默许久了。 “原是如此。”皇上终于开了口。 他欣慰颔首,“好!朕便允了你的一片慈母之心。来人,将德胜等人押入慎刑司,另记下这十二万五千两,归在永和宫头上,何时还清,便何时销账吧!” 12、降位 德妃不敢相信,她的嘴唇都在哆嗦。 她是宫里的老人了,还是几个孩子的额娘,皇上,皇上就算对她没有喜欢,也有相处出来的情分与怜惜,如何会这样对她?! 哪知绝望远远没有结束。皇上欣慰过后,眼底忽然没了笑意,沉沉问她:“德胜犯下的恶事,乌雅家犯下的恶事,德妃,你可知晓?” “臣妾……”她颤抖地开口,心头一阵冰凉上涌。 “朕念在老四勤恳办差的份上,便饶了你荒唐的求情之举。但乌雅家有今日,与你管教不力脱不了干系。”皇上瞥向慌乱跪着的德妃,“传朕口谕,降乌雅氏为德嫔,望之好好反省。” 说罢,不顾德妃骤然瘫软的模样,凤眼幽深道:“这个封号尚在,德嫔,不要让朕失望了。” 德嫔浑浑噩噩地谢恩,混沌之中,仿佛听到李德全的声音:“德嫔娘娘,请吧?” 她死死掐住掌心,好悬没有在殿前失仪。踉踉跄跄在宫人的搀扶下回了永和宫,德嫔软倒在地,只觉眼前一片黑暗。 “娘娘!”绿芜的嗓音含了哭腔,尖锐又焦急,却是不敢明目张胆地请太医,“来人啊,快拿红花油来!” 永和宫正殿,称得上兵荒马乱、人人自危。当差的小宫女心间惶惶然,不知主子为何惹怒了皇上,她们只知道,四妃的格局不复存在,她们的腰杆再挺不直了! . 打发走了德嫔,弘晏便被两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盯着,一是他爹,二是他祖父。 “……”小胖手若无其事地擦了擦眼泪,圆圆脸露出甜甜的笑,讨好道,“汗玛法是天底下最好的玛法。” 皇上对此已经有了免疫,哼笑一声不说话,太子却是反应过来,心道好啊,元宝真是出息了。昨儿用一模一样的话糊弄孤,他倒是一点也不怕翻车! 生气归生气,如今最要紧的事便是替儿子圆场。如今死死得罪了德嫔,乌雅家不足为虑,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那些腌臜手段若是用在元宝身上…… 太子脑中转过千百个弯,从老四想到十四,还有养在德嫔膝下的十三。四弟那儿有的头疼了,他身为太子倒是半点不怕,最好把乌雅氏踩在脚底,永不能翻身才好。 “学宫里娘娘说话做什么?这副作态不能再有下次。”太子小心瞅了眼皇上,冷着脸厉声教训,“小小年纪,谁教的你?还有没有男儿气概了?!做事留一线,莫揭他人短……” 语气严厉万分,训得弘晏眼泪汪汪,不住地揉着眼睛。 李德全欲言又止地望向皇上,皇上一拍御桌,指着太子骂道:“朕还在这呢,你训个什么劲?元宝何错之有?抄了广储司就骄傲了?” 他把太子骂得狗血喷头,紧接着朝弘晏招招手,缓声道:“来,到玛法这儿来。” 弘晏委委屈屈走过去,皇上慈爱地安抚了好一会儿,半晌,睨了同样开始委屈的太子一眼:“哪有这样教孩子的。元宝生来与旁人不同,哪还需要顾虑?至于其余的,朕心里有数。” 太子低眉顺眼,诺诺应是,不敢问这‘其余的’指代什么。 皇上越看他,越是气不打一处来,思及乖孙还得同胤礽一块办差,这才不情不愿地放了人。 “去吧,别在这碍眼。”说着一秒变脸,摸摸弘晏的脸颊爱怜道,“累了就要歇息,否则心疼的不还是朕。” 太子:“……是。” . 翊坤宫。 宜妃郭络罗氏懒洋洋地躺在榻上,伸出一双保养得宜的手,榻边,宫人仔仔细细地为她涂上蔻丹。 她是四妃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却也是最受圣恩的。 午后暖阳醺得人昏昏欲睡,贴身嬷嬷快步走来,低低地在她耳边说了句话,宜妃慢慢直起身,桃花眼波光潋滟,“你说什么?” “皇上的口谕传遍六宫,永和宫那位……要叫德嫔娘娘了。”嬷嬷低声重复道。 宜妃愣了好一会儿,挥挥手让忙活的宫人退下。她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德嫔?好一个德嫔娘娘!本宫听着可顺耳多了。” 主子的幸灾乐祸毫不掩饰,嬷嬷也任由她笑,轻咳一声:“不仅如此,德嫔还需归还十二万五千两的债务,说是其兄贪污的银两。” 宜妃听着,掩了掩唇,桃花眼愈发灼灼。 身处后宫,她对朝事不甚熟悉,也极有分寸地不去打探。老五胤祺养在太后膝下,绝了更进一步的可能,可亲王之位是跑不掉的;小九还没到成亲的年岁,也不是什么读书的料,那些野望离她远着呢,争什么争? 德妃就不一样了。一介包衣爬上妃位,生下的老四极得皇上青眼,十四还是个天资聪颖的,作为多年的死对头,宜妃能够察觉到那深藏于温婉面皮下的野心。 掐了那么多年,她只在排位和圣宠上胜了一筹,至于别的……儿孙辈就不能比。老五和他媳妇还是笔理不清的账,乌雅氏却过得分外滋润,简直气死个人。 乍然听到降位的好消息,宜妃心下说不出的畅快。陆陆续续笑了半个时辰,她用茶润了润喉,好奇问:“德嫔如何惹怒了皇上,又如何欠了银子?” “奴婢只探听了大概,许是她为兄长求情,其余的便不知了。”嬷嬷压低声音道,“德胜的恶事都传遍京城了,昧下广储司的银两不说,还偷盗了孝懿皇后的凤钗!听说是四贝勒亲自抄的家,太子与长孙第一时间禀报了皇上。” 宜妃倒吸一口凉气,这不是作死,是自己给自己挖了坟啊。 老四是德嫔生的,这不错,可养恩哪能含糊呢。当年孝懿皇后极疼养子,病重之时甚至拉着皇上的手求他更改玉牒,她隐约听了一二,可惜佟佳氏终究未能如愿。 两个嫡子,皇上大概率不会同意的。 宜妃叹了口气,太子与老四组队一事,她有所耳闻,谁叫胤祺也没逃过这苦差事。 一上午便抄了家,还这效率也太快了。宜妃感叹过后,生出点点疑惑,其中怎会有皇长孙的参与? . 不错,正在读书的十四阿哥也想知道这个问题。 此时广储司遭‘难’、德嫔降位的消息尚没有传到无逸斋,晌午之时,十四连用膳都没了兴致。弘晏受宠没错,可他今年才几岁?奶娃娃也能办差? 他能去,自己为什么不能?八哥被封贝勒也就罢了,难不成和太子扯上关系的,都能水涨船高?! 八阿哥跟着大阿哥出宫去了,消息传来,在座的或多或少都变了脸色。 九阿哥有一丢丢的不高兴,十阿哥倒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嬉皮笑脸地凑上前去,很快把他九哥逗笑了。 十二阿哥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十三阿哥爽朗一笑,笑容毫无阴霾,见胤祯在一旁拉长了脸,连忙坐到弟弟身边,小声提醒道:“十四弟,你别不高兴。弘晏办差是汗阿玛下的令,万一让汗阿玛知道了……” 十四本就烦躁,一听这话,火气反而越拱越旺。他撇开十三搭上肩膀的手,冷冷道:“不用你好心提醒。” ‘好心’两个字咬的很重,十三霎时间愣住了。他勉强一笑,心里十分不好受,却仍默默坐在一旁。 十阿哥身为贵妃之子,天生没受过这气,见此想要张嘴,却立马被九阿哥按了下来。 十三的额娘身份不高,还在永和宫手下讨生活,十三无论如何也不能同十四生气。他们是能相助,可谁知德妃会不会迁怒十三的额娘? 九阿哥眼神使得快要抽筋了,十阿哥这才不情不愿点了头。 午膳过后,休息了一个时辰,骑射课正式开始。 十三的骑射比十四强出一小截,往日都是两人搭档练习,可当下,胤祥孤零零地牵马站在一旁,嘴唇抿得有些发白。 十二阿哥叹了口气,犹豫片刻终是快步上前,就在这时,章佳庶妃身旁伺候的宫人急急寻来,见到胤祥便喜笑颜开,不住磕头道: “十三阿哥大喜,大喜啊!皇上方才晋主子为敏嫔,赐居启祥宫,娘娘迫不及待地派奴才报喜于您!” 整个演武场一片寂静,十三彻底愣住了。 他竟欣喜地趋于哽咽,好半晌激动道:“我妹妹那儿……” “您放心,娘娘怎会漏了两位公主。”宫人说,“皇上还说,阿哥日后不必去给德嫔请安了,放学回启祥宫即可。” “哦,哦,知道了。”胤祥胡乱地答应着,脚下轻飘飘的,如坠云雾,然后用力擦了擦眼睛,露出灿烂的笑容。 九阿哥十阿哥互相对视一眼,目瞪口呆。十三的运道,这么快就来了? 等等。 德嫔?他们没听错吧? 十四阿哥竖着耳朵,彻底听清了话。他的面色青白交加,心里头咯噔一下,无端生了惶恐。 给那奴才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胡编造谣,难不成额娘真的降了位,与十三的额娘平起平坐了?! 不,这不可能。 十四咬紧牙关忍住焦灼,恨恨剐了十三一眼,上马一甩缰绳:“驾!” . 从乾清宫出来,已是日头高照。 太子迅速变了脸色,从低眉顺眼变得矜持淡然,只望向弘晏的时候蕴含点点怒气;弘晏也迅速变了脸色,从委屈抽噎转向若有所悟,只看向太子的时候有些心虚。 绞尽脑汁地想了想,弘晏竖起大拇指吹捧:“阿玛,高啊。” 太子自得一笑,面朝前方顺嘴说:“你也不赖。” 过了片刻。 父子俩大眼对小眼。 弘晏试探道:“……谢谢夸奖,合作愉快?” 太子大怒:“何柱儿,回宫拿鸡毛掸子来!” 13、梦境 弘晏自出生起,一直是阿玛的心肝小宝贝,可今天他不是了。 太子清早查抄广储司的蛀虫,午后召集核对账簿的属臣,就这么忙活了整日,出了书房依旧没有忘本。 他冷笑着睨了老老实实的弘晏一眼:“拿鸡毛掸子来。” 何柱儿装傻:“太子爷,这……” “怎么,孤还使唤不动你了?”太子打定主意要给个教训,否则臭小子能上天去。先斩后奏玩得溜溜的,还把皇上的宫妃往死里怼,呵,除了读书,还有多少惊喜是他不知道的? 弘晏万万没有想到,两世为人最大的危机不是生存,而是保住眼前的屁股。半晌,他泫然欲泣地瞅着太子,却没有动摇那颗冷酷无情的心肠,只好慢吞吞转过了身。 心下数着,三,二,一—— 没等旮旯角里翻出的鸡毛掸子落下,太子妃匆匆赶来救场。她极为不赞同道:“爷在做什么?” 太子恶狠狠地瞪了眼何柱儿,心道迟早要把你发卖了,继而面不改色地说:“此乃新寻出来的玩具,孤在同元宝玩乐呢。” 弘晏:“……”他爹,好生不要脸。 太子妃沉默片刻,道:“那臣妾也陪您玩上一玩?” “不必了。”太子咳了一声,“福晋怀有身孕,动不得。” 如此这般,太子妃成功将儿子解救下来,冒着太子幽幽的目光让人护送弘晏回房。随即柔声问:“今儿宫里发生的事,爷可知晓?” 太子作为亲身经历者,跟在始作俑者身边,如何会不知晓,提起这个,他立马来了精神。 通往正院的小径上,夫妻俩喁喁私语。 “皇上罚了德嫔,又提了章佳庶妃的位分……十三那孩子,和四弟有些相似,孤很看好他。” 太子妃对十三有印象,不仅仅是纯善,还有与四阿哥相像的纯粹。“敏”字是个好封号,敏嫔总算熬出了头,不说别的,亲额娘成了主位,两位公主出嫁都会有底气些。 不期然的,太子妃想到了后院的李佳氏,沉寂多年却忽然活跃起来。她不动声色地问:“李佳格格近来大不一样,爷可要去看看她?” “后院的事你管着,孤没那个闲心。”太子随意道。 太子妃笑吟吟地应了。 紧接着,太子长长地叹了一声:“福晋有所不知,元宝太过胆大包天。” “他大清早的出了门,”太子妃越听越是哭笑不得,佯怒道,“怎的还和四弟成知己了?也不怕碍着人办差,回头我去说说他。” 太子这下不认同了。他趁弘晏不在身边,略显骄傲地道:“咱们元宝有上天眷顾,可不是扯后腿的。许是獬豸的化身也说不定,只需一眼,贪官污吏便无所遁形。” 太子妃听完愣了神,心头同样漫上骄傲,可骄傲过后,竟是忧心忡忡了起来。 “您能帮他遮掩一时,万不能遮掩一世。汗阿玛可会生出猜忌?”她低声问。 太子笃定摇头,笑意盈然地望着她,等太子妃慢慢睁大眼,却什么也不肯说了。 . 无人知晓太子十八岁这年,皇上做了一个模糊的梦。 一觉醒来怅然若失,什么都不记得了,想要爱子成家的心却十分迫切,于是亲自召见扯皮了好几年的礼部与内务府,拍板三个月内,太子必须大婚。 这太子爷成亲,乃是本朝的第一例,什么格局规制全是两眼一抹黑。皇上忽然下令,礼部官员走路都在打飘,内务府熬秃了头,终是给出一份完美的流程。 皇上满意了。自打太子妃入宫,又日日盼着嫡孙的降生,盼着江山后继有人。 两年后,弘晏出生的那个雨夜,春雷大作,皇上再次梦见了未来,清晰无比的未来。 历经九龙夺嫡,党争之祸,废太子被囚咸安宫,继而挪往郑家庄,那不甘转为死寂的眼神惹得皇上大吃一惊、冷汗涔涔! 他挣扎着要醒,下一瞬,一条金龙直入云霄,嘹亮龙吟驱散了梦魇—— 皇上立即睁开了眼,伴随着李德全匆匆的脚步声:“奴才贺皇上喜,就在一刻钟前,太子妃诞下了小阿哥,母子平安!您瞧,外头雨都停了!” 从此皇上坚信,弘晏是不一样的,是上天赐给他的福星。 过后,他招来太子胤礽旁敲侧击,得到“儿臣梦见漫天红霞”这个答案,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而后微妙地瞥了太子一眼:“退下吧。” 那一眼满含攀比成功的傲然,殊不知太子什么也没梦见,他是胡乱瞎编的。 有给宝贝儿子贴金的机会,谁不趁杆往上爬?胤礽最想说的还是五爪金龙,问题是皇上会不会劈了他,说他觊觎老子屁股底下的皇位? 金龙有大风险,还是红霞低调些! 有皇上的带头迷信,久而久之,太子成功给自己洗了脑,相信弘晏生来不凡,那与仁孝皇后几分相似的样貌更是让他感谢老天恩赐,皇额娘一直在天上护佑他。 ——猛地回过神来,太子只觉甜蜜又烦恼,元宝今年五岁,怎么就突然叛逆起来了呢。 . 第二天早朝,跌落了一地的眼珠子。 不等御史们长篇大论皇长孙办差的可行性,太子出列,四贝勒补充,将整顿广储司的成果讲述得明明白白,得了皇上好一顿夸赞。 皇上还特意提了提弘晏阿哥,说他“助力甚多”,那与有荣焉的笑容让朝臣对视一眼,齐齐沉默下来。 罢,皇上宠爱长孙,想怎么夸怎么夸,他们心里有数便好,谁还上赶着唱反调,怕不是要吃挂落。 要紧事还在后头——联想到昨儿德嫔的降位,还有声势浩大的抄家,他们倒吸一口凉气,连呼吸都变得颤颤。 听说乌雅德胜那儿,是四贝勒亲自带的头…… 听说太子爷查遍账簿,拔出萝卜带出泥,将所有涉事名单上呈,其中六成是乌雅氏的族人,八人在永和宫当差…… 慎刑司都人满为患了! 索额图笑得颇为含蓄,背脊挺得直直的,以佟国维领头的佟佳氏族,面色冷凝万分。 乌雅一族涉事者赐死、德胜及其家眷子女流放岭南,全族势力大减还远远不够,皇上顾及九公主以及两位阿哥,已是网开一面了。但内务府有乌雅一日,佟佳氏便不会轻轻放过,总有将他们连根拔起的一天。 至于太子和长孙,他们记住这恩了。就算无心插柳,德嫔没了协理宫权的资格,贵妃终是得了皇上首肯,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佟国维和缓地望向四阿哥,眼底闪过一丝可惜,转而默念乌雅氏三个字,目光越发冷锐。 大阿哥硬生生揪断了一根短须,整张脸青红交错,即便昨日略有耳闻,他还是不敢相信。 这怎么可能呢?? 昨儿看太子笑话,今儿自己成了笑话。短短一天就理清了所有乱账,难不成账簿是胤礽自个儿造的?! 他还在卷宗里痛苦遨游,人家都把贪官赃物打包送进宫了。广储司不是内务府最为臃肿、最为繁杂的机构么?大阿哥恨不得怒斥一声,去你的繁杂。 现在倒好,连五岁娃娃的功绩都比他大了! 明珠彻底沉下了脸,眉心紧锁,内心发出一模一样的疑问,怎么可能呢。 三阿哥呆呆地望了眼二哥,又愣愣地望了眼四弟,不禁有些悔了。五阿哥七阿哥微微张嘴,心里唯有一个字,服。 八阿哥今儿得以破格上朝,年轻清俊的面上划过复杂与钦佩,随即生出熊熊的不服输之意,越发坚定了眼神。 二哥四哥如此,他也绝不会差。 . 太子与四贝勒‘一骑绝尘’,带给众人的震撼太大太大了。有人欢欣雀跃,更多人焦灼不安,明珠与大阿哥尤甚。 朝会结束后,大阿哥不发一言,闷头向外走,明珠叹了口气,快步跟了上去。 又是熟悉的金黄小轿,又是熟悉的圆圆脸,大阿哥停住脚步,扫过弘晏的三头身,生生瞧出了嘲笑的意味。 “真是后生可畏,”他憋着一口气,似笑非笑朝牵着弘晏的太子道,“我远远不如侄儿。” 明珠素来稳重,可现下也憋着口气。他拱手为胤禔圆场:“好叫太子爷知晓,我们贝勒爷的嫡子尚小,实在出不上什么力,哪像长孙这般天纵英才,创下诸多功绩……” 说是圆场,不如说隐晦的讽刺。 弘晏心知肚明,在明珠等人的眼里,自己就是个躺赢吃干饭的,他也懒得解释,毕竟已经答应了皇上,少说话,多观摩。 可他上上下下地打量明珠,不禁沉吟起来,没有他的上一世,阿玛好似受过很多很多气。 “纳兰大人,过奖。”弘晏扯扯太子衣袖,稚嫩而又冷淡的眉眼含了微微的愁绪,“只是那年梨花似雪——” 太子浑身一震,明珠貌似恭敬,微笑听着,实则不以为意。 论作诗,论才情,当朝当代,有谁比得过他的长子容若?皇长孙小小年纪卖弄文采,着实是班门弄斧,难成大器。 “——纳兰大人府库藏银。剔除俸禄、赏赐与办差应得,共计六十万四千五百七十二两,其中约有六成来路不明的孝敬。”弘晏仰头接话,大声叙愁。 明珠嘴角有尚未收回的笑意,猝不及防与弘晏对上了视线:“……” 这数字分毫不差。他呆在原地,余光望了望左边的索额图,又望了望右边的佟国维,最后掠过一群竖耳偷听的文武官员,掩住心底的惊涛骇浪,长须颤抖了起来。 明珠挤出一个僵硬的笑:“长孙殿下,阿哥爷,您是在打、打趣奴才吧?” 15、黑手 索额图的满腔慈爱还在,只心疼渐渐上涌,面色化为一片空白。 用通俗的话来说,好不容易乘了火箭上天,还没飞出大气层,载人气囊就弹了出去——没气儿了。 怎么就扯到了他的银子。他实在舍不得哪…… 早先索额图还在窃喜,既是太子爷处理债务,赫舍里氏总能通融一二,明珠和大阿哥必定要倒霉喽。 进展多顺利啊,怎么就碰上这般进退两难的地步,怎么就轮到了他? 要说高兴,他没有很高兴;要说难受,他也没有多难受。 高高的帽子迎面套来,索额图不得不把它接住,牢牢地戴在头上,还坚决不能摘了。 瞧瞧,小爷都吃不好睡不香了,这是在剜他的心哪。还有他的品行……能比明珠那老货差吗? 太子高深莫测地看着他,索额图似哭似笑地拱手,像是终于做好了心理建设一般,咬牙颤巍巍地道:“小爷有此请求,老臣……老臣焉敢不应?” 四阿哥整个人都震惊了。 索大人在顺治朝可是出了名的滚刀肉,连阿玛索尼都敢顶撞,也就是年纪大了,脾气才稍稍收敛了些。别说这三十多万两银了,只要到他嘴里的,何时吐出来过? 从康熙初年挑选元后,到据理力争册立太子,什么好处都让索额图得了,渐渐的,京城便流传起‘索不吐’的诨号。四阿哥神游天外恍恍惚惚,殊不知更让他震惊的还在后头。 他引为知己的乖侄儿元宝,眉开眼笑地大声道:“曾叔祖父对我真好!” 索额图听闻这话,心疼难受总算褪去,自我感动重新上涌。他红着眼眶,凛然说道:“只要小爷高兴,怎么都值得的。” “……”太子看他犹如看智障似的,正直如胤禛也受不了了。 “那您回去好好清算,或是换成银票,明日我同阿玛四叔亲自来取。”弘晏笑眯眯地画大饼,“到那时,全京城都知道赫舍里家的功绩,都知道曾叔祖父的高洁品行!汗玛法定然也会大力嘉奖,说您真乃社稷之臣!” 索额图一想那个场面,立即振奋了,飘飘然地答应下来,提步就走。 太子眼睁睁地看着狗头军师脱离智者的行列,沉默半晌,低头问儿子:“你这身本事,到底向谁学的?” 弘晏乖巧道:“方才和纳兰大人学的。他嫌我愚笨没有文采,我都看出来了!都说笨鸟先飞,我作为阿玛最贴心的儿子,怎能落于人后?” 不等太子发表意见,弘晏似是想起了什么,迫不及待道:“阿玛,儿子得向您讨个人。” 四阿哥纵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还是被弘晏求知勤学的精神感动了。 元宝与他志趣相投,又帮了他和二哥如此大忙,这点小小的要求实在是微不足道。想到此处,胤禛连忙问:“要什么人?四叔这儿也有。” 太子原本想训弘晏几句,就逢老四和他抢儿子,顿时不乐意了。 “索额图所说的宴席还需四弟操劳,若是多加劳累,孤如何过意得去。”他分外贤明地开口。 弘晏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十分有蓝颜祸水的自觉,当即咳了一声,软软道:“侄儿便不劳烦四叔了。阿玛手下可有文采斐然的擅诗者?要年轻些的,一个就好。” 太子微微惊讶,随即沉吟,也不问弘晏要人的用处。 论文采斐然,太子头一个想到的便是纳兰容若,只可惜天妒英才。他对容若的欣赏并不妨碍对明珠的恶感,于是略过纳兰家颇有天资的小辈,寻思他的外家赫舍里氏…… 赫舍里一族,好似没出过几个自小学文的聪明人。 由索额图可见,当伴读够,写诗还是算了。太子打定主意回宫问问一众幕僚,牵了弘晏的手淡定道:“孤记住了,明儿一早便拨人给你。” 随即轻声问胤禛:“四弟随孤奔波,多日不得闲,可要回后宫一趟?” 四阿哥原本浅浅含笑的嘴唇抿了抿。半晌,他平静地点了点头,“是该去了。” . “贝勒爷,娘娘自慈宁宫归来便身体不豫,不宜见人,奴婢正急着请太医。”绿芜手拿对牌,慌慌忙忙地福了福身,“实在对不住贝勒爷了。” 胤禛凤眼深了一深,颔首问她:“额娘昨日可有不适?” 绿芜摇摇头,低声道:“许是在太后宫里受了气,过一阵子就好了。” 德嫔何止是受气,简直脸皮都让人给揭了下来。 恰逢初五到慈宁宫请安,躲又躲不过,毕竟太后传了口谕,说要与她商议九公主的婚事。这下可好,焦点全聚集在德嫔一人身上,宜妃可着劲戳人痛处,一口一个‘德嫔妹妹’,还问她缺不缺银两,需不需要姐姐救济一二;惠妃荣妃连忙劝和,实则把火拱得更旺了些。 唯有贵妃矜持地笑,可后宫谁不知道,德嫔原有的宫权落在了她身上? 太后又是万事不管的性子,九公主虽养在慈宁宫,却也没让太后对德嫔另眼相待,远比不上五阿哥的额娘宜妃。 请安在煎熬中度过,德嫔一回来就病了,连九公主婚后留京一事都挽不回她的郁卒。 皇上赐婚九公主与佟家长孙,两人的婚事定在八贝勒之后,谁听了都得感叹一声,皇上当真宠爱九公主。 可叫德嫔说,她宁可女儿远嫁蒙古,也不愿她当佟佳氏的媳妇! 佟佳氏,佟佳氏,一辈子都绕不开佟佳氏。忆起兄长的流放,忆起乌雅家临近灭族的劫难,德嫔心中恨得滴血,她怎么就生了这样的孽障? 十四的地位生生降了一等,竟和章佳氏那贱人的儿子平起平坐,还强笑着来永和宫请安,真真是在割她的肉!还有那十多万欠债,她省吃俭用,何年何月才能还清? 永和宫的宫人换了一批,她的眼线几乎消失殆尽,如今还在掌握的,就只有毓庆宫的李佳氏了。 德嫔躺在榻上,面色苍白,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弘晏!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不就是勾结在一块的叔侄俩? 兔崽子会有报应的。 . 绿芜亦对四贝勒生了许多埋怨,她强笑着行完礼,就急匆匆地往太医院去了。 胤禛从衣襟掏出一串佛珠,缓缓捻动着,心下念起知己交给他的口诀,告诫自己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福晋日日不落请安,昨儿甚至带了弘晖来,竟也被额娘拒之门外。因着德胜的事,额娘生他的气,他很能理解;可一个周岁的小娃娃有什么错? 太可笑了。 直至冷冽的气息变得和缓,胤禛抬眼望向战战兢兢的苏培盛:“走了。” 苏培盛低低应是,犹豫片刻小声道:“爷可要看看十四阿哥?” “他总不待见我,我又何必凑上前。”胤禛淡淡道,“十三的事你忘了?顺风顺水那么久,早该吃教训了。” 苏培盛想,可不就是这个理嘛。 十四阿哥近来不痛快,可自小到大,谁又亏过他?十三阿哥顺他捧他,爷有什么好东西都给送去,同弘晖阿哥一样尽心,对此,福晋不是没有话说。 “不提这些烦心事了。你说,元宝突然要人,到底作何用处?”四阿哥回过神来,兴致勃勃地问他,眼底再不见半分阴霾。 “元宝阿哥的巧妙细思,奴才哪能知道。”苏培盛松了一口气,笑道,“要能猜到,奴才不也成小爷的知己了么。” 胤禛显然被‘知己’二字愉悦到了,略带炫耀地瞥他一眼,道:“算你有见识。” 苏培盛:“……” 我的爷,这话万一传扬出去,您还骄傲吗?? . 当晚,佟府。 佟国维正叫人清点账簿,忽然有人通报,说纳兰大人前来拜访,敲的还是小门。 他捋了捋长须,眼底精光一闪:“请。” 书房里,佟国维与明珠相对而坐。得知佟家已经凑齐了银两,明珠端茶的手蓦然一顿,意味深长道:“为谋圣心,顺从太子的意,恐不是明智之举啊。” 佟国维放下茶盏:“这话怎讲?” “佟大人不知?”明珠惊讶了。 他闭了闭眼,思及府中情报,面色凝重万分。 “不过短短几日,向来寡言的四贝勒竟有了知己。这知己可不简单呐,给太子出主意不说,并且手眼通天,连皇上都瞒了过去——正是为颠覆我大清江山而来!” 16、牌匾 佟国维真不知道知己这回事。 按明珠的说法,难不成不是皇上教导的弘晏阿哥,而是另有他人?幕后之人还别有居心,竟连纳兰府中的库银都查探得一清二楚。 佟国维犹如听天书似的,失笑道:“端范这话,太过危言耸听。” 端范是明珠的字。明珠似是料到了这般情形,闻言勉强扯了扯嘴角,“佟大人莫不是认为,老夫在众人跟前失了脸面,便急着编造谣言、四处传播?” 佟国维没说话,可神情那叫一个明明白白:是的。 明珠:“……” 明珠一口气差些没喘上来。 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他沉声道:“老夫是有私心,可私心再过,也比不上天下的安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那人手眼通天,说不定连佟府的藏银都打探得一清二楚!太子爷身为国本,若是被人蛊惑,你我如何能救?” 语气诚恳万分,不像说谎,眼底的忌惮都快满溢出来。明珠若是有这演技……佟国维心下一凛,沉吟半晌终是道:“多谢端范相告,我知晓了。” 明珠叹了口气,也不与他继续掰扯,拱手告辞而去,只背影透着几分不甘。 佟国维闭着眼,一刻钟后招来亲信询问:“明珠往哪走了?” “纳兰大人乘了一顶青黑小轿,属下粗粗一看,像是马齐大人的府邸。” 佟国维嗯了一声,在书房来回踱步,继而摆手道:“银两不急着清点,叫他们先停一停。” 他不信明珠的话,但明哲保身总是没错的。不如静观其变,等一等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何乐而不为呢。 . 国戚重臣极少被明珠说动,却也如佟国维那般,生出了几分迟疑。 多数人秉持着“静观其变”的念头,毕竟太子爷的手段实在唬人,焉不知自己会不会步明珠的后尘,同样丢脸一回? 为官到了顶峰,最顾及的便是脸面,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按捺下来,静等明日来临。 时辰稍往前退,一些宗室皇亲同样迎来了大阿哥与八阿哥的拜访,其中不乏德高望重之人,譬如裕亲王福全与恭亲王常宁。 这些老王爷,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都是板上钉钉的保皇派,皇上支持什么,他们便支持什么。 大阿哥应付得很是吃力,原先想探听口风,却差点被揭了老底;要不是八阿哥竭力帮着打圆场,冷汗都要浸湿衣襟。 最后无功而返,胤禔显得很是懊恼,面色黑沉沉的。 八阿哥不赞同他的做法。户部的卷宗才翻阅了五分之一不到,何必浪费时间给太子添堵?何况各位王爷人老成精,哪里会听大哥的话! 可谁叫胤禩无法反驳,还得出谋划策为之分忧。 只因惠妃养育了他,亲额娘也在延禧宫住着,在旁人看来,他与大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八阿哥忍住无奈,低声给他出主意:“大哥,且听弟弟一言。康亲王、简亲王世子,还有各位郡王尚且年轻,不如相聚宴请……” 大阿哥侧耳倾听,眼睛一寸寸地亮了起来,紧接着一拍掌心,“你说的对。” 与老王爷不同,他们还没练出养气功夫,也把钱财看得更重一些。譬如暴脾气的简亲王世子雅尔江阿,阿玛简亲王已经卧病许久,如今府中做主的,也只剩他了。 “八弟啊八弟,你可真是帮了哥哥大忙。”胤禔重重地拍上胤禩单薄的肩,朗笑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办事去!” . 无尽的暗潮在夜间涌动。 翌日,毓庆宫。 弘晏负着小手,仔仔细细打量太子为他挑选的年轻人才,片刻后沉默了。 年轻是真的年轻,瞧着不过十岁上下,长得不赖,还带着点婴儿肥。 人才也是真的人才,浑身弥漫着书卷气,透出四个大字“文采斐然”,一看就是未来的状元备选。 杨柏被他这么盯着,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犹豫半天道:“小、小爷,草民可有什么不妥?” 声音清亮,很有一种涉世未深的单纯。弘晏眨眨眼,基本摸清了他的底细:出身不差,自小苦读,差点就成了书呆子。 “你是什么人?”他慢吞吞地问。 杨柏不好意思地抿嘴,拘谨少了一些:“草民杨柏,父亲名唤杨声,在太子爷身边做事。” 弘晏恍然大悟,杨声是他阿玛颇为看重的幕僚,说是心腹也尽够,书房议事之时,他亦撞见过几回。 如今阿玛给他挑了杨柏,还能当做年岁相近的玩伴,真乃用心良苦呀。 弘晏瞅着面前的人才,不知如何评价太子这番‘慈父之心’,想了想又问:“会作诗么?” 提起这个,杨柏眼里有了光芒。他略显激动地道:“回小爷的话,草民最擅作诗,五岁师从阮亭先生……” 作诗,这是弘晏极不擅长的领域。阮亭先生是谁,他听得云里雾里,还是装作捧场的模样,崇拜地夸了又夸,直夸得杨柏耳朵红彤彤的,连连摆手,整个人都要冒烟儿了! 尽管脸颊爆红,杨柏始终没忘记父亲的叮嘱,小声道:“从今往后草民跟着小爷,有什么吩咐,您直说便是。” 虽然跟预想的不太一样,弘晏终究还是接受了现实。一张圆脸笑眯眯的,散发着亲切的气息:“什么草民不草民的,直接称我就好。你对金银有研究吗?” 杨柏还来不及感动,整个人愣在原地。 对金银有研究?这是个什么问题? 作为根正苗红的读书人,他使劲摇头:“金银乃铜臭之物……” “什么铜臭之物?换了新环境,就该好好转变思想。”弘晏不赞同地打断了他,“这样,我把书房借你,以金银为题作诗,立意需积极向上,写它个十篇八篇的,不写完不许吃饭。” 杨柏今年十岁,被皇长孙霸道的模样震住了。 迷迷糊糊走进书房,迷迷糊糊地提起笔,半晌,杨柏呆呆望着“颂金银”三个大字,眼眶不禁含了泪水。 这就是老师告诫的身不由己吗?他脏了。 . 皇上两日没见弘晏,很有些想念。 方才早朝风平浪静,他像是没发现底下的暗涌,回了乾清宫便问李德全道:“元宝今儿还随他四叔办差?” 李德全哪能不知道皇上的意思?他道:“阿哥尚在毓庆宫呢。” 说罢遣人去请弘晏,趁机把杨柏的事儿同皇上大致说了一说,继而道:“说来也是巧了,这位杨少爷才思敏捷,乃是翰林学士王大人的爱徒……” 皇上一愣,“王士禛?” “正是。” 皇上搁下笔,表情颇有些一言难尽:“他没学老师那套‘官场险恶,金银如粪,还是隐居快活’的做派吧?” 李德全努力回忆王大人的厌世脸,半晌乐了:“杨少爷今年十岁,想想也是不能的。” 皇上大松一口气,放下了一半的心,接着批了几份奏折,就有宫人前来禀报,长孙来了。 弘晏一见他祖父,甜言蜜语便不要钱地挥洒,直哄得皇上眉开眼笑,把他抱在了膝头。 趁此机会,弘晏羞涩地提出请求:“汗玛法,孙儿还想临摹董体。” 皇上欣然答应,叫人递上字帖,而后慈和道:“元宝可有想临的字?” “有的,汗玛法。‘朕’字怎么写?”弘晏求知若渴。 皇上亲自提笔写下示范,“‘朕’,左半边是个月字……” 弘晏接连提问,转眼就过去了一个时辰。他在心底算了算时间,乖巧道:“孙儿就不打搅您了。对了,这几张字是您亲手所书,我能把它带回卧房么?” “能!怎么不能?随你放在哪儿。”皇上被他这么一问,说不出的满足上涌,特别是那湿漉漉的瑞凤眼望来,心房直接软了一块儿。 弘晏喜出望外,“谢汗玛法!” . “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又要找寻工匠了。” 书房里,太子扬眉看向儿子,却被四阿哥抢了先:“四叔认识几个巧匠,皆在工部任职,元宝寻他们做什么?” 弘晏想了想,抖抖手里的纸张:“做牌匾。” “牌匾?这个简单。”胤禛说到做到,立即领着弘晏出门,不到一个时辰,新鲜出炉的两块牌匾被红布遮盖,端端正正搁在他们面前。 没等太子与四阿哥好奇,何柱儿喜气洋洋地来报:“太子爷,贝勒爷,索大人前来还银了!” 太子猛地站起身:“快请!” 索额图身着朝服,双手捧着一方木匣,细细看去,步伐有几分颤抖。 “太子爷,里头恰好是三十七万两,”他缓缓开口,忍住心痛,“您……数一数。” 太子瞧他这副模样,竟是肃然起敬。 “辛苦叔祖父。”太子接过木匣,叹息道,“叔祖父真乃社稷之臣哪。” 索额图交了钱,挨了夸,笑容却比哭还难看,直到弘晏扯了扯他的衣摆,这才低头望去:“……” 弘晏指了指地上的两块牌匾,矜持道:“您瞧瞧。” 索额图用发抖的手扯了好久,才把两块红布扯了下来。 他定睛一看—— 一共八个烫金大字。左边刻着“朕之肱骨”,右边刻着“社稷之臣”,是、是皇上亲笔所书!! 18、温宪 徒弟天资远超常人,作诗堪比贡士水准,短短几日,水平却退步如斯,如何对得起长孙殿下的看重?! 王大人气得吹胡子瞪眼,顾及场合这才按捺住训人的冲动,厌世脸拉得愈发长了。 望着那黑漆漆的脸色,杨柏战战兢兢差些跪下,就在这个时候,院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声音—— “好诗。”“好诗啊!” 天底下谁不喜欢夸赞?对于不差钱的文人来说,诗词字画更能博得他们的欢心,这礼物两者兼得,风雅又夸得含蓄,简直送到他们的心坎里了。 长孙实在聪慧过人,太子真乃礼贤下士! “微臣谢过太子与小爷的厚爱。没想到东宫竟是藏龙卧虎,后生可畏哪。”张廷玉越是读诗越是喜欢,忍不住看向杨柏,“这位小友可曾拜师?鄙人不才……” 事情发展太过离奇,杨柏整个人呆住了。 没等王大人炸毛,弘晏笑眯眯地说:“实在对不住张大人,杨哥哥已有师门了。” 那声‘哥哥’叫得杨柏一哆嗦,亦叫得王士禛褪去怒意,暗暗欣慰。他狠狠剐了徒弟一眼,长孙殿下倾心相待,为臣者怎可如此敷衍? “如此,是我晚来一步。”张廷玉遗憾地叹口气,依旧难掩喜爱道,“杨小友跟在小爷身边,日后前程远大,实乃幸事。” 听得大人们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弘晏的神来之笔刷满了好感度,就连脾气又臭又硬的王大人都变得软和,心说杨声总算干了件好事。 临行前,汉臣们动容地望向太子,目光尽在不言中。 这就是他们贤明的储君呀! 太子受到的惊大于宠,深深打了个哆嗦。 等院里就剩父子二人,他一言难尽地望向弘晏:“孤怎么不知这礼物?” “谁叫杨柏效率高,诗作放着也是放着,不如为您树立高大形象,多好。” 弘晏推销似的继续说:“您瞧这效果,没失望吧?再等几日,儿子准备编纂一本《戊寅诗集》,把这些都收录进去。作为朝臣清正廉洁的证明,出版定会大卖,杨柏也能扬名京城了!” 尽管太子做好了心理准备,最后还是猝不及防。 元宝要人的用处,原来是这个。 他的手微微颤抖:“你想得挺周全。”紧接着追问:“难不成每个还债的,都要杨柏写一首诗?” “那哪能呢。”弘晏连连摆手,肃然道,“人品上佳的有份,贪官就免了。四叔说了,抄家,才是他们最后的归宿。” 太子面无表情,再一次忍住了揍儿子的心,就听弘晏忽然补充:“还是有例外的。” 太子并不想知道更多,他沉浸在酸溜溜的醋里。 明明是他的崽,怎么就和老四臭味相投了呢。整天想着抄家抄家,冰山脸有什么好的? 他唯有默念,元宝还是惦记孤的。瞧,王士禛对他改观了,这可是汗阿玛都做不到的事。 . 太子学会无师自通地安慰自己,那厢,等张廷玉等人还银的动静传出,京城再一次轰动了。 太子爷与四贝勒的效率,可真是生平罕见,这才几日? 即便明珠知道汉臣所借极少,还是生生掰断了手中珠串,半晌不发一言。 大阿哥在他身旁来回踱步,眉心紧锁焦躁道:“舅舅,难不成真要让胤礽办成了?知己的事,你拦着我求见汗阿玛,现在看来大大不妥!” 大阿哥的性子十年如一日,明珠气得沉了脸:“贝勒爷何时能够耐心一些?老夫料到太子有高人指点,其用心不纯手段诡谲,毕竟没有切实证据。难不成要和皇上明说,说惠妃娘娘动了眼线,传来的消息准确无误?” 大阿哥面色一僵,不情不愿止住了脚步。 汗阿玛最宠爱胤礽,如此一来,他额娘必得吃挂落,指不定落得与德嫔一般没脸。 见他听明白了,明珠放缓语气:“急躁是人之常情,贝勒爷大可宽心。户部如今有了进展,八贝勒尽心辅佐于您……”提起八阿哥,明珠眼底划过欣赏,继而微笑道:“佟国维等人最是谨慎,只要生出一二怀疑,事儿就成了。” “简亲王世子是个混不吝的,安郡王因着八阿哥,拍胸脯应了您。心存不甘的宗室多了去了,太子的难处还在后头。” 说罢,眼中精芒一闪:“贝勒爷只需记下官名与错处,制成密折,头一个上呈御前,恭请皇上裁决——这才叫本分,那些得罪人的活,又何必沾了手。” 要他说,皇上这回只是试探,试探诸位皇子的手段与心思。太子与四贝勒锋芒毕露、不懂收敛,一次抄家无伤大雅,可次次抄家呢? 这叫失了本分。 明珠细细分析,大阿哥越听越是振奋,沮丧失望一扫而空。 “正是如此!”想起昨儿设宴的成果,大阿哥哈哈大笑,心间满是畅快,“我等着太子跌大跟头。还有弘晏那小子,就该乖乖读书,掺和朝事做什么?” 小娃娃什么都不懂,却白蹭功绩,衬得他们这些叔伯可有可无,实在可恶。他低声承诺:“我定为舅舅出气,舅舅放心。” . 即便慈宁宫太后诸事不管,随着办差的推进,也有风言风语传入耳中。 尤其内务府闹出的事情,让多年屹立不倒的德妃降了位,还欠了十几万银子,满后宫都在关注,幸灾乐祸之余偶有担忧,生怕自己的母家牵扯进去。唯一自若的只剩太后了,太后姓博尔济吉特,出自科尔沁草原,整顿国库与她半点关系都没有。 在慈宁宫听戏养花,看看热闹,别说日子过得还挺多彩。养在膝下的五阿哥不日搬出宫外,太后就更闲了些,唯一挂念的,也只有九公主的婚事。 九公主被册温宪公主,赐婚佟家的旨意已经下达,婚期定在今年十月。驸马名唤舜安颜,是佟家的长房长孙,生得一表人才,却独独不爱为官,远离家族中枢,向往四处风景。 这桩婚事是太后求的,说舜安颜的性子与温宪很是相配,皇帝施恩的同时不必担心佟家坐大,因为驸马无心仕途。 皇上留了温宪在京,实乃多方面因素。施恩的家族、人选还没有定下,恰有太后相求,皇上思虑过后,同意了。 太后仁善敦厚,虽是嫡母,与他的情分着实不浅。这么多年只求这一件事,且太后看得通透,处处为他考虑,皇上没有不应的道理。 宫中贵妃如同摆设,佟家从未生出怨言,也没暗中接触老四,冲着这份识趣,他亦该安抚一二。 只要佟国维保持清醒,不去掺和夺嫡自寻死路,皇上乐意给母族恩典。 太后解决了温宪的婚事,本该无事一身轻。这日,身边嬷嬷为逗她乐,说书似的提了提王士禛还钱的事,因为王大人出了名的不慕名利,视金钱为粪土,还向国库借了三十两银。 三十两银?太后扑哧笑了出来,哎哟一声:“莫不是皇帝逼他借的。” 半晌,太后扭头一看,只见温宪公主笑容勉强,于是叹了口气:“九儿啊,想说什么,尽管同哀家说,藏着掖着做什么。” 温宪抿抿唇,终于鼓起勇气:“皇玛嬷,我额娘……” 太后早就猜到她的心事,毕竟这孩子太过纯善,虽没养在德嫔膝下,母女情分还是有的。 太后本不管宫中诸事,此时摇摇头,破天荒地反问道:“你觉得你四哥做错了?” 温宪一下子被问倒了。她秀丽的眉眼露出慌乱,嘴唇张张合合说不出话来。 “你同胤禛一母同胞,只见他大义灭亲,却不理解他心里的苦。叫哀家说,胤禛比你更在乎额娘,可他为什么这么做?”太后也不解释其他,譬如德嫔是个拎不清的,譬如皇上可能看德嫔不顺眼。 绞尽脑汁分析完胤禛的苦衷,太后缓缓道,“为了德嫔,为了十四,也是为了你。” “有个犯了死罪的舅舅,有个胡作非为的外家,光彩吗?不罚德嫔,皇上绝对生气,九儿又将出嫁,到那时,别人会怎么看你?你四哥都是为你好啊。”太后语重心长,随即卡壳了。 那十几万银子……呃,得想什么理由呢。 太久没动脑了,有点困难。 太后还没来得及现编,温宪瞬间眼泪汪汪,断断续续地哭了起来:“都是我的错。四哥有这么多的苦衷,我不懂也就罢了,还、还以为额娘受了罪!皇玛嬷,四哥好苦!我知道错了……” 太后吓得往后一靠。 哀家的口才有这么好?? . 当晚,德嫔等了又等,终是忍不住问:“九儿没动静了?” 九儿心善,依旧惦记着额娘,只要九儿按她的话做,皇上看在孩子的份上,大概率会生出怜惜的。 绿芜也着急,她道:“娘娘,待奴婢出去打探打探。” 一刻钟后,绿芜呆呆地回来,像是受了很大的刺激,然后呆呆地说:“温宪公主……温宪公主边哭边寻四贝勒去了,还念叨什么‘我对不起四哥’……奴婢、奴婢还打探到,皇长孙也在阿哥所。” 德嫔眼前一黑,软倒下去。 . 太阳落山两个时辰,四贝勒的长子弘晖突发低烧。周岁的孩子最不能怠慢,听闻消息,太子妃赶忙遣人去了阿哥所,都是抱着药材的老嬷嬷,只其中掺进了一个弘晏。 说来也巧,弘晏刚到里间,弘晖的低烧恰好褪去,也吃得进东西了。 低烧的时间很是短暂,四福晋大松了一口气,看向弘晏的眸光温柔,四阿哥更不用说,紧皱的眉心松开,面上微微有了笑意。 弘晖还小,住在四福晋所居的正院,弘晏今年五岁,更没什么避讳。待弘晖动动小嘴,香甜地进入梦乡,四阿哥朝侄儿招招手,弘晏会意,转身悄悄退了出去。 叔侄俩刚刚进了书房,忽然有人禀报说,温宪公主来了。 来人的神色有些奇怪,胤禛一愣,九儿? 都那么晚了,皇祖母会同意? 毕竟是最疼爱的妹妹,胤禛忙不迭迎了出去,弘晏亦步亦趋跟在后头。他们怎么也没料到,大老远传来阵阵婉转哭声:“四哥,是我错了!妹妹不懂你的苦衷,是我对不起你!” 胤禛:“……” 弘晏:“……” . 太子刚忙完手上事务,一回头发现儿子没了。 这小子不是去正院请安了么?飞快打探出原因,他铁青着脸来到阿哥所,目标坚定朝四弟书房而去,半晌,听见一道抽噎女声,大晚上的很是瘆人。 太子打了个激灵,狐疑转头—— 温宪公主不住地抽噎,哭得眼眶都红了。 她抹了把泪,秀丽的面庞满是坚定:“元宝说得对,这事,错在额娘。那十多万两银子,额娘不但要还,还需还得光明正大越快越好,一旦得空,我就去永和宫催她!” 胤禛在旁麻木听着,弘晏真诚夸赞:“姑姑人美心善,顾全大局,驸马见了您定会神魂颠倒,心里只装得下姑姑一人。” 温宪连连摆手,双颊漫上红晕,羞涩道:“那,那我明早就去催催?” 弘晏真心实意地点头:“甚好。” 19、逆子 夜晚哭声听起来很是瘆人,太子第一反应便是拧眉,心道是谁在整阴间的活,孤得让她去慎刑司游一趟。 走进之后却是大吃一惊,温宪怎么出现在这里? 弘晏真诚的声音响起,太子随后变得面无表情:“……” 他竟毫不意外,毕竟连索额图都能变得昏头昏脑,遑论温宪了。元宝也不收敛一些,这么损的招数,要是气得德嫔中了风,他很难圆场的。 四阿哥眼尖地瞥见太子那杏黄衣角,赶忙脱离双目发直的情态,叫了声二哥。温宪公主慌忙转身,不好意思地擦擦眼:“二哥,是妹妹失礼了。您是来寻元宝的么?” “无碍,有什么委屈发泄出来就好。”太子轻飘飘瞥了弘晏,关怀道,“听闻弘晖发了低烧,元宝实在着急,方才叨扰四弟了。孤合该同他一道过来。” 太子一家待他至真至诚,四阿哥心下极为感动,拱手道:“二嫂遣人送了药材,哪还需二哥亲自前来!弘晖退烧安睡,都赖元宝的福运,该我谢谢二哥才是。” 福运?见胤禛神色不似作伪,太子这下骄傲了,可不是么。 两人互相吹捧谦虚得很,半晌回头一看—— 温宪与弘晏双双不见了,只留一个何柱儿,一个苏培盛,凄凉得很。 太子不敢相信:“人呢?” “弘晏阿哥说,时辰晚了,该睡美容觉了,否则姑姑的美貌大打折扣,他会心疼的。”苏培盛小心翼翼地回。 “温宪公主当即同意,说要护送小爷回宫,还摘了腰间玉饰当做赠礼。”何柱儿呐若蚊蝇地补充。 胤禛:“……二哥,你莫生气。” “孤没有。”太子微笑道,“天晚了,孤也该回了,四弟好梦。” . 毓庆宫。 弘晏今晚说要住在正院,太子妃高兴得很,忙叫人收拾从前儿子常住的那间房,并遣人通知了太子一声。 没过多久,阵阵脚步声响起,太子掀起帘子,“福晋,我同元宝一块睡。” 没等太子妃反应,他淡定解释:“元宝主意多着,孤想同他商议催债之事。这不是白日忙碌,还没来得及聊么。” 太子妃不知其中的弯弯绕绕,只知办差辛苦,太子给的理由无懈可击。她沉吟一瞬,心道父子俩增进感情也好,于是莞尔:“爷记得早睡,明日还要早起呢。” 太子悠悠道:“自然。” 那厢,弘晏盖着软乎乎的被子准备入眠,只听吱嘎一声响,他爹闲闲漫步而来,继而吩咐外头:“再添一个枕靠,一床锦被。” 弘晏似是听到鬼故事一般,“??” 太子笑吟吟的,语气温柔极了:“元宝大了,咱们的父子之情也该叙叙,你说是不是?” . 第二天一早,金黄小轿照例停在原处。 唯有那张圆圆脸,不复从前甜甜的笑,看上去很是萎靡,惹得胤禛心疼不已:“今儿别来了,回去补个囫囵觉也好。” 太子却是意气风发,闻言插话说:“元宝睡足了时辰,四弟着实不必担忧。” “睡是睡够了……”弘晏缓缓点头,慢吞吞地道,“我要办差,我要催债。” 四阿哥震撼又动容,元宝对着目标一往无前,这是一种怎样的精神。不愧是他胤禛认定的知己,有这份毅力,何愁国库问题不解决?! 他正准备夸上几句,有人高声喊道:“太子爷留步,四贝勒留步。” 刚磨蹭这么一会,乾清门外,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太子回头望去,只见简亲王世子雅尔江阿快步而来,谨慎往四周环顾一圈,继而挤了挤眼,低声说:“太子爷,四贝勒,臣弟有要事相告,不如去简王府一叙。” 简亲王承袭郑亲王一脉,乃世袭铁帽子之一,祖辈打下的功勋不计其数,手中掌有镶蓝旗。简亲王世子年二十一,有一张还算俊朗的面孔,人高马大身材结实,只眼下略有青黑。 如今老简亲王卧病在床,做主的轮到了他,尽管年轻气盛,众皇子皆是亲切相待,太子也不例外。 胤礽略略思考一瞬,难不成雅尔江阿是来还银的? 简亲王府共借五十万两,绝不是小数目,加上铁帽子王的名号,他不得不顾忌。心下转过数个念头,太子颔首道:“还请世子爷带路。” 雅尔江阿大喜,却未发现一旁的长孙正聚精会神注视着他。弘晏仰起头,一扫萎靡之态好奇问:“听说简王府美轮美奂,我能前去观赏吗?” “能,哪不能呢。”雅尔江阿连连点头,笑呵呵的,“小爷尽管来就是。贵客盈门,王府上下真是蓬荜生辉哪!” 瞧他那喜滋滋的模样,太子与四阿哥对视一眼,心下有所猜测。 指不定是大好事呢。 . 简亲王府面积极广,世代积累的财富装点了假山池塘,雕楼画栋,还有九曲回廊。世子殷勤地带路,将太子四贝勒等人迎进正门,挨个介绍了府中景色,话间不乏自豪之意。 因着太子驾临,亲王府很快清了场。园里不见嘈杂,唯有繁花盛景,还有许多识不出的种类,看得弘晏眼花缭乱。 雅尔江阿偷偷观察长孙许久,见此笑着说:“小爷若是喜欢,不妨带几盆去?都是手下寻来的花草,不稀罕的。” 弘晏摇摇头,神色很是乖巧:“这些都是世子喜欢的,弘晏欣赏就够了。对了,您不是有话同我阿玛四叔讲么?我在园里逛逛就好,你们快忙吧。” 雅尔江阿吃了一惊,长孙也太过懂事了些! 这般想着,嘴角咧得更开,难怪皇上看他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大贝勒妒忌不是没有道理。 于是给贴身侍从使了个眼神,小声同弘晏道:“就让明化陪着您,有什么需求,吩咐他就是了。” 弘晏应了一声,朝太子与四阿哥挥挥手,笑容灿烂:“阿玛四叔,我等你们哦。” 四阿哥神色柔和,太子动动嘴唇,终是没说什么,留下何柱儿跟着弘晏,随雅尔江阿去了书房议事。 . “前日大贝勒与八贝勒宴请臣弟,席间咱们饮了酒,也说了话。臣弟思来想去,心里很是不安,还是想着告知太子爷,告知四贝勒,以慰这颗良心。”雅尔江阿指指胸口,将大阿哥的‘计划’和盘托出,说罢郑重道,“……怕是不利于您哪。” 太子微微挑眉,胤禛紧皱眉心,半晌开口:“这又是何必。” “是啊!这又是何必?”雅尔江阿一拍掌心,愤慨道,“背后使阴刀,算什么君子?可太子爷绝不能小觑这事。那些世子郡王联合起来,可是好大一股势力,足以搅得京城天翻地覆了!” 四阿哥的眉心越皱越紧。太子含笑听着,忽然问:“依世子所见,孤要如何做?” 正题总算来了。雅尔江阿眸光一闪,身体前倾,压低声音道:“好叫太子爷知晓,臣弟是站在您这边的,否则何必做这得罪大贝勒的活计?” 他和安郡王那蠢货不一样,将目前局势看得分明。皇上信重太子,宠爱长孙,储位至少十年内动摇不了;就算储位岌岌可危,也轮不到有勇无谋的大阿哥,呵呵,他脑子又没进水。 简亲王府身为铁帽子,是不急着站队,可如今不得事急从权么。 四阿哥早就被认定为太子铁杆,故而他也不避着。见太子若有所思,像是相信了他的话,雅尔江阿心里一喜,继续道:“臣弟的阿玛虽病,却依然是宗人府令。只需您一句话,就算再大的风浪,他们也翻不起来!” 雅尔江阿说得天花乱坠,太子微微沉吟。片刻,他不动声色地问:“世子所求,又是什么呢。” “臣弟望太子爷体恤一二。”坐着的都是聪明人,雅尔江阿也不再藏着掖着,低声说,“……五十万两欠银,王府实在是捉襟见肘。” 不等太子回话,胤禛骤然绷紧面容。 雅尔江阿似是胸有成竹,微微一笑:“臣弟求二位哥哥通融。只需太子爷一句准话,我简亲王府为您马首是瞻,旗下牛录佐领任您驱使,还有良田土地,美人无数……” 这话听着便让人心动,好似抹去五十万两,得到的会是更多。 雅尔江阿坚信,太子不会拒绝。毕竟铁帽子王的支持,是多少人可遇不可求的事! “不了。”太子云淡风轻开了口,“两相对比,还是五十万两重一些。” 胤禛松了口气,雅尔江阿的笑容僵在嘴角。 他不可置信极了,面容霎时变得阴沉,半晌,竟是有些恼羞成怒了。 深深吸了吸气,雅尔江阿挤出笑容,“太子爷莫不要考虑考虑?” 这话说的,似威胁似逼迫,太子亦有些恼了。 书房气氛很是凝重,刹那间,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一下,两下,直直钻入人的耳膜。 雅尔江阿倏然起身,厉声问:“谁?” 他不是遣散人了吗?! “世子,是我。我有事儿找您。”弘晏模糊的嗓音传来,雅尔江阿心间大石落了地,随即阵阵恼怒升起。 狗奴才也不拦着,任由娃娃闯入书房重地,他记着了。 很快,书房撒入日光,重新变得亮堂起来。弘晏快步走进,身后跟着欲哭无泪的明化,还有抱着包裹的何柱儿。 “方才回了马车一趟,想拿好东西给您瞧瞧。”弘晏笑眯眯的,亲自拆解何柱儿手里的包裹,然后掀开遮盖的黑布—— 此乃一块牌匾。 做工说精致也不精致,说粗糙也不粗糙;唯有烫黑的四个大字很是醒目,还是皇上的字迹。 国,之,蛀,虫。 霎那间满室寂静,只剩弘晏的指挥:“既是汗玛法御笔,就该好好挂起来欣赏。阿玛敲铁钉,四叔爬梯子,我们齐心协力挂上王府正门,宁愿自己累着,也不要世子出力。” 没等太子回神,胤禛呆愣许久,缓缓吐出一个字:“好。” · 简亲王府彻底乱了。 碍着身份,谁也不敢冒犯太子几人,下人们只能哭诉求饶,磕头请皇上恕罪。 雅尔江阿望着牌匾,浑身不住地颤抖,他既惊且惧,不断呢喃着“不”字。 怎么会,怎么可能?这牌匾绝不能挂出去!! 他六神无主,头一次感受到了肝胆俱裂的滋味,头一次念起卧病在床的老父亲。 哪知说曹操曹操就到,年事已高的简亲王面颊潮红不断咳嗽,被人搀扶着蹒跚而来,见到雅尔江阿便哆嗦着怒吼: “逆子——” 20、瞎话 简亲王年初生了风寒,断断续续总不见好,卧床修养至今已有三个月。加上年纪大了,精神不若以往,太医委婉暗示过后,简亲王心里便有了数,他怕是没多少日子可活了。 幸而世子雅尔江阿年过二十,他走之后,简王府不至于失了顶梁柱。老王爷交挪完事务,放心地撒手养病,周围清净了好些日子;可就在方才,一阵喧闹响彻府邸,竟如鬼哭那般刺耳瘆人! 简亲王立马从浑噩中惊醒。没等侍从出去打探,下一瞬,有人跪在外头大声哭诉:“王爷救命,王爷救救我们世子!太子爷,太子爷还有四贝勒……” 怎么同太子扯上了关系? 老王爷忍住昏沉,招人进来询问。只听了个大概,他差些没有气晕过去,国、国之蛀虫?雅尔江阿干了什么龌龊事?? 要是挂上牌匾,简亲王府焉有脸面在?! “逆子,逆子!”老王爷勉强下了地,指着世子的鼻子骂,越骂中气越足,气得整个人都精神了,“竟敢冒犯天家,谁给你的胆子?!” 雅尔江阿没料到此事竟惊动了阿玛。他不住摇头,面色一片灰白,实在来不及辩解一二,只哆嗦着指了指外头—— 老王爷抬眼一看,一口气没喘上来。好啊,太子爷亲自拿了匠具,四贝勒淡定扶着木梯,身旁站了个极俊极俊的男孩儿,以及那斗大的、令人血压升高的瞩目牌匾。 弘晏指挥完他爹他叔,继续指挥何柱儿和苏培盛,以及跟在身边的三喜:“梯子不够高,再去杂货铺买一个。你记着,匾额角度要对齐……” 太子心知弘晏在装模作样,毕竟牌匾是造的,真挂上去那还得了。但他一反常态地没有训斥,也没有阻止,一副笑吟吟的模样,顺着儿子的剧本演:“说的极是。” 胤禛更愿意给雅尔江阿一个教训,一双凤眼冷厉至极。苏培盛诺诺应是,视死如归开始动工,没过多时,不远处传来一道苍老声音:“还请太子爷恕罪,四贝勒恕罪!” 老王爷已从雅尔江阿嘴里拷问出前因后果,恨不能当场昏厥。 舍不得五十万两,竟还想着挟恩图报,太子爷奉命催债,如何会搭理这狂妄自大的蠢货? 还有这牌匾,皇上、皇上难不成知道逆子的打算了?! 简王府依赖皇恩,决不能有违逆之举,简亲王越想越是恐惧,颤巍巍地行了礼:“逆子无状,甚至冒犯小爷,都是臣管教无方。以明日为限,不消太子爷催促,王府自将五十万两尽数归还!” 雅尔江阿呼吸一窒,心痛得不能自已,就听简亲王继续道:“逆子犯下如此大错,臣惭愧!还请太子爷领路,我这就进宫向皇上请罪。只是这牌匾,这牌匾……” 简亲王亦开始心绞痛。如此批语,逆子活该受着,可从今往后,京城哪还有他们立足之地?祖祖先先挣下的功劳都丢光了! 太子微微惊讶简亲王的出现,见他如此,轻轻点了点头,转而瞥了弘晏一眼。 弘晏向来就事论事,也不欲为难老人家。他叹了口气,忧愁道:“王爷是个好人,可世子半点也没有承继您的风骨。正月初五,他收下了八万行贿,正月初十,他欺负了有夫之妇,二月十九,他郊外纵马撞伤百姓,连医药钱都不给。” 好似被人扒开了外皮,雅尔江阿面色扭曲一瞬,变为无穷无尽的惊怒与恐惧。 怎么会?皇长孙怎么会知道? 这绝无可能! 闻言,简亲王的脸越来越黑,差点白眼一翻昏厥在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赐字是有缘由的,皇上不会无缘无故警告雅尔江阿,这“国之蛀虫”四个字,真是贴切无比,绝无掺假啊。 “既是自作孽,臣也没脸进宫了。”老王爷惨淡摇头,似活生生老了十岁。他平静道:“来人,上棍棒。” 雅尔江阿打了个哆嗦,哪知弘晏话锋一转,脆生道:“世子既已受到教训,牌匾就不必挂了,谁叫王爷的品行,连汗玛法都赞赏不已,还同我说起您年轻时的英姿。”他停了一停,小声吩咐三喜,“去把你背的东西拿过来。” 临门被留在宫里看家,三喜忙不迭地应了,在众人的一头雾水下,屁颠屁颠出了府门一趟,又立马跑了回来。 太子有了不好的预感,四阿哥脸色微变—— 依旧是个牌匾,做工精致,上写“雄姿英发”四字,笔力遒劲,入木三分。 “王爷自己欣赏就好,万万不能大肆宣扬。嫉妒您的人多了去了,就如明珠大人,做梦都想汗玛法赐字呢。”弘晏凑上前悄悄说,“唯有您得了这殊荣。” 简王府寂静无声,半晌,老王爷堪堪抑住亢奋,连连点头,直接满血复活。他的脸色涨红,这次是激动的,连将死之人的病气都不见了! 简亲王老泪纵横,嘴里喃喃念叨着皇上,看向弘晏的目光蕴含感激,就像看着最最疼爱的小辈:“托小爷的福,皇上觉得我还没老呢。不错,老夫还能等到我孙儿长成,还能披挂上阵,为皇上征战四方!” 说罢狠狠剐了世子一眼,胡乱擦了把泪,再次重复道:“来人,上棍棒。” 王爷很是激动,只觉浑身有了力量,如今都不用人搀扶,打儿子打得更凶了:“我叫你收贿,叫你抢人!从今往后,乖孙由我亲自教养,那些贪的,都给老子吐出来!” 伴随阵阵惨叫声,弘晏忍住笑,往太子身后躲了躲。 简亲王见此动作稍停,连忙安抚道:“这是逆子应得的,小爷莫怕,莫怕。” 胤禛沉默看着这一切,太子脸皮抽搐了一下,好半天找回声音:“未免打搅王叔的雅兴,孤也该回宫了。” . 出来一趟,见证了医学奇迹,还白挣五十万两功劳,太子与四阿哥大受震撼。 简亲王打完儿子之后,急急去了书房一趟,一刻钟后,又神神秘秘塞给弘晏一封信件,说是给长孙的回礼。 马车上,不等太子暗示,弘晏双手奉上信件,神色很是乖巧。 太子哼笑一声,想了想,这小子还是不能夸,于是叮嘱说:“今儿事发突然,万万没有下次。再胡乱编造,孤可保不住你,知道了?” 弘晏很好说话:“知道了。” 蛀虫这块匾既然用过,那就不算胡编乱造,在他爹允许的范围内呀。 太子满意颔首,拆开信件一瞧,眉梢高高挑起。 信中写了两件事。一来,简亲王身为宗令,在宗室里头辈分极高,有他背书,大部分的宗室债务都不用愁;二来简亲王提了建议,说若有不愿还钱的,也该让人尝尝“国之蛀虫”的滋味儿,废物利用也是方法嘛。 “……”对第二条视而不见,太子欣喜之余,又有些不得劲儿。 短短几日对元宝示好的,有多少个了? 胤禛坐在一旁,已然沉思许久。他越是沉思越是惊异,元宝的主意,看似天马行空,却次次有的放矢,从不做无用功。 这是天赋,也是聪慧所至,他再一次感叹,这么一个催债的好料子,为何不是自家的呢。 胤禛琢磨来琢磨去,忽然醍醐灌顶,他同样是有儿子的。 待弘晖弘昀长到五岁,也学元宝接触这些,父子一脉相承,岂不乐哉? · 同一时辰,乾清宫。 皇上翻了翻手中名册,随即搁在桌上,打量候在御前的大阿哥:“上头所写,都是真的?” “回汗阿玛的话,儿臣与八弟一一筛查,决不敢欺瞒与您。”胤禔恭声说,“这些只是部分。” 半晌,皇上温和颔首:“不错。” 胤禔眼底露出喜色,却听皇上继续道:“不若拨给你一队人马,查抄名单所记,如此一来,也算有始有终。” 大阿哥渴望功劳,张嘴就要答应下来,可明珠的话突兀出现在脑海,他当即凛然。 ——皇上不喜越权之人,贝勒爷可要掌好分寸,切记! “汗阿玛,儿臣做好分内之事便够,其余可由四弟代劳。”他谦虚一笑,犹豫道,“毕竟牵扯到四弟的侧室,儿臣总该避讳一二。” 皇上嗯一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摆手让他退下,“太子办得不错,你们当以他为榜样。去吧。” 大阿哥一个咯噔,难不成太子又有了进展? 他心下着急,无意识加快步伐,李德全看在眼里,暗暗摇了摇头。 御书房静悄悄的,皇上忽然冷笑一声,“好一个分内之事,朕倒要看看,老大还能谦虚到什么地步。” 重新拿起笔,皇上悠悠道:“根子烂了,就一次性连根拔起。在这之前,得好好养着它,养得成规模了,才好下手不是?” 李德全垂眼不敢说话,皇上说罢竟是乐了:“元宝真是聪明,剪了根茎,还懂得浇水松土,让它按想象的样子生长。” 提起这个,李德全倒是有话要说。 小爷就算上了天,在您眼中也是好的! 就在这时,一个面目机灵的小太监匆匆而来,跪在地上正欲开口,皇上却是制止了他:“先别急着说,让朕猜猜。” “雅尔江阿不愿还银,送他‘国之蛀虫’,足矣。若简亲王出面……莫非是‘长命百岁’?”皇上绞尽脑汁。 小太监捧场说:“皇上英明!只后一个是‘雄姿英发’,听说王爷喜极而泣了呢。” 皇上沉默了,李德全也沉默了。 半柱香后,皇上拍桌道:“朕不会睁眼说瞎话,来人,换块‘老骥伏枥’过去,顺道把索额图那俩偷回来!” 21、拆伙 皇上拍桌拍得震天响,小太监吓得缩了缩脖子,李德全呆呆站在一旁,不知摆出什么表情。 “皇,皇上。”李德全陪着笑,小心翼翼道,“您说的很是,可元宝阿哥那儿……这不就露馅了吗。” 还有太子爷与四贝勒,皇上记着账呢,此间事了一个也逃不掉。皇上就想看二位爷惊慌请罪的模样,这万一提前暴露,延误了催债不说,哪还有看戏的乐趣在? 李德全想得不错,皇上就是这么双标。 元宝是他默许的,虽说对牌匾的题字不是很满意,但成果摆在那儿,他骄傲都来不及。胤礽和胤禛倒好,两人日日与元宝形影不离,隐瞒就罢了,身为长辈连建议都不会提! 想起“雄姿英发”四个字,皇上就生气。狠狠给太子记下一笔大的,他若无其事地收回前言:“也是,要耽误了元宝办差,朕可受不住他的哭诉。” 李德全擦了把冷汗,诺诺应是,哭诉?不见得吧。 小爷两日没来乾清宫了,您猜牌匾猜得乐此不疲,就没发现这回事么? . 弘晏还真有些心虚,心道等这一阶段过去,牌匾没了作用,他再去御前刷脸。毕竟‘雄姿英发’太夸张了些,他实在对不起亲亲祖父。 元宝阿哥忏悔一秒,淡定规划好行程,转眼到了傍晚,以四叔名义筹备的宴席即将开始。 四贝勒递帖相邀,五品以下的京官哪敢不来?他们离权力中心远着,赴宴便是天大的荣幸,就算混个脸熟也好。 大部分人心知肚明四贝勒的目的,官员里头,也有少许大贝勒的拥趸。他们对还钱那叫一个心不甘情不愿,可终究没有逃避的办法。 四贝勒身后站着太子,他们敢不来吗? 皇城里头,大官多了去了,太子爷或许顾忌明珠,顾忌大贝勒,却绝不会顾忌他们。一顶不敬储君的帽子扣下,他们只能去大理寺申冤,死都不知怎么死的,上头还会保下小喽啰? 故而酒过三巡,四贝勒出场说了几句,官员们连声应是,趁着火热的气氛,收缴欠银完成得很是顺利。 前厅觥筹交错,借着屏风遮掩,弘晏翘着腿儿坐在凳上,不时打量赴宴之人。 杨柏立在一旁奋笔疾书,很快,名册布满密密麻麻的黑色字迹: 李大人,吏部员外郎,藏银十万两,皆为贪污所得;喜塔腊大人,顺天府刑狱主簿,趋炎附势仗压百姓,手下冤假错案无数…… 杨柏从未见识过这些,越记越是心惊肉跳,面色发白,只觉浑身血液冻结了一般。 上头所记的贪污昧银,竟成了最为浅薄的罪行! 他颤抖着骂:“他们、他们简直就是衣冠禽兽。” “少部分罢了,天底下还是好人更多。”弘晏叹息回答。 为官者皆有私心,或想光宗耀祖,或想青史留名,真正无欲无求的又有几人。居京城大不易,两袖清风更是罕见,故而他很能理解,只挑了无可救药的大蛀虫出来,一如整治内务府时。 这些人,无论哪个都是死罪,逍遥自在那么久,梦也该醒了。 杨柏闻言咽了咽口水,慎重点点头,忍住愤怒继续提笔。等前头散得差不多了,何柱儿过来请人,弘晏一见他爹便笑眯眯道:“阿玛,该干活了。” 太子今晚没有出面,独自在厢房下棋,本想拉着弘晏一道,却被臭小子溜了出去。 元宝身边有汗阿玛的人,他不用担心,于是气定神闲地坐下,还叫人上了好茶。 悠闲没多久,骤然听到这话,太子眉心一跳,干活?干什么活? 四阿哥刚巧推门而入,闻言双目微亮,问道:“元宝莫非有了催债的新主意。” 弘晏没说话,把杨柏所记名册递了过去。太子招来四弟一块儿看,没过多久,二人齐齐变了脸色,霎那间坐不住了。 太子说了句‘放肆’,胤禛眼底泛上滔天的怒意。这些人贪污受贿、无恶不作也就罢了,其中竟有关乎永定河堤的罪行,这是来年即将开凿的大工程! 汗阿玛对此很是看重,曾不止一次召人商议,还亲自阅览了绘图。太子捏了捏眉心,丝毫不怀疑信息的真实性,半晌开口道:“名册牵连得太深太广,若要解决,如今唯有上报汗阿玛,过了明路才行。” 四阿哥凝重道:“二哥所言极是。不若弟弟连夜进宫……” “天色已晚,明儿我们一道去。”太子轻轻摇头,似笑非笑,“人在衙门,岂不是更易动手?” 四阿哥一想也是,神色松弛几分:“就听二哥的。” 弘晏对抄家跃跃欲试,可进宫这事,能拖最好。于是他乖巧询问:“阿玛,明早我能不能起晚些?” 太子一时间忘记牌匾这回事,理所当然拒绝了他:“皇上多日不见你,定是想念的。” 事实上,有元宝陪着,汗阿玛的脾气就会和善许多。太子研究多年,早就摸得透透的,心道汗阿玛看了名册若是盛怒,有元宝在旁,也能收敛一二,不至于肝火旺盛伤了身。 除了德妃降位那回,汗阿玛把他骂得狗血喷头……绝对是例外! . 皇上不知太子如此孝顺的想法,否则定会赞扬他的贴心。 另一头,索额图不知道他的宝贝牌匾差点没了,他正为弘晏的催债业务添砖加瓦,贡献自己一份力量。 索大人近来活跃得很,谁叫他彻底转变了念头,那些不愿还债的,都成了他的敌人。 苦苦等待多日,却没听见一众勋贵还钱的消息,遑论明珠佟国维那几个老货! 索额图气坏了,怎的,他们要抗旨不遵?太子爷的脸面还不够,还需皇上亲自出马? 出于债权人心理,索额图趁夜深人静,率先敲了佟家的小门。 佟国维一听来意,差点没有揪断胡须,面皮抽搐着道:“索大人真是好雅兴。” 半夜三更的让人还钱,还的还是国库钱,这不是有病是什么。佟国维上上下下打量索额图,目光深沉,心头越发警惕,索不吐如此殷勤,其中绝对有诈! 银两,绝不能早还。 脑中再一次浮现明珠的话,佟国维不动声色地打太极,索额图终是无功而返。 过了片刻,手下人回禀说,马车朝马齐大人的府邸去了。佟国维便是修养再好,此时也无言以对,索额图与明珠还真是心有灵犀哪。 感叹过后就是恼怒,他佟佳氏招谁惹谁了,竟成了两人相争的靶子。佟国维一拂衣袖,冷声吩咐左右:“从今往后关上小门,谁也不见。都给我记住了?” . 第二天一早,乾清宫。 大贝勒与八贝勒联袂请见,再次递上一本密折。皇上一见长子就觉心烦,只摆手说‘知道了’,八阿哥见此神色微黯,抿紧嘴唇。 密折是他通宵所制…… 难不成大哥昨儿言语无状,惹了汗阿玛不悦?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有人来报,说太子、四贝勒与皇长孙求见。 皇上面容明显带了喜意:“宣。” 大阿哥感受到皇父的差别态度,手心一紧,酸得能熬一缸醋。等太子一行请了安,就格外凸显弘晏的与众不同来,皇上亲自叫人上端果子露,还赐了软凳给他坐着,美名其曰旁听。 什么旁听,分明就是舍不得他累。大阿哥呼吸一紧,告诫自己放宽心,就听太子拱手道:“汗阿玛,儿臣与四弟有十万火急的要事相禀,亟待汗阿玛定夺。” 说着也不在意旁人,将名册双手奉上。 皇上瞧他许久,暗道牌匾的事延后再议,随即翻开册子,大致扫了几眼。 神色不辨喜怒,可仔细望去,弘晏能够清楚地察觉到不同,皇上的好心情呱唧一下,掉了。 大阿哥八阿哥屏住呼吸,各有各的猜测,下一瞬,皇上平静开口:“你想如何做?” 太子拱手,低声说:“儿臣请求汗阿玛许可,与四弟一道查抄蛀虫!” 四阿哥重复一遍太子的话,坚定道:“汗阿玛,儿臣愿往。” 皇上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侧头看向大阿哥胤禔:“上头写的名字,一半与你昨日所提分毫不差。老大,这查抄的事儿,你是打定了主意,全托付给老四?” 一席话说得人心震动,大阿哥瞳孔微缩,好半晌回不过神。 什么意思?太子和老四也找了户部的茬? 自己有活干,还抢他的差使,这不是越俎代庖吗? 大阿哥想到此处,血液都在逆流;在他身旁,八阿哥彻底怔住了。 他俊秀的面孔变得毫无血色,抖着唇想要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大哥不愿管,为何也不愿他管? 查抄得罪人,可也是立功的好机会,他不怕的。 “汗阿玛,”大阿哥深吸一口气,心道绝不能这样下去,斟酌半晌总算开口,“此事牵扯到的李文璧,身为格格李氏亲父,也算四弟的半个丈人,儿臣万万不好插手。如若四弟怨我,做哥哥的里外不是人;可若四弟亲自处理,不知得忙到何年马月,儿臣实在过意不去。” 几乎是指着鼻子说胤禛徇私,说他包庇李氏的父亲了。 潜台词是汗阿玛,此事绝对不能交给四弟,他没这能力。 从天而降一顶大帽,胤禛闻言脸色铁青,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知如何反驳才好。 他绝不知李文烨的猫腻,李文璧也不是半个丈人!! 可大哥扣着失察之罪不放……四阿哥少有窘迫的时候,太子心里着急,却也不好帮着辩解。 弘晏坐在一旁,当了半场的看戏人。 正观察不太熟的八叔,四叔突然遭受敌人进攻,他当即喊了一声大伯,极为动容道:“大伯友爱兄弟,上天都感动了。” 大阿哥吓了一跳,随即在心底嗤笑,小娃娃懂个什么? 弘晏感动过后,推心置腹地建议:“您怕四叔怨您,又怕四叔劳累,这好办。八叔清廉正直,又不怕得罪四叔,抄家这回事,八叔在行!让他与四叔一道,不就皆大欢喜了么?” 说罢叹息一声:“勇敢八叔不怕困难,大伯也无需殚精竭虑,就当给脑子松松土。无事一身轻,快活得连我阿玛都羡慕,真好。” 22、暗涌 八阿哥怔怔站在原地,蓦然睁大了眼。暗含的失落一扫而空,电光火石间,他的神色变得格外复杂。 勇敢八叔,不怕困难…… 当着汗阿玛与大哥的面,让他与四哥一块抄家,按理说,胤禩应该利落拒绝,也该惶恐不安。这是放他在火上烤,谁叫他与大哥绑在一块儿,像四哥追随太子那般,倘若自请单干,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很久之前,胤禩便清楚地知道,他和四哥不是一类人,四哥远比他幸运。 不提出身与其他,胤禛跟着太子,不必担心逾越,不必讨好相迎,更不必收敛个性;太子身为储君,从没有打压弟弟的念头,譬如催债这事,他们都商量着办,好似身旁站的是兄弟,不是君臣。 听说弘晖发了低烧,太子亲去探望,胤禩亦是羡慕的。太子生来就是储君,最得皇父爱重,高高在上之人如此行事,岂不更为难得? 四哥倾心相随,而他却不能,也不敢。额娘还没过上好日子,跟随大哥办差需小心谨慎,事事马首是瞻;可随着时间流逝,他离脱颖而出的机会越来越远,再也不能拔得头筹。 难道这贝勒头衔,只能是个虚名吗。 得知查抄的差事,大哥从未考虑过他,胤禩是落寞的。谁知骤然有了转机,他的心砰砰跳动,忽然生了前所未有的渴望,以至大逆不道的念头——想要立下功劳,就算与四哥一道,挨大哥的斥骂也好! 八阿哥闭了闭眼,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在他身旁,大阿哥却是脸绿了。 弘晏这小子,装的一副乖巧样,实则拐弯抹角地挖苦他。什么叫给脑子松松土,什么叫无事一身轻? 听着就不是什么好话,何况还要八弟跟着老四,这是要从根上瓦解他们!他胤禔焉有威信在?! 好毒的计谋,好毒的手段,臭小子不懂尊长,好啊!果然是胤礽的种。大阿哥的脸绿了又紫,咬牙切齿之余忽然有些慌乱,这小子提的建议无懈可击,汗阿玛不会答应吧?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不,不会的。弘晏虽然受宠,但汗阿玛绝不会儿戏…… “元宝说的有理。”皇上哪会不知弘晏打的什么主意?身为知己,自然要给四叔解围。只他对长子实在失望,也存了警告的念头,于是缓缓开口,顺着弘晏的话说下去,“密折与名册,便交由太子督察,老四老八秘密处置。未免打草惊蛇,查抄当快、狠、准,找到证据定罪,绝不冤枉无辜之人。” 太子松了口气,睨了儿子一眼,唇角微微泻出笑意。 出息了,还学会挖人墙角,真是好样的。 四阿哥沉声应是,总算脱离了窘态,此时情绪暗涌,又是感激又是后怕,在心底狠念“李文璧”三个字。 八阿哥不可置信,随即抑住激动连忙谢恩,唯有大阿哥咬紧牙关,脸色猛地转为灰败,“汗阿玛……” “既然自己推卸,那就交给胤禩去办。”有弘晏在,皇上终是按捺住脾气,神色和缓地安抚,“毕竟组队办差,朕不会忘你的功劳,退下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听着怎么像讽刺呢? 太子肩膀抖动几下,大阿哥有苦说不出,只好僵着面庞,尽力挤出一个笑:“是,是。儿臣告退。” . 查抄耽误不得,时辰越早越好。大阿哥失魂落魄离去之后,弘晏像是忘记牌匾那回事,旁若无人地上前卖乖,说要同叔叔们一道开眼去,不然吃不好睡不香,汗玛法就应了他吧。 皇上睨他一眼,吃不好睡不香? 造牌匾不是造得溜溜的,每天滋润的很,尽会哄人。他总算认得了乖孙的真面目,改日是不是要和老八做知己,发展一段另类叔侄情了? 酸归酸,却拿弘晏没办法,皇上拗不过那双湿漉的瑞凤眼,还没佯怒便道好好好,看得八阿哥目瞪口呆。 这还是他又敬又怕的皇父吗? 太子含笑看着,忽然笑容一僵,总算忆起‘社稷之臣’‘雄姿英发’等等题字,顿时心虚了起来。 胤禛也是如此。他慢慢垂下头去,脚尖不安地挪了挪,没发觉李德全望来的怜爱目光—— 二位爷,真惨呐。 不过别怕,只要熬过这一劫,脸皮便能百炼成钢,泰山崩而面不改色了! . 延禧宫。 大阿哥最近事忙,甚少前来请安,今早能够见到儿子,惠妃很是高兴。 还没高兴多久,却等来如此大的噩耗,惠妃生生掰断了护甲,胸口不住起伏,半晌指着他说:“糊涂!” “何必用李文璧刺激老四?一开始便托付给胤禩,哪还会有如今的局面。”惠妃手指都在哆嗦,实在气得狠了,“还能被五岁娃娃反将一军,若你舅舅知道,他该多么气怒,心血全付之东流了!” 她不求胤禔争得头筹,却未料到头筹没有,反而丢了大脸。要让那些嘴碎的妃嫔知晓,她能活生生被嘲笑几月,延禧宫安有脸面在? 胤禔耷拉着脸,半晌低声道:“额娘,千错万错都是儿子的错,可汗阿玛偏爱弘晏,儿子没法。” 这事能怪八弟吗?不能怪。 要怪就怪皇上对弘晏无原则的宠溺,毕竟是小兔崽子尖牙嘴利、威胁相逼,八弟才会深入敌营。真要算起来,是他对不住八弟。 惠妃对此也是心知肚明,闻言长长吐出一口气,喃喃道:“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不知为何,这小子总是针对胤禔与明珠,办差路上有他拦着,总不是办法。 弘晏定是得了太子授意……想到此处,惠妃眸光一冷,父子俩实在欺人太甚,当她在宫里白待了这么多年? · 那厢,太子指挥全局,四八两位阿哥雷厉风行,趁着朝臣当值的机会,当机立断领了人马开始查抄。 名单上有一个是一个,全都没有逃掉,且有弘晏这个开挂的人形探测仪,差事办得隐秘且顺畅无比。 四阿哥心知这是元宝与生俱来的天赋,八阿哥却是震惊到失语,最后变为麻木。他机械地听着弘晏的指挥,指哪打哪,叔侄配合倒也十分默契。 弘晏可算与八叔熟悉起来,也发现了他的长处。胤禩老成的不像十七岁,善解人意且极擅变通;若说如今胤禛是锋利的刀刃,胤禩就是温润的玉石,只要他想,便能让你如沐春风,身心都觉舒服。 这不是催债的完美人选? 弘晏眼睛渐渐亮了。 八阿哥头一回与他们相处,总有些拘谨与不自在,很快,不自在消失的无影无踪,变为深深的麻木。 这就是获得汗阿玛褒扬的秘诀吗? 麻木着麻木着,也就习惯了,只是他有一事极为迷惑。 四哥看他的眼神,本来有些警惕,他很能理解。可到了最后,不过问了四哥一句‘侄儿为何这样厉害’,那眼神竟带了丝丝炫耀,这又是为什么呢。 . 秘密查抄带来的影响尚未发酵,毓庆宫尚且一派宁静。 夕阳西下,小院的抱厦里边,数名宫女正忙碌着。皇长孙年纪小,身边只有嬷嬷与太监伺候,可穿着这一块,譬如上呈衣物、修补纹样,还需年轻的二等宫女负责。 “小爷的香囊旧了,这是内务府新送来的佩饰,检查一下可有疏漏。”掌事嬷嬷放下托盘,叮嘱道,“太子妃吩咐说,明日换上红底鱼纹的,芹玉,活儿就交给你了。” 芹玉十七八岁的年纪,模样清秀,闻言沉稳地应了是。 她是毓庆宫的老人了,抱厦里边算她资历最足,做事也最稳重,嬷嬷一般都把重要的活计给她,算是一种提携与信任。 宫女个个领了差事,几人各司其职,互不打搅。 掌事嬷嬷吩咐完便匆匆出门,芹玉背对同伴坐在桌旁,里里外外检查香囊的做工,紧接着环视四周,面色不变,极快从衣襟掏出一包红色粉末。 粉末映盖了香囊颜色,让人肉眼分不出区别,芹玉双手极稳、极均匀地将粉末与香囊内壁混合,按揉,直至细微的香气散开,最终变得毫无痕迹。 没过多时,芹玉系好香囊,遮住眼底深沉的暗色。 身后猛不丁传来一道稚嫩嗓音:“你在做什么?” 23-30 23. 贼船 三合一 电光火石间, 抱厦寂静了一秒。 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啪嗒声,那是饰物接连掉落的声音。宫女们或是惊讶或是惊喜,放下手中活计, 齐齐福身道:“奴婢给小爷请安!” 芹玉却是经历了别人没有的心理波动。惊喜没有, 更多的是惊吓与惊慌——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双手僵硬地附在身前,凭借强大的意志才堪堪压下了痉挛反应, 霎那间心乱如麻。 这个时辰,小爷如何会悄无声息出现在这里? 回想那句“你在做什么”, 芹玉呼吸一窒,他又看到了多少,是否发现了自己的隐秘动作? 一切太过猝不及防,芹玉差些露了馅。可她毕竟沉稳惯了,很快调整好呼吸,强自镇定面对弘晏的打量, 心狂跳而面不改色, 与其余宫女一样垂下眼帘, 不敢直视主子。 掌事嬷嬷不过出去了一会儿, 谁知小爷竟是回了宫,还径直来到抱厦里边, 这个他平日从未涉足的地方。 嬷嬷见此措手不及, 心下忐忑, 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问道:“芹玉可有逾矩之处?” 芹玉虽得了她的看重, 但孰轻孰重,嬷嬷分得很清楚。小爷是她们精心伺候的主子,若小爷不喜欢,换下芹玉又何妨? 弘晏倒没发现芹玉的小动作, 他不过刚到而已。 摆摆手制止嬷嬷的话,认真打量面前的清秀宫女,弘晏没从她的脸上发现心虚,于是沉吟几秒,开口道:“她叫芹玉?芹玉没有逾矩的地方。” 凝重的气氛一扫而空,嬷嬷大松了一口气。 芹玉心中大石缓缓落地,微微俯身,露出一个恭谨的笑来,“谢小爷……” 话音未落,弘晏忽然打断了她,目光有些冷:“来人,先搜查芹玉的住处,查完搜身,别让证据长腿跑了,小院容不下吃里扒外的人。” 不过五岁的三头身,圆圆脸嗓音稚嫩,却说出这样的话,听着很是违和,可抱厦众人实在不敢玩笑对待。 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一片哗然! 三喜站在后头,闻言脸色大变,赶忙应是,狠狠剐了芹玉一眼,像要把她凌迟了一般。临门领着搜房的人马去了,那厢,皇上赐下的灰衣侍从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干净利落地拱了拱手,继而望向管事嬷嬷幽冷道:“住处,指路。” 管事嬷嬷身子一软,不再抱有侥幸,忙说:“东边厢房的第三间……” 芹玉清秀的脸唰的变白,直直跪了下来,张张嘴想要辩驳什么,嗓子却如堵塞一般,只能发出一道气音。 铺天盖地的不可置信,以及震惊、绝望接连上涌,怎么会? 她做得这般隐秘,小爷怎么会知晓?!好似明明白白知道她的心思,一寸寸扒开她的皮,让她再也无所遁形! 芹玉再也维持不住镇定了。她白着脸跪在地上,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只要屋里搜不出来,再幸运地躲过搜身,她还是清清白白的二等宫女。 她的使命还没有完成…… 弘晏让人搬了小板凳坐着,事无巨细地叮嘱灰衣侍从,却也轻飘飘打破她的希望,“柜门右上角,红木凿出的缝隙里。按我说的去做。” 芹玉眼前一黑,灰衣侍卫再次拱了拱手,转瞬消失不见. 抱厦闹出的动静极大,又是毓庆宫宝贝疙瘩的住处,正院关注得很,转眼闹到了太子与太子妃跟前。 太子办差归来,也不扎根书房了,安顿好儿子便去正院用了些膳食。太子妃端坐一旁含笑看着,夫妻时不时说上几句,气氛十分和乐宁静。 大清习俗本为一日两顿,宫中饮食向来是御膳房供应。可弘晏自小就是三餐,皇上迁就孙儿,专给毓庆宫设了厨房,五年来,连带着太子太子妃也变了习惯。 全嬷嬷嘴角带笑,候在帘外欣慰得不得了,主子熬过那段艰难时候,如今总算变得顺心了。 感慨万千之时,弘晏身旁的三喜由宫人领着匆匆赶来,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怒意。全嬷嬷见此咯噔一下,压低声音问:“这是怎么了?” “抱厦里头的芹玉……一千两以及一根金钗……”三喜低声说着,全嬷嬷霎时没了笑容。 伺候小爷轻忽不得,就算洒扫奴才也要经过层层筛选,何况负责衣饰的二等宫女?太子爷太子妃对此分外上心,可严密防范至此,竟还是出了吃里扒外的东西! 芹玉这个名字,全嬷嬷有着隐约印象。办事踏实,性格沉稳,也不是包衣世家出身,如何会做出这等贪慕虚荣,偷藏银票的事? 一千两不是小数目,光凭二等宫女的月例,万万攒不下来。若是有人重金收买,指使她暗害小爷…… 全嬷嬷悚然一惊,生生制住上报的步伐,低声问三喜:“可有搜身?” 三喜摇摇头,为难地说:“芹玉反抗太过激烈,又是女子,掌事嬷嬷制不住她。” 全嬷嬷沉着脸不说话,转身进去了。 太子妃正为弘晏绣着瓜皮小帽,加绒加厚,以供冬日穿戴。太子大致说了说办差诸事,尤其是弘晏挣下的功劳,听得太子妃杏眼弯弯,笑得很是温柔。 帘外忽然传来动静,太子微微不悦,抬眼望去,听完全嬷嬷的禀报,却是凤眼一凌,骤然起了身。 太子妃放下小帽,厉声道:“领一队粗使嬷嬷过去,本宫倒要看看,她身上都藏了些什么!”. 自弘晏明确指出赃物位置,芹玉整个人瘫软了下来,心理防线摇摇欲坠。 她又惧又恐,看着弘晏就像看一个怪物。 等搜完住处,银票金钗摔在她的面前,证据确凿无可抵赖,芹玉面色灰败,不再辩驳,像是认了命一般。 可搜身这一环节,需遣退众多奴才,芹玉的力气又出奇的大,惹得嬷嬷宫女狼狈不堪、恼怒万分,终是没有得手。 弘晏搬了板凳坐在院里,双手托腮若有所思,不一会儿,太子携太子妃双双赶来,身后浩浩荡荡,见元宝浑身完好无损,脸色这才好转了些。 “阿玛,额娘。”弘晏乖乖叫人。 “别怕,额娘在呢。”太子妃摸摸他的脑袋柔声安抚,继而淡淡道,“搜身。” 全嬷嬷使了个眼色,率先进了门,五大三粗的婆子一窝蜂涌进抱厦,将动静掩在帘子里。 太子牵起弘晏的手,安抚似的捏了捏,怒意褪去后,心下略微有了数。他知晓儿子对于‘抄家’的天赋,许是发现了大额银两的不对劲,收受贿赂的婢女这才暴露。 就像书房那回发现他袖口的猫腻,抓包抓得他毫无反抗之力。枉他还听信元宝的话,暗骂索额图那么多天,不该,实在不该。 不到片刻,里头的反抗声渐渐歇了。 全嬷嬷铁青着脸掀开帘,左手拎着鱼纹香囊,右手捏着一包红色粉末,颜色似血般鲜艳,还沁着浅浅的香气。 太子妃远远盯着粉末,眼神骤然一暗。太子扶着她,抑住满腔怒火:“请太医!” 灰衣侍卫干完活计便隐在弘晏身后,很没有存在感。他们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底的凝重,其中一人上前道:“太子爷,太子妃,奴才对药物有些研究,未免损耗过多香气,奴才请求即刻查验。” 太子知道他们的底细,当即准了。时间不等人,焉知这玩意儿放久了,对福晋元宝有无伤害? 灰衣侍卫接过粉末,先行嗅闻,然后打开看了看。越瞧越是严肃,他小心地伸手搓捻,蘸了粉末一尝,接着拿起香囊,用指腹磨了半天内壁,放在鼻下继续嗅闻。 最终,他把两样东西搁在地上,低声说:“回主子的话,粉末乃是红花研磨而成,研磨之前浸透了麝香。其中掺杂另一味药,奴才从前闻过,若是天长日久地佩戴,功效……就不仅仅作用于女子了。” 话音落下,院里忽然没了声。 太子妃杏眼微闭,红花,麝香,都是使人流产的禁物,‘功效不仅仅作用于女子’,意为男子也会有生育的困难。 健壮的青年或许不受影响,可五岁的幼儿呢?如果佩戴至成年,岂不要绝了子嗣? 元宝坏了身子,她也不明不白地落了胎,幕后之人一箭双雕,真是好计策。 全嬷嬷脸色变了,何柱儿脸色变了,太子更是勃然大怒。不提福晋的身孕,弘晏身为他的嫡长子,皇上的嫡长孙,若是中了毒计,哪里还有前程可言?! 幸而上天庇佑,若是让芹玉得了逞……太子不禁后怕,冷汗渐渐爬满脊背,半晌,怒声道:“押下去拷问,不拘什么刑罚。何柱儿,你亲自带人去查,银票和金钗的来处都给孤查明白了!” 太子妃失神一瞬,极快恢复了常态,轻声说:“抱厦的人,全都审问一遍。爷,是臣妾的疏忽,毓庆宫安逸太久,也该好好清理了。” “不怨你。给你们主子煮碗安胎药来!”太子怒过之后恢复平静,稳稳扶住太子妃的同时,有条不紊地安排事务。 大宫女茯苓急急应是,满院一时陷入忙碌,弘晏倒成了最为空闲的那一个。 他扯了扯太子的衣襟,又踮脚抱了抱太子妃,仰头安慰道:“阿玛额娘别怕,这叫偷鸡不成蚀把米,有真龙护佑,我可是百邪不侵的。” 弘晏使劲撒娇卖乖,可算让太子妃露出一个笑模样。 “是!我们元宝百邪不侵,有大福运在。”她温柔地说. 与此同时,阿哥所。 四阿哥成了四贝勒,即将出宫开府,也将领来皇上给的安家银。工部早早画好了图纸,呈给几位封爵的阿哥瞧,看看有什么修改的地方,四阿哥与四福晋商议过后,改了几处布景,赐了格格李氏一个单独小院,不必与其余侍妾住在一块。 毕竟是大格格与二阿哥的生母,四阿哥不会亏待李氏,即便知道李文璧的所作所为,也没有过多迁怒。 李文璧早在前年,外放地方做了知府。四阿哥严于律己,更是眼里揉不得沙的性格,故而李文璧在京老老实实,更不敢凭借四阿哥的关系作威作福。 可天高皇帝远,外放之后,李文璧仗着外孙是皇孙,贪污受贿,剥削百姓,并上了大贝勒的黑名单,此次查抄如何也逃不掉;四阿哥与八阿哥商议过后,派去押解的侍卫已在路上了。 胤禛用膳之时,和福晋乌拉那拉氏稍稍提了一提,神色明显有些冷淡。四福晋膝下有弘晖,且极得四阿哥的敬重,日子过得温和安稳,闻言夹筷的手一顿,叹道:“若是李格格求情……” “大是大非面前,她拎得清。大格格与弘昀也不需这样的外祖。”胤禛道。 后院里边,李格格算是除福晋之外的第一人,生的两个孩子都给了她养,月例供给算得上丰厚。前几日还有风声传出,说贝勒爷开府之后,定是要把李格格提为侧福晋,这样一来,献殷勤的下人就更多了。 四福晋冷眼看着,并不发话,毕竟李氏生育有功,迟早要提的。可今儿来了这么一出……她微微笑了笑,李氏拎得清? 这滤镜都有十米厚了,她有预感,自家爷马上要步太子的后尘。 二嫂同她说过,当年太子爷被疯魔的李佳氏吓得够呛,都有心理阴影了。她只求李格格厉害些,最好也吓出爷的心理阴影,这样才皆大欢喜嘛。 四福晋暗暗祈祷,哪知说曹操曹操到,外头忽然传来嘈杂声,过了片刻,有人前来禀报:“爷,福晋,李格格求见。” 四阿哥皱了皱眉,放下碗筷,“这个时辰,过来做什么?让她回……” 谁知四福晋温婉一笑,头一回抢了他的话:“来趟也怪累的,请李格格进来罢。” 四阿哥默默看她一眼,在苏培盛为难的目光下摆摆手,就当默认了。 得知爷允了她的求见,李格格心里一松,娇美面庞刹那落下了眼泪。她款步而入,梨花带雨跪在了地上,紧接着轻轻仰脖,展示出白皙面庞最美的弧度,哭道:“求爷救救妾的阿玛,救救妾的阿玛。大格格与弘昀不能没了外祖啊!” 哭得楚楚可怜,极有美感,且极惹人怜惜,胤禛的俊脸却是越来越黑,越来越黑,最后黑如锅底。 四福晋憋住笑,轻咳一声,温和道:“别哭了,快起来。有什么委屈,爷会给你做主,哭着不是让人心疼么。” 李格格充耳不闻,只继续梨花带雨地哭,渐渐带了真情实感。 父亲遭受苦难,做儿女的哪能袖手旁观?有贝勒爷撑腰,福晋暗里使坏也无甚作用! 他同福晋说了短暂的话,这才多久,李氏就得知了消息。想到此处,胤禛的脸色愈发黑沉,耳边嗡嗡传来不断的声音:“……定罪者其心可诛,大格格与弘昀不能没了外祖啊爷!” 四阿哥久久不语,李格格终是察觉到不对劲了。 她的哭声噎了一噎,怯怯抬头望去,下一瞬,四阿哥一拍膳桌,怒极而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哭够了?哭够就闭嘴。定罪的是爷,抓捕李文璧的,也是爷亲自派的人,怎么,你要诛了我?” 厅堂静悄悄的,李氏愣住了。她的脸色定格在惨白上,骤然变得六神无主,怎么会这样? 不等她出言辩解,胤禛却是受够了。太阳穴突突突地跳,他伸手指向外头:“给我滚回去禁足,朝廷什么时候处死李文璧,你便什么时候解禁。大格格与弘昀搬去小院,由奶嬷嬷照料,苏培盛,听见没有?让她们把李氏抬走!” 四阿哥处在盛怒之中,气势极为恐怖,苏培盛鹌鹑似的点点头,飞速叫了伺候李格格的宫人,小声吩咐:“速度快点,力度大点,别毛手毛脚的。说你呢,德行!” 四福晋憋了全程,憋到李格格哭天抢地被扶了出去,终是忍不住用手遮脸,扑哧了一声。 四阿哥怒火浮在胸腔,顿时变得不上不下的,半晌出声问:“福晋,你笑什么?” 四福晋放下手,面庞温婉极了:“我笑爷英明神武,不断追随太子爷的脚步,皇上若是瞧见,定会夸赞于您的。” 胤禛:“……”. 当晚,乾清宫。 “金钗是小李佳格格身边婢女的物件,银票出自内务府,粉末却是宫外流入,芹玉嘴硬得很,太子爷问不出什么,就把人送去了慎刑司。奴才按皇上吩咐,找了几个审讯好手,把她祖宗八代都掏了出来,最终发现了这个。”李德全躬身禀报,双手奉上一张画押。 皇上接过一瞧,缓缓念道:“宫中线人依旧不明,长姐嫁与广储司大管事……家里藏了暗门的那个?” “正是。”李德全低声说。 五个大管事全部赐死,家里人也不干净,涉事的一个也没逃掉,其中也包括芹玉的长姐。芹玉正是长姐带大的,在毓庆宫当值也少不了姐夫的运作,长姐死后,她就一心想着报仇。 皇上微微一笑:“真是姐妹情深哪。” 李德全不敢说话,皇上又问:“小李佳氏,养了胤礽的长女?” “是,大格格生母为大李佳氏。奴才前去毓庆宫的时候,小李佳格格说她是冤枉的,听着情真意切,”李德全客观地说,“至于那根金钗,婢女说是芹玉偷盗,审讯也是这个结果,如今倒也扑朔迷离了。” “哪有那么多扑朔迷离,全处理了就好。大格格七岁了,能够独自起居,挪出去之后,太子妃还需多加照拂,毕竟是元宝的长姐。”皇上抚了抚腰间佩玉,轻描淡写地道,“小李佳氏罚俸禁足,婢女罚入辛者库,至于芹玉,诛九族。” 李德全心下一凛,对此结果毫不意外,闻言低低应了是。 小李佳氏主谋的可能性极低,说白了势力不够。这金钗银票粉末,各有来源各不相同,她自个有了养女,害小爷有什么好处? 想起毓庆宫来人时,皇上的震怒之态,李德全至今心有余悸。 他有多久没见过了? 更让他心惊肉跳的在后头—— “给朕盯紧惠妃的动向,还有德嫔。”皇上放下佩玉,大步往寝殿走,声音透过御帘若有若现,“后宅阴私,再没有人比她们懂了。”. 时辰已然很晚了。 毓庆宫中,小李佳氏哭天抢地,求完太子妃求太子,却终是没有逃过禁足的命运。 “汗阿玛的口谕,本宫不敢违背。”太子妃坐在上首静静望着她,忽然道:“你尽心养着大格格,可是得罪过什么人?” 话语微微带着引诱,小李佳氏就如绝望之中抓住稻草,忽而眼睛一亮。 她连滚带爬上了前,扯住太子妃的袍角,急声道:“爷,太子妃,奴婢一直守着本分不敢逾矩,至于得罪的,唯有一个李佳氏!奴婢定是给她陷害的,求二位给奴婢做主,求二位给奴婢做主!” 这话让人听着,像是没有真凭实据胡乱攀扯,太子妃沉吟半晌,却直直望向了太子。 太子坐在她的左手边,凤眼沉沉,即便不耐烦听到这些,也对小李佳氏的话信了一二。 又有福晋这般看着,他不知为何有些坐立不安,回想起李佳氏的疯状就觉惊吓。说他迁怒也好,随心也罢,反正命令下达,谁也不能违抗,于是拍板道:“既如此,李佳氏跟着一道禁足……” 太子妃柔声补充一句:“臣妾生怕李佳妹妹禁足得不舒服,身边伺候的人,都换了为好。换上身强力壮的,也耐她打骂不是?” 太子一想有理,更对李佳氏生了厌恶。原以为她改过自新,却依旧恣睢弄性,这个禁足很有必要,他眼不见心不烦。 太子妃三言两语,扯下了暂无涉案、‘干干净净’的李佳氏,小李佳氏心如擂鼓,再也生不出其它念头,只想仰天大笑三声。 她的直觉告诉自己,定是李佳氏那贱人害的她! 那贱人如何有这般隐秘的手段了? 既然她不好过,李佳氏也别想好过,小李佳氏伏在地上哽咽谢恩:“谢过太子爷,谢过太子妃娘娘!奴婢这就自领禁足,还望……还望太子妃多多照拂大格格。” 太子妃温和颔首,允诺道:“本宫是大格格的嫡额娘,你且放心。”. 祸从天降,偏院的厢房里头,李佳氏不可置信地起了身,“你说什么?” 有德嫔娘娘的帮扶,她的计划堪称天衣无缝,找了小李佳氏那个替罪羊,既能断了弘晏继承皇位的可能,又能堕了瓜尔佳氏的骨肉,让她痛不欲生。 准备了这么久,计划一朝败露,她已是五内俱焚,至今没有想明白香囊是怎么被发现的。 被人察觉是天意,李佳氏只得感叹那贱人的运气好,剩下的唯有侥幸,德嫔娘娘的手段高绝,没有让人查到她的头上。侥幸之后便是欣喜,扯下小李佳氏也好,如此一来,她就能重新抚养大格格,与她的女儿团聚了。 李佳氏已经许久没有生过期盼了。她满是欣喜地等待,谁知等来了禁足的命令,太子爷不仅突兀禁了她的足,甚至撤换了身边的宫人! 为什么?凭什么? 期盼破碎,目光所至都成了荒谬的虚影,李佳氏跌坐在地,形貌姣好的脸庞满是狰狞,凭什么呢。 传旨的何柱儿笑眯眯的,对她的灰白面色、绝望眼神视而不见,转而向后招招手。霎那间,一个膀大腰圆的嬷嬷,还有四个孔武有力的宫女鱼贯而入,朝李佳氏齐齐露出一个核善的笑容: “格格,奴婢们来伺候您了!” 李佳氏嘴唇颤抖,终究受不住刺激,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德嫔今夜没有睡着。 前些日子,温宪公主非但没有帮她脱困,反而站在胤禛与弘晏那边,反过来劝她还债。望着纯善天真,口口声声说‘对不住四哥’的女儿,德嫔差点犯了心绞痛,颤声让温宪出去,闻了好半天红花油才有所缓解,可心头重创却是怎么也恢复不了的。 她定要让兔崽子付出代价,不拘是何手段。德嫔差些按捺不住,幸而有嬷嬷提醒,毓庆宫还有个投效于她的李佳氏,以及主动找上乌雅家的暗棋。 李佳氏是颗好用的棋子,用之有出其不意之效,德嫔终于沉下心来,利用李佳氏布了一个长远的局。 这个局天长日久才能生效,但她有的是耐心,谁叫香囊日日都要佩戴,而检查香囊的芹玉,与弘晏有着血海深仇,无需银子便能收为己用。 乌雅家的势力十不存一,却骤然迎来这样的惊喜,德嫔思来想去递话拒绝,转身让绿芜换上洒扫宫女的装束,悄悄与之接触。 芹玉从未见过绿芜,更不知这是德嫔娘娘的贴身婢女,就算失败也牵连不到她。话是这么说,德嫔却是极为确信芹玉能够得手—— 浸了粉末的香囊,幼童只需戴上一年,便再也没有生育的能力。香囊用旧了,就换下一个,只要芹玉不倒,弘晏就永远没了登上皇位的资格! 到那时,皇上就算再不舍得,也得放弃嫡孙,她的十四重新有了出头的机会,一切都还来得及。让皇长孙得意一时又何妨? 德嫔自降位以来,夜夜辗转反侧,不得安眠,此计倒能安抚她那焦灼的心。哪知今晚毓庆宫有了大动静,连带着慎刑司那边灯火通明,稍稍一打听,说是有个叫芹玉的贱婢谋害长孙未遂,被皇上诛了九族。 满腔心血付之东流,德嫔闭了闭眼,将指甲深深掐入手心,带来阵阵疼痛。 绿芜候在榻边,实在不忍见到主子这般神色,低低带着哭腔喊:“娘娘……” “你退下。”德嫔深吸一口气,道,“本宫该歇息了。” 那厢,延禧宫中,惠妃同样没有睡着。 她的神色带着可惜,披着寝衣起了身:“怎么就被发现了?枉费本宫这番心力,还白花了一千两银。” “娘娘,给芹玉的一千两虽多,就当给她安葬费了。”大宫女莲儿点上烛火,安慰主子道:“永和宫那才叫枉费心力,不知该有多么恼怒呢。” “你说的是。”惠妃轻笑一声,讥讽道,“德嫔倒是聪明,只那李佳氏,真是愚不可及。以为计划万无一失,竟还想着用金钗嫁祸他人,如此错漏百出的技俩,若没有本宫替她扫干净首尾,如今进慎刑司的,就是这个蠢货了!” 莲儿附和道:“可不是?” 主仆俩聊了一会,惠妃叫人熄灭烛火,重新躺了下去。 她早就思虑过,计划能成最好,不成,她也吃不了太多亏。只是终究有着遗憾,惠妃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 弘晏的运气,怎的就这么好?. 毓庆宫中,弘晏打了个喷嚏,半梦半醒地睁开眼,眸光渐渐清明。 守夜的三喜听到动静,连忙爬起身走到榻边,掀开纱帘担忧问道:“小爷莫不是魇着了?可要起夜?” “没有,不用。”弘晏小声回答,“你也累了一天了,别守了,去歇息吧。” 三喜再三问询,终是放下心来,垂下帘子,轻手轻脚地离开。 月色洒入窗楹,只余一抹探入床榻,弘晏趁着清醒,琢磨起香囊的事儿。 以往事例全证明了,狗贼系统从不会出错,包括今日的芹玉。突然收了一千两贿赂,想想就有猫腻,既然是他院里伺候的,目的当然是害他。 跟着四叔八叔跑了一下午,回宫正准备休息,可抱厦的标记可醒目了,他还能怎么办? 当然是肃清蛀虫,还毓庆宫一个安宁。 红花、麝香这些后宅阴私,真是让他大开眼界,弘晏这般想着,动了动唇,发出一个气音:“……延禧宫。” 系统能力大致能够定位行贿之人,譬如第一回‘行贿’阿玛的,他清楚知道是索额图。但若是多人行贿,银票夹杂在一处,那就无能为力了,他也没有这个闲心去数,譬如明珠藏银的府库。 给芹玉银票的唯有一人,弘晏大致感受一番,是延禧宫正殿没错。 延禧宫的主位是惠妃,与他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她能把手伸得这么长?又是贿赂又是下毒的,有这手段不早当上皇后了,还用得着熬资历? 她又何必苦心帮助大伯夺嫡,干脆拎来所有后宫嫔妃,一个一个喂鹤顶红,既省事又高效,多好。 幕后主使唯有惠妃一人,弘晏对此持怀疑态度。但显而易见,她想害他,这点毋庸置疑。 害人者人恒害之,只是惠妃的手长,他的手短,暂且伸不进延禧宫。要是同汗玛法实话实说,说孙儿感应到您的妃嫔要害我,汗玛法还不把他打出花来? 弘晏沉思许久,颇有些苦恼。 倏然间,瑞凤眼亮了亮,惠妃不行,这不还有个大伯,还有个明珠么。 大伯没了八叔,已经够惨了。那就换个人,明珠逍遥那么久,贪的银两欠的债务还没还,正是完美的人选,何况这些银子,都在为阿玛的夺嫡路增加障碍,实在留不得。 按阿玛与四叔的说法,是要把明珠留到最后,用大势逼迫于他。可如今的大势也差不多了,真正算得上困难的,不就还有佟大人,富察大人,以及安郡王等一众顽固勋贵?孰先孰后,还真没多少区别! 时不待我,我不待人呀。 弘晏打定主意,安心闭上眼,香甜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是休沐日,可办差的脚步尚未停止。 四阿哥早早到了毓庆宫,身后跟着不常来的八阿哥,前院大管事王怀一见两人,忙不迭将他们迎进书房。 “二位爷喝盏茶。太子爷稍后就到,昨儿安置晚了些……” 昨儿毓庆宫很不安宁,他们也略有耳闻。八阿哥坐在一旁尚有些拘谨,四阿哥却是仔细问询,得知阴谋全是针对弘晏去的,心下一紧,霎时坐不住了。 八阿哥听着也是一惊,凭借二嫂治家的手段,幕后之人竟能把手伸到侄儿身上,这是谋划了多久,又起着怎样的心思? 如今的胤禩,尚是一个渴望立功的小青年,心愿便是让额娘过上好日子,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对于不甚相熟的弘晏,八阿哥原先有赞赏,有羡慕,毕竟长孙的聪慧与受宠,算得上人人皆知。 可相处了短短半日,他竟无法抑制地生出喜爱,一度怀疑大哥为何会与五岁侄儿计较—— 弘晏长得好,乖乖巧巧懂礼貌,小嘴甜得抹蜜一般,谁不喜欢?小小年纪立下大功,才不是大哥说的‘蹭功劳’,他与未来福晋的嫡子,就该照着这个模板生! 且弘晏还帮了他一把,让他有了立功的机会,八阿哥都在心里记着。故而得知昨晚的变故,他清澈的眼底浮现担忧。 “二位爷实在不必忧虑,那贱婢没得逞。”王怀一边沏茶一边道,“太子妃将奴才们都筛查了一遍,生异心的都送回了内务府,就是再有,也掀不起风浪了。” 王怀沏完茶躬身告退,一刻钟后,太子大步踏入书房,面色如常,身后跟着个小尾巴。 弘晏甜甜地打招呼:“四叔,八叔,早上好。” 四阿哥见他精神充沛,顿时松了口气,面色柔和地颔首。八阿哥头一回被侄儿问好,堪称受宠若惊,心下又酸又软,不自觉地露出笑来。 八阿哥的眼睛不是纯粹的丹凤状,略微有些圆,笑起来面庞很是清俊,太子脚步一顿,霎时不得劲了。 他刚刚还在骄傲,骄傲元宝年纪虽小,却有着强大心脏、天生气度,没被芹玉那贱婢吓到,可这问好是怎么回事? 早先只有老四就罢了,如今还多了个老八,福都给这俩享完了,他呢? 太子心里头酸酸的,活似喝了八缸子醋,可对面全然没有接到二哥的讯息。 对面两位爷,一位在打量‘知己’,一位在心里感动,过了片刻亦是抬头望向侄儿。弘晏被瞅得汗毛倒竖,心道你们不会忘了正事吧,他爹要拿刀砍人了。 弘晏很有求生欲,于是给自己救了场,建议道:“阿玛和两位叔叔商议,我旁听就好。” 有他的话,书房那诡异的氛围总算回归正轨。 四阿哥八阿哥收敛了笑意,开始严肃地同太子商讨正事。弘晏托腮听得很是认真,时不时拎起茶壶,给他们添一盏茶,以防喉间干渴。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查抄的差事暂且告一段落。 八阿哥爱极了这样的相处,没有你争我夺,不用提心吊胆,即便有些不舍,却也只能起身拱手:“弟弟谢过二哥,四哥。此回都赖二位哥哥的提携,还有弘……” 弘晏眨眨眼,委屈地开口:“八叔,你的任务还没完成。汗玛法让您与四叔一道催债,您忘了吗?” 太子被茶水一呛,四阿哥猛地一噎,八阿哥停下话头,圆凤眼渐渐睁大,“有……有吗?” “有的。”弘晏极为肯定道,“不信您同我进宫问问?” 八阿哥犹豫了。 弘晏又说:“催债,多好的立功机会!我们也是有秘密武器的,远比查抄更多。您放心,这活儿简单的很,累不着人。”上了贼船还想下来,做梦。 太子与四阿哥:“……” 劝说者实是舌灿莲花,冷静与渴望不断撕扯,八阿哥终是一咬牙,忍住激荡答应道:“好。”. 自从去了简亲王府一趟,弘晏就当上了催债领头人。 今儿的目标当是剩下的亲王郡王,很快,马车停在了宫门口。皇阿哥换上常服,却见弘晏主仆背着大包小包,何柱儿苏培盛也被拎去当了苦力,包裹都要遮住眼帘了。 八阿哥满是不解,四阿哥一脸超脱。太子看得嘴角抽搐:“东西怎么又多了?” 弘晏笑眯眯的不说话,太子点点他,也就随他去了。 车夫恰由两名灰衣侍卫充当,车厢很是宽敞,加上八阿哥主仆绰绰有余。赶路赶到一半,弘晏忽然道:“阿玛,咱们别给明珠留脸面了。” 这话没头没尾的,车厢里坐着的人,全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等轱辘辘的车辕声停下,太子掀帘一看,府前印着龙飞凤舞三个大字—— “纳兰府” 四阿哥早有心理准备,见此淡定如初;八阿哥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嘴唇微颤,面色一片空白。 弘晏下了马车,转眼望见八阿哥的空白面色,于是拉起他的手,叮嘱说:“八叔别怕,我护着你。” 八阿哥:“…………” 他这是怕吗? 他这是打到大哥的老巢来了!! 24. 气晕 《您走好嘞》 今儿是休沐。往日这个时辰, 纳兰府总是热热闹闹的,一众同僚或赏花饮茶,或品鉴诗词, 端的是格调风雅, 十分快活。 但昨儿查抄一事,终是渐渐发酵,最后震动全京城, 惹得朝臣们全无心思休憩,尤其是明珠大人, 得知前因后果之后,差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大贝勒最好的帮手与拥趸,被他错手推给了对面,深入敌营立功去了! 其中骤然有皇长孙的捣乱,可若贝勒爷不犯浑,能落到这个境地吗? 八阿哥年仅十七, 办事却分外细致, 老成持重, 连他都觉欣赏。他走之后, 文书谁看,漏洞谁找, 就凭贝勒爷一人? 明珠气笑了, 气过之后便是恨铁不成钢, 八阿哥的立场绝不会变, 却也有被拉拢的风险,贝勒爷万不可轻忽。 太子那头,眼看着国债就要讨完了。离间的计谋未成,简亲王府竟是服了软, 大张旗鼓送去五十万银,佟国维几个老狐狸怕是坐不住了。 就算再忌惮那个‘知己’,哪有切身利益来得重要。从众从众,若是众人都还了债,他们绝不会袖手旁观。 心中浮现大势已去的无奈,明珠至今也没搞懂,太子与四贝勒的催债为何那么顺利,就如得天相助一般。 难不成真是天命? 叹了口气,心知很快就要轮到自己,花园里,明珠神色凝重,望着池塘沉思半晌。如今的破局之法,算来算去…… “老爷,老爷!”门房忽然慌慌张张地跑来,在管家不悦的眼神中缩了缩脖子,壮着胆说,“有个男孩儿敲了正门,自称是讨债的,身后跟着一群青年人,个个气势不凡,吓人的很!奴才不敢擅自做主,故而前来禀报老爷。” 没等管家大声训斥,明珠面色一沉,摆摆手制止了他。 缓缓吐出一口气,明珠闭目道:“就说家中无人,老夫访友去了,还请贵客改日再来。”. 纳兰府外。 八阿哥那恍恍惚惚的模样,连一向寡言的胤禛都不忍了。伸手拍了拍胤禩的肩,他开口安慰:“八弟,第一次总会艰难些,熬过了就好。” 毕竟习惯成自然,指不定还会爱上抄家呢。 胤禩:“……谢四哥。” 太子忍笑睨了弘晏一眼,很快,门房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各位爷,实在是对不住!” 等他满面歉意说完理由,四阿哥霎时冷了脸。 太子微微挑眉,八阿哥原本心存忐忑,可听见这番话,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访友,他们心知肚明这是假的。但他们还真不能破门而入,一来不占理,而来不占情,若是强闯重臣府邸,必会遭到御史弹劾,从而坏了皇家名声。 弘晏却如早就料到此事一般,慢吞吞地问:“明珠大人不在,几位少爷呢?” “少爷们也访友去了,”门房赔笑说,“这位小爷,您不若改日再来?” “来趟也怪累的,不必了。”弘晏微微摇头,指挥道,“苏培盛,把最上头的包裹拿来,阿玛,四叔八叔,你们往后退上几步。” 迎着八阿哥不解的眼神,苏培盛乖乖递了过去。太子眼角一抽,最终还是按照儿子的‘指示’,拉着胤禩胤禛向后走。 门房眼睁睁地看他拆开花花绿绿的布,拎起一个做工精致,一看就颇为昂贵的—— 迷你版唢呐。 弘晏双手握着唢呐,蓄力完毕之后,激昂地吹了起来! 那是一首悲壮的乐曲。 声音嘹亮,响彻云霄,真是听者落泪,闻者哀伤,惊起檐上停靠的飞鸟,惊得门房一屁股坐在地上,耳朵都被震聋了。 他离弘晏最近,遭受了毫无阻挡的冲击波,故而神色呆滞无比,像是失去了魂魄。 太子与四阿哥稍稍好些,却也打了个哆嗦,神色一片空白;八阿哥明明站得很远,却同门房的反应差不了多少,只觉受到了心灵的洗涤,整个人都升华了。 我是谁?我在哪? 门房两眼发直说不出话,连喊停都开不了口。统共有两三分钟时间,像是过去一个世纪,弘晏满意地收起唢呐,揉揉腮帮子,道:“怪累的。” 他问门房:“好听吗?” 门房没说话。 弘晏又问:“想不想知道曲儿的名字?” 门房恍惚点点头。 弘晏一拍手:“您走好嘞。” 门房:“…………” “你们大人访友去了,不急。我有的是时间,先把曲儿练熟再说,至于上门,什么时候都可以的嘛。”弘晏友好一笑,拎起迷你小唢呐,准备吹奏下一首。 “小爷,小爷!”门房痛哭流涕抱住他的腿,“奴才马上进去,奴才马上进去!您定要等等奴才!”说着连滚带爬冲了进去,活似背后有鬼在追。 不过片刻,他恭恭敬敬打开正门,接着恭恭敬敬把一行人迎了进去,颤颤解释说:“我们大人刚从侧门回来。” 弘晏一副惊喜的模样,感慨道:“好巧。” 门房抹了把冷汗,喃喃说:“巧,巧。” 见他至今还是神志不清,皇阿哥们:“……”. 一手唢呐惹得纳兰府人仰马翻,明珠亦是浑身巨震。 得知吹奏者正是上门催债的皇长孙,那首曲子名叫《您走好嘞》,明珠一瞬间血压飙升,堪堪忍了下来。 哪想长孙还欲继续‘练习’,他那一张脸绿了又青,只得憋着口气,迫不得已请了贵人进府。 世上竟有这般不讲理的操作,这是正经人想出的主意?! 随后八阿哥的到来,又给了他重重一击。此时此刻,明珠勉强挤出一抹笑,一一给贵客沏茶,最后轮到胤禩,他有些欲言又止。 八阿哥张了张嘴,眼底浮现丝丝尴尬,弘晏善解人意地插话说:“这是汗玛法的命令,八叔哪能违背呢?八叔可难了。” 明珠闻言一个咯噔,却不敢抱怨皇上的决定,只好拱手应道:“是,是。” 话题结束,前厅骤然变得寂静。 太子已从唢呐声中缓了过来,他悠悠地抿了口茶,也不说话,含笑打量着明珠。 还是四阿哥率先开了口:“今儿来意,想必纳兰大人心知肚明。” 四阿哥的意思,明珠哪里会不清楚。到底是站在大阿哥身后的权臣,他恭敬笑了笑,把万般情绪压了下去,道:“自然是知道的。” “国库欠银,奴才怎敢不还,”明珠斟酌着说,“只是暂且拿不出现银罢了。四贝勒有所不知,就在五日前,北疆闹了小旱,奴才为布施水粮,耗费府里诸多银两……” 这事,明珠倒是没说谎。 趁着这个档口慈善,目的有待商榷,花费却是实打实的,流水一查便知。太子见他如此笃定的模样,在心底哼笑一声,余光瞥向何柱儿手里尚未开封的包裹,而后极快地收了回来。 弘晏像是与阿玛心有灵犀似的,甜甜一笑,制止了明珠的话头:“赈灾花了十万两,还有五十万四千五百七十二两摆在库房。不提手下人的孝敬,明珠大人轻轻松松能够还上,难不成欠国库的,比五十万两还多?” 这可真是平地起惊雷,把明珠的里子面子全都弄没了。 八阿哥知晓纳兰府欠了三十万整,闻言奇异地望向明珠,就像看着拿钱不还的老赖;后者笑容慢慢变得勉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双手颤抖了起来。 他将把守库房之人全换了一遍,确信再也没了疏漏,既如此,十万两赈灾银是怎么被发现的? “小爷,”明珠尽量和蔼一笑,垂死挣扎道,“此等隐秘,奴才不知您是从哪打探的。奴才尽心尽力侍奉皇上,从不做亏心之事,且纳兰一族忠君爱国,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汗玛法自然知道您的忠心,这点毋庸置疑。”弘晏一边吹捧,一边接过何柱儿手中的包裹,先拆一个,再拆一个,最后拆盲盒似的摆在地上,吸引了所有目光。 从左到右,一共四个牌匾。前两个红底金字,刻着“治世能臣”“两袖清风”,后两个黑底白字,刻着“国之蛀虫”“臭名远扬”,看着还挺对称,很有风骨美感。 明珠为官多年,怎会不认得皇上的字迹?他不自觉后退一步,面色五彩纷呈,“这,这……” 八阿哥目瞪口呆,远不如两位哥哥一样淡定。他眼睁睁看着侄儿如同超市大甩卖一般,推销着开了口:“反正都是御赐,两红两黑无甚区别,同色选一赠一,端看您喜欢了。” 明珠:“……” 明珠只觉犯了心绞痛,妄图找出弘晏的漏洞,可翻来覆去打量千百遍,牌匾仍是皇上的字迹,做不得假。 世上怎会有如此荒谬之事? 见他半晌没有做出选择,弘晏遗憾地掏出唢呐,道:“明珠大人既不愿还银,也不愿把孝敬所得捐赠国库,那我只好练一练小曲,为阿玛助兴了。” 说罢,弘晏的语气开始激昂:“四叔为我打节拍,八叔记得站远些。阿玛,来,亲自给明珠大人挂上黑匾,正堂一个府前一个,一个也不落下!” 这厢,腮帮子刚刚凑上管口,那厢,四阿哥郑重颔首,太子捋起衣袖。 明珠眼前一黑:“还,我还!”. 一个时辰之后。 还款以及捐赠全都清点完毕,弘晏感动地说:“汗玛法定会记得您的高风亮节。” 明珠脚下扎了根似的,动也不动一下。 弘晏半点也不介意,叫人收好两块黑匾,继而飞快解开最后的包裹,塞到明珠手里。 那是一本诗集,装订粗糙,看着像是初稿,封面写着《清官集》。 不等明珠翻动,弘晏笑眯眯的:“前一百首署了名,是其余大人的真实写照。至于后两百首,全都是您的,想挑哪首挑哪首,选好了同我说,千万别客气。” 明珠僵硬翻开,发现里头全是赞扬清正廉洁的诗篇,似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血压继续升高,他的手抖啊抖的,不小心蹭上了正文,弘晏眼睛一亮,恍然道:“原来您喜欢这个。” 轻巧地夺过诗集,他从衣襟掏出一支迷你狼毫,并一罐磨好的迷你墨汁。 在诗旁署下“纳兰明珠”四个字,弘晏沉思片刻,一笔一划加上序言—— ‘附:明珠是我朝最为清廉的官员,没有之一。’ 写罢,献宝似的摆在明珠眼前,悄悄问他:“您看如何?” 明珠:“…………” 今日目标超额完成,弘晏收拾包裹满意离开,八阿哥不知今夕何夕,脚步飘飘坠在后头。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悲呼:“老爷!来人啊,老爷晕倒了,快请大夫——” 25. 教诲 真品vs赝品 管家的悲喊还没结束, 贴身随从悚然一惊,焦急地圆场道:“胡说些什么?大人忠于皇上,这是喜极而晕!快叫大夫!” 喜极而晕…… 弘晏停下脚步, 回头看了一眼, 纯良开口:“阿玛,不若我们为明珠大人请个太医?” 太子围观了儿子的整场操作,不得不承认元宝是天纵奇才, 闻言忍住上扬的嘴角,体贴道:“罢了, 孤怕他承受不住。” “阿玛说的是。”弘晏恍然大悟,小圆脸笑眯眯的,继而望向两位叔叔,“时辰不早了,我们快些走吧。还有几位亲王郡王没有上门,四叔八叔, 可别放过这些功劳呀。” 父子俩一唱一和, 说得八阿哥晕陶陶的, 尚未从刺激中缓过神, 下意识跟着弘晏的脚步走了。 四阿哥平静地应了一声,心头却是波澜壮阔。 即便免疫了各式各样的牌匾, 他还是受到了震撼。明珠何德何能, 得到元宝如此尽心的招待, 手段一个接一个的招呼, 最后晕了过去。 想到此处,丝丝痛快上涌,谁让你欠银不还呢。 “接下来去哪儿?”胤禛问。 “康亲王府。康亲王年少有为,此行定会顺利无比的。”弘晏胸有成竹地说. 八阿哥糊里糊涂上了贼船, 然后下不去了。 事实正如弘晏描述的那样,康亲王椿泰谦逊将他们迎入府中,不敢有丝毫怠慢。椿泰年仅十五继承王位,在宗室里头不够硬气,更不敢交恶众位皇阿哥,少年郎脸皮薄,干脆利落地奉上银票,那份实诚劲儿,使得太子很是欣赏。 康亲王自小习武,英姿勃勃,弘晏觉得“国之英才”的牌匾很衬他。这下倒好,康亲王惊喜得红了眼眶,还债继而变得心甘情愿,他坚定地许下誓言: “椿泰日后定然严于律己,争立功劳,不让皇上看错了人!” 八阿哥:“……” 原来如此,大哥败的不冤。 椿泰和雅尔江阿一样,是前日大阿哥宴请的宗室之一。八阿哥眼睁睁看着自个的离间计失败,表情难以言喻,紧接着有些心虚,特别是椿泰那奇怪的眼神望来,他提心吊胆,紧张万分,保佑千万别漏了馅。 幸好椿泰不是个嘴碎的,胤禩幸运地逃过了一劫。等催债催到下一站,胤禩生怕哥哥侄儿发现什么,褪去一副恍惚的态度,忽然变得积极起来—— 劝说顽固分子安郡王的时候,八阿哥抢在最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那叫一个舌灿莲花,弘晏还来不及掏出牌匾让人选,一切就结束了。 四阿哥不敢相信,随后打心眼里佩服! 安郡王是个混不吝,不要脸面又极为难缠,仗着阿玛岳乐的遗泽日日蹦跶,蹦跶得太子都觉烦躁,于是把他划为重点老赖名单,排在倒数第二位,仅次于纳兰明珠。 八阿哥却是不急不缓,笑脸相迎,推心置腹地同他谈天,含蓄吹捧,同时夸大办差的难处。 胤禩大致解释了催债原因,暗示自己处境艰难,最后扯起亲戚大旗,摇头叹道:“若不是走投无路,我怎好劳烦郡王。” 句句搔到安郡王的痒处,让他油然而生一股怜悯的情绪,皇上强令八贝勒跟随太子,可真是可怜呐。 他还奇了怪,八贝勒不是同大贝勒宴请过他么?怎么投身敌营,出尔反尔地上门来了。 听完理由,安郡王的神色从恼怒变得缓和。撇开皇命不说,他与八贝勒的确是亲戚,未来八福晋可是背靠安郡王府的! 这么一来,他和八贝勒紧紧连在一块,帮贝勒爷立功,不也是帮了外甥女,帮了安郡王府? 安郡王觉得八阿哥不容易,心头的怜悯愈浓。他把自己放在了长辈的位置,拍拍胸脯,豪气万千道:“不过是十八万两,凑凑就出来了,哪还用得着贝勒爷如此忧心?来人,开库房——” 八阿哥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一旁看戏的太子骤然沉默了。 这场景,怎么这么熟悉呢。 弘晏忽然觉得,自己与八叔有着数不尽的相似之处。瞧瞧,上贼船的小白菜多自觉多主动,不用他拿着鞭子催,自个就把事情办完了。 他手脚麻利地把包裹挂回三喜身上,心中感动的同时,坐在凳上开始沉思。 还没用上简亲王的介绍信,躺赢的感觉,真好。 八叔定是被他的唢呐声感化,故而决定‘弃暗从明’,日后得多吹吹才行!. 时辰渐渐流逝,日头渐渐高照。叔侄几人草草用了些午膳,也不在乎精细程度,东奔西走忙活一下午,终是解决了所有宗室的欠债。 亲王郡王总要面子,加上八阿哥开挂似的话术,还有花样繁多的人造牌匾,催债之路所向披靡,全无败绩。赐字都是什么‘威风八面’‘神采英拔’,唯二例外的裕亲王与恭亲王,各得了一块“朕之手足”,那可真是老泪纵横,感恩涕零! 即便裕亲王世子保泰再不情愿,还对八阿哥生出些许意见,见到那块匾,只能瞠目结舌闭上嘴,一个劲地谢恩。 老王爷望向太子的目光隐含欣慰,连连叮嘱说,让他好好为皇上分忧。太子心虚地应了,再一次后悔起来。 两位王叔与汗阿玛的情分极深,这要是兜不住,他能有好果子吃? 望了望胤禛,又望了望胤禩,太子心下稍安,回宫路上终于恢复了淡定。还没淡定多久,面前冒出个大总管李德全,他朝弘晏殷勤笑道:“皇上召见,小爷快随奴才去吧。” 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很难不让人生出怀疑。太子忙说:“孤正要向汗阿玛复命,不如孤也同去。” 听说明珠被气晕了,皇上老怀大慰,想召小爷问问其中细节,却暂且不想见到糟心儿子,谁叫那题字太过离谱。李德全不说话,只弯腰赔笑,太子微微遗憾,捏了把弘晏的脸蛋,“去吧。” 八阿哥今晨忙碌,回了宫便要往延禧宫请安,此时站在一旁,脑中浮现明珠与大阿哥的脸,他放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笑容渐淡。 李德全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道:“八贝勒今儿的行程,是皇上准了的。” 没头没尾这么一句,却叫太子神色微顿,四阿哥琢磨过后,眼底浮现丝丝欣喜。八阿哥绷紧的心弦一松,原来侄儿没说谎,汗阿玛真的允了他。 弘晏却与他们的反应截然不同。 大事不好!他随口扯的大旗,汗玛法知道了!. 乾清宫。 皇上坐着,弘晏站着。祖孙俩大眼对小眼,就这么对望许久,久到弘晏的眼睛酸了,皇上还在坚持。 这时候,拼的就是心理战。弘晏眨眨眼,又眨眨眼,却见皇上还是八风不动,终于换了个姿势,解开腰间沉甸甸的布袋,伸手就要探入—— 皇上眼角一抽,“慢着,不许在这吹!” “……”半晌,弘晏困惑了,“您知道里头是何物?” 皇上一笑,悠悠地回:“明珠府前的动静,三条街都听得见,朕能不知道?” “可动静再大,也吹不进乾清宫来。”弘晏实话实说。 李德全差点没厥过去,小爷怎的还刨根问底了? 皇上噎了噎,见乖孙实在好奇得很,于是朝他招招手,没好气的道:“站那么远做什么,怕朕吃了你?过来。” 弘晏这才露出甜甜的笑,挪了几步上前去,悄悄拽住皇上的衣角。 紧接着,脸蛋儿被揉了又揉,力道轻轻的,掌心老茧带来阵阵痒意。皇上揉够了,心也满足了,让弘晏靠在自己的膝头,开口问道:“明珠府上,元宝都干了些什么?” 祖父有令,弘晏哪敢不从?他声情并茂地还原当时场景,细节分毫不落,只略去了赠匾这一个环节,“明珠大人都喜极而晕了呢。” 一旁的李德全实在忍不住,发出一道扑哧气音,接着打了自己一巴掌,赶忙跪下请罪:“奴才失仪,还请皇上恕罪!” 皇上摆手让他起来,也没和他计较。继而板起脸教训弘晏:“计策成功,却尚有疏漏之处。唢呐一出,听见的不止明珠一人,冤有头债有主,又何苦牵连那些后宅女眷,以及邻里人家?” 皇上对器乐有些研究,指点道:“不如改造管口,改进收音,在明珠耳旁吹奏,也不会波及他人。” 不等弘晏回话,皇上继续道:“再有,明珠身为朝中老臣,被逼至此实在不甚体面,此为疏漏之二。可在出行之时捎上太医,以显浩荡皇恩;如若他人问起,你就说是宫中派下,为忠臣调理身体而来。” 这样一来,即便明珠晕倒,也万万无人生疑,他们艳羡都来不及。 皇上分析完漏洞,微微一笑,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处事可以锋芒毕露,却要考虑好退路。元宝年纪小,如今尚且无妨,可再大一些呢?” 弘晏愣住了。 他神色震撼。 这一席话,称得上醍醐灌顶,片刻,弘晏郑重道:“孙儿谨遵汗玛法教诲。” “如此甚好,”皇上欣慰颔首,招来李德全道,“把朕给太子的赏赐拿来,元宝也该回毓庆宫了。”. 毓庆宫中,太子稀奇地瞅着儿子,“这是怎么了?” 支支吾吾不敢开口,这副情态倒是少见。 弘晏动了动唇,半晌转身出去,视死如归抱了赏赐进来,小声说:“……汗玛法赐给您的。” 太子闻言颇为惊喜,掀开遮掩着的红布,定睛一看—— 如假包换的御赐牌匾,上写“宝刀未老”四字,还盖了皇印。 弘晏干干一笑:“汗玛法还说,要您挂在书房正中央,就当……就当是给储君的激励了!” 26. 图谋 一更 话音一落, 弘晏有幸见到了太子的川剧变脸。 他那丰神俊秀、气度雍容、朝野内外赞誉有加的阿玛,一张脸慢慢没了笑意,生生忍住变僵的趋势, 把那‘宝刀未老’接了过来。 如今太子万分肯定, 弘晏造匾这事,汗阿玛知道了。至于知道多少,他也不用问, 谁叫简亲王得了‘雄姿英发’,和宝刀未老还挺衬。 可他老吗?? 孤如今风华正茂, 英俊过人,比老大年轻了太多太多! 太子简直不敢相信,皇上知道真相也就罢了,元宝的大锅,为何要扣在他的身上。思来想去唯有迁怒二字,胤礽顿时委屈了, 他再也不是汗阿玛最爱的崽, 皇上怎能有了孙子忘了儿呢。 想起书房空白雅致的挂墙, 太子心痛万分, 颤着嗓音问:“皇上还说了些什么?” “汗玛法赐下牌匾,还说、还说要看您的觉悟。”闻言, 弘晏愧疚地抹抹眼睛, “阿玛, 都是我拖累了您。不过不用怕, 儿子已在御前认罪,说欺君与您毫无关系,皇上明察秋毫,还对我笑了呢。” 太子:“……” 太子打了个哆嗦, 实在无法预料那副场景。他幽幽望了儿子一眼,终是按捺住手拿鸡毛掸子的念头,半晌开口:“何柱儿,让人好好挂上,挂在正中央,挂好了随孤去乾清宫请罪。” 出门前,他仿佛不经意地问:“皇上没提起过老四?” 弘晏暗松一口气,想了想小声说:“您可以请四叔前来观赏,效果也没什么区别。” 太子额间冒出一根青筋,并没有被安慰到。 这儿子,不能要了!. 乾清宫,太子一掀衣袍跪了下去,表情沉重,诚恳万分地请罪。 皇上高深莫测地看着他,而后慈和一笑,叫了起,“朕的题字如何?可有进步?” “……风骨遒劲,笔力深厚,是儿臣达不到的境界。”太子一连被祖孙两人噎到,心道汗阿玛不会是和元宝学的吧,怎么越来越喜欢讽刺于他? 闻言,皇上伸手点点他,这小子的脸皮也锻炼出来了。 “保成啊,”他也没有严惩的意思,毕竟一个‘宝刀未老’就够了。接着语重心长道:“元宝主意大,催债当得首功,可做阿玛的也得规劝,不能让他胡闹不是。” 皇上不轻不重敲打了几句,中心思想只有一个:吃白饭不可取。 弘晏冲锋陷阵,知己在一旁加油威慑,连后加入的叔叔也开始发光发热,亲爹怎好在一旁看热闹?全天下人都看着! 一旁的李德全两眼放空,太子恍恍惚惚,汗阿玛的怨念原来是这个。 说教那么久,皇上终于大发慈悲放过了儿子,不吝夸奖道:“除了乱用题字,这事办得好。办差勤勉,友爱兄弟,未有徇私之举,衡臣当值的时候,还同朕含蓄提起,说储君如此,当是朝臣之幸。” 人人都知太子厚待外家赫舍里氏,此回催债却一视同仁,得了朝野无数称赞。还有皇长孙殿下,小小年纪显露人前,生生打了那些不怀好意的脸;震惊之下,他们皆说长孙承父之志,有父之风,连带着毓庆宫收获了一大堆好感。 皇上知道这些,含笑瞧着,更没有打压的意思。 如今这话一出,算得上极重的肯定,太子自小到大,头一回受到皇父全方位的褒扬,还说他是‘朝臣之幸’! 心跳渐渐加速,太子忘却了委屈,激动与热意一股脑上涌,眼眶微微红了。元宝真是孤的福星,他深吸一口气,就要跪拜下去—— 皇上冷不丁道:“十万两没了以后,太子妃给了多少私房?” 太子的满腔动容呛在胸膛,顿时变得不上不下:“……” 皇上一笑,亲昵地说:“身为储君以身作则,切勿胡乱花费,勤俭节约才是正理。存钱作元宝娶亲用,岂不一举两得?”. 另一边,延禧宫中。 若要探望良贵人,八阿哥须向惠妃请安,得了首肯才行。惠妃待他一向亲厚,衣食方面经常招人过问,惹得大阿哥时不时醋上一醋,说额娘从来偏心八弟,自个就是山上的草,破篓里捡来的。 每每这时,延禧宫总是欢声笑语,惠妃笑得前仰后合,直说胤禔是讨债的。八阿哥也跟着笑,一边露出愧疚的神色,望着母子俩一片和乐,插不进外人。 胤禩两岁时候,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在惠额娘面前讨巧卖乖,跟屁虫似的追着大哥走,饿了渴了也不哭闹,生怕额娘会心疼。 渐渐的,八阿哥养成一副谦逊气度,与其余皇子截然不同。因着一副好脾气,读书时候得了九阿哥与十阿哥的亲近,还有宜妃偶尔的照拂,如此一来,惠妃对他更为上心,紧接着严惩了奴大欺主的奶嬷嬷。 直到今岁,胤禩年仅十七同哥哥一道封爵,同大阿哥一道办事,朝臣也开始正视这位出身不高,显山不露水的贝勒爷,良贵人卫氏那儿,惠妃不拘他的探望,还提了偏殿的份例。 今儿却有不同。八阿哥直直跪在殿前,惠妃凝望他许久,叹了口气:“你啊你,怎的学起老四了。” 胤禛大义灭亲灭了德胜,德嫔至此一蹶不振,惠妃看笑话看了许久,却万万没有想到风水轮流转,这事能发生在她的身上。 老八跟随太子讨债,竟讨到纳兰府去了! 得知消息,惠妃一口气没喘上来。胤禔不慎给太子送去帮手,已经成了阖宫的笑话,如今帮手转把刀锋对向自己人,真是,真是…… 翅膀硬了,就这么想自立门户,以军令状投靠太子了?! 惠妃心里闷闷的疼,瞧向八阿哥的目光尖锐,再也没了从前的亲切。 殿外凉风凛冽吹来,八阿哥没有辩解,只跪在那儿低声说:“惠额娘,汗阿玛有令,儿子不敢不从,也不能不从。” 蓦然间,气氛缓和了些。 惠妃只知查抄的命令,却不知催债的命令,闻言出神了好一会儿,拉着他的手叫他起身:“好孩子,是额娘错怪了你。” 声音温和,笑意却是浮于表面。八阿哥恍若未见那审视的目光,诚惶诚恐地连连请罪,恭谨地连宫女嬷嬷都不忍了起来,心想皇命难违,八阿哥也是身不由己。 惠妃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心头疙瘩还是牢固地扎了根。明珠库房的银两,都是为胤禔拉拢下属之用,如今又是还债又是捐赠的,还剩几个银? 她是对夺嫡没有信心,可终究存有几分希冀,忽然来个当头一棒,谁受得了。 听说皇长孙站在府前吹唢呐,惊动了邻里,逼得明珠不得不请他进去,一个时辰之后请了大夫——莫不是被气晕了? 惠妃也要被气晕了。这般胜之不武,皇上半点表示也没有,实在偏心! 她疲惫地揉揉眉眼,不再看与弘晏‘狼狈为奸’的八阿哥,放平心气道:“良贵人这几日清减许多,想来是担心你的缘故,去瞧瞧吧。” 此番事了,胤禔不能失去亲近的兄弟,她得利用卫氏好好筹谋. 偏殿,良贵人一见儿子,露出分外惊喜的笑容:“今儿办完差事了?” 她是碧玉型的美人,眉眼精致如画一般,年轻时候冠绝后宫,而今未到四十,容貌依旧,鬓间已生白发。 “办完了。”胤禩笑着回答。 他瞧得明明白白,额娘虽藏好了愁容,面庞却仍有残留。他什么也没问,只濡慕地与良贵人说着话,话里行间让她放心,惠额娘并没有迁怒自己。 “内务府有没有送来新的衣料?有没有慢待于您?”他接着问询。 良贵人就笑:“你成了贝勒爷,她们见我都得恭恭敬敬,哪敢慢待呢。” 不多时,惠妃身边的嬷嬷便过来催促,说贝勒爷该离宫了。 八阿哥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握着良贵人的手道:“额娘,您放心,儿子定让你过上此生无忧的好日子。” 这回的功劳不够,就等下回;下回的功劳不够,就等下下回。用积攒的功劳换额娘的嫔位,若汗阿玛不应,他便舍了脸面央求二哥…… 他以为二哥高高在上,实则不是;他以为二哥会因大哥忌惮于他,实则没有。万幸有了弘晏侄儿,有了两日相处,否则他机关算尽,永远不会发现这条出路。 做不成君子,被人戳脊梁骨又何妨?. 这厢,太子再一次断了金钱来源,私房钱竟成了弘晏的老婆本,回了书房,他面无表情望着‘宝刀未老’四个字,兀自伤感,心思在打不打儿子中反复横跳。 汗阿玛夸他是个好储君,可从古至今,有他这么穷这么惨的储君吗? 片刻,太子恍然大悟,幸而福晋怀了身孕,是该再生一个了。 那厢,四阿哥复盘这两日的办差行动,满足抄家的同时,忽然生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最近实在忙碌,顾不上德嫔那边,胤禛只好让福晋送点吃食用物,继而风风火火来到毓庆宫,见了太子便压低声音:“二哥,八弟能力卓绝,话术不凡,我实在欣赏。可在弟弟看来,其言有所图谋,不得不防。” 太子心下一凛,四弟做事向来一板一眼,不是背后说小话的人。如此郑重其事,莫非发现了什么? 太子顾不得伤春悲秋了,凤眼分外锐利,“你说。” 四阿哥绷紧面颊,一字一句道:“定是图谋弘晏的知己之位,想要与我争上一争!” 太子:“…………” 半晌,他指了指书房的挂墙,“看到了吗?” 胤禛抬眼一看,只见宝刀未老四字,明晃晃地迎入眼帘。没等他出声,太子呵呵一笑:“汗阿玛让你别想太多,回家和福晋生十个八个孩子。去吧!时候不等人。” 27. 困扰 二更 四阿哥头一回被赶出毓庆宫, 抿着唇回到阿哥所,耳廓有些发红。他也没心思去书房坐着,转道去了正院, 四福晋正抱着弘晖哄睡, 清秀的面庞一片温柔。 自从带着侄儿办差,四阿哥来正院的频率直线上升。时常与四福晋说话,多数时候逗弘晖玩儿, 那一片慈父心连苏培盛都吃了一惊,爷居然还同奶嬷嬷抢活干! 殊不知胤禛眼馋弘晏, 更眼馋弘晏的‘天赋’,决定从小培养嫡长子,让弘晖成为堂兄那样志向远大、意图肃清吏治的好孩子。 弘晖得了阿玛喜欢,四福晋只有高兴的份,笑容见天的多了起来。加上前日李格格禁足至今,距失宠也差不离, 四阿哥好像忘记这号人似的, 只过问大格格与弘昀, 后院也不常去了, 夫妻俩的感情肉眼可见变得亲密,少了几分生疏。 四福晋哄睡儿子, 见四阿哥耳廓红红的, 顿时觉得稀奇。两人去了梢间说话, 四福晋问:“爷不是有要事?怎么一会就回来了。” 胤禛清清嗓子, 道:“同二哥谈完差事,爷就回来了。” 四福晋不疑有他,笑着说起另一件事:“弘晖前些日子低烧,我去求了求二嫂, 说要几件侄儿用过的东西,给弘晖添福。二嫂今儿送了几件小衣裳,是弘晏穿过的,定能保佑弘晖身强体壮,远离病痛。” “你做得好。”四阿哥很是赞同的模样。嫡子有恙无异于剜他的心,有元宝的福运照耀,弘晖定能健健康康的长大,随哥哥一道立功去。 说起这事,胤禛终于想起了什么,低声道:“弘晏有乳名伴身,自小到大没生过病,弘晖却没有,福晋你看……” 四福晋立即恍然,思来想去觉得很对。 都说贱名好养活,皇家也没到这个地步,不必取什么狗剩,狗蛋的名儿,压一压八字,朗朗上口即可。例如弘晏的元宝寓意极好,又不失可爱,四福晋觉得可行。 “既如此,”她温婉抬眸,期盼道,“弘晖的乳名,爷来取吧。” 胤禛想叫人递字典来,最后忍住了。 寓意上佳,朗朗上口,同元宝一脉相承。他眼睛一亮,试探着问:“熊宝如何?” 四福晋:“……” 爷给弘昀取的大名,不是很正常么。 四福晋很是后悔,委婉劝说:“弘晖长大之后,怕是不喜……” 哪知四阿哥越想越觉合适,拍板道:“就叫熊宝了。长得跟熊一般健壮,不正是福晋的期盼,也是爷的期盼?” 什么宝刀未老,二哥真乃胡言乱语。他不需要十个八个嫡子,熊宝一个顶俩! 胤禛认定的事儿,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四福晋恨不能时光倒流给自己一巴掌,也好过弘晖顶着这名字长大。 熊宝元宝,这能一样吗?? 她勉强一笑,心痛道:“爷,你高兴就好。”. 毓庆宫中,弘晏再再再一次保住了自己的屁股。 不知四叔替他分担了阿玛好大一部分怒火,弘晏溜达去了额娘的院子用膳,那厢,太子妃正指挥宫人搬运什么东西。 “额娘在做什么?”弘晏问。 “皇上的寿辰将至,宫宴也该筹办了。”太子妃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问,“元宝准备好寿礼没有?” 弘晏一愣,汗玛法的寿辰到了? 时间好似一晃而过,眨眼到了三月中,他成日想着抄家抄家,还没来得及准备。想到此处,弘晏的圆脸严肃起来,多亏额娘提醒,否则汗玛法赐他个‘老年健忘’怎么办? 那可真是丢人丢到了准噶尔。 万寿节即将来临,太子妃因着掌管宫务,从昨日起肉眼可见地忙碌起来。后宫的佟佳贵妃、惠宜荣三妃协理宫权,亦是不得空闲,成日处理些繁杂琐事,故而惠妃的脾气远不如往日平和,也是有缘由的。 别说她们了,年长的皇阿哥同样焦头烂额,暂且顾不上万寿的事。 三阿哥勤勉是勤勉,可始终不得其法,简直再也不想看到礼部的卷宗;五七两个磨磨蹭蹭,小心翼翼,不敢挑破其中猫腻,看得宜妃成嫔两位娘娘血压升高,恨不能抽他们几个大嘴巴子。 真是出息! 太子与老四一骑绝尘,拉的仇恨远超水平线,怕个什么?朝廷还能少你一口饭吃? 至于大阿哥,莫名有了玄学的味道。他完成的好,又不好,尤其是御前惹出的笑话,把八阿哥扔进‘敌营’,结果抄了明珠的老巢,后宫嫔妃听说过后,都笑疯了。 每每初一十五去往慈宁宫请安,必有一个倒霉蛋。上一个倒霉蛋是德嫔,如今成了惠妃,这让德嫔很是松了一口气,嘴角的燎泡消了,也渐渐恢复了平日心态,顺着台阶收下四阿哥送来的吃食用物。 对于太子与胤禛来说,皇上布置的差事大体完成,催债事业步入尾声,如今只缺一众朝廷重臣,如佟国维,马齐等人的欠银。 另一方面,有了皇上密旨,户部牵连的贪官陆陆续续被押解上京,京城也完成了一波清洗,蛀虫都被抄了家。此事引得朝野震动,有人夸有人贬,却是无人质疑帝王,想来都是皇阿哥的主意。 一来太子无人敢诽,二来八贝勒没有那份凶狠气质,于是闻风丧胆的名号冠在了四贝勒头上,说他是“抄家阎王”。 得知绰号的胤禛:“……” 他才二十一,怎么就成阎王了。 四阿哥很是郁闷,与之相反,太子却是开怀不已。如今他们正去佟府的路上,弘晏听闻松了一口气,幸好大伙有意无意忽略了他,没将“抄家小阎王”扣在他头上。 说起来,这也赖他自个的未雨绸缪。 知道弘晏抄家天赋的嫌疑人,全都进了大狱;另一半还债的,被他与八阿哥哄得不知东南西北,守口如瓶不敢宣扬。 吃瓜的朝臣唯独知道皇长孙立下功劳,至于多大的功劳,却也不甚了解。 至于知道实情的唯一受害者明珠,他不要面子的吗??. 胤禛就这么被误会着,扣上一顶黑漆漆的大锅。太子很是欣慰,心道这才是同甘共苦,孤得了‘宝刀未老’,你也不能落下。 八阿哥坐在一旁,成为弘晏魔爪之下罕见的幸存者,忽而有些心底发凉。 弘晏朝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胤禩心头一软,同样回了温和的笑容,胤禛见此浑身一凛,渐渐蹙起眉心,朝太子使了个眼色。 太子:“……”老四这是抄家抄过头了,脑子出了问题? 马车转眼到了佟府。 与纳兰府的风声鹤唳不同,佟府正门大开,管家热情之至地迎了他们进去,殷勤笑道:“我们老爷正在前厅候着贵人呢。” 太子微微挑眉,心下有所猜测。果不其然,到了前厅,佟国维身穿补服,手捧一只木匣,颤巍巍行了一个大礼。 “延误还款,是臣之罪,”佟国维歉声说,“还望太子爷,贝勒爷以及长孙殿下宽恕奴才。” 天知道,佟国维要被气死了。 昨儿纳兰府又是还银又是捐赠,他悔不当初,脑中唯有一句“明珠狗贼误我”。不管小爷用了什么手段,明珠还不是服了软?! 多好的争夺皇恩的机会,眼睁睁从指缝间溜走。自从简亲王府还了银,慢慢的,佟国维察觉到了不对劲,还在犹豫间,促使他犹豫的罪魁祸首,率先倒下了。 他总算回过味来,咯噔一下心道不好。得知消息已是傍晚,当日重开库房万万来不及,只能拖延至第二日,可第二日也晚了! 太子爷已然上了门。 佟国维一向城府深,唯独这回气得不轻,为了挽回印象,唯有放低身段再三致歉,让众阿哥看在国戚的份上,在皇上面前多说几句佟佳氏的好话。 像他这么识时务的重臣,太子还是第一次见。心思一转,胤礽立马明白了其中猫腻,莫非明珠从中作梗? 太子笑脸相迎,态度亲切,并没有怪罪的意思,让佟国维心弦一松。 犹豫再三,他终是压低声音:“恕奴才逾矩,实在困扰多日,想要问问太子爷与四贝勒。不仅仅是奴才,马齐大人,富敦大人也是一样的,这、这四贝勒的知己……到底是谁?” 要不是这突然冒出的知己,致使索额图行径失常,他们能被明珠忽悠,能谨慎到这个地步吗?! 倏然间,太子沉默了,四阿哥也沉默了。 只四阿哥沉默得更深更久,沉默得如同一座石雕。 八阿哥难得生出疯狂的好奇心,竖起耳朵抓心挠肺,忽然间,身边传来一道动容的稚嫩嗓音—— “佟大人,”弘晏双手捧心,瑞凤眼亮晶晶的,“四叔的知己,是我呀!” 28. 炫耀 一更 此话一出, 佟国维唬了一跳,连忙低头看向弘晏,霎那间, 前厅一阵可怕的寂静。 方才太子做主, 弘晏认真旁听,维持一副背景板的模样,哪知背景板也有转正的一日, 瞧瞧,四叔的知己, 说的不就是他么。 大声应答的同时,他生出了些许疑惑。佟大人口中的知己,怎么像幕后黑手一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心思阴险操纵全局? 他可没有这能耐。 疑惑没多久,弘晏渐渐恍然, 佟大人怕是被人带进坑里, 故而袖手旁观, 想着明哲保身, 推迟还债了吧。 佟国维的惊诧实在太过明显,面色变了又变, 看他这副神情, 弘晏想得到, 太子他们如何会想不到。 胤礽又想笑又想醋, 继而叹了口气,心道知己这事瞒不住了。四阿哥依旧如一座雕塑,八阿哥望了眼胤禛,又望了眼弘晏, 谦谦气度消散无踪,神色那叫一个丰富多彩,知己? 四哥与弘晏侄儿?? 听着很是荒唐,可事实就是这样。 八阿哥不可置信,佟国维心态崩了。他的手抖啊抖的,半晌停不下来,“这……这……” 长孙定是在诓他! 弘晏生怕老人家出事儿,体贴万分地道:“佟大人先缓缓,再找张椅子坐。这知己难寻,年龄差大的多了去了,您也别看不起忘年交,何况我同四叔相差十六岁,还算不上忘年交呢。四叔,你说是不是?” 胤禛动了动眼珠子,终于有了些许反应,不再如那石化的雕像,“……是。” 因着孝懿皇后的缘故,佟国维为了避嫌,甚少与四阿哥接触,以防皇上误会佟家居心不良。但即便接触少,他也知晓四阿哥的信誉度极高,一板一眼从不骗人,算是皇子之中最为较真的那一个。 皇长孙可以说童言无忌,可四贝勒一旦承认,绝对无假。 佟国维眼前一黑,摇摇欲坠,只觉前日小心筹谋的自己就是个笑话。什么明哲保身,静观其变,好你个纳兰明珠! 意图摧毁皇上江山的,难不成还是皇长孙本人?! 原本佟佳氏可以取代赫舍里氏拔得头筹,现在倒好,因着一念之差,他硬生生掐掉了皇上的赏识。 他这又是何苦? 佟国维血压升高,恨不能打死明珠那坑人玩意,半晌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意拱手道:“小爷明鉴,奴才万万没有看不起忘年交。奴才这是感念叔侄之情,由衷为您与四贝勒欢喜。” 这话说得很是巧妙,既捧了弘晏又捧了胤禛,可偏偏太子不高兴了。 什么叔侄之情? 你把孤至于何地? 他不高兴,佟大人却是没看出来,他那一身察言观色的功夫全往四阿哥身上去了。也亏佟国维神色谦卑,没有仗着孝康皇后与孝懿皇后摆皇上亲舅舅的谱,有他尽力圆场,胤禛终于脱去尴尬之情,神色渐渐自如起来。 弘晏自催债以来,就没见过佟大人这般识趣的,暗暗竖起一个大拇指,殊不知佟大人心里的苦。 圆满完成了第一站任务,还旁敲侧击得出了重臣推延之因,弘晏若有所思地出了门。那厢,佟国维再三致歉,等目送贵人们上了马车,脸色蓦然变得又青又紫,又红又绿,似打翻了油盐酱醋混成的调色盘。 佟大人为官多年,早就养出一身儒雅气度,管家从未见过这般咬牙切齿的模样,小心地叫了声:“老爷?” 佟国维没说话。 知己这回事,不是臣子可以置喙的,可他实在想不明白。 什么知己,抄家的知己吗? “你去打探一番,纳兰府有没有主人在,明珠是否走亲访友去了。”即将风化成沙的佟国维冷声道,“他若在,即刻备轿,老夫定要上门叨扰叨扰!”. 今儿催债的第二站,富察·马齐的府邸。 同样的流程,同样的歉然,同样的请罪,马齐就如佟国维的翻版,甚至犹有过之。 八阿哥眼睁睁看着朝中重臣谦卑相迎,千般动作透出悔不当初,他:“……” 他逐渐变得麻木,罪魁祸首还真当得起这四个字,厉害程度堪与弘晏侄儿相媲美了。 太子没觉得罪魁祸首有多厉害,不禁为大清未来生出深深的担忧。在他身旁,四阿哥板着脸严肃以待,生怕马齐提出与佟国维同样的问题。 哪知递交欠银的一瞬间,弘晏眨眨眼,诚挚无比道:“马齐大人,四叔的知己是我呀!” 啪嗒一声,装满银票的木匣落在了地上。 马齐的长须止不住抖动,下一刻,就听皇长孙笑眯眯地问四贝勒:“四叔,你说是不是?” 沐浴在无数双探照灯里,四阿哥的脚趾蜷了蜷。 半晌,四阿哥艰难开口:“是。” 马齐:?!. 走出富察府,还有百花齐放的将军府,尚书府,提督府…… 不出一日,全京城知道了四贝勒的知己是谁。 每到一站,总是弘晏先声夺人,积极为各位重臣解决困扰,解答四叔的神秘知己是谓何人,到最后,改良完毕的迷你唢呐与牌匾都没用上。 直至回宫时分,不仅仅八阿哥麻木了,太子沉默了,四阿哥的脸颊更是发红。 红色虽不明显,但面颊远比耳廓引人注目,故而没多久,全紫禁城同样知道了他的知己是谁。 据说当日,纳兰府前车水马龙,来往重臣络绎不绝,可偏偏就是那么不巧,明珠大人外出公干去了,去的还是遥远的盛京城。 各位大人扑了个空,却也不走,反而心平气和与门房谈天,把后者的祖宗八代都问了出来。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看热闹的百姓也说不清楚,他们唯有在心里感叹,明珠大人的同僚缘,可真是好呐! 百姓们最多好奇一会儿,宫中却大不一样。 嬷嬷在慈宁宫一说,太后顿时来了兴致,乐呵呵道:“知己?胤禛同元宝?” “正是。”嬷嬷笑道,“宫里头都传遍了,说叔侄不愧是叔侄,喜好也是一脉相承的,此回办差,少不了‘知己’的功劳。” 小辈感情好,太后很是乐意,叔侄俩不论哪个,都是孝顺的好孩子。说起来,她也有好些日子没见乖乖曾孙了,于是忙不迭地问:“皇上交代的差事,他们哪时候办好?也不知元宝瘦了没有,那忙碌劲儿,哀家想想就心疼。” “皇玛嬷,您放心好了。听说二哥、四哥还有八哥解决了国库欠银,是最快的那个,”温宪公主从侧殿出来,抿嘴温柔地笑,“元宝不日就可以向您请安了。” 太后点点头,颇有些惊奇地看她,听九儿的语气,何时与弘晏这么熟稔了? 温宪像是明白太后的疑问,羞涩地垂下眼:“四哥与元宝心有灵犀,成为知己再天经地义不过。我要不是女儿身,也想争一争这知己之位呢。” 太后:“……”. 慈宁宫一片欢笑,永和宫恰恰相反。 十四阿哥似是听见笑话一般,请安之时同德嫔学舌:“四哥同太子家的弘晏?绝无可能。还有四哥那抄家的诨名,十三很是崇拜的模样,儿子实在不忍说他。” 德嫔听不得抄家二字,更听不得胤禛与抄家混合在一处。她不知自己造了什么孽,女儿被蛊惑也就罢了,如今倒好,冷硬心肠的老四竟同那小子成了知己! 也不嫌闹出大笑话。 她的神色说不上好,嘴唇微微发颤,十四声音渐弱,表情渐渐变得难看:“额娘,难不成是真的?” 德嫔闭了闭眼,没说话。 十四咬着牙,却是气红了眼眶:“四哥宁愿提携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也不愿提携儿子,额娘,他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兄长吗?” 凭借四哥天大的功劳,向汗阿玛求个恩典,允他一块办差去,汗阿玛如何会不同意?! 胤祯是德嫔的心头宝,见儿子如此,她心如痛绞,不知不觉落下泪来:“你四哥成日与太子一处,哪还顾得着我们娘俩。舅舅流放,额娘降位,都赖的谁?他只认孝懿皇后,十四,额娘日后唯有靠你了。” 十四通红着眼,用力点点头,不过十岁的孩子,眼底不再纯真。 既然老四不认他做弟弟,他也就当没这个哥哥。 不过早生几年罢了,有什么好矜傲的?总有一日,总有一日…… 德嫔用帕子擦了擦泪,转而笑道:“不说这些了。万寿节将至,正是我儿难逢的时机,献给皇上的寿礼,额娘定要好好筹谋。”. 夕阳西下,四阿哥与八阿哥回了乾西五所。 三阿哥焦头烂额泡在礼部,五阿哥七阿哥活都不干了,早早回宫守株待兔。远远见到人影,胤祺用肘子推了推胤祐,压低声音道:“来了。” 四哥难得一见的窘态,他们如何也不能错过,毕竟差事不会长腿,胤禛社死可是百年难遇。 两人藏好位置,偷偷抬眼瞅去,却见八弟浑身透着麻木,至于四哥…… 四哥脸红没错,怎么还笑了?? 五阿哥吓得不行,像是见了恐怖故事,差点软了腿儿;七阿哥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扶着墙战战兢兢,生怕四哥发现自己,母族戴佳氏从而遭了殃。 不远处,胤禛浅浅发红的脸上,扬起一副似击败宿命对手的骄傲笑容。 “八弟,”他瞥了眼身旁的胤禩,低声说,“哥哥的事,全京城都知道了。” 八阿哥还未从麻木中回神,一时间有些茫然。 四哥的事?什么事? 胤禛微微一笑:“弘晏的知己,是我。” 胤禩:“…………嗯。” 29. 礼物 二更 八阿哥与四阿哥的院子并不相邻, 平日里相处不多,等胤禛娶亲上朝,不再去往无逸斋读书, 两人的交集就更少了。 此回一起办差, 对于胤禩来说,是颇为新奇的体验。万万没想到别人口中严肃较真的四哥是这样的四哥,像是……像是同他宣誓主权似的! 这是怕他争夺弘晏的知己之位? 八阿哥半晌无言, 眼睁睁望着胤禛满意离去,眼神透着点点无奈, 点点麻木。过了片刻,他轻飘飘地回了院子,并没有注意到远处墙根贴着的衣角,以及惊恐万分的两位哥哥。 五阿哥长出一口气,浓眉大眼的面庞没了紧张,露出丝丝憨实, 他道:“四哥越来越唬人了。” 七阿哥从墙根闪出, 身手灵敏极了, 半点看不出患有足疾, 闻言认同道:“可不是?” 众皇子里头,唯有他俩立志做个闲散王爷, 本就有着共同语言, 这回赶鸭子上架查清国库, 更是建立了革命的友谊。五阿哥就笑:“不如去哥哥家里喝杯茶?” 七阿哥心里一个咯噔, 赶忙道:“五嫂近来不是心情不好么?改日,改日。” 要是撞见尴尬的场景,五哥的面子往哪搁? 想起五福晋他塔喇氏,胤祺脸色一青, 这母老虎,凶名都传到外头去了。 额娘常常骂他慢待福晋,没有给福晋该有的尊荣,可问题是他想给,人家不想要啊!. “尊荣?”五福晋一抬眼,把案几拍得啪啪作响,“你让刘佳氏的儿子养在我跟前,这叫尊荣?就该让天下人看看,五贝勒生不出嫡子,是如何抬高庶子的身份,如何榨干福晋价值的!” “你,你……”五阿哥气得差些厥过去,伸手指着她道,“他塔喇氏,你别血口喷人!什么叫榨干价值?你是弘昇的嫡额娘,他养在你跟前,到底是谁的好处?!” 还说他生不出嫡子,这可真是颠倒黑白,没了天理了。要不是福晋这性子,嚼菜帮都比她有味儿,正院能四年没个动静? 五福晋冷笑一声,也不辩解,只道:“你瞧瞧太子,瞧瞧四哥,最后瞧瞧自己。弘晏居嫡居长,又是太子的儿子,皇上多喜欢?” “不说弘晏,长孙身份贵重,连你都比不上。就说弘晖好了,皇上亲自赐名,周岁之时赏下一粒金锁,四嫂即刻就给弘晖挂了上去。” 她那眼神展现得明明白白,弘昇两岁了,皇上可曾有过半点表示? 皇上爱重太子,众阿哥就必得爱重福晋,大福晋生下弘昱之前,大阿哥不让妾侍生孩子,为的什么,人人心里清楚。听说李格格犯了四阿哥的忌讳,弘昀被挪出亲娘的院子,不也没让四嫂照看吗? 呵呵,唯独爷是个棒槌,宝贝刘佳氏宝贝得不得了。 二嫂还有四嫂,谁都受过妾侍的苦。她是不盼着苦尽甘来了,胤祺爱咋咋地,不来她院里,还想把庶子充作嫡子教养,真是美的他! 等等就从河里捞个王八,精心照料细心呵护,气死胤祺这玩意儿。 五阿哥原本气得浑身哆嗦,听完这席话,骤然沉默了。 他忽然发觉,福晋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其中含义,胤祺越想越是心惊,若他以后成了亲王郡王,汗阿玛不会不给册封世子吧? 太子和弘晏,可都是嫡子。三哥有弘晴,四哥有弘晖,七弟妹刚进门没多久……就剩他一人了。 半晌,五阿哥讪讪道:“福晋,你也别气。咱不提弘昇了,爷今晚歇在正院,爷诚心给你赔罪,如何?” 五福晋拿剪子拨了拨烛芯,笑了:“爷,妾身今晚不得空,得黑灯瞎火去池里捞王八,赶快出门左拐,刘佳氏正盼着您呢。” 五阿哥的脸绿了. 这厢鸡飞狗跳的不安宁,另一头,八阿哥的院子里,九阿哥十阿哥下了学,忙不迭地前去寻他:“八哥!” 一见他们那兴奋的模样,八阿哥就明白了。 九弟与四哥有‘陈年旧怨’在,幼时作死被狠狠教训了一顿,从此见四哥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明明害怕,还要忍不住招惹。十弟与九弟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凑,他们想来打探消息,胤禩半点也不意外。 九阿哥胤禟欣喜得不得了,压低声音问他:“听说老四同大侄儿成了知己,全京城都知道了,此事为真?” 十阿哥跟着点头,小眼睛闪烁着满满的求知欲,以及幸灾乐祸。 八阿哥沉默一会儿,道:“确实是真的。” 胤禟一拍大腿,捂起肚子准备大笑,八阿哥一言难尽地瞥他一眼,叹了口气:“四哥乐在其中,意图捍卫知己的地位,丝毫不在意他人看法,你笑也没有用。” 九阿哥的笑声戛然而止,十阿哥不可置信道:“老四的脑子坏了?” “叫四哥,什么老四。”八阿哥肃然了脸,耐心道,“四哥与弘晏相处极好,连汗阿玛也是认同的,怎么就脑子坏了?这话要让四哥听见,谁都保不住你。” 十阿哥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脖颈,那儿凉飕飕的,冷风吹来有些瘆得慌。 他老实应了,九阿哥气焰跟着弱下来,却还很不服气:“四哥都是老男人了,哪里懂五岁孩子的喜好?” 说着,胤禟眼睛一亮,一把抓住胤俄的手:“老十,倘若我把知己之位夺了过来——” 胤俄反抓回去,语气昂扬:“四哥就得无可奈何地跳脚了!” “不仅仅是跳脚,”胤禟深吸一口气,陷入无尽想象,“长夜漫漫,他独自一人,眼眸含泪,黯然伤神。” 八阿哥:“…………” 你搁这演苦情话本呢。 胤禩觉得九弟十弟的谋划绝不可能成功,正准备好言相劝,谁知胤禟越想越是激动,拉着胤俄一溜烟地跑走了,说是要回房制定妙计,一举攻陷弘晏侄儿的心,还让八哥替他保密。 八阿哥挽留不住,愣了许久的神。 他不过跟随二哥办了几日的差,为何身边人全不正常了?. 弘晏不知道他成了万人迷祸水,即将引发兄弟相争的惨剧,他正埋头苦思万寿节的贺礼。 一要别出心裁,二要讨人喜欢,像什么手抄佛经,玉像寿图,太过常见,想来是不成的。 按理说他年纪小,不必单独列席,由太子代送即可,但弘晏觉得,祖父待他好,他也得待祖父好。 额娘说了,他的贺礼不能少。问题是皇上执掌天下,富有四海,什么也不缺,以他目前的积蓄,送不出什么好东西,岂不是惹人笑话? 弘晏绞尽脑汁想不出来,于是悄悄遣了临门去往乾清宫,叫他借着夜色掩护,问一问李大总管。 李德全刚伺候皇上歇息,闻言差些没噎着,这贺礼难寻不假,小爷却是头一个问皇上喜好的。 皇上最喜欢什么? 他想都不用想,笑眯眯地道:“皇上喜欢元宝阿哥,至于其余的,奴才实在不知。” 李德全没有诓骗徒弟,说的是实话,每到寿辰,皇上不过瞧个乐子,贺礼不重要,重要的是送礼人。 至于心诚,谁的心敢不诚? 临门趁着夜色回宫,完完整整将话复述了一遍,弘晏沉思半晌,终是下定决心,开始让人量尺寸。 三围,体重,身高,记录得详细万分,无一遗漏,看得侍从眼花缭乱,脑袋冒出无数个问号。 “主子,这是做什么?”三喜忍不住开口。 弘晏罕见地有些羞耻,半晌哼哧道:“我……我送我自己。” 30. 彩衣 一更 转眼到了第二日。 太子早早起身, 换上朝服去了乾清门,临行之前叮嘱弘晏院里的宫人,今日不必办差, 让阿哥多睡一会儿, 宫人们诺诺应是。 今儿有极为重要的大朝会,特别在整顿国库这个档口,人人正着脸色, 严阵以待。朝会不期然出现了一个倒霉蛋,受到御史的猛烈弹劾—— 倒霉蛋正是元宝阿哥的知己, 胤禛。 一个说四贝勒抄家的手段太过严苛,另一个说四贝勒没学到皇上的半分宽仁。还有痛心疾首说他带坏了皇长孙殿下,身为未来国本,怎可沉迷严刑峻法与抄家?! 弹劾这些,也有含蓄的意思在,谁叫四贝勒身后站着太子。有人意在隐晦劝谏, 太子爷当立身持正, 旁观为妙, 何苦掺和金银一事, 惹上一身腥。 背锅的四阿哥脸都青了,太子忍着笑意, 低低咳了一声。 收到暗示的索额图当即跨步而出, 义正辞严道:“此言差矣。四贝勒惩治的, 无一例外是国之蛀虫, 难道他们不该罚?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大清律法就是这么制定的,你若要怪, 就怪老祖宗好了!” 这话一针见血,让人生生噎住,也让刚刚回京的明珠面色微变,心脏开始绞痛。 索额图无愧于他的滚刀肉称号,望向发话的御史,语气咄咄逼人:“你莫不是嫉妒四贝勒成了长孙的知己,故意胡扯中伤罢?” 御史:“……” 御史一口血憋在喉咙里,他嫉妒?? 一听此话,大阿哥也要吐血了。八弟投身敌营一去不回,还得了汗阿玛的命令,把舅舅的银两讹了十之六七,没过几日,太子居然把差事做完了! 完成得尽善尽美,少有漏洞,速度比他快了一大截;弘晏那小子,更是扮猪吃老虎,使劲儿坑他。 烦心事全撞在一块,胤禔想要同明珠倾诉,明珠却出了远门,于是大阿哥的脾气肉眼可见变得暴躁,尤其听不得“还债”“知己”几个字。 昨夜胤禔辗转反侧,在心里不住焦急,汗阿玛会给胤礽什么奖赏?既完成了差事,八弟能否回来帮他? 大阿哥提着心上朝,紧接着四弟被弹劾,高兴还不到一秒,情绪哗啦啦地急转直下,变成了气怒。 更让他恐慌的在后头—— 病愈的简亲王、裕亲王、康亲王等一众宗室,你一言我一语,接连反驳御史的话。他们若是联名上书,就算皇上也要顾忌几分,不出多时,御史灰溜溜地宣告败退,满朝上下,再也没了攻讦四阿哥的人。 大阿哥见此,心里一个咯噔,他们明明没了银两,怎的还帮起催债人了?! 胤禛莫名其妙脱离了“险境”,不得不说人造牌匾占了大部分因素,想到此处,他的神色有些动容,又有些恍惚。 下一瞬,朝会风云变幻,忽然换了一个弹劾的对象,也换了一个弹劾的人。 又一位御史颜色一肃,拱手出列道:“皇上,臣要弹劾纳兰明珠,谣言惑众,不敬储君,其心可诛!” 一石激起千层浪,陆陆续续有人站了出来,都是些分量极重的勋贵大臣,还有暴脾气的将军吹胡子瞪眼,恨不得把明珠后背瞪出个窟窿。 不敬储君是个万金油借口,至于谣言,也没人说出个所以然,可如此声势浩大的声讨,算得上前所未有,十分罕见。 朝会顿时骚动了起来,明珠面颊僵硬,灰黑如炉底的颜色,终究没为自己辩解。 这要如何辩解? 幸而拿不出证据,他还没有陷入绝境,否则真要把人得罪光了! 索额图难得有如此舒畅的一日,好似众人都与他站在同样的立场,神色那叫一个意气风发。太子含笑瞧了眼大阿哥,风水轮流转,被指桑骂槐的滋味可好? 明珠殚精竭虑为的什么,大人们心知肚明,对大贝勒的印象蹭蹭跌落,认定他是一个拨弄是非,暗里使坏的非君子,连太子爷的毫毛都比不上。 都说有对比才有衬托,太子整顿国库,手段严苛,好像、好像也算不上事了。 周身传来似有若无的打量,大阿哥一口气差些没喘上来,阵阵眩晕上涌。不多时,皇上终于缓声开口,结束这一场闹剧:“好了。” “弹劾一事延后再议,还望众卿家递折陈述,冤枉不得。”皇上微微一笑,朗声道,“朕这里还有一份叙功折子,李德全,念。” 奏折太子所撰,详细阐述了总的办差成果,更有为四阿哥、八阿哥与皇长孙请功,字里行间不吝夸赞。 不等朝臣有所反应,皇上继续道:“都说内举不避亲,太子行事坦荡,所叙为实,充盈国库共计一千四百二十万两,大善!” 此话一出,大阿哥脸色剧变,果不其然,皇上把太子一组归为首功,赏珍品马褂,金锞绶带,不仅长孙,八阿哥也得了赏。 八阿哥抑住激动的神色,眼眶竟是浅浅红了。皇上允他当差吏部,不必再回无逸斋读书,有二哥鼎力相助,他终于入了汗阿玛的眼! 赏完太子等人,皇上不轻不重地夸了句大阿哥,说他“不错”,至于赏赐,什么也没有。 其中区别,任谁都看得出来。胤禔脚下生根站在原地,仿佛听见阵阵窃笑声,明珠闭了闭眼,大势已去,大势已去啊。 经此一役,贝勒爷的威信大减,纳兰氏更没了存银。想要扳倒太子,十年之内,怕是绝无可能了……. 另一边,毓庆宫的小院里。 天气和畅,卧房寂静万分,散发着令人舒适的气息,弘晏准时准点睁开了眼。 办差多日,他已习惯了早睡早起的作息,大清的‘早睡’搁在后世,称得上养生局中的养生局,加上晌午的回笼觉,孩童的睡眠也尽够了。 催债催完了,内务府也查完了,棘手差事步入尾声,弘晏终于尝到了休息的美妙滋味,睫毛一翘一翘的,搂着锦被躺在床上发呆。 按理说,这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但弘晏翻来覆去换了无数种睡姿,还是没有酝酿出睡意,顶着红红的印子爬了起来。 穿衣洗漱,去额娘处用完早膳,弘晏开始准备“我送我自己”。 让人打着太子妃的名义,去内务府要了几块木板,厚薄都有,接着按照自己的尺寸,打磨成恰好能够容纳他的、巨大的礼物盒。盒底板厚一些,钉上几个简陋木轮,可以推着缓慢移动,四周凿开无数透气孔,最后盖上盒盖,算是大功告成。 因为工程量小,算不上繁杂,无需借用宫外的老工匠,院里伺候的都被抓了壮丁,叮叮当当的声音响了半天。太子妃中途遣人来问,得知这是元宝准备的寿礼,当即放下了心,脸庞带笑,瞧着很是欣慰。 礼盒还需外包装,弘晏吩咐宫女扯了金黄色的布匹,布料无需珍贵,裁剪完毕之后,仔仔细细给礼盒包上。 下一步骤,缝一个大红色的、繁体的“寿”字,无需计较细节,展现大致形状就好。整体胖乎乎的,里头用棉絮填充,犹如现代的等身玩具服,只顶端留下一个放脸的圆窟窿,两边缝空露出手脚,中间可以塞下弘晏的小身体。 形容稍显复杂,手艺却很简单,对于四五个巧手宫女来说,一人一个部分,按照尺寸制成并不是什么难事。 她们效率飞快,当天傍晚弘晏就试上了。圆圆脸嵌在玩具服里,手脚笨拙地动了动,走起路来犹如肥胖的企鹅,那抹红色晃眼得很,看呆了一众宫人! “壽”字居然成了精,三喜活了十几年,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场景。一双眼瞪得老大老大,他咽了咽口水,喃喃道:“谁也比不过主子的奇思。” 小爷的寿礼一出,皇上若不龙颜大悦,他把头拧下来当球踢! 临门站在一旁,神情同样震撼。震撼着震撼着,就见主子忽然倒了下去,手脚朝天,像只乌龟似的扑腾:“……” 他们顿时傻了眼。 弘晏尚未掌握好平衡,左脚绊右脚倒了下去,面色呆滞一瞬,很快恢复如常。他淡定地仰视屋檐,安慰自己道,彩衣娱亲,没什么好丢人的。 换做以前,就算他有万般娱亲的手段也无处施展,两相对比,他赚大了。 弘晏成功安慰住自己,右手扑腾了一下:“扶我起来!”. 两日之后,便是万寿节。 宫内宫外喜气洋洋,太子妃早早出了毓庆宫,与贵妃她们一道布置家宴。家宴设在乾清宫,是后妃皇嗣少有的团聚日子,特别是贺礼这个环节,人人都想夺得头筹,以争皇恩。 上午,由文武百官进献寿礼,皇上于太和殿接见朝臣,午宴随后设在保和殿。 忙碌了一日,好不容易松快下来,皇上换上明黄常服,乘着轿辇慢悠悠去往乾清宫,不禁生出些许期待,听说元宝准备了贺礼,是为何物? 太子本要捎上弘晏,父子俩一道前往,左寻右寻却不见儿子的人影,还是全嬷嬷前来禀报说,小爷为了捣鼓惊喜,率先赴宴了。 惊喜?什么惊喜? 太子心里一鼓,转念一想,元宝主意再多,也没法玩出祝寿的花样,遂放宽了心。 与此同时。 九阿哥好不容易从宜妃处打探出弘晏的席位,处于皇子席的末尾,与十五阿哥十六阿哥相邻。 小十六前几日受了风寒,故而不能出席,于是九阿哥拉上十阿哥一起,趁着周围稀稀落落,一屁股占了弘晏左手边的“专座”,准备与大侄子套套近乎。 四阿哥见此眉心一皱,终是没有说些什么。一刻钟过去,太子来了,两刻钟过去,妃嫔到得整整齐齐,再一刻钟过去,皇上与太后接连驾临。 宴席即将开始,太子不由瞅向后头,没人。 四阿哥八阿哥扭头望去,不禁忧虑起来,没听说弘晏告了假,莫非发生了什么事? 九阿哥逐渐变得坐立不安,生出与哥哥一模一样的疑问—— 大侄子人呢?? 30-40 31. 开怀 二更 家宴男女分席, 席位与御座有着一段距离。不出片刻,宴席正式开始,御膳如流水般端上, 太后年纪大了, 眯着眼望去,皇子蟒袍层层叠叠,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唯有太子的杏黄很是醒目。 弘晏年纪小,理所当然要被叔叔们遮掩, 太后没看见乖乖重孙,也没有怀疑什么。她乐呵呵一笑,转头同皇上道:“保成这回立功,能够独当一面,称得上最好的贺礼,哀家总算宽心了。” 皇上放下酒盏, 心道保成立功靠的是谁, 皇额娘怕是不清楚。他今儿心情好, 含笑点了点头, 右下首的惠妃一瞧,心间酸涩了起来, 皇上只惦记太子一家, 其余人都是根草。 没有认错大宫女方才的手势, 惠妃垂下眼, 眼里流光一闪而过,继而温婉开口:“若说功劳,皇长孙更是青出于蓝,不仅如此, 对皇上与太后的孝心,那叫一个难能可鉴,太子妃实在教导有方。” 这个时候,特意提起皇长孙,在座妃嫔若有所觉,悄悄往下首瞧去。 宜妃左看右看没找着弘晏的身影,却见九阿哥十阿哥坐了小十六的位置,衬得小十五懵懂的脸庞醒目得很,霎时气不打一处来,臭小子还有没有规矩了? 太后眼神不好,皇上的凤目却是雪亮,按理说,那儿应是元宝的位置,怎么没人了? 皇上不动声色瞥了眼太子,又瞥了眼太子妃,见儿子远不如儿媳淡然,不自觉评估起来,这养气功夫,还应好好练练。 不就是耽误了宴席,有什么慌张的?朕还会训斥元宝不成? 太子妃盲目信任儿子,想必弘晏是给皇上准备‘惊喜’去了,还没来得及回来。闻言浅浅一笑,不急不缓道:“惠妃娘娘谬赞,娘娘教导大贝勒更是有方,臣妾远远不如。” 谁不知道大贝勒最近的倒霉事?惠妃碰了个软钉子,笑容顿时变得勉强,但她还真不敢在太子妃面前摆长辈的谱,于是把话题扯到贺礼上面,烘托得气氛火热了起来。 德嫔坐在三妃后头,只觉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带刺,让她如芒在背,不自在极了。她没底气掺和惠妃的话,只好掐了把自己,渐渐沉下心来,就盼着十四精心准备的贺礼打动皇上,争得头筹。 同时又有隐秘的痛快,皇长孙见天标榜孝顺,如今连皇上的万寿都敢缺席,胆大包天至此,真当紫禁城是他来去自如的家? 大阿哥的席位与太子相邻,见此憋了笑,本想讽上太子一句,想了想,终是忍了下去。除了看笑话的,心怀恶意的,不知情者都为弘晏捏了一把汗,如此重要的场合,元宝/侄儿别掉链子才好。 皇上左等右等,依旧没等到心心念念的乖孙,只好按住遗憾,摆摆手,宣布进入下一个环节。 李德全也在心里嘀咕,小爷人呢? 见皇上如此,只好祛除杂念,一甩拂尘高声道:“进献寿礼,贺皇上喜——” 按照顺序,头一个便是太子。都说夫妻一体,太子妃的心意也在其中,贺礼不是高价购来的珍品,而是二人亲手制作的茶具。 一整套烧制的青瓷,卖相不是很好,却让皇上微微颔首,露出一个笑。 “儿臣的手艺不好,还望汗阿玛将就着看。”太子不再去想弘晏的行踪,起身拱手,俊朗的脸庞一片濡慕,“汗阿玛从前教导儿臣,说‘纸上得来终觉浅’,这回亲自实践,儿子才知烧制泥胚的苦。天底下,没有一行是容易的,知道何为民生,才能为民生计。” 皇上望着太子,似出神了片刻,回过神来欣慰道:“你能这么想,是百姓的福气,也是朕的福气。” 话间含义让一半人变了脸色,尤其是惠妃,还有排他身后的大阿哥,藏在桌底下的手竟是颤抖了起来。 太子这一手,衬得大阿哥的贺礼黯然失色,让人觉得高僧开光的和田玉佛像不过如此。接下来的进献皆是中规中矩,四五七八几人无意与二哥抢风头,三阿哥即便有意,名家名画还是差了一些,远没有亲手所制的青瓷来得‘巧’。 九阿哥十阿哥磨磨蹭蹭地上来,皇上也知道这俩是个什么德行,笑骂了几句,惹得宜妃瞪了又瞪。接下来的十二十三尚且腼腆,即便拿不出什么贵重的东西,一片心意仍让人动容,皇上温言鼓励过后,两人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喜悦。 十五阿哥今年五岁,奶嬷嬷领着上前磕头,嘴里再说几句吉祥话,就当圆满贺寿了。在他之前,十四阿哥的贺礼却是让人惊了一惊——一头毛色斑斓的半大老虎! 半大老虎比不得成年的凶性,可放在十岁孩子的身上,简直了不得。如此场合,献礼绝不敢作假,沐浴在德嫔欣喜的眼神里,十四阿哥昂然拱手:“回汗阿玛的话,前日不用读书,儿子闲来无事前往后山猎场,哪想碰上了这般好运气。” 自皇长孙出生以来,十四阿哥沉寂太久了。此番进献除了太子,当属他第一,皇上忍不住道了声好,让人当场赐下赏赐,称赞道:“十四勇武不凡,当属未来的巴图鲁!” 连太子都忍不住微微点头。 德嫔死死掐住掌心,闭了闭眼,无尽的骄傲上涌,额娘的十四……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磕巴的通报声:“皇、皇长孙进献寿礼——” 刹那间,十四阿哥的笑容没了。 所有人扭头望去,就见一只滚动的巨大礼盒缓缓而来,金黄得闪瞎人眼,在无数双惊愕的眼神下,缓缓停在了空旷殿内,皇上跟前。 有人低低惊呼了起来,这礼盒光凭体型,竟是完胜十四的半大老虎! 三喜与临门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推,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们气喘吁吁地磕了个头,道:“小爷设计的盒盖,还请、还请皇上亲手打开。” 太子站起了身,四阿哥站起了身,九阿哥伸长脖子向前望去,恨不能把眼睛贴在御座上。 这是个什么玩意? 他也算见多识广,可这样的寿礼,实在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 太后一听是弘晏准备的,上下打量面前的庞然大物,惊奇地叫了声:“皇帝……” 皇上又何尝见过这样的礼物? 加上亲手打开这个步骤,满足感与新鲜感夹杂在一块,皇上登基多年,少有这样的好奇心。他忍不住应了一声好,满脸笑容地上前几步,垂下头,定睛望去。 金黄的盒盖上,居然缝了一朵粉色的蝴蝶结。 皇上一愣,模模糊糊地想,朕和这颜色不搭吧? 皇上没有再犹豫,双手用力一提,盒盖终是缓缓掀开,下一瞬,他蓦然睁大了眼—— 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巨大的、圆滚滚的“壽”字冒了出来,红彤彤喜洋洋,顶端嵌着一张熟悉的圆脸蛋。 大殿骤然变得寂静,太子端着的酒盏啪嗒一声掉到地上。 他们眼睁睁望着“壽”字成了精,打了个晃又站稳,继而艰难地拱起双手,说起了吉祥话:“孙儿祝汗玛法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德全下巴都要脱臼了。皇上依旧怔愣着,笑容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朗声大笑,摸了摸“壽”的尖尖角,连连道:“好!好!” 眼角竟是带了丝丝湿润。 皇上许久没有这样开怀了。 弘晏也跟着笑,手脚笨拙地动了动,忽而脸色一变,惹得皇上紧张起来,扒在礼盒边缘问他:“怎么了?” 话音一落,太子吸了一口凉气,满大殿都紧张地望去。 弘晏:“……” 他真的不想说,可是不能不说。 “孙儿……”弘晏干巴巴地笑,“孙儿爬不出来了。” 32. 招惹 一更(捉虫) 不是腿胖尺寸不对, 而是礼盒太深,玩具服太重,一时间抬不起劲儿, 想爬爬不出来。弘晏只觉脸面都在今日丢光了, 当初设计礼盒的时候,怎么就忘了在侧边凿个洞呢?? 皇上:“……” 这是朕万万没有想到的。 弘晏说这话时,声音不响, 唯有临近之人听见,却因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没法翻篇糊弄过去。譬如九阿哥脖子伸得老长,神色震撼得不得了;也譬如他的太子爹,又喜又忧百味陈杂,有些手痒,还担心儿子遇上了事儿,想要上前相帮。 皇上欣喜过后便是感动, 感动过后在心里想, 他怎能让乖孙没了面子, 大庭广众让人围观。 故而重重一咳, 遮掩道:“来,汗玛法抱你出来。待里面许久了吧?” 说着倾过身去, 微微蹲下, 双手用力一拔—— 没拔动。 弘晏与他面面相觑, 片刻小声提醒:“汗玛法, 这个东西很重的。” 皇上:“…………” 李德全在一旁听了全程,嘴角一抽一抽的,心道我的万岁爷,您可千万悠着点儿。弘晏好心好意, 皇上顿时不服气了,心道朕还没老呢,气沉丹田,眼神逐渐变得锐利—— 他拔。 这回拔动了! 弘晏无处安放的腿儿在半空中扑腾,很快落了地,企鹅似的晃了一圈,堪堪稳住了重心。众人的眼神随着他晃,终于看清了玩具服的全貌,还真是一个有手有脚的壽字,红得耀眼,萌得小心肝颤颤,霎那间,数不尽的羡慕嫉妒往太子身上涌去。 皇上都上手抱了,谁在万寿节拔得头筹,还用多说? 在场之人全都在想,这主意太妙了。 还以为长孙恃宠而骄忘记赴宴,谁知恰恰相反,他既聪慧又省心,使得皇上龙颜大悦,连带着太子受益匪浅。这怎么就不是自家的,怎么就便宜了太子呢? 还有为人所不理解的、执着“知己”的四阿哥胤禛,同样收到了小眼神。里头有恍然,有赞同,居然还有艳羡,胤禛唇角一翘,脊背挺得直直的,只觉扬眉吐气,看得四福晋眉心狂跳,半晌无言。 德嫔望着祖孙和乐融融的一幕,心口一抽一抽得疼,恨不能晕厥过去。 这小子天生就是来搅局的,朝老四温宪伸出魔爪还不够,竟还破坏了十四的大好前程,吸走了皇上的有限注目。他定是故意的! 十四的神色亦是阴霾万分,那厢,弘晏站得稳稳的,真情实意地说:“汗玛法神威盖世,臂力超群,连我阿玛都比不上。” 趁着太子离得远,弘晏毫无心理负担,哄得皇上哈哈大笑。太子妃隐隐听见了他的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杏眼不自觉地流出温柔,半晌,后座的三福晋压低声音道:“我也真想抱上一抱。” 这话引来了四福晋与五福晋的赞同,谁不想呢? 太后年纪大了,更受不得可爱风,等皇上终于舍得放开弘晏,忙不迭地召他过去。她拉着弘晏仔细地瞧,笑得合不拢嘴,伸手揉了揉字儿尖尖,慈爱道:“元宝热不热?累不累?累就脱了,皇帝已经知晓元宝的心意。” 弘晏摇摇头,初春的天气尚且不热,他这么折腾,只出了一滴两滴汗水。 皇上太后的欣悦笑容,十里外都能瞧见,九阿哥坐在小十六的位置上,伸长脖子咋舌不已,今晚风头都被大侄儿夺光了! 那厢,十四重新回到了座位上,半垂着眼,无人看清他的表情。十三不会再如以往那般捧着他、安慰他,十阿哥有意无意地瞧他一眼,摇了摇头,拉着哥哥们拼酒去了。 “来,好容易有了机会,八哥可别让着我。”十阿哥憨厚地笑,手上功夫极快地斟满了烈酒,递到八阿哥嘴边。 八阿哥年纪尚轻,甚少饮酒,实在拂不过弟弟的好意,只好一口闷了,清俊面颊泛起红晕。 另一边的太子却被酒盏包围,先是四阿哥敬酒,随后三阿哥起哄着让他喝,话间蕴藏恭贺与艳羡,“二哥生了个好儿子。我家弘晴若有弘晏一半机灵,今后也用不着我愁,二哥二嫂是如何教养的?同弟弟好好说说,千万别藏私……”. 太子酒量不赖,可一来太过高兴,二来兄弟们那艳羡的小眼神让他受用,特别是老大那副模样,酸味都要漫出殿外,却只能不情不愿地给他敬酒,那滋味怎是一个‘爽’可以概括的! 好小子,后发制人连十四都比过了,实在给他长脸。 诸多因素叠加,太子一不留神就喝多了,再也想不起教训儿子的事,被何柱儿搀扶着回到毓庆宫。 弘晏还在皇上那儿,皇上舍不得让人回来。太子妃没什么不放心的,元宝在乾清宫住了多回,早就熟门熟路,当务之急是照料身后的醉鬼。 于是叫人煮了醒酒汤,哄着太子灌了下去,又哄着他洗漱沐浴,拿出了十万分的耐心。 太子酒品好,喝醉了不疯不闹,半阖着眼,面庞在昏暗烛光下显得俊美至极,让人心跳都漏了一拍。半晌,他喃喃了一句:“福晋,元宝呢?元宝去哪了?” 太子妃凑近了听,只觉当下的太子与‘寿精’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抿唇笑道:“元宝被皇上留了,爷不必担忧。” 哪知醒酒汤需要一段时间起效,太子怔愣了一会儿,道:“汗阿玛有儿子,同孤抢什么抢?孤也要住乾清宫去。” 说着一骨碌站起身,身披单薄中衣往外行去,太子妃一时阻止不及:“……” 幸而前院有侍卫把守,这要真让他办成了,毓庆宫的脸面也丢完了。 何柱儿在外头守夜,就见身穿中衣的主子游魂似的飘来,吓得嗝了一声,战战兢兢魂飞天外,牙齿打颤道:“太子爷、爷?” “孤不是你爷爷,别胡乱认亲。”太子口齿清晰地回了句,不紧不慢地朝外走,终是走到帘外回廊处—— 外头更深露重,冷风堪比杀伤力武器,呼啸着一吹,再浓的酒意也清醒了。 太子打了个寒战,飞快地往里撤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终于记起自己做了什么智障事。 见他终是清醒,太子妃忍住笑意,揶揄道:“爷去了乾清宫一趟,舍得回来了?可曾看见元宝入睡?” 太子:“……” “孤在外头转了一圈,”太子强自镇定,给自己挽尊,“没见着元宝的影子。” 在心底狠狠记了一笔,下回定要给老三几个灌回去,想逃,没门. 弘晏不知他爹心心念念惦记自己,更不知今儿成了宫中风云人物,引得叔伯们争相谈论,特别是九阿哥,震撼之后简直心痒痒,大侄子太过合他的胃口。 瞧那小脑瓜子,聪明又新奇,这不就是翻版的自己么? 大侄子的知己之位,他志在必得! 一想到胜券在握的四哥输得一败涂地,转而变了脸色、暗自痛哭的场景,胤禟就激动不已,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第二天挂着两个大黑眼圈去往无逸斋读书。 十阿哥一瞧,在心底啧啧两下,凑上前小声劝说:“九哥啊,避火图看多了伤身,九嫂还没进门呢,咱要注意身体。” “……” 九阿哥呵呵一笑,给他一个大脑瓜子,“龌龊!” 十阿哥满心不解,谁龌龊了? 一晚上精神萎靡,还能怎么着? 为顾及九哥的面子,十阿哥满口好好好,背诵的时候脑袋一点一点,比胤禟还不专心。众兄弟里头,就属他俩最不上进,写的策论随意无比,师傅们提醒没用,告状没用,只能无奈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看见。 毕竟他俩不用继承皇位,日后吃喝不愁,皇上亲口发话说‘爱咋咋地,不用逼太紧’,若太子爷这副德行,他们便要以头撞柱,无颜面见列祖列宗了! 幸好,幸好啊。太子是位贤明的储君,文武双全出类拔萃,长孙殿下亦是聪明伶俐,孝心可嘉,眼瞧着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架势。 昨儿万寿过后,小爷彩衣娱亲的事迹传遍京城,无数汉臣当场哽咽,感动得眼含泪水,只觉人生圆满。都说百善孝为先,长孙今年五岁,便有了明君之相,未来有望,未来有望啊。 明岁,小爷是不是要去无逸斋读书了? 想到此处,他们的心思沸腾起来,特别翰林院的各位老大人,暗自估量过后,开始互相较劲。还有厌倦官场、一心想要辞官归隐的刑部尚书王大人,窝在家中琢磨了几日,生了一个极好的主意。 他的学问,在文风鼎盛的江南都是拔尖的。若成了长孙的汉学师傅,顺道鞭策他那不上进的徒弟,一举两得,岂不乐哉? 王大人暗自下定决心,一扫万事万物不入于心的厌世姿态,开始积极上朝,积极办公。 皇上悄悄观察许久,左想右想觉得不对劲,这日放下朱笔,朝李德全问道:“朕最近没招惹他吧?” 李德全绞尽脑汁,想了半天赔笑道:“没招惹的。” “不过逼他借了三十两银,那是五年前的事。”皇上在殿内来回踱步,面色凝重,“当年那副淡然模样,唬得朕有些怕……难不成现在想明白了,准备发作了?” 33. 慈母 一更 一听这话, 李德全下意识拔高了对王士禛的敬畏之情,心道这么多年来,能让皇上仔细揣摩心理的, 也就王大人一个了。 凭着良心, 李德全忍不住为他说了句好话:“奴才觉着,王大人不是小肚鸡肠的人。或许是遇上什么好事,又或许……忽然有所顿悟, 发现了皇上的英明神武,从而对您死心塌地, 都是有可能的。” 皇上一想也是,人都是会变的嘛。转而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让人传老大、老三、老五老七进来,太子一行已经做出成果,也该听一听他们的进度了. 乾清宫里,大阿哥的脸有些涨红。 汗阿玛虽然没有给出期限, 但在太子远胜他们的情形下, 若清查的时间超过一个月, 他也没脸待在这了。朝会之上, 汗阿玛还亲口认定八弟的差事‘已然结束’,故而如今他没了帮手, 效率明显慢了下来, 与几个弟弟站在一处, 像是公开处刑一般。 三阿哥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单打独斗, 选的又是猫腻较少的礼部,即便有些后悔,进度却也不慢。他逐字逐句地斟酌汇报,生怕在御前留下坏印象。 至于剩下的五阿哥七阿哥, 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完全不想同哥哥们争,成了进度最落后的那个。皇上看着他们,半眯着眼睛笑了笑,同胤祺道:“日子过得挺滋润,还养起王八来了。” 迎着众人惊愕的眼神,五阿哥膝盖一软跪了下去,脸上烧的慌。 他塔喇氏说到做到,偏要把王八当儿子养,还说动她‘儿子’就和他拼命,他能怎么办?一气之下抢了王八养在书房。 现在想来真是魔怔,竟还被汗阿玛知道了! 五阿哥嗫嚅几句,不敢辩解什么,七阿哥站在一旁,只觉后脖冷飕飕,果不其然,很快就轮到了他。 皇上点了点胤祐:“皇城根下的老大爷都没你悠闲,见天的看戏呢?” 倒霉蛋们隐隐觉得有哪里变了。 汗阿玛从前甚少骂人,更别说暗里讽刺,态度多数是平静的,能让你捉摸半日,自己吓坏自己。如今动嘴多了,直叫人面红耳赤,无法反驳,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有句话叫杀鸡儆猴,如此情境之下,大阿哥三阿哥双双低下了头,呼吸放轻,顿觉难熬。 难捱的寂静犹如折磨,一声声敲在他们心上。半晌,皇上大发慈悲开了口:“最后留你们三日,该查的查,该上报的上报,有多少算多少,别想着瞒朕。否则……” 否则后头跟着什么,谁也不知道。唯有未知更让人恐惧,加上忽然来临的短暂期限,让他们打了个哆嗦,心道坏了。 大阿哥低垂着头,拱手听命的同时咬紧牙关。太子收缴的一千多万银两,硬生生拉高了汗阿玛的期待,也磨低了他的耐心,三日,三日能查出多少东西? 皇上却是不在意他们的想法,哼笑一声:“退下吧。”. 对于八阿哥来说,此番立功是为大喜,却也没有彻底拂去忧虑。 跟着二哥四哥,办差速度太快太快,他还来不及为额娘谋得嫔位,一切就结束了。也是他错估了形势,白白丢开大好机会,汗阿玛既已宣布奖赏,破格让他上朝参政,他又怎能大言不惭地要求更多? 他的底气还不够,胤禩告诉自己不能急。一切有了好的开端,惠妃的态度重新软和下来,毕竟此事已告一段落,如今的大贝勒,已经不是刚刚封爵的大贝勒了。 同样,明珠渐渐沉寂了下来。 对于太子来说,被儿子带飞的经历很是新奇。锻炼了一副大心脏,气度有了质的升华,除却时不时的手痒,时不时被皇上敲打,过程堪称爽快至极,酣畅淋漓。 他竟莫名其妙地巩固了储位,打击了竞争对手,还扭转了赫舍里氏的形象,太子迄今有些恍惚,这些,不会都是元宝算好的吧。 念头短暂地一晃而过,太子没去细想。 让他欣慰的是,自过了万寿节,弘晏像是恢复从前的乖巧,再也没有搞什么牌匾唢呐,唯有乾清宫毓庆宫两头跑。《礼记》换成了《游记》,太子丝毫不在意,只要没有苦读就好。 更妙的是,没了办差的借口,四弟八弟与元宝相处的时机变少了。 除了九弟近来行踪鬼祟、不太正常,太子只觉生活美好,花儿在笑,偶尔与福晋散散步,共同期待元宝的弟弟妹妹,日子那叫一个美滋滋。 可弘晏没觉得美滋滋。 首先,早起的习惯养成便改不掉,想睡懒觉都不得劲儿;其次,有了【抄家我在行】,成日肃贪抄家忙忙碌碌,他已许久没有惦念烟雨楼与烤羊肉了。 多么可怕的腐蚀力呀,可以腐蚀人的梦想。 最后—— 今儿是月抛系统更新的一天,也是忧虑之源。 没了二选一新手大礼包,狗贼会给他匹配什么坑爹的能力? 弘晏实在不敢高估系统的良心。 匹配是随机的,并没有规律可言,大清早开始,他的眼皮就跳个不停。 一会儿想,【治河高手】也不错,小花园的池水是该治治;一会儿又想,他这手短腿短的三头身,一下河就得被冲走,成了有史以来头一回治河失踪的皇长孙,找都找不着。 就差虔诚地拜上一拜,保佑菩萨保佑自己,来个普通点的平凡点的能力,譬如养花弄草吃得多,他没有求胜欲的。 毓庆宫有个小佛堂,只太子妃忙于掌管宫务,这几年不常去。若是突兀让人清扫,难免引来怀疑,弘晏硬生生止住了出门的步伐,严肃着脸呆在房里。 三喜很久没见主子这副模样了。 像是一个月前的重现,他心底咯噔一下,犹犹豫豫看向临门,临门也没辙,只好试探着问:“您可要玩些什么?太子爷说了,好容易有了空闲,小爷绝不能想大人的事,也绝不能苦读。” 弘晏谢过他爹的好意,三言两语把宫人忽悠出了房门,说有要事思考。下一瞬,他的心脏微微一痒,像是什么抽离了一般。 ——【抄家我在行】,系统能力消失中。 弘晏沉下心,闭起眼睛,发现他对金银的敏锐依旧存在,应是使用能力的馈赠。 清晰的数值没有了,财宝的来源也没有了,唯一剩下的只有六感,简而言之,是对贪官蛀虫的六感。 弘晏眉梢一动,暗道这玩意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夸赞的念头刚刚浮现,霎那间,脑海深处传来一道熟悉的电子音:“叮!系统能力【慈母手中线】,持有者瓜尔佳·容臻已绑定,使用时长一个月,不可解绑。” “月抛能力启动中。” 弘晏彻底愣住了。 慈、慈母手中线?? 他以为自己活在梦里,谁知电子音“善解人意”重复了一遍,留给宿主足够的震撼时间。 弘晏:“…………” 很好,还是慈母手中线,他没耳背,也没听错。 弘晏面无表情撑起自己的腮帮子。 隐约知道系统离谱,没想到能这么离谱。容臻是他额娘,也就是当今太子妃的闺名…… 这般能力,放在额娘身上毫不违和。问题是,他,一个五岁的男孩子,给谁当慈母呢?? 弘晏伸出小手瞧了瞧,手指嫩嫩,又白又短。 就是这双手,在电子音落下的一瞬间,好似被赋予了灵活的力量。让人有了一种错觉,刺绣简简单单,织毛衣更是天才,针线落下的准头,称得上百分百。 弘晏怎么也想不通,他要这系统能力有何用。 辞去皇孙身份当绣娘,还是临行盼着游子归家? 还不如治河高手呢!!. 一个时辰之后。 弘晏淡定地寻来三喜,淡定地吩咐道:“你悄悄的,去抱厦拿个针线篓子,还有几卷毛线球,千万别被嬷嬷发现了。” 人都有好奇心,没了生存的威胁,好奇心就会被逐步加大,简而言之就是闲的。 自我安慰了许久,弘晏终于想通了。虽然不知【慈母手中线】的用意,但系统能力不用白不用,羊毛都送到你手中了,怎能不薅它? 只要不被人察觉就好,他先试上一试,试完了就扔掉. 更换月抛能力的第一天,除了请安用膳,弘晏待在寝卧没出来。 更换月抛能力的第二天,他连房门都不出了,更别说皇上的乾清宫。 …… 太子近来很是忙碌。催债告一段落之后,延后的常事堆积如山,大多需要他拿主意,故而这几天,太子忙得脚不沾地,与幕僚商议到很晚很晚。 一个不留神,他已三日没见宝贝儿子了。扔下手中狼毫,太子揉了揉眉心,问一旁伺候的何柱儿:“元宝有没有听孤的话,难不成还在苦读?” 何柱儿有些支支吾吾。 太子霎时起了疑心,凤眼变得迫人,何柱儿连忙赔笑:“回太子爷的话,小爷没有苦读。” 太子气息缓和了不少,微微露出一抹笑,却听何柱儿结巴道:“小爷……小爷学会了织毛衣,手艺可好了。” 太子:?? 34. 笑脸 二更 太子怀疑自己听岔了。 本来有些慵懒的坐姿唰一下坐直, 微微抬高声音道:“你说什么?” 何柱儿就知道主子会这么问。 要不是抱厦里的毛线球‘失窃’得太严重,惹得小宫女人心惶惶,以为闹了鬼;要不是他恰好撞见三喜那小子鬼鬼祟祟, 小爷学会织毛衣这事, 怕真能瞒过去。 发现三喜之后,继而被弘晏闪闪的凤眼瞧着,何柱儿也是左右为难。 终是下定决心, 若太子爷忙于事务不问起,他就当不知道, 若是问起……也要替元宝阿哥说好话不是? ‘手艺可好了’,还真不是何柱儿胡诌。短短几日学得有模有样,唯有天才两字可以概括,就像小爷昨儿织的那件,针脚细密还保暖,一摸手感绒绒的, 半点也不膈人, 说句大不敬的, 他可想当场套上试试! 主子出声的一瞬间, 何柱儿内心波澜壮阔。他肃然了神色,躬身重复一遍:“小爷近来在学织毛衣, 织得可好了。” 太子:“……” 太子只觉魔幻照进现实, 同样以为自己活在梦里。 织毛衣, 这不是女子的针线活, 元宝一个五岁的男娃娃……? 他蹭地站起身,面色恍恍惚惚,半晌低声问:“福晋可曾知晓?这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何柱儿自然明白其中关窍, 忙不迭说道:“太子妃以为阿哥读书呢,全嬷嬷每回过去,都没有发现猫腻。除了小爷亲近之人,整个毓庆宫也唯有奴才知道了。” 按理说,针线和积木拼图一样,皆为打发时间的玩具,只不过被大众定义了性别而已。小爷年纪小,忽然生了兴趣,捣鼓这些只为玩乐,他们很能理解;可心怀叵测之人绝不会这么想,他们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揣摩。 皇长孙身份贵重,若有不好的谣言传出,何柱儿就算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太子颔首,神情放松了一些:“做得不错。” 继而细细叮嘱了几句,保密工作要做好,千万不能掉以轻心。何柱儿心头大石落了地,太子爷看样子没生气,很好,顺利熬过了这一关。 却听太子状似不经意地问:“元宝织的毛衣,都送谁了?” 听着像是随口一提,何柱儿也没多想,笑着道:“成品统共没几件,小爷只是自个玩一玩。” 太子嗯了一声,俊脸很是莫测,半晌重新执起狼毫,开始处理积压的事务。 一刻钟之内,书写速度有些凝滞,太子勾起一个弧度不甚明显的笑容,心道老四啊老四,知己之位也该让贤了。 乾西五所到毓庆宫的遥远距离,终究导致了一场悲剧—— 你知道元宝织毛衣么?. 远在自家正院的四阿哥打了个喷嚏。 这不冷不热正正好的天气,忽然打起喷嚏,惹来一旁四福晋的担忧:“爷莫不是着凉了?” 胤禛琢磨着,没有啊。 昨儿宿在福晋处,锦被盖的牢牢的,甚至有些薄汗,这个喷嚏的确有些突兀。他也没多想,抱起弘晖掂了掂,安抚道:“爷的骑射虽不拔尖,身体却是一等一的,福晋莫怕。” 自从抄家过了瘾,一展胸中抱负,四阿哥的心情一直很好。也是面容冷肃惯了,自内而外的变化虽不明显,亲近之人却能感受出来,譬如四福晋,譬如苏培盛。 现下弘晖醒着,眼睛黑葡萄似的眨啊眨,被胤禛抱在怀里,嘴里嘟囔唤着‘阿玛’,满脸都是快乐。 弘晖说话早,伶俐劲儿谁都看得出来,日后定是聪明的孩子。四福晋满面温柔地看着这一幕,想要叫声儿子的名字,半晌卡在喉咙里:“……” 四阿哥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熊宝叫一句额娘听听?” 角落里的苏培盛闭了闭眼,一晃脑袋,然后坚强地睁开。 弘晖却是十分听话,软软唤了声额娘,四福晋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好‘哎’了一声,在心底安慰自己,听多了也就习惯了。 夫妻俩逗弄了好一会,片刻后,四阿哥低声开口:“汗阿玛不日便要巡视塞外,许是奉太后出行。” 去岁皇上没有东巡,四福晋早就有所猜测,闻言也不吃惊,只问:“爷要随行么?” “按照以往惯例,留太子监国,这回……我也说不准。”四阿哥想了想,不确定道。 清查国库的风波还没过去,但此番清查,就是汗阿玛对吏治的严厉敲打。许是被下了通牒,大哥三哥、五弟七弟都发了狠,也不管得不得罪人了,昨儿递上了三本薄薄名册,里头记的全是违法乱纪、胆大包天的贪官,想必不日就会押解进京,接受刑部与大理寺的宣判。 至于秋后问斩,定是要等汗阿玛回程再议,这事还早着,不急。 胤禛的不确定,就是不确定皇上会不会捎上太子。 二哥办事办得漂亮极了,同汗阿玛的关系好似更加亲密,若汗阿玛体恤,给二哥一个恩典,留京的朝臣鹌鹑一般,闹不出什么幺蛾子。何况整治刚过,有亲王重臣坐镇,京城怕是一片祥和,用不着担心。 从另一角度想,汗阿玛定得捎上弘晏,弘晏若去,二嫂也要跟着去。难不成独留二哥一人,凄凄冷冷独守衙门? 妻儿都跑了,这是何等惨剧! 胤禛顿觉唏嘘,心道二哥也不容易,人人只知监国的风光,不懂监国背后的苦啊。 “二哥若去,爷大概率也是去的。”四阿哥笑道,“爷去了,福晋可要跟着去?” 四福晋心动了一瞬,转而摇摇头,摸了摸儿子的脸颊:“弘晖还小,离不得额娘照料。等他大些,我再和爷一道欣赏塞外风光,那会也没了牵挂。” 四阿哥一想也是,轻轻一叹,握住她的手:“辛苦你了。” 难得的柔情,令四福晋有些动容,爷真的跟从前不一样了。 “再等上四年。等弘晖五岁了,学习完毕肃贪的技巧,”四阿哥微微一笑,勾勒出未来的美好蓝图,“福晋便能放心出游,管他闹出什么祸,回府打一顿便是。” 四福晋的感动僵在嘴角。 四福晋:…………?. 弘晏越是织毛衣,越是觉得针绣文化博大精深。 在没有任务催促的情况下,这等活计不仅悠闲自在,还有极强的沉浸感与成就感。亲眼看着成品制出,犹如创造一个小世界,小世界的构成由你决定,不论是落针的地点,顺序,还是勾线技巧,刺绣技艺,称得上千变万化,却也有迹可循。 躁动之人可以静心,浅浮之人可以锻志,老少皆宜,不分男女。 短短几天,由不熟练到熟练,弘晏终于织成一件满意作品—— 一件奶白色的套头毛衣,仿照现代样式,胸前绣了一张黄色笑脸。笑脸大大的,上下弧线翘得很高,老远就能体会到青春与欢乐,让人情不自禁勾起笑容。 织了那么多天,小短手依旧白白嫩嫩,半点针眼也无,弘晏忽然发觉了【手中线】的好,至于【慈母】两个字,被他自然而然忽略了过去。 毛衣是成人男式,不适合献给太子妃,弘晏决定送给近来忙碌的太子,接着努力练习女款。 可翻来覆去左看右看,弘晏沉默了,这笑脸……也太欢乐了些,好似不太适合他爹。 送给太子的笑脸图案,一定是含蓄的,矜持的,一如高贵的储君气度,否则威严何在? 罢,等他下下件再来。 不期然想到合适的人选,弘晏眼睛一亮,今儿头一回出了房门,附耳让三喜过来:“找个好看的盒子,送往……” 三喜欲言又止,终是听从主子的命令,屁颠屁颠地去了. 傍晚,太子终于处理好堆积的事务,缓缓吐出一口气。 本想去寻儿子,旁敲侧击问一问毛衣的事,外头忽然传来奏报,说第一批蛀虫抵达京城,其中便有李氏的父亲李文璧;皇上交由太子爷与四贝勒全权处置,四贝勒得到消息,此时已在毓庆宫外等候。 太子忙说:“请四弟进来。” 片刻后,兄弟俩相对而坐,太子忽然发现胤禛的衣着竟与往日不同。 外衫微微敞着,与他平日严谨的穿着大相径庭,里头裹着一件……奶白毛衣? 太子心下狐疑,心道天气已经转暖,毛衣怕是不合适吧。 四阿哥见二哥的眼神老往衣襟瞟,顿时恍然。他不好意思地一笑,换了个坐姿,展露出胸前那完完整整的黄色表情。 弯弯的眉毛,两个黑点作眼睛,皿字形的嘴边还绣了红晕。 太子猝不及防,被那笑容嘲讽了一脸! 他面色空白:“…………” 耳边传来胤禛压低的声音:“二哥,这是元宝送予弟弟的礼物,你觉得如何?” 35. 谣言 一更 太子从来没有觉得老四这么欠打过。 一来, 元宝送的第一件毛衣不是他的;二来,乾西五所到毓庆宫的距离竟没有造成悲剧,反而搭建了喜剧的桥梁。 配上前襟嘲讽的坏笑, 他连议事都不想议了, 心头那叫一个怒火中烧,忽然间,像是一盆凉水泼下, 给火盆降了降温,太子盯着图案, 恍悟了。 或许,是他没有领悟儿子的用意。 冷脸人士就该多多关怀,这表情的杀伤力,要是穿在他身上…… 被套麻袋是肯定的,指不定还要缺胳膊少腿。 若有所思片刻,他说:“四弟, 元宝的手艺很好。” 太子这副态度, 让四阿哥觉得不对劲。难不成他预估错误了, 二哥手中没有毛衣?侄儿头一个惦记的就是自己? 套头毛衣不仅制式新颖, 还很是暖和,他不过想同二哥分享喜悦, 顺道问几个问题。 天知道三喜送上门的时候, 他有多么感动, 就连侄儿什么时候对织毛衣生了兴趣, 他也忘了问。这样的手艺,绝不可能一蹴而就,难道侄儿抄家的时候就练上了? 震惊之下,四阿哥忘却原本的来意, 有些坐立不安,就听太子继续道:“这幅图案,很衬你。元宝的意思,四弟想必知道的,如此诚恳的劝诫,上面的笑容若不学着点儿,怎对得起知己的艰辛?” 太子意味深长:“人衣合一才是正理。” 语速不急不缓,四阿哥却是噎住了。 人衣合一,学着点图案的笑容? 他是喜欢上面刺绣的,一看便是用了心,看久了能让人情不自禁微笑起来,谁知二哥的反应非同一般。四阿哥运用贫瘠的想象力,想象一番自己坏笑的模样…… 他默默掩起前襟,轻咳一声,道:“二哥,时辰不早,该办正事了。” 太子扳回一局,微微一笑,心间畅快,却还是有些不得劲。 最终不动声色地应了:“好。”. 太子气势汹汹前往小院的时候,弘晏恰恰完成了太子妃的款式。 浅蓝色系,静谧又温柔,其上缀了点点碎花,让人联想到清澈池塘中的倒影。哪知他爹忽然来临,像是要揍人一般,弘晏唬了一跳,这是知道了? 但阿玛的反应也太大了些。织毛衣也是玩乐,他可听话了,没有抱书苦读! 小手拿着长长的粗针,还来不及藏到隐秘处,等太子提起四阿哥的笑脸图案,弘晏愣了愣神。 蓝颜祸水万万没想到修罗场到来的如此之快。 等太子瞧见浅蓝色的碎花毛衣,当即似有所悟,浑身的酸味儿弥漫至整个卧房,就这么静静盯着儿子,似笑非笑道:“是为你额娘织的?” 何柱儿站在外头,听见此话,同三喜面面相觑,为小主子捏了一把冷汗。 电光火石间,弘晏开口了。 “儿子怎么会忘记阿玛?”他真诚地说,“您有所不知,优秀的歌舞节目一向排在最后,织毛衣也不例外。重要的都是压轴,就像您和汗玛法,还有乌库玛嬷,至于四叔……儿子早早看出了,那幅笑脸不适合您。” 他给自己辩解道:“不仅不符您的身份,且会引来诸多注目,阿玛是天底下最好的阿玛,我这不是舍不得吗。” 也不知哪句使得太子恍然,他的脸色由阴转晴,缓声道:“原来如此。” 弘晏乖巧地点点头。 太子不知信没信他的话,笑吟吟地,揉了揉儿子的脸颊:“孤的毛衣是何样式?” “阿玛的毛衣是最为高贵的毛衣,谁也比不上,”弘晏信誓旦旦地道,“您等着就是了。” 太子唇边的笑容翘得更为明显。 就当弘晏以为自己逃过一劫,微微松了口气的时候,太子开了口:“就依着你的话,顶多再织三件,玩过以后不许再玩。虽是白日,却也伤手伤眼睛,要让你额娘知道,岂不心疼?” 接着不容置疑地定下规矩,譬如织毛衣的速度限制,譬如半天只能玩一个时辰,说罢继续道:“孤让何柱儿盯着你,免得阳奉阴违。” 弘晏傻眼了。 刚刚培养出的一点小爱好,就这么被扼杀摇篮之中,他睁大眼睛问:“阿玛,为什么?” 其间理由多了去了,太子想了想,挑了最有力度的那一个:“孤不高兴。” 弘晏:“……” 很好,这个理由无法反驳。弘晏委委屈屈地应了,目送太子心满意足地离去,片刻恢复常态,伸出双手,瞧了瞧自己白嫩的指节。 适应多日,不得不说,【慈母手中线】很是好用,弘晏便也不再计较名字,毕竟慈母只是个前缀罢了。 难不成他送出一件毛衣,就要多一个好大儿? 想象的场景太过可怖,弘晏摇摇头,把画面从脑海驱逐出去。 他沉思半晌,这般沉稳的手劲,从不绣歪的准头,除了织毛衣,是时候开发新功能了. 四阿哥莫名觉得,自己被排挤了。 与二哥商量议事的时候,时不时被含蓄地刺上一句,还不允许在毓庆宫穿毛衣;要穿也行,进书房必须脱下,说是天热为他着想。 太子的态度依旧亲切十足,笑容无可指摘,胤禛左瞧右瞧没有发现猫腻,只好不确定地想,二哥排挤自己,大概率是错觉。 四阿哥尚且年轻,却已跟着太子多年,合作的默契已被培养出来,二人埋头办差的效率很快。一项项事务有条不紊地安排过去,直到提审李文璧这日,看清那副痛哭流涕的丑恶嘴脸,四阿哥面色铁青,只觉一阵反胃。 京城里边装得好极了,外放这才原形毕露,这样活该千刀万剐的贪官,竟与他有着密切关联…… 他还是大格格与弘昀的外祖父! 回想禁足的李氏,这些天闹了不少幺蛾子,生生把最后的情分折腾光了,四阿哥的脸色更臭,不愿承认从前的自己瞎了眼。 随行官员见四贝勒依法处置,半点也没有徇私,不禁生出无尽的敬仰之意。行在胤禛的左手边,太子忽然摇了摇头,低声感慨道:“后院那个李格格,四弟竟宠得下去,真是勇气可嘉,孤自愧不如,自愧不如啊。” 说着长长一叹,神色万分钦佩。 如一把刀插在心上,四阿哥:“…………”. 毓庆宫自香囊事件发生后,太子妃大力整治了一顿,而今铁桶似的刀枪不入,除却皇上,谁的手也伸不进来。 李佳格格被膀大腰圆的嬷嬷看管,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再也无法联系上永和宫的德嫔,耳边传来长孙在万寿节大出风头的事迹,气得咬牙切齿,心急如焚却毫无破局之法。 李佳氏犹如末路困兽,延禧宫的惠妃却是沉寂下来。 胤禔的差事已了,针对皇长孙也无济于事,何况打探不出毓庆宫的消息,再怎么筹划不过是无用功。来日方长,当务之急便是挽回胤禔的恩宠,用良贵人牵制胤禩,否则本末倒置,明珠的心血全付之东流了。 遑论宫外,纳兰氏骤然跌入低谷,家族情势很是严峻,更容不得她行半点错。 另一边,认定十四被抢了风头,德嫔近来恨得滴血,无可奈何之下,却忽然迎来了转机。 毓庆宫手伸不进,四阿哥的后院却有她的眼线,待在四福晋身边。从前她风头正盛的时候,有源源不断的消息传来,因而对胤禛后院了如指掌;而今失势了,眼线像是彻底脱离掌控,忘了她这个真正的主子。 德嫔无法,只得眼不见心不烦,如今的她连惩戒叛徒都做不到。 谁知昨儿眼线‘复活’,忽然传出一个大消息,德嫔惊愕之下,在殿内来回走动。 老四身上的毛衣,是弘晏的手笔?! 这要是真的,这要是真的……. 一日后,乾清宫。 皇上搁下朱笔,神色不辨喜怒。 他沉声问:“你说什么?” 李德全打了个哆嗦,小心翼翼道:“不知哪个不要命的胡诌,后宫私下都传遍了,说皇长孙殿下沉溺脂粉,喜好刺绣,还、还给四贝勒织了毛衣!” 皇上好半晌反应过来,竟是笑了一声:“什么话都敢乱传,真是不要命了。你去查流言的源头,该告诫的告诫,该封口的封口,半天之内,朕要看到结果。” 李德全赶忙应了,张了张嘴,终是不敢欺瞒主子:“皇上,其他为假,只小爷给四贝勒织的毛、毛衣,是真的。” 皇上愣住了。 什么意思? 元宝真给胤禛织了毛衣? ——朕没有?? 李德全预料到皇上对于谣言的震怒,脊背慢慢地佝偻下去,屏息静气等待命令。这回的流言不是儿戏,若传到宫外,坏了众人对长孙的印象…… 几乎是当机立断的,皇上淡淡道:“把知情的都给朕处置了,嘴碎的不留活口。” 李德全大吃一惊,背脊剧颤。 皇上对小爷的爱护,真是前所未有,竟舍弃了一贯的宽仁!这样一来,铡刀落下,谣言必将平复得无声无息,掀不起半点风浪。 谁会和自己的性命过不去? 李德全低声应是。也不知紧张还是惶恐,脑袋忽然搭错了弦,他小心问道:“太子爷与四贝勒……也要处置?” 皇上一顿,奇异的目光瞧向李德全,半晌沉吟道:“你这个主意,不错。” 36. 天才 二更 一个知情不报, 把消息瞒得死死的;一个竟得了元宝亲手织的毛衣,忙着炫耀从而走漏风声。皇上冷哼一声,他们创造烂摊子, 最后解决的还不是朕? 胤礽胤禛, 磨练不够,都还年轻了些。 这回巡视塞外,老四就不必跟着了, 毕竟弘晖还小,抛下嫡子像什么话? 皇上玩笑似的一答, 却让李德全两眼一黑,终于反应过来。 方才秃噜了嘴,坏了。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正欲掌自个的脸,皇上看着他,摆摆手道:“好了, 别跪着了。去查流言的源头, 不许放过, 也不许有错漏……” 说着皇上顿了顿, 双目一眯:“朕上回让你盯着惠妃德嫔,如何了。” 李德全一惊, 又是恍然, 是了, 此等阴损手段, 基本同后宫脱不了干系。 “下头都是三日一报,前些日子,他们回禀一切正常,只德嫔娘娘有些躁郁, 摔了许多宫中瓷器。”李德全轻声说,“至于这三日的情景,奴才今晚才能得知。” 皇上微微颔首,让他注意着些,忽然问道:“太子可在毓庆宫?” 李德全恭敬地回:“太子爷同四贝勒去了衙门,正忙着提审。” “既如此,朕去看看元宝。”皇上叠起奏折,笑道,“不必让人迎驾,也不必大张旗鼓,否则就不美了。” 织毛衣这事,皇上同太子持有一样的态度,却没有过多担心。他亲自启蒙的乖孙,万不可能沉溺其中,不过一时玩乐而已。 只弘晏看重胤禛这个知己,让皇上觉得酸。 这亲手制成的毛衣,也该有他的份吧?. 毓庆宫。 弘晏陪太子妃用完午膳,神神秘秘递上了一个精美盒子。太子妃怎么也没有想到,里头竟是一件毛衣,做工精致,手感软绒,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式,碎花点缀浅蓝,看一眼就喜欢上了。 全嬷嬷笑得见牙不见眼,心底直夸小爷孝顺,还在一旁凑趣道:“绣娘的手可真灵巧。” 太子妃惊喜地点头。 弘晏:“……” “额娘,这是我亲手织的,”他很是委屈,“绣娘的手没有儿子灵巧。” 霎那间,全嬷嬷呆住了。 太子妃也是一愣,低头看了看毛衣,又抬头看了看儿子,动动嘴唇说不出话。那厢,弘晏已经开始讲述他的学习经验和心路历程,眼看着就要拐到针法上去,太子妃听得恍恍惚惚,半晌终于接受了现实—— 她儿子是个女红天才。 这事超出了太子妃的预期,给她沉稳平和的心境一个出乎意料的惊喜。实际是惊大于喜,毕竟元宝还小,要是爱上针绣,熬坏了眼睛用坏了手,或是不愿上学读书了,该怎么好? 母亲总是顾虑得更多。 太子妃拉来弘晏的手仔细瞧,见上头白白嫩嫩没有针眼,微松了一口气。 她是女子,更懂得针线活的繁杂,还没来得及表达担忧,弘晏像是知道额娘心里所想,笑眯眯地,将太子的霸道要求重复了一遍,“统共还有三件,儿子就收手了。物以稀为贵,我才不吃亏。” 说话的瞬间,他若有所悟,原来这就是出道即巅峰的滋味。 太子妃被儿子逗笑了,心里头紧张尽去,剩下满满的骄傲与欣然。她捧着毛衣爱不释手,不禁埋怨起转暖的天气,为何就不是寒冬了? 放眼皇家,哪家小子会如弘晏这般贴心?别说皇家,整个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她真想同妯娌说上一说,可是不能,得忍着。光是一想,太子妃浑身都熨帖起来,笑意盈盈,露出颊边两道梨涡。 见她如此,弘晏也笑,瑞凤眼闪烁着点点微光。少顷,他小声道:“额娘,我去演武场逛一逛。” 太子妃温柔答应,就听弘晏继续问:“去岁儿子生辰,汗玛法赏下的小弓呢?” “放在前院库房,钥匙在王怀那儿。”太子妃微微一怔,问他,“拿弓做什么?” 弘晏抿唇一笑:“我就瞧一瞧。”. 弘晏身边的灰衣侍从存在感极低,紧跟主子片刻不离。皇上命他们保护长孙,是保护不是监视,故而长孙的行踪不需同皇上汇报,一心一意尽本职便好。 他们的武力值不用多说,医术毒术会上一些,箭法更是娴熟。一听主子召唤,说要观摩箭术,他们欣然应下,从库房挑了两把大弓,转瞬到了演武场。 只脑袋里有些疑惑,从织毛衣到箭术,主子的兴趣转变也太快了些。 毓庆宫库房里的弓,随便一把都是珍品。二人交错而立,执手搭箭瞄准靶心,一瞬间恍若刀剑出鞘,寒光凛冽,看得弘晏入了迷。 射箭与驭马不同,考验的更多是手上功夫。 重心保持的情况下,比较精度,稳度,准度,还有手指的灵活度,尤其是活靶,容不得半点僵硬出现。 至于臂力,他还小,使的是轻巧的小弓,尚且用不着顾虑。只需吃得了苦,扎得了马步,加上【慈母手中线】的馈赠,这不是送上门的福利? 机会都是人创造的,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 系统能力不用白不用,弘晏冥思苦想许久,终于恍悟了。 织毛衣的天才,准头都不会差. 半个时辰之后。 日头高挂却不刺人,照得人暖洋洋的。灰衣侍从练得酣畅淋漓,不忘为弘晏细细讲解,并且纠正主子的开弓姿势。 初学者最缺的就是一个‘稳’字。只要手臂不打晃,手腕不挪移,准度自然而然便会提升,两者相辅相成。 弘晏沉静地点点头,表示理解。 他的手指很稳,至于手臂,没法子,超出系统能力的范围了。 弘晏还没有开始习武,对箭术更是一窍不通。在灰衣侍从的指导下,他那拉弓的姿势,从晃晃悠悠变得摇摇摆摆;手臂上上下下,带动箭尖左左右右地挪动,直至挪出残影,连带着侍卫的眼珠子都转不动了! 弘晏的手肘酸麻,手臂实在维持不住稳度,更别说绷成一条紧紧的直线,浑身上下唯有一个字,累。 只有稳,才能准吗? 弘晏严肃了面色,盯着不远处的靶心,箭尖依旧打着晃,那蓄势待发的模样,看得灰衣侍从紧张起来。 他们已然调整了靶心的距离与高度,现在看来,还是有些远。 也是,小爷毕竟初学,是他们错估了。 侍从刚要上前阻止,就在此时,弘晏闭上眼,复又睁开。 耳边传来风吹的声音,他凝视远处的草靶,骤然找到了织毛衣时,那股玄之又玄的感觉。穿针引线,找到落点,就是这个时候! 在旁观者看来,无比随意的站姿,无比随意的一箭,咻的一下—— 居然正中红心。 嗯?正中红心?? 三喜下巴都要掉了,实在不能理解眼前的一幕,就主子那歪歪斜斜的姿势,歪歪斜斜的手臂,是如何误打误撞、阴差阳错完成目标的?! 灰衣侍从也不能理解,那震惊无比的眼神告诉旁人,此题已超纲。 其中一人不信邪地递上第二支,望着弘晏屏息凝神。依旧随意的一箭,依旧正中红心,刹那间,演武场陷入一片寂静。 场外,李德全倒吸一口凉气,这可真是了不得。 什么织毛衣,小爷明明是在练箭,这样准的落点,这样傲人的天赋,真是,真是……闻所未闻。 皇上身着玄色常服,专注无比地望着场内,望着弘晏一人。凤目锐利,看似波澜不惊,只弘晏射出第二箭的时候,皇上背在身后的手,隐隐有些颤抖。 朕的乖孙,是个箭术天才! 37. 露馅 一更 也是李德全倒吸冷气的动静大了些, 弘晏放下小弓朝外望去,圆圆脸蛋惊讶又惊喜:“汗玛法。” 众人霎时反应过来,哗啦啦跪了一片, 磕头道:“奴才给皇上请安——” 皇上如此悄无声息地来到毓庆宫, 还是头一回! 皇上摆摆手,“都起来吧,不必闹出大动静。”说罢瞧向弘晏, 慈和笑道,“午后闲来无事, 朕便来看看元宝,哪想发现了如此惊喜。” 李德全心想,哪里闲来无事,奏折多着呢,您还不是醋了四贝勒。这话憋在心里,万万不敢说出来, 他跟着点点头, 笑容满面, 脸上几乎笑出了褶子。 弘晏在长辈面前一副模样, 始终铭记乖巧的职责,唯有几次露馅的时候。闻言不好意思极了, 蹬蹬蹬地跑过来, 眼睛弯弯地道:“孙儿当不得汗玛法的‘惊喜’, 今儿头一次练, 姿势都没学会呢。” 说起这个,在场之人又是一惊。 小爷还没有过武学师傅,未扎马步就有这样的准头,唯有天赋二字可以形容, 皇上又是惊喜又是欣慰,安抚道:“不急!慢慢来。朕拨给你的侍从,箭术都是数一数二的,等明岁进了无逸斋,元宝就能先人一步了。” 皇上很是高兴,亲自替弘晏整了整衣襟,牵着他在演武场慢慢走,传授自己练箭的经验。皇上幼年登基,届时又有鳌拜之祸,自我要求很是严格,像是弓马骑射,不论寒暑从不落下,去岁西山围猎,更是开弓射下了巨鹿。 弘晏听得很是仔细,皇上最后道:“练多了,稳度就会上去。不用急着求成,稳扎稳打,打下基础才是正理。” 说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像是随意一问,“朕听闻胤禛得了一件毛衣,是元宝亲手所织?” 这可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弘晏面不改色心不跳,自觉开始讲述他的压轴理论,继而指了指远处的小弓,“练箭才是重心,至于织毛衣,一件给阿玛,一件给乌库玛嬷,还有一件给您,孙儿就收手了。” 又笑眯眯地说:“针绣与练箭有着相通之处。前者也有大效用,是它锻炼了孙儿的直觉。” 这下,皇上恍悟了。 不用弘晏解释,皇上自发给他补上了理由。原来织毛衣是为了练箭,为了锻炼直觉与准头! 他倒宁肯元宝玩乐。心里漫上骄傲与动容,这孩子,太过勤奋刻苦,怎么就不懂得松快呢? …… 回程路上,轿辇行在长长的宫道里。皇上问李德全:“都听明白了?” 李德全忙说:“听明白了。既如此,中伤小爷的流言……” 他们亲眼目睹阿哥练箭,流言不攻自破,再也用不着担忧,怕也不必采取严酷手段封口了。织毛衣好啊,孝心勤勉两不误,要不是李德全生了双糙手,他也想上手试试了! 皇上微微一笑:“就按你想的办。”. 夕阳渐落,很快到了傍晚,太子与四阿哥下衙之时,谣言已不再是谣言。 听闻何柱儿禀报,太子一头雾水,片刻才弄明白其中关窍。 这织毛衣,怎么又同练箭扯上关系了? 练箭的事儿另说,毓庆宫不是整治了一回,怎的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太子面色微凝,似是想到了什么,转头睨了胤禛一眼。 胤禛眉心紧皱,冷色蔓延至整张面庞。他万分愧疚地拱手:“此乃弟弟的过失!院里出了不干净的东西,牵累了弘晏侄儿,都是弟弟监管不力,还望二哥恕罪。” 不过是暖春穿毛衣,被太子一排挤,他便在毓庆宫裹得严严实实,要说四处炫耀,四阿哥还真没有。除了在阿哥所放松了些…… 话说回来,在自家院里放松,岂不是天经地义? 兜头来了一场无妄之灾,胤禛也冤。太子没有怨怪的意思,只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院子也该好好整顿了。万不能心存侥幸,弘晖才刚满周岁。” 一席话说得胤禛手脚冰凉,不敢再有片刻耽误,快步朝乾西五所行去,眼底藏着深深的厉色。 太子眺望他的背影,半晌,沉声问何柱儿:“你说,永和宫那头,四弟可下得去手?” 其间含义惹得何柱儿一个咯噔,张张嘴说不出话,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四贝勒嫉恶如仇,分外较真,虽离不开母子天性,但奴才以为,付出都是双向的。” 这叫爱之欲其生,你对他好,他就还你加倍的好。若对他不好,就算关系割舍不断,这份情谊也会渐渐淡去,最终化为虚无。 说不定还会转化为恨。 太子若有所思,道:“说的不错,回宫罢。” 当下查明流言的源头,是第一要紧事. 短短一日时间,四阿哥的毛衣风靡宫中,皇长孙亲手所织这个传言,更为毛衣添上一层神秘色彩。 弘晏最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九阿哥想要套近乎却不得其法,若是殷勤万分地同太子搭话,谁也瞧得出猫腻。 乍然听闻此事,胤禟啧啧一声,大侄子对知己真是好哪。 感叹过后,脑中灵光一闪,这不就是机会吗?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十阿哥疯狂摇头不愿意去,九阿哥只得一咬牙,小腿打着摆子,单独敲上四阿哥的院门。 此时院内风雨欲来,见过毛衣的宫人,正一个一个地被审问。时机不凑巧,被迎进门的胤禟恰恰对上四哥的冷脸,即便胤禛放缓了面色,他还是打了个哆嗦,结巴道:“四四四四四……哥!” 胤禛:“……” 胤禟肖似宜妃,长得颇为俊丽,这副模样有些辣眼睛。 爱犬狗毛被剃,把九弟狠狠揍了一顿,那都是幼时的往事。除了不常来往,他待九阿哥就是普通的兄长心态,于是耐心问道:“什么事?” 九阿哥心里冷哼,抢你知己的好事。 腿儿稍稍不打摆了,他不好意思地谦逊道:“四哥,我能瞧一瞧你新得的毛衣么?听说与时兴的做法大不一样,弟弟对款式有些好奇。” 九阿哥平日喜欢稀奇古怪的玩意,特别是西洋传来的新东西,故而四阿哥没有多加怀疑,只心情有些一言难尽。 这般大剌剌地开口,还真不见外。纠结过后,胤禛同意给他瞧自己的‘宝贝’,毕竟九弟已经上门,做哥哥的不好拒绝。 …… 与太子一样,九阿哥被黄色表情嘲讽了一脸。 他的面色一片空白,瞅了眼板正严肃的胤禛,又瞅了眼暖和厚实的毛衣,弘晏这是认真的? 胤禟憋住笑,仔细打量片刻,飘飘然地回了住处。不一会儿,书房传来一阵爆笑,九阿哥断断续续,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大侄子真是个妙人! 好容易收起笑,胤禟抽出一张白纸,按记忆描图勾勒,不一会儿,等比例的毛衣图案跃然纸上,样式分毫不差,就连胸前笑脸也是一样。 胤禟标好尺寸,捏着图纸陷入沉思。 随手一摸,便知毛衣的保暖功效,简直到了令人惊叹的程度。还有套头的款式与织法,他从未见过,最重要的一点——大侄子是如何做到使羊毛服帖,半点不刺人的? 因为羊毛的特性,一到寒风刺骨的冬日,宗室勋贵宁穿绢绸披大氅,也不愿裹上羊绒。民间百姓更青睐棉花,既保暖又好制,故而羊毛价贱,往往不经处理全部焚烧,卖不了几个钱;除却宫里绣娘所必要的各色绒球,羊毛真不常见了。 九阿哥试过棉花做出的衣裳。棉衣相比绢绸保暖许多,但同弘晏织出的毛衣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如何也比不过。 只要染上鲜艳的颜色,加上皇长孙这个噱头,高门大户绝对动心,且毛衣价格低,还比棉制品舒适保暖,不愁百姓买不起。 如若推广实在困难,只需汗阿玛带头穿一穿。上行下效,困难不就解决了? 九阿哥沉思半晌,渐渐激动了起来。毛衣老少皆宜,不论贵贱,若是做成一门生意,蕴含的商机大有可为! 想到此处,胤禟奋笔疾书,心道大侄子真是我的福星。他比老四机灵,比老四能干,要是弘晏同他合作,这知己之位,还有胤禛什么事儿? 老四能赚钱?能做大生意? 除了抄家唬人,他什么也不会。 说服大侄子的计划书,今晚便赶制出来!. 暮色逐渐深沉,繁星高挂,弯月动人,明儿是个好晴天。 夜空干净如洗,能让人忘却烦恼,享受静谧,可永和宫却是一片兵荒马乱,宫女的哭喊声隐约越过宫墙,“娘娘,娘娘!” 皇上今晚没有翻牌,却驾临了永和宫正殿,德嫔是惊喜的。哪知皇上大步而来,神色莫测,摔了一本薄薄的册子在地上,道:“乌雅氏,你瞧瞧。” 乌雅氏? 德嫔咯噔一下,温婉的笑容渐隐,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捡起册子慢慢翻阅,她的手指开始颤抖,脸色越来越苍白,像是浑身失了力气。她不可置信地开口:“皇上!您……” 您竟然派人监视我? 皇上冷笑一声,对结果丝毫不感到意外,连话都不想说了。 李德全候在一旁,见此恭敬笑道:“娘娘老实的时候,是保护;娘娘不老实的时候,是监视。端看娘娘怎么想了,您说是不是?” 38. 深情 二更 李德全的笑容和语气, 都让人感到恐惧。 竟用“老实”来形容膝下有子的嫔位娘娘,在场之人无不感受到风雨欲来的气息,若没有皇上的首肯, 一介奴才哪敢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德嫔像是一下被抽干了心气, 重重跌在了榻上。一颗心又痛又悔,焦灼得像是火烧,继而生出强烈的慌张。 皇上会如何处置她? 皇上这般宠爱长孙, 重视太子……不,不会的, 她的大儿子封了贝勒,女儿即将出嫁,小儿子尚未成年却英勇有加,皇上总会顾及一二的。 何况弘晏半点损伤都没有,反倒赚了勤奋练箭的名声,最后吃亏的还是她! 颤抖的目光落在册子上, 犹如看着洪水猛兽一般。上头所记, 是暗中人手对她的监视, 把她暗藏的面皮扒得一干二净、明明白白, 包括前日着人散播谣言的举动。 德嫔猛地闭上眼,一行清泪滚滚留下。 她不再为自己求饶, 跪在地上哽咽道:“嫔妾犯了错事, 嫔妾都认了。嫔妾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任由皇上责罚, 只是胤禛,十四还有温宪几个,他们,他们都大了……” 皇子如有犯下大错的额娘, 连带着他们也被看不起。这是温宪即将嫁入佟家的档口,要忽然闹出丑闻,佟家难道就不膈应? 李德全在心底哎哟一声,德嫔娘娘到底不笨,知晓触到了皇上的逆鳞,以退为进求饶来着。 若是从前么……顶多禁足几月,风波过了,宠爱没了,还有阿哥公主作为最后的底牌。只是娘娘料错了,现在的皇上,已经不是从前宽仁的皇上了。 德嫔匍匐在地,展现一副顺从姿态,一边急速思考着,皇上应不会再降她的位分。要么禁足警告,要么撤掉月例,只需熬过这一劫,她安安分分地养大十四…… 哪知皇上转了转玉扳指,忽然道:“胤祯懂事了,离了额娘也无妨。” 德嫔压抑的抽噎霎时一静,大殿落针可闻。 “传朕口谕,德嫔乌雅氏身患重疾,太医束手无策,故挪至景祺阁修养,因有传播之风险,禁止他人探视。” 皇上叹了一声,嗓音满含沉痛,“朕怕是再也见不得她一面,李德全!务必请个医术精湛的太医,并数个贴心勤快的宫婢,好好照顾娘娘。正是亲近之人看护不力,才惹得娘娘着凉,继而引发重病,她们也该进辛者库好好反省了。” 皇上话中的景祺阁,正是北边清幽的小殿,与冷宫也差不离;最后那句‘她们’,指的是大宫女还有德嫔的贴身嬷嬷。 这话乍听没什么问题,反而让人感怀皇上对德嫔的体贴,可要知道内情的人听见,那就是讽刺中的讽刺,怕是能笑破肚皮。 李德全始料未及皇上的操作,这比他想象的还要厉害,简直是一劳永逸—— 从今天起,再不用担心德嫔生幺蛾子了! 震惊过后,对皇上的敬仰之情滔滔不绝,李德全忙不迭地应了,转瞬变成苦瓜脸,一抹眼睛吼道:“还愣着干什么?没见德嫔娘娘危在旦夕,快去请太医!!” 跟着大总管的小太监立即作鸟兽散,嘴里哭喊“德嫔娘娘不好啦”“皇上您千万要振作”,不到片刻,永和宫的动静惊醒了整个紫禁城。 全后宫都知道德嫔不好了。 …… 大宫女绿芜没有逃过辛者库的命运,一下就被侍卫拖出大殿,李德全使了个眼神,他们微不可见地点头,拖着绿芜,往慎刑司的方向走了。 德嫔眼睁睁看着皇上一秒入戏,颠倒黑白,硬生生给自己安上‘仁慈关怀’的标签,实在受不了雷劈似的打击,白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一旁,李德全悲戚无比地喊:“娘娘,娘娘——” 有大总管带头,鸭子叫此起彼伏,皇上被震得耳朵疼,沉痛的表情差点维持不下去。 乌雅氏即便身患重疾,也算活着。 他从牙缝挤出一句话:“哭丧呢?力度给朕收一收。”. 消息传来,胤禛一下从被窝起了身:“你说什么?” 四福晋也没了睡意,一张白净面庞讶然又担忧,可真切的担忧又有几分,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苏培盛小跑而来,气还在喘,闻言惶惶然重复一遍,“德嫔娘娘着了凉,继而身患重疾,说是有传、传播的风险,皇上一连召了四五个太医……” 四福晋一愣,着急道:“怎么会这样。”继而披上外衣,掀开锦被,“我去瞧瞧额娘。” 四阿哥一把按住了她,低声道:“有传播的风险,不要命了?如今情势,去也是添乱,何况有汗阿玛坐镇,你我也能放心一些。” 烛火朦胧,照出胤禛晦暗的神色,四福晋借机瞧去,心里咯噔一下,爷这反应……很不对劲。 忧虑是有,却看不分明,像是被另外的情绪冲淡,压抑着,就要冲破牢笼。 遇上什么事了? 难不成与今儿的谣言有关? 四阿哥摆摆手,让她不要多想,转而闭起眼睛,仰头躺了下去。 嘴边露出一个讽笑,夹杂涩然苦意,额娘啊额娘……. 永和宫的动静太大太大,传到毓庆宫的时候,太子的神色有些奇异。 似惊讶,又似毫不意外,唯一剩下的念头是:汗阿玛还挺豁得出去。 太子妃听闻动静,跟着起了身,就听太子吩咐何柱儿:“撤下人手,不必查了。” 何柱儿应了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一时间,寝卧只留浅浅的呼吸声。 “是德嫔?”太子妃沉静地问。 太子握了握她的手,低声道:“你怀着身孕,莫要动气。” 太子妃微微扬眉,浅笑道:“三个月了,不碍事的。汗阿玛惦记孙儿,今儿还来毓庆宫瞧了瞧,有他护着元宝,臣妾大可放心。” 说起这个,太子很是遗憾。汗阿玛出手太快,衬得他这个阿玛没有发挥,还错过了元宝的首回练箭,令人扼腕。 那出人意料的准头,原来是织毛衣练就的,太子头一次听说都惊呆了,是他太过狭隘,还是宝贝儿子太过天才?惊呆之余有些愧疚,枉他还是元宝亲爹,竟误会他一心玩乐,实在该打。 难不成无逸斋也要改规矩,皇家子弟练习骑射,入门功课就是织毛衣…… 没过多久,太子便淡定下来。联想催债之时弘晏的精彩表现,两者竟是有着相似之处,不能以常人的思维揣摩。 当你懂了天才,离痴傻也不远了。 “……爷?” “嗯。”下床吹灭烛火,太子温声说,“睡吧,时辰不早了。”. 翌日,上午。 今儿是无逸斋放假的日子,毓庆宫迎来了两位稀客。九阿哥特意算了算时间,这时候朝会基本结束,大侄子也应该起了,于是给宜妃请安过后,拉着十阿哥一道,厚着脸皮敲响毓庆宫的大门。 太子上朝未归,太子妃却刚刚从慈宁宫归来。一听前院的禀报,她笑吟吟地:“弘晏在演武场,让王怀请两位爷过去。” 元宝有个特质,很是吸引几位叔叔,如今她已见怪不怪,且乐见其成了。 …… 弘晏设计完太子的毛衣,已经上手织了一半,织着织着灵感爆棚,想要找找练箭的感觉。 系统能力会消失不见,打下的基础却属于自己,谁也偷不走。弘晏想了想,既然产生了兴趣,就得坚持下去,至于放松玩儿,下回再说。 一个月而已,如白驹过隙,唰一下就过去了。 九阿哥十阿哥寻来的时候,弘晏正在扎马步。 看着像是扎了许久,圆脸蛋有些泛红,一声“大侄子”霎时卡在喉咙里,九阿哥人都傻了。 他五岁的时候,招猫逗狗淘气得很,在剃老四家的狗毛! 十阿哥人也傻了,半晌找回声音,捅了捅身旁的九哥,“为今之计,如何让大侄子感兴趣?” 说不定人家志不在毛衣,瞧瞧这刻苦劲儿,太太太勤奋,沉迷箭术无可自拔。 九阿哥也急,绞尽脑汁想办法。第一印象很重要,得想个有趣的开场白,吸引弘晏的注意力才好。 半晌,胤禟眼睛一亮,想到了昨晚震撼无比的八卦,压低声音道:“大侄子——” 弘晏微微一愣,扭头看向身侧,九叔? 九阿哥笑得很是灿烂,配上一双顾盼神飞的桃花眼,真真是赏心悦目。下一瞬,那赏心悦目的嘴唇上下一碰,“弘晏想不想知道,你汗玛法最爱的人是谁?” 汗玛法,最爱的人。 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弘晏眼睛亮闪闪的,马步也不扎了,转眼跑到九阿哥跟前。 胤禟十分满意,也不卖关子,挥手退下伺候的人,声情并茂地开始讲述:“皇上的心,全在德嫔身上。一连召见五个太医,忍痛下了挪宫命令,悲戚之情十里外都能瞧见……” 他们背对演武场入口,十阿哥听得津津有味,忽然如同见了鬼般—— 他的肩膀,搭上了一只手。 那只手属于太子,一旁站着退朝之后,欲看乖孙练箭的皇上。皇上的面色黑如锅底,黑得隐隐泛青,只觉早膳在胃里翻滚。 他的心,全在德嫔身上??! 逆子!! 39. 热心 一更 随着太子的手撤下, 十阿哥往后望了一眼,霎时浑身僵硬。 完蛋。 他结结巴巴道:“汗、汗汗阿玛……” 九阿哥却是浑然不知,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微微叹息:“对, 汗阿玛藏的深,真心只给了一人。” 弘晏听得全神贯注,时不时点一点头, 九叔这个故事,编得很不错。 太子:“……” 太子不敢瞧皇上的脸色了。他心生怜悯, 实在看不下去,心道九弟若是折在毓庆宫,也有孤的责任,真是无妄之灾。 于是重重一咳,以彰显自个的存在感。 咳嗽如惊雷般响彻耳畔,九阿哥吓了一大跳, 差些原地起蹦;弘晏也是一惊, 叔侄俩齐齐扭头, 映入眼帘的, 是两张熟悉无比,也威严无比的面庞。 只一个怜悯, 一个阴沉, 皇上死死盯着胤禟, 满脸风雨欲来。 李德全不忍直视, 我的九爷哎,这话要让宜妃娘娘听见,她也不愿救您。 九阿哥十六年的人生里,没遭过这样的滑铁卢。编排八卦被正主听见, 还是掌握生杀大权的亲爹,刹那间魂儿都飞了,恍恍惚惚,扑通一声跪下请安:“二哥,汗汗汗、汗阿玛。” 十阿哥立马跟着跪下,后脖子缩了起来。 皇上头一次忽略了乖孙,指着胤禟的手都在哆嗦,怒骂道:“你好大的胆。朕的心在德嫔身上?朕悲戚?赶快去太医院治脑子!读书不读,策论不写,还跑到侄儿身边嚼舌,朕怎么就同宜妃生了你这混账?一颗打人的心,全在你胤禟身上!” 火力凶猛而集中,九阿哥被喷得狗血淋头,一时间脸色空白反应迟钝,半点也想不出求情的话。 至于计划书,更是好好藏在衣襟里,可怜地不见天日。 十阿哥幸运地逃过一劫,弘晏站在一旁,也没有被迁怒。他终于懂了,九叔是幸运E,刚好撞在汗玛法的枪.口上,顿时有些唏嘘,又有一丢丢惭愧。 为了编好故事,九叔也不容易。 那厢,皇上骂够了,冷笑一声,准备上手:“来人啊,上鸡毛掸子——”今天他非得好好治治老九不可! 弘晏一听,这不行,九叔的屁股不得开花? 十六的人了,来年就要娶亲,他由己度人,于是抢话道:“汗玛法,毓庆宫没有鸡毛掸子。” 语气小心翼翼,很是真诚。 皇上面色缓和下来,狐疑望向一旁的太子,太子:“…………嗯。” 何柱儿紧绷的弦一松,忙不迭跟着点头,皇上只得遗憾按捺住念想,朝九阿哥呵呵一笑,整天想着什么风月话本,还是太闲。 “大字一百张,有关吏治的策论五篇,限时三日,给朕滚回去写。”话音一落,九阿哥的面容一寸寸龟裂,这还没完,皇上转眼吩咐十阿哥,“盯着点胤禟。若他偷懒找代笔,塞外你也不必去了,福晋更不必娶,打一辈子光棍也不错。” 十阿哥:?! 他吓坏了,恨不能拍胸脯发誓,一定盯好九哥,吃喝拉撒都寸步不离。下一瞬,两人未等勾搭大侄子就被赶了回去,站在毓庆宫的大门前,风一吹很是凄凉。 九阿哥心都碎了,悔恨道:“爷今儿出门没看黄历。” 回应他的,是十阿哥撕心裂肺、十万火急的催促:“九哥,该写策论了!!”. 德嫔忽然间生了‘重疾’,忽然间挪出永和宫修养,撇去皇上出人意料的反应,要用常理解释,依旧存有少许疑点。 譬如什么病如此凶猛,半日便来势汹汹?为何不封永和宫正殿,反而挪到景祺阁修养? 在李德全模糊重点、太医统一口径的情形下,更多的妃嫔将注意力放在皇上的‘关怀’上头,唯有少数聪明人,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但怀疑归怀疑,没有人不珍惜自己的性命,上赶着接触传染,八条命也不够赔的。 大总管清理了正殿所有的痕迹,还单独带走了贴身伺候德嫔的人,难不成是……出痘? 后宫谣言满天飞,只不过主角成了德嫔。四贝勒朝后提出探望,被皇上驳回,随即沉默不再开口;剩下反应最大的,当属十四阿哥了。 他们这些没有成年的阿哥,消息渠道有限,往日有德嫔保驾护航,不至于两眼一抹黑,而今却是六神无主,天崩地裂。 德嫔出了事,十四第二天早上才听说,粥碗‘啪’地一声四分五裂,他一脚踹开报信的奴才,还未变声的清亮嗓音满是恐慌:“额娘病了?!” 不等小太监爬起身,十四立即道:“爷去看看额娘。” “主子,可不能!”小太监死死抱住他的腿,哆哆嗦嗦道,“娘娘得的是重病,有传播的可能……” 十四的脚步迟疑一瞬,眼眶通红,喃喃道:“就算是重病,汗阿玛怎会不顾额娘的尊荣?景祺阁偏僻,吃的穿的定没有永和宫好,若那些狗奴才不尽心,让额娘受了委屈,我却不知道!” “走,寻四哥去。”十四深吸一口气,憋住即将汹涌而出的泪水,拔腿就走。 小太监阻止不及,急得红了脸:“四贝勒下了朝,定要去往衙门办公,爷——” “四哥不在,四嫂难道不在?”十四阿哥瞥他一眼,让小太监如坠冰窟,生生定在了原地。 “再聒噪,爷割了你的舌头。”. 还真给小太监说中了,四阿哥心里烦闷,即便差事解决得差不多,用不着他操劳,下朝之后,依旧一头扎进刑部审讯贪官去了。 只剩四福晋一个女眷不好招待,十四阿哥勉强一笑,垂眼道:“四嫂自去照顾弘晖,弟弟只需在前厅等待,毕竟额娘的事拖不得。” 他都这么说了,四福晋再劝岂不是不孝?只好叫人摆上茶水点心,一边温声安抚:“十四弟莫忧,你四哥同样着急,早朝之后去乾清宫请见,端看汗阿玛允不允。” 十四像是有了希冀,低低道了声“谢四嫂”,端着茶盏不说话了。 四福晋唤来前院宫人,让他们好好照看,继而吩咐左右,去厨房多提一份加荤午膳,在前厅驻足了一会儿,轻叹一声,转身朝后院走去。 出门的一瞬间,神情微微淡了下来。 皇上的口谕,岂能朝令夕改?一次求情,尚且没什么;若有第二次第三次,惹人生厌,得不偿失。 皇恩是有定数的,皇阿哥也不例外,除了太子,谁都没有这个底气。十四弟不愿自己挥霍,就指望哥哥来,这副聪明劲儿,爷却没学到半分,两人相差太远太远了. 今儿皇上再一次心血来潮,驾临毓庆宫,却险些气出病来。九阿哥十阿哥灰溜溜地走远,皇上黑着脸回宫之后,太子观看儿子练箭的主意也不成了。 弘晏得知如此劲爆的八卦,起先听故事一般,半晌,嗅出了非同寻常的气息。想起三喜怒气冲冲前来禀报的,什么“沉溺脂粉”,空穴来风的谣言,他恍悟了。 或许设计毒香囊的幕后之人,也有看他不顺眼的德嫔娘娘。 这恨意来得无凭无据,不是天降大锅是什么? 莫名背了深情人设的汗玛法,惨。 ……弘晏老后悔了,他刚才不应该心生怜悯,救下九叔的屁股。这简直是活该,代入一想,隔夜饭都得吐出来!! 敏锐觉察到“巡视塞外”这个词儿,弘晏沉思片刻,想问问随行名单。但还是将它抛之脑后,悄悄问太子道:“四叔去刑部衙门了?” 太子点头,还来不及问上一句,弘晏便一阵风似的跑远了。 看样子是要出宫。 太子的脸呱唧一下拉长,何柱儿在一旁小声提醒:“太子爷,高贵无比的毛衣!听说小爷织了一半了呢。” “……”太子拉直的嘴角扬起,赞赏地看他一眼,做得好,保持下去。 孤得脱离平凡人的境界,拥有海纳百川的胸襟. 出了小院,弘晏让灰衣侍从备辆马车来。 正是午膳时分,刑部官员们依旧忙碌,草草吃了精心准备的府中外卖,用敬佩的眼神望着伏案工作的四贝勒。 他一人处理的贪腐案卷,比得上四人的总和,虽说脸色吓人了些,气质凛冽了些,却让他们觉得可亲,觉得可爱。也有人心想,贝勒爷太拼了哟,累坏了身子可咋办? 两刻钟后,一辆轱辘马车停在衙门前方。不等小吏上前问询,灰衣侍从掏出一道令牌,他们赶忙行礼,恭敬退到一旁,看向弘晏的眼神,隐隐含着激动。 于是官员们忽然瞧见一个俊男孩儿,背着手踏入门槛,小小年纪气度不凡,大方不怯,左右梭巡着什么。 找到四贝勒,他眼睛一亮:“四叔!” 四阿哥却是震惊了。他蹭一下起身,就听弘晏安抚说:“男儿流血不流泪,要是忍不住,就靠着我哭一会儿。” “我在呢,肩膀很宽。” 语气软软,竟有了慈爱的味道,一众大臣目瞪口呆,诡异的视线落在四阿哥身上。 胤禛:“…………”. 胤禛再也不烦闷了。 弘晏托腮看他办事,等到太阳落山,高高兴兴护送知己回阿哥所,哪知在前厅遇上了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已是等得不耐烦,忽见四哥领着弘晏一道进来,嘴角带笑,眼神温柔。 他何时见过胤禛这样的表情?霎时不得劲了。 这还是他认识的四哥吗? 心间不愉,面上就带出了一些,待他说明来意,眼眶逐渐湿润,却一下被弘晏抢了话—— 热心市民弘晏最见不得别人遇到困难,他热情万分地出主意: “十四叔,这个好办!用不着劳烦四叔,侄儿帮您解决。既然担心,不如去景祺阁陪伴德嫔娘娘?母子情深感天动地,侄儿帮您同汗玛法说,汗玛法可疼我了!” 40. 高贵 二更 十四阿哥喉咙一堵, 脸色青青白白,眼泪霎时不流了。 热心市民的建议带动了火热的气氛,好似听着很有道理, 却让他的心冰冰凉凉, 无法抑制涌起一股慌张。 十四说不出话,手指贴在身侧,紧紧攥了起来。弘晏最得汗阿玛的宠爱, 是众所皆知的事,这话要让他怎么回? 母子情深感天动地, 如果不去景祺阁陪伴额娘,岂不是不孝?! 他年幼,弘晏比他更年幼。胤祯头一次体会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望着大侄子的三头身材,顿生一股无力之感。他没法和这小子计较,万一弘晏当了真, 真的闹到汗阿玛面前…… 十四阿哥垂下眼, 嘴唇张张合合, 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不必了, 怎好劳烦侄儿。” 弘晏眨眨眼,可惜道:“不劳烦的, 比求助四叔方便多了, 十四叔可要再考虑考虑?” 十四阿哥:“……” 弘晏一番话语, 将他求助胤禛的后路堵住, 十四深吸一口气,气血在心间翻腾,只觉讽刺得很。 不愧是老四倾心相护的知己,仗着年纪使心机, 把人迷得不知东南西北,竟连额娘的安危也抛之脑后! 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他觉得煎熬,离谱,愤怒,一刻也待不下去,草草拱了拱手,转身就要离开。四阿哥敛起笑容,默不作声看着这一幕,没有责怪弘晏的意思,只最后叫住他道:“十四弟,清晨我同汗阿玛提了额娘。” 十四的脚步一顿,耳边继续传来沉稳的声音:“汗阿玛斥了我,因着病情之故,不许任何人探望,说我要是为了额娘好,便让她好好静养。十四弟若不信,大可亲自求见,想必得到的,也是一模一样的答案。” 四阿哥没说的是,皇上不仅不允,且态度令人心惊,带有些许打量的意味。虽说很快缓了神色,但胤禛却是知道,汗阿玛在观察,在评估。 观察他是否心有怨恨,评估他是否对毓庆宫生出隔阂,毕竟他们父子心知肚明,弘晏三番两次遇上事儿,同德嫔脱不了干系。 一旦有太子不利,对长孙不利的苗头,皇上便会毫不犹豫地弃用他! 皇父皇父,先是君,才是父。 知道太多,也是一种痛苦。他雷厉风行,已然查明正院那吃里扒外的眼线,正是德嫔的人,自他娶亲始,月月向永和宫汇报后院的消息。要是从前,胤禛怕走不出自责的漩涡,可是如今…… 自处置德胜以来,他的心已经变硬了。 渴求的母亲的爱,并不是无可替代,也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温暖。兄弟情谊,叔侄情谊,近在咫尺可拥入怀,何况福晋在他身旁,孩子们也在。 大丈夫立于世,若不能辅佐二哥,还天下清平吏治,又有何脸面来这一遭? ——这一切的产生,源于弘晏前往衙门寻他的瞬间。 那一刻,背在胤禛身上的枷锁不见了. 四阿哥这话说得心平气和,十四敏锐地察觉到了些许不同。 这人即使有千般缺陷,却从不会说谎,十四阿哥霎时泄了气,胡乱地一抹脸,拖着沉重的步伐拱手告辞。 却没有去往乾清宫的意思。 背影透着不甘,四福晋站在帘外,隐约听到屋内传来的对话: “四叔,又想哭了吗?侄儿肩膀借你。” “……没有的事!” 爷的声音有些恼羞成怒,四福晋扑哧一笑,笑着笑着,用帕子拭了拭眼角。 半晌,胤禛牵着弘晏的手出来,见着福晋有些意外,声线也意外的低沉柔和:“十四没了额娘照料,只剩爷这个亲兄长,能顾着,便多顾着些。他领情最好,只那些冰和炭,都紧着自己用;若不领情,也不必上赶着。” 四福晋讶异一瞬,笑盈盈地应了. 弘晏飞奔去寻知己这个举动,打翻了几缸醋坛子。 太子的自我调节能力直线上升,且有毛衣吊在眼前,尚能保持淡定;皇上却是黑着脸,翻开巡视塞外的随扈名单,添了胤禛的名字,又用一道杠杠划掉了。 都是气朕的逆子! 李德全:“…………” 不是,这,皇上出气的法子,还真挺别致哈。 时间流逝得飞快,塞外之行渐渐临近,宫里头发生了一件大事。德嫔重病的风波渐渐消弭,宜妃娘娘却是忽然发飙,莫名其妙开始揍儿子了。 倒霉蛋正是九阿哥胤禟。 他一母同胞的亲哥苦苦相劝也没劝住,反而遭到殃及,宜妃扬起马鞭就要往胤祺身上抽:“和你弟弟一样,个个都要气死本宫。办差唯唯诺诺,回府来了威风,天天和福晋吵架,能的你!养个王八当儿子,还养出滋味来了,有本事生个嫡子叫王八,本宫还真没意见!” 五阿哥被骂得灰头土脸,不敢吭声,只得干干一笑。死道友不死贫道,九弟,哥哥撤了。 挡箭牌没了,九阿哥直面马鞭冲击。 宜妃一双桃花眼瞪成了杏眼,长长叹了一口气:“背地里编排你汗阿玛的情史,还能好端端站在这儿,是你的幸运,也是额娘的不幸。” 胤禟:“……” 宜妃真是恨铁不成钢,年轻时候论宠爱,谁能盖得过她?就算当下,皇上极少往后宫去,她依旧是最得圣恩的那个。 还深情给了德嫔一人,呵呵,皇上做戏都看不出来? 你额娘我还在呢。 生了个眼瞎玩意儿,宜妃真是后悔不迭,“太医瞧不出来,只盼草原有治眼睛的秘方,不拘好的坏的,全都拿来用上。” 此番出行,宜妃也在随驾之列,为侍奉太后,也为十阿哥瞧瞧未来福晋。 皇上同她说过,老十的福晋姓博尔济吉特氏,人选却未定下,温僖贵妃不在了,她身为半个额娘,就得替他好好筹谋。 姓氏没得选,这不还有长相性格,夫妻总要合得来才是。 宜妃忽然变为慈爱的眼神,结合她的话语,九阿哥深深打了个哆嗦。 策论好不容易写完,却还被汗阿玛臭骂一顿;如今额娘又要随行塞外,想都不用想,定会全程盯着他。 老四留守京城,这很好。可太子竟在随行之列,二哥对儒学那叫一个精通,能允弘晏同他做生意? 胤禟心头火烧火燎的,摸摸衣襟里的宝贝计划书,终于体味到牛郎织女的苦。 什么时候才能和大侄子深夜畅聊? 苍天大地,玉皇老爷,赐我划破银河的力量吧. 九阿哥从翊坤宫逃出生天,那一瘸一拐的惨状,皇上看在眼里,并不阻止,还对李德全道:“宜妃这叫真正的识大体。”语气很是欣慰。 一个高兴,皇上赏下了丰厚的赏赐,并同太后乐呵呵地提了一提。 太后刚刚得了弘晏所织的毛衣,笑容满面爱不释手,恨不得跳过夏秋两季,立马进入冬天,故而注意力不在皇上话间,心不在焉点点头,“嗯,嗯……打得好,宜妃该赏。” 于是赏赐又哗啦啦地涌进翊坤宫,还有一句太后金言,“打得好”。 九阿哥流下了悔恨的泪水,十阿哥人都傻了。头一次见九哥被整个紫禁城排挤,不得不说,他还挺乐呵,晚上躲在被窝里偷偷笑。 笑完之后给予胤禟爱的关怀,“咱不怕,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不就是毛衣?英才都要经历艰难困苦的!” 说起毛衣,皇上手中那件,那可真叫精致绝伦。大面积运用明黄的颜色,两面各绣了一条五爪金龙,龙眼如灯,栩栩如生,好似下一秒能活过来遨游。 太后的毛衣不逞多让,素白浅绿交织,显得雅致又端和,上头绣了太后最喜欢的,科尔沁草原的模样。 弘晏虽没见过,但一望无际的宽阔绿地,低头吃草的牛羊,五彩斑斓的帐篷……并不难想象。 收到如此贴心的礼物,太后当场红了眼眶,搂着弘晏心肝肉地喊,恨不得给他摘星星摘月亮,连自小养大的五阿哥都得退射一席之地。皇上在一旁笑,空气流淌着脉脉温情。 当下,皇上陪着太后吃茶,余光瞥见太后膝上的毛衣,忽然想起一个盘旋已久的疑问。 保成也有一件,却从未在长辈面前提过,藏着掖着许久了。难不成他的那件更精美?怕把朕的攀比下去? 皇上当即传达口谕,叫太子带上毛衣,立刻去慈宁宫一趟。 …… 皇命难违,太子僵着脸,老老实实递上了儿子的爱心毛衣。 模样精美,手感绵软,不比皇上太后的差。整体颜色乃是矜贵的浅蓝,只左前方绣了“高”,右前方绣了“贵”,玄黑小字高贵无比,散发着神秘的气息。 皇上一眼被震住了。 50-60 51. 回眸 二更 弘晏义愤填膺的话语一出, 十四阿哥动动嘴唇,想说话却开不了口,只好忍住内伤, 把一口血咽了回去。 在场之人皆是沉默, 太子睨了儿子一眼,皇上轻咳一声:“好了。” 驱使毒虫,正义的制裁?这都什么和什么。瞧见十四那副模样, 皇上也没了敲打的心思,摆摆手让他退下, 且拨了随行太医医治,心道胤祯的运气也是奇了,明儿便要回宫,这两个斗大的肿包,实在叮得不是时候。 十四瞪着一双眯眯眼告退,紧接着, 沐浴在皇上失笑的目光里, 弘晏拉着十三一块溜了。 短短几个时辰风云变幻, 练箭也练不下去了。十阿哥喜得媳妇, 还没缓过来,说要一个人静静, 身后却跟了颇为羞涩的娜林;胤祥生怕十哥有哪里想不开, 与未来十嫂打起来, 连忙同大侄子告别, 准备找时机劝架。 弘晏眺望他的背影,摇了摇头,殊不知是打架,还是在打情骂俏呢。 上赶着吃狗粮, 十三叔还是太年轻。 回了住处一趟,弘晏翻出一本小册子,马不停蹄去寻好朋友果敦,告诉他明日回程的消息。 果敦高兴不已,很快吃了一惊,亮晶晶的眼珠子黯淡下来,眼底满是不舍。 “弘晏哥哥……”他扁扁嘴,扯住弘晏的衣袖不放。 弘晏看向他的目光,像看惹人疼的傻弟弟,轻声安慰道:“人生总有相逢时,说不定我明岁就来科尔沁做客,果敦不用伤心。” 说着拿出小册子,悄悄塞进果敦手里,果敦睁大眼睛,低头一看—— 《随心箭法&织毛衣心得》 字儿用蒙语写就,唯有中间那个符号,他看不懂。 弘晏压低嗓音:“这是哥哥悟出的,独一无二的好东西,如果学会了它,果敦远比巴克尔厉害。全世界仅此一本,决不能告诉别人,知道吗?” 行动力绝佳,强迫症福音,果敦前途将会不可限量,这是他未雨绸缪,早早预定的毛衣代理商,谁也抢不走。 等果敦长大成人,等郡王收获看得见的利润,科尔沁也将彻彻底底倒向朝廷,结果岂不显而易见? 他负责招聘代理,其余事宜交由九叔忙碌。弘晏躲懒躲得光明正大,这厢,果敦惊喜极了,兴奋极了,捧着小册子如获至宝。 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他再三保证,生怕弘晏不信自己:“谢谢哥哥!果敦不会告诉别人哒!” 弘晏欣慰一笑,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头. 出发的前一晚,弘晏睡得很是香甜。 另一边,皇上驾临宜妃的帐篷,同她大略说了一说胤俄的婚事,宜妃大喜过望,这可真是祸兮福之所倚,柳暗花明又一村! 也幸而老十长得不丑,得了娜林格格的青眼,否则必要吃挂落。 接连解决两件心事,她可真是圆满了。宜妃大松了一口气,总算抛却后顾之忧,连入睡都是带着笑。 “郭络罗氏还不圆满?”相邻的帐子里,惠妃无法入眠,嘴角微垂着道,“老九有了秘密差事,老十定了阿巴垓部的格格,什么好处都给她得了。” 此番出行,也唯有惠妃,当属最大的背景板。 胤禔不在,她整一个局外人,就算胤禩天天请安,天天嘘寒问暖,又有什么用? 除了侍奉太后,她尴尬得很。 眼睁睁看着宜妃得偿所愿,甚至锦鲤附体一般,怎是‘怄气’两字可以形容,说句大不敬的,惠妃不禁埋怨起皇上的用意,为何要带她随行? 不说宜妃,单说弘晏,在蒙古出尽了风头。 比试时候的那一箭,看得惠妃心底发沉,想起从前给德嫔提供便利的一幕幕,失眠了半晚上。 明珠想要东山再起,她想胤禔重获皇恩,可弘晏歪歪扭扭的那一箭,狠狠击碎了她的期望。勇武过人,本是皇上对胤禔的夸赞,此番竟转移到了弘晏身上,连带着十四也沾了光! “本宫真是受罪来的……”惠妃闭了闭眼,叫人泡一杯降火的茶。 这小子太过魔性,连老天也帮着他,老九争做知己,就连未来十福晋的人选,听说也有他的功劳。 即使不算老八,不算十四,老四,老九,老十……全都绑在弘晏的船上。上了弘晏的船,与上了太子的船,上了毓庆宫的船,又有什么区别? 越想越是心惊肉跳,惠妃揉了揉太阳穴,强行冷静下来。 皇恩宠爱都有定数,毓庆宫却是霸道地分走所有,连肉汤都不让人喝,这让扎根后宫几十年的她成了笑话。 不急,她对自己说,总有破局之法的。 风水轮流转,太子不会犯错,赫舍里氏不会犯错?花无百日红,后妃如此,皇子皇孙同样如此. 一夜平静地过去。 第二天,黑夜未褪,天色将将照进一缕晨光,圣驾启程回京。 太后虽然不舍,却也面上带笑,只因没来之前,科尔沁是她遥不可及的乡愁;过了今日,科尔沁就是一个触手可及的甜梦,能够时不时回味一番。 皇上特意吩咐郡王,此次回京精简礼节,不必大张旗鼓地送行,于是果敦王子只能待在帐篷里,哭唧唧地翻看《心得》聊以慰藉,给弘晏哥哥送上平安的祝福。 勤于收购羊毛,同卖家磨嘴皮子的九阿哥左看右看,没见十阿哥的人影,心下狐疑不已。 老十不会同娜林你侬我侬,依依惜别去了吧? 天知道,忙碌间隙得知胤俄有了福晋,还是大侄子当的红娘,胤禟品着宜妃给的茶,差点没被呛死。 瞧老十那不情不愿的模样,原以为逼良为娼,哪知娜林一叫,他便屁颠屁颠地凑上前,典型人前人后两幅面孔。九阿哥恨不得翻个白眼,出息! 与此同时,胤禟积极打探十四的行踪,得知没和大侄子混在一处,不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很好,从老四那儿撬来的知己之位,保住了。 不过,十四弟见了他,死死遮着眼睛干什么?不屑看到爷? 胤禟望着十四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还没想出个所以然,代步坐骑来了。 他一扫来时萎靡的模样,高高兴兴上了马,哼着小曲没走几步,碰上了同样哼着小曲,春风拂面的胤俄。 兄弟俩对视几秒,九阿哥眼里有着探究。 十阿哥很有觉悟,赶忙辩解道:“九哥,大侄子是我的媒人,不是知己。” 胤禟:“……”谁要问你这个了? 爷想知道,你和娜林到底有没有钻石头!. 弘晏还在睡梦中,便被太子卷吧卷吧抱进车辇。 唤醒他的,是心脏传来的细微的感觉,【慈母手中线】,系统能力消失中。 弘晏一骨碌爬起,伸出双手瞧了瞧,继而闭眼感受了一番。 灵活巧手不见了,却依旧有系统的馈赠——织毛衣练出的直觉,并没有完全消失,剩下的灵感星火,将会是他练箭的助力。 简而言之,是将百分之百的金手指,降到了百分之十。 与贪财的六感一样,堪称意外之喜,弘晏露出一对小梨涡,片刻严肃了面庞。 赶路途中没有佛堂,只能在心里祈祷。习惯了操心,习惯了早睡早起,他也不求什么咸鱼能力了,只需正常一次,【治河高手】就很好。 护城河奔流多年,早该治治了,他愿意做急先锋,为改善宫城内的美好生活而努力奋斗! 弘晏抓紧小被子,全神贯注屏住呼吸,算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全宇宙最成熟最高贵最先进的系统,我在夸你,你听见了吗? 像是回应宿主的召唤,霎那间,脑海深处传来一道熟悉的机械音: “叮!系统能力【回眸一笑百媚生】,持有者郭络罗·宁珠(宜妃)已绑定,使用时长一个月,不可解绑。” 生怕宿主不认识能力持有者,系统加了个括号,还贴心地念出括号里的注解。 “月抛能力启动中……” 说罢,机械音隐入脑海,消散得无影无踪。 弘晏手中的小被子滑落了。 52. 回京 一更 回眸一笑百媚生, 六宫粉黛无颜色。 耳熟能详的诗篇,描述美貌的诗句,弘晏怀疑系统绑错了性别, 绑错了人, 还取错了名。 能力取自宜妃娘娘,没毛病。可他不是女孩子,要这有什么用? 明明该叫宠妃系统, 绑定对象是选秀秀女或是后宫妃嫔,凭借此等能力步步高升, 攻略他那冰山冷面四叔,或是同汗玛法来上一段可歌可泣的倾世绝恋,成为霸道帝王的真爱,最后名垂青史。 现在倒好,是要他进汗玛法的后宫争宠,还是勾得满朝文武为他吃醋?! 弘晏缓了好半天, 终于接受了现实。 系统就是个坑人玩意, 一次比一次离谱。上回的【慈母手中线】, 好歹还能开发练箭功能, 这回……靠脸自救吗? 弘晏不由自主摸了摸脸,好像没有变化, 也没有特殊的感觉。 五官还是那个五官, 皮肤还是那个皮肤, 不对啊, 他的长相最多萌人,哪有勾人的资本? 难不成要扭脖微笑才有作用? ……那不成惊悚片了。 弘晏直觉不对,狗贼定有什么惊喜是他不知道的。 此时他睡在里间,周围很是寂静, 唯有马车轱辘轱辘的声响。沉思片刻,弘晏扯了扯隔帘,同候在外头的三喜道:“拿面镜子来。” 主子醒了,第一个要求便是拿镜子,三喜虽然疑惑,还是忙不迭地答应,叫上临门一块翻箱倒柜,终于从太子妃准备的行囊里头,翻出一面雕花铜镜。 铜镜很是小巧,形状椭圆,表面泛黄,清晰度却是足够,弘晏拉上隔帘仔细打量,继而对准了自己。 镜面显现他的圆脸,霎那间,分布均衡的三庭五眼,最为适合的肤色,以及原有基础上微调的五官,组合成了另一张脸——明晃晃出现在脑海之中。 这张脸像他,又不像他,通俗来讲,精致了好几个度,像加了一层滤镜似的。 弘晏无言半晌,公正评价:有了绝色男孩的味道。 除此之外,他灵活的双手又回来了! 这回要拿的不是针线,而是胭脂水粉。几乎明摆着告诉他,只要找一面镜子,照着脑中ps过后的模样妆扮,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美貌,你也能拥有。 不用烦恼手残,不用担心水准,系统出品,必属精品。 弘晏:“…………” 这不就是升级版的化妆术吗? 也对,容貌不能改变,若想要改善,唯有依靠后天技术,这是大清,不是玄幻世界,系统也得顾虑不是。 弘晏松了一口气,幸而没有到达最离谱的地步,譬如人人对他一见钟情,人人为他争风吃醋。 放松过后,他又气笑了,【回眸一笑百媚生】,又名美妆达人,是个绝好能力,可它绑错了性别,对他毫无作用。 男孩子照什么铜镜?要什么美貌? 用被子蒙住脑袋,弘晏无精打采,准备睡个回笼觉,翻身的动作忽然一顿。 等等。 世上没有难用的技能,只有用错的技能,若是用在别人身上…… 譬如额娘,譬如四婶。 新世界的大门打开了. 天光大亮,弘晏用完早膳,从里间探出头来。 太子好不容易得了闲,面前摆了一副棋盘,正悠闲地品着茶,自己同自己下棋,见了他道:“醒了。” 定睛一看,儿子腰间挂了个铜镜,一晃一晃的,是之前从未有过的挂件。太子挑高眉梢,刚想问询,弘晏凑上前去,不好意思地笑:“阿玛,想吃肉干。” 听何柱儿说,肉干只剩最后两块了,此时不争,更待何时? 太子笑吟吟地,闻言唔了一声,出于疼爱儿子的心,还是准备应下。与往日不同,太子只觉今天的元宝,笑起来格外引人注目,好似在发着光—— 字面意义上的发光。 他若站在人群里笑,定是其中最靓的崽! 如此念头不过一瞬,等弘晏不笑的时候,注目之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以为是错觉,太子并没有放在心上,吩咐何柱儿去拿唯二剩下的肉干。 何柱儿在心里抹泪,太子妃给小爷准备的肉干,全给爷霸占了去,惨呐。 幸而处在回京路上,很快就能实现肉干自由,看着弘晏小口小口咬,何柱儿怜惜万分地想。 被弘晏这么一打岔,太子忘了铜镜的事儿。直到皇上召见,皇上亦是一眼注意到了铜镜,放下折子稀奇道:“学魏征呢?” 继而笑道:“唐太宗有言,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不过打趣之言,皇上笑过之后,眼里充满问询,却让弘晏心弦一动,眼睛一亮。 这可真是送上门的理由,汗玛法的话,恰恰省了他绞尽脑汁地找借口。 “孙儿正有此意!”弘晏凛然地说,“把它挂在身侧,想要以铜为镜,日日夜夜地鞭策自己,身为皇孙,时时刻刻不能懈怠。” 皇上:“……” 不是,这来真的? 皇上执笔的手一顿,瞅着乖孙半晌说不出话,一旁的李德全一字不落地听进耳朵里,震惊之后便是感动,小爷真是太过贤明。 想起弘晏苦读的事例,抄家的事例,以及殚精竭虑薅羊毛的事例,皇上当即信了三分,叫他坐在自己身旁,又骄傲又无奈地数落了几句。 弘晏严肃着脸,时不时地嗯上一声,以此掩盖深深的惭愧。 汗玛法,对不住,孙儿或许要做妇女之友了. 回京的速度,比出塞的速度快上许多,也没有要事耽搁,转眼过了几日,京城近在眼前。 皇上虽没有明说,出于礼法,出于孝心,留京的诸位皇子皆要接驾。大阿哥早早忙碌了起来,因着惠妃也在随扈之列,便捯饬得更仔细了些。 不仅衣着,还有仪容,只是大阿哥粗犷惯了,没有细腻的审美,看着终归不满意,远不如往日福晋替他操心的时候。 福晋如今的身体,照顾孩子、管辖后院都觉疲累,何况替他打理琐事。胤禔揉了揉眉心,忆起伊尔根觉罗氏那泛黄消瘦、不复往日清秀的面庞,愧疚如潮水般上涌,前往侍妾院里的脚步,硬生生地拐了个弯。 已经多日没有看望福晋了,他是该看看她。 踏入正院,鼻尖传来一股苦涩的药味,浓厚得像是化不开。大福晋处在卧房,扒着床沿干呕,不到片刻,面前痰盂晕开丝丝血迹,衬着一张脸格外青白。 喘着气躺回榻上,大福晋怔怔地出神,如今她连妆台也不敢去了,生怕见到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可她不能倒下,还得强撑着身体。熬了那么多年,终于熬到出宫开府的时候,爷的贝勒府建成,她怎能连新家都不瞧上一眼? 还有乔迁宴等她张罗,林林总总,桩桩件件,离不开女主人。 只是这张脸,这张脸……大福晋闭了闭眼,是连脂粉都遮不了的灯尽油枯。看久了,连她都觉瘆人,爷许久没有踏足正院,想看弘昱都是让人抱去书房,难说不与这张脸有关联。 格格侍妾娇柔可人,两厢对比,爷愿意去哪里,结果显而易见。几日后的乔迁,若不是邀请众位阿哥,众位嫡福晋,他怕也嫌自己丢人吧? 见她如此,一旁的婢女嬷嬷都红了眼,侧过身子抹眼泪。 就在这时,帘外遥遥传来大阿哥的声音:“福晋可好?” 大福晋吃力地起身,低声说了几句,贴身婢女连忙传话:“回爷的话,福晋甚好,今儿用了好些米粥……弘昱阿哥正在抱厦安睡。” 大阿哥点点头,扬声关怀了几句,叫她多顾着自己,想吃什么叫膳房做,缺了什么向他要。说罢,他道:“福晋,爷去看看弘昱。” 大福晋只淡淡地笑,叫婢女大声回话:“恭送爷。”. 三日后,圣驾终于到了京城。 众位皇子早早候在宫门之外,见到掌管宫权的太子妃,除却大阿哥,都恭敬地叫了声二嫂。 太子妃的品级高过贝勒,大阿哥也得行礼,譬如此回迎驾,太子妃站在这儿天经地义,皇子福晋却不然。太子妃含笑一一回礼,小腹已是微微显怀,寒暄过后,宫门渐渐安静了下来。 四阿哥眼眸深沉,笑容渐渐隐去,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明黄旌旗迎风招展印入眼帘,众人齐齐跪了下去,山呼万岁—— 皇上下了圣驾,朗声道:“起。” 太后、太子以及众位妃嫔依次而下,弘晏站在太子身侧,朝太子妃甜甜的笑,电光火石之间,竟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众人看完皇上,齐刷刷看向弘晏,仿佛他是人群中最闪亮的崽。 弘晏收起笑容:……? 四阿哥看着大侄子,九阿哥也看着大侄子,没过多久,两人恰巧对上了眼。 霎时天崩地裂,日月无光,一路火花带闪电。圣驾缓缓进了宫城,人群由密集变得疏散,胤禛走到弘晏身旁,微微一笑,直直盯着九阿哥,缓声说:“元宝,谁才是你的知己?” 53. 邀宠 二更 早在四阿哥接近弘晏的时候, 九阿哥心中警觉,连忙加快脚步,状似无意地靠近。没过多久, 四阿哥那毫无遮掩的、直白的问句传入耳中, 胤禟一个咯噔,当即明白了他的险恶用心。 这是要先声夺人,确立知己的名分, 好你个老四! 光明正大的阳谋,原来在这儿等着爷呢。 把令人害怕的冷脸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胤禟壮了壮胆,生怕弘晏听信‘妖妃’的谗言,见缝插针地插话道:“四哥此言差矣。” 弘晏猝不及防被卷进修罗场,发起者还是含蓄惯了的四叔,顿时有些呆滞。 四叔这是被人穿了吗? 笑容的疑惑还没有解决,翻车的风险紧接着到来, 阿玛还在一旁看戏一般, 弘晏只觉自己可怜, 弱小, 求助无门。 沉思片刻,他真诚地眨着眼, 想说为了毛衣的大业, 九叔才不得已作出牺牲, 我最惦记的知己唯有四叔一人。 哪知还没开口, 九叔竟是直接打断了四叔的问话,弘晏左瞧右瞧,不禁为胤禟鞠了一把辛酸泪。 那厢,胤禟胆儿肥了, 突破心理障碍之后,双腿也不抖了。他的神色淡然,越说越是顺畅:“这知己一事,总有先来后到,弟弟不欲与四哥争抢。为侄儿打算的心,你我都是一样的,在旁默默付出便好,又何苦为难元宝,一定要比个高下?” 打蛇随棍上,他也不大侄子大侄子地叫了,却让四阿哥的俊脸骤然一青。 这话说得精彩绝伦,如果弘晏不是当事人,他都想热情鼓掌,大声叫好。就如风头正劲的宠妃,面对打翻醋坛子的皇后,在帝王跟前装大度,上眼药,怎一个心机了得? ‘皇后’皱起眉,双目沉沉盯着‘宠妃’,很是不悦。却要顾及‘帝王’的感受,维护自己贤淑的形象,于是在心底冷笑一声,缓和了面色,温柔道:“你说的有理。”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九阿哥用尽毕生之力,成功压下知己的正统性,还来不及庆幸,却被胤禛温柔的语气吓着了。 理智回归,幼年一幕重现眼前,胤禟咽了咽口水,给自己加油打气,爷也是有差事的人,爷不怕他。 与胤禛站着对峙,很快变为雄赳赳气昂昂,颇有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架势,胤禟谦虚道:“谢四哥夸赞。” 祸水弘晏:“……” 默不作声观战老半天的太子:“……” 太子原本含笑看着,心道两虎相争,两败俱伤,孤就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地胜出;可听着听着,他受不了了。 那是一种看智障的眼神。 孤做错了什么,要同这俩呆在一处? “多日未见额娘,元宝该回毓庆宫了。”太子温和假笑,“四弟九弟好好叙旧,孤改日再来叨扰。”. 毓庆宫,正院。 跨过了修罗场,便是温馨处。父子俩沐浴完毕,洗去一身风尘,太子妃拉着弘晏不错眼地瞧,一双杏眼满是疼爱与欣喜:“瘦了些,也高了些。这些天可有好好用膳,可觉肉食上火?” 弘晏乖乖任额娘打量,抿唇笑道:“额娘,儿子吃得好睡得香,反而胖了,至于上火,有您准备的降火吃食,不碍事的。” 出塞一趟,元宝居然变得如此耀目,太子妃微微愣神,扑哧笑了,心底骄傲的同时嗔他:“尽会哄骗额娘。” 这片刻的愣神被弘晏捕捉,他有了不好的预感,继而小心控制嘴角的弧度,争取不再上扬,心底的小人慢慢丧了脸。 不会吧。 嘘寒问暖了好半天,太子妃终于瞧向太子,“爷也辛苦了。” 当了半场的局外人,好不容易得了福晋的关怀,也不知为何,太子有些心酸。 往日还不觉得,此回同汗阿玛巡视塞外,身边只有皮糙肉厚的大老爷们,任谁都会想念自家福晋。何况夫妻俩不似从前,越发举案齐眉,感情渐入佳境…… 心里这般想,淡然地应了一声“嗯”,面上丝毫不显。 何柱儿十分理解主子心中的波澜壮阔,自有了小爷,主子活得越发清醒了,老婆孩子热炕头,谁不向往呢! 何柱儿一颗红心向太子,盼着太子妃多多关怀夫君,也盼着太子放下矜持,学会说些甜言蜜语。 哪知甜言蜜语没等到,等来了弘晏小声的抱怨:“额娘光为阿玛准备肉干,也不给儿子多留一些,回程嘴馋了一路。” 全嬷嬷一愣,太子妃也是一愣,这话怎么说? 听言,太子自得一笑,颇有扬眉吐气的滋味,驱走了方才的心酸。 下一瞬,太子妃宠溺的话语传入耳中:“额娘正是为元宝准备的,肉干放在暗屉里头,还让何柱儿记了位置。” 说罢微微蹙了眉,问道:“你阿玛同你抢了?” 真相水落石出,简直出人意料,弘晏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向太子。 太过分了!! 太子:“…………” 太子脸色骤变,何柱儿也是脸色骤变,只一个是气的,一个是怕的。 不敢偷看主子的神色,何柱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懊悔不迭,声泪俱下地道:“太子爷,奴才有罪——” 奴才错了,奴才不该怜惜于您!. 弘晏生气了,太子妃为哄儿子,歉意无比地递给丈夫一个眼神,主仆俩被赶了出去。 何柱儿战战兢兢,生怕有性命危险,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却听太子平静地说:“孤不罚你。” “孤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太子缓缓道来,何柱儿的眼睛渐渐发亮。 “前去把守膳房,什么时候做成色香味俱全的肉干,什么时候回来当差。”太子微笑着说,“学成之后,也好满足孤的口腹之欲。去吧!” 与此同时,正院里间。 这是弘晏从小住的地方,自从他年满五岁,搬出正院还不到半年。 太子妃的寝卧十分宽敞,按着一线布置,西边摆着拔步床并贵妃榻,东边放着箱柜并梳妆台。大清会典规定,太子妃的份例用物,仅次于皇后规制,故而妆台入眼尊贵至极,铜镜边沿雕刻几尾振翅欲飞的凤凰。 太子妃被儿子的小手牵着,一头雾水坐在梳妆台前,不由问道:“元宝要额娘做什么?” 弘晏神神秘秘遣退了下人,瞅了摆放整齐的妆盒一眼,神神秘秘道:“儿子此去蒙古,做了一个天赐之梦。” 太子妃又喜又惊,当即追问:“何为天赐之梦?” …… 估摸着弘晏消气了,太子独自一人前来正院,唯独身后不见了何柱儿。 全嬷嬷见了他,差些笑成了一朵花,连忙行礼道:“太子爷安好。” 太子矜持地点点头,问:“福晋和元宝呢?” “主子与小主子在寝卧。”全嬷嬷笑道,说起这个她也有些疑惑,“进去有好一会儿了。” 太子朝里一望,正欲继续问询,下一瞬,一双纤纤玉手掀开珠帘,与他对上了眼。 杏眼含水,玉面朱唇,容色犹如天上神女一般,只神色有些怔愣。 粗粗一望,还来不及细看,太子呆了一呆,回过神来又是羞恼,又是大怒:“你是福晋准备给孤邀宠的?!” 54. 妆扮 一更 说出口的一刹那, 太子便察觉不对劲了。 邀宠这事有着重重疑点,譬如全嬷嬷话间的‘真相’,譬如福晋与元宝真正的行踪, 譬如福晋身边眼熟的宫女, 无人长成这副模样…… 还有她身上的衣裳,他刚刚还见过。 太子定睛一看,仔细地瞧, 越看身躯越是僵硬,在心底暗道不好。一句‘福晋’卡在嗓子眼里, 就要脱口而出,就在这时,弘晏跟着掀开帘,望向亲爹的眼神满是复杂,蕴含深深的怜悯。 阿玛,你与我的肉干之仇还在, 自求多福吧。 太子万万没有想到, 招惹元宝的下一瞬间又招惹了福晋, 伴随着不好的预感, ‘天上神女’太子妃气笑了,横眉竖目道:“爷在说什么胡话?什么臣妾为您准备的, 什么邀宠?” 太子妃敏锐得很, 极快领悟了太子话间含义, 哭笑不得之后便是气怒, 倏然沉下了脸。她也顾不得疑惑儿子的手艺了,怎么,换了一副妆容,胤礽就认不出她了? 她原来的仪容, 是有多么不堪入目?! 容貌是女子的逆鳞,不论身份多么尊贵,人人都不例外;邀宠也是太子妃的逆鳞,能精准踩着她的逆鳞反复蹦跶,太子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眼熟的嗓音传入耳中,太子闭了闭眼,继而坚强地睁开。 福晋丑吗?不丑。中上之姿,秀美可人,端庄娴雅的妆扮配上一身气度,与他最是般配,只是今儿的妆扮,是全然不同的风格。 精致之中透着高贵,还有丝丝出尘,好似规避了所有短处,像那远山眉的弧度,直直弯进了太子的心,唯有惊艳二字可以形容。 方才他恼怒不已,还因邀宠深觉委屈,实则也是因为在意。 压下震惊与心中悸动,太子僵着一张英俊的脸,道:“福晋莫怪!都是孤的错,孤一时嘴快。也怪我被何柱儿气糊涂了,眼神有了毛病,只大略一望,便被福晋的天人之貌震住,思来想去,正院谁有这等精巧手艺?这话唯有夸赞,万万没有其他心思……” 人在危机之下,总能爆发出潜力,就像现在,太子的甜言蜜语有了长足进步。他拐着弯地解释,就差明说“福晋很美”,弘晏暗暗牙酸,在心底嘶了一声。 弘晏听不下去,却很好地消弭了太子妃的怒意,细细想来,爷不是沉溺美色的人,加上元宝的手艺堪称神迹,认错也情有可原。 这么想,脸色缓和了好些,却并没有如太子期望那般露出笑容。 胤礽文韬武略样样出众,自小接受最严苛、最精心的储君教育,可南书房的师傅没教他怎么哄福晋。狗头军师何柱儿又被他罚去了膳房,故而没个出主意的人,他霎时没招了。 全嬷嬷张张嘴,却被弘晏一个眼神制止。 算算时候差不多了,肉干之仇到此为止,一笔勾销,弘晏眨了眨眼,诚挚道:“都怪儿子的妆扮手艺,与时下流行的大不一样,阿玛被额娘的美貌迷住,都是儿子的错!” 说着双手捧心,歉然不已。 太子:??. 关于几日前的天赐之梦,弘晏是这么说的:“前有彩衣娱亲,后有妆扮之技,神女传授儿子神乎其技的术法,不正为了额娘一展笑颜?就算不合规矩,不合时宜,儿子亦是甘之如饴。” 生怕爹娘反对,弘晏补充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之以渔,儿子会将术法传授给茯苓姐姐,还有其他伺候额娘的人,也不会累着自己。” 太子妃动容至极地擦了擦眼角,心道她怎会拂了元宝的孝心?元宝体贴于她,挑的都是不伤身的脂粉,也不知怎么调的,轻薄服帖的一层,半点也不厚重。 太子听得恍恍惚惚,即便不想接受,他也不能不接受,自织毛衣之后,元宝又开发出了一个新爱好。 深知儿子的天才之名,太子这回谨慎多了,没有妄下定论,也没有训斥弘晏‘不务正业’,准备观望观望。 毕竟他也得了福利不是? ——当晚,回宫的第一天,太子冷冷清清宿在了书房。 第二日,是众妃齐聚慈宁宫,给太后请安的日子。 随之一道的,还有诸位皇子福晋。太后刚刚回京,做孙媳的于情于理都该请见,她们一大早便动身去往慈宁宫,就连大福晋也强打起精神,厚厚脂粉掩盖住青白,坐在自家婆母的身后。 嫔位以下品级不够,无法入内请安,谈笑风生的都是底气十足的主位娘娘。因着贵妃几人随扈塞外,娘娘们都欲探听草原风光,太后还未前来,正殿热闹至极,此番场景之下,太子妃是最后到的。 她的身影甫一进入眼帘,正殿骤然安静下来,众人失了声。 不论娘娘还是福晋,怔怔望着太子妃的面庞,好半晌才回过神,手忙脚乱同她见礼。 直男审美与女子有着天差地别,她们一眼就认出了太子妃,谁叫妆容改变不了五官,也改变不了气质。不过精致了一点,好看了一点,却叫她们呆了一呆—— 此等类型的妆扮,她们闻所未闻。现下的时兴手法,不过铺上粉黛,描画眉眼,最后点上胭脂、口脂,哪有什么放大眼睛,高光阴影,根据三庭五眼修饰缺陷? 没有女人可以抗拒‘神术’的魅力,这一刻谁都想知道,替太子妃妆扮的宫女是谁。 大福晋怔怔地看着,眼底的光亮了一瞬,又暗淡下去;五福晋七福晋不自觉地坐直身子,眸光炯炯有神。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五福晋不稀罕。若能化个美美的妆,只需有二嫂的五分颜色,回房揽镜自照,岂不美滋滋? 她可以一个月不出门! 七福晋的想法,与五福晋是一样的。还没进门,七阿哥就有了偏疼的纳喇格格与庶长子;嫁进来没多久,她是受爷尊重,心却不知被戳了多少回。 觉得福晋有了地位,有了脸面,便要一碗水端平,万不能委屈了纳喇氏,七福晋自小饱读诗书,把七阿哥的想法摸得透透的。 她与三福晋一样,都是闺中才女,可三阿哥就喜欢这一款,与福晋称得上琴瑟和鸣。胤祐呢?他喜欢楚楚可怜的小白花,还喜欢狗屁! 想生嫡子?下辈子吧。 七福晋清丽的脸庞浮现冷笑,继而热切地望向二嫂,只盼着请安结束,与太子妃套套近乎。 虽与她们想法不同,三福晋四福晋同样心动。宜妃眼波流转,就连惠妃也攥了攥帕子,正欲开口问询,太后到了。 托弘晏的福,太子妃成了慈宁宫最靓的人。太后即使眼神不好,却也一下注意到了她,惊奇地打量片刻,同娘娘们打趣:“保成媳妇今儿最美,连宜妃都比不上。” 闻言,宜妃笑道:“可不是?太子妃原就贵气高华,如今风采更盛,臣妾都看呆了去!” 极为明显的善意,使得惠妃心头一沉。 九阿哥的差事,十阿哥的婚事,弘晏一股脑同她说了,故而太子妃回以一笑,笑容彰显几分亲昵,看向太后的时候,微微红了脸颊。 娶妻娶贤,何况未来的一国之母。比起后宫美人,太子妃从来不在意容貌,她的心胸手段,远远凌驾她们之上;可忽然之间,成了众妃云集的焦点,谁不高兴? 太后指着她笑,“看看,看看,还不好意思了。” 接着日行一善,笑呵呵问出了她们的心声,“是哪家姑娘的巧手,织就我们太子妃的美名?” 众人顿时来了精神,太子妃却有些为难。按照原有的想法,说是有个手巧的侍女,偶然发现压箱底的册子…… 沉思一瞬,继而失笑,是她想岔了。 即便瞒着各位娘娘,皇上太后哪会不知。何况元宝出于孝心,没有半分指摘的地方,就如张敞为妻画眉,流传后世的唯有美名,又有什么好遮掩的? 她笑了起来,带着数不尽的骄傲与满足,好似满殿生光。 “回皇玛嬷的话,不是哪家姑娘的巧手。”太子妃道,“不过弘晏闲来鼓捣的手艺,说要孝顺额娘,定要给臣妾用上,臣妾拗不过他,只好随他去了。” 说着,她又是一笑:“竟也不是胡闹……” 有了暗暗炫耀的意味。 众人:“…………” 太后惊呆了,众位娘娘福晋也惊呆了. 乾清宫。 大朝会刚刚结束,积压半月有余的政务摆在皇上案前。 想起大理寺汇报的,京城多了几起拐卖孩童的案件,虽然规模较小,影响不大,却是趁他巡视塞外之时,忽然猖獗。 皇上沉吟片刻,叫人去传九门提督与京兆尹,此事务必好好查下去。 就在这时,李德全快步进来,脚步有些急。 皇上抬眼望去,不等他开口,李德全平了平呼吸,躬身说:“何柱儿被罚膳房,实在是一问三不知,奴才也没问出什么。” 皇上唔了一声,敲了敲御桌,与此同时,另一个小太监急急赶来,喘着气禀报:“皇上,奴才终于得知了小爷的新爱好!” 皇上倾过身子,凤眼亮了亮,不动声色地问:“能否同朕有关?” 肃贪轮到老四,织毛衣轮到老九,射箭轮到老十,接下来也该轮到他了。 …… 小太监的脸色骤然一僵。 他小心翼翼地问:“皇上,您要上妆打扮吗?” 55. 快递 二更 皇上愣住了。 他怀疑自己听岔了, 什么意思?元宝的新爱好是给人上妆打扮? 瞧见小太监那呆头呆脑的模样,李德全心里着急,没头没脑说出这句, 怕不是要挨板子, 与何柱儿做伴去。 想着能救则救,大总管心生怜悯,压低声音提醒道:“支支吾吾做什么?皇上问你话呢。” 小太监如梦初醒, 慌张地磕了个头,好悬把来龙去脉讲明白了。毓庆宫探听不出什么, 慈宁宫却是热闹,娘娘福晋请安过后,一个两个的都在谈论,这一来二去,不就瞒不住了? “今儿太子妃娘娘的妆容,说是出自小爷之手。”最后, 小太监想了想众人评价, 期期艾艾道, “可、可好看了!” 皇上:“……” 李德全:“……” 这儿没有地铁, 也没有手机,皇上只觉五味杂陈, 放话让小太监滚出去。 小太监不懂, 可李德全很懂, 这姑娘家的胭脂水粉, 哪能糊上万岁的龙脸? 就算,呃,皇上不介意,满朝文武怕也要以死相谏, 想想都觉得窒息。 小爷的新爱好还真是……非同凡响,不比寻常哪。 皇上也不懂,拍桌想骂弘晏胡闹,可念头一转,乖孙捣鼓这些,正是出自对额娘的孝顺之心。于是训斥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思来想去还是不得劲,“来人,去毓庆宫请长孙过来。”. 弘晏的小轿刚刚停下,与九门提督还有京兆尹他们撞上了。 这几人都是朝中骨干,圣上心腹,见到弘晏吃了一惊,赶忙行礼问安。弘晏下意识就想甜甜地笑,终是忍住了,严肃着圆脸道:“各位大人安好。” 对【回眸一笑百媚生】的能力生出点点疑问,且有不好的预感,弘晏昨晚回房,做了一个实验。 叫三喜临门一字排开,对他们各种笑,冷笑傻笑花样繁多的笑,笑得三喜人都傻了,临门恍惚得像喝了假酒。 问他们什么感受,临门说,没有哪家阿哥能比得过小爷,金童似的引人注目;三喜说,就如光芒洒在心上,整个世界都亮堂了。他愿永远追随主子! 弘晏:“……” 让三喜收起辣眼睛的表情,弘晏明白了。 还真是表面意义上的注目buff,触发点是笑容,他就知道狗贼系统不怀好意,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 再发展下去,岂不是变相的万人迷光环? 为了拥有安稳的生活,弘晏决定研习面瘫的自我修养,熬过一个月再说。 也就有了乾清宫前的严肃表情,唬得大人们一愣一愣,联想昨儿圣驾归来,“箭术天才,勇武长孙”的传说很快风靡京城,引得无数武官激动难抑……他们不由慎重了态度,与对待太子也差不离了。 弘晏入内不用通报,大臣们看在眼里,对长孙受宠又有了新的认知! 皇上一见弘晏便吹胡子瞪眼,正想刨根问底,堪堪记起九门提督等人候在外头。 叫李德全搬来软凳并一碟点心,皇上让他自个玩去,弘晏乖乖应了,端端正正坐好,竖起耳朵旁听。 重臣鱼贯而入,抬眼又是一惊,皇上与长孙的相处,比太子爷犹有过之。心下各有思量,那厢,皇上缓缓提起近来的拐卖之案,“加大巡捕力度,将恶果扼杀于萌芽之中。如有必要,顺天府与九城兵马司相互协同……” 孩童走失年年都有,相关衙门已经熟悉了流程,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地查探、抓捕,只他们心知肚明,若被人贩子掳去,能够解救的不过十之一二。除非把京城翻个底朝天,可一来效率低下、劳民伤财,二来人贩狡兔三窟,若是一无所获,他们便得革职谢罪了! 哪想此回皇上重视万分,众人闻言,心下皆是一凛。 也有老臣嗅到了非同寻常的气息。皇上巡视塞外,拐卖骤然增加,且拐卖手法如出一辙,想到此处一个咯噔,难不成是反贼作祟? 三藩之乱那几年,京城风声鹤唳,那些反贼有一个是一个,全都跳了出来,混水摸鱼兴风作浪,惹得人心惶惶,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朝廷大胜之后,皇上清算总账、雷霆镇压,自此,他们销声匿迹二十余年,或被连根拔起,或是迁移到西北,西南还有南方。 谁也不知道,京城是否还有隐匿的据点。若是潜伏下来,暗中积蓄力量…… 老臣越想越是心惊肉跳,但猜测终究是猜测。人贩子处处都有,没有证据,也不能把黑锅扣到人家头上,唯有暗暗提高警惕才行。 记下皇上吩咐,众人跪拜领命,恭恭敬敬地告退了。 弘晏听了全程,捏着点心若有所思,皇上见他这副模样,不由笑问:“元宝有何高见?” 吩咐这些,也是出于帝王的直觉,未雨绸缪,什么时候都不晚。 弘晏想了想,回答道:“人贩子抓不尽的,汗玛法。” “是啊,人贩子抓不尽,唯有遏制一途。”皇上叹息一声,“他们合该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眼瞧着气氛趋于沉重,李德全想要暖场,却绞尽脑汁想不出理由;弘晏趁热打铁安慰皇上,说汗玛法励精图治,总与一日,人贩子将没有立足之地。 皇上颔首,笑得分外慈和,忽然间转移了话题:“你额娘的妆容是怎么回事?给朕说明白了。” “……” 弘晏尽力了,还是没有逃过。 只得再一次提起天赐之梦,这般那般解释许久,发誓绝不是为了玩乐,而是为了娱亲。还给皇上形容了一遍,譬如‘神术’作用于女子身上,该有多么多么神奇…… 皇上听懂了,却又没听懂。 他皱着眉,什么神术竟能使得太子妃展颜?听着便不靠谱,还耽误正事,太子定也不甚赞同,不如练箭织毛衣。 瞥见皇上的神情,弘晏闭上嘴,想了想,从腰间取下一面铜镜,紧接着掏出一个布袋。 若没有汗玛法的支持,改造阿玛以及各位叔伯,培养他们成为好男人的计划,将会举步维艰。 布袋里头叮叮当当的响,不等皇上问询,弘晏迫不及待道:“这是孙儿的上妆用具,只需给您化上一次,您就明白了!” 说着低下头,迅速打开。 皇上:“…………” “朕听明白了。”皇上欣慰道,“朕懂元宝的孝心,尽管放手去做,太子爱重福晋,他也会高兴的。” 李德全听着,脑袋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弘晏严肃地点点头,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又又一次,从衣襟掏出一本小册子。 上写四个字——《私人订制》。 已经过了明路,不如破罐子破摔,弘晏上前一步,犹豫半晌,不好意思地道:“这是送给宜妃娘娘的,还请汗玛法替我转交。” 他身为皇孙,不方便进入后宫,只能远程分析,私人订制,把心得写在小册里。化妆这回事儿熟能生巧,只需交给巧手宫女参透练习,甚至探索创新,学成之后,或许不会比他的手艺差。 只不过转交是个问题,难不成要寻九叔? 不行,好不容易偃旗息鼓,一旦露了馅,又要引爆九叔与四叔的恩怨情仇,他会内疚的。 还在苦恼间,弘晏恍然大悟,面前的汗玛法,不就是上好的快递员? 顺风直达,高效快速,谁也比不得。 …… 李德全震惊了,从来没有过皇上转交的事情。 皇上也震惊了,千般疑问化为一句:“为何送给宜妃?” 弘晏深沉道:“她是我前行路上的启蒙人。” 56. 定制 一更 实话实说, 皇上醋了。 虽知这个“启蒙人”,指的是妆扮路上的启蒙人,但乖孙为何这般形容宜妃, 为何替她私人订制, 简直是个不解之谜。 不仅老四几个,连宜妃也来凑了热闹,难不成是老九牵线搭桥, 以知己之名谋私? 留弘晏用完午膳,皇上拿着《私人订制》发愣, 思来想去忍不住翻开第一页,瞧了眼又很快盖上:“……” “元宝愈发胆大包天了。”他对李德全说,微微叹了口气,像是甜蜜的烦恼。 李德全在心里腹诽,小爷这般‘胆大包天’,不都是您纵容的?这般想着, 脸上带笑:“小爷这是同皇上毫不避讳地亲近呢。” 皇上风轻云淡地点了点头。 一边勾画毛衣大业的蓝图, 一边痛苦读书的九阿哥打了个喷嚏, 左瞧右瞧没发现猫腻, 不禁松了一口气。 定是老四天天惦记于他。短短一天,喷嚏打了多少回了? 幸而胤禛上朝办差去了, 不用看见他那可恶的冷面, 否则吃不好睡不香, 爷这张脸的英俊程度得大打折扣。 余光瞥见老十唇角上扬的模样, 胤禟真是受够了。 十阿哥自草原归来,便时不时地、莫名其妙地偷笑,问他为何发笑,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惹得九阿哥狐疑万分, 同时又有些羡慕,温柔乡真有这么惹人沉溺? 何况娜林格格着实称不上温柔乡,那挥舞马鞭的威风,想想就要起鸡皮疙瘩! 媳妇若不香香软软,小鸟依人,又有什么滋味。胤禟这般思忖,不禁期待起了明年的选秀,未来福晋定然不会让他失望的。 离无逸斋遥远的衙门里,四阿哥胤禛同样打了个喷嚏。 缓缓皱起眉头,他想,定是老九在惦记自己。 堂堂正正比不过,就尽搞歪门邪道,这性子也不知随了谁。上回在宫门外‘争宠’,被九阿哥的茶艺摆了一道,四阿哥冷静下来之后,痛定思痛,再三反省,谋划了曲线救国的策略。 反省的结果令他笃定,知己有真假,元宝最亲的还是他。老九外强中干,虚张声势,实在不足为虑;他也不必放下身段同他相争,毕竟近水楼台先得月,众兄弟里头,二哥与他最是要好。 说起众位兄弟,胤禛不期然想到了十四,有些忧虑地摇了摇头。 不论如何,他还年幼,又是一母同胞,因为那双眼,十四弟已然告假多日,除了慢慢涂药,慢慢痊愈,太医也没有立竿见影的法子。也幸而汗阿玛体谅,保全了十四弟的脸面…… 那毒虫,怎么就可着十四弟叮呢? 心头思绪万千,手上差事不停。处置贪官的收尾阶段,工作量不大,称得上少有的空闲,四阿哥下衙回宫,发现正院冷冷清清,福晋不在。 倒是一件稀奇事。抱过奶嬷嬷照料的弘晖,四阿哥不由问道:“福晋去了何处?” “福晋清晨给太后请安,回来小憩了一会,用过膳,便匆匆去往毓庆宫了。”一个二等宫女赶忙回禀,“想来是拜访太子妃娘娘。” 既不是二嫂生辰,也不是串门年节,四阿哥百思不得其解—— 与此同时,下衙的三阿哥、五阿哥、七阿哥全都发现,福晋不见了. 毓庆宫中,除了大福晋,诸位皇子福晋难得齐聚,像是心有灵犀一般。 她们前后脚地请见,相遇之后惊讶地对视,继而默契地挪开眼。不论她们爷对毓庆宫的态度如何,此时此刻以女人的身份坐在这,而不是谁的福晋。 太子妃一瞧,让人张罗了茶话会,妯娌几个聚在一处,围绕小花园的凉亭坐了一圈。 四福晋与太子妃交好,其余福晋则不然,更多的是尊敬,气氛起先有些拘谨。且不说太子妃的身份远高她们,如今有求于人,更提不起底气。 妯娌几个盯着太子妃的妆容瞧,五福晋胆子大些,同样有些不好意思,在心里琢磨着,如何能让侄儿传授一二? 都说了是对额娘的孝心,她们这些做婶婶的艳羡极了,却实在开不了口。 三福晋起了个话头:“大嫂的身体,瞧着越来越不好了。” 说起这个,众人面面相觑,都是一叹,何止是不好? 怕是灯尽油枯,熬不到嫡子长成了。 大福晋是个温柔的女子,持家有方,作为长嫂无可挑剔,落成这副模样,她们不免感伤。 要被后来者摘了桃,大嫂处处为爷们考虑,也不知为了什么? 眼瞧着气氛归于沉重,四福晋一叹,三嫂这话,实在提得不好。 此情此景,得说喜庆的事,于是温和笑道:“大嫂吉人自有天相,又有汗阿玛护佑。迁府还需她来张罗,且八弟的婚事定在下月,见了新妇,指不定就好了。” 话题转移到婚事上头,气氛骤然一新。三福晋如梦初醒,连忙附和:“可不是?”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分享见闻,“听说从安郡王府出阁……” “嫁妆准备就绪,内务府近来忙碌得很……” 扯完八阿哥的婚事,扯到了安郡王府。从老福晋几个不甚省心的子女,聊到当家人的八卦,就连一向自持的七福晋也兴致勃勃加入讨论,遑论方才提错了话,懊悔不迭的才女三福晋。 太子妃平日忙于宫务,于八卦一途落后了些,当下简直大开眼界。 听她们左扯右扯,又有些好笑,太子妃哪能不知众人的目的? 这半天绕不到正事上,顿时生出促狭的念头,想要看看她们究竟能憋到什么时候。 …… 喝了一杯又一杯的茶,还上了一趟净房,五福晋掏完肚子里的八卦,卡壳了。 四福晋本就不精此道,只能一遍一遍摩挲茶盏,心道,抖落自家爷丢脸的事,总不好吧。 瞧她们那纠结的面色,太子妃终于忍不住了。 好悬没有扑哧出声,她笑吟吟地道:“汗阿玛留弘晏乾清宫用膳,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等会我叫他过来,你们亲自问去。” 惊喜来得猝不及防,就像龙卷风。 还来不及感叹侄儿的受宠,福晋们大喜过望,这就是不反对的意思了! 二嫂真是贴心的二嫂,她们心下感动,眨眼间,数不尽的恭维话脱口而出,字字发自肺腑,如不要钱似的。 有夸赞容貌的,还有祝福腹中孩子的,太子妃若不是端得住,此刻都要飘飘然起来。 相比之下,这是太子都没有过的体验,要换成众阿哥恭维,那可真是天上下红雨了!太子爷做梦都能笑出声。 太子妃说罢,派了全嬷嬷前去等候,给她们吃了一颗强力定心丸。 福晋们翘首以盼,有在心里打腹稿的,有后悔没带吃食“贿赂”的,拿五福晋举例,她伺候五阿哥都没这么上心。 时间好似凝滞了。 千呼万唤始出来,全嬷嬷回来的时候,身后跟了个小尾巴。 弘晏尽管有所准备,还是唬了一跳。 环绕周围的,全是不亚于四叔九叔的热情眼神,弘晏浑身一震,婶娘们也想做他的知己? 不可以,吃不消了。 不等她们开口,弘晏先声夺人。 迫不得已露出一个笑,趁众位福晋怔愣的时候,弘晏热心道:“免费定制妆效,赠送独家心得。一个一个来,婶婶莫急!” 说着解下铜镜,接过全嬷嬷手中的空白小册子,一二三四,一共四本。 紧接着,把铜镜递到三福晋手上,掏出迷你笔墨,把顺序安排得明明白白,“三婶先照。” 太子妃:“……” 众位福晋:“……” 五福晋呆住了,准备的手段毫无用武之地,侄儿比二嫂还要贴心! 七福晋眼馋地看向弘晏,眼底喜爱都要满溢出来,喃喃道:“那小脸儿,长得可真是俊。” 四福晋想,若是她的熊宝……不,弘晖,有弘晏对额娘的一半孝顺,她此生无憾了。 弘晏的速度极快,不到片刻,一份份独家定制交到了福晋手中,她们欣喜的同时,不知有多感激。 往日觉得二嫂尊贵,是与太子一样的高不可攀,今儿可算知道,二嫂再亲切不过,不见丝毫疏离。 还有弘晏,她们恨不能抢回家当自己的儿子,二哥二嫂怎就如此好福气?? · 太子忙得脚不沾地,终于处理好了积压事务,也想好了给福晋赔罪的腹稿,准备努力一把,争取今晚不睡书房。 出门没走几步,就见庞大人群结伴而行,中间掺杂着一个小小身影。 笑声阵阵,如蝗虫过境似的,太子皱起眉头,想说一句放肆。 定睛一看,这不是三弟妹吗? 还有四弟妹,五弟妹……她们簇拥着的,居然是元宝。 太子:?? 弘晏都被夸得不好意思起来。他众星捧月,脸红红地同福晋们告别:“都是元宝的分内之事,婶婶们下次见!” 57. 醒酒 二更 乾西五所。 三贝勒与三福晋董鄂氏育有嫡长子弘晴, 弘晴今年两岁,正是蹒跚学步,离不开额娘的年纪。 三福晋把弘晴看得跟眼珠子似的, 今儿却没了人影, 只留几个奶嬷嬷照看。三爷胤祉从礼部回来,刚刚踏入正院,就听奶嬷嬷惊喜道:“爷回来了!大阿哥喊着阿玛额娘, 奴婢如何也哄不动,您再不来, 许是要哭了。” 不消片刻,三爷怀中塞了一个奶娃娃。 他最是守礼,何曾有过照顾孩子的经验,碍于迫人的形式,只好手忙脚乱地现学。现学的结果不尽人意,弘晴哭得抽抽噎噎, 三爷整个人都僵硬起来, 颇有些急迫地问:“福晋呢?” 知情的人回禀说:“福晋去了毓庆宫, 至今未归。” 三爷皱起眉, 寻二嫂去了? 经历清查国库的事件之后,单打独斗、吃了大亏的三贝勒悟出了一个真理。他得向着毓庆宫靠拢, 寻机会向太子示好, 闻言也就没说什么, 头疼地吩咐道:“摆膳。” 等膳食摆上来, 三爷惊呆了。芹菜,冬瓜,全是他不爱吃的,还有两份红彤彤的辣菜, 这是对嗜甜之人的沉重打击,不由怒道:“今儿的厨子是谁?” 提膳太监小心道:“爷,厨子还是那个厨子,没变过。” 没等三爷回话,贴身太监福至心灵,抹了抹额头,低声解释道:“爷的膳食,往日都是福晋张罗。” 胤祉:“……” 毓庆宫都有些什么,叫她把他抛之脑后了? 同样的情景,同样成为奶爸的四爷,后者却是熟能生巧,把弘晖照顾得妥妥的。 终于等到四福晋归来,瞧见她的神情,四爷心下生疑,不动声色地问,“怎的回来那么晚?” 四福晋春风拂面,与平日的持重大相径庭,闻言笑道:“同二嫂聊了会天,三嫂还有几位弟妹都在。” 说罢温柔地说了一句“爷辛苦了”,再也没有旁的话,一刻不停往寝卧行去。 隐隐约约的女声传来:“研究透了……多练一练……” 弘晖迷茫地吐了个泡泡,四爷愣了神,父子俩就这么成了背景板,凄苦得很。 他还等着一道用膳呢。 五福晋自从被五爷抢走王八,也不忍了。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再也不上赶着伺候,一个人甚是自在,五爷却是不然。 回想那番醍醐灌顶的话,总觉得他塔喇氏在酝酿什么大招,胤祺慌得不行,不仅自个往正院凑,还叮嘱妾侍万万不要招惹福晋,否则谁也救不了。 他这么干,五福晋反而不乐意了,宠你的刘佳氏去,老娘还稀罕你一晚上的施舍? 梦里生嫡子吧! 最终五爷灰头土脸地溃败,气得跳脚又无可奈何。皇家没有和离一说,他得和这婆娘绑一辈子,何况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五福晋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他能拿她怎么办? 当下,五福晋哼着小调进门,就见五爷坐在正厅,沉着脸看她:“哟,还知道回来。” 众皇子一致认为,五爷是个敦厚人,哪里听过他阴阳怪气地说话。五福晋脚步一顿,拍拍胸口,惊讶道:“哪儿传来的王八叫?怪吓人的。” 五爷脸色铁青,伺候的人腿都软了,眼睁睁望着福晋掀开帘,脚步轻快往内走去。 直到明月高悬,正院传了膳。为了争个脸面,积了满肚子怼人话的五爷苦苦等待,好悬没有饿晕过去。 五福晋把册子研读完毕,终于舍得出来,看他的眼神就像看智障。 “爷莫非有脑疾?” 相比之下,七爷的院子是最安逸的。没有争吵,没有无视,七福晋一如既往地贴心,甚至贴心过了头,给胤祐嘘寒问暖。 七爷起先舒坦极了,当即决定留宿,福晋身上的清冷与书卷气,是妾侍怎么也模仿不来的。随后起了鸡皮疙瘩,那诡异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七福晋既怜悯又唏嘘,决定珍惜最后的时光。等贴身婢女出了师,研究透了小册,她便再也不是原来的她,哪能继续忍受爷这副糙脸? 曾经沧海难为水,到那时,他们就不般配了. 晚膳过后,皇上驾临翊坤宫。 宜妃有些惊喜,哪知天降一口大锅,皇上问她:“你……何时教导过弘晏妆容?” “皇上何有此问?”宜妃讶然道,“臣妾久居后宫,从未和长孙说过话呢。” 皇上瞅着她,颇有些拿不准主意,最终还是妥协了。他板着脸,履行一个快递员的职责,把《独家定制》递到宜妃手里。 宜妃满头雾水,翻开一瞧,顿时大喜。 这正是她们梦寐以求的神术,高位妃嫔渴望却不得其法,万万没想到,皇长孙居然惦记着她! 难不成是小九打动了弘晏,爱屋及乌,于是便宜了本宫,便宜了小九的额娘? 喜意尚未褪去,瞥见皇上莫测的神色,宜妃一个咯噔,赶忙道:“臣妾何德何能,劳烦皇上前来一趟。可这‘神术’,全然出自长孙对太子妃的孝心,与臣妾万万没有关联,还请皇上明鉴。” 语气很是诚恳,半晌,皇上嗯了一声,“朕信你。” 忽然又问:“元宝传授的‘神术’,可否遮去面上瑕疵?” 宜妃笑道:“自是能的。” 听言,皇上摸了摸眼睛,若有所思起来,十四顶着肿包不能见人,落下了许多课业,也不是个事。顾及脸面的同时,却也不能偷懒,如今倒有了两全其美的法子。 用神术把眼睛遮上一遮,应是可行。 宜妃的视线,随着皇上的手指上下挪动,她的面色有些僵硬,随即恍然大悟。 “皇上,臣妾懂您。”她压低声音,“翊坤宫水泼不进,特别是正殿当差的宫人,全都守口如瓶。您要试试,无妨的,太后不会知道,太子长孙也不会知道,有臣妾呢。” 随即厉声告诫:“圣上之事无小事,若有半分泄露,小心你们的舌头!” 宫人们诺诺应是,畏惧地望了一眼册子,却不敢直视圣颜,深深地低下头去。 皇上:“…………” 朕的一世英名,没了. 三日后,是大贝勒一家出宫开府的日子。 前些天,瞧见婶娘包围着的弘晏,太子大受震撼。为了宿回正院,太子只得接受儿子男女通吃的事实,谁叫太子妃默许了此事? 算他表现良好,太子妃终是心软,夫妻二人回到原先的相处模式。太子渐渐觉得,福晋妆前妆后也无甚区别,越发美得耀眼,简直甩了从前的李佳氏十条街。 终是领悟了弘晏的用意,太子满意地想,这小子,还是惦记他阿玛的。 论郎才女貌,谁比得上他与福晋?老大的乔迁宴即将到来,胤礽不禁美滋滋,从来没有这么期盼过。 太子心情好,大发慈悲赦免了何柱儿,何柱儿终于摆脱了肉干的折磨,拎着菜刀感激涕零,“奴才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一心听从爷与太子妃的话!” …… 弘晏从全嬷嬷处得知,三日之后,阿玛额娘将要携手赴大伯的乔迁宴,当晚沉思片刻,召来临门吩咐了几句。 临门暗里的身份,乃是大总管的亲传徒弟,别看他年轻,路子广,人脉也广。临门慎重地点点头,第二日,五福晋的贴身婢女匆匆回房,手中拿了一本小册,压低声音同主子道:“这是弘晏阿哥的主意……” 五福晋惊讶过后便是动容,站起身来回踱步,“合该如此,合该如此。弘晏心善,不消侄儿提起,我也应当做它!” 胤祺哪边都没有牵扯,唯有她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第二日,五福晋往大贝勒的院里行去,为探望大福晋,叫人提了上好的药材。大福晋正强撑着身子布置事宜,闻言微微一愣:“五弟妹?” 她与五福晋甚少来往,又是即将开府的档口…… 婢女低低道:“五福晋说有要事,奴婢也劝不动。” 大福晋咳了一咳,小声吩咐:“请她进来罢。” “大嫂。”片刻,踏入正院的五福晋笑道,“我给大嫂带了好东西,要不要瞧瞧?”. 大贝勒的乔迁宴如期而至。 今儿不是休沐,故而太子下了衙门,与众位弟弟一道前去;马车停在宫外,太子妃也同妯娌结伴而行。 宴上男宾坐在一处,女眷坐在一处。大贝勒招待男客,大福晋招待女客,两人一大早便没见上面,故而大贝勒半点不知,女客们见了大福晋,那震惊至极的神色。 皇子福晋身份尊贵,坐在花园布置的小席中。她们相视一笑,见了大嫂都是一惊,悄悄瞥向太子妃与五福晋,随即了然。 侄儿竟是贴心至此! 酒过三巡,就有人来禀报说,贝勒爷,太子爷与诸位爷喝多了。大福晋身为东道主,当即忧虑道:“去瞧瞧。” 太子妃颔首,众位福晋连忙跟上。 很快到了前院,略微喝高的五爷扭头一看,瞧见一堆姿容出众的美人,以为自己眼花了。 环肥绿瘦,各有千秋。这样的容色,这样的容色……就连刘佳氏也比不得,特别是湖绿衣裳的那位,简直与他少时向往的梦中神女一模一样!! 只那衣裳有些眼熟,好似哪里见过。 以为自己醉酒做梦,来到人间仙境,五爷拎着酒杯,痴痴望着,当即想要念一首诗。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下一瞬,梦中神女朝他开了口:“爷,该醒酒了。” 58. 拐卖 一更 梦醒了, 酒也醒了。五爷脚下一滑,差点摔了个墩儿,端着的酒液全飞到七爷脸上。 七爷胡乱一抹脸, 也顾不得谴责五哥了, 震惊道:“那是五嫂?” 除了早有准备,尚且清醒的太子,其余阿哥齐齐愣住, 眼珠子都要脱了眶。除了五爷,就属三爷喝得最多, 谁叫太子惦记上回万寿节的仇,使了个眼神,叫四爷配合他劝酒。 四爷身为弘晏的知己,为打击竞争对手,哪能不同意?一左一右夹着三爷,不一会儿就把后者灌得晕晕乎乎。等大贝勒招待好男宾, 加入皇阿哥的行列里, 三爷已是连连摆手, 含糊道:“老四, 别灌哥哥了……” 因为脑袋迷糊,五爷以为做梦, 三爷同样以为做梦。听见七爷的话, 他直愣愣地看向五福晋, 感叹道:“弟妹叫你醒酒呢, 五弟好福气。” 五阿哥魂儿都要出窍了,大喜大悲只在一线间。 他恍惚地想,好福气?这婆娘妆扮得美,却叫他的少年憧憬破得渣都不剩, 等会就要下河捞王八了。 好福气给你要不要?? “三哥也是好福气,”五爷呵呵一笑,盯着五福晋不放,继而打量她的身边人,越看越是眼熟。 随即惊道:“那不是三嫂吗?!” 他们的眼神齐刷刷望去,越看越是震惊。 四爷不确定地说:“……还真是。” 三爷酒醒了一半,张着嘴打量三福晋,继而用肘子一怼四爷,笃定道:“那是四弟妹。” 四爷手里的酒杯也掉了。 很快,他们一一对应上了身份,众人皆是呆滞。 她们集体进修去了?? 唯有太子妃身旁的那位,他们拿不准。太子与大阿哥尚能端得住,一个知道其中猫腻,一个认定福晋不在人群之中。 太子叹了口气,原来元宝造福的不止孤一人。 不远处,太子妃回以一笑,惹得众阿哥前所未有地牙酸起来,五阿哥悲愤了,二哥早早知道,这是在看他们热闹呢。 太子当即被一双双炽热的眼神包围,麻木单身的八阿哥注意力却在别处。 他绞尽脑汁地回忆,二嫂身旁的女子,好像哪里见过。 大、大嫂? 除了纤瘦了些,柔美了些,半点不见病容,面颊也不见凹陷,和幼年记忆中的大福晋对上了。犹豫着问出口,大阿哥看热闹的眼神不见了,他蹭地站起身来,“福晋。” 大福晋微微点头,淡笑道:“爷。” 眸光温和,却是没有以往那般热切。反倒是胤禔热切起来,怔怔看着,忽然回忆起新婚燕尔那段时光。 席间鸦雀无声,这已不是普通的妆扮可以形容的了。 众位福晋不过来瞧上一瞧。见他们酒醒了,不用人搀扶,也没有相争打架,五福晋无视发呆的五爷,抢话道:“爷们饮酒,不如我们也用一些?” 七福晋抚了抚面颊,当即赞同,留给七爷一个矜傲的背影。 …… 往日这时候,大阿哥与太子总要别个苗头。虽然大阿哥气焰弱了,有句话说得好,不蒸馒头争口气,不讽刺几句,他不甘心。 此情此景,众阿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娶妻娶贤,纳妾纳美,可过了今日,那些深得他们心意的面容,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即便真的怜惜,怜惜也要大打折扣,不期然便能想起今日场景,然后把妾侍和福晋做个对比。 太惊艳了。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要他们怎么往后院去? 除了本就爱重福晋,少有愧疚的几位爷,有窃喜的,有懊悔的,还有戴上痛苦面具的。 七阿哥窃喜,大阿哥懊悔,五阿哥戴了痛苦面具。纠结过后,五爷难免心猿意马起来,想了又想,回味了又回味,心道忽略他婆娘的脾气,也是可以下嘴的嘛。 抓只王八给福晋赔罪,不知可不可行?. 乔迁宴热火朝天,可就在晌午,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索大人的嫡亲曾孙,赫舍里氏的小少爷被拐了! 赫舍里氏乃是太子爷的外家,这可真是沸水溅入油锅,引爆了所有议论,霎时一片哗然。 府里又是报官又是派人去寻,急得团团转,前往贝勒府赴宴的大臣们却是暂不知情。 …… 一个年幼的五岁孩子,不过出府买了个糖人,相隔还不到两条街;贴身侍从不错眼地盯着,准备掏铜板付钱,才低头了一瞬,少爷不见了。 糖人摊主吓得战战兢兢,他专心致志地制糖,不知小少爷何时被拐,也没看清歹人的模样,这光天化日之下,怎有如此恶行?! 这事震惊了整条街区。 顺天府接到报官,当即觉得不好,有了皇上吩咐,他们可以顺藤摸瓜、仔细探查,不放过一个人贩子;可一旦牵扯到勋贵家的孩子,再也不能徐徐图之。 何况赫舍里氏,那是普通的勋贵人家吗? 招来糖人摊主仔细问询,把他祖宗十八代都查了个清楚,继而去往家里、邻里询问生活轨迹,最后查明与此案无关。除此之外,竟是没有相关证人,长长的一条街,谁都没有注意歹人的长相与拐卖手法! 没有线索,没有证据,捕快们一筹莫展。 九城兵马司已是暗中出动多日,这些天来,抓捕了好几个人贩子归案,却都单打独斗没有组织,也不是近来猖獗的那群人,好些失踪幼童还在受苦。 他们只知道,近来被拐的孩子不论男女,不论出身如何、高矮胖瘦,无一例外,便是长得好。赫舍里氏的小少爷更是玉雪可爱,据说仙童似的,他额娘听闻噩耗,当即哭晕了过去,人贩子想要做什么?! 女眷们六神无主,报官之后遣人去寻,还需大家长拿个主意。 索额图刚刚赴宴归来,瞧见明珠老了十岁的模样,连大喜日子也笑得勉强,心里不知有多美。 被揭得家底都没了,看你如何张狂。 虽然他也没了存银,想斗斗不起来,但一想对方失去的银两更多,索额图便舒坦极了。 皇上亲赐的牌匾,明珠老贼有么? 谁知来了个晴天霹雳,他的宝贝曾孙被拐了! 索大人对曾孙有多疼爱,暂且不提;这可是皇长孙的表弟,太子爷默认的、小爷未来的伴读,族里下下下代的顶梁柱,突然来这出,可真要了他的老命了。 火急火燎候在宫外,递牌子求见皇上,也是索额图的幸运,皇上很快允了他。 索额图入内的时候,弘晏也在。阿玛额娘赴宴去了,毓庆宫冷冷清清,杨柏跟着父亲回老家祭祖,九叔十叔忙着读书,于是前来陪伴汗玛法。 问皇上有没有把定制转交给宜妃,皇上脸色一青,在弘晏好奇的目光里,淡淡地道:“朕禁了她一日的足。” 弘晏:“……” 这个禁足,还挺别致。难不成是他拖累的宜妃娘娘? 想继续刨根问底,又怕皇上恼羞成怒,外头的小太监忽然来禀,索额图大人求见。 索额图见到弘晏,眼睛一亮,也顾不得欣喜了。他擦了擦额间汗珠,老泪纵横地道:“奴才的大哥没了后,这些年,嫡脉亦是人丁不兴。三代之后,暂且就这一根独苗,若是不能寻回,奴才以何颜面向祖宗复命,向仁孝皇后复命?便是睡也睡不安稳!” 索额图不惜揭露自家老底,听得李德全悚然一惊,心有戚戚。 皇上沉凝了面容,即便不喜梦中的索额图,看在现实大变了样,赫舍里氏风评扭转、不再要挟太子同明珠争斗的份上,他也得好好安抚。 赫舍里家的孩子,与元宝同样的年纪,以己度人,任谁听了都难受。 选在老大开府设宴的日子拐人,皇上不得不深想下去。碰巧最好,如若歹人清楚孩子的身份,将是最最不妙的情形。 赫舍里氏,纳喇氏,好不容易偃旗息鼓,可要挑起两家的争端? 当朕是摆设不成。 “朕这就传令下去,着人倾力去寻,”皇上沉声说,“爱卿莫急,九门提督与京兆尹不敢怠慢,许是明儿便有好消息。” 有皇上金口,索额图大松一口气,感激涕零地下拜道:“谢皇上隆恩!” 索额图蹒跚告退,背影颇有些老态,弘晏抿了抿唇,陷入沉思。 近来忽然猖獗,几乎一日一案,只拐好看的幼童,听着很像邪.教组织。 望着皇上微怒的面容,弘晏忽然道:“汗玛法,孙儿想借八叔一用。” 这话八竿子打不着,皇上一愣,奇道:“借你八叔做什么?” “明儿一早,让八叔陪我出宫一趟,安慰安慰索大人,还有小表弟的阿玛额娘。”弘晏眨着湿漉漉的瑞凤眼,“八叔温温柔柔,安慰人可有一套,汗阿玛,您就应了孙儿吧。” 皇上皱起眉,立马就要回绝。 被弘晏湿漉漉地一瞅,很快转了念头,乖孙心善,失踪的又是他的小表弟,出宫一趟,于情无可指摘。 太子前去太显眼了些,老四哪里会安慰人? 于是点了点头,叮嘱道:“早些回来,不许胡闹。” 弘晏严肃着脸,可真诚了:“您还不放心我?” 拉上贼船的最后一步—— 打击违法犯罪活动,义不容辞! 59. 勾人 二更 赫舍里家的小少爷失踪, 如一道惊雷劈开海面,掀起了数尺高的风浪。 太子赴宴归来,听闻此事当即沉下了脸, 不再质问弘晏为婶娘们开展的妆扮业务, 亲自去了顺天府一趟,肉眼可见忙碌了起来。 这个时机,太巧了, 让他怀疑策划之人别有居心。若孩子受了什么损伤,赫舍里氏的颜面何在? 别说颜面了, 全府上下,怕要日日以泪洗面,索额图的心气儿也该没了。 没有线索,没有证据,除非把京城翻个底朝天,别无他法。只是闹到如此地步, 劳民伤财是免不了的, 为今之计, 唯有布好后路, 安抚百姓,把影响降到最低. 延禧宫。 得知消息, 惠妃一惊, 随后沉了脸, 揉着太阳穴, 在殿中走来走去。 翊坤宫,毓庆宫,算是彻底搭上线了。宜妃得了弘晏撰写的秘籍,今早便细细描画上了, 那模样更胜从前,不,远胜从前,太监宫女全都看呆了去! 郭络罗氏不知有多得意,她看在眼里,心间火烧火燎,却又无可奈何。 即便她想,还能上门求一本不成? 听闻此事,本就不爽利;今儿是胤禔的大喜日子,还发生了如此惊事,晦气得像是凑巧。 可她就算再怨,也怨不到人家身上。只能皮笑肉不笑地暗骂人贩子,招来宫人吩咐了几句,说着忽然一顿,若赫舍里氏的小少爷找不回来…… 对朝廷,对衙门尽是坏处,可对纳喇氏却不然。 惠妃神色变幻,终是下不了决心,继而摆摆手,“去吧。” 还是让明珠拿主意为好。 …… 不消片刻,接到宫中传信,明珠微微摇头,道:“娘娘想岔了。” 此时搅混水,若让皇上发现,他这顶乌纱帽哪还保得住? 即便与索额图不对盘,被皇长孙弄得晚节不保,明珠却也知道其中利害。 这桩案子,不仅仅是一家的事,而是关乎所有望族勋贵的幼童安危。他们关系再深,能深得过太子外家赫舍里氏? 太子外家都没逃掉,由己度人,谁都有孙儿孙女,要是厄运落在自个身上,夜晚哪能安眠! 何况人贩子挑选的时机,让人不得不深思。 明珠尝试反推回去。如若成功,一来,能够搅和贝勒爷的乔迁宴,引发他们的不忿;二来,歹人怕是想要挑起两家争端,让索额图误解,纳喇氏也掺和了此事…… 悲痛过度的长辈毫无理智,悲痛亦能转为刚愎,就算没了争斗的银两,也能拖着他玉石俱焚。 因此,他盼着赫舍里氏寻回小少爷的心,是一样的。 叹了口气,明珠道:“让娘娘稍安勿躁,静心为妙。” 这些日子理当蛰伏,怎就浮躁起来了? 与此同时,佟府。 隆科多一身甲胄,匆匆归来了一趟,便被佟国维叫住:“饭都没用几口。这么急,是要抓捕人贩子?” 隆科多年三十一,身任銮仪卫指挥使,虽处内宫,护卫御前,同样拥有领兵之权。此回与九门提督一道,接了搜查的指令,故而忙碌得很。 隆科多拱了拱手,笑道:“阿玛,正是。若儿子寻回赫舍里家的小少爷,岂不是天大的功劳?太子感激不说,还能获得皇上的褒扬,都统之位跑不了。” 见他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佟国维拧起眉头,当即生了不悦,想要敲打几句。 隆科多不似他大哥稳重,都三十的人了,即便能力出众,学不会中庸之道,哪能长久? 瞧见他的神色,隆科多心里一哂,老爷子又要训人了。 自小不喜欢他,也就罢了。有额娘护着,没有阿玛的偏爱,也无妨;可他这么大的人了,依旧对他指手画脚,也不怕闪了腰。 这不许那不许的,不许四儿进府,也不许把四儿抬为平妻。大哥都逝去多少年了,老爷子还没有认清这个现实,还在犯糊涂,做嫡孙撑起门庭的梦呢。 宫里贵妃就是个摆设,大哥早就不在了!舜安颜尚了温宪公主又如何? 什么无心仕途,向往闲云野鹤,都是装出来给他瞧的。小兔崽子既然要装,那就装一辈子,给佟佳氏带来荣耀的,只能是他隆科多。 想起舜安颜,隆科多眼神一凌,头也不回地离去,徒留佟国维望着他的背影,气得捂住了胸口。 逆子,逆子啊!. 第二日清晨,朝会气氛有些沉重。 皇上点明了拐卖一案,命令九门提督与京兆尹搜查全城,着刑部与大理寺协同,只要是捕捉线索的好手,全派出去找寻。 “不仅是索爱卿,数家孩子都在受苦。”皇上眼神锐利,沉声说,“找不到,就别回来复命了。” 下了早朝,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皇上惦记着乖孙的请求,把八阿哥打包送走,与弘晏来了个‘暗渡陈仓’。 胤禩再一次见到弘晏,不禁露出温和的笑。 大哥忙于出宫开府,惠额娘近来顾不上他,此番前往索额图的府邸,他是愿意的。 围观一场又一场的知己大战,对弘晏的‘魅力’有了更深刻的认知,八阿哥粗粗一数,众兄弟里头,他与侄儿的接触不算多。 不仅宜妃娘娘,昨儿乔迁宴,几位嫂嫂犹如脱胎换骨,听说也是侄儿的手笔。胤禩当即存了心思,想要同弘晏更亲近一些,不说未来福晋,只为了额娘高兴,他也该求上一求。 但小少爷失踪是悲事,这回前去慰问,既是汗阿玛的命令,也是他该做的。 人贩子简直该死! 唯有卖力一些,认真一些,等下回再向弘晏邀功。 八阿哥方方面面想得完善,却没等来甜甜的笑,定睛一看,弘晏抿紧嘴唇,是与四阿哥如出一辙的冷脸。 紧接着,弘晏冷漠地说:“八叔,好久不见,侄儿可思念你了!” 胤禩:“…………” 叔侄俩换上常服,坐上马车,依旧是灰衣侍从充当车夫。车辙声响起,一行人缓缓离开宫门。 行到与目的地相隔两条街的时候,灰衣侍从掀帘道:“主子,这便是小少爷失踪的地方。” 这是一个四四方方的角落,原本摆放的糖人小摊已经消失。因为发生拐走案子,行人路过此处脚步匆匆,并不敢多看,唯有墙角爬满青苔,看着有些凄冷。 弘晏点点头,指挥道:“把车停在隐秘处,守好位置。” 灰衣侍从应是,马车继续行了一段距离, 片刻后,弘晏严肃道:“八叔,我们下去吧。” 八阿哥实在摸不着头脑,一边冷脸一边说想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还在琢磨,闻言神思不属下了马车,抬眼一看,愣了:“这……” 这分明是长街,不是索大人的府邸啊。 没等他问询,弘晏拉过他的手,悄悄道:“八叔,我们先做一件惩恶扬善的事。你在此地不要走动,等我出声再说。” 八阿哥:“?”. 弘晏苦口婆心,八阿哥勉强答应,只等他半刻钟。 弘晏想了想,半刻钟也行。今儿只是初次尝试,钓到人最好,钓不到人也无妨,他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耗,可以一天换一个地方。 站在表弟被拐的地方,弘晏绕了一圈,随即停住脚步,踮起脚跟,像是在等什么人;没过多久,他笑了起来。 ——长相极俊、穿着富贵的男童,站在冷清的角落里,一边等人,一边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那是一个怎样的笑容?世间万物黯淡无光,唯有他闪闪发亮,吸引着一切视线,如同灼热骄阳。 五分钟后。 弘晏笑得嘴都酸了,圆脸僵硬起来。 这活儿不是人干的,为了不笑成面瘫,他略微收了收力气,以待可持续发展。就在此刻,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风声,紧接着,窸窸窣窣的动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响起! 伴随而来的,还有一股隐约异香。 弘晏屏住呼吸:“套——” 大麻袋从天而降,异香消散得无影无踪。灰衣侍从面色凌厉,见麻袋还在扭动,伸手点了几处穴位,不一会儿,麻袋没了动静。 身后跟着急急奔来,魂都飞了的八阿哥,拉着弘晏左瞧右瞧,语无伦次道:“有没有受伤?光天化日之下,他竟敢……竟敢!” 八阿哥又是惊怒又是后怕,冷汗都要出来了。弘晏揉了揉腮帮,僵着脸道:“八叔,我好着呢。” 说了无数安慰的话,弘晏指了指麻袋,肃然万分地道:“进了大牢,硬骨头怕会打死不招。未免咬舌自尽,不如就地审问,八叔,这个环节,靠你了。” 八叔口才最好,有他辅助,连歹人几岁尿床都问得出来! 胤禩:“……” 胤禩慢慢冷静下来,发现自己又一次上了贼船。 一言难尽地瞅着弘晏,取舍片刻,他艰难地开口:“好。” …… 灰衣侍从解开麻袋,点开了歹人的哑穴。 其貌不扬的人贩子甫一露脸,发现自己能说话了。登时脸色大变,就要吹响暗哨,下一瞬,脸上覆了一道阴影,把他的声音堵了回去—— 弘晏低头看他,挤出一个亲切的笑。 距离如此之近,使得人贩子目光涣散,神色恍惚,简直不知自己姓甚名谁,眼珠子只随他一人转动。 世上怎会有如此耀眼的人?? 八阿哥铺开纸笔,蹲在一旁恶魔低语:“你是何人?家在何处?据点在哪?还拐过何……慢些,慢些,不要着急,我们一个一个说。” 60. 保密 一更 正是即将入夏的暮春时节, 随着时间流逝,日头渐渐大了。 索额图还在奔走忙碌,九城兵马司还在一家一户地搜查。如今除了等待, 没有第二种办法, 而这等待,恰恰也是最煎熬的。 …… 早朝之后,太子回了毓庆宫一趟, 发现儿子没了人影。 询问的眼神瞧向太子妃,太子妃一边绣着小衣裳, 一边叹道:“同他八叔出宫去了,说是要安慰安慰索大人,小表弟的阿玛额娘不知有多难受。” 太子沉默下来,也跟着一叹。 叹过之后,他又欣慰起来,元宝心地良善, 心向着孤, 也惦念孤的外家。 随即察觉到了不对, “八弟?” 太子狐疑了起来。 老八与赫舍里氏, 那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元宝不来喊他,特意叫上胤禩做什么??. 乾清宫。 李德全快步而来, 小心地呈上一本册子, “皇上, 这是回京之后, 延禧宫的三日一报。” 皇上接过,随手翻了几页,瞬间面色一凝,目光落在一行小字上。 李德全暗中流下冷汗, 惠妃娘娘糊涂啊。 这些言论,比不上德嫔证据确凿的大错,毕竟关起门来谈论几句,谁也没有宣扬出去,付诸实施。 可要让皇上得知,那还得了! 与外臣传信本就逾越,什么搅乱混水,那是后妃可以谈论的么? 生怕情势不够混乱,生怕赫舍里氏的小少爷回来不成? 李德全心知肚明,早在很久之前,皇上便对惠妃生了怀疑。前些日子巡视塞外,让她随驾既是恩典,更多的,是要放在眼皮子底下监视。 那些日子,惠妃很是低调安分,都快打消皇上的怀疑了,忽然来了这么一出。 李德全叹了一声,赫舍里氏,纳喇氏被薅走了银两,好不容易没了争斗,皇上乐见其成,哪知惠妃娘娘却不愿意。 是否为了针对太子,针对小爷? 李德全思虑得深,那厢,皇上合上册子,淡淡道:“搅混水?纳喇氏还真敢想。” 他问:“记下与宫外联络的线路没有?” “都记下了。牵扯到的宫女太监,小林子都认了眼熟,”李德全说,“无一遗漏。” 皇上点点头,夸了一句:“做事周全。” 老大前脚出宫开府,后脚惩戒他的额娘,时机不合适。等拐卖大案水落石出,再来拔除钉子,慢慢清算…… 惠妃身为四妃之首,在宫中威信甚重,又一向温婉贤淑,也就是今年丢了几回脸。 想起往日种种,皇上心情不甚愉悦,批折子的速度比往日慢了一大截。批着批着,忽然想起宫外的“慰问小分队”,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他问:“老八与元宝回宫了?” 李德全赔笑:“回皇上的话,没呢。” 皇上唔了一声,继续埋头政务。 半个时辰之后,他又问了一遍,李德全躬身摇了摇头。 这下,皇上觉得不对劲了。 难不成要在索额图的府邸用膳?. 与此同时,同索府相隔两条街的拐角处。 人贩子恍恍惚惚,眼里只剩下那抹亲切的笑。神志不清间,八阿哥还在一旁低语,问的话从简单粗暴变得极有技巧。 霎时一边愣神,一边把肚子里的货存全掏干净了:“七九,京城人,分数第三舵口十二堂主麾下……郊外、郊外潭水洼交界的宅院里,有人看守。一共五个,绑在天井里头,其中就有赫舍里家的少爷……” 说到据点的时候,歹人明显挣扎了一瞬,像是恢复了些许意识。 八阿哥眉心一皱,就见弘晏换了个姿势,用手固定嘴角,手指一撑,保持住大大的笑脸,一瞬间,挣扎渐渐弱了下来。 虽不懂其中原理,八阿哥大受震撼,缓缓呼出一口气,看向歹人的眼神冷得淬冰。 舵口,堂主,天地会。这哪里是普通的反贼窝?! 还有据点,那处……若没记错的话,不是一座京官购置的宅邸吗? 闭了闭眼,强自按捺下过快的心跳,八阿哥拿笔的手有些颤抖。 还得忍忍。解救那些孩子还不够,需将他们一网打尽,问个透彻明白才好,也能让搜查少些弯路。 循循善诱,无师自通。随着审问的深入,接头暗号、证实身份用的令牌,以及平日里的去处,人贩子一股脑地交代了。 他含糊地说:“堂口与堂口之间互不相干,只受堂主管辖。朝廷一直追捕,我们的人死了好多,京城这边凋零得慌,如果找到好看的孩子,献给总部也能混个功劳。让先生们教导念书,培养出下一任舵主堂主,多好的主意?” 七九是个身量中等,沉默寡言的人,其貌不扬,会些拳脚,绑人的功夫了得。入会之前读过几天书,入会后少有闲话,也不与同伴交流;除非堂主召见,他独来独往,却是最受上面信任,把挑选好苗子的任务交到他手中。 因为谨慎,七九一直小心翼翼,拐的也多是平民百姓的孩子。也是近来拐的几个,长得好,却都有些蠢笨,上头实在着急,这才趁皇帝出巡塞外的时候下了死令,加大动作,多掳一些。 赫舍里家的小少爷,是舵主特意吩咐的,据说勋贵的脑袋灵敏点儿。他们舵主憎恨皇帝,也憎恨太子,不能拐走皇子皇孙,绑了太子外家的小辈,既能揭下皇家的脸面,又能挑起索额图明珠的争斗,岂不乐哉? 刚巧!昨儿是个千载难逢的时机,七九得手了。 刚刚迷晕了绑来,没打没骂,只是堵住小少爷的嘴,让他饿上几顿,与其他幼童待在一处;不日就要运出京城,送到川西总部“读书”。 …… 确定掏干净了,没有一分一毫的遗漏,弘晏缓缓收起了笑容。 若没记错的话,天地会与白莲教的总部一样,都在川西,不过组教的结构不同。 等脸颊的僵硬有所缓解,他冷冷地说:“打晕。” 灰衣侍从一个手刀,恢复些许神志、双目浮现惊恐的人贩子重新厥了过去。 意识陷入黑暗,仅剩的念头只有一个:妖术!! 八阿哥的神色,已是硬得不能再硬。得知他们的谋算,眼底厌恶至极,温润之意全不见了,低声同弘晏道:“时候不等人,我这就回禀汗阿玛。先回宫一趟,索大人那儿,是否要和盘托出?” 弘晏想了想,悄悄回他:“侄儿有更好的主意。” 重重碾了几脚麻袋,直至听见骨头嘎吱的声音,弘晏严肃着脸,对一位灰衣侍从说:“小灰,传话给汗玛法身边的同僚,叫他们过来一趟。我和八叔势单力薄,背着麻袋太过显眼,还不雅观。” 小灰小黑是皇上拨给弘晏的,同伴之间,自有隐秘的消息渠道。至于这个代号,听多了也就接受了,小灰闻言面不改色、拱手应是,眨眼间不见了人影。 等待的歹人的,唯有生不如死的折磨,问出了小表弟的藏身处,弘晏却也没有大功告成的轻松之感。 回忆片刻,看向另一位灰衣侍从,指了指麻袋,“小黑,你觉得,你与他有几分相像?” 小黑一愣,倒真实诚地比较起来,“回主子的话,奴才与之身形相当,只容貌形态大有区别。” 做这行的,观察力敏锐是基础,方才他将歹人下意识的小动作,还有说话的嗓音、习惯记在心里,至今还记得。 身形相当,只容貌有别。 听言,弘晏眼睛一亮,在八阿哥疑惑不解的注视下,掏出一面铜镜,以及一个叮叮当当的小布袋,紧接着蹲下身,一一摆在地面上。 走出惯性思维,照着这张脸,这副五官,在另一人的脸上妆扮,好像同样可行。 已知所有信息,已知七九极得上级信任,暂代七九的身份,维持独来独往、沉默寡言的模样,竟也不是异想天开之举。 剿灭京城据点还不够,若能摸清堂主的行踪,用暗号联络上头,就说任务失败请求撤离,继而顺藤摸瓜打入敌人内部—— 来个里应外合,将天地会的老巢连根拔起。 要玩就玩大的,除了七九,京城还有其它据点,还有数个反贼藏身,可以趁着抓捕时机,一并替代了去。 放长线钓大鱼,完美! 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效率,计划可以完善,易容术可以现教。 唯有一个严峻的问题。 弘晏神神秘秘看向小黑:“学过《间谍的自我修养》吗?” 小黑:“……” 那是个什么玩意?. 左等右等没等到叔侄俩回宫的消息,皇上搁下笔,有些坐不住了。 忽然间,一道影子立在御前,李德全定睛一看,是皇上拨给小爷的灰衣侍从的头领。 头领行了礼,从衣襟掏出一张白纸,正是八阿哥书写的审讯记录,还有画押。 把东西交给李德全,头领回忆片刻,一字不漏地传达了弘晏的话:“告诉汗玛法,人贩子已落网,乃是天地会的反贼作祟。歹人交代了作案动机,供出了作案团伙,那些孩子的藏身之处,全被八叔记录了下来。” “孙儿还发掘了易容的奇效,营救完毕之后,准备开展间谍计划。小黑根骨绝佳,冒充反贼当仁不让,可否下令实施?请求汗玛法指示。” 提到‘小黑’的时候,头领有一瞬间的困惑。收回困惑,他继续传达:“千万不要告诉汗玛法,我骗走八叔,以身犯险,就为钓出人贩子。重复一遍,千万不要告诉,知道了吗?好了,你去吧。” 头领说罢闭上嘴,御书房一片寂静。 皇上:“……” 李德全:“……” 皇上:“不用重复,朕,知道了。” 80-90 81. 花生 一更 “贝勒爷, 不好了!贝勒爷!”暖阁连着孩子们玩耍的厢房,奶嬷嬷恐惧地跪在外头。 胤禔紧皱眉心,掀帘看向她, 奶嬷嬷语无伦次地讲述方才的发现, “不过一日时间。格格被人算计,枕头底下塞了痘痂,奴婢不敢挪动, 黄纸放在摇床里边……” 不仅是大贝勒,伺候的人面色全变了。胤禔看向与弘昱玩耍的四格格, 抖着声音道:“你,拿爷的牌子进宫请太医。”思虑太医难等,他又急急吩咐,“你去请大夫。烧热水,把窗打开,收拾四格格昨儿用过的东西, 还有弘昱, 等大夫诊过再说!”. 以贝勒府的名义请来的大夫, 一共三人, 医术精湛,在民间颇有名声。 先给阿哥格格诊脉, 他们对视一眼, 面色开始凝重。继而检查摇床里的黄纸, 翻开一看, 心里咯噔一下,观这模样,说不准是水疙瘩,还是人人闻之色变的天花。 大夫低声问:“痘痂放了几时了?” 奶嬷嬷颤声道:“少则半日, 多则一日!小主子待在一块,玩了也有两个时辰。” 半日,幼儿染上的可能性极大。痘痂放在枕头之下,如今四格格的脉象,却比大阿哥稍稍平稳一些。 这倒是奇了,许是四格格自打娘胎出生,被养得很好。 忐忑至极地同大贝勒禀报,胤禔双拳紧握,哑声道:“你的意思是,大阿哥发作的时日,会比四格格……” 说着停了一停,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阿哥格格年纪小,脉象却极健康,未染上是最好的结果,只是草民也拿不准。”大夫犹豫着道,“为今之计,只能等。” 将两位小主子隔开,等症状发作,除此之外别无它法! 大贝勒没说话,半晌给了银两,让人客气地送走大夫。恰恰此时,太医气喘吁吁地到了,得出与大夫一模一样的结论,只他忌讳更少,翻过黄纸看了又看,透过窗楹、照着日光瞧,最终发现纸上印着几缕金线,还有刻得极细的花纹。 手感柔软,做工精致,绝不是普通的黄纸,竟像、竟像宫廷御用之物。 把蹊跷之处与大贝勒一说,暖阁霎时风雨欲来。 胤禔怒极而笑,“给爷查。近来三日,都有谁进出暖阁,还有进出贝勒府的下人,行踪一并查清!” 裁剪拇指大小的一片黄纸,浸水晾干,在日光底下晒了好些时候,胤禔辨认不出,只剩名贵的印象。 他阴沉着脸,叫人前去内务府比对一二,“还请太子妃通融于我……”话音未落,生生拐了个弯,“回来。等阿哥格格发作再说。” 安排好一切,胤禔死死闭上眼,“去正房,通知福晋。” 说这话的时候,他竟生了怯意,终是放低声音,“去吧,她最是在乎孩子。”. 不到半日,大贝勒府剧变,大福晋昏厥的惊事传入宫中,畅春园也得了信。延禧宫居于封禁状态,若要得知消息,按理应延迟两日;惠嫔按捺住急迫,准备两日之后提出照料的请求。 再等两日,再等两日…… 她在大宫女掌心,一笔一划写下“纸”的字样,大宫女会意,轻轻点了点头:黄纸成功交到茴香手上,娘娘不必担忧。 惠嫔松了口气,露出一个笑容,目光跨过虚无,好似望着遥远的毓庆宫。 早年太子妃没有入宫,宫务交由四妃掌管,供给毓庆宫的纸张,她借乌雅氏的手,为自己留了一份。 不为什么,只为未雨绸缪,当下不就派上了用场? 太子势大,他们只能沉寂。若胤禔发现不了,日后寻得时机,自有她揭出太子的把柄;胤禔发现也无妨,小不忍则乱大谋,他知道怎么做。 水疙瘩不是绝症,更扳不倒太子,如今揭露,不是明智之举。皇上渐渐年老,太子正值壮年,那时候的猜疑,才是真正的致命一击。 手段阴险下作,竟寻侄女出气,怎配储君之位?胤礽,弘晏,赫舍里氏害她至此,谁也别想好过!. 全嬷嬷禀报大贝勒府诸事的时候,弘晏恰在毓庆宫中。 太子妃怀有身孕,心肠柔软,最听不得这等事,何况孩子年幼,蓦然遭受大罪,大嫂哪还撑得住。 闻言紧蹙眉心,“水疙瘩还是……出痘?” 全嬷嬷摇摇头,“拿不准。四格格尚且安好,大阿哥发起烧来,太医守着不走了,说是要等红疙瘩冒尖,才能知晓病症。” 弘晏仰起头问:“陷害他们的歹人,还没抓到吗?” 全嬷嬷慈爱地看向弘晏,解释说:“能出入暖阁,全是大福晋的跟前人;排查府中进出,更没有想象中容易。” 大福晋身子不好,贝勒府采买众多,不乏混水摸鱼之辈,若一个个审讯,少说也有三四日,等不得那么久。 最重要的一点,痘痂从何而来?宫中没有异常,贝勒府同样没有,若要全城搜寻,就如大海捞针一样艰难。 “你去库房看看,用得上的药材,都给大嫂送去。”太子妃叹了口气,怅然道,“只盼是水疙瘩,那是不幸中的万幸。” “是。”全嬷嬷应了下来,跟着叹息一声。 保佑上天眷顾大福晋,眷顾两个小主子,万万不能是天花,万万不能。 全嬷嬷走后,弘晏琢磨片刻,严肃了圆脸:“额娘,庄上有急事,儿子得赶过去。” 太子妃拉着他,“连晚膳都不用了?” 弘晏信誓旦旦:“急事不等人,等办好了,我陪额娘一晚上吃五顿饭!” 太子妃微皱的眉心松开,瞧着被他逗笑了,“好,额娘等着你,一顿都不能少。”. 与此同时,京城某处。 茴香跌坐在地,望向烧得神志不清,大红疙瘩生了满身的幼弟,鼻涕眼泪流了满脸,无助又惊惶。 床边站着一位胡须花白的大夫,她跪在地上哭求:“大夫,大夫,我弟弟不是出痘,是不是?他不是出痘!求您治好他,求您治好他!” 老大夫云游至此,哪想遇见一个诓人的骗子,冒充医术精湛的大夫,骗了百姓诸多银两。送官之后出于不忍,他找上茴香的家,哪想这姑娘的幼弟,竟是得了药石无医的天花之症! 什么水疙瘩? 行骗害人,行骗误人!被耽误太久,床上这孩子,已然到了穷途末路,怕是熬不过去了。 老大夫缓缓摇头,涩声道:“老朽只能尽力,还望姑娘谅解。”说罢端来一碗苦药,“照着喂,也能让他舒服一些。” 见茴香默默流泪,充耳不闻,老大夫把药放在床边,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了。 出痘不是小事,到了这般境地,必要上报官府,以求管束。茴香悚然一惊,狂奔而出,却发现大夫没了人影,霎那间力气尽失,面色青白一片。 要让官府知道,幼弟如何也保不住了。他才四岁啊! 猛然间想起什么,面色由青白变为惨白,她跌入了更深的深渊。 递给贝勒府的黄纸……四格格…… 不是水疙瘩,四格格万一熬不过去…… 谋害皇嗣,乃是死罪。官府登记出痘名册,只需一对比,迟早要查到她的头上来,何况她是惠嫔娘娘的人,前些日子,刚与贝勒府中的嬷嬷见了一面。 那是大福晋跟前的嬷嬷,分管正院事务,威信极重,可威信再重,哪里重得过官府,重得过贝勒爷?恐惧击溃了茴香的心,她尖叫一声,抱头痛哭起来。 为什么是天花,为什么?!. 两日后。 四格格发起低烧,弘昱脊背冒出极小的红疙瘩,不多,却让大贝勒府一片死寂。 当值太医轮流看诊,对视一眼,艰难道:“大阿哥……出痘了。” 大福晋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她麻木地看向大贝勒,麻木地转过身,眼前一阵阵地发黑,生生咽下一口血。 胤禔死死抱住她,眼睛满是血丝:“福晋,福晋。都是我的错,你看着我,弘昱会好的,四格格也会好的!” 屋内低泣一片,外头忽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爷,福晋,八贝勒与皇长孙来了,说是有要事,定要见爷一面。” 胤禔双眼通红,正要吩咐下人,拿上黄纸与内务府比对,闻言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道:“你说什么?” 贴身太监又说了一边,胤禔扶着大福晋坐下,重复道:“等我沐浴更衣,等我沐浴更衣。” …… 弘晏三岁那年出痘,与太子一模一样的年纪。却是平稳地度过,没受什么苦,更不似太子三岁之时,闹得宫中人仰马翻;直让太医院众人惊掉了眼珠子,更坐实了皇上心目中的‘天赐之福’。 这个时候,大贝勒再顾不得与八弟的恩怨,与太子的恩怨,只想借一借弘晏的福,让他低声下气也愿意!故而想也不想地沐浴更衣,与八爷弘晏碰了面。 不等他说话,八爷拱了拱手,道:“就在方才,大理寺来人自首,对四格格枕下痘痂供认不讳。刑部派了人,四哥亲自去了一趟,至于更多的,还在审讯当中。” 因为握着庞大的‘间谍关系网’,八爷堪称京城百事通。茴香幼弟上了官府名单,茴香又是延禧宫省亲之人,想到大哥府中的糟心事,八爷心弦一动,不到片刻,消息出现在他的案头。 至于如何逼她自首,此事不好与大哥说道。牵扯到惠嫔,不如摆证据来的充足,单凭他一张嘴,大哥会信? 胤禔愣住了。 没想到是这样的好消息。 他眼神一厉,就要询问其中细节,弘晏微微一笑,说:“大伯,皇庄发明了一个好东西。经过多人试验,太医认证,可以有效预防天花,更能以毒攻毒,治好早期症状,包括弘昱,也包括四格格。大伯信不信我?” 像被排山倒海的浪花淹没,胤禔呼吸一窒,瞪大眼睛,觉得自己在做梦。 弘晏这般那般解释一通,见他蠕动着嘴唇,眼眶湿润却说不出话,不禁好心发问:“大伯,你想对我说些什么?” “你要大伯做什么?什么都行。”大悲大喜之下,大贝勒喃喃道:“只除一事,我是不会做你知己的。” 八爷手指一动,凤眼微眯。 弘晏:“……敢问您吃了几粒花生米?” 82. 害己 二更 虽不知花生米是什么意思, 被狂喜淹没的大贝勒总算反应过来,恢复些许冷静—— 什么知己? 他说了蠢得不能再蠢的胡话。 胤禔深吸一口气,忙道:“是大伯魔怔了, 是大伯魔怔了。”随后闭了闭眼, 露出希冀的神色,甚至带了央求,“侄儿, 你要如何才肯……” 若能时光回溯,胤禔恨不能甩自己百十个巴掌, 不再惹福晋生气,不再去争,也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守着她好好过日子。 四格格和弘昱的病,几乎去了他半条命;最后一击便是福晋的昏厥,悔恨愧疚冲溃了他的心房。 盼了半辈子的嫡子, 平日疼爱有加的嫡女, 哭闹喊痛, 嘴里不住念着“阿玛额娘”, 当着众人的面,他竟是流了泪, 三天两夜没有阖眼。 等待太医宣判的日子, 和凌迟没有什么两样, 绝望茫然之下, 胤禔彻底想明白了。 他觉得可笑,觉得讽刺,这就是执迷不悟的下场。 福晋说的对,他就是不甘心。不甘心化作孽力, 报应在妻儿身上,是老天爷给他的惩罚! 太医还说,福晋的身体,怕是熬不过明岁了。 若坚持夺嫡的代价,就是丧妻丧子,夺来又有什么用? …… 从恍惚中回过神,胤禔热切地看向弘晏,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 到了这个地步,福晋再也不能承受失望,只要孩子能够恢复健康,要他付出何等代价,他都愿意。 央求的话说到一半,哪知弘晏打断了他,真心实意地道:“大伯的儿女,也是我的弟弟妹妹。他们煎熬受难,帮忙是应有之义,大伯言过了。” 幼儿无辜,即便与大贝勒不对盘,大福晋却是温柔善良的好婶婶,同他额娘一样,这样的好人,不该受苦。 没料到这样的回答,胤禔怔愣在原地,红着眼睛,半晌说不出话。 在八爷复杂的注视下,他弯下腰,长长作了一揖,眼底蕴含由衷的感激,再也看不出半分不忿。 他哽咽地说:“谢侄儿。”. 一双儿女有救了,能否存活不必再靠天意,大福晋终于反应过来,喜极而泣,挣扎着要给弘晏磕头。 婢女们高兴地抹眼泪,好悬拦住她,不住劝说道:“福晋莫急!小爷去请皇庄那头的太医了,这会儿不在府里。您再想想,磕头像什么话?” “……是,磕头不像话,他还小呢。”大福晋打消了念头,让人拿几颗热鸡蛋敷眼,试图消去眼眶的红肿。 忙乱了好些时候,忽然想起什么,她顿了顿问,“爷在哪?” “爷同八贝勒往大理寺去,让奴婢好好顾着您。说是真相大白,谋害小主子的贼人自首,回头便与您好好说道!” 大福晋愣了好一会儿,眼神凌厉,“好,好啊。” 她站起来,只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春芽,叫厨房端膳……” 春芽忙不迭应了. 大贝勒与八爷到来的时候,茴香关押进牢,审讯已然告一段落。 堂中无人,唯有四爷起身相迎,以及一位记录诉状的书吏。书吏微微发抖,垂着头,不敢直视胤禔。 牵扯到了什么人,需要屏退朝臣,秘密审问?! 胤禔蓦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四爷同八爷对视一眼,压下心中的荒谬之感,低声开口道:“大哥节哀。” 世上怎有这样的亲额娘、亲祖母,四爷如何也不敢相信,可再不信,它也是真的。 因为茴香持有证物——黄纸,因为她是延禧宫当差之人,贝勒府中惠嫔的眼线,被她一股脑地招供出来。 掌管正院的嬷嬷,他已下令捉拿,大哥大可亲自过问。 胤禔眉心一跳,扯过诉状阅览,不到片刻,像是失了魂一般。 不,不可能。怎么可能?! 额娘为了解除封禁,不惜里应外合,对孙儿孙女下手,无疑又一道晴天霹雳,堪比四格格与弘昱出痘。 原以为是水疙瘩,没有生命危险,哪知摇身一变,变成了天花。 BaN 还有那张黄纸,内务府专供毓庆宫,额娘打的什么心思? 大贝勒双眼发直,连反应都不能了。 “这不是真的……” 四爷张张嘴,就见大哥向后倒去,“砰”地一声摔在地上。 叫人扶好大贝勒,八爷连忙去请大夫,四爷皱起眉心,吩咐苏培盛,“快马加鞭送去畅春园。汗阿玛催人过问,也该有结果了。”. 大贝勒猛地惊醒,发现自己躺在府中。 来不及悲恸,迎面而来的,是一个重重的巴掌。 “胤禔。”大福晋用尽全身力气,通红着眼,冷笑看向他,“真是你的好额娘!”. 半日之后,夕阳渐落,延禧宫蒙上一层血色。 今儿是第四日,皇上仍旧未至,惠嫔在殿中来回走动,眉间浮现一抹焦急。 不应该。 茴香没有按她说的去做? 忐忑间,宫门吱呀一声打开,远远传来几道静鞭,“皇上驾到——” 惠嫔理了理发鬓,焦急化作丝丝欣喜。皇上一袭明黄常服,大步跨入殿中,双目平静得吓人。 “纳喇氏。”皇上道,“朕从畅春园赶来,只为同你说说话。” 敏锐察觉到了什么,惠嫔心神一紧,恭谨地跪在地上,短短几瞬划过诸多念头。 皇上的态度,不对。 思虑间,皇上又道:“弘昱出了痘,你可满意?” 霎那间,惠嫔脸色大变,猛然抬眼,几近失声:“……出痘?” 出事的是四格格,与弘昱有何关联?何况四格格患的是水疙瘩,不是天花啊。 她怎会罔顾孙女的性命?! “皇上在同臣妾玩笑,对不对。”惠嫔不住摇头,忽然间分寸尽失,弘昱与胤禔一样,都是她的命根。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弘昱虎头虎脑,再健壮不过……” “惠嫔娘娘,茴香自首了。”皇上摆了摆手,李德全躬身说,“骗子冒充大夫诊治,将天花误认为水疙瘩,可惜她幼弟的一条命,也连累了弘昱阿哥。” 眼神闪了闪,李德全叹息道:“太医说,弘昱阿哥年纪小,怕是熬不过去。大福晋至今未醒,大贝勒三天两夜没有阖眼,方才实在支撑不住,昏迷在榻上。” 李德全一字一句说来,惠嫔也要昏迷了。 弘昱熬不过去……胤禔支撑不住…… 怎么会这样? 惠嫔心神俱裂,怔怔倒在地上,眼前略过刺眼白光。泪眼朦胧间,只听皇上笑了一声,转着手中扳指,厌恶道:“毒妇,是你害了弘昱。” “不!”她忽然崩溃了,“明明放在四格格的枕头底下,明明是水疙瘩!为什么是弘昱,为什么是弘昱?!” 皇上动作一停,李德全暗自摇了摇头,继而缓步后退,侧身看向殿外。 殿门遮挡着的,是面色苍白至极的大贝勒,脸上横着一道红红的巴掌印,整个人风化如雕塑般。 李德全动了动唇,压低声音道:“皇上有令,贝勒爷,走罢。” 朝殿内出神许久,胤禔终是失魂落魄地点点头,背影萧瑟,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开。 李德全拍了拍掌,慎刑司大太监捧着托盘进来。 托盘上有一壶酒,一酒盏,用途为何,不言而喻。惠嫔瞪大双眼,狰狞的面容布满惊惧,恍然间恢复神志,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她缓缓起身,“皇上,您要赐死臣妾?” “弘昱遭受折磨,你怎还有脸活?”皇上一脚把她踹到地上,双目放出鹰隼般的锐光,“朕要你时时刻刻活在悔恨之中,到了地府也不得安宁。” “记住,胤禔落到这个地步,全是你害的。你,还有纳喇氏,把朕英勇率直的长子害成这般模样!”不顾惠嫔心如死灰的眼神,皇上慢慢道,“弘昱落到这个地步,也是你害的。为祸子孙,必受天罚……” “灌酒!” 83. 神牛 一更 “惠嫔病逝, 不必操办丧仪。”宫门吱呀一声紧闭,皇上缓步而出,“也不必遏制传言, 尽管让他们猜测。” 这几乎明了地告诉世人, 惠嫔以待罪之身病逝,不值得祭奠,也不值得身后哀荣。 预料到即将掀起的风浪, 也预料到大贝勒的彻底沉寂,李德全低声应是, 又听皇上问道:“纳喇氏认罪的话,胤禔可一字不漏听完了?反应如何?” 李德全小心地回:“贝勒爷恍惚失意,神色并无怨愤,瞧着是想通了。” 闻言,皇上面色缓和了许多。 李德全一边说,一边暗自唏嘘, 大福晋也不容易:“奴才见那红红的巴掌印, 不像大福晋的手劲, 横在贝勒爷的脸上, 怕要好些日子才能消。” 皇上呵呵一笑,道:“朕还嫌轻!那是他该受的。” 爷们的脸面, 一向是重中之重, 这回, 皇上却旗帜分明站在大福晋这头。李德全很能理解, 贝勒爷这性子,和棒槌也没什么两样,只盼大福晋能够打醒他。 “老大福晋的身体,太医怎么说?” “说是不好了。”李德全低声道, “本就内里亏空,如今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刺激,顶多坚持到明岁……” “作孽。”皇上吐出两个字,沉声道,“让太医院全力医治,不拘什么珍贵药材。” 说起药材,这回弘昱与四格格出痘,不仅太子妃,从三爷到八爷,全让福晋送去好药,作为诚心祝福;就连尚未成亲的九爷十爷,也尽了自己的心意。 李德全想起这事,赶忙回禀,霎时冲淡沉凝的气氛。皇上欣慰颔首,终是露出一抹笑,一行人踏进乾清宫。 将后续事宜安排下去,皇上迫不及待地问:“元宝呢?” 牛痘一事,皇上明白个三四分,至于详细的,只等弘晏从贝勒府出来,进宫给他解释一二。李德全反应过来同样激动,这牛痘,可真是了不得。 “小爷的行踪,奴才这就派人打听打听!”. 大贝勒府,弘昱惊恐地睁大眼,四格格躲在弟弟身后,不敢探头。 太医笑得和蔼,抽出木筒‘注射器’,仔仔细细消过毒,一边给大福晋解释:“这等形状,这等方法,是小爷提的创新。老臣与其余医者一道,越是研究越是着迷,其中蕴含的道理,妙不可言,妙不可言啊!” 大福晋红着眼,感动地点点头,与太医一起按住两个孩子。 不到片刻,此起彼伏的哭嚎声,传入失魂落魄的胤禔的耳朵,他猛然变了脸色,往里狂奔而去,“福晋,福晋!你不要抛下爷,你不要抛下爷!” 大贝勒痛哭流涕,悔恨不迭,“赏的巴掌印还没对称,爷等你再打一回……” 痛哭戛然而止,因为他和太医对上了眼。 太医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笑了笑,慢慢低下头去。真是人不可貌相,大福晋瞧着贤淑婉约,大贝勒瞧着勇武刚直,这关上房门,嘶,谁又料想的到呢。 贝勒爷既喜欢巴掌印,还嫌它不对称,做太医的总要满足主子各种要求,他默默收回拿伤药的手。 弘昱与四格格还在哭嚎,大贝勒:“……” 大福晋冷眼看他,温柔地笑了:“好,妾身这就赏爷。”. 乾清宫。 畅春园乃是消暑圣地,忽然回宫一趟,皇上怪不习惯的。 沐浴更衣,洗去一身晦气的同时,洗去些许热意,皇上叫御膳房做了冰碗,准备和乖孙分享凉爽,过后与众臣一起,分享牛痘的喜悦。 千盼万盼等来了弘晏,还有一个震惊的消息:“什么牛痘?明明叫圣痘!” 弘晏一副“汗玛法你落后了”的神色,满足地舀了一勺冰,边吃边含糊地道:“汗玛法心系万民,苦民所苦,一辈子与天花顽强斗争,和孙儿有什么关系?” 皇上:“……” 心系万民、苦民所苦就不说了。 一辈子与天花顽强斗争,皇上觉得脸一疼,摸了摸额角小坑,这是幼时出痘落下的印记。为了儿孙不重蹈覆辙,太子三岁那年,他用绸布绑起太子的小手,轮到元宝也是如此。 这孩子,不会还记着仇吧。 回过神,皇上挑眉望向弘晏,“这么说来,圣痘都是朕的功劳?” “汗玛法英明。”弘晏搁下小勺,郑重道,“若没有您的倾力支持,要钱出钱,要人给人,圣痘问世,哪会这么顺利?” 不仅如此,《养猪手册》的头功,也该算给汗玛法。 这话说得真诚,绝无半分掺假,皇上一愣,继而失笑,心头涌上难以言喻的动容。 找到对抗天花病症的法子,此等功劳堪称绝世,哪是等闲可以比拟的?元宝这是念着他呢。 李德全都要抹眼泪了。 小爷这份孝心,真是……真是…… “好,好。”皇上把弘晏抱到膝上,朗声大笑,“有孙如此,我复何求?” 继而柔声说:“你是朕的嫡长孙,行走在外,自然代表了朕。” 没料到皇上会拒绝,弘晏想了想,终是羞涩地说了实话:“《养鸡手册》已在刻印,《养鸭手册》也在路上,孙儿的功劳太多了,吃不消了。” “孙儿吃不消,百姓听得疲劳。站在万民的角度思考,若有汗玛法的名号,他们登时耳目一新,就如清流洗涤心灵,效果才会震撼!” 皇上:“…………” 清流洗涤心灵,你挺体谅百姓的感受啊。 皇上无言以对,又躲不过弘晏的歪理,只好头疼又甜蜜地应了下来,“朕都依你。” “等弘昱和四格格好转,朕便召集臣工拟订方案,商议流程。”皇上沉吟着说。 弘晏不住点头,重新拿起冰碗,忽而警觉地问:“诸位臣工,可包括王大人?” 沉默片刻,皇上幽幽道:“王士禛从未给朕写过诗。” 李德全憋住笑,弘晏小小吃了一惊,装作若无其事,立马躲开这个危险的话题。 感情王大人的彩虹屁,咳,还分人。 祖孙俩埋头吃冰。 半晌,弘晏擦了擦嘴,瑞凤眼亮晶晶的,“汗玛法,庄子里的两头牛,一头已经痊愈了。” 这倒是个好消息。皇上高兴地叮嘱:“它是大功臣,决不能亏待,朕得空要去看看,以便赐下奖赏。” 还有殚精竭虑的太医,和元宝所称的“兽医”,玉泉山伺候的管事,都该好好赏。 “提到奖赏,”倏然间,弘晏眼睛更亮,“孙儿有一个好主意……” 说着,附到皇上耳边嘀咕起来. 惠嫔病逝,惹得前朝后宫震动,纳喇氏人心惶惶。明珠简直猝不及防,联想到近来大事,唯有贝勒府的阿哥格格出痘,难不成……这如何可能?! 明珠顿觉荒谬,直至大贝勒亲自派人叙说来龙去脉,他踉跄着跌倒在榻,连连摇头,苦笑不已。 时也,命也。 娘娘作没了命,往好处看,却也作没了贝勒爷的不甘,这下,贝勒爷终是清醒了。 只是苦了两个孩子,弘昱阿哥,或许是贝勒爷唯一的嫡子! 撇去臣子的身份,明珠为胤禔操心这么多年,突逢变故,称得上心急如焚。苦等三日,阿哥格格好转的喜讯传来,伴随着的,还有一个震撼世人的大消息—— 皇长孙深夜有感,悟得预防天花的法子,皇上高度重视,亲自监督,命人在庄子里边合成圣痘。 听起来很不靠谱,可它就是真的。 研发还在起始阶段,遍及大清还需若干年。或者十年,或者二十年,但有朝一日,人们不必再为天花哭泣烦忧,幼儿出痘的夭折率也将逐年下降。明珠猛然起身,换上衣裳出门,只听大街小巷遍布皇长孙贤明、皇上万岁的声音,听着听着,他长长吸了一口气。 皇上的心意,几乎已经明了。 天意如此,天命如此,贝勒爷拿什么相抗?. 太子最近笑不出来。 朝臣百姓不知内情,他还不知道?元宝闷不吭声弄出圣痘也就罢了,还把首功扣到汗阿玛头上,这比带飞更为离谱。 连大贝勒亲自进宫道谢,低下他那高傲的头颅,也挽不回太子的好心情。 皇上这叫喊贼捉贼。从前整治国库的时候,敲打他混功劳,现如今,汗阿玛又比他好到哪儿去? 太子心里酸酸的,总觉得在儿子心中,阿玛没有玛法重要。 弘晏也笑不出来。什么“深夜有感”,还不如神女入梦,汗玛法独美就好,为何还要捎上他? 说好的君无戏言呢? 思来想去,弘晏奔往畅春园一趟,向皇上要了翰林润色的发言稿,感慨辞藻的同时,在末尾添了两个字。 笔迹有些稚嫩,却因如出一辙的董体,远远看去,改动并不明显,竟还挺和谐。 …… 翌日,玉泉山皇庄,正在进行一场别开生面的颁奖仪式。 由皇长孙倾情建议,那头作出杰出贡献的牛,昂首站在高台之上,胸前围了一朵大红花。 皇上亲自挂花,众臣神色肃穆,太子与众阿哥站在最前,一项一项的流程过后,轮到皇上作总结发言。 环视一圈,皇上满意颔首,摊开奏章似的发言稿,沉声念道:“康熙三十七年,岁在戊寅。” 通篇都在描述圣痘,褒扬太医等人的功劳。 最后,皇上望向高台之上的红花牛,瞅了眼奏章,“朕赐‘神圣牛牛’尊号,望卿牢记……” 忽然间,皇上停了下来。 众臣睁大眼,神圣牛牛? 皇上许久没有说话,霎那间,庄子一片寂静。 这时候,需要有人救场。太子忙不迭跪在地上,“汗阿玛别出心裁,儿臣谨记!” 众臣如梦初醒,跟着跪下,排山倒海的赞美响彻云霄,“皇上别出心裁,臣等谨记——” 84. 非礼 二更 都说君无戏言, 众目睽睽之下,皇上开口便不能反悔。何况如此庄重的场合,还有史官在旁奋笔疾书, 想必“神圣牛牛”四个字, 已被记在青史之上了吧。 他沉默看着这一切,终于尝到被赶鸭子上架的滋味。 那稚嫩的笔迹,一看就知道谁写的。也怪他读得太顺, 也怪胤礽接得太顺,什么别出心裁, 那是赞美君父的话吗? 太子是不是故意的,唯有天知道。但显而易见,这是弘晏的幸运,也是太子的不幸,皇上狠狠记下一大笔,把弘晏的锅, 一股脑扣在太子头上。 若无其事地摆摆手, 和声让众爱卿起身, 皇上允许他们自由活动, 在皇庄赏猪赏鸭赏牛。霎时间热闹一片,众臣兴高采烈应了是, 如今谁会看不起畜牧, 谁敢看不起养殖? 皇长孙带头养猪, 并有皇上的大力支持, 就是朝中风向,政治正确。玉泉山皇庄更是农户心目中的“圣地”,瞧见活泼奔跑的鸡崽,聪明的大臣恨不能亲自喂食, 望向它们的目光满是慈爱,惹得负责人五爷警惕起来,这是要和他抢活干? “贝勒爷。”“五爷。” 五爷如今非同凡响,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水涨船高。官员们齐齐拱手,你一句我一句地问好,吹捧得五爷飘飘然起来,还有人旁敲侧击地打听:“皇长孙殿下去了何处?” 五爷睨他一眼,笑而不语。 被屋瓦农田掩映着的,是与皇庄相连的后山,后山地势极高,溪流清澈,某一地段冒出的泉水,居然带着微微的温热。侄儿遛猪之时,偶然撞入这片风水宝地,当即下令施工队动土,凿出一道露天温泉,今儿是他检阅的日子—— 这是知己内部福利,不好与外人说道。怀着暗喜的心情,五爷打了个哈哈,脚步生风走向大棚,查看孵蛋情况去了。 堪称劳模中的劳模,看得七爷目瞪口呆。 这还是整顿国库之时,无事同他闲逛,有事一起推诿的五哥吗??. 今儿大贝勒没来,佟国维也没来。 弘昱与四格格逐渐好转,更是不能疏忽,大福晋一个人撑不住,皇上批了大贝勒的告假,准他在府照料几个孩子。 佟国维告假,则是因为夫人与隆科多。 听说佟夫人卧病在床,连行走都成困难;听说佟二爷躺了两个月,昨儿终于转醒,震惊了例行察看的小厮,也震惊了整个佟佳氏。 隆科多已被除族,躺在床上呼吸微弱,说不准就要魂归西天。死后不入宗坟,族里由他自生自灭,出于最后的仁慈,备上一抬简陋的棺木,只等哪时候断气,哪时候抬进去。 随意包扎了一番伤处,他竟是醒了!人们啧啧感叹,这可真是蟑螂也比不过的生命力。 醒归醒,隆科多疯了。成日叫着李四儿的名字,一会儿深情,一会儿咬牙切齿,直让人瘆得慌,即便关在偏僻的柴间,却不知怎的,传进卧床的佟夫人耳中。 许是因为母子连心,佟夫人瞬间恢复了清明。周围静悄悄的,她循着直觉走进后院,发现儿媳走了,孙儿走了,库房空空如也,地契产业不翼而飞,一口血咽在喉咙里,强忍着没有晕过去。 恍惚间摸进柴间,她与疯狂的隆科多对上了眼。 酷暑天热,下半身没有草席遮盖,已然不成样子。被她选择性遗忘的、有关慎刑司的记忆汹涌而来,佟夫人再一次直面冲击,摔倒在地口吐白沫,嘴巴霎时变得歪斜—— 这回是真的中风了。 佟国维告假,便是处理妻子事宜,将她挪回祖宅修养。留在京城不是什么好事,就算他不在乎,还有宫中贵妃,还有即将迎娶公主的舜安颜,他得为了儿孙的脸面考虑! 还有隆科多,一并挪到庄子里,让人送水送饭,至于活多久,看命。 公主进门,难不成还要被孽障膈应?. 那厢,安顿完身戴红花的功臣牛,皇上一个转身,发现太子不见了。 他沉着脸吩咐李德全:“给朕把太子叫来。顺便瞧瞧元宝在哪儿?劳什子神牛尊号,朕得好好算算账。” “是,是,奴才这就派人。”李德全挤出一个笑脸,在心底暗自咋舌,太子爷这是妥妥的迁怒,小爷……小爷怕也逃不掉了。 这‘神牛’和‘神圣牛牛’,虽说意思一样,威势那叫一个天差地别。小爷的脑袋瓜子怎就如此灵光? 他都想好了,晚年写一本回忆录,叫《我在皇上身边伺候的日子》。神圣牛牛这回事,自然也要写进去,当然,写好了带进土里,绝不能给旁人发现的机会! 大总管一边琢磨,一边寻人,找得花儿都谢了,找得皇上不耐烦了,终于逮着伺候四爷的苏培盛。 苏培盛从后山绕出,行色匆匆,李德全上下打量他,狐疑道:“急着往哪去?可有见到太子爷?” “大总管。”对于皇上身边第一人,苏培盛不敢怠慢,更不敢有所隐瞒,否则被查得底.裤都不剩,有他的好果子吃? 闻言赔笑着说,“急着给我们爷拿换洗衣裳,还有太子爷的。” 意思是太子与四爷待在一处。李德全放下提着的心,又问:“拿换洗衣裳做什么?” 苏培盛恭敬地说:“同小爷泡温泉。” 李德全:“??” 怔愣间,八爷的贴身太监快步而来,步履同样匆匆。不等李德全发话,他极有眼色地打了个千:“大总管安好。小的正为主子拿换洗衣裳……” 原来八爷也在。 李德全觉得情况超出想象,他必须请示皇上。 皇上一听,这还了得,不禁面色更沉,“叫人领路,朕亲自去见!”. 后山温泉,与沐浴的水温差不离,更糅合了甘泉的清冽;山里没有暑热,大夏天也适宜浸泡。 池边摆了伞盖摇椅,几盏冰露,伸手就能拿到,怎一个舒坦可以形容? 弘晏牵着猪,眼睁睁看着阿玛入水,四叔入水,八叔跟着入水,实在没有明白,他们怎就泡起温泉了。 温泉做到一半,他只是前来视察,叫三喜他们端着冰露,以防寻来的知己们口渴。现在倒好,果真派上了用场,瞧那惬意劲儿,还记得他方才说的、池边石块没砌好吗? 温泉里边,四爷八爷相隔不远,难得和谐。 一边和谐相处,一边打量着对方,在心底暗暗对比。 乍一看,身材没得说;细细看去,还是有些差别。八爷从无逸斋毕业没多久,依旧留有骑射记忆,比四爷白了两个度,宽肩窄腰那叫一个明显;四爷日日泡在衙门,身材没有变样,唯独肚子长了些肉。 四爷啧了一声,白斩鸭。 八爷微微一笑,铁公鸡。 两人挪开视线,齐齐望向太子,片刻后吃了一惊,二哥比他们保持得还要好。 羡慕的小眼神儿飞来,太子很是受用。他笑吟吟的,叫儿子一道下水:“磨磨蹭蹭做什么?牵绳放开,让它们散步就是,快下来。” 四爷八爷跟着催促,弘晏犹豫半晌,终究扛不过热情,让四猪自由活动,自个宽衣解带,露出嫩呼呼,白花花的小肚皮。 别说两位叔叔,连亲爹都眼热了。 脚丫子试探着伸到水里,弘晏一屁股坐在池边,准备先行适应温度。哪知一只手戳上肚皮,两只手摸上肚皮,三只手揉上肚皮…… 尽管今年五岁,但他已然活过一遭。圆脸漫上红晕,弘晏连忙躲避,这一幕,恰恰被面沉似水的皇上收入眼底。 皇上万万没有想到,李德全也万万没有想到。 震惊之下,皇上大怒:“朕的乖孙,你们胆敢非礼?!” 85. 包治 一更 弘晏肚皮上的手倏尔收了回去。 皇上这一怒, 惊起停在树梢的飞鸟,惊得太子爷往后一仰,四爷八爷齐齐沉入水中, 几秒后冒出头来, 面色一片空白:“……” 摸侄儿(儿子)的肚皮,怎的就算非礼了? 何柱儿、苏培盛几人吓得跪在地上,太子呛了口水, 讪讪唤了一声:“汗阿玛。” 如今的姿势,叫他们行礼很是尴尬。皇上站着, 弘晏坐着,他们泡着温泉,身上还光溜溜的,唯有一条亵裤,很是不雅;连八爷的脸都微微发红,动了动嘴唇, 恨不得往石头缝钻下去。 皇上冷笑一声, 黑沉着面庞, 抑制住手痒, 命他们滚上来。 命令完看向弘晏,哪里还记得“神圣牛牛”的事儿。宽容地对上乖孙心虚的眼神, 皇上怜惜不已, 亲自拎起弘晏的小衣裳, 遮盖住他白嫩嫩的肚皮, 趁势揉了揉,再揉了揉。 朕都没动手,太子岂敢? 弘晏:“…………” 李德全实在是没眼看。 他暗自唏嘘,回忆录又多了一个素材。这样的情境下, 小爷自然而然逃过一劫,太子爷怕是不好了,就不知四爷八爷能否幸运躲过皇上的迁怒,安然无恙下山了! 那厢,三人火急火燎地穿衣,这厢,皇上满眼风雨欲来,在心底酝酿着计划。 弘晏觉得形势不对,汗玛法连惩罚喂猪都干得出来,这回,岂不要罚阿玛做野人了?? 绑腰带的手停了一停,弘晏眨眨眼,希冀地道:“汗玛法,您同孙儿一起泡温泉吧。” 说着,不等皇上回应,指了指波光粼粼的水面,“温泉是活水,清澈得很,孙儿亲自检验过的。”又指了指郁郁葱葱的树木,“四处风景妙极,实在是消暑的好地方,比畅春园还要贴近自然!” 弘晏不遗余力的推销,惊呆了李德全,也惊呆了刚刚上岸的太子,四爷与八爷。 这叫什么?这叫趁虚而入,也叫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后人’还是他们的君父,想比比不过。即便知道元宝拯救亲爹的用意,太子依旧酸得要命,八爷暗叹一声,四爷心下一定,汗阿玛绝不可能答应,这不符他老人家一贯的威严。 四爷尚未思虑完毕,皇上欣然应下,“好。” 四爷:?? 皇上语罢,终于不再黑着脸,笑呵呵吩咐李德全道:“给朕拿件换洗衣裳,不必快马回畅春园,干净舒适即可。” 随即看向穿戴齐整的太子,瞥了眼四爷八爷,朝他们摆摆手:“赶紧下山,别在跟前碍眼。” 三人:“……” 太子恍惚应了,沉着脸,领着弟弟下山,觉得自己泡了个寂寞。 刚巧从后山绕出,五爷迎了上来,拱手压低声音,问:“二哥,四哥。温泉造得如何了?” 继而看向八爷,叫了声八弟,“侄儿呢?” 因着五爷是皇庄负责人,知道秘密基地也不甚奇怪,故而太子没有多想,他尚未从打击之中挣脱出来。 唯有四爷眼眸微眯,把疑虑藏在心底,淡淡出声道:“没造好。元宝正同汗阿玛享受温泉,你可要去瞧瞧?” 五爷一个趔趄,震惊地瞪大眼,不知怎的,莫名有些悲愤。 “不,不了……”. 温泉池里。 皇上心情舒畅,怒意消散得无影无踪,见乖孙泡在边沿,不肯往中心走,心下有了数,元宝这是怕池水深。 他慈蔼地说:“别怕,往里边游,朕托着你。”随即笑道:“朕亲政之后,从未抛下骑射……” 这话隐射的谁,弘晏装作不知道。 他若无其事,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朝皇上撒娇:“我不游,汗玛法到池边来。” 皇上抵不过弘晏的攻势,心甘情愿顺着他,片刻之后,祖孙一起靠在边沿。 忽然间,此起彼伏的猪叫响起,四只半大不小的黑猪撒欢奔来,尾巴摇啊摇,围着温泉绕圈圈。 弘晏忙不迭给皇上介绍,“这是孙儿养大的猪崽,同我可亲近了!” 皇上欲言又止,不知摆出什么脸色好。 从前驻跸温泉行宫,此情此景,总离不开典雅,离不开华贵。泡着温泉,欣赏来回奔跑的猪,是他人生当中头一回。 李德全气喘吁吁爬了上来,瞧见这幕,包裹都要掉了,就听皇上夸道:“别致。” 大总管:???. 太子幸运逃过一劫,回宫之后,却丝毫没有喜色,对今日之事讳莫如深,四爷八爷亦是如此。 至于“神圣牛牛”,除了史官记载,没有传出去一丁半点。朝臣敏锐察觉到了什么,生怕自己被皇上穿小鞋,一个两个绝口不提,久而久之,风波也就告一段落。 皇庄试验还在继续,《养鸭手册》发行的同时,三爷四爷前后脚地出宫开府。 出宫以后,便离毓庆宫远了,四爷有些不舍。转念一想,府邸离皇庄更近,却是有失必有得,只要元宝惦念自己,距离算不上什么。 这般安慰自己,四爷还是放不下担忧,连夜赶出一封奏折,只等乔迁过后递往畅春园。 上头洋洋洒洒写了大道理,简而言之一句话:汗阿玛,如今八弟参政,也该跟着五弟七弟一道开府,您觉着如何? …… 皇阿哥的住处,相隔不是很远,譬如三贝勒府与大贝勒府挨在一处,四贝勒府对门,同样留作皇子府邸,只等哪位弟弟入驻。 四爷乔迁这日,也是弘昱与四格格彻底痊愈的第二天。 大半个月以来,大贝勒强迫自己忘却惠嫔,不再去想悲痛的事,譬如福晋衰败的身体。巴掌印消了,孩子们好了,他欣喜地出门赴宴,连带满面笑容的大福晋一起,即便大福晋彻底冷淡下来,对他再没好脸色,大贝勒也不在意。 赴宴是大福晋特意要求的,她本不宜走动,可叫胤禔说,只要她开心,什么都好。 那粘糊劲儿,使得众阿哥面面相觑,悄悄瞥向五爷,这副场景,他们见过。 五爷挂不住面子,瞧他做什么?大哥这都夫纲不振了,他塔喇氏可是允他进房了的! 皇子福晋那桌,又是另一番气象。 因为儿女安然无恙,大福晋面色红润,这是自里到外透出的好气色,‘神术’可以修饰容颜,却不可以修饰精气神。 三福晋、七福晋松了一口气,真心实意为她高兴,五福晋八福晋高兴的同时,总觉得哪里不安。 太子妃与四福晋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底看见凝重。 太子妃掌管宫务,知晓皇上对太医院下达的命令。四福晋一个咯噔,如今大嫂这般,太过神采奕奕,竟似回光返照…… 不,不会的。四福晋按下不好的念头,低声叫人撤下酒水,做几道清淡的菜肴,专门摆在大福晋面前,“做得隐蔽些。” 婢女连忙应下:“是。”. 赴了两场宴席,大福晋并未疲累,精神头反倒一天比一天好。 太医有些拿不准,大贝勒却是欣喜若狂,上朝步伐虎虎生风,看向太子的目光,再也没了原先的尖锐,虽掺杂少许别扭,却一日比一日柔和。 柔和之中包含感激,好似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看得太子毛骨悚然,饭都吃不下去,老大把孤当成了元宝? 可没过几日,大贝勒再一次告假。 好端端的,在花园散步之时,大福晋忽然咳血昏迷,没有半点征兆。太医们轮流把脉,连药也灌不进去,登时面色微变,摇摇头心道不好。 大福晋重病的消息被封锁,贝勒府彻底乱了。 一边派人暗寻神医,一边守在福晋床前,胤禔眼睛发红,胡须拉渣,仪容看着不像样,却再也无人提醒,无人给他整理衣襟。 太医院院判叹气说:“喂不进药,一切都是徒劳。贝勒爷不若抱来阿哥格格,唤上一唤,喊上一喊……就当一试。”. 今儿是月初,系统能力即将更换。 近来,弘晏成日泡在皇庄里头,在五爷的大力鞭策下,各种手册发行得如火如荼。唯独西洋白猪没个影子,皇上说番邦并未寻到,弘晏对此早有准备。 引入白猪的任务道阻且长。发现之后还需蓄养,蓄养之后还需成群,成群之后引进大清,撇去海上减员,以及水土不服造成的死亡,白猪只得从通商口岸下船,继而运进京城,运进皇庄。 说起通商口岸,就得扯到海禁。如今说这些还早,推广手册是当务之急,做事得脚踏实地,一步一步来。 把白猪的事儿抛之脑后,弘晏再一次变得忧愁。 系统能力的用处,如今半年已过,他总算琢磨出一点意思。没有鸡肋的能力,唯有用错的能力,可回回取的名字,他实在不敢恭维。 给他一次【治河高手】,好吗? …… 皇长孙殿下今儿不在毓庆宫,而在畅春园。 照例沐浴焚香,虔诚地双手合十,如弘晏所料那般,熟悉的电子音带着活泼,从脑海深处响起: “系统能力【妙手回春,包治不育】,持有者(大清神医)已绑定,使用时长三个月,不可解绑。” “季抛能力启动中……” 听到“妙手回春”四个字,弘晏简直喜极而泣,这名儿,比“治河高手”还要正经。谁知系统没有停,在后头加了个逗号—— 完完整整,一共八个字。 弘晏僵着圆脸,瞅了眼下半身。 包治他……他吗? 86. 讳疾 二更 弘晏在浴桶泡得太久, 三喜临门等得有些煎熬。 算算时日,离上回沐浴焚香,刚好过了三个月。难不成今儿是什么特殊日子? 还在疑惑间, 大总管来了, 李德全传达皇上的话,请小爷前去清溪书屋用膳。 因着太子与太子妃不在,弘晏居于畅春园的时候, 早膳时间常常被皇上占据,偶尔被太后占据, 没有一餐是自己用的。三喜对此习以为常,正要躬身应答,就在此时,弘晏恰恰穿好衣裳,慢吞吞地出来。 弘晏望着大总管,神色有些恍惚。 一个不注意, 落在李德全身上的视线有些久, 久到超过五秒, 后者周身出现一个红箭头。 极为粗壮, 极为醒目,颜色红彤彤, 生怕弘晏看不见似的, 指向大总管的脑袋。 箭头旁边跟着一行注释, 字体同样巨大——【脑补过度】 指明问题的同时, 弘晏脑中浮现一味药方,都是现有的药材,譬如当归三钱,白茅四两……用处不言而喻, 他一眨不眨盯着李德全,神色有些怔愣。 系统能力包治不育的同时,还治脑?? 不到片刻,弘晏恍然大悟。 “妙手回春”在前,“包治不育”在后,两者是总分关系。神医的本事多了去了,除了治不育最是拿手,治脑也在行! 一双瑞凤眼渐渐亮了起来。 季抛来得正及时,他刚好有用处,三个月的时间,足够了。 …… 弘晏眼神奇异,盯得李德全浑身发毛。 小爷老盯他脑子看,这是为何? 去往清溪书屋的路上,李德全摸了摸后领,又摸了摸前襟,自觉仪容端整,没什么大问题。想了想,他赔笑着道:“敢问小爷,奴才可有哪处不妥当?” 弘晏斟酌着,用了个温和的形容:“大总管每晚入睡,可有觉得脑袋不堪重负,带来些许压力。” 这是脑补了多少,脑补到什么程度,才会造成脑壳疼? 弘晏抑住好奇心,很想问问李德全在脑补些什么。是他汗玛法的后宫情史,还是众位叔伯的后院八卦,能否同他分享分享。 李德全对弘晏的危险想法半点不知。 他吃了一惊,左瞧右瞧见周围无人,有些激动地压低声音:“小爷如何知晓?” 这是刚刚出现的新毛病,偶尔在睡前发作。想去太医院瞧瞧,因为伺候皇上抽不出身;又因虎视眈眈盯着上位的人多了去了,大总管害怕地位不保,拖到现在都没有付诸行动。 哪知小爷一针见血,李德全激动的同时欣喜万分。算算时间,今儿是月初,难不成小爷换了新爱好,同看病有关? 弘晏没有让他失望,缓慢念出一份药方,语罢高深道:“神女入梦有保障,大总管如若信我,不如服用试试。” 李德全大喜过望。 凭借他强大的记忆力,忙不迭记下药方,一边感动地想,信,他怎么不信。莫说神女入梦,单看小爷捣鼓的东西,哪回没有保障? 见他红光满面,都不用接着忽悠,这下,轮到弘晏吃惊了。 敏锐察觉这是一个好时机,想要趁势问问李德全脑补的内容,皇上起居的清溪书屋到了。弘晏遗憾地进门,心道汗玛法作息健康,坚持骑射身体棒棒,不是一个好的观察对象。 面上甜甜一笑,秉持未雨绸缪的念头,悄悄望了皇上五秒。 五秒之后,弘晏:“…………” 红箭头摇摇摆摆地出现,红箭头指向皇上的尊臀,后边跟着的注释,是一行马赛克。 脑中浮现的方子,有内服,有外敷,内服全是清热降火的药材,包括连翘竹叶金银花。 弘晏对马赛克佩服得五体投地,半晌没有回过神。 他呆呆地问:“汗玛法,您前些日子吃了何物?重油重辣要不得。” 皇上靠在御椅之上,朝弘晏笑得慈爱,闻言面色一僵。 南边进贡的鲥鱼鲜美,清淡口味吃多了,便叫御厨换种烧法,多加些辣。谁知吃上了瘾,从昨儿开始,每当半个时辰,皇上便要小幅度地挪上一挪,换个坐姿;因着幅度极小,伺候的人从未发现,就连李德全都被糊弄过去。 万万没想到,他极力隐瞒的事儿,就这么被元宝揭露了! 皇上轻咳一声,并不想深究下去,若无其事地招招手,叫乖孙一道用膳。 见皇上有讳疾忌医的迹象,弘晏瞅他一眼,万分不赞同道:“汗玛法身为一国之君,龙体为重,怎能不叫太医瞧瞧。”继而严肃地问李德全,“每逢三日,可有请平安脉?” 眼见形势不对,联想到小爷的新爱好,李德全忧心忡忡,无有不回:“昨儿太医请见,皇上忙于政事,便让他告退了。”说着低下头,不敢再看皇上的脸色。 弘晏:“……汗玛法。” 原来已经开始讳疾忌医了! 被弘晏谴责的眼神望着,皇上的脸面再也挂不住,狠狠给李德全记了一笔,狗奴才。 他板起脸,准备用威严盖过尴尬,哪知弘晏变脸变得更快,下一秒泫然欲泣,抬手抹起眼泪,哽咽道:“您不听我,孙儿也没办法。孙儿人微言轻,这就告诉阿玛,还有众位叔伯,让他们联手进谏,定要劝得太医过来!” 皇上:“……” 那还了得? 太子面前,朕还有什么威信在?? 皇上面容一阵青一阵白,生怕弘晏继续哭下去,在丢脸和丢大脸之间犹豫一瞬,终是沉重地道:“罢,请阮院判过来罢。”. 太医院院判今日在畅春园当值,正伏案研究大福晋醒来的办法。听闻皇上召见,还是大总管亲自来请,大总管的神色忧虑万分,当即心里一凛,拎着药箱狂奔而出。 气喘吁吁来到清溪书屋,眼见气氛凝重,皇上面沉如水,小爷更是食不知味地用膳;院判内心越发忐忑,冷汗渐渐遍布脊背。 脑中转过不好的念头,他颤巍巍行完礼,战战兢兢上前把脉,半晌睁大眼睛:“这——” 皇上猛地闭上眼,弘晏紧张抬头,院判诊治的结果,是否和系统能力有出入? 也当是一个验证。 说了个“这”字,院判拧起眉头,许久没开口。 李德全快要晕厥过去,皇上慢慢铁青了脸,阮老头儿就不能给个痛快? 终于,院判长长呼出一口气,撤下把脉的动作,蹲身去翻药箱。 里头塞了瓶瓶罐罐,让人瞧着眼花缭乱。院判眼疾手快地拎起一罐膏药,起身拱了拱手,冷静道:“皇上,先外敷,后内服。”像是习以为常一般。 见他语气平常,皇上神色缓和许多,颔首表示同意。 “还请皇上屏退小爷,屏退宫人!”下一瞬,院判幽幽道,“脱亵裤吧。” 87. 卖药 一更(捉虫) 热水准备就绪, 门吱呀一声合上,弘晏与李德全站在外头,大眼对小眼。 “皇上……”李德全欲言又止。 “问得少, 错得少。”弘晏深沉地说, “你好好伺候着,我先告退了。” 李德全恍惚地点点头,心下止不住生出敬畏, 牢牢记着缓解脑壳疼的药方,每隔一会便念叨一次。小爷的火眼金睛, 与太医院院判诊治的结果差不离,就连皇上也要遵循! 里间一片静默。不知过了多久,阮院判拎着药箱快步而出,面容淡定长须飘逸,直至走到拐角处,瞧见弘晏在那候着, 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 “小爷。” 弘晏悄悄盯了院判五秒, 周身没有红箭头出现。他抿唇笑了笑, 道:“院判大人要去抓药?” 因着皇庄研制的圣痘,是各方通力合作的成果, 离不开太医的辛劳, 也曾给阮院判过目, 故而他对皇长孙的印象极好, 可以说好过了头。 年逾花甲的院判应了是,眼里露出慈爱,就听弘晏继续道:“可是金银花两钱,竹叶三片……”说着掰起手指, 一共六味药。 院判怔了一怔,随后转为深深的惊讶,小爷所说的方子,与他想的大致相同,不过数量分别而已。 思虑片刻,他精神抖擞地说:“是,竹叶不宜多放,纵观皇上情形,还是三片为妙。”越想越是沉迷,他看向弘晏,就如看着一个宝藏,按捺住欣喜道:“近来,小爷的兴趣可在医术?” 弘晏万万没有想到,院判还挺时髦,一看就是被“爱好论”荼毒的人。 他轻轻点头,照搬神女入梦那一套,说罢郑重道:“神女如此用意,许是不让大伯娘受苦。我能否去瞧瞧?还请院判教我!” 院判半晌说不出话。 喜意盎然的同时五味杂陈,受宠若惊的同时感动不已。太医受人尊重,京中贵人如何也离不开,可说一千道一万,医者难为,地位俸禄也就那样。他们最怕诊出绝症,惹来主子迁怒,但生老病死都是世间常事,又有谁躲得过? 见多了阴私,见多了丑态,他们连睡觉都不敢说梦话,常常担忧脑袋不保。 皇子皇孙,那是仅次于皇上的尊贵,谁会想学医术?如弘晏这般,郑重其事用了“教”字,言语处处彰显谦逊,院判从未见过。 大贝勒与太子爷不对盘,是明眼人都知道的事。大贝勒府的阿哥格格出痘,小爷分外惦记;这回大福晋重病,小爷依旧惦记。还有小爷口中的“神女”…… 对他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对大贝勒来说,更是天大的福运。院判深吸一口气,对此深信不疑,长须发颤,躬身激动道:“老臣何德何能?大福晋的病,臣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路上有弘晏吹捧激励,院判如打了鸡血似的,效率蹭蹭蹭上涨,不到片刻,皇上面前摆了一碗苦药。 外敷很是有用,不难想象内服的功效。皇上神色莫测,终是捏着鼻子一饮而尽,与此同时,他也回过味来了,“元宝跟着院判走了?” 李德全小声应是。 “医术,看病。”皇上揉揉眉心,时隔三个月,元宝终于有了新爱好,还是与他无关。 许是为了老大媳妇,这很好。但新爱好的威力太过强劲,让他至今心有余悸,那双清透的眼睛一扫,谁吃得消? 这时候,便要李德全发挥狗头军师的作用。 大总管不惜拿自己举例,揭露脑壳疼被小爷发现的秘密,并同皇上信誓旦旦地道,没有谁能逃过。譬如太子爷,譬如四爷八爷,您等着瞧就是了! “……”皇上奇异地看他一眼,转而变成赞许。 这个主意,不错。 打消惩罚李德全的念头,皇上沉声吩咐:“元宝每回断言,一字不漏给朕汇报。明白?”. 大贝勒府死寂一片,成日萦绕着浓重的药味。下人们低着头,脚步沉沉,再不敢发出响动,生怕惹怒困兽似的贝勒爷。 大福晋依旧未醒,呼吸渐渐微弱下去,连孩子们的哭泣,也唤不回额娘的睁眼。胤禔坐在榻前,面色一日比一日沉郁,从昨儿起,他再没有发脾气,眼神空洞得惊人。 “福晋,你醒来吧。从前都是我的错,你若醒来,便是给爷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打我骂我,我都受着。”他小声说,“爷同你发誓,再不去争了,好好同你过富贵日子……” 说到最后,胤禔有些哽咽,都说失去才懂得珍惜,他是真的怕了,也是真的悔了。如今他只有她,若能重来一次该多好? 福晋去了,五个孩子怎么办,他怎么办? 独自走完下半辈子,还有什么乐趣。人的一生,就这么看到了头。 嬷嬷婢女守在外头抹眼泪,太医面色凝重,低声在旁商议着什么。 因着事急从权,太医们常进常出,更不必通报;阮院判进来的时候,众太医吃了一惊,皇长孙殿下怎么也在? 弘晏亦步亦趋跟在院判身后,眉心紧锁。 大福晋的情况,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双目紧闭,瘦骨嶙峋,且喂不进饭;为了更好的诊治,须洗去面上妆容,当下,她的脸庞青白交加,唯独显出清秀的轮廓。 如今,大贝勒眼眶通红,没有半分嫌弃,看得弘晏有些唏嘘,想了想不予置评。 都是大伯自个作的,活该受着。 余光瞥见弘晏也在,胤禔以为自己看错了。晃晃悠悠起了身,他胡乱一抹脸,努力挤出一个笑,笑容像哭一样,“侄儿怎么来了?这儿湿气重,怕冲撞了你。” “大伯。”弘晏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于是开门见山道,“我给院判打下手,为大伯娘瞧病。” 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都惊了! 却是没人在心里斥责“胡闹”与“不自量力”,往日种种事迹,无一不证明小爷的可靠与神奇。除了太医们心有疑虑,其余人望向弘晏,双目炯炯,尤其是仪容堪忧的胤禔,“暴亮”不足以形容他的眼神—— “侄儿。”他咽了咽干涩的喉咙,语无伦次地说,“你尽管瞧,你尽管瞧,大伯绝不会多嘴。” 继而火急火燎退到一旁,给院判他们让位,好似弘晏的一句话,便让他枯木逢春,与起死回生也没什么差别了! 十全大补丸也没见效那么快的。 太医看得目瞪口呆,院判也是震惊不已,不由自主上了前。 他专注地看着弘晏,弘晏专注地看着大福晋。时间超过五秒,红箭头接连出现,指向她的大脑、躯干,光是小腹,便有数个明晃晃的标记。 【忧思过度】【机能衰退】【慢性炎症】…… 疾病杂糅在一块,积少成多来势汹汹,丝毫不给人反应的时间,这才导致她的昏迷。 红色箭头触目惊心,弘晏严肃着脸,用通俗易懂的语言,低声和院判道:“少说要有三个方子,修养两个月。大伯娘的身体四处漏风,堵上不行,还需巩固,您觉得如何?” 院判眼中异彩连连,思虑片刻,迫不及待地道,“拿纸笔来。” 寝卧霎时变得忙乱,大贝勒成了局外人。弘晏叙说药方,院判奋笔疾书,太医屏息围观,半晌,有太医不解地问:“这干橘皮,燕子羽,又是什么道理?” 院判越是琢磨越是恍然,犹如醍醐灌顶,原来还有这样的法子,从前是他拘泥了! 闻言沉声道:“万物皆可入药。” “红豆与甘草呢?” 这个,院判也不知道,纠结的同时,弘晏贴心帮忙解答:“调味。” “……” 院判恍然大悟,神女的指点,果然非同凡响。 这药方着实巧妙,颠覆了医者一贯的思维,太医们恍惚的同时,慢慢琢磨出了一点味道。 听着有些离谱,细想很是靠谱。 原来还能这样配! 有小爷做担保,风险已然降到最小,但说一千道一万,大福晋情势危急,他们怎敢贸贸然地抓药,须有贝勒爷同意。 眼见讨论声消失不见,胤禔激动地道:“就依侄儿说的来!” 生怕太医否决弘晏的提议,他恨不能抢过纸笔,虎视眈眈盯着院判,眼底有了杀气。 院判一口气噎在喉咙里:“……贝勒爷莫急,小爷的方子可行。” 听到这话,满屋子人喜极而泣,齐齐跪拜下去。 “既如此,还不抓配?”胤禔激动地流下眼泪,露出真切的笑容,吩咐左右太医。紧接着想起什么,犹豫一瞬,提出一个灵魂疑问:“福晋不醒,该如何喂药?” 这是一个好问题。 弘晏盯着【入梦不愿醒】的红箭头,后附几种解决办法,排在最前的,便是“满足患者最强烈的心愿”。 大福晋最强烈的心愿是什么? 弘昱与四格格已然痊愈,孩子们哭诉没用,大伯深情也没用。想到此处,弘晏沉吟一瞬,道:“大伯若信得过我,就让侄儿试试。” 胤禔欣喜若狂,连连说好,候在一旁望眼欲穿。 为了不打搅小爷,众人屏息凝神,霎那间满室寂静。 弘晏趴在大福晋耳边,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呼唤她,“伯娘,我是大侄子元宝,你在听吗?大伯已被汗玛法逐出宫城,流落街头卖壮阳药去了,每天只赚五文钱!” 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大福晋的手指动了动。 弘晏声情并茂:“你若醒来,就是我的知己。汗玛法怜惜伯娘,决定保留您的身份,我们一起围观大伯卖药……呀,他今儿分文未赚,就差上街乞讨了!” 知己。 逐出宫城,卖壮阳药。 大福晋缓缓睁开了眼,嗓音干涩地问:“……真的么?” 88. 预售 二更 早在弘晏耳语的时候, 众人渐渐察觉到了不对。 “大伯被汗玛法逐出京城,流落街头卖壮阳药,每天只赚五文钱”, 听得他们一脸惊恐, 咽着干涩的喉咙,更不敢去看大贝勒的脸色,只觉自己灵魂出了窍。 我是谁?我在哪? 贝贝贝勒爷, 怎能和壮阳药扯在一块? 每天五文钱,这也太惨了, 卖草鞋都不止这个数!! 院判揪断了一根长须,太医面色空白,对于唤醒大福晋一事,他们觉得悬;对于气死大贝勒一事,他们觉得稳。 哪知小爷循序渐进,贴心至极地给伯娘保留了尊贵身份, 还允许她做自个的知己, 一道围观贝勒爷卖药…… 故事娓娓道来, 加上弘晏声情并茂的叙述, 在场之人全有画面感了。 除了胤禔,他们发自内心产生一个疑问:这, 就是唤醒大福晋的秘诀? 你贫穷, 我富贵, 你越惨我心越美? 胤禔僵着脸, 欣喜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真真觉得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拉渣短须遮盖着的面容绿了又紫,紫了又绿, 顾及侄儿往日恩情,顾及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强忍阻拦的念头,也罢,死马当活马医,侄儿高兴就好,不过下一回脸面而已。 他在心里悲戚一笑,福晋温柔美丽,善解人意,惦记同他好好过日子;侄儿这般贬损他的手段,没用的。 胤禔这么想着,大福晋醒了。 大福晋嘶哑着声音问:“真的么?” 胤禔:“???!” . 大福晋的问话一出,所有人失语了。 失语过后,他们面上带了狂喜,寝卧霎时变得热闹万分。搀扶的搀扶,喂水的喂水,把脉的把脉,抓药的抓药,好一阵忙乱过后,情形终于安稳下来。 大福晋斜靠在软枕上,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弘晏,许是刚从梦里挣脱,神色有些恍惚:“元宝,伯娘……真成你的知己了?” 此时此刻,哪还顾得上什么修罗场,弘晏肯定地答应下来。 大福晋露出一个心愿得偿的微笑。 大贝勒脚下生根似的,在一旁怔怔盯着她,眼底激动、喜悦、感激等等情绪汹涌蔓延,最后化为一滴热泪。 因为被蜂拥而上的人群挡住,恍惚之下,大福晋并没有看到丈夫。她继续发问:“汗阿玛果真下达命令,胤禔卖药去了?” 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欣喜。 众太医:“……” 大贝勒:“…………” 这下,轮到弘晏忧愁了。 不过试上一试,没想到效果超群,忽然间被赶鸭子上架,要怎么回复好呢。 生怕大伯娘失望过度,导致再次昏厥,弘晏为大伯流下一滴鳄鱼的眼泪,当即顺着她的话,万分笃定道:“是的。” 说罢,弘晏连忙打补丁:“实在对不住,侄儿撒了一个小谎。壮阳药,还在研制当中,因为朝臣联手求情,汗玛法仁慈,撤下逐出宫城的命令,就单单让大伯卖药……” 至于为什么是壮阳药,也唯有此药紧跟时事,能够衬托大伯的惨状,最是符合他的性别。 难不成卖孕子丹?不行,故事也要讲求逻辑。 大福晋没有失望,像是早料到了一般,欣慰地点点头。 她喃喃道:“只要不掺和有的没的,做什么都好。” 胤禔:“……” 胤禔莫名其妙得了个差事,和天降黑锅没有什么差别。他实在不懂,福晋醒来明明是大喜事,怎么就牵扯到卖药了? 扒开人群上前,他眼含热泪,激动地为自己正名:“福晋,侄儿一片胡言——” 弘晏咳嗽一声,给大伯使了个眼色。 院判也咳嗽一声,小幅度地摇了摇头。为今之计,再不能刺激大福晋,孰轻孰重,贝勒爷当有所取舍。 大福晋略微疑惑地看着他。 胤禔生生拐了个弯,挤出真挚的笑容,“侄儿一片胡言,没想到误打误撞,实在是深得我意,深得我意。壮阳……药,爷当仁不让……承包了。” 继而闭了闭眼,颤声问弘晏:“这药,何时才能研制出来?” 弘晏实话实说:“目前没有案例参考。” 这不是普通的壮阳药,怎么着也要根治不育,否则功效何在? 总要与街边小广告有所分别。 胤禔:“……” 弘晏上上下下打量胤禔,发现后者身体健康得很,没看出有这方面烦忧,唯有【睡眠不足】一个问题。想了想,压低声音问新出炉的知己:“您觉得,大伯可需要?” 大福晋温柔一笑,缓缓道:“从前无需,如今不知。” “不知”的意思,许是有隐患在…… 一束束目光如探照灯似的望来,胤禔要晕了。 他嘴唇哆嗦着,好悬没被弘晏的问题气死,什么叫大伯可需要? 他不需要!! 弘晏若有所思,决心把大伯列为重点观察对象,不仅如此,他还是壮阳药的贩卖者,新项目的合伙人。 大致拟订出计划,准备来日同大贝勒好好商量,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养好大福晋的身体。 恰在此时,太医抓好一剂药方,里边都是最易寻得的药材;至于什么燕子羽,还需耗些功夫采购,弘晏连忙抛开杂念,吩咐说:“煮上吧。” “伯娘莫怕。有太医在,有侄儿在,不出两月,您便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出门了。”弘晏露出一对小梨涡,“药味不苦,是甜的!” 沉睡之时,对于周边声响,大福晋隐约听得见。闻言眼眶发红,鼻尖酸涩,笑着颔首道:“好。” 光是为了元宝,为了几个孩子,她也要认真休养,等待胤禔卖药的那一天! . 留了太医院院判总揽事宜,弘晏在众人的热情簇拥下用过午膳,忙不迭钻进马车,催促小灰快快回宫。 小黑的间谍事业步入尾声,据说已经打入敌人内部,就差放火烧总坛,不日就会回到身边。多日不见,弘晏还怪想他,只因小灰一板一眼会坑人,不是优异的聊天对象,哪有小黑表情丰富,还有间谍之王的光环! 对于主子的嫌弃,小灰半点不知,兢兢业业充当马夫职责,护送主子回到毓庆宫。 “额娘,”弘晏甜甜呼唤,“儿子回来啦。” 现如今,太子妃怀孕八月有余,没了精力掌管宫务。皇上太后体恤,把最大一部分宫权,交由宜妃看管,贵妃荣妃分得其余部分,却是无人提出异议,无人敢提异议。 五爷泡在皇庄里边,九爷身负秘密差事,他们向着谁,还用多说? 惩治隆科多之时,宜妃娘娘所作所为,深得皇上心意;加上对太子妃的示好,连带着毓庆宫态度温和,两相加持,宜妃在后宫里的地位水涨船高。 太子妃月份渐渐大了,即便抛开宫务,也避免不了怀孕常有的症状。 嗜睡浮肿,深夜浅眠,时常惊醒一旁的太子,为此,她劝了不知多少遍,胤礽却是充耳不闻,每晚扶她起夜。 全嬷嬷暗地里抹眼泪,觉得太子爷再也不是从前的太子爷;何柱儿感动不已,咱们爷的觉悟,定在皇阿哥里头排第一。 弘晏满意至极,好男人计划的开展,又前进了一大步。有阿玛做榜样,其余叔叔们还会远吗? 满意归满意,父子俩心疼太子妃的辛苦,除了叮嘱太医,轮流守她身边,其余却是有心无力,没有什么好办法。 弘晏遗憾不已,因为【养猪大户】的能力,无法倾听弟弟妹妹的心声……. 听见儿子呼唤,太子妃有些惊奇。 元宝的声音,无端透出些许欢快,难不成在畅春园遇上什么好事,同她报喜来了? 杏眼漾出柔意,太子妃叫人搀扶着起身。弘晏掀开帘子,见此面色一变,赶忙制止:“额娘靠在榻上,起身做什么?我可是长了腿的。” 说罢,小心坐在太子妃身旁,屏退众人,继而悄声道:“额娘,儿子昨晚做了一个梦。” 这个开场白,太子妃总觉得哪里听过。 弘晏这般那般叙说了一遍,郑重其事地道:“神女教我医术,教我看病,儿子这就给您瞧瞧。” …… 太子今儿回宫早,也因‘大福晋苏醒都赖皇长孙’的传闻,想要问问元宝前往大贝勒府,都做了些何事。 踏入正院,发现嬷嬷宫女全候在外头,太子脚步一停,不由想起上回的邀宠乌龙,霎时心下一凛,摆手制止了通报,掀开帘子径直而入。 有了一回,不能再有第二回。 不到片刻,熟悉的嗓音传入耳中,带着些许神秘:“额娘,大伯决心售卖壮阳药,您看阿玛……要不要来上一份?” 89. 对峙 一更 太子妃还没从元宝给她瞧病的讶然与惊喜中回过神, 猝不及防听到这个问题。 弘晏手拿小本本记录给额娘的药方,那副模样专业至极,给人的感觉特别可靠, 好似泡在太医院进修过一般! 大贝勒准备卖壮阳药…… 太子妃面色空白一瞬, 即便她眼界宽阔,见多识广,却被弘晏的话震了一震。 大哥是有多想不开, 要去卖药? 卖药也就罢了,为何要卖壮阳药? 莫不是瞧见大嫂清醒, 且有痊愈的可能,他高兴疯了? 太子妃一时间没想明白,故而最后几句听得恍惚,“现如今额娘不知,想来是不需要的……” 弘晏懂了。 额娘与大伯娘的境况,从某种程度来说, 是一模一样的。 想了想, 将阿玛列为普通观察对象, 仅次于合作对象大伯;正欲继续问询, 太子黑沉着一张俊脸,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福晋。”太子挤出一个笑, 紧接着望向儿子, 再也保持不了储君风仪, 不可思议地问他, “不过一日未见,出宫学了什么东西?” 弘晏:“……” 弘晏唬了一大跳,不自觉往后缩了一缩,回宫这么早也就罢了, 阿玛怎的没有通报,跟做贼似的。 但目前重要的不是这个,是如何度过壮阳药的危机。 问问题,是为额娘着想。但被他爹听见,性质就变了,男人尊严不能丢,阿玛若恼羞成怒,该怎么好? 嗅到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弘晏无比自觉地抓上太子妃的衣摆,露出一个傻白甜的撒娇笑容,心下转过数十个弯,想出几百个开脱的理由。 正欲解释,太子冷冷笑了一声,凤眼喷出火焰,却非朝着弘晏去的。 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怒声道:“爱新觉罗·胤禔!蠢笨如猪也就罢了,竟还误人子弟,好,好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壮阳药,明明是老大需要。自个虚得要命,还想扣锅扣到他身上! 胆敢引诱他的儿子,怕是活得不耐烦了。 原以为老大改邪归正,意图好好做人,谁知没有。教元宝这席话,想着在福晋面前抹黑自己,好生歹毒的心思,好生恶毒的计谋! 若他没有撞见,后果会如何? 被福晋递来壮阳药的情形,太子简直不敢去想。 眼见太子妃尚能保持清醒,没有听信胤禔的“谗言”,太子大松了一口气,继而怜惜望了弘晏一眼,就如望着地主家的傻儿子,准备回头好好教导教导,掰正元宝误入歧途的念头。 当务之急,便是惩戒罪魁祸首。五岁孩子,怎知何为壮阳药? 太子眼神一厉,如风而来,又如风一般地走了,看得弘晏目瞪口呆,觉得事态有些超出预料。 太子妃忍不住问:“爷往哪去?” 太子遥遥的声音传来,语气沉凝至极:“畅春园。”. 皇上大清早没了面子,被李德全一提醒,恍然大悟的同时转变思想,准备看儿子们的热闹。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热闹到来的如此迅速。 这才多久?元宝给老大媳妇看个病的功夫! 太子前来觐见的时候,皇上正在喝茶。 “汗阿玛,儿臣有要事。” 见胤礽怒气冲冲,皇上扬眉,顿觉有些新奇,太子越是长大,越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他不动声色换了个坐姿,“讲。” 太子掀袍跪下,阴沉着面容告状,皇上一口茶喷了出来,呛得他直咳嗽,“……你说什么?” 一国之君少有狼狈的时候,李德全见势不妙,赶忙从呆若木鸡的状态回神,火急火燎递上帕子。 皇上擦了擦衣襟,又擦了擦嘴,好悬平复咳嗽,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实在不敢置信,就听太子重复了一遍:“汗阿玛明鉴,儿臣的声誉不容抹黑。何况元宝尚且年幼,却对壮阳药知之甚深,都赖大哥的别有用心。” 说着怒极而笑:“大哥自己需要,自己售卖即可,扯上儿臣做什么?!” 皇上:“…………” 皇上半晌没有开口。 老大好好的差事不干,准备售卖壮阳药,甚至讽刺太子雄风不振,他是不信的。 何况教坏元宝这事,真实性有待商榷;元宝已然有了看病的新爱好,一看一个准,太子怕还不知晓。 只是无缘无故的,为何要提壮阳? 莫非老大有了那方面隐疾? 心知乖孙不会无的放矢,皇上沉吟片刻,斟酌道:“这其中,是否有误会。” 这话有悖皇上平日的作风,既不霸道也不威风,更是出乎太子预料。太子震惊了,委屈了,到了这个地步,汗阿玛还要护着胤禔? 孤不是汗阿玛最爱的崽,连元宝也不是了么? 太子的眼神,明晃晃显出委屈的意思,瞧着瞧着,皇上心软了,“你待如何。” 闻言,太子心弦一松,缓缓道:“还请汗阿玛宣召大哥入园。” 两相对峙,他定要老大承认自己的罪行,再不能猖狂下去. 大贝勒府。 大福晋喝药之后安稳入睡,胤禔终于有空拾掇自己了。沐浴更衣,剃须净面,拾掇得像样之后,守在福晋床前,一会高兴一会忧愁。 高兴自不用说,忧愁却是汹涌澎湃,既为福晋的冷酷无情,也为侄儿的不讲道理。 但他已然答应卖药,在场众人听得明明白白;大丈夫一言九鼎,若他反悔,惹得福晋病情反复,又该如何是好? 胤禔眉心紧锁,一咬牙,终是下定了决心。 罢,等壮阳药研制出来,他卖就是了。 现下唯有一个问题,汗阿玛明察秋毫,诸事瞒不过他。若汗阿玛问起,该如何解释? 正琢磨着,畅春园来了旨意。皇上突如其来的召见,让胤禔心慌一瞬,以为自己暴露了。 转念一想,不对啊,药还没个影,一切都是构思而已。 他与侄儿的对话没出寝卧,窜上天也没那么快的! 何况弘晏回的是毓庆宫,他叫人打听过。大贝勒心下一定,赶忙叫人牵马,大步而出,快马加鞭奔向畅春园。 …… “儿臣给汗阿玛请安。” 哪想太子也在,望着他面沉似水,霎那间,大贝勒有了不好的预感。 尽管内心波澜起伏,犹带对侄儿的感激,胤禔想向太子露出一个示好的笑,却因与之相斗多年,惯性被养了出来,笑容条件反射般变得狰狞。 太子冷冷一笑,汗阿玛您瞧,这是无辜的表现么? 皇上揉了揉眉心,笃定变得犹疑起来,盯着大贝勒好半天,示意太子出声问询。 时辰渐渐过去,怒意渐渐沉淀。太子转向大贝勒,不咸不淡地开口:“大哥可有卖药的意图?” 胤禔面色一僵,太子是如何知晓的。 难不成是侄儿告的状?也不对,弘晏何须如此。 “非是元宝告诉孤。”太子一笑,面色变得和善,“有,还是没有?” 胤禔:“…………” 胤禔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太子呼吸一紧,压低声音问:“那药的用途,可是壮阳?” 胤禔震惊地看着他,完了,瞒不过汗阿玛了。 大贝勒的反应说明了一切,首轮对峙,太子大获全胜。万万没有想到,老大卖药居然是真的,皇上渐渐沉下了脸,荒唐,荒谬,成何体统? 皇家的体面何在?! 察觉到空气的凝滞,胤禔暗道不好,连忙跪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解释,“汗阿玛,儿子没有胡闹。儿子不得已为之,正是为了安抚福晋……” 李德全倒吸一口凉气,为了安抚大福晋!后面省略了几个字,贝勒爷这是自爆了? 太子眼睛一闭,黑锅没了,孤终于沉冤得雪。 皇上不可置信,老大媳妇身体不好,都这样了,胤禔还不行?? 大贝勒正欲继续解释,皇上摆手制止了他,叹气说:“哄骗侄儿,强加太子等等行事,朕再找你算账。你还年轻,身体要紧,切不可讳疾忌医。” 蠢就蠢些,怎能患了这样的病?眼瞧着老大醒悟过来,不再同明珠掺和有的没的,他还没有欣慰多久,就出了这样的噩耗! 定是元宝说了什么,老大才会想到制药,想到卖药。皇上虽不能感同身受,却也怜悯谅解。 “来人,请当值太医前来把脉,就算不行,也要给贝勒爷治行了。”皇上凝重道,继而迟疑一瞬,望向胤禔,“你既喜欢研制那药,朕便允了你。” 胤禔:??? 胤禔觉得有哪里不对。 什么叫不行,什么叫身体要紧,不可讳疾忌医? 面色涨得通红,他急声说:“汗阿玛,儿臣健康得很,用不着请太医!” “大哥,孤都懂的。” 太子蓦然出声,沉痛地摇摇头,“逃避狡辩,转移视线,乃是人之常情。孤懂你的煎熬怨愤,却万万不能走入歧途,万万不能带坏元宝。你说什么都好,怎能说孤不行?” 胤禔觉得自己活在梦里。 他捂着心口,恨不能喷出一口血。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大贝勒颤颤伸出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太子,神色恍惚,像是自言自语,“你不行?” 这话,他什么时候说过。 太子面色猛然一变,“大哥,汗阿玛都看着。到了这般地步,你依旧想着嘲讽孤,依旧执迷不悟吗?回头是岸,收手吧!” 90. 诈话 二更 六月没有飞雪, 大贝勒觉得自己比窦娥都冤。 被太子指成十恶不赦的‘罪人’,他呆滞着脸,终于回味出了一点意思, 脸唰地一下变绿了。 好啊, 原来是胤礽告的状,是胤礽污蔑他!! 一下子被打成“不行”,胤禔又急又气, 一时间想不出反驳的话,于是失去最佳辩解时期, 愣是没有找着插嘴的机会。 太子长篇大论,劝导他弃恶从善,苦口婆心都不带重复的。好不容易停了一停,紧跟着皇上的叹息,核心论点便是“不要讳疾忌医”,皇家不缺医疗资源, 总有治好的一日。 再不济还有元宝呢, 神女给出的建议, 比太医还要靠谱些。 皇上语气温和, 眼神慈爱,这是胤禔许久没有受过的待遇, 但他实在笑不出来。 谁要在这方面, 得到汗阿玛的怜惜?? 大贝勒的脸绿得发紫的时候, 太医拎着药箱到了, 有太子在一旁贴心指点,太医面色微变,拱一拱手,愁苦地替胤禔把脉。 把了不知多久, 久到换了诸多姿势,久到大贝勒想要抬脚踹人,太医终于开了口。 太医的诊断语焉不详,你觉得他说了许多,实则什么也没说。太子已然习惯他们打太极的方式,于是换了种问法:“大哥可要补身体?” “回太子爷的话,要的。贝勒爷眼下青黑……”想来是睡眠不足…… 迎着大贝勒不可置信的神色,太子淡淡一笑,看向皇上。 皇上摆摆手,继而看向胤禔,沉声道:“幸而发现得早,不算晚。” 年纪轻轻,还没过三十,怎就得了这样的病?. 大贝勒黑着脸出园,黑着脸上马,冷冷的风吹在脸上,差点没有黑成面瘫。 一边快马加鞭,一边咬牙切齿地念叨:“太子,胤礽。” 日后病了,不中用了,别想从他那儿买壮阳药! 想买,也行,十万两一颗。 临到府邸实在气不过,胤禔翻身下马,将缰绳甩给贴身太监,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冷笑着道:“福晋已是弘晏的知己。你说,若爷也掺上一脚,太子会如何?” 太子爷气炸是肯定的,只是…… 贴身太监犹豫片刻,决定忠言逆耳,“几日前,您明确拒绝过小爷。” “狗奴才,爷反悔也不成?”胤禔剐他一眼,恶狠狠地开口,“弘晏的知己之位,我要定了。” 贴身太监诺诺应是,不敢再撩虎须,赔笑着吹捧道:“爷必定手到擒来,马到功成!” …… 三贝勒的府邸,与大贝勒府隔了一条街。 胤禔说这话的时候,三爷刚刚下衙,同他离得不远。大福晋好转的消息,三爷也有所耳闻,如今见了大哥,正想上前贺喜,忽然间脚步一停,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吃惊地站在原地,眼睁睁望着大贝勒入府,半晌回过神来,向身边人求证:“大嫂成了弘晏侄儿的知己,大哥这是……也想?” 左右对视一眼,齐齐点头,是这样没错。 三爷轻嘶一声,大新闻啊。 很少有人知道,三爷除了醉心书画,还有一个碎嘴的爱好。这个爱好,荣妃不知晓,三福晋也不知晓,唯一知晓的,唯有从小一起长大、年岁最为相近的四爷—— 五爷养在太后跟前,六岁还只会说蒙语,不是一个好的抒发对象。何况四爷嘴严得很,即便不耐烦也默默听着,久而久之,兄弟俩有了些许默契,直到大婚过后上朝参政,这才停了一停。 也是整治国库之后,三爷老后悔了,准备紧跟太子四弟的步伐,不再闹明哲保身的大笑话,也不再隐忍自个的小爱好,开始频繁寻上四爷,试图与他重燃多年前的默契。 说实话,四爷觉得重拾爱好的三爷比乌鸦还吵闹。 可是没法子,一来,三哥是兄长,他不能拒之门外;二来,幼年被荼毒习惯了,如今熬过不适应,倒也还好。 就如当下,三爷兴冲冲地不请自来,压低声音叫了句:“四弟。” 四爷给他倒了一盏茶,示意有话快说。 三爷自得一笑,絮絮叨叨念起近来之事,比如谁家添了美妾,谁家抱了大胖小子,那谁都六十的年纪,也不怕闪了腰。 四爷默默听着,不发一言。说到最后,三爷歇了一口气,终于说起方才的大新闻:“大哥那脸黑的,同泥鳅也差不离,还说要同大嫂一样,做弘晏侄儿的知己。要让二哥知道,那还得了?” 知己。 什么时候的事? 四爷眼神一凝,转杯的动作停了下来,道:“三哥再同我详细说说。” 三爷愣了愣。 片刻恍然大悟,又有些懊悔,老四可在乎知己名号,他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秃噜出口的话覆水难收,他讪讪一笑:“行,哥哥这就说,哥哥这就说。”. 晚膳时分,结束一天养猪工作的五爷回到院里,正和福晋用膳的时候,收到一张秘密字条。 字条乃是四爷的字迹,上有一句话:【神武门外一见】 四哥想要同他见面? 还是如此郑重的方式,五爷神色渐凛,心下有了诸多猜测,嘴里的饭顿时不香了。 撂下一句“福晋先用,爷去去就来”,他霍然起身,往外狂奔而去,徒留五福晋捧着碗,望着满桌子菜发愣。 投胎呢这是?. 远远望见四爷的背影,五爷止不住胡思乱想,心道四哥是想体验一番孵蛋,还是想要同他一道泡温泉? 四爷负手而立,听到脚步声渐近,缓缓转过身,面色很是沉肃:“五弟。” 五爷咽了咽喉咙,手指紧张地一搓衣袖,下意识以为是什么坏事。 只听四爷叹息一声,开口道:“大嫂成了元宝的知己,大哥怕也不远了。” 大福晋是女子,又是嫂嫂,他无法同她相争,但大贝勒不同。 继而将胤禔在府前的话,细细叙说了一遍,说罢摇了摇头,双目湛然地盯着五爷,“明明是五弟在前。近水楼台先得月,这知己之位,怎能让大哥抢去先机?” 四爷话间的感染力极强,五爷瞬间提起了心,不由自主顺着那副画面想象,慢慢皱起了眉。 大哥性子本直,若他不要脸面,谁争得过? 忽然间又想,不对,自个不必过于忧虑,地下知己,是有保障的。 “四哥莫忧。”五爷长呼一口气,转而笑道,“任凭大哥智计百出,弟弟已然争得知……” 四爷似笑非笑望着他。 诈出话了。 五爷笑容渐渐凝固,逐渐转为惊恐。 他的腿儿在打摆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四哥这是在诈他??! 没等四爷质问,五爷深吸一口气—— 他一溜烟逃了!逃进宫中头也不回,活似身后有鬼在追。 四爷:“……” 一旁的苏培盛:“…………” 五爷这行径,咋就那么熟悉呢。 四爷气极而笑,“老五怎的学起老九了?”随即平静下来,淡淡道:“逃便逃吧,明儿还要办差去。皇庄就在玉泉山上,还能躲我一辈子不成?”. 五爷回房之后急得转圈圈,心道大事不好,大事不妙,更没了胃口用膳。 他这么转,转得五福晋头晕,半晌沉下了脸,“这么久了,爷是在想投胎用什么姿势好?” 五爷:“……他塔喇氏,你闭嘴。” 原本想要求助福晋,被她这么一气,更多出于大男人的尊严,五爷终是放弃这个念头,准备另觅它法。 绞尽脑汁没想出个所以然,外头有人传话说,皇长孙殿下来了。传话人的语气暗含激动,五爷与五福晋一听,神情同样变得激动,异口同声地道:“还不快请?” 五福晋叫人撤下膳桌,理了理发鬓,那模样看得五爷牙酸。打扮得再好看,爷才是元宝的地下知己,一时间忘记被四爷抓包的忧愁,笑容满面迎了出去。 …… 五爷有个新梦想。 在外帮助知己悉心养猪,在家抱上嫡子嫡女,好好将他们养大,同福晋过上神仙日子,想想就美滋滋。 为此,五爷不懈努力,脸皮一日日地变厚,好不容易留宿正院,对内梦想终于实现了一小半。 但要彻底实现对内梦想,还得靠缘分。弘晏此次前来,便是给五叔五婶看一看身体,解决缘分途中的拦路虎;至于五婶自身的意愿,他绝对支持! 五爷迎了出来,他定睛一看,暗暗点了点头。 除了【忧愁过度】,没什么大毛病,这个等会解决。 五福晋迎了出来,他聚精会神地望去,渐渐严肃了脸。不为孩子,也为自己,五婶需要喝一个月的药才行。 但,女子的脸面最是重要。琢磨了一会儿,他郑重地说:“侄儿最近在学医术。五叔改善肾脏的同时,五婶也得驱驱寒气,双管齐下,方是正道!” 话音落下,院里一片寂静。 五福晋睁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五爷,“……你不行?” 90-100 91. 推销 一更 五爷原先以为, 他塔喇氏日日怼他,嘴里吐不出象牙是最离谱的,没想到还有更离谱的。 他不行?他行得不能再行!! 五福晋的话一出口, 沐浴着下人暗里震惊的眼神, 五爷差些没有气死过去,又气活过来。 他希冀地看着‘罪魁祸首’,一时间忘却是谁说他亟待改善, 想要知己评评理,大庭广众之下给他正名。 对于五福晋这话, 弘晏觉得不好,惭愧之下,赶忙解释说:“五叔的身体没有问题,就如五婶一般!五婶多虑了。侄儿的意思是,多补补总没有错……” 五爷连连点头,这话才是正理, 思来想去又有哪里不对, 却分别不出哪里不对。 五福晋站在原地, 脑中浮现四个大字:欲盖弥彰。 甭管庶长子弘昇是怎么生的, 人一旦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便很难纠正过来。何况侄儿靠谱得很, 从来不会无的放矢, 就如神术, 就如养猪;他说用医术给人瞧病, 便一定准确如斯,没有半点搪塞之言!! 她大松一口气,幸好发现得早,幸好侄儿有了新爱好。 近来她变了主意, 觉得嫡子嫡女没什么不好。男人不能期望,孩子却不然,也因看着二嫂眼馋万分,想要如元宝这般,未来有个寄托,有个依靠,至于胤祺,一边儿去。 若是胤祺治不好,她岂不要哭死?这般想着,面上沉重稍稍淡去,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望着五爷愧疚道:“是我嘴快,还望爷别同我计较。” 说罢,忙不迭将弘晏迎入屋子,叫人呈上纸笔,以便记下“医嘱”。 她药不能停,胤祺更不能停! 五爷:“……” 福晋明明同他请罪,可他就是觉得不对劲。 不是。 何等的奇耻大辱,他怎么就不行了?. 五福晋态度殷切,招待热情,弘晏奋笔疾书的时候,坐在一旁笑眯眯的,一会问他饿不饿,一会问他渴不渴。 弘晏左手边,摆着她亲手制成的绿豆饼,个头圆滚滚,馅儿鼓囊囊,散发着绿豆特有的清甜,咬一口唇齿留香。 “五婶的药,连着一个月不能停。至于五叔……”弘晏吃着饼备下备注,这是专为五爷定制、减轻忧愁的药方,继而神神秘秘,压低声音给五福晋推销,“大伯致力研究壮阳药,研发过后就是售卖,我也有参与,品质保障,不必怀疑。” “五婶若有需求,随时可以预定,侄儿给您打八点八折!” 五福晋惊呆了。 惊呆过后便是心动,牢牢记下这一情报,她感动不已地答应,表示定会照顾大贝勒的生意。 弘晏满意点头,不期然想到五爷养的王八,提出去书房瞧瞧的请求。 闻言,在外转圈的五爷大喜过望,书房好啊,元宝就该同他好生相处。同他婆娘待在一处,他这心如何都不安稳,血压蹭蹭往上飙,心跳一分钟二百五…… 书房。 弘晏趴在大缸外头看王八,一二三四五,一共五只,长得漆黑一片,纯正无比。 五爷慈爱地看着侄儿,又看看王八,忽然间想起什么,一拍大腿,神色渐渐转为慌张:“元宝啊,四哥发现暗里知己的事情,该怎么好?” 这可是个大事情。 弘晏睁大眼,同样紧张起来,“五叔是如何暴露的?” 五爷面色有些发红,但再不好意思,也得还原当时场景。 删去大贝勒妄争知己的话,大略形容一番之后,弘晏:“……” 他委婉至极地问:“您不要腿了么。” 四叔可是抄家阎王,追债的一把好手,追人更不在话下,五叔能逃到哪里去? 他逃,他追,他插翅难飞! 听了这话,五爷更慌张了。几个兄弟里头,他最怕四哥,此回敌人狡猾,加上自个作死,这才不由自主暴露,霎那间愁肠百结,恨不得敲自己一个脑瓜子。 他怕,弘晏也怕。为了修罗场的自身安危,弘晏沉思片刻,充当智慧军师出谋划策:“其一,祸水东引;其二,麻痹示弱,让四叔觉得您不足为虑。” 祸水东引?东引谁?还有麻痹示弱,如何示弱? 五爷目光炯炯,一下来了精神。 只听弘晏深沉地说:“祸水东引最简单。您只需躲到九叔那儿去,什么也不用管……” 五爷:“…………” 心动归心动,小九是他亲弟弟,他良心何在? 这条道行不通,那就换一条。瞥见五爷面上的犹疑,弘晏郑重其事,“若要解决隐患,再也不用受到四叔的阻击,甚至其余叔叔的阴阳怪气,须得麻痹他人,示弱他人,到那时,您同侄儿的知己关系,也不必暗地里来。” 简而言之,把自己搞惨一些,四叔哪还下得去手。 五爷眼睛渐渐亮了。 一劳永逸,光明正大,还有这等好事?? 五爷很是激动,这下,轮到弘晏犹疑了,“若是五叔在意脸面……” 脸面?在生存面前,脸面不值一提。四哥出手,皇玛嬷都保不了他,何况远水救不了近火,他不在意! 五爷的神色已然说明一切。 弘晏顿了顿,缓缓道:“五叔只要走到大伯面前。” “然后问上一句——‘壮阳药怎么卖?’”. 成功拓宽大伯的销路,保证自己这个供药商不会亏本,弘晏同五叔五婶依依不舍地告别。 没绕几步,路过八爷的小院,弘晏往里瞅了眼。按照历史分析,八叔八婶更有大问题,只是天色已晚,今儿不行,来日再拐进八叔的家。 哪知说曹操曹操到,八爷踏着暮色而来,霎时既惊讶又欣喜,“元宝?” 近来八爷下衙得晚。也是《养猪手册》《养鸭手册》等等日渐推广,朝廷的威信一日比一日上升,尤其是主持编纂的皇长孙殿下,在农户之间俨然成了顶流,还是粉丝几千万的那种。 民心齐聚,天下便会安稳,这是天地会、白莲教高层,以及其余反贼势力最不愿看到的情景。发展到如今,他们早已忘记建教的初心,唯有坐拥天下、翻云覆雨的执念,为此兴风作浪,威逼洗脑,无所不用其极。 就如手册一事,他们敏锐察觉到了危机,还是足以覆灭组织的大危机。若是百姓过得好,一个个安于现状,感激皇家,还有谁会跟着揭竿而起,听从他们‘造福万民’的教义? 川陕地区,乃是他们的大本营。大本营固若金汤,人人高枕无忧,并不知间谍已经潜入内部,监控他们的一举一动。 八爷近来忙碌,是因反贼势力策划了一场大规模猪瘟。为此,不惜从瘴热地带运来百十头病猪,宣传得沸沸扬扬;起先,确是闹得川陕人心惶惶,但渐渐的,人们发现,按照《养猪手册》科学喂养的猪,竟是完好无损,没有一头死亡! 如此一来,民间沸腾。苦于猪瘟的农户赶忙更换饲料,依照手册的指导打扫畜棚,风波消弭于无形之间。 上报朝廷的快马还在路上,危机不费一兵一卒地解决,其中情报往来,离不开八爷主持的秘密工作。加上剿灭行动提上日程,故而他近日忙碌,如今才得了空,劳模程度堪与四爷相比了! 八爷见到弘晏温柔一笑,知道元宝最近沉迷医术的小爱好。 正欲说些什么,却见知己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严肃地抢话道:“八叔,不能再拖了。” ……什么拖? 八爷脑袋冒出一个问号。 弘晏皱着小眉头,怪不得八叔子嗣稀少,不是不行,而是幼时落下的毛病,与五婶的寒气入体有些相似,隐晦无比地扎了根,诊脉也诊不出来。不影响身体,终究是个隐患,需早早治疗才行。 很好,壮阳药的研制,有了第一个现例。 择日不如撞日,他眼眸亮晶晶地道:“侄儿许久没见八婶,更想同您谈谈天。八叔,你可知大伯卖药的愿望?” …… 半个时辰之后。 侄儿辛勤写下药方,只为她调养身体,八福晋感动得湿了眼眶。片刻,叔侄俩一道自书房而出,八爷神色凝重,唯独耳廓深深发红,如火烧一般。 他动了动唇,像是难以启齿。终是下定决心,朝弘晏点点头,“八叔都听你的,早晚各一剂,日日汇报进度,更不能半途而废。” 弘晏欣慰极了,八叔才是各位叔伯的好榜样。过上几年,比拼娃娃辈的时候,还不知谁羡慕谁!. 毓庆宫。 太子妃喝了儿子调配、太医都夸好的药,眉心舒展,如今睡得正香甜。 福晋睡下之后,身边变得冷冷清清,成功打击大贝勒的太子左等右等,没等到儿子回来。 说要去寻五叔,如今天都黑了,这是寻到哪个旮旯角里,还是和胤祺一起睡了? 与此同时,皇上接到一份秘密奏报。 因着李德全的提议,皇上对弘晏的行踪分外上心。老大不行是个意外,他实在乐不起来,此时噙着一抹笑,迫不及待地拆开纸筒—— “五爷八爷欲向大贝勒购药。” 皇上:??? 92. 齐整 一更 密信读完, 皇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李德全在旁躬身看着,颇有些忐忑,小爷去了哪儿、说了什么, 引来圣上如此反应。正胡思乱想间, 皇上神色莫测地抬起下颔,示意他瞧瞧。 大总管小心接过,大略瞥了一眼, 并不敢多看。 但就是这一眼,他心脏狂跳:“……” 五爷八爷购、购药? 做到总管里边的人生巅峰, 皇上自然允他识字。在心里默念两遍,自觉没读错,李德全傻在原地,半晌赔笑道:“奴才以为,其中莫不是有误会。” 这话很是耳熟,皇上觉着他也说过。尽管最是看重太子, 但对其余皇阿哥, 皇上也有一片慈父之心, 尤其传宗接代的大事, 怎能一个接一个出问题? 老八另说,老五的庶长子尚且年幼, 这忽然不行也太过荒唐。皇上眼色深沉, 对李德全的话很是认同, 按捺召唤太医诊治的念头, 头疼地揉揉眉心。 武断定论要不得,再看看吧. 夜色渐深,弘晏回到毓庆宫,来不及赶回自己的小院, 脚步不停去往正院。终于等来了儿子,太子微松一口气,放下茶盏,神色淡淡,唯独问话有些幽怨:“终于舍得回来了?” “阿玛。”弘晏乖巧一笑,像是知道自己往外跑的行为太过频繁,让人等候形似渣男,霎时歉疚不已,“儿子耽搁一会,让阿玛担忧了。” 说着,赶忙转移话题:“额娘可入睡了?用了药,可有好受许多?” 也是太子妃骄傲的解惑之言,太子这才知道元宝又又又被神女入梦了。 这回的爱好是医术,听说是用“看”的方式,譬如方才给额娘开了方子,递给太医院的时候,抓药的太医琢磨片刻,直呼妙极。 这下,太子恍然大悟。怪不得大福晋清醒过来,想来是顽疾有救;怪不得老大讳疾忌医,想来是被元宝扒得不剩半点自尊,这才破罐子破摔卖药去。 他发觉自己错怪了大贝勒。 医者,怎会连壮阳都不知晓?祸水东引说孤不行是真,教唆元宝这个罪名,怕是有待商榷。呵呵,胤禔还算有点良心,惦记元宝的恩情,只一心一意针对他。 太子不动声色,心安理得抛开此事,顺着弘晏的问话道:“你额娘睡下了,瞧着很是香甜,未有抽搐惊醒之状。” 心下大石落了地,弘晏脚尖一挪准备开溜,被太子悠悠叫住,“这些日子,给额娘调理身体,给大伯伯母看病,又寻五叔玩耍。难不成一分一毫也没有想起孤?” 酸味儿突破天际,死死萦绕在鼻尖。弘晏迅速转过身,眼珠子水汪汪的,“儿子最是喜欢阿玛,如何会忘记您!” 前些天扫描过一回,他爹身体健康,更没有汗玛法那难以启齿的小毛病,于是放松地撒开手,治病救人去了。没想到太过草率,连问都没问上一句,这才惹来亲爹的不悦。 弘晏心下一凛,暗自提醒自己,日后再也不能犯这样的错,面上郑重其事,一眨不眨盯着太子瞧。 五秒过后,弘晏真诚道:“儿子瞧完了。阿玛身无隐疾,年轻力强,实乃叔伯们的榜样。” 太子:“……” 嘴角抽搐,半晌未发一言,太子爷被“榜样”两个字惊到了。 难不成,身有隐疾的,不止老大一人? 思虑其中的隐藏含义,他眼神深邃,缓缓开口:“孤是谁的榜样。” 弘晏左顾而言他,诚挚地夸赞道:“阿玛最行。” 太子:“…………” 发现亲爹的面色恐怖,加上对危机的敏锐察觉,弘晏再不敢逗留,随意找了个借口跑走。 一边跑一边心虚,再待下去,怕是要挨板子。也怪他吹捧太过,也怪阿玛太过敏锐,差点泄露叔伯的隐私,导致夸耀变得不伦不类,全毁于一旦了! 无人知晓,弘晏走后,太子变幻莫测的神情平静下来,终是矜持地笑了笑。 孤,榜样,最行么? 老大没在身旁,没听去这话,怎一个遗憾了得。 太子轻叹一声,恨不能有收录语音的神器,每晚床头循环几遍,让福晋也高兴高兴;再到众兄弟的床头轮流播放,十遍打底,上不封顶。 最好听得他们羞愧难当,再也无颜争夺知己之位,更无颜缠着孤的儿子。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可惜,可惜了. 太子遗憾的时候,四爷截下一封宫中口信,传话者正是五爷。 消息截的太过轻易,像是主动往他这儿撞,四爷还没来得及狐疑,听完苏培盛叙述,霎时浑身巨震,面色一凝。 长长的一段话,是传给大贝勒的。意思大致如下:听说大哥即将售卖壮阳药,弟弟想向大哥求上一颗。 听到“壮阳”二字,四爷眉心猛地一跳,“……” 用了“求”字,可想而知语气有多么真诚。不像是诓人,也不像是嘲讽,大哥的脾气最直,贸贸然开此玩笑,除非不要命了! 四爷骤然起身,一看天色又打消出门的念头,在书房来回踱步,半晌吐出一口气。 五弟说的荒谬,八成是真的。事关爷们尊严,想必大哥已至山穷水尽的地步,这才准备研制,准备售卖,否则如何也说不通。 不仅是大哥,五弟他也……这怎么可能?? 一时间心乱如麻,四爷实在不敢相信。整颗心被爆炸消息塞满,胤禛忘却渐渐知己仇恨,忘却整治五爷的一百种方式,慢慢升起怜惜之意。 年纪轻轻的,怎么就…… 当晚,四爷怀揣着叹息入睡。 第二天早朝,四爷站在三爷右侧,眼观八路,默不作声。只见太子精神抖擞,大贝勒萎靡不振,五爷亦是如此,霎时心凉了半截。 皇上高居御座之上,心情与他半分不差。 再向八爷望去,只见胤禩身姿笔挺,却少了如沐春风的微笑,眉宇万分沉凝。皇上看得眉心渐皱,终是挪开了眼。 朕再候上一日,瞧瞧密信写了什么。若明儿还是这副模样,便拖不得了。 …… 同一时间,众位皇子福晋去往慈宁宫请安。 太子妃月份渐大,大福晋卧床修养,太后体恤孙媳,只同三福晋她们聊了一会天。长长的宫道上,四福晋与七福晋走在一处,七福晋笑道:“四嫂不若去我院里坐坐,用些点心再行出宫。” 四福晋温和一笑,朝她点点头。 早在几个月前,弘晏给婶婶们量身定制‘神术’,妯娌间的关系迅速拉近,常常聚在一块探讨妆容。 加上四福晋的娘家乌拉那拉氏,与七福晋的娘家纳喇氏,近来有一桩联姻。双方都是本家嫡支,郎才女貌,身份正般配,也正因为此事,二位福晋往来渐多,慢慢变得无话不谈。 事实上,七福晋无话不谈,四福晋含笑倾听,与三爷四爷的相处模式有些相似。 四爷守口如瓶,四福晋不逞多让,七福晋可信赖了。有一回实在忍不住,当着四嫂的面大开嘲讽:“我们家爷一天天的,也不知想些什么。” 都说了沧海难为水,如今的她,胤祐高攀不起。不让留宿正院,就憋屈了,恼火了,说她清高不理人,说她变得不似从前体贴。 笑话,都不食人间烟火了,还耽于情情爱爱做什么?光是对镜梳妆,自我欣赏,便要耗去半日光阴,其余时辰看书作诗,与嫂子赴宴谈天,没功夫应付男人。 眼瞧日子过得美滋滋,偏有不长眼的打搅。昨儿七爷吩咐膳房,说日后晚膳都在正院用,就这么杠着不走,对着满满一桌子菜,一边饮酒一边醉言,要同她生个嫡子。 七福晋窝火得很,今儿遇见四嫂,实在是不吐不快。 还生嫡子。别说胤祐配不上,嫡子是那街边的大白菜,想生就生? 七福晋憋了满肚子话,妯娌二人踏入乾西五所。 哪想皇长孙的小轿也在,弘晏负着小手,正从八爷院里出来。四福晋惊讶,七福晋更是惊讶,霎那间,嘲讽七爷的腹稿化为云烟消散无踪,“侄儿是要寻八弟妹?” 弘晏眼睛一亮,“四婶,七婶。” 一大早醒来,发现昨儿太过匆忙,少给八婶开了一剂药方,弘晏当即下了决定,前来阿哥所一趟,添补过后再去皇庄瞧瞧。 谁知碰上四福晋与七福晋,这叫择日不如撞日。弘晏抿唇一笑,甜甜开口道:“我正要寻两位婶婶,这倒是巧。” “可不是巧?”二位福晋对视一眼,七福晋惊喜地道,“既如此,快去七婶院里坐坐!” …… 还是那套神女入梦的开场白,弘晏先行扫描四福晋,心下松了一松,没有问题。 继而望向七福晋,沉吟的时间有些久,看得七福晋紧张起来。 七婶的毛病很是轻微,轻微得比不上五婶,更影响不了下一代,但思及历史记载,以防万一,还是调养调养为妙。 弘晏严肃着小脸,照搬劝说五福晋的说辞,极为认真道:“七叔需要补补,七婶同样需要。七婶的方子,我来写,七叔……七叔向大伯买药就是了!” 93. 苍凉 二更 这是弘晏推销最为顺利的一次。 七福晋震惊的同时大喜过望, 一口答应下来,没有犹疑,更不见半分忧愁。这个喜从何来, 四福晋没搞懂, 弘晏也不是很懂,他瞅着七福晋,一边奋笔疾书, 一边试探道:“七婶,您还好么?” “好, 好得很,我得谢谢元宝。”七福晋用帕子擦了擦眼,感激地就差拭泪,“元宝放一百个心,七婶定然不忘喝药,也不忘督促你七叔!” 说着, 让人端上好吃好玩的东西, 转身吩咐的一瞬间, 眼底重新漫上喜意。 元宝真是她的小福星, 胤祐不行,真乃天降甘霖的大好事。大哥预售的壮阳药, 她定遣人好好买, 不论价钱贵贱, 买它个千百来颗, 让爷好好调养身体,再没机会烦她。 人都不行了,还有脸面到她这儿用膳? 这下,七福晋没了烦忧, 不必再与嫂嫂诉苦,与弘晏告别之后,亲自送四福晋出了宫门。 见她笑容深深,四福晋欲言又止,终是没有开口,满怀心事上了马车。 七弟妹着实反常,反常得让人心慌。 还有七弟,七弟怎会得了这样的病?. 出宫之后,弘晏一边巡视皇庄,一边掰起手指算了算,需要上心的,还有四叔九叔。四叔现下年纪轻轻,不知有没有积劳成疾的先兆,至于九叔…… 历史上的九叔,没有嫡子,却是和未来九婶育有嫡女,这方面想必没问题。但还是看看为好,当给壮阳药积累病例,集思才能广益。 有了数个药方,壮阳药取其精华制作而成,便可以让大伯售卖。勋贵朝臣,普通百姓,有这方面困扰的不知多少,贵价平价双管齐下,岂不财源滚滚来? 这是一条发家致富的好路子,若不是形势所迫,他都想让阿玛亲自推广,填补他爹空空如也的私房钱。 也罢,便宜大伯了! 如今【养猪大户】消失不见,对猪崽的亲近却保留下来,好似懂得它们的喜怒哀乐。听着高高低低的猪叫声,弘晏似有所悟,【妙手回春】的能力,也该制一本手册。 除了众所周知的补肾,温养女子身体的药,也应写进手册之中。不论是寒气入体,还是天生体质,总可以调养一二,等大伯的药制作出来,回头和太医院一起研究。 手册可以流传,至于独家壮阳……嗯,药方收入国库,乃是皇家的不传之秘。 等日后朝廷破产,或者后人完蛋,还有卖药的一技之长,光是专利费,就足够衣食无忧,也当是祖宗留下的仁慈与遗泽,弘晏深沉地想。 被知己盯上的九爷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牵马走进演武场,只听十爷高声叫了一句:“九哥!” 昨儿皇上太后自畅春园摆驾回宫,这才有了大朝会,有了诸位福晋的慈宁宫请安。九爷十爷以及几个年幼的皇阿哥却是没有假期,上午读书下午骑射,安排得满满当当,譬如此时此刻。 迎着晌午的大太阳,十爷出了一脑门子的汗,兴高采烈地奔上来,挤眉弄眼道:“九哥啊。” 九爷狐疑看他一眼:“什么事?” “昨儿碰见五哥,听说弘晏有了看病的新爱好。”十爷跃跃欲试,撺掇道,“九哥近来忙着赚钱,累得脚打后脑勺,弟弟看在眼里,担忧在心,以防万一,不若找大侄子瞧瞧呗。” 有大福晋的先例在前,十爷心动了。如有什么太医看不出来的隐疾,早治早好,一劳永逸,这等好事,怎能落下他九哥? 九爷:“……” 他觉得自己没病!身体健康吃嘛嘛香,哪有上赶着往前凑的。 但不得不说,十弟的提议很妙。 因为白日读书,晚上赚钱,太久没和知己联络感情,他觉得这样不行。万一元宝忘记他,被哪个小妖精勾去心神,可怎么好? 还有老四,老四无时无刻不想撬回墙角。说干就干,九爷桃花眼一转,即刻答应下来,“元宝这些天住毓庆宫,不是皇庄,下学咱们就去。” 十爷快乐地点点头。 演武场的另一边,十三阿哥胤祥出神许久,一个不注意,被马撅了满身灰。 十四在京郊大营磨练,如今年岁相近的,也唯有十二阿哥胤裪。察觉到十三的不对劲,十二悄声问他:“怎么了?” 胤祥醒过神,小声回话:“近来额娘胃口不好,吃得一顿比一顿少。十二哥可知如何开胃?” 敏嫔的事儿,倒叫胤裪犯了难。有些羡慕母子俩的亲近,想了想,他犹豫道:“酸梅,还有各种蜜饯,或许能行。” 胤裪自小被孝庄太皇太后身边的苏麻喇姑抚养,与生母定贵人相处不多,不似十三的生母晋升嫔位,能够光明正大地关怀胤祥。 他迟疑着一说,胤祥如获至宝,连连道谢,瞬间变得精神抖擞,“谢十二哥!十二哥,弟弟跑圈去了。” 那抹朝气犹如初升的太阳,十二远远望着,情不自禁扬了扬嘴角,随后意识到什么,弧度慢慢淡了下来。 额娘为何不待见他?幼时是,现在更是。 他还模糊记得三岁时候在慈宁宫,汗阿玛允准额娘看望,额娘谢恩前来,眼里没有丝毫热切。老祖宗笑言,让额娘抱抱他,额娘跪在地上,语气沉静地道:“奴婢不敢逾越。” 至此之后,阖宫都说额娘安分守礼。 莫非安安静静地不成,须得出人头地,才能博得额娘欢心? 可他年纪尚小,天生与五哥的处境相似,且不如十三弟受汗阿玛喜欢,又要如何出人头地呢。 思及此,胤裪面色发沉。 额娘若有敏嫔对十三的一半……不,只要朝他笑上一笑,该有多好……. 九爷十爷下学之后,成功堵到了大侄子。 头一回碰上主动看病的目标,不用他追着跑,弘晏很是惊喜。把九叔的知己评分拉高一大截,他眨眨眼,郑重其事地说:“谁先?” 九爷正要开口,十爷慷慨出头:“我先。” 弘晏仔仔细细地瞧,很快下了定论:“十叔康健得很,不必喝药。” 大侄子的语气笃定,十爷大喜过望,笑容止也止不住,忙推了九爷一把,“该九哥了。” 有十弟这样的开门红,九爷全然放松下来,挺直胸膛等待检阅,谁知弘晏瞅他半晌,神色渐渐变得奇怪。 【生男难】,这是个什么病? 大侄子的反应很不对劲,九爷逐渐紧张,十爷咯噔一下,心凉了半截。 他咽了咽喉咙,艰涩道:“九哥是命不久矣,还是身患绝症?侄儿啊,你大胆地说,十叔受着。” 说着带了哭腔,就差哀嚎一声,对着九爷流眼泪。九爷面色空白,被他吓得腿都在打摆,“老、老十,闭嘴。” 弘晏:“……” 弘晏赶忙否决,详细同两位叔叔解释一番。这是个罕见情形,连病症都算不上,哪就和绝症扯上关系了? 可在九爷听来,和晴天霹雳也差不离了。 生男难,不就是生不出嫡子,不就是不行?! 未来他温柔可人的福晋嫁进皇家,还有什么指望?? 现下,轮到十爷面色空白,震惊不已。他小心地望一眼九哥,期期艾艾道:“侄儿啊,这要如何治……不,如何改善?” 九叔十叔的希冀太过强烈,弘晏沉吟一瞬,瞅了眼缀在箭头之后的改良办法,居然也是一剂药方,唯独末尾写了一句:“参考价值80%”。 不是百分百的可能,这倒是头一回,但八成的可能性,已然极高。 “九叔莫急,侄儿有法子。”慎重说罢,弘晏不忘推销,“大伯即将售卖壮阳药……” 不消十爷提醒,九爷的眼睛渐渐亮了。 好侄儿,好知己,真乃他的救命稻草!!. 差不多同样的时辰,四爷下衙回府。 瞧见四福晋面色凝重,四爷不禁生出点点疑问。不等他问话,四福晋终是没有忍住,道:“平日里,爷与七弟来往可多?” 四爷:“……?” 两刻钟后。 四福晋叹了口气,四爷在厅中来回踱步,颇有些怀疑人生。与福晋单单挂怀七弟妹不同,他还知道大哥五弟身患隐疾,荒谬之感越发重了。 不行还带批发的?? 大哥也就罢了,五弟七弟没有嫡子,这是一个大问题。如今的四爷持有兄弟爱,他越想越是忧虑,决定不再坐以待毙。 坐到夕阳西下,暮色笼罩,他深吸一口气,“进宫。”. 乾清宫。 四爷跪在御前,语气沉重,替几个皇阿哥申请太医,“未免横生误会,也未免讳疾忌医,拖过服药的最佳时辰,还请汗阿玛体恤。” 出乎他的预料,皇上并没有意外的神色,语气比他还要沉重几分。 皇上说:“你可知道,老八,甚至还在读书的老九,不约而同向老大求药去了?” “……”四爷浑身巨震,“???” 皇上笑了一声,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中,竟是有些苍凉。 继而嘱咐道:“胤禛啊,别让元宝给你瞧病。朕受不住,朕也只有太子,老三和你了……” 94. 共勉 一更 李德全在一旁伺候着, 面色同样沉重,心有戚戚焉,一时间不知该不该提醒, 皇上还有十阿哥。 转念一想, 成亲参政的年长阿哥,确是不包括十爷。在皇上心情不好的时候贸贸然开口,不是挨削是什么? 大总管内心波澜壮阔, 四爷神情变幻莫测。老八老九,一向同他不对盘, 一个像是天生的宿敌,一个……也罢,不知该如何形容。 但即便不对盘,乍然听到这样的噩耗,四爷还是觉得震惊,怜悯, 痛惜。 八弟刚刚新婚, 九弟尚未成亲, 用元宝的话说, 他们是风华正茂的花季少年,怎就不行了?? 还有那句“别让元宝给你瞧病”, 胤禛蓦然失语。他虽不可置否, 还是微微苦笑了一下, 为皇上的草木皆兵, “汗阿玛。” 二哥没事,福晋没事,他与福晋生了弘晖,自己行不行, 他还不知道? “行了。”看他这副模样,沉重的同时暗含自信,皇上终于生起一丝欣慰,“就依你说的,着太医前去瞧瞧。暗地里来,给他们留着脸面,更不能够流传出去,至于老大的药……想买就买罢。”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让买,岂不要天天吵嘴?下衙后,老七和老七福晋的动静闹得太大,听着让人头疼。 虽有元宝开药,太医依旧不可或缺,难不成还要元宝日日上门,日日把脉。无需皇上叮嘱,四爷自然放在心上,闻言拱手应是,告退之前轻声道:“还请汗阿玛莫忧,至多几月,少则几天,大哥他们会好的。” 皇上颔首,欣慰之色更浓,翻开奏折执起朱笔,摆摆手准允他出宫。 两刻钟后,深受大总管信任的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来,急急道:“皇上,不好了。” 这个开场白,让人心头一跳,只听小太监继续道:“您叫奴才跟着四贝勒,奴才跟到宫门口的时候,恰恰撞上了小爷。”他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说,“更多的,奴才没有听清,唯有听见小爷劝贝勒爷买、买药。” 李德全:“……” 皇上:“…………” 皇上半晌无言,执笔的手微微发颤。他深深记住了四儿子,深深记住了今天,欺君之罪,该当如何?!. 不知弘晏是在特意堵他,与弘晏告别之后,四爷面色沉郁,耳廓烧红,脚步打飘回了府。 知己的话犹言在耳:“四叔没有隐疾,却和八叔一样,有一丝丝的隐患在。侄儿改日进府,瞧瞧弘晖弟弟与弘昀弟弟,两相结合对症下药,日后四叔与四婶的孩子,定然身强体壮,个个活到九十九!” 越是回忆,四爷的嘴唇抿得越紧,恨不能脚趾抠出一座皇庄。 汗阿玛那儿…… 明儿早朝,不如告假? 未至正院,四福晋远远迎了出来,关怀着问:“如何?” 心里咯噔一下,四爷陷入两难之中。 但元宝不日上门,终是瞒不过福晋,想到此处,视线有些躲闪。片刻下定决心,沉声道:“让苏培盛同你说,爷先行洗漱。” 说罢逃也似的走了,徒留措手不及的苏培盛,面对虎视眈眈的四福晋。 苏培盛:“……” 救命,谁来救救他??. 第二天早朝,皇阿哥的方阵里边,气氛很是诡异。 除却面色正常的太子爷与三爷,大贝勒一头雾水。他看了眼五爷,又看了眼八爷,想起最近隐隐的风声,百思不得其解。 最近忙着一举成为弘晏的知己,故而没有注意,他俩也被太子指认“不行”了? 至于萎靡不振的,新加进一个四爷,一个七爷。 深知自己是皇上的重点监视对象,四爷恭恭敬敬垂着头,让身后的弟弟顿觉奇怪。八爷若有所思,难不成真如他想的那般,同是天涯沦落人…… 众阿哥心思各异,自以为瞒得很好,殊不知回家有个大惊喜。皇上已然安排各位太医守在府(院)里,看诊的同时盯着喝药,他们即将享受如山的父爱,并且毫无反抗之力,全赖弘晏的倾情诊断,以及四爷的神助攻。 皇上沉着脸,眼神如刀,高高俯视着他们,直至宣布退朝,让太子跟上议事。 文武百官渐渐散去,大贝勒独自往外走,一边在心底琢磨,爷的武力在兄弟里头排第一,不单单是骑射;如要真刀真枪的比,太子怕也比不过他。 仔细回忆有关弘晏的传闻,听说侄儿拥有射术天赋,其余武艺却没有听说。如今弘晏年岁小,正是打基础的好时候,若把经验倾囊相授,还不把他感动得眼泪汪汪,知己之位手到擒来! 长此以往,弘晏的一招一式,都将打上大伯的烙印,到那时,胤礽的脸色将会如何? 美滋滋想象太子铁青的脸,大贝勒放慢脚步,身心舒畅,就像三伏天吃了一大口冰西瓜。忽然间,几道熟悉的嗓音同时响起:“大哥留步。” 胤禔抬眼一看,老四老五老七老八,来了个齐整。 弟弟们转瞬将他包围,大贝勒吃了一惊,情不自禁后退一步;几位爷面面相觑,比他还要震惊。 你……也来求药? 四爷知道的最多,强自淡定地走到大哥面前,提出购药请求。不顾大贝勒见了鬼般的神色,他叹了口气,冷静又贴心地解释:“五弟,七弟,八弟的来意,和弟弟是一样的。” 话都被四哥说完了,五爷他们还能如何,只得干干一笑,干干附和,把一句“好巧”咽进肚子里。 大贝勒:“……” 大贝勒一时记不起知己的事了。 他大为震撼,怀疑自己活在梦里,这壮阳药,不过是弘晏情急之下想出的、拯救福晋的馊主意,还真有人买? 还是皇家成员,人中龙凤,他最熟悉的弟弟。胤禔动动嘴唇,面色沉重,不知说什么好,憋了半天,僵硬地点点头,想说一句“节哀”,哪知八爷极会察言观色,抢在他之前开了口。 八爷低声道:“大哥,共勉。” 四爷补充说:“都会治好的。” 五爷递来一个安慰的眼神,七爷跟着沉重道:“大哥!共勉。” 胤禔:“???” 与此同时,乾清宫。 对于近来政事,皇上问,太子答。例行考察过后,皇上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盯着太子好半晌,神色复杂,眼底思绪万千。 太子迟疑着叫了声:“……汗阿玛?” “保成啊,”皇上拍拍他的肩,感叹道,“储君之位,是上天选择了你,不是朕。”. 造成如斯悲剧的罪魁祸首弘晏,正在慈宁宫中哄太后她老人家高兴。 聊了会天,弘晏撒娇着给曾祖母瞧病,太后宠溺地应了下来,对他无有不依。弘晏仔细瞧了瞧,太后出身科尔沁,身子硬朗得很,唯独饮食习惯偏于浓茶奶茶,以及诸多炙烤之物,积下一些小毛病;无需喝药,只需调一调菜谱便好。 弘晏复述,女官记录,太后听着听着,渐渐犹豫起来,“元宝啊,这菜……” 面上的不舍很是明显。 弘晏神色一整,准备再次发起撒娇攻势。恰在此时,温宪公主掀帘进来,旗帜鲜明站在侄儿这边,不赞同地道:“皇玛嬷得听元宝的。孙女不日便要离开您,不调菜谱,让我如何睡得安心!” 温宪的婚期渐近,出阁之日定在月底。与五爷一样,她自小被太后养大,祖孙感情非同寻常,这话一出口,又有弘晏飞来的小眼神儿,太后哪还坚持得住? 太后连声说好,让女官尽管记录。眼见温宪露出个笑模样,太后也笑,忽而长长叹了口气,一晃多年,孙女儿即将出嫁,日子过得也太快了些。 霎那间,殿内氛围变得伤感起来。 弘晏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活跃气氛,他义不容辞,给温宪姑姑看看病也好,于是一边转移话题,一边把视线落在温宪身上—— “……”他呆呆地说,“姑姑,不能这样下去了。” 三十岁秃头,这怎么能行?! 95. 演武 二更 温宪公主的问题, 不仅仅在于发丝的强韧。自打娘胎生下,便比较普通女子体弱一些,虽没有大病大灾, 却会冬日畏寒, 夏日畏暑,换季更易感冒,从而影响整个身体机能, 包括生育。 疯狂掉发,只是表面看上去最为严重的病, 弘晏越瞧越是严肃,替温宪姑姑开的药方,足够写成一本《女子调养手册》了。 红箭头指着温宪亮丽顺滑的乌发,后跟一行小字,上写治疗方法,一是内服, 二是外敷。内服可以温养肝脏, 补药延缓掉发速度;外敷可以促进头皮活力, 只需一瓶毫无副作用的育发液, 迅疾见效,根治烦恼。 育发液的配方, 乃是系统独家出品。弘晏盯着配方瞧, 就像盯着街边小广告似的, 半晌灵光一闪。 既壮阳之后, 他再一次发现了商机。 只需参考温宪姑姑的现状,再寻一些病例,制成大众性普适配方,造福万民又能赚钱, 声誉岂不一日比一日高? 于是伤感的气氛被骤然打断。迎着满大殿困惑的目光,弘晏叫人拿来纸笔,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凑到太后跟前同她嘀咕:“乌库玛嬷,您得让姑姑重视……” 太后脸色一变,上下打量亭亭玉立的孙女儿,不禁着急起来,小声问弘晏:“可有的治?” 弘晏郑重地点点头,继续同太后耳语:“要悄悄的,不好为外人道。” 温宪不知皇祖母与侄儿在打什么哑谜,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太后身边的嬷嬷引入寝卧。 嬷嬷执起梳子,说是按太后吩咐,要给公主换个发型,便见温宪望着梳子,柔美面庞写满抗拒,心下顿时有了底。 扶着公主出去,她朝太后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太后抹了抹眼睛,愁苦道:“温宪啊,就如你说的,皇玛嬷没多少日子同你一处了。哀家唯有一个心愿,你就应了哀家,好不好?” 温宪是个纯挚感性的女孩儿,听闻这话,眼睛也红了:“皇玛嬷。” “一来,喝些补身子的药,二来,涂抹元宝赠你的头油,一日也不能落。”太后压低声音,“头油还在研制之中,你等着便是。” “嫁进佟家之后,你要没有用它,哀家日日给你递条子!” 温宪:“……” 温宪有些傻眼,为太后奇怪的要求。 日日递条子……难不成头油是金子做的? 还在傻眼间,就听弘晏笑眯眯地道:“这类头油有些特殊,不是抹在发间,而是发根。姑姑喜欢桂花味儿,还是玫瑰味儿?”. 半个时辰之后。 太子若有所思地走出乾清宫,往毓庆宫行去,琢磨半晌,也没懂“上天选择的储君之位”是何含义。 他的太子之位,不是汗阿玛亲自册立的么? 这话,难不成是汗阿玛夸他贤明,夸他民意所向,众望所归,因为民意就是天意? 太子没吃几粒花生米,不敢醉成这样,何况近来未立大功,汗阿玛绝无可能这般夸他。眼底划过一抹深思,胤礽准备问问太子妃,接着回书房处理政务,哪想恰恰撞上慈宁宫归来的元宝。 太子眉梢一挑,“今儿没去皇庄?” “五叔在呢。”弘晏眨巴着眼,“儿子方才给乌库玛嬷请安了。” 接着把更改太后食谱的事儿和盘托出,太子仔细听完,揉了揉他的脸蛋,欣慰道:“不错。” 神女入梦的用途多了去了,怎能拘泥于给人诊治隐疾?单单一个壮阳,实在是难以启齿,太狭隘了些。 欣慰之余,太子问他接下来的行程,弘晏掰着手指说:“回来看看额娘,问问额娘有没有哪儿不舒服;再瞧一眼大伯娘,同太医们探讨手册的写法。” 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唯独隐瞒大伯代理的壮阳药的制作,如今样本有了,案例有了,只差实践了。 想起壮阳药,不期然想起新的聚宝盆,弘晏恍然大悟,准备把育发液交给亲爹代理。 这叫肥水不流叔伯田,何况还能充盈太子空荡荡的小金库。这般那般解释一通,弘晏真挚道:“天下苦脱发久矣。不仅女子,连男子都会感激阿玛的!” 太子:“…………” “元宝。”太子深吸一口气,似笑非笑看着他,“你觉得,孤合适吗?” 听着像是从牙根挤出来的话,“于是全天下都知道了,当今大贝勒卖壮阳药,皇太子卖育发液。你要汗阿玛如何看孤,日后史书如何记载?” 弘晏心道,他这不是看阿玛没钱吗。有钱能使鬼推磨,没想到阿玛是个情操高尚的人,连二级代理都不肯找,是他失策了。 眼见鸡毛掸子即将出场,弘晏很识时务,霎时惭愧地低下头,“我不如阿玛想得长远。” 儿子改口得快,认错态度也好,太子这才满意,面色平静下来,开始关心另一个问题。 他极为狐疑地道:“孤不卖,你要寻谁去?” “随缘。”赚钱的事儿,谁会不爱?弘晏半点也不担心,为给阿玛打一针强心剂,想了想说,“真不行去找汗玛法,充盈内库。” 半晌,太子叹息道:“你还小,阿玛不希望你受伤。” 弘晏:“……?”. 大贝勒府。 大福晋的面颊一日比一日丰盈,精神头一日比一日好,如今靠在榻前,眸光柔和地看着弘晏,同他叙说养病的过程。 大贝勒站在旁边,心下酸溜溜的,转念一想,弘晏即将成为他的知己,也就是自己人,于是酸意即刻消散得无影无踪。 胤禔笑容满面,一会问福晋渴不渴,一会问元宝饿不饿,看得弘晏鸡皮疙瘩冒出了头。 图谋知己的第一步,唤乳名,难不成大伯也有这方面的想法? 猜测很快便被否决,都卖壮阳药去了,哪还有精力想东想西。何况卖药还有他的推手,都到了这个地步,大伯想当知己,弘晏实在不信。 大伯娘的恢复状况优异,弘晏检查完毕,松下心神,笑眯眯地望向大贝勒:“各类壮阳的药方集齐了。” 胤禔美美想着知己的事,忽然面色一僵。 躲也躲不过,终于到了这一天。 这些时日,不仅几个弟弟,连还在读书的九弟,甚至五弟妹七弟妹也派人来求,震惊过后,胤禔逐渐麻木了。 自个被太子陷害,汗阿玛误会也就罢了,四弟他们……这是捅了不行的窝么。 加上壮阳药方,许是几个弟弟贡献的,胤禔实在唏嘘,已然提高了不少接受度,就连太医奉命前来诊治“隐疾”,他也好声好气地接待了。 闻言一咬牙,试探着问:“……我们去讨、讨论讨论?” 弘晏惊奇地看着他,这等觉悟,和主动求看的九叔十叔也差不离了! 继而乖巧道:“去您的书房?” 胤禔摇摇头,高深地说:“不,去演武场。”. 跟着大伯来到露天演武场,眺望逐渐刺眼的大太阳,弘晏有些不明白。 看着大伯掂了掂重弓,轻轻松松将弓弦拉成满月,随即朝他自豪一笑,那模样,那姿态,比远赴科尔沁之时、与他比试的巴克尔霸气太多! 弘晏虽不明白,依旧赞叹地点了点头。 直到大伯拉弓射箭,不论死靶活靶,次次正中红心,不像他因为能力,歪歪扭扭随心所欲;而是淡定自若,成竹在胸,颇有大将之风。弘晏把不明白抛在一边,啪啪鼓起掌来,叫了声好。 等展示告一段落,叔侄俩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开了口—— “元宝啊,大伯有资格当你的知己吗?” “大伯,我懂您。不必担心药效,有了它,您会变得更高,更快,更强!” 96. 不如 一更 异口同声, 甚是难言的默契,可叔侄俩出声不久,对视一眼, 齐齐沉默了下来。 ……这可真没说到一块去。 大贝勒放下重弓, 一张脸青了又青,白了又白。谁要喝药,谁要变得更高, 更快,更强?顿生一股前所未有的惆怅之感, 他心心念念的知己,竟是如此不理解他。 弘晏预感成真,顿时了悟胤禔练箭的意图,一时间无言以对,壮阳药的药方还没讨论呢,怎就谈到知己的资格了? 万万没想到, 从前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拆台, 风光不再的大伯居然会使心计, 准备上演一出“仇人变知己”的戏码。大伯和伯娘的性质完全不同, 弘晏如何也想不通,自己是万人迷体质不成? 他干干地笑了笑, 想要拔腿就跑。离谱另说, 若让太子知晓, 他阿玛绝对要炸, 大伯也得炸成天空最美的烟花,掉都掉不下来的那一种。 “侄儿啊,”大贝勒眼见不妙,知己计划即将破产, 急了,“是否有资格,你还没回答大伯。” 胤禔的语气闷闷,听着万分急迫,弘晏挪移的脚尖当即停了下来。 他严肃着一张圆脸,真诚地仰起头:“大伯武艺高强,百步穿杨,箭术无双,怎会没有资格?” 实在太有资格了!但他是为了双方的生命安全着想。 闻言,胤禔大松一口气,露出满意的神色,“既如此——” “可大伯来迟一步,侄儿的知己名额已满。”弘晏忧愁地叹了一口气,掰着手指说,“四叔最前,九叔随后,还有五叔八叔大伯娘,实在容不下他人了。” 胤禔:“……” 胤禔不可置信,“知己还有名额的?” 弘晏沉重地点点头,“五人,这是神女的指示,侄儿也无法违背,至于违背的后果,侄儿实在不敢试。” 气氛刹那变得凝滞。 大贝勒皱起眉头,扔开重弓,背着手来回踱步,这下棘手了。 天命不可违,即使他不信天,经历一回回的惊心动魄,譬如福晋得救,弘昱与四格格熬过出痘,不由对神女生出前所未有的敬畏,对神女代言人弘晏生出前所未有的感激。 违背神女的意愿,难不成会有天罚?! 想到此处,胤禔神色一凝,道:“是大伯草率了。既如此,不提知己一事,我们前去书房探讨药方,如何?” 顺利拒绝了一份知己桃花,弘晏感动地点点头,“大伯对我真好。” 大贝勒摆摆手,好似是体贴侄儿是天经地义的小事,别提有多么光正凛然。 实则在心里冷冷地想,既是五个名额,挤下一个不就好了? 福晋的名额不能抢,其余几个弟弟……呵呵,个个都不行,不如退位让贤来得好。 知己之位,他是一定要拿的,胤礽,他是一定要气的!. 自以为打消大伯危险的念头,弘晏脚步轻快从贝勒府出来,转道去了太医院。 莫说皇长孙殿下有意编纂手册,此乃流芳百世的大好事,单论集思广益,制配壮阳药方,有益于提升眼界,共同进步,以便治好皇阿哥的隐疾,太医哪里会不愿意。 小爷还说,他和大贝勒商议好了,售药利润将会分出两成,作为太医院的补助资金! 院判眼睛暴亮,捋着花白胡须,吩咐药童通知各位休沐的同僚。消息流传出去,非在今日当值的太医们,紧赶慢赶从家中狂奔而来,一时间人满为患,气氛热烈,干劲十足。 药丸还是粉状,一个疗程几副,周期如何制定,都需精细探讨,最后研究普适配方,开始最后的调配制作。整个过程少则一旬,多则一月,还需临床试验,瞧瞧效用如何,至于临床试验的志愿者…… 除了年过花甲,早睡养生泡枸杞的老太医,其余太医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为医献身的念头,如若运气不好碰上废品,还有小爷可以救呢。 很快,他们定下轮流试验的顺序,一时间其乐融融,皆大欢喜。 趁着探讨的间隙,弘晏再三强调:“壮阳药的研发,都是大伯,以及诸位大人的功劳。” 小爷喜好低调,不爱名利,太医们动容万分,连声答应记在心里,但随小爷高兴。 与此同时,他们不会忘记,为制药做出杰出贡献的皇阿哥,以及胸怀博大,自己不行(虽然他们没诊出来),便要造福天下人的大贝勒。 一位刚刚入职的年轻太医,回府之后,郑重提笔,继续他的《太医院从业日记》:“即便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所有男人都会记得大贝勒的名字。”. 自九爷之后,再无‘不行’者,皇上松了一口气,李德全也松了一口气。 于是太子收到“天选之子”的评语过后,继而领到乾清宫的赏赐,同样领到赏赐的还有三爷。 太子满头雾水,三爷百思不得其解,得空时与四爷碎嘴,“你说,汗阿玛为何要赏赐哥哥?” 四爷心知肚明,面上冷淡:“许是看三哥面善。” 三爷:“……” 不知自己将要名垂青史的大贝勒,暗中谋划挤下其余四位知己。 首先便要选择目标,为此胤禔纠结多日,表面变得沉寂。老四是个硬骨头,老九读书鞭长莫及,剩下在老五老八里头选…… 他虽与老八有‘旧怨’,如今旧怨消得差不多了,便要考虑实力方面。这人年纪轻轻奸猾得很,不如老五端厚老实,但欺负老实人,他又有些下不去手。 不如啃一啃硬骨头? 纠结来纠结去,纠结到温宪出嫁的前日,壮阳药的研制到了尾声,药方手册填补了三分之一。 弘晏日日观察,成功集齐育发液的配方,交给太医院负责。贡献者有温宪公主,有头发稀疏的太医,有毓庆宫中的宫女,还有太子妃身边的全嬷嬷—— 全嬷嬷自小照料太子妃长大,身心全在主子身上。特别是太子妃嫁入毓庆宫那会儿,为着膈应的李佳氏,也为没个影儿的小主子,日日愁月月愁,加上体质问题,渐渐落下头发的毛病。 瞧过大夫看过名医,却都无济于事,如今日日高兴,月月欣喜,因着又一位小主子即将出生,忙碌起来,倒也不在意了。 她不在意,弘晏瞧过之后,记在了心底。 至此之后,配方齐了,只差售卖育发液的合伙人。为此,弘晏头一个想到四爷,四叔是他抄家以来的首位知己,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赚钱的好事儿,九叔在做,四叔也不能落! 但还真被太子说中了。四爷感动于弘晏的挂心,却视金钱如粪土,悠悠一笑,道:“元宝,四叔得养身体,实在没有这等空闲。何况你四婶持家有道,向大哥买药的钱,尽够了。” 接着倾情推荐八爷,说八弟夫妻刚刚成婚,积攒不了多少存银,急需这个好机会。 “……”弘晏品出了一点味道。 他微微有些遗憾,却是从善如流地答应下来,转身去寻八爷。 八爷摸摸他的脑袋,笑得温柔:“元宝知道的,间谍计划到了收尾的关键处,实在离不得我,何况计划有着汗阿玛支持,八叔不缺钱。” 随后倾情推荐五爷,这个异军突起的地下知己,一个不注意便冒出头来,让他措手不及,暗道失策的五哥,“五嫂向大哥定了好些药,怕是资金不足,难以为继,甚是需要育发液支持。” 弘晏彻底明白了。 叔叔们不爱钱,同他阿玛一般品行高洁;也不爱名声,宁愿把同大伯一道青史留名的机会让给他人,不愿被百姓感恩戴德,记在心间。 深知五叔有极大的可能性拒绝,弘晏不再上门,淡然无比地等待育发液的最终成品。 船到桥头自然直,他不急。 …… 转眼到了月底。 温宪公主出嫁那日,弘晏跟着阿玛出席喜宴,瞧见一表人才的新晋额驸,舜安颜。 额驸看着是个温柔的男子,弘晏很早便从太后口中大致了解他的品行,谦谦君子,非是野心勃勃之人。 几月之前,佟夫人赫舍里氏中风,隆科多也被挪到庄子里,弘晏听太子同太子妃感叹,舜安颜作为嫡长孙,天生便该继承家业,加上与公主的婚约,即便志不在此,却因威胁过大,招来隆科多的厌恶忌惮,在家颇有些郁郁。 弘晏霎时明白了,准姑父是个文艺君子。 后来隆科多倒了,天降族长之位,舜安颜也没有高兴到哪里去,觉得自家太过离谱,更不想收拾佟佳氏的烂摊子,碍于皇命这才作罢。 可忽然有一天,他振作起来,说是偶然见了温宪一面,从此魂牵梦萦,埋头作诗,疯狂作画,诗画的主题全是温宪一人—— 弘晏:“…………” 他阿玛都知道,想必佟府的隔音差得很。 但弘晏实在不理解,“他何时碰见了姑姑?” 太子瞥他一眼,说:“喂猪那回。适婚年岁的公主,同四贝勒一辆马车,你说还有谁?” 喂猪成就一段缘分,造就文艺青年的振作奇迹,弘晏大受震撼。 因着太子的要求,他们一致瞒着温宪,提前说了,哪还有惊喜在? 今儿终于到了验收成果的时候。入眼一片正红,弘晏瞧着舜安颜,舜安颜望着身穿嫁衣的温宪公主,面庞漫上红霞,目光深邃似海,望之尽是深情。 众阿哥暗嘶一声,“……” 看着看着,太子含笑的神色保持不住了。 他挪开视线,低头看向儿子,就见弘晏捧住心口,喃喃道:“阿玛远不如你。” 97. 情深 二更 瞅着深情款款的舜安颜, 弘晏发出极小声的感叹,忽然觉得周身有些冷。 抬头一望,太子低头看他, 面色复杂万分, 又好似有些恼。他动了动唇,声音搓成一道细线,幽幽传入弘晏耳中, “孤远不如他?” 弘晏:“……” 他爹怎么比雷达还要敏锐,闻言乖巧地摇摇头:“阿玛听错了, 儿子方才没有说话。” 太子哼笑一声,目光仍是幽幽,偏头看向大贝勒以及诸位弟弟,发现他们神思不属,反应相似,霎时平衡许多。 民间嫁娶都是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 皇家拴婚更不用说, 如舜安颜这般得幸见过温宪公主, 情根深种的例子实在稀有,若能两情相悦, 更是温宪的幸运。众阿哥回忆自己大婚那日, 紧张有, 激动有, 脸红得和妹夫差不了多少,今儿怎就牙酸看不下去了呢。 大贝勒神情动容,不知回忆起了什么;三爷颇有感触,瞧着诗兴大发, 回头便是文思泉涌;四爷默默看着,欣慰一笑,不期然想起四福晋。 五爷七爷皆是叹息一声,涌上丝丝后悔之意。 从前冷待自家婆娘,如今须得偿还,哪像舜安颜这小子,顺风顺水得天相助,也没有被‘不行’,运气好的让人羡慕。 虽说尚公主与娶福晋不同,但男女之间,不就是那回事儿? 太子也在琢磨男女之间的事。想起与太子妃的大婚,胤礽颇有些可惜,那时候的自己合该对福晋钟情,而不是慢慢发现她的好。 听见弘晏感叹,霎时不得劲了,觉得举案齐眉,日久生情更是不错。 舜安颜的感情太过外露,让人一眼看得到底,不若他端方含蓄,关怀于细微处、起卧间,润物细无声。 元宝这话的意思,难不成孤的深情比他少?? 太子绝对不承认,顾及场合,这才按捺住问询的心,剑眉微蹙,对此话耿耿于怀。等到敬酒结束,婚宴告一段落,想与弘晏一道乘车回宫,顺道‘屈打成招’,扭头发现儿子不见了。 何柱儿赔笑着说:“小爷上了五爷的马车,说要早些回宫看看额娘,他不放心。” 太子妃怀孕九个多月,院判说了,这胎养的好,如今来到要紧关头,随时可能发动,不可掉以轻心。产婆奶娘都已备齐,给未来小阿哥或小格格居住的暖阁洒扫得干干净净,精于此道的太医在毓庆宫随时候命,皇上太后更是一天一问,上心得不得了。 弘晏也不往皇庄跑了,每天清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额娘扫描以求心安。当下偷溜的理由很是正当,太子一口气憋在心头,霎时变得不上不下:“……” 有福晋挡在跟前,他还真不能拿儿子如何。 见主子的神色有些恐怖,何柱儿打了个哆嗦,“太子爷?” 太子剐他一眼,“回宫。”. 毓庆宫。 外头的人来禀,说小爷乘了五爷的马车回来,太子妃不禁生出点点疑惑,“爷没跟着一道?” 全嬷嬷也觉得奇怪,“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弘晏蹭了五叔的车,甜甜地同他告别,继而目标明确地往正院奔去。太子回宫之时,只听正院一片笑声,伴随着儿子的撒娇,福晋笑吟吟的:“有了弟弟妹妹,额娘当然不会忘记元宝。” 不知臭小子继续说了些什么,福晋不赞同道:“阿玛怎会无缘无故地打你?额娘绝不允许。” 太子:“……” 这下好了,连教训都不能教训,他重重咳了一声,板着脸走进里间。 弘晏打过预防针,心满意足地同太子妃说晚安,扭头瞧见太子,惊讶一瞬,笑容满面地打招呼:“阿玛,您回来啦,儿子这就回小院洗漱,您和额娘好好聊。” 眼睁睁瞧他一阵风似的远去,太子面色一青,他还想问呢,孤怎么就比不上舜安颜了? 这个问题如鲠在喉,今晚怕是睡不安稳。 转头望向榻上的太子妃,太子眼神一飘,忽而若有所思,挥挥手叫全嬷嬷她们退下,继而清了清嗓子,温声道:“福晋。” 太子妃顿了顿。 元宝同她说,阿玛没喝多少酒,瞧这反应,怎的有些不对劲? 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太子图穷匕见:“你觉得,舜安颜此人如何。” 这是个正经问题,太子妃思虑一瞬,道:“今儿没有参加婚宴,但往日臣妾见过额驸几面。长得高挑俊秀,加上由皇玛嬷挑选,汗阿玛拴婚,品行自然无可挑剔……” 说罢笑了起来,“不是爷同我说,他对温宪一见钟情,是个极为罕见的俊才?既是情深,两人般配得很。” 通篇都是不重样的夸赞,太子面色变了又变,心情呱唧一下掉到谷底。 见福晋并没有领悟他的深意,太子强自平静下来,继续暗示:“你可羡慕温宪?” 爷的问话越发奇怪了。太子妃扬眉看他,好笑道:“羡慕作什么?眼见一段金玉良缘,做嫂嫂的唯有高兴的份儿,爷难道不是?” 是,怎么不是。 太子吃了一颗定心丸,嘴角泻出一抹笑意,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暗示从而转为明示:“舜安颜情深,孤比之如何?” 太子妃:“…………” 太子妃眉心一跳,胤礽要么脑子撞坏,要么撒酒疯来了吧。 她沉默得有些久,久到太子心凉了半截,笑容消散得无影无踪,沉声道:“福晋直说便是,不必同孤见外。” 这是一定要她回答是或不是了。 太子妃为难起来,堂堂一国储君,同不到二十的妹夫比什么比?何况这也没法比,二人所处的阶段不同,单说新婚之时谁更情深,爷自个不知道?那不是降等打击么。 太子妃深以为丈夫脑子坏了,想让太医过来瞧瞧,忽然间,肚腹隐隐的阵痛传来。 她不是头胎,生弘晏时已然有了经验,霎时反应过来,这是发作了,要生了。 她浅浅吸了一口气,有些哭笑不得的庆幸,孩子来的时机恰恰好。继而断断续续道:“爷,让全嬷嬷进来。传太医稳婆,臣妾肚子疼……” 太子面色大变,哪还记得什么情不情深?顿时慌张起来,顺着她的话应下,“孤这就去,孤这就去。” 一边唤人,一边拔腿往外跑,因着突如其来毫无准备,浑身漫起微微的热汗,凉风一吹,这才冷静了些。 回过神来,紧张慌乱的同时,泛起一丝窃喜,一丝懊恼。原来福晋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能回答! 怪他,是他魔怔了。 孤在福晋心里头的地位,那还用说?? …… 正院灯火通明,全嬷嬷有条不紊安排起诸项事务,不到片刻,弘晏踢踏着鞋,气喘吁吁地跑来。 瞧见太子在帘外来回走动,神色焦急,时不时往里看上一眼,像要冲进去一般,弘晏的圆脸蛋盛满担忧,忍不住问:“阿玛,额娘怎么样了?” “太医说一切都好。” 太子下意识回答,忽而想起来什么,瞅着他道:“夫妻之间的事儿,你不懂,却尽会胡说。” 弘晏脑袋冒出一个问号:“?” 太子微微一笑,略带炫耀:“孤赢了。” 98. 生产 一更 太子这话说得没头没尾, 弘晏脑袋里的疑惑愈发深了。 如此紧张的情形之下,他不忘抬起头,仔仔细细扫描阿玛周身, 生怕阿玛同李大总管一样, 出现【脑补过度】的红箭头,遗憾的是,没有。 唯有一个心跳速率过快, 超出正常水平,但弘晏觉得自己也有这个症状, 于是收起疑惑,不再在意赢不赢这回事,乖乖站到太子身边,瑞凤眼一眨不眨,伸起脖子往里探。 里间。 太医候在屏风外,瞧见宫人出入有序, 井井有条的场面, 微微颔首, 暗赞一声。 不论嬷嬷还是产婆, 皆屏息细语,凝神以待, 抑住忙乱, 没有高声喧哗之人。太子妃娘娘胎位极正, 懂得收气, 也懂得何时使力气,他这心便放了一半,只等小阿哥或是小格格顺利降生,高高兴兴领赏去。 有皇长孙殿下在前, 太子妃娘娘没有生男生女的隐忧,不论如何都是大喜。能抢下安胎这个活儿,不知有多少同僚艳羡于他,想到此处,太医颇为自得,反倒变得更为专注,竖起耳朵聆听动静,生怕错过了什么。 太子妃微闭着眼,额间浸出汗水,双手攥住锦被,神色尚且冷静。全嬷嬷绕过屏风,在她耳旁低声说道:“太子爷在外头候着,小爷跟在一旁,还问老奴能否进来瞧瞧,甚是担心您呢。” 太子妃紧蹙的眉心松开好些,睁开眼,眸光柔和万分:“元宝不是刚刚睡下?” “是,外襟散散披着,鞋子没穿正,太子爷没舍得说教,亲自系上了。”全嬷嬷笑道,“您可要用些劲儿!主子们都盼着呢。” 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两个人,一门之隔守着她,此言胜似慰藉,同人参补丸没什么两样,太子妃眼底的光亮愈盛,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 没听见额娘的叫喊声,弘晏有些发慌。 上一世没有弟弟妹妹,没有结婚生子,孤身一人对此毫无经验,却也知道生产是趟鬼门关,何况医疗不如后世的古代? 给太子妃的扫描虽一日不落,也没有发现“不顺难产”的红箭头,历史上的额娘还有好长的寿命,但他还是怕。 太子在他面前来回踱步,就差踱出残影,弘晏抿着唇,虚弱地开口:“阿玛,别晃了,再晃就要不行了。” “……”太子脚步一停,怀疑这个不行指代多义,又觉得单他自己误解,想了想吩咐左右,“拿椅子来。” 于是父子俩排排坐,掌心紧贴膝盖,坐姿颇似后世的小学生。 弘晏见他爹照着学,为排解压力,忍不住开始唠嗑:“儿子出生之时,阿玛是何表现?” 太子一时被问住,陷入回忆之中。 心态不一样,压力不一样,期待有过之而无不及,只如今的他更为担忧,更加记挂福晋。一时间感慨万千,心下酸甜,只这话不能同元宝说,元宝不懂。 “是何表现?孤……就是那般表现。” 弘晏噎了一噎。 压力没排解,天儿被聊死了。 忽然间,太子妃略微高声的痛呼传出,在安静的夜晚很是突兀,听得弘晏一个激灵,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唬得太子眉眼巨颤,心漏跳一拍,便见元宝皱着包子脸,一字一句地严肃道:“神女教我医术,其术包罗万象,接生的活儿不在话下,或许帮得上忙。” 说罢就要往里冲,太子:“…………” 何柱儿站在一旁,闻言面色空白,差点跌坐在地;三喜临门不逞多让,恍惚间,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了。 接、接生? 太子三步并作两步,拎起儿子扛在肩上,可怜弘晏毫无心理准备,整个人横成了一字形,圆脸朝天,两腿还在半空乱晃。 里间接生的有条不紊,外间等候的鸡飞狗跳,直到皇上身边的李德全,还有太后身边的贴身嬷嬷急急踏入正院,瞧见这副场景,登时目瞪口呆:“……” 太子妃娘娘不是发动了吗? 太子爷和小爷怎的要打起来了?? 弘晏委屈了,生气了,正要批评太子胜之不武,额娘还在等着他呢。哪知大总管和太后的人恰恰到来,恰恰见到他丢脸的这一幕! 这下,接生的计划泡了汤。弘晏很快落了地,揉揉僵硬的面颊,幽幽望了太子一眼,违着良心夸赞道:“您臂力神勇,是我前行路上的榜样。” 随即转过身,镇定自若地向李德全等人解释,“这是我同阿玛特意商议的礼节,为给额娘祈福,大总管不要见怪。” 太子:“……” 李德全:“……是,是。” 大总管此番前来,专为传达皇上关怀,以便第一时间报喜,太后的贴身嬷嬷也是同样的目的。虽对祈福礼节有着疑问,听闻太子妃一切顺利,李德全松了一口气,面上露出笑模样,和几位主子一道等待喜讯。 于是外头重归寂静。弘晏端端正正坐上椅子,把手贴在膝盖上,紧张情绪经过这么一打岔,误打误撞地缓解许多。 太子时不时瞅一眼儿子,神色复杂万分,担忧的同时又有些庆幸。他实在不敢想象五岁孩子接生的场面,若让汗阿玛得知,那还得了?再然后,是不是要撰写《产后护理》《接生的一百种秘诀》了? 离不离谱另说。 若真到那一步,倒不如让他替了元宝…… 谁也不知太子爷的脑瓜子想些什么。好似过了很久,又好似一瞬间,一声嘹亮的啼哭响彻正院,伴随阵阵惊喜的喊声:“生了!生了!是个健康的小格格!” 压抑多时,心弦骤然一松,无尽的激动漫上心头,连带着眼眶有些酸涩。 他有嫡亲妹妹了。 弘晏飘飘忽忽站了起来,眼眸晶晶亮,扬起一个纯粹的、孩子气的笑容,想同亲近的人分享喜悦,扭头发现太子不见了人影。 “……”弘晏茫然,阿玛不是同他排排坐着么? 李德全喜气洋洋,笑眯眯地给他解惑,“太子爷迫不及待去瞧小格格了,小爷可要一起?奴才也该回乾清宫报喜喽。” 心说他爹可真快啊,弘晏忙不迭地点头。 …… 小格格出生没多久,裹在大红襁褓里头,哭嚎几声像是累了,小手握拳抵在嘴边,睡颜安稳,睡得很是香甜。 太子看着女儿,凤眼柔和,唇边含笑,过后脚步不停,就要往产房走去。抱着格格的全嬷嬷掩上襁褓,连忙出声:“爷,太子妃安睡了,里头尚未清理干净。待熏好香,换一床被褥……” “不要紧。”太子沉声说,“容臻替孤生儿育女,孤还会嫌弃不成?” 弘晏紧随其后,听见这话呆了一呆。 此情此景,简直就是好男人的典范。他正处于放大的喜悦之中,差些感动得抹眼泪,心想是他错了,阿玛和新任额驸相比,半分也不差的! 这叫含蓄内敛,叫嘴上不说,专注行动,也叫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全嬷嬷也很感动,哪还有理由拒绝?笑得和一朵花似的,殷勤引着太子进去,转身发现弘晏也在,顿时笑得更欢喜了,“小爷可要看看妹妹?” “看看妹妹,再看看额娘。”弘晏眼巴巴地说。 全嬷嬷动容地哎了一声,弯下腰,小心掀开大红襁褓的一角,乐呵呵地道:“我们格格是个美人胚子,仔细一看,与小爷还有三分相像。” 弘晏不禁升起浓浓的期待,低头一望—— 皮肤皱巴巴的,美人胚子,哪儿看出的美人胚子? 不多时,他恍然大悟,额娘说过,刚刚出生的孩子好像都这样,过几日就会变得白白嫩嫩,四叔家的弘晖也是如此。 至于像自己…… 弘晏左瞧右瞧,瞧到眼睛发酸,也没发现有哪里相像。还没睁眼呢,单眼皮双眼皮,大眼睛小眼睛,像阿玛还是额娘,都还是个未知数。 还有,妹妹的脸型巴掌大,不圆! 弘晏眼神慈爱,仔仔细细分析一番,蓦然间瞥到什么,缓缓睁大了眼。 妹妹的头发稀疏,只铺了浅浅一层,不,半层都没有铺满。 他单知道皮肤皱不碍事,不知胎毛少会如何,额娘没同他说过。 他只知这辈子出生的时候,胎毛浓密,皇上还特地让史官记了一笔,说是‘肖似太子’。当年得知如此秘辛,弘晏甚至有些羞耻。 回过神,弘晏忧心忡忡起来。阿玛和他出生的时候,头发都多,怎的轮到妹妹,就稀疏得只剩几根?? 他严肃着脸,给襁褓中的小格格扫描,发现没有红箭头提示。 可是妹妹的胎发太少了,简直见者伤心闻者落泪。弘晏左思右想放不下心,女孩子都爱美,万一日后长大…… 无法想象那副场面,弘晏的喉咙有些发干。火急火燎去产房探望太子妃,在太子吃惊的目光下,又一阵风似的出了门. 毓庆宫离乾清宫不远,足以窥见皇上对太子的爱重。 李德全快步走进大殿,连忙向皇上报喜,说是母女均安。皇上身披外衣,尚未睡下,闻言连道三声好,笑着吩咐道:“从内库挑几件好的,赏给太子妃,多些绫罗绸缎,给朕的孙女做衣裳。” 李德全笑眯眯地应了。 忽然有人来报,小爷求见,并问汗玛法安置没有。李德全大吃一惊,毓庆宫出什么事了? 皇上想得更深一些,听言眼神微凌,“尚未安置,让他进来。” 弘晏在心底琢磨妹妹稀疏的胎毛,故而面上一半喜悦,一半忧愁,瞧得李德全慌张不已,皇上竟也不安起来。 不等皇上开口,他神色凝重地说:“汗玛法,孙儿着人研制出了育发液。” 李德全震惊了,皇上愣住了。 不是只有老大的壮阳药,何时来了育发液? “您随便出个人经营,产业挂在妹妹名下便好。”弘晏下定决心,将小格格胎毛稀少这个现象,沉痛地告诉皇上,继而坚定地说,“让她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此生不缺银子购买!!” 99. 取名 一更(捉虫) 育发液, 取之不竭,用之不尽,此生不缺银子购买。 产业挂在小格格名下, 就因元宝刚出生的妹妹, 朕的孙女儿胎发少?? 终于明白弘晏的诉求,也终于明白他面上的忧愁,大晚上的, 皇上怔愣老半天,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李德全就如听天书似的, 目瞪口呆地想,这天降一个大锅……小格格才刚刚出生一个时辰呐! “元宝。”皇上揉了揉太阳穴,又揉了揉眉心,终是没有让人拿鸡毛掸子,心道乖孙也是关怀妹妹,虽然方式歪了些。 他也不问弘晏研制育发液的初衷是什么了。继而语重心长地说, “你还小, 不知婴孩胎发多寡, 并不代表什么, 与日后成长无关。太子胎发浓密,老大胎发稀疏, 可现如今, 你见大伯不长头发了么?” 弘晏:“……” 这个例子举得妙, 堪称一针见血。 大伯坐在大伯娘床边忏悔的时候, 不修边幅、胡须拉渣的模样,他记忆犹新。 不仅胡须,黑色发茬浅浅一层,茂盛地生长着。顶多几日而已, 那速度,谁不说上一句“好身体,好营养”? 他恍然大悟,原来妹妹的问题不是问题,这下丢脸丢大了。 弘晏动了动唇,圆圆脸漫上两道红晕,头一次生出后悔的情绪。育发液的售卖,都说了要慢慢图谋,都是单身与无知惹的祸,惹他火急火燎前来自爆,连个退路都没有。 他还缺一个合伙人,汗玛法不也就知道了? 弘晏越想越是脸红,他自觉这辈子活了五岁,从没有丢过这样大的脸。乾清宫待不下去了,想要落荒而逃,却生生止住脚步,因为皇上叫住了他。 皇上睨他一眼,沉声问:“为谁研制的育发液?” 看样子是要刨根问底,可他能够供出温宪姑姑吗?不能。 凭借强大的自我调节能力,弘晏转过身来,一本正经地真诚道:“为未来大伯研制的。因着卖药的缘故,孙儿担心大伯烦忧过度,早生华发,各位叔叔也是如此!故而未雨绸缪,给他们的发丝一个温暖的港湾。” 皇上:“……”听着逻辑没问题,可偏偏如此离谱。 李德全:“……”温、温暖的港湾? 弘晏越说越是顺畅,“却因大伯已有壮阳药的进账,孙儿担心患寡而患不均,这回只得遗憾放弃同大伯的合作。” 说罢叹了口气,“至于妹妹的胎发,是我孤陋寡闻,心急了些,孙儿受教了。” 皇上真真是没想到,育发液的研制脱胎于壮阳药,启迪于身患隐疾的胤禔。 空气一时万分寂静,他沉默半晌,心想难不成是老大造孽太多,以至多灾多难? 毓庆宫的喜讯刚刚传来,思虑这些到底不合适,皇上头疼地摆摆手,示意自己问完了,天色已晚,弘晏该安睡了。 弘晏眨眼应下,笑眯眯叫了声汗玛法,随即若无其事地问:“与孙儿的合伙人……” 皇上:“……朕身边,没有精于此道的干才。” 这事,也只有皇上可以瞒天过海,让人找不到育发液的幕后老板,更不会影响当今神武的名声,但皇上有些不愿意。 弘晏不相信皇上的话,给祖父画大饼:“我同您五五分成。薄利多销,卖向全国,按它立竿见影的药效,少说也有百万银子入账,若年年如此,都可以造一座大海船了!” 这是四爷八爷他们不知道的大饼。 “……”皇上微微坐直了身体。 大清的财政分为两样,国库与内库。国库的钱,也就是朝廷的钱,赈灾,建设,出兵打仗,全部靠它;内库等同于皇上的小金库,赏赐宫妃也好,皇子也罢,大臣们管不着。 年初之时,大刀阔斧地肃清吏治,讨银抄家,致使国库重新丰盈,而今,内库的现银却一日日地变少。因着成年皇子出宫开府需要安家费,皇上一视同仁拨给二十万两,皆走内库的账,先前走了老大,老三与老四,还有老五老七老八等着他,别说老九老十明岁成亲,算算该有多少银子? 虽说皇上的积攒深不见底,况且太子不用开府,盯他可以省下很多钱(……),但其余儿子一一长成,现银如水般地流出,加上老九频繁借钱采购羊毛,每每心腹汇报的时候,听得皇上心疼。 卖药这回事,皇上一直没有过多重视。说起来都是隐痛,谁让老大身患隐疾,皇位怎么也轮不到他,瞎搞就瞎搞吧,毕竟有太医把关,安全性无需怀疑。 可单单一个育发液,利润有这么多? 弘晏瞧出了汗玛法的心动,不遗余力朝他推销,说这不是普通的育发液,乃是创时代之举。还有大伯的壮阳药,效果用‘一鸣惊人’形容也不为过,半点不会伤身,一年赚的利润,怕与育发液不相上下! 闻言,皇上神色莫测,不由来了个对比。 老九心系毛衣事业,为放长线,赚的银子存不下几两,全用来进购羊毛,何况取得成效之后,需要交还借银,他的本钱都是向内库借的。 老大却是白白入账,只需花些药材钱……再过个十年,岂不比内库的存银都富? 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皇上眼眸深沉,敲了敲桌案,道:“朕应你了。” 弘晏心下一喜,欣喜的同时悄悄松了一口气。 幸而汗玛法忘了问他,和大伯的分成多少。财不露白,低调赚钱才是正理,如今歪打正着,成功拉到了合伙人,他也该回毓庆宫安歇了。 养足精神,明儿看妹妹去,再给今儿的无心之举奉上真挚的歉意。 转身之前,弘晏忽而眼睛一亮。 “汗玛法,您从前应过我的。如今妹妹出生,那比阿玛好听的赐名——”. 弘晏轻手轻脚回到小院,夜色已然深沉。 中途太子妃醒过一趟,需喝膳房熬的补汤,太子依旧待在正院,询问太医种种事项,暂时抽不出身,于是派何柱儿前来询问,方才去往乾清宫做什么。 弘晏打了个哈欠,淡然无比地道:“有关妹妹的名字,汗玛法说要想想,想好了明天赐下。” 皇上赐名?原来小爷求的是这事! 何柱儿喜气洋洋,回头和主子禀报,却见太子爷神色复杂,瞧着有些惆怅。 太子手里拿了本《诗经》,并在心仪的篇目底下折了页,已经想好宝贝闺女的千百个有内涵、发音美的名字。 那些读着好听的满人名儿,什么萱宝、玉录玳、宁楚格,寓意虽好,不够独特,汗阿玛老喜欢了,譬如温宪名为茉雅奇,嫁入巴林部落的荣宪名为雅尔檀……太子觉得宝贝闺女不能如此。 他的长女次女同样取自汉名,蕴味极深,此回更不能差。 于是叫侍从搬来一摞书,准备翻完《诗经》翻《楚辞》—— 小格格很是安静,除了出生那会哭得震天响,方才饿了只哼唧几声,叫人听着心都化了。太子福至心灵,琢磨完《关雎》之后,微笑着翻开《静女》篇,不由畅想闺女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模样,然后便听何柱儿汇报,皇上要给格格赐名。 太子手一抖,一时间又喜又忧,喜的是汗阿玛对闺女的重视,忧的是闺女的名字,即将泯然众人矣。 其中还有元宝的掺和,太子只觉心痛。惆怅片刻,他不假思索,当即定下小格格的乳名:“就叫姝宝。” 何柱儿不解其意,便听太子叹道:“静女其姝,如珠如宝……” 取的都是最后一个字,何柱儿听明白了。他笑呵呵地开口,一通不着痕迹的吹捧,吹得太子身心舒畅,一时间忘却皇上取名的郁闷,柔和地瞧了太子妃一眼,接着歇在暖阁,安稳入眠. 第二天还有朝会,即便睡得晚,起得早,太子依旧精神抖擞,满面春风地出门。一路接到数不清的恭贺,尤其弟弟们那羡慕的小眼神,叫他极为受用。 如今几个弟妹都没有喜讯,算起来,倒还是孤厉害些。 朝会结束之后,皇上留了太子、大贝勒于御书房,太子先行进入,大贝勒候在外头。 皇上如此安排,胤禔百思不得其解。太子妃生女,汗阿玛召见胤礽乃是寻常,但其中有他什么事?瞧太子那骄傲劲儿,大贝勒冷嗤一声,胤礽有一个,他可是有四个嫡出格格! 撇开孩子的事,忽而想到什么,大贝勒心下一定,灵光一闪。 筹谋许久的知己名额,他已有了章程——这是一个好时机,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 御书房。 皇上抽出一张精致纸笺,示意太子上前瞧瞧。毋庸置疑,纸上写的,乃是皇上亲取的赐名。 对皇上的喜好很是了解,生怕听见烂大街的名儿,太子笑容稍稍勉强几分,还想替闺女争取一下:“儿子取了姝宝的乳名,取自‘静女其姝’之意……” 话间暗示性极强,皇上动作一顿,眯起眼睛瞧他。 半晌,皇上的目光带了显而易见的质疑,冲着太子的品位而去,“静宝不比姝宝好听?” 太子愣住了。 “姝宝。”皇上淡淡道,“听着像是鼠宝。太子啊,朕的孙女,怎的不叫牛宝?牛还受官府保护,鼠能做什么?” 胆大包天,竟敢怀疑朕的水平,也不瞧瞧自己! 太子被嘲得面色空白:“……” 皇上轻飘飘移开目光,照着纸笺念:“元曦,既是元宝的妹妹,又是初升朝阳,映照海晏河清。” 日字旁,且与他的年号同音,不比‘礽’字差。 皇上琢磨来琢磨去,这个名字完全符合元宝的意愿,随即和善一笑,“朕觉着,比你的名儿好听,更比你精心准备的鼠宝好听。你觉着呢?” 他在‘精心’二字加了重音。 太子:“……” 太子:“……是。” 100. 狗血 二更 接过宝贝闺女的赐名, 痛定思痛将乳名换成‘静宝’,太子绕过屏风,直直同大贝勒对上了眼。 霎那间, 似喜似悲的面色重归平静, 浑身不自在消散得无影无踪,犹如没事人一般,微微朝他颔首示意, 好似龃龉从不存在。 那一瞬间的变脸看愣了胤禔,怀疑自己眼花了。他在心里嘀咕, 胤礽莫不是撞坏脑子,还是被汗阿玛痛骂一顿,失去了神志? 怀揣着猜疑,大贝勒走进御书房,拍拍衣袖跪下请安:“汗阿玛。” 皇上嫌弃一顿太子的品位,欣赏一幅憋屈的模样, 又打脸一番不孝子, 眼下心情尚且不错, 摆摆手让他免礼。 他召老大来, 是为了询问卖药之事。 沉吟片刻,皇上尚不知如何开口, 视线在胤禔头顶来回打转, 在心里叹了一声, 作孽。他也很少有犹豫不决的情形, 御书房一时间沉默下来,唯余呼吸声。 胤禔脑袋凉飕飕的,只觉二丈摸不着头脑。 但思及五个知己名额,越拖成功率越低, 如今正是皇上召见的好时机,想到此处,他拱了拱手,低声道:“汗阿玛,儿臣斗胆有一个请求。” 皇上抿了口茶,示意他说。 胤禔收起指甲盖大小的愧疚之心,图穷匕见,终是拿五爷开捏,“儿臣想去皇庄养猪。” 皇上手一抖。 站在旁边的李德全:“……” 幸运的是,皇上已然咽下茶水,这回没有呛得直咳嗽。 他以为大儿子被人掉了包,或是大清早的没睡醒,到御书房说梦话来了,于是耐心地道:“再说一遍。” “儿子想去皇庄养猪。”胤禔深吸一口气,昂头坚定道,“《养猪手册》已然发行,故而儿子前去,不为图谋功劳,也不为指手画脚。只为提升自己,撇去浮躁之气,贴近农户,体味畜牧之累……” 眼瞧着就要说出一堆大道理,皇上喊了停。 皇上并没有发怒,只用分外复杂的目光看着他,心想如今身患隐疾,未来苦于生发的人,即便犯蠢,朕还能痛斥不成。 片刻,心平气和地道:“你去了,老五怎么办。” 胤禔心里一喜,有戏。他义正言辞:“五弟已是养牲大家,如今再待下去,怕也没有多少提升!不如回归朝堂,为汗阿玛分忧。如今户部空缺,单凭四弟一人忙不过来,何况多项章程与同农事有关,不正中五弟下怀?” 那副模样,像极为弟弟着想的好哥哥,看得李德全恍恍惚惚,皇上半晌无言。 “胤禔啊。”皇上慈和地喊他,就在大贝勒屏住呼吸,以为愿望即将成真的时候,眸色深沉起来,无情地打破他的梦想,“养猪这事,朕绝不会允。” 心碎的一瞬间,大贝勒面色空白。 不等他哀求,皇上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地道:“办差的同时,给朕好好卖药。当下召你前来,便是为了此事——以六成利上缴内库,朕遣人暗中助你,为推广大行方便。” 这话一出,大贝勒听傻了。 什么叫好好卖药?什么叫六成利上缴内库?? 皇上深深看他一眼,“你该思量的,便是如何售卖为佳,累积口碑与名声。前路已然铺好,若出差错,朕唯你是问!” 他的儿子没有庸才,都说身残志坚,相信胤禔也是如此。 万般话语叮嘱完毕,皇上轻叹一声,道:“退下吧。” 大贝勒:???. 大贝勒脚步打飘地出宫,想破头也没想明白,如何就到了这个地步。 卖壮阳药获得官方支持,被迫转换为必要任务,利润分出,时不时还要查阅绩效,未达标就要挨罚,怎一个离谱了得?? 汗阿玛口吻一如往常,气势威如渊岳,不像是中风,也不像被人下蛊。他怀疑自己尚未清醒,或是因为福晋一日比一日好转,高兴得失去了理智,于是衙门也不去了,回府闷头睡了一觉,期望醒来回归现实。 一觉睡醒,现实没变,胤禔悲从中来,宫中传来消息说,太子爷的嫡出格格赐名元曦,谱入玉牒。 这下炸开了锅……不,炸到一半就熄火了。 元有嫡的意思,指代意义最为尊贵,或许和皇长孙的乳名呼应,这个不清楚。 曦不仅从了皇孙辈的日字旁,还与康熙的“熙”字同音,恩典太重太重,搅动着朝臣们敏感的心弦。正当他们呼吸渐重的时候,骤然想到元曦格格的出身,凝重的面色一消,登时没话说了,恢复往常的淡定之态。 皇上爱重太子,宠溺皇长孙,他们已经习以为常。 便是一言不合就开喷的御史,同样处之泰然,既是太子的嫡女,小爷的亲妹妹,取这名字,也是理所应当。 皇上英明神武,都是他们少见多怪!! …… 鼠宝的杀伤力太强,太子终是认输,低下他骄傲的头颅,改小格格的乳名为‘静宝’,更觉‘元曦’的名儿取得好。 然而不好不行,太好又有些怕,胤礽免不了一副老父亲的心态,担忧静宝惹来注目,惹来众多的晦意与锋芒,似五年前元宝出生那般,不知掀起多少波澜。 毓庆宫正院,太子妃尚在熟睡。太子瞧过女儿,绕出暖阁,坐在福晋的床边,继而遣退下人,感慨着说出内心隐忧。 说着说着,帘外传来些许动静。 太子面色微顿,骤然起身,就见弘晏探出一个脑袋,目光复杂地望着他,小声开口,语气真挚不已:“阿玛,您真会想。” 太子眉心一跳,止住手痒,凤眼盯回去,定要儿子说出个子丑寅卯。 弘晏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细细给他分析,“前朝也好,后宫也罢,如今敌视毓庆宫的,您想想还有谁?”何况两尊大佛护着呢。 一席话说得太子沉默下来,若有所思。 放眼前朝,明珠是彻底不同他作对了。老大单针对他,却也不再为了夺嫡;其余几大家族,便是中立立场,亦会表露几分善意,更别提宗室亲王,朝廷重臣,对元宝的好感度突破天际,连带着他也沾了光。 还有元宝的几个知己,罢,这个暂且不提,都是来气他的。 转向后宫,如今宜妃掌多数宫权,贵妃荣妃次之,心思不净的德嫔惠嫔,都已落到作死的下场。至于嫔位以及其余小主,哪用得着他考虑? “您这叫关心则乱。”见太子一点就通,弘晏深感欣慰,笑眯眯地下总结,“都说一孕傻三年……” 太子:“…………” 阿玛的脸好生难看,仿佛下一秒就要掏出鸡毛掸子,弘晏猛地住嘴,懊恼自己用词不当,一溜烟地往外狂奔。 徒留太子面色青青红红,无言之后便是欣慰,半晌哼笑一声。 欣慰归欣慰,但臭小子值得一顿教训。 如今碍于福晋熟睡,总有一日……. 不知太子深沉心思的弘晏,继元曦出生之后,迎来又一个惊喜。 临近傍晚的时候,小黑回来了。 作为皇长孙殿下任命的间谍之王,精通易容的第一人,小黑身负重任,潜伏贼窝数月,最终圆满完成他的使命,回到主子身边。 教坛总部的剧变,就在几日前。如今尚未传入京城,第一手消息,或许掌握在八爷手中。除了精神萎靡点儿,黑眼圈重了点儿,小黑还是弘晏熟悉的那个小黑,语气,神情,半点不带变的。 眼见间谍之王凯旋,弘晏热泪盈眶,执起他的手亲切慰问,“过的好吗?” 灰衣侍从的特点便是忠于主子,从不瞒报。小黑点点头,又摇摇头,看得弘晏困惑起来,心疼地指着他的黑眼圈,“这是赶路落下的?” 一旁的小灰也专注地看去。 “非是赶路。”小黑犹豫一瞬,沉声解释,“总坛坛主之女欲招奴才入赘,日日纠缠于我。” 弘晏惊呆了。 ……这就是谍战剧中常见的狗血爱情线? 他上上下下打量小黑,身材结实,面目刚毅,虽说潜伏的时候换了张脸,但单凭人格魅力,极大可能征服反贼首领的女儿。 不急着了解其它,弘晏问:“她长得如何。” 小黑想了想,道:“貌若天仙,明艳可人。” 不得了,弘晏嗅到了非同寻常的气息。他继续探听,一双瑞凤眼亮晶晶的:“回来之前,你们见过面吗?” 小黑说:“见过。” 暗暗嘶了一声,弘晏屏息凝神。 莫不是金屋藏娇,或是那姑娘弃暗投明,决定一同奔向美好的未来? “奴才一刀捅了坛主,两刀捅了坛主之女,这才放心启程。”小黑拱了拱手,淡然道,“我想主子了。” 110-120 111. 年礼 一更 这话震耳欲聋, 震得所有人抖了三抖。 只见十阿哥口中‘猪头’的脸色肉眼可见阴了下来,红肿之中掺杂黑紫。他双拳紧握,目露凶光, 压低声音, 一字一句地道:“你喊谁呢。” 十爷:“?!” 这声音咋这么熟悉? 撑着桌案爬到一半,胤俄如遭雷劈,再一次跌倒在地。面上盛满惊恐, 他睁大眼,仔仔细细看了猪头老半天, 终于瞧出问题来了,毕竟脸颊再肿,人的五官没有移位。 他颤抖着伸出手,话都说不明白了:“九九九……九哥。” 不是,他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九哥, 怎的变成这副模样了? 这厢, 十阿哥的动静闹得太大, 连带着另一头的十二站起身, 十三惊呼地叫了一句:“十哥。” 他们连忙放下书,把形容狼狈的胤俄搀扶起来, 齐齐往角落看去。 不看不知道, 一看吓一跳, 他们也被惊住了。两人目瞪口呆, 半晌,十二迟疑着问:“……九哥?你的脸怎么了?” 疑惑如排山倒海般延绵不绝,往日九哥十哥形影不离,读书都是挨在一块, 今儿实在反常得很。更为反常的是无逸斋的师傅,照常授课,就当没看见角落的人,还有九哥伤重至此,为何不告假休养?汗阿玛知道吗? 陌生人也就是九爷,胸口再次被插了一刀。 心痛的同时又有些欣慰,心道十二还是认得哥哥的。不像老十,忘恩负义还眼瞎,就知道胡乱嚷嚷,真是气死个人! “昨儿同哥哥们切磋,一不小心摔下了演武台。”忽略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九爷若无其事地解释,“小伤,小伤。何况受伤也不能告假不是?落下课业就不好了。” 众人:“……” 这副热爱读书,无惧困难的态度让人肃然起敬,十阿哥直愣愣地盯着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昨儿他俩一起下学,要说切磋,唯独晚上才有时间。那么问题来了,谁吃了空在大晚上打来打去?九哥这样细皮嫩肉,能切磋过哪位哥哥? 连他这样一根筋的人都发现了猫腻,更别提十二阿哥和十三阿哥了。 九爷被盯得有些心虚。 事实上切磋是真,只不过三打一;告假也是真,因为皇上没同意。 非但没同意,还传话给授课的师傅,叫他们不要见怪,照讲就是,端得是帝王无情、霸道冷酷,九爷当即想要落泪。 毛衣这事,是怎么露馅的? 老四老八不做人就罢了,老五,他亲哥,竟也下得去手。 还警告他不许同额娘告状,这日子没法过了!! …… 中途休息很是短暂,还没问个清楚明白,教导策论的师傅前来,众阿哥只得继续上课。 十阿哥却没了心思读书,一个劲儿往角落里瞟,那欲言又止的神色十里外都能瞧见。师傅委婉说了一句,没用,便也不管这混世魔王,更不往角落看去。 每每看上一次,心肝就颤上一次,天杀的,九阿哥那张脸,真是有伤风化,有损风仪! 皇上这也太狠了些…… 臣子不得妄议君主,他很快将念头清空,捋捋胡须,手中拿起一沓文章,微笑看向十二阿哥。 十二阿哥往日不显,最近越发用功起来,特别是策论方面,有了肉眼可见的进步。行文稳重,言之有物,对于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来说,极其了不得。 和同僚一说,他们都在感慨,皇上的儿子,又有几个天资差的? 分析完前日布置下去的策论,师傅头一次夸赞了胤裪,说他观点明晰,见解深刻。这下满座皆惊,就连一个劲盯着九哥的十阿哥也回过了神,咂咂嘴,眼睛睁得有些大。 十二弟一向是兄弟之中最为低调的那一个。九哥曾经同他像模像样地猜测,说十二弟信佛,自小养在苏麻喇姑膝下,秉承什么“中庸之道”,读书不好不坏,不犯错也不出头,要他说,这样的弟弟最是省心。 如今忽然用功,还夺得师傅夸赞,十阿哥倒没有嫉妒或是羡慕的情绪,只略微有些惊奇,十二弟出息了啊! 九爷同样觉得惊奇。他吃力地撑起眯眯眼,上上下下打量十二,见他稍显窘迫,平和冷静一朝冲散,浑身弥漫着喜悦的气息,在心里暗啧一声。 脑子灵光了还是怎的? 九爷忙着他的毛衣大业,没有攀比的心思,这般念头只是一瞬,又重新幽怨起来,小心摸了摸自己的脸。 丢脸的事儿不能告诉大侄子,屋里屯着的药膏不管用,等会下了学,叫人去太医院拿上几瓶。 还有老四老五老八,给他等着!. 整整一晚上,梦里萦绕着九叔的求救声,弘晏清晨醒来,揉揉眼,抱着被子沉思。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按这情形,不是应该五叔求救么? 套上温暖的小毛衣,揣着精致的小手炉,弘晏例行去皇庄巡视,偶遇一番五爷,瞧瞧他有没有事。 哪知五爷瞧见他,依旧笑呵呵的,除了颈间几道可疑的、新鲜的痕迹,红红的,看着像是抓痕。 弘晏沉默下来,心道五婶好生彪悍。 ……问题来了,五婶不是刚怀上没多久? 弘晏睁大眼,眼底明晃晃透出两个大字——“禽兽”! 五爷就算再迟钝,也瞧出些许不妙。压制许久的怒气重新翻涌,他讪讪一笑,“元宝啊,五叔和你九叔闹着玩呢。” 弘晏半信半疑,准备回宫找九叔求证,顺道问问毛衣的销量如何,谁知傍晚没有找到人影,遣人一问,九阿哥不在乾西五所。 第二天,九阿哥依旧不在。 第三天,九阿哥像是人间蒸发。 第四天,弘晏终于坐不住了,犹犹豫豫询问他汗玛法。 “男为悦己者容,”皇上淡淡道,“老九对他的脸,很有自知之明。” 弘晏:“?”. 冬日已至,相比京城的干冷,江宁则是彻骨的湿。 刚刚下了一场小雨,织造府笼着一片朦胧。正屋里头暖意融融,角落烧着上好的银丝炭,摆得层层叠叠,没有一丝烟尘,江宁织造曹寅的夫人李氏正和老夫人孙氏商量送京的年礼。 李氏笑道:“皇上那儿的珍品自不用说,老爷的意思,是给毓庆宫的年礼增添三成。” 短短一年,京城风起云涌,种种变故传到江南,让人目不暇接。 整顿国库的事情另提,虽说地方官员有被摘了乌纱帽,也有贪污丢了性命,到底没有波及江宁织造府,以及曹家的姻亲李家,因着他们是皇上的心腹,是皇上放在江南的耳目。 惠妃又是降位,又以待罪之身死去,以致大贝勒彻底出了局;德嫔患病挪宫,十四阿哥行踪不明,许是被皇上下放到兵营历练,更多的却是打听不出。 最引人注目的是毓庆宫。皇长孙的声名传遍天下,太子储位越发稳固,遑论汉人聚居,文风鼎盛的江南,民间拥戴到了令人心惊的地步! 曹寅和李煦全都明白,只要他们忠于皇上,家族富贵便能绵延不休。 特别是明珠与索额图斗得如火如荼,局势不甚明朗,未免波及地方,曹大人与李大人联手,两边各自孝敬了三十万两。三十万两确有成效,他们成了两边都要拉拢的香饽饽,可就在万事不沾、谨慎观望的时候,明珠倒了。 局势变得万分明朗,称得上始料未及,只因凭空显现一个皇长孙,以及人手一本的《养猪手册》。 皇上爱重太子,到了不再遮掩的地步,况且倒了太子,还有一个皇长孙!即便王贵人与曹家沾亲带故,但十五阿哥与十六阿哥太过年幼,绝无承继大位的可能。 此等形势之下,他们总要为家族计,为儿女计,为自己寻条退路。一朝天子一朝臣,等到太子登基,他们握有整个江南,却是不受宠信,哪能讨到好去? 这一切的一切,都要暗地里进行,譬如送给毓庆宫的年礼增添几成。 老夫人孙氏曾是皇上的乳母,在宫中浸淫多年,自是知晓儿子的心思。听闻儿媳的话,她刚要点头,又有些忧心,慎重出声道:“三成,会不会太过瞩目?” 江南富饶不是妄言,对于京中大大小小的主子,曹家的年礼向来最厚。 李氏笑着解释,“老爷说了,今岁不同往常,想要讨好太子爷的不计其数。三成已是斟酌之选,还有更多的呢。” 孙氏放下心来,温和地拍拍她的手,“这就好,这就好。” 随即细细叮嘱,慈祥的双目闪过亮光,“正月过后,皇上便要南巡,接驾事宜也该备起,不可仓促,更不可怠慢,你可知晓?” 京中传来密折,南巡诸事,曹寅怕是第一个知道的。李氏忙不迭答应:“妾身知晓,更让手下人紧着皮子,母亲放心。” 儿媳掌事妥帖,将织造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向来挑不出错,孙氏满意地点点头,“你且去吧。” 告退之前,李氏似想到了什么,希冀地望向老夫人,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 她轻声说:“芸姐儿……” 芸姐儿刚满七岁,乃是曹寅的嫡幼女。老夫人敛起笑,慢慢坐直身子,“这是你的主意,还是寅哥儿的主意?” 李氏低下头去,心砰砰跳着:“妾身不敢擅自做主。” 老夫人捻着佛珠,半晌吐出一口气。 “小爷的生辰,就在二月初一。待南巡回京,恰好就读无逸斋……”她凝了凝神,“这是万里无一的好时机。” 李氏心弦一松,又是一喜,母亲这是应了? 似是明白她心中所想,老夫人拍板道:“从明儿起,芸姐儿同我一道起居。芸姐儿向来聪慧,只盼她耳濡目染,学去几分规矩。” 若能培养青梅竹马的情谊,那是芸姐儿的福气,也是曹家和李家的福气! 112. 妙笔 一更 离江宁相隔千里的盛京, 第一家毛衣店铺开业的时候,正落着纷纷扬扬的雪。 郊外破破旧旧的村落,破破旧旧的茅屋, 根本挡不住严寒, 更挡不住骨子里窜出的冷意。一个两鬓微霜,身形消瘦,依旧可以窥见清癯正气的老人, 跪在屋外,颤抖地接过圣旨, 沟壑纵横的面上流下一行热泪。 老人身着粗布麻衣,露在外头的皮肤冻得通红,他却浑然不觉,整个人焕发出瞩目的光彩。 屋内响起低低的、喜悦的哭声,传旨侍卫不发一言,替他披上一件厚实的大氅, 又给同僚使了个眼色。同僚会意, 搬来驴车卸下的物资盘缠, 有衣有炭, 都是上好的过冬用品,把它扛到门外, 任由老人的家眷儿女取用。 一丝不苟按照皇上吩咐的流程走, 侍卫心下一定, 低声说:“戴大人, 我们何时启程?” 他们是这么盘算的。多年来贫困交加,戴大人的身子骨还算硬朗,那也只是看上去而已,就怕受不住长途跋涉, 何况还要带上一家老小,不如修整一些时日,年关之前赴京便可。 戴梓拢了拢大氅,感受到久违的温暖,珍惜地摸了又摸,眼底透出炽热的水光。 快十年了…… 皇上的特赦,他终于等来了。 “老夫的儿子儿媳,都是熬得住苦的。”他毫不犹豫,斩钉截铁道,“即刻出发!”. 戴大人是出了名的头铁。即便流放的这些年,身无分文靠书画谋生,性格有了长足变化,头铁化作无穷无尽的坚毅,侍卫还是没有拗过他。 何况家眷渴盼回京,个个都说马车比茅屋好了千倍万倍,那一张张喜极而泣的面庞,让见惯世面的他们感慨万千,当即有人快马加鞭向宫中捎信,表明戴梓毫无怨言,渴盼为朝廷效力的态度,想在皇上心里加加分。 一行人往京城赶路。 吃的穿的,像是回到风光时候,戴梓恍惚多天,终于有了被赦免的实感。狂喜激动的同时,又有数不尽的忧虑冒出,他忐忑地旁敲侧击,向侍卫问起日后去处。 这么多年,就算有再多的怨气,再多的不忿,他也想明白了。 他不求官复原职,只怕皇上依旧在意他的忤逆,让他清闲一辈子。几千个日夜,他从没有放弃热爱的东西,只要让他在工部做个小官——不,一个匠人即可! 其中一个侍卫看向戴梓的眼神,忽然变得复杂,还有些羡慕。 按理说,他不会知道,可偏偏皇上授意了他。 “您今儿得赦,全赖皇长孙殿下的求情。”将戴梓震惊的神色尽收眼底,侍卫按捺住羡慕的小眼神,“皇上让您跟随皇长孙殿下……” 跟在小爷身边做事的,譬如农事官,譬如太医,全都飞升了。更别提几位爷,还有神秘的灰衣侍从,据说混了个间谍之王的名号,多威风,多动听!就如戴大人此去,无官无职又如何? 至于皇上冷笑时的低语,说要让戴大人‘进宫当个公公’‘好好伺候元宝’,侍卫选择遗忘。 他艳羡地想,戴大人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近来朝中发生两件大事,一是皇长孙主持,众位太医编纂的《调养手册》出世,二是戴梓案的重审。 深知戴梓乃是皇上心中的一根刺,一旦求情便有性命之忧,这些年,戴大人一直是无法言说的京中禁忌。在所有人的瞠目结舌下,钦天监监正白晋终于养好伤处,递交皇上戴梓冤枉的证据,且在朝会时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哭相极为辣眼睛。 那证据谁也没有看过,除了刑部尚书王大人,毕竟皇命传达绕不过刑部。 时过境迁,很少人知道王士禛与戴梓有旧,当年还拼老命给他求过情,于是在君臣不可言说的默契之中,这桩陈年旧事以飞一般的速度翻案,效率惊呆了众人。 至于在地下长眠的南怀仁,生前立有大功,此番功过相消,在史书上落下坏名声,也当是为戴梓正名。 皇上心意明了,其余人安静如鸡,即使困惑如潮水般疯狂涌来! 张廷玉等汉臣大喜过望,纷纷打探戴大人回朝的去处。 不论交情如何,戴梓的风骨为他们所推崇,还有人想替他走毓庆宫的门路,包括詹事府官员,也包括太子幕僚杨声。 太子一想,顺手之劳也无妨,他身为汗阿玛最宠爱的崽,理应掌握更多的机密。 何况他也有着深深的疑惑。 挑了皇上心情好的日子,到了皇上跟前,问询的效果极好,疑惑霎那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吃惊,太子的面色一片空白。 无名无分跟在元宝身边? 使唤他做什么都可以? 洗马跑腿,戴梓必须无怨无悔,谁叫元宝替他求情?? 太子心虚,太子震撼,看向弘晏的眼神就如看一个渣男。 他都不敢告诉杨声,以及其余心腹了。只在心里叹息,还微微生了埋怨,几个知己还不够,连老胳膊老腿的罪臣也不放过。 瞧,又去太医院了。早就把他这个阿玛抛之脑后了吧? …… 总觉得阿玛有些不对劲,瞟来的眼神幽幽的,弘晏二丈摸不着头脑。 这些天来,九叔行踪鬼祟,含含糊糊不愿见他,眼看没有耽误毛衣大业,弘晏只得遗憾地放弃寻人,把全副心思花在手册上头。 手册的名声打出去了,暂且还在印刷阶段,有皇上做主,推广只是时间问题。随着日子流逝,周围人看他的目光越发炙热,弘晏麻木着,麻木着,便已习以为常,只偶尔无人的时候,长长叹了一口气。 汗玛法拼命给他刷声望,偏要把他的名字安在前头,就差又一次来个神女入梦。 他才五岁,他吃不消了呀。 刚在心里叹息,弘晏便发现太子奇异的眼神,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妙。他已经错过九叔,再不能放过阿玛的不对劲,于是扬起甜甜的笑,试探性地旁敲侧击。 太子守口如瓶,坚决不受糖衣炮弹诱惑,表面享受儿子撒娇,好似扬眉吐气一般,心里不知有多美。眼看戴大人的车架即将入京,心知瞒不住了,太子微微一笑,终于松口告诉了他。 这是【妙手回春,专治不育】的最后一日,康熙三十七年最后一个夜晚。 弘晏洗漱完毕,淡定自若地爬上床,把汤婆子抱得紧紧的。只要对系统能力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他已历经风雨,再也不会失色,更不会沐浴焚香,一切顺其自然罢。 他淡定的神色,直至太子掀开帘,驱散满身寒气,笑吟吟地告诉他戴大人去处的时候,骤然裂了。 “……”堂堂火器天才,不去工部发光发热,却被汗玛法乱点鸳鸯谱,无名无分地伺候他? 堪称记仇的表现,亏他还夸汗玛法心胸宽广! 他是知道戴梓的心气的。强扭的瓜不甜,戴大人万一忧郁过度,寻死觅活该怎么好? 弘晏一张圆脸满是忧愁,恨不能冲向乾清宫对皇上说句‘胡闹’。可如今时辰已晚,屋外刮风严寒,除了接受现实,抱着暖烘烘的锦被入睡,还有什么办法呢? 太子面上含笑,好似只有同他分享喜讯这一个目的,实则不动声色,将弘晏的反应尽收眼底。 随后满意了,高兴了,悠悠转身出门,心道这就是四处留情,沾花惹草的下场,以后还敢不敢了? …… 并不知道亲爹的险恶用心,也并不知道戴梓的车架已入京郊,第二天清晨,弘晏一骨碌起了身。 想去找他汗玛法,转念一想,皇上正在早朝。只好坐在床上发愣,等待系统能力的更新,神色岿然不动,端得是无所畏惧。 大伯都卖壮阳药了,他有什么好怕的? 不到片刻,准时准点,【妙手回春,专治不育】渐渐消失。 心脏传来细微的触感,弘晏沉下心来感受,这回系统馈赠的是神医的直觉,譬如将死之人,他细细感受,便能探出一二;还有含毒吃食,他能分辨出其中不同。 非常实用,非常适时,弘晏的心情好转了一丝丝。 过了几息,熟悉的电子音带着活泼,在脑海深处响起:“系统能力【下笔如有神】,持有者胤祉、胤禟已绑定,使用时长三个月,不可解绑。” “季抛能力启动中……” 系统这回如此正经,惊喜来得太快,弘晏不可置信。 胤祉是他三叔,不仅读书好,且在书画一道有着不俗的造诣。季抛能力一看就和书画搭边,这点毋庸置疑。 只这和胤禟,和他热爱生意的九叔有什么关系? 一时陷入疑问,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弘晏果断放弃,迫不及待穿好衣裳,想要试试能力。 如今天气越发冷了,太子妃舍不得儿子早起,冒着寒风去往正院,于是吩咐早膳分到阿哥房里。用完早膳,弘晏吩咐临门准备笔墨,自个站在书桌旁,蘸完墨的一瞬间,脑中灵光乍现,只觉自个书圣附体,手腕力有千钧。 他有一种预感,脑海浮现清晰的图画,能够半点不差地描摹下来。 ——像是素描那般。 就在此时,三喜额间冒着热汗,气喘吁吁地小跑进来,“主子,戴大人来了。听说是皇上的吩咐,戴梓大人进了宫,无需面圣,便打发他来见您了!” “……”弘晏手一抖,整个人愣在桌前。忧愁与无言交织,不知怎的,脑中自然而然迸出一副画面,那是汗玛法和他在皇庄的温馨一幕。 半晌冷静下来,点点头表示知晓,“叫人迎入院里,恭敬相待,不可有丝毫怠慢。” 三喜小心问道:“您可要在此处接见?” 能够步入内室的,向来是主子信任的心腹、臣子,弘晏不假思索:“自然。戴大人还有多久到?”他也该亲自出迎。 “大致还有两刻钟。” 两刻钟,足够他落笔画个大致轮廓了! 三喜轻手轻脚地出门,室内重新变得寂静。 弘晏接连落笔,渐渐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也因沉浸太深,灵感爆棚,中途改用农事官制成的炭笔,足足画了半个时辰,绘成一副活灵活现的《温泉赏猪图》。 画里共有两个人,泡在温泉里的他,以及泡在温泉里的皇上。 画里还有四只猪,围绕池边欢快奔跑,皇上瞧着它们,惬意的同时满是欣赏。 弘晏深谙详略手法,着重描绘汗玛法的形象。画面极其写实,极其生动,除了色调黑白,堪称情景重现,犹如照片一般! 最终署上名字,满意收工,弘晏呼出一口气,忽然发觉面前站了个人。 面目清癯,两鬓花白,像是饱经沧桑,神色遍布激动,可现下,激动之中夹杂巨大的震惊、感慨与怀念,调色盘似的百味杂陈。 弘晏:“…………” 弘晏低头一看,戴梓跟着低头一看。 戴梓怔怔地念:“温泉……赏猪图?” 流放多年,皇上他变了。 113. 好画 一更 无需他人提醒, 弘晏一眼就认出了老人的身份。 这就是史书为之扼腕的火器天才,汗玛法小心眼的发作对象,从今往后无名无分跟在他身边的戴梓戴大人。 多年流放, 不曾击碎他的脊梁, 抹去他的心气,一双炯炯双目嵌在苍老面庞之中,更没有半分混浊。 按理说, 他该仔细慰问,以礼相待, 可现下情景实在有些……不可言说。 挥笔作成的《温泉养猪图》,被戴大人看见了! 扭头看了看高挂的钟表,弘晏忽然了悟。怪他,原本说好两刻钟的作画,生生拖到半个时辰,也没有注意来来去去的脚步声, 所以他和戴梓的首次见面, 阴差阳错, 不郑重也不感人。 心里怀了丝丝小愧疚, 却不是对着皇上去的,弘晏轻咳一声, 淡然无比地点点头, 道:“这是我准备送给汗玛法的礼物。” 送给皇上的礼物? “……”戴梓艰难地挪开眼, 不再去看温泉赏猪那直击灵魂的震撼。 他从未见过如此画法!如此写实, 如此逼真,光暗阴影安排有当,人物情态纤毫毕现,就算水墨中的工笔也到不了这个程度。 作为擅长书画的大家, 他一眼注意到了桌上炭笔,这是与毛笔差别迥异的工具,当即激动至极,想要开口问问小爷这是何物。 但他忍住了。 当下不是时候。 戴梓定了定神,激动地望向弘晏,继而跪地行了大礼:“罪臣戴梓拜见皇长孙殿下,谢小爷救命之恩。” 回京路上,侍卫不吝释放善意,深知戴梓与时事脱节太久,怕是对现状两眼一抹黑,于是细细同他说起皇长孙的事迹。 聪慧善武,整顿吏治,抓捕人贩,以及养猪、圣痘、医术,等等等等。天地会总坛的剧变不知道,《养猪手册》总听说过吧?皇长孙是上天赐予的礼物,是神女安排的代言人! 说罢同他暗示说,小爷对你好感很足,只需专心办差,前途光明得很。 听着听着,戴梓的眼眶湿润了。 身为汉臣,天然是正统的拥护者,获罪之时,正是明珠与索额图斗得激烈的时候。窝在茅屋,除了渴盼赦免,他亦忧虑国本是否稳固,直至皇长孙出生的消息传到盛京,连他这个流放的罪臣都有所耳闻。 他暗自激动了一晚上,太子有后,天下有继啊。 时隔多年,皇长孙聪慧过人,功劳加身,这样的人物,竟亲自为他,为一个从未谋面的小人物求情。 还有皇上……皇上如此爱重长孙,让他跟随小爷,有靠山如此,即便无官无职,空余时候仍旧可以琢磨爱好,不也是一种看重?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这么多年,他太久没有和人打交道了,遑论官场争斗,他已吃过一次苦,即便不惧,却也不会喜欢。 这样的安排,皇上仍是惦记他的吧? 思及此,流放的痛,受过的罪,还有回朝的忐忑,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戴梓斗志昂扬了一路,发誓必为皇长孙鞍前马后,而今跪拜下去,眼底泛着浓重的热切,将弘晏大夸特夸,“……罪臣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刚要为他解释《温泉养猪图》的弘晏唬了一跳,仿佛见到为他题诗的王大人第二。 小心肝颤了颤,戴梓的反应很不对劲,着实出乎预料,这还是他头铁至极、从不屈服的戴大人吗? 并不知侍卫的神助攻,也并不知戴大人的心路历程,他连忙扶起老人家,“快起,快起。” 眼看着戴梓神色动容,张口又要来一串彩虹屁,弘晏认为不能这样下去。 身边的人,怎能一个接一个的不正常? 他自然地转移话题,握住戴梓干瘦的手,郑重说起未来的安排:“如今首要之事,便是请太医前来瞧瞧,养好身体为先。” 戴大人报道得太快了,容不得他找汗玛法收回成命。既然已成定局,他就要学做一个体贴下属的好上司,利用《调养手册》,把戴大人亏损的身体调养回来。 下一步,任由下属施展才华。弘晏叮嘱道:“我同阿玛打声招呼,工部衙门,翰林藏书,你自去自取;院落已经备好,还有一间敞亮的屋子,大人什么也不用做,只需专心研究火器。” 天才需好好珍惜,浪费在别处,岂不是暴殄天物? …… 戴梓骤然失了声。 他恍恍惚惚,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又像是被巨大的惊喜击中,嘴唇都在颤抖。 小爷他……小爷他…… 戴梓哽咽了。 原来上天是公平的。十年困苦,颠沛流离,就是为了等待这日吗? 弘晏看着他,微微一笑,期盼看到下属满足的神色,连带着自己也能满足。 哪知戴大人回过神,花白的胡须翘起,眼神竟然生出丝丝抗拒。他激动地说:“不能随侍您的身旁,研究火器又有什么意义!” 弘晏:“……” 弘晏:“???” . 散朝之后,当即有小太监向皇上禀报,戴梓前往毓庆宫求见小爷了。 虽然对戴梓心存意见,无官无职正是暗中排挤,但他即将去元宝手下做事,对于弘晏的一切,皇上都很上心。 闻言淡淡应了一声,让他说得详细些,可有戴梓日后的安排? 小太监答道:“说是随侍小爷身旁,更没有单独的院落。” 皇上有些惊奇,原以为元宝看重戴梓,会处处加以礼遇。惊奇过后很是满意,不愧是朕的乖孙,与朕一条心! 皇上心情极好,面上带了一抹笑,没过多久,收到弘晏为他精心准备的礼物——《温泉赏猪图》。 李德全满脸感慨,正欲夸赞小爷的孝心,低头一看,整个人呆若木鸡。 皇上:“…………” 皇上与画中的自己对上了眼,与照镜子没什么区别,那惬意欣赏的神情,简直栩栩如生,很……真实,很奇妙。 那四只围着池子奔跑的猪,当时还不觉得,如今凑到画面里,真真是有损威仪,土气十足。 他还没穿衣服! 跑腿的三喜战战兢兢,天知道看到这幅图的时候,觉得有股神奇的魔力,又是害怕又是被吸引,现下恨不能昏厥过去。 但他不能,他还要传达主子的吩咐,为皇上倾情讲解,于是咽了咽喉咙,坚强地抗住了。 御书房环绕着三喜颤抖的嗓音:“小爷说,这是、这是他发掘的新爱好,画的风格唤作素描。” “如此温馨的场面,小爷想要进献于您,为感激皇上的拳拳爱护之心!奴才在一旁数数,小爷足足画了两个时辰呢。” 御书房一阵长久的安静。 皇上恍然,三个月了,元宝是该有新爱好了。 虽然依旧和他无关,但发掘新爱好的第一时间,不忘朕,更不忘孝顺,还花了两个时辰落笔。他该感到深深的欣慰,可这幅画…… 皇上摸不准弘晏是不是故意的,脸色变幻莫测。 终究没有训斥三喜,奏折也没心情阅看了,沉声说:“叫你主子过来。” …… 不到片刻,弘晏在御前甜甜地笑,“汗玛法。” 戴大人长途跋涉很是疲累,弘晏不忍践踏老人家的一颗红心,答应随侍身旁的同时,强制叫他下去休息,并让人请来太医。毕竟身体才是本钱,改良火器不急于一时。 随后把耗费心血的图画献给皇上,早早做好被质询的准备,皇上瞅着他,眉心忽紧忽松,半晌招招手,让他前来自己身旁,“这画——” 形势新奇,画工更是难得,但皇上不是专攻书画的大家,顾不得关注这些。 他在意的是内容。 皇上的心思,在拿不拿鸡毛掸子中反复横跳,哪知弘晏霎时变脸,蹭到他身旁,泫然欲泣地道:“孙儿花费汗水凝成的心血,汗玛法不喜欢吗?” 明明答应了他,却还是小心眼儿,甚至隐瞒戴大人的去处,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原本孙儿心存期盼,更是有着希冀,汗玛法会把它裱在御书房的挂壁上,谁知……谁知……”弘晏抹了抹眼,伤心欲绝地一跺脚,“汗玛法居然嫌弃它!” 皇上震住了,所有人都震住了。 弘晏打定主意,势必让御书房挂上他的名作,否则自己再也不是汗玛法心爱的崽,这怎么能行?他又跺了跺脚,带着哭腔道:“您嫌弃,我拿走就是了!” 说罢夺过御桌上的《温泉赏猪图》,一边抹眼泪,一边埋头往外冲。 李德全目瞪口呆看着他的背影,就如一阵风般消失不见,顿时结结巴巴,连话都说不明白了:“皇、皇上……” 皇上剐他一眼,太阳穴突突突地跳:“还不去追?”. 弘晏闷头跑呀跑,冲呀冲,有意放慢速度的时候,忽然撞上了一个人。 画作霎时脱手,飘到来人的脚边,弘晏心下一惊,愣了几秒抬头望去,“三叔?” 三爷被他投怀送抱,脚步一个趔趄,回过神来同样吃了一惊:“弘晏侄儿?” 临近年关,也为新年祭祖,清闲的礼部反倒忙碌起来。三爷此番前来请见,只因礼部上下抽不开身,于是揽下活计,将定好的章程呈给皇上阅览,哪知与大侄子撞上了。 “撞疼没有?”见弘晏的额头没有红印,三爷松了口气,忙不迭蹲下身,将落在脚边的画作拾起。 准备递给侄儿的一瞬间,眼神霎时定住:“……” 他的面色转为一片空白。 电光火石间,三爷艰难地挪开紧盯‘皇上’脸庞的视线,紧盯着黑白线条,揣摩着新式画法,凤眼充斥着欣喜,像是发现新世界一般! 越看越是痴迷,不禁喃喃出声:“好画,好画。” 继而激动地望向弘晏,“敢问作画者谁?侄儿可否为三叔引荐?!” 114. 男色 一更 早在三爷出声问询, 拾起《温泉赏猪图》的时候,弘晏蓦然定住了身形。 他幽幽看着那幅画,没想着争夺, 也没想着隐瞒, 甚至颇为希冀地等候眼前人的反应。好巧不巧撞上一个人,这可真是天赐的缘分,不知三叔会如何评价? 这可是他耗费巨大心力, 辛苦绘就的汗水呀。 谁知事情没有像他预料一般发展,三爷的注意力, 瞬间从皇上的泡温泉的‘英姿’里边拔了出来。 他问作画者谁。 他想叫他引荐。 他的眼睛闪着星星! 弘晏:“……” 缓缓接过画作,弘晏没说话。 侄儿沉默的时间有些久,三爷按捺住激动再次询问,神色显出着急与迫不及待,好似迟上一步,那人便会长腿跑了一般。 作画者是个天才——是的, 毋庸置疑的天才!枉他自诩大家, 这般新式画法, 他见所未见, 闻所未闻,与水墨完全是两个极端, 颠覆了他以往的认知与积累。 三爷激动过后, 竟是生出些许羞愧, 仿佛他是天地渺小的一粟;彰显于表的自傲消散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探究欲。 他胤祉定要问个清楚,学个明白。 然后听见侄儿饱含低落的声音:“三叔,作画者……是我。” 三爷:???. 李德全气喘吁吁地跑来,身后跟了浩浩荡荡一群宫人, 嘴里急急喊着:“小爷,小爷!” 见着弘晏和三爷,终是大松一口气,没时间关注三爷异样的恍惚,行完礼后赔笑道:“小爷误会了,皇上哪会嫌弃您的孝心?那幅画,皇上爱着呢。” 发展很是顺利,心愿即将得偿,弘晏却没心思跺脚,也没心思伤心地揉眼睛。 知己的前车之鉴令他警铃大作,首要之事便是逃离此处,不给三叔继续提问的机会,他把画作塞到李德全手中,欣喜地扬起笑容,“既然汗玛法喜欢,那我就等着御书房挂上它的好消息了!” 说罢拔腿就跑,徒留一道残影,三喜大惊失色,拔腿便追。 李德全:“……” 李德全目瞪口呆,过了好半晌,这才想起三爷的存在。他努力调整自己的表情,另一头,胤祉已然恢复镇定。 三爷扬了扬奏章,低声把他的疑问冲散:“劳烦大总管禀报一声,我有要事求见汗阿玛。”. 半月以来,九爷上学读书,下学治脸,老老实实没作幺蛾子,并以生意忙碌,无法给额娘请安为借口,翊坤宫宜妃那儿,还真被他瞒了过去。 因着店铺开遍大江南北,毛衣销量节节攀升,半月以来,内库还来第一笔数额不菲的借银,皇上终是大发慈悲松了口,批他两日假,想必也被胤禟大大的黑眼圈给惊到了。 挨揍的事儿另说,若在成亲之前便把身体亏空,让隐疾雪上加霜,岂不丢了皇家的脸面? 九爷不知其中内情,只觉收获终于有了回报,放假之后的第一件事,高高兴兴去寻大侄子。这几日掩面而走,致使知己不得相见,他的内心何尝不煎熬,不愧疚,稍稍加以打听,却骤然听见戴梓赦免回朝,无官无职为侄儿做事的消息! 戴梓此人,他熟悉的。 此事说来话长。虽说流放之时,胤禟还是个稚嫩的小豆丁,比现今的弘晏大不了几岁,但自他就学起,对两样事物产生无与伦比的兴趣,一是洋文,二是领兵,至于做生意,那是后来发掘的。 身为男儿,听闻古今名将的英雄事迹,谁没有驰骋沙场,立下功勋的幻想憧憬? 可长大一点之后,每每比试骑射,胤禟总是占不到便宜,怕要练习两辈子才能追上大哥,更别说吊打其余兄弟,于是他难过地发现,自己不是当将军的料。 正值青春期的胤禟难过一会儿,便重新昂扬起来,心道自己当不成将军,就不能从其它方面着手,以图取得对战的胜利? 好长一段时间内,九爷热衷攻城器械,痴迷战车战术,还对火器生了兴趣,由此得知戴梓的事迹,生出丝丝敬佩。都说汤若望和南怀仁是火器发展的第一功臣,胤禟偏觉得戴大人比他们都要厉害,甚至在他最为痴迷的时候,灵光乍现画出一幅战车图,画过之后满是遗憾—— 可惜,若有戴梓在,他定能好好请教一番。 战车图不过自娱自乐,满足心愿而已,与军中常备的款式差别迥异,为此,九爷很有自知之明,更不敢污皇上的眼,收到‘不务正业’的差评。后来,做将军的梦想逐渐远去,又有毛衣生意从天而降,胤禟已经许久、许久没有想起战车的事了。 哪知极招汗阿玛厌恶,流放与死刑无异的戴梓居然回来了,竟还出乎意料,被安排在毓庆宫当差! 霎那间惊讶恍惚,想起过去种种,怀念自己逝去的青春(?),胤禟当即决定与元宝相约的时候,顺便圆一圆少时梦想,见一见戴大人。 他跑回书房,翻箱倒柜寻找往年旧稿,直至烟尘飞扬,终于在旮旯角里寻出那张战车设计图。还来不及感慨,便草草收拾一下自己,目标明确直奔毓庆宫。 弘晏不在,据说面圣之后直接去往皇庄,接待九爷的是前院大管事王怀。王怀心眼明亮,戴梓虽无官职,却是小爷分外看重的心腹,请来的太医还没走呢,他能说查无此人吗? 而面前这位知己…… 瞧见王怀面上的犹疑,九爷摆摆手,磊落道:“王总管自可旁听,没什么要紧事。” 王怀提着的心掉落下来,客客气气地去请戴梓,后者刚刚理好屋子,瞧着太医远去煎药,抑住一颗激动的心闭目养神。 而今物是人非,一切都要重新开始,得知九爷特意前来寻他,态度亲切不已,戴梓很是吃惊。 他的去处许会造成震荡,万万没想到第一个前来的是九阿哥。隐约明白九阿哥对小爷的态度是友善,他不卑不亢坐在一旁,静候对方的来意。 九爷仔细打量戴梓,这个少时敬佩的人,不由露出欣赏之色,感慨更深一层。 继而问了当下最为关怀的一个问题:“不知戴大人日后做甚,被授何等差事?”得空得去汗阿玛面前说说好话。 戴梓拱了拱手,忙不迭说:“当不起您一声‘大人’,折煞罪臣了!罪臣的职责便是跟随小爷左右,鞍前马后,片刻不离。” 说起这些,戴梓眼底洋溢着幸福的光芒,把“自愿”二字明明白白刻在脸上,饱经沧桑的面容神采奕奕,就如服用百八十粒大补丸,彰显几缕红光。 即便王怀有所了解,依旧暗嘶一声,别提对形势一无所知的胤禟。 九爷:“……?” 童年滤镜慢慢慢慢地褪去,掏到一半的战车图忽然拿不出来了。 片刻不离等于朝夕相处,随侍身边那是贴身太监的职责,你这么干,三喜同意吗?临门同意吗? 若元宝的心全被老头子抢走,长此以往,将他这个知己置于何地? 空气有了片刻的寂静。 九爷换了个坐姿,忽然发问:“戴大人,您对我朝一贯配备的战车如何看。”. 礼部衙门。 圆满完成面圣的差事,三爷返回自己的堂屋,深思着,沉吟着。 方才差些没有忍住,直视汗阿玛的面容,因为脑海循环播放着那副《温泉赏猪图》。最后告退的时候,他隐隐约约听了一耳朵,好似李德全在同皇上叙述弘晏的话,皇上说什么,说什么挂畅春园的御书房…… 语气很是无奈了。 三爷大受震撼,即使那是一幅佳作,即使他疯狂想学画法,挂畅春园?那也不能啊。 不过汗阿玛如何,他管不着,三爷轻叹一声,幽幽想到了别处去。 按理说,今晨发生的一切,太适合发挥他的小爱好,上门同四爷唠嗑,可现如今,他存了一抹不为人知的小心思,生生把碎嘴的欲.望压了下去。 三爷问自己的贴身大太监丹青:“爷与侄儿的情谊是否深厚?” 无需丹青回答,三爷自己便有了答案,怕连福晋都比他亲近一些……忽然美起来的那段时日,成天元宝元宝的,他还吃过弘晏的醋呢。 可叹他自认练有所成,也是在前人的基础上挥毫泼墨,哪像侄儿那般,小小年纪自创画法,天才都不足以形容于他! 三爷叹息着摇头,“枉我昔日笑过老四,嘲过大哥,却没料到有今日。只有成为侄儿最为亲近的知己,才能脱离桎梏,提升画技啊。” 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忽而想到什么,三爷眼一凝:“弘晏的生辰,可在下月初?” “回爷的话,正是。” ——太久了。 三爷又问:“年满六岁之后,弘晏何时入学?” 丹青小心地答:“按例遴选伴读,安排师傅,林林总总,许要三四月份。”您不也是这样的么。 三爷皱起眉,更久了。那他若要送礼,岂不是送不出去? 半晌他道:“回府,开库房!就当侄儿的长高礼物罢。”. 临近午膳时分,弘晏回了毓庆宫。 之所以如此早回,是因寒冬时分,一片山林依旧翠绿,此情此景之下,他想起史书对九爷的另一个记载——曾制新式战车。 他好像知晓,【下笔如有神】为何与三叔有关,与九叔也有关联了。望着新生的一窝猪崽,化作记忆映入脑海,只要他想,便能绘出一幅拓印的画。 可落笔成画,不仅仅包括自然! …… 弘晏的步伐有些急,前院总管王怀迎接的速度同样急切。 他垮着一张长脸,瞧着快要哭出声:“小爷,九阿哥同戴大人吵起来了!” 临近正厅,弘晏脚步一停。 弘晏:“???” 里头传来九爷拔高的嗓音:“车辕略低不错,低个一寸就够,哪需四寸?还有滚轮,两年前我已有此设计,一如此图,戴大人还是看看为好!” 说着砰地一声响,像是纸张压上桌案的声音。 片刻,戴梓开口说话,听着不甚赞同:“九爷年纪尚轻,天马行空乃是常事,殊不知罪臣已有三四十年的制作经验,因而博得小爷信任!” 听到‘信任’两个字,九爷的语气,像是骤然平静下来。 “年轻有年轻的优势。”他悠悠说,“譬如帝王选妃,当朝选秀,可有老嬷嬷充入后宫的规矩?” 弘晏嘴角抽搐了一下。 戴梓愣神许久,面容变得严肃。他拱起手,眼睛闪着锐光:“九爷,罪臣斗胆一问。您……可是偏好男色?” 115. 刺激 一更(修) 这话极为恭敬, 却是带着凛然正气,霎时震住了听众,也震住了外头的围观者。 即便问题牛头不对马嘴, 还有微微的试探在里头。 九爷呆愣的时间极长, 忽而大怒,瞪大一双长而狭的桃花眼,“戴梓, 你放肆!” 什么好男色?他好的是知己! 这话要让汗阿玛听见,他焉有假期在? 怒极攻心之下, 九爷连戴大人也不说了。贴身太监百两同样怒目而视,用眼神攻击面前以下犯上的老头儿,主子的名誉是能随便抹黑的吗? 主子今岁就要迎娶福晋了! 戴梓不似从前那般头铁,深知自己势单力薄,连忙拱手请罪,可那请罪在九爷听来, 敷衍得不能再敷衍, 他气炸了。 眼看吵架升级为人身攻击, 继而有朝打架发展的趋势, 前院伺候的宫人变得慌张,王怀咽了咽喉咙, 小声叫了句小爷。 吵嘴的一个即将十七, 一个五十七, 弘晏头开始疼。他板着脸, 恰如其分地走进去,便见两方齐齐停了下来,眼睛微微发亮,就像找到靠山似的, 想让他主持公道。 九爷终于盼到了知己,瞧着激动万分。没等他扬眉吐气,狠狠嘲讽出言不逊的戴大人,抨击他已被时代的浪潮淘汰,就见弘晏朝两边都笑了一下,安抚着问:“不知九叔与戴先生谈论的是何战车?侄儿听着,好似有些分歧。” 被他这么一绕,喜好男色这个大锅轻飘飘地消失不见,话题回归到起始。 按理,五六岁的男娃娃懂什么战车?怕是连字都没认全,可放在弘晏身上,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皇长孙乃是上天所赐,又有那般神乎其神的画技,戴梓深信不疑,当下没有藏私的念头,反倒漫出丝丝喜意。 侍奉的主子垂询他的领域,有种被认同,被看重的幸福感,为彰显自己的能力,他仔细回想流放时候,对战车改良的诸多想法,正准备开口的时候,九爷已然先行一步。 九爷一把夺过戴梓手里的设计图,清清嗓子,轻柔地替知己介绍,尽量讲解得简单易懂,并拐着弯夸耀这款战车的好处,不仅可以搭载火器,还可以载人。虽是两年前的作品,但有戴梓这个‘竞争对手’在,九爷找到了重燃的激情,彰显出强大的记忆力! 弘晏认真听着,脑海慢慢映出一副立体画面,为他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旋转展示,十分具有可行性,却总有一些违和的地方。 不是作用,不是威力,而是结构,虚拟平面还不够,建模才会一目了然。 忆起青史留名的几款战车,以及二战时候风靡的大家伙,如今清晰地跳入脑海,恍若重现一般,他若有所思,低声吩咐身边的三喜:“替我拿纸笔来。” 九爷嘚吧嘚吧地说完,不忘踩一脚戴大人,含蓄说他年纪大了,脑子怕是不如年轻人的好使。 戴梓却是能忍,忍到最后放出大招,一字一句找出漏洞,推翻九爷的设计,并向弘晏介绍自个的设想——在图纸到手的第一时间,他便扫描完毕,暗加思索,发现九爷的天马行空的脑洞,居然还有几分可取之处! 天才,就是这么任性。 戴梓没有否认九爷图纸的闪光点,却坚信自己的理念,他太久没有舞台可以展现自己,此时在弘晏无言的鼓舞之下,说得酣畅淋漓,好似回到意气风发的年轻时候。 九爷同样不否认戴梓理念的可取之处,可车辕的高低,滚轮的大小,怎能如此设计?他如何也想不通! 紧接着,他们又吵了起来。 弘晏:“……” 这回没有老不老的人身攻击,唯有数据探讨,弘晏写写画画,没空劝架,只在灵感迸发之时使了个眼色,让伺候的人退出去。 里边已经成了新式战车辩论大会。王怀这回凑得很近,听了一耳朵便已心惊胆战,无需主子提醒,忙不迭清空院落,亲自把手外门,务必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转身时候心砰砰砰地跳,戴大人也就罢了,九爷真是了不得。 当然,最最厉害的还是小爷,他们都在同小爷介绍呢! 王怀拉住百两三喜他们,守门受得津津有味,心怀诡异的喜悦与自豪。 …… 厅内。 二人争执不休,弘晏竖耳聆听,最后干脆盘腿而坐,眉目深沉,炭笔刷刷画出残影。 天才都是傲气的。 BaN 从古至今,优秀文化无外乎集百家之长,战车也一样。见他们一一陈述观点,直到辩无可辩,抓紧车辕的高度吵嘴,弘晏松了口气,转而沉浸到思维之中,试探着动起手。 这张画,是戴梓的设想,那张画,是九叔的作品。取双方都承认的、毫无意见的精华,修补、糅合在一处…… 建模完毕,按照他的想象,在糅合的基础上装甲…… 一个时辰过去,弘晏过分入迷,没来得及搭理九爷与戴梓。 无人劝架的后果便是谁也没说服谁,两人嗓子全哑了。 九爷喉咙火烧似的疼,拿起茶壶吨吨吨地灌,不忘高傲地瞥戴梓一眼。戴梓动动唇,发出一阵气音,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他得节省力气,在小爷跟前不能堕了名声。 继而恍悟过来,小爷呢?小爷许久没说话了! 余光发现弘晏盘腿坐在地上,戴梓面色微变,这儿虽有暖融融的炭火,坐久了依旧有寒气。白须翘了翘,他快步走去,弯下腰刚要相劝,却忽然定住身躯。 他瞳孔一缩,嗓音发哑:“这——” 九爷跟着回过神,不屑了百八十遍,戴梓根本劝不动侄儿,近水楼台有什么用?他不甘示弱地跟过去,低下头露出笑容,却骤然顿在原地。 他不可思议,大受震撼:“这——” 弘晏落下最后一笔,摊开整整五张三维素描,其上标有尺寸,随即揉揉使用过度的小手,把纸张平铺在地上。 听闻身边动静,弘晏仰起头,试探地问:“哪张可行?” 戴梓没开口,九爷也没开口。 天才拥有共通之处,对待信任的人,更是毫无保留地慧眼识珠。 渐渐的,他们激荡起来,激荡的同时对视一眼,扭过头去。 半晌,戴梓颤抖地伸出手,指着一号:“这张。” 九爷深吸一口气,同步着伸出手,指向三号:“这张。” 实践出真知,弘晏一捶定音:“那就都试试好了!”. 实践之前还需商议,商议的重点应是保密。 弘晏一头钻进寝卧,带领两位天才转移阵地,叫人泡上润嗓的水。他们的午膳在房里用,从日头高照到天色昏暗,直至太子妃察觉不对,遣全嬷嬷前来探看,这才意犹未尽停了下来。 深知时辰不早,再待下去太子就要回宫,九爷依依不舍同侄儿分别,约定明日再见,离去之前不忘朝戴梓冷哼。 戴梓满心都是图纸,满眼都是弘晏,差一点热泪盈眶,发誓要为小爷奉献自己! 何况嗓子不行,没心思同胤禟再吵,戴梓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他侥幸地想,九爷……幸而与小爷是血亲哪。 一刻钟后,何柱儿笑眯眯地叩门,说是太子爷请戴先生前去书房。 戴梓强压住激动,忙不迭答应下来. 太子身为储君,自小为皇上手把手教导,心思不可谓不缜密。如今天上掉下个戴梓,身上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何况有关儿子,他不能不在意。 原以为戴梓无名无分跟在元宝身边,会引来不解,引来舆论,可汉臣们喜气洋洋,如同占了大便宜的神情实出乎他的预料。 更出乎意料的来了,书房里,没等他亲自试探、敲打,戴梓那副誓死效忠元宝,为他生为他死的架势,着实吓了太子一跳。 就差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下央求,别把他同小爷分开。他生是毓庆宫的人,死是毓庆宫的鬼,求求太子爷体恤! 太子:“……” 孤就像恶婆婆似的。 这个念头一出,太子实在恍惚,问也问不下去了,于是关怀几句草草结束。戴梓感激涕零地告退,何柱儿在门外徘徊,太子扬声让他进来,“什么事?” 何柱儿的神色同样恍惚,低声禀报说:“三贝勒送来一车礼物,说是送给小爷的……长高礼。” 太子:??? 老三和弘晏那叫一个半生不熟,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长高礼是什么东西? 忽然间,他似想起什么——算算日子,弘晏的新爱好也该来了。 “元宝今日都去了哪里。”他沉了脸,凤眼暗藏不悦,“何时和老三有了交集?” 难道又来一个知己不成?!. 戴梓走后没多久,弘晏被皇上叫去用膳。 李德全眼观鼻,鼻观心,装作听不见皇上哄人的话,尽量不去回想畅春园挂着的《温泉赏猪图》。 弘晏矜持地塞了口饭,勉为其难点了点头,重新露出甜甜的笑脸,一时间祖孙和乐,构成一幅美好至极的画面。 直至弘晏掏出五张新式战车设计图,麻利铺到皇上面前,着重强调这是戴梓九叔共同的成就,说罢期待地眨眨眼,“汗玛法不若任命戴先生为战车总督造。只是一个名号而已,能够自由进出工部……” 皇上的笑容骤然消失不见。 他的面容一寸寸变青,像是受到莫大的刺激,想要说些什么,或是骂些什么,最后忍住了。 他缓慢地、僵硬地跺了跺脚,然后缓慢地、僵硬地伸手,捂住两只眼睛,就差夺路而逃。 弘晏:“……?” 汗玛法学他做什么?? 116. 信笺 一更 皇上做这些动作, 并没有别的意图,却无端端给人一种熟悉之感——是的,这就是弘晏大清早泫然欲泣, ‘逼迫’祖父收下赏猪图的动作。它代表了伤心与拒绝, 绝不能够继续刺激。 跺脚,捂眼,虽然缓慢, 但皇上学到了精髓! 这叫以彼之道换彼之身。 “……”弘晏万万没有想到竟有如此骚操作,整个人愣在原地, 更别提雷劈似的李德全,还有僵硬万分的乾清宫宫人。 他们战战兢兢,恨不得眼睛瞎了才好,皇上龙威极盛,别说当下了,就是亲政以来, 何曾有过这样、这样的动作?天爷哎。 弘晏想问汗玛法今年几岁, 终是忍住了。 不准提起戴梓, 就是您最后的倔强吗?您倒是看看眼前的设计图! 心底浮现两个大字‘失策’, 他故作镇定、当机立断改口道:“总督造这事,孙儿自觉需要从长计议。” 皇上缓缓放下手。 一言难尽了片刻, 弘晏小声说:“戴梓随侍孙儿身旁, 暂无面圣之权, 至于自由出入工部的权力, 是我单独向您讨要的。” ‘随侍’二字加了重音,闻言,皇上不再跺脚,面色缓和许多, 微微颔首,恢复平日里威严的模样。 弘晏服气了。 汗玛法毫不掩饰他的小心眼,就想给戴先生穿小鞋,自己能怎么办?只有捧着他,顺着他,日后慎用跺脚揉眼的招数,这招……放在皇上手中,堪比核.弹的杀伤力。 弘晏受了莫大的刺激,只道御桌上的誊抄版图纸,作为提早的新年献礼,继而逃也似的离开御书房,瑞凤眼漫上些许忧愁。 下回汗玛法再用这个招数,他可有抑制方法?难不成还要比比谁跺得响,哭声大? 殊不知皇上看着他的背影,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半晌对李德全感慨:“朕终于找着对付元宝的法子了。” 他送戴梓过去是吃苦的,休想享福! “……”李德全躬着身,小心翼翼地转移话题,“皇上不若瞧瞧小爷的画儿?” 它们已被冷落许久,更别提作出相同贡献却查无此名的九爷。 这可是新式战车,听着便让人咯噔的存在——皇上您醒醒,何时才能放下戴大人呢??. 永远被皇上铭记于心的戴梓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与此同时,弘晏遇上他最不想遇上的人,三叔。 按理说三爷已然出宫开府,这时在宫里闲逛算什么话,但他还有一个位列妃位的额娘,以孝心堵住悠悠众口,谁也不能指摘不是。自拉了一车礼物去毓庆宫,三爷便在荣妃宫中翘首以盼,惹来荣妃颇为不解的一瞥,见到儿子的喜意稍稍褪去,“你这是?” 三爷叹息一声,神情专注,“额娘,儿子在筹谋知己之事。” 荣妃:“……” 左等右等没等来太子的回应,唯有毓庆宫冷漠无比地矗立,三爷这才恍然,走二哥的路子怕是行不通。但他一刻也等不下去,甚至颇为焦急,新式画法摆在面前的吸引力堪称从前的夺嫡对于胤禔(大贝勒:?),是很难割舍下的! 胤祉生平有三爱,碎嘴,诗书,画画,自从整顿国库之时,明哲保身被太子四爷小分队吊打,更是消了小心思,对书画爱得深沉。 他深知不能坐以待毙,又有皇上传皇长孙用膳的口谕,决定拼一把运气,若能在哪条宫道偶遇侄儿,他便直言不讳提出知己申请——如今还真给他碰上了! 瞧见三爷面上的喜意,弘晏波动几瞬,心念急转间,很快恢复了淡然。 他把拒绝大贝勒的‘神女说’和‘知己名额已满’这等理由,完完整整一字不漏地复述,并且诚恳说明,新式画法也是神女传授给他的技艺,不期然看到三爷骤然遗憾下去的眼神。 知己唯有五人……怎会只有五人? 三爷长长一叹,就在弘晏以为万事皆备的时候,他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做不成知己,做知音却也可行。”三爷压低声线,像是轮番打击过后,终于恢复了五分自信,“从未听过你有知音,想来若有五个名额,叔叔也该占据一席之地吧?你眼中的画,却是叔叔眼中的命,侄儿啊,你忍心看着叔叔形销骨立吗。” 跟在他身旁的丹青狂点头。 “……”弘晏:“???”. 皇上终于对新式战车作出了反应。 皇上下令知情人士保密,否则格杀勿论的下一刻,连夜召见九爷,询问有关战车的一切设想。至于为何不召戴梓,皇上最是清楚,九爷更是乐得如此,一颗一颗往嘴里扔润喉糖(这是调养手册里的配方),兴奋得半晚上没睡着。 如若成了,光是想想便要热血沸腾;如若不成,不正好为以后打下奠基? 御前,九爷不忘把亲亲侄儿拎出来遛了一遛,又是激动又是感慨,直说弘晏是个天才!若没有他的巧手,他的画技,一切不会这般顺利,得来皇上与有荣焉的颔首,顿时底气更足,“汗阿玛,这战车制造——” 他想混个总督造的缺,虽说毛衣生意正当火热,年轻嘛,为立功总是不嫌累的。 却听皇上道:“交由打杂的看管。” 看管事多,便没道理缠着元宝了。 九爷大吃一惊。 打杂?哪来的打杂? . 无名无分管理耗费精力的大工程,既无补贴又无贿赂,等同一个打杂。弘晏身为上司很是愧疚,暗里谋划加班补贴,除了九爷不是很高兴,戴梓却是神采奕奕,激动不已,差些流下两行热泪。 早个十年,他只得自己探索,自己研制,没有团队,一不小心为人记恨,与汉人的身份不无关系,更别说总揽全局了。非是皇上忌惮他、打压他,而是环境所趋,满臣勋贵绝不容许旁人沾染火器制造,万一落入天地会等反贼手中,那可真是养虎为患,危害江山,何况戴梓还是一个头铁的人。 可现如今,情势已然大不相同。一来民心所向,若有问卷调查,百姓的幸福值必然提高几个百分点;二来,张廷玉等等汉臣入值内阁,成为皇上心腹中的心腹,又没了索额图与明珠的党争,连带着朝中氛围焕然一新;三来,迎来一重又一重的打击,反贼势力距彻底铲除不远了。 而最重要的唯有一点,因为皇长孙是他的依仗,他的靠山。 小爷身后站着皇上,站着太子,站着宗室以及诸多大臣,谁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皇长孙以国士相待,他必用余生报之。 戴梓推了故友相邀,无视各方试探,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皇上捏着鼻子,拨给‘打杂’最优最嘴严的工匠,最好的铁器资源,还在工部开辟一个隐秘的院落,专供‘打杂’团队使用,势必造出石破天惊的一款战车。 战车之后便是火器,火器之后便是各类用于战争的器具,以此推算,戴大人怕是一刻也不得闲,但他却如痴如醉,为此甘之如饴。 有一个体恤下属的好上司在,他不必担忧后勤供给,不必担忧有人暗中算计,他身处最为良好的环境,日日都有太医把脉,只管抛开顾虑,放开了研究。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一切都还不晚,一切都是好时候,除了无官无职这个不算遗憾的遗憾—— 但,迟早都会有的。 用弘晏的话说,汗玛法的小心眼总有时限。 …… 正月二十八这日,皇上写完最后一个‘福’字,正式宣布封笔。紧接着,工部衙门的一声巨响,携来浓浓年味,掀起数尺高的风浪,席卷了整个京城。 消息灵通之人,知晓朝廷正在研制一款新式战车。 至于战车长什么样,研究的进度几何,没人知道,也没人想因此丧命。技术人员都被保护起来,院落布置的防线不止一道,还有八爷手下的秘密队伍镇守,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何况刺探情报? 怕不会变成慎刑司的肉串串。 如今的京城,还有没有反贼阵营的漏网之鱼,有。他们一个接一个的被捕,剩下的仓皇逃窜,有逮捕令以及巨额赏金在,抓到不过是迟早,因是天子脚下,南边的抓捕进度反倒稍稍慢些。 但不知何时,一种新式画法悄悄流传,相比墨汁绘就、总有些差异的逃犯画像,那称作‘素描’的手法,神乎其神的炭笔线条,画出的那叫一个精准,仿若真人一般! 这类画法,对于捕快那叫神技,对于反贼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雪上加霜,尤其是朝廷大力推广,使得其法向南方蔓延。眼看就要普及江宁、苏州、杭州等繁华城池,东躲西藏,苟延残喘的逃犯陷入绝望。 其中有经历总部覆灭,自川陕逃到江宁的幸运独苗——如今仅剩的、地位最高的天地会舵主,在他身旁,聚集着最后一部分逃犯,还有剩余的狂热教众,他们藏在最为隐秘的一处据点,看起来安全,可形势实在不容乐观。 前些日子,舵主损失了出门打探的三名手下,昨天傍晚,舵主本人差点被抓。 但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探听来的情报,却值得他们不顾一切去死! 昏暗朦胧的厅堂,弥漫淡淡的血腥味。领头之人黑衣蒙面,嘶哑着嗓音道:“二月初始,皇帝便要南巡。太子行踪未定,皇长孙随驾,圣驾过水路视察黄河,一路南下,驻跸江宁织造府。” 其余人跪在他面前,呼吸齐齐粗重一瞬。 他们全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舵主停了一停,继续道:“数年之前,我对漕帮少帮主有着救命之恩。如今少帮主登位,承诺不插手,便是助我一臂之力……” 说罢阴冷地笑了笑,“够了。” 若要过水路,如何也绕不过漕帮,早在平三藩之时,漕帮畏惧朝廷之威,递书向皇帝投诚,这些年安安分分未出幺蛾子,更未作出打劫官银、官盐等牟利之事,朝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下,帮主欠他恩德,却也绝无可能帮他复仇,不插手的承诺看似微不足道,但舵主摸得很是清楚。 兔死狐悲,难道他们就不慌张,就不害怕? 即便天地会逐‘天地’,漕帮逐利益,但从根本上看,他们都是一类人,是对朝廷有威胁的存在! 如今总坛覆灭,下一个,会不会轮到漕帮呢。 舵主笑了几声,缓缓走入内堂。他闭起眼,从衣领抽出一串吊坠,吊坠里边刻着女子小像,依稀可见浅蓝衣裳,身侧垂落一条辫子,历经长年累月的摩挲,面容已然模糊。 南巡……南巡…… 他睁开眼睛,痴痴地低头看,过了许久,才又珍惜地塞回衣襟. 紫禁城,毓庆宫。 戴梓秘密研制战车去了,没了胡须花白,挺会唠叨的老人家跟在身边,弘晏觉得怪寂寞。寂寞只是一瞬间,立马要到除夕夜,弘晏抛开属于上司的惆怅,高高兴兴前去逗妹妹,在额娘跟前撒了会娇,随即面带微笑回了小院。 只是看到临门的一瞬间,笑容即刻消失不见。 被主子这么看着,临门心里苦。 他抖着手,递出一封沾满梅香,瞧着极为雅致的信笺,“主子,三爷前日送来的知音信,您没拆。今儿您可要看看?” 117. 除夕 一更 从前的弘晏与三爷往来不多。 可就在前些天, 状况发生了改变。 弘晏自认为深谋远虑,却没料到大伯与三叔是不同的个体,有着不同的个性。换成大贝勒, 哪会想到知音这个名号?? 长辈总不好拒绝, 直面三爷的执着,弘晏觉得躲不过去了。 他发挥前所未有的忽悠智慧,四两拨千斤, 没有答应知音这回事,却答应教授三爷新式画法。回头把心得附在一张纸上, 写得分外详细,包好让人送去三贝勒府,附加礼物还有几根炭笔,几幅教学图画,算是大功告成。 除此之外,将心得誊抄好多份, 递到皇上案前, 建议刑部大理寺进行一场紧急培训, 用于抓捕逃犯, 提高准确率。 没了戴梓这个横亘祖孙两方之间的‘矛盾’,皇上心情好, 同样明白此法对维护社会安宁的用处。有意遗忘那副《温泉养猪图》, 皇上很快吩咐下去, 相关人士开始热火朝天地学习画法, 另一头,三爷已然学有所成。 三贝勒的书画天赋毋庸置疑,关于素描,学会不是难事, 学精才是难事。参透理论之后需要大量练习,足够占去胤祉大部分时间,弘晏以为了却一桩心事,不必多出一个知音,可他万万没有想到—— 三爷开始给他送信了。 起始询问对素描光影的困惑,等到弘晏详细解答,对方像是收到鼓舞一般,送信的频率增高不少。慢慢的,撇开学术交流,开始同他拉关系,套近乎,亲切地分享日常,末尾不忘附上一首风格浪漫的诗词,说请知音品鉴,知道的以为信笺,不知道的以为情书! 笔友太过热情,弘晏不得不礼貌性地回应,如今来到骑虎难下的境地。 一封不回,两封不回,三封还能不回吗? 望着那沾满梅花香气的信笺,弘晏深深感受到端水大师的痛苦。 “……拆。”. 三贝勒府。 三福晋哄好弘晴,面带笑容看着儿子入睡,不到片刻,跟前侍候的嬷嬷匆匆而来,附在她的耳旁说了什么。 三福晋神色一顿,动作小心地起了身。 扶着嬷嬷的手走出内室,三福晋沉下脸,面上隐隐含怒,“爷前日没来正院,昨儿也宿在书房,竟不是为了朝事,而是尺素传书。非是后院那些格格,可查出信件的去处?” 梅香,梅香……呵,胤祉竟还折来一枝梅,生生被她看见了。 嬷嬷愧疚地摇头,低声说道:“那头瞒得很好,丹青嘴又严,老奴探听不出。” 贴身婢女无一例外,在心底暗声怒骂,不知哪里来的小妖精,勾得爷如此魂不守舍,生生破坏了爷与福晋琴瑟和鸣的情谊。不论是别院藏娇的外室,还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剐的都是她们福晋的肉,忒不要脸面了些! 三福晋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眸光冷了下来。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冷笑道:“好啊,真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既是探听不出,那就别探了,爷迟早要同我说道的。今岁就是选秀,她想进府,还能绕过嫡妻不成?” 嬷嬷神色悲戚,“福晋……” “一直以为爷待我不同,哪知皇子福晋都要经历这么一遭。”三福晋止住她的话,喃喃道,“大嫂是彻底想开了,四弟妹苦尽甘来,五弟妹别提有多滋润,你说,如今轮到了我,爷可会回头?”. 新年的脚步渐渐临近,除夕这天,京城落了雪。 毓庆宫布置得极为喜庆,上上下下发了一个月赏钱,弘晏穿了暖和毛衣,套了金黄外褂,头戴太子妃亲做的瓜皮小帽,衬得面颊红润,眉目俊秀,身型意外的不臃肿,像是脱离了圆球的行列。 他窝在榻上,三个月大的元曦窝在他怀里,那一眼望去就能辨认出兄妹身份的白嫩脸蛋满是喜悦,小手攥着弘晏的指头不放,眼睛弯成一道月牙。 妹妹的小身板软软的,总是好奇心重,最喜欢握住哥哥的手。弘晏从一开始的手足无措,到现在熟练无比,每每玩耍,都记得净手净脸,摘去腰间挂饰,以防造成损伤。 太子妃坐在不远处,笑看兄妹俩玩耍,秀丽的面庞布满柔意。全嬷嬷立在一旁,顶着明显增多的发量笑眯眯地道:“格格一到阿哥身旁,笑面儿都多了!真真是兄妹天性,您瞧瞧,老奴还是头一回见。” 全嬷嬷话里有夸张的成分,听得太子妃失笑,失笑过后微微一怔,似陷入回忆里头。 元宝像静宝这么大的时候,许是天性使然,她的儿子于睡梦警惕,有段时间更是离不得她,离得久了便要抽噎,似是没有安全感。 而今……不期然想起那日,元宝第一次亲静宝的嫩脸蛋,小心翼翼,像是举行什么虔诚的仪式,珍惜劲儿让人心头酸软,生生让她的眼眶红了红。 回过神来,太子妃目光温柔。阿玛额娘给他很多很多的爱,妹妹同样给他很多很多的爱,不论元宝立下多大的功劳,传出多大的声名,他永远会是上天赐予的礼物,最幸福的孩子。 如今天黑得早,趁着白日未暗,轿辇已在外头候着,傍晚时分将有盛大的乾清宫家宴。 弘晏与妹妹玩了一会儿,就将她小心地交给奶娘,如今元曦尚小,受不得寒,过段时日才能出门露脸。继而牵起太子妃的手,仰头问她:“阿玛呢?” 说曹操曹操到,太子一袭杏黄,含笑踏入正院,“时辰差不多了。老大老三的车架在宫外候着,毓庆宫也该先行一步。” 瞅着太子的笑,弘晏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些心虚。 阿玛单知道他的爱好,很快便接受了,只因绘画不如养猪来的跌人眼球;却不知战车设计图,也不知他和三叔通信的事,因为他大材小用,叫小灰小黑扫去收尾,掩盖了蛛丝马迹。 心虚来的快,去的也快,弘晏又牵起太子的手,当起快乐的夹心饼干,“出发!” …… 地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一扫便是一片白。紫禁城的除夕却不如往年沉肃,除却众阿哥之间不再心怀算计,还有他们与福晋的相处,非是‘夫妻’这个名分将他们绑在一处,还有脉脉温情在。 尽管御道清扫完毕,终究比干燥的时候难走。大贝勒半搂着大福晋下轿,四爷牵着四福晋慢行,五爷恨不得把眼珠子黏在五福晋身上,一只手虚虚护着她的肚子。 七爷吃药吃了一段时日,差点补出鼻血,却是去正院去得更勤了。在他坚持不懈的软化之下,七福晋终是改了念头,她看着五福晋的肚子,渐渐变得眼热,不再对七爷冷漠相待,偶尔也会露出一二笑颜,譬如现在,比从前的态度不知好了多少。 至于八爷八福晋,偶尔对视一眼,眼底皆是热意。 但这脉脉温情不包括三爷。 最近几天,福晋对他不动声色地冷了下来,三爷没有发现异样,偶尔察觉到一些违和之处,也没放在心上。当下率先跳下马车,朝帘内伸出手,三福晋却是忽略过去,恍若没看见似的,慢悠悠踩着木梯,走了。 三爷:“……?” 福晋实在反常,三爷惊愕地睁大眼,来不及生出怒意。左看右看发现宫人低着头,四处无人注目,便松下一口气,一边同她并肩而行,碍于人多嘴杂,一边琢磨起反常的原因。 这儿离乾清宫很近,进去之后又是男女分席,故而三爷没想出个所以然,就和三福晋分了开来。 落座后,一旁的四爷见他眉目沉凝,像是在思考人生,不禁提醒了一句,“三哥,醒神了。” 三爷如梦初醒,拍拍四爷的肩,转而伸长脖子去寻弘晏,见他坐在小十六身边,不由满意地点点头,全然忘了四弟是侄儿知己这回事。 也忘了他的左边坐着求知己不得的大贝勒,右边坐着四爷,还有付出极大代价转正的五爷,是个名副其实的狼窝—— 没过多久,皇上携太后驾到,后妃以及皇子、福晋齐齐跪拜下去。 “起身吧。”皇上随意一扫,发现他们穿得都挺喜庆,心情不禁更好了些,笑着道,“今儿是除夕,又是家宴,不必拘束。”说罢招招手,让弘晏坐到身边,那儿有张专门设下的小案。 话音落下,众人只震动一瞬,很快恢复常态,皇长孙受宠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一溜皇阿哥更是与有荣焉,笑得比自己立功都开怀,太子瞧见这幕,有些无言,又有些恍惚。 还有老大,老大是怎么回事?元宝是孤的儿子,还是你的儿子?? 那厢醋海生波,这厢,定贵人坐在靠后的位置,双手紧了紧,继而温和地、目不转睛地望向十二阿哥。 …… 皇上照例发言,同众人喝了几杯酒,到了御膳房上菜时间。 弘晏赴宴之前垫过肚子,看着热气蒸腾的菜肴,依旧有些蠢蠢欲动,拿起筷子给皇上、太后夹菜。皇上心头熨帖,太后乐得合不拢嘴,另一边,三福晋一杯一杯地灌酒,看得妯娌心惊胆战。 从未听过三嫂酒量好,从前聚会的时候都是轻抿,何况小酌怡情,哪有这么喝的? 两刻钟后。 祖孙和乐融融说着话,上首的荣妃注意到了这头,太后也注意到了这头。实在是三福晋喝得凶,连身子都歪斜起来,太后招招手,猜测老三福晋遇上了什么事,让人送醒酒汤的同时注意几分。 慈宁宫大太监接了这个活,端着托盘走到席间,只见人人带笑,靠得近的几位福晋担忧地朝三福晋望去。唯有三福晋笑中带泪,面上的悲恸无法忽视,怕是酒醉得狠了。 他倾下身子端汤,就听三福晋低声说:“胤祉,你对不起我。” 她流下眼泪,喃喃道:“学人养外室……算什么本事?” 大太监:! 大太监手一抖,见鬼似的躬身退下,心跳都要窜出胸腔。他咬咬牙,不知该不该上报,还在纠结的时候,太后专注望来:“如何了?” 大太监心里一苦,这下逃不过了。 他斟酌着语言,尽量含蓄地上报,可不论如何含蓄,太后听罢还是大怒! 除夕之夜,本是欢畅之时。她最见不得宠妾灭妻之举,何况堂堂皇子,养那见不得人的外室,惹得福晋强颜欢笑,哭断了肠,真是,真是…… 老三最重礼教,竟闹出如此丑事,真是荒唐。 “胤祉!”太后一拍桌子,怒声道,“到哀家跟前来!” 118. 要命 一更 太后点名三贝勒的一瞬间, 鼓乐声停,觥筹交错、欢笑融融的场面戛然而止。 “……”三爷正和兄弟们拼酒,闻言一口呛在喉咙里, 差点咳得撕心裂肺。万众瞩目之下, 他浑身僵硬地站起身,这是怎的了?? 皇玛嬷的眼睛都要瞪出眶了! 三福晋端着醒酒汤的手一顿,神志略微清醒几分, 就见太后朝她招招手,语气和蔼又怜惜, “老三媳妇,你也一道,到哀家身边来。今儿是除夕,辞旧迎新的大日子,没得让人坏了心情!莫怕,哀家替你做主。” 太后虽没有明说, 字里行间暴露的信息太过劲爆,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视线又齐齐望向三福晋。 荣妃一个咯噔, 焦急不已却毫无办法,在心底痛骂儿子糊涂。瞧这情形,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定是胤祉做了对不起媳妇的事! 这话说的, 三爷如雷劈一般, 不可置信地瞥向自家福晋。恍惚瞥见皇上收起笑意, 不冷不热地睨来,霎那间身子一软,小腿肚子都在发抖,恨不得昏厥过去, 这……这…… 皇上敲了敲桌,沉声开口:“老三,过来。” 于是弘晏眼睁睁地望着三叔三婶来到御前,一个神色迷茫犹如罚站,一个紧张之余低垂着眼。 三福晋万万没有想到,如此隐秘之事居然能被太后知晓,怕是醉酒后的伤心之言,被他人听了去。后悔与惶恐漫上心头,养外室算是家丑,为维护爷的脸面如何也不能外扬,何况除夕家宴,这不是坏了气氛,让人看笑话吗? 转念一想,这事儿实在太过荒唐,见过宠妾灭妻,从没见过皇阿哥养外室,无疑把福晋的尊荣往地里踩,太后这是为她出头呢。 霎时鼻尖一酸,她是一等公的嫡女,出身名门,绝不容许这样糟践,讨个公道也好!这般想着,三福晋同三爷一起跪了下去,背脊挺得直直的,就是不看他。 三爷实在搞不懂,面色一片空白,周身迷茫都要实质化了。 他到底干了什么罪无可恕的事?? 有皇上默许,太后点点头,目光刮过呆滞的皇阿哥们,像是杀鸡儆猴的警醒;随后落在三爷身上,音量不高不低,安慰三福晋不要怕,勇敢地说出前因后果,这儿有皇帝和她做主。 三福晋受到鼓舞,动了动干涩的嘴唇,半晌终是开了口。 她把三爷日日传信,心神不属的情形告诉太后,“形容雅致,沾满梅香的信笺,如何能是交托公务?何况孙媳派人打听,那头瞒得死死的,就如防贼一般!” 说着闭了闭眼,不让人看出自己的委屈,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孙媳非是善妒,更时时刻刻牢记操持家务、打理后院的职责,只这回太过没有规矩。爷院里的人,都是正经选秀指来的,从未有……未有……”私相授受之举。 但凡宫中按流程指个人,她能这样吗? 荣妃掐着手,待听明白了儿媳的控诉,眼前一黑,脑袋嗡嗡地响。 宜妃用马鞭狠抽老九的心情,她从前不懂,当下真是感同身受,胤祉这不是脑子进水,是脑子缺失了吧?!不敢再看皇上太后黑沉的面色,荣妃借着衣袖遮掩,死死掐上自己的人中。 惊呆,气怒,八卦的视线不一而足,连太子都震惊了,没想到三弟是这样假正经的三弟。 唯有两个人反应截然不同。 弘晏:“……” 三爷:“…………” 若没有座椅撑着,弘晏当场就要表演一个躺倒在地,说不清此时是什么心情,后悔,就是后悔。 吃瓜万万没有想到吃到自家,他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思考落荒而逃的可能性,小屁股慢慢慢慢地往外挪。 也是时间不容许,那厢,社死在除夕夜的三爷快要气晕了! 从天而降一大锅,冤枉啊,作孽啊。 枉他从前骄傲来着,同董鄂氏的感情算得上独一份,哪像大哥五弟那般,幡然醒悟过后腆着脸追。除此之外还不用吃壮阳药,三爷实在美滋滋,原来谁也逃不过,报应在这儿等着他呢。 外室?王八犊子的外室!他敢吗? 他那是和知音往来!! 三爷伸手指着三福晋,手指抖啊抖,抖啊抖,胸腔堵了一团气,让人怀疑下一秒就要中风。太后更怒了,左脸写着‘不知悔改’,右脸写着‘哀家对你很是失望’,恨铁不成钢地道:“指人做什么?你还怨上媳妇了?” 三爷:“……” 他灵魂都要出窍了。 三爷觉得气死之前,自己还能抢救一下。他坚强地振作起来,趁着皇上未开尊口,太后就要穷追猛打的时候,堵在胸腔的一口气终于通畅,急急证明自己的清白:“皇玛嬷,孙儿没养劳什子外室。孙儿是在和弘晏侄儿通信!!” 话音震耳欲聋,突破斯文读书人的极限,夹杂着巨大的悲愤,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 …… 殿内忽然变得落针可闻。 弘晏痛苦地闭了闭眼。 太后一愣,皇上一愣,荣妃放开掐人中的手;三福晋不可置信地扭过脸,大贝勒握起拳头,太子手中的酒杯掉在了地上。 更别说弘晏的知己们,看热闹看到自己家,方才还在震惊,还在唏嘘呢,当下犹如迎面一拳,打得他们七荤八素。 老三,趁虚而入,撬墙角—— 一片寂静之中,弘晏虚弱地开口:“三叔说的没错,梅花笺,确是传信予我。三叔同我探讨新式画法,故而往来频繁,如若不信,毓庆宫留有证据……” 说是这么说,弘晏不希望公开,否则就不是社死这么简单了。 随侍身旁的临门赶忙跟着作证,“三贝勒府的信件,都是奴才经手的。” 留在下首,如鹌鹑般战战兢兢的丹青也站了出来,“爷的书房还有写了一半的信。” “……” 所有人都恍惚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如何也不能做假,信中有落款,封面有署名。 三福晋就像活在梦里,老半天回过神来,面色红彤彤,耳朵红彤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仿佛下一秒就要羞耻地流下眼泪。 原来是弘晏侄儿……她还讨什么公道? 她对不起自家爷。 这般想着,僵硬地不敢看向三爷,当即就要磕头认错。皇上瞧了半天,见弘晏颇有些坐立不安,圆脸蛋烧得慌,暗里哼笑一声,摆摆手制止了她。 “老三媳妇无错,担忧也是情理之中。”皇上一锤定音,继而笑着同太后道,“皇额娘关怀小辈,化解一桩纷争,老三一家都得承您的情。” 太后原本还有些不自在,转念一想,当即舒坦了。 可不是吗,如果误会一直存在,夫妻俩生出隔阂,就要搅得家宅不宁。说一千道一万,老三还是有错,传信就传信吧,捂这么严实做什么? 年轻人啊,真是…… 老天爷,瞧她的乖乖曾孙,差点被认成外室。 皇上说罢看向三爷,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见他那副劫后余生的模样,凤眼变得锐利,沉声问道:“写信就罢了,何故用梅花?”眼底布满怀疑,就差指着鼻子说胤祉智障。 这个问题问得好,所有人都想知道。 三爷被数不尽的炙热目光包围,其中最亮的当属四爷以及其余知己,脚底不禁窜上丝丝凉意。又有皇上威严的压迫感袭来,未免被认成骚.扰侄儿的变态,他一口咬定自己的名分:“汗阿玛明鉴,知音来往,风雅岂不是寻常?” 太子一阵无言,四爷捏紧酒杯,五爷强颜欢笑,八爷没了笑意。大贝勒愤怒之余眼睛暴亮,高啊,居然还有知音名额!! “……”皇上顿时不想问了。 他匪夷所思地瞧了眼弘晏,不是只有知己,何时又来了个知音? 弘晏同样匪夷所思地睁大眼,他还没应呢,三叔就这么打蛇随棍上了? 今儿君臣同乐,不能骂人滚,片刻,皇上摆摆手,心平气和地说:“退下吧。” 家宴出了个小插曲,很快重归欢笑,鼓乐继续。三福晋感激不已,谢恩之后讪讪望着三爷,三爷却有小脾气了,摸摸额角冷汗,直到落座都没搭理她。 哪知迎面一壶酒,还有一个唇角含笑的四爷。不等三爷拒绝,四爷温和道:“弟弟特意拎了一壶米酒,给三哥压压惊。” 三爷感动地接过,说:“四弟啊,还是你对哥哥好。”他也确实需要压压惊,说罢拍拍四爷的肩,大口大口地饮。 嗯?是米酒的味道没错,怎么有些烧,还有些呛鼻? 因为没呛到喉咙,尚未来得及怀疑,五爷的嗓门响起:“三哥真是受苦了!来,这酒度数不高,弟弟敬你一杯。” 三爷刚刚接过,就见八爷笑如春风地前来:“恭喜三哥,贺喜三哥,成了侄儿的知音。弟弟由衷为三哥高兴,这酒我先干了,三哥自便。” 说罢举起满壶清水,豪迈地一饮而尽,惹来阵阵叫好声。 八爷的话太过动听,三爷熨帖不已,只觉身心舒泰,这个弟弟从未那么顺眼过。又想着作为哥哥,他怎能不敌弟弟? 当即高兴地点了点他:“好!”. 三爷咕咚咕咚地喝,几位爷咕咚咕咚地灌。 一旁还有太子不动声色地掺和,九爷十爷两个人煽风点火,七爷看得人都傻了:“……” 他默默挪远了些,愁得头发都要掉了,决定回去抹一抹育发液。 福晋说,只有成为大侄子的知己,才能生出嫡子嫡女,五爷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七爷觉得这话很对,但直面拼酒战场,他怕了,慌了,收回了蠢蠢欲动的心。 别的知己谈情,弘晏要命,纳喇氏想丧夫不成?! 119. 妙计 二更 弘晏吃得肚子圆鼓鼓, 忍住不去查看新任知音的状况,因为汗玛法虎视眈眈注视着他。他都不必多加考虑,便知三爷此时定然被四叔他们包围着。 喝酒喝上头了吧? ——三爷非但喝酒喝上头, 连人都认不得了。这回喝得前所未有的多, 比三福晋方才借酒浇愁的架势还凶,等他意识到老四几个不安好心,却已经晚了! 他在心里恍惚地骂, 眼神一片朦胧,错把四爷认成五爷, 太子认成弘晏,“侄儿啊,你怎么高成这样了?过来让三叔抱抱。” 此话一出,太子的脸黑了。 众阿哥憋住笑,没见他们期待的情景发生,便听皇上宣布散席, 不禁遗憾万分。宴席结束, 三爷脑袋晕乎乎的, 扶着案桌没站稳, 差些摔了个大马趴,让前来搀扶的三福晋心惊胆战, “爷?” 三爷眯着眼睛, 瞧了她好久, 半晌感慨道:“额娘居然变年轻了。” 随即恭恭敬敬拨开三福晋的手, “使不得,使不得,要扶也是我扶您。” 三福晋:“……” 因为放心不下,亲自派人前来探看的荣妃:“……” 听闻宫人的回禀, 荣妃生生掰下一根甲套,深呼吸道:“改日前去翊坤宫拜访。”. 诸人依次散去,夜空升起明亮的烟火。 宫宴之后便是守岁,这是弘晏穿越而来,在毓庆宫度过的第六个新年。 前世种种好似随之远去,他也习惯了系统的存在,梦想的咸鱼生活一去不复返,如今再叫他闲下来,反倒变得不自在。附在他身上的、那层看不见的东西,或许叫责任,或许叫期盼,譬如即将完工的新式战车,与之配套的火力射程,还有秘密研制的一些小东西,虽丑陋了些,却很是实用。 弘晏负手站在窗边,眼神思索,九叔同他说,蒙古那边已经小规模穿上毛衣,与之相对应的,也有一小股孜孜不倦寻求独立的贵族察觉到朝廷的‘阴谋’。 察觉到了又如何?羊毛的价格节节攀升,他们不敢强令部落放弃,羊群是牧民的命,会生大乱子的。 摸了摸温暖的毛领,不由发出感慨,这一年来,变化太大太大了。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他阿玛真是人生赢家。 “……”人生赢家正在背后盯着他,望着那道故作深沉的背影,有些手痒痒。 几个格格都睡了,就他一个偏要守岁,说什么第一时间拿到大红包,才算真正的年。真不真不知道,知音那茬还没过去,于是重重地咳了一声,唬得弘晏转过身来,下意识露出乖巧的神色,无辜地睁大眼。 太子妃忍住笑,轻轻扯了扯太子的衣袖,太子一顿,语气拐着弯地柔和了些,“元宝,你三叔都写了什么信件?给阿玛瞧瞧好不好?” 弘晏:“……” 这罕见的、狼外婆哄小红帽的语气让他打了个哆嗦,以“他长大了,需要隐私空间”为由,缓慢而又坚定地摇摇头。 太子像是早就料到一般,眼底透出遗憾,“既如此,年后南巡便要孤一人去,你不在,阿玛难免有些孤单。” 弘晏愣住了。 南巡,什么时候的事? 听他爹的意思,原本要带他一起,可现在变了主意,因为他不给看信。 说起南巡,第一个想到江宁织造府,第二么,就是江南那烟雨朦胧的美丽。弘晏心动了,在他未和系统绑定之前,曾经立下两个愿望——烤羊肉在科尔沁圆满实现,可江南还没呢。 他两辈子都没去过。 弘晏不是草率的人,尽管心里渴望,警惕他爹好算计,仍旧保持着淡然面色:“儿子求一求汗玛法便好。” 宫里头皇上最大,就算有人不同意又如何?弘晏琢磨着,南巡名单定是皇上亲拟,只需汗玛法答应,阿玛就威胁不到他! 太子笑容更深了些,“元宝可知,生辰过后,你便要读书去了?” 弘晏的生辰在二月初一,南巡启程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来回少说也要三个月,何况延水路而下,驻跸多个地方,又视察黄河与诸多河道之举,难免与课业冲突。太子细细同弘晏讲来,有条有理令人信服,最后补充说,你额娘连伴读都给你安排好了。 ……沉浸于新爱好无法自拔,弘晏万万没想到,他六岁了,即将开始早出晚归的读书生涯。 差点点挂上一张痛苦面具,他僵硬地看向太子妃,就见太子妃点了点头,笑道:“一个你认识,正是赫舍里家的善恒表弟,一个是瓜尔佳家的,皇上特意赐了恩典。还有从前就跟着你的杨柏,他阿玛对你阿玛忠心,皇上特意提了,此番也不能够落下他。” 按理说伴读一般都是两个名额,谁知轮到弘晏的时候,皇上勾笔加了一个,就是瓜尔佳氏的嫡脉小少爷。这里的瓜尔佳氏扎根京城,与太子妃同姓不同支,虽有沾亲带故的联系,亲缘却是隔得很远。 也是太子妃娘家没有适龄伴读,两个弟弟远在福州,一个成亲两年,一个尚未成婚,叔伯家的孩子同样合不上,皇上挑来挑去,便挑了京中的瓜尔佳氏。与富察氏一样,他们世世代代在军中打拼,立下的战功不计其数,人脉不是旁人可比——其中蕴意,足够让毓庆宫上上下下欢喜。 还有杨柏,他不是包衣,不是汉军旗,而是纯粹的汉人,与完颜一文一武守在长孙身边。放在从前,这是从未有过的先例! 伴读名单出来之后,需要太子妃安排事宜,太子与她讨论过一回,最后心有灵犀地停了下来,没有深入揣测皇上的心思。 就像储君之位莫名其妙地稳如泰山,大清也在慢慢改变。 …… 得知太子妃的肯定回答,又向太子刨根问底许久,弘晏不得不相信一个事实:他爹没说谎。皇上原本百分百要捎上他,如今考虑课业因素,怕也在纠结中。 尽管有汗玛法亲自开蒙,打基础,学语言,哪项不重要?它们却无法与下江南的诱惑相比。 弘晏心动了,虽然伴读有点多,但不是当下最要紧的事。想了想,他试探地问:“阿玛有何主意,能够说服汗玛法,使得课业延后?” 这话绝不能够他来说,否则勤奋苦学的人设就崩了,嗯,即使早就崩了好几回。 太子笑而不语,慢悠悠伸出手掌,往弘晏面前递了递。 “……”大过年的这样,真的好吗。 弘晏犹豫几秒,义正严辞地说:“最多两封!” 瞧他那副宁死不屈的模样,太子嘴角抽搐了一下,又有太子妃的嗔视,最终答应下来. 弘晏拿了最中规中矩的两篇,没有过分热情的话,也没有诗篇附在尾页,绝大部分内容是画法交流。 谁知太子严肃了一张脸,在除夕夜挑灯夜读,逐字逐句琢磨过去,终于发现一道非同寻常之处,普普通通的交流里边,中间一段话用的是藏头诗。 藏得很是隐蔽,联合起来便是一句话:世上唯有元宝最知我心。 太子:“……” 太子:??? 大年初一这日,也就是第二天,皇上祭天坛,祭太庙,接受百官的新年祝福,等到诸事已了,太子穿着一件新衣裳,迫不及待去往乾清宫。 “汗阿玛,儿臣是为南巡一事,还有元宝的学业,儿臣寻到了两全其美的法子。” 皇上哦了一声,颇为感兴趣地问他,“什么法子?” 太子悠悠道:“让师傅们随驾。一来不耽误读书,二来赏玩风景,放松身心,何其乐哉?” 读书了,就没空捞鱼了。 皇上沉吟半晌,露出赞赏的神色:“你说的有理。既如此,书册描红全都带上,文房四宝多备几套,就如朕接见地方官员一般,劳逸结合为好!” 120. 奏对 一更(捉虫) 皇上与太子达成共识的第二天, 四贝勒府。 年节喜气感染了每个正院的下人,他们脚步轻快,来来往往带着一张笑面儿, 碰见问安的时候说上一句吉祥话。如今他们的日子是越发好过起来, 四爷来正院来得勤,与福晋的感情眼看着一日日加深,非但如此, 大阿哥再也没有发过低烧或是小感冒,康健得连太医都啧啧称奇。 大阿哥还好说, 听闻前院养着的二阿哥,一扫病恹恹的身体,一来靠着皇长孙殿下的指点,二来靠着那本调养手册。要知道二阿哥生来体弱,断定早夭之相,如今能够将养回来, 谁见了都得感叹一声奇迹! 正月里过新年, 皇上封笔, 众阿哥也有几日假期。当差的, 读书的,都得了空闲, 如九爷十爷撒了欢似的出宫玩乐, 四爷倒喜欢宅在府里, 偶尔想起除夕家宴的种种, 给予三哥‘爱的关怀’。 每每四贝勒府标识的马车停在门前,三爷都得打一个哆嗦,他实在是怕了这个弟弟了。为了脸面,他也不好把四爷拒之门外, 再说了,和老四撕破脸,谁来听他碎嘴的小爱好? 他是不可能放弃知音的,和平相处不好么。上回灌醉他的账还没算呢! 尽管三爷是个文艺青年,武力值怕还比不上九爷,但他终究是兄长,四爷不能像教训九爷那般教训他,须得表面尊敬。 这就有些为难了。 一来二去,谁也奈何不了谁,只好达成诡异的和谐,兄弟情暂且维持原样。四爷说起的时候,语气颇有些懊恼,惹得四福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爷为知己之位,真是牺牲良多。” 四爷叹了口气,十分赞同这话。 再这样下去,便是把他扯进后宫争斗,他也能游刃有余,杀出一条血路来。 转念一想,面色缓和了好些,过些日子,将有南巡的大好机会,他在随驾的行列。除却他与二哥,还有七弟、十二弟与十三弟,都是硕果仅存的、不是知己的好苗子,如此一来,不仅耳根清净,还能与元宝朝夕相处——上一回朝夕相处,还是抄家与整顿国库,至今已然遥远,每每回忆不由唏嘘。 尤其是老八不在,他饭都能多吃几口。 四爷有太子开后门,故而知道随行名单,除了皇子皇孙,此回没有高位妃嫔,顶多是贵人位分。同四福晋说起的时候,她微微一愣,道:“十二弟……是头一次出巡吧?” “不错。”四爷颔首,为福晋解答疑惑,“近来十二读书用功,常常为师傅夸赞,汗阿玛都看在眼里。” 原是如此。四福晋轻声道:“这回的名单,倒是不同往常。” 四爷赞许地看她一眼,“巡察河道,接见官员,桩桩件件都与朝事有关,非是一味游览。”且太后不在奉行之列,这样的情形下,主位娘娘不必跟随,捎几个贵人常在即可。 四爷说罢,眼眸深了深。去岁年初整顿吏治,京城大肆换血,江南那边却是浅浅治了一治,顶多刮掉一层表皮,摘去几颗名单上的毒瘤。此番南巡,汗阿玛可有整治江南官场的念头,可有他发挥的余地? 四福晋微微恍然。 见四爷双目微凝,她嗔他一眼,大过年的不宜思虑过重,于是笑起来,提到弘晏的生辰,“……虽说还有几日,眨眼就过去,还是提前准备为好。送些什么,爷可有主意?” 四爷瞬间拔出思绪,陷入另一种沉思。 不错,元宝快要过生辰了。预感到二月初一即将成为大型攀比现场,胤禛觉得,应该尽早准备起来。 四贝勒府的礼另算,他作为名正言顺的知己,私底下总要拔得头筹才好。 弘晏不缺银票,也不缺珍宝,别人有的他都有,别人没有的,他也有。放眼世间,真情最是动人,难不成……写一本知己日记?. 乾清宫。 皇上习惯了日复一日批折子,每每新年封笔,仍会分出几分心思放在朝政上,听说八贝勒有要事请见,立马允准。 八爷自从接手间谍计划,过年不像别的皇阿哥那般悠闲,瞧着好似甘之如饴。他像是天生吃这碗饭,掌控下属、处理情报,堪称游刃有余,可以让人忽略他的年纪,忽略他才新婚不久,已然立下大功。 此番面君,是为禀报漕帮异动,特别是漕帮帮主,近来行踪鬼祟不似往常。 消息传至京城,八爷心生疑虑,尤其是传出南巡风声的档口。若闻天地会总坛覆灭,漕帮老实了十几年,可会继续老实下去? 他将情报念给皇上,顿了顿,低声说:“儿臣怀疑——” 皇上接话:“怀疑漕帮同反贼余孽勾结?” 八爷一怔,点点头。 “勾结如何,不勾结又如何?”皇上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道,“时机正好。” 八爷心头一跳,只觉喉咙有些干涩。 汗阿玛是想借此机会,铲除漕帮?他的血液渐渐沸腾起来,脑筋转了千百个弯,怪不得……怪不得! “攘外必先安内。”皇上站起身来,绕着御书房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万国舆图之前,目光悠远。半晌开口道:“老八啊,你可知戴梓打造的新式战车,同沙俄俘获而来战车部件,有几分相似?” 虽说两者相比,那是天与地的差别,新式战车是‘天’,沙俄战车是‘地’,但不得不警惕。 这是前去试探新式战车威力的心腹战将向他秘密禀报的。战将摸爬滚打几十年,还参加了三次准噶尔之战,对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皇上当即召见弘晏,问他是如何画的,神女又如何知道别国军情——这和老九戴梓全然无关,皇上已经摸清了他的小伎俩。 弘晏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神女无所不知。她说,沙俄的战车落后无比,只参透了两分设计,西洋小国装备的,全是这些呢。还有火器,西洋早就研制出连发火.炮,火.枪怕也在路上啦。” 连发?! 皇上第一反应不信,第二反应还是没信,此言太过荒谬!却听弘晏轻描淡写地道:“神女从不会说谎,汗玛法只需派人出海,一探究竟即可。” 又说,“您问白晋也是没用的,他没有绿卡,还是佛郎机人,何况一个传教士,如何能够探听重要的军情机密?” 皇上不知绿卡是什么,却是紧皱眉心,久久未语。 那时的弘晏没有辩解,没有想着说服祖父,他淡然无比地走了,背影如高人一般,最后轻飘飘撂下一句话,“汗玛法只需查探广州沿海,可有洋商买卖黑漆漆的福.寿.膏,那是不列颠积蓄百年的阴谋。至于连发,汗阿玛着实不必担忧,戴先生的研制已在路上了!” …… 这都是除夕前夜的对话。 皇上收回思绪,只见八爷瞳孔一缩,瞬间领悟其中含义,他不禁有些欣慰。 沙俄从来都不安分。三藩之乱趁火打劫,后与准噶尔眉来眼去,如今准噶尔没了,便勾搭上其余漠北部落,甚至想要勾搭西藏的两位宗教首领。这也罢了,可那战车一事,深深触动了皇上的神经。 ——大是大非上,元宝从不说谎。 当下提这些还早,将士需要休养生息,经不起一场大战。还是那句话,攘外必先安内,南巡的时机已经成熟,不论漕帮有没有二心,都该铲除了。 它是扎在水脉之上的刺。 还有反贼余孽,此番必将彻底清扫,皇上稍稍提点几句,便让八爷退下。 心间震撼犹在,八爷犹豫了一会儿,垂首恭敬道:“儿臣斗胆。汗阿玛雄韬伟略,要知漕帮动向,尽可捎上儿臣……” 皇上点了点他,笑道:“朕想着过几日再同你说。你胤禩不在名单之上,却是秘密随行,差事重着呢。” 八爷一喜,神色坚定地应下:“谢汗阿玛恩典!”. 大年初五,皇上开始研究水战,只等初七召见重臣。恍然发现两日未见弘晏,他招来李德全问:“元宝一直待在毓庆宫?” 李德全欲言又止。 皇上搁下笔,淡淡望去,李德全赶忙道:“小爷前日受大贝勒热情相邀,前去大贝勒府赴宴,昨日前往三贝勒府,今日、呃,今日前往四贝勒府。” 皇上:“…………” 是,南巡是不能捞鱼,可现在还没南巡不是。 皇上叫人守在宫门口,一见到人就请来乾清宫,存心给他找找事做。 等到傍晚时分,弘晏接受祖父召唤,脚步不停进了御书房,甜甜笑道:“汗玛法,您找孙儿?” 皇上唔了一声,神色莫测地问他,若是两军遭遇,如何才能在河湖之中打赢水战。 这话半是玩笑半是为难,哪知弘晏思虑片刻,抢过纸笔,没有半分犹豫,唰唰画了一个青蛙人。 迎着皇上不解的目光,他指着大大的脚蹼,深沉地说:“这是潜水……不,神蛙服。” “只需找来终南山的杜仲树,备上神蛙服,不讲武德在敌船底部钻洞,您将会知晓,斗鱼强者,恐怖如斯!” 皇上:? 120-130 121. 成精 一更 语罢, 弘晏觉得‘钻洞’两个字不甚严谨,想了想改口说:“凿洞。” 又生怕皇上不知道神蛙服的妙处,大力推介道:“此物将人浑身包裹, 在水中来去自如, 身后背上器具,染上拟态颜色,既可作战又可侦查。”当然, 这儿没有高科技,只是潜水服的简陋版本, 却也远比芦杆呼吸厉害,远比敌方潜得深。 这幅模样像极了推销员,就差竖一个大拇指了! 皇上:“……” 皇上望着画,想说这东西长得最多是个土蛙,哪里像神蛙了。 画得活灵活现,让人不禁想起鱼塘里头的虾兵蟹将, 极衬弘晏海王的身份! 没想到元宝竟还说出像模像样的主意, 尽管听着有些不靠谱。他一时间有些无言, 又莫名感到欣慰, 思虑片刻,见弘晏眼巴巴地看着他, 轻咳一声, 从善如流地采纳意见:“何等原料需杜仲树上取?” 皇上博闻强识, 自然知道杜仲是什么, 京城这一带很是少见,算得上珍稀树木。弘晏一听来了精神,立马给祖父科普橡胶的作用,弹性防水, 耐磨耐压还减震,虽说从杜仲树上提取,耗费人力物力且工序繁杂,但资金能使鬼推磨,在橡胶树大规模引入种植之前,杜仲树是最优的替代品。 不仅仅是神蛙服,马车战车的车轮,更是适合裹一层橡胶。 弘晏扯起神女的大旗,就差捧一个保温杯,皇上听得聚精会神,目光深深,如此神物…… 半个时辰之后,皇上不再记得海王晏的捞鱼行为,和蔼地目送他远去,望向青蛙人的视线与之前迥然不同,像看着什么宝贝。 他拍了拍掌,不到片刻,一列灰衣侍从出现在御前。 皇上把杜仲树的任务布置下去,吩咐他们提高脚程,灰衣侍从拱手应是,转眼消失无踪。殿内烧着暖融融的炭火,皇上端起热茶喝了一口,背着手,走到万国舆图之前,目光定在“暹罗”两个字上,那是大清的藩属,也是弘晏所说的、橡胶树的生长之地。 既是藩属邻国,寻找树种远比出海来得便利。 “传理藩院尚书。” 皇上沉声下令,待李德全匆匆出门,忽而反应过来,他不是要教训元宝的么?. 躲过一劫的弘晏并没有觉得美滋滋。 不同的日子,去不同的叔伯家赴宴,回宫还要受太子明里暗里的打探。 游刃有余都是锻炼出来的,端水大师是那么好当的吗? 何况出了‘知音’这档子事,大伯就像开窍似的,一边勤勤恳恳经营壮阳药事业,一边有样学样,申请做他的知音。那神神秘秘的模样,看得弘晏牙疼,非但如此,大贝勒还信誓旦旦地同他保证,日后绝不与太子别苗头,侄儿若想精进骑射,尽管找他这个免费陪练! 弘晏也不想的,但大伯实在给的太多,何况一而再再三地拒绝,那叫不尊敬长辈,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考虑到他爹可能的反应,若让太子知道,他的屁股可能不保——弘晏提出了一个小请求,让大伯做地下知音,需要在明面上保密。 他用三爷的例子劝说大贝勒,苦口婆心地叹息道,嚷嚷得举世皆知,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欣喜与感动交织,侄儿这是为他着想。大贝勒一口答应下来,拍着胸脯应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元宝瞧好就是!” 翻车翻了太多次,弘晏不是很相信,谁叫五叔就是前车之鉴。 但有个成语说得好,熟能生巧,只需多来几次,他麻木了,汗玛法和阿玛也会麻木的吧? 赴宴回来的翌日,九爷十爷邀他出宫玩耍,还递来一张雅致的请帖,写得可正式了,就差粘一朵梅花。 弘晏:“……” 弘晏披上小氅,把自己裹好,躲进戴梓的秘密基地,以享受片刻的宁静。 说宁静也不然,击打声,铿锵声,声声入耳,还有时不时的炸响,但眼看成果制成的满足感与骄傲感称得上无与伦比,杂音都变得悦耳起来。 与新式战车同时进行的项目是连发火.枪,这是戴梓为官之时的灵感,流放过后,夙兴夜寐琢磨出的一颗明珠。他原以为一辈子都不见曙光,准备随它一道葬在地下,哪知峰回路转,得幸跟在皇长孙身旁,无人对他指手画脚,连皇上也持默认态度! 如今的戴梓虽无总督造之名,却有总督造之实,能力让所有同僚都信服。 弘晏窝在戴大人的屋中写写画画,目光专注。不知过了多久,戴梓笑容满面地进来,仪容特意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换了一身新衣裳,唯独手上拎着一个黑漆漆的锅状物,“小爷,您要的东西做好了,可要查验查验?” 说罢,戴梓的笑容收了收,目光带上一丝欲言又止。 “钢盔结实得很,只是有些,呃……不堪入目……” 何止是不堪入目?简直丑爆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书画大家戴梓的审美底线! 这钢盔漆黑无比,瞧着是个半椭圆,足够套下成年人的脑袋,若是尺寸不符,还能调整系在脖子上的挂绳。除了丑了点,重了点,制作成本贵了点,没其它毛病。 放在战乱年代,它叫钢盔;放在和平年代,它叫安全帽,乃是危险作业的必备神物。除却打仗,弘晏深深觉得,制作火器也需要它。 系统赠他【下笔如有神】的能力,自然是想到哪里画哪里。都说攻防兼备,攻有战车火器,防有钢盔护甲,两厢结合所向披靡,如若遇上战争,伤亡也能少一些。 丑怎么了?实用最要紧。 假装没听见戴大人的评价,弘晏抱过钢盔,上下打量一番,满意地点点头。随后问戴梓:“小黑帽的强度,可都按要求试验了?”他的设计,绝不能有三无产品。 戴梓霎时明白了,此物名叫小黑帽。 那匠人打造的、符合皇上身份的钢盔,岂不叫做小黄帽? “……”堪堪止住大不敬的思想,戴梓正了正面色,肃然地说:“都按您的要求试了,否则哪敢递到小爷面前。” 试验的结果让他震惊不已,此物堪称神器! 捺住激荡的心情,戴梓低声开口,眼底盛着惋惜,“只是一来,耗费的精铁过多,二来人手有限,周期过长,无法大规模打造……” 弘晏微微一笑,道:“不急。” 如今改良军备,只是未雨绸缪。真要把小黑帽分发到每一位士卒身上,国库怕也吃紧,到那时,离出海贸易还会远吗? 步入热武器时代,靠的都是钱呀。 弘晏算盘打得噼啪响,将钢盔塞到临门手中,继续写写画画,同戴大人进行知己般的交流,没忘从兜里掏出银票,当作全体匠人的奖金。直到白日渐暗,这才意犹未尽地停下,休整休整准备回宫。 临走之前,三喜临门各自背了一个大包裹,里头包括专为弘晏特制的迷你版钢盔。在皇长孙殿下的强调下,钢盔没有涂成高贵金黄,而是低调的、略有些丑陋的黑色。 戴梓呈给弘晏的时候,双手有些颤抖,想来又被丑到了一回。 弘晏淡定接过,颇为疼惜地摸了摸,像摸自己心爱的孩子,最后小声问他:“那三副、不,两副半护心软甲,月底之前可能制成?” 高精尖工艺马虎不得,一月时间,顶多只能做这么些。 说到这个,戴梓霎时精神抖擞起来,“属下盯着呢,工序已然过半,赶得上您的生辰。” 他自盛京回来,身无长物,也没有攒下多少银两,软甲由他亲自打磨,就当给殿下最好的贺礼了!. 弘晏出门一趟,拎了两个大包裹回宫,给还在休假期的太子撞了个正着。 这场面分外熟悉,太子想起了不好的回忆。他面色一僵,狐疑地打量儿子,“里头装的是牌匾?” 弘晏震惊道:“您如何会这样想?现在没有用得上牌匾的地方。这是戴先生送给儿子的钢铁,与它待在一处,就会拥有钢铁般的意志。” 太子:“……” 弘晏停了一停,转而变得若有所思:“阿玛倒是提醒了儿子,南巡之时若有机会,牌匾也不是不能行。” 江南曹家送来的礼重,李家不逞多让,连他都有所耳闻。都说富仓生肥鼠,他隐隐有着预感,四叔一展才华的机会,到了! 说罢一溜烟跑远,徒留太子眼睁睁地望着他的背影,英俊的面容隐隐泛青。 何柱儿咽了咽口水,小声地自言自语:“大过年的,打孩子不吉利……” 太子:“…………”. 年节一晃而过,转眼到了二月初一,弘晏的六岁生辰。 除了周岁,皇子皇孙的幼年生辰一般不大办,特别还未长成的时候,怕折了福气。虽说皇长孙殿下得天赐福,但为人父母,总会谨慎一些,小心一些,太子太子妃商议过后,决定在毓庆宫设家宴,小小地庆祝一场。 说是小小庆祝,太后赏赐、皇上亲临,源源不断的贺礼晃花人眼,还有弘晏的知己知音,他们像是约好一般,府中代表的礼物不够,还要送上‘私礼’。 好巧不巧,这些私礼被太子殿下瞧见了。 第二天,怀着莫名的心思,胤礽在旁观看儿子拆礼物,礼物包装正是去年万寿节风靡的样式,由皇长孙引领成为京城潮流。 弘晏弯起眼睛,大大方方任由阿玛围观,礼物嘛,大多都是字画珍宝,或是趣味玩具,这么些年,他都收出经验来了! 可拆着拆着,弘晏察觉到了不对劲。 大贝勒忠实履行地下知音的义务,礼物最是中规中矩;四爷的《知己日记》很是隐秘,并没有把题目写在封面上;除他二人之外,三爷亲手画的《高山流水觅知音》,五爷的请人画的《与知己养猪》,还有八爷亲手写的藏头对联,九爷请人题的《吾家知己六岁》……一个接一个的,齐齐摆在太子面前。 太子:“……” 弘晏:“……” “阿玛,你听我解释。”弘晏收起满地礼物,镇定地开口。 太子表示不听,抬脚就要往外走,目的很是存疑。凭着敏锐的直觉,弘晏警铃大作,忙不迭叫住他爹,飞速地冲向寝卧,又飞速地冲了出来。 他的头上戴着小钢盔,屁股绑着一个大钢盔,望着太子的眼神视死如归,“来吧!” 太子:??? 太子被丑到了。太子震惊无比。 太子:“……你是五弟养的王八成了精?” 122. 南巡 一更 王八成了精……候在一旁, 默默缩小存在感的何柱儿恍惚了。 他竟觉得太子爷形容得生动形象,虽说有些不恰当……瞧这黑黑的大铁锅,哎哟我的小爷, 何必这么糟践自己? 太子话落的瞬间, 弘晏也恍惚了。 他不顾形象绑上两个钢盔,是为了什么?自是护住重要部位,不给鸡毛掸子作威作福的机会, 谁知逃过皮肉之苦,逃不过会心一击, 阿玛居然嘲讽他是五叔养的王八! 这就是塑料一般的父子情吗。 弘晏没有跺脚,也没有佯装落泪,他若无其事地抿了抿嘴,一会望天,一会看地,在心里松了一口气。毕竟两权相害取其轻, 被说几句不痛不痒, 只要能够转移太子的注意力就行。 说是这么说, 实则暗地里记了一笔, 昨儿戴梓秘密呈上的软甲,有一件就是替阿玛量身打造的, 他还特地询问额娘尺寸问题。现在看来, 不如迟一些送, 真是世风日下, 人心不古啊。 太子爷并不知道儿子的脑袋瓜在想什么东西,也不知道生生错过一个惊喜,此时他眯着眼睛,仔细打量弘晏扣在头上的玩意儿, “精铁?” 弘晏慢吞吞地点头。 太子霎那间明白钢盔是做什么的,心中一动,不禁有些半信半疑。疑惑的瞬间反应过来,元宝这幅装扮实在辣眼睛,于是皱眉开口,叫弘晏摘了给他瞧瞧。 弘晏瞅他一眼,解开屁股上那个大的,伸手递过去。 太子:“…………” 太子面色一青,就见弘晏麻利地拐了个弯,收回手放在地上,重新递过头上的小黑帽。一边递一边笑眯眯地道:“儿子特地叫人做了阿玛的定制款,乃是明亮高贵的杏黄色!” 太子如今一听‘高贵’二字就渗得慌,更别提什么杏黄,眉心皱得越发紧了,接过黑漆漆的丑玩意儿,他运了运气,淡淡睨了儿子一眼:“胡闹。” 弘晏无辜看他,“怎么会是胡闹?汗玛法的明黄定制款,又名小黄帽,想必已然送到乾清宫的案头。”还有他的爱心礼物——软甲,故而两相抵消,他不必挨打。 太子:“……” 太子简直无法想象这玩意,不,小黄帽套在皇上的头顶是何模样,手指微微颤抖,沉默了许久许久。 他知道这是好东西。可自从弘晏开发出了第二种用处,好东西仿佛不对味了起来,这实在赖不得他! 另一边,乾清宫。 几位宗室重臣,包括兵部尚书争相阅览‘小黄帽’,皇上感慨着对他们道:“如此神物,众爱卿觉得如何?” 皇上都认定是神物了,他们哪能提出反对意见。何况这称呼名副其实,他们心服口服,那尚方宝剑重重一砍,只留一道凹槽划痕,远远望去如崭新一般! 众位大臣望向小黄帽,眼底透出渴望,喜欢,想拥有的讯息,皇上微微一笑,状似无意地道:“这是弘晏送给朕的礼物……还有一副软甲。” 不消皇上提醒,李德全很有眼色地转身出去,片刻捧了托盘进来。只见软甲静静躺在里边,通身泛银,闪耀着细腻的光,一闻满是金钱的味道。 众臣秒懂,齐齐露出笑容,大力称颂起皇长孙殿下的孝顺,唯独裕亲王福全也在其列,看着有些酸溜溜的。 皇上点了点他,爽朗道:“皇兄啊,这软甲舒服得很,朕怕是用不上它,不若给你穿穿?” “……”裕亲王强颜欢笑,对自家儿孙的怨念越发深重,“谢皇上恩典,不必了。”. 成功炫耀了一波,皇上心情极好,叫李德全传话出去,召王士禛面见。 这是他为弘晏精心安排的汉文老师,至于满蒙师傅,乃是如今任銮仪卫掌仪内大臣的阿灵阿,也就是孝昭皇后与温僖贵妃的弟弟、十阿哥的舅舅,还在外出公干之中,今儿无法面圣。 皇上召王大人来,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关怀他的身体,年过花甲怕是受不得路途颠簸,何况长达三四个月的南巡。 因为养猪手册那回的惊天彩虹屁,皇上越看王大人越是顺眼,和声同他商量:“途中教导元宝的差事,不若由衡臣代劳,他年轻,累些也无妨。” 王大人心头一个咯噔,要不是皇上在,一张驴脸必然拉得老长。 张廷玉,好小子,侍奉君前还不够,撬墙角撬到他的头上去了。小爷是他的学生! 他面色不变地拱了拱手,不卑不亢道:“皇上明鉴,古有‘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老臣虽不如廉颇用得多,却也正是老骥伏枥的时候。您这是嫌弃老臣了?” 瞧着还有些委屈的味道。 皇上:“……??” 生生被扣上一顶大帽子,皇上觉得冤枉,面色僵硬一瞬。忆及从前王大人那做派,生怕给人刺激回去了,皇上扯出一抹笑,忙不迭安抚:“朕这不是同你商议么,哪有嫌弃的意思?既如此,爱卿随朕南巡,弘晏的功课便交托于你了。” 王大人这才心满意足地下拜:“臣叩谢皇上隆恩!” 皇上登基几十年,威势赫赫,面对众臣跪拜,如吃饭喝水一般,可就在当下,莫名感觉到了不自在。 好似折寿似的……. 南巡的日子逐渐临近,弘晏表面不显,内心一日比一日期待。 有灰衣侍从的张罗,效率堪称飞速,几株杜仲树早早运回京城,在皇长孙的亲自指导下,匠人开始制作劳什子的神蛙服。 嗯,最后成品的模样,是和小黑帽相类似的丑,甚至犹有过之,审美在线的戴大人好悬没有晕过去。最后还是弘晏安慰的他,说非是穿在你身上,丑陋的另有其人,这样一想,好受些没有? 戴梓:“……” 戴梓恍惚地点点头。 九爷十爷却是很不好受,老四去了,十三去了,甚至连十二都去了,凭什么他们不能去?但这是皇上钦定,何况昭告天下无法更改,九爷只得板起一张怨妇似的脸,在同宜妃用膳的时候叨叨几句。 结果遭到宜妃狠狠的一戳,脑瓜子霎时一个激灵。宜妃似笑非笑道:“皇上做什么要把你捎上,给自己添堵呢?” 九爷:“……” 宜妃冷笑一声:“你瞧瞧,本宫去了没有?此番随行,位分最高唯有十二的额娘定贵人,皇上也是看在十二用功的份上,赐他额娘一个恩典。你若有人家一半勤学,都不消本宫提,就算腿断了,皇上都会把你带上!” 眼看额娘即将请出马鞭,九爷灰溜溜地跑了。转念一想,除了老四,元宝的知己知音都没得跟随,顿时舒服了好些,有太子二哥在,谅老四也不敢猖狂! …… 二月初七这日,圣驾正式启程。 因着巡视河道,此番路线与上一次极为相似。圣驾出紫禁城,自京城前往最近的永清县,经过河间、阜城,至德州乘水路南下;驻跸县府大多都是黄河泛滥之处,最终过淮扬、苏杭一带,继而延大运河返程。 随驾的太子,四爷,七爷,甚至十三,都有过南巡的经历,唯有十二和弘晏,称得上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圣驾未至,众人在城门等候之时,弘晏头一回和十二叔近距离相处,隐约嗅到几缕檀香的味道。 十二朝他一笑,眼底是藏也藏不住的高兴,倒与从前的稳重大不一样。踟蹰片刻,十二指了指三喜背着的大包裹,温和地问:“侄儿,里头都装了些什么?” 弘晏竖起一根手指头,小声说:“秘密。” 那厢,四爷虽随扈南巡,依旧尽心尽责做好后勤工作。半晌,有检查疏漏的小太监匆匆赶来,朝他行了一礼,声音止不住地发颤,“贝勒爷,奴才发现有些,有些不对劲……” 四爷心下一凛,“带路。” 小太监双腿打摆,领着四爷走到一辆马车跟前,这是皇阿哥的规格,里头分为三个厢房,空间很是宽敞。小太监指着马车,哆哆嗦嗦地道:“贝勒爷,就是里边,方才奴才听见说话的声响!” 门和窗都紧紧闭着,难不成大白天闹了鬼? 四爷彻底凝重了脸色。他记得,供他和弟弟休息的马车都有定数,既如此,这辆多出来的,又是属于谁? 四爷使了个眼色,身旁侍卫齐刷刷把手搭在腰间挎刀上。未等他下令踹门,窗楹吱呀一声打开,熟悉的声音低低传入耳畔,“弟弟秘密奉了皇命,还望四哥体谅则个……” ——是八爷的声音! 宿敌现身,堪称一个巨大的打击,四爷面色霎时变得铁青铁青:“……” 与此同时,好不容易获得假期,与十阿哥一道,准备向八哥抒发一番失落情感的九爷心态崩了。 八福晋亲自遣人告知他们,八爷不在,八爷跟着皇上秘密南巡。 这叫什么? 本以为你和我一样吃糠咽菜,哪想转身订了一桌满汉全席。 九爷捏紧拳头 ,呵呵一声,冷笑着对十爷道:“老八好算计。偷人偷到元宝身上,老爷子这是引狼入室而不自知!” 十爷:??? 九爷冷飕飕的目光瞟来,十爷恍然大悟,点头应和:“是,引狼入室而不自知!” 123. 读书 一更 圣驾启程之时, 四爷没有骑马。他回到自己的马车上,脸色不怎么好看。 苏培盛自认明白主子的心思,这猛然间从石头缝里蹦出一个八爷, 还是奉秘密皇命, 谁能高兴呢!故而大气不敢喘上一声,伺候得越发小心。 南巡路上,爷没带后院的格格侍妾, 福晋便再三叮嘱他,要他做一个贴心人, 不能比格格侍妾们差。 苏培盛自认贴心人的职责,就是忧主子所忧,必要时候替主子出谋划策,于是,咬咬牙,陪着笑, 充作智慧的狗头军师:“八爷身负皇命, 却也是另类的妨碍, 不能与元宝阿哥朝夕相处。” 意思是您放心, 八爷不足挂齿! “……”四爷神色一顿,瞥他一眼, 不咸不淡地道, “妄加揣测。爷何时在想这个?” 撇开老八本身的意愿不提, 他的手下可有一支秘密队伍。联想到天地会总坛的下场, 四爷的眼神深了深,此番南巡,汗阿玛想要彻底解决漕帮? 既牵扯到国事政务,他自然不会抓着个人‘恩怨’不放, 苏培盛这话,倒衬得他像一个小肚鸡肠的人。 四爷瞥来的眼神真真带了不悦,苏培盛:“……” 这是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苏培盛抽自己一个嘴巴子,麻溜地滚了。 他有点想哭,贴心人难当,这和福晋吩咐的不一样啊. 那厢,弘晏迎来了一个大惊喜,叫他笑容尽失,遽然变色。 起先,他好好地呆在太子轿辇之中。轿辇宽敞无比,功能一应俱全,又有少量橡胶将车轮裹了裹,行在官道如履平地。休憩的地方与寝卧也差不离,锦被暖烘烘的,能够容纳他快乐地打滚;他爹端坐外间,学习阅看皇上批复的折子,车厢安安静静,暖意融融,气氛很是温馨。 没过一会儿,前头来了人,说是皇上口谕,召小爷前去陪伴。 按理说,如今虽是二月,仍旧天寒地冻,冷意袭人,这蓦然脱离温柔乡,直至皇上御辇,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弘晏挣扎一秒,毅然决然准备前去,他身为孝顺体贴的好孙儿,不能让汗玛法孤单。 快速穿上鞋袜,套上绒衫,挥手告别阿玛,太子微微颔首,唇角露出一个奇异的微笑。 笑容没有醋意,而是欣慰之中夹杂着点点期待,可惜弘晏已经转过身去,没有看见,也没有起疑。 小跑着爬上御驾,随便扫了眼车厢的空间,便知这儿比之前躺的地方更舒服,更宽敞。日光透过窗,照得里头亮亮堂堂,摆饰尽显帝王尊贵。 弘晏甜甜地请安,再一抬头,发现皇上身旁除了大总管李德全,还立着两个人。 一个老熟人——王大人,还有一个顶戴官服的中年大臣,留着一撮短须,瞧着很是英气。弘晏从未见过,却总觉得有些面熟,没等他深思,只见一方小巧桌案明晃晃地搁在中央,上头摆好了笔墨纸砚,还有一本《论语》,一张密密麻麻列着满文的板册,用处为何,不言而喻。 弘晏浑身一僵,在他不可置信的眼神下,皇上笑眯眯地说:“元宝,见过两位师傅。这是汉文师傅王士禛,满蒙师傅阿灵阿,朕特意为你挑的大才,专门教导你读书。” 弘晏:“……” “你既年满六岁,南巡归南巡,学业不能落下。否则回宫一查验,连伴读也比不过,岂不是因小失大?”皇上谆谆教诲,“朕在一旁看着你,或是去后头批折子,若有不懂的功课,问汗玛法就行。” 弘晏:“…………” 皇上作为一对一课后辅导,这是多大的殊荣,怕连太子幼时都没有这样的vip待遇,传播出去能让多少人红眼,然而弘晏没有觉得高兴。 脑中缓缓冒出一句话:终日打雁,终是被雁琢了眼。 阿玛是如何同他保证的?推迟,延后,不叫学业与南巡冲突。如今倒好,冲突是不冲突了,却是一边赶路一边读书,不浪费丁点空隙,真真映射了那句诗,‘一寸光阴一寸金’哪。 他阿玛是个鬼才,玛法是个不逞多让的行动派,两相一结合,彻底叫南巡变了味儿。弘晏望望王大人,这是从前不慕名利,倔强高华,不知为何对他吹彩虹屁的老熟人,又望望钮钴禄大人,这位是十阿哥的亲舅舅,另一层面上的国舅爷,皇上的心腹重臣。 成日闷在车厢里,不觉得难熬吗。特别是王大人这身子骨,千里迢迢如何受得住? 下江南,不是这么个下法呀。 可他们面上洋溢的欢喜的笑容,那副为人师表的姿态,让弘晏心头一跳,沉默下去。 敏锐的第六感告诉他,再问下去,说不定会问出个戴梓第二,于是闭起嘴,半晌竖起一根大拇指,艰难道:“汗玛法,阿玛同您都是优秀的时间管理大师。” 说罢,像是认命一般,迅速调整好僵硬的神色,正经地一拱手:“师傅!”. 如今处于学业的起步阶段,弘晏的课程表是这样的:从早到晚三节课,一节学汉文,一节练满语,一节写大字,两位师傅轮流轮值。 与无逸斋的普遍教学模式不同,如今出行在外,皇上特意让人减轻强度,贴心地给乖孙留出足够的玩耍时间,没有让他起得比鸡早——虽然这个‘足够’,在弘晏眼中只有一丢丢。 被褥行囊让人搬来,吃睡都在御驾里边,他连质问太子都没法质问了! 很快,明黄色的宽敞车架响起隐约的读书声,清脆稚嫩,却又流利万分。 有皇上启蒙的基础在,皇长孙轻轻松松入了门。与太子暗自猜测的,儿子被坑也许不甘不愿、积极反抗的情形大不一样,弘晏没有消极偷懒,弘晏学得还挺认真。 一来有皇上的‘监视’,二来如今的他,和从前的心境完全不同。 系统也不知要和他绑定多久,或许是十来年,或许是一辈子,但不论多久,咸鱼的梦想已经随风消逝——不过从‘保住小命,保住阿玛的储君之位’,换了另一个目标。 弘晏深沉地想,他要立功,还要催促身边人立下许许多多的大功,避免叔伯斗鸡似的的争斗,共同建设海内外美好家园,还要……成为一个事业有成的端水大师。 至于读书,那是一辈子的累积,有付出就有回报,亏不着自己。当下努力一些,争取打动皇上,走水路下江南的时候轻松愉悦,欣赏两岸风景! 弘晏的脑瓜子本就是官方认证的聪明,不出几日,便找到了从前苦读的感觉,写出来的功课、背诵出来的文章让皇上满意,让师傅惊喜。 尤其是王大人,满腹才学、严于律人,端看他对作诗天才杨柏的态度就明白,那叫一个高要求,高水准,看向弘晏却像看着自家孙儿。轻言细语,慈爱得很,常常让弘晏打一个哆嗦,心道如今还没来到写诗阶段,否则师傅非得被他气吐血不可。 他那循规蹈矩的文采,能和杨柏比吗? 殊不知王大人一日比一日激动。真是江山有继,毛遂自荐成为小爷的师傅,是他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好不容易得了空闲,和随扈的翰林院掌读学士低调炫耀:“皇长孙殿下真乃天才。” 翰林学士:“……” 翰林学士嫉妒得质壁分离。他压低声音:“子真啊,能否替我向皇上举荐举荐?万一你气力不支,教导小爷读书,也要有继任的人选不是。” 王士禛冷冷一笑:“汝梦乎?” 翰林学士:“……”. 人呢,都是复杂的;男人呢,都是有劣根性的。 就像好不容易在父子对抗之中占得上风的太子爷,儿子读书去了,明明是大喜之事,可时间一长,反倒不得劲起来,有些思念和元宝斗智斗勇的日子。 在何柱儿喜气洋洋禀报小爷读书用功,颇得师傅夸赞的时候,太子轻轻叹了口气,吓了何柱儿一大跳,转而摆摆手,跟随皇上巡视黄河去了。 圣驾未至德州,走的还是陆路,同一时间叹气的还有四爷八爷,一个如何也没有料到读书之事,等闲见不着弘晏;一个苦于秘密皇命,想见知己,比偷情还难如登天。 好不容易能够碰上一面,却远远看见皇上牵着弘晏的手,手指平静奔涌的母亲河,似是传授训谕,这个时候请见,不是找打是什么。 “你瞧,今时看着水位不高,年年春汛,都需官府大力防范。”皇上目光平静,注视着沉底黄沙,“治河,治河……哪是那么好治的?” 塌岸决堤,洪灾汛灾,自古以来无法避免,历朝历代的统治者全绕不过,随着时间推进,河况已经改善了太多太多。像皇上亲政之后,任命的河道总督都是实干之人,譬如如今的李光地,在治河一道颇有心得,皇上让他候在德州接驾,以示信任与嘉奖。 听闻这话,弘晏沉思许久,思维不可抑制地发散,半晌悠悠道:“汗玛法。若孙儿有了治河的爱好……” 皇上顿了顿,“太和门前的金水河,朕让你随便造作。” 弘晏:“……” 他连护城河都不配吗?? 当晚,圣驾没有停留,连夜赴往德州。皇上领着太子,一刻不停地接见官员,垂询政务,待诸事已毕,临近码头已是第二天晌午。 一艘巨大龙船静静停靠岸边,还有极不起眼的护航船只,数了数共有八架。仰头看着古朴威严的庞然大物,弘晏眼睛闪闪亮亮,评估着记到脑海之中。 还在打量间,便听皇上吩咐李德全:“不着痕迹地散播出去,让登船的每一个人知晓。就说朕让人捎带连发火器与新式战车图纸,带往江南秘密建造,以图增大量产,震慑四方。” 李德全低声应是,弘晏心脏猛地一跳,既如此…… 皇上凤目幽深,大手牵着弘晏的小手,忽而察觉到了什么,垂头望去,就见乖孙一眨不眨望着自己,眼底似有千言万语。 皇上思绪一停,摸摸他的脑袋:“热闹可看,只是昙花一现,不能长远——住在船上,也是要读书的。” 弘晏:“……是。” 124. 刺杀 国庆快乐! 码头边, 送驾的官员跪了一地。他们微微抬眼,就见皇上牵着皇长孙殿下的手上了龙船,顿时屏息, 收住内心震动的波澜。 尽管听说皇长孙殿下多么多么受宠, 各种消息从京城传遍四方,但耳朵听见不如眼见为实。沿路以来,地方官员们亲眼得见皇上对太子爷的信重, 天家父子感情深厚,尤胜从前;他们也终于得见, 皇上与小爷的相处,比寻常人家的祖孙还要亲密一些! 如此毫不忌讳的、无上的宠爱,同样是一种暗示,也是皇上透给他们看的心意。有官员想到这层,行礼越发恭敬起来,待吉时已至, 龙船开动, 方起身远眺, 低声唤了一句:“李大人, 您怎么看?” 时任河道总督的李光地站在最前,捋着短须, 眼神既欣慰又遗憾。 前不久, 有小道消息传来, 说皇上喜他治河有方, 乃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直隶总督。天下总督,直隶最尊,也是李大人简在帝心,从不掺和皇子争斗的缘故。 半晌, 李大人叹息一声:“王士禛好福气,反观吾,时运不济,时运不济啊。” 一代帝师,谁不想当?也就是那老小子,趁他外放的时候趁虚而入,还装作一副清高不屑的模样,天天喊着辞官归隐。姓杨的小徒弟天资过人,已经够人眼红了,现在占了更大的便宜——姓王的命怎么就这么好呢。 都是同僚,同为汉人,祖籍也相差不远,真让他没处说理去! 官员:“……” 眼瞧着李大人眼睛红的都要滴出血,那人呆愣一瞬,许久才反应过来,不由跟着露出惆怅之色,“您说的很是!下官与您一样,唉,时运不济,时运不济啊。”. 沿岸旌旗猎猎,喧鼓震天,待随扈众人一一安置,龙船破水而行,一刻钟后,仿佛依旧能够听见官员的叩别之声。 皇上住在龙头,这儿的房间最大,最为豪华。弘晏钻进专属于他的屋子,就在龙船的最中央,太子、四爷以及诸位阿哥的隔壁;随行大臣住在中左,女眷住在中右,龙船统共分为上下两层,下层乃是宫人居住的地方。 弘晏感受许久,只觉船舷站立平稳,毫无晃动之感,体验感十分舒适。寝卧带了一个小书房,低调且不失别致,是与紫禁城颇为不同的风格,称得上雅致。 弘晏暗自点头,还没欣赏够,就见汉学师傅笑容满面地现身,慈爱地对他说:“该上课了。” 弘晏:“……” 同样作为皇长孙的师傅,阿灵阿的处境还算平安,一来是国舅爷,二来是勋贵大族的领头人,不像王士禛那般,在不知不觉间,拉满了天下汉臣的仇恨值。但他不甚在乎,整个人返老还童似的精神,每每遇见心怀不轨、欲撬墙角之徒,眼底充满了傲然,像是在说本宫不死,尔等终究是妾! 弘晏觉得这副模样怪熟悉,像是哪里见过似的。 不敢深想下去,他老老实实地拿起《论语》,开始例行一日的背诵,余光瞥见门神一样的、皇阿玛派来的宫人,暗地里长长叹了口气。 何时才能瞧上热闹? 龙船在济南停留两日,继而往镇江、无锡而去,时间一长,皇长孙深居简出,勤奋好学的形象牢牢树立,传入宫妃女眷的耳朵里。 随驾没有高位妃嫔,一些小常在,小答应,都以膝下有子的定贵人为先,尽管定贵人低调和气好说话,她们却不敢慢待。眼看着十二阿哥渐渐起来了,母凭子贵的大好日子近在眼前,说不准又是一个良嫔! …… “皇长孙有单独的师傅教授,额娘不由想着,你出来这些时日,可会落下课业?”定贵人温柔望着前来请安的十二阿哥,嘴角带笑,眼里带了丝丝忧虑,“不若额娘去同皇上求一求恩典……” 十二失笑,而后赶忙说道:“额娘莫忧,儿子带了书籍,每晚都看的。弘晏与我不同,他年纪小,尚在初学阶段,这才不能落下功课,这么一来,反倒苦了他。” 十三弟找他嘀咕过,他们有志一同地认为,汗阿玛太过严苛了些。南巡只管玩乐,何不回京再读? 定贵人笑容不变,“原是如此。” 母子俩温馨地聊了好些时候,待十二阿哥告别离去,定贵人神色淡了下来,转而望向贴身宫女,温声问:“什么火器图纸,战车图纸,你们从哪里听来的?” 宫女神色惊慌,见主子没有怪罪的意思,像是松了一口气,小声说:“前头伺候的小钱子是奴婢的同乡,与乾清宫当差的有旧,闲话时候同奴婢谈起。说皇上有意在江南训练一支火器营,为肃清反贼,震慑四方呢。”说着眼神憧憬,那场面,光是想想就热血沸腾,若能见上一见该多好? 定贵人眸光一沉,面上恍若好奇,问得更仔细了些,随即若无其事地笑笑,说要小憩一会儿,让她退下。 转眼寝卧无人,她死死闭上眼,掌心蜷缩在一处,新式火器,新式战车,上天竟是如此不公。若能让胤祹……不,即便探听出图纸的下落又如何? 那人已经不在了!还有逃亡南边的‘反贼’,她一个深宫妇人,该如何救?! 满身悲戚化作死寂,她站起身,眺望窗外青碧色的水波,告诫自己不能急,慢慢来。 她有一辈子筹划,胤祹会是最好的帮手. 乘水而下的日子说快不快,说慢不慢。进入淮河流域,太湖近在眼前,皇上忽而下令放慢船速,顷刻间,不同寻常的气氛一点一点,罩住整座龙船。 紧接着,皇上善心大发,许是顾虑到王大人的承受程度,斟酌再三,终于批准乖孙两日假期,让他待在房里玩儿。 弘晏几乎喜极而泣,热闹来了,神蛙服也要来了。他麻利地套上护心软甲,继而勉为其难,将剩下的一副给太子送去,叫他好好穿上,同时感叹如今这世道,像他这般以德报怨的人,不多了! 安排就绪之后,弘晏收拾收拾,准备同汗玛法一道看热闹,然后被几个陌生的灰衣侍从堵在了门前。 领头的副首领一板一眼,“我等奉皇命轮班,守护殿下的安全。” 话音刚落,小灰小黑冒出头,朝主子一拱手,片刻不见了踪影。 弘晏:“……?” 尽管情形有变,察觉气氛不对的只有少数,也是习惯使然。谁都知道,皇上身边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圣驾南巡,沿河两岸已然戒严,不容许人迹出没,如何能够出现意外? 但凡事总有特例。 戒严拦得住人,可能拦住不要命的死士,拦住熟知水性的好手? 就算拦得住,还有皇上……有意放行。 短短几日风云变幻,八爷的存在不再是秘密。早些时候,太子四爷虽猜到皇上对付漕帮的目的,却不知详细计策,直至龙船放缓行速,霎那间反应过来,这叫引蛇出洞,也叫瓮中捉鳖! 太子遽然变色,四爷心神不定,君主怎可置身危墙之下? 越想越是心惊,怪不得,怪不得龙船的分布如此。若刺客现身,首当其冲的是头尾两端……即便他们明白,汗阿玛算无遗策,定是做了万全安排,可若有个万一呢? 二人一刻不停地动身,齐齐请见皇上,却见皇上意味深长地道:“反贼可有火.铳?可能用毒?” 四爷皱着眉,片刻摇了摇头。 若要瞒天过海,潜在水下是唯一的法子,可火.铳一旦浸水,便和废物没什么两样,不若剑弓来得便携。至于毒物,不管是剑尖沾毒,还是身携粉末,浸在水中,岂不是自讨苦吃? 皇上微微一笑:“可我们有。五支连发,加上寻常样式,足够了。” 太子和四爷皆是一愣。 内心止不住地震动,连发?戴梓不是忙于研制战车,何时有的连发?! 不等他们说话,皇上望向太子,扬眉道:“你也不必担心元宝。朕拨了一半灰衣侍从,护在他的身边,真要遇上险情,你不如担心自己的安危。” 太子:“……” 四爷:“……” 这是亲爹,不是后娘,孤是汗阿玛最心爱的崽。太子念叨几遍,决心回头穿上软甲,向儿子借个丑黑帽,强自镇定道:“身为储君,儿臣同样立于危急之下。您原先赐给元宝的小灰小黑,不若借借儿臣?” 皇上瞥他一眼,“不必。朕有差事吩咐他们。” 仿佛听见太子心碎的声音,四爷干干地动了动唇,不知摆出什么表情为好。他后悔了。后悔不该来这一趟,仿佛预料到了被二哥暗鲨的场景,挺拔的身躯一寸寸地僵硬起来…… 眼见两个儿子前后脚地化作雕塑,皇上看不下去了。 “那些反贼,来不到你面前!”他缓缓开口,“朕要他们上船之后,不得寸进一步。”. 黑衣刺客现身这日,果真应证了皇上的话。 他们从水中冒头,拼着功夫爬上船舷,远远望见那道明黄色的身影,还有一抹显眼的杏黄,便如打鸡血一般,循着信号蜂拥往龙头而去。有人拔刀拔剑,有人持弓欲射,一时间忽略了寂静得诡异的氛围。 骤然间,四面八方的铳声响起,夹杂铺天盖地的箭雨,架势如同砍瓜切菜,不负吹灰之力。不过一个照面,三分之二的刺客惨叫着跌入水中,连甲板都没有弄脏! 皇上头戴小黄帽,太子头戴小黑帽,漠然无比地望着他们。明明就在不远处,明明一下就能够着,短短几步却如天堑,不到片刻,满腔信心变为了绝望。 这和坛主大人说的不一样—— 与此同时,龙船底部。 善闭气、善水性的刺客团伙刚刚掏出凿船铁器,便见一队青蛙人猛地从深水窜出,它们丑陋如魔鬼,气势如天神,拽住他们的脚踝,死死往水下扯去!! …… 另一边,龙船尾部与中央的衔接地段。 一轮齐射过后,炮灰死得干干净净,只剩精英负隅顽抗。炮灰们众星拱月,围绕保护的那个精英蒙面人,最是武艺高强,在小灰有意无意的引导与放水中,蒙面人成功跨过船尾,坚持到了最后一刻,轰然倒下。 他们叫他‘坛主’。 八爷踱步出来,接过小灰搜出的贴身饰物,眯眼瞧着模糊不清的小像。忆起近日情报,他的神情冷然又晦涩:“开始吧。” 小黑火速扒光那染血的衣服,套在自己身上,继而扯下蒙面,撑开坛主的眼睛端详片刻,掏出一个叮叮当当的小布袋,以及一面崭新的铜镜——给自己化妆。 换完脸,比划一下发现身高不够,小黑娴熟地掏出一沓棉垫,塞进靴子,再把贴身饰物放入前襟。 噗通一声,坛主葬身海底。小灰全力追捕,小黑蒙上黑巾狼狈逃亡,走投无路之下,破一扇窗而入—— 在宫人的尖叫声中,他挟持了定贵人! 125. 大戏 二更(修) 早在清晨, ‘瓮中捉鳖’尚没个影的时候,皇上身边的李大总管带着宫人,浩浩荡荡来到宫妃女眷的住处。 如此大的阵仗, 引得猜测纷纭, 李德全却是笑眯眯地道:“皇上谕令,今儿整日,诸位小主切莫出屋一步。”又说, “想吃什么,要用什么尽管吩咐, 管事嬷嬷备了几个针篓子,打发时间也是好的。” 没头没尾的两句话,说完又浩浩荡荡地离去。妃嫔对视一眼,心下有些惶然,仿佛察觉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她们望向膝下有子的定贵人, 定贵人面目沉静, 温声安抚道:“既是皇上谕令, 我们照做便是。” 回到厢房, 定贵人久久不语,只一双手松了又紧, 紧了又松, 呼吸微微急促, 眼底泛起波澜。半晌对贴身宫女道:“你出门打探……” 话音未尽, 她缓缓收了声,主子不能出屋,下人就更不能了。 深宫女子,便是最大的掣肘。若要探知消息, 唯有胤祹前来见她,但胤祹年岁不大,又是皇阿哥的身份,皇上若要护着,想必也是出不来的。 自从心死,定贵人从未有过这样度日如年的时候。白昼光亮透过窗楹,她闭着眼,手里绣样半分未动,就这么坐到晌午,宫女以为她在小憩,轻手轻脚不敢打搅。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忽然传来隐约的刀剑声、火器声与惨叫声,恍若昙花一现的幻听,片刻归于宁静。可就是这样的昙花一现,听得定贵人面色大变,霍然起身,一旁的宫女惨白了脸,结结巴巴地道:“贵人,这……这是什么?!” 这是刺杀的声音。 可它到底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刺客会是那人的手下吗? 定贵人强迫自己忍,有皇命在,她无论如何也出不去……满腔焦灼啃噬着她的心,她竟前所未有地期盼起来,太子,皇上,全折在船上才好! 凭借一个失去庇护的垂髫小儿,如何坐得稳江山?即便夺嫡胜负难料,她也可以教导十二成为君王最信任的臣子! 进宫这么多年,谁也没有注意过她,忌惮过她,日后也将如此。 定贵人心跳得飞快,在心底期盼着,祈祷着,就在这时候,沉寂许久的打斗之声重新响了起来! 声音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下一瞬,形容狼狈、浑身鲜血的黑衣人破窗而入,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擒过窗边的定贵人,继而一转、一抵,用匕首抵着她的脖颈,重重地喘着粗气。 贴身宫女尖叫一声,和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出房门求救,抓捕的人好似也惊呆了,朝内看了一眼,然后急促地喊了句什么,像是贵人有难,意欲去搬救兵。 扑鼻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充斥着装扮雅致的厢房。谁都没有反应过来,而定贵人被刀尖抵着,没有惊惧,也没有害怕,她的眼眶霎那间红了。 电光火石间,黑衣人塞在衣襟的挂饰露出了一小节,尾端模糊的小像恰恰显现。因着东躲西藏,蒙面的黑巾要掉不掉,露出半张熟悉至极的脸,尽管黑了,瘦了,不若当年意气风发,肮脏得沾满血迹,但她依旧刻骨铭心地记得! 他没死,他没死……定贵人浑身剧烈地颤抖,几乎落下泪来,她紧紧攥着手,不顾横在颈间的利器,慢慢仰起头看他,低低叫了一句:“黎郎。” 黑衣人如遭雷劈般地怔住了。 定贵人的目光死死落在小像上,面容似哭似笑,他一刻也没有忘记她! 生死危机容不得他们叙旧,黑衣人迅速转开脸,像是不愿拿她做人质,正要松开匕首,却被定贵人低低叫住。 她自是知道形势危急,那浑身血迹看得她心脏剧痛,再这样下去,他会没命的。定贵人眼含热泪,动了动唇:“其余人都死了,侍卫在追你是不是?” 黑衣人望向窗外,僵硬地一点头。 “趁着他们未至,快挟持我!先行跳窗,往皇阿哥的住处走。”定贵人低低耳语,泪眼婆娑,“我一个小小贵人,不能制止皇帝的杀心,唯有挟持皇子才能让你脱险。” 挟持她,侍卫许会投鼠忌器,但忌得了一时,忌不了一世,她的命又有多贵重? 黑衣人没动,只嘶哑地吐出三个字:“皇长孙。” 声线有许久不见的陌生,定贵人没有怀疑,毕竟时隔多年,沧海桑田;也因没来得及怀疑,就被话间含义吸引了全部心神。她明白他的意思,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皇长孙有专人护卫,我尚不知他的踪迹,不若换成十二阿哥,他定会急着救我。” 她知道胤祹的住处,还知道窗楹的朝向,胤祹什么都告诉了她! 至于皇长孙,来日方长,他们有很长的时间筹划。 黑衣人深深地看她一眼,一副动容的、被说服的模样,重新把匕首抵在她的颈间,照做了. 跳窗而出的瞬间,小灰眼神一凌,用剑尖指着他:“放开贵人!” 小灰身后跟着一半灰衣侍从,还有手持火.铳之人,黑衣人轻蔑一笑,没说话。 就如定贵人所说,因着人质是膝下有子的妃嫔,抓捕刺客的侍卫投鼠忌器,踟蹰着不敢上前。黑衣人一边挟持一边撤退,如落单的蚂蚁,被天敌紧紧包围着,还未闯进中央厢房,便在一处拐角遇上了八贝勒,还有八贝勒身旁的十二阿哥。 八爷眉心紧皱,十二阿哥满眼通红,大喊一声:“额娘!” “胤祹……”定贵人流下眼泪,神色似绝望似焦急,“你快走。别管额娘,快走!” 胤祹恨得眼珠子充血,什么仪态,什么涵养全不见了,一时间没有发现周围的不对劲之处。眼看局面陷入僵持,定贵人眼睛一闭,微微倾身,匕首在脖颈划出一条血线,这下捅了马蜂窝了! 十二阿哥猛然暴起,抢过八爷手中的剑,用尽毕生所学向黑衣人刺去——实则是恐惧之下计算好的、最为刁钻的角度,唯有如此才能救出额娘,唯有如此,刺客持匕的手才能松开! 他怕,却也一往无前。 像是拉长的慢镜头,实则不过霎那间,十二阿哥成功了,也失败了。 黑衣人手一松,定贵人跌落在地,然而下一瞬,被俘虏的成了胤祹。 众人大惊失色,八爷惊怒地喊了一声十二弟,就见黑衣人哈哈大笑起来,嘶哑道:“弟兄们全军覆没,是我之过!天大地大,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拉个皇阿哥陪葬,值了!” 说罢,低头看了眼骤然僵住的定贵人,双目满是不舍与疼惜,用唯有胤祹母子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你盼我挟持十二阿哥脱险,助我演了一场戏,可事到临头反悔,是我对不住你!他是皇家血脉,我断不容许他存活,下辈子,黎郎再同你做双宿双栖的鸳鸯。” 定贵人瞳孔紧缩,从喉咙里溢出一声“不” 的悲鸣,伸出手却是徒劳,眼睁睁望着黑衣人挟持十二冲破重围,跌入茫茫水中. 黑衣人沉入水底,转眼不见了踪影。十二阿哥浑浑噩噩,只沾湿些许衣裳,便被一队青蛙人接住,转眼托到了甲板之上,皇上跟前。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快,让人目不暇接,胤祹却是双目茫然,半晌未动。 望着头戴明黄铁帽的皇上,他神色悲戚,止不住地落泪,他是死了么?这是佛家说的另一个世界么? 若是另一个世界…… 他泪流满面地哽咽道:“汗阿玛,您别赶我走,我是您的儿子……” 皇上复杂地看他半晌,沉声说:“朕知道。” 126. 鸳鸯 一更 十二阿哥的长靴湿了一小块, 神色却如溺水般绝望,躺在地上无声地流泪,犹如一个天塌的孩子。 遥远传来皇上的话, 像是天籁之音, 绝望却被渐渐抚平,他抽噎着,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伤心。 汗阿玛听见了他的话, 汗阿玛还认得他。 都死了一遭,身处极乐世界了, 还在乎其他做什么!胤祹絮絮叨叨说起定贵人的转变,说起额娘近来对他的好,竟都是一场幻梦,他的存在,仿佛就是一场笑话。 泪眼朦胧间,他抬起头, 没有半分怀疑地将皇上认成佛祖, 只因小黄帽散发着明黄圣光。他挣扎着起身, 攥住‘佛祖’的衣摆, 继而虔诚地问他:“佛祖在上,可能给予信徒一二指点?” 皇上:“……” 太子四爷身负皇命, 前去安抚人心, 侍卫们各有扫尾的要事在身, 面前的方寸之地, 唯有皇上一人,还有伺候在旁的李德全。 李德全心下不忍,悄悄放轻了呼吸,真是作孽。 龙船缓缓开动, 破开平静的湖面,两岸忽然现出江南大营的旗帜,还有震天的喊杀声,皇上侧头望了一眼,那儿有漕帮暗中潜伏的人手,惊慌失措如丧家之犬,正四处奔逃。 皇上知道漕帮的心思。蠢蠢欲动,却又足够审时度势,刺杀成功跟着补刀,见势不妙立即撤退,但,如今怕是再没有撤退的机会。 看他的热闹,哪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心腹之患唯有祛除一途,江南大营,已经好些年没见血了。埋在漕帮内部的钉子,虽没有小黑那般出色的演绎,重来一次‘大闹贼窝’却是绰绰有余,双管齐下,万无一失。 思绪不过一瞬,皇上负起手看向胤祹,这个存在感向来不高,近来读书越发用功的儿子。 江流送来潮湿的冷风,捎来隐隐的血腥气,止不住他的满心复杂,眼见胤祹连皇父都不认得,皇上揉揉眉心,终是道:“回神了。” “朕自小将你抱给苏麻抚养,承欢太皇太后膝下,只因定贵人,万琉哈氏,非是你的生母。” 十二攥住衣摆的手蓦然一僵,皇上温和了面色,缓缓道:“你的生母,是个娴静温柔的好女子,同定贵人一道小选入宫,与她情同姐妹。只生下你不久,身患急疾撒手而去……临行前央求于朕,将你的玉牒记在定贵人名下,想要多个人照顾你,朕应了她。” 胤祹愣住了,李德全也愣住了。 这哪来的真正生母,他怎么不知道?? “不是亲生,故而远着些,你不必怀疑自己。朕万万没有料到,定贵人大逆不道,私通外贼,罔顾皇阿哥的性命,更想着犯上弑君!”皇上沉下脸,凤眼酝酿着滔天风暴,那毒妇竟还打过元宝的主意,在他眼皮子底下蹦跶这么多年,真是百死不足以谢罪! 想到此处,皇上只觉头上泛着绿光,顿了顿,把小黄帽摘了下来。他同胤祹讲述‘生母’的事,讲着讲着像是说服了自己,驱散了心底的别扭复杂,倒对这个儿子生出前所未有的怜爱与耐心。 十二阿哥也终于反应过来,这儿不是极乐,不是梦境,面前人不是佛祖,而是真真切切的汗阿玛。水声风声,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他的泪珠霎时凝结,在眼底要掉不掉,蹭地一下放开手,面上苍白与红晕交织。 还没来得及惊慌,没来得及恐惧,伤心,苦楚,破碎,全被另一重情绪冲淡了。这个年纪的皇阿哥,梦想博得皇父的喜欢,皇上是他们最为崇拜,最为信任的人。 半晌,他红着眼,极小声地问:“儿子的亲生额娘,姓什么?” 这个问题,倒把皇上难住了。 他看向李德全。 李德全:“…………” 李德全绞尽脑汁,在脑中飞速搜寻着有效信息,电光火石间,他灵光一闪,躬身说:“小主也姓万琉哈,与定贵人同族不同宗,自小同她一块儿长大……” 回头将万琉哈一族好好敲打,若不想招来灭门之祸,需老老实实夹紧尾巴,按他说的去做! 皇上赞许地瞥他一眼,眼底透出怅惘,道:“是,朕犹记得她。” 随即吩咐:“来人,送十二阿哥回去歇息,让太医煮碗安神汤,给阿哥压压惊。”. 定贵人当场晕了过去,被简简单单包扎了脖颈。等她昏迷着醒来,怔怔地一动不动,浑身弥漫着希望破灭之后的绝望,心如死灰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神情。 也就忽略了周边场景,忽略了自始至终存在的不对劲,忽略了她的贴身宫女尖叫之后,再也没有回来,忽略了八爷脸上,并没有丧弟的悲痛之意—— 吱呀一声,门蓦然打开。明黄身影映入定贵人的眼帘,在她面前缓缓站定,皇上平静道:“说吧。” 声音却不是对着她。 定贵人稍稍有了反应。只听一道熟悉的男声响起,将她被挟持时说过的话,完完整整,不错一字地重复一遍,这声音刻骨铭心,声音的主人,刚刚抱着胤祹跳下龙船,头也不回地离她而去! 定贵人猛然抬头,却见一个陌生的面孔,穿着陌生的灰色短打,恭敬向皇上汇报,紧接着道:“奴才搜寻了整座龙船,再无漏网之鱼。反贼头领乃是天地会仅剩的坛主,伏首之后葬身鱼腹,奴才以为,他们是逃往江南的最后势力,便有剩下,也再不成气候。” “做得好。”皇上微微点头,露出一丝笑意,“你的易容之术,朕瞧着有进步。” 小黑利落地拱手,神色端正:“谢皇上赞誉。” 如晴天霹雳般,定贵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嘴唇颤抖,浑身失去了力气。若再不知她陷入圈套,她就是傻,她就是天字一号的蠢货! 喉咙发出一道破碎的嘶鸣,皇上却是看也没有看她,“拉下去,好好审问。不是胤祹的亲生额娘,也就不必顾及什么,若撬不出来,自行处置了罢。” …… 什么叫不是胤祹的亲生额娘?什么叫自行处置?! 没等定贵人哭喊,兜头一个麻袋,把她拖了出去. 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刺客□□脆利落地解决。 弘晏被一群灰衣侍从寸步不离地守着,窗户不能伸头去看,连热闹的影子都见不着,顿时觉得人生苦短,乐趣不再。 小胳膊拧不过大腿,他决定给自己找点事做。四爷领着七爷和十三阿哥匆匆前来的时候,他正在聚精会神地……读书。脑袋被高高的书本拦起,那坐姿,看着可挺拔,可认真! ——唯有凑近聆听,才能发现秘密的小呼噜。 七爷震惊了,十三震惊了,四爷早有预料,见此感触颇深,欣慰不已。他在门口望了一望,见侄儿完好无损,当即放下心,轻手轻脚准备离去。 哪知弘晏察觉到动静,晃了晃脑袋,眨眨眼叫住他,圆脸蛋嵌着小梨涡:“四叔,刺客都伏诛了?龙船安全了?” 四爷软和了面色,点点头。 弘晏驱散睡意,朝满屋子的灰衣侍从望去,眼神幽幽。 灰衣侍从:“……” 他们的小心肝有点受伤,对视一眼,一个接一个地撤去。转眼厢房变得空旷,弘晏呼出一口气,撒娇般地询问四叔‘热闹’的始末。 四爷斟酌着说了几句,不过是皇上领导英明,满船无人伤亡,至于定贵人和十二阿哥的事情,他全然不知。太子前去安抚朝廷重臣,他和七弟十三弟也有要事在身,于是在弘晏依依不舍的眼神下,歉然地与知己告别。 弘晏方才睡得很香。不是不可以去床上睡,但他有一吨重的偶像包袱,万一被人抓包可怎么好?如今正是出门的好时机,生怕两位师傅魔鬼般地现出身形,弘晏珍惜剩下的半日假期,带上三喜临门,准备出门透透气。 周围寂静无人,弘晏的阿玛叔叔都有差事在身。拐过长长的门廊,恰恰看见两道熟悉的身影,正是外出公干的小黑和小灰,他们换了崭新的衣裳,罕见地光明正大,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像是衣锦还乡! “那儿有八爷带人去审……皇上拍我的肩,赏我碎金子,叫我回主子身边好好休息。” 说话的是小黑,闻言,小灰眼神波动了一瞬:“嗯。我也有赏赐。” 小黑:“皇上还夸了我。” 小灰脚步微顿,转而平静地说:“哦。” 小黑锲而不舍:“皇上夸我的易容之术有进步。” 小灰:“……” 小灰瞥他一眼,冷冷淡淡地道:“你说,要和她来世做一对鸳鸯,还摸了她的手,抱了她的腰,若不是皇上心胸宽广,必丢你进湖里喂鱼。实话实说,我以为能换个同僚做搭档,皇上,不愧是当世明君。” 小黑:“…………” 小黑沐浴完毕的手开始痒。忽然觉得头领说得对,皇上难不成要秋后算账? 他开始忐忑:“我把碎金子给你,有没有保命的办法。” 小灰矜持地没说话,忽而耳朵一动,抬头望去,发现弘晏站在不远处,震惊看着他们。 弘晏望向小黑,面色一片空白:“你摸了汗玛法的手,抱了汗玛法的腰,还要和汗玛法……来世做一对鸳鸯??” 127. 佛法 一更 弘晏高高竖起耳朵, 捕捉到后半场对话,呆头鹅似的愣在原地。细细回味无数遍,自以为听力没有问题, 整个人都惊呆了, 这是他六岁以来,听到过的最刺激的墙脚! 小黑他……真野啊。 连汗玛法的手都敢摸,过后完好无损活蹦乱跳, 真乃奇迹中的奇迹,弘晏霎时肃然起敬。除了那句鸳鸯他不太理解, 也不敢细想下去,毕竟人生在世,嗯,难得糊涂。 震惊的问话脱口而出,他轻咳一声,将双手背在身后, 努力回归淡然之态, 真诚道:“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你们继续。” 小灰:“……” 小黑:“……” 这断章取义恍若神来之笔, 断得小黑腿都软了,差点扑通一声跪下来哭诉, “主子, 不是您想的这样!皇上龙躯何等尊贵, 奴才万万不敢冒犯啊。” 小灰面色空白了几秒, 跟着点点头,见小黑拿死鱼眼看他,动动嘴唇,终是凭着良心附和一句:“不是这样的。” 弘晏眨眨眼, 一下来了好奇,“那是怎样?” 小黑顿时陷入百口莫辩,左右为难的境地。想他堂堂间谍之王,演技一流,有天居然会栽在任务上头。要是不解释,让误会加深下去,他焉有小命在? 要是解释……虽然皇上没有勒令,但这一桩宫闱秘事,好像不宜让主子知晓。 瞧他半晌憋不出一句话,小灰再也看不下去,好心提醒道:“为今之计,唯有主子可以救你的命,让你安然无恙,而不是丢进湖里喂鱼。” 此话如听符咒,令人震耳欲聋,醍醐灌顶! 小黑冷汗唰地下来:“……说,我说。” …… 等摸清楚来龙去脉,弘晏来不及忏悔方才大大的误会,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是他如何也没料到的。 千言万语化作一个拍肩——踮脚才发现够不着,没等他说话,小黑十分有眼力地弯腰,弘晏欣慰地点点头,深沉道:“有我在,你的命,谁也夺不走。” 反贼当前,没有性别,不正是任务需要吗!只可惜敢绿汗玛法的那位勇士,早就死得透透的,否则晚一点没命,吸足仇恨值该多好。 安慰了几句,又夸赞了几句,承诺给小黑打造一个奥斯卡小铜人,弘晏没有忘记武力值天花板小灰,准备赠他一块牌匾,上写“独孤求败”四个字,听着就是一股苍茫气势! 转眼催促道:“快快领路,带我十二叔的房里。”. 太子奉命安抚重臣,待走访完毕,额间出了微微的汗,这才有闲暇询问儿子如何。何柱儿跟着主子东奔西走,罕见地不甚清楚,忙叫人递来巾帕,说:“奴才这就前去瞧瞧。” 太子颔首接过巾帕,一行人穿过长长的船脊,在拐角处撞上八爷。八爷一身团纹玄色衣裳,不似往日低调,光明正大显现在人前,见此停下脚步,朝太子拱手笑道:“二哥。” 伺候的人大吃一惊,唯独太子没有讶然,挑眉看他,“差事办好了?” “都办好了。”八爷贴心地道,“二哥可是要寻侄儿?十二弟水土不服,刚刚请了太医,弟弟方才瞧见元宝往十二弟的房中去,手中捧着一本佛法,想来不在寝卧。” 太子:“……” 太子万万没有料到,离刺杀才过去一个时辰,弘晏便找上往来不多的十二弟。没听说十二水土不服,难不成见到刺客的脸,或被血腥气冲撞……还有,什么叫捧着佛法?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忽而记起八爷知己的身份,这张俊秀带笑的脸蛋杵在跟前,仿佛也变得碍眼了起来。 “往日住在狭小的梢间,怕是委屈了你。”太子清朗一笑,颇为关怀地道,“既然差事已了,住去船中罢。四弟住的邻侧还有空房,与七弟隔着过道,屋内宽敞明亮,摆设都是你喜欢的,如何?” 八爷:“……” 八爷委婉的拒绝并不管用,一个时辰之后,打包住进了四爷的隔壁。 他叹了口气,望向随行的何焯,这个皇上幼时给他安排的伴读,幽幽道:“我原本想住侄儿旁边。” 何焯素有才思敏捷的赞誉,虽为八阿哥的伴读,只陪他习字一段时日,很快跟随父亲外放,成亲之后在一地府城的衙门做了师爷,如今回京不过半年。 哪想风云变幻,如今的局势,连他都看不懂了。只因陪伴了两年的八爷……竟为皇长孙的知己之位争破头脑,还要向他这个智囊请教。 何焯实在不懂,但身为主子最信任的军师,须得出谋划策,面面俱全,于是僵硬地安慰:“您住在这,便能盯着四贝勒的行踪,遏止他与皇长孙殿下多多相处。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算一记奇招!”. 另一边。 十二阿哥靠在榻上,身上盖了厚厚的锦被,净面之后,再也不见面颊的泪痕。他出神地望向窗外,舌根满是苦涩的药味,半晌,摇头拒绝递来的蜜饯,只说:“你们都出去吧。” 待屋里变得静静悄悄,胤祹闭起眼睛,遮住对反贼奸贼,对天地会与漕帮的滔天恨意,却听木门吱呀一声响,弘晏从屏风后头探出一个脑袋,笑眯眯地叫了一声:“十二叔。” 胤祹尚未反应过来,手中被塞了一本《法华经》,弘晏求知若渴地道:“十二叔,你为我讲一讲佛法吧。” 说着掏出纸笔,准备画一幅洗涤心灵的佛祖图像,普度众生,感化伤心的人。 侄儿白嫩嫩的圆脸凑到跟前,仿佛一个皮薄馅嫩的奶包子,胤祹愣愣地看着他,鬼使神差翻开第一页,不期然忆起少时苏麻喇姑同他讲述经义的画面,缓缓坐直身子。 读经之前,他忍不住戳了戳弘晏的脸蛋。 真软! …… 半个时辰过去,一个时辰过去,三喜临门听从主子的话,兢兢业业在外头把风。 把着把着觉得不对劲儿,小爷不是说探病送礼么?怎的要这么久? 他们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底的犹豫,踟蹰着,踟蹰着,又是半个时辰过去。长廊忽而传来阵阵声响,紧跟着沉沉的脚步声,皇上大步而来,李德全紧随其侧,还有前来探看十二,顺便寻人的太子。 乌泱泱一群浩浩荡荡,三喜吓得咽了咽嗓子,临门当即就要跪拜下去,皇上一摆手,制止了他。 “弘晏在里头?” 临门小声说:“回皇上的话,在。”十二阿哥的贴身太监战战兢兢地补充:“只是、只是老半天没动静了。” 皇上眼神微凌,吱呀一声推门而进。绕过屏风,入眼一副梵音袅袅,六根清净的场面,就差配上一曲仙乐,贡上一尊佛像—— 活似大型宗教活动现场。 榻上铺着一副金光灿灿的画。胤祹时不时瞧一眼画像,脸上挂着超脱尘世、不再忧愁的微笑,轻轻念着《法华经》:“十方佛土中,唯有一乘法,无二亦无三,除佛方便说。” 佛说,诸多磨难都是磨砺,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额娘还有嬷嬷,都在天上看着他。 弘晏靠在十二叔身上,享受着心灵的宁静,一边沉思,一边跟着念:“无二亦无三,除佛方便说。其中哲理万千,写得真好。” 能让十二叔想通的佛经,都是好佛经! 皇上:“……” 太子:“…………” 李德全呆若木鸡,何柱儿张大嘴巴,眼珠子都不会转了,这,这,这…… 弘晏察觉动静,恍然抬起头,悠悠道:“汗玛法,阿玛,你们来了。”连语气都带了沉静的味道。 胤祹黑眼珠动了一动,慢悠悠地下榻行礼,浅浅笑道:“儿子给汗阿玛请安,给二哥请安。” 竟是完全挣脱了悲伤的笼罩,变得积极向上起来,哪还有躺在甲板之上,对着小黄帽流泪的模样? 皇上嘴角动了动,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免礼。你这是做什么?” 弘晏终于回味过来,把领悟的哲学道理放在一边,闻言抢着回答:“孙儿在同十二叔作佛法探讨。”说罢捧起榻上的佛像画,给他爹和祖父展示,“您瞧瞧,画得如何?” 胤祹颇为认同地点点头,眼底藏着丝丝高兴。 太子嘴角一抽,生怕十二弟自封一个‘佛学知音’的名号,看向胤祹的眼神变了,犹如看着拐带儿子的不轨之人! 皇上的眼神也变了。这三月之期还没过呢,从前元宝再怎么胡闹,都会闹成利国利民的好事,再这样下去,可要闹着出家? “朕同你十二叔说说话。饿了吧?”他和蔼地摸摸弘晏的脑袋,接着叫住太子,“你领元宝回房,这个时辰,也该叫膳了。” 太子镇定地应了是,暗道汗阿玛这法子好,心下大松了一口气。他牵着弘晏的小手,边走边低语说:“饭吃了,阿灵阿师傅就要到了,孤特意叫人请了他,走快些,别耽误了时辰。” 弘晏:“……?” 今儿不是放假吗? 瞧他那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太子不由有些自得,既有了世俗的欲望,便不会沉迷佛法,十二更拐不了他!. 弘晏与十二阿哥……被隔开了。 有皇上太子轮流使劲,直到离开龙船,入驻江宁织造府,叔侄俩再也没能见到一面。 弘晏百思不得其解,等圣驾到达曹府门前,这才稍稍放下困惑。 系统的馈赠起了作用,这儿藏着大贪官,弘晏从马车探出一个脑袋,四处搜寻四爷的身影,半晌终于瞧见胤禛,他骑在马上,手里似握着一本书籍。 弘晏心头一动,趁皇上不在,君臣叙旧的时候,让三喜悄悄请四叔过来,四爷调转马头,沐浴着八爷复杂的目光,面上微微带笑,迅速来到侄儿面前。 就见弘晏朝他眨眨眼,小模样别提多可爱,四爷心神一个恍惚,只觉心都化了,缓缓展开手里的《法华经》,温声问道:“探讨佛法么?” 128. 明悟 一更 弘晏的目光缓缓下移, 挪到四爷宽大的掌心,还有那本熟悉至极的佛经,佛经拥有浅蓝的表皮, 他前些天还和十二叔探讨过。 弘晏:“……” 恍惚想起历史上, 四叔也是佛法的爱好者。只是如今尚且年轻,意气风发,还不到老谋深算修身养性的时候, 他也没见过几回佛串,怎么就忽然? 弘晏不愿承认自己是个罪孽深重的男子。他摇摇头看向四爷, 带着微微的恨铁不成钢,都说知己心有灵犀,你站在曹家的大门口,惦记佛学做什么? 瞧见侄儿的圆脸蛋带了抗拒,四爷从善如流地合上书,朝他温和一笑, 压低声音道:“莫不是像上回内务府那般……” 说着, 不复风轻云淡, 微微皱起眉, 转头望了望织造府的牌匾。 弘晏没说话,只惊喜地眨巴着眼睛。 四爷当即领悟, 沉凝半晌, 紧绷的面色忽而松了一松。他从马上倾过身, 摸了摸弘晏的脑袋, “慢慢来。” 不远处,八爷挪开目光,噙着春风般的笑容,轻飘飘落在十二的马车帘上。这叫前人栽树, 后人乘凉,四哥为人一向板正,什么时候学会的花招?. 那厢,织造府上上下下的官员,以及曹府众人跪在府前迎驾,苏州织造李煦也在其列。 李煦身为江宁织造曹寅的大舅哥,本在苏州挑选春日贡缎,听闻刺杀大惊失色,叫人连夜递上一封奏折,得经皇上允准之后,快马奔腾而来,如今面上是掩不住的惭愧。 他有一张正气十足的国字脸,生得眉目端正,短须精心打理,居于身侧的曹寅不逞多让,长相斐然,唯独五官多了几分儒雅。 曹寅面色沉重,深深匍匐下去,“奴才护驾不力,任由反贼惊扰龙船,万死不足赎罪!” 消息传到江宁的时候,曹寅的冷汗当即冒出额间。两府织造看似官职不高,却是皇上放在江南的眼睛,掌握着诸多密报,其中自然包括漕帮。他隐约知道漕帮的异动,只等探明白些再上奏,谁知刺杀猝不及防,一个失察之罪是怎么也跑不了的! 若皇上有个万一,天将倾覆,曹家安有宁静之日? 曹寅怕的不仅如此。皇上什么时候调动的江南大营,什么时候秘密捎带的八贝勒,他竟浑然不知;过后惊得意欲面君,皇上让他在江宁等着,说不必劳师动众,图增一二开销。此番请罪,也有试探的意味在,皇上信任是他最大的依仗,容不得半点差错。 下一瞬,曹寅和李煦皆松了一口气。皇上摆摆手,搀扶起跟着请罪的老太君,和声道:“都起来。此回朕有意瞒着,爱卿何错之有?”随即笑问孙氏:“嬷嬷近来吃的可好,用的可好?” 只这单单一句,算得上天大的关怀与荣耀,老太君高兴得眼眶通红,连声说道:“好,好。只要皇上龙体安康……”说着声音颤抖不已,皇上亦是动容,握住了她的手。 阖府女眷都要抹眼泪了,大夫人李氏牵着幼女曹芸,抑制不住满心激动,婆母自小奶大皇上,宫里头年年记着,身为诰命圣眷至此,堪称天上地下独一份,谁能相比? 激动之余,悄悄望一眼太子,这个夫君时常挂念的人物。 太子胤礽立在皇上身后,唇角含笑,端得是龙章凤姿,清朗如玉。有未出阁的女儿家红了脸,被旁人一拧才回过神来,慌张至极地低下头,心砰砰砰地跳。 殊不知太子爷在心里啧了一声,同皇上做了个对比。同样是奶嬷嬷,同样出宫荣养,他怎么就没这么粘糊? 对于曹家,对于曹寅,太子谈不上恶感,也谈不上多少好感,今岁过于丰厚的年礼不过让他感慨一番织造府财力强劲罢了,说不定从哪搜刮了来。前些年收到曹寅递来的二十万两,索额图高兴得不知什么似的,直至明珠的拥趸醉酒说漏了嘴,这才知道明珠那儿也有,这是递给两家的孝敬。 索额图那铁青的脸色,太子至今都想笑。 随即微微一叹,有汗阿玛盯着,银两挨不到他手里,别说二十万两,就算五万现银,何年何月才能攒下来。 慢慢的,思绪飘到弘晏那边,心想元宝有没有安分待着,有没有和知己眉来眼去? 皇上忽而停下叙旧,唤了一声:“太子。” 太子脱离开小差的状态,半点不露端倪,仪态无懈可击:“儿臣在。” “去把弘晏叫来,进府罢。”. 府前耽搁得有些久,本以为见不着皇长孙殿下,哪知峰回路转,李氏心下一喜,捏了捏小女儿的掌心。织造府官员皆是吃了一惊,这个时候皇上特意唤来小爷,用意是什么? 曹寅隐隐有些明悟,同李煦对视一眼,掩住内心震动,刹那间定下家族日后的道路。面上愈发恭谨起来,眼底暗藏慎重,待会太子爷院里的人,再加一个层级才好。 万众瞩目之下,皇长孙牵着太子的手缓步走来,细细看去,太子爷的面庞有些黑。曹寅只敢看上几眼,就见一个湛蓝衣袍的男孩儿凤眼沉静,五官极为出色,小小年纪已有威仪雏形。 那气度,别说同龄的孩子,就算颙哥儿十二三岁的时候,与之相比也是萤火与皓月之辉! 殊不知‘皓月’此时正后悔,与四叔嘀咕的被阿玛发现了,那本佛经也没有逃过一劫。也不知为什么,他爹脸色骤变,生怕他逃跑似的,牵他牵的不得了的紧,于是顾不得观察四周,亦步亦趋地走着,就当弘晏故作镇定,水深火热的时候,皇上解救了他。 皇上伸手的时候,弘晏仿佛听到有人倒吸一口凉气,聚在身上的视线灼热起来! 弘晏的小手换人牵了,弘晏感恩汗玛法,终于有空打量前方候着的人群。他们行礼的时候露出一条空隙,女眷堆里冒出一个同龄的小姑娘,无他,身高实在是太过显眼。 刚瞅了一眼,好似和明岚姨姨她们同龄,便察觉到一束夹在炽热中的、奇怪的目光。 弘晏没有去探寻,因为系统馈赠再一次起了效用,直觉告诉他,这儿站着好多大贪官,超过‘国之蛀虫’雅尔江阿的那种。 简亲王世子威逼利诱不想归还五十万两,继承权火速转让,织造府坐拥江南,上上下下盘根错节,可比老赖行为严重多了。没有【抄家我在行】的加持,又有汗玛法的信任,这回该如何整治? 皇上仿佛就是让他露个脸,打个照面,弘晏还在沉思,便被皇上牵进了正门。 织造府坐落在极为清幽的宽巷,整条街都是它的地儿,从府门到花园,洒扫得光鉴如新——或是换上新的木料,安安静静,秩序井然。到处都是雕梁画栋,巧夺天工的手艺,不比简亲王府的装饰差,弘晏瞧得眼花缭乱,半晌作了个对比,大伯的府邸比不上,三叔四叔的府邸也比不上。 这是专为接驾修葺的,一次比一次华美。尚未开春,花园里姹紫嫣红,足够办一场赏菊宴,还有各色稀奇花草,垂拱门后拔地而起一座行宫,规模只能算中等,却尤为绮丽精致,外头雕刻,里头摆件无一不是珍品,像是汇聚江南的所有财气与灵气,即便看惯了好东西,依旧为之目眩神迷。 难怪汗玛法喜欢南巡,弘晏恍悟了。 很快就有训练有素的婢女进来,加上原先伺候的宫人,给主子们安排住处。皇上太子的住处自不用说,皇阿哥住在东边,女眷住在西边,唯独定贵人水土不服,皇上体恤,准许她返程留在德州行宫休养,故而曹府没有分配侍人。 太子对这儿称得上熟悉,方才没有露脸的四爷,七爷,八爷,还有十二十三跟在后头,只听胤祥同胤祹小声道:“十二哥,上回我来的时候,那儿没有横柱,这儿也没有雕花,修缮了好些。” 十二收回望向弘晏的目光,温和地点点头,十三见他如此,欲言又止,南巡一趟,怎的气质都变了?就像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一般! 想了想,他放低声音:“十二哥……难不成也想做侄儿的知己?” 十二疑惑一瞬,不赞同地说:“你如何会这样想?我只想给侄儿念一念佛经,他的画儿还在我这里。” 随即语速渐缓,转为若有所思,最后化为明悟,对十三露出一个高兴的笑容,透出前所未有的少年气,“十三弟所言有理,哥哥要好好谢谢你。” 十三:“……?” 十三大惊,脑中浮现到四哥找他算账的场景,霎时间欲哭无泪,这都是什么事。 知己误我! 129. 织布 一更 经过胤祥的一番点醒, 胤裪醍醐灌顶,在旁人看来平静无比,实则出神地琢磨起来, 眼睛盛着点点亮光。然后不得不面对一个惨淡的现实, 他没有机会来到大侄子面前,更没有机会探讨佛学,为他讲解, 遑论像几位哥哥一般成为知己。 因为弘晏又又又开始读书了。 只逛了一小会儿美轮美奂的花园,欣赏了一小会儿居住的卧房, 卧房同太子一个院落,离皇上的寝宫不远。行宫建有缩小版的御书房,乃是皇上处理政务、接见大臣之地,说不出的清幽雅致,藏书万千,从窗外探出, 入目便是寒风中茂盛挺立的竹林, 送来一片绿意。 沐浴洗尘, 小憩一番, 大略安顿好之后,皇上把弘晏召到身边。弘晏绕了御书房一圈, 小声感叹道:“这儿的竹子长得好生笔直。” 皇上瞥了眼屏风旁的桌椅, 颔首道:“曹寅有心了。这儿也是你读书的地方, 元宝可喜欢?” 弘晏:“……” 紧接着, 皇上面目和蔼地告诉乖孙好消息,已经到了江宁,便无需似坐船那般,只要功课做得好, 半日听讲半日出游也是可以的。皇上没说的是,同游名单绝不包括十二,叔侄俩一有风吹草动,都在李德全的严密监控之中。 听闻好消息,弘晏并没有感动,也并没有觉得快乐,他惆怅地想,下江南又有什么乐趣呢? 不如佛经读得畅快。 惆怅着惆怅着,便来到了第二日,两位师傅奉旨出现,马不停蹄地开始授课。弘晏虽然有意见,还是把皇上的话记在了心底,聚精会神勤奋描红,态度远超前日的认真,由此效率飞快,本该两个时辰的临摹课提早完成。 按汗玛法的意思,明儿他有半日的出游时间……弘晏幽幽叹了口气,一边收拾纸笔,一边旁敲侧击,问一脸欣慰看着他的王大人:“老师可曾来过江宁?” 王士禛祖籍杭州,与江宁同属江南傍水的繁华府城,都是风景如画,文风鼎盛之地。对于弘晏的提问,王大人向来无有不应,小爷每每叫他一回老师,心里都要美一次,感动一次,出门的步伐飘飘然,恨不得让做梦的同僚听听! 说起这个,他捋了捋长须,颇有感触地说道:“老臣少时求学,作诗游历,来的正是江宁,于此待过五六年光景。如今虽与从前不同,倒还很是熟悉,沧海桑田,都是来时的模样啊。” 见弘晏一脸期盼地看着他,王士禛渐渐明白了,小爷这是要他介绍介绍。 作为博闻强识的文臣才子,王大人乐意之至,笑眯眯回忆有关江宁的古籍典籍,书中记载的地形地貌,准备同学生好好叙说历史,再即兴吟诵一首秦淮河的诗篇,“小爷对江宁感兴趣,尽管问臣便是。” 弘晏当即顺杆爬,求知若渴地问:“织布怎么织?织机怎么运作?” 王大人:“……” 这儿的织布指的是织机,纺线织出布匹绸缎,至于成衣,那是织布基础上的裁剪缝合再加工。织布是什么,这个他懂,但织布怎么织,其详细的步骤与方法,实在触及到了王大人的知识盲区——他不知道。 弘晏若无其事,贴心地换了个话题,“老师可知织造府平日的差事,曹家可有豢养绣娘?” 王大人迅速脱离尴尬的境地,面色淡然地开口,很有一片翰林风范,详细而又清晰地同弘晏说起,只当是皇长孙殿下的好奇心。 江宁苏州两处,汇聚天下七成的珍贵布料,两府织造管的就是这一行。或是采购,或是定价,或是买卖,向宫里头供应织品,行事与皇商没什么不同,地位却远胜皇商,甚至诸多官员。譬如曹家,养的绣娘数不胜数,为踩织机,为纺布缎,这也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御书房寂静无人,王大人说着越发深入,一时间没有刹住车,字里行间的意思,便是曹李两家深得皇上信任,与几家豪强皇商一道,掌控江南近乎九成的布匹买卖。说到最后收了音,面色稍显复杂,随即一笑,扯到了别处去。 从前他虽厌恶官场,无欲无求,也知不该说的别说,凡事把握一个度,否则招了皇上的眼,哪能蹦跶到最后? 王大人说得很是中肯,弘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低头瞅了眼衣裳,这指不定就是织造府上贡的。 有垄断就有暴利,就会滋生金钱的温床,他的瑞凤眼深了一深。九叔曾和他无意间提过,开在江南的毛衣分店,生意不若北方红火。纵然有气候的原因,掌柜拓展人脉稍显艰难,可有垄断者从中作梗? 天高皇帝远,怀有聚宝盆的人,向来不容许他人分一杯羹。 王大人见他想得出神,不由问了一句,弘晏也不瞒他,露出颊边的小梨涡:“我想试试织机。” 王士禛:“……” 王大人要心肌梗塞了。试试?怎么试?? 眼瞧老师捂住胸口,就要挥泪劝谏,弘晏义正言辞地解释:“汗玛法说过,为君者当心怀天下,体察民情。我身为皇室子孙,不及汗玛法为江山负责,肩上同样扛有责任,应当深入学习民贵思想,体会百姓织布不易,跟随汗玛法的脚步坚定前进!此回来到江宁,就是最好的试炼场!” 王大人身躯巨震,那厢,皇上迈入御书房的脚步一顿。 半晌,他低声问李德全:“朕什么时候同他说过?” 李德全收回瞠目结舌,绞尽脑汁地回想:“是……是……” 皇上摆摆手制止了他,眼角眉梢舒展开来,浑身如喝了蜜水那样舒坦,恨不能把乖孙抱进怀里好好搓揉。接着大步走进,欣慰地朗声道:“好!朕应你。如何体会百姓织布不易?” 弘晏反应极快,甜甜叫了声‘汗玛法’,想了想,引用陆游的一句诗,“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生怕皇上听不懂,弘晏贴心地加了句注释,“这话的意思是,雄辩不如实践。” “……”伴随王大人的欲言又止,皇上的欣慰消散得无影无踪,“朕学过。” 随即换了个姿势,把双手负在身后,凤眼睨着他:“你要亲自上手?” 弘晏得寸进尺:“还要曹大人李大人陪我!”. 曹寅曹大人不知天降差事,正和李煦李大人为张罗夜宴而忙碌。对于织造府的人来说,能与皇上共进晚膳,哪怕居于末席也是天大的荣耀,莫说还能见到太子爷,以及诸位不常得见的皇阿哥。 要说最不常得见,还是来时露了一面,因读书深居简出的皇长孙殿下。这样的场合,光凭女眷操持还不够,有曹寅在,大夫人李氏的担子总算松了些,近来忙得脚不沾地,终于有了片刻闲暇,给诸位妃嫔小主请安过后,念头一转,来到老太君所居的正堂。 自皇上在府前说了那样一番话,老太君孙氏的面上满是笑容,婢女犯错也不让人训斥,额间系着一道抹额,慈和得很。 李氏脚步生风,行礼的时候不失端庄,先是唤了一声母亲,“近日儿媳有所怠慢,是儿媳的不是。”老夫人便嗔她:“一来皇上驾临,二来你哥哥在,有什么怠不怠慢的?净说一些胡话。” “是,儿媳这不是嘴笨么。”李氏连忙告了声罪,直哄得老夫人开怀大笑,眼底透出一抹喜意,把藏在心里许久的一幕低低诉说出来,“您有所不知,皇长孙殿下到来的时候,只盯着我们芸姐儿看了眼。” “那样出色的孩子,我从来没见过,与太子爷像了五成,皇上像了三成!儿媳后来才想,殿下在宫中,莫说同龄的姐姐妹妹了,就是同龄的兄弟也没有。此番下江南,伴读也没就位,您说……” 老夫人直起脊背,霎时精神了,“你观察的,可是半分不差?” 李氏轻轻摇头,嗓音压得更低,“儿媳哪敢欺瞒与您!夫君的意思是不急,皇上驻跸,少说也有月余,总能找到机会。可殿下竟还要读书,成日见不着一面,也不出门赏景,儿媳这心,起起落落没个底儿,才想让您寻个主意。” 老夫人缓缓顺出一口气,心下转过数个念头,又一一否去。李氏在旁边殷殷瞧着她,半晌,便听老夫人当机立断道:“不能拖了。同芸姐儿说过没有?活泼一些,同时别忘了规矩。老身待会求见皇上,向皇上求一道恩典,明后容殿下到我曹氏族学参观一二,指点一二!” 130. 默契 一更 临近晚宴, 太子以及诸位阿哥接连露面,风度卓然,各有千秋, 叫地方官员们牢牢记住他们的面容, 努力找寻着搭讪机会。 上呈的都是些简朴菜式,也没有名贵酒水,味道却是意外的不错, 就是一道普普通通的白菜,也能炒出格外鲜美的滋味。在座有皇上心腹, 还有南巡的随驾京官,曹寅坐在下首,面带笑容地眯眼望去,依旧未见皇长孙的身影,不禁在心里感慨,殿下勤奋好学, 倒比皇上还难见一些。 非但曹寅, 皇阿哥们同样戚戚, 特别是几个知己, 还有意图跻身知己的半大少年,连饮酒饮水都没了滋味儿。 他们身为弘晏的叔叔, 成日见不上大侄子一面, 没那个胆儿询问汗阿玛, 每每询问二哥, 二哥只说元宝在读书。就连板正守矩的四爷都觉得过了些,这几日随着太子旁听政务,好容易得了空闲,思虑过后决定求见皇上, 提上一提,就趁觥筹交错,晚宴结束的时间。 他记得承诺元宝的那句“慢慢来”。 …… 待到宴席告一段落,轻瞥八爷一眼,四爷特地避开人群,哪知半路撞见行事匆匆的李德全。李大总管稍显惊喜地道:“巧了,皇上正要寻贝勒爷您呢,快随奴才走吧。” 四爷神色一愣,颔首加快脚程,心下多了些猜测。与他预料的完全相反,皇上坐在御书房,不紧不慢地吩咐道:“朕叫你来,也没什么要紧事。明儿弘晏出府,你看着他,莫让他织……撒欢撒到了天边去,凡事约束着些。” 简而言之,皇上给弘晏找了个叔叔做随身保镖,首选挑中四爷。惊喜来得太快,四爷有些不敢相信,恭敬应了是,继而收敛笑容,微微放轻声音,“侄儿出府,为往何处?” 皇上顿了一顿,像是有些难以启齿,轻飘飘睨向李德全。 李德全忠实履行代言人职责,连忙躬身说:“回贝勒爷,小爷想去织布的地儿,或有曹大人李大人知晓。” 晌午王大人在时,那番祖孙对话,李大总管每每回忆,总有些唏嘘—— 皇上问:“为何要曹寅李煦跟着?” 弘晏的理由无懈可击:“他们熟悉路。” 皇上:“……”皇上叫人把王士禛送回住处,威严道:“朕不同意。” 弘晏仰起头,眨眨眼,开辟一条有别于撒娇的新道路:“偷得半日闲,孙儿发现曹家有个占地极广的佛堂,是探寻佛法的好地方。汗玛法您忘了吗?织毛衣与织布无甚区别,念经却大了去了!” 皇上:“…………” 皇上恨不能拎来十二阿哥训斥一顿。左右张望一番,发现没有趁手的鸡毛掸子,曹家更不会准备此物,也是生怕乖孙一去不复返,日后沉迷五台山的风景,最终无奈妥协,瞬间定下了监督的人。 李德全瞧得目瞪口呆。 这一推一拉,真是说不出的智慧。每每观看皇上与小爷的交锋,他总能有所领悟,李大总管回过神来,神色愈发感慨。 织布,曹寅,李煦……四爷真真正正地诧异了,眼眸深了深。 告退回到自己住处,胤禛一路上都在思量,苏培盛亦步亦趋地跟着,不敢出声打搅。当晚,四贝勒房里的火烛亮了小半夜,才终于让人打水沐浴,洗漱安歇。 烛火熄灭,一切归于黑暗,唯有晕黄的月光透进窗。一手撑在榻上,四爷半闭着眼,出声问苏培盛:“爷同元宝的默契,如何?” 苏培盛靠在榻前,睡意不翼而飞:“……” 大半夜的,爷这是什么问题。 他暗嘶一声,从反应到开口只用了千分之一毫秒,信誓旦旦道:“自然是无人能比,远胜八爷!” 这话让人心里舒坦,四爷凤眼深邃地点点头,“安歇吧。”. 相比于四爷的当面通知,曹大人李大人就寝之前,双双得到皇上口谕,实乃出乎预料,大吃一惊。什么叫“精心伺候着,见弘晏如见朕”? 皇长孙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受宠,不,这已经脱离受宠的范畴。联想到圣驾来临的一幕幕,简直、简直就是皇上他指定的,隔一辈的继承人,就差册封皇太孙了! 口谕没说小爷出府的去处,他们也来不及关心这个,震惊过后,曹大人李大人如出一辙,从心底涌上丝丝喜意。 太子身为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帝王,近来地位越发巩固,待他们的态度一直淡淡。不论送年礼,还是递请安折子,回复中规中矩不显亲切,虽不至于疏离,却让人心七上八下,落不到实处去。 从前,明珠索额图都得拉拢他们,现今可大不相同。形式天翻地覆,朝堂肃然一清,而他们是皇家的奴才,若新帝登基不用他们,就离家族覆灭不远了! 为家族计,为前途计,未免过犹不及招来厌烦,他们合计找寻另辟蹊径的法子,而南巡的这些时日,恰有另一条路摆在面前——皇长孙。 正愁没有接触皇长孙的机会,皇上便递给了他们。哪有比近距离相处的方式,更能了解小主子的性格喜好? 李煦嘴角带了一抹笑,便是天下奇珍,他们也能为小爷找来。 因着心里存了事,翻来覆去睡得不甚安稳,第二日来不及向老太君请安,他起了个大早候在正门外,亲自挑选侍卫车辆,势要护卫小爷周全,恰与曹寅碰上了面。 二人互相颔首,心照不宣地挪开眼,却见一个绛蓝衣裳的挺拔人影大步而来—— 是四贝勒。 与此同时,老太君亲自端过早膳,意图向皇上求个恩典。皇上笑容温和,依旧如府前那般扶她起身,只是刚刚提起曹氏族学,皇上没有即刻答应,又一次睨向李德全。 难不成要朕解释,弘晏忙着织布,没空前往族学? 李德全赔笑着解释:“小爷出府去了,皇上吩咐曹大人李大人跟着,怕是明后都没有空闲。” 伴随着老太君吃惊、遗憾却不敢过问的神色,弘晏迎着朝露,精神抖擞地踏出织造府,“曹大人,李大人……四叔?” 四爷朝他微微一笑,那一瞬间的冰霜消融看愣了曹寅,李煦恍惚想起,四贝勒是皇长孙最早传到江南的知己,叔侄俩的情分非同寻常,好似不应出现在你争我夺的皇家。 弘晏有些惊喜,高高兴兴牵起四叔的手,侧身问候二位大人。 小圆脸盛着亲切的笑,问候得曹寅李煦受宠若惊,也让他们的担忧不翼而飞,筹谋越发甘愿,不出一刻钟,他们的眼神不约而同带上了慈爱,别提心中诸多感慨,皇长孙殿下,原来是这样的人物! “……”四爷在旁看着,不发一言。 胤禛很是熟悉弘晏的笑容。亲切无比,灿烂无比,和催债索额图的时候一模一样,只那回转身拎出造假牌匾,这回呢? 终于,曹寅温声问起出府的去处,弘晏笑眯眯地道:“二位大人身为织造,自然懂得织造诸事。我想瞧瞧绣娘如何织布,织机如何运作,可否劳烦二位大人?” 分外礼貌的语气,足以让人忽略话间内容,曹寅正欲开口,李煦便不假思索地答应,待反应过来,面色显现丝丝愕然与为难。 绣娘待的织坊,光是江宁便足有上百个,管理权都下放给织坊管事,由织造府小吏统辖,他们最多过问几句,更不会轻易涉足。 换成现代的说法,一个服装公司的董事长,平日操纵走向,指点决策,除非视察,如何会去往加工厂,看工人生产服装? 对于弘晏的要求,他们一头雾水,并打心眼里抗拒。太突兀了,如若织坊颇为杂乱,绣娘不守规矩,冲撞了小爷该怎么好?! 何况这都是女子的活计! 只是有皇命在,曹寅不敢不从,遑论那句“见弘晏如见朕”,乃是不可违背的口谕。 李煦应了,曹寅却还没应。等到弘晏望向他,四爷神色莫名,曹寅心思急转,在心底微叹一声,面上儒雅带笑,躬身道:“小爷既想瞧瞧,论起织坊,就近便有一座,离这儿没几步路,二位爷随奴才来。” 说罢低声吩咐身旁的随从,语气稍显急切,随从连连应是,转身匆匆离去。 弘晏当做没看见,被四爷托着钻进马车。小黑小灰在暗中跟着,车夫是曹寅安排的人,叔侄俩默契地没有说话,不出一会便到了绣坊。 此处绣坊临街,左右都是铺面,环境宽敞明亮,织机井然有序地运作着,吱呀声与唧唧声传入耳中。绣娘低着头全神贯注,唯有管事急急迎上来,向弘晏四爷磕头行了大礼,继而诚惶诚恐,同曹寅汇报着什么。 弘晏稍稍打量,只见绣娘面颊红润,双手灵活,颇有精气神,唯有零星的几座织机面前无人,当即心下有了数。 他也没问,放开四爷的手凑近几步,在旁观察织布的步骤,以及统一样式的织机结构,在脑中勾勒着图纸,半晌,左手从衣襟掏出一截短短的炭笔,又恍若无意地塞了回去。 动作不过短短一瞬,下一秒,四爷撩起眼,淡淡问道:“这里可有隔墙的独立空间?爷的侄儿想要试试织布——我亦有兴趣。” 130-140 131. 织机 二更 四爷说罢, 织机的声音骤然停下,绣坊一片诡异的寂静。 见织造大人都要以礼相待,由此略知贵人身份, 从而激动得哆嗦的管事蓦然瞪大眼, 连曹寅李煦都愣了好些时候,怀疑自己听错了。 可再怎么看,四贝勒好端端地站在那儿, 皇长孙殿下也好端端地站在那儿,就着四贝勒的话微微点头, 眼睛布满赞赏,一副很认同的模样。 曹寅:“……” 李煦:“……” 他们只觉呼吸都不顺畅,差一点点就要捂住胸口,跪下劝谏了。小爷前来绣坊还不够,连带着堂堂皇阿哥,堂堂四贝勒, 竟对女儿家才会上手的织布感兴趣, 这、这要传出去让皇上知晓, 他们该如何交代? 这怎么能行?! 曹寅选中这里的缘故, 是因隐约有些印象,这儿的管事倒还机灵。事实证明他的选择不错, 无需他下命令, 管事从呆滞中拔出神, 急急忙忙遣散绣娘, 好似身后有鬼在追。 清场过后,管事气喘吁吁地作揖道:“二位贵人,使不得,使不得!这都是绣娘干的活计, 怎能让您的尊贵之躯——” 四爷一挑眉,浑身威仪压迫式地散发,淡淡打断了他:“不过生了兴趣,想要尝试罢了。汗阿玛准许之事,怎么,你不愿意。” 看似对着面前人,实则对着曹寅李煦,给他们稍稍提个醒。听闻‘汗阿玛’三个字,管事腿一软,面色空白,心脏好似迸出胸腔,他平生何时见过这样的大人物?还有贵人所说的“侄子”…… 当即哆哆嗦嗦地道:“有,有的!里头有个隔间,放着一架最好的织机,用了最名贵的木料,等闲不轻易动用,您,您快请。” 曹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和李煦眼睁睁看着叔侄俩手牵着手,兴致勃勃地往里走。只听木门嘎吱一声响起,又嘎吱一声关上,半晌,传来四爷一句悠悠的话: “方才观摩许久,织的不好,还请见谅。” 曹寅:“……” 李煦:“……” 不知过了多久,也仿佛一瞬间,唧唧声十分有规律地摇动着,一刻不停钻进人的耳膜。于江南叱咤风云的两位织造,慢慢化为两座雕像,等候着皇长孙殿下,还有贝勒爷织完布。 隔间。 弘晏瑞凤眼亮晶晶的。他掏出藏在衣襟的炭笔,还有折叠好的白纸,小小声地说:“四叔,我就知道,你与侄儿的默契最足了。” 现如今一人织布,一人画画,既不耽误功夫,又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隐瞒。要知道在江宁这一块,织机可是曹家的‘垄断财产’,市面上不予流通,便是购买,也得花好大的价钱,如若不是富人,根本买不起织机! 百姓少有织机,习惯在曹家经营的布庄购买布匹成衣;手巧的女子想要赚些钱财,养家糊口,唯有成为绣娘一途,或是织布,或是制衣,还需经过重重筛选,曹家更是她们打破头想去的地儿。 ——毕竟天下百工,占据各行各业。都说士农工商,虽农耕为本,百姓的养家手段不止养猪,也不止种植,还有手工一途,《养猪手册》对她们全然无用。 如若没有猜错,方才零星的空位,或是坐着面黄肌瘦,或是刚招进工的绣娘。便是富庶无比,占尽天下税收的江南,哪有人人面色红润的奇迹景象呢。 听闻弘晏的话,四爷面上不显,心中既高兴又舒坦,冷锐的棱角变得柔和,嘴角掀起微微的弧度。 元宝一拿炭笔,他便明白侄儿想做什么,毕竟三爷上位的方式刻骨铭心,他绝不可能忘记。为着更好地配合,织机怎么用,他当真默默观察了许久,沉吟片刻,方像模像样地动起手来。 见弘晏弯着眼睛,一个劲地盯着自己瞧,四爷宠溺地摸摸他的头:“快画。”. 唧唧声响了有一段时间。绣坊里,曹寅李煦脱离双眼发直的雕塑之状,在过道内来回踱步,管事候在一旁,大气不敢喘上一声。 还是那句话,皇命不可违,小爷便是想要上天,他们也得兜着,出了事儿第一个被皇上责罚。 话是这么说,曹寅也渐渐恢复平静。但他如何也想不通,是江宁不好玩,还是风景不够美,叔侄俩怎么就迷上织布了? 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沉声叮嘱管事:“约束好那些绣娘,务必做到人人封口。若有泄露,本官绝不饶你。” 李煦摸着短须点点头,子清说的好,封口绝不能忘。 等待的时间变得分外漫长,管事更是在心里数着数,待织机声停,叔侄俩终于现出身影,他几乎要喜极而泣,小心翼翼地道:“贵人出来了,累着您了。可要喝杯茶?” 四爷一手牵着弘晏,一手捏着几片白布,白布七零八落,也没有排列的纹路,看着简直辣眼睛,更称不上能入眼的成品。 曹寅定睛一瞧,李煦也是不由自主地望去:“……” 这又是何必呢。 二人一阵无言,顿了顿,组织着违心的恭维话,正欲说出口,却听四爷淡定道:“不必,试也试过,我们这就回行宫。” 这话如同天降甘霖,李煦大松了一口气,曹寅松口气的同时,稍稍有些遗憾。此番跟随小爷外出,收获极少,唯独知晓一个织布的爱好——这算什么爱好? 罢,时日长着,不若等下回。 …… 皇上召见官员的空隙,得知叔侄俩乘坐马车归来,不禁看了看天色,这才多久。 太子立在一旁,神色敛了敛,笑容不是很好看,老四跟着元宝出门,他怕是最后一个知晓的。只是汗阿玛发话,做儿子的只能听从,只能收住酸溜溜的劲儿,凝神听李德全说话。 李德全将曹寅李煦的安排一一叙说,最后提起四爷与弘晏的目的地——绣坊,笑眯眯地添上一句话:“这是体悟民生,体恤百姓呢。” 七爷咋了咋舌,不禁感叹,四哥的知己之位真是稳如泰山。八爷立在太子身侧,唇角的笑容不变,只细心看去,才会发现弧度落了一落。 弘晏用过午膳,便是雷打不动的读书,雷打不动的功课,上完兴冲冲地去寻皇上,说要一个信得过的工匠。 皇上:“……要工匠做什么?” “您过几日就知晓了。”弘晏神神秘秘地卖关子,紧接着怅然叹气,“可惜戴先生远在京城,为研制战车无法随驾,否则孙儿就不必找别人。” 皇上冷声道:“朕若看到他的脸,饭都少吃一碗,还是别来的好。”说罢摆摆手,说工匠朕来安排,你自去吧。 弘晏:“……” 汗玛法还记着仇呢? 他叹着气告退,一边扬声说:“明儿还要曹大人李大人陪我出府,只耽误一点儿时间,很快回来!” 而后一溜烟地跑了,皇上搁下笔,望着他的背影发愣,半晌阖上双目,细细想着曹寅和李煦。 这小子,何时与他们如此熟稔了? 皇上忽然睁开眼,“你说,曹家李家,莫不是打着元宝的主意。” 片刻缓缓道:“他还小,面前的路,自有朕和太子扫平……”无需臣子奴才替他操心、替他拿主意,唯一的用处,便是效忠。 如戴梓那般尽心尽力,不带利用地效忠。 李德全心下巨震,低垂着头不敢言语。 御书房陷入寂静,唯有一平缓,一急促的呼吸声. 四爷重新加入听政大军,莫名遭受兄弟们有意无意的排挤,却仿佛毫不为意,甘之如饴,那模样看得胤禩很不是滋味。手下一片间谍大军无用武之地,他还能将四哥鲨了不成? 当晚,八爷唤来智囊何焯,正欲问策,却听皇上召见。 来到御书房,未有片刻耽误,迎头便是一句吩咐:“明儿一早,你跟着弘晏出府,看着他些。记下曹寅与李煦的反应,回来说予朕听。” 惊喜来得太快,八爷有些不敢相信,有着瞬间愣神,而后恭谨应下。回房琢磨皇上的后两句话,胤禩松开眉心,问何焯:“你说,我与元宝的默契如何?” 何焯:“……高山流水,无人能及。” 八爷微微一笑,熄灯入睡。 第二天清晨,曹大人李大人候在府前,发现‘保镖’换成了八贝勒。 相比于冷面的四贝勒,八爷这如沐春风的笑,让人见之舒心,一时间忘记他是覆灭天地会总坛的狠角色,也忘记另一个‘狠角色’,正是态度亲切,豆丁脸三头身的皇长孙殿下。 曹寅恭声问去哪儿,弘晏笑眯眯:“换一个绣坊看看。” 李煦:“……” 许是早有准备,今儿清场的效率很高,弘晏牵着八叔的手走进绣坊,目光在空无一人的织机上流连。 弘晏望了许久,片刻挪开目光。 八爷笑意盈然,转头望向二位大人,“我倒想买一架织机回府——织布光试不行,还需天长月久地练习,带着侄儿一道,何其乐哉?” 132. 好处 一更 “……”曹寅李煦愣在原地, 怔愣半晌,面色有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空白。 搬架织机回府,天长日久地练习, 这, 这…… 他们如何也没料到,实在是想破头也不明白。小爷好奇织布,四贝勒尝试织布, 八贝勒更要把织机扛到府中去,这天下最为尊贵的叔侄几人, 怎么就同织布扯上关系,结下不解之缘了? 难不成织布有超越骑射,甚至超越政务的魅力在?? 他们沦为带路人不说,皇上、皇上竟也任由几位爷胡闹?! 想是这般想,而今没有太多时间留给他们思虑。依照八贝勒的身份,想要一台织机不过随手之举, 也用不着同他们开口‘报备’。那如沐春风的笑言, 风度翩翩的请求, 二人能说一句拒绝么! 就算不用顾及年轻的八贝勒, 皇上的心尖尖——皇长孙殿下还在面前。 那可是未来的“君”。 非但折煞他们,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倒逼, 见弘晏直直盯着他们, 李煦连说不敢, 将震惊与不解咽到嗓子里, 强自镇定地笑道:“……是,是。不过小小的一架织机,哪还用得着您出银子?” 曹寅跟着颔首,沉声召来绣坊管事, 叫人挑了一架最新最精致的,秘密运回织造府中,运往八爷的住处,途中不能有半点磕碰;并将纺线原料也一并打包,若原料不够,使唤他们便是。 安排得很是妥帖,没有半点不周到的地方,弘晏抿出一对梨涡,朝他们笑得灿烂。八爷轻轻颔首,语调温和地道:“为满足胤禩的好奇,谢过曹大人割爱,二位大人辛苦。” 这‘割爱’一词听在耳里,曹寅微微一僵,不知作何反应,只得在心里苦笑,这都是什么事儿。 李煦已经绞尽脑汁开始构思,运送织机的动静该如何隐瞒,是否要上报皇上,弘晏便恍若无意地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开始问起身为织造的起居日常,以及江宁有何如画的好风景……无一不是他们熟悉的领域,霎时间,两人如昨儿那般大松了一口气,颇有些诡异尴尬的气氛一扫而空。 加上弘晏的笑脸分外亲切,时不时应和几句,绝不让话题冷场,堪称独一无二的好上司,曹寅逐渐找回那叱咤江南官场、八面玲珑的待人手段,李煦的心也逐渐活络起来。 搬运织机好似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弘晏牵着八爷的手,提出去繁华的街巷看上一看,逛上一逛,对绣坊再没有半分留恋,也恰恰合了曹大人李大人的想法,心间大石缓缓落了地。 精心挑选的护卫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们别提有多感动,使出浑身解数围在皇长孙与八贝勒身旁,保护得密不透风;至于两位织造大人,像是约好一般,紧靠在弘晏那一侧,八爷余光瞥见,眉梢扬了起来。 李大人的大本营在苏州,论江宁,还是曹大人更为了解。曹寅不疾不徐,娓娓介绍着府城布局、老街历史,以及各处风貌,彰显深厚素养,形容颇有意趣,弘晏听得津津有味,眼底盛着晶晶亮的向往,曹寅见此,恭敬之余,笑容更深了些。 半日游玩算得上宾主尽欢,拉近了皇长孙与两府织造好大一截距离,李煦笑容满面,曹寅心下一定,觉得是时候让芸姐儿显于人前,毕竟凡事讲究近水楼台先得月。小爷对织布的兴致已消,成日与叔叔在一块,都没个同龄人陪伴。 母亲提议的族学还是有些欠妥,不如—— 正斟酌此事,回府时候,弘晏笑眯眯地呼出一口热气:“织布试过了,纺纱却是不甚明白,明儿前去瞧瞧纱机,曹大人李大人可要记得换一家。” 曹寅:“……” 李煦:“……”. 曹府。 今儿走的不少,额间发了薄汗,李氏接过丈夫的外袍,转身递给婢女,随即服侍曹寅净面,一边低声问:“老爷同皇长孙殿下相处多日,芸姐儿的事,可有个章程?” 老太君依仗皇上与她的情分,却是空手而归,李氏实在是心下惴惴,忐忑难安。等到曹寅得皇上吩咐,与皇长孙有着半日相处,这才松一口气,有了峰回路转的欢喜。 听出妻子言语中的希冀,曹寅顿了顿,面上显出一抹疲惫,心累至极地道:“怕是没机会了。” 李氏一惊,“怎么会?” “小爷成日没个空闲,遑论与芸姐儿玩耍,你我筹谋再多也是无用功。”曹寅闭着眼睛长叹一声,深知纺纱这事决不能说与人听。 只是昨儿与四爷试织机,今儿与八爷搬织机,明儿是不是要与太子爷造纱机了?! 李氏急急说道:“不是说半日读书,半日出游么。”随即灵光一闪,“不如捎上芸姐儿一道,也不耽误什么,老爷以为如何?” “便是半日出游也不得空……”听到后半句话,曹寅沉默一瞬,夫人这个主意,除了心思太过昭然若揭,瞒不过人精以外,其他都好。 他倒是想捎,让芸姐儿做男孩打扮,可如此一来,纺纱织布的秘密岂不是瞒不住了? 自讨苦吃,万万不可! 听着丈夫斩钉截铁的拒绝,并说等会请见老夫人,叫母亲打消这个主意,李氏愕然半晌,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却见曹寅稍显凌厉的目光望来,盛满不容置疑。 她心底一沉,就算再不情愿,也只好忍痛应是。 这到底是为什么?筹划了那么久,期望了那么久,全付之东流了!. 今晨出府的时间比昨天久。趁着午膳时候,八爷发动手下,将织机神不知鬼不觉运往弘晏的住处,交到皇上派来的匠人手中。 匠人姓吕,手艺极其精湛,是领朝廷俸禄,在工部挂名的能工巧匠,更与弘晏有着不解之缘——由四爷牵线搭桥,替他制作牌匾的那一个。 弘晏觉得眼熟,半晌恍然大悟,暗暗叹息,原来他是汗玛法的人。 那厢,吕匠人动作拘谨,不甚明白皇长孙的用意,直至小爷递来一张图纸,上写‘飞梭’两个大字,他仔细看去,越看越是痴迷,半晌睁大了眼,眼底布满激动,“这……” 作为专业精匠,他不是没有造过织布的梭子,但这与往常形式完全不同。更何况图纸旁边标明了飞梭的用处,足够使效率大大增添,还有名叫‘弹簧’的新奇的东西,是他从未涉足过的领域! 吕匠人在制造一行浸淫了大半辈子,养出毒辣的眼光。越是细思,越觉得两端的小槽滚轮蕴含无尽的妙处,不用弘晏吩咐,便拍胸脯保证早早做出,简陋弹簧需要的精炼淬火,更不必想法子,他自个努力解决。 积极踊跃的态度与戴梓不相上下,叫弘晏感动不已,自掏腰包备好奖励金,当晚,吕匠人就在藏有织机的隔壁住下,方便日后打工、不,办差。 而弘晏终于被听政多日,近来熟悉江南官场,好不容易得空的太子逮了个正着。 他这几日清晨出门,午后读书,晚上又睡得早,桩桩件件都与亲爹岔开,等太子回宫的时候,察觉儿子睡得很是香甜。 一想到前日四叔陪,昨日八叔陪,太子心头倒翻一坛酸溜溜的醋,还有织布这回事,元宝从未同他解释过,寻得机会哪能不质问? 倒显的他这个阿玛像外人! 三喜他们都被遣散了。屋内不知不觉形成这般场景:烛火幽幽,太子前进一步,弘晏后退一步,退着退着退到了墙根,眼看着无路可退,即将陷入水深火热的魔爪,忽而天降甘霖,皇上唤太子前去御书房。 弘晏小小松了一口气,发现太子归来得很快,俊朗面庞多云转晴,不由眨了眨眼,问:“明儿换作阿玛当保……陪我?” 太子哼笑一声,没有开口,唯独安歇之前,整合前几日打探的消息,问了何柱儿同样的默契问题。 孤难不成比老四老八差? 何柱儿不假思索,嘴快无比:“父子天性,那还用说!” 如此回答足以打九十九分,太子摆手遣他下去,转而思考起皇上的用意,譬如陪弘晏出府,为何轮流,而不指定专人?. 曹寅不过随口一说,哪知第三日,还真来了太子爷。 两人:“……” 他们何德何能,纺纱这活计何德何能。 有太子在,他们收敛了所有心思,不敢有丝毫表露,距离拿捏得恰到好处。两刻钟后来到纱房,围观训练有素的绣娘纺织,不等太子说话,曹寅恭敬笑道:“里头有专为您与小爷所设的隔间,您尽去,奴才在外候着。” 李煦极有眼色地补充:“最新最精美的纱机已备好,只待运回府中,您看,需不需要奴才寻来工匠,亲手造一架?” 太子:“…………” 弘晏惊奇地望去,这觉悟,这反应,不愧是汗玛法信任的心腹呀。 生生被人掐去与儿子的默契,生生落后于两个知己,太子面上含笑,心里狠狠给曹大人李大人记了一笔,浑身气势有些冷沉。 低头看着纱机,胤礽半晌做好心里建设,堂堂一国储君,开始——纺纱。 一边磕磕绊绊地动手,一边旁观弘晏画画,瞧了半天,终于瞧出图纸与手下纱机的区别。图纸之上,纱锭由平放改为竖立,也就是这小小的改动,弘晏神色肃穆,好似在干什么前所未有的大事业。 不等太子问起,弘晏放下炭笔,小小声地指着它道:“珍妮纺纱机。” 太子眉梢一动,稍显狐疑:“什么纱机?” 怎么是个洋文名儿? 霎那间灵光一闪,弘晏望着放下身段辛勤劳作的阿玛,擦去眼底不存在的泪花,郑重其事地道:“保成纺纱机!” 与此同时,织造府行宫。 皇上搁下朱笔,准备前往河堤视察。更衣的间隙,他问李德全:“你可知朕轮流派人的用意?” 李德全躬身摇头,表示不知。 “帝王之道,便是不能厚此薄彼,雨露均沾才好。”皇上目光悠远,“至于太子,朕看他按捺不住,想了想便让他去罢。” “急什么?元宝总归是他的儿子,便是知己遍天下,也不会忘记阿玛的好处!” 133. 厚礼 一更 当下的纺车需要手摇, 还没有到取消人力自动化的地步。那“保成纺纱机”的名号一出,太子修长有力、平日握笔批折的手猛地一颤,纺织音嘎吱停了下来。 隔间出现一片突兀的寂静。 他看向郑重其事的弘晏, 俊颜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顾忌曹寅李煦守在门外, 忍了又忍,这才压低声音道:“纺纱机就纺纱机,不必取什么名字。” 还是他的乳名, 传出去像什么话?全天下都知道他来纺纱了! 又睨儿子一眼,指了指图纸说:“都是你的功劳, 孤倒觉得,元宝纺纱机很是合适,朗朗上口,寓意也好。” “不成。” 弘晏叠好图纸,仔细放进衣襟,圆脸蛋写满不赞同。 他小小声地道:“阿玛为了解纺纱, 不惜亲自动手, 更是儿子得以改进纺机的大功臣, 怎就当不起冠名了?此举堪比圣痘, 要让天下百姓知道,定有数不清的颂扬, 直至千秋万代, 都会记得‘保成纺织机’的名字!” “儿子的功劳已经足够, 这不为了阿玛考虑, 心系与您么。” 弘晏无辜地瞧着他,说罢眼底浮现丝丝谴责,像是在说,于名声有益的功劳, 阿玛怎的还不要呢。 太子:“……” 被人追着喂声望,甚至殷殷期盼,这样的感受,太子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体悟,是与躺赢完全不同的滋味。 难以形容胤礽此时的复杂心绪,尤其这人还是他的宝贝儿子。难以启齿之余,还有些微微的得意——出门一趟,老四老八什么都没有,元宝到底与他最亲。 几日来的闷气烟消云散,不情愿稍稍消减一些,太子到底不是‘色’令智昏之人,他一针见血,问出最为关键的问题:“此举如何堪比圣痘?” 弘晏觉得时辰差不多了,也不好让曹大人李大人久等,于是悄悄凑过去道:“回程路上,我细细同您说。” …… 李煦偷觑一眼,发现太子爷的模样若有所思,像是没有获得心灵的满足,更不像四爷八爷那般给个准话,对纺纱的兴趣消去没有。 但他不敢提,也不敢问,与曹寅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底发现一抹愁,明明是天家最尊贵的身份,怎的接二连三迷上纺织?皇上他竟、竟还同意…… 这和他们谋划的大不一样啊。 今儿连逛街也不去了,别提游玩赏景。回程路上,发现父子俩不乘马车,一路步行说悄悄话,还让他们跟远一些;太子吩咐,曹寅李煦不敢不遵,只好拱手应是。 那厢,弘晏声情并茂,给太子叙说纺车改良的好处:“足足有八倍的效率,您想想,能解放多少人力物力?配上织布的改良梭子,定叫此业焕然一新。更换新式火器非一夕之功,可纺机不一样,它造得容易,很快就能派上用场,更耗不了几个钱。” 继而给他爹勾勒蓝图:“神女入梦的时候同我说,先从江宁推广,普及江南,继而普及大清,让每一个有志此业的家庭买得起,方能福泽天下,福泽万民。” 太子听到神女的时候不是很意外。她从元宝五岁始,总是习惯性地出现,教导元宝不少神通,他听着听着,从敬畏、惊喜听到麻木,相信汗阿玛也是一样的。 唯独前头的八倍效率之言,让太子面色微微一变,彻底凝重了脸,又很快恢复含笑的清贵之态。 握着弘晏的手紧了紧,胤礽止不住心间激荡,普及大清……那该是何等景象? 可推广的第一步,便有一个拦路虎。 那就是盘踞江宁、深得皇上信任的曹家。 对于江宁织造府的藏银、运作,太子不是很了解,可曹李两家连同几姓豪强,掌控着江南约八成的丝织产业,他是大致知晓的。改良梭子纺机,几家必然头一个不愿意,到那时,谁还愿意听他们差遣,哪个绣娘愿去麾下做工、织布纺纱? 老旧织机即将成为废品,聚财来源骤然斩断,支撑整个家族的利益消失无踪,这与要他们的命也没什么两样。 自个做主,换作别人掌控,堪称一个天一个地,这区别大了去了。 都到了这个地步,他若还不明白儿子的意图,他就枉为储君,枉为弘晏的阿玛。 若将此事告知汗阿玛,曹寅不会不知情。他曹寅再有私心,胆敢违抗皇命?若不想自掘坟墓,必将支持朝廷的一切决议,率先做个样子给皇上瞧,曹家半点事都不会有——甚至有机会接过推广新式织机的任务。 换言之,李家以及诸多豪强也是一样的。依旧好好做他们的生意,一时的损失可以赚回;他们的人脉还在,天高皇帝远,再过几年,又是卷土重来,江南富庶尽在手中。 然而,元宝想要他们自取灭亡。 人声鼎沸的街道上,两旁的叫卖声络绎不绝,传来阵阵冰糖葫芦的甜香。太子脚步蓦然放缓,瞥向身后相隔较远的曹寅李煦,又缓缓转过头,扬眉笑道:“你对阿玛有事相求。” 弘晏一呆,他还没图穷匕见呢,他爹全都明白了? 好生聪明的脑袋,好生强大的默契,弘晏震惊之后便是感动,刚要说话,就听太子指代模糊地低声问:“为何要对付那些人?” 弘晏没有说高远的志向,咽下‘整治贪官,人人有责’这句话,板着脸深沉道:“索大人从前告诉我,他们递来二十万两,却是大伯一份,阿玛一份,钱多也就罢了,还想两面逢迎,我看他们不顺眼。” 太子无言片刻,惊讶之余,阵阵欣慰涌上心头,这是他怎么也没料到的。 元宝做这些,都是为了孤! 半晌轻咳一声,抑住嘴边的一抹笑,“说吧,要孤做什么。” 都说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弘晏大义凛然地道:“您要做的,便是答应‘保成纺织机’这个名号!” 太子:“…………”. 护送太子与皇长孙回府之后,出乎曹寅与李煦的意料,第二日,弘晏没有再去织布,也没有再去纺线,回归对江宁的正常游览,让他们彻底松了口气。 此后换为早上读书,午后出府,出府之时身边跟着四爷;翌日身边跟着八爷,而后又是太子。皇上贯彻雨露均沾的方针,甚至叫了七爷跟着,唯独没有十二阿哥与十三阿哥,理由是他们年纪小,自己都照顾不过来,如何照顾年纪更小的侄儿? 多日未见弘晏的胤裪:“……” 无故被牵连的十三:“……” 十三幽幽道:“十二哥,你我一起出府玩吧。” 十二幽幽回答:“也好。” 如此一久,在曹寅‘青梅竹马’的心思再次活络起来的时候,弘晏忽然神神秘秘地叫住他:“曹大人,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适时,李煦也在身边,闻言愣了一愣。这几日相处得越发熟稔,李大人自诩与小爷的关系非同以往,底气也足了起来,就听弘晏笑眯眯地道:“李大人莫急,过上几日,我再同你叙说。” 李煦只得应是,眼睁睁看他们远去,心念急转间,显现丝丝焦急。 另一边,曹寅被弘晏领着来到别院,望着眼前一幕,震惊地说不出话,慢慢的,连手指都颤抖起来,竟不知是喜是忧。 一架织机,一架纺车,模样大致如从前那般,速度却远超以往! 四倍,五倍……不,八倍,足足有八倍功效。 说是神迹也不为过,紧接着弘晏告诉他,这是改良的产物。 “制造者是阿玛从府外寻来的工匠,寻来的时候,特意瞒过了汗玛法。”弘晏叹着气说,“汗玛法允我尝试纺织体悟民生,却不许摆弄机械玩物丧志,阿玛疼我,只好私下里来。” 说罢瑞凤眼亮晶晶地道:“这是我赠予曹大人的礼物,出府的这些天,我自觉与大人最是投缘。” “听说纺织此业,算是江宁织造府的职责所在,如此一来,改良之法可以给予大人诸多便利。你可喜欢?” 无以言喻的震惊过后,曹寅眼眶湿润了。 实在是皇长孙年纪之幼小,面色之真诚,引不起他的半点怀疑。这么多天的相处下来,曹寅无时无刻不在观察,自觉摸透小爷的脾性与爱好,看向弘晏的目光多了慈爱,多么赤诚,多么纯善,多么聪慧可人疼的男娃娃。 这是皇上指定的、他日后效忠的小主子,皇长孙秉性如此,还愁曹家,还愁芸姐儿的前程不成?! 没想到小爷真真把他放在了心上。这份礼,这份礼…… 足够让曹家一骑绝尘,鼎盛万年的礼。 曹寅眼角闪烁着泪花,遮住骤然亮起的精光:“奴才喜欢,谢小爷的厚爱!” 134. 剑指 一更 介绍完这石破天惊的大礼, 弘晏托起曹寅的手,不让他磕头跪拜,亲昵之意尽显言表。接着悄悄同他道:“两个物件的做工, 尚有不足之处, 工匠还需完善一二。这样吧,过上两三日,曹大人派人接手就是。” 过上两三日? 曹寅呼吸微顿, 长长作了一揖,掩住面上动容, 心道改良之物,必得精益求精,便是过上十日也无妨! 只是面前摆的两样东西,堪称神物也不为过,他这宦海沉浮多年的人都觉迫不及待,差点失了分寸, 闹了笑话。天大的蛋糕放在面前, 饥饿的人想要立马吃下肚里, 两三日时间忒的漫长…… 曹寅心下一凛, 摇了摇头,暗笑自己如毛头小子似的, 实在不该。 哪知弘晏像是看出他的心思, 想了想, 贴心至极地道:“不如曹大人现下就派心腹守着?礼物已经属于你了。” “……” 曹寅浑身一震, 无有不应,被弘晏一席话说的,真要热泪盈眶了。 小爷处处为他着想! 对于珍宝,谁也不愿走漏半点风声, 派遣心腹恰恰可以保密,正中他下怀,同样可以监视工匠与别院之人的行踪,避免与外人接触。 此时此刻,他哪还记得什么芸姐儿的事,满腹心思都被飞梭与纺机牵引着,面上的红光半晌才遮掩下去。 拱手道谢之后,曹寅忙不迭吩咐两个心腹,并一列训练有素的家丁守在此处,务必看好小爷的礼物,让别院飞不进一只苍蝇。忽而想起李煦还在外头,他的神色微微一敛,继而恭敬地笑:“这份礼物,小爷同样送与苏州制造?” “唔,我就送给两位大人,连我阿玛都不知道!”弘晏眨巴着眼,没有否认,“想必李大人也是需要的。” 曹寅再一次道谢,真心实意为大舅哥高兴的模样,轻声提议道:“不若由奴才复造一件,代为相送,也好让太子爷寻来的工匠轻松些。” 曹李两家是姻亲,更是密不可分的伙伴,他的妻兄得此,不仅于李氏,于两家联手更有好处。 还有与他合作的南边豪强……只是稍稍晚上一晚,待他摸透、参透改良之道,让江宁曹家占得先机,也无妨不是? 弘晏高兴点头,明显与曹寅更亲近的模样,“也好,就按你说的办。”. 曹寅收拾好情绪,神色如常地回府,李煦挠心挠肺,旁敲侧击却一无所获。 曹大人低声解释:“小爷不是说了么?再过几日你就明白了。” 他一连两日心情激荡,深知此事事关重大,盯住别院的同时,又惶恐弘晏告诉别人——毕竟皇长孙孝顺之名,天下皆知,若是同样当做礼物赠予太子爷、四爷、八爷,那可怎么好? 还有皇上那儿,待规模已成,他需亲自请见,以神物旺天下,现在还不是时候。 凭借圣驾驻跸的主场优势,曹寅吩咐行宫伺候的婢女小厮,暗暗注意皇长孙身边人的行踪,尤其是贴身太监三喜与临门,发现无一人有动静;弘晏也不出府了,而是专心致志地读书,与太子爷唯有日常交流,从未提过改良二字。 曹寅真正放下心来,捋着短须畅快一笑,从今往后,他必为小爷效犬马之劳!. 夜间,烛火深深。 八爷手执棋子独自对弈,半晌听闻动静,看向鬼魅般出现的小黑,语气温和地问:“都办好了?” “都办好了。”小黑一拱手,仔细回禀道,“传言已至苏州织造,以及各位豪强的耳朵——‘曹大人将可以提高八倍效率的纺织神物藏匿别院,甚至不愿同亲近的大舅哥分享。’” 说罢补充:“奴才联合间谍小队,将别院地址一一附上,只等他们派人查访,与此同时另开暗门暗道,可以绕过把风之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看到堂屋景象。” 只要心怀疑问,只要上门查探,必将看见警惕把守的曹寅心腹,以及正在运作的织机纺机。 那几名心腹的长相,各家豪强许会陌生,李煦还不熟悉? 李煦作为曹寅的大舅哥,或许顾忌三分,可其余豪强则不然,令人疯狂的利益面前,谈不上情谊。 那不是一般的金银珠宝,而是牟利好几百倍,好几千倍的暴利,是行业的洗牌,也是新垄断、新称霸的好时机! 足以让一个家族飞上云端,或是跌落泥地,足以让他们不顾一切,铤而走险。 他们与曹家合作多年,总有些把柄在吧? 便是李煦通风报信也晚了。 通风报信,也是正中下怀,李大人同样成为与豪强作对的敌人,正好一起收拾,岂不乐哉? 回过神来,八爷的神色越发柔和。 元宝将小黑打包送他使唤,这代表着无上信任,曹家李家不倒,他如何称得上侄儿的知己? …… 另一边,四爷住处。 “回四贝勒,诸事已然安排妥当,”小灰无声无息现出身形,一板一眼地拱手禀报,“奴才已然探明各府藏银之地,保证查抄效率。” “还备好‘曹寅拥有各家把柄,一一记在账上,只待掌控江南’之言,待豪强对付曹家之时骤然放出,引得他们急切寻查真正账簿。” “各家齐心协力,不辞手段,账簿的下落定能水落石出……”小灰条理清晰地道,“若苏州织造通风报信,便在谣言里边添上李煦的名字。” 四爷端正而坐,大拇指摩挲茶杯,听罢轻轻颔首:“做得好,辛苦。” 若要整治贪官,肃清江南风气,狗咬狗互相检举远远不够,还需织造府的账簿当做证据。豪强非君子,他们从前依附曹李两家而存,为了利益,诸多骇人听闻的手段,全使得出来! 而他,无需效仿整顿吏治之时,催促京官还银的方式,更不必温水煮青蛙,温和地慢慢来。 豪强言商,无有特赦。有皇令在,谁敢说个不字? 鱼肉百姓之官,扭曲败坏之风,唯有铡刀与鲜血才能洗刷。 想到此处,四爷眼眸一厉,唇角却是掀起一抹笑意。 元宝最是明白他的志向,不惜将小灰交由他指使,若曹李两家依旧屹立,他有何颜面自称知己?. 弘晏幽幽看向太子,太子微笑不语。 “您把小灰小黑分派出去,何必打着儿子的旗号。” 弘晏眼神控诉,他都说了,只需太子答应保成纺纱机的名儿,其余什么也不用干,可他爹偏偏不答应,还包揽了所有事宜,让他无所事事光看热闹。 太子慢条斯理地道:“孤与你想的法子,可有出入?” 弘晏:“……没有。” 甚至更胜一筹,考虑得更加周到,元宝阿哥是绝不承认的! “你还小,如何能够大包大揽,解决曹李两家。”太子摸摸儿子的圆脸蛋,望了眼窗外夜深,语重心长地说,“阿玛这是教导你储君之道。凡事物尽其用,需思虑周全,必要时候以情分驱使,交付一丁点信任,收回的是完完全全的忠心,你可明白?” 弘晏无言以对。 半晌幽幽道:“知己之间心有灵犀,不需要用情分驱使。还是那个问题,您何必打着儿子的旗号?” 太子听到前半句有些醋,好悬暴露真实面目。 猝不及防听到后半句,见躲避不过,从容道:“孤作为元宝的阿玛,得帮你瞧瞧,两个知己值不值得深交。可今儿这句质问,甚是伤阿玛的心……” 弘晏:“……” 那副慈父面貌看得弘晏鸡皮疙瘩都起了来,飞也似的逃到榻上,盖上被子,规规矩矩闭眼,三秒打起小呼噜。 心里念着保成纺织机,保成纺织机,保成纺织机。 此番事了,他爹的乳名,距离传遍大江南北、众人敬仰的日子,不远了!. 近日来,皇上分出几分注意力在曹寅李煦身上。 八爷每每同弘晏出门,汇报加在一块,足以聚积成一道长奏折。皇上一字不落地听着,自觉听够了,摆摆手让八爷退下,露出一个让李德全胆战心惊的面色—— 微微眯起凤眼,不带半点情绪。 “出了江宁,朕该好好敲打。” 李德全不敢问是什么敲打,在旁默默听着,忽闻皇上问他:“你说,太子老四老八这几日,很晚才歇?” 李德全小心一笑,说出猜测:“比平日稍稍晚上一些,想来是忙于思政。” 皇上颔首,又问起弘晏起居,半晌想起借走的工匠,扬眉道:“不知何日才能归还。” …… 皇上虽派给弘晏一个吕姓工匠,但暴露了吕匠人真正的后台,弘晏恍然大悟,为计划着想,没有允许工匠复命,也没有允许他打小报告。 先是挪到别院,而后又有曹寅派人盯着,过程躲躲藏藏神神秘秘,皇上还真不知他捣鼓出了什么东西,在纺织方面有什么创新。 皇上老神在在,稳坐钓鱼台,因着乖孙想要推广,必然寻求他的同意。身为一国之君,白日里政务忙碌,或是抽空微服,暗访临近府县的民生,或是巡视河堤,接见地方官员,诸多因素相加,于是没有吩咐李德全暗查—— 查过了,还叫什么惊喜? 万万没想到,惊喜来得那么快,唯独换成衙门外的登闻鼓,还有层层递上来的举报信。 弘晏送礼的第三天清晨,御书房。 刚刚展开盖有血印的信纸,李德全大惊失色的脸凑过来:“皇上,曹家织坊的管事状告曹大人,说,说,曹寅德不配位,上任以来贪污受贿,强买布匹,剥削坊工,除却迎驾以及修建行宫所耗,足有……八百八十八万两之巨!” 皇上手中的信落在了地上。 又有小太监急匆匆赶来,慌里慌张道:“皇上,苏州织造府的小吏千里迢迢状告李大人,说李煦为官不仁,鱼肉百姓,足足贪了六百六十六万两!” 皇上面庞剧烈一抖。 不知过了多久,他悠悠感叹:“这个数字,倒是吉利。” 李德全:“……皇上!保重龙体啊!” 135. 再抄 一更 保重龙体? 一个八百八十八, 一个六百六十六,加在一块堪比江南两年税收,再垮的龙体都能给弄精神, 何况本就没有大碍, 皇上觉得自己康健得很。 他叫曹寅李煦做他的眼,以江南安稳为责,遇上特殊可便宜行事, 多年下来,二人办事兢兢业业, 从没有出过大差错。 除此之外,修建行宫、打探消息处处需要用到银两,单凭俸禄远远不够,用些手段敛财,也是他默许的。 正因如此,整顿吏治之时, 都察院有请求清查的折子, 全被他按了下去。只因曹寅李煦于他有用, 做的一切利于朝廷, 利于帝王,南方安定何等要紧, 又有反贼渗透, 不似天子脚下, 全处在掌控之中, 实在轻忽不得。 他们有用,且有大用。 也是元宝梦见神女以来,江南之况大有好转,南巡纵观两家作为, 他这才带上审视的目光,让老八时不时汇报一次。 刚准备敲打一二,万万没想到能闹出这般丑闻,竟还敲了登闻鼓,将巨贪之名摆在明面上,绝了私下处置的路。 登闻鼓不是那么好敲的,那可真是豁出了命。 如此一来,群情焉不激愤?若有证据轻轻放过,江南焉不生乱? 贪不是大错,贪得多,贪得愚蠢才是! 真是出息了。 皇上瞥他一眼,平静地拾起飘落在地上的血书,一边吩咐李德全,一边唤来灰衣侍从:“去,给朕查明原委。曹家人求见一律挡了,秘密召府衙的官员见朕,还有敲登闻鼓之人。” 李德全心惊胆战地应是,脚步一转,犹豫着低声道:“老太君……” 皇上神色愈发平静:“不见。” 天凉了,该扩充国库了. 短短一个时辰,织造府风云骤变。曹寅李煦先后求见都被拦下,老太君拄着拐杖颤巍巍前来,同样没见到圣颜。 雪上加霜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想去府衙了解原委,却怎么也寻不到人,想要走皇长孙的路子,发现弘晏晨起之后,便前往御书房读书;皇阿哥微服寻访巷里人家,一时间争辩无门,连句冤枉也说不出口。 还有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织造府的账簿没了! 李大人作为曹大人的难兄难弟,又是气恼曹寅吃独食,又是怨他牵累自己,通风报信招来无妄之灾,嘴上急的起了燎泡。 什么八百八十八,六百六十六万两?太过荒唐,都是造谣,都是无稽之谈!! 他深吸一口气,阴沉着脸道:“是赵家刘家的人。他们安插的探子,拼尽全力探出别院机密,记恨上了妹夫你,为此不择手段,更不会讲道义,雇佣刺客偷几本账又算什么?” 杀人放火都行,他们有的是财力! 曹寅半闭着眼,听着只觉讽刺,连告知李煦实话的心思都没了。终日打雁,竟被雁啄了眼,千算万算没料到被联手的豪强捅了一刀,记载一切隐秘的账簿不翼而飞,别院那头的心腹,他亦联系不上。 最重要的是皇上不见他。 曹寅的面色是恍惚的,阴霾的,如同做梦一般。 不过短短几天,神物兴旺曹家的日子近在眼前,怎么就成这样了? 如今之况,容不得人不焦心,便是运筹帷幄,素来冷静之人也会失了分寸。曹寅没有回应李煦,缓缓开睁眼,招来最为信任的的大管家,从牙根挤出几个字:“务必寻得账簿,不论用何手段,惩治那些吃里扒外的东西……” 儒雅面容蕴藏的狠意令人心惊,管家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是!”. 登闻鼓引得官场震动,这厢,曹李两家带头,和扎根江南的豪强暗地里掐起来了。 掐得愈演愈烈,手段频出,慢慢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你告我一下,我告你一下,不出几日,几家干的腌臜事全被抖落了出来,剥削百姓,打杀仆从乃是常事,不比贪污的罪名小,堪称骇人听闻,罄竹难书! 至于无人敢提的官商勾结,最后一层遮羞布,由四爷亲手扯下,送至皇上面前。 四爷一掀袍角,跪在御前,双手呈上账簿,“汗阿玛,这便是曹家贪污八百八十八万两,李家贪污六百六十六万两的证据。” “……”皇上一听这两个吉利数字就头疼。 好悬压下脾气,心平气和地问,“哪来的?” 四爷面不改色:“说来说去,不过狗咬狗罢了。赵氏豪强深恨曹家,自觉难逃一劫,便把东西交给儿子,以求揭发曹氏的真面目。” 皇上接过账簿,也不翻阅,而是搁在一旁。 随即笑了一声,慢悠悠地道:“上交?怕是你谋的吧。” 四爷心下一震,便听皇上问他:“花了大力气,折腾一大圈,就是为了处置曹寅李煦?” 四爷俊脸微变,心下暗叹苦笑,什么都瞒不过汗阿玛。 再怎么说,二人也是朝廷命官,若汗阿玛计较起来,此番算计,他如何也讨不了好。只权衡短短一瞬,胤禛当即准备叩头请罪,头贴地的一瞬间,皇上忽而道:“朕猜的。” 四爷:“……” 门外偷听的弘晏:“……” “进来,探头探脑也不嫌累。”皇上睨了一眼外边,“怎么,把着时机救你四叔呢?” 弘晏灰溜溜地进来,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怎么会。” 皇上哼笑一声,叫人端来凳子,让弘晏坐在身旁,继而重新翻开账簿,若有所思:“单凭你一人,定是办不成的。朕瞧平日里,老八同你算不上抵足而眠的关系……” 说着,眼神瞟向乖乖巧巧小学生坐姿的弘晏,霎那间全明白了。 深知元宝撒娇甩锅的德行,皇上转回视线,眼神深邃,盯着四爷一人:“胤禛,朕问你,曹家李家为何非处置不可,而不是交还银两,饶他们这一次。” 这是质问,也是考验,话音一出,御书房寂静无声。 四爷脑中闪过肃清天下贪官的大志向,抿紧唇瓣,犹豫着该不该说。思忖间,对上知己水汪汪的眼睛,手指一紧又是一松,低声吐出五个字:“保成纺纱机。” 皇上:“?” “你说什么。”皇上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纺纱机?? 四爷声音稍高,清晰无比,一字一句地道:“保成纺纱机。此机关乎天下百姓,足能提高八倍的纺纱效率!而曹寅竟想独吞,身为千古罪人,如何能不处置。” 皇上略微有些恍惚,李德全也有些恍惚。 弘晏心知时机已至,见缝插针地道:“孙儿已叫吕匠人候在外头,为您介绍此物的神奇之处。至于为何名为保成纺纱机,阿玛陪我织布,陪我纺纱,身为储君以身作则,心心念念为民谋福祉,唯有他实至名归,当之无愧!” 说到此处抽噎一声,眼底闪烁着泪花花,“一个吕匠人尚且不够,还请汗玛法助力孙儿,助力保成纺织机量产。” 皇上:“……” 弘晏见祖父迟迟不开口,半晌恍悟,凑过去说悄悄话:“汗玛法如果心动,取您的名字,也是可以的。只是孙儿从未听过您的乳名,要不现取一个?” 叫玄烨纺织机,总不好吧。 皇上:“……不必了。” 正在吩咐小灰小黑善后,以图万无一失的太子爷打了个寒颤。 如今寒冬已过,天气转暖,仍旧稍显寒意,何柱儿担忧地问:“爷,可是着凉了?” 太子摆摆手,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沉思一瞬没个头绪,便道:“不碍事。” “胤禩可时刻盯着那边?” “盯着。”小黑拱手回答。 用通俗些的话来讲,如今乱象都按他们模拟的剧本走,从未偏离路线半分。 太子满意地点点头,原来这就是八弟心甘情愿给自己打工的滋味,“甚好,你们去吧。”. 状告织造府的大案闹得风雨欲来,人心惶惶,衙门却迟迟不加以审理。 豪强你方唱罢我登场,混水摸鱼的不知道有多少,行宫还是没个动静,皇上平静的反应更让人摸不透。直至随行御史的一封弹劾折子,彻底掀起平静表面下的万丈波涛—— 奏折细数江宁、苏州织造共同犯下的三大罪。贪污受贿不过其中之一,还附带曹家账簿作为证据,一个个数字触目惊心,皇上勃然大怒,命令衙门重新开审,让曹寅李煦二人脱去官帽,对簿公堂,以伸张百姓之冤,换治下一个清平! 这般雷霆手段,没有半点缓和的余地,老太君闻言,当场昏厥过去,醒来死死抓住李氏的手,双眼涣散地道:“扶我,求……求皇上……” “母亲,”李氏神色绝望,哭得喘不过气,“院子被、被围了,儿媳出也出不去,如何求见皇上?!” 老太君惊惧地看她,被围? 不——怎会如此,怎就如此? 似权高位重的江宁布政使,以及诸多与曹家往来密切,收受贿赂之小吏,金额之巨难以衡量,皇上一个也没有放过。 新晋钦差八贝勒笑若春风,与七贝勒一道,施施然‘请’贪官前去衙门,至于心怀异心,兴风作浪的作恶豪强,便没了那么好的待遇。 因为他们撞上了另一位钦差四贝勒,一个身份不明,衣着尊贵的小小少年,还有齐齐整整,满脸肃杀之气的江南大营驻兵。 弘晏牵着四爷,心中闪过狗大户三个字。 手遥遥指向朱门,下令道:“抄!” …… 与此同时,御书房。 “保成。”皇上负手而立,“朕另有差事交由你。” 太子心下一动,郑重道:“儿臣遵命。” 审理、抄家还不够,汗阿玛难不成要三管齐下? 皇上背对着他,沉声命令:“保成纺纱机与飞梭,便交由你来负责。不管用什么做法,务必由江南推行天下,朕要让所有人听到它的名号,你可能做到?!” 太子:“……” 一片诡异的寂静中,太子缓缓拱手,慢慢开口:“……儿臣,能。” 136. 工头 一更 京城。 三月中旬, 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毓庆宫的花花草草舒展枝叶,抽出嫩芽, 迎面而来春的气息。元曦一天一个样儿, 半岁的年纪,会翻身,会坐起, 再大一些便会爬,会走, 会说话,抓周仪式恍惚近在眼前了。 太子妃杏眼温柔地抱着闺女,元曦乖乖窝在额娘怀中,不吵不闹,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像是充满好奇的情绪。 全嬷嬷守在一旁, 拆开南边递来的书信, 足有厚厚一摞, 随即把稚嫩笔迹与成熟笔迹分门别类地放好, 笑着递到太子妃手中,“叫老奴说, 爷和小爷可不都是想您了?瞧瞧, 这比以往都厚呢。” 算算南巡的时日, 至今也快有两个月, 不说太子爷,这是弘晏头一回离她这么久。当娘的总抑制不住想念,担心元宝吃的好不好,睡得安不安稳, 也幸而有源源不断的家书,太子妃眉眼含笑地阅看,忽而双目一凝,浮现点点惊异。 惊诧太过明显,引得全嬷嬷低唤一声:“主子?” 太子妃回过神来,又仔细看了一遍。以往的家书,日常起居、关怀问候占去绝大部分篇幅,尤其太子还会说些肉麻话,而今竟是提起曹李两家的惊变,还有皇上的处置结果,似是尘埃落定之后,同她报备一声。 “——江宁织造、苏州织造以及诸多涉嫌贪腐案之官员,革职待办,押解进京,家产一律查封,交由刑部与大理寺审理。” 这事来得太过突然,太子妃如何也没有料到。曹寅李煦不是汗阿玛最为信任的臣子,否则岂会把监视南方的重差交予他们手中? 这才过了多久。 全嬷嬷更是唬了一跳,瞠目结舌,“曹老太君可是皇上的奶嬷嬷……” “犯下大罪,便是法不容情。”太子妃思忖良久,轻轻摇头,“你瞧这八百八十八万,六百六十六万,哪能轻易饶过?再多的情分也抵不上这般荒唐。” 全嬷嬷暗嘶一声,附和的同时不由自主地想,这数字还怪吉利的。 充盈国库好啊,来年必将风调雨顺,到处都是太平日子! 浅谈几句,主仆俩便收了声。读完父子俩的信,其中一封被元曦牢牢抓在手中,藕节似的白嫩手臂露出一小段,软软‘啊’了一声,无辜地不肯归还。 这神态,和她哥哥还挺像。太子妃失笑,一边任由着她,一边吩咐道:“拿纸笔,本宫这就回信。昨儿个喜事连连,就差一只报喜鸟,也好让出门在外的人乐上一乐!” 说起这个,全嬷嬷笑得脸上起了褶子,感叹道:“您说,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儿。七福晋八福晋一前一后,都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要不是七福晋害喜突兀,请安让太后瞧出不对,怕是还蒙在鼓里。” 她仍旧记得太医诊出喜脉,七福晋那震惊至极的脸色,真真是崩了才女风范,与元曦格格抓周那天,五福晋的反应怪相像的。 “她们都是头胎,且八弟妹新婚不久,自然毫无经验,”太子妃扑哧一笑,“这才凑巧撞到了一块,既是喜事,也是缘分。” 她提笔的动作忽而一顿,笔尖在信上晕开一滴墨。 提起五福晋,便想到大贝勒的壮阳药,再联想七福晋与八福晋……这也太神了些…… 它不是药,怕是送子观音吧。 垂眼看了看元曦,又想了想远在江南的弘晏,太子妃缓缓打消订购的念头。 翌日。 “保成纺纱机?”太子妃有些恍惚,朝省亲回宫的小宫女招手,“你仔细同我说说,这是从哪听来的?” “回太子妃娘娘的话,京城大街小巷都传遍了,说是太子爷体恤百姓,亲自试手的神物,加上什么、什么飞梭,足以让纺织提高八倍效率。”小宫女眼带兴奋,充满对太子的崇敬,“如今江南已有样机,奴婢前去布庄买布,绣娘们更是感恩涕零,只等皇上回宫,喻示天下呢!” 太子妃:“……” 全嬷嬷立马抓住重点,“太子爷亲自试手,这,这……”她好半天才说出话,激动地擦擦眼,提起保成的一瞬间却有些不自在。 太子爷的乳名,除却太后皇上,谁敢唤上一句? 她嗫嚅几声,给自己鼓了鼓劲,心道这是皇上同意,太子爷应得的赞美,京城百姓们都能叫。 便很快自如起来,盘算着储君的威望传遍四海,在心底笑开了花,面上笑呵呵地道:“保成纺纱机,万分体现太子爷的功劳,老奴贺太子妃娘娘喜!” “奴婢贺太子妃娘娘喜——”. 太子妃的家信快马加鞭传去杭州,圣驾如今驻跸之处。 快刀处置完江宁与苏州诸事,让江南气象为之一新,另有国库大大充盈,皇上没有众人想象中的震怒,很快恢复平静。 这些天来,他有意锻炼太子的处政能力,因着保成纺纱机与飞梭推广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除却量产问题,还需协调官府与民间,让冲击放缓、新旧交替、平稳过渡,皇上下达命令之后暗暗观察,从没有插手,直至如今,十分满意太子推广的速度。 当下欣慰地把家信递交给他,拍拍他的肩,“如此一心为民,才是储君风范。” 人都有个适应过程。保成纺纱机这回事,宣扬得猝不及防,可太子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闻言面不改色地接过,气度谦逊,贵气十足,“儿臣不会辜负汗阿玛的期望。” 当你听过大街小巷喊你的乳名,无时无刻余音绕耳,便觉从今往后,再没有什么可以让你变色。 然而回到房里,太子拆开书信一瞧,淡然的神色裂开一条缝。 七弟妹,八弟妹都怀上了? 这可真是…… 他与福晋心有灵犀,头一个想到壮阳药的功劳,震惊之后便是沉思,经此一事,加上老五的例子,老大赚得该如何盆满钵满。 等等,老大的乳名为保清,保清壮阳药? 要是取这名儿,他倒有些心动,购药也不是不可以。心动的瞬间浑身一凛,即刻将其否决,扳回脸面倒是其次,他一个元宝都管不过来,要是福晋生个元宝第二,他吃得消吗? 臭小子先斩后奏,这儿却没有鸡毛掸子,想教训都教训不得。 仔细折好信件,胤礽吩咐何柱儿,不再去想壮阳药的事,语调透着浅浅的高兴:“将嫡福晋怀孕的喜事告知你七爷八爷。” 语罢忽而问道:“弘晏最近忙些什么?” 何柱儿迈出的脚步卡壳了。 想来他是知道的,没有禀报而已。太子眼睛浅浅一眯,“他今早没读书?” 何柱儿忙不迭道:“读了,师傅们照例夸赞呢。” 太子用眼神示意他快说,何柱儿为难不已,终是拗不过主子的威势,过了两秒钟屈从。 他吞吞吐吐地说:“小爷前些日子在玩泥巴,不知近来是否……是否……” 太子:“……?”. 如今正是三月中旬,曹李两家事了,弘晏的季抛能力已经更新半个月了。 新能力的实用性不必【下笔如有神】差,它很简单,很明了,偶尔听着也很霸气,念着朗朗上口,不过三个字而已。 但弘晏难以启齿。 因为它叫【包工头】。 作为包工头,对工地有着独特的嗅觉。包工头可以承包修路,只要脚踏实地努力试验,总能试出混合水泥的最佳比例,只一切有个前提——实践。 他有些悔恨,悔恨上一世的专业不对口,还有些无奈,若系统给他【化学大家】的名号,直接告诉他配方该多好? 半分钟后,弘晏想明白了。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成功都要经历艰难困苦。规划修路的官员工匠都在京城,元宝阿哥只好亲自上阵,恢复抖擞精神,叫人运来记忆中的各类原料,在原料未至之前,蹲在院子的花坛里,若有所思捧起土壤,开始勤勤恳恳地玩泥巴。 玩了一会儿,大致对土壤的坚硬程度有了数,不由出神想起了海船。 江浙有几个大港,也就是后世的宁波舟山,他前些日子央求汗玛法带他前去,驾临官兵戒严的造船厂,完完整整观测了大清海船的样貌,随即穷尽毕生之力,咳,【下笔如有神】之力,画下一张改良的海船图纸。 当然,是他自认为的改良,科学性与可行性尚未得到求证。如今也不是上交的好时候,都说攘外必先安内,总要一步一步来。 弘晏深沉地想,便是最快最快的情形,也要等修完路,做一个事业有成的包工头,再考虑这些。 一抬头,就见三喜哭丧着脸,不禁生疑道:“怎么了?” 虽然六岁玩泥巴很是常见,但生在皇家,那能与百姓家一样吗? 三喜眼含泪花地看他,片刻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地道:“小爷尽管玩儿,奴才为您掩护!” 一晃便是半月过去,圣驾即将返京,为保密着想,弘晏的基地也从花坛挪到三喜后边的破旧厢房,至于三喜本人,忍受不了巨大噪音,和临门挨一块住了。 何柱儿奉主子之命,领着宫人一间一间搜过去;太子放下政务,神色莫测站在一旁,越想越是不对劲儿。 哪有在屋内玩泥巴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太子站在了厢房门口。 隐约听见弘晏指挥的声音:“铲——” “翻——” 太子眉头紧皱,嘎吱一声推门而入,被四面八方飞来的黄泥糊了满身。 小杏人瞬间变成小黄人,何柱儿如同见了鬼一般,大叫一声“太子爷!”,双脚灵活如兔,慌里慌张窜到他身后去。 转眼又是一波黄泥攻击。 太子:“……” 太子面色泛青,从牙根挤出一句话:“你出来。” 137. 打工 一更 何柱儿腿一软, 霎时尝到条件反射的苦,脑中闪过斗大的两个字:坏了! 里间尘土飞扬,外边电闪雷鸣, 太子阴沉着面容, 预备同拿他作挡箭牌的狗奴才好好算算账。正当何柱儿哭丧着脸挪动脚步,就要承受前所未有的储君之怒,一排齐齐整整的小黑帽扭过头来, 停下收工噪音不再,屋内的景象清清楚楚呈现在众人眼前—— 他们身穿简陋版雨披, 戴着简陋版口罩,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乍一看像极了刺客。 然而刺客不会手持铁铲,更不会卖力搅拌黄土,那黄土叠得如小山一般厚实,还有一小截成功变灰、变黏实, 粘土飘飘悠悠落在太子的左脸颊, 为小黄人添上一笔灰灰色彩。 垂眼望了望五彩斑斓的外裳, 太子:“……” 太子没空收拾何柱儿了。 他的威仪气度缓缓裂开。 即便众多工头穿着一致, 认不清谁是谁,弘晏也是最显眼的那一个, 因为他人矮。手持铁铲之人, 乃是做苦力的小灰小黑, 丰厚奖金驱使他们出了一身的汗, 被抓包后依旧沉稳自如,摘下口罩拱手道:“奴才给太子爷请安。” “给太子爷请安!” 飞扬的泥土安分下来,终于不再糊脸,太子缓缓吐出一口气, 相隔几米,同他儿子对上了眼。 弘晏装着警报的雷达乍响,在心底长叹一声,吩咐道:“还不给阿玛递上口罩?” 三喜哆哆嗦嗦地应是,打开一个匣子,里头盛着干干净净的土制版口罩,足足有十几片,随后鼓着好大勇气走到太子面前,抖着腿说:“太子爷、太子爷请用,戴上这个,方不会吸入尘土……” 连嗓音都发起颤来。 太子拎起口罩,瞟了眼三喜,面无表情系到耳旁。 见太子爷没有发作于他,三喜感激得不能自已,忙不迭绕到一边,小心翼翼递给其余宫人。轮到何柱儿的时候,忽而听太子道:“免了。” 何柱儿:“……” 当务之急不是教训胆大包天的狗奴才,而是躲在屋里铲泥巴的宝贝儿子。 太子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意识,自己好像没见过世面。实在抹不消满头问号,他掸了掸五彩斑斓的灰衣裳,告诫自己莫生气,“爱新觉罗元宝,你同孤解释解释。” 爱、爱新觉罗元宝? 声音冷得能掉冰碴子,即便通过口罩有些失真。在场之人全给小爷捏了一把汗,大气不敢喘上一声,不出片刻,弘晏慢吞吞地开口:“儿子叫人铲土,与保成纺纱机的原理很是相像。” 太子:“?” 这个词儿刻骨铭心,触动了他敏感的心弦,太子一副“孤看你编”的表情,冷冷一笑:“如何一样?” 弘晏忽然有些伤春悲秋。 离纺纱机的改良才过去多久,他又开始当包工头,这闻者落泪的高产出,正是一刻不得闲换来的。想做一条咸鱼的梦想渐渐离他远去,怕是再也摸不着…… 他幽幽道:“同样是利国利民的好东西,就差一个冠名,可不就是一样么?” 说着,开始同太子叙说水泥的好处,只要回京,有了专业人士的帮助,很快便能研制出来。什么交通是经济往来的第一要素,马车如履平地是基础,一席话讲得口干舌燥,最后来个激昂总结:“您说,它是不是神物?” 接着小小声地说:“至于在厢房试验,实在是事急从权,未免造成误会。灵感来了,儿子也没有办法。” 太子沉默着,许久没有说话。 只那神色的转变,全被弘晏看在眼里,眼瞧着即将逃过惩罚,他一鼓作气、再接再厉,状似无意地道:“阿玛喜不喜欢保成牌水泥?” 太子:“……” “此处试验不是长久之计,狭小杂乱,还扰人安眠。”半晌,太子正了正口罩,负起手道,“不如回禀你汗玛法,拨个更大,更宽敞的隐秘院子,回京前不能委屈了你。” 弘晏重重点头,眼眸亮闪闪的满是崇拜:“那就劳烦阿玛了!阿玛真是个好人。”他刚刚还愁如何同汗玛法解释呢。 太子:“?” 一边是保成牌水泥,一边是近来对他春风拂面的汗阿玛,太子权衡一瞬,不甘不愿有了决定。 他抬脚就走,实在忍不了这身装扮,想着在此之前换身衣裳冷静冷静。 然而在拐出游廊的一瞬间,恰恰遇上来寻侄儿的八爷,以及强烈要求跟着的七爷。二人霎时顿住身形,视线从太子的脸,慢慢挪到太子的鞋,喜悦犹在的脸庞齐刷刷露出震惊。 二哥一头栽泥里了?? 方才宫中来信,与太子妃的家书前后脚递到皇上案前。七爷八爷接到福晋怀孕的喜讯,懵然过后便听皇上召见,按捺住狂喜前去面圣,到了地儿,皇上打量他们一圈,目光满是欣慰,好似在说“朕便也放心了”。 对大贝勒售卖壮阳药的最后一丝别扭烟消云散,皇上随口勉励几句,就让他们退下。 八爷初为人父,神色是罕见的外露,恍惚忆起弘晏开的那些药方,心头既动容又感激,想同知己分享这个喜讯。哪知七爷竟也要凑这个热闹,哥俩联袂而来,便有了眼前一幕。 太子:“……” 七爷八爷:“……” 七爷觉得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他讪讪一笑,绞尽脑汁地想理由,“二哥这是下地去了?” 太子沉沉一笑,没有解释,他哪能不知道胤禩是来做什么的。 至于胤祐…… “臣、臣弟告退。”七爷缩了缩脖子,因调理药方好转了许多的足疾好似不复存在,一手拉着八爷就逃,逃得比兔子还快,简直要飞起来! 何柱儿看得目瞪口呆,太子眯着眼,从七爷的动作中瞧出一丝熟悉感。 这矫健的身姿,这迅疾的速度。 他转过头,视线缓缓落在何柱儿身上。 何柱儿扑通一声跪下,撕心裂肺地喊:“爷!更衣吧!”. 太子换了一身衣裳,出现在皇上跟前,只身后没有了何柱儿。 “……”皇上搁下笔,同样为乖孙的高产而震惊,“水泥?”这倒是个新奇东西。 太子镇定应是。 皇上眉心一动,咀嚼着水泥的功用,在桌旁来回踱步,“元宝吩咐人就行,何故亲自上手。” 这哪需要事必躬亲? 太子面色分毫不露,一边在心里想,自然是元宝喜欢。 您是没亲眼见到那番场景,更不知儿臣受到的委屈,为一个水泥的名号,竟连揍也不能揍。更别提早上还得读书,弘晏今年几岁?作为优秀的时间管理大师,太子也是心服。 皇上一锤定音:“放手让他去做,缺什么要什么都和朕说。”顿了顿沉声道,“不日便要回京,让元宝松快点儿,物件多了也难搬迁,朕自命工部商讨拨人。” 也是预料之中的事。听到工部拨人几个字,太子心下微微一动,若能出个戴梓那般的人物,总领差事用不着操心,再也不用见着元宝泥里打滚的场景,甚好。 他能受着,福晋不一定受得住,还有皇玛嬷她老人家,盼了几个月的宝贝曾孙转眼变成泥猴,刺激过头,背锅的又是谁呢. 半日后。 “你说,七婶八婶有孕了?”弘晏摘下口罩,怔愣了好一会儿,甜甜笑了起来,“等我洗漱一番,该给七叔八叔贺喜。” 现实一步步朝着既定的结局偏移,怎能不让人高兴?如今他敢笃定,八叔这个知己,是与历史记载完全不一样的人,嗯,也算是他当不成咸鱼的回报。 随即感叹,大伯的生意又要更上一层楼……不对,是他和大伯的生意更上一层楼! 弘晏前往八叔院里,时隔多天,终于又一次见到了十二叔。叫十二阿哥胤裪看来,实在是恍若隔世,见不到侄儿的这几日,连静心的佛经读着也不香了,如今神色惊喜,举止沉稳,轻声问弘晏:“侄儿近来忙着造泥?” 弘晏笑眯眯地颔首。 连十二叔也知道,想必阿玛已在汗玛法面前报备完毕,这效率,不愧是他明事理,识大体的亲亲阿玛。 胤裪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毛遂自荐,“不知我能否帮上一帮?” 弘晏有些吃惊,左右张望一番,睁大眼道:“十二叔,你还得读书。” 十二笑得有些腼腆,“无妨。回京之前,十二叔日日空闲,正愁没地儿去。”他自然知道离启程没有多少日子,但时候不等人,唯有相处才有后续,这是十三弟启发于他的道理。 弘晏沉思一瞬,见十二叔一副期待的模样,实在不好明言,思及铲土缺人,为难地问他愿不愿意。 本就是委婉拒绝,让他知难而退的意思,谁知胤裪没有半分犹豫,干脆利落地应下,“我自小习武,虽比不上十哥,这般活计练练便会熟悉。” 弘晏:“??” 这可是铲土的活计,与你的气质不符啊十二叔。 像是应聘时推销自己,弘晏一阵恍惚。更离谱的事儿来了,十二阿哥得了准信,上岗这日拉来十三阿哥,稳重道:“十三弟臂力比我更胜一筹,定能帮上侄儿的忙。” 就这样,新来的打工人与包工头缓缓对上了眼。 弘晏:“……” 十三:“……” 实话实说,胤祥前来这一趟,一是南巡时候形影不离的胤裪说服了他,二是闲来无事,对铲土很好奇。 与弘晏对视的时候,他有些不好意思,闻言哼哧着点点头,露出爽朗纯挚的笑,“侄儿尽管用我便是!” 138. 土味 一更 转眼又是三日过去, 圣驾启程的前一天晚上。 皇上捎上十二阿哥与十三阿哥南巡,本就是出于宠爱,二人还没有到听政参政的时候, 纯粹让他们自个玩儿。除了让李德全好好盯着, 不许胤裪缠着弘晏念经,其余的由他们去,出门在外, 不比宫里头规矩多。 李德全忠实遵循皇上的命令,派人盯梢十二行踪, 没想到派去的小太监是个……老实人。 十二十三加入铲土大军的时候,他简直瞳孔地震,纠结了一会儿,心说阿哥没缠着小爷念经,与佛学更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去,应当不用隔离, 于是恍恍惚惚继续盯。 这些日子, 皇上拨给弘晏一个专门铲土的露天小院, 期间视察过一次, 被干净整洁的面子工程糊弄了过去,更没碰见尘土飞扬的场景。还是别院伺候的人察觉到了不对, 两位阿哥怎么日日来? 他还见到胤祥摘下发灰的口罩, 揉揉手腕与胤裪感叹:“十二哥, 搅拌果然是个体力活。” 别院伺候的一听, 火急火燎赶紧上报,李德全:“……” 李德全叫来盯梢的小太监问清楚,继而气笑了,重重一敲他的脑壳, “你个榆木疙瘩!” 李大总管组织一会语言,向皇上提起这事。一阵寂静过后,皇上眉梢缓缓上扬,头也不抬地道:“有这闲心,就让他们铲。” 说着,皇上还觉得挺欣慰。 吃苦锻炼心智,与养猪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胤裪这是终于想明白了,小小年纪参悟什么佛法? 没的感化了元宝,朕找列祖列宗哭去?. 七爷八爷春风得意,四爷一个人便孤单地凸显出来。 他琢磨着回京后,自去大哥府上一趟,走一走捷径,毕竟膝下还是单薄了些。再有个嫡子帮衬弘晖也好,多个人子承父业;再有个嫡女,他定放在心尖里疼,还同二哥家的元曦年纪相仿,自小能玩到一处去。 这一年来风云骤涌,历经的事儿太多太多,四爷不论是心性,还是手腕都不可同日而语。尽管心里想着壮阳药的事儿,面上沉稳有度,半点不显,直至十二十三帮弘晏铲土的大新闻传入耳中,他神色一滞。 这回四爷却没有吃醋,慢慢陷入沉思,是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这些皇阿哥学着养猪,纺织,铲土,而不是聚会,策马,品茶? 八爷也是神色一滞,回过味来,终于明白太子那副模样是为何。 二哥……难不成也亲自动手了? 继保成纺纱机后,又有个新的神物? 针锋相对的知己二人没有察觉十二弟暗搓搓挖墙脚的小心思。他们皆是心念一动,却没时间查探个究竟,因着第二日一早,一应行囊收拾完毕,圣驾自杭州府启程,浩浩荡荡返回京中。 弘晏不忘打包近来铲出的成果,宝贝似的看着他们,还亲自上手,哼哧哼哧搬进堆放杂物的马车里。见再也没有什么遗漏的,弘晏迈着短腿挤上太子行驾,散热似的呼出一口气,转眼就见他爹盘腿而坐,手里捧着一本地方志,语调悠然地问: “怎的不叫十二叔十三叔帮你搬?” 对于元宝吸引叔伯的能力,太子爷已然见怪不怪。一次性吸来两个还是头一回,还是他亲自向皇上要来的条件,想到此处不由五味杂陈。 胤裪胤祥竟想着积极铲土,孤的儿子真是罪恶深重。 弘晏一听这语气,满含深意,好似暗暗影射着什么,他赶忙正襟危坐,认真回答:“软饭不可取,劳动最光荣。” 太子:“……” 软饭这个词儿搓成细细的一条线,钻入胤礽耳朵里。太子狐疑地望他一眼,没发现什么端倪,半晌翻过一页,含笑道:“晌午还要读书。” 习惯高强度学习生涯的弘晏面不改色:“知道了,阿玛。”. 回程多是陆路,加上春闱陆续而开,皇上为巡查各地,祭拜孔庙,足足花有一个月时间,于四月下旬回驾紫禁城。 皇上指定宗室与皇阿哥出城迎接,各宫娘娘以及皇子福晋候在太后处,翘首以待传话太监的消息。八福晋与良嫔对视一眼,期盼的笑止也止不住,七福晋抚着肚子,压低声音同四福晋道:“我倒觉得,他不回来也是好的。” “……”四福晋嗔她一眼,“这话只同我说说,都要做额娘的人了。” 七福晋发髻上的步摇一动,惋惜地叹了口气。曾经沧海的誓言算是不作数了,七爷是她孩子的亲阿玛,可正当转变心态之时,爷又要随皇上南巡,这下倒好! 爷不在,府里就是她最大,想吃什么便吃什么,想收拾谁便收拾谁,时候一长,心不就野了么。这骤然回归从前,不适应也是难免。 还有个最大的隐忧——出巡之时正是冬日,胤祐那经历风霜的脸蛋儿还能看? 等候的时间好似变得格外漫长。太后为压下急切,正与太子妃聊着话,话题七拐八拐又回到弘晏身上,猜测元宝长高了多少,有没有长壮? 不一会儿,慈宁宫总管喜笑颜开地进来,“回禀太后,皇上的圣驾进宫了!” 一刻钟之后,又有小太监禀报,“圣驾穿入乾清门……” 太后连说几个‘好’字,太子妃杏眼含了光彩。又是一声通报,说皇上领着诸位阿哥、皇长孙临近慈宁宫,所有人都站起身来,只听静鞭响起,明黄色身影率先踏入正殿,霎那间,众人齐齐跪拜请安。 “免礼。”皇上嘴角带笑,摆手让他们起身,上前几步搀住太后,头一句话便是:“皇额娘身子可好?” “好,好。”太后面上是显而易见的高兴,笑得合不拢嘴,“你回来了,哀家这心啊,总算有着落了。” 刺杀的事儿没有传入内宫,这也是皇上出于孝顺,严令禁止的事,否则太后哪还睡得着? 皇上心头温软,拍了拍太后的手,又问了些体己话,随即搀着她在上首落座。殿内站着随驾南巡的皇子皇孙,太后一边望去,一边点了太子妃的名儿:“保成媳妇把后宫管得安安稳稳,无一丝错乱,你要好好奖赏她。” 提起保成,殿内气氛慢慢变得有些奇怪。 太子原本牵着弘晏的手,父子俩眼神同步,一错不错望向太子妃,笑容忽而一僵;太子妃略显欣喜,回望父子俩的视线忽而一顿。 太子:……福晋也知道了? 不等他脚趾扣地,皇上朗笑着允诺,叫胤礽出来同太后回话,很快轮到弘晏,还有他的几位叔叔—— 弘晏白嫩的脸蛋黑了,却是肉眼瞧不出来,抽条倒是很明显,俊秀的五官更舒展了些。多日不见心肝宝贝,太后招他到身边好一阵搓揉,疼惜地抱在膝上不放,笑呵呵地问起几位皇阿哥。 众人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了。 四贝勒还是老样子,七贝勒八贝勒笑容更盛,毕竟人逢喜事精神爽嘛。除了成嫔良嫔,其余人大致一瞧,目光不约而同落到十二阿哥与十三阿哥身上,无他,实在是太显眼! 他们变化太大了。黑了、健壮了不说,还增添了丝丝说不出来的感觉,这感觉难以形容,像是与紫禁城格格不入…… 这题弘晏知道,它叫做土味。 可十二叔不听劝,还拉着十三叔一道,为天潢贵胄的尊严,誓不铲平不罢休!他又有什么办法? 刚打趣七爷八爷,叫他们好好对待福晋的太后惊了一惊。皇上同她书信说过定贵人的事,道“定贵人风寒日重,朕让她在行宫修养”,故而十二担忧额娘,变化也是情有可原,可十三呢? 乍然一看,怎么成这样了? 敏嫔望着儿子不可置信,胤祥笑起来,竟是带了些淳朴,憨实。太后不精汉学,绞尽脑汁也没想到形容词儿,皇上看他们的眼神也有些不对了,不过铲土而已,今日仔仔细细地看,竟像犁了几天几夜的地。 不由沉声问:“几斤?” 这是南巡人才懂的暗号,意思是铲了几斤土。 胤祥询问地看向胤裪,见十二哥鼓励地看着他,拱起双手,老老实实地回:“两屋。” 139. 打探 一更 皇上:“……” 四爷:“……” 一番云里雾里的对话, 在场宫妃全不明白,只当是同十三阿哥打的哑谜,皇上动了动唇, 终是没说什么。 眨眼间, 弘晏发觉几道复杂的目光瞧向自己,其中蕴含的意味不可言说。弘晏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他觉得冤, 他又不是什么黑心包工头,给十多岁的小叔叔安排两屋子混合泥土。 放在现代, 那可是雇佣童工! 元宝阿哥百口莫辩,依偎在太后身旁小小叹了口气,也罢,背黑锅就背黑锅吧。 反正明儿开始,十二叔十三叔就要前去无逸斋读书,就算想帮也有心无力, 他蒙上阴影的名誉很快就能恢复如初, 再也不用遭受良心的谴责…… 可是问题来了。 他同样需要读书, 不能时时盯着工程, 眼见进度过半,剩下的该由谁负责?汗玛法承诺工部总揽, 下一步便是基建的起始——修路, 得有个监督的才好. 心知南巡路途疲累, 太后也不多留他们, 粗粗问了些话,便一叠声结束请安,让众人回去歇息。离京那么久,怕是忘了热炕头的滋味, 合该同自家福晋好好相处。 皇上特意批了随行的阿哥半日假期,明儿早朝不必列席,还有贡献巨大、教导弘晏读书的师傅们,从内库里拨下赏赐,让他们好好歇上一歇,再过几日,弘晏的读书地点就要变成畅春园的无逸斋,开始正式的学习生涯。 等同于太子有半日假,弘晏有三日假,太后听着很是满意。眼瞧着众人依次散去,她摸了又摸曾孙的小脸蛋儿,同太子妃怜惜道:“元宝到底年纪小,哀家看他瘦了许多,叫膳房做些好吃的补一补。” 有一种瘦叫长辈觉得你瘦,太后说罢,太子妃万分认同地颔首。她笑着应下,福了福身,牵起儿子久违的小手,母子俩朝外走去。 出门这么久,弘晏仰头看着太子妃,小梨涡笑得很甜,先是一串赞美额娘的话,什么许久不见,额娘还是那么美,什么儿子做梦都在想你,直说得太子妃乐不可支,最后悄悄凑过去问:“妹妹呢?” “妹妹在暖阁玩儿。”太子妃配合地垂下头,悄悄道,“她如今会坐会爬,一听哥哥回来了,便等不及要见你,元曦看着乖巧,实则鬼精鬼精的。” 弘晏听着心痒痒,忽然明白何为归心似箭。全嬷嬷跟在身后,高兴得合不拢嘴,余光瞥见一抹杏黄色衣角,再往上瞧,那不是跟随皇上离开的太子爷么? 太子立在游廊的拐角处,含笑望来,凤眼温柔。那副许久未见的英俊美色,卓然风姿,看得太子妃神色一怔,一颗心犹如泡在温水里,微微地发着烫。 春风拂过,捎来阵阵暖意,太子低声说:“福晋,孤随你回毓庆宫。” 见太子妃轻轻点头,顺势牵起她的手,交握的姿势掩在袖袍之下,让人瞧不出半点端倪。 刑满释放、直面狗粮的何柱儿:“……”爷这进步够大啊。 被忽视的局外人弘晏:“……” 他明白了。南巡的时间太久,阿玛早已看腻了他这张脸,那么大个人站在这里,他爹却恍若未见。 这塑料般的父子情,终是要走到尽头了!. 启祥宫。 敏嫔忧心忡忡打量着面前的儿子。 胤祥被看得有些茫然。 母子俩太久未见,十三阿哥面上带着挥之不去的笑容,试探叫了一声:“额娘?” 方才沐浴更衣,换上一身浅棕黄的衣裳,十三便迫不及待前来启祥宫请安。敏嫔打量儿子许久,微微挪开眼,这才犹豫着开口:“你这身……” 胤祥接话说:“儿子听额娘的话,好好拾掇一番自己,这身可有不妥?” 敏嫔沉默好半晌,道:“日后不许穿这样的黄。” 身旁的大宫女忍笑着低下头,见胤祥一头雾水,赶忙解释说:“娘娘的意思是,等阿哥养白回来,自然什么也穿得。” “……”胤祥不由自主摸了摸脸,联想到慈宁宫正殿与汗阿玛的一番对话,哼哧着应了下来。 母子俩和乐融融,不一会儿说起二位公主,十三的亲妹妹,没过多久,有宫女在帘外轻声禀报:“主子,夏太医在外头候着了。” 敏嫔一笑,轻声道:“请太医去梢间等一等。” 鼻尖像是环绕似有若无的药味,胤祥双手一紧,问:“太医前来,是为额娘请平安脉?” 很久之前,他问过十二哥额娘胃口不好该如何,过了几日,从宫外买来几罐蜜饯话梅,叫人捎去启祥宫。又是半个月过去,他心血来潮瞧了瞧,见额娘将蜜饯开了封,却很少用过,许是不甚合心意。 也是南巡前夕,额娘用膳用得多了,不再同从前那般食不下咽,他便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敏嫔点头,温和又慈爱地道:“这个时辰,恰是惯常把平安脉的时候。” 胤祥向大宫女望去,见她们低垂着头,看不出半点端倪,心下越发绷紧,面上不动声色地笑笑,趁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时候,三步并作两步,掀开帘往梢间奔去。 敏嫔一惊,起身唤他:“胤祥!” 十三疾奔而去,与夏太医看了个对眼。后者不是候着请平安脉,而是守在小火炉旁温一碗药,梢间弥漫着浓重的、苦涩的药味儿,直直让他的心往下沉,连眼眶都红了起来。 棕黄色的身影突如其来,吓了太医一大跳,就见十三阿哥默然半晌,哽咽着问他:“我额娘得的什么病?” 夏太医缓过心神,为难地不肯说,十三眼神一厉,正欲逼问,敏嫔在宫人的搀扶下匆匆赶来。 瞧见儿子的红眼眶,敏嫔心下又软又酸,柔声叫住他:“胤祥,不是你想的那样。额娘已经没事了,这是补身子的药……” 心知再也瞒不住,她顿了顿,温和地妥协道:“夏太医,你来说。” 夏太医松了一口气,赶忙应是,转而看向十三阿哥:“娘娘得的是胃里的痼疾。起初蛰伏得深,让人无法察觉,唯有胃口不佳之状,可就在三月前,发作得愈发凶猛,食不下咽且时有绞痛,这才请了老臣过来。按理说,痼疾治愈难,何况生在胃里,再过一段时日,怕是药石无医。” 药石无医…… 胤祥听得面色苍白,整个人摇摇欲坠的时候,夏太医来了个大喘气,“娘娘不愿宣扬出去,成日深居简出,老臣才疏学浅,实在想不出治愈的方子,幸有调养手册生了奇效!” 说到这个,眼底有了光彩,“痼疾都有共通之处,有调养手册在,娘娘的病哪里算得上药石无医。如今已然痊愈,再喝几剂补身子的药方,保证初愈的身体康健,才算有始有终。” 胤祥愣住了,通红的眼眶忽而定格,许久没有反应。 额娘,痊愈了? 敏嫔鼻头发酸,上前几步把他拥在怀中,“好孩子,你二嫂掌管后宫,自然知道请太医的事,是额娘央她不要告知你的。你瞧,额娘不是好了么?南巡路上,岂不让你徒增担忧。” 出门在外最忌讳这些,敏嫔一片慈母之心,胤祥如何能不知道。他闭了闭眼,落下一滴泪,心头又哭又笑,还止不住地后怕,差一点点,他就要失去额娘了。 若真有那天,他怎么办,妹妹们怎么办?! 想到这个,十三阿哥的手脚在颤抖,在发软。 大宫女瞧着这幕,悄悄抹了抹泪,与其余宫人对视一眼,露出一个笑容。 话既讲明白,便再也不用隐瞒,太医撤下温炉,在胤祥眼巴巴的注视下,督促着敏嫔喝完药。紧接着宫女奉上蜜饯,十三眼尖,发现正是他带回宫的那些。 胤祥揉了揉眼,看向夏太医,忽而哑声问:“调养手册,是弘晏侄儿,和太医院太医共同研制的么?” 说起这个,夏太医立马来了精神,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捋了捋长须,与有荣焉地道:“正是!” 随即巴拉巴拉一长串,包含参与撰写的心路历程,还有对皇长孙殿下的大夸特夸,说小爷才是智慧无比的主创,他们不过拾人牙慧罢了。 直夸得敏嫔都动容起来,胤祥眼睛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堪与晴朗夜空的繁星相媲美。 他记住了侄儿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何以为报?胤祥暗暗攥起拳头,深吸一口气,他许是懂得十二哥想同侄儿探讨佛学,意图跻身知己的感受了. 毓庆宫。 刚同太子妃撒了一会娇,弘晏便被赶进了暖阁。 说赶或许不甚精准,一来他自个想去瞧瞧妹妹,二来他爹‘好言相劝’,笑吟吟地道:“阿玛同你额娘说一会话。” 于是弘晏暗啧一声,迈着局外人的步伐,前去逗弄许久不见的妹妹。 小元曦穿着粉嫩嫩的衣裳,啊啊地伸出手,不见半点生疏,甜蜜蜜地对他笑。弘晏呼吸一窒,如同吃了蜂糖一般,整个人都飘飘然的,被幸福泡泡包裹,这是他的亲妹妹。 看得周围侍候的宫人惊奇起来,小爷南巡的时日不短,格格居然没有忘记哥哥,她们还是头一回见。 唯有兄妹连心可以解释了! 另一边,夫妻俩喁喁私语。先是太子说起南巡途中见闻,略微提了提曹李两家贪污一事,唯独隐瞒了弘晏‘铲土玩泥’,生怕给福晋太多刺激。 哪知太子妃关心的另有其事:“爷,保成纺纱机……” 太子:“……” 太子脸色一僵,想要蒙混过去,太子妃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注视着他的眼睛,轻轻一笑:“难不成是元宝取的名儿?京城都传遍了,说您功在千秋,心怀百姓呢。” 知子莫如母,太子僵硬地点点头。 这小子说是为他好,他看不尽得。皇上还没把差事收回来,回到京城,他依旧有着推广宣传的重任。 在江南的时候,他还可以安慰自己习惯就好,可皇城根下全是认识的人,这名号让福晋念来,他都有些受不住,要是出现在老大口中…… 汗阿玛怕是等不到兄友弟恭的那一日了。 望见太子眼底的不自在,太子妃藏好笑意,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秉持绝对不拆元宝台的原则,说起了宫中大小事。 今年是大选年,要在此届秀女之中定下九福晋十福晋的人选。选秀的章程年初呈到皇上案前,交由礼部筛选,如今离初选只有一个月光景,眨眼间就到了。 太子妃正为这事忙碌,宫中主事的妃嫔也不得闲,尤其是宜妃娘娘。十福晋的人选自不消说,由皇上和太后早早定下,乃是蒙古阿巴亥旗的博尔济吉特氏娜林郡主。至于九福晋的人选还没个风声,皇上南巡去了,也没给个参详,宜妃这不就急了? 九阿哥成日惦记他的商业王国,瞧着还没开窍,宜妃问起的时候,只千叮万嘱选个温柔、贤惠、顾家的。宜妃母族郭络罗氏的根基不在京中,对贵女了解颇少,温柔这个词儿真把她愁坏了,想了想,便邀太子妃前去翊坤宫坐。 太子一口茶抿在嘴里,不上不下:“宜妃央你打探孤的口风。” 转念一想,曹寅几个在押送的途中,不日就要到达京城,宜妃想必也是顾虑这个,怕在关头上惹了汗阿玛。可他对秀女又有多少了解? 片刻恍然,京中有索额图在,身为打探消息的一把好手,想必没人比赫舍里氏更清楚。 事关九弟婚事,他关怀也是理所应当,太子应承下来,“明儿我便出宫一趟。许久未见叔祖父,还有伴读一事,善恒也该与元宝见见了。”. 弘晏得了三日假期,皇上却不一样,皇上很忙,六部与都察院也很忙。 一来江宁之乱,拔出萝卜带出泥,一大串摘下帽子的地方官等着议罪,日日有都察院弹劾,大理寺与刑部处理卷宗,忙得脚不沾地。二来纺织机与飞梭的推广,虽在江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多数京官却是云里雾里不甚清楚,只等样机上呈,同他们一一吩咐下去。 三来水泥一事,在皇上看来头等重要,若真有弘晏说的那般神奇,研制水泥,甚至在研制火器的前列,什么资源都可以砸进去。工部上下动员起来,研究江南带回来的铲土原料,只这些还不够,还需有元宝给他们细细解释。 儿子多也有好处,议罪一事交由老四老八,推广一事交由太子,至于水泥,修路……皇上沉吟起来。 不急,处理眼前事再说。 积压的奏折如山,皇上埋头批阅,等翻到礼部递来的选秀折子,他提笔的手一愣。“老九老十的福晋……” 李德全接话:“是从这届挑。”接着含蓄提醒了一句,说宜妃娘娘尚且不知道儿媳妇的人选呢。 皇上恍然大悟,忽而有些心虚。 南巡后政事一桩接着一桩,他都忘了这茬了,也没派人去贵女群中调查一二。 思虑片刻,皇上想起消息最为灵通的的索额图,从前和明珠作对的时候,整个京城就没他不知道的事,于是沉声说:“宜妃既然着急,你去查查赫舍里氏打探得如何。” 李德全:“?” 李德全觉得皇上简直是个天才,他艰难地应答下来:“是。” 140. 雄心 一更 索额图不知道自己已然成为全村的希望, 身上承载了皇上厚重的寄托,他正在琢磨选秀的事。 这届选秀与赫舍里氏关系不大,唯有两位旁支姑娘参选。族中出过仁孝皇后和平妃, 她们不可能进宫当贵人, 顶天拴婚宗室或是撂牌子,索额图淡然得很。 但他还是收集各种小道消息,尤其是出身好、父兄得力的高门贵女——性情举止, 样貌如何,家里有没有和太子爷作过对。 此番选秀, 九福晋十福晋是重头戏,还有毓庆宫的侧福晋之位至今空缺,无数人蠢蠢欲动,要是成了,那可真是一步登天。虽说太子爷盖了戳的爱重太子妃,虽说皇长孙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 但侧福晋熬一熬就是后宫娘娘, 生下的儿子也有亲王郡王可当! 想了又想, 他们瞄准太子外家, 这几天不乏吹捧试探送好处之人,可把索额图气坏了。 老夫是皇上亲赐‘朕之肱骨’, 誓要守护全天下最好的小爷, 好啊, 你还想弄个庶弟出来?做白日梦也没门! 索大人一扫弘晏回京的高兴, 吃了秤砣似的阴阳怪气,来人只好灰溜溜地走,走时撞上了微服前来的太子爷。霎时间如同惊弓之鸟,问安后逃也似的跑了, 简直不似四品的朝廷官员! 太子一挑眉梢,这是怎的了? 来到书房,索额图先是一喜,念叨着关怀几句,连南巡的惊爆事件也顾不得了,说话前所未有的小心:“爷,您可不能辜负太子妃哪。” “……”太子:“??” 待索额图委婉说出原因,太子心下一凛,没想到九弟的福晋没问着,孤却有了贞操危机。转念一想,万一汗阿玛存了心思,不是没可能。 老大老三不提,老四老五老八的侧福晋皆为空缺,到时候来个全家桶…… 太子面色微僵,转眼变得自若,说完南巡诸事,敲定赫舍里家伴读入宫的日子,闲聊般地问起索额图这届秀女如何。 索额图很是感动,他搜集了这么多年,从没有人可以分享,难得太子爷感兴趣,自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起正白旗都统董鄂七十的闺女“温婉娴静,素有美名,与三福晋沾点儿亲,家世也是拔尖”,太子微微颔首,若有所思,这是太子妃叮嘱他多加注意的人选。 要说身份,此届少有比过董鄂氏的,她的性情又是九弟钟爱的类型,这不是巧了么? 半日后,皇上收到了传讯。 从头听到尾,董鄂七十的闺女评价最高,联想到她的家世,便知这话定然公允。毕竟董鄂氏碍不着他索额图,董鄂七十也和赫舍里氏交际甚少,皇上沉吟半晌,用朱笔圈出董鄂氏的名字。 李德全心中便有了数,感慨的同时陷入新的疑惑。 天爷,这效率高啊。 皇上是疼九阿哥,还是不疼? …… 弘晏不在的日子,九阿哥堪称度日如年。哥哥们走了,弟弟们走了,只留他对着老十那张蠢脸,这么多年早就看腻了! 胤禟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他大侄子盼了回来,就差当场表演泪湿衣襟,生怕元宝听信老四那个妖妃谗言,把他这个勤勤恳恳打理家业的知己遗忘。 弘晏逐渐成长为一个合格的端水大师,如何会让九叔伤心难过,趁着入学前最后的几日假,进行知己慰问大业,不忘捎去精心准备的小礼物。九爷被哄得正高兴,忽然察觉到不对劲儿,转眼一瞧,十二阿哥和十三阿哥杵在门外,眼底闪烁着他分外熟悉的光芒。 和他计划撬老四墙角的时候一模一样。 九爷:“……” 心里头咯噔一声,南巡回来,怎么又多了两个? 黑炭似的!! 电光火石间,胤禟做了个假设。听说胤裪的额娘突发恶疾在行宫修养,心里难受的同时和大侄子朝夕相处,感受到温暖的力量,这还说的通,胤祥呢?莫名其妙,没道理啊。 十三可崇拜他四哥了,他就不怕老四揍他? 九爷强自镇定地问:“来哥哥院里做什么。” 十二眨了眨眼,十三抿嘴一笑:“趁空和侄儿工部铲土去。” 九爷脑袋冒出硕大的问号,就听十三有些羞涩地继续说:“不过是些体力活计,帮帮元宝的忙。” 十二把弘晏和九爷的相处模式看在眼里,闻言点点头,没有过多解释的意思。 九爷哼了一哼,斜眼看向他们:“知道了。铲土归铲土,不急于一时,明儿再去为好。” 实则是变相的赶人,两位阿哥听话地转身,弘晏的心却飞到了水泥上。他掰着手指头想,工部效率高,配料搅拌到了尾声,负责人选还没有找好,除此之外,戴大人的战车也要验收,他得出宫去瞧瞧。 陡然生出一股紧迫感,弘晏笑容灿烂地挥挥手,和九叔道别,等假期结束,他们相处的时间多着呢。 九爷:“…………” 门外。 胤裪望了胤祥一眼,目光深深,“你我联手,才有胜出的机会。” 胤祥伸出拳头同他相碰:“兄弟齐心,其力断金!”. 南巡归来以后,真正得空的成年阿哥极少。保成纺纱机不说,江宁贪污一案,牵扯到的人员太多太广,四爷八爷几个只来得及同福晋温存,就被皇上打包去了刑部,连七爷都被抓了壮丁。 大贝勒卖药卖得风生水起客如云来,还没来得及高兴知己的回京,皇上喻令一下,命他巡查动土的永定河工程,寻诸改进之处上奏御前。 可以说是罕见的委以重任,可胤禔并不觉得欣喜。他还没来得及和元宝见上面,这就擦肩而过了?? 大福晋对他哀怨的神色恍若未见,手上整理的动作不停,片刻,招来婢女柔柔地说:“这些耐放的吃食,还有成套的文房四宝,元宝读书用得上,随我一道送去毓庆宫。” 婢女笑着应下,正院伺候的人全动了起来,她们面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衬得胤禔的脸色慢慢变绿:“……” 侍奉他的周旺咽了咽喉咙,拉来一个丫头悄悄问:“爷出远门的衣裳用物呢?” 丫头指了指角落不起眼的木箱,悄悄回:“都在那儿。” 周旺:“……” 弘晏不知道京城又多了一个失意的知己。他领着十二叔十三叔铲完土,马不停蹄参观新式战车与火器半成品,又开始琢磨包工头的承包对象,毕竟工部承办,总要有个领头的监察。 从前盖了戳的闲人五爷养猪养出了心得,养出了水平,养得黑了好几个度,每天过得万分充实;七爷难得忙碌,被抓壮丁后脚不沾地查阅刑部卷宗,细细算来哪个叔叔都不得闲。大贝勒出远门去了,备用人选又少了一个,弘晏揉了揉腮帮子,严肃着小脸去往乾清宫。 必须统一战线,一致对外,把合作对象变得多多的,敌人变得少少的,共同建设和谐美好的大清—— 不知朝堂还有哪些俊才? 弘晏准备咨询他亲爱的汗玛法,皇上埋头案前,闻言挑起眉梢。 南巡堆积的政务繁多,他还没来得及定下人选,心里头这么想,面色丝毫未显,露出一抹慈和的笑:“我们元宝立下如此大功,朕都依你。” 话里头的纵容让人听了牙酸,弘晏收获满腔感动,却仍旧两手空空,踏出门槛时,像是被沉甸甸的重任压垮了肩头。 抬头望望高照的艳阳,照出短短的小身板,弘晏长叹一声,下定决心。 这样吧,谁先出现在他面前,谁就是主持修路的不二人选!. 做出决定没有多久,皇长孙殿下在毓庆宫前和三贝勒相遇了。 面对大侄子诧异、恍然继而转变为惊喜的眼神,手捧画轴的三爷直觉有哪里不对劲。还是许久未见知己的激动占得上风,胤祉递过画轴,嘴上谦虚:“练了个把月素描,三叔实在献丑。元宝不若评判评判?” 弘晏动容地接过,暗道自己不应该。 他怎么就忘了三叔呢? 看这翩翩风度,满身书卷,还有个把月的空余时间练画,正是承包工程的大好人选。选秀的章程告一段落,用不着他操心,这么一想,与其在礼部清闲度日,不如为人民奉献自己。 弘晏抱着画,郑重万分:“三叔,可有为天下百姓做实事的雄心?” 三爷一愣。 话题转得太快,胤祉有着跟不上思路。只这是紫禁城中,毓庆宫前,他身为汗阿玛的儿子……三爷犹豫一瞬,试探着回道:“自然有。” 心霎时落下一半,弘晏凑过去,压低声音说:“是这样的,侄儿要拜托三叔修一本书。” 鉴于从前的《养猪手册》《调养手册》,三爷凤眼唰地亮了,“什么书?” “强基固本之书,”弘晏深沉道,“它是国家的命脉,是土地的血管,维系千千万万黎明百姓的生存。” 说得三爷热血上涌,逐渐激昂,修书简直精准地戳中他的理想,即便有些听不明白,却也一口答应下来:“好!” 弘晏:“——它就是路。” 140-150 141. 闲人 一更 三爷大脑空白了一秒:“……” 修路?? 且不说这和书有什么搭边, 当下有哪里需要修路? 胤祉还是经验不够,对弘晏的忽悠属性提防为零,不知不觉走进巨大的圈套, 上赶着给自己埋了掊土。 没等三爷说话, 弘晏一副不许反悔的模样,“三叔,你都答应我了。” 紧接着条理清晰地谈起修路计划, 介绍水泥这个基建神物,简直是造福万民, 功在千秋。作为汗玛法看重的监工人选,您忍心让他老人家失望吗? 堪称教科书版的赶鸭子上架了。 三爷虽不像四爷是个骨灰级实干家,但皇子龙孙没一个是庸才,平日里博览群书,脑筋一转便明白过来。稀里糊涂听着,茫然的思绪一扫而空, 水泥……三爷暗暗咋舌, 若真有这般神奇, 不论是谁总揽, 都将留名世间,何况还是汗阿玛默许的。 大侄子的可靠人人皆知, 他能承认自己担不起监工么? 即便工部是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心头酝酿着激荡的情绪, 三爷深深地望了眼弘晏。 元宝若想, 有大把大把的人选任他挑, 可他没有。元宝独独相中了自己,把功劳送上门前,话语中掺杂着满满的信任,他怎能辜负知己这一番厚爱? 弘晏不知道这个美妙的误会, 莫名觉得三叔看他的眼神炽热了几个度。颈间冒出细细的鸡皮疙瘩,他伸出小手摸了摸,心满意足地想,遇事不决看运气,真好。 叔侄俩达成约定,乐滋滋地凑到一块欣赏素描,经过你来我往的吹捧称赞,一个脚步生风地出宫,一个奔向乾清宫复命。 皇上没料到弘晏回来的如此迅速,听见人选的瞬间愣了愣,“老三?” 弘晏捧起脸,郑重其事地说:“三叔礼部事轻,又有为天下百姓做实事的雄心,孙儿觉得合适。” 皇上总觉得有些违和,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但毕竟是他准许的元宝,犹豫几息颔首应下,吩咐李德全道:“叫胤祉趁早交接事务,去往工部熟悉流程,切忌纸上谈兵,做耳目闭塞之人。” 李德全面不改色地应下,悄悄瞅了眼皇长孙,在脑中想象三爷沐浴尘土,修路指挥的模样…… 在心底竖起大拇指,小爷真是高啊,十二阿哥十三阿哥黑了,三贝勒也逃不掉。 弘晏也在心底竖起大拇指,汗玛法这话说得太好了。切忌纸上谈兵,不就是要实践出真知么? 水泥还差最后的工序,加个人更有效率,弘晏郑重地请示皇上:“我带三叔试试铲土。” 皇上:“……铲土可以,铲两屋子,你三叔怕是受不住。” 弘晏睁大眼:“孙儿哪有那么黑心?” 瞧他那委屈的包子脸,皇上轻咳一声,“十三……” “那是十三叔毫无节制,如今孙儿只许他帮半个时辰的忙。”弘晏义正言辞,说完一溜烟地跑了。 皇上失笑,指着弘晏的背影摇头:“你看看他。” 李德全牙酸,心说惯着小爷的是谁哟,面上笑眯眯道:“谁人不说皇长孙孝顺皇上,敬爱叔伯?奴才瞧着不仅十三阿哥爱同侄儿玩耍,大贝勒离京没同小爷见上一面,还觉遗憾呢。” 皇上神情舒缓,颇有认同之意,一双凤目满是骄傲,半晌提起狼毫,在纸上写了一个“长”字。 又把“长”划掉,写“太”字于其上,“皇长孙,改为皇太孙如何?”. 三贝勒监工的旨意虽没有明令下达,工部官员心中明镜似的,私底下一传播,朝臣便有了数。 乍然听去很是违和,仔细一打听,乃是皇长孙殿下的力荐。事实上多的是人眼热,这样好的侄儿,放眼四周,那是打灯笼都找不着! 但他们不敢眼热,谁叫小爷生在天家?皇上的心尖尖,他们也没胆子撬墙角啊。 除了老王爷们酸上一酸,三爷收获了数不尽的羡慕。钟粹宫中,送走前来唠嗑的宜妃,荣妃面上的笑仍旧没有消失,眼尾褶痕依稀可见:“听说宜妃常和毓庆宫往来,依本宫看,咱们也不能落于人后。” 如今局势明朗,那个位置,胤祉摸到不过是妄想。既如此,何不为了儿孙多多考虑?与新皇亲近的兄弟叔伯,地位哪是他人可比! 眼见着老九身负重任,老八一跃而起,荣妃也急。礼部地位虽然尊崇,除了选秀祭典,其余的不过闲差,胤祉看书也就罢了,成日练劳什子画,从前清查国库的时候比不上众位兄弟,日后哪里能行? 修路这差,即便苦了些、累了些,只要不出大错,那就是白送的功劳,弘晏愿意举荐胤祉,荣妃心里说不出的感激。 恰逢三爷前来问安,鼻尖沾了点灰迹,说起铲土的事,荣妃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向来平和的眼眸瞪得老大,几乎要向宜妃训儿子的时候看齐,“你十三弟多大?你多大?铲个几斤就累了,丢的岂不是额娘的脸?!” 三爷:“……” 额娘,久坐衙门的文职,好像不能和天天练武的弟弟比。 荣妃又是忧心,又是来气,“亏得你还是皇阿哥,简直不食人间烟火,要是监工说苦喊累,本宫饶不了你!!” 三爷:“……”. 三爷被成功盖上“身娇体弱”的标签,心里头很是郁闷,另一边,假期告罄的太子同样觉得郁闷。 从今天起,他和保成纺纱机这个名号再也绕不开。加速生产不够,还要把它推向千家万户,从前在江南还不觉得,如今日日面对媳妇,实在有些抹不开脸。 不由给罪魁祸首弘晏又记了一比,直至下衙回宫,又忽然听闻三爷修路的消息。叫儿子到他跟前来,太子没有问别的,佯装无事地提起铲土:“可有带三叔前去?” 弘晏瞅他一眼,慢吞吞地喊口号:“要修路,先铲土。” 太子:“……” 心里头有些平衡了。 他幽幽地想,元宝有汗阿玛宠着的底气,孤却早已不是他的小棉袄。他们兄弟几个,谁都得轮到,不过早晚而已。 三日假期一晃而过,转眼就是上学的日子。 即便弘晏习惯了早起,还是被外头黑沉沉的天色一惊,扭头一看,他爹已经穿戴整齐,龙章凤姿神采奕奕。 弘晏沉默一瞬,唤了声:“阿玛。” “嗯?” 弘晏真心实意:“今天的你极其英俊。” 太子:“……孤说过,没有保成牌水泥。” 弘晏:“……” 与弘晏一道去往无逸斋的,还有三个小伴读,作诗小天才杨柏,赫舍里家的善恒,瓜尔佳家的灵川。 其中杨柏最大,善恒最小,因着拐卖被救的经历,还有家里头的叮嘱,善恒亦步亦趋跟在表哥身旁,扑闪扑闪的漂亮眼睛满是崇拜。那信服的模样让弘晏恍惚有种错觉,他让善恒往东善恒不敢往西,他让善恒放火烧山,那把火定然烧得又快又准,绝不会烧到河里去。 身为武将家的孩子,灵川生得眉目端正,比同龄人高上一截,据说从三岁开始习武,风里雨里,不论寒暑。弘晏不禁肃然起敬,一看就是干大事的将军预备役,这样的人才,他怎么能够放过? 杨柏,老熟人了,自从跟着皇长孙殿下讨债,历经多次三观重组,早已不是原先文采斐然书呆子的模样——他升华了。又有幕僚父亲、恩师王士禛的言传身教,为人处世进步了不止一点,至少弘晏想要写诗赠纳兰大人的时候,他能递上一支笔。 都是钟灵毓秀的好孩子,一颗红心向长孙,师傅们很是满意。进宫之前,他们的进度都与弘晏等同,今日正式开始第一堂课程,由钮钴禄氏的族长,满文师傅阿灵阿教授。 这是给钮钴禄家一个恩典,作为未来的帝王师,荣恩如何也少不了。能够在无逸斋见到舅舅,十阿哥高兴地睡着了,九阿哥替十弟高兴一阵子,继而细细地琢磨起来。 近来九爷很是怨念。十二十三撬墙角不说,他盼着大侄子和他一道读书,哪想除了晨读,整个上午没有和弘晏说话的机会,因为他们进度不同。 跑去和老爷子说学满文,会不会被棍棒打死? 思及下场,九爷怂了。还有围绕大侄子身旁的伴读,左右护法似的跟着,尤其赫舍里家那个万分可爱的小孩,简直就像依恋母鸡的小鸡仔,想到此处,不由戳了戳旁边,“老十啊。” 十阿哥打着盹儿蓦然惊醒,就听九哥小声问:“那个善恒,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胤俄:“……” 胤俄睡眼惺忪,认真回答:“他今年六岁。” 九爷悻悻然地收回话头,觉得老十不懂自己。过了一会感慨道:“爷看兄弟里头就你最闲。连三哥都铲土去了,就你吃了睡,睡了吃的,爷迟早让元宝给你找个活计。” 听到‘元宝’二字,十阿哥警铃大作,瞌睡彻底没了。 要说起来,大侄子也算他的红娘。生怕九哥吃醋吃到自己身上,胤俄早已忘记如今的场合,不由拔高音量,掩饰心虚,“闲?闲什么?不日还要娶福晋呢!” 这突然的爆发,爆得九阿哥目瞪口呆,差点滑到地上。 十阿哥嗓门嘹亮,余音绕耳不绝如缕,讲台之上讲得浑然往我的师傅脸彻底黑了。 窗外,因着元宝进学前来瞧瞧乖孙,顺便视察的皇上:“……” 李德全心肝一颤,总师傅闭上眼睛,半晌,皇上怒极而笑:“闲是吧?不给朕写出《种田手册》,成亲就是妄想!” 142. 觉醒 一更 皇上怒气盈然, 没有收敛半分音量,话音透过窗,屋内霎时变得静静悄悄, 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 胤禟:“……” 胤俄:“……” 九阿哥脑中迸出两个大字:坏了。 无尽的懊悔涌上心头, 早就知道老十是个憨货,他还说什么闲不闲的,这不是尽坑人吗?倒了八辈子霉运撞上老爷子, 这下好了,娶亲前天降一本《种田手册》, 指不定他也逃不了…… 十阿哥缓缓扭头,擎着这辈子最大的定力咽了咽嗓子,露出一个笑,瞧着却比哭还难看,“汗、汗阿玛。” 十二阿哥十三阿哥眼观鼻鼻观心,暗里为哥哥捏了把汗。汗阿玛的脸色黑沉, 像是山雨欲来, 此时求情就如出头的椽子, 实在不是好时机, 对不住了,十哥。 “皇上!”讲堂上的师傅顿觉苦尽甘来, 积了满肚子话要说。 识破老师告状的意图, 十阿哥面色更僵, 就见皇上大步而入, 摆摆手沉声道:“朕都知道。” 继而看向十阿哥,压下怒意,语调不容置疑:“朕说话算话。从今儿起,无逸斋不必再来, 搬去皇庄,《种田手册》就交由你主笔。养殖与播种亲如一家,要如你五哥那般,为天下百姓谋实事,手册何时制成,便何时娶亲罢。” 啪嗒一声有如晴天霹雳,九爷死死撑着胤俄的身子,不让他软倒下来,当下还在御前,皇命不得违抗,振作,振作啊! 也幸亏有人撑着,众目睽睽之下,十爷恍恍惚惚地站起身,恍恍惚惚地遵命,思想全然放空,表情就和死了爹似的绝望。 种田,他不会,哪能凭空造出劳什子手册? 胤俄在内心哭泣,娶娜林为妻难不成要下辈子了?! 总师傅见此叹息,早知如此,何苦来哉。 随即感慨着想,在小爷的带动之下,天潢贵胄体会百姓疾苦,早已不是什么大新闻,皇上有历练十阿哥的慈父之心,种田倒也合适。 于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十爷就这样同五爷做伴去了。 眼睁睁目送皇上离开,去寻他聪慧又伶俐的乖孙,十阿哥慢慢转身,用虚弱又凄凉的嗓音叫了声:“九哥。” 愤怒渐渐发酵,烧成燎原大火,汗阿玛居然没有迁怒。但只要九哥愿意帮忙,他就还是自个的亲九哥! 九爷心虚地垂头,手指几乎摇成了残影:“哥哥也不会种田……”. 无逸斋半日一大课,早上读书下午骑射。汉学课听王大人引经据典,骑射课上,弘晏领到了此生第一匹小马驹,它浑身火红,四蹄雪白,很有踏雪红泥千里马的风范。善恒同样领来一匹红马,灵川与杨柏领的一黑一白,望向马驹的神情满是喜欢。 教导骑射的武师傅乃是皇上精心任命的富察马武,现任兵部侍郎,富察氏的顶梁柱之一。不必谁来提醒,马武自是尽心竭力,而后惊喜发现皇长孙殿下的身体素质与意志力,实乃上乘中的上乘! 善恒马步扎得泪眼汪汪,杨柏两腿发颤东倒西歪,唯独灵川八风不动,弘晏面色淡然。马武惊喜之后便是恍悟,灵川自小习武,小爷也不赖。小爷随驾草原,比试赢了天生神力之人,他怎么就忘了这茬? 弘晏:练了那么久的箭术,他早已不是从前的爱新觉罗元宝,系统给的威风,跪着也要装完。 沐浴着小表弟崇拜的目光、灵川杨柏钦佩的眼神,弘晏初显俊秀的包子脸更为肃穆。终于挨过马步,学着分步上马、操控缰绳,骤然听闻十爷即将搬出无逸斋的消息,弘晏很是震惊,“十叔要往玉泉山皇庄去?” 三喜肯定地点点头。 刚完美安排了三叔,十叔怎么也要外出公干?看样子还是被迫的。弘晏左思右想想不明白,接过巾布擦了擦汗,等到下学时分,恰恰撞上蹲在外头翘首以盼的十阿哥。 胤俄独自一人,并没有贴身太监跟随,盼到大侄子,眼睛唰的亮了起来。他像看见救命恩人似的激动,“元宝,十叔申请做你的知己!” 弘晏:“……” 亦步亦趋跟着的善恒大吃一惊,小小后退了一步。 十爷抹了把脸,忽视善恒这个小鸡仔、不,小豆丁,瞧他都被九哥同化了。随即声泪俱下地讲述被皇上惩罚的始末,控诉九爷人神共愤的过分行为,接着喘一口气,小眼睛扑闪扑闪满是希冀:“侄儿既擅长养猪,种田,可是侄儿新的爱好?” 弘晏:“……” 弘晏霎时明白了。 汗玛法是怎么想出的种田招数? 心里头念着夺笋,作为贴心会疼人的大侄子,面上对十叔的心酸感同身受,弘晏动了动唇,迟疑着开口:“侄儿近来爱好铲土。” 不是他不愿意,而是条件不允许,他目前的身份,是承包一切的包工头呀。 他都规划好了,水泥过后就是玻璃,定要制得又便宜又清透,让市面上厚重昂贵的琉璃无路可走。 何况金手指乃是随机,下回抽到治河高手该如何?他实在不能耽误十叔的娶亲大业。 果不其然看到十爷挂上一张痛苦面具,弘晏愧疚万分,沉思片刻,倾情建议道:“户部有擅播种的农事官,十叔不妨借上一借,再找些经验丰富的老农来。” 十阿哥忙不迭地记下来,而后又是一僵:“侄儿啊,他们身份不如我,定是要我指挥,可我懂啥?” 关键是种田手册要记什么,各种粮食的长相吗?? “……”弘晏沉默下来。 这是个大问题,可他也无能为力。想了许久,弘晏灵光一闪,小小声地透露秘密:“自南巡归来,四叔在后院种了些菜,听说长势喜人。十叔不若问问四叔?” 十爷来不及惊讶,闻言当即大喜。 他还真不知道四哥有种田的经验。这主意好,这才是救他于水火之中的好建议,十阿哥回过味来,连声和弘晏道谢道别,继而迫不及待地抬腿,就在此时脚步一停。 若说原本申请知己是为求救,也为撬九爷的墙角,当下,十爷转变了念头。 大侄子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大侄子,不仅仅是他和娜林的红娘!胤俄泪眼汪汪拉着弘晏的手:“十叔想要当元宝的知己,十叔有这个荣幸吗?” 语气真心实意,感情丰富炽热,弘晏无法敷衍,霎时来到骑虎难下的境地。 就在这时,救美的英雄善恒出现了。 善恒抿起嘴唇,“十阿哥,您屁股旁边的衣服开缝了,我看见白色的亵裤……” 声音虽小却清晰万分,十爷听得脸色大变,头顶差点儿冒烟。第一时间放开弘晏,他伸手摸了摸,没摸到半条裂缝,又听善恒羞涩地补充:“缝隙很小,您的手怕是够不着。” 胤俄心下一凛,只恨伺候的人没有跟在身边! 他更不想让弘晏指认,在侄儿跟前丢脸,于是告了声罪,左右张望一番,见周围无人窥伺,捂着屁股火急火燎地跑了。 弘晏眼睁睁看他消失,不知摆出什么表情为好。片刻轻咳一声,不赞同道:“善恒,诓骗长辈是不礼貌的行为。” 善恒连忙点头,嗓音软糯,小心翼翼地瞅他:“表哥,知己的年纪不能相差太多,十阿哥很不合适,你可以考虑我,我愿意的。” 弘晏:“……” 弘晏戳戳他的脸蛋,若无其事道:“该回毓庆宫了。”. 十爷火急火燎跑回院子,脱下外衫和宫人一起找寻,发现屁股后头的针线完好无损,并没有破缝的痕迹。 顿时明白过来,他被骗了。 被一个六岁的小破孩诓骗,堪称颜面无存,丢脸丢大发了!加上《种田手册》的冲击,胤俄好悬没有气晕过去,捂着胸口深呼吸,恨不能打死清晨反驳九爷的自己,半晌虚弱道:“你去瞧瞧,四哥下衙没有?” 得了准信,十爷忙不迭动身出宫,气喘吁吁赶到四贝勒府,和四爷大眼对小眼地面对面。 四爷:“……爷为什么要帮你?” 问话心平气和,嘴角甚至微微带笑,听言,十爷彻底震惊了。 “四、四哥。”他不敢置信,四哥怎就变得如此恶毒? “帮老九撬哥哥的墙角,此为一;打探我同元宝的秘密,此为二。”四爷瞥他一眼,“汗阿玛意在考验,哥哥何必冒着忤逆汗阿玛的大罪,教你种田?” 为给弘晖生弟弟妹妹,近来四爷十分努力。譬如生怕外头采购的蔬菜不好,想着种出纯天然无污染的青菜给福晋食用,结果水浇得太多,没一株存活,这话他不会和老十说。 十爷:“…………” 这日子没法过了。 算来算去,罪魁祸首还是九哥,难不成从小同他好,就是错的吗? 胤俄心碎了一地,拼也拼不回来,迷茫地游出四贝勒府,迷茫地绕到玉泉山皇庄,瞧着漫山遍野哼哼唧唧的猪崽,忽然顿悟了。 世上除了大侄子,无人值得他真心相待。 额娘在天之灵护佑着他,他定要干出一番事业,回报元宝真挚的心意,叫所有看他不起、对他不住的人悔恨交加,过后风风光光地娶妻! 壮志雄心地唤来农事官,胤俄目光炯炯,指着画册上的植株问:“这小麦是何习性,种于何处,平均亩产几何?” 农事官犹豫片刻,小心道:“回十爷的话,它叫粟米。” 143. 赐人 一更 十爷的雄心壮志刚刚萌芽, 就哗啦浇下一盆冰水,浇得整个人透心凉。 五爷正在皇庄里头忙碌,忽而接到九爷的传信, 震惊之后便是心虚, 小九干的这是什么事儿,竟连累得十弟撰写《种田手册》,不写完不许成亲! 不是他怀疑贬低, 实在是十弟自小皇宫长大,从没见过农家情景, 五谷分的清吗?? 怀着深深的忧虑,五爷上门好一番关怀,更多的却是爱莫能助,他养猪能行,种田还是罢了。接着提起玉泉山有一汪天然温泉,“手册制成之日, 五哥带你泡温泉可好?” 十爷:“……” 您倒是对我很自信。 想起五哥同九哥是同胞兄弟, 胤俄坚定了撬墙角的决心, 总有一日, 总有一日……然后丧气瞥了眼农事官,还是先从辨认作物开始。 虽说皇上意在惩罚, 哥哥们依旧表示了兄弟爱。太子送来一沓农具, 三爷送来一套农书, 八爷送来一个信匣, 记有农事方面大大小小的消息;九爷送来使唤的人,四爷送来一盆水灵灵的白菜。 别的也就罢了,胤俄对胤禛很有意见,当即拔下白菜煮了吃。 吃完呵呵一笑:“不过尔尔!”. 水泥研制大获成功, 试验的成果令人惊叹。 修路一向耗时,从哪里起始,哪里结束,如何修,全都要人力规划,没个三年五载不成。在此基础上翻修全国,更是浩大无比的工程,等四面八方全通了水泥路,许要十年,二十年……三爷废寝忘食地查阅资料,慢慢有了认知。 元宝举荐的长期活计,恐怕能干一辈子,积给他源源不断的功劳! 修路实在是他不擅长的领域,三爷心下打定主意,定要做出实绩,得空就往工部跑。 也是弘晏在无逸斋读书,他不好进宫打搅,沾满香气的书信依旧没断过。过了几日,听说贪腐案逐渐审出结果,江南官场震荡,涉案官员全都摘了乌纱帽,四爷他们终于能歇一口气,三爷就动了心思,想找四爷唠唠嗑,碎碎嘴,而后猛然想起,他也是撬墙角的知己之一。 算了,憋着。 书信这回事,一旦过了明路,三福晋哪里还会阻止,巴不得爷同侄儿多多交流感情。她每每想起除夕闹出的乌龙便脸红一次,有些端傲的性子收敛了许多,夫妻俩倒越发融洽起来。 如今的朝廷像是迈上高速轨道,人人都不得闲,又过了几日,京城慢慢步入盛夏,三年一度的大选即将开幕。 三爷去礼部的时候撞上十爷,着实唬了一跳,这瘦了一圈,俊得棱角分明的人是老十?虽说憔悴了点儿,精神气都不一般了。 紧接着便是探究,他不好好种他的田,来礼部做什么? 十爷是来探听口风的。 十福晋的人选早已定下,他不信汗阿玛真的如此冷酷绝情,半点指示都不给。反倒是九哥,翊坤宫已经开始操持了,昨儿个宜额娘传话来,忧心他的近事,问种田种的好不好?皇上的气消没消?阿巴亥部已经护送郡主来京,娜林那边,她实在放不开手脚。 传话无疑是会心一击,这边十爷刚会下地。 小心翼翼、绞尽脑汁询问礼部的官吏,问有没有推敲十阿哥的大婚流程,胤俄简直用尽了手段,最后心碎地发现——没有。 “三哥,”从悲伤的回忆里挣脱,他痛定思痛,挤出一个笑容,压低声音问道,“听说秀女里边的董鄂格格与三嫂有亲,宜妃娘娘托我来问,不知她的性情如何。” 随着选秀渐渐临近,越来越多的风声传出,其中就有九福晋的人选。胤俄从来没有这么上心过,种田的同时日日派人探听,最终圈定了满洲贵女中家世好、人也出色的董鄂格格,觉得这位可能性最大。 要是没有汗阿玛授意,谁敢传出风声? 三爷恍然大悟,原来是九弟的婚事。 宜妃居于深宫不方便,碰不上自家福晋,胤祉没有过多怀疑,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他笑着应承下来。回府和三福晋提了提,三福晋先是一愣,而后神色有些奇异,趁三爷尚未发现,赶忙掩饰了过去。 “虽不同宗,明秀算是我的堂妹。”她出嫁前同堂妹见过几面,想了想轻咳一声,“明秀长得好,待人接物都很大方,不怯场。尤其精通管家,九岁便帮她额娘管理中馈,账本没一个出错的……”还能拉弓马,射大雕,身手比许多男儿都强。 也是明秀的额娘手段卓绝,久而久之竟有温婉的美名传出,还瞒过了所有人,三福晋打心眼里佩服。 三爷一边听一边颔首,大方好啊,这姑娘贤惠。 回头和十爷字字不落地重复了一遍,十爷一边撑着犁,一边在地里琢磨。 擅长管账,这不又一个活脱脱的九哥吗? 十爷直觉有哪里不对劲,等九爷怀揣着愧疚之心上门关怀的时候,神神秘秘拉他到一旁,“九哥啊。弟弟替你打探了,董鄂格格娴静温柔,人还长得美,怕是最有可能的九福晋人选。” 九爷大喜,将董鄂格格记在了心底:“果真?!” 十爷信誓旦旦:“我还会骗你不成?” 九爷怀揣着成亲的美好憧憬,另一头,弘晏也在听人说起选秀的事。 善恒像是亦步亦趋的小尾巴,眨巴着眼睛悄悄道:“最近好多人来找我乌库玛法,问什么太子侧福晋、太子格格,乌库玛法气坏了。” 弘晏年纪小,又是头一个进学的孙辈,拥有皇上给予的特权,每隔十天就有一日休息。作为他的伴读,善恒三个同样能够出宫,索额图想念宝贝曾孙想念得紧,哪里会加以防备?不多时,越发鬼精的善恒全探听明白了。 弘晏愣了一瞬,紧接着恍然大悟。 数了数阿玛的后院,好像、貌似,称得上人丁不旺,好不容易遇上大选,自然成为他人眼中的香饽饽。何况除了阿玛,四叔八叔他们的后院同样空荡,汗玛法有极大的可能性赐人。 把这事记到心底,弘晏小脸变得严肃,趁下学赶忙回到寝卧,翻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又赶忙奔向乾清宫。 这个时辰,向来是皇上结束政务,去往后宫的时辰。自从预料到太子被废的结局,金龙飞天驱散梦魇,皇上越发清心寡欲起来,除了去宜妃等人的宫里坐坐,平日甚少召幸妃嫔。 此时听闻外头动静,还有宫人的问安声,恍惚间有种错觉,他是正待元宝前来的后妃之一。 “……”皇上心道大怒伤身,前些天处理曹寅李煦气过一回,当下竟生出如此念头,实在荒唐! “汗玛法。”弘晏哪里知道祖父所想。三步并作两步上前,露出深深的梨涡,接着掏出怀中小册,递到皇上面前,一双瑞凤眼满是期待,“您瞧瞧?” 皇上低头看去,书名简洁明了,《发家致富的一百种方式》。 眼尾轻轻抽搐,他接过小册,翻开第一页,上写四个大字:制造琉璃。 往下翻去,一片空白,没有制造方法,更没有二和三,皇上和李德全一道沉默下来。半晌,皇上合上册子,问:“不是有一百种方式?” 弘晏理所当然地道:“这叫未雨绸缪,留着慢慢填充。” 皇上“唔”了一声,心里头很是欣慰。即便生在皇家,珍宝佳肴享用不尽,元宝也有无可比拟的忧患意识,不愧是朕的乖孙。 祖孙话题随即转到琉璃上,造办处有琉璃厂,于康熙三十五年设立,运用传教士带来的制造方法,虽有成果却不甚清透,远比不上价值千金的西洋盏。弘晏早有腹稿,洋洋洒洒说起新式造法的好处,他得亲自操作一番,若是成了,效率与利润随之高涨,比大伯卖药的进项都多! 最后大义凛然地道:“琉璃厂本就为汗玛法所有,利润自然全归与您,孙儿半分不要。” 李大总管被他一番高风亮节的发言震住,皇上眼底漫上动容,只觉心化成了一滩水。儿子个个都不省心,成亲开府都得拨款,唯有元宝是不一样的,给国库缴来上千万两不说,还一个劲儿扩充他的内库。 有孙如此,朕复何求! 然后便听弘晏磨磨蹭蹭、哼哼哧哧地问:“此番选秀,汗玛法可要给阿玛还有叔伯们赐人?” 李德全一惊,我的小爷哎,这话怎么说的。 您怎么关心起这个了? 皇上嘴边带笑,闻言稍稍一愣。 太子身为元宝的阿玛,先不做考虑,老四老八的后院单薄了些,他是有这个想法。但想归想,皇上板起脸斥了句胡闹,这是元宝该问的事吗,“功课都完成了?朕来检查检查。” 弘晏:“……” 汗玛法没有否认,还转移话题,弘晏心头便有了数。火急火燎奔回毓庆宫,恰逢太子下衙,弘晏瞅着他沉痛道: “阿玛,您的贞洁不保了。” 太子遽然一惊,“汗阿玛决心赐人了?” 这下轮到弘晏吃惊了:“您怎么知道?” 太子摇摇头,恢复镇定自若的风姿,“孤早有准备。” 旋即步入书房,抽出写好的信,一共五封,吩咐何柱儿道:“送往三贝勒、四贝勒、五贝勒、七贝勒和八贝勒处。” 吩咐完毕,太子老神在在地坐下来,面对困惑不解的元宝,挑起眉梢:“大字写完了?功课做完了?” 弘晏:“……儿子这就回屋。” 当晚,除外出公干的大贝勒之外,所有成年阿哥齐聚,一行人浩浩荡荡,拉开了反对赐人的序幕。 夜色深深,唯有蝉鸣,听闻众阿哥联袂求见,皇上披上外衣,心下有了不好的预感,“宣。” 太子最前,众贝勒鱼贯而入,一一拜伏。瞧见他们的第一眼,皇上揉揉眉心,沉声道:“何处生乱……” 郑重的嗓音齐声响起:“儿臣夙兴夜寐,诸事繁忙,若非家国事毕,无颜娶侧福晋。还望汗阿玛明察!” 144. 种田 一更 寂静, 一片沉默的寂静。 李德全灵魂出了窍,好半天没反应过来,无颜、无颜娶侧福晋? 皇上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 最终看向领头的太子。 太子低垂眉眼,神情肃穆,昏暗烛光无损他英俊的容颜, 皇上额间青筋一蹦,好悬忍住踹人的冲动, 压低声音问:“几时了。” 声音从牙缝挤出来似的,“胤礽,你们深夜入宫,就为求朕此事?” 要不是肩负重差,其中还有大清储君,这样的儿子全拉出去戍边, 有一个算一个, 他不稀罕。皇宫有朕和元宝就够了! 太子预料过多种情形, 其中便有汗阿玛发怒, 拎他出来大加指责的场面,故而镇定如初。面上显现惭愧的神色, 心道趁着人多力量大, 定要把隐患去除了, “惊扰汗阿玛安宁, 是儿臣的不是。只是纳人耗费物力,处处皆用银两,而今朝廷又要修路,又要推广织机, 两相比较,岂不本末倒置?” 四爷目不斜视地拱手:“儿臣实在不愿因安置她们,让办差进度落下。” 八爷跟着沉声道:“儿臣的差事有外泄之风险,不能有半点轻忽。” 一堆堆的大道理,听得李德全愈发恍惚,皇上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平静下来。 他看向太子,淡淡道:“朕不欲给你指人。” “……”太子一愣,又是一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尴尬。 元宝不是告诉他…… 五爷缩了缩脖颈,三爷心头暗道不妙。皇上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元宝做的对就是对,做的错也是对,他完完全全忽略了传声筒弘晏,迁怒上太子爷。凝望下头跪着的一排皇阿哥,皇上伸手点了点,不怒反笑,感叹着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宁愿舍弃一己私欲,你们都是朕的好儿子。” “既有如此高尚情操,下衙以后,给朕收拾好铺盖种田去。”皇上笑着说,“帮胤俄撰写《手册》,也不枉你们白日辛劳,深夜求见的心血不是?” 办差很忙的众贝勒:“……” 从前拒绝十弟的四爷:“…………” 再加辩解,老爷子怕是要开骂罚俸,由太子领衔的皇子天团唯有遵命,旋即灰溜溜地告退。 月明星稀,夜色深沉。乾清门前,八爷欲言又止:“二哥。” 若真计较,还是他的后院最单薄。福晋怀有身孕,侧福晋和格格都没个影儿,按照惯例,此次选秀定要赐下人来,是他们连累了二哥。 四爷七爷也是这般想的。一想到明儿要前往皇庄报道,还有那本难倒十爷的《种田手册》,面色略有些发苦。 老十对种田一窍不通,他们又熟悉到哪里去? 太子面色沉沉地摇摇头,“孤亦有错。” 错在觐见的时机不对,错在太相信臭小子的话!太子身披月色回到毓庆宫,转眼望见出屋相迎的太子妃。 他的眼眸柔和下来:“怎么还没睡。” 太子妃温婉一笑:“元宝托我来问,听说爷干大事去了,不知成效如何?” 太子沉默半晌,努力压下手拿鸡毛掸子的欲.望,“不错。” 若非弘晏明儿还要读书,他们父子俩定要彻夜畅聊。如此丢脸之事更不能让福晋知道,不过种田而已,他养猪都试了,又有什么难? …… 这般想的皇阿哥不在少数,他们很快就能明白,有些事不是想办成就能办成,即便天之骄子,朝野称赞,他们在种田上依然是个……菜鸡。 就像养猪那般,没有弘晏带领,没有五爷示范,他们哪里能行?不过比十爷好了点儿,不会认错小麦和粟米而已。 第二日,皇庄。 夕阳西下,土地传来丝丝热意,十爷抹了把汗,嘴张成了一个“o”型。 他捋起麻衣,全然一副农人的打扮,看着眼前一排衣着尊贵、不甚自在的诸位爷,傻眼许久,然后好悬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汗阿玛英明,汗阿玛果然惦念着他,知道他娶妻无限延后,让这么多哥哥们来陪! 胤俄憋着笑,端起主人翁的派头好一番关怀,继而殷勤地分发农具农物,还有一整套下地服。 尤其对着四爷,嘴上谦虚不已,听着阴阳怪气,“四哥,让弟弟好好欣赏您的种菜手段。《种田手册》离不开四哥的贡献,弟弟还有好长的路要学!” 四爷:“……” 五爷偷偷瞧了眼四爷,为老十的胆大包天鞠了一把泪。年轻就是好,这老虎屁股是你能撩的吗? 进度可是关系到你的婚事啊十弟。 这边,众阿哥热火朝天地开始种田,意图齐心协力编写《种田手册》,然而召来农事官询问后,从天而降一盆冷水。 “皇上有令,要按《养猪手册》的旧例编写,具有科学性与可行性。”农事官期期艾艾地说。‘科学性’还是弘晏养猪时候的口头禅,放在种田也不例外,他小心翼翼地补充,“最低的标准,便是能够印刷发行……” 太子手握锄头,光风霁月的笑容消失了。 臭小子那是有神女托梦、上天襄助,他有吗??. 弘晏虽疑惑阿玛神神秘秘不知在捣鼓什么,每日极晚方才回宫,想要探听却始终不得其法。 不仅他爹,他三叔,四叔,五叔,好像集体失踪似的,下衙之后便不见人影。转念一想他也忙碌,白天读书骑射,过后领着十二叔十三叔前往琉璃厂,谁都不得闲! 皇上把造办处总管交给弘晏使唤,全然是一副“好好干,朕放心”的态度,消息传到外头,甚至没有掀起多大波澜。朝臣早已习惯皇长孙殿下的奇思妙想,回回刷新丰功伟绩,他们从怀疑、惊叹到麻木,如今已是见怪不怪。 多正常,多司空见惯?毕竟英雄出少年,小爷下回准备去哪儿办差? 还有赌知己的庄开盘,大臣们一边押,一边为四爷唏嘘。瞧瞧这一个个的后来居上,四贝勒想必过得不快乐,坐镇刑部时的冷脸直教人冰冻三尺,难,难,难。 弘晏觉得自己小小年纪,早已担负起不该担负的责任,至于五岁那年的咸鱼梦,早就碎成几片拼都拼不回来。 得知太子忙碌的真相已是五天后,九爷终于找着机会打压十二十三愈发嚣张的气焰,什么铲水泥,什么琉璃厂,可把他给气坏了。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他一向知道后宫争斗的残酷,可伤心事发生在自己身上,谁又能接受? 若不是害怕被打,求知若渴的九爷早就央求宜妃传授秘诀了。 骑射课有短暂的休息时间,九爷万分艰难从谙达不赞同的目光中抽身,横跨演武场,来到小豆丁上学的地方。 等见到阴凉处饮水的弘晏,身后无人跟随,九爷眼睛一亮,神神秘秘地凑上前,“侄儿啊,你十叔同我说了一个大秘密。” 弘晏很是捧场,未喝完的水咽在嗓子里,眨巴眨巴眼望回去:什么秘密? “你阿玛还有几个叔叔,全被老爷子罚去种田了。” 弘晏一口水喷了出来,差些呛到鼻腔。 “老十这运道,啧啧啧。”九爷的话还没完,感叹刚落,语调不胜唏嘘,“据说惩罚理由不可考,《种田手册》的进度却是不怎么样。莫说研究什么成果了,老四种下几株白菜,没一个发芽的!” 说到最后,一双桃花眼盛满幸灾乐祸,他胤禛也有今天。 弘晏听着听着,却是心疼了起来,不由回忆起和四叔甜蜜的岁月,半晌郑重道:“九叔,等放了学,侄儿得去皇庄瞧瞧。” 九爷一愣,挤出一个笑容,“为何?” “四叔一味做实事,却也有不擅长之处,种田不比抄家,我得想办法帮帮他。”几乎是瞬间,弘晏做下沐浴焚香的决定,再过几日,便是新任系统能力的来临,亲爹和知己卷入其中,他早已不能袖手旁观。 九爷:“??” 弘晏甜甜一笑,发出真诚的邀请:“九叔可要随我一道?” 九爷的笑容微微有些扭曲,强笑着说好。 好不容易熬到请安时辰,胤禟面容沉郁地奔往翊坤宫,又急急喊了声额娘,惹来宜妃闲闲一瞥:“做什么?叫魂呢这是。” “……儿子有要事请教额娘。” 胤禟给自己做好心里建设,求知若渴、压低声音问:“额娘是如何做到圣宠不衰,熬过后宫一茬又一茬的美人?” 宜妃放下茶盏,笑容慢慢消失。 熬过一阵难捱的寂静,她缓缓道:“首先,要有一张出色的脸。” 胤禟站姿端正,颇为认同地点点头。 “再然后,要有一个过得去的脑子……”宜妃美目含霜,“来人啊,九阿哥脑疾又犯了,快给本宫扭送太医院医治!” 语毕顿了顿,伤感地询问嬷嬷:“当年生他的时候,产婆是不是抱错了?” 嬷嬷认真地回忆一番,低声说:“宫里头戒备森严,那时生产唯有娘娘一个,应是没抱错的。” 宜妃揉揉太阳穴,喃喃道:“可惜了。怎么就抱对了呢。” 九爷:“???” 145. 传人 二更 自弘晏发展知己下线以来, 皇上的后宫肉眼可见变得和谐。 娘娘们年轻时争皇恩,到后来比拼儿孙,表面笑脸相迎, 暗里比较谁的孩子更出息更受宠。现在倒好, 全然不用再争,有皇长孙在呢,知己个个身负重任, 她们怕什么? 成日赏赏花,串串门, 针锋相对化作和乐融融,惠嫔的下场犹在眼前,谁也不想步入后尘。听闻宜妃请来擅头风的太医给老九诊治,要不是选秀在即、恐吓跑未来九福晋,宜妃怕是能亲自扭送过去,荣妃顿时感叹, “她也不容易。” 诸人的目光聚集于选秀, 翊坤宫忽然闹出如此动静, 最后惊动了皇上。 “老九做什么了?” 李德全‘呃’了一声, 颇有些难以启齿:“九阿哥问宜妃娘娘获宠的秘诀……” 皇上沉默片刻:“……让他滚去一块种田。” 儿子没一个正常的,还是孙儿得他欢心, 皇上忽然慈性大发, 除弘晏之外, 弘晴弘晖等等孙辈皆赐下赏赐, 让下回带进宫给他瞧瞧。 说罢又想起什么,“老五媳妇快要生了吧?” 李德全笑道:“回皇上的话,正是。奴才还听到些许风声,传言五贝勒早已取好乳名, 同元宝阿哥有些相似呢。” “哦?”皇上霎时来了兴致,“难不成叫金锭?” “叫鹤宝,说是‘鹤’取自五禽戏的鸟,还能叼王八。” “……” 五禽戏指代虎鹿猿熊鸟,皇上回味过来,勃然大怒:“元宝的元,又岂是猿猴的猿?!”. 五爷绞尽脑汁想到鹤宝这个名儿,自得于取名的水平,呼应元宝的名字不说,还比四哥的熊宝文雅。此时环视耕地,脚下忽然一滑,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惹得十爷凑上前来,“五哥莫不是着凉了?” 七爷抹了把汗,望了望天空高悬的大太阳,心里嘀咕着凉才是怪事。 他半蹲下身,摸摸抽芽的白菜苗暗自发愁。此时已过春耕,这些天来,除了翻遍历代农书,明白种田诀窍,懂得时令,能观土质,其余的毫无进展。问他如何种田,能说出个所以然,可造福天下农人的《种田手册》,又该怎么写? 三哥四哥往京郊村庄寻访去了,不知有没有收获。 玉泉山皇庄如今在京城如雷贯耳,有太子爷以及众阿哥接连打卡,连黑猪都仿佛带了丝贵气。庄外忽然传来一阵动静,伴随马车骨碌碌的声响,七爷扭头一看,惊讶了,“侄儿?” “九弟?” 五爷大吃一惊,十爷瞪圆眼,九哥该不会是…… 那表情就像开奖,就差最后几位数夺得亿万现金,一双小眼睛写满期待。弘晏圆脸蛋上笑容灿烂,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九爷,那表情与胤俄被罚的时候一模一样,有气无力,笑得很是勉强。 解惑的人很快到位。一旁跟着乾清宫伺候的小太监,笑眯眯把皇上口谕宣读了一遍,十爷听罢大喜过望,泪眼汪汪地道:“九哥,弟弟盼你盼得好苦!千方百计也要前来,不愧是我的好九哥。” 九爷:“……” 老十像是给他找借口,可听着怎么那么不对劲呢。 恰在此时,太子手捧农书,自木屋缓步而出,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面色有了一瞬间僵硬。 这小子怎么来了,不是叫何柱儿瞒着他? “阿玛。”弘晏热情洋溢地打招呼,露出的小梨涡甜丝丝,“额娘叮嘱儿子替您分忧,让您种归种,千万别累坏了身子。” 太子眯起凤眼,可算想起是谁导致他落到这个境地。丢脸丢多也就习惯了,他呵呵一笑,却见弘晏左顾右盼,“四叔呢?四叔去哪儿了?” 迎着几束炽热的目光,九爷幽幽旁白:“听说四哥白菜种得不好,侄儿想要安慰安慰他。” 太子:“……” 很好,元宝竟不是为孤而来。 视线挪到不远处的鸡窝,窝旁摆着洒扫灰尘的鸡毛掸子,现取现做,原汁原味,十分适合打儿子。弘晏跟着望去,悄悄后退一步,委婉又小声地暗示:“若是坏了脑袋,神女不入梦了怎么办?” 说罢觑了觑乾清宫的小太监,微微挺起胸膛,他可是汗玛法最心爱的崽! 这话十分有道理,太子回望辽阔无垠的耕地,再再再一次按捺住手痒。 心里哼笑着,总有一日…… 弘晏温暖的心窝倏而一凉. 四爷向来不甚耐热,虽是初夏,去往京郊农家一趟,回来的时候里衣汗湿,嘴角却含着一丝笑意。四福晋瞧着稀奇,亲自为他脱下外衫短靴,叫人递来冷茶,执起团扇轻轻扇着,“爷这是遇上什么好事了?” 竹席送来凉爽,四爷换好衣裳顿觉舒畅,唇边笑意变得更深——种田大军知己甚多,元宝头一位却是惦念着他,让他觉得丢了脸面也不是什么坏事。 二哥冷眼飕飕而来,九弟的脸色更不用提,四爷略有自得地同福晋说起。四福晋扑哧一笑,道:“爷下手得早,凡事讲究先来后到不是?” 四爷十分赞同,继而若有所思,适当的示弱,或许能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说话间,一个身穿大红衣裳的白嫩娃娃稳稳当当往里走来,嗓音软糯地唤:“阿玛,额娘。” 四爷眸光一柔,俯身将弘晖抱起,“今儿认字了没有?” “认了!额娘教我认了元宝哥哥的‘元’字。”弘晖扒着阿玛的衣袖,努力说着长句,咬字还有些模糊,“阿玛,哥哥什么时候再来看我?” “哥哥读书去了,平日里少有空闲。” 弘晖扁起嘴,眼眶慢慢积起小珍珠。四福晋无奈不已,就要上前教训,四爷轻咳一声,阻止了她,熊宝没到开蒙的年纪,幼儿天性如此,更不必苛责。 他轻声哄:“这样,阿玛带你进宫好不好?元宝住在你二伯的毓庆宫,弘晖亲自去找。” 弘晖收起小珍珠,破涕为笑,用力点了点头。 四爷满意颔首,开始例行考校儿子:“我们熊宝的志向是什么?” 弘晖握紧小手,奶音坚定:“肃清贪官污吏,护我太平河山!” 四爷欣慰:“大善。”. 夏天的清晨沐浴焚香,滋味略有些酸爽。 也是他身子骨软,不能洗冷水澡,弘晏艰难办完仪式,换上一身薄衫,旋即坐在窗前肃穆等待。 今儿是月初,也是秀女入宫的日子,他特地求了求汗玛法,将昨儿的读书假期延到今天,还和十二叔十三叔挥手再见,告别发家致富的琉璃厂。配方调制好了,偶尔前去瞧瞧就罢,他是需要拯救知己于水火之中的男人—— 熟悉的电子音越发活泼,在脑海深处响起:“系统能力【农的传人】,持有者务农百姓已绑定,使用时长三个月,不可解绑。” “季抛能力启动中……” 弘晏脑海闪过两个字:终于。 从冬天盼到夏天,沐浴焚香终于起了作用!十叔的婚事,四叔的白菜全有救了。 弘晏心下感动,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回味过来。 这个系统能力听着有些耳熟。 脑海盘旋着熟悉的旋律,弘晏压下歌唱的欲望,忽然迫切地想与他人分享。思及小黑时不时去往八叔那儿赚外快,他召唤出小灰,感慨万千地念道:“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 小灰面容一肃,大内竟来了刺客,而他半分也没有察觉,还要靠着主子提醒!霎那间,愧疚自责席卷而来,小灰拔出佩刀,声调极为冷沉: “遵命,奴才这就解决了他!” 146. 指挥 一更 迎面而来一股腾腾杀气, 弘晏:“……” 怪他,忘记小灰和农的传人差了几百年的鸿沟。 弘晏若无其事地上前几步,按住他拔刀的手, “不必多心, 宫中没有刺客,不过有感而发罢了。” 废了好一番口舌,好不容易拦下小灰, 弘晏怀揣淡淡的、无人理解的寂寞,奔向暖阁去见元曦, 只一秒就被逗得眉开眼笑。 成人的世界太复杂,还是妹妹最治愈! 初选明日便要开始,太子妃放下流程册子,抬头笑吟吟地看他:“一会可是要出宫?”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弘晏成了不输太子的大忙人,众多地段衙门等着他“临幸”。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 负责人绞尽脑汁想把小爷留下来, 但皇长孙殿下的爱好总是多变, 他们无法长长久久地将他挽留, 琉璃厂也不例外。 弘晏全然不知这茬,听言点点头, 甜甜一笑, 道:“正是, 皇庄那头, 阿玛需要儿子的帮忙。” 太子妃忍住笑,想起昨儿她问太子为什么被罚去种田,太子怎么也不肯讲的情形,笑容愈盛, 柔声说好,“记得早些回来。” 挥挥手拜别额娘,弘晏坐上由小灰驾驶的马车,马车一路疾驰,最后在皇庄停下。早晨是上衙时分,太子和其余阿哥都不在,忙活的唯有五爷、九爷和十爷。 九爷对皇庄尚有阴影,万一再掉一次水,他还要不要做人了?知道南方不乏水田,胤禟蹲下身研究作物,竖起耳朵听农事官的讲解,提起十万分的小心。听说九弟在额娘面前作了大死,自个把自个送了进来,五爷神情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恨不能给他踹上几脚。 就在选秀的档口,真是天字一号大傻蛋! 十爷心里偷笑,面上满是对九哥的担忧,弘晏将他窃喜的眼神尽收眼底:“……” 几个叔伯一台戏,古人诚不欺我。 这回的系统能力听着没有【包工头】明晰,弘晏对【农的传人】升起前所未有的好奇之心,毕竟是拯救知己于水火之中的及时雨,他得仔细研究研究。他一露脸,迎来三道欣喜的目光,却见大侄子打过招呼以后,面对三爷种下的白菜幼苗,满面虔诚地闭上眼。 和祭祀祈雨的仪式很像。 自来到皇庄,弘晏心中涌动的直觉越发明显,闭眼不过短短一瞬,面前白嫩嫩的幼苗迎风颤抖,像是害羞,又像是气愤。 “非礼啦!非礼啦!” 脑海忽然冒出的童音尖锐,弘晏被唬了一大跳。 “不给人家浇水也就算了,还用黏糊糊的眼神注视人家!” 幼苗发出超大声的控诉,弘晏缓了好一会儿,认定不是幻听,这才幽幽站起身,拎来一个大水壶。 果然是【养猪大户】的姊妹篇,连心声都是一样的。 有了水,幼苗满意地舒展枝叶,又嘤嘤嘤吃得不好,这么多天都饿瘦了,继而大力抨击给它喂饭的蠢蛋。弘晏霎那间明白了,“喂饭”指的是施肥,至于蠢蛋……这些天好像是三叔在照料。 白菜幼苗的抱怨顿时引来连锁反应,激起一片怨气浪潮。这个说蠢蛋乱喂,那个说我好渴我饿了,其中埋在土里还没发芽的种子最生气,“有生之年,也不知道能不能探头看看世界。” “……”弘晏记得那片耕地是四叔负责。 弘晏冷静地退后,离农田稍远了些,脑中声响即刻消失不见。 皇庄管事见他姿态虔诚不敢打搅,几个叔叔也是一样,九爷恍惚看到大侄子头上神圣的光圈。十爷小心翼翼地蹭上前,正欲问话,弘晏一本正经地开始替他们解惑,说起神女入梦的事儿。 “昨晚神女出现在侄儿的梦境,教导我农耕为大清之本,还教授了许多种植神术。” 话音落下一片寂静,十爷当即狂喜。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压抑得太久,眼尾差些闪烁出泪花花。种田这些时日,胤俄自认受到太多欺瞒,早已看透人情冷暖——坑他的九哥不说也罢,四哥是个不中用的,农家暗访没见访出什么成果,还骗他种菜很有一套! 揭穿不成,嘲笑也不成,暗地里甚至找他舅舅阿灵阿告状,气得舅舅写来一封委婉劝说的信,劝他友爱兄长,切莫骄矜,皇上都看着呢。 人生灰暗,新婚遥遥无期,哪知元宝给了他这样一个大惊喜。十爷可算扬眉吐气,若没有他的求助,元宝岂会更换爱好,引来久违的神女? 知己知己,果然是最懂他的人。 十爷选择性遗忘他还不是知己的事实,五爷九爷同样感动。他们有志一同地忘记了四爷,深深觉得大侄子就是为自己而来,为解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他们看向弘晏的目光柔得能滴出水,堪比初春天的太阳。 《种田手册》有救了,真好。 可以按时成亲了,真好!. 等到下衙时分,白日忙碌的太子爷贝勒爷一一到齐,发现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他们负责的农田布局焕然一新,瞧着赏心悦目毫不杂乱,老五汗流浃背喝着冷茶,老九老十面颊发红,尤其是老九,活似暴晒了三天三夜的小鱼干。弘晏也在,管事们看向他的眼神放着光芒,农事官分外亢奋地记录着什么,犹如聆听圣训似的—— 这副情景越看越是熟悉,太子总觉得在哪里见过,片刻猛然想起,这不是养猪时候的重现吗? 一双双相似的凤眼刻满疑惑,十爷迫不及待地挺身而出,将神女倾情入梦,大侄子有意相帮的好消息嚷嚷出来,霎时惹来数道欣喜的目光,“果真?” “那还有假!” 除了太子之外,三爷四爷八爷的脑回路立马重合:知己这是为了我。 连七爷都有些感动,侄儿学业繁重,仍不忘受罚的叔伯,怪不得福晋老是催促于他,大胆地与兄弟争一争。 察觉到四周诡异的气氛,太子嘴角一抽,“……” 爱新觉罗元宝怕是吸取了祖孙三代的聪明才智,才长成今天这副模样的吧。 老大巡视河道去了,弟弟们全在不着痕迹地讨好他。像老四惹了他的冷眼,晚膳便送一方端砚前来毓庆宫,为打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主意,他能不知道? 知己归知己,哪里重得过阿玛额娘,太子对此有着不同的见解,半晌轻咳一声,尽量不让嘴角的弧度上扬得太过分。 除却吃醋的小部分时间,想揍元宝的小部分时间,胤礽都为儿子骄傲,思绪不由飘向乾清宫,雍容端华地想,这皇庄的一切,汗阿玛可知晓? 既有神女入梦,指挥权自然而然移交到弘晏身上,无人提出异议。叔叔们心疼他的课业,定不能时刻前来,于是八爷含笑建议:“不如提前写下计划,翌日按表执行,也不枉费元宝一番心意。” 八爷的提议得到众人赞同,终究是皇上责罚,他们哪里能够悠闲?定要亲自上阵,否则招了老爷子的眼。 弘晏还没说上几句话,诸事已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知己们生怕他累着,连水壶都不让他拿,神态那叫一个呵护,和十三阿哥抢水泥铲的时候一模一样。 弘晏:“……”汗玛法,我真不是心黑手辣的资本家!. 皇庄那头的消息终于传入乾清宫。听说元宝有神女襄助,爱好忽然改为种田,继而成为种田军团的总指挥,皇上执朱笔的手剧烈一抖。 忧是有,喜更多,毕竟作为惩戒,让胤俄他们体验民间疾苦的《种田手册》怕是真能问世,造福的又何止一家一户? 皇上冷哼道:“便宜他们了。” “他们”指代的谁,李德全再清楚不过,闻言小心地笑:“皇上消消气。小爷孝顺,何况太子爷也在,哪里能够坐视不管?” 皇上心知是这个理,放下笔道:“就怕元宝弹压不住,惹来阳奉阴违。”老九身为知己也就罢了,老十那是不输他的混世魔王,何况管一个和管一群,那能一样吗? 代入帝王的角度,再想想弘晏的年纪,皇上实在放心不下。元宝对待长辈一向尊敬,对待知己更不用说,谁都比不上他贴心! 表面不动声色地观察,皇上终于在十天后,也就是初选结束、弘晏放假的日子驾临皇庄,决定亲自瞧上一眼。 弘晏叹着气,软软的嗓音遥遥传来,“三叔,猪草放多了,容易影响肥力。您种的白菜正哭泣呢,说您经常饿着它,您忍心吗?侄儿知道三叔是个温柔善良的好人。” 然后变得激昂:“四叔,您是浇水,不是泄洪。发芽的日子近在眼前,奇迹即将显现,侄儿期盼着那一天!” 继而语气幽幽:“阿玛,您笑什么?播种注意距离,一寸也不能差,您说可以不用丈量,可它歪成了什么模样?众生平等,儿子着实不忍心。” 最后加以鼓励:“九叔,还差一点点。只那么一点点,便可以达成百苗斩的成就,去往您最爱的水田,侄儿相信您!” 皇上:“……” 李德全:“……” 皇上负手而立,面露欣慰,“真是朕的好乖孙。” 147. 事发 一更 见皇上感慨过后负手驻足, 李德全掩饰住震撼,颇有些小心地问:“皇上可还要进?” 皇上摆摆手,神色愉悦道:“不了, 回宫。” 他若进去, 胤祉几个怕是会放不开手脚,那就有悖磨练自我的初衷了嘛。 元宝无师自通掌握了御人之道,皇上欣慰之余十分高兴。目光转向看守皇庄的侍卫, 这些都是宫中拨下的人,他和蔼地说:“今儿就当朕没来过。” “是!”. “你瞧董鄂氏如何?”宜妃倾过身, 迫不及待地问。 “德容言功无一不出色,的确是秀女中的拔尖。”掌事姑姑笑道,“待人接物都很大方,丝毫没有小家子气,听说掌家更是一把好手,娘娘见了定会喜欢。” “本宫喜欢又有什么用?”宜妃想到胤禟就愁, 不由说出了真心话, “我倒宁愿选个厉害媳妇, 好好管一管他, 泼辣些也无妨。别以为办好差事就高枕无忧了!那董鄂格格出了名的温柔贤淑……” 不是说温柔不好,老九脑袋缺根弦儿, 又娶了个温柔媳妇, 岂不更要无法无天?下回作死做到皇上面前, 那她可真是罪过大了。 掌事姑姑回忆起这些天来, 董鄂格格的一举一动,犹豫几瞬,终究没把猜测说出口。 这也是一桩怪事,董鄂氏偶尔显露的满洲姑奶奶的气度, 甚至和娘娘有些相似。 贤淑或许是真,温柔恐怕有待商榷,娘娘的心愿指不定能成……呢? 那厢,宜妃越想越是叹息,正逢当晚皇上前来用膳,心一横说出顾虑。皇上放下汤盅,面对容貌仍旧明艳的宠妃,语气温和:“你说的不无道理。” 思及今早听见的种种,老九播种都播不好,还惧怕水田!太医虽没有诊出,怕是脑疾潜伏得深,皇上当机立断道:“你再遣人瞧瞧,秀女之中,有更加心仪的便告诉朕。” 她说的话堪称逾矩,皇上却没有怪罪,反而赐下天大的恩典,宜妃眼眶一红,内心喜悦之至,“谢皇上。” 但能管住男人的贵女,又岂是那么好挑的?厉害这个词儿,放在普通人家都要遭忌讳,何况是皇家。 宜妃看花眼却一无所获,愈发欣赏起表现上佳的董鄂氏,犹豫着改主意的时候,九爷不知从哪听来的风声,和大侄子请了半天假,火急火燎从皇庄赶进了宫。 “不是定好的董鄂格格,怎的又要换了?”九爷急切道。温柔娴静又好看,全然符合他媳妇要求的从哪找去?! 宜妃震惊地看他,九爷赶忙解释:“儿子同董鄂格格没见过面,是十弟打探后告诉的我。” 胤禟铁了心地不换人,就差当场哭诉,那委屈的俊脸看得宜妃眼睛疼,半晌揉了揉眉心,“你……” 胤禟当场剖明心迹:“额娘,家世倒是其次。儿子喜欢董鄂氏的性子,儿子非娶她不可!” 宜妃:“……” 宜妃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片刻站起身来,缓缓抽出屏风后的马鞭。 九爷大惊失色,一溜烟地跑远,“《种田手册》还需要儿子的样本,儿子告退。”. 半月后便是复选,众位阿哥一边挥洒汗水,一边听总指挥的话。 在他们的齐心协力下,《种田手册》取得初阶段的喜人成果,成果摆在御书房案头,总算消了皇上的气。虽说九爷十爷没能归来,拴婚圣旨总算下达,赐董鄂氏为九福晋,博尔济吉特氏为十福晋,一个八月,一个年底成婚。 八月成婚称得上赶,传闻是九阿哥强烈请求,董鄂七十却是毫无异议,接完圣旨后激动地和夫人说:“族中盘下的店铺少,算来算去就是那些。九阿哥院里才适合明秀发挥,听说有不下三种的大生意,还铺到了蒙古各部!” “果真?”明秀的额娘长长呼出一口气,眼角眉梢满是喜悦,“再迟一些,温婉娴静的名儿怕是兜不住了。咱闺女还是早嫁早好,我得清点嫁妆去!” …… 九爷沉浸在即将成亲的喜悦里,再也没有下地打滑的现象,技术突飞猛进,种田都卖力了许多。 弘晏欣慰地想,婚姻使人幸福,而不是爱情的坟墓,九叔给他上了极有意义的一堂课。 等到适配小麦的肥料研制成功,弘晏把注意力移到水稻以及各种水田作物上,还有福广一带常见,尚未流行全国的番薯、土豆,玉米。 番薯宫中就有,却不常吃,玉米也是一样,弘晏向内务府收集了两大袋种子,尝试更科学的方式种植。水果蔬菜绕不开大棚,大棚又绕不开适宜温度,他琢磨着去往南方一趟,来个实地调查。 然后就被无情按压了下来:“南巡没多久,又想出远门?” 太子的神色难以言喻:“爱新觉罗元宝,你还要读书。” 弘晏绝不承认他读书读多了,极为想念江南好风景。他据理力争:“我这是为了种田大业,阿玛也可以多陪陪我。” 这是发出同行邀请的意思,太子完全不理会他的撒娇,意味深长地一笑:“阿玛依旧在忙保成纺纱机,元宝不如多陪陪我?” 弘晏闭上了嘴。 太子冷酷道:“大字加十张,孤盯着你写,不写完不许睡觉。” 弘晏:“……” 不用鸡毛掸子,改用作业攻击了吗? 第二日,他忧愁地和伴读感叹:“我阿玛好像不以保成纺纱机为豪。” 善恒小声道:“从前乌库玛法听说这事,高兴了一整天,说要买整整一院子的纺纱机支持太子爷呢。” 灵川想了想,说:“听多了就习惯了,” 杨柏毛遂自荐,“小爷是否需要属下写推广诗?” 弘晏拍拍他的肩,万分欣赏地点头:“很好,毓庆宫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不能一个人掰成几瓣花。从太子到八爷,他们上衙办差,下衙种田,成日不得空闲,于是四爷放缓了买药计划,心道熊宝可以迟些见到弟弟妹妹,不急。 可就在这日,四爷正有条不紊、精心照料着禾苗,正院管事迫不及待前来报信:“爷,爷!福晋有喜了!” 当着众位兄弟的面,四爷猛然起身,“你说什么?” “福晋晌午忽觉反胃,便请来大夫瞧了瞧,结果诊出喜脉,说是快两个月了。”管事忙照着大夫的话说,“脉象康健得很!” 四爷放下水壶,在地里来回走动,“好,好。” 瞧见他眼中的激动,十爷暗暗咋舌,看不出来,老四和福晋感情真是好啊。 当下弘晏正在读书,“父承子业”的成了太子,太子笑道:“四弟今儿早些回府,农田有孤照看,如斯喜事可不能缺席。” 四爷即刻拱手谢过,话间含着暖意:“有劳二哥了。” 就在他转身的时候,正院管事迟疑一瞬,附到主子耳旁说了几句话。四爷脚步一顿,回首低声道:“二哥可有听过大街小巷流传的诗?” 诗?什么诗? 其余皇子包括三爷,全都放下手中活计,高高竖起耳朵听着,就见四爷动了动唇,艰难地道:“……赞美保成纺纱机的诗。” 胤禛给自己做好心里建设,方才念完整首诗。 诗句大致意思是这样的: 如果没有皇上,天下不会如此海晏河清;如果没有太子,纺纱行业将会黯然失色,每个纺纱人都该记得保成的名字。今天你纺纱了吗? 遣词很有水平,造句很有风骨,恍若名家大作,简直不像在吹彩虹屁。 众阿哥:“……” 太子:“…………” 太子从中闻出熟悉的味道,笑容停滞一秒。四处一片安静,众阿哥散的散,拿农具的拿农具,装作没听见的模样,因为种田拉近很多的兄弟情忽而变得更为亲切。 大清储君,原来不是那么好当的。二哥身为太子,非但与他们同甘共苦,竟也要经受这些。 扭头看了看耕地,谁都不容易……. 弘晏做不成实地调查,只得延后计划,助力保成纺纱机传播得更广之后,骤然在毓庆宫用膳的时候发现转机。 在福建任满的外祖父即将回京述职,跟随的有外祖母,还有他的两个姨姨。得知回京时间在下月,弘晏眼睛骤然一亮,“额娘,儿子能给郭罗玛法递封信么?” 太子妃温柔道:“是为了种子的事?” 弘晏毫不意外太子会同她提起,闻言笑眯眯地点头,太子妃也笑,揉揉他的圆脸蛋:“你写便是,郭罗玛法高兴还来不及。” 又说:“光拿种子不够,得去南边瞧一瞧,毕竟橘生南北大不相同,元宝可有法子?” 弘晏觉得额娘说得很对,想了想道:“明儿下了学,我去请汗玛法拿主意。”顺道敬献自家皇庄种的白菜,纯天然无污染,一点一滴浸满叔叔们勤劳的汗,合该给汗玛法尝尝! 正说着话,外头响起给太子爷请安的声音。太子面色略显黑沉,凤眼盯着无辜回望的弘晏,又挪向一旁坐着的福晋,好言好语让她前往暖阁哄元曦,意图来个父子单独教育。 弘晏对于大街小巷流传的彩虹屁心知肚明,正准备先声夺人,哪想太子忽而提起另一件事:“你认老大做了知己?” 弘晏一愣。 太子盯着他,缓缓念出上报的字条,“大贝勒巡视河道,一晚饮酒醉言,定要带知己领略一番永定河的风采。官吏遂问:知己者谁?” 弘晏:“……”接下来的话就不用说了。 迎着太子似笑非笑的目光,他强自镇定:“阿玛,你听我解释。” 太子:“孤,不听。” 148. 龟宝 二更(修) 面前俨然要上演一出我不听我不听的戏码, 弘晏陷入苦恼之中。 他往后退到安全距离,怀揣丝丝愧疚之心,试探着问:“阿玛是要打儿子呢, 还是要加罚大字十张?” 又信誓旦旦地说:“我与大伯之间, 绝对不是您想的那样!” 何柱儿深深地垂下头,太子半个字也没信。 想到儿子和他从前水火不容的‘大敌’暗渡陈仓,竟还瞒着他这个阿玛, 心里慢慢烧起一把火,有种和胤禔对线的冲动。 定然是老大哄骗的元宝, 等他回京…… 不知过了多久,太子终于收起盯人的视线,诡异地平静下来,和颜悦色道:“明儿有骑射课,屁股难免颠簸,孤如何会打你。” 弘晏忽然有些心惊胆战, 下一刻, 就听他爹说出魔鬼之言:“大字一百张, 何时写完何时出宫, 你九叔十叔婚期已定,种田手册不着急。” 一百张?? 弘晏震惊了, 十张要费半个时辰, 加上白天上学, 七天都写不完, 对他稚嫩小手是何等的摧残。 “你应是不应?” 弘晏觉得日子没法过了。上回他在书房外,偷听太子同幕僚含蓄地炫耀他,哪想他爹人前人后两个样,幕僚们知道吗?汗玛法知道吗? 他忍辱负重地说:“我写。” 翌日, 乾清宫。 皇上稀奇地看着面前水灵灵的蔬菜,用手指捻了捻,叶片肥厚,叶尖鲜嫩,不难想象烹制的口感。弘晏在一旁指指点点:“这是三叔种的,这是四叔种的,这是七叔种的,让御膳房炒了给您尝尝。” 皇上满意颔首,吩咐李德全端去御膳房,“胤祉胤禛府上可有?” “都有,乾西五所也有。”李德全笑道,“好几箩筐呢,如再多种些,日后怕是不必再遣人采买。” 忆起弘晏方才的请求,有关于南边的农作物,皇上若有所思起来。惩戒终有时日,他更舍不得累着乖孙,种田这一块,还有日后手册的发行,到底得拨专人照管。 再过几年,加上老五养的猪牛羊,宫中菜品都能包圆了,岂不正正好? 思及此,皇上不由琢磨起来谁最合适,片刻慈爱地揉揉弘晏的脑袋瓜,问他心中可有人选。 弘晏一数,叔伯们个个身负重任,好像没有多少只羊可以薅,于是乖巧地道:“谁能有空闲,全赖汗玛法做主。” 说起空闲,放在从前,皇上头一个想起老五老七。 一个养在太后膝下,一个生有足疾,不论谁做了新皇,都有安稳日子过,不必去争去抢,自然而然成了闲人。如今老五忙于养猪,只剩一个老七……皇上越想越觉得合适,种田诸事不涉朝堂,倒是胤祐最好的去处。 至于老十,娶亲都没成,立业就再等等,毕竟是入口的东西,皇上怕他照看着照看着,地里生了虫。 沉吟片刻,皇上道:“让你七叔南下一趟如何?” 弘晏立马领悟了祖父的用意,恍然大悟的同时暗暗点头,他怎么就忘了这株羊毛呢?还是汗玛法英明神武。 祖孙其乐融融地说着话,时不时响起一阵笑声。殿里放着冰盆,宫人们按照皇上吩咐特意摆远了些,以防冷着小爷,渐渐的,弘晏像是生了汗,不经意间抬起手抹了抹前额。 皇上目光一凝,仔细望去,那白白嫩嫩的指根上方有着红红的压痕。他的眼神慢慢沉了下来,望着压痕问:“怎么回事?” 弘晏倏尔收回了手,试图蒙混过关,在皇上的逼问下没有坚持五秒,小小声地说:“阿玛听闻推广保成纺纱机的诗篇,叫我写一百张大字,不写完不许去皇庄。” “胡闹。”抓过弘晏的手翻来覆去地瞧,皇上越看越是心疼,皱起眉头,颇为不悦地道,“怎么,那诗里还赞美了朕,胤礽觉着不好?” 弘晏赶忙为他爹开脱,表情那叫一个真诚,“绝无此事。是孙儿做错了事,惹来阿玛生气,孙儿心甘情愿,大字已经写完三十张了呢。” “……”皇上一锤定音,沉声道,“三十张尽够了,其余的不必写。” 弘晏眨眨眼,颇有些犹豫地答应下来。 等到用完晚膳,皇长孙前脚踏出乾清宫,后脚皇上便道:“瞧瞧太子下衙没有,宣他前来御书房。” 李德全送完蔬菜,回来听了全程,顿时哪还有不明白的?闻言步伐如飞地走了,在心里默默叹息一声。 皇上的小心肝换了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太子在御书房待了许久,慢慢引来各方猜测。 据说,皇上与太子长谈半宿,重温父子情深;据说,太子聆听圣训,皇上指点政务,大加褒扬。事实上是这样的—— 皇上:“加快推广保成纺纱机的速度。” 太子:“……是。” 皇上:“对元宝不必那么苛责。” 太子:“……” “他才几岁?你几岁?”皇上数落道,“你六七岁时会养猪种田么?” 不等太子回话,皇上又道:“朕原本属意你七弟南下,考察考察水田稻谷。现在想来,不若你去一趟,恰恰与推广纱机一道,耗费心力少。” “保成啊,朕的江山是要交予你手,不能拘泥京畿的一亩三分地。”皇上语重心长地道出苦心,见没什么要说的,最终摆了摆手,“去吧。” 太子:“…………” 太子不知该激动,还是该无言,缓缓拱手道:“儿臣告退。” 大贝勒巡视归来这日,恰逢太子离京,兄弟俩于宫外擦肩而过,让弘晏长长松了口气。 汗玛法竟把阿玛派去南下,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他的内心生出深切的惭愧,写大字真是一件罪恶深重的事。 出于对亲爹的关怀体贴,弘晏积极奔走,给太子的马车塞满吃的用的,务必让阿玛一路过得舒舒服服,笑眯眯地回到毓庆宫,便听闻五婶发动的消息。 头胎总要辛苦一些,太子妃遣人送去好些药材,还有经验十足的全嬷嬷,好为五福晋的院里人指点指点。从太阳落山到夜明星稀,五爷来回走动的声音没停过,一旁被亲哥扯来的九爷心惊胆战,五嫂生产听着竟是如此艰难。 太医说是有难产迹象,焦急的气氛四处弥漫。不知过了多久,五福晋痛喊一声,许久未闻的王八重出江湖,“胤祺,你个王八羔子!” 五爷语无伦次,腿肚子都在打哆嗦:“好,好,爷替你抓王八去。” 九爷:“……” 五福晋不说话了。又过了片刻,她虚弱下去的嗓音忽然有了劲儿:“爷如此喜爱王八,难不成要给孩子取名王八?” 怎么会?爷想叫他鹤宝,怎么会是王八乌龟? 五爷当即就要反驳,转头一瞧,九爷正使劲给他递眼色。霎时脑子一迷糊,不由忘却了前头所想,五爷嘴巴一瓢:“不会!爷叫他龟宝!” 五福晋:“……” 五福晋气得把孩子顺溜生了下来,“胤祺,我……我跟你拼了……” 149. 收账 一更 “龟宝”二字一出, 院子里一片寂静。 五福晋嗓音虚弱中带着熊熊怒火,恨不能把屋顶都掀翻,五爷秃噜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面色青青红红地闭上嘴。 九爷面色空白一秒, 逐渐糅杂成奇怪的表情,心道这是什么仇什么怨,五嫂生孩子的时候五哥都要气她?还龟宝!额娘听见怕是要打上门来。 怎么就看不懂他使眼色?取个好名字是有多难? 五爷心道坏了, 赶忙补救般地解释:“福晋,福晋!爷说错了, 是鹤宝不是龟宝。”话音未落,里头忽然传来一声分外嘹亮的啼哭,还有嬷嬷产婆的贺喜声,“生了,生了!是个阿哥,母子均安!” 像是过了很久, 又像是过了一瞬, 五爷一屁股跌坐在地, 双脚再也使不上力气, 只觉自己也同样鬼门关走了一遭。 方才太医说恐会难产,恍惚之下他竟想着, 这婆娘要是去了, 谁还敢大不敬地骂他?心口却是钝钝地发疼。 他慢慢抹了把脸, 怔愣半晌终于反应过来, 拉住九爷无处安放的手,喜意与激动交织:“爷真有嫡子了?!” “……”九爷,“五哥,你有了。” 胤禟一边高兴, 在心里唏嘘,他哥莫不是乐傻了,反应怎么慢半拍呢? 思及五福晋方才的怒喊,他刚有提醒的心思,想说五哥慢着,五爷便迫不及待朝里奔去。 小心翼翼接过襁褓,维持上翘的笑容,胤祺心道福晋累狠了,听动静像是睡了过去,他该前往产房瞧瞧她。没走几步,浓浓的鸡汤味散发,迎面而来一个硬枕。 “砰!” 五福晋喝完鸡汤,咬着牙怀着最后的力气丢出枕头,狠狠瞪他一眼,陷入沉沉的深眠. 目睹夫妻失和的‘惨案’酿成,胤禟大开眼界,脚步打飘地回到自己院中。 一切都赖五哥嘴上没把门,除此之外,九爷生出新的感慨,他还是喜欢温柔娴雅的媳妇儿,全心全力支持自家爷的那种,让她往东绝不敢往西。幸而发现得早,幸而有十弟在,否则额娘就要换人了! 庆幸过后,九爷不禁得意起自己的高瞻远瞩,几乎是掰着手指头数婚期的到来。然而在成婚之前,他依旧是种田大军的一员,日日忙得腰酸背痛不得空闲,偶尔看着五爷下河捉王八的背影唏嘘,院里池塘捉不到,瞧瞧,还得到皇庄来。 为恕嘴瓢造成的罪孽,小阿哥的乳名终是没有叫做龟宝。办完鹤宝的洗三,五爷惧内的传闻,私底下流传得越来越广,九爷本想拉着知己分享一番,乐上一乐,哪知大侄子身边占据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大贝勒胤禔。 大贝勒巡视回京,肤色黑了两个度,几乎受到满朝官员的嘘寒问候,因为主事人不在,买药终究不甚方便。又听说胤禔早就成功当上弘晏的知己,他们想问又不敢问,只得按捺住八卦之心,要知道多年以前,太子与大阿哥针锋相对不是什么秘密。 嘶,小爷这知己遍地开花,简直是非常人也! 成为八卦中心的大贝勒风尘仆仆,进宫复命后马不停蹄地重拾卖药业务,待一切事毕,招来守在京中、消息灵通的心腹一问,皇长孙殿下与诸位阿哥正在种田。 胤禔:?? 大贝勒觉得荒谬,是他离京太久,跟不上时代潮流了吗? 再往下深问,原来是元宝新的爱好,除此之外几个弟弟像是受到皇上惩罚,在皇庄当苦力。 胤禔当即坐不住了,觍着脸从大福晋院里出来——虽然大福晋依旧不搭理他,过后拿出精心准备的礼物,有绘制周详的水系河道图,还有包括大型游船、运河货船等船只的木制模型,都是遣人搜集来的,放了满满一箱子,以拜访为由,上门给弘晏送礼。 也是太子如今不在,知己名声说漏嘴的缘故,否则他哪敢那么明目张胆。这般想着,胤禔在心里酸,元宝怎么就不是他的儿子? 胤礽怕是烧了三辈子高香吧。 南下途中,获得皇上默许、正在接见官吏的太子十分罕见地打了个喷嚏,看得觐见之人浑身一凉,只觉太子爷的笑容有着说不上来的味道。 太子含笑道:“孤失仪了。” 官员疯狂摇头:“哪有,哪有。” 弘晏喜欢大伯带来的礼物,甚至可以称得上惊喜。未雨绸缪向前看,水系图的用处不必多说,不仅治河用得上,利用水泥改造大坝,方方面面都有关联。还有日后开海造船的计划,各类船只模型恰恰可以参考,学贯中西,集百家之所长嘛! 弘晏一感动,便忘记远在千里之外的亲爹的鸡毛掸子警告,答应大贝勒带他去皇庄瞧瞧,顺便体验一番农家乐生活。于是九爷眼睁睁看着后来者居上,想要分享五爷的乐事却不得,又过了几个时辰,扭头一看,不知怎么还在读书的十二十三也来了。 十二腼腆一笑,十三露出一口大白牙:“师傅今儿请了病假,弟弟央求汗阿玛,汗阿玛便准许我帮侄儿的忙。” 九爷:“……” 放在从前,十三哪敢用鸡毛蒜皮的小事劳烦老爷子,定像鹌鹑似的规规矩矩,生怕一朝不慎招来人眼。现在倒好,胆儿肥了,都是大侄子惯的,毛都没长齐就妄想知己之位了! 敌人太多,他双拳难敌四手,实在打击不过来,九爷心里苦,又想迎着鞭子去翊坤宫一趟,只要额娘面授机宜,怎么都好。 胤禟长长叹了口气,把心事同一旁的十爷分享,十爷眼珠子一转,压低声音说:“九哥啊,咱成婚才是要紧事。一边是知己,一边老婆孩子热炕头,十二十三他们能吗?” 这话说的堪称大智若愚,九爷醍醐灌顶,不错,来到八月,成婚之日早已近在眼前。 他动容地拍拍十爷的肩,“十弟啊,哥哥多亏了你,否则就要错过董鄂氏那样的好姑娘,改日请你吃酒去。” 十爷大义凛然地道:“九哥这话就见外了。你我之间,还说什么谢?” 小眼睛止不住地瞅着被众星拱月的弘晏,心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总有一日他胤俄也得占据一席之地,连九哥也不能比! 九爷感动地晚膳多用了一碗饭,心道爷做的最正确的决定,就是和老十穿同一条裤子长大,这是一辈子的好兄弟. 怀着美好的憧憬,九爷步入大婚的殿堂。 形式与八爷成婚相差无几,弘晏已经熟悉过一回,因着太子还在南边忙碌数桩业务,一时半会回不了京,他义不容辞接过阿玛的担子,承担起送礼赴宴的职责。 五头身混在大人堆里,却是无人取笑。一来有众位叔伯保驾护航,那架势就像娘娘出宫省亲,二来,皇长孙自小深受圣宠,威望已然不逊于成人。三来,没看见九爷笑得和朵花似的,恨不能把小爷送的礼物昭告天下吗? 迎亲这天,董鄂七十面露感慨,董鄂夫人用帕子擦拭眼泪,终于,明秀终于嫁出去了。 “九阿哥出身好,人长的俏,还与皇长孙殿下走得近,日后定有功劳封赏,这样好的夫君人选,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董鄂夫人谆谆教诲,“你得温柔一些,讨银子委婉一些,好好伺候知道么?一整个蒙古呢,多的是账簿产业。” 明秀眼眸一寸寸亮了起来,笑得分外明媚:“额娘,我晓得的。” 瞧她这副模样,董鄂夫人实在放心不下,转念一想,皇家规矩大,入洞房后,就算退货也不成了。 她这才松了口气,风风火火地忙碌起来,不多时,迎亲队伍停在府前,九爷身骑高头大马,意气风发地别着红花,赞礼官高昂的嗓音穿透云霄:“吉时至——” 新妇身穿正红嫁衣,莲步轻移,迎面似有幽幽香气,被人搀扶着站到九爷跟前。 入眼一片娇小玲珑,胤禟的心荡漾了。 荡漾一直持续到乾西五所,等拜堂完毕,皇亲贵胄的宴席开桌,九爷颇为急切地拉来十爷和几个宗室挡酒,四爷瞧他这般,眼尾微微一抽。 和福晋的二胎如愿得偿,作为隐形的人生赢家,四爷很是看不惯这副模样,都成亲的人了,没有半点稳重,像什么话? 夹心饼干弘晏又一次坐在四爷和八爷之间。都说一回生二回熟,他再也不会坐立不安,而是视身旁暗流不见。 将九爷的神色尽收眼底,弘晏满眼赞赏,就差竖起一个大拇指。九叔简直是好男人的楷模,没和九嫂见面就如此表现,要不是毫无空闲,他都想撰写一本《好男人指南》,把九叔当做强推案例! 而他心中的强推案例,正在经历美好的洞房花烛夜。 掀开盖头,看着董鄂氏秀丽的面庞,娴静的笑容,九爷浑身残留着酒气,只觉整个人熏熏然起来。不愧是他一力坚持的福晋,无一不合他胃口,他的语气前所未有地温柔,“那,那我们安歇?” 明秀红着脸点点头. 夜色深沉,九爷满足地浅眠,耳边忽然轻微的梦呓,一声接着一声。意识到这是自个的新婚夜,九爷猛然惊醒,生怕福晋做了什么噩梦,连忙凑到明秀跟前。 “羊毛……蒙古……粗估七百三十一万零八十五两,得利五百七十九万四千,拒分红,不二价。收账!” 九爷:??? 150. 脱缰 一更 “额娘……”第二天一早, 新婚夫妇前来翊坤宫请安。等九福晋去见太后与诸位妯娌,九爷期期艾艾,欲言又止, 欲语还休。 宜妃看他笑得又高兴又勉强, 嘴角一动,儿子成家的喜悦降了降温:“怎么,这是又添了面疾?” “……您倒是说点好的。”九爷有苦难言, 觉得自己被全世界欺骗。什么温柔娴静,全都是假的, 她是算盘成精吧?? 累极的呓语不能代表什么,胤禟不信邪地安慰自己,醒来后,试探着拿出一叠账簿,那是今岁的羊毛生意。把它放在福晋面前,福晋眼睛唰一下亮了, 和灯泡似的亮——如果胤禟知道灯泡是什么的话。 明秀害羞地问:“爷, 我能瞧瞧吗?” 看这表现, 没跑了, 九爷心凉了半截,飕飕漏着风。他艰难地点点头, 九福晋哗啦啦地翻, 一边含着羞涩的笑, 速度那叫一个一目十行。 然后迫不及待与他探讨起来, “妾身觉得这儿可以改进。这儿的数记错了,爷!要是发展下去,得亏多少钱?” 九爷大惊失色:“记错了?” 不可能啊,他亲自上阵还能有错? 于是夫妻俩头对头地算账, 完全没有陌生感与别扭感,要不是嬷嬷提醒,差点错过请安的时间。最后证明九福晋是对的,九爷一口气没喘上来,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她,这是人吗? 算盘都没她算得快! 那利落的作风,专注的眼神,等回过神来,九爷悲愤了。董鄂家居然敢欺君,委婉地同宜妃一说,宜妃坐不住了,捏紧帕子问:“果真?” 见她如此,九爷的心变得好受一丝丝:“儿子哪敢骗您。” 宜妃喜上眉梢,万万没想到有这般大的惊喜:“好啊,太好了。真是本宫的好儿媳!” 她笑得合不拢嘴,“翠珠,快把从前太皇太后赏赐的翡翠镯拿出来,再看看库房有什么好东西,单一个红封岂不是亏待了明秀?” 大宫女喜气洋洋地应了:“是!” 九爷:???. 木已成舟,便是想退货也不成,九爷度过三天甜蜜婚假,暗想这样的媳妇也不错,虽然有诈骗之嫌,但长得好能管家,对他也是百依百顺,贤惠没得挑剔。 有九福晋出谋划策,胤禟犹如开外挂似的,做生意都得心应手了起来! 春风得意没多久,一回神发现中馈被福晋掌得牢牢的,前院要取大额银两还得请示。 此举得到宜妃的大力支持,还在皇上那儿过了明路,胤禟震惊了,愤怒了。 这和他想象的不一样,种田完岂不是不能出去浪了? 望望心满意足拨算盘的福晋,九爷心碎地寻上十爷,意图痛骂他坑人的行为,十爷一脸“怎会如此”“我不知道”“我是冤枉的”,转过身偷偷地笑,肩膀一耸一耸十分明显。 觉得哪里不对劲,忽然绕到他跟前的九爷:“……” “老、十。”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胤禟捂着胸口,“你给我等着!” 心里受了伤,只有待在大侄子身边才能感受温暖,九爷种田前所未有地认真起来,几乎有了拼命九郎的风范。皇阿哥见了鬼似的看他,短短几天黑了一个度,没过多久,竟是在离弘晏最近的大贝勒身侧撕出一片地盘。 毕竟长幼有序,大哥和三哥四哥还是有稍稍的不同,他们和大哥相处得时间少。有大贝勒这个编外人霸占着,知己们诸多手段施展不出来。 哪想九爷运用最笨的方法,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堪称打工人中的战斗机,那拼命劲儿让弘晏都心疼了,捧来一壶凉茶道:“九叔,你歇歇。要是累着了,九婶会心疼的。” 受到全场注目的九爷抹了把汗,接过凉茶,满足地瞥了十爷一眼。 小样,别以为爷看不出来。想当知己是吧? 元宝喜欢夫妻相合,爷还偏和福晋好好过日子!!. 有知己就有竞争,种田大军的积极性呈指数上升。更别提还有外援,弘晏外祖父石文炳进京的时候,带了好些番邦种子,还有京城未见的稀有物,《种田手册》的进度一日千里,就差南方办差的太子爷满载归来。 有太子妃从中帮忙,弘晏与石大人高高兴兴地来回通信,除了叙亲以外天南海北地聊,哄得外祖父眉开眼笑,直说小爷是忘年交。 石文炳对许久未见的外孙那叫一个疼爱,自福建带了数不尽的好东西,弘晏两个姨姨也绞尽脑汁添了东西,说是给长姐和大外甥用。小一些的容玉悄悄问姐姐:“上回同咱们玩儿的十五十六阿哥,要不要送些礼物?” 容岚眼睛微亮:“有道理。” 等到了京城驿站,石大人一家得到无与伦比的高规格待遇。地方官员按例要到吏部评定叙职,接着等候召见,若宫中没有来人,才可自行回府。石文炳刚刚落地,便见身穿绛红补服的太监笑呵呵地前迎:“皇上召见,大人快随咱家来。” ……便是宗室回京也没那么快吧? 石大人就这样稀里糊涂进了宫。面对数年不见的亲家,也是信任的臣子,皇上温声叫他免礼,望着他依旧乌黑的头发感慨:“文炳啊,这一晃许多年,朕瞧你没怎么变过。” 骤然转换为拉家常模式,石文炳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恭敬地拱手:“皇上龙马精神,我等远远不及。” 皇上摆摆手,指着他笑:“瞧瞧,还恭维起来了!你是稳定南方的大功臣,朕不会亏待了你。”说罢不经意地另起话题,“听闻弘晏常常与你书信?” 石文炳:“……” 李德全:“……” 皇上,暴露了,暴露了呀! 李大总管深深低下头去,总觉得如今日子像一匹脱缰的马,正往看不见的道路狂奔,道路的尽头就是小爷。石大人不知大总管的纠结,迟疑一瞬,秉着欺君是大罪的原则点点头,“回皇上,正是。” “哦。”皇上像是来了兴致,“元宝都写了些什么?” 石大人身为忠臣中的忠臣,这回犹豫的有些久。他试探着问:“皇上是要臣背出来?” 皇上惊讶一瞬,恍然道:“这主意不错,朕准了。” 石文炳:“…………” 远在皇庄的元宝本人深深打了个喷嚏,招来一众知己嘘寒问暖,好不关心。 弘晏升起不详的预感,却不知预感从何而来,想了想便抛到脑后。他擦了擦汗,鼓舞胳膊粗了一圈的种田人:“再坚持几天,曙光尽在眼前。我们离成功就差一小步,又有什么理由偷懒放弃?” 接着郑重其事地问,“四叔,我们的口号是什么?” 四爷淡定道:“坚持就是胜利。” 弘晏满意点头,又让叔叔们重复一遍,心道等阿玛凯旋,农的传人就能告一段落,离三月之期不远了。《种田手册》大功告成,才不枉这几个月的辛勤付出,还有汗玛法的殷殷期盼嘛。 开完动员大会,弘晏回到毓庆宫,正计划和外祖父培养感情,就见李德全笑眯眯地现出身形:“皇上请小爷过去呢。” 这个时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亲亲玛法找他做什么? 皇长孙殿下刚进乾清宫,就听皇上告诉他一个大消息:“胤礽明日回来。” 弘晏罕见地愣住了。 阿玛,明日回来?他怎么不知晓? 这还没完,皇上悠悠道:“你在信里写的,石文炳都同朕说了。郭罗玛法是大清最好的郭罗玛法,更是种田手册的大功臣?” 弘晏:“……” 弘晏和李德全一起挂上痛苦面具,一个明面上,一个暗地里来。皇上没给他解释的机会,便让他写功课去,好似目的就是为了传达两句话,但弘晏深知此时离开的后果很严重。 不是挨打,就是掉一层皮。 他顽强地留了下来,瑞凤眼湿漉漉地瞅着皇上看,皇上一边批折子,时不时抿一口茶,完全不像生气的模样。见他磨磨蹭蹭,皇上好心提醒:“老大还在皇庄干活吧?” 弘晏醍醐灌顶,往外狂奔而去,明儿得劝大伯卖药,绝对不能前来皇庄! 皇上眼底露出丝丝笑意,批完折子同李德全道:“元宝提起朕的时候,是全世界最好的汗玛法。大清疆域不比世界,如此看来,还是朕更胜一筹。” “……”李德全不住点头,心想,您高兴就好. 皇上说太子明日回京,打了弘晏一个措手不及。他想象的是半月后,最不济也是十天后,把一切事务安排得明明白白,便能高高兴兴迎接阿玛归来,万万没想到,他爹连通知也不通知一声! 他还是他爹最心爱的崽吗? 忽然想起大伯这回事,眼见着夕阳西下,很快就要入夜,弘晏严肃起小脸在卧房奋笔疾书,准备给大贝勒府送一封信,串好口供要紧。毕竟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船只模型都是宝贵的财富。 半个时辰之后,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就要招来外间等候的三喜。 倏而听到一声喜悦的通报:“太子爷的车架到宫门口了!小爷可要出宫迎接?” 151. 治河 一更 问是这么问, 弘晏作为太子唯一的宝贝儿子,能不去吗? 低头望望写好的信,阵阵凉意窜上心头, 汗玛法的报信居然不准, 他爹莫不是插上翅膀飞了过来,火箭升空都没他快。半晌,弘晏终于给自己做好心里建设, 鼓作镇定地踏出门,小手一挥, “走。” 外头等候的人喜气洋洋地应了:“哎!” 弘晏踏出门几步,又问:“我额娘呢?” “太子爷体谅太子妃,吩咐奴才迟些禀报,万万不用动身出迎。” “……”弘晏再三确认灵敏的耳朵没出错,脚步停了一停,深深觉得受到了恩爱攻击。 他爱新觉罗元宝就不在体谅的范围内吗? 怀着点点小心虚, 还有点点小受伤, 弘晏成功接到了太子。父子俩许久未见, 太子揉揉儿子的脸蛋, 嘴边弧度更疏朗几分,同他说起南下见闻与收获, 不仅有作物种子, 还带了好些种田经验回来。 见他爹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 弘晏眨眼松了口气, 不仅认真听讲,表现前所未有地捧场。这副父慈子孝的场面,让见到的不少人感动,瞧瞧, 小爷才几岁的年纪,听闻太子爷回京,就急急出宫相迎了! 不到半天时间,皇长孙殿下孝顺聪颖,实乃大清之幸的感叹传遍巷里,唯有大贝勒听了不怎么高兴。 有太子搅局,他和侄儿的快乐时光就一去不复返了,不用想就知道胤礽会千般万般地阻挠。怀中抱着启蒙学字的弘昱,胤禔满面思索,忽而灵光一闪,不如学习老四的法子,另辟蹊径从下一辈入手。 听闻弘晖早就在毓庆宫熟脸,胤礽能拒绝他,还能拒绝弘昱不成? 于是太子回京的第二天,上朝面圣一刻也不得闲,弘晏下学之后忙于整理资料,立志将种田手册补充完全。大贝勒牵着弘昱,和牵着弘晖的四贝勒于毓庆宫院前相遇,胤禔惊讶着露出笑容:“四弟?好巧。” 胤禛:“……好巧,大哥。” 弘晖探出胖乎乎的小脸,和弘昱虎头虎脑的模样对上,慢慢瘪起嘴。 小小的心灵种下大大的警示,这么多人要和他抢弘晏哥哥,不努力一点儿怎么行?与二伯最要好的是阿玛,与弘晏哥哥最要好的也得是他! 四爷半点不知弘晖的雄心壮志,瞧一眼面前的大哥,只得捏着鼻子认了。如今毓庆宫前院的管事们见到几位爷,做得到面不改色宠辱不惊,上禀太子妃后,笑着迎他们前去弘晏所居的小院。 弘晏还是头一回见到大贝勒的嫡子弘昱,不由放下笔,怀里抱着弘晖,手上拿着拼图给弘昱玩儿,感叹父子俩长得真像。至于胤禔和胤禛,他们一样端着茶盏,一样笑吟吟地不说话,二人之间弥漫着诡异的气氛,继而被下衙来寻儿子的太子撞了个正着。 太子:“……” 胤禔:“……” 弘晏:“……”坏了,大伯主动暴露了。他总觉得阿玛在暗中谋划大事,这不是上赶着递杆子吗? 因为从始至终站在太子那一边儿,胤禛来毓庆宫来得频繁,故而最是淡然。太子盯着胤禔,嘴边的弧度稍稍落下,他不是不知道老大试图拐带他儿子的猫腻,没想到胆大包天,今儿竟登堂入室来了。 南下之时,他便查到了许多端倪,不过自有打算,引而不发。而今…… 他负手而立,淡淡一笑:“大哥好兴致。” 大贝勒笑容有些僵,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专门挑胤礽不在的时候上门,谁想胤礽处理完朝事就径直往元宝房里来? 谁家阿玛有他粘糊?真是开了眼了。 因为主场原因,胤禔自诩斗不过,只好僵笑一下,牵着弘昱和弘晏道别,“你大伯母已经备好了膳,弘昱下次再来寻你玩儿。” 转身背影很有些萧瑟,太子嘴边落下的弧度又收了回去,胤禛幅度极轻地笑了笑。 弘昱头一回接触到同龄堂兄弟,还有一见就亲切的哥哥,和亲爹如出一辙的眼睛满是不舍。弘晖用力牵着弘晏的手,在心里骄傲地想,他有熊宝这个乳名,大伯家的哥哥没有! …… 弘晖没有想到,回到府中的大贝勒正琢磨着给自家儿子取一个。 比熊厉害的有狮虎豹,豹宝总不好吧?听着像宝宝,不好不好。 比较一番狮与虎,胤禔纠结半晌,最终拍板:“就叫虎宝!” 回头和福晋一说,大福晋收起淡淡的态度,少见地支持这个决定。见取名惹了福晋欢心,大贝勒别提有多高兴,眼睛一眯,计上心来,和她低声说了句什么。 大福晋眼眸微睁:“你要带着弘……虎宝去皇庄?”. 翌日。 “虎宝自小没见过农田,多看看也是好的。”迎着众位弟弟讶然的神色,胤禔笑得很是爽朗,“龙子凤孙,养在内院怎么行?自小学起,日后还能帮上元宝的忙。” 弘晏:“……”弘晏真真没有想到,对知己极为执着的大伯竟是坑他最深的人。望着刺目的天空,他暗暗叹了口气,不敢再看太子的脸色。 八爷:“……”八爷也没有想到,大哥居然会有这般举动。带弘昱前来也就罢了,虎宝不是他先预定的吗?? 八爷早就不是从前的八阿哥,他上前一步,不顾四爷还在一旁,笑得如沐春风,语气委婉地提起:“大哥,虎宝这个名儿,是弟弟和福晋成婚之时便商量好的。” “果真?”大贝勒惊疑地看他。如今面对犯蠢旧事,他早就心平气和,于是歉然拱手,死不悔改:“八弟,实在对不住。不是还有个狮宝么?这名字也不差。” “……”四爷黑了脸。 虎宝,狮宝,图谋昭然若揭,以为他听不出来? 五爷脸色也不好看,成日狮啊虎的像什么样?有勇无谋,没有半点文艺气息,还是鹤宝最好听。 眼见气氛变得剑拔弩张,九爷悄悄后退一步,眯了眯眼,同目瞪口呆的十爷耳语:“还是爷聪明,觉得银锭这名字不错。老十啊,你觉得铜板怎么样?” 十爷看热闹看得恍恍惚惚,闻言顺嘴答应下来:“好。” “好!既然这样,日后你和娜林的孩子出生,就叫铜板了。”九爷迅速敲定,表示铜板有他的见证,抵赖不掉的,兴高采烈接着说,“哥哥这就去同汗阿玛报备!” 十爷回过神来,头顶缓缓冒出一群问号:“???”. 太子同样在一旁,笑容不变,显得清贵而雍容。 孤的取名水准,又岂是你们可以超越的?“元”为第一,又有黄金的意思,谁都越不过他儿子。 这般想着,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弘晏,又看了眼胤禔,微笑越发像丈量出来似的,周身有些冷。 这场由虎宝引出的风波,最终被弘晏可怜、弱小又无助的一声“干活”消弭,知己们立马回归种田模式,只不过积极性与竞争力度更上一层楼。 这本就是他们的职责,不能输给帮忙砸场子的不是? 就这样你卷我我卷你,效率别提有多迅速,就在【农的传人】消失的最后一晚,《种田手册》大功告成。 弘晏回房睡了昏天暗地的一觉,第二天神采奕奕地起身,在入宫求见汗玛法之前,颇为淡定地迎接新能力的来临。 准时准点,又是活泼而熟悉的电子音:“系统能力【治河高手】,持有者靳浦、李光地已绑定,使用时长三个月,不可解绑。” “季抛能力启动中……” 弘晏:“……” 140-150 141. 闲人 一更 三爷大脑空白了一秒:“……” 修路?? 且不说这和书有什么搭边, 当下有哪里需要修路? 胤祉还是经验不够,对弘晏的忽悠属性提防为零,不知不觉走进巨大的圈套, 上赶着给自己埋了掊土。 没等三爷说话, 弘晏一副不许反悔的模样,“三叔,你都答应我了。” 紧接着条理清晰地谈起修路计划, 介绍水泥这个基建神物,简直是造福万民, 功在千秋。作为汗玛法看重的监工人选,您忍心让他老人家失望吗? 堪称教科书版的赶鸭子上架了。 三爷虽不像四爷是个骨灰级实干家,但皇子龙孙没一个是庸才,平日里博览群书,脑筋一转便明白过来。稀里糊涂听着,茫然的思绪一扫而空, 水泥……三爷暗暗咋舌, 若真有这般神奇, 不论是谁总揽, 都将留名世间,何况还是汗阿玛默许的。 大侄子的可靠人人皆知, 他能承认自己担不起监工么? 即便工部是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心头酝酿着激荡的情绪, 三爷深深地望了眼弘晏。 元宝若想, 有大把大把的人选任他挑, 可他没有。元宝独独相中了自己,把功劳送上门前,话语中掺杂着满满的信任,他怎能辜负知己这一番厚爱? 弘晏不知道这个美妙的误会, 莫名觉得三叔看他的眼神炽热了几个度。颈间冒出细细的鸡皮疙瘩,他伸出小手摸了摸,心满意足地想,遇事不决看运气,真好。 叔侄俩达成约定,乐滋滋地凑到一块欣赏素描,经过你来我往的吹捧称赞,一个脚步生风地出宫,一个奔向乾清宫复命。 皇上没料到弘晏回来的如此迅速,听见人选的瞬间愣了愣,“老三?” 弘晏捧起脸,郑重其事地说:“三叔礼部事轻,又有为天下百姓做实事的雄心,孙儿觉得合适。” 皇上总觉得有些违和,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但毕竟是他准许的元宝,犹豫几息颔首应下,吩咐李德全道:“叫胤祉趁早交接事务,去往工部熟悉流程,切忌纸上谈兵,做耳目闭塞之人。” 李德全面不改色地应下,悄悄瞅了眼皇长孙,在脑中想象三爷沐浴尘土,修路指挥的模样…… 在心底竖起大拇指,小爷真是高啊,十二阿哥十三阿哥黑了,三贝勒也逃不掉。 弘晏也在心底竖起大拇指,汗玛法这话说得太好了。切忌纸上谈兵,不就是要实践出真知么? 水泥还差最后的工序,加个人更有效率,弘晏郑重地请示皇上:“我带三叔试试铲土。” 皇上:“……铲土可以,铲两屋子,你三叔怕是受不住。” 弘晏睁大眼:“孙儿哪有那么黑心?” 瞧他那委屈的包子脸,皇上轻咳一声,“十三……” “那是十三叔毫无节制,如今孙儿只许他帮半个时辰的忙。”弘晏义正言辞,说完一溜烟地跑了。 皇上失笑,指着弘晏的背影摇头:“你看看他。” 李德全牙酸,心说惯着小爷的是谁哟,面上笑眯眯道:“谁人不说皇长孙孝顺皇上,敬爱叔伯?奴才瞧着不仅十三阿哥爱同侄儿玩耍,大贝勒离京没同小爷见上一面,还觉遗憾呢。” 皇上神情舒缓,颇有认同之意,一双凤目满是骄傲,半晌提起狼毫,在纸上写了一个“长”字。 又把“长”划掉,写“太”字于其上,“皇长孙,改为皇太孙如何?”. 三贝勒监工的旨意虽没有明令下达,工部官员心中明镜似的,私底下一传播,朝臣便有了数。 乍然听去很是违和,仔细一打听,乃是皇长孙殿下的力荐。事实上多的是人眼热,这样好的侄儿,放眼四周,那是打灯笼都找不着! 但他们不敢眼热,谁叫小爷生在天家?皇上的心尖尖,他们也没胆子撬墙角啊。 除了老王爷们酸上一酸,三爷收获了数不尽的羡慕。钟粹宫中,送走前来唠嗑的宜妃,荣妃面上的笑仍旧没有消失,眼尾褶痕依稀可见:“听说宜妃常和毓庆宫往来,依本宫看,咱们也不能落于人后。” 如今局势明朗,那个位置,胤祉摸到不过是妄想。既如此,何不为了儿孙多多考虑?与新皇亲近的兄弟叔伯,地位哪是他人可比! 眼见着老九身负重任,老八一跃而起,荣妃也急。礼部地位虽然尊崇,除了选秀祭典,其余的不过闲差,胤祉看书也就罢了,成日练劳什子画,从前清查国库的时候比不上众位兄弟,日后哪里能行? 修路这差,即便苦了些、累了些,只要不出大错,那就是白送的功劳,弘晏愿意举荐胤祉,荣妃心里说不出的感激。 恰逢三爷前来问安,鼻尖沾了点灰迹,说起铲土的事,荣妃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向来平和的眼眸瞪得老大,几乎要向宜妃训儿子的时候看齐,“你十三弟多大?你多大?铲个几斤就累了,丢的岂不是额娘的脸?!” 三爷:“……” 额娘,久坐衙门的文职,好像不能和天天练武的弟弟比。 荣妃又是忧心,又是来气,“亏得你还是皇阿哥,简直不食人间烟火,要是监工说苦喊累,本宫饶不了你!!” 三爷:“……”. 三爷被成功盖上“身娇体弱”的标签,心里头很是郁闷,另一边,假期告罄的太子同样觉得郁闷。 从今天起,他和保成纺纱机这个名号再也绕不开。加速生产不够,还要把它推向千家万户,从前在江南还不觉得,如今日日面对媳妇,实在有些抹不开脸。 不由给罪魁祸首弘晏又记了一比,直至下衙回宫,又忽然听闻三爷修路的消息。叫儿子到他跟前来,太子没有问别的,佯装无事地提起铲土:“可有带三叔前去?” 弘晏瞅他一眼,慢吞吞地喊口号:“要修路,先铲土。” 太子:“……” 心里头有些平衡了。 他幽幽地想,元宝有汗阿玛宠着的底气,孤却早已不是他的小棉袄。他们兄弟几个,谁都得轮到,不过早晚而已。 三日假期一晃而过,转眼就是上学的日子。 即便弘晏习惯了早起,还是被外头黑沉沉的天色一惊,扭头一看,他爹已经穿戴整齐,龙章凤姿神采奕奕。 弘晏沉默一瞬,唤了声:“阿玛。” “嗯?” 弘晏真心实意:“今天的你极其英俊。” 太子:“……孤说过,没有保成牌水泥。” 弘晏:“……” 与弘晏一道去往无逸斋的,还有三个小伴读,作诗小天才杨柏,赫舍里家的善恒,瓜尔佳家的灵川。 其中杨柏最大,善恒最小,因着拐卖被救的经历,还有家里头的叮嘱,善恒亦步亦趋跟在表哥身旁,扑闪扑闪的漂亮眼睛满是崇拜。那信服的模样让弘晏恍惚有种错觉,他让善恒往东善恒不敢往西,他让善恒放火烧山,那把火定然烧得又快又准,绝不会烧到河里去。 身为武将家的孩子,灵川生得眉目端正,比同龄人高上一截,据说从三岁开始习武,风里雨里,不论寒暑。弘晏不禁肃然起敬,一看就是干大事的将军预备役,这样的人才,他怎么能够放过? 杨柏,老熟人了,自从跟着皇长孙殿下讨债,历经多次三观重组,早已不是原先文采斐然书呆子的模样——他升华了。又有幕僚父亲、恩师王士禛的言传身教,为人处世进步了不止一点,至少弘晏想要写诗赠纳兰大人的时候,他能递上一支笔。 都是钟灵毓秀的好孩子,一颗红心向长孙,师傅们很是满意。进宫之前,他们的进度都与弘晏等同,今日正式开始第一堂课程,由钮钴禄氏的族长,满文师傅阿灵阿教授。 这是给钮钴禄家一个恩典,作为未来的帝王师,荣恩如何也少不了。能够在无逸斋见到舅舅,十阿哥高兴地睡着了,九阿哥替十弟高兴一阵子,继而细细地琢磨起来。 近来九爷很是怨念。十二十三撬墙角不说,他盼着大侄子和他一道读书,哪想除了晨读,整个上午没有和弘晏说话的机会,因为他们进度不同。 跑去和老爷子说学满文,会不会被棍棒打死? 思及下场,九爷怂了。还有围绕大侄子身旁的伴读,左右护法似的跟着,尤其赫舍里家那个万分可爱的小孩,简直就像依恋母鸡的小鸡仔,想到此处,不由戳了戳旁边,“老十啊。” 十阿哥打着盹儿蓦然惊醒,就听九哥小声问:“那个善恒,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胤俄:“……” 胤俄睡眼惺忪,认真回答:“他今年六岁。” 九爷悻悻然地收回话头,觉得老十不懂自己。过了一会感慨道:“爷看兄弟里头就你最闲。连三哥都铲土去了,就你吃了睡,睡了吃的,爷迟早让元宝给你找个活计。” 听到‘元宝’二字,十阿哥警铃大作,瞌睡彻底没了。 要说起来,大侄子也算他的红娘。生怕九哥吃醋吃到自己身上,胤俄早已忘记如今的场合,不由拔高音量,掩饰心虚,“闲?闲什么?不日还要娶福晋呢!” 这突然的爆发,爆得九阿哥目瞪口呆,差点滑到地上。 十阿哥嗓门嘹亮,余音绕耳不绝如缕,讲台之上讲得浑然往我的师傅脸彻底黑了。 窗外,因着元宝进学前来瞧瞧乖孙,顺便视察的皇上:“……” 李德全心肝一颤,总师傅闭上眼睛,半晌,皇上怒极而笑:“闲是吧?不给朕写出《种田手册》,成亲就是妄想!” 142. 觉醒 一更 皇上怒气盈然, 没有收敛半分音量,话音透过窗,屋内霎时变得静静悄悄, 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 胤禟:“……” 胤俄:“……” 九阿哥脑中迸出两个大字:坏了。 无尽的懊悔涌上心头, 早就知道老十是个憨货,他还说什么闲不闲的,这不是尽坑人吗?倒了八辈子霉运撞上老爷子, 这下好了,娶亲前天降一本《种田手册》, 指不定他也逃不了…… 十阿哥缓缓扭头,擎着这辈子最大的定力咽了咽嗓子,露出一个笑,瞧着却比哭还难看,“汗、汗阿玛。” 十二阿哥十三阿哥眼观鼻鼻观心,暗里为哥哥捏了把汗。汗阿玛的脸色黑沉, 像是山雨欲来, 此时求情就如出头的椽子, 实在不是好时机, 对不住了,十哥。 “皇上!”讲堂上的师傅顿觉苦尽甘来, 积了满肚子话要说。 识破老师告状的意图, 十阿哥面色更僵, 就见皇上大步而入, 摆摆手沉声道:“朕都知道。” 继而看向十阿哥,压下怒意,语调不容置疑:“朕说话算话。从今儿起,无逸斋不必再来, 搬去皇庄,《种田手册》就交由你主笔。养殖与播种亲如一家,要如你五哥那般,为天下百姓谋实事,手册何时制成,便何时娶亲罢。” 啪嗒一声有如晴天霹雳,九爷死死撑着胤俄的身子,不让他软倒下来,当下还在御前,皇命不得违抗,振作,振作啊! 也幸亏有人撑着,众目睽睽之下,十爷恍恍惚惚地站起身,恍恍惚惚地遵命,思想全然放空,表情就和死了爹似的绝望。 种田,他不会,哪能凭空造出劳什子手册? 胤俄在内心哭泣,娶娜林为妻难不成要下辈子了?! 总师傅见此叹息,早知如此,何苦来哉。 随即感慨着想,在小爷的带动之下,天潢贵胄体会百姓疾苦,早已不是什么大新闻,皇上有历练十阿哥的慈父之心,种田倒也合适。 于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十爷就这样同五爷做伴去了。 眼睁睁目送皇上离开,去寻他聪慧又伶俐的乖孙,十阿哥慢慢转身,用虚弱又凄凉的嗓音叫了声:“九哥。” 愤怒渐渐发酵,烧成燎原大火,汗阿玛居然没有迁怒。但只要九哥愿意帮忙,他就还是自个的亲九哥! 九爷心虚地垂头,手指几乎摇成了残影:“哥哥也不会种田……”. 无逸斋半日一大课,早上读书下午骑射。汉学课听王大人引经据典,骑射课上,弘晏领到了此生第一匹小马驹,它浑身火红,四蹄雪白,很有踏雪红泥千里马的风范。善恒同样领来一匹红马,灵川与杨柏领的一黑一白,望向马驹的神情满是喜欢。 教导骑射的武师傅乃是皇上精心任命的富察马武,现任兵部侍郎,富察氏的顶梁柱之一。不必谁来提醒,马武自是尽心竭力,而后惊喜发现皇长孙殿下的身体素质与意志力,实乃上乘中的上乘! 善恒马步扎得泪眼汪汪,杨柏两腿发颤东倒西歪,唯独灵川八风不动,弘晏面色淡然。马武惊喜之后便是恍悟,灵川自小习武,小爷也不赖。小爷随驾草原,比试赢了天生神力之人,他怎么就忘了这茬? 弘晏:练了那么久的箭术,他早已不是从前的爱新觉罗元宝,系统给的威风,跪着也要装完。 沐浴着小表弟崇拜的目光、灵川杨柏钦佩的眼神,弘晏初显俊秀的包子脸更为肃穆。终于挨过马步,学着分步上马、操控缰绳,骤然听闻十爷即将搬出无逸斋的消息,弘晏很是震惊,“十叔要往玉泉山皇庄去?” 三喜肯定地点点头。 刚完美安排了三叔,十叔怎么也要外出公干?看样子还是被迫的。弘晏左思右想想不明白,接过巾布擦了擦汗,等到下学时分,恰恰撞上蹲在外头翘首以盼的十阿哥。 胤俄独自一人,并没有贴身太监跟随,盼到大侄子,眼睛唰的亮了起来。他像看见救命恩人似的激动,“元宝,十叔申请做你的知己!” 弘晏:“……” 亦步亦趋跟着的善恒大吃一惊,小小后退了一步。 十爷抹了把脸,忽视善恒这个小鸡仔、不,小豆丁,瞧他都被九哥同化了。随即声泪俱下地讲述被皇上惩罚的始末,控诉九爷人神共愤的过分行为,接着喘一口气,小眼睛扑闪扑闪满是希冀:“侄儿既擅长养猪,种田,可是侄儿新的爱好?” 弘晏:“……” 弘晏霎时明白了。 汗玛法是怎么想出的种田招数? 心里头念着夺笋,作为贴心会疼人的大侄子,面上对十叔的心酸感同身受,弘晏动了动唇,迟疑着开口:“侄儿近来爱好铲土。” 不是他不愿意,而是条件不允许,他目前的身份,是承包一切的包工头呀。 他都规划好了,水泥过后就是玻璃,定要制得又便宜又清透,让市面上厚重昂贵的琉璃无路可走。 何况金手指乃是随机,下回抽到治河高手该如何?他实在不能耽误十叔的娶亲大业。 果不其然看到十爷挂上一张痛苦面具,弘晏愧疚万分,沉思片刻,倾情建议道:“户部有擅播种的农事官,十叔不妨借上一借,再找些经验丰富的老农来。” 十阿哥忙不迭地记下来,而后又是一僵:“侄儿啊,他们身份不如我,定是要我指挥,可我懂啥?” 关键是种田手册要记什么,各种粮食的长相吗?? “……”弘晏沉默下来。 这是个大问题,可他也无能为力。想了许久,弘晏灵光一闪,小小声地透露秘密:“自南巡归来,四叔在后院种了些菜,听说长势喜人。十叔不若问问四叔?” 十爷来不及惊讶,闻言当即大喜。 他还真不知道四哥有种田的经验。这主意好,这才是救他于水火之中的好建议,十阿哥回过味来,连声和弘晏道谢道别,继而迫不及待地抬腿,就在此时脚步一停。 若说原本申请知己是为求救,也为撬九爷的墙角,当下,十爷转变了念头。 大侄子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大侄子,不仅仅是他和娜林的红娘!胤俄泪眼汪汪拉着弘晏的手:“十叔想要当元宝的知己,十叔有这个荣幸吗?” 语气真心实意,感情丰富炽热,弘晏无法敷衍,霎时来到骑虎难下的境地。 就在这时,救美的英雄善恒出现了。 善恒抿起嘴唇,“十阿哥,您屁股旁边的衣服开缝了,我看见白色的亵裤……” 声音虽小却清晰万分,十爷听得脸色大变,头顶差点儿冒烟。第一时间放开弘晏,他伸手摸了摸,没摸到半条裂缝,又听善恒羞涩地补充:“缝隙很小,您的手怕是够不着。” 胤俄心下一凛,只恨伺候的人没有跟在身边! 他更不想让弘晏指认,在侄儿跟前丢脸,于是告了声罪,左右张望一番,见周围无人窥伺,捂着屁股火急火燎地跑了。 弘晏眼睁睁看他消失,不知摆出什么表情为好。片刻轻咳一声,不赞同道:“善恒,诓骗长辈是不礼貌的行为。” 善恒连忙点头,嗓音软糯,小心翼翼地瞅他:“表哥,知己的年纪不能相差太多,十阿哥很不合适,你可以考虑我,我愿意的。” 弘晏:“……” 弘晏戳戳他的脸蛋,若无其事道:“该回毓庆宫了。”. 十爷火急火燎跑回院子,脱下外衫和宫人一起找寻,发现屁股后头的针线完好无损,并没有破缝的痕迹。 顿时明白过来,他被骗了。 被一个六岁的小破孩诓骗,堪称颜面无存,丢脸丢大发了!加上《种田手册》的冲击,胤俄好悬没有气晕过去,捂着胸口深呼吸,恨不能打死清晨反驳九爷的自己,半晌虚弱道:“你去瞧瞧,四哥下衙没有?” 得了准信,十爷忙不迭动身出宫,气喘吁吁赶到四贝勒府,和四爷大眼对小眼地面对面。 四爷:“……爷为什么要帮你?” 问话心平气和,嘴角甚至微微带笑,听言,十爷彻底震惊了。 “四、四哥。”他不敢置信,四哥怎就变得如此恶毒? “帮老九撬哥哥的墙角,此为一;打探我同元宝的秘密,此为二。”四爷瞥他一眼,“汗阿玛意在考验,哥哥何必冒着忤逆汗阿玛的大罪,教你种田?” 为给弘晖生弟弟妹妹,近来四爷十分努力。譬如生怕外头采购的蔬菜不好,想着种出纯天然无污染的青菜给福晋食用,结果水浇得太多,没一株存活,这话他不会和老十说。 十爷:“…………” 这日子没法过了。 算来算去,罪魁祸首还是九哥,难不成从小同他好,就是错的吗? 胤俄心碎了一地,拼也拼不回来,迷茫地游出四贝勒府,迷茫地绕到玉泉山皇庄,瞧着漫山遍野哼哼唧唧的猪崽,忽然顿悟了。 世上除了大侄子,无人值得他真心相待。 额娘在天之灵护佑着他,他定要干出一番事业,回报元宝真挚的心意,叫所有看他不起、对他不住的人悔恨交加,过后风风光光地娶妻! 壮志雄心地唤来农事官,胤俄目光炯炯,指着画册上的植株问:“这小麦是何习性,种于何处,平均亩产几何?” 农事官犹豫片刻,小心道:“回十爷的话,它叫粟米。” 143. 赐人 一更 十爷的雄心壮志刚刚萌芽, 就哗啦浇下一盆冰水,浇得整个人透心凉。 五爷正在皇庄里头忙碌,忽而接到九爷的传信, 震惊之后便是心虚, 小九干的这是什么事儿,竟连累得十弟撰写《种田手册》,不写完不许成亲! 不是他怀疑贬低, 实在是十弟自小皇宫长大,从没见过农家情景, 五谷分的清吗?? 怀着深深的忧虑,五爷上门好一番关怀,更多的却是爱莫能助,他养猪能行,种田还是罢了。接着提起玉泉山有一汪天然温泉,“手册制成之日, 五哥带你泡温泉可好?” 十爷:“……” 您倒是对我很自信。 想起五哥同九哥是同胞兄弟, 胤俄坚定了撬墙角的决心, 总有一日, 总有一日……然后丧气瞥了眼农事官,还是先从辨认作物开始。 虽说皇上意在惩罚, 哥哥们依旧表示了兄弟爱。太子送来一沓农具, 三爷送来一套农书, 八爷送来一个信匣, 记有农事方面大大小小的消息;九爷送来使唤的人,四爷送来一盆水灵灵的白菜。 别的也就罢了,胤俄对胤禛很有意见,当即拔下白菜煮了吃。 吃完呵呵一笑:“不过尔尔!”. 水泥研制大获成功, 试验的成果令人惊叹。 修路一向耗时,从哪里起始,哪里结束,如何修,全都要人力规划,没个三年五载不成。在此基础上翻修全国,更是浩大无比的工程,等四面八方全通了水泥路,许要十年,二十年……三爷废寝忘食地查阅资料,慢慢有了认知。 元宝举荐的长期活计,恐怕能干一辈子,积给他源源不断的功劳! 修路实在是他不擅长的领域,三爷心下打定主意,定要做出实绩,得空就往工部跑。 也是弘晏在无逸斋读书,他不好进宫打搅,沾满香气的书信依旧没断过。过了几日,听说贪腐案逐渐审出结果,江南官场震荡,涉案官员全都摘了乌纱帽,四爷他们终于能歇一口气,三爷就动了心思,想找四爷唠唠嗑,碎碎嘴,而后猛然想起,他也是撬墙角的知己之一。 算了,憋着。 书信这回事,一旦过了明路,三福晋哪里还会阻止,巴不得爷同侄儿多多交流感情。她每每想起除夕闹出的乌龙便脸红一次,有些端傲的性子收敛了许多,夫妻俩倒越发融洽起来。 如今的朝廷像是迈上高速轨道,人人都不得闲,又过了几日,京城慢慢步入盛夏,三年一度的大选即将开幕。 三爷去礼部的时候撞上十爷,着实唬了一跳,这瘦了一圈,俊得棱角分明的人是老十?虽说憔悴了点儿,精神气都不一般了。 紧接着便是探究,他不好好种他的田,来礼部做什么? 十爷是来探听口风的。 十福晋的人选早已定下,他不信汗阿玛真的如此冷酷绝情,半点指示都不给。反倒是九哥,翊坤宫已经开始操持了,昨儿个宜额娘传话来,忧心他的近事,问种田种的好不好?皇上的气消没消?阿巴亥部已经护送郡主来京,娜林那边,她实在放不开手脚。 传话无疑是会心一击,这边十爷刚会下地。 小心翼翼、绞尽脑汁询问礼部的官吏,问有没有推敲十阿哥的大婚流程,胤俄简直用尽了手段,最后心碎地发现——没有。 “三哥,”从悲伤的回忆里挣脱,他痛定思痛,挤出一个笑容,压低声音问道,“听说秀女里边的董鄂格格与三嫂有亲,宜妃娘娘托我来问,不知她的性情如何。” 随着选秀渐渐临近,越来越多的风声传出,其中就有九福晋的人选。胤俄从来没有这么上心过,种田的同时日日派人探听,最终圈定了满洲贵女中家世好、人也出色的董鄂格格,觉得这位可能性最大。 要是没有汗阿玛授意,谁敢传出风声? 三爷恍然大悟,原来是九弟的婚事。 宜妃居于深宫不方便,碰不上自家福晋,胤祉没有过多怀疑,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他笑着应承下来。回府和三福晋提了提,三福晋先是一愣,而后神色有些奇异,趁三爷尚未发现,赶忙掩饰了过去。 “虽不同宗,明秀算是我的堂妹。”她出嫁前同堂妹见过几面,想了想轻咳一声,“明秀长得好,待人接物都很大方,不怯场。尤其精通管家,九岁便帮她额娘管理中馈,账本没一个出错的……”还能拉弓马,射大雕,身手比许多男儿都强。 也是明秀的额娘手段卓绝,久而久之竟有温婉的美名传出,还瞒过了所有人,三福晋打心眼里佩服。 三爷一边听一边颔首,大方好啊,这姑娘贤惠。 回头和十爷字字不落地重复了一遍,十爷一边撑着犁,一边在地里琢磨。 擅长管账,这不又一个活脱脱的九哥吗? 十爷直觉有哪里不对劲,等九爷怀揣着愧疚之心上门关怀的时候,神神秘秘拉他到一旁,“九哥啊。弟弟替你打探了,董鄂格格娴静温柔,人还长得美,怕是最有可能的九福晋人选。” 九爷大喜,将董鄂格格记在了心底:“果真?!” 十爷信誓旦旦:“我还会骗你不成?” 九爷怀揣着成亲的美好憧憬,另一头,弘晏也在听人说起选秀的事。 善恒像是亦步亦趋的小尾巴,眨巴着眼睛悄悄道:“最近好多人来找我乌库玛法,问什么太子侧福晋、太子格格,乌库玛法气坏了。” 弘晏年纪小,又是头一个进学的孙辈,拥有皇上给予的特权,每隔十天就有一日休息。作为他的伴读,善恒三个同样能够出宫,索额图想念宝贝曾孙想念得紧,哪里会加以防备?不多时,越发鬼精的善恒全探听明白了。 弘晏愣了一瞬,紧接着恍然大悟。 数了数阿玛的后院,好像、貌似,称得上人丁不旺,好不容易遇上大选,自然成为他人眼中的香饽饽。何况除了阿玛,四叔八叔他们的后院同样空荡,汗玛法有极大的可能性赐人。 把这事记到心底,弘晏小脸变得严肃,趁下学赶忙回到寝卧,翻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又赶忙奔向乾清宫。 这个时辰,向来是皇上结束政务,去往后宫的时辰。自从预料到太子被废的结局,金龙飞天驱散梦魇,皇上越发清心寡欲起来,除了去宜妃等人的宫里坐坐,平日甚少召幸妃嫔。 此时听闻外头动静,还有宫人的问安声,恍惚间有种错觉,他是正待元宝前来的后妃之一。 “……”皇上心道大怒伤身,前些天处理曹寅李煦气过一回,当下竟生出如此念头,实在荒唐! “汗玛法。”弘晏哪里知道祖父所想。三步并作两步上前,露出深深的梨涡,接着掏出怀中小册,递到皇上面前,一双瑞凤眼满是期待,“您瞧瞧?” 皇上低头看去,书名简洁明了,《发家致富的一百种方式》。 眼尾轻轻抽搐,他接过小册,翻开第一页,上写四个大字:制造琉璃。 往下翻去,一片空白,没有制造方法,更没有二和三,皇上和李德全一道沉默下来。半晌,皇上合上册子,问:“不是有一百种方式?” 弘晏理所当然地道:“这叫未雨绸缪,留着慢慢填充。” 皇上“唔”了一声,心里头很是欣慰。即便生在皇家,珍宝佳肴享用不尽,元宝也有无可比拟的忧患意识,不愧是朕的乖孙。 祖孙话题随即转到琉璃上,造办处有琉璃厂,于康熙三十五年设立,运用传教士带来的制造方法,虽有成果却不甚清透,远比不上价值千金的西洋盏。弘晏早有腹稿,洋洋洒洒说起新式造法的好处,他得亲自操作一番,若是成了,效率与利润随之高涨,比大伯卖药的进项都多! 最后大义凛然地道:“琉璃厂本就为汗玛法所有,利润自然全归与您,孙儿半分不要。” 李大总管被他一番高风亮节的发言震住,皇上眼底漫上动容,只觉心化成了一滩水。儿子个个都不省心,成亲开府都得拨款,唯有元宝是不一样的,给国库缴来上千万两不说,还一个劲儿扩充他的内库。 有孙如此,朕复何求! 然后便听弘晏磨磨蹭蹭、哼哼哧哧地问:“此番选秀,汗玛法可要给阿玛还有叔伯们赐人?” 李德全一惊,我的小爷哎,这话怎么说的。 您怎么关心起这个了? 皇上嘴边带笑,闻言稍稍一愣。 太子身为元宝的阿玛,先不做考虑,老四老八的后院单薄了些,他是有这个想法。但想归想,皇上板起脸斥了句胡闹,这是元宝该问的事吗,“功课都完成了?朕来检查检查。” 弘晏:“……” 汗玛法没有否认,还转移话题,弘晏心头便有了数。火急火燎奔回毓庆宫,恰逢太子下衙,弘晏瞅着他沉痛道: “阿玛,您的贞洁不保了。” 太子遽然一惊,“汗阿玛决心赐人了?” 这下轮到弘晏吃惊了:“您怎么知道?” 太子摇摇头,恢复镇定自若的风姿,“孤早有准备。” 旋即步入书房,抽出写好的信,一共五封,吩咐何柱儿道:“送往三贝勒、四贝勒、五贝勒、七贝勒和八贝勒处。” 吩咐完毕,太子老神在在地坐下来,面对困惑不解的元宝,挑起眉梢:“大字写完了?功课做完了?” 弘晏:“……儿子这就回屋。” 当晚,除外出公干的大贝勒之外,所有成年阿哥齐聚,一行人浩浩荡荡,拉开了反对赐人的序幕。 夜色深深,唯有蝉鸣,听闻众阿哥联袂求见,皇上披上外衣,心下有了不好的预感,“宣。” 太子最前,众贝勒鱼贯而入,一一拜伏。瞧见他们的第一眼,皇上揉揉眉心,沉声道:“何处生乱……” 郑重的嗓音齐声响起:“儿臣夙兴夜寐,诸事繁忙,若非家国事毕,无颜娶侧福晋。还望汗阿玛明察!” 144. 种田 一更 寂静, 一片沉默的寂静。 李德全灵魂出了窍,好半天没反应过来,无颜、无颜娶侧福晋? 皇上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 最终看向领头的太子。 太子低垂眉眼,神情肃穆,昏暗烛光无损他英俊的容颜, 皇上额间青筋一蹦,好悬忍住踹人的冲动, 压低声音问:“几时了。” 声音从牙缝挤出来似的,“胤礽,你们深夜入宫,就为求朕此事?” 要不是肩负重差,其中还有大清储君,这样的儿子全拉出去戍边, 有一个算一个, 他不稀罕。皇宫有朕和元宝就够了! 太子预料过多种情形, 其中便有汗阿玛发怒, 拎他出来大加指责的场面,故而镇定如初。面上显现惭愧的神色, 心道趁着人多力量大, 定要把隐患去除了, “惊扰汗阿玛安宁, 是儿臣的不是。只是纳人耗费物力,处处皆用银两,而今朝廷又要修路,又要推广织机, 两相比较,岂不本末倒置?” 四爷目不斜视地拱手:“儿臣实在不愿因安置她们,让办差进度落下。” 八爷跟着沉声道:“儿臣的差事有外泄之风险,不能有半点轻忽。” 一堆堆的大道理,听得李德全愈发恍惚,皇上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平静下来。 他看向太子,淡淡道:“朕不欲给你指人。” “……”太子一愣,又是一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尴尬。 元宝不是告诉他…… 五爷缩了缩脖颈,三爷心头暗道不妙。皇上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元宝做的对就是对,做的错也是对,他完完全全忽略了传声筒弘晏,迁怒上太子爷。凝望下头跪着的一排皇阿哥,皇上伸手点了点,不怒反笑,感叹着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宁愿舍弃一己私欲,你们都是朕的好儿子。” “既有如此高尚情操,下衙以后,给朕收拾好铺盖种田去。”皇上笑着说,“帮胤俄撰写《手册》,也不枉你们白日辛劳,深夜求见的心血不是?” 办差很忙的众贝勒:“……” 从前拒绝十弟的四爷:“…………” 再加辩解,老爷子怕是要开骂罚俸,由太子领衔的皇子天团唯有遵命,旋即灰溜溜地告退。 月明星稀,夜色深沉。乾清门前,八爷欲言又止:“二哥。” 若真计较,还是他的后院最单薄。福晋怀有身孕,侧福晋和格格都没个影儿,按照惯例,此次选秀定要赐下人来,是他们连累了二哥。 四爷七爷也是这般想的。一想到明儿要前往皇庄报道,还有那本难倒十爷的《种田手册》,面色略有些发苦。 老十对种田一窍不通,他们又熟悉到哪里去? 太子面色沉沉地摇摇头,“孤亦有错。” 错在觐见的时机不对,错在太相信臭小子的话!太子身披月色回到毓庆宫,转眼望见出屋相迎的太子妃。 他的眼眸柔和下来:“怎么还没睡。” 太子妃温婉一笑:“元宝托我来问,听说爷干大事去了,不知成效如何?” 太子沉默半晌,努力压下手拿鸡毛掸子的欲.望,“不错。” 若非弘晏明儿还要读书,他们父子俩定要彻夜畅聊。如此丢脸之事更不能让福晋知道,不过种田而已,他养猪都试了,又有什么难? …… 这般想的皇阿哥不在少数,他们很快就能明白,有些事不是想办成就能办成,即便天之骄子,朝野称赞,他们在种田上依然是个……菜鸡。 就像养猪那般,没有弘晏带领,没有五爷示范,他们哪里能行?不过比十爷好了点儿,不会认错小麦和粟米而已。 第二日,皇庄。 夕阳西下,土地传来丝丝热意,十爷抹了把汗,嘴张成了一个“o”型。 他捋起麻衣,全然一副农人的打扮,看着眼前一排衣着尊贵、不甚自在的诸位爷,傻眼许久,然后好悬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汗阿玛英明,汗阿玛果然惦念着他,知道他娶妻无限延后,让这么多哥哥们来陪! 胤俄憋着笑,端起主人翁的派头好一番关怀,继而殷勤地分发农具农物,还有一整套下地服。 尤其对着四爷,嘴上谦虚不已,听着阴阳怪气,“四哥,让弟弟好好欣赏您的种菜手段。《种田手册》离不开四哥的贡献,弟弟还有好长的路要学!” 四爷:“……” 五爷偷偷瞧了眼四爷,为老十的胆大包天鞠了一把泪。年轻就是好,这老虎屁股是你能撩的吗? 进度可是关系到你的婚事啊十弟。 这边,众阿哥热火朝天地开始种田,意图齐心协力编写《种田手册》,然而召来农事官询问后,从天而降一盆冷水。 “皇上有令,要按《养猪手册》的旧例编写,具有科学性与可行性。”农事官期期艾艾地说。‘科学性’还是弘晏养猪时候的口头禅,放在种田也不例外,他小心翼翼地补充,“最低的标准,便是能够印刷发行……” 太子手握锄头,光风霁月的笑容消失了。 臭小子那是有神女托梦、上天襄助,他有吗??. 弘晏虽疑惑阿玛神神秘秘不知在捣鼓什么,每日极晚方才回宫,想要探听却始终不得其法。 不仅他爹,他三叔,四叔,五叔,好像集体失踪似的,下衙之后便不见人影。转念一想他也忙碌,白天读书骑射,过后领着十二叔十三叔前往琉璃厂,谁都不得闲! 皇上把造办处总管交给弘晏使唤,全然是一副“好好干,朕放心”的态度,消息传到外头,甚至没有掀起多大波澜。朝臣早已习惯皇长孙殿下的奇思妙想,回回刷新丰功伟绩,他们从怀疑、惊叹到麻木,如今已是见怪不怪。 多正常,多司空见惯?毕竟英雄出少年,小爷下回准备去哪儿办差? 还有赌知己的庄开盘,大臣们一边押,一边为四爷唏嘘。瞧瞧这一个个的后来居上,四贝勒想必过得不快乐,坐镇刑部时的冷脸直教人冰冻三尺,难,难,难。 弘晏觉得自己小小年纪,早已担负起不该担负的责任,至于五岁那年的咸鱼梦,早就碎成几片拼都拼不回来。 得知太子忙碌的真相已是五天后,九爷终于找着机会打压十二十三愈发嚣张的气焰,什么铲水泥,什么琉璃厂,可把他给气坏了。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他一向知道后宫争斗的残酷,可伤心事发生在自己身上,谁又能接受? 若不是害怕被打,求知若渴的九爷早就央求宜妃传授秘诀了。 骑射课有短暂的休息时间,九爷万分艰难从谙达不赞同的目光中抽身,横跨演武场,来到小豆丁上学的地方。 等见到阴凉处饮水的弘晏,身后无人跟随,九爷眼睛一亮,神神秘秘地凑上前,“侄儿啊,你十叔同我说了一个大秘密。” 弘晏很是捧场,未喝完的水咽在嗓子里,眨巴眨巴眼望回去:什么秘密? “你阿玛还有几个叔叔,全被老爷子罚去种田了。” 弘晏一口水喷了出来,差些呛到鼻腔。 “老十这运道,啧啧啧。”九爷的话还没完,感叹刚落,语调不胜唏嘘,“据说惩罚理由不可考,《种田手册》的进度却是不怎么样。莫说研究什么成果了,老四种下几株白菜,没一个发芽的!” 说到最后,一双桃花眼盛满幸灾乐祸,他胤禛也有今天。 弘晏听着听着,却是心疼了起来,不由回忆起和四叔甜蜜的岁月,半晌郑重道:“九叔,等放了学,侄儿得去皇庄瞧瞧。” 九爷一愣,挤出一个笑容,“为何?” “四叔一味做实事,却也有不擅长之处,种田不比抄家,我得想办法帮帮他。”几乎是瞬间,弘晏做下沐浴焚香的决定,再过几日,便是新任系统能力的来临,亲爹和知己卷入其中,他早已不能袖手旁观。 九爷:“??” 弘晏甜甜一笑,发出真诚的邀请:“九叔可要随我一道?” 九爷的笑容微微有些扭曲,强笑着说好。 好不容易熬到请安时辰,胤禟面容沉郁地奔往翊坤宫,又急急喊了声额娘,惹来宜妃闲闲一瞥:“做什么?叫魂呢这是。” “……儿子有要事请教额娘。” 胤禟给自己做好心里建设,求知若渴、压低声音问:“额娘是如何做到圣宠不衰,熬过后宫一茬又一茬的美人?” 宜妃放下茶盏,笑容慢慢消失。 熬过一阵难捱的寂静,她缓缓道:“首先,要有一张出色的脸。” 胤禟站姿端正,颇为认同地点点头。 “再然后,要有一个过得去的脑子……”宜妃美目含霜,“来人啊,九阿哥脑疾又犯了,快给本宫扭送太医院医治!” 语毕顿了顿,伤感地询问嬷嬷:“当年生他的时候,产婆是不是抱错了?” 嬷嬷认真地回忆一番,低声说:“宫里头戒备森严,那时生产唯有娘娘一个,应是没抱错的。” 宜妃揉揉太阳穴,喃喃道:“可惜了。怎么就抱对了呢。” 九爷:“???” 145. 传人 二更 自弘晏发展知己下线以来, 皇上的后宫肉眼可见变得和谐。 娘娘们年轻时争皇恩,到后来比拼儿孙,表面笑脸相迎, 暗里比较谁的孩子更出息更受宠。现在倒好, 全然不用再争,有皇长孙在呢,知己个个身负重任, 她们怕什么? 成日赏赏花,串串门, 针锋相对化作和乐融融,惠嫔的下场犹在眼前,谁也不想步入后尘。听闻宜妃请来擅头风的太医给老九诊治,要不是选秀在即、恐吓跑未来九福晋,宜妃怕是能亲自扭送过去,荣妃顿时感叹, “她也不容易。” 诸人的目光聚集于选秀, 翊坤宫忽然闹出如此动静, 最后惊动了皇上。 “老九做什么了?” 李德全‘呃’了一声, 颇有些难以启齿:“九阿哥问宜妃娘娘获宠的秘诀……” 皇上沉默片刻:“……让他滚去一块种田。” 儿子没一个正常的,还是孙儿得他欢心, 皇上忽然慈性大发, 除弘晏之外, 弘晴弘晖等等孙辈皆赐下赏赐, 让下回带进宫给他瞧瞧。 说罢又想起什么,“老五媳妇快要生了吧?” 李德全笑道:“回皇上的话,正是。奴才还听到些许风声,传言五贝勒早已取好乳名, 同元宝阿哥有些相似呢。” “哦?”皇上霎时来了兴致,“难不成叫金锭?” “叫鹤宝,说是‘鹤’取自五禽戏的鸟,还能叼王八。” “……” 五禽戏指代虎鹿猿熊鸟,皇上回味过来,勃然大怒:“元宝的元,又岂是猿猴的猿?!”. 五爷绞尽脑汁想到鹤宝这个名儿,自得于取名的水平,呼应元宝的名字不说,还比四哥的熊宝文雅。此时环视耕地,脚下忽然一滑,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惹得十爷凑上前来,“五哥莫不是着凉了?” 七爷抹了把汗,望了望天空高悬的大太阳,心里嘀咕着凉才是怪事。 他半蹲下身,摸摸抽芽的白菜苗暗自发愁。此时已过春耕,这些天来,除了翻遍历代农书,明白种田诀窍,懂得时令,能观土质,其余的毫无进展。问他如何种田,能说出个所以然,可造福天下农人的《种田手册》,又该怎么写? 三哥四哥往京郊村庄寻访去了,不知有没有收获。 玉泉山皇庄如今在京城如雷贯耳,有太子爷以及众阿哥接连打卡,连黑猪都仿佛带了丝贵气。庄外忽然传来一阵动静,伴随马车骨碌碌的声响,七爷扭头一看,惊讶了,“侄儿?” “九弟?” 五爷大吃一惊,十爷瞪圆眼,九哥该不会是…… 那表情就像开奖,就差最后几位数夺得亿万现金,一双小眼睛写满期待。弘晏圆脸蛋上笑容灿烂,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九爷,那表情与胤俄被罚的时候一模一样,有气无力,笑得很是勉强。 解惑的人很快到位。一旁跟着乾清宫伺候的小太监,笑眯眯把皇上口谕宣读了一遍,十爷听罢大喜过望,泪眼汪汪地道:“九哥,弟弟盼你盼得好苦!千方百计也要前来,不愧是我的好九哥。” 九爷:“……” 老十像是给他找借口,可听着怎么那么不对劲呢。 恰在此时,太子手捧农书,自木屋缓步而出,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面色有了一瞬间僵硬。 这小子怎么来了,不是叫何柱儿瞒着他? “阿玛。”弘晏热情洋溢地打招呼,露出的小梨涡甜丝丝,“额娘叮嘱儿子替您分忧,让您种归种,千万别累坏了身子。” 太子眯起凤眼,可算想起是谁导致他落到这个境地。丢脸丢多也就习惯了,他呵呵一笑,却见弘晏左顾右盼,“四叔呢?四叔去哪儿了?” 迎着几束炽热的目光,九爷幽幽旁白:“听说四哥白菜种得不好,侄儿想要安慰安慰他。” 太子:“……” 很好,元宝竟不是为孤而来。 视线挪到不远处的鸡窝,窝旁摆着洒扫灰尘的鸡毛掸子,现取现做,原汁原味,十分适合打儿子。弘晏跟着望去,悄悄后退一步,委婉又小声地暗示:“若是坏了脑袋,神女不入梦了怎么办?” 说罢觑了觑乾清宫的小太监,微微挺起胸膛,他可是汗玛法最心爱的崽! 这话十分有道理,太子回望辽阔无垠的耕地,再再再一次按捺住手痒。 心里哼笑着,总有一日…… 弘晏温暖的心窝倏而一凉. 四爷向来不甚耐热,虽是初夏,去往京郊农家一趟,回来的时候里衣汗湿,嘴角却含着一丝笑意。四福晋瞧着稀奇,亲自为他脱下外衫短靴,叫人递来冷茶,执起团扇轻轻扇着,“爷这是遇上什么好事了?” 竹席送来凉爽,四爷换好衣裳顿觉舒畅,唇边笑意变得更深——种田大军知己甚多,元宝头一位却是惦念着他,让他觉得丢了脸面也不是什么坏事。 二哥冷眼飕飕而来,九弟的脸色更不用提,四爷略有自得地同福晋说起。四福晋扑哧一笑,道:“爷下手得早,凡事讲究先来后到不是?” 四爷十分赞同,继而若有所思,适当的示弱,或许能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说话间,一个身穿大红衣裳的白嫩娃娃稳稳当当往里走来,嗓音软糯地唤:“阿玛,额娘。” 四爷眸光一柔,俯身将弘晖抱起,“今儿认字了没有?” “认了!额娘教我认了元宝哥哥的‘元’字。”弘晖扒着阿玛的衣袖,努力说着长句,咬字还有些模糊,“阿玛,哥哥什么时候再来看我?” “哥哥读书去了,平日里少有空闲。” 弘晖扁起嘴,眼眶慢慢积起小珍珠。四福晋无奈不已,就要上前教训,四爷轻咳一声,阻止了她,熊宝没到开蒙的年纪,幼儿天性如此,更不必苛责。 他轻声哄:“这样,阿玛带你进宫好不好?元宝住在你二伯的毓庆宫,弘晖亲自去找。” 弘晖收起小珍珠,破涕为笑,用力点了点头。 四爷满意颔首,开始例行考校儿子:“我们熊宝的志向是什么?” 弘晖握紧小手,奶音坚定:“肃清贪官污吏,护我太平河山!” 四爷欣慰:“大善。”. 夏天的清晨沐浴焚香,滋味略有些酸爽。 也是他身子骨软,不能洗冷水澡,弘晏艰难办完仪式,换上一身薄衫,旋即坐在窗前肃穆等待。 今儿是月初,也是秀女入宫的日子,他特地求了求汗玛法,将昨儿的读书假期延到今天,还和十二叔十三叔挥手再见,告别发家致富的琉璃厂。配方调制好了,偶尔前去瞧瞧就罢,他是需要拯救知己于水火之中的男人—— 熟悉的电子音越发活泼,在脑海深处响起:“系统能力【农的传人】,持有者务农百姓已绑定,使用时长三个月,不可解绑。” “季抛能力启动中……” 弘晏脑海闪过两个字:终于。 从冬天盼到夏天,沐浴焚香终于起了作用!十叔的婚事,四叔的白菜全有救了。 弘晏心下感动,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回味过来。 这个系统能力听着有些耳熟。 脑海盘旋着熟悉的旋律,弘晏压下歌唱的欲望,忽然迫切地想与他人分享。思及小黑时不时去往八叔那儿赚外快,他召唤出小灰,感慨万千地念道:“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 小灰面容一肃,大内竟来了刺客,而他半分也没有察觉,还要靠着主子提醒!霎那间,愧疚自责席卷而来,小灰拔出佩刀,声调极为冷沉: “遵命,奴才这就解决了他!” 146. 指挥 一更 迎面而来一股腾腾杀气, 弘晏:“……” 怪他,忘记小灰和农的传人差了几百年的鸿沟。 弘晏若无其事地上前几步,按住他拔刀的手, “不必多心, 宫中没有刺客,不过有感而发罢了。” 废了好一番口舌,好不容易拦下小灰, 弘晏怀揣淡淡的、无人理解的寂寞,奔向暖阁去见元曦, 只一秒就被逗得眉开眼笑。 成人的世界太复杂,还是妹妹最治愈! 初选明日便要开始,太子妃放下流程册子,抬头笑吟吟地看他:“一会可是要出宫?”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弘晏成了不输太子的大忙人,众多地段衙门等着他“临幸”。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 负责人绞尽脑汁想把小爷留下来, 但皇长孙殿下的爱好总是多变, 他们无法长长久久地将他挽留, 琉璃厂也不例外。 弘晏全然不知这茬,听言点点头, 甜甜一笑, 道:“正是, 皇庄那头, 阿玛需要儿子的帮忙。” 太子妃忍住笑,想起昨儿她问太子为什么被罚去种田,太子怎么也不肯讲的情形,笑容愈盛, 柔声说好,“记得早些回来。” 挥挥手拜别额娘,弘晏坐上由小灰驾驶的马车,马车一路疾驰,最后在皇庄停下。早晨是上衙时分,太子和其余阿哥都不在,忙活的唯有五爷、九爷和十爷。 九爷对皇庄尚有阴影,万一再掉一次水,他还要不要做人了?知道南方不乏水田,胤禟蹲下身研究作物,竖起耳朵听农事官的讲解,提起十万分的小心。听说九弟在额娘面前作了大死,自个把自个送了进来,五爷神情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恨不能给他踹上几脚。 就在选秀的档口,真是天字一号大傻蛋! 十爷心里偷笑,面上满是对九哥的担忧,弘晏将他窃喜的眼神尽收眼底:“……” 几个叔伯一台戏,古人诚不欺我。 这回的系统能力听着没有【包工头】明晰,弘晏对【农的传人】升起前所未有的好奇之心,毕竟是拯救知己于水火之中的及时雨,他得仔细研究研究。他一露脸,迎来三道欣喜的目光,却见大侄子打过招呼以后,面对三爷种下的白菜幼苗,满面虔诚地闭上眼。 和祭祀祈雨的仪式很像。 自来到皇庄,弘晏心中涌动的直觉越发明显,闭眼不过短短一瞬,面前白嫩嫩的幼苗迎风颤抖,像是害羞,又像是气愤。 “非礼啦!非礼啦!” 脑海忽然冒出的童音尖锐,弘晏被唬了一大跳。 “不给人家浇水也就算了,还用黏糊糊的眼神注视人家!” 幼苗发出超大声的控诉,弘晏缓了好一会儿,认定不是幻听,这才幽幽站起身,拎来一个大水壶。 果然是【养猪大户】的姊妹篇,连心声都是一样的。 有了水,幼苗满意地舒展枝叶,又嘤嘤嘤吃得不好,这么多天都饿瘦了,继而大力抨击给它喂饭的蠢蛋。弘晏霎那间明白了,“喂饭”指的是施肥,至于蠢蛋……这些天好像是三叔在照料。 白菜幼苗的抱怨顿时引来连锁反应,激起一片怨气浪潮。这个说蠢蛋乱喂,那个说我好渴我饿了,其中埋在土里还没发芽的种子最生气,“有生之年,也不知道能不能探头看看世界。” “……”弘晏记得那片耕地是四叔负责。 弘晏冷静地退后,离农田稍远了些,脑中声响即刻消失不见。 皇庄管事见他姿态虔诚不敢打搅,几个叔叔也是一样,九爷恍惚看到大侄子头上神圣的光圈。十爷小心翼翼地蹭上前,正欲问话,弘晏一本正经地开始替他们解惑,说起神女入梦的事儿。 “昨晚神女出现在侄儿的梦境,教导我农耕为大清之本,还教授了许多种植神术。” 话音落下一片寂静,十爷当即狂喜。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压抑得太久,眼尾差些闪烁出泪花花。种田这些时日,胤俄自认受到太多欺瞒,早已看透人情冷暖——坑他的九哥不说也罢,四哥是个不中用的,农家暗访没见访出什么成果,还骗他种菜很有一套! 揭穿不成,嘲笑也不成,暗地里甚至找他舅舅阿灵阿告状,气得舅舅写来一封委婉劝说的信,劝他友爱兄长,切莫骄矜,皇上都看着呢。 人生灰暗,新婚遥遥无期,哪知元宝给了他这样一个大惊喜。十爷可算扬眉吐气,若没有他的求助,元宝岂会更换爱好,引来久违的神女? 知己知己,果然是最懂他的人。 十爷选择性遗忘他还不是知己的事实,五爷九爷同样感动。他们有志一同地忘记了四爷,深深觉得大侄子就是为自己而来,为解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他们看向弘晏的目光柔得能滴出水,堪比初春天的太阳。 《种田手册》有救了,真好。 可以按时成亲了,真好!. 等到下衙时分,白日忙碌的太子爷贝勒爷一一到齐,发现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他们负责的农田布局焕然一新,瞧着赏心悦目毫不杂乱,老五汗流浃背喝着冷茶,老九老十面颊发红,尤其是老九,活似暴晒了三天三夜的小鱼干。弘晏也在,管事们看向他的眼神放着光芒,农事官分外亢奋地记录着什么,犹如聆听圣训似的—— 这副情景越看越是熟悉,太子总觉得在哪里见过,片刻猛然想起,这不是养猪时候的重现吗? 一双双相似的凤眼刻满疑惑,十爷迫不及待地挺身而出,将神女倾情入梦,大侄子有意相帮的好消息嚷嚷出来,霎时惹来数道欣喜的目光,“果真?” “那还有假!” 除了太子之外,三爷四爷八爷的脑回路立马重合:知己这是为了我。 连七爷都有些感动,侄儿学业繁重,仍不忘受罚的叔伯,怪不得福晋老是催促于他,大胆地与兄弟争一争。 察觉到四周诡异的气氛,太子嘴角一抽,“……” 爱新觉罗元宝怕是吸取了祖孙三代的聪明才智,才长成今天这副模样的吧。 老大巡视河道去了,弟弟们全在不着痕迹地讨好他。像老四惹了他的冷眼,晚膳便送一方端砚前来毓庆宫,为打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主意,他能不知道? 知己归知己,哪里重得过阿玛额娘,太子对此有着不同的见解,半晌轻咳一声,尽量不让嘴角的弧度上扬得太过分。 除却吃醋的小部分时间,想揍元宝的小部分时间,胤礽都为儿子骄傲,思绪不由飘向乾清宫,雍容端华地想,这皇庄的一切,汗阿玛可知晓? 既有神女入梦,指挥权自然而然移交到弘晏身上,无人提出异议。叔叔们心疼他的课业,定不能时刻前来,于是八爷含笑建议:“不如提前写下计划,翌日按表执行,也不枉费元宝一番心意。” 八爷的提议得到众人赞同,终究是皇上责罚,他们哪里能够悠闲?定要亲自上阵,否则招了老爷子的眼。 弘晏还没说上几句话,诸事已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知己们生怕他累着,连水壶都不让他拿,神态那叫一个呵护,和十三阿哥抢水泥铲的时候一模一样。 弘晏:“……”汗玛法,我真不是心黑手辣的资本家!. 皇庄那头的消息终于传入乾清宫。听说元宝有神女襄助,爱好忽然改为种田,继而成为种田军团的总指挥,皇上执朱笔的手剧烈一抖。 忧是有,喜更多,毕竟作为惩戒,让胤俄他们体验民间疾苦的《种田手册》怕是真能问世,造福的又何止一家一户? 皇上冷哼道:“便宜他们了。” “他们”指代的谁,李德全再清楚不过,闻言小心地笑:“皇上消消气。小爷孝顺,何况太子爷也在,哪里能够坐视不管?” 皇上心知是这个理,放下笔道:“就怕元宝弹压不住,惹来阳奉阴违。”老九身为知己也就罢了,老十那是不输他的混世魔王,何况管一个和管一群,那能一样吗? 代入帝王的角度,再想想弘晏的年纪,皇上实在放心不下。元宝对待长辈一向尊敬,对待知己更不用说,谁都比不上他贴心! 表面不动声色地观察,皇上终于在十天后,也就是初选结束、弘晏放假的日子驾临皇庄,决定亲自瞧上一眼。 弘晏叹着气,软软的嗓音遥遥传来,“三叔,猪草放多了,容易影响肥力。您种的白菜正哭泣呢,说您经常饿着它,您忍心吗?侄儿知道三叔是个温柔善良的好人。” 然后变得激昂:“四叔,您是浇水,不是泄洪。发芽的日子近在眼前,奇迹即将显现,侄儿期盼着那一天!” 继而语气幽幽:“阿玛,您笑什么?播种注意距离,一寸也不能差,您说可以不用丈量,可它歪成了什么模样?众生平等,儿子着实不忍心。” 最后加以鼓励:“九叔,还差一点点。只那么一点点,便可以达成百苗斩的成就,去往您最爱的水田,侄儿相信您!” 皇上:“……” 李德全:“……” 皇上负手而立,面露欣慰,“真是朕的好乖孙。” 147. 事发 一更 见皇上感慨过后负手驻足, 李德全掩饰住震撼,颇有些小心地问:“皇上可还要进?” 皇上摆摆手,神色愉悦道:“不了, 回宫。” 他若进去, 胤祉几个怕是会放不开手脚,那就有悖磨练自我的初衷了嘛。 元宝无师自通掌握了御人之道,皇上欣慰之余十分高兴。目光转向看守皇庄的侍卫, 这些都是宫中拨下的人,他和蔼地说:“今儿就当朕没来过。” “是!”. “你瞧董鄂氏如何?”宜妃倾过身, 迫不及待地问。 “德容言功无一不出色,的确是秀女中的拔尖。”掌事姑姑笑道,“待人接物都很大方,丝毫没有小家子气,听说掌家更是一把好手,娘娘见了定会喜欢。” “本宫喜欢又有什么用?”宜妃想到胤禟就愁, 不由说出了真心话, “我倒宁愿选个厉害媳妇, 好好管一管他, 泼辣些也无妨。别以为办好差事就高枕无忧了!那董鄂格格出了名的温柔贤淑……” 不是说温柔不好,老九脑袋缺根弦儿, 又娶了个温柔媳妇, 岂不更要无法无天?下回作死做到皇上面前, 那她可真是罪过大了。 掌事姑姑回忆起这些天来, 董鄂格格的一举一动,犹豫几瞬,终究没把猜测说出口。 这也是一桩怪事,董鄂氏偶尔显露的满洲姑奶奶的气度, 甚至和娘娘有些相似。 贤淑或许是真,温柔恐怕有待商榷,娘娘的心愿指不定能成……呢? 那厢,宜妃越想越是叹息,正逢当晚皇上前来用膳,心一横说出顾虑。皇上放下汤盅,面对容貌仍旧明艳的宠妃,语气温和:“你说的不无道理。” 思及今早听见的种种,老九播种都播不好,还惧怕水田!太医虽没有诊出,怕是脑疾潜伏得深,皇上当机立断道:“你再遣人瞧瞧,秀女之中,有更加心仪的便告诉朕。” 她说的话堪称逾矩,皇上却没有怪罪,反而赐下天大的恩典,宜妃眼眶一红,内心喜悦之至,“谢皇上。” 但能管住男人的贵女,又岂是那么好挑的?厉害这个词儿,放在普通人家都要遭忌讳,何况是皇家。 宜妃看花眼却一无所获,愈发欣赏起表现上佳的董鄂氏,犹豫着改主意的时候,九爷不知从哪听来的风声,和大侄子请了半天假,火急火燎从皇庄赶进了宫。 “不是定好的董鄂格格,怎的又要换了?”九爷急切道。温柔娴静又好看,全然符合他媳妇要求的从哪找去?! 宜妃震惊地看他,九爷赶忙解释:“儿子同董鄂格格没见过面,是十弟打探后告诉的我。” 胤禟铁了心地不换人,就差当场哭诉,那委屈的俊脸看得宜妃眼睛疼,半晌揉了揉眉心,“你……” 胤禟当场剖明心迹:“额娘,家世倒是其次。儿子喜欢董鄂氏的性子,儿子非娶她不可!” 宜妃:“……” 宜妃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片刻站起身来,缓缓抽出屏风后的马鞭。 九爷大惊失色,一溜烟地跑远,“《种田手册》还需要儿子的样本,儿子告退。”. 半月后便是复选,众位阿哥一边挥洒汗水,一边听总指挥的话。 在他们的齐心协力下,《种田手册》取得初阶段的喜人成果,成果摆在御书房案头,总算消了皇上的气。虽说九爷十爷没能归来,拴婚圣旨总算下达,赐董鄂氏为九福晋,博尔济吉特氏为十福晋,一个八月,一个年底成婚。 八月成婚称得上赶,传闻是九阿哥强烈请求,董鄂七十却是毫无异议,接完圣旨后激动地和夫人说:“族中盘下的店铺少,算来算去就是那些。九阿哥院里才适合明秀发挥,听说有不下三种的大生意,还铺到了蒙古各部!” “果真?”明秀的额娘长长呼出一口气,眼角眉梢满是喜悦,“再迟一些,温婉娴静的名儿怕是兜不住了。咱闺女还是早嫁早好,我得清点嫁妆去!” …… 九爷沉浸在即将成亲的喜悦里,再也没有下地打滑的现象,技术突飞猛进,种田都卖力了许多。 弘晏欣慰地想,婚姻使人幸福,而不是爱情的坟墓,九叔给他上了极有意义的一堂课。 等到适配小麦的肥料研制成功,弘晏把注意力移到水稻以及各种水田作物上,还有福广一带常见,尚未流行全国的番薯、土豆,玉米。 番薯宫中就有,却不常吃,玉米也是一样,弘晏向内务府收集了两大袋种子,尝试更科学的方式种植。水果蔬菜绕不开大棚,大棚又绕不开适宜温度,他琢磨着去往南方一趟,来个实地调查。 然后就被无情按压了下来:“南巡没多久,又想出远门?” 太子的神色难以言喻:“爱新觉罗元宝,你还要读书。” 弘晏绝不承认他读书读多了,极为想念江南好风景。他据理力争:“我这是为了种田大业,阿玛也可以多陪陪我。” 这是发出同行邀请的意思,太子完全不理会他的撒娇,意味深长地一笑:“阿玛依旧在忙保成纺纱机,元宝不如多陪陪我?” 弘晏闭上了嘴。 太子冷酷道:“大字加十张,孤盯着你写,不写完不许睡觉。” 弘晏:“……” 不用鸡毛掸子,改用作业攻击了吗? 第二日,他忧愁地和伴读感叹:“我阿玛好像不以保成纺纱机为豪。” 善恒小声道:“从前乌库玛法听说这事,高兴了一整天,说要买整整一院子的纺纱机支持太子爷呢。” 灵川想了想,说:“听多了就习惯了,” 杨柏毛遂自荐,“小爷是否需要属下写推广诗?” 弘晏拍拍他的肩,万分欣赏地点头:“很好,毓庆宫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不能一个人掰成几瓣花。从太子到八爷,他们上衙办差,下衙种田,成日不得空闲,于是四爷放缓了买药计划,心道熊宝可以迟些见到弟弟妹妹,不急。 可就在这日,四爷正有条不紊、精心照料着禾苗,正院管事迫不及待前来报信:“爷,爷!福晋有喜了!” 当着众位兄弟的面,四爷猛然起身,“你说什么?” “福晋晌午忽觉反胃,便请来大夫瞧了瞧,结果诊出喜脉,说是快两个月了。”管事忙照着大夫的话说,“脉象康健得很!” 四爷放下水壶,在地里来回走动,“好,好。” 瞧见他眼中的激动,十爷暗暗咋舌,看不出来,老四和福晋感情真是好啊。 当下弘晏正在读书,“父承子业”的成了太子,太子笑道:“四弟今儿早些回府,农田有孤照看,如斯喜事可不能缺席。” 四爷即刻拱手谢过,话间含着暖意:“有劳二哥了。” 就在他转身的时候,正院管事迟疑一瞬,附到主子耳旁说了几句话。四爷脚步一顿,回首低声道:“二哥可有听过大街小巷流传的诗?” 诗?什么诗? 其余皇子包括三爷,全都放下手中活计,高高竖起耳朵听着,就见四爷动了动唇,艰难地道:“……赞美保成纺纱机的诗。” 胤禛给自己做好心里建设,方才念完整首诗。 诗句大致意思是这样的: 如果没有皇上,天下不会如此海晏河清;如果没有太子,纺纱行业将会黯然失色,每个纺纱人都该记得保成的名字。今天你纺纱了吗? 遣词很有水平,造句很有风骨,恍若名家大作,简直不像在吹彩虹屁。 众阿哥:“……” 太子:“…………” 太子从中闻出熟悉的味道,笑容停滞一秒。四处一片安静,众阿哥散的散,拿农具的拿农具,装作没听见的模样,因为种田拉近很多的兄弟情忽而变得更为亲切。 大清储君,原来不是那么好当的。二哥身为太子,非但与他们同甘共苦,竟也要经受这些。 扭头看了看耕地,谁都不容易……. 弘晏做不成实地调查,只得延后计划,助力保成纺纱机传播得更广之后,骤然在毓庆宫用膳的时候发现转机。 在福建任满的外祖父即将回京述职,跟随的有外祖母,还有他的两个姨姨。得知回京时间在下月,弘晏眼睛骤然一亮,“额娘,儿子能给郭罗玛法递封信么?” 太子妃温柔道:“是为了种子的事?” 弘晏毫不意外太子会同她提起,闻言笑眯眯地点头,太子妃也笑,揉揉他的圆脸蛋:“你写便是,郭罗玛法高兴还来不及。” 又说:“光拿种子不够,得去南边瞧一瞧,毕竟橘生南北大不相同,元宝可有法子?” 弘晏觉得额娘说得很对,想了想道:“明儿下了学,我去请汗玛法拿主意。”顺道敬献自家皇庄种的白菜,纯天然无污染,一点一滴浸满叔叔们勤劳的汗,合该给汗玛法尝尝! 正说着话,外头响起给太子爷请安的声音。太子面色略显黑沉,凤眼盯着无辜回望的弘晏,又挪向一旁坐着的福晋,好言好语让她前往暖阁哄元曦,意图来个父子单独教育。 弘晏对于大街小巷流传的彩虹屁心知肚明,正准备先声夺人,哪想太子忽而提起另一件事:“你认老大做了知己?” 弘晏一愣。 太子盯着他,缓缓念出上报的字条,“大贝勒巡视河道,一晚饮酒醉言,定要带知己领略一番永定河的风采。官吏遂问:知己者谁?” 弘晏:“……”接下来的话就不用说了。 迎着太子似笑非笑的目光,他强自镇定:“阿玛,你听我解释。” 太子:“孤,不听。” 148. 龟宝 二更(修) 面前俨然要上演一出我不听我不听的戏码, 弘晏陷入苦恼之中。 他往后退到安全距离,怀揣丝丝愧疚之心,试探着问:“阿玛是要打儿子呢, 还是要加罚大字十张?” 又信誓旦旦地说:“我与大伯之间, 绝对不是您想的那样!” 何柱儿深深地垂下头,太子半个字也没信。 想到儿子和他从前水火不容的‘大敌’暗渡陈仓,竟还瞒着他这个阿玛, 心里慢慢烧起一把火,有种和胤禔对线的冲动。 定然是老大哄骗的元宝, 等他回京…… 不知过了多久,太子终于收起盯人的视线,诡异地平静下来,和颜悦色道:“明儿有骑射课,屁股难免颠簸,孤如何会打你。” 弘晏忽然有些心惊胆战, 下一刻, 就听他爹说出魔鬼之言:“大字一百张, 何时写完何时出宫, 你九叔十叔婚期已定,种田手册不着急。” 一百张?? 弘晏震惊了, 十张要费半个时辰, 加上白天上学, 七天都写不完, 对他稚嫩小手是何等的摧残。 “你应是不应?” 弘晏觉得日子没法过了。上回他在书房外,偷听太子同幕僚含蓄地炫耀他,哪想他爹人前人后两个样,幕僚们知道吗?汗玛法知道吗? 他忍辱负重地说:“我写。” 翌日, 乾清宫。 皇上稀奇地看着面前水灵灵的蔬菜,用手指捻了捻,叶片肥厚,叶尖鲜嫩,不难想象烹制的口感。弘晏在一旁指指点点:“这是三叔种的,这是四叔种的,这是七叔种的,让御膳房炒了给您尝尝。” 皇上满意颔首,吩咐李德全端去御膳房,“胤祉胤禛府上可有?” “都有,乾西五所也有。”李德全笑道,“好几箩筐呢,如再多种些,日后怕是不必再遣人采买。” 忆起弘晏方才的请求,有关于南边的农作物,皇上若有所思起来。惩戒终有时日,他更舍不得累着乖孙,种田这一块,还有日后手册的发行,到底得拨专人照管。 再过几年,加上老五养的猪牛羊,宫中菜品都能包圆了,岂不正正好? 思及此,皇上不由琢磨起来谁最合适,片刻慈爱地揉揉弘晏的脑袋瓜,问他心中可有人选。 弘晏一数,叔伯们个个身负重任,好像没有多少只羊可以薅,于是乖巧地道:“谁能有空闲,全赖汗玛法做主。” 说起空闲,放在从前,皇上头一个想起老五老七。 一个养在太后膝下,一个生有足疾,不论谁做了新皇,都有安稳日子过,不必去争去抢,自然而然成了闲人。如今老五忙于养猪,只剩一个老七……皇上越想越觉得合适,种田诸事不涉朝堂,倒是胤祐最好的去处。 至于老十,娶亲都没成,立业就再等等,毕竟是入口的东西,皇上怕他照看着照看着,地里生了虫。 沉吟片刻,皇上道:“让你七叔南下一趟如何?” 弘晏立马领悟了祖父的用意,恍然大悟的同时暗暗点头,他怎么就忘了这株羊毛呢?还是汗玛法英明神武。 祖孙其乐融融地说着话,时不时响起一阵笑声。殿里放着冰盆,宫人们按照皇上吩咐特意摆远了些,以防冷着小爷,渐渐的,弘晏像是生了汗,不经意间抬起手抹了抹前额。 皇上目光一凝,仔细望去,那白白嫩嫩的指根上方有着红红的压痕。他的眼神慢慢沉了下来,望着压痕问:“怎么回事?” 弘晏倏尔收回了手,试图蒙混过关,在皇上的逼问下没有坚持五秒,小小声地说:“阿玛听闻推广保成纺纱机的诗篇,叫我写一百张大字,不写完不许去皇庄。” “胡闹。”抓过弘晏的手翻来覆去地瞧,皇上越看越是心疼,皱起眉头,颇为不悦地道,“怎么,那诗里还赞美了朕,胤礽觉着不好?” 弘晏赶忙为他爹开脱,表情那叫一个真诚,“绝无此事。是孙儿做错了事,惹来阿玛生气,孙儿心甘情愿,大字已经写完三十张了呢。” “……”皇上一锤定音,沉声道,“三十张尽够了,其余的不必写。” 弘晏眨眨眼,颇有些犹豫地答应下来。 等到用完晚膳,皇长孙前脚踏出乾清宫,后脚皇上便道:“瞧瞧太子下衙没有,宣他前来御书房。” 李德全送完蔬菜,回来听了全程,顿时哪还有不明白的?闻言步伐如飞地走了,在心里默默叹息一声。 皇上的小心肝换了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太子在御书房待了许久,慢慢引来各方猜测。 据说,皇上与太子长谈半宿,重温父子情深;据说,太子聆听圣训,皇上指点政务,大加褒扬。事实上是这样的—— 皇上:“加快推广保成纺纱机的速度。” 太子:“……是。” 皇上:“对元宝不必那么苛责。” 太子:“……” “他才几岁?你几岁?”皇上数落道,“你六七岁时会养猪种田么?” 不等太子回话,皇上又道:“朕原本属意你七弟南下,考察考察水田稻谷。现在想来,不若你去一趟,恰恰与推广纱机一道,耗费心力少。” “保成啊,朕的江山是要交予你手,不能拘泥京畿的一亩三分地。”皇上语重心长地道出苦心,见没什么要说的,最终摆了摆手,“去吧。” 太子:“…………” 太子不知该激动,还是该无言,缓缓拱手道:“儿臣告退。” 大贝勒巡视归来这日,恰逢太子离京,兄弟俩于宫外擦肩而过,让弘晏长长松了口气。 汗玛法竟把阿玛派去南下,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他的内心生出深切的惭愧,写大字真是一件罪恶深重的事。 出于对亲爹的关怀体贴,弘晏积极奔走,给太子的马车塞满吃的用的,务必让阿玛一路过得舒舒服服,笑眯眯地回到毓庆宫,便听闻五婶发动的消息。 头胎总要辛苦一些,太子妃遣人送去好些药材,还有经验十足的全嬷嬷,好为五福晋的院里人指点指点。从太阳落山到夜明星稀,五爷来回走动的声音没停过,一旁被亲哥扯来的九爷心惊胆战,五嫂生产听着竟是如此艰难。 太医说是有难产迹象,焦急的气氛四处弥漫。不知过了多久,五福晋痛喊一声,许久未闻的王八重出江湖,“胤祺,你个王八羔子!” 五爷语无伦次,腿肚子都在打哆嗦:“好,好,爷替你抓王八去。” 九爷:“……” 五福晋不说话了。又过了片刻,她虚弱下去的嗓音忽然有了劲儿:“爷如此喜爱王八,难不成要给孩子取名王八?” 怎么会?爷想叫他鹤宝,怎么会是王八乌龟? 五爷当即就要反驳,转头一瞧,九爷正使劲给他递眼色。霎时脑子一迷糊,不由忘却了前头所想,五爷嘴巴一瓢:“不会!爷叫他龟宝!” 五福晋:“……” 五福晋气得把孩子顺溜生了下来,“胤祺,我……我跟你拼了……” 149. 收账 一更 “龟宝”二字一出, 院子里一片寂静。 五福晋嗓音虚弱中带着熊熊怒火,恨不能把屋顶都掀翻,五爷秃噜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面色青青红红地闭上嘴。 九爷面色空白一秒, 逐渐糅杂成奇怪的表情,心道这是什么仇什么怨,五嫂生孩子的时候五哥都要气她?还龟宝!额娘听见怕是要打上门来。 怎么就看不懂他使眼色?取个好名字是有多难? 五爷心道坏了, 赶忙补救般地解释:“福晋,福晋!爷说错了, 是鹤宝不是龟宝。”话音未落,里头忽然传来一声分外嘹亮的啼哭,还有嬷嬷产婆的贺喜声,“生了,生了!是个阿哥,母子均安!” 像是过了很久, 又像是过了一瞬, 五爷一屁股跌坐在地, 双脚再也使不上力气, 只觉自己也同样鬼门关走了一遭。 方才太医说恐会难产,恍惚之下他竟想着, 这婆娘要是去了, 谁还敢大不敬地骂他?心口却是钝钝地发疼。 他慢慢抹了把脸, 怔愣半晌终于反应过来, 拉住九爷无处安放的手,喜意与激动交织:“爷真有嫡子了?!” “……”九爷,“五哥,你有了。” 胤禟一边高兴, 在心里唏嘘,他哥莫不是乐傻了,反应怎么慢半拍呢? 思及五福晋方才的怒喊,他刚有提醒的心思,想说五哥慢着,五爷便迫不及待朝里奔去。 小心翼翼接过襁褓,维持上翘的笑容,胤祺心道福晋累狠了,听动静像是睡了过去,他该前往产房瞧瞧她。没走几步,浓浓的鸡汤味散发,迎面而来一个硬枕。 “砰!” 五福晋喝完鸡汤,咬着牙怀着最后的力气丢出枕头,狠狠瞪他一眼,陷入沉沉的深眠. 目睹夫妻失和的‘惨案’酿成,胤禟大开眼界,脚步打飘地回到自己院中。 一切都赖五哥嘴上没把门,除此之外,九爷生出新的感慨,他还是喜欢温柔娴雅的媳妇儿,全心全力支持自家爷的那种,让她往东绝不敢往西。幸而发现得早,幸而有十弟在,否则额娘就要换人了! 庆幸过后,九爷不禁得意起自己的高瞻远瞩,几乎是掰着手指头数婚期的到来。然而在成婚之前,他依旧是种田大军的一员,日日忙得腰酸背痛不得空闲,偶尔看着五爷下河捉王八的背影唏嘘,院里池塘捉不到,瞧瞧,还得到皇庄来。 为恕嘴瓢造成的罪孽,小阿哥的乳名终是没有叫做龟宝。办完鹤宝的洗三,五爷惧内的传闻,私底下流传得越来越广,九爷本想拉着知己分享一番,乐上一乐,哪知大侄子身边占据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大贝勒胤禔。 大贝勒巡视回京,肤色黑了两个度,几乎受到满朝官员的嘘寒问候,因为主事人不在,买药终究不甚方便。又听说胤禔早就成功当上弘晏的知己,他们想问又不敢问,只得按捺住八卦之心,要知道多年以前,太子与大阿哥针锋相对不是什么秘密。 嘶,小爷这知己遍地开花,简直是非常人也! 成为八卦中心的大贝勒风尘仆仆,进宫复命后马不停蹄地重拾卖药业务,待一切事毕,招来守在京中、消息灵通的心腹一问,皇长孙殿下与诸位阿哥正在种田。 胤禔:?? 大贝勒觉得荒谬,是他离京太久,跟不上时代潮流了吗? 再往下深问,原来是元宝新的爱好,除此之外几个弟弟像是受到皇上惩罚,在皇庄当苦力。 胤禔当即坐不住了,觍着脸从大福晋院里出来——虽然大福晋依旧不搭理他,过后拿出精心准备的礼物,有绘制周详的水系河道图,还有包括大型游船、运河货船等船只的木制模型,都是遣人搜集来的,放了满满一箱子,以拜访为由,上门给弘晏送礼。 也是太子如今不在,知己名声说漏嘴的缘故,否则他哪敢那么明目张胆。这般想着,胤禔在心里酸,元宝怎么就不是他的儿子? 胤礽怕是烧了三辈子高香吧。 南下途中,获得皇上默许、正在接见官吏的太子十分罕见地打了个喷嚏,看得觐见之人浑身一凉,只觉太子爷的笑容有着说不上来的味道。 太子含笑道:“孤失仪了。” 官员疯狂摇头:“哪有,哪有。” 弘晏喜欢大伯带来的礼物,甚至可以称得上惊喜。未雨绸缪向前看,水系图的用处不必多说,不仅治河用得上,利用水泥改造大坝,方方面面都有关联。还有日后开海造船的计划,各类船只模型恰恰可以参考,学贯中西,集百家之所长嘛! 弘晏一感动,便忘记远在千里之外的亲爹的鸡毛掸子警告,答应大贝勒带他去皇庄瞧瞧,顺便体验一番农家乐生活。于是九爷眼睁睁看着后来者居上,想要分享五爷的乐事却不得,又过了几个时辰,扭头一看,不知怎么还在读书的十二十三也来了。 十二腼腆一笑,十三露出一口大白牙:“师傅今儿请了病假,弟弟央求汗阿玛,汗阿玛便准许我帮侄儿的忙。” 九爷:“……” 放在从前,十三哪敢用鸡毛蒜皮的小事劳烦老爷子,定像鹌鹑似的规规矩矩,生怕一朝不慎招来人眼。现在倒好,胆儿肥了,都是大侄子惯的,毛都没长齐就妄想知己之位了! 敌人太多,他双拳难敌四手,实在打击不过来,九爷心里苦,又想迎着鞭子去翊坤宫一趟,只要额娘面授机宜,怎么都好。 胤禟长长叹了口气,把心事同一旁的十爷分享,十爷眼珠子一转,压低声音说:“九哥啊,咱成婚才是要紧事。一边是知己,一边老婆孩子热炕头,十二十三他们能吗?” 这话说的堪称大智若愚,九爷醍醐灌顶,不错,来到八月,成婚之日早已近在眼前。 他动容地拍拍十爷的肩,“十弟啊,哥哥多亏了你,否则就要错过董鄂氏那样的好姑娘,改日请你吃酒去。” 十爷大义凛然地道:“九哥这话就见外了。你我之间,还说什么谢?” 小眼睛止不住地瞅着被众星拱月的弘晏,心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总有一日他胤俄也得占据一席之地,连九哥也不能比! 九爷感动地晚膳多用了一碗饭,心道爷做的最正确的决定,就是和老十穿同一条裤子长大,这是一辈子的好兄弟. 怀着美好的憧憬,九爷步入大婚的殿堂。 形式与八爷成婚相差无几,弘晏已经熟悉过一回,因着太子还在南边忙碌数桩业务,一时半会回不了京,他义不容辞接过阿玛的担子,承担起送礼赴宴的职责。 五头身混在大人堆里,却是无人取笑。一来有众位叔伯保驾护航,那架势就像娘娘出宫省亲,二来,皇长孙自小深受圣宠,威望已然不逊于成人。三来,没看见九爷笑得和朵花似的,恨不能把小爷送的礼物昭告天下吗? 迎亲这天,董鄂七十面露感慨,董鄂夫人用帕子擦拭眼泪,终于,明秀终于嫁出去了。 “九阿哥出身好,人长的俏,还与皇长孙殿下走得近,日后定有功劳封赏,这样好的夫君人选,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董鄂夫人谆谆教诲,“你得温柔一些,讨银子委婉一些,好好伺候知道么?一整个蒙古呢,多的是账簿产业。” 明秀眼眸一寸寸亮了起来,笑得分外明媚:“额娘,我晓得的。” 瞧她这副模样,董鄂夫人实在放心不下,转念一想,皇家规矩大,入洞房后,就算退货也不成了。 她这才松了口气,风风火火地忙碌起来,不多时,迎亲队伍停在府前,九爷身骑高头大马,意气风发地别着红花,赞礼官高昂的嗓音穿透云霄:“吉时至——” 新妇身穿正红嫁衣,莲步轻移,迎面似有幽幽香气,被人搀扶着站到九爷跟前。 入眼一片娇小玲珑,胤禟的心荡漾了。 荡漾一直持续到乾西五所,等拜堂完毕,皇亲贵胄的宴席开桌,九爷颇为急切地拉来十爷和几个宗室挡酒,四爷瞧他这般,眼尾微微一抽。 和福晋的二胎如愿得偿,作为隐形的人生赢家,四爷很是看不惯这副模样,都成亲的人了,没有半点稳重,像什么话? 夹心饼干弘晏又一次坐在四爷和八爷之间。都说一回生二回熟,他再也不会坐立不安,而是视身旁暗流不见。 将九爷的神色尽收眼底,弘晏满眼赞赏,就差竖起一个大拇指。九叔简直是好男人的楷模,没和九嫂见面就如此表现,要不是毫无空闲,他都想撰写一本《好男人指南》,把九叔当做强推案例! 而他心中的强推案例,正在经历美好的洞房花烛夜。 掀开盖头,看着董鄂氏秀丽的面庞,娴静的笑容,九爷浑身残留着酒气,只觉整个人熏熏然起来。不愧是他一力坚持的福晋,无一不合他胃口,他的语气前所未有地温柔,“那,那我们安歇?” 明秀红着脸点点头. 夜色深沉,九爷满足地浅眠,耳边忽然轻微的梦呓,一声接着一声。意识到这是自个的新婚夜,九爷猛然惊醒,生怕福晋做了什么噩梦,连忙凑到明秀跟前。 “羊毛……蒙古……粗估七百三十一万零八十五两,得利五百七十九万四千,拒分红,不二价。收账!” 九爷:??? 150. 脱缰 一更 “额娘……”第二天一早, 新婚夫妇前来翊坤宫请安。等九福晋去见太后与诸位妯娌,九爷期期艾艾,欲言又止, 欲语还休。 宜妃看他笑得又高兴又勉强, 嘴角一动,儿子成家的喜悦降了降温:“怎么,这是又添了面疾?” “……您倒是说点好的。”九爷有苦难言, 觉得自己被全世界欺骗。什么温柔娴静,全都是假的, 她是算盘成精吧?? 累极的呓语不能代表什么,胤禟不信邪地安慰自己,醒来后,试探着拿出一叠账簿,那是今岁的羊毛生意。把它放在福晋面前,福晋眼睛唰一下亮了, 和灯泡似的亮——如果胤禟知道灯泡是什么的话。 明秀害羞地问:“爷, 我能瞧瞧吗?” 看这表现, 没跑了, 九爷心凉了半截,飕飕漏着风。他艰难地点点头, 九福晋哗啦啦地翻, 一边含着羞涩的笑, 速度那叫一个一目十行。 然后迫不及待与他探讨起来, “妾身觉得这儿可以改进。这儿的数记错了,爷!要是发展下去,得亏多少钱?” 九爷大惊失色:“记错了?” 不可能啊,他亲自上阵还能有错? 于是夫妻俩头对头地算账, 完全没有陌生感与别扭感,要不是嬷嬷提醒,差点错过请安的时间。最后证明九福晋是对的,九爷一口气没喘上来,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她,这是人吗? 算盘都没她算得快! 那利落的作风,专注的眼神,等回过神来,九爷悲愤了。董鄂家居然敢欺君,委婉地同宜妃一说,宜妃坐不住了,捏紧帕子问:“果真?” 见她如此,九爷的心变得好受一丝丝:“儿子哪敢骗您。” 宜妃喜上眉梢,万万没想到有这般大的惊喜:“好啊,太好了。真是本宫的好儿媳!” 她笑得合不拢嘴,“翠珠,快把从前太皇太后赏赐的翡翠镯拿出来,再看看库房有什么好东西,单一个红封岂不是亏待了明秀?” 大宫女喜气洋洋地应了:“是!” 九爷:???. 木已成舟,便是想退货也不成,九爷度过三天甜蜜婚假,暗想这样的媳妇也不错,虽然有诈骗之嫌,但长得好能管家,对他也是百依百顺,贤惠没得挑剔。 有九福晋出谋划策,胤禟犹如开外挂似的,做生意都得心应手了起来! 春风得意没多久,一回神发现中馈被福晋掌得牢牢的,前院要取大额银两还得请示。 此举得到宜妃的大力支持,还在皇上那儿过了明路,胤禟震惊了,愤怒了。 这和他想象的不一样,种田完岂不是不能出去浪了? 望望心满意足拨算盘的福晋,九爷心碎地寻上十爷,意图痛骂他坑人的行为,十爷一脸“怎会如此”“我不知道”“我是冤枉的”,转过身偷偷地笑,肩膀一耸一耸十分明显。 觉得哪里不对劲,忽然绕到他跟前的九爷:“……” “老、十。”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胤禟捂着胸口,“你给我等着!” 心里受了伤,只有待在大侄子身边才能感受温暖,九爷种田前所未有地认真起来,几乎有了拼命九郎的风范。皇阿哥见了鬼似的看他,短短几天黑了一个度,没过多久,竟是在离弘晏最近的大贝勒身侧撕出一片地盘。 毕竟长幼有序,大哥和三哥四哥还是有稍稍的不同,他们和大哥相处得时间少。有大贝勒这个编外人霸占着,知己们诸多手段施展不出来。 哪想九爷运用最笨的方法,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堪称打工人中的战斗机,那拼命劲儿让弘晏都心疼了,捧来一壶凉茶道:“九叔,你歇歇。要是累着了,九婶会心疼的。” 受到全场注目的九爷抹了把汗,接过凉茶,满足地瞥了十爷一眼。 小样,别以为爷看不出来。想当知己是吧? 元宝喜欢夫妻相合,爷还偏和福晋好好过日子!!. 有知己就有竞争,种田大军的积极性呈指数上升。更别提还有外援,弘晏外祖父石文炳进京的时候,带了好些番邦种子,还有京城未见的稀有物,《种田手册》的进度一日千里,就差南方办差的太子爷满载归来。 有太子妃从中帮忙,弘晏与石大人高高兴兴地来回通信,除了叙亲以外天南海北地聊,哄得外祖父眉开眼笑,直说小爷是忘年交。 石文炳对许久未见的外孙那叫一个疼爱,自福建带了数不尽的好东西,弘晏两个姨姨也绞尽脑汁添了东西,说是给长姐和大外甥用。小一些的容玉悄悄问姐姐:“上回同咱们玩儿的十五十六阿哥,要不要送些礼物?” 容岚眼睛微亮:“有道理。” 等到了京城驿站,石大人一家得到无与伦比的高规格待遇。地方官员按例要到吏部评定叙职,接着等候召见,若宫中没有来人,才可自行回府。石文炳刚刚落地,便见身穿绛红补服的太监笑呵呵地前迎:“皇上召见,大人快随咱家来。” ……便是宗室回京也没那么快吧? 石大人就这样稀里糊涂进了宫。面对数年不见的亲家,也是信任的臣子,皇上温声叫他免礼,望着他依旧乌黑的头发感慨:“文炳啊,这一晃许多年,朕瞧你没怎么变过。” 骤然转换为拉家常模式,石文炳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恭敬地拱手:“皇上龙马精神,我等远远不及。” 皇上摆摆手,指着他笑:“瞧瞧,还恭维起来了!你是稳定南方的大功臣,朕不会亏待了你。”说罢不经意地另起话题,“听闻弘晏常常与你书信?” 石文炳:“……” 李德全:“……” 皇上,暴露了,暴露了呀! 李大总管深深低下头去,总觉得如今日子像一匹脱缰的马,正往看不见的道路狂奔,道路的尽头就是小爷。石大人不知大总管的纠结,迟疑一瞬,秉着欺君是大罪的原则点点头,“回皇上,正是。” “哦。”皇上像是来了兴致,“元宝都写了些什么?” 石大人身为忠臣中的忠臣,这回犹豫的有些久。他试探着问:“皇上是要臣背出来?” 皇上惊讶一瞬,恍然道:“这主意不错,朕准了。” 石文炳:“…………” 远在皇庄的元宝本人深深打了个喷嚏,招来一众知己嘘寒问暖,好不关心。 弘晏升起不详的预感,却不知预感从何而来,想了想便抛到脑后。他擦了擦汗,鼓舞胳膊粗了一圈的种田人:“再坚持几天,曙光尽在眼前。我们离成功就差一小步,又有什么理由偷懒放弃?” 接着郑重其事地问,“四叔,我们的口号是什么?” 四爷淡定道:“坚持就是胜利。” 弘晏满意点头,又让叔叔们重复一遍,心道等阿玛凯旋,农的传人就能告一段落,离三月之期不远了。《种田手册》大功告成,才不枉这几个月的辛勤付出,还有汗玛法的殷殷期盼嘛。 开完动员大会,弘晏回到毓庆宫,正计划和外祖父培养感情,就见李德全笑眯眯地现出身形:“皇上请小爷过去呢。” 这个时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亲亲玛法找他做什么? 皇长孙殿下刚进乾清宫,就听皇上告诉他一个大消息:“胤礽明日回来。” 弘晏罕见地愣住了。 阿玛,明日回来?他怎么不知晓? 这还没完,皇上悠悠道:“你在信里写的,石文炳都同朕说了。郭罗玛法是大清最好的郭罗玛法,更是种田手册的大功臣?” 弘晏:“……” 弘晏和李德全一起挂上痛苦面具,一个明面上,一个暗地里来。皇上没给他解释的机会,便让他写功课去,好似目的就是为了传达两句话,但弘晏深知此时离开的后果很严重。 不是挨打,就是掉一层皮。 他顽强地留了下来,瑞凤眼湿漉漉地瞅着皇上看,皇上一边批折子,时不时抿一口茶,完全不像生气的模样。见他磨磨蹭蹭,皇上好心提醒:“老大还在皇庄干活吧?” 弘晏醍醐灌顶,往外狂奔而去,明儿得劝大伯卖药,绝对不能前来皇庄! 皇上眼底露出丝丝笑意,批完折子同李德全道:“元宝提起朕的时候,是全世界最好的汗玛法。大清疆域不比世界,如此看来,还是朕更胜一筹。” “……”李德全不住点头,心想,您高兴就好. 皇上说太子明日回京,打了弘晏一个措手不及。他想象的是半月后,最不济也是十天后,把一切事务安排得明明白白,便能高高兴兴迎接阿玛归来,万万没想到,他爹连通知也不通知一声! 他还是他爹最心爱的崽吗? 忽然想起大伯这回事,眼见着夕阳西下,很快就要入夜,弘晏严肃起小脸在卧房奋笔疾书,准备给大贝勒府送一封信,串好口供要紧。毕竟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船只模型都是宝贵的财富。 半个时辰之后,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就要招来外间等候的三喜。 倏而听到一声喜悦的通报:“太子爷的车架到宫门口了!小爷可要出宫迎接?” 151. 治河 一更 问是这么问, 弘晏作为太子唯一的宝贝儿子,能不去吗? 低头望望写好的信,阵阵凉意窜上心头, 汗玛法的报信居然不准, 他爹莫不是插上翅膀飞了过来,火箭升空都没他快。半晌,弘晏终于给自己做好心里建设, 鼓作镇定地踏出门,小手一挥, “走。” 外头等候的人喜气洋洋地应了:“哎!” 弘晏踏出门几步,又问:“我额娘呢?” “太子爷体谅太子妃,吩咐奴才迟些禀报,万万不用动身出迎。” “……”弘晏再三确认灵敏的耳朵没出错,脚步停了一停,深深觉得受到了恩爱攻击。 他爱新觉罗元宝就不在体谅的范围内吗? 怀着点点小心虚, 还有点点小受伤, 弘晏成功接到了太子。父子俩许久未见, 太子揉揉儿子的脸蛋, 嘴边弧度更疏朗几分,同他说起南下见闻与收获, 不仅有作物种子, 还带了好些种田经验回来。 见他爹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 弘晏眨眼松了口气, 不仅认真听讲,表现前所未有地捧场。这副父慈子孝的场面,让见到的不少人感动,瞧瞧, 小爷才几岁的年纪,听闻太子爷回京,就急急出宫相迎了! 不到半天时间,皇长孙殿下孝顺聪颖,实乃大清之幸的感叹传遍巷里,唯有大贝勒听了不怎么高兴。 有太子搅局,他和侄儿的快乐时光就一去不复返了,不用想就知道胤礽会千般万般地阻挠。怀中抱着启蒙学字的弘昱,胤禔满面思索,忽而灵光一闪,不如学习老四的法子,另辟蹊径从下一辈入手。 听闻弘晖早就在毓庆宫熟脸,胤礽能拒绝他,还能拒绝弘昱不成? 于是太子回京的第二天,上朝面圣一刻也不得闲,弘晏下学之后忙于整理资料,立志将种田手册补充完全。大贝勒牵着弘昱,和牵着弘晖的四贝勒于毓庆宫院前相遇,胤禔惊讶着露出笑容:“四弟?好巧。” 胤禛:“……好巧,大哥。” 弘晖探出胖乎乎的小脸,和弘昱虎头虎脑的模样对上,慢慢瘪起嘴。 小小的心灵种下大大的警示,这么多人要和他抢弘晏哥哥,不努力一点儿怎么行?与二伯最要好的是阿玛,与弘晏哥哥最要好的也得是他! 四爷半点不知弘晖的雄心壮志,瞧一眼面前的大哥,只得捏着鼻子认了。如今毓庆宫前院的管事们见到几位爷,做得到面不改色宠辱不惊,上禀太子妃后,笑着迎他们前去弘晏所居的小院。 弘晏还是头一回见到大贝勒的嫡子弘昱,不由放下笔,怀里抱着弘晖,手上拿着拼图给弘昱玩儿,感叹父子俩长得真像。至于胤禔和胤禛,他们一样端着茶盏,一样笑吟吟地不说话,二人之间弥漫着诡异的气氛,继而被下衙来寻儿子的太子撞了个正着。 太子:“……” 胤禔:“……” 弘晏:“……”坏了,大伯主动暴露了。他总觉得阿玛在暗中谋划大事,这不是上赶着递杆子吗? 因为从始至终站在太子那一边儿,胤禛来毓庆宫来得频繁,故而最是淡然。太子盯着胤禔,嘴边的弧度稍稍落下,他不是不知道老大试图拐带他儿子的猫腻,没想到胆大包天,今儿竟登堂入室来了。 南下之时,他便查到了许多端倪,不过自有打算,引而不发。而今…… 他负手而立,淡淡一笑:“大哥好兴致。” 大贝勒笑容有些僵,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专门挑胤礽不在的时候上门,谁想胤礽处理完朝事就径直往元宝房里来? 谁家阿玛有他粘糊?真是开了眼了。 因为主场原因,胤禔自诩斗不过,只好僵笑一下,牵着弘昱和弘晏道别,“你大伯母已经备好了膳,弘昱下次再来寻你玩儿。” 转身背影很有些萧瑟,太子嘴边落下的弧度又收了回去,胤禛幅度极轻地笑了笑。 弘昱头一回接触到同龄堂兄弟,还有一见就亲切的哥哥,和亲爹如出一辙的眼睛满是不舍。弘晖用力牵着弘晏的手,在心里骄傲地想,他有熊宝这个乳名,大伯家的哥哥没有! …… 弘晖没有想到,回到府中的大贝勒正琢磨着给自家儿子取一个。 比熊厉害的有狮虎豹,豹宝总不好吧?听着像宝宝,不好不好。 比较一番狮与虎,胤禔纠结半晌,最终拍板:“就叫虎宝!” 回头和福晋一说,大福晋收起淡淡的态度,少见地支持这个决定。见取名惹了福晋欢心,大贝勒别提有多高兴,眼睛一眯,计上心来,和她低声说了句什么。 大福晋眼眸微睁:“你要带着弘……虎宝去皇庄?”. 翌日。 “虎宝自小没见过农田,多看看也是好的。”迎着众位弟弟讶然的神色,胤禔笑得很是爽朗,“龙子凤孙,养在内院怎么行?自小学起,日后还能帮上元宝的忙。” 弘晏:“……”弘晏真真没有想到,对知己极为执着的大伯竟是坑他最深的人。望着刺目的天空,他暗暗叹了口气,不敢再看太子的脸色。 八爷:“……”八爷也没有想到,大哥居然会有这般举动。带弘昱前来也就罢了,虎宝不是他先预定的吗?? 八爷早就不是从前的八阿哥,他上前一步,不顾四爷还在一旁,笑得如沐春风,语气委婉地提起:“大哥,虎宝这个名儿,是弟弟和福晋成婚之时便商量好的。” “果真?”大贝勒惊疑地看他。如今面对犯蠢旧事,他早就心平气和,于是歉然拱手,死不悔改:“八弟,实在对不住。不是还有个狮宝么?这名字也不差。” “……”四爷黑了脸。 虎宝,狮宝,图谋昭然若揭,以为他听不出来? 五爷脸色也不好看,成日狮啊虎的像什么样?有勇无谋,没有半点文艺气息,还是鹤宝最好听。 眼见气氛变得剑拔弩张,九爷悄悄后退一步,眯了眯眼,同目瞪口呆的十爷耳语:“还是爷聪明,觉得银锭这名字不错。老十啊,你觉得铜板怎么样?” 十爷看热闹看得恍恍惚惚,闻言顺嘴答应下来:“好。” “好!既然这样,日后你和娜林的孩子出生,就叫铜板了。”九爷迅速敲定,表示铜板有他的见证,抵赖不掉的,兴高采烈接着说,“哥哥这就去同汗阿玛报备!” 十爷回过神来,头顶缓缓冒出一群问号:“???”. 太子同样在一旁,笑容不变,显得清贵而雍容。 孤的取名水准,又岂是你们可以超越的?“元”为第一,又有黄金的意思,谁都越不过他儿子。 这般想着,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弘晏,又看了眼胤禔,微笑越发像丈量出来似的,周身有些冷。 这场由虎宝引出的风波,最终被弘晏可怜、弱小又无助的一声“干活”消弭,知己们立马回归种田模式,只不过积极性与竞争力度更上一层楼。 这本就是他们的职责,不能输给帮忙砸场子的不是? 就这样你卷我我卷你,效率别提有多迅速,就在【农的传人】消失的最后一晚,《种田手册》大功告成。 弘晏回房睡了昏天暗地的一觉,第二天神采奕奕地起身,在入宫求见汗玛法之前,颇为淡定地迎接新能力的来临。 准时准点,又是活泼而熟悉的电子音:“系统能力【治河高手】,持有者靳浦、李光地已绑定,使用时长三个月,不可解绑。” “季抛能力启动中……” 弘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