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反派黑化前》 2、麻烦精 第2章 清晨,琴海的大雾和风往南移,海域主城一年四季的气温都不高,往往还伴随着一阵淅淅沥沥的雨,空气会变得格外潮湿。 湫十起身出门的时候,外面绵绵密密的雨落了一层,宋昀诃凝着狭长的眉,站在院中一棵树下,双手微微负在身后,身边随从举着伞等候,外面守着的飞鱼卫垂首敛目,大气不敢出。 气氛几近凝滞。 湫十望着这一幕,眼微微一闭,那些破碎离奇的画面纷至沓来。 须臾,湫十抬步走下台阶,明月执着伞落在她头顶,亦步亦趋地跟着。 兄妹两眉眼间的韵味有三两分相似,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宋昀诃因为早早担起肩上的责任,看着十分沉稳内敛,而湫十的身上,则都是这个年龄少女该有的朝气烂漫,眼里澄澈,一丝一毫的杂质也挑不出来。 才下早朝,宋昀诃身上还穿着少君的朝服,人往雨中一站,身形笔挺,不怒自威。 “哥哥。”湫十脚步停在他跟前,轻声唤。 宋昀诃看着矮自己一头的少女,再抬眸平视细雨中的院子,眉骨不由往上提了提。 “宋湫十。”他难得连名带姓,一字一顿地叫她,话语中暗藏的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将他原本还算清朗的音色都盖了过去。 宋昀诃一向疼她,此情此景,是真动气了。 “跟我过来。”他双手负于身后,抬眸冷冷扫了院落一眼,而后大步流星朝外走。 程翌住的院旁是一座空置许久的小阁楼,没住人,但有专门的丫头婆子清扫,屋内干净整洁,并不显得陈旧。 明月轻手轻脚阖上房门,其他随从在外守着。 屋内只剩下宋昀诃和湫十两人。 窗前,宋昀诃背着光,身体大半沉在阴影中,须臾,他食指点了点桌面,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见湫十不说话,他顿了下,又问:“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这若是平时,湫十早就像个被点燃了的炮筒子,跟他高声争辩了。 在那场真实得可怕的梦境里,湫十确实也这样做了。 自打出生起,她就没受过什么委屈,宋昀诃又只有她一个妹妹,从小到大,不知道替她背了多少黑锅,兄妹两感情一直很好。像这样的情况,还是有史以来头一回。再加上之前的禁足,这番谈话无疑成了一桶热油,哗啦一下浇在湫十的头上,她当即就炸了开来。 而现在,她不会再做同样的事。 “知道。”湫十长长的睫毛动了一下,声音低得有些含糊,听着像某种不服气的嘟囔:“不过是救了个人,怎么被你们说得跟捅破了天一样。” 宋昀诃深深凝了她一眼,声线低沉:“救了条黑龙,闹得沸沸扬扬,外面传得风言风语不说,还和母亲吵了一架。” “你觉得是小事?”他眼睑微抬,蹙眉反问。 这熟悉的开场,熟悉的反问,昨日夜里,湫十已经在她母亲那感受过一次了。 “哥哥。”湫十朝他比划了个停的手势,“母亲已经说过我一回,禁足令都下了,我难过了一夜,眼都没合,方才才缓过来一些,你别训我了。” 湫十性子欢脱,被宠得天真烂漫,却生了一张像是被养在深宅大院供在药罐子里的面孔,都不用如何动作,长睫微垂,便是泪眼盈盈,深闺弱质的姿态,声音再软一些,一些往人心窝里戳的话语听着都跟撒娇没什么两样。 从小到大,宋昀诃对这一招总是没辙。 就比如此时—— 宋昀诃轻轻吐出一口气,摁着眉角,声音低下来:“你说实话,是不是看上了那条黑龙?” 这个问题,在那场梦里,宋昀诃也问过。 当时,湫十迎着他的目光,直接认了下来,连着三个问题,她全部回答了是,毫无迟疑,掷地有声。 ——你是不是看上了那条黑龙? ——是。 ——是不是真如外界所说,要跟秦冬霖解除婚约? ——是。 ——是不是决意如此? ——是。 而这件事,最终避无可避,传到了他们才出关的父亲耳中,作为海妖一族掌权已久的族长,宋呈殊雷厉风行,当机立断下令秘密处死程翌。 湫十提前知道了消息,潜入内室偷了主城令牌,连夜安排,带着程翌逃离了琴海主城。 之后的梦境变得断续模糊,衔接不上,但从自己的结局来看,她之后再没有回来过。 湫十很轻地抿了下唇,沉默了一息,才慢慢将耳边的一缕黑发挽到白净的耳后,有些迟疑地道:“我不知道该如何说。” 自己看着长大的妹妹,宋昀诃哪里不知道她的性子,若是不喜欢,便是救了人,也不会放在眼前这样特殊照顾,更不会有这样明显的迟疑,这样的表现,就算没动情,至少也代表着程翌这个人在湫十心中是个特殊的存在。 宋昀诃眼神晦暗,修长的指骨抵在桌面上敲了两下,又问:“真如外界所说,你有和秦冬霖解除婚约的想法?” 湫十脸上故作轻松的笑容,在这一刻,彻底消散。 太巧了。 从她被禁足,到宋昀诃找来,再到这两个问题,全部跟梦境中的画面重合上了。 这世上真有能未卜先知,预见未来的梦吗? “我若说是呢?”湫十望向宋昀诃,像是很在意他的回答一样,紧盯着他的神情,眼都不错一下。 兄妹两对视,两人眼中都匿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半晌,宋昀诃嘴角微动,语重心长道:“湫湫,你我自出生之日起,便注定背负一些东西,身份如此,凡事不能随心所欲。” “你既然有这个想法,自然也该考虑到了会由此引发的后果。” “哥哥今日问你一句,你决意如此吗?” 湫十藏在袖子里捏紧的手掌慢慢松开,又缓缓地收拢。 听着三句与梦中如出一辙的问话,她那最后一个“是”字,就怎么也蹦不出口了。 而她的不言语,在宋昀诃看来,则与默认无异。 “下月月底父亲生辰大办,流岐山收了请帖,并寄来回信,届时妖主妖后会亲临琴海主城。”宋昀诃苦笑了下:“湫湫,你让哥哥怎么开口……” 妖族种族繁多,被一分为二管辖着,海妖一族归琴海主城管,在陆地生活的妖族则归流岐山管。 琴海主城的城主是湫十的父亲,而流岐山的妖主,是秦冬霖的父亲。 两人是生死之交,年少相识,一路扶持走上高位,时至今日,即使事务缠身,也常联系小聚,感情深厚。一来二去,就连他们的夫人也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友。 湫十是两家唯一的女孩,从小就长得可爱,冰雪聪明,特别讨长辈们喜欢,妖主妖后对她比对秦冬霖还好。 可再喜欢,也接受不了这么大一顶绿、帽子。 秦冬霖又是那样的鬼脾气…… 宋昀诃太阳穴突的跳了一下,看着不远处盯着地面默不作声的湫十,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条黑龙不是善类。” “父母亲绝不会答应这件事。” “这段时间,你在白棠院待着,哪儿也别去,好好想想这件事。”行至湫十身边,宋昀诃的脚步顿了一下,而后朝着门外沉声吩咐:“明月,送姑娘回屋。” === 东海,七千里往下的海底,一座古老的试炼遗地,有浩浩荡荡的威压铺展开,充斥整片海域,带起古老而沧夷的气息,荡起层层叠叠的浪涌,从远古至今,亘久长存。 “少君,金鳞阵的力量突然增强了。”说话的人穿着一身奇怪的长袍,将全身都裹在黑色的衣物中,就连头与脸都不例外,只露出一双眼睛,手里提着一柄弯月长刀,此时一边说话,一边在逆行的水流中挥刀。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被称为少君,正立在巨大废墟石门中的男子将手掌中有些尖锐的小石子掂了又掂,他并没有如随从那样穿着,十分简单随意的一身青衣,长而浓的黑发被一根玉簪松松挽着,天生一双笑眼,说话时声音温柔,现出一种书生般的儒雅别致,没有半分攻击性。 “金鳞阵是上古剑圣留下的阵法,听说里面蕴藏了极其庞大的剑气,即使经过这么长的时间,威力也依旧不可小觑,是秘境的第一道守护关卡。”另一名随从接话道:“剑圣留下的剑意不朽,极难磨灭,最好的办法是进去守三个月,等大阵力量削至最低的时候,拿到龙丹,一举破阵——” “少妖主进去前,将一切都部署妥当了,可不知为何,突然改变了计划。” 现在问题是,进去前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少妖主只需要在里面修炼三个月,就可以顺利拿到龙丹出来,可三个月时间还没过一半,里面的人突然开始强行破阵。 正好撞上阵法最强盛的时候。 伍斐眼眸微弯,似乎撞见了什么十分有趣的事,“是该出来了,再不出来,你们少妖主后院的火都快烧成灰了。” “放心。”说完,他侧首,安抚秦冬霖的两名随从:“秦冬霖若真要此时破阵,这阵法挡不住他。” 只是要比乖乖等阵法自行削弱费力些。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一刻,整片海面都涌动起来,数层海底飓风狂浪山呼海啸一般朝着阵法的位置席卷而去,尖锐的炸裂声像是某种深渊巨兽的厉啸,带着十足的穿透力传进在外等候的人耳里,当即将几人掀得朝外滚了几圈。 伍斐衣袍猎动,人却稳若磐石,他盯着眼前平地而起的热闹盛景,在某一刻,慢慢眯了下眼。 一道修长的身影自浪潮中踏出,身后是分崩离析的古阵,身前是勾勒了“宣云秘境”四字金纹大字的巨门。 “出来了?”伍斐上前一步,问:“龙丹拿到了?” 麻烦精湫十三万岁生辰前,一再念叨想要颗龙丹做法宝上的阵眼。龙丹不是稀疏平常的东西,寻常龙族根本没有,只有修为到极高深的阶段才会诞生出龙丹,每一颗都是至宝,寻常人根本没地去找。 湫十找上了秦冬霖。 烦不胜烦,秦冬霖出关,臭着一张脸前来东海替她找龙丹。 结果龙丹还没取到呢。 就四面八方铺天盖地从留音珠里得知了秦冬霖即将被退婚的消息。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就连伍斐这个被临时拖来当苦力守门,憋着一肚子气的人,都开始有些同情他。 跟他那臭名远扬的脾气相反的是,秦冬霖长了一张比女子还侬丽逼人的脸,不管是狭长的眉还是睡凤眼,都给人十足的侵略感,此刻,眉微微往下一压,便现出一种由内至外的凉薄不耐。 萧萧肃肃,冷漠淡薄。 秦冬霖像丢寻常物件一样将手中闪烁着柔光的龙丹丢到随从的怀中,根本未曾多看一眼,声音冷得能结出冰碴来:“去琴海主城。” 3、原委 第3章 夜里从琴海海面上吹来一阵风,密集的乌云扑染成厚厚一层,遮蔽了原本在夜幕中露了头的星与月。 白棠院中,几棵硕大的芭蕉立在墙根,狭长宽厚的叶片招摇的舒展着,在某一刻,连成线的雨迅疾坠下,落在灰青的房檐瓦砾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湫十在楹窗下的罗汉榻上侧卧着,身上披着一层薄薄的鲛纱,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下覆上一层朦胧的黑影。 桌边,小巧精致的铃铛香炉里,白色的雾腾起,一股奇异的香味逸散在空中,慢慢在整个屋里扩开。 那是明月才进来换上的熏香,是海蛇一族贡上的特有产物,有平心神,助安眠的作用。 湫十想再试一次,会不会做到同样的梦。 她心里装着心事,勉强能睡下,但睡得并不安稳,破碎而荒谬的画面接踵而至,湫十的眉头在梦里都是皱的。 半个时辰后,湫十睁眼,半坐起来,青葱一样的长指动了动,腰腹处搭着的薄毯滑落,她眼中并没有才醒时的惺忪迷糊,反而一片清明。 湫十站在窗前,身着芙蓉色轻纱鲛裙,肩骨纤细,沉在夜色与雨幕中,像是一幅细心勾勒的描摹画。 雨声不歇,长风呼啸。湫十拢了拢鬓边的黑发,唇角微动:“重影。” “姑娘。”湫十身后的空间漾出极细微的涟漪,一道瘦削身影无声无息出现在湫十身后,垂首低声应答。 湫十身为海妖族的小公主,成年之后就拥有了一支完全属于自己的暗卫,一共十人,每一个都是经过精挑细选,重重考验之后筛选才留下的,修为实力不俗,且都只听从她一人的命令。 梦里,也正是因为有他们十个以及那块偷来的主城令牌,湫十才能那么快部署好一切,在大家的眼皮底下将程翌带出去。 “你去查。”湫十手指尖冰凉,摁在额角上时,带着玉石一样的触感,“程翌这些年在黑龙族的遭遇,凡能查到的大小事件,都毫无遗漏来禀。” “还有,我万岁生辰前,在白云岭遭难,被程翌偷偷带回黑龙族养伤的事,这几天你命人着重留意一下,看能不能找到人证。”话音落下,湫十自己先是一晒,眼睫垂下来,“罢了,黑龙族叛出妖界,举族搬迁,攀上了天族的枝。原本就不是什么善类,现在多了个背后撑腰的,就更恣意狂妄了。” “先查程翌吧。” 重影颔首,手掌往虚空中一划,这回连些微的涟漪波动都没惊现,就悄无声息的消失在屋里。 湫十走到桌边,信手翻了翻前日扣在桌面上的曲谱法录,一目十行扫下来,心却半点静不下来。 上古年间,八荒分裂,四海不平,经过无数次的战争与摩擦后,各界势力终于趋于平稳,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天族从来自诩高人一等,与人间联系紧密,有人族功德信仰之力作为滋养,又有远古三位祖师留下的感悟殿,受天地钟爱,没有诸多局限,能人辈出,天才佼佼,长盛不衰。 相对而言,妖族和邺都所受到的限制就大一些。妖族看血脉,往往都是大家族和大家族之间联姻,以护住最纯净的血脉,而邺都鬼怪修为增长平缓,能熬出头的并不多。 魔族则是大家提起来就头疼的存在,这个种族天赋异禀,学什么都快,偏偏性情残暴,就喜欢干些赶尽杀绝的事,扰得六界不宁,令人闻之色变的魔族大裂缝就是上任魔君捣鼓出来的,到现在都需要各族轮番派人去镇守和净化瘴气,提起来就叫人来气。。 各界各族,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其实暗地里较劲不少,各种摩擦纷争层出不穷,从各族掌权者,到各族的少年天骄,都免不了被拿出来议论比较。 比如天族历任的三位小仙王,他们往往是天族年轻一辈最出色最优秀的存在,走到哪都是人群的焦点,牢牢占据了六界榜前三的位置,是天族精挑细选出来的下一任掌权者候选人。 经过历届数万年的明争暗斗,曾经被压一头长大的年轻一辈成为了掌权者,又看着自己这边的小辈们重蹈覆辙,彻底的明悟了——既然打不赢,那就少打,不打,免得自己心里不舒服,还要被别人看笑话。 可往往年轻人骨子里的血性使然,越是不让,越是要这么做。湫十就是其中一个。 那时她才过万岁生辰,咋咋呼呼的性子,被天族三位小仙王中最顽劣的云玄一激,当即就与他约在了白云岭对战。这件事她瞒得极好,借着去流岐山找秦冬霖的由头,独自一人跑去了白云岭。 谁曾料到,架打到一半,突然山崩地裂,风云变色,一看才知——白云岭主峰的山主迎来了雷劫。 漫天乱窜的雷蛇闪电围着山头狂轰滥炸,不分敌我,根本毫无道理可讲。 云玄曾修习过天族的雷神典,修为又比湫十高些,在接连炸毁十几件法宝护身,捂着胸膛咳出两口血之后找准机会划破虚空走了。 湫十就没那么幸运。妖族被就不被天道偏爱,雷电至纯,几乎是所有修道者的克星。 当时,饶是她手上握着多重保命法宝,也异常狼狈,最终在守护罩里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处简陋的院子里,受了不轻的伤,筋脉断裂,识海一塌糊涂。她原本想立即联系家里人,又觉得丢人,责骂免不了,谎也不好圆。 程翌就是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端着一碗清凉露进来的。 少年唇红齿白,笑起来眼里都拢聚着暖意,像是怕吓到她,声音温柔又耐心:“你别怕,我这里很安全,你可以放心养伤。” 他们院子周围都是结界,属于黑龙的气息令湫十不敢轻举妄动。好在她身上有隐匿气息的法宝,人又聪明,每日只在床上躺着,等稍好些了,也只肯到院子里走走。好不容易挨过十日,重影等人终于找来,她寻了个机会,悄悄溜走,不辞而别。 回到琴海主城以后,湫十曾试着寻过他,但因为黑龙族和天族来往频频,小动作不断,主城和流岐山同时施压,湫十寻找无果后,只好将这件事,这桩恩情暂时压了下来。 没想到再见会是那样的情形。 她当时脸上蒙着面纱,到走的那天都没摘下来过,程翌没认出她来,将他救下,带回琴海主城后,她也没急着将前因后果说明,只希望他安心留下来,好好把伤养好。 妖族生性豁达,本就不大在意旁人的闲言碎语,湫十这样的身份,又自小是在别人或好或不好的议论声中长大的,早就学会安之若泰,置之不理了。 真正刺激到她的,是父母亲和兄长的举动。 湫十此刻闭上眼,仍能感受到梦中那个自己是如何满腔的委屈和憋闷。 至亲的家人,血浓于水,她不过说了几句气话,程翌就得被秘密处死,在做出决定的时候,没人关心她的感受。 这让她觉得,就算解释了当年的事,他们也只会怀疑,会质问,会觉得是她为了保下程翌而编造出来的借口。 既然这样,那就什么都没必要说。 可当时凭着一股气劲远走的人,也不曾想到,此后多年,因为种种原因,她会跟至亲形同陌路,会近乡情怯到不敢踏入琴海主城半步。 更没有预料到,这份恩情,报着报着,竟会让自己陷入绝境之中。 湫十踱步到屏风旁的红漆木壁橱边,手指尖落在小巧香炉的镂空金边上,她肤色极白,指骨纤细,肩头稍松,便现出一副慵态懒散之姿。 先不管这梦是如何来的,既然梦到了,且都与现状契合,那首要考虑的,是该如何扭转现状。 梦不能全信,她欠程翌一个大人情,不能让他把命丢在这。 但她不会再像梦里那样感情用事,因为一时之气,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来。 ====== 湫十彻夜未眠。 她在书橱边站了许久,将上面摆着的书籍都粗略地翻了一遍又一一放回去,思忖半晌后,将一直候在门外的明月唤了进来。 “姑娘,您不能出去了。”明月忧心忡忡,生怕她还想着出去看程翌,压低了声道:“现在我们院子也被飞鱼卫围起来了,院内一切所需,都由飞鱼卫代劳,女婢与随从,都无法自由进出。” 湫十没想出去,外面真要有什么风吹草动,自然会有重影等人来禀告她。 现在她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你去西角楼上的藏书阁,将记录历任魔君的书卷找出来。” 明月顿时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去东蘅院找程翌,做什么都好。 西角楼就在白棠院里,湫十喜欢看书,宋呈殊便大手一挥造了这座书阁,又一股脑将许多珍稀的孤本放了进去,只是魔族素来神出鬼没,性情捉摸不定,行为诡谲离奇,有关他们的记载实在不多。 明月和两位女侍找了整整两个时辰,也才找出两本。 牛皮纸张的扉页被磨得泛黄,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并不工整,辨认起来有些吃力。 湫十看得认真,等合上最后一页,她睫毛上下颤了两下,手指头轻抚着膝盖上的书卷,大概有了些了解。 现任魔君是天生的魔子,从少魔君到魔君,继位过程一帆风顺,毫无波折,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 吸引湫十注意的,是书卷上某一页提到的某任魔君,这位魔君原本是人族的修士,道心坚定,一心向剑,后来突生变故,身受重伤,导致心魔丛生,心态性情大变,一身剑意化为魔气,杀伐无情,最终登上魔君的位置。 “秦冬霖。”湫十吐出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顿了顿后,又极低声地接:“怎么会成为魔君。” 在那场只能看清头与尾的梦境里,为什么别人会称秦东霖为魔君? 他出生就是少妖主,日后继承的也该是流岐山妖主的位置。 他们修习的都是妖族最顶尖的心法,心境随着修为境界也在一点点提升,按理说,绝不应该如此。 更何况,那人可是秦冬霖啊。 那得是多深重的执念,多厉害的心魔,才能让秦冬霖堕魔。 湫十想象不到。 5、黑龙 第5章 湫十被勒令禁足的第三天,重影传来消息,说程翌的伤情有所好转,现在已经能下床走动两步了,只是东蘅院戒备森严,外面人进不去,里面人出不来,不能亲自来道谢。 白棠院占地不小,西侧角楼边,绕过竹林,有一个常年雾蒙蒙笼罩着烟气的小湖,青苔石阶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层层往上,直通湖中高亭。 亭中,清风徐徐,湫十侧卧在软榻上,手中握着一卷乐理,重影站在她身侧,声线一成不变:“……昨夜子时,城主出关,主院的灯亮了一夜,少君也被召过去,直到天明才出来。” 琴海主城的城主,是湫十的父亲,宋呈殊。 “我知道了。”湫十将书翻了一页,问:“上次让你去查程翌的事,有消息了吗?” 重影站得像根笔直的线,全身笼罩在黑影中,一板一眼道:“回姑娘,黑龙族并没有很多关于程翌公子的事迹,我们只从住在黑龙山谷外一些旁系族人的嘴里听到了些传言。” “传言?”湫十目光从书卷上挪开,声音微不可见顿了下,“说说看。” “黑龙一族生下来从来都是黑角黑尾,但程翌公子不是,他出生时,白首黑身白尾,听那些见过的老人说,那是雪一样剔透干净的颜色,但这在黑龙族是不吉利的征兆。也因此,从小到大,无人跟程翌公子做玩伴,修炼所需的药材、灵宝和秘法都得靠自己去争取,一直被族人排斥,日子过得不算好。” “族中没有给他提供修炼的条件,但他的修为并不弱后其他族天骄多少,可见血脉和天赋都不弱。有没有查出来,他是黑龙族哪一位的后嗣?”湫十彻底将书合上,抬眸问。 “程翌公子是黑龙族二长老的第三子,生母身份尚且不明。” 在梦中,湫十没有去查程翌的身份,对她来说,既然欠下了救命的恩情,那么他姓甚名谁,都不重要,别说只是黑龙族,就算是臭名昭著的魔族,她也会带回来救治。 “白首黑尾。”湫十青葱一样的指尖搭在水亭的扶手边,若有所思。新生妖族往往随了父母亲中血脉之力强的一方,黑龙族算是妖族中的上乘血脉,新生儿或随父或随母,像程翌这样的情况极为少见,只能说明一件事情。 程翌的生母,血脉不会在程翌的父亲之下,很可能旗鼓相当,所以程翌身上,既有父亲的特征,又有母亲的特征。 但若是这样,为什么会不受待见。 族中老人不通世故,迂腐守旧还尚且说得通,可黑龙族里的那几位人精也跟着这么做,就有些无从解释了。 一个堪称好苗子的嫡系弟子,若是多加培养,日后必将成为一个种族的顶梁柱,这种好事是任何种族都喜闻乐见的,没有谁会拒绝这样的事。 可黑龙族就是这样做了。 “程翌的身世,接着去查。”沉思半晌,湫十手指微点,道:“让云安和云樱去东蘅院守着,防着陆珏的人,也看看程翌主仆两个是怎样的反应。” 重影颔首,很快匿去身形。 湫十站起身,曳地的胭脂色罗裙像是盛开的云棉,一层接一层漾开,她取下腰间的留音玉看了看,上面依旧没有任何灵光浮动。 秦冬霖一直没有联系她。 这两天,她联系他的次数不下十次,一直得不到回信。一次两次留意不到,算是正常,毕竟秦冬霖大忙人;三次四次视而不见,也还在情理之中,秦冬霖不想理人的时候,谁来都不好使;七次八次之后,以他的脾气,没直接冷着脸让她别烦,就只有一种情况。 ——秦冬霖生气了。 这人生气的时候,耐心会达到一个他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巅峰。 若是从前,她这么一连十几次通过留音玉轰炸他,他早就冷着声音让她闭嘴了,实在烦不胜烦了,就直接把留音玉碾碎,让她有心无力,无从下手。但他若是真生气了,反而会将留音玉好好地挂着,看到了上面的灵光,但就是不碰,不听,不回。 而从小到大,这种让她一直能联系得上他,却又一次不搭理的情况,只发生过两次。 湫十想了一下,拿起留音玉,联系了伍斐。 巴掌大的玉佩静静躺在掌心中,冰冰凉凉的触感,过了好一会,才突然出现了不属于此处的嘈杂声响,以及一股刻意压低了的熟悉声线。 湫十一下子来了精神,她凑到留音玉前,因为怕秦冬霖在旁边,声音也低了下来:“伍斐,是你吗?” “不是我,还能是谁。”伍斐的声音里带着散漫的笑意,懒洋洋的,身边还有叫卖低阶灵宝的吆喝声,“今天是刮了什么风,你都能想起我来了。 “秦冬霖在你旁边没?”湫十懒得理会他一惯的调侃,直入正题问:“还有,你们现在在哪。” “这是怎么了,还有你找不到他的时候?”伍斐的声音一如既往,带着某种熟悉的调侃意味。 “你先别问那么多。”湫十摁了摁眉心,“你是不是跟秦冬霖在一起。” “是。”伍斐的声音很好听,时时刻刻都含着笑意一样,“我们昨日到了临安城,秦冬霖被阮姨拦下了,没进主城。” 湫十没想到他们已经到了临安城,默了片刻后,才问:“阮姨也来了?” “嗯。”伍斐也不藏着掖着,“说是为宋伯父寿辰而来。”说起正事,他笑意微敛:“小湫十,流岐山事多,阮姨没理由提前一月来主城。” “我知道。”湫十看着手心里那块闪着光的玉,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今日出不去,等明日,我去临安城见阮姨。” 伍斐眯着眼,从酒楼居高临下往下看,拥挤的人潮如水流,交汇着错开。他收回目光,操着慢悠悠的调子道:“你那些风流韵事的版本我都听了个七七八八,听说,你真对那条黑龙起心思了?” “闲人茶余饭后嚼舌根的话,你也信?”湫十嗤的一声,音色发凉。 “本来我不爱管你和秦冬霖之间的事,但这件事若是真的,就闹得太过了。流岐山和秦冬霖的面子,你是一点都没留。”伍斐意有所指地出声。 “我有分寸。”湫十最不爱听这样的话语,若照从前的脾气,这会要么直接切断联系,要么也该了冷下声音警告,这会却还一切如常,甚至还有些关切地问起秦冬霖的情况:“他情况怎么样?你们、一路从东海过来,有没有在秘境中受伤?” 湫十还记着那场梦的最后,青枫说的“魔君秦冬霖”。普通的伤伤不了秦冬霖,普通的心魔也缠不住秦冬霖,从孱弱到壮大,中间肯定经过了一段漫长的蛰伏期,她有些怕现在这个时间点就是心魔缠身的契机,所以忍不住问了这么一句。 而在梦中,她根本没有联系秦冬霖和伍斐,也不知道阮芫来了临安城。她在父亲秘密下了杀令之后,带着程翌,瞒着所有人偷偷跑了。 现在,因为她做出了改变,更多梦中她没看见的事,如同一角冰山,渐渐浮出了水面。 “别的没什么,就是赶路有些辛苦。”伍斐状似不经意地补充:“从东海到临安城,只用了两日,赶得我满头满脸的灰。” 湫十一时无言。 切断留音玉后不久,明月一路从石阶寻上来,神情里带着些难掩的担忧:“姑娘,夫人让你现在去一趟主院。” 湫十嗯了一声,对此并不惊讶。 父亲才出关,听闻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肯定是会插手过问的。 梦里,她也走了这么一趟,不过闹得并不开心,一向疼爱她纵容她的父亲连着呵斥了她好几回,气得不行又无可奈何才挥手让她回去。 主院离白棠院有些距离,湫十到的时候,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 长廊下,紫色的碎花爬上头顶招摇,宋呈殊和宋昀诃父子两在小桌边相对而坐,各执一棋,游移不定,手边放着的热茶都未曾抿过一口。 不远处的躺椅上,湫十的母亲半眯着眼,月牙色的裙角小幅度垂在地面上,听到动静,她侧首,见到湫十,眼眸弯了一下。 “小十,快来。”唐筎朝着湫十招手,声线温柔:“别凑上去,你父亲等会输了又要恼羞成怒了。” “母亲。”湫十脚下步子拐了个弯,走到唐筎身侧,往宋昀诃的方向瞥了一眼,小声道:“父亲落子便悔,一局棋下来,哥哥不知要让他多少回,怎么还总是要对弈。” “旁人见了你父亲就躲,他不逮着你哥哥,还能逮谁?”唐筎笑起来脸上有两个梨涡,整个人显得很温柔,她转而问湫十:“脸色怎么这样差?” 湫十的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唐筎是水一样柔和的性情,宋呈殊又总宠着她,其实都没怎么拘着她,她喜欢什么,就去试什么,前两天的禁足,算是唐筎对她最强硬的一回了。 “母亲。”湫十眨了下眼,声线绷得有些紧:“阮姨来琴海了。” 唐筎脸上的笑淡了一瞬。 湫十扯了下她的衣袖,在她看过来的时候,睫毛垂下来,声音低低的:“母亲,关于程翌,我有话跟你和父亲说。” 6、实情 第6章 “程翌”这两个字从湫十嘴里吐出来,不仅令唐筎皱了眉,就连原本沉在棋局对弈中的宋呈殊父子也都停下了动作,朝她这边望了过来。 宋呈殊将手中的黑子往棋盘上一摁,不轻不重,清脆的一声响,他衣袖在棋盘上微微拂动一下,原本星罗密布的棋子便落回到了双方的棋盒中,整整齐齐,颜色分明。 时值正午,天穹上蒙着一层不浓不薄的云,遮映着太阳光,露出一点点碎金的色泽。 “小十。”宋呈殊生得儒雅风流,身上有种令人不由自主信服的意味,他朝湫十招手,又点了点石桌旁空着的位置,道:“坐过来,陪父亲说说话。” 湫十看了唐筎一眼,依言照做。 她不说话,低着头坐着的时候,显得格外乖巧。 今日闹出这事的若是宋昀诃,宋呈殊早就绷着脸让他跪祖祠反省去了,可偏偏是自己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女儿。 初初听闻此事,他再惊,再恼,也只能将情绪通通压在心底,想着好好跟她说清道明。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父亲都听你哥哥说了。”宋呈殊说着说着,目光落在她寡白的小脸上,眉头一皱,也不由得问了句跟唐筎一样的话:“怎么脸色这么差?” 见他的目光转了一圈后落到自己身上,宋昀诃挺直的脊背微僵,“聚灵阵已经设在白棠院外围,再过一段时间,就能彻底成型,这件事我交给陆珏去办了。” 宋呈殊提起的眉这才松了些。 湫十的身体其实没什么问题,只是生了副纤细的骨架和双盈盈的泪眼,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孱弱易碎,因而明明知道她能在四海内蹿下跳,宋呈殊等人也总是会在看到她那张脸的时候担忧不已。 恰好在宋呈殊闭关前,湫十因学习妖月琴经时受了反噬,整整六七日脸颊寡白,没有血色。宋呈殊揪心不已,让宋昀诃在白棠院外设聚灵阵,灵阵一旦彻底成型,院内的灵力会比外界至少浓郁三倍,以后不管是修炼,还是养伤,对湫十都大有裨益。 湫十见到这一幕,心突然拧了一下。她不由得想,在梦里,她跟着程翌毅然离开家之后,他们是怎样的反应。 肯定很生气,很心寒吧。 湫十眨了下眼,而后听见宋呈殊的问话声:“小十,你和那个叫程翌的黑龙族,是怎么一回事。” 字眼显得古板严肃,语调却依旧温和,并没有大发雷霆。 宋昀诃和唐筎是感受过湫十呛人的态度的,但要再感受一次,还是觉得头疼。宋昀诃甚至已经做好了随时将湫十拉走的准备。 湫十组织着措辞,一时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说她受不住激没忍住跟云玄约了架,离家前还跟宋昀诃撒了个小谎,说是去找秦冬霖玩,结果转头跑去了白云岭,没跟云玄决出胜负,反倒撞上了白云岭山主的雷劫,而后被程翌救回黑龙族的这段离奇过程吗。 见她半晌不语,宋呈殊不由叹了一口气,道:“你纵使对秦冬霖,对我和你母亲安排的这桩婚约一千一万个不满意,也不该用这样的方式,闹得满城风雨,令流岐山和主城难堪。” “你和冬霖自幼的情分不说,你想想,你阮姨和秦叔,他们平常有多疼你。” 话说到这里,宋昀诃已经做好湫十要站起来说“说白了你们就是拿我维系和流岐山的关系,好保证血统的纯粹,稳固妖族在六界中的地位”这样的话了,他身子微微朝前倾,好在第一时间拦下有可能被怒气攻心的宋呈殊。 可出人意料的是,湫十静静地听完了,并没有和唐筎谈话时那样情绪激动,也没有和他对话时那样的抵触和不配合。 湫十嘴角蠕动,低声道:“父亲,我知道错了。” 宋呈殊准备了半晌的话被这声意料之外的认错噎了回去,他狐疑地看了眼宋昀诃,心想倒没有他们说的那样离谱和冥顽不灵,小丫头这不是挺好沟通的嘛。 宋昀诃和唐筎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出了意外。 湫十的手指蜷了蜷,顿了一下,抬眸,像是卸下了一口气般,道:“父亲,我对程翌,并不是外人所传的那样。” “他曾救过我。”湫十的眼睛黑白分明,话语坦然而诚恳,“这一次他身受重伤,无处可归,于情于理,我都该救他,还他的情。” 宋呈殊和唐筎互相看了一眼,后者下一刻就拉起湫十的手腕,两条柳叶眉担忧地皱起,问:“何时受了伤?伤了哪里?” 湫十摇摇头,唇绷了绷,偷瞥宋昀诃的时候,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心虚,“是许多年前的事,那时我才过完万岁生辰。” 她慢慢的将当年的事说出,当她说到自己偷溜出去和天族小仙王之一的云玄决斗时,宋呈殊和唐筎几乎同时露出了担忧的神色,就连宋昀诃,也敛了眉,身子微微朝前倾了些。 “……事情就是这样,重影和云樱寻了个机会,将我从黑龙族带了出来,回来之后我谁也没见,直接进了密室闭关,哥哥当时以为我才突破,着急稳固心境,便没多过问。” “所以那个时候,你其实是在密室中疗伤。”宋昀诃接着她的话道。 湫十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怎么这么胡来!”宋呈殊光是想想当时那个险象环生的情形便心有余悸,他忍不住低低地呵斥了一声:“天族的三位小仙王是由天族的掌权者亲自教导培养出来的继承人选,你哥哥都不敢说随意应战,你怎么能让自己置身那样的险境中。” “还有你。”宋呈殊矛头一转,看向无辜被波及的宋昀诃:“小十说去找冬霖,你作为兄长,就真不闻不问,回来后见不着人也不关心?” 宋昀诃被问得哑口无言。他肩上的担子不知比湫十重了多少,修炼和海妖一族的事都要管,湫十又素来爱四处跑,他想着她身上有诸多保命灵宝,也就没有事事过问。 现在想想,也觉得后怕。 湫十自知做错了事,但将整件事和盘托出,她心底压着的那块石头便松了一半。 “小十,你对程翌,是真没想法吗?”唐筎握着湫十的手,有些迟疑:“之前你同母亲说的那些……” 那个时候,她可是言之凿凿,毫不避讳的说出了喜欢。 “母亲,我说的都是气话。”湫十说完后,又紧接着小声嘀咕:“不过救了一个人,外面传成那样子,我院中伺候的人口舌也不干净,母亲还不信我,专程过来谈话,我逞一时之气,就故意那样说了。”说到后面,已俨然是有些委屈的声调。 唐筎想起那些令自己焦头烂额的事,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拉着她坐下,浅声道:“我和你父亲的意思,都不是责怪你不该有自己喜欢的男子,而是你不该在明知自己有婚约的情况下,用这样极端的方式,不顾一切地破坏你和冬霖从小的情分,还有流岐山和主城多年来努力建立起的关系。” “你阮姨听闻此事,特意从流岐山赶过来,心中得有多失望。”唐筎伸手抚了抚湫十流水一样的长发,又转向宋呈殊,道:“若照小十所说,这个程翌,我们确实该救。” 宋呈殊双手负在身后,在石桌边来来回回走了几圈,方下了决定:“让陆珏守着东蘅院,给程翌用最好的药,请最好的医官,再让人去传我的话,让他安心养伤,我琴海主城不亏待恩人。” “昀诃,你去查,但凡这段时间传出流言的从侍,一律重罚,并广而告之,以儆效尤。” “既然阮芫和秦冬霖都到了临安,于公于私,我都该亲自去一趟,也商量一下这件事该如何解决。” 因为知道了内里的情由,宋呈殊雷厉风行,快刀斩乱麻,将原本棘手的事情井井有条的吩咐下去。 “湫十,你跟我去一趟临安。”末了,宋呈殊看向湫十。 “好。”湫十点头,漂亮的泪眼中头一次现出了些许忐忑:“这件事,最后会怎样处理?” “父亲与你阮姨将事情说开之后,再行商议。”宋呈殊现在也料不定事情走向。 流岐山是妖族圣地,秦冬霖又是流岐山未来的掌权者,这件事的性质,跟从前两人之间的打闹大为不同。 湫十心中有数。 她跟秦冬霖的婚约,大概到此为止了。 但只要主城和流岐山之间的关系不闹僵,她和秦冬霖之间,好说话得很。 秦冬霖老早就想摆脱她这个大麻烦了。 只是以他那个性格,就算是要解除婚约,也会发一发疯。 湫十目光微闪,脚下一顿,看向宋呈殊:“父亲,我想去东蘅院看一看程翌。” 怕宋呈殊不同意,她紧接着说:“可以让哥哥跟我一起去。” 宋呈殊很好说话地摆了摆手,看着兄妹两一前一后出院门的身影,感慨般地叹:“可惜了……” “冬霖这个孩子,天赋可怕,血脉顶尖,是妖族唯一能抗衡天族三小仙王的少年天骄,好苗子啊……” 可惜做不成他女婿了。 9、糊弄 第9章 如瀚海一样的剑气撕裂了虚空,将一方苍穹染织成银水一样的亮色。方圆数十里,惊鹊声声,鸟飞兽散。 半空中,成为众人目光焦点的三人气氛有些微妙。 秦冬霖看了眼缠在自己手腕上,像玉一样剔透的五根手指,睡凤眼低垂,声线里的不耐之意浓得简直刺耳:“一炷香的时间,说。” 这话湫十听过的次数,没有上千,也得有上百了。 秦冬霖是修炼狂魔,流岐山的事也多,忙起来的时候不见人影,比宋昀诃还难寻踪迹,可偏偏,湫十总能用各种方法很准确地寻到他的位置。 在忙得像陀螺旋转的时候,秦冬霖看见宋湫十,眉心总会抑制不住、近乎条件反射般地狠狠跳动两下。 这个时候,湫十往往有两种方法应对他。 要么装乖扮傻,一改往常,秦冬霖走到哪她跟到哪,他忙自己的事,她就坐在旁边看书作画,也不说话,被忽视的时间长了,就冷不丁地低咳两声,用以提醒一下自己的存在。 要么就像现在这样,显露麻烦精的真面目,黏着缠着,再加上她惯用的头疼和受伤说辞,等秦冬霖那点微薄的耐心告罄,他很快就会将手中的名簿往桌上一丢,摁着眉冷着声音说“给你一炷香时间,说完赶紧走。” 能让湫十软磨硬泡着开口提的,不一定是多棘手的事,但一定是考验人耐心的麻烦事。 秦冬霖试过在天寒地冻的秘境试炼地里跟天族三位小仙王对上,不是因为什么天材地宝,秘法功笈,而是因为他们这边出了名的的湫十麻烦精跟对面同样出了名的天族麻烦精不对付了。 诸如此类的事多不胜数,昨天看上了邺都的鬼火灯,今天又想要东海的龙丹。 但都没有这回的事情离谱。 秦冬霖冷眼望着她,想看她能说出一朵什么花来。 事情闹到这一步田地,整个主城尖塔周边,漫山遍野都是星点的灯火,像黑暗幽湖边泛着光起舞的成群萤虫。 “去白棠院。”湫十扫了眼四周的情形,转向宋昀诃,道:“哥哥,这里交给你了。” 宋昀诃颔首应下。 白棠院和程翌住的东蘅院离得并不远,秦冬霖方才朝着东蘅院斩下的那两剑也波及过来,将白棠院外的守护禁制激发,院内亭台楼阁并没有受到波及,后来婆娑剑出鞘,上古圣物的威压不容小觑,院内西侧的小湖到现在为止都暗涌不止,像一锅烧开了的滚水,湖面上咕噜噜冒着大小不一的泡泡。 湫十和秦冬霖一前一后进了湖心小亭,前者轻轻拂开飘动的帷幔,朝着湖面张开手掌,五根青葱一样的手指往下,清凉雀跃的灵力以风一样的速度铺满湖面,那些躁动翻涌的暗流被安抚着,停下了叫嚣。 秦冬霖倚在亭台长椅边,长身玉立,萧萧肃肃,浑身都淌着一股懒散的不耐意味,压迫感十足。 “冬霖。”湫十难得没有秦冬霖秦冬霖的连名带姓叫他,喊得小心翼翼的,带着某种显而易见的试探意味。 “说。”秦冬霖寡白的长指落在描红漆的扶手上,声线沉冷,态度丝毫不见软化。 湫十朝他走近,手指心虚地抚了抚鼻脊骨,想了想,顿了一下,喊他:“冬霖哥。” 秦冬霖忍耐地吸了一口气,“宋湫十。”他居高临下扫了她一眼,长眉如刀,“好好说话。” 明月端着茶水进来,朝两人行了礼,又十分识趣地悄无声息离开。 湫十磨磨蹭蹭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捋了捋思绪,开口道:“我也是两天前才知道事情被传成了这个样子,昨日父亲和哥哥出手调查,发现将消息大肆编造、传扬的大多是天族安插进来的人。” 秦冬霖听她说完,嗤的笑了一声,黑漆漆的瞳仁中讥嘲之意简直要溢出来,头顶上就差写上“宋湫十,你把我当傻子糊弄吗”这样的话。 湫十在他出口之前做了个手势,她接着道:“我将程翌接到主城,多有照顾是事实。” “但这件事,事出有因。” 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中间省略了一些细节,但也足够清楚,等说完最后一个字,秦冬霖也没什么反应,既不说信,也不说不信,难以言喻的沉默在这座小亭中弥漫开。 湫十有点扛不住这样的氛围。 她抬眸偷瞥他一眼,在他有所察觉之前又飞快地低头,磕磕绊绊,极不熟练地将心里打了好久的腹稿念了出来:“总之,不论怎样说,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对。” 湫十自出世起,就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身份不如她的不说,就是宋昀诃、秦冬霖,伍斐这种少君之列,也都因为家中长辈的耳提面命而对她多有纵容,再胡闹荒唐的事都揭过去了。 秦冬霖多吓人啊,眉一皱,声一冷,哪怕顶着九尾银狐一族无可挑剔的容貌,都能让四海八荒各族贵女望而却步。 宋湫十是唯一一个不怂他,还能极偶尔使唤使唤他的人。 他们关系好,在各种未知的秘境中试炼时,只要有分开行动的时候,湫十是铁定要跟在秦冬霖屁股后面的,宋昀诃这个亲哥都要让地。 她干了那么多鸡飞狗跳的事,连累秦冬霖被责罚,两个人一起罚扫祠堂的时候,都尚且理直气壮地分了各自的任务,觉得是未来道侣之间的共患难,根本没有半点愧疚之心,就更别说正儿八经的道歉了。 秦冬霖闭眼想了一下,发现这确实是破天荒头一次。 因为一条黑龙。 这歉道得,跟在烈火上浇了一桶油似的。 “……我不该在你给我找龙丹的时候,闹出这样的事。”湫十见他还不说话,伸手扯了下他的袖角,小小的力道,晃荡了两下,声音低得像是含糊的撒娇:“救命之恩呐,我见到了总不能不管他。你都不知道那时候有多危险,你差一点点就见不到我了。” 她掐了一点点食指尖,在他眼前晃,又重复了一遍:“就差一点点了。” “哥哥还去感谢他了呢。” 每次见到湫十,秦冬霖眼皮跳动的次数比没见到她的几年都多。 他长指点在突突直跳的眉心处,指骨瘦削突出,声音里带着冷且浅薄的笑:“你的意思是,我要去谢他?” 湫十默默松开了手,用气音低低地哼:“没让你谢他。” 秦冬霖起身,黑沉的瞳仁里沉着小小的一个她,“喜欢他,是谣言?” “要因他解除婚约,也是谣言?” 他可以接受宋湫十提出解除婚约,但不能因为这种原因。 这段时间,诸多曾败于他手中的天骄闻讯纷纷给他传音“慰问”,甚至就连天族那三位从来不管闲事,一心只闷头修炼,自诩高人一等的死对头都破天荒的主动联系了他,看完了这个热闹。 头顶冒绿,这是他从未想过的,荒诞得听了都想嗤笑的理由。 湫十手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在脑子里想过无数种说辞以及秦冬霖之后的脸色和反应后,决定说实话。 “我是说了这样的话。”她难得的有些紧张,巴巴地抬头望他,“但都是气话。” 在秦冬霖紧绷的神色中,湫十的声音越来越小:“说过之后就后悔了。” 她和秦冬霖在很小,还没有自己想法的时候,就知道了彼此是不一样的存在,同时接受了他们日后将是最亲近的人这样的说法。湫十从摔了跤,受了伤,到惹了怎样的麻烦,看上了怎样的东西,下意识的第一反应,都是找秦冬霖。 她不动话本里“怦然心动”“一见钟情”是种怎样的情愫,但毫无疑问,秦冬霖对她而言,是很重要的人。 她能感知到,梦境中那个更偏执极端的湫十,在说完那些话后,其实也是懊恼而后悔的。 短暂的寂静中,秦冬霖目光晦涩,半晌,他嗯的一声,眼神没有过多的在她身上停留,像是完成了某种任务一样,他提步行至亭外,虚空融碎,他大半个身躯隐入雾气中。 秦冬霖太了解宋湫十了。别看她现在小心翼翼,弱弱怯怯,但凡他脸色好上那么一点,或者给她说个“我相信你”这样的回话,下一刻,她就能给表演个现场大变脸,并且朝他伸手,理直气壮地问出“我的龙丹找到没有”这样的话来。 湫十见他二话不说就要离开主城的架势,也不知道他到底信没信自己的话。 但,没有要接着回去打人了,应该,不怎么生气了吧? 因为常年剑意的沁染,秦冬霖整个人由里而外散发着锋利的切割感,哪怕只是一个瘦削的背影,都给人一种多看几眼识海都要被斩裂的撕痛感。 没由来的,湫十的脑海中突然又闪过了那句“魔君秦冬霖”。 “等一下。” 湫十提着裙摆小跑着跟上他。 秦冬霖一脚已经踏入虚空裂缝中,听了她的声音,蹙眉,回首,然后看着她仰着巴掌大的小脸,凑到跟前,问:“秦冬霖,你现在还没入魔吧?” 秦冬霖眼皮再一次重重跳了两下。 他是疯了才会下意识回这个头。 秦冬霖黑着脸,头也不回地踏入了空间裂缝中。 ====== 秦冬霖夜闯主城这件事,在宋昀诃的刻意控制下,没闹出太大的动静。 当天夜里,主城前庭内院,十余处地方里伺候的数百名从侍守卫中,共查出二十余名身份不干净的探子,暗狱管事接手,问完讯息后将神魂碾碎,一缕余魄寄在廉价的存魂玉中,寄到了他们各自效忠的族中。 此事一出,主城街道都安静了几分。 第二日,湫十跟宋呈殊一起前往临安城。 像是知道他们要来,阮芫在临安的院子里摆好了茶,女侍们还特意奉上了湫十喜欢的仙果,在果盘中摞得高高一层,红艳艳的颜色喜人。 “阮姨。”湫十面对这个从小到大疼她跟疼自己孩子一样的长辈,破天荒尝到了手足无措的滋味。 阮芫是那种大气端庄的长相,在流岐山管事久了,一言一行都带着令人信服的意味。见到湫十,她眼眸朝下弯了弯,声音一如以往的温和:“小十来了?”她仔细看了看湫十,含笑夸:“又漂亮了。” 湫十笑了一下,眼眸亮得像星星。 “宋兄。”阮芫转而朝着宋呈殊点了点头,道:“快请坐。” 长辈们要谈事,谈的还是关于自己干出的蠢事,湫十坐立难安。 好在阮芫看出了这份不自在,抚了抚她的手掌,轻声道:“今日主城里外十几家灵宝阁联手办了个拍卖会,小五爱凑这样的热闹,一大早就拉着冬霖出去了。”她从袖袍中掏出了一块令牌,放到湫十的掌心中,“去找他们玩吧,看上什么就买什么。” 宋呈殊点头应允,接着不放心地嘱咐:“小五和冬霖远道而来,都是客,不可再央着他们随你胡闹。” 湫十走后,宋呈殊站起来,朝着阮芫郑重其事地抱拳作了个揖,长叹了一口气,道:“这回的事,是我琴海城对不住流岐山。” 阮芫侧身,避开了他这一礼,她显然也听闻了昨夜的事,苦笑着道:“冬霖夜闯主城,险些动手伤人的事我都知道了,这孩子冲动,扰了主城规矩,请宋兄海涵。” 两人一对视,彼此脸上都是无奈的苦笑。 “宋兄,你我相识上万年,客套的话,就别说了。”阮芫开口,道:“我们还是坐下来,说一说孩子们的事吧,今日你特意前来,想必也是为了这件事。” 宋呈殊依言坐下,也不兜圈子绕弯子,直接问:“流岐山的长老们,是怎样的想法。” “宋兄。”阮芫眉尖微蹙,道:“小十是我看着长大的,算我的半个孩子,她的性情我清楚,若无缘故,她不会贸然做出这样的事来。” “具体的缘由,你们有没有问过她?” 宋呈殊动容,将湫十所说的与他命人调查过的事件一一说出。 阮芫一字一句听得认真,直到宋呈殊将前因后果说完,她才像是松了一口气,皱着的眉松下来。 “宋兄,实不相瞒,冬霖是我与秦越唯一的孩子,也是流岐山唯一的继承者,长老团对他抱有极大的期望。这次的事传得实在不好听,族内风风雨雨,长老团为此吵得不可开交。” 话说到这里,宋呈殊同样作为掌权者,自然明白其中的言外之意。其实早在来之前,这件事的具体解决方案就已经在他的脑海中沉着了。 ——琴海和流岐山同时辟谣,宋湫十和秦冬霖只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好朋友,除此之外,不存在外界传的任何其他关系。 虽然两族有意联姻是整个六界明眼人都能看出的事,但到底没有公开承认过,说不做数,就不做数了。 阮芫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却是口吻带笑的温和建议:“宋兄,当初冬霖和小十尚小,我们为了妖族的平稳,也希望后辈能将我辈的情谊延续下去,于是擅自定下了小十和冬霖的婚事,现在他们长大了,懂事了,我们难道还要再插手,将他们的婚事解除一次吗?” 宋呈殊走后,阮芫身边伺候的女侍上前收拾茶水,女侍长着圆圆的脸,因为跟在阮芫身边时间长了,也敢开口问一问令自己疑惑不解的问题:“夫人,族里都为少君的事闹成那样了,您为何不同意琴海城主的建议。” 明明来之前,他们预先定好的解决方法也是解除婚约。 阮芫看着远方的翠色,转了下手中小巧的灵玉杯,含笑问:“咱们那位少君,脾气好吗?” 女侍不敢答话了。 阮芫笑了笑,不以为意,又问:“那他蠢吗?” 女侍连着摇了好几下头。 阮芫站起身,白裙勾勒出窈窕的曲线,她摇了下头:“不蠢的人,怎么会带着婆娑剑入主城伤人,将理亏二字送到对方手中?” 让原本占理的事,都成了不占理。 10、祸水 第10章 日头高悬,正午是临安城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临安城是主城外最大的城邦,同时也是六界最大的灵宝交易地域之一,很多海妖都栖居于此,海族秘境中的中低等灵宝有百分之七十五从这座城中流出。 下个月宋呈殊的生辰,从月初开始,临安城便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外族人。这样的盛事,许多族中的老人都会带着族中的年轻一辈出来,见一见世面,也结交一下别族天骄们,让他们别做自以为是的井底之蛙,而年轻人往往精力旺盛,闲不下来,临安城诸多拍卖会和灵宝阁就成了他们解闷的去处。 这次恰巧有灵宝阁派遣出的小队发现了海底一处小秘境,从里面打捞出了不少上古年间传下来的灵宝,吸引了不少人前来。 正好趁这次机会,几家实力不俗的灵宝阁携手,举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拍卖会,提前十几天就开始宣传,到了即将举办的这几天,各大酒楼、灵宝阁人头攒动,热闹无比。 湫十听明月说起过这件事,但前段时间,她的心思都花在给程翌疗伤上,这几天又忙着平息谣言带来的风波,就没打算凑这个热闹,没想到阴差阳错的,还是入了城。 湫十在琴海主城长大,这周边的城邦不知道被她逛了多少遍,因此才一入城,她就轻车熟路地拐进了街边一家并不起眼的小酒楼里。酒楼牌匾前挂着两盏红色的大灯笼,颜色灰扑扑的感觉许久没有清理过,但里面的桌椅陈设却出人意料的干净整洁。 这家酒楼平时生意不行,但现在整个临安人满为患,湫十进去的时候,里面也已经坐了不少人了。 前台的掌事见到她,眼神一亮,直起身子迎上来,将她往二楼引:“姑娘楼上坐。” 湫十朝他颔首,去了二楼最里面的半隔间。 没过一会,面容稚嫩的小二上来给她送茶,等放下茶,他有些拘束地站到一边,笑得有些腼腆,露出两颗尖尖的小犬牙:“姐姐来了。” 湫十抬眸,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笑了一下,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问:“今天怎么来店里帮忙了?师傅们没教你们修习功课吗?” 小二摇了摇头,如实道:“教习心法的师傅这几日有事告了假,我和小鱼就来店里帮帮忙。” “山峮很懂事。”湫十有些欣慰地夸赞,想了想,从空间戒里掏出一小袋沉甸甸的灵石,放到小孩长了层薄茧的掌心中,温声细语道:“姐姐接下来有些忙,不能经常来看你们,这些灵石,你和小鱼一人分一半。” 名叫山峮的小孩看着手中鼓鼓囊囊的灵石,有些不知所措,站在湫十面前欲言又止,湫十知道他想说什么,笑着接:“这些灵石对姐姐没用,拿着吧。”她不忘叮嘱:“收到空间戒里,别被别人看见了。” 伍斐和秦冬霖一前一后进隔间的时候,山峮才退出去,小小的孩子面颊涨得通红,眼里好像还包着一包泪,撞到伍斐身上也只是慌张地弯腰,含糊地说了声“对不起”便跑开了。 “怎么了这是。”伍斐用手中的扇子敲了敲桌角,发出清脆的“咚咚”声,他桃花眼往上一挑,声调含着一贯的调侃意味:“现在还喜欢上欺负小孩了?” 湫十在他们面前,跟方才面对山峮时的态度完全是天差地别,先前温柔耐心的大姐姐仿佛只是一个幻影,几乎是瞬间就恢复了本性。 “伍斐哥。”她眉目弯弯,顶着张小小的脸,太阳花一样转向冷淡得不行的秦东霖,喊:“冬霖哥。” 伍斐敲桌角的动作僵住了。 秦东霖眉尾微不可见往上挑了一下。 伍斐心中警铃大作,如临大敌。从小到大,几万年的时光,湫十对着他喊哥的次数,他掰着手指头都能数清楚。她每喊一声,他不是要跪祠堂就是要进刑罚堂,每一次都令人印象深刻,难以忘怀,导致他现在一听到“伍斐哥”这三个字,就觉得后背隐隐作痛。 伍斐再不说话,他默不作声在桌边坐下,端着才上的热茶抿了两口。 湫十才不搭理他,她的眼神全部落在了坐在对面的秦冬霖身上。 秦冬霖一如往常的淡薄,浑身都透着一股懒散的不耐意味,身上几乎已经明晃晃的写上了“脾气不好,不要招惹”这样的大字。 没有谁敢在秦冬霖臭着脸的时候上赶着去烦他,但湫十是个例外。 秦冬霖越烦,越不开心,她越要去闹他,缠他。 就比如此时。 湫十将自己的脸往他跟前凑了凑,声音甜腻腻的,花蜜一样,“冬霖哥。” 她生了张很有优势的脸,小小的只有巴掌大,脸色又很白,没见过日光一样,笑起来时眼睛会完成月牙,好看得不行,而声音稍软一些,睫毛再垂下来一些,又立刻变了一种意味,泪盈于睫,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同一种手段,用了上万年,成百数千次,还是能诱得人一次又一次中钩,麻烦精湫十的本事,可见一斑。 秦冬霖瘦削的长指摩挲着茶盏边缘突起的图案纹理,他根本不用抬头跟她对视,就能知道她现在是种怎样的神情,必定是楚楚可怜,弱弱怯怯。 小时候,她每回在长辈们面前露出这样的神情,他和伍斐就得挨一顿耳提面命的道理。 那时候,他觉得烦。 现在看到了,还是觉得烦。 搞得他欺负了她一样。 因而每回,她露出这样的神情,珊瑚螺,珍珠衣,鬼火灯,海龙丹,再珍惜难找的东西,都能如愿以偿得到。 可因为太照顾一条黑龙,而屡次在他面前殷切装乖认错,露出这样可怜兮兮的神情—— 比她又想让他去找什么难找的东西还令人来得心烦气躁。 “宋湫十。”秦冬霖像是对那个茶盏突然没了兴趣,身躯往后一靠,拧着眉与她对视,瞳色沉沉,“我对乱认妹妹没什么兴趣。” 秦冬霖连名带姓叫人的时候,总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压迫感,别人或多或少有点发怵,湫十却并不怕。她见他终于正眼看她,倒也乖乖地坐了回去,看他没有半分说话的意思,她有些闲不住,视线瞥向窗外。 窗边正对着外街,嘈杂的喧闹声和拖长了调子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交杂揉碎,再不甚清晰地传到湫十等人的耳朵里。 伍斐见她意动的神情,有些好笑地开口:“明天就是拍卖会了,以你的性子,居然不凑这个热闹?” 湫十以手托腮,蔫蔫地开口:“哪有心思啊,现在阮姨和我爹正谈着程翌的事呢。出来的时候,他还特意嘱咐,不准乱跑,不准惹事,要好好招待你们。” “这事怎么处理,你们两位当事人不知道?”伍斐一听,有些稀奇地问。 “我爹说要与流岐山谈了再知道。”湫十摇了摇头,接着道:“不过以我对流岐山长老团的了解,大概是要解除婚约,对外澄清。” “这也是主城的意思。” 大家都不是不谙世事的孩童,权力中的权衡之术,心中都有一杆秤,面对他们两个,湫十说话并不顾忌什么。 “主城的意思。”秦冬霖意味不明地重复这一句话,又问:“是主城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湫十和伍斐的目光顿时都聚集在他身上。 “怎么会是我的意思。”湫十一听,眼睛睁得圆溜溜的,“我只是想报个救命之恩,谁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我现在都还被禁着足呢,我哪有那么大的权力代表主城说话啊。”末了,她抚了抚鼻梁,还不忘嘀咕一句:“以死相逼都不一定能成功。” 秦冬霖原本是想听她否认的,可她真这么一长串说下来,他又觉得吵得不行。 “宋湫十。”他长指重重摁了摁眉心,“再吵,自己出去。” “明明是你自己先问的问题。” 到底理亏心虚,见他望过来,湫十给自己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安静片刻后,又忍不住小小地反驳了一句:“其实我觉得这件事,主要怪天族,要不是云玄要偷偷摸摸约我对战,还用激将法让我不要告诉你,也就没有后面的事。” “还有这次,如果不是天族背地里使手段,也不能闹成这样。” 听到这里,伍斐没忍住勾唇低笑了几声,因为她更胜从前推卸责任和祸水东引的技术。 秦冬霖靠在椅背上,眼眸闭着,一副万事不扰的凉薄样,宋湫十说的话,他像是半个字眼也没听进去。 半晌,他声线泠泠:“除了云玄,还有谁?” 湫十飞快地接:“就只有他。” “鹿原秘境,天族领队的名单出来了吗?”秦冬霖睁眼,扫了眼身侧坐着的伍斐。 伍斐:“刚出来不久。天族跟以前一样,由那三位小仙王领队,带着天族队伍进去。” “嗯。”秦冬霖又闭上了眼,没再问什么,眉尖冷意如刀一样横亘。 11、搬出 第11章 湫十跟着宋呈殊回主城的时候,炊烟四起,白鸟归林,天空上浮动的晚霞是血一样的颜色。 一路无话,回到主城府上,湫十算着时间,甚至已经想好了面对宋呈殊或感叹或责怪话语时的神情,可稀奇的是,直到两人行至白棠院和主院的分叉口,宋呈殊也没有开口说什么。 湫十不是个能憋住话的性子,欲言又止了一路,宋呈殊什么都不说,她干脆自己问:“父亲,阮姨是怎么说的,流岐山什么意见?” 流岐山的长老团里,个个都是活了无数年的老狐狸,权衡利弊的时候那叫一个干脆利落,任何对流岐山名声不好的事与物都会被毫不留情舍弃。 湫十身份尊贵,足以比肩秦冬霖,就算是做事不妥,主城和宋呈殊都绝不会容忍流岐山以公开对湫十不利的言论而平息风波事态,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双方达成某种共识。 湫十早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想听个准话。 “从前怎么样,以后还是怎么样。”宋呈殊终于说话,他双手负在身后,看着自己从小疼爱的小女儿,意味深长地提醒:“你阮姨疼你,拿你当亲生女儿对待,这次的事,就当让你长点心眼,受点教训,下回再遇到同样的事,你就知道该如何处理了。” 湫十愣了一会,后知后觉问:“婚约还作数?” “那这次的事,对外怎么说?” 宋呈殊正要跟她说这件事,于是招手让她在一处岔路口的凉亭中坐下,将今日和阮芫商议的方案如实告诉她:“下月月末,主城举办寿宴,我有个老友从天外天赶来,他极擅攻伐之流,最近千年起了收徒的心,多次让我给他物色资质上乘的少年。” “听你兄长说,程翌算个可塑之才,我便在那日,以他对你有恩之名,顺水推舟成全他一场。” 这样的事情,其实不管给出怎样的解释,都总有人表示质疑。他们不用管这些,只需要给出一个说头便好。 湫十自幼聪明,这些事件里错综复杂的心思一点就通,她点了点头,没有再深问下去。 “这件事到此为止,你的心思不要过多放在这上面。”宋呈殊语气温和,沉思半晌,说起了其他事:“听你母亲说,你已经将妖月琴谱修习到第三层巅峰了。” “是。”湫十颔首,细细的眉抑制不住地往下压。 妖月琴谱作为六界唯一的天阶乐系秘法,是所有乐修心中的圣典,湫十是无数乐修中最幸运的一名,在别人在为日渐稀少的乐系秘法挤破头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参悟妖月琴谱。 妖月琴谱一共分为七层,层与层之间的差距宛若天堑。湫十这个年龄,能修到第三层巅峰,已经算是极其出色了。 妖月琴谱威名远扬的同时,也有个众所周知的缺点。 如果没有得到妖月琴的认主,妖月琴谱最多只能修习到第三层。 湫十卡在第三层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在最近两个月,才终于突破,一举到第三层巅峰。 到了这个境界之后,再要往上感悟的时候,总有力不从心的感觉,次数多了,她隐隐约约能感知到是因为确实缺少一种至关重要的东西才屡屡碰壁。 这个东西是什么,不言而喻。 这也意味着,如果妖月琴一直不认主,她在这条路上基本已经走到了尽头。 只是这种事,着急也没有办法,妖月琴躺在主城古阁之中已经不知道躺了多少万年,许多天赋绝伦的天骄都曾站在它跟前让它审视过,但显然,它并没有挑到令自己满意的。 每每说到这个事,宋呈殊和唐筎都只有苦笑的份。 当年,宋湫十降生,沉寂了数十万年的妖月琴降落圣光,琴音通大道,照得整片天穹都闪着粼粼的光。不止外人,就连他们自己都认为,妖月琴选中了湫十。 湫十也确实成为了唯一能召唤出古琴之灵的人。 可也仅此而已。 “哥哥和母亲都来问过我的意思。“湫十眼睛黑白分明,声音清脆,如圆珠落玉盘:“我还想再等等。” “爹知道你的想法。”宋呈殊像是早就料到了她的回答,很多时候,他都算是一个开明的父亲,对宋昀诃严格要求,对湫十则溺爱些,但不可否认,在许多事情上,都给予了他们所能给予的最大限度的自由。 “爹的意思是,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妖月琴毕竟不是凡物。我们可以一边参悟妖月琴谱,一边看看其他的天阶秘法。”宋呈殊起身,抚了抚她的发顶,“人呐,万事都得做最坏的打算,未雨绸缪,这样才不会在风浪来临时束手无策。” “三个月后,鹿原秘境就要开启,这次秘境试炼为期三年,危险重重,我们妖族五百名天骄由你哥哥和秦冬霖带队进入,这段时间,别出去乱跑胡闹,好好在家待着,巩固境界,到时候也帮帮你哥哥。” 他说一句,湫十就点一下头,乖巧的模样,看得宋呈殊心坎一软。 宋呈殊并没有跟湫十说太多,下个月主城寿宴,以及临安城里那场引人注目的拍卖会,最近主城内外鱼龙混杂,要忙的事很多,他不能真将一切推给宋昀诃。 他走后,湫十转身去了东蘅院。 秦冬霖的那两剑,将东蘅院方圆数里都夷为了平地,宋昀诃善后的时候,又重新给程翌安排了住的地方,就在东蘅院旁边,一处小小的高阁里。 陆珏和飞鱼卫尽职尽责地守在外面。 湫十踏入高阁,明月往内屋通报了一声,很快,青枫就出来开了门。 “湫十姑娘。”青枫朝她弯腰行礼,同时伸手将她朝里引:“公子刚喝下药,现在正在里屋看书。” 主城的天,一到晚上就变得格外快,前一刻还是红霞满天,下一刻就已经是星月争辉的夜景。 屋里的琉璃灵灯自动燃了起来,幽幽的火苗,光却如实质一样铺满了整个房间。 这样的环境中,即使是滔天的戾气,也要被压下去两分,更遑论原本就干净安静得像白雪的人。 程翌原先是坐着的,听见青枫的声音后将手中的书卷轻轻倒扣在桌面上,人站了起来。 他面容清隽,并不如秦冬霖那样侬丽的样貌,给人咄咄逼人的压迫感,而是清风细雨一样的温润柔和,笑起来尤其温暖。即使被人截杀,流落它族,湫十每回见到他的时候,他眼中都无时无刻不沉着淡淡的笑意。 湫十对长着这样一张脸,且对自己有恩的男子是没有任何防备的。 至少那场梦之前,是没有的。 可在知道自己结局之凄惨全因他之后,她便不可避免,几乎出于自保本能的生出了一种微妙的感觉。 有恩报恩,不过牵扯,不多接触,是她这几天盘旋在脑子里的想法。 “程翌公子身体好些了吗?”湫十一双美目落在他苍白的脸上,问:“没有被剑伤到吧?” 程翌含笑摇了摇头,声音清浅温和:“流星镯这么好的东西姑娘都赠我防身了,自然不会被伤到。” 湫十想到那天夜里的情形,鸦羽一样的睫毛往下垂了垂,有些歉然地道:“他修破灭剑法的,脾气不大好,先前因为流言,对公子有误会,所以行事冲动了些。” “姑娘不必自责。”程翌等她最后一个字字音落完,才认真开口:“若无昨夜,我还无法一睹婆娑剑的真容。” 他说话的神情太专注认真,湫十看得噎了一下。 她并不是很能理解剑修对于婆娑剑那种狂热的追捧和向往,自从婆娑剑认秦冬霖为主的消息传出去后,修剑的那群人就隔三差五的发疯,就连天族那三位并不是剑修的小仙王,听到这个消息,也都失手落了好几个茶盏。 湫十目光在屋子里转动了一圈,浅浅地提了下嘴角:“这是临时收拾出来的住所,到底还是有些简陋,我已经让哥哥在主城内买了一座宅子,等里面东西添置好,公子随时可以搬进去好好修养。” “伤药和灵宝布置,有什么缺的,尽管开口,主城府必不吝啬。” 当初程翌昏迷不醒,高烧不退,受的又是致命伤,安置在别的地方湫十实在不放心,这才带回了主城府,现在他伤势有所好转,人也清醒了,还闹出了这么大的风波,主城府不能留他再住下去。 程翌是聪明人,这句话一说出来,他就明白湫十是什么意思。 此举,对她好,对他也好。 “有劳姑娘。”他朝她微微拱手,声线如温酒般低醇:“姑娘今日之恩,来日若有机会,程翌必定重报。” 湫十并没有在这里停留多久,话说完之后,便从后门出了小阁楼,明月在前面掌着灯,将她纤细的身子拉得长长的,像一只起舞于黑夜的蝶。 程翌立在窗前,凝望那抹绰绰约约的影子,青枫为他披上厚实的披风,这个动作像是触发了某种开光,程翌弯腰,重重地咳了几声,声线隐忍而颤抖。 “公子。”青枫熟练地顺了顺他的脊背,在他平复之后,忍不住顺着他的方向望过去,问:“您在看湫十姑娘?” 程翌收回目光,很浅地笑了一下:“我有些好奇,能把流岐山那位少君算得这样准的女子,会是个怎样的性情。” 原以为是单纯天真,不谙世事,被家人纵得没有半分防备之心的娇小姐。 现在看来,也不尽然。 12、妖月琴 第12章 从程翌住的高阁出来,往南走,湫十的脚步拐了一个弯,一步踏入虚空裂缝,直接出现矗立在主城最中央的尖塔古阁前。 尖塔是主城最高大恢弘的建筑,灰色的墙体显得陈旧古朴,人站在塔前,抬头往上看,渺小如仓粟,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厚重感扑面而来,径直压在人的脊梁上。 尖塔分九层,每层里都有小空间,小空间彼此互不相通,无数禁制环环相扣,还有长老团的长老轮班值守,里里外外固若金汤。 湫十才踏上通往尖塔大门的阶梯,就感受到了几股交织在空中的晦涩波动,带着某种严苛的审视意味。 不过须臾,那些目光散去,而尖塔前,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弯腰驼背的老者。老者古太龙钟,眼皮懒洋洋挂着像是有千斤重一样抬不起来,周身并无灵力波动,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拄着的那根拐杖上。 “古长老。”湫十的脚步停在尖塔前,对这一幕习以为常,她眼眸弯弯,朝着老者的方向走过去。 她是尖塔的常客,来的次数多了,跟这位长年累月守护尖塔的老者也熟悉起来。 被称为古长老的老者像是终于被夜色中的琉璃灯盏刺得眯了下眼,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朝着湫十点了点头,因为久不曾开口说话,声音嘶哑得很:“小殿下。” “我来看看古琴。”湫十接过他手掌中的名册,用特制的渲金笔将自己的名字写了上去。 这是主城的规矩,每一位进尖塔第七层接触古琴的人都得如此。 古长老是守护古琴时间最长的人,他见过太多的天骄走到妖月琴面前,他们或强大,或坚韧,或隐忍,可妖月琴从未有过反应,眼前主城这位小殿下,堪称唯一的例外。 妖月琴再不认主,这个意外,只怕也要换走它路了。 以湫十的身份,就算是换走它路,修习的也只会是别的天阶秘法。天阶秘法有天阶秘法的骄傲,它们并不能共存,湫十一旦转而修习其他,就不能再感悟妖月琴谱。 “小殿下。”在湫十转身步入尖塔的一刹那,古长老抚着嗓子出声:“与古琴之灵好好聊一聊。” 湫十诶的一声,疑惑地回眸,古长老沉默半晌,又道:“琴之精髓,在于灵。” “好。”湫十颔首,笑得像个小太阳,“多谢长老提点。” 他们没接触过古琴之灵,再结合古琴千万年不认主的行为,对它的认知偏差有些大,这样的嘱咐,湫十已经从不同人嘴里听过许多遍。 湫十凭着手印一路畅通进了第七层空间,尖塔中每一层的空间都极大,有形形色色的试炼场所,有专门珍藏秘笈和功法的藏书阁,但论特殊,第七层毫无疑问排在第一。 偌大的地界,有山有水,有云有湖,郁郁葱葱,翠色如翡。 跟上一次来火焰滔天,岩浆迸发的场景又不一样。 湫十习以为常,在藤蔓缠成的小秋千上坐下来,眯着眼不说话,一副疲惫的、困倦的模样。 没过多久,流水一样的藤蔓倒着垂落,缠绕在一起,在湫十坐着的秋千架边又搭了一个迷你版的小秋千,一阵小小的重量落在湫十的身边。 见她没有反应,一只圆滚滚的球小心翼翼滚过来,嗖的一下吊在她的裙角上,在半空中摇来荡去。 湫十嘴角忍不住往上翘了翘,她睁开眼,在它试探着靠过来的时候伸手去捉,毫无疑问又扑了一个空。 小小的肉团子隐在空气中,没有任何波动,但湫十的耳朵里,又真真切切的听到了软乎乎的笑声。它在空中荡来荡去,惊起的风吹动了她的头发,这些几乎不可捉摸的动静,都昭示着它的存在。 它今天心情还不错,湫十几乎是下意识的得出了个这样的结论。 湫十又想起了上次来的时候,铺天盖地的滚烫岩浆跟在她后面追,出第七层空间的通道还被它出手封锁了,她东躲西藏,应付它应付得精疲力竭,最后它肯打开空间通道的时候,她灰头土脸,脚步都是软的。 乐此不疲闹了半晌,它像是对这个游戏没了兴趣,在湫十眼前缓缓现出真身来。 小小的头,小小的手和脚,长而尖的耳朵薄若蝉翼,整个身体圆滚滚的,像一颗比较大的、长着精灵耳朵的粉嘟嘟肉丸。 谁也想不到,出了名挑剔苛刻的古琴之灵,居然会是这副模样。 湫十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还很小,才刚接触修炼一途,当时宋呈殊牵着她的手进第七层,两个小家伙都很警惕,古琴灵只露出了一颗头,湫十则躲在宋呈殊的身后睁大眼睛瞅它。 后来开始正式修习妖月琴谱了,进入第七层的次数多了,也渐渐的熟悉起来。 古琴灵会在她坐着看琴谱的时候跳到书页上,会在她树下打盹的时候落在最靠近她的那片树叶上,但就是不让她伸手触碰它,湫十无数次朝它伸出掌心,没有任何一次得到回应。 它的眼睛很大,瞳孔是纯粹的宝石一样温柔的绿色,盯着人看的时候给人一种诚恳而专注的感觉,再配上那张肉乎乎的粉嫩小脸,又憨又可爱,完全没有外面所传半分高傲冷淡的气质。 两两相望,湫十伸出手指想戳一戳它的脸,后者飞快地躲开了。 “婆、娑。”古琴灵不习惯开口说话,吐字并不清晰,它自己也意识到了,停了一会之后,又一字一顿地重复:“婆、娑、剑。” 这一回,湫十听懂了。 同为天阶圣宝,灵物之间有所感应是很正常的事,何况秦冬霖来的那夜,动静闹得不小,方圆百里都有察觉,古琴之灵更是首当其冲。 “没事,都已经解决了,主城没有受到波及。”湫十以为它是担心主城的情况,回答道。 古琴灵顿时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它实在不喜欢这样说话,干脆沉入湫十的识海,道:“婆娑剑灵受了很重的伤,现在还在沉睡。” 湫十一愣,追问:“怎么会?” “认主之后就陷入沉睡了,接下来,它的主人要给它提供海量的天地灵物,保证它的恢复。”古琴灵认真道:“不出意外,你要的龙丹,已经被它吃了。” 湫十眉头皱了一下,倒没有在意那枚龙丹,“婆娑剑灵怎么会受伤?秦冬霖带着婆娑剑来的时候,我看着还好好的。” “笨蛋。”古琴灵拿圆溜溜的眼睛瞅她,见她看过来,稍稍挺直了胸膛,“除了它的主人和我们几个天地之灵,没谁能感知到它的状态。还有,婆娑剑出鞘引发的天地异象,并不能说明它处于强大的巅峰时期,妖月琴和别的天地圣物也可以。” “婆娑剑是天地间最具攻伐之力的圣物,若是剑灵没有沉睡,婆娑剑的持有者没有刻意收敛,那日夜里,整座主城府都得碎个干净。” 湫十听完,问:“圣物为什么会受那么严重的伤?” 天阶圣物应天地而生,各有所长,但无一例外,隐匿逃跑的功夫一流,它们若不想出现,谁都找不到它们,它们若是不想认主,谁也无法勉强它们。 琴灵沉默了好一会,含糊其辞地回:“七大圣物里,其他没现世的大多都在养伤,婆娑剑伤得最重,不知道怎么突然跳出来认主了。” “我跟婆娑剑灵也很长一段岁月没有联系过了。” “妖月琴也受了伤?”湫十揪住重点,眉心拢了拢:“有人对七大圣物同时出手了?” 谁有那么大的能耐?天族那群老头丢下手里所有的事不干了没日没夜寻找也不现实,其他界的掌权者不会毫无察觉,放任不管。 “妖月琴没受伤。”提到这个话题,古琴灵像是有些不开心。此处的山河在它的眼瞳中崩碎,湮为飞灰,空间中的湖水沸腾,山体塌陷,飞瀑往天上流,画一样的美景在瞬息之间变了副模样。 湫十站在雾蒙蒙的镜湖中,脚下淌着薄薄一层水,低头就能在水面上看见自己的倒影。 不远处,是一把悬浮在空中的琵琶琴。 几乎是一瞬间,湫十就确定了,这是真正的妖月琴! 那一直摆在外面那把更漂亮灵气波动更强烈的琵琶琴又是什么? 湫十的目光黏在那把古琴上,几乎挪不开目光。她自幼修习妖月琴谱,这股波动,她绝对不会感受错! “鹿原秘境,你带着妖月琴去。”古琴灵懒洋洋地拍了拍翅膀,捂着小小的唇打了个哈欠,在钻进妖月琴里前,没忘了故作凶狠地露出两颗尖尖的小犬牙威胁:“不准告诉别人!” 它的话音落下,妖月琴悬浮着飘到湫十身前,她一抬手,就能将它抱在怀里。 湫十僵着手指接住了它。 入手冰凉,手指尖落在琴弦上时,那股传自洪荒上古的莫名波动便彻彻底底、毫无保留的散发出来。 抱着它,湫十甚至有种可以把秦冬霖揍趴的感觉。 哪怕是没有认主的圣物,得到了圣物之灵的许可,必要时刻,也能发挥出圣物之威。 这在群强聚集的鹿原秘境,是一件大杀器。 ======== 湫十踏出第七层空间时,心情好得不得了。 梦里,她光顾着安置程翌,躲避主城铺天盖地通缉的追兵密卫,不仅错过了宋呈殊的寿辰,同样错过了五万年一轮的鹿原秘境,那是从洪荒时传下来的,独属于年轻一辈的最重要最珍贵的机缘。 早在万年前,她就开始念着这件事。 她都能想象出,错过了这样的机会,梦中的自己得多遗憾。 湫十是个很容易满足的性子,不管是能暂时将妖月琴带到鹿原秘境,还是现实处处比梦境好,都让她身心愉悦,因此在伍斐留音玉联系她时,脸上都还是带着笑的。 “带上你全身家当,来临安城的符玉斋。”那边的声音吵得要命,湫十听了半天,也才辨认出这么一句。 没过多久,下一句传了过来。 “看宋昀诃忙不忙,不忙的话把他也拉上。” 湫十听完,将留音玉挂回了腰间,全当做没听见,根本不打算理会他。 符玉斋是临安城最大的灵宝交易所,这次的拍卖会就在那里举办。 跟他们不同的是,伍斐从小就痴迷于收藏一些稀奇古怪的没用的东西,花钱如流水,买的东西都中看不中用,最狂热的时候,欠了一屁股的外债。 就在这个时候,最后几句话顺着灵光传了过来。 ——“别装死,这次不是我要。” ——“秦冬霖让你们过来的。” 湫十的动作顿了一会。 秦冬霖对这些外物一向没什么兴趣,但今时不同往日,他还得养一个陷入沉睡了的婆娑剑灵,那就是一口无底的黑洞,囊中羞涩可以理解。 湫十于是很耐心地朝那边回了句:“马上来。” 16、亲近 第16章 夜深,原本熙熙攘攘,灯火通明的临安城终于安静下来,灯火一盏接一盏灭下,皎月的清辉替代了它们,洒落在每家每户的檐桥长廊上,流动着水一样的波纹,潜伏隐匿在树丛深处的小精小怪们似乎也陷入了休眠中,只偶尔发出一两声没精打采的鸣叫。 符玉斋,拍卖会场却依旧热闹,甚至随着拍卖的东西越来越稀有珍贵,气氛逐渐火热起来。 地字一号雅间,湫十用手托着下巴,面对着宋昀诃和伍斐不解的眼神,不疾不徐地解释了两句:“主城尖塔第七层,也有一棵琴音树,吸收着妖月琴的琴韵生长,长得……”她像是在想着怎么描述那样的场景,顿了一瞬之后,伸出手比了个手势,用了一个成语形容:“长势喜人。” 事实上,那棵琴音树,何止长势喜人,简直都要变种了。 普通的琴音树并不粗壮,约莫只有半人高,随着时间的增长,会渐渐长到一人高,叶片也并不多,稀稀拉拉,对环境要求严苛,随时可能夭亡。 而傍着妖月琴生长的那棵琴音树,刚探出头不到百年,就已经比湫十高了,枝叶旺盛,郁郁葱葱,隐隐还有要开灵智的迹象,跟这棵在海底秘境生长的仿佛都不是同一个品种。 伍斐听完,侧首看了眼神色无波无澜的秦冬霖,狐疑地问:“你知道?” 问完,他又看了看身侧站着长身玉立的宋昀诃,开口:“你也知道?” 宋昀诃提了提眉,摇头:“尖塔第七层,没有妖月琴灵的允许,别人进不去。” 里面有什么,发生了什么,只要宋湫十不说,他作为主城少君,也一概不知。 秦冬霖长指骨节分明,肤色冷白,冷不丁落在纹理细腻的茶盏杯身上,像一件浑然天成的艺术品,他微微颔首,声线清冷:“嗯。” 宋昀诃目光投落过来的时候,湫十难得有些心虚地将脑袋往臂弯里垂了垂,刻意回避的样子实在太过明显。 宋昀诃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但纵使明白,他仍是用手抵了抵眉心,气得笑了一声。 湫十的头垂得更低了点。 宋昀诃平时难得有空闲,她的事又多,想一出是一出,他每次都要放下手头的事去满足她的要求,一次两次之后,饶是湫十这样不知“打扰”为何物的性情,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但她那杂乱如麻,大到修炼出了问题,小到开的酒馆赔了钱的鸡毛蒜皮事,总得有个人兜着。 于是她转头,找了个比宋昀诃更忙的人。 秦冬霖首当其冲,义不容辞。 这也导致了,秦冬霖有时候进密室修炼的时候,身侧的蒲团上还得放着一块留音玉,湫十在那边喋喋不休,他皱着眉恍若未闻,直到那边突然安静下来,委委屈屈的声音传过来,带着哭腔一样,秦冬霖才忍耐般的深深压下一口气,等她说完想要的宝贝,并得到相应的承诺,欢欢喜喜切断留音玉之后,他才得以有片刻的安宁。 这么多年下来,秦冬霖因为走杀戮剑道而越发阴鸷古怪的性情,愣是被她磨得没脾气。 伍斐安慰般的拍了拍宋昀诃的肩,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作为兄长,在妹妹心里却被别的男子比下去的心情。 雅间里倏而安静下来,湫十有些受不住这样的气氛,手指摁了摁喉咙,硬着头皮开口:“拍卖会的重头戏要来了。” 莫软软以两千一百万的巨额价拍下琴音树之后,拍卖场上很是安静了一瞬,但很快,又被拍卖女郎呈上来的拍卖品吸引了全部注意。 符玉斋的长老故作神秘地笑了笑,脸上的褶子全部皱到一起,倒是显得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他走到端上来的银盘前,在万人瞩目中揭开了上面盖着的黑布。 是一颗很漂亮的顶级血晶石,即使从高处俯瞰,隔着一层厚厚的水晶墙,湫十都仿佛能感觉到它散发出来的令人心旷神怡的气息。 它的品相很好,个头尤其大,比湫十以往见过的任何一块血晶石都大。 “怎么说?”伍斐看着拍卖场上众多张跃跃欲试的面孔,问雅间里神色各异的几个。 “起拍价,一千万灵石。”拍卖师中气十足的声音传遍整座拍卖场。 血晶石几乎是每个修士都需要的东西,随着它的品质,灵力纯粹程度,能在修炼时起到不同程度的辅助作用。 修为等级越高,越需要它。 湫十的空间戒里就有一些,但都没这个耀眼,在修炼中能起到的作用有限,只是应付现在这个程度的冥想感悟,也足够了。 这次出手的,多是一些遇到瓶颈,金轮期以上修为的人。 拍卖会开始这么久,伍斐还是延续了他的一惯作风,拍净些不起眼的华而不实的东西,宋昀诃是最冷静理智的一个,看上了什么东西就拍,价格高了就弃,也就零零碎碎拍了两件中规中矩的。 秦冬霖根本眼睛都没抬起来几回,他靠在椅背上,明明是侬丽到极点的长相,比女子还白皙细腻的肌肤,却愣生生的让人下意识就感觉到危险,他像是一头短憩的凶兽,一呼一吸间都令人提心吊胆。 湫十看了那颗血晶石几眼,挺直的脊背松懈下来,整个人又趴回了桌上,脸先是朝向那面巨大的水晶墙,没过一会,她转回来,小小的脸对着秦冬霖,盯着他那张俊脸看。 接下来又拍卖了几件价值不菲的秘宝,每一次湫十都伸长了脖子去看,而后又趴回桌上,一张巴掌大的脸像是开得萎靡了的花,她还非得把这个样子怼到秦冬霖面前,让他看得清清楚楚。 三四次之后,秦冬霖冷声:“宋湫十。” “我让你拍喜欢的,没让你省钱。” “也没让你看我。” 别人被他这么冷然几句话说下来,早就不知所措了,但湫十动都没动一下。 这种程度的话语,她听得多了,丝毫不为所动。 “秦冬霖,我觉得我们的关系没有从前好了。”她眼也不眨地看了他半晌,突然说了一句这样的话,语气幽怨,神情蔫蔫:“我想着这个,没心情看那些拍卖品。” 秦冬霖从喉咙里嗯的一声,睡凤眼微抬,问:“我们关系好过?” 湫十眨了下眼,点头道:“当然。你问问他们,好多关于你的事,只有我知道,别人听都没听过,上次人间月……” “宋湫十。”秦冬霖在她那张嘴抖出事情之前,连名带姓地喊了她的名字,他喝了一口凉茶,竭力忍耐地开口:“想说什么,说。” 湫十便从善如流地换着上面的话题开始聊。 “你现在有什么事,都不告诉我了。”她声音委委屈屈,再配上一张娇楚动人的脸,别人根本辨不出这里面的情绪,几分为真,几分为假。 秦冬霖眉骨往上提了提,好整以暇地抬了下手臂,如刀尖一样锐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你的事,告诉我了?” 这话明显意有所指,湫十一听就知道他指的是程翌的事。 这事不好说,说起来理亏。 但湫十的理亏,从来不会表现出来,她越理亏,表现得就越理直气壮。 她直接略过了秦冬霖的这句问话,自顾自地往下说:“你之前有什么事,都会和我说的。” 一边默默围观的伍斐和宋昀诃顿时将目光投向秦冬霖,前者啧的一声,带着揶揄的笑:“没想到,真没想到。” 秦冬霖听完她的这句话,饶是以他的心性,都被气得忍不住胸膛颤动了一下。 他去东海收叛逃的大妖,她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非得跟着。 他去秘境试炼寻求突破,她也要跟着。 就连到天外天去领悟剑意,她还是不怕死地要一起,嘴上说得挺好听,说担心他,他被雷电追着劈,一身狼狈的时候,她躲在自己父亲设置的守护罩里,跟看戏一样开心。 他那点单调的重复的事,包括他整个人,在她面前,就跟透明的一样。 秦冬霖根本不想跟她争论这些没有半分意义的事,他长指碾了碾眉骨,问:“我瞒你什么了?” 湫十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呢。 婆娑剑灵受伤严重、陷入昏睡的事,除了秦冬霖自己和七大圣物之灵,没有别人知道,伍斐和宋昀诃虽然不是外人,但这样的消息,实在太容易引起风波,湫十便暗中传音给他:“婆娑剑灵的事,你干嘛不跟我说。” 她晃了晃手上戴着的刺得人眼疼的空间戒,颇为不满:“两个人想办法,总比一个人好吧。” 秦冬霖懒散的神情微敛,他漆黑的瞳仁中有暗潮涌动,又很快平息下去,“我不说,你不是也知道了?” 他对湫十身边的人与物太熟悉,稍微一想,就知道是妖月琴灵传出的消息。 湫十反驳他:“琴灵告诉我,和你告诉我,那是两码事。” 秦冬霖懒得跟她争辩,他的视线落在她好看的手指上,又看了看那上面花花绿绿的空间戒,声音带着些沙沙的哑意:“你以为我让你来,是想借钱?” 湫十眼睛圆溜溜的,她看了秦冬霖一眼后,有些不自在地垂眸拨弄手上的空间戒,道:“呐,大部分都是你找来的,本来就是你的,你有需要找我拿就是了,干嘛要说借。” “你要是觉得没面子,以后别对我凶,别老摆着一张脸,多找点宝贝还我就是了。” 说来说去,怕他不肯拿。 秦冬霖这回是真笑了一下,只是弧度很浅,很快就淡了下来。 他站起身,身子颀长,居高临下看人的时候,给人很强的压迫感。 “喜欢什么,看上什么,去拍下来。” 他难得说了一句算是比较有耐心的话:“不缺给你买东西的钱。” ====== 拍卖会结束后,湫十眼也不眨地交了四个空间戒出去,欢欢喜喜地围着秦冬霖出手给她拍下来的几样宝贝看了几圈,一边看一边和伍斐聊起那块从头到尾没露过面的鹿原秘境遗迹图:“我还以为是真的呢,原来只是个噱头,秘境珍宝是真,遗迹图是假。” “假的也好。”伍斐耸了耸肩,接话:“真的我们不一定能拍得下。” 不说来的别的世家大族,就光是他们和天族的那群人,就足够争个你死我活,谁也不可能让步。 等拍卖会结束,拍卖场上的人陆陆续续散场,湫十等人也准备从雅间里出来。 就在此时,之前给他们带路的康如海推门进来,他并没有多问多出来的秦冬霖和伍斐的身份,而是依列行了个礼,语气恭敬道:“少君留步,我们符玉斋的斋主有话让下臣来传。” “什么话?”宋昀诃凝目问。 “请诸位移步东阁,斋主已备好茶水,迎接贵客的到来。”康如海也不卖关子,直接道:“跟鹿原秘境的遗迹图有关。” 闻言,湫十抬眸,几人彼此对视了一眼。 半晌,宋昀诃颔首,对康如海道:“带路吧。” 17、共赢 第17章 符玉斋是临安城最大的灵宝交易场所,人朝往看,是高墙耸立,古色古香的塔楼,可身在其中,再往外看,是曲折回廊,长亭芳草,古楼边,苍天灵树拔地而起,如云如盖。 康如海带着湫十等人穿梭在烟雨楼台中,这时天已经蒙蒙亮,琴海的风一路吹过来,如牛毛般的雨丝飘在发丝和脸颊上,带着凉冰冰的细碎痒意。 东阁距离拍卖场有些距离,康如海带着他们跨过两道禁制,而后进入了一方小小的院子。 院子外点着两盏琉璃灯,在风中摇摇晃晃,琉璃灯表面上蒙着一层雨珠,照出来的光显得有些暗,但因为有源源不断的灵力加持,皎月一样的光仍然将院子里外照得通亮。 还没有踏进院子,湫十就察觉到了几道熟悉的气息。 抬头一看,清一色的天族服饰,白鹤俯冲,朱雀翱翔,十几个人的衣袍袖口都描着如出一辙的图腾,图腾上莫名散发出一股纯正而古老的伟力。 莫软软如众星捧月般坐在天族阵营的正中心,身边分别坐着三小仙王之首的骆瀛以及天族嫡系主脉太子莫长恒,她骨架不大,脸颊却有些婴儿肥,手指肉乎乎的,像一根根小小的胡萝卜,手背伸直时,还会有一个个黄豆大小的浅坑,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稚气,小孩子一样。 莫软软绝对是天宫所有女仙子中最特殊的一位,不论怎么修习仙法,她的体态都没有半点变化。听说是因为天后在怀她时被人暗算,服下了某种对胎儿不利的东西才导致的,但这属于天族藏得极深的内部事,大家知道的都不是很多。 即使数量不占优,湫十这边却完全没有表露出任何或警惕或担心的神情,他们神色自若,前后坐在与天族相对的空桌边。伍斐一惯是老好人性子,他含着笑抬手倒了四杯热茶,又放下茶盏,对着天族的几位老熟人们打招呼:“真是凑巧,没想到会在今日遇见。” 湫十从前是不愿意搭理天族人的,但莫软软来了,特别是她还在自己受伤吃瘪了,那就不一样了。 她美目微扫,毫无忌惮地落到了莫软软那张白白嫩嫩的包子脸上,她有些恶劣地笑,孩子气般地舔了舔自己的小尖牙,声音清脆:“怎么样,上了两万年的琴音树,好用吗?” 琴音树只对乐修有用,天族出色的年轻一辈中没有乐修,用不到这东西,而其他资质平平的族中子弟就算得到了它,也只是暴殄天物,能起作用,但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莫软软用那么高的价格拍下琴音树,就像是在手里捧了个烫手的山芋,丢,舍不得,不丢,毫无用处,胸口还堵得慌。 “你!”莫软软自从知道自己被刻意抬价了之后就一直在生闷气,眼圈都差点气红了,才因为知道遗迹图是真的存在而缓和两分的心情,在听到湫十嘲笑般的话语后直接跌落回了谷底。 莫软软的声音奶乎乎的,半点力道都没有,吵起架来跟打情骂俏似的,湫十特别喜欢她气得无可奈何又没办法,最后只能死死抿着唇回去找骆瀛的样子。 找骆瀛也没用。 “我看你那么喜欢,好心将东西让给你,你不感谢我也就罢了,怎么一见到我,还跟吃了炮弹一样。”湫十眼里像是沉入了星星,跟个如愿以偿得了糖果的孩童似的。 莫软软的眼睛很好看,如水洗的葡萄一样,看人的时候,会显得格外专注认真,当然,生气的时候,也会很快红眼睛。 莫软软嘴角蠕动了好几下,想说什么,但却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最后回头,一脸委屈地去拽骆瀛的袖子。 骆瀛目光落在莫软软红了的眼圈上,脸色不算好看,他敛着眉,朝湫十看过去。 她与这位风头正盛的小仙王之首对视了两眼之后,唇微微抿起来,几乎是完美复制了莫软软的神情,她转身,依葫芦画瓢一样地拽住了秦冬霖的袖口,声音低低弱弱,仿佛承受了莫大的委屈:“秦冬霖,他们欺负我。”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谁欺负谁。 秦冬霖不喜欢别人近身,但宋湫十算是稍微例外些的存在,因此他看到拽着自己袖角的三根嫩生生的手指时,只是下意识地压了压眉,没有立刻甩开。 一股锐利至极的剑意隐隐将骆瀛的气息压了回去,两名少年至尊隔空相望,一个眼瞳里闪动着狂暴的剑意,一个周身都弥漫着一层薄雾似的仙泽,争锋相对的气氛像是随时都会打起来一样。 康如海和另一名领着天族众人前来的管事想上前劝架,但都踟躇着不敢行动。 最后还是云玄站起来,他摸着高挺的鼻脊骨,望着骆瀛,意味难明地道:“算了,给符玉斋一个面子,我们是来问遗迹图下落的。” 不是来打架的。 若是在别的地方,打就打了,他们也不怕,但这是什么地方?临安城!这里离主城才多远的距离,主城中的那些大长老、太上长老随便伸出一只手掌,就能把他们抓小鸡一样地抓起来,虽然不可能对他们做什么,但传出去,多丢人。 云玄拍了拍骆瀛的肩头,又去哄皱着一张肉肉脸的莫软软:“软软听话,别不开心,两千一百万灵石罢了,就当是送出去玩了一场,回去我给你找别的宝贝。” “好了软软。”莫长恒站起来,开口道:“我们这是在外面,不是在天宫,别胡闹。” 莫软软鼻头动了动,扯了下骆瀛的袖子,声音拖得长长的:“骆瀛,我们不跟小人一般见识。” 这种程度的言语,完全不够湫十放在心上。她眼珠子转了转,仰着一张白玉般的小脸,对莫软软道:“早就听闻天宫小公主备受宠爱,挥金如土,今日一见,才知所言不虚。”她顿了一下,说得真情实感:“真令人羡慕。” 说得她自己被亏待过一样。 这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莫软软可能还信一两分。 可偏偏说这话的人,是湫十。 羡慕她挥金如土?嘲笑她人傻钱多还差不多。 莫软软的嘴巴撅得可以挂油壶。 “湫十姑娘。”骆瀛眼神更冷几分,“咄咄逼人,逞口舌之快者,向来没有好下场。” 湫十毫不犹豫扭头,望着秦冬霖道:“我怕。” 此情此景,再结合她这声怕,多少有点扯鬼,熟知她性情的秦冬霖半个字都不信。 但,宋湫十再怎样,轮不到别人指手画脚多管。 一股足以撕裂绞杀一切的剑意宛若实质般盘踞在半空中,朝着骆瀛一寸寸逼近,后者的身上已经开始有璀璨的光莲坠落。 这就是秦冬霖,他从来懒得跟人说什么道理,也从来不顾忌这顾忌那,谁让他不开心,他就得让谁加倍不开心,并且极其护短。 就在此时,伍斐站起来充当和事佬,他拍了拍秦冬霖的肩,低声道:“算了,都看着呢,别闹得太难看。” 拐杖一声声落在青石小路上的声音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一位弯腰驼背的老者拄着龙头镶金拐杖从远处走来,一步一步的,明明步子很慢,但一步踏出,却像是行了上百米,距离急速缩短,很快,老者就到了他们面前。 这至少是昆虚境之上的老古董般的存在了。 康如海和另外一名管事眼神一亮,上前行礼:“斋主,贵客已到。” 老者笑眯眯的点头,慈眉善目的样子,他挥了挥衣袖,拐杖上的玉葫芦跟着晃动,他道:“做得不错,先下去吧。” 湫十顿时明了他的身份,也跟着拱手行了个礼:“见过前辈。” “小家伙们差点要将我这里掀咯。”老者走路颤巍巍,他浑浊的昏黄色眼球动了动,乐呵呵地望了眼天空,自顾自地道:“明明都在,也不知道拦一下,一个两个,就知道看热闹。” 湫十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天穹,灰青的色泽卷着云边,整座城池都在沉睡之中,但云层深处,又仿佛有什么存在在注视着这处小小的院子。 以她现在的修为,还分辨察觉不出。 “前辈,方才领我们前来的领事说,您让我们来此,跟鹿原秘境的遗迹图有关。”宋昀诃眯了眯眼,不卑不亢地问。 “我知道你们要问什么。”老者抚了抚长长的胡须,迎着众人的目光,点了点头,承认道:“我手里,确实有一块遗迹图。” 湫十目光一凝。 空气中的气氛都在此时变得火热起来。 半晌,天族的莫长恒向前走了一步,率先表态道:“前辈,拍卖行的规矩,我们都知道,天族愿意用重金买下这块遗迹图,请您出价。” 宋昀诃紧随其后:“主城亦是如此。” “这块图既然没在拍卖会上明价出售,就不必提钱。”老者摆了摆手,从袖袍中飞出了两块光团,分别飞到了秦冬霖和莫长恒的手中,两者凝神一瞥,目光顿住,神色都凝重下来。 “说来怪我,两边都欠着人情,实在不好抉择。”老者咳了一声,拐杖在地面上轻轻敲了一下,声音嘶哑:“我将这份图一分为二,是独自摸索,还是合作共赢,之后的事,你们自己商量。” 20、鬼话 第20章 空旷的藏书阁里,松香味袅袅绕绕,琉璃灯静静地点着,柔和的光亮充斥着每一寸空间。 秦冬霖的声音不疾不徐,用的是平常的陈述事实的语气,只有在吐出“程翌”两个字的时候,他才稍微顿了顿,露出一种不以为意的讥嘲来。 四海八荒,六界九州,各宗圣女、仙子、公主等数不胜数,但若论最引人注目,湫十和莫软软称第二,就没人敢说是第一。 两个都是被捧在手心的明珠,平常受尽宠爱,出入都有暗卫保护,千万年不会出那么一次意外,怎么好巧不巧的,两次意外,都让同一个人救了。 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不可避免会往另一方面想。 秦冬霖说完,湫十愣了一下。 程翌给人的印象实在太好,是像初雪一样温柔而干净的人,谈吐不凡,风度翩然,哪怕身受重伤,寄人篱下,也没显出一丁点狼狈和落魄来。 重伤…… 伤! 湫十两条细细的眉凝着,问:“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前两日尚且下不了床,怎么突然就能救下莫软软了?骆瀛呢?” 就算骆瀛不在,莫软软身为天族公主,修习的同样是天族秘笈,绝非任人宰割的软柿子,不说名震四海,自保的能力绝对有,除非也遇到跟湫十当年差不多的情况。 但世上哪有那么巧合的事。 又哪来的那么多特殊情况全让程翌遇到了。 若是从前,湫十饶是觉得不正常,最终也还是会相信,但自从做了那个梦,得知了梦中自己的结局后再深想现在所发生的事,不往别处想都不行。 “邺都的人到了。”秦冬霖言简意赅,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两边起了点冲突,骆瀛失控了。” 湫十脊背靠在坚硬冰凉的书柜上,听到这里,她眉目微凝,身子朝前倾了些,问:“在主城失控了?” 秦冬霖颔首,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修长的食指在书脊上点了一下,声线懒散:“宋昀诃已经过去处理了,骆瀛失控,天族和邺都在场的人都受到了波及,现在驿站一团糟。” 湫十将手里的孤本放回书柜上,一边转身一边道:“我去看看。” 她知道骆瀛失控是个怎样的情形。 骆瀛原本只是天族数百个支系小种族中十分不起眼的一个,莫软软将弱小孱弱的他带回天宫,只是一念之间,举手之劳,但谁也没想到,这个小孩在仙法一途展现出了令人称叹的天赋。 但他当时的基础实在是太差,身体又弱,修炼一途坎坷重重。 在成为小仙王之后,他更是兵行险招,修习了最危险的雷系术法。 雷电至阳至刚,别人一想到渡劫就痛苦得不行,骆瀛却天天得跟那种神魂被撕裂的滋味作伴,情绪波动一旦过大,就会失控。 想要获得强大的力量,就得付出比常人更大的代价,古来如此。 只是天族和邺都的人都被安排在主城最大的驿站歇息,驿站坐落在主城的中心位置,周围居住着许多原住民,骆瀛一失控,那一片地域估计都得遭殃。 宋昀诃这会肯定忙得脚不沾地,作为主城的管事人之一,湫十有闲暇的话,也得管些事。 湫十走到一半,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一看,秦冬霖眼皮都没动一下,神情懒散又冷淡,根本没打算挪脚。 “你不跟我一起去?” 秦冬霖嗯了一声,将手中的书放回书柜,道:“我不爱多管闲事。” 这个时候,他这样的神情,俨然任谁来请都没用,说不掺和就是不掺和。 湫十想了一下,道:“也好,那你继续留在这找,看看能不能翻到什么线索。” 秦冬霖看着才被自己放回书柜的古籍,那些鬼画符一样的线条和黑团线,食指不可抑制地顿了一瞬。 在他开口之前,湫十又道:“或者,我这里有好几块生精铜块,你喊上伍斐帮我炼制一个炉鼎吧。” 半年前,伍斐和湫十打赌,拉上了秦冬霖,结果一输输两个,不得不捏着鼻子答应湫十有时间了帮她锻造一个炉鼎出来。 他们一个灵修,一个剑修,锻造炉鼎这样需要千锤百炼的活,实在是太考验人的心境。锻造出来的炉鼎还得要好的,质量稍逊都不行,湫十根本看不上。 她话音落下,眼眸弯弯,含着笑撒娇一样,让人生不出半分火气。 秦冬霖与她对视片刻,半晌,长指点着眉心,“嗬”地轻笑了一声,语气有些凉:“行。去看看。” 在看书和锻造炉鼎面前,强大如秦冬霖也做出了妥协。 ==== 湫十和秦冬霖到的时候,正是深夜,驿站周围却亮堂一片,灯火不歇,飞鱼卫将整个驿站围得水泄不通,陆珏站在外面,冷着一张脸设置结界,隔绝外界或探究或看热闹的眼神。 空间裂缝凭空出现,正正好落在驿站的大门前,在飞鱼卫们冷凝的注视中,湫十和秦冬霖一前一后降落到地上。 “姑娘。”陆珏身着绯色的飞鱼卫官服,朝着湫十抱拳,在看见秦冬霖后,又补了一礼,“秦少君。” “里面是什么情况?”湫十朝里看了看,探入的灵力碰触到结界中断了开来,她侧目,问守着门的陆珏。 说起这事,陆珏想起来都只有苦笑。 今日晌午,他并不当值,正在家中修习功法,在驿站值守的守卫匆匆忙忙跑进来,气喘吁吁禀告说驿站出事了。 他起身就走,衣裳都没换。 驿站里现在住的都是些什么人,不论是天族的三位小天王,还是今日才到的邺都少君公子们,亦或者那些修真门派的圣子圣女,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一旦出事,就是令人焦头烂额的麻烦事。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他到的时候,半个驿站都处在狂暴的雷霆中,驿站里外一团糟,里面不断有面色铁青的人顶着灵宝出来,对着同样处于被攻击状态下的天族发飙,问他们明面上笑嘻嘻,暗地里下死手唱的是哪一出戏,到底是什么意思。 天族自己这边,也是手忙脚乱。 莫软软离骆瀛最近,首当其冲受了雷霆的攻击,那样的威力,无异于渡雷劫,她毫无防备,直接就受了伤。 莫长恒和云玄恰好跟着几位长老外出,留在驿站的人有心想上去救人,但哪里顶得住骆瀛的狂轰滥炸,一时之间,只好一边掏出留音玉上蹿下跳地让人赶紧回来,一边梗着脖子让那群面色铁青要说法的人闭嘴。 这个时候,一身白衣的程翌出现了。 他像是在对面的酒楼里喝茶,见到这样的情况,将手中茶杯一掷,手中泛出一圈奇异的灵力光圈,催动了某种威力不俗的灵宝,将在雷霆中心的莫软软扯了出来。 失去理智的骆瀛一看有人敢抢莫软软,一指点下,宛若天神临世。即使有灵宝护着,程翌也还是受到了波及,更何况他原本就身受重伤。 几道雷龙猛地蹿出,朝着他们两人袭来,就在这个时候,在匆匆赶回来的莫长恒和云玄震惊的视线中,程翌将那位不断发抖的天族小公主护在前方,自己用背挡住了后面的雷霆之怒。 他面色苍白如纸,跟炮弹一样弹出去,最后在莫软软的怀里晕了过去。 当时那个场景,莫软软红着眼圈让长老上去制止骆瀛,让从侍将程翌抬进去医治,自己则冲上去,给了邺都小鬼王一鞭子,现场兵荒马乱,鸡飞狗跳。 陆珏头一回遇到这样的情形,几乎傻了眼,他急忙上去,该劝的劝,该安抚的安抚。 可他毕竟只是个小将军,这群人个个出身不凡,性子上头谁的话都听不进,气氛剑拔弩张,又乱又闹。 直到宋昀诃来。 但也没好多少,现在还在上面吵着呢。 大致将事情讲了一遍,陆珏看了眼后面灯火通明的驿站,有些无奈地道:“现在的情况是,小天女一口咬定是邺都小鬼王说了什么刺激到了骆瀛,才让他突然失控,邺都的人呢,则反指她血口喷人,并且率先动手,在找天族要说法呢。” “驿站里其他受了波及的人现在心情也都不是很好,少君重新设置了灵境,安排他们休息去了。” 湫十点了点头,大概了解了现在的情况,她点了点后面的驿站,轻声道:“我上去看看。” 陆珏身子朝外,让开了一条路。 秦冬霖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上了楼。 一进大堂,就看到了坐着的十几人,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邺都的人坐在左侧,天族的人坐在右侧,中间坐着宋昀诃,气氛凝滞,安静得可怕。 “怎么了这是。”湫十走过去,视线从每个人身上扫过,问。 “呵。”邺都的小鬼王脸色苍白,像是从未见过阳光,整个人都透出一股病态,他见了湫十,咧嘴冷冷地嘲讽:“还以为主城多不一样,结果不过是唯唯诺诺,跟天族沆瀣一气罢了。” “你别激我。莫软软要是有本事把你气成这样,也不能每次见到我都红眼圈。”湫十倚在门口,声调懒懒散散的,倒是有了点秦冬霖的影子。 莫软软罕见的没有反驳,她有些倔强地抿着唇,认真地道:“就是圭坉跟骆瀛说了什么,他才突然失控的。”她喉咙一哽,肉乎乎的小脸拧成一团,可怜得不得了,“我们出来的时候都好好的,骆瀛还说要带我去酒楼吃新出来的香糕。” 小鬼王圭坉听了湫十的话,气得胸膛起伏了两下,将宽大的袖子撸到手臂上,白得不像话的肌肤上,缭绕着一道鞭痕,龙蛇游走一样,还吞吐着火气,灼出了黑紫的颜色,看着触目惊心,格外骇人。 “我都快被打死了,还不气?”圭坉语气阴恻恻,凉飕飕:“换你你不气?” 莫软软猛地抬头,一双黑葡萄一样的眼里罕见的冒出了火苗,她道:“我就应该打死你!” “那你来试试?”圭坉也来了火气,他身体朝前倾,整个人都绷了起来。 莫软软的长鞭感受到主人的心意,如灵蛇一样舒展,缠绕在她雪白的手腕上。 剑拔弩张,随时都要打起来一样。 宋昀诃已经坐着听他们吵了一个多时辰了,脑仁都在疼,因为劝说的话说多了,声音都有点哑:“能不能别意气用事,事情真闹大,明天就都不是坐在这里,而是回去跪祠堂了。” “宋昀诃,没看出来你还有盲目当和事佬的潜质啊。跟伍斐学的?”圭坉开始阴阳怪气,语气冲得很。 “那就看看到底是谁有理。”莫软软动了真火气。 “吵什么。”凉薄的声音从湫十身后传出,带着一点点不耐烦的意味,秦冬霖绕过湫十进了屋。 莫长恒和云玄同时眯了眯眼,圭坉也感受到了某种压力,讪讪地抚了抚鼻梁,没有再说一些过激的话。 湫十行至莫软软身边,看着那张肉乎乎的小脸上显而易见的红眼圈,两条柳叶似的细眉往上提了提,就在莫软软以为她会出口嘲讽的时候,湫十却给她递了条干净的帕子,同时别过了眼:“整天哭哭啼啼的。” “能不能有点出息。” 莫软软盯着那条帕子盯了有几眼,而后恶狠狠地拽了过去,胡乱地擦了擦眼睛,咬着牙道:“他害骆瀛反噬,我就该打死他!” 秦冬霖站着,恍若未闻般,目光只在圭坉身上停留了两瞬。 圭坉挪了挪身,恶声恶气地问:“看我做什么?他们的鬼话你也信?” 秦冬霖视线落在圭坉方才给湫十展现伤口时卷上去的袖子上,终于开了口:“把袖子放下去。” 第23章 二更.. 第25章 驿站事情闹开第三日,湫十得知,骆瀛醒了。 彼时,宋昀诃正忙着布置主城寿宴事,忙得分身乏术,焦头烂额,于是将这桩前去探看熟人差事交给了相对而言比较闲湫十,怕湫十不愿意,他劝道:“再怎么说,人都是在主城出事,事做得稳妥些,也免落人口舌。” 出人意料是,湫十十分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她拿着出入主城驿站令牌,捏在手指间把玩,眼也不抬地道:“正好,秦冬霖和伍斐都在主城,我忙完事带着他们去酒楼里尝尝新出糕点。” “你呀。”宋昀诃长身玉立,笑着摇头时候也显得如玉般温润:“别总是只知道跟着玩,你也学学人家优点——秦冬霖和伍斐修为可都不低。” “秦冬霖就算了,我不跟他比,伍斐修为可没比我高多少,六界战力榜上,他也只高了我十二名罢了。”湫十纤细肩提起来,将手中令牌掷到半空,又在落地之前接住。 “那一回什么情况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伍斐受了伤还能稳住六界排行榜前三十,已经是非常不错成绩了。”宋昀诃忍不住激励湫十:“自然,你天赋极佳,努努力,进入前三十只是时间问题。” “哥,你别安慰我了。”湫十水一样眼眸浮现出一圈圈复杂情绪,她摊了摊手掌:“我这样,别说再往前进了,下一次六界战,能不能稳住原来排名还另说。” 诚然,被妖月琴选中湫十,在琴道上天赋实在没话说,她最开始接触妖月琴谱万年时光,宋昀诃甚至都不是她对手,但妖月琴谱对妖月琴依赖太强了,湫十越长越大,领悟妖月琴谱速度也越来越慢,直到现在,甚至面临着要改学其他困境。 宋昀诃在心里叹了一声,伸手抚了抚她发顶,道:“没事,族里有哥哥呢,我们海妖族小公主,只需要每日开心就好了。” 湫十到驿站时候,已是日上三竿,今天天气不错,暖洋洋光洒落下,将驿站屋顶铺琉璃砖瓦照得流光溢彩,也衬得守在驿站门口陆珏整个人焕然一新。 自从发生了上次那样事,陆珏对驿站这块盯得特别死,随着宋呈殊寿辰越靠越近,入住驿站人越来越多,他神经也绷得越来越紧,假都不休了,人亲自过来守着,就怕临门一脚时候又出什么意外。 骆瀛闭关疗伤这几日,天族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几位长老想带他回天族,又考虑到他现在状态不适合赶路,只好焦心地等他自己醒来。 湫十上二楼去看他时候,该看人都已经看过了,房间里只有骆瀛和莫软软两人。 湫十曲指,敲了敲门,没多久,里面就传来了莫软软带着鼻音声音:“进来。” 她推门进去,莫软软见是她,连忙伸手胡乱地擦了擦脸上泪痕,眼圈红红,还肿了一圈,看上去有些狼狈。 “怎么我每次见你,你不是要哭,就是已经在哭了。”湫十扯了下嘴角,朝前走了几步。 屋里萦绕着一股十分浓烈涩苦药味,墙边窗子支起了一半,时不时有微微风吹进来,带来墙角下一种白色小花香气,莫软软搬着一张小板凳坐在床边,寸步不离地守着。 床榻上靠着软枕半坐起男子黑发如墨般散落,脸色十分苍白,像是许久未见过日光病患,唇上毫无血色,还因为干裂起了些皮,是湫十从未看见过虚弱样子。 湫十对这位天族小仙王没什么好感,但既然是客人,该客套还是会客套几句。 “他怎么样了?”湫十问守在边上莫软软。 “长老来看过,情况已经稳定住了,他身上伤不算严重,好好用灵药调理一段时间就好了。”两人难得这样心平气和说话,莫软软含糊其辞地答了几句,显然有所隐瞒。 说到底,骆瀛受伤时间太巧合,鹿原秘境开启在即,他一出事,天族顶尖战力不比从前。妖族和天族不论走到哪都是竞争关系,跟敌人透底,就是在给他们机会。 湫十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道:“那这段时间,你就在驿站里好好躺着修养吧,需要什么东西,跟外面飞鱼卫知会一声就行。” “多谢。”骆瀛慢慢朝她点了下头,声音沙哑。 “程翌怎么样,伤得重不重?”湫十自己给自己拉了一张椅子坐下,又问起这场祸事中另一个受伤不轻人。 莫软软伸出手指,指了指旁边房间,道:“安排在了隔间,云玄才去看过,还没有醒来,但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了。” “他原本就是重伤之躯,这样情况下,还能闯入骆瀛小雷霆领域救人,生受一击而不死。”湫十闭上眼,想象了一下当时场景,半晌,得出结论:“他那件灵宝,很了不起啊。” “我让人去查了这个程翌出身背景。”莫软软眉尖蹙了一下,接话:“他生父是黑龙族二长老,但他从小过得不是很如意,族人总因为一些原因排斥他,就连他父亲,也从未给过半分好脸色。” “很奇怪。”莫软软看了湫十一眼,“长老去看他时候,说他天赋不错,修为也并不差,这样苗子,还是自己亲生骨肉,他父亲为什么不待见他呢。” 湫十能查到东西,莫软软同样能查到,这样说辞,湫十已经从重影那里听过一次了。 “你查不出来什么原因?”湫十反问,“黑龙族叛离妖族,依靠天族,现在是天族臣下,你有心去查,那边能不告诉你原因?” “只说是程翌自身性子孤僻,不喜与人来往,久而久之,族人便也都不爱同他往来玩耍了。” 这套说辞漏洞百出,但黑龙族要这么说,莫软软也不能强行让他们给个合理解释,只好将这些真假话全部听着,自己再去分辨。 “你说,这是不是就是个巧合?”半晌,莫软软出声:“我仔细想了想当日情形,骆瀛失控来得突然,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半分预兆,那个程翌,就算有天大本事,也不能算出这些,然后专程等着,用自己性命搏一个对我救命之恩吧?” “还有你说白云山之事,距离现在,已有万年,那个时候,程翌才多大?” 若是那个时候,他就有那样城府和心机了,那得多可怕。 想想都叫人毛骨悚然。 “而且。”莫软软一条一条认真分析:“他若是早知你身份,在你养伤期间,明明有无数次机会揭穿,何必装聋作哑放你离开,连自己姓名都不曾告诉你。” 湫十点了点额心,须臾,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不得不承认她所说有理,“若不是如此,我早让他自食恶果了。” “你打算怎么安置他?”湫十问。 “等他醒来罢,看看他想要什么,只要不是太过分要求,我都会应他。” 湫十想了一下,从空间戒里拿出一个小小盒子,她挑开盒子上挂着小锁,一股奇特异香迅速充斥整个房间,两颗红色丹丸静静躺在黑盒中央,丹丸浑圆,上面蒙着一层淡淡灵光,细看之下,无数金莲在光雨中坠落,一看就非凡物。 “这个。”湫十将盒子盖上,往莫软软手边松了松,“帮我送给程翌。” 莫软软没有立刻去接,而是看了她两眼,有些奇怪地问:“他就在隔壁,你可以当面给他,怎么要我给?” 湫十脊背往后一靠,似笑非笑:“都上过一次这样当了,还来第二次?” “驿站人多眼杂,谁知道这回天族又要放出怎样流言出去,我禁足才解,不想再惹事。” 莫软软抿了抿唇,半晌,还是伸手接了那个盒子。 “你想去看他,就去看吧。” “驿站二层一半都是天族人,没有我命令,没人敢乱说些什么。”莫软软声音很软,奶乎乎,再有气势话语,由这样语调说出来,都没有任何威慑力。 湫十长得好看,是那种孱弱病态美,盈盈楚楚,不胜娇柔,两条细细眉蹙起来时候,宛若西子捧心。 笑起来又像一朵向阳开太阳花,暖融融,让人目光不由自主跟着打转。 “莫软软,你可真是——”湫十视线停在她捏着盒子小肉手上,声音里笑意有些藏不住了:“傻里傻气。” 看久了,居然还有点可爱。 莫软软闻言,有些委屈地去下意识拉骆瀛袖子。 “行了。”骆瀛还在养伤,湫十没忘记自己是来探望病人,没打算跟他们起冲突:“把东西给他就行,我人就不去了。” “秦冬霖脾气不好,我要是顶着一身黑龙气息去见他,之后几天,都别想他有个好脸色。”湫十在这方面,总是能精准揣度出秦冬霖所思所想,并根据这些,联想出他之后脸色,心情以及冷脸天数。 “我不多说了,你好好休息,鹿原秘境快要开始了,照目前形势看,你们天族可并不占优势啊。” 湫十拉开椅子,起身朝门口走去,衣裙飘动,背影纤细。 陡然间,她脚步微顿,眼前恍若天旋地转,身体里力气如流水般淌出来,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掌用力捏着攒着,呼吸间都带着支离破碎玻璃渣。 她手指蓦搭在了门框上,纤细指骨一瞬间用力到发青泛白。 短短一瞬间,外头日光,驿站摆设布置都在她视线中飞快远去。 湫十像是被硬生生扯入到了某一场梦境,或是某一个人回忆中。 天宫大殿上,莫软软褪去了脸上青涩、稚嫩,她身着凤衣,高坐在云鹤台上,身前是满殿朝臣,他们归俯在地上,是对帝王绝对臣服姿态,骆瀛为朝臣之首,他单膝触地,金甲玄衣,左臂处却是空荡荡一截盔甲。 唯一站着人,是站着莫软软身侧,同她穿同色服侍程翌,他侧脸清隽,笑意温柔,依旧干净得像白雪。 等朝臣行过礼,站起身,程翌朝着莫软软伸出手,声线清润:“软软,我们走罢。” 不,不止这些。 还有湫十自己。 尸山血海秘境中,一蓬蓬温热血从眼前炸开,另一个湫十不断地催动手中匕首,以各种刁钻角度对付冲上来黑影。 她好像已经没有再修琴道,一张小小脸上沾着血污与汗渍,发丝软软地贴在额前,狼狈得不成样子。 身边没有宋昀诃,没有秦冬霖,也没有伍斐。 只有她和被逼入绝境程翌。 她以为她会死。 但她没有。 刺目剑光从后侧斩,擦着她左耳,将眼前黑影荡尽,婆娑剑威力被他施展得淋漓尽致。 在这种劫后余生情况下见到秦冬霖,湫十头一次没有上前拽着他呜呜咽咽,而是远远地看着,跌坐在程翌身边,连头也没抬第二下。 冷漠异常不止只有她,秦冬霖更是没往她这边看一眼,他在远处吩咐清点了妖族人数后,直接从她身边踏了出去。 像是从未有过交集,甚至连话都未曾说过半句一样。 他们,何以陌生至此。 时光以湫十接受不了速度在眼前飞快流转、倒退,而后回归正常,她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心尖像是被尖锐针狠狠扎了几下,她能听到自己心跳,一声接一声,快得根本不受控制。 “湫十?”身后有椅子挪动声音,莫软软朝她这边走来:“你怎么了?” 湫十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伸手抹了一把脸,脚步踉跄了一下,踏出了门槛。 “我没事,刚刚想起了一些事。”她不愿多说,直接一步踏入空间裂缝,消失在原地。 她要去见秦冬霖。 现在。 立刻。,. 第25章 摊牌.. 第27章 “就算是要做梦,你能不能梦点好?” 偌大密室中,秦冬霖声音如落石一般,激起幽幽回音,即使低得如同絮语,也依旧透着一股清冷凉薄意味。 湫十呐呐地抚了抚自己泛酸鼻尖,一想到方才所看见情形,又禁不住心头一梗。 “这个梦不一样。”她强调,垂眸盯着自己脚尖,视线不敢跟他对视,“十几天前,就开始做这个梦了。” 看这情况,已经有过不少次同样经验秦冬霖算是彻底明白了,他今天别想干除了听她说梦之外其他事了。 秦冬霖将秋水剑收入剑鞘中,丢到湫十怀里,看她愣愣地抱着,傻里傻气样子,又有种想摁眉心冲动。 “还待在这里做什么,出来。” 湫十看了看他率先往密室门口走挺拔背影,又看了眼怀里才使了没多久秋水剑,后知后觉地问:“你不练剑了吗?” 再练下去,他怕自己走火入魔。 秦冬霖胸膛颤动一声,声音冷得像是要掉冰渣子:“下次没事,别过来找我。” 湫十早就习惯了他阴晴不定怪脾气,这话落在她耳里,一丁点威慑力也没有。 她抱着秋水剑,亦步亦趋跟着他身后出了密室。 外面天光大亮,小院里房屋整整齐齐排成一排,团团簇簇绣球花攀上木篱笆,探头探脑朝院外招摇,一方小小水池里,荷叶露出了尖尖嫩嫩小角,潺潺水声听着像是一曲破碎支离调子。 湫十坐在凉亭里等,秦冬霖很快换了身衣裳出来,他脸色很臭,声调也算不上温柔:“去哪。” 湫十原本是真想陪着他好好练剑,但既然他人都已经出来,衣裳都换了,她便没有再说什么拒绝话,转而认真想起主城里好去处。 “去天阙街吧,我听人说那里新开了一家酒楼,里面厨子技艺精湛,主城许多世家贵女都很喜欢那里糕点。” 两人一前一后出院子时候,阮芫朝他们看了一眼,将手心里种子埋进土壤里,眼尾眉梢都是淡淡笑意。 身边女侍也跟抬头看了一眼,笑道:“两位小主子感情真好。” “你倒是会说话。”阮芫摇头,道:“冬霖摆着那么张冷脸,不管是跟谁站在一块,看着都不像感情好样子。” 女侍跟在她身边时间长了,不比旁人那样拘谨,也敢跟着附和说几句:“少君性情如此,但对湫十姑娘好,我们都瞧得出来呢。” 反正她是没见着有第二个人有这样通天本事,能将要练剑少君拖出去吃糕点。 每回都是这样,少君脸虽然臭不像样,但该陪着玩、闹,可一样没落下。 “有小十在他身边,两个人热热闹闹,这样才好。”阮芫嘴角往上翘了翘:“我还记得,冬霖小时候,隔三差五就来寻我和他父亲,愣是嫌人家麻烦,要将和湫十婚事退了。” “你瞧,真能退时候,一个字都不吭了。” ===== 天阙酒楼,人潮涌动,不少穿着迥异客人登楼落座。 湫十和秦冬霖定了个楼上雅间,让小二上了这边厨子拿手菜。 雅间里熏着香,并不浓重,袅袅如烟,素淡得很,很容易就被桌上摆放着灵果果香遮蔽。 窗边帘子半卷,外面车水马龙,来往人群热闹非凡,摊贩吆喝声不绝于耳。好在他们墙边装了个小小灵阵,将外面吵闹跟里间隔开,细节处可以看出这家酒楼别出心裁心思,确实不一般。 湫十手里拿着一柄细长小勺子,有一搭没一搭捞着碗里白色灵果,捞起来,又放下,就是不吃,闹着玩一样。 “伍斐呢?这几天都没见着他人。”湫十长长睫毛垂着,问得心不在焉。 “跟着他一起来主城表弟出了点岔子,他陪着一起挨罚。”秦冬霖对着满桌各式各样糕点和灵露,没有半分食欲。 湫十笑了一下,道:“还好我底下没有弟弟妹妹,不然也得陪着一起。” “我也没弟弟妹妹。”秦冬霖嗤笑了一声,“该挨罚一次没少。” 不止他,还有宋昀诃,伍斐,他们三个都能组成一个固定陪罚团了。 始作俑者就是坐在对面,庆幸自己没弟弟妹妹那个。 湫十全当没听见,她在想别事情。 那场梦,还要那段突如其来涌进她脑海中记忆,她要不要跟秦冬霖说。 要是说,该怎么说。 诚然,她异常,秦冬霖也看出来了。 安静了一刻钟之后,他端着盏热茶抿了一口,又放回桌上,“铛”一声碰撞之后,他话语接踵而至。 “我设置了结界。” “想说什么,现在说。” 湫十罕见有些紧张,她抬眸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理了理思绪,才挑了些重要说了。 “——事情就是这样。”说完,湫十抿了一口果露,香甜滋味在舌尖弥漫,她微微提起肩松了下去,语气也变得轻快了些:“听着是不是很离奇,这些日子我可难受了,抓心挠肝,觉得那不止是个梦。”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不论是梦,还是我早上看见那些,都非常真实,那些事,就像我曾经经历过一样。” 秦冬霖没想到她要说会是这样事,等全部听下来,狭长眉皱了下,他手中转动着小巧酒杯,半晌,才开口:“所以——” “你见我那日,问我有没有入魔,是因为在梦中听见别人唤我魔君?” 湫十点了点头,也不知他这是信了还是没信,自己总结着开了口:“不论是不是梦,总归算个警示,你以后多修些心法,破灭剑法和婆娑剑都是大凶之道,很容易磨人心志,我呢,我就尽量离那个程翌远些。” “才说服自己平常心面对呢。”湫十将一个胖啾啾冰汤圆舀起来,喃喃自语:“自从做了这样梦,我看着程翌,总觉得古怪,又说不出哪里古怪,因此说他不是个好人又显得太过武断——毕竟他曾救过我。” “还救了莫软软。” 秦冬霖显然对他救不救莫软软没半分兴趣。 “如果你没做那个梦。”秦冬霖眼中沉着破碎晦暗情绪,他身子往前倾了些,腰身挨着桌沿边,长而分明手指落在茶盏盖上,声音反而轻了下来:“或者说,和梦中一样,你父亲下了密杀令,被你知道了,你会如何?” “连夜带着程翌走?” 湫十从这句问话中本能嗅到了一丝危险。 她别过眼含糊其辞:“没发生事怎么做假设?我想象不来那个场景,而且父亲也不是那样不顾我意愿人。” 秦冬霖阖着眼,想了一下,而后轻笑一声,笑意不达眼底,他道:“听着倒像是你会做出来事。” 诚然,宋湫十了解他,一如他了解宋湫十。 不说她是不是真喜欢程翌,有多喜欢程翌,单是家人合伙瞒着她,悄无声息对她带回来人下杀手这件事,就足以令她爆炸。 她是个炮筒子脾气,闹起性子来不管不顾,心中那口气不发泄出来,好长一段时间都得郁郁寡欢。 “但是。”湫十忍不住反驳他,“既然我只是要将程翌送出去,保证他生命无忧,在此之后,我为什么不回主城?” 她闷闷地将手中勺子一松,“我根本想不明白这点。” 放着好好公主日子不过,去跟着程翌艰难磨砺,躲避追兵,风餐露宿,无以为继,根本不像是她这个人能做出来事。 “就算那个时候,我意识到惹了祸了,不敢回主城,不敢见我哥,那你呢,我为什么不联系你?” 秦冬霖没忍住,被气得笑了一声,他问:“你不敢见宋昀诃,就敢来见我?” 湫十认真想了想,理直气壮地点头:“我觉得我带着程翌跑当天就会联系你,让你赶紧回来安置程翌,顺带收留我一段时日。” “首先你肯定不会理我,然后我会找伍斐,间接联系上之后,你可能会晾我两到三日,最多三日,你必然会黑着一张脸,要不带上我哥,要不拉上伍斐去找我。” 秦冬霖升起来不知名火气,被她这两句话呲一下浇灭了个七七八八,剩下那一撮小火苗,摇着摇着也自然灭了。 他跟宋湫十讲什么道理。 宋湫十只有歪理,没有道理。 他高大身子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凛然危险随之消散,他抬眸,问:“看到自己最后样子了?过得不好?” 湫十咬咬牙,点了下头。 何止不好,简直窝火到了极点。 一条出身叛族黑龙,她将他救起,一路扶持,最后他另攀高枝,下令将她囚禁。这样前情结尾,她自己听了都觉得好笑。 这样事毕竟太玄乎,湫十这个亲身见识了梦境人都尚且不信,更遑论秦冬霖这个光听她描述,被她从小到大各色各样梦境曾经坑怕了。 他稍微留了下心,准备回去问问从洪荒时期活过来婆娑剑灵。 “也行,就当长个教训。”秦冬霖手指在桌面上点了几下,道:“吃一堑长一智。” “以后乖一点。” “别总想着跟人乱跑。” ===== 程翌醒来时候,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痛,特别是挨了骆瀛全力一击后背,他甚至觉得自己骨头全部碎成了齑粉,稍微动一动,呼吸里都是难以抑制一阵凉气。 青枫时时在屋内守着,见他醒了,急忙上前,神情惊喜:“公子醒了?” 程翌脸色雪白,他视线在屋内转了一圈,嗓子哑得不像话,问:“这是哪?” “公子,我们在驿站里,跟天族人安排在一起。”青枫看了眼门外,压低了声音,道:“公子昏睡这几日,天族两位小仙王和长老们都来看过,小天女还吩咐,您一醒,就立刻让人去通知她。” 程翌大致想了一下,明白了现下是个怎样状况。 他头疼得跟要炸开一样,缓了一会之后,摁着喉咙问:“主城那边呢?主城人听了这件事,是什么反应?” 这一出戏,他唯一担心,就是怕湫十觉得太过巧合而心生疑窦。 “没什么变化,一切照旧。”青枫连忙安抚他,他从床头小抽屉里拿出一个黑色绒盒,脸上露出些喜色来:“这是湫十姑娘托小天女送来两颗九转丹,公子您看看。” 九转丹是用九节参为主,数千种药材为辅凝练出来丹丸,像盒子里这种品相,放到拍卖会上,不知道得被哄抢出怎样天价,是有市无价珍品。 程翌只是随意瞥了一眼,很快捉住了他话中重点:“湫十让小天女送来?” 青枫不明所以,定定地点头,小心地将手里盒子放了回去,问:“公子,怎么了?是这丹丸有什么问题吗?” 程翌缓缓摇了摇头,凝着眉,兀自陷入沉思。 他和莫软软住在同一个驿站,她想送东西过来,几步路事情,为什么非得拜托关系并不是很融洽莫软软? 再一联想青枫说话,也就是说,这一次他重伤昏迷,那位主城小公主根本都没来看过一眼。 这样冷漠态度,跟她之前对待于她有救命之恩自己,简直是天差地别。让人不得不深想些什么。 她是察觉到了什么吗?,. 第28章 嘴硬. 第28章 屋外从侍穿过长廊回梯,脚步声交叠着,一重接一重传来,一门之隔的屋内,点着灯,熏着香,安静得有些压抑。 秦冬霖在听到“九转丹”的时候,唇角都忍不住往上提了提。 诚然,宋湫十平时花钱如流水,不知找灵宝的苦,伍斐在他耳边一路从小叨叨到大,他都不以为意。 他的东西,不论给宋湫十玩还是花,都没什么可惜和心疼的,身外之物,没了再找就是。 但就在方才,他不可抑制地开始生出一种想法,他想,是不是应该让她自己感受一下横跨四海,行数万万里之遥,下海破阵取龙丹是一种怎样的感受,是一件多麻烦的事,这样,她就不会这么眼也不眨地将兜里的宝贝都掏出来,给一条柔柔弱弱不能自理的黑龙。 啧。 不得不说,对别的男人,宋湫十可真大方。 宋湫十的手指骨节纤细,软哒哒的没有骨头一样,落在他手背、小指尾骨上时,冰凉凉的,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意味。 又来这一招。 认错比谁都快。 在她第二次凑上来的时候,秦冬霖懒懒地动了下身子,不着痕迹地将手挪开,湫十只碰到了他袖口边绣着的星云皎月图案。 意料之中的碰壁之后,湫十捏了捏自己的鼻脊骨,偷偷拿眼去瞅他。 只看到了他笔挺的鼻梁,以及勾着些微弧度的唇角。 半个眼神都没留给她。 湫十低而浅地咳了一声,莫软软和程翌的视线一前一后停留在她身上,同样是笑,程翌给人的感觉就是如沐春风般的温和,秦冬霖则是弯刀一样的锐利桀骜,一个凛若寒霜,一个暖若春阳。 都说越温柔貌美的越危险,湫十默默往秦冬霖身边靠了靠。 “程翌公子不必说谢。”她眼眸澄澈,声音很好听,不同于莫软软的软糯,而是山泉水一样的叮咚清脆,甜滋滋的,能沁到心里去,“上回父亲说,想引荐你入一位天外天老友的门下,前日传来消息,这个事情怕是不成了,那位叔父已在人间寻到了好的苗子,带回去做了关门弟子,并且关了山门,宣布不再收徒。”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转换成了一种恰到好处的愧疚:“这件事原本只是父亲的打算,因而也没同你说过,只是伺候的人总将风传成雨,怕公子听多了心中误会,便托人送来九转丹,既是我的意思,也是主城的意思。” 她话音落下,便落了一室寂静。 程翌那双温柔得仿佛匿着星光的眼眸也有一瞬间的凝滞晦涩,藏于深处,一闪而过。 他们都知道宋呈殊嘴里那位来自天外天的好友是谁,天外天圣山山主,也是一位手段通天的大能,想拜入他门下的天骄少年数不胜数,但此人心性颇高,觉得无人能入眼,无人可继承自己衣钵,一边愁恼,一边继续挑剔。 若是能拜入他的门下,对程翌来说,无异于绝处遇天光,是一个能让他稍微有点底气去往上攀登的梯子。 像他这样心绪淡薄的人,这些时日都隐隐有所期待,可见诱惑力有多大。 现在,湫十三言两语几句告诉他,意思无外乎是:这件事本就只是父亲和我口头上说说,没谱的事,谁也没答应过你,但想着怕你可能听了那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就给两颗九转丹,正好养伤,也算是一种另类的补偿。 这算什么。 程翌再看放在床头的那个小盒,顿时觉得满是讽刺。 但他心性之坚韧,常人无法想象。他很快就调整了过来,整个过程只在眨眼之间,甚至从头到尾,他都是笑着的。 “湫十姑娘无需如此客气,当年我无心救你一回,你亦救了我一回,恩恩相抵,并不欠我些什么。” 湫十颔首,只将这事做个交代,并未多说。 不管当年的恩情如何,是早有预谋还是确有其事,她都已经将人情还了回去,确实不欠程翌什么了。 还欠着一份情的莫软软见她一副不想再说什么的样子,开口道:“早间程翌公子说的事,我同兄长等人商议过了。” “公子该知道,每回进鹿原秘境的人数是经过严格规定的,这样的机缘更是我天族少年必争之物,早在三月之前,进鹿原秘境的人已经商定好了,你现在突然开口,意味着要削去一个人的名额。” “他们的名额或是靠实力,或是冒着生命危险替天族做了贡献取得,名额说不给就不给,乱了规矩,所以兄长和云玄都不同意。” “这样的事不归我管,一直都是天族小仙王在负责,我并不能做主答应你,希望你理解。” 程翌像是早就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这一次,他真真切切显露出失落的情绪来,唇畔的笑意变得牵强,黑而长的发丝落在素白的衣裳上,蜷缩进他凹陷的锁骨里,颜色的对撞尤为强烈。 湫十盯着他看了几眼,视线都险些被吸进去。 原来楚楚可怜这个词,不仅可以用来形容女子,同样可以形容男子。 直到眼前蓦的暗下来,她再抬眸,便只能看到男子青竹一样挺拔的脊背,完完全全将她笼罩在身后,彻底阻挡了前方的视线。湫十顿时回神,不自在地动了动脚尖。 秦冬霖侧首望了她一眼,眉目清冷,薄唇微抿,即使一个字没说,湫十也能猜出他想表达的意思。 不外乎两种。 ——好看吗? ——还要继续看吗? “没关系,我知道这个要求提得过分了些,天族有天族的规矩,不该为我一个外人所改变。”程翌摇头,言语平和,并不见怨怼。 同样被迷惑住的不止湫十,莫软软的立场很快开始动摇,她抿着唇思考了一会,最后松口般地道:“骆瀛答应让一个名额给你。” 她紧接着道:“但这一定会让他的队伍中有人不满,让他的威信大打折扣,我得看后续的处理,若是太让他为难,我不会答应让出这个名额。” “自然,你可以换一个别的条件,还是那句话,只要我能做主的,都会答应你。” 程翌沉默半晌,哑着声音苦笑:“除此之外,程翌再无所求了。” 这样的话,若是放在平常,放在常人身上,多少会让人觉得强人所难,不知变通,但从他嘴里吐出来,却并不让人觉得反感。 莫软软看了他半晌,点头,道:“我帮你争取,但并不能保证一定就能如你所愿。” 程翌闻言,强撑着起来,靠着青枫的搀扶,郑重其事地给屋里的三人行了个礼,进退有度,话语得宜:“能不能成,姑娘都已尽力了,时势乃天命所定,程翌再无二话。” 待得久了,屋里的药味渐渐浓郁起来,湫十等人没有多话要说,推门离开。 门关上的那瞬间,程翌眼底的笑沉了下来,青枫扶着他躺回床榻上,他闭着眼,一脸疲惫和病弱,修长的食指重重地摁在了左边凸出的锁骨处,一下又一下,很快就摁出了一个红红的手指印,他却恍若没有感觉一样,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见了血,才慢慢地将衣领拢了上去。 “去查湫十。”程翌突然对着青枫开口:“一定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不然她怎么会突然对我生出了敌意。” 青枫一愣,也不敢多问,默默地用手贴着额,行礼退下了。 ===== 从程翌房间出来,过了个拐角,莫软软就在楼梯口蹲了下来,肉乎乎的脸拧成一团,纠结得不行。 “骆瀛手底下握着的可都是天族的精锐,随便换一个下来,给这不知名不知姓的外族,他们能同意?”湫十拽着秦冬霖的袖角亦步亦趋地走,路过她时停了一下,问。 莫软软抬起头,有些无助,又十分诚实地回:“不同意。” 不闹翻天才怪。 “这事骆瀛可以答应,也确实能留出一个名额,但你得想清楚,他们不是你们天族普通的天兵天将,说这样就这样,说那样就那样,团队人心若是散了,鹿原秘境那么危险的地方,能不能活着出来都是一回事。” “到时候,你父君怪罪下来,这个责任,是莫长恒抗,还是骆瀛抗?”反正谁抗都不可能是这位小公主抗。 湫十并不喜欢管别家的闲事,说完就跟着秦冬霖走出了驿站。 “松开。”一出驿站,秦冬霖阴晴不定的臭脾气就开始发作了,他指了指湫十搭在自己袖口那两根嫩生生的手指,在她慢吞吞哦的一声松开手后,问:“怎么跟莫软软说那些?” “你不想程翌跟着天族进鹿原秘境?” “其实他进不进,都不关我的事,我不想跟他再扯上什么关系。”湫十慢慢吐出一口气,她看着屋檐顶上的流光,道:“我只是总能从莫软软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两个生来好命的小公主,有疼爱自己的兄长,有自幼相伴成长的伙伴,日子无忧无虑,潇洒率性,看着对方,多多少少能起一些共鸣。 大小姐难得有感而发,秦冬霖带着她往主城府走,一边听她跟在身后碎碎念。 “就比如刚才,我突然停下来跟她说那些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若今日面临这事的人是我,我会怎样。”时值正午,街道上的小贩没有晨间多,留出了宽宽的一条路给他们走,“像宋昀诃,每次我惹出麻烦,要被父亲罚的时候,他一边跟我说下次不准这样,一边代替我被父亲关了禁闭。” 说完,湫十戳了戳秦冬霖的后背。 “秦冬霖,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秦冬霖眼也没抬,语调懒散着,应付似的说了两个字:“在听。” 湫十停了一下,这次再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小,含含糊糊的,不是很自然:“再比如说你啊,来之前说得那么凶,不准程翌进妖族的队伍,但如果我到时候真带他进去了,你也不会真放着我不管,最多就给我摆几天脸。” 这就是自幼成长,知根知底。 她甚至能从秦冬霖的一个眼神中看出他想要表露的意思。 能不知道怎么哄他吗。 她太懂了。 “你真跟人生气是什么样子我知道。”湫十提着裙边去踩他的影子:“你从来没真生过我气。” 秦冬霖像是没听到一样,半晌,跨出的步子慢了些许,像是刻意配合着她玩闹一样,愣是一路跟着从城西走回了城中,见她进了主城府才回头,踏进空间裂缝里,回了临安城的院子里。 秦越早就在院子里候着他了。 “玩得挺开心?”秦越看着站在跟前,身形挺拔的儿子,重重地哼了一声:“没又一时冲动惹出什么事来吧?” 秦冬霖伸手给他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茶,声线淡淡,答非所问:“给宋叔父送的寿礼,决定下来了吗?” 他想转移话题,秦越却非执拗地要往另一个方向扯,“冬霖,你是剑修,刚正直率,心里的想法别总藏着掖着,小十虽然从小跟在你屁股后面跑,但你可千万别就此以为人家离开你就活不了了,我和你母亲,还有你宋叔父都谈过了,你们之间的婚约随你们自己,小十随时可以弃了你,跟那个程…那条黑龙跑。” 秦冬霖才抿了一口,就将手里的茶盏放下,他蹙眉:“今天的茶不好,让从侍换流岐山用的。” 秦越听了这话,简直想笑:“别扯什么茶不茶,你也不常饮茶。” “撇开主城的背景不谈,小十自身也非常优秀,六界战力榜上那也是有名有姓,等妖月琴认主,还真就不一定超不过你,你就死鸭子嘴硬吧。” 秦冬霖嗯的一声,明显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他见秦越没什么要说的了,掀了掀眼皮,道:“我回房了。” 回屋后,秦冬霖面对着楹窗,眼底是外面一团团一簇簇的粉嫩花束,芭蕉叶丛,还有长廊那边的紫藤花架,脑子里闪过的却是湫十那张跟桃花瓣一样粉嫩的脸,她慢慢贴上自己手背的纤细手指,还有最后她跳着去踩自己影子时一蹦一跳的样子。 最后这些都渐渐的成为她直勾勾盯着程翌看的眼神,以及方才秦越说的那些话。 真奇怪。 他和湫十就是那种相处方式,他从小就知道自己要让着她,纵着她,她做错事了他挨罚,想要什么宝贝了他去找,就连琴谱学不会,他一个剑修,都放下手头的事情,学着去帮她理。 甚至他在天外天练剑被雷电追着劈的时候,还要回头去看一眼给她施加的防护罩够不够厚。 秦冬霖脾气不好,性情恶劣,阴晴不定,但从没有真正不管过宋湫十。 他以为,他跟宋湫十会一直这样,等到了合适的时候,定亲,而后成亲。 宋湫十从小跟在他屁股后面跑,将他的闲暇时间安排得明明白白,占据得理所应当,导致他从未想过,原来跟她这种关系,这种相处模式,其实是说断就能断的。 那条黑龙的出现,还有她说的那场无厘头的梦,让他意识到了这一点。 即使他从未将那场梦当真,虽然她说话时的神情很认真。 她若是真遇到那种生死攸关之后绝境逢生的情况,见到他的第一反应,绝对是吧嗒吧嗒掉眼泪,然后呜呜咽咽控诉他来得太慢,再慢一步就只能给她坟头上香了。 而那个时候,他不管再如何生气,再如何心寒,他的第一句话也该是—— “伤着哪里了。” 哪怕声音会很冷,脸色会很不好看。 秦冬霖摁了摁眉心,想,如果宋湫十真的跟别人跑了,不要父母不要家,不要兄长也不要他了,再次见面,该是怎样的情形。 半晌,他睁眼,耳边仿佛是她笑笑闹闹,带着亲昵的那句“你不会跟我真生气”。 他想,宋湫十还不是很了解他。 他不是没有脾气,他脾气大得很。 若真到那个时候,他大概,真的会很生气。,. 第30章 黏人. 时至深夜,万籁俱寂,主城府上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则消息灯火齐明,一盏盏一簇簇的琉璃灯盏在屋檐、长廊、楼阁中亮起,与天上的皎月繁星交相辉映,星星点点,美轮美奂。 秦冬霖雷厉风行,一刻钟不到,人就已经到了白棠院门口。 这个时候,湫十正在屋外的廊桥下站着,她手里捏着的留音玉闪烁了一下。 “院门口,出来。”秦冬霖依旧是秦冬霖,能少说的话绝不多说一个字。 上万年的相处,湫十早知道他是个怎样的脾性,根本不往心上放,听着他到了,小跑着绕过廊桥边的小亭,往白棠院虚掩的院门口去。 秦冬霖听到脚步声,侧首,清冷沉定的视线微有一顿。 他生得高,湫十小跑着过来时,能将她脸上的神情和眼中的笑意看得清清楚楚。 跟别的世家贵女一水的素白、浅月色相比,湫十却有颗执拗的少女心,淡粉,鹅黄,水蓝,恨不得一日换三回颜色与衣饰。秦冬霖甚至不止一回帮她去取过流岐山顶尖手作坊里定制出来的衣裙,因为印象太过深刻,他甚至还能清楚地辨认出来。 就比如湫十身上穿的这一件。 她的脸和骨架都很小,长睫乌发,脸色常年透着一股病态的孱弱的苍白,未施粉黛,口脂也没搽,娇嫩的鹅黄色留仙裙衬得她还未跑过来,就已经要被风吹走一样。 秦冬霖的手指几乎是下意识地动了动。 想说什么,又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湫十停在他跟前,往爬满了不知名藤蔓的篱笆木门边看了几眼,稍稍压低了声,问:“你不是正忙着吗?现在出来秦叔不会说什么?” 她有些担忧地道:“这马上快进鹿原了,你别还跟秦叔切磋,带着伤进去啊。” 秦冬霖一见她蹙眉的神情,就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他眉骨微提,定定地看了她两眼,妄图点醒她:“自我成年之后,父君便再未因过错疏漏罚过我。” “我不是你,没那么多错处给人抓。” 湫十将一直亮着的留音玉拂灭,听到他夸自己还不忘嘲笑一下她,有些不服气地揭他的底:“上回我去流岐山找你,还见你扫祠堂呢。” 秦冬霖很快想起了那是件什么事。 当年,伍斐在人间历劫,转生为了京都一家侯府世子,当时知道消息的都去看了热闹,秦冬霖正好经过,见宋昀诃也在,便在酒楼里坐了一会。 不止他们,伍斐当时结交的一些狐朋狗友都化为人族,像模像样地坐在酒楼里听戏,其中就有两个妖族的魅女。 两人坐在那,对低等妖族便有一种天然的血脉压制,那些人精一辨就知,他们的身份并不简单。 湫十闻讯赶来凑热闹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两个抱着琵琶蒙着面的女子坐在宋昀诃和秦冬霖的对面,弹奏着相思曲,还有两个媚眼如丝,就差快贴到两人身上了。 当时伍斐渡劫最后一步,谁也没轻举妄动,怕扰乱了那种玄而又玄的契机。 等伍斐渡完劫,湫十就炸了。 她抱着一把漂亮的琵琶,像是从天边踏出,一步一音,将贴上去撩/拨的几人震得几近吐血,桌椅长凳碎了一地。 原本在茶楼里喝茶的人吓得魂飞魄散,拔腿就跑。为此,京都里还传出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神仙下凡”戏本,越传越真,越传越广。 六界宫早有规定,不论灵修妖修鬼修佛修还是魔修,一概不能在凡人面前显露,若扰乱了凡间秩序,不论是谁,都要挨罚。 六界宫下来的一众弟子了解情况后,跟着秦冬霖、宋昀诃两人出手,将那日在酒楼里见到宋湫十出手的凡人记忆锁住,然后转头回六界宫跟那些长老们告状去了。 秦冬霖和宋昀诃不可避免的受了责罚,而那个时候,始作俑者已经跑去天外天找小姐妹玩去了。 等玩开心了,去流岐山找秦冬霖,正巧看见他被罚着扫祠堂。 反正任何事情,只要她参与进来,就是鸡飞狗跳,热闹非常。 “你少惹点事,我就不会挨罚。”秦冬霖跟她同时踏进空间裂缝。 他们去的是临安城的符玉斋,这里从早到晚都开着门,日夜不休,湫十要请灵师绘制灵符。 这一次,他们亮出身份牌,很快就被恭恭敬敬请了进去。 “这个时辰还在值守的灵师有几个?”湫十直接了当:“我需要高级驱邪符,越多越好。” “高级驱邪符的话,我们这边,还有些存货。”匆匆赶来接待他们的是上次的康如海,这位管事显然也是消息灵通之辈,一见他们,就知晓了他们的来意,在湫十尚未问话之前,就自己交代了:“是两月前绘制的,能够发挥作用的时间大概是三到四年。只是灵符这东西,少君和姑娘也都知道,越到后面,能发挥出的效力就越小,这一批货,估计也就在刚进秘境的时候有效。” “这个时辰的话,能绘制高级驱邪灵符的灵师满打满算加起来也不超过五个,而且,少君和姑娘来晚了一步。”康如海苦笑着道:“邺都的小鬼王提前定下了,现在几位灵师都在为他服务。” 湫十抿着唇,声音凉了些:“我记得当年符玉斋入驻临安城,曾跟主城签订过契约,日后若主城和其他势力同时有所需,符玉斋应优先考虑主城。” 湫十平时古灵精怪的,也不摆什么架子,但当这样冷着脸寒着声音说话的时候,骨子里尊贵的血统便将人压得哑口无言。 康如海额上开始冒汗。 “姑娘,符玉斋也和邺都签订了同样的合约。”康如海也是头一回面对这样的情况,他低声提醒:“符玉斋也开在了邺都。” “可这里是临安城!”湫十一字一句道,鹅黄的颜色将她整个人衬得如珍珠般白皙,只是眼底丝毫没有笑意,“现在叫人将那几名灵师带过来,圭坉要是有意见,也将他一起带过来,我亲自跟他说。” 康如海没敢再说什么,躬了躬身就准备退下,而后又听到湫十的声音:“你之前说的那一批灵符存货,有多少张?” “一千五百张。”康如海在得到秘境提前开启的第一时间,就去清点了灵符的数量,因而能很准确地答出来。 “行,都拿上。”这个时候,能用则用,湫十没有别的选择。 小半个时辰后,圭坉,云玄以及另外几名入住驿站的别族天骄在驿站大厅内碰面,彼此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见了鬼了,今夜下通知,天一亮就得走,怎么来得及?”圭坉将手里的扇子往桌面上一丢,火气大得很。 在人家的地盘上,又有条约在先,圭坉只好捏着鼻子退了一步,看着湫十一个人将所有的灵师全部带走绘制灵符,而他则通过留音玉联系了亲信,让他们现在去邺都的符玉斋绘制灵符。 另一边,湫十和秦冬霖也在忙。 秦冬霖在学着绘制灵符。 一位高级灵符师一边绘制灵符,一边指点他。 按照他的话来说,秦冬霖是剑修,修的是破灭剑法,又持有婆娑剑,这对邪祟来说,杀伤力尤其大,所以即使绘制灵符的经验浅薄,凭借着这份属性克制,也能凑合着应应急。 若是在从前,湫十不会开口让这位脾气巨大的流岐山少君屈尊纡贵做这种事,但现在距离天亮还有不到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哪怕他只能绘制出两百张,关键时候也能顶上用了。 这个时候,她很聪明,她也不说话,只是偷偷拿眼去看他,那双眼又偏偏漂亮得令人心动。 明明方才面对康如海的时候,还是说一不二,高高在上的妖族小公主,待在他身边的时候,就像是一块糖,一只猫,或是一条黏人的小尾巴。 秦冬霖不是在小事上拘泥的人,很快,他抬腕,提起那只点着特殊朱砂的灵笔,在下笔勾勒之前,对着身边观看的人道:“宋湫十,你不要说话。” 湫十点头点得比谁都快,模样看着比谁都老实。 秦冬霖深深吸了一口气,提笔落下了第一个字。 湫十凑上去一看,两只眼睛顿时就弯成了漂亮的两轮漂亮的小月牙。 很快,秦冬霖就发现,他失算了。 宋湫十憋着笑的样子,不说话和说话根本没有差别,甚至更为明目张胆了。 秦冬霖画完一张灵符,停笔,侧首与她对视,眉骨微低,薄唇紧抿,仿佛在问,好笑吗。 湫十从来最不怕的,就是他的冷脸。 她笑吟吟地凑到那张灵符旁,细细地欣赏上面勾勒出的字迹,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明显…… 秦冬霖再一次提起笔的时候,眉心都在隐隐作痛。 他开始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出来这么一趟。 事情又是怎么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他在这学着鬼画符,她在旁边乐不可支地看。 “秦冬霖。”湫十搬了一张椅子坐在他旁边,拥着一个软枕垫在手肘和下巴上,打算眯一会,但在眼睛闭上之前,还是没忍住开口说了话:“你的剑法那么好,怎么字写得那么一言难……”她换了个词:“别具一格。” 秦冬霖笔尖一顿,符纸顿时废了一张。 湫十立刻闭上了眼。 秦冬霖的字其实不算丑,只是潦草,笔画都连在一起,每一笔又都十分有力,写完很难让人辨认出来。 有一种十分奇异的滑稽感。 秦越也不止一次嘲笑过他的字。 湫十真有些累了,她歪头,脸朝着秦冬霖,呼吸浅浅,纤细的手腕搭在软枕上,手指青葱似的,给人种一折就断的错觉。 她从小到大都是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不病的时候生龙活虎,溜鸡斗狗,病起来就如山倒水倾,得蔫蔫的将养许久。 秦冬霖画完最后一张灵符,看了眼泛着黑青的天色,无声地松了松手腕,视线落在湫十那张苍白的小脸上。 太瘦了。 每回她干完坏事,不舒服的时候,总是最容易蒙混过关的时候。 他几乎是下意识不想见她将自己折腾成那种虚弱的鬼样子。 没有原因,也想不明白原因。 “宋湫十。”秦冬霖喊了她一声,声音罕见的摒去了些冷意:“起来了。” 湫十睡得很浅,听到他的声音,慢慢睁开眼。 秦冬霖不知从哪里弄出来一枚空间戒,样式一如既往简单大方,他面无表情地将空间戒推到湫十跟前,道:“收好。” “什么?”湫十接过,下意识用灵力探了探里面的东西。 这一探,浓浓的睡意瞬间飞了。 里面的空间被土壤覆盖着,仙草仙药仙参仙植在里面扎根,摇曳舒展着身躯,浓郁的灵气甚至将里面的空气都变得黏稠起来,湫十目光所至,皆是一层厚重的由灵气形成的雾气。 都是些滋养身体,恢复伤势的天地灵物。 “怎么突然给我这些?”湫十眼睛睁大了些,再探了一眼后,眼里都发着光。 秦冬霖即使是给人东西,神情也依旧是没什么波澜的,他瞥了她一眼,淡声问:“不要?” “要!” 湫十得了东西,整个人变得十分听话乖巧,就连说话的声音,都甜了一个度不止。 秦冬霖指了指外面的天色,音色淡淡:“走了。” 天已经泛亮了。,. 第31章 碎片.. 第31章 卯时,天将亮未亮,大面积的浓郁的黑色铺陈,只有远眺时,眼底的天边才卷起一点点乌青的色泽,像一张神秘而浩大的画卷,正从两边徐徐展开,山河与云雾随之流露出原本温柔的美好的面目。 主城,高高耸立的尖塔前,是一大片空旷的设置了数百座灵力台的场地,平常晨间,会有不少族人前去打坐冥想,天赋不错的还有可能获得值守长老的指点,所以每天都有人早早就来蹲守着占位置,但今日情况有些特殊。 主城守卫通知劝散了他们。 现在广场上站着的是穿着各式各样服饰,来自不同地域,不同世家门派的长老和年轻人。年轻一辈大多都是跟着族中长辈来给宋呈殊贺寿、见见世面的,现在一个个都要急匆匆赶往鹿原秘境,时间之匆忙,甚至来不及回到自己族内整合队伍,只能两头同时出发,到了鹿原秘境再集合。 因为这个原因,放眼望去,只有主城的人最齐整,他们站在广场的中间,袖口处清一色描着一尾月仑鲛,由宋昀诃领头,队伍颇为壮大。 宋昀诃身边站着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伍斐,伍斐身边还跟着一个面容稍显稚嫩的少年,少年乖乖站着,细看之下,两人的眉眼轮廓有几分相似。 湫十和宋昀诃到的时候,天穹上已经是金光灿灿的一片,各种祥云瑞气,光莲坠落。各家各族将穿行法宝祭出,小山大的宝葫芦,放大了数百倍的弯刀,平地而起的仙境宫殿以及闪动着霞光的巨船,各显神通,谁也不甘弱后一筹。 这次鹿原秘境的安排,是流岐山和主城早就商议好了的。秦冬霖为带队者,宋昀诃从旁协助,宋湫十、伍斐以及另外三位妖族佼佼者也多多少少担着些责任。 “人齐了没?”秦冬霖凝着眉,扫了眼后面乌压压的队伍,问宋昀诃。 “加上我与湫十,主城一百五十人,都在这里了。”宋昀诃接着道:“尖塔后,主城中实力同样不俗,但没够上名额的人也到了,我方才去清点了一下,一共是一千八百人。” 那一千八百人,是要从另一个入口打进鹿原秘境的。 诚然,那么大的蛋糕,谁都心动,能被分配到名额的人少之又少,所以即使冒着极高的死亡危险,也还是会有很多人选择铤而走险。这批人的数量不可小觑,甚至会是总名额的十倍、百倍之多。 秦冬霖颔首,又问:“该讲的都讲了吗?” 宋昀诃点头,道:“数月之前,我便命人将鹿原秘境的基本记载手抄几千份发下去给他们看了,方才又嘱咐了几句,都记着呢,他们心里有数。” 这样的场合,他们这些领队者最怕的就是底下带着的人愣头青,看着宝贝就不要命地往前冲,自诩实力不俗,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结果不仅自己送命,还得连累整支队伍。 “什么时候出发?”秦冬霖抬眸看了眼将天穹遮蔽得严严实实的各种穿行灵宝,问。 “已经有世家门派先走了。”宋昀诃看了眼左顾右盼的宋湫十,徐徐道:“等父亲嘱咐完事情,我们就可以出发。” 湫十在等宋呈殊和唐筎。 宋呈殊数十万年难得办一场寿宴,梦中的自己在他大寿前跟人跑了,给流岐山和主城极大的难堪,那一场寿宴,不知让多少人看了笑话,湫十根本不敢想那样的场景,她总觉得那不是自己能干出的事。 可,人都是这样,一旦存了疑念,便是看东成西,看朱成碧。 她没办法不多想,也总是觉得遗憾。 这一回,她原本想好好的,乖乖在家待着,陪着宋呈殊过一个开开心心的生辰。临门一脚,谁知道会突然来这么一出,打得人措手不及。 没让人等多久,宋呈殊和唐筎便出现在了广场上,湫十迎上去,被唐筎拉着手看了又看。 “鹿原秘境不比寻常秘境,你得收敛性子,不要胡来,跟在你兄长身后。”唐筎将她将鬓发别在耳后,声音温柔:“不要伤了自己。” 湫十那么欢腾的性子,现下也沉默下来。半晌,她将脑袋埋在唐筎的颈窝间,哼哼唧唧的,像是撒娇,也像是含糊不清的应答,跟小孩子一样。 宋呈殊才跟宋昀诃嘱咐完要注意的事项,回头看到这一幕,儒雅温润的面庞爬上了笑意,他上前两步,伸手抚了抚湫十的长发,笑道:“怎么就知道跟你母亲亲热,也不跟父亲说两句。” 湫十抬眸,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挪了挪身子,松开了一直捏着的手掌,掌心里躺着一块串好的玉佩。 莹润透亮的玉芯中,缠绕着丝丝缕缕的金线,金线堆在一起,成了一棵枝叶繁盛的苍天树,树身通体金黄,伴有异象。玉佩上戴着的线也有讲究,由三股金线三股红线兑成,下面还缀着一颗硕大的东珠。 很吉祥的意头。 “原本想在父亲生辰日拿出来的,现在等不到了。”湫十鸦羽一样的长睫垂落,在眼睑下覆盖了一团浅浅的阴影,她低声道:“祝父亲后幅无疆,事事顺遂。” 湫十这副模样,宋呈殊看得心都塌了一角,他从湫十手中接过玉佩,又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声音温和:“我们小十有心了。” “行,父亲一定时时戴在身上。”宋呈殊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叮嘱道:“进了秘境也别逞强,凡事听昀诃和冬霖的。” “父亲给你的东西,带着了吗?” “带上了。”湫十亮了亮手指上戴着的空间戒,点头道。 “好,去吧,别耽误了时间。”宋呈殊转头,目光落在长子身上,声音严肃起来:“该说的父亲都跟你说过了,出门在外,危险重重,凡事需三思后行。” 宋昀诃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区别对待,也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背负的是怎样的责任,他郑重其事地颔首,一一应下。 这个时候,天已经亮了。 越来越多的灵宝破空,以极快的速度隐入云层,遁入空间裂缝中穿行。 主城出行的灵宝是那座玉宇宫殿,等最后一个人跃上去,宋昀诃看了眼下方站着的父母和长老团,对着伍斐和秦冬霖低语一句之后,催动了灵宝。 主城的这件灵宝很奇异,里面有数十座宫殿,亭台楼阁,嶙峋假山,粼粼湖光,皆在其中。每一处宫殿里都有数十间小房,他们这么多人也并不显得拥挤。 按照灵宝的穿行速度,从主城到鹿原,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灵殿上的都是些年轻人,才离了家,又将面临危险与机缘并存的挑战,跃跃欲试的有,暗暗担心的也有,但共通的一点,是都没什么心思修炼。 索性聚在一起聊天。 湫十的情绪不高,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不大想说话,宋昀诃有意让她坐过去听着,她也兴致缺缺的,坐在一处小凉亭里踢石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怎么了这是?”伍斐伸手抚了抚下颚,另一只手里握着的扇子敲了敲宋昀诃的手肘,“无忧无虑的小公主怎么还多愁善感起来了?” “以往能出家门,她不是最开心的一个吗?” 宋昀诃朝他指的方向看了两眼,见蔷薇花一样粉嫩的小姑娘坐在凉亭里,明月守在凉亭外,她托着腮,两条细长的眉拧着,确实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陆珏。”宋昀诃喊了正在跟人聊魔族大裂缝的陆珏一声,见陆珏望过来,长指点了点凉亭,道:“去,叫小十过来一起。” 陆珏啧了一声,抚着鼻梁骨从椅子上站起来:“连你这个亲兄长都唤不动,我去了也是白走一趟。” 宋昀诃笑着骂了他一句:“说那么多做什么,快去。” 没过多久,陆珏自己一个人回来了,他摊了摊手掌,道:“小十说没事,身体有些不舒服,先回房歇着了。” “不舒服?”宋昀诃将伍斐落在他怀里的折扇丢了回去,敛眉起身,问:“怎么会突然不舒服?” 他再往凉亭口一望,果然已经没人了。 宋昀诃不放心,想跟过去问一问,但想着她摆明了不愿见人的态度,只得按捺着脚步,沉吟片刻后,道:“去请医官,给姑娘看一看。” 他身边的从侍立刻应声下去了。 “诶。”伍斐顶着张温润君子的面庞,就爱干些揶揄打趣的事,他敲了下秦冬霖靠着的椅背,问:“怎么了?你们两吵架了?” 他摩挲着下巴,有理有据地猜测:“或者是,上次的事还没和好?” 他一脸看好戏的样子,宋昀诃看不过眼,气得笑了一声,一掌重重地拍在他的肩头,道:“你瞧瞧你,小十好歹也叫你一声哥哥,你这这么盼着他们吵架?” 伍斐眯着眼笑,看热闹的兴致不减反增:“哪能呢,我这是从未见他们正儿八经吵过,有些好奇罢了。” “他们要真吵起来,我可吃不消。” 往常他们两的小打小闹,宋湫十采取迂回战术,吵完就撤,滑不溜秋,伍斐就成了当之无愧的挡箭牌。 每当这个时候,秦冬霖原本就浅薄的耐性直接告罄,脸色那叫一个冰凉刺骨,伍斐首当其冲直面炮火,不是被当成练剑的靶子,就是以切磋之名被揍得鼻青脸肿,叫苦连天。 如此几次之后,伍斐便也学乖了,这两人再闹个什么小矛盾,被他嗅到了什么风吹草动,他跑得比宋湫十还快。 但今日宋湫十这反应,明显不像是吵架了。 秦冬霖从刚开始坐下就没开口说过话,他们热情高涨地谈天说地,他靠着椅背闭着眼,像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直到听说宋湫十不舒服,才睁开了眼。 “我去看看。”秦冬霖起身,声音淡淡的,没什么温度,听着像是漠不关心的样子。 他一步踏出,缩地成寸,下一瞬,人已到了数百米之外。 伍斐摇了摇扇子,诶的一声,侧身跟同样看热闹的陆珏说话:“瞧瞧,能让秦冬霖主动关心的,就这一个。” “数万年的兄弟,换做我生病受伤,他能附和着问一句都算稀奇罕见。”伍斐重重地叹息一声。 ===== 宋湫十在这件灵宝中有常住的院子,应着她的喜好,院子内的布局,屋里的摆设都跟白棠院一致。湫十懒得再想个名字,干脆也叫白棠院。 灵宝内四季如春,院子里花团锦簇,树木葳蕤,虫喃声声。 秦冬霖进来的时候,明月正在门外候着,那名白眉白须的医官提着药箱,连门都进不去,直接被结界挡在了门外。 “怎么回事?”他眉目深深,声线有些哑,下意识就带着一股逼人的威压。 明月见他来了,反而松了一口气,她一边朝他行礼,一边将情况说明:“少君,方才姑娘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坐在亭子里突然脸色就变了,问她只说是身体不舒服,回来之后就进屋了,谁也不让进,医官也被挡在门外了。” 秦冬霖听到她突然变了脸色,大概就明白是个什么事了,他敛眉,道:“都在外守着。” 紧接着,他的手掌落在那层无形的结界上,但出人意料的是,这个动作在停滞一瞬后,被猛地弹了开来。 意思再明显不过,宋湫十不想见他。 突然跟他闹脾气,没头没尾的。 秦冬霖黝黑的瞳孔微缩,再开口时,声线沉哑:“你是要自己开结界,还是我硬推进去?” 屋里一丝动静也没有,像是根本听不见他说话。 秦冬霖双手交叠,长指点在另一边的手背上,不疾不徐的,像是在计着时间,只是眉头越皱越深,薄唇也开始往下压。 半晌,他像是终于没了耐心,骨节分明的食指摁在结界上,还未用力,那些结界便在他眼前碎成了一片片玻璃渣,清脆的声音像是刻意为之,大了几倍不止,一时之间,他耳边噼里啪啦的响。 像是摔碎了一面巨大的镜子。 秦冬霖收回手指,恍若未觉,抬脚进了里屋。 屋内倒是一切都好好地摆着,桌椅和茶杯茶盏都没被祸害过,她人在床榻上躺着,整个人被一张薄被蒙着,小小的一团,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不知道她这是突然置的哪门子气。 秦冬霖倚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隆起的那一团,半晌,连名带姓地喊:“宋湫十。” 隔了一会,她才闷闷地回了个不甚走心的嗯字。 “闹什么脾气?”秦冬霖伸手扯了扯那床薄被,声音透着沁人的凉意:“出来说。” 湫十将被子掀开,露出一张小小的脸,经过她这么一顿折腾,脸上倒是有了些血色,她闷声闷气地道:“没闹脾气。” 这又是设结界又是将自己蒙住的,说只是无缘无故心血来潮,估计她自己都不信。 “说实话。”秦冬霖睡凤眼低垂,沉静的视线极有压迫感,湫十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看穿了一样。 她抿了抿唇,没说话。 “又看见那些东西了?”秦冬霖沉默了一会,问。 湫十也没想着能瞒过他,揉着鼻尖点了点头,慢慢地道:“这次没上次那么清楚,只是一些接不起来的片段。我看到我去山上找你了,你没见我,最后是哥哥出来见我的。” “他站得离我很远,说我太令人寒心了。” “他还让我快走,不要再来了。” 湫十现在想想宋昀诃当时看她的眼神,都觉得血液逆流,手脚冰凉。 宋昀诃有多疼她,从小到大,说拿眼珠子护着也不为过,她甚至想象不出,到底她做出了怎样的事,才会让他露出那样悲戚的、冷漠的眼神。 狭小的房间里,少女说一句,顿一句,声音小小的,且有越落越低的趋势。 低落又沮丧,可怜得不行。 秦冬霖反倒情愿她像上回一样,气急败坏抓着他的手掌咬出一圈齐齐整整的牙印。 他细细地看了她两眼,再开口时,语气温和不少:“过来。” 湫十听话地挪到床头,秦冬霖用干净的帕子点了点她的眼尾,动作有些笨拙,语气却依旧没什么起伏波澜:“就因为这两句话,还哭了?” 湫十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服务,道:“被宋昀诃气的。” “你是不是又想说我没出息。”她揪了揪他的袖子。 “你心中有数就好。”秦冬霖倒也没否认。 “不知道你一天到晚脑子里在想什么。” “我若真不想见你,你连那道山门都踏不进。”说着说着,秦冬霖自己都能察觉到自己声音里装着的无奈:“你从小到大,惹了多少回祸,哪回去寻我的时候,我没见你?” “那不一样。”湫十下意识反驳:“若是没有秦叔和阮姨,你才不会见我。” “你去问问伍斐和我哥,你每回见我,脸色都难看成什么样子了。” 巴不得她走得越远越好。 秦冬霖手中动作一顿,已经不太想跟这人理论这么多了。 还是那句话,跟宋湫十讲不了道理。 他若是真想躲着,别说她,就算是秦越和阮芫,也照样寻不到他的踪影。 她这些断续的突然出现的记忆,不管真假,多少有些恼人。 好在,他派人去查的东西,就在这两日,应当该有结果了。 过了一刻钟,秦冬霖问:“心情好些了?” 湫十望着他那张足以将人迷得神魂颠倒的脸,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秦冬霖颔首:“那就收拾收拾,起来。” “去哪?”湫十抚了抚有些凌乱的发髻,抱怨道:“不想动。” “伍斐前阵子射了一头黄金鹿,放在空间戒里带过来了。”秦冬霖瞥了眼她飞红的眼尾,道:“我让宋昀诃生火,串好了烤给你吃。”,. 第32章 双更合一。. 第32章 两日后,伍斐在清晨踏进了秦冬霖的院子里。 秦冬霖性情清冷,不爱与旁人合住,因而自住了一处院子。院子有些偏僻,在一处小湖泊后面,得过三座廊桥和几条岔路,一路行来,除却偶尔几声虫鸣,清冷得很。 伍斐到的时候,秦冬霖才从密室练完剑出来,整个人身上还带着一股未来得及褪去的冷然锋利,眉梢眼尾皆蒙着一层隐隐绰绰的剑意灵光,霁月光风,天骄无双。 伍斐倚在院门口的木篱笆门上,上面攀着开了几朵牵牛花,他手指微动,其中一朵就像开了灵智一样凑过来,亲昵地绕在他的手指上。 “不愧是让我家老头连着念了好几回的灵宝,这座飞天殿确实不凡,生的小花小草都有灵智。”伍斐觉得有些意思,如玉的长指懒懒地勾了勾,灵力如流水丝线般溢出,而后被贪婪的小牵牛吸收得干干净净。 伍斐觉得好玩,另一只手掌凌空,落下一阵小灵雨。小牵牛摇摇晃晃,像是饮了酒一样,等吸收够了灵力,趴在他的指尖不动了。 “什么事?”秦冬霖径直坐在庭院里的石桌边,头也不抬地为自己倒了杯茶水。 伍斐噙着笑将那朵颜色艳丽不少的小牵牛放回木栅栏上,提步踏进了院子,一掀衣袍,在秦冬霖的对面坐了下来:“你让我去查的东西,有些眉目了。” 秦冬霖才端起茶盏,听了这话,又放了回去,终于正眼看向伍斐。 伍斐取出一卷被素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竹简,往他跟前一摆,手指点了点桌面,道:“你自己看看吧。” 秦冬霖将包裹竹简的素布取下,竹简顺着力道在桌面上排开,露出一排排工整而显眼的字迹。他凝目细望,半晌之后,身子往椅背上微靠,话语之中有些凝重:“只查到这些吗?” “我前几日为这事忙前忙后,拿着你的腰牌去了一趟流岐山,将藏书阁翻遍了,这些是我觉得好歹能沾些边的记载,是真是假不好说,你看看就好,不能太当真。” 伍斐说起事来的时候,样子难得的正经,他正色道:“你自己也看到了,程翌的背景身世,小十自己查了一圈,天族又去查了一遍,我再去黑龙族之前栖居的山谷时,那边的老住民都开始问我,是不是这小子在外面惹什么大事了。” “查出来的东西还挺干净。总而言之,族中排斥,父亲不喜,生母不详,能有今日的成就和修为,全靠他自己天南海北的到处拼。这次流落主城也是因为他外出历练时得到了大山中的一块秘宝,为了争得这件秘宝,他打伤了当地地头蛇家主的嫡子,而后被一路追杀,性命垂危时遇见了小十。” “之后发生的事,你也知道。” 伍斐一口气说了这么大一段,端起手边的茶盏准备润润喉,只是才抿第一口,他整张脸都扭曲了一下。 “苦莲茶?”他气得蓦的笑了一下,问:“你就是这样招待我的?” 秦冬霖往自己手边那个描花茶杯中扫了一眼,目光在滚水中沉浮的苦莲心上停顿了一瞬,问长廷:“宋湫十来过了?” 长廷上前,苦笑着道:“少君进密室不久,姑娘就来了。从侍为姑娘上茶时,她说自己最近有了新的偏好,让臣下将院里的茶饮都换成苦莲。” “还特意吩咐,让我尝一尝,是吧?”秦冬霖语气浅淡,替他将下一句都补齐了。 长廷不敢点头,但事实确实和他猜的一样。 “她一天天都是从哪弄来这些稀奇古怪玩意的啊。”伍斐头疼不已,当下茶也不想喝了,接着方才的道:“至于你让我去查的幻象,所有能查到的结论都在这了。” 小到中毒中蛊,大到昆虚境破碎境的人物出手施法,伍斐甚至还在一本古籍上看到,圣物之灵折损自身,可助其主回溯往今,这样的情况,也有一定几率出现前世种种幻象。 说得倒是言之凿凿,可常人究其一生恐怕也见不到一样圣物,更遑论圣物之灵这样的存在。 圣物之灵一旦折损,圣物也将威力大减,沦为凡物。它们那种蕴天地而生的古老存在,活得比谁都久,惜命得很,根本不可能做出有损自己的举动。 思及此,伍斐不得不提醒:“我劝你看看就算了,别太当真。” “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 秦冬霖颔首,他的瞳孔颜色是纯正的黑,看人的时候清冷至极,“你的意思是,这些异象,可能只是鲛人一族血脉彻底觉醒前的异常?” “他们妖鲛一族,血脉之力越纯净,越可能在觉醒前遭遇异常。当年,宋昀诃觉醒时不也突然高烧不醒,昏睡了好几日?” 这确实是目前为止,听上去最有依据、也最合理的解释了。 秦冬霖阖了阖眼,半晌,道:“辛苦了。” “也不算辛苦。”伍斐像是就等着他的这句话,他嘿的笑了一声,双手撑在桌面上,言语之间,带着极强的暗示:“我这次来呢,主要是想问问,我那头被小十烤了的黄金鹿……” 他刻意顿了一下,但那要补偿的意思跟明说无异了。 秦冬霖颀长的身躯舒展,扯了扯嘴角,好整以暇地道:“那天晚上你怎么说的,只要小十高兴,别说一头鹿了,天狼都能弄回来,这才几日,就忘了?” 伍斐用手中的折扇敲了敲桌角,道:“你都开口要把我那头鹿烤了,我能驳了你的面子?” “再者,你以为谁都跟你秦冬霖似的,目下无尘,根本不把这些身外之物放在眼里?我家老头什么样你也知道,除了一个没什么用的少君之位,根本别指望我能从他那得到些别的什么,想要有点钱财积蓄,全得靠自己啊。” 秦冬霖将一块巴掌大的血晶石丢到他的怀中:“你若是少买些乱七八糟没什么用的古董,你父亲也不至于限制你的花销。” “对了。”秦冬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懒洋洋地抬眸,问:“听说那条黑龙还是混进了天族的队伍?” 伍斐拿了好处,答得飞快:“是。莫软软思前想后,都已经拒绝程翌了,但骆瀛擅自做主,直接将自己的堂弟刷了下去,让程翌拿了那个名额。” 见秦冬霖脸上露出那种看蠢货的表情,伍斐这回倒是破天荒地替那位小天王说了句话:“骆瀛有多护着天族那位小天女你又不是没见识过,这次若不是程翌及时出现,小天女可能会被他自己重伤。这人嘴上什么也不说,心里总归是感激的,一个名额罢了,在他眼里,怕是连莫软软一个指甲盖都比不上。” 伍斐拍了拍秦冬霖的肩头:“说起来,你跟他是半斤八两。” “知道那条黑龙救了小十,你不是还让人以我的名义送去了补品?” 秦冬霖瞥了他一眼,不疾不徐地回:“既然是以你的名义,自然就是你送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行,你行。”伍斐像是早猜到他要这么说,他笑着道:“之前小十一直跟在你屁股后面跑,是她还小,什么也不懂,血脉彻底觉醒后,在情之一字上可不像现在这样懵懂,只知横冲直撞的。” “到时候真跟人跑了,我看你……” “伍斐。”秦冬霖纯黑的眼瞳里静静地沉着他的影子,“你很清闲?” “成,你都有数,我不说。”伍斐端起长廷新沏的茶水,慢慢地抿了一口,问起正事:“这样一来,我们还要不要跟天族合作,先将那处遗迹拿下来?” 只能分一半也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放心。”秦冬霖站起身,背影修长,“骆瀛受伤人尽皆知,程翌顶替他人进鹿原导致天族队伍人心不稳,这个时候,他们才是着急的那个。” 话句话言之,他们不急着合作,就算是要合作,遗迹中灵宝归属占比问题,也得重新谈一谈。 并且在这之前,他与云玄之间,还有一笔账未算。 ====== 飞天殿内,朝来暮去,云卷云舒,一个半月倥偬而过。 这日一早,宋昀诃身边的从侍逐一进院通知大家前往主殿集合。 飞天殿的主殿外有一大片空地,旁边是一丛竹林,里面的竹子一杆杆生得旺盛笔挺,一阵不知道从何处吹来的风,竹林里便传来了簌簌的竹叶摩挲声,细细沙沙的,像是一段即兴发挥的小曲节奏。 湫十是跟着伍斐的小堂弟一起到的。 这一个半月,大家彼此之间都熟悉得差不多了,其中,伍斐这位小堂弟格外亲近她。 两人同为乐修,可以聊的话题有很多,湫十又是个爱热闹的性情,哪里人多往哪跑,一个多月下来,愣生生的将伍斐这位有些腼腆,不喜说话的堂弟伍叡带得活泼起来。 在场的诸位在族中,在家里,是天骄,是少爷小姐,但出门在外,便成了一根时时都需绷紧的弦,一颗需要迎接风雨雷电的树,便都默契的没什么少爷公主脾性,择地坐了下来。 湫十和伍叡跟着队伍,蹲在了一棵树下。 秦冬霖,宋昀诃和伍斐三人站在不远处说话。 宋昀诃:“昨日夜里,我探了一下飞天殿的坐落方位,这里告诉诸位一声,我们还有一天不到的路程便可抵达鹿原。” 每日都有人计算着路程,这样的消息在意料之内,大家都没有表现出吃惊和讶异来,反而更多的是一种期待和跃跃欲试。 宋昀诃侧首跟伍斐说了句什么,又道:“等飞天殿停下来之后,我们会入住鹿原唯一一家驿站,驿站归属于六界宫,在内不许无端生事,也尽量不要随意外出。” 他说一句,伍叡就跟着点点头,小鸡啄米一样,神情还挺严肃。湫十看着忍不住笑,问他:“这些事项,伍斐没同你说过吗?” “说了。”伍叡怀里抱着一根玉质长笛,脸上满是稚嫩的少年气,“他还特意嘱咐,千万不能跟着你乱跑,若是被他逮到,便打折我的腿。” 湫十蹲着,芙蓉色的纱裙裙摆都拂在地面上,温温柔柔的颜色,像一簇簇云彩,“伍斐如你这般大的时候,天天带着我闲逛,该做的不该做的,一件也没落下,不知挨了多少骂,这会倒是有做兄长的样子了。” 伍叡是妖族队伍中年龄最小的一个,是个乐修,但并未修出什么名堂来,按理说是不能进鹿原秘境的。湫十跟他认识不久之后,曾因这事去找了伍斐,得知他是通过了比试,自己赢来的名额时还有些吃惊。 伍斐当时是这样说的:“他自称乐修,实则天赋不在这一块,你别小看他。” 这些天,湫十明里问暗里问,旁敲侧击,伍叡每次的回答都几乎是一字不差的相似,先说一句姐姐不要听伍斐乱说,接着不是跟她扯琵琶,研究琴艺,就是说笛弄萧,最后糊弄过去,不了了之。 湫十对伍叡好奇得不得了,加之他人乖巧,让做什么就做什么,闲暇时给他讲讲琴谱就好,格外容易满足,湫十便也乐意带着他玩。 这让不能打扰秦冬霖闭关,一个人无所事事的湫十找到了些乐趣,总算不是那么无聊。 “伍叡,你知道鹿原中州地是什么样子吗?”宋昀诃在不远处一再强调入住驿站和到那边之后要去六界宫逐一报道领取通行牌的事,这些话湫十和伍叡听了不知道多少遍,早就烂熟于心,湫十干脆拉着他聊天。 伍叡摇了摇头,如实道:“听父母亲说过,里面很危险。” 想了想,他问:“领完通行牌,我们就要进秘境吗?” 湫十摇头:“至少得等三到五日,你看我们这边人都没齐,别族也是如此,得等所有人来了,六界宫算好了最合适的时间,才会强开结界让我们进去。” 见伍叡了然地点头,湫十才接着道:“鹿原秘境外方圆数万里地域都被称为鹿原中州地,那边寸草不生,荒沙遍地,虽然被秘境结界隔绝在外,也依旧可能遇到危险,因而无人居住,是一座死城,后来六界宫所修的驿站,成了那边唯一的建筑。” “我们抵达之后,就是要在那里休息,所以宋昀诃和伍斐才一再强调,不准乱跑。” 等宋昀诃说完,草地上蹲着人陆陆续续离开,回自己院子里收拾东西去了,湫十和伍叡也起身往来时的近道走。 伍斐望着两人没入竹林小道的身影,挑眉,看向身边才出关两日,但这会被忽略,脸色有些不大好看的秦冬霖,笑了一声:“这还是我头一回见你出关,小十不围着你转,也不叽叽喳喳吵你的,有些稀奇。” “她孩子心性,自然喜欢和孩子玩。”秦冬霖转身,不为所动,“约莫还有三个时辰到鹿原,你和昀诃多看着点,别一落地就出岔子。” 说完,转身消失在漫天的竹叶与和风中。 ======= 三个时辰后,飞天殿稳稳落地,殿内的人一个接一个下去,在看清眼前的景象后,有一瞬短暂的沉默。 荒沙,一望无际的荒沙地,没有花,没有树,也没有人,长风呼号,死一样的寂静。 这里的天空是沉沉的灰色,却并不是那种暴风雨来临前乌云聚集的前兆,反而像被某种晦涩的难以挣脱的血色锁链缠住了,挣脱不了,天与地,还有远处光秃秃的土山,都充斥着一种绝望的压抑至极的感觉。 几乎是本能的就让人感觉到了危险。 湫十站在这片土地上,甚至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处牢笼中的困兽,那种强烈的情绪撕扯着人的情绪,让人不知道如何排解。 来之前,湫十就曾在藏书阁的书册和父母亲的描述中知道了这地方的凶险,但听说和亲眼所见绝对不是不是同一种感受,那种视觉上的冲击来得尤为强烈。 “不愧是被称为死亡之地的中州鹿原。”陆珏站在湫十的身侧,如是感叹。 “好了诸位,不要在这里多待,我们先进驿站。”宋昀诃将诸多窃窃私语之声压下,身为主城少君,他身上天生就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威严,虽然生了一张温润若玉的面孔。 六界宫那些长老们联手修建的驿站,并不在这荒沙之中矗立着,它存在于开辟出来的小世界中,只有携带着通行的信物和令牌,才能顺利找到入口。 宋昀诃身上并没有令牌,他上前两步,走到秦冬霖身边,道:“冬霖,先入驿站吧。” 秦冬霖颔首,漫不经心地将视线从宋湫十身上挪回来。 这还是头一次。 不,是第二次了。 若是往常,这个时候,她早就一边揪着他的袖子说怕,一边肆无忌惮地打量这风沙满天的地方了。 她总是说怕,实则胆子比谁都大。 只是这回,他不过闭关一个多月,宋湫十以往诸多使在他身上的招数和习惯,通通偃旗息鼓,没了这份闹腾,他身边的空气都随之安静了下来,而这种安静,多多少少让他觉得有些不习惯。 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身边多出了一个小孩。 哪怕他才说出小孩就喜欢跟小孩玩这样的话,哪怕明知那是伍斐的弟弟,他现在看那小孩,多少还是有点不顺眼了。 秦冬霖垂眸,面上看不出一丝一毫情绪,他从腰间解下令牌,朝前一掷。令牌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悬至半空,化作一道由灵力构建而成的巨大的门。 一行人有条不紊地进了那扇巨门,门内与外面是全然不同的两种情形。 满目皆翠,玉宇琼楼,这个时节,里面的花开遍地,草木葳蕤,呈现出一种蓬勃的旺盛的生机。 亲眼见过外面的荒凉与落败,乍一看这样的活力,不由令人眼前一亮。 很快,有稳重的从侍来上前为他们引路。 与其说是驿站,不若说是一个巨大的园子。园内极大,每一处的景致都值得人驻足观赏,但现在大家显然都没有这样的心思与兴致,一百多个人跟在后面,除却散碎的脚步声,没几个人说话,便是有小声和身边同伴说话的,声音也都压得很低。 妖界随行的名单早在数月之前就上报到了六界宫,所以从侍捏着他们的身份牌,一个个点人,分配居所,进行得异常顺利。从南边一路走过,绕过一片小湖,入目是两处不大不小的院子,院子里一应摆设皆新,显然都是用心布置了的。 这个时候,跟着从侍身后的,只有宋昀诃,湫十,秦冬霖,伍斐和另外几个领队者了。 “这三间院子是留给诸位入住的,长老们让公子和姑娘们自行分配。”那名从侍转身,面对秦冬霖行了个礼,不卑不亢地问:“秦少君,流岐山的人在两个时辰前到了,可需从侍代为引路?” 秦冬霖颔首,道:“有劳了。” “少君客气了。”从侍笑了一下,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秦冬霖脚步才走了两步,像是想到了什么,步子微微一顿,他侧首,望向湫十的方向,发现她跟伍斐凑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总之眼神没有分给他。 “宋湫十。”他声线清冷,带着微微哑意,出乎意外的勾人,“不准乱跑。” 她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宋昀诃和伍斐又不怎么能管得住她,若是平时还好,但现在外面就是鹿原中州,她一个人乱蹿,太危险。 湫十没能理解他这份苦口婆心,她早就习惯了他数万年如一日的嘱咐,随意地嗯了两声,敷衍得极不走心。 行,这是又找到什么好玩的事了。 秦冬霖懒得再管她,收回目光,转身就走。 等确认完流岐山那边队伍的情况后,秦冬霖再回来此处时,小世界的天穹上已经挂上了弯月。 宋昀诃、伍斐和秦冬霖住在同一个院子里,湫十和另一名女孩住隔壁,剩下的几个也凑了一个院子。 他们的院子里点着灯,伍斐和宋昀诃都在院子里坐着,几只萤火虫停在茂盛的草丛间,扑棱着飞起来的时候,带着若隐若现的光点,好看得很。 “那边怎么样了都?没出什么岔子吧?”秦冬霖一坐下来,宋昀诃便问。 秦冬霖点了点头,道:“一切都挺好。” 宋昀诃这才松了一口气,毕竟流岐山那边人多,还群龙无首,没人压着,这里又是六界宫,万一出什么事,会十分麻烦。 进来的时候,秦冬霖注意到隔壁院子没点灯。 宋湫十到新地方的第一晚肯定不会乖乖修炼或者歇息,没有电灯,证明已经出门了。 “她人呢?跑出去了?”秦冬霖食指点着桌面,眉心微皱。 这个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宋昀诃望着他那张足以颠倒众生的脸,一时之间竟有些语塞。明明他才是宋湫十的亲兄长,这人却处处越过他,充当了兄长的角色,而且还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座园子里有一条湖,湖中心搭了个戏台,每到晚上就开始唱戏,到时湖面上会点起许多花灯。反正大家闲来无事,听说这事之后就有不少人跑过去,全当是进秘境前的放松了。”伍斐回答了他的话,“小十是那种有热闹不凑的人吗?” 秦冬霖摁了摁眉心。 他出关已经两天了。 宋湫十除了刚见他出来那会在他身边转悠的半个时辰,之后说的话,加在一起不超过十句。 像往常,这样放花灯听戏的场合,她今夜就是坐在这里等他到半夜,他也得去陪着她把花灯放了,戏听完了才能干自己的事。 秦冬霖阖眼,想了有一会,再抬眼的时候,决定起身,去逮人。,. 第33章 妖怪.. 第33章 这座由六界宫长老们出手修建的园子十分精致讲究,三步便是一楼台,转角常有嶙峋怪状的假山石堆,园内多浅溪,由厚重木板搭建而起的小廊桥处处可见。 月影在天穹被拉长,泛着柔和的细碎皎光,园内灯火齐明,有些高大的灌木丛的枝梢上也挂着一个小小的琉璃盏,将来来往往的行人都映得温柔了些。 整个园子,像是一场用大神通编制出来的美梦。 从侍在前面引路,秦冬霖不动声色观察周遭华美景象,半晌,又兴致缺缺地收回了视线。 六界宫长老团的那些老古董们,许多都是园区里少年们的祖宗辈人物,他们作为从鹿原秘境里成功活下来的人,清楚地明白里面到底有什么,又到底有多残酷。 这是在竭尽所能希望让子孙后代们进去前吃好喝好调整好状态呢。 夜路难行,一路曲折,从侍引着秦冬霖走了半个时辰,才终于在一片豁然开达的湖边停下来。 湖边生着一丛接一丛的芦苇,遮挡着视线,从侍使了了小术法,动作轻柔地将眼前的芦苇拨开,露出湖中心的景象。 一面如云镜般粼粼流动着波光的湖面上,停驻着许多艘造型小巧别致的小船,描金绘彩,笙歌阵阵。湖中心搭建着一个平地而起的戏台,台上的人咿咿呀呀唱着戏,声音动人,带着点软糯的楚南调子。 台上台下,都很热闹。 是宋湫十会喜欢的场合。 “秦少君,湫十姑娘的夜船是十号。”从侍将手心里攒着的圆牌递上前,道:“园内没有许多规矩和拘谨,只是不要打斗,免得伤了大家的和气。” 这话一听,就是某位他们流岐山的太上长老刻意嘱咐的。 秦冬霖不置可否,伸手将那块圆牌接到了手中,而后像是有自主意识一般,从他指尖跃至半空,涌动出灵光。 在两人的视线中,圆牌化作一座小小的拱桥,桥的一端出现在秦冬霖的脚下,一端精准无误地连接着湖面上某一艘小船。 秦冬霖踏步上去。 整片湖面,似乎都安静了一瞬,就连戏台上的呀呀戏语也像是受了影响,有些迟疑地顿了一下。 彼时,湫十正坐在船头,手中的酒盏倾斜着,跟伍叡碰了碰,察觉到周遭小声的议论,回眸一看,眼睛顿时亮了一下。 她挪了挪身子,想起来,又懒得动弹。 几个眨眼的时间,秦冬霖已到了眼前。与此同时,天空中的廊桥化作一阵光雨,星星点点散开,如流星般轻盈地跃进湖底,又像是从天上开了一树的火花。 “秦冬霖。”湫十用手点了点对面的位置,还有那杯已经斟好的酒,“早等着你了。” 精致的银酒壶,小巧且空了的酒盏,还有她脸上晕染的胭脂一样的薄红。 秦冬霖顿了顿,问:“饮酒了?” 湫十坐在船边的长凳上,一阵接一阵的夜风拂过来,将她鬓边的乌发往脸颊上扫,几次之后,她便慢慢地将发丝别到白净的耳根后,一边慢吞吞地回答他:“是你上回放在我这的仙桃酿。” “我和伍叡一人喝了一点,还给你留了一点。” 她伸出几根手指,勾了勾酒盏的底座,坐在旁边的伍叡很熟练地给她添了小半盏。 跟小弟伺候大哥一样的熟练。 宋湫十就是这么一个走到哪里都会使唤人,并且让人心甘情愿被使唤的人。 “这酒后劲大,我们过几日就要进秘境。”秦冬霖沉沉叹了口气,骨节分明的手伸过去,恰到好处地覆在她搭在杯颈处的两三根手指上,力道不大,却显出别一样的亲昵,他道:“松手。” 宋湫十也知道现下是个怎样的局势,她哦的一声,懒懒散散的语调,拖着长长的尾音,纤细的手指一根接一根松开,出人意料的听话。 诚然,秦冬霖这样心高气傲的性情,是绝无可能当着外人的面,问出“你这几日为何不来找我”这样多少带着委屈和抱怨意味的话语的。 半晌,他垂眸,将从宋湫十手里截过来的酒盏不轻不重放到船中间的小舟上,声音清冷,听不出什么情绪:“这几日,玩得开心?” 湫十似有所感,将近期自己做过的事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而后笃定地道:“这些时日,我都待在飞天殿里,没闯祸也没惹事。” 男人身子颀长,气势凛然,往她跟前一站,将湖对面的景象遮挡得严严实实。 秦冬霖微整衣袍,在对面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双手交叠在膝前,闭目养神一样阖了眼眸。方才那句问话,仿佛就是他随口一问,没话找话的脱口而出。问过了,听了回答,又没话说了。 “你来寻我的么?”宋湫十问。 她说话的声音原本就不大,喝了酒之后软绵绵的,湖面上开始放起花灯,声浪一叠接一叠,不仔细听根本辨别不出。 秦冬霖眉心动了动,跟没听到似的,呼吸都没乱一下。 摆明了不怎么想搭理人。 然而宋湫十若是能被这么轻易糊弄过去,也不会成为令人头疼的麻烦精。她蹭的一下从长凳上跃下来,足尖生莲,裙摆漾动,她坐到秦冬霖的身边,几乎凑到他的耳边,声音提高了些:“秦冬霖,你是不是来陪我听戏的?” 她喊他名字几乎已经成了习惯,张口闭口秦冬霖,有事无事秦冬霖,早已无比顺口。 被秦冬霖身上气势压得有些萎靡的伍叡看得目瞪口呆,即使伍斐早说过两人与众不同的相处方式,他也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与众不同,会是这样的场景。 在六界的传言中,跟秦冬霖的剑法一样鼎鼎有名的,还有他的脾气。 伍叡其实有从兄长嘴里听过不少次秦冬霖这个人,得出的结论跟煞神没有两样,几次见面下来,发现此人确实如传闻中一样倨傲矜贵,目下无尘,谁都不在他眼中。就连面对主城少主宋昀诃,他兄长伍斐,他都是清清冷冷的,偶尔才冒出一句话,性子清冷至极。 没人敢在他面前放肆。 除了眼前的宋湫十。 他现在有些怕宋湫十这是喝醉了,脑子不清醒下做出的举动,虽然那酒并不醇烈,按理来说醉不倒人。 出人意料的是,秦冬霖像是早就习惯了,他甚至眼睛都没有睁开,只是皱了皱眉,连名带姓喊她:“宋湫十。” 他道:“你是真的很吵。” 口吻还算是心平气和,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宋湫十一听,顿时不干了,她原本懒洋洋歪在秦冬霖身侧的身子噌的一下,脊背挺得笔直,道:“我这还叫吵啊?你自己算算,从你闭关到现在,我和你说的话用手指头都数得清。” “还有方才,是你自己过来寻我的。”宋湫十将这句话咬得格外重。 秦冬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他侧首,清冷的眉目凝着寒霜似的,目光在湫十那张跟桃花瓣一样妍丽的脸庞上顿了顿,少顷,不疾不徐地嗯了一声,道:“这段时间,是很听话。” 他接着问:“怎么突然这么乖?” 几万年都没能有的觉悟,在短短一个月之内突然就改了性情,秦冬霖不相信。 宋湫十也不像是那种有觉悟的人。 宋湫十与他对视片刻,半晌,眼睫低垂,唇微微往下压了些,两条细长的弯月眉也拧了起来,看着像受了什么惊天委屈的样子,但又不说话。 此情此景,秦冬霖熟悉得很。 这副神情,这样委屈的模样,他看了没百遍,也有十遍。 以至于现在,湫十的模样在他眼中,甚至都能自动地汇聚成一句话:快来问我怎么了。 她总是如此鲜活,古灵精怪,秦冬霖忍不住勾了勾唇,顺着她的意思问:“说说,谁给你委屈受了?” 湫十便也顺着这个台阶,黏黏糊糊地缩在他身边,曲着手指头跟他抱怨:“你才闭关那会,宋昀诃来找我,再三叮嘱让我不要去扰你,好不容易你出来了,我才和你说了没一会话,伍斐又语重心长地来同我谈话,说秘境中的很多事都要同你商议决定,让伍叡陪着我玩,暂时将你借给他们一会。” 她从鼻子里哼的一声,“来之前,我和伍叡还在你们院里等了你好一会,结果宋昀诃和伍斐一个左一个右,让我不要影响你们谈事。” 她不开心的时候,哥哥也改口成了宋昀诃,分得那叫一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秦冬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缘由,他胸膛忍不住颤动两下,低低的并不明显的弧度,整个人的棱角、气势都随之柔和下来。 “你们不是要谈事情?宋昀诃和伍斐舍得这么早就将你放出来?”湫十心血来潮,翻身过去将手掌沉入冰凉的湖面,荡出一蓬又一蓬的水花,一边玩一边问。 这人从小到大就这样,小孩似的性情,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什么。 “我回去得晚,他们都商量得差不多了,我看了一下,将事情敲定下来便散了。”秦冬霖又道:“怎么还突然对他们言听计从起来了。” 她要是这么容易能将别人的话听进去,从小到大,他们也不用受那么多罚。 湫十玩够了,将一双如玉脂般的手伸出湖面,用干净的帕子擦过之后,团成一团,丢到了桌面上,有些不开心地蹙眉,纠正他的用词:“这不叫言听计从,这叫烦不胜烦。” “反正。”湫十又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你去跟他们说,是你要找我玩,不是我喜欢缠着你。” 说完,她又懒洋洋地歪在长椅上,被抽走了骨头似的,头一点点地往他这边挪,直到靠在他的肩上,才低而浅地叹息一声,哼哼唧唧地抱怨:“你闭关这一个月,我无聊死了。” 她三言两语几句话,前言不搭后语的,秦冬霖的心却随着她的呼吸起伏,一下一下地软下来。那种感觉,很奇怪。 他看出来,她有些醉了。 伍叡也看出来了,他压低了声音,问:“秦少君,我们要不要将湫十姑娘先送回去?” 秦冬霖有些无奈地伸手摁了摁眉心,半晌,嗓音稍哑:“她有得闹腾。” 很快,伍叡就懂他这句“有得闹腾”是什么意思了。 湫十也不闹,懒懒的靠着不想动,但意识还算清醒,只是根本不理会伍叡,只在秦冬霖耳边碎碎念:“这戏台上唱的是我上回跟你提过的,人间的那出戏。” 像是怕秦冬霖贵人多忘事,湫十还刻意补充着提醒:“就是你答应了我,又食言了的那一回。” 她这么一强调,秦冬霖不免有些气得想笑。 他自然记得那是件什么事。 湫十爱玩,哪里好玩就去哪里,上天下海,游戏人间,隔三差五的就要闹出不同的花样。 许是因为她自己是乐修的缘故,她对人间根据各式各样话本编成的戏曲很感兴趣,自己去看不算,还得有人陪着她一起。 秦冬霖首当其冲,义不容辞。 有一段时间,他听到咿咿呀呀的戏腔就头疼。 可从来只要宋湫十乐意花心思,就没有哄骗不了的人,秦冬霖也不例外。 那日他答应了她一起去人间听一出新出的戏,可流岐山临时出了事,他身为少君,得亲自去缉拿叛逃的妖将。等解决完整件事情,回到自己的院子,已是三日之后。 他再联系湫十的时候,发现留音玉已经联系不上人了。 湫十直接把他留在留音玉中的那道剑气给泯灭掉了。 这件事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他头一次知道,原来存在留音玉中的气息还能被磨灭。 “讲的是人间一名皇子,为了能顺利登上皇位,借助了未来岳家的权势,用了三年时间在皇权更迭中顺利登顶。在成为皇帝后,他又用了三年时间,费尽心思地铲除岳家的势力,废弃皇后,并且将他珍爱的女子以皇后之位迎进了宫中,伉俪白首,恩爱一生。”湫十笑了一声:“有意思的是,许多人喜欢听这出戏,是因为皇帝和继后情深,先皇后倒成了阻碍两人相爱的障碍,让人没什么好印象。” “凡人薄情寡性,那我们妖呢?”湫十抬眸去望他,秦冬霖骨相绝佳,眉眼深邃,她看着看着,突然道:“秦冬霖,我现在觉得那些梦,一点也不真实。” 她说话的时候,浅浅的桃花香随着呼吸萦绕在他的鼻尖,他垂眸,声音还算温和:“嗯?” “我是只好妖怪。”她又懒懒地靠回他的肩上,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的嘀咕:“不会跟那个皇帝一样离开你的。” “你看,我拿了你那么多东西,总得对你好一点。” 今夜月色凉如水,耳畔是咿咿呀呀的楚南戏腔,眼前是湖面上飘满的明明灭灭的花灯。 秦冬霖感受着肩头那一团的重量,没有应话,但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也就这样给那个信誓旦旦说自己是好妖怪的人靠着,没有变换过姿势。 难得的有耐心。,. 第35章 帝陵.. 第35章 雨渐渐下大了,大颗大颗的雨滴顺着屋檐上铺着的琉璃瓦落下来,淌进青石板阶中,又沿着一条条细碎的裂缝悄无声息润进泥土中。 湫十抱着琵琶,手指轻轻搭在琴弦上,又长又细,白得刺目。 两人同住这几日,流夏开始还以为她是那种大小姐性子,一句话不好,一个动作不对就要闹起来,因而绷紧了神经,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能不跟她接触就不跟她接触。只是几日的观察下来,发现自己的想法多少有些偏颇,宋湫十并不是颐指气使,用鼻孔看人、处处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的女子。 她很懂得照顾其他人的感受,也绝不会让自己受委屈。 除却总是会问一些令人无法回答的问题之外,跟她相处,还算是轻松愉悦。 就比如此时。 两个人都站在廊下,望着阴云密布,细雨绵绵的天,湫十突然道:“我记得流夏姑娘,我们曾见过。” 湫十的眼睛很好看,视线落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纯粹而干净,流夏有些局促地点点头,声线却几乎是下意识的禀报事件的口吻:“是。在许多年之前。” 湫十浅笑着颔首,“你不必紧张,我跟秦冬霖不一样,你也不归主城管着,既然都负责妖族此次秘境之行,之后三年,我们都要一起共事。” 湫十对流夏的印象其实不错,因为后者是唯一一个能在秦冬霖手下坚持做事万年之久的女子。 她一定十分话的时候认真得不得了:“姑娘是流岐山未来主母,流夏理当尊重。” 湫十眼睫突然颤动了一下,对于这个说法倒是接受得自然二迅速,她以一种小猫似的带着试探性的语气问:“秦冬霖掌管死狱,面对你们的时候,是不是也跟平常似的摆着脸,永远没个笑容?” 流夏久久地沉默了。 她算是发现,这位主城姑娘想一出是一出,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这种问题,让她一个作为臣下的,怎么回答。 湫十侧首,还未再接着说些什么,门外就响起两道纷落的脚步声,由远到近,直至停在院门口。 湫十和流夏几乎同时抬头,而后见到雨中执伞的两名从侍,他们是原本就留在园子里伺候,从六界宫里分出的人。 她们相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某种相似的情绪。 下一刻,站在木栅栏边的为首从侍高声道:“两位姑娘,秘境开启时间再一次提前,长老们让姑娘们立刻前往长老殿集合。” 一刻钟之后,园区的正中方向,古色古香的宫殿门前的阶梯上,由灵力铺成了一块数百米长的宽阔地域。上面乌压压的一大片,几乎站满了闻讯而来的人,他们或东张西顾打量着周围站着的队伍,或跟同院的伙伴窃窃私语,一时之间,到处都压低了的声音,男的女的,交织在一起,令人分辨不清。 湫十到的时候,秦冬霖和宋昀诃等人也到了,他们这般的模样、气质,纵使在熙熙攘攘上百人的队伍中也能第一眼被人捕捉到,她和流夏脸色凝重,逆着人流到了前列。 “是现在就要出发吗?”湫十问宋昀诃,同时往他们身后瞅了一样,见到了十几张熟悉的面孔,但这显然并不是全部的人数,皱眉问:“怎么又提前了,之前说的不是五日后出发吗?” “还不清楚,从侍在一一通知各处,我们先听六界宫的长老怎么说。”宋昀诃也被这一再提前的时间弄得有些焦头烂额,六界宫从未出过这样的差错。 每一回鹿原秘境开启的时间,都是由六界宫内所有长老一起施大秘法共同推演而出的,精准得很,像此次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出状况的事,确实是头一遭。 这意味着什么。 站在这里的人都是家族的种子精英,是各界年轻一辈中的领军人物,不是不谙世事的孩童,这样的情况,几乎是在他们耳边重重地敲响了警钟。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一步,他们都意识到,鹿原秘境中发生了某种跟往常不一样的变化。 这种变化是好是坏,还为未可知,可这无疑给本就担心遭遇各种险境的年轻人施加了一层无形的压力。 “来了。”长老殿的门嘎吱一声被人从里面推开,整片台阶上的声音像是被施了某种咒法一样停歇了下来,湫十短促地提醒了一声后,站到了秦冬霖的身后,她大半个身子完全被他的背影笼罩,只露出一张小小的脸。 湫十的后面站着的正好是宋昀诃,他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多多少少涌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只有宋湫十一个妹妹,从小疼爱到大,一句重话没舍得说,一根手指头没舍得碰,按理来说,湫十最亲近的人,应该是他。 可偏偏很小的时候,就杀出来一个秦冬霖。 宋湫十从小黏糊他到现在,但凡出了什么事,第一个找的都不是自己这个亲兄长,就比如此时,被她下意识揪着袖口的人,就是秦冬霖,而不是他。 饶是已经无数次见识过这样的情形,宋昀诃也依旧不由自主地蹙眉,他压低了声音,故作严肃地道:“小十,好好站着。” 湫十哦的一声,五根手指头慢慢从秦冬霖绣着金纹如意的袖袍边挪开,明明是可以在眨眼间完成的动作,她非要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松,松到最后,还剩两根手指头捏着他的袖口,然后像是被钉上去了一样,一丝一毫都没见挪动了。 见状,宋昀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秦冬霖侧首,目光在她那两根嫩生生的手指上顿了一下,不知是因为对那扇被推开的门有所顾忌,还是周围的环境太喧闹,他声音略有些低,沙沙的哑,竟意外的现出些温柔慵懒的意味来:“别乱东张西望,好好听他们说话。” 这个时候,他嘴里的“他们”也在大家的视线中彻底露了面。 十几位穿着六界宫长老服的老者三三两两地走出来,因为活的时间长了,个个都是白眉白须,道骨仙风的样子,再套上宽大的长老服,随时要乘云驾鹤远去一样。 这些都是各族各界退下来的长老、掌门人以及诸多赫赫有名的老祖宗一样的人物,也是负责为他们打开通往鹿原秘境内部通道的人。 此刻全来了。 这就是要即刻出发的意思了。 那十几位老者左右低语了两句,最后由最先踏出宫殿门的那位开了口:“今日吾等令从侍匆匆将诸位请至此处,有一事要告知,另有几句话嘱咐交托诸位。”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的笑意便敛了,现出十分的严肃与正经来:“两月前,星月盘突生变故,六界宫勘察之后,下发通知令诸位匆匆赶来。昨夜星月盘再次现出乱象,六界宫的数位长老联手推算,算出我们必须在今夜子时联手打开通道,送你们入秘境,方为上选之兆。” 他瞥了一眼神色凝重得不行的年轻一辈们,神色稍微放得柔和了些,进一步解释道:“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星月盘没出问题。” 他的目光从每一张年轻而富有活力的面孔上扫过,半晌,直到在场诸位完全安静下来,连地上落针都能听见的时候,他才刻意强调一样,一字一顿道:“如你们所猜测的那样,出问题的,是鹿原秘境。” 哗然声四起,而后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湫十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答案,她扯着秦冬霖袖口的动作不由得用了些力,后者眉心重重地压着,细看,也是惊诧疑虑两者并存。 像是看够了他们的反应,又像是知道这事根本瞒不过去,为首的老者伸手往半空中压了压,硬生生将各种面面相觑的议论声压了过去:“经过长老院一系列的探测,我们发现,整个鹿原秘境的异常,跟某些东西的苏醒有关。” 鹤发鸡皮的长老目光似刃,“比如,许多中大型遗迹会在这次试炼中被发现,找到。” “数万年难得一遇的灵力风暴会接二连三出现,它们滋养着秘境中的仙草奇葩,令这些天地灵物的功效品质成倍叠加。” “再比如,帝陵的现世。” 在场鸦雀无声。 有心神镇定的人在听到前面几条时还能绷得住,但帝陵现世四个字一经说出,每个人的眼里都酝酿起惊人的风暴。 湫十也不例外。 他们这些未来的掌权者,似乎格外能意识到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帝陵,是上古中洲之主,唯一一个强行合并了整个六界,并达到了灵主境的传奇人物在自己生前为自己精心准备的入土之地。 有传言称,他死后,全身骨骼融入墓地,诸天造化神通皆归入深土,撑起了帝陵之下的无边大阵。 这位中洲大帝早年以无双□□横空出世,一路踏出了至强之道,有传言称,他之所以能盖压诸世强敌,是因为得到了世界树上的机缘,修出了一块圣骨。 不论是圣骨,还是他毕生修为感悟中的零星半点,亦或者是功法秘笈,当年他手下王朝所拥有的灵宝灵物,都足以令最清心寡欲的人垂涎三尺。 湫十狠狠地心动了。 因为几日没出现的琴灵在她脑海中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他说得不错。” “帝陵,现世了。” 那名长老接着道:“中州邪祟颇多,所有秘境中丧生的大能、天骄圣子,都将化而为守卫者,拱卫帝陵。诸位切记,缘来缘去都是法,凡事莫强求。” 没有用的。在这样极致的诱惑力面前,说什么都没有用。 湫十目光闪烁着,我很心动四个大字已经写在了脸上。 同样猛的抬首,又死死控制住自己神情地,还有隐匿在天族队伍当中,一身素白如雪,高雅若松的程翌。 ====== 当夜子时,月明星稀,一条通天的小道破开园子,天外还藏着一层天。荒沙扑面,塞外的风鬼哭狼嚎,前行的路磕磕碰碰,格外难走。 数千人走在这根没头又没尾,像是高空中绳索一样摇摇晃晃的小道上,领头者走得谨慎而小心,后来者跟得战战又兢兢。 这根通向秘境的小道外,身在园区的六界宫长老负手,望着这片黑沉沉的天,情不由己地深深皱眉。 “事情不大妙啊。”良久,有人叹息般的出声,跟身边同样驻足不语的长老道:“帝陵都自行现身给这些小家伙们送机缘与造化了。” 可见这片大陆气运将至,大劫当前。 “……其实,也并不是没有希望。”半晌,有人应答:“我看这一群小家伙们中,有几个就很不错,比当年的你我优秀许多。” “光是优秀可并不管用。”其中一人摇头苦笑,“留给他们的时间毕竟不长了,我们这把老骨头拼尽全力,又能撑上多久呢。” “除非,我们这边,能再出一位中州古帝。”,. 第36章 帝后. 第36章 这条由六界宫长老们用大神通构造而出的通天小道,起于风沙之中,人一旦踏上了这条小道,就只能朝前走,不能往回看,而前路黑黢黢的一片,根本看不见尽头。 各族各界领头者行在前面,后面则紧紧跟着各自队伍中的人。 这条小道看着只有一人宽,实则可以容纳四五个人并肩行走,他们每往前踏出一步,脚下的木板都要狠狠地颤动几下,摇摇晃晃的像是一根悬在天地间的绳索。 前面的人负责勘测前路,防止黑暗中突然冲出来的不知名危险,后面的人则要承受着脚下木板晃荡的恐惧,压低了的惊呼声接二连三响起。 天族的人行在最前列,秦冬霖、宋昀诃、伍斐等人紧跟其后。 湫十手中抱着琵琶,警惕地望着过道两边深邃的浓得化不开的黑。他们从低处行往高处,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某一个,长风呼啸的鬼哭狼嚎声蓦的从耳边抽离,扑面的荒沙也不再劈头盖脸地扫到眼里、身上,他们好似进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黑暗,死一样的寂静。 像是进入了一个没有光的世界,这里没有时间的流动,也没有声音的响动。 湫十很快察觉到了不对劲,因为她喊了一声秦冬霖,但脱口而出的声音像是被寸寸吞噬了一样,根本都传不到他们的耳朵里。 她拉了拉秦冬霖的袖子。 秦冬霖望过来的时候,眼眸沉黑,里面沉着的情绪分明,湫十只看一样,便懂了他的意思。 他也发现了不对。 湫十的肩膀上突然搭上一只温热的手掌,带着令人熨帖的温度,她侧首一看,宋昀诃向来温润和气地面容染上了凝重,望着她的眼神很是担忧。 湫十冲他笑了一下,又伸手指了指前头的小道。 他们应该是已经离开了鹿原中州的地域,开始真正踏入秘境之中,只是还未彻底到达目的地。 但既然已经到了秘境,便是处处危险,需时时提着心神,半点不让人放松。 湫十手指往虚空中轻轻一点,蜻蜓点水一样,一股无形的波动便随之荡开。一把样式小巧,漂亮别致的琵琶出现在她的怀中,被她虚虚地揽着。 一轮弯月似的灵光在她身后若隐若现,将宋昀诃、伍叡等人笼罩保护在内。 秦冬霖望着这一幕,微不可见地提了提眉骨。 世人皆说湫十活得肆意,依靠的是主城小公主的身份。她有一个好出身,有一个疼爱她的兄长,还有一个身为流岐山少君,将年轻一辈压得黯淡无光的未婚夫。 很少有人能撇开这些外在,真正站在一个公正的角度去看她。她古灵精怪,爱憎分明,就算不依赖着一个令人羡慕的出身,也照样能过得随心所欲,因为她自身便是六界年轻一辈中排名第一的乐修,是为数不多以女子之身冲上六界战力榜前五十的天骄。 就像现在这样的场合,她平素的散漫不着调便通通都褪去了,整个人变得冷静而理智,能非常迅速的做出对形势最有利的判断。 她不需依靠任何人,她自身同样强大。 就这样,他们一路往前,谁也没有说话,谁也说不了话,前面无声在探路,后面的人则无声跟着。他们脚底下木板晃动的声音以及之前还时不时发出的惊呼声全部都销声匿迹,浩浩荡荡的队伍走得寂然无声。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乍见天光。 骆瀛等人停了下来。 湫十也跟着停下了脚步,在看清前方的景象后,呼吸轻轻地顿了一下。 她从未见过黑与白如此清晰又震撼人心的区分对比。 他们身处极暗,而眼前则是亮堂的刺目的日光,像是一轮触手可及的烈日。他们脚下踩着的小道如虹桥般搭过去,而后在触到暖融融的光线时如同白雪遇骄阳般迅速化为了一阵阵的灵力光雨。 许是在黑暗中走得太久了,湫十竟觉得这样的光亮有些刺眼,她下意识伸手挡了一下眼。 “是光羽桥。”湫十摁着喉咙出声,果不其然,到了这里,他们的声音已经能被毫无阻碍地听到,她侧首看向宋昀诃以及身后一眼看不到头的队伍,道:“我们到地方了。” 来之前,六界宫的长老们就同他们提过了,在极致的明与暗交界处,立着一座桥,前人们称它为光羽桥。 踏过这座桥,就算完全踏入了秘境之内,之后的一切,是福是祸,是灾难还是机缘,都得看自身的实力与运气。 “……终于到了。”队伍后,有重重松了一口气的声音,“这一条路走得我心都悬起来了。” “我一路抓着防身的灵宝没敢松手。”有人附和着,又觉得庆幸:“还好没出什么事。” 其实不怪他们这些年轻翘楚感到紧张,确实是鹿原秘境的大名如雷贯耳,出发前,家中长辈或族中长老们耳提面命的告诫,书册上,更是清清楚楚记载着每一回没能走出秘境的人数。 这是一片充斥着传奇与悲壮的土地。他们期待它,又敬畏它。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踏上了光羽桥。 过了这座桥,他们眼前豁然开朗。 天又成了正常的天,地又成了正常的地,目光所至,山川河流,花草树木,皆在眼中。 湫十还未将眼前场景尽数观察仔细,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反应过来后,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站到了一处古城墙边的高楼上。 古楼立在风沙中不知多少年了,上面每一块砖瓦都透着细细密密的裂纹,蜘蛛网一样从上蔓延到下,缠绕一整面墙。从高墙往下看,是一座又一座奇形怪状的土丘,在各种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形成突出隆起。 湫十只是匆匆扫视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她几乎是下意识发现了问题——她身边没人了。 按理说,一同进秘境的人进来也会走在一起,各族清点完人数后,或决定跟他族结伴同行,或按照来之前的规划,直奔目的地。 可她却偏偏成了那个例外。 在对周围情况毫不了解的情况下,她独自一人,在鹿原秘境中落单了。 这样的认知,光是想想都让人觉出一阵毛骨悚然的危险。 事出反常必有妖,湫十对此从来深信不疑,她手指按压在琵琶弦上,因为用了些力道,水晶一样的指甲绷出些青粉的颜色。 只要身边有所异常,她即刻便能催动琴音自保。 半晌,古楼周围一切如旧,长风依旧吹得肆无忌惮,曜日跃出浅薄的云层,撒出柔和而带着热度的光线,在半空中打出一个又一个巨大的光晕。 此情此景,恍若一幅徐徐展开的浩大画卷,看不出半分书册中描绘秘境的如影随形的阴霾与危险。 湫十不敢掉以轻心,她蹙着眉,在高楼上走了一圈。 小小的寸许地方,只能容纳下几个人,像是专门为古时站哨的哨兵所设。 湫十仔仔细细检查了一圈,发现确实没什么异常的地方,她想了想,取下腰间别着的留音玉,挨个联系了一遍。 留音玉上闪动的灵力弱得像风中残烛,卡卡顿顿半天,根本联系不上任何人。 自然,别人也无法通过留音玉联系上她。 “这是个极度不稳定的小世界空间?”湫十将留音玉放回原处,心中隐隐约约有了大致猜测。 她决定从高楼下去,绕着城池走一圈探探情况。 然而就在她抬眸的一瞬间,一只从虚空中点出的纤细手指轻而坚定地落在了她的眉心处。 这一指之下,湫十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那么短促的时间内,她甚至来不及反击,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颤颤地闭上眼。 想象中的疼痛和崩碎并没有出现。 湫十再次睁眼时,眼前的一切都变了。 天穹之上,仙乐阵阵,十二名穿着讲究,面容姣好的女子在前方开道,纱幔微垂的仙舆后,二十四名女侍步步生莲,款款而来。 她们手中均执着一盏描金嵌玉的小灯,白净的额心正中处用红砂着了一笔,娇妍俏丽,神情却如出一辙的肃穆庄重。 这样大的阵仗,不知仙舆中坐着的是怎样的人物。 古城中人流熙来熙往,但很快都被这样的盛景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他们立在原地,抬头望向天穹处,压低了的议论声止都止不住。 很快,城门大开。 两队兵将迅速分列成两排,他们身着银白铠甲,手握寒光凛凛的长刀,身形笔挺,目不斜视,是一支素养极好的虎狼之师。 为首者未曾穿戴银甲,他看上去是正好的年岁,沉稳有度,进退得宜,一身仙气飘飘的月色长袍,双膝跪地行至高礼节时也并不显得怎样狼狈。 “臣凤回城城主佑天临,叩见帝后。”他道。 “帝后!是帝后!”周围看热闹的听了这样的称谓,膝盖一软,不知多少人跪了下来。 良久,一道清冷如泠泉的声音自仙舆中响了起来,只一个字,却如天降神谕一般:“起。” 湫十心尖蓦的震颤一下,像是一根被拨动了的琴弦,情绪紊乱。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幽幽的叹息声在她耳边低低落下去,嗓音俨然和那声清清冷冷的“起”别无二样。 她道:“我等你许久了。” 湫十圆溜溜的瞳孔收缩了一下,她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用尽了一样,幸而手疾眼快伸手扶着墙面支撑了下酸软的身子才不至于瘫坐在地上。 从古至今,能被称为帝后的,只有一位。 那是位以半招之差输给中州古帝,险些成为第二位灵主境大帝的无双佳人。 也是中州古帝的发妻。,. 第38章 一更. 亲,您的当前订阅率未达标哦,请耐心等待。第11章 湫十跟着宋呈殊回主城的时候,炊烟四起,白鸟归林,天空上浮动的晚霞是血一样的颜色。 一路无话,回到主城府上,湫十算着时间,甚至已经想好了面对宋呈殊或感叹或责怪话语时的神情,可稀奇的是,直到两人行至白棠院和主院的分叉口,宋呈殊也没有开口说什么。 湫十不是个能憋住话的性子,欲言又止了一路,宋呈殊什么都不说,她干脆自己问:“父亲,阮姨是怎么说的,流岐山什么意见?” 流岐山的长老团里,个个都是活了无数年的老狐狸,权衡利弊的时候那叫一个干脆利落,任何对流岐山名声不好的事与物都会被毫不留情舍弃。 湫十身份尊贵,足以比肩秦冬霖,就算是做事不妥,主城和宋呈殊都绝不会容忍流岐山以公开对湫十不利的言论而平息风波事态,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双方达成某种共识。 湫十早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想听个准话。 “从前怎么样,以后还是怎么样。”宋呈殊终于说话,他双手负在身后,看着自己从小疼爱的小女儿,意味深长地提醒:“你阮姨疼你,拿你当亲生女儿对待,这次的事,就当让你长点心眼,受点教训,下回再遇到同样的事,你就知道该如何处理了。” 湫十愣了一会,后知后觉问:“婚约还作数?” “那这次的事,对外怎么说?” 宋呈殊正要跟她说这件事,于是招手让她在一处岔路口的凉亭中坐下,将今日和阮芫商议的方案如实告诉她:“下月月末,主城举办寿宴,我有个老友从天外天赶来,他极擅攻伐之流,最近千年起了收徒的心,多次让我给他物色资质上乘的少年。” “听你兄长说,程翌算个可塑之才,我便在那日,以他对你有恩之名,顺水推舟成全他一场。” 这样的事情,其实不管给出怎样的解释,都总有人表示质疑。他们不用管这些,只需要给出一个说头便好。 湫十自幼聪明,这些事件里错综复杂的心思一点就通,她点了点头,没有再深问下去。 “这件事到此为止,你的心思不要过多放在这上面。”宋呈殊语气温和,沉思半晌,说起了其他事:“听你母亲说,你已经将妖月琴谱修习到第三层巅峰了。” “是。”湫十颔首,细细的眉抑制不住地往下压。 妖月琴谱作为六界唯一的天阶乐系秘法,是所有乐修心中的圣典,湫十是无数乐修中最幸运的一名,在别人在为日渐稀少的乐系秘法挤破头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参悟妖月琴谱。 妖月琴谱一共分为七层,层与层之间的差距宛若天堑。湫十这个年龄,能修到第三层巅峰,已经算是极其出色了。 妖月琴谱威名远扬的同时,也有个众所周知的缺点。 如果没有得到妖月琴的认主,妖月琴谱最多只能修习到第三层。 湫十卡在第三层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在最近两个月,才终于突破,一举到第三层巅峰。 到了这个境界之后,再要往上感悟的时候,总有力不从心的感觉,次数多了,她隐隐约约能感知到是因为确实缺少一种至关重要的东西才屡屡碰壁。 这个东西是什么,不言而喻。 这也意味着,如果妖月琴一直不认主,她在这条路上基本已经走到了尽头。 只是这种事,着急也没有办法,妖月琴躺在主城古阁之中已经不知道躺了多少万年,许多天赋绝伦的天骄都曾站在它跟前让它审视过,但显然,它并没有挑到令自己满意的。 每每说到这个事,宋呈殊和唐筎都只有苦笑的份。 当年,宋湫十降生,沉寂了数十万年的妖月琴降落圣光,琴音通大道,照得整片天穹都闪着粼粼的光。不止外人,就连他们自己都认为,妖月琴选中了湫十。 湫十也确实成为了唯一能召唤出古琴之灵的人。 可也仅此而已。 “哥哥和母亲都来问过我的意思。“湫十眼睛黑白分明,声音清脆,如圆珠落玉盘:“我还想再等等。” “爹知道你的想法。”宋呈殊像是早就料到了她的回答,很多时候,他都算是一个开明的父亲,对宋昀诃严格要求,对湫十则溺爱些,但不可否认,在许多事情上,都给予了他们所能给予的最大限度的自由。 “爹的意思是,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妖月琴毕竟不是凡物。我们可以一边参悟妖月琴谱,一边看看其他的天阶秘法。”宋呈殊起身,抚了抚她的发顶,“人呐,万事都得做最坏的打算,未雨绸缪,这样才不会在风浪来临时束手无策。” “三个月后,鹿原秘境就要开启,这次秘境试炼为期三年,危险重重,我们妖族五百名天骄由你哥哥和秦冬霖带队进入,这段时间,别出去乱跑胡闹,好好在家待着,巩固境界,到时候也帮帮你哥哥。” 他说一句,湫十就点一下头,乖巧的模样,看得宋呈殊心坎一软。 宋呈殊并没有跟湫十说太多,下个月主城寿宴,以及临安城里那场引人注目的拍卖会,最近主城内外鱼龙混杂,要忙的事很多,他不能真将一切推给宋昀诃。 他走后,湫十转身去了东蘅院。 秦冬霖的那两剑,将东蘅院方圆数里都夷为了平地,宋昀诃善后的时候,又重新给程翌安排了住的地方,就在东蘅院旁边,一处小小的高阁里。 陆珏和飞鱼卫尽职尽责地守在外面。 湫十踏入高阁,明月往内屋通报了一声,很快,青枫就出来开了门。 “湫十姑娘。”青枫朝她弯腰行礼,同时伸手将她朝里引:“公子刚喝下药,现在正在里屋看书。” 主城的天,一到晚上就变得格外快,前一刻还是红霞满天,下一刻就已经是星月争辉的夜景。 屋里的琉璃灵灯自动燃了起来,幽幽的火苗,光却如实质一样铺满了整个房间。 这样的环境中,即使是滔天的戾气,也要被压下去两分,更遑论原本就干净安静得像白雪的人。 程翌原先是坐着的,听见青枫的声音后将手中的书卷轻轻倒扣在桌面上,人站了起来。 他面容清隽,并不如秦冬霖那样侬丽的样貌,给人咄咄逼人的压迫感,而是清风细雨一样的温润柔和,笑起来尤其温暖。即使被人截杀,流落它族,湫十每回见到他的时候,他眼中都无时无刻不沉着淡淡的笑意。 湫十对长着这样一张脸,且对自己有恩的男子是没有任何防备的。 至少那场梦之前,是没有的。 可在知道自己结局之凄惨全因他之后,她便不可避免,几乎出于自保本能的生出了一种微妙的感觉。 有恩报恩,不过牵扯,不多接触,是她这几天盘旋在脑子里的想法。 “程翌公子身体好些了吗?”湫十一双美目落在他苍白的脸上,问:“没有被剑伤到吧?” 程翌含笑摇了摇头,声音清浅温和:“流星镯这么好的东西姑娘都赠我防身了,自然不会被伤到。” 湫十想到那天夜里的情形,鸦羽一样的睫毛往下垂了垂,有些歉然地道:“他修破灭剑法的,脾气不大好,先前因为流言,对公子有误会,所以行事冲动了些。” “姑娘不必自责。”程翌等她最后一个字字音落完,才认真开口:“若无昨夜,我还无法一睹婆娑剑的真容。” 他说话的神情太专注认真,湫十看得噎了一下。 她并不是很能理解剑修对于婆娑剑那种狂热的追捧和向往,自从婆娑剑认秦冬霖为主的消息传出去后,修剑的那群人就隔三差五的发疯,特别是天族的那三位小天王,除了云玄之外的两个都是剑修,气得差点没发狂。 湫十目光在屋子里转动了一圈,浅浅地提了下嘴角:“这是临时收拾出来的住所,到底还是有些简陋,我已经让哥哥在主城内买了一座宅子,等里面东西添置好,公子随时可以搬进去好好修养。” “伤药和灵宝布置,有什么缺的,尽管开口,主城府必不吝啬。” 当初程翌昏迷不醒,高烧不退,受的又是致命伤,安置在别的地方湫十实在不放心,这才带回了主城府,现在他伤势有所好转,人也清醒了,还闹出了这么大的风波,主城府不能留他再住下去。 程翌是聪明人,这句话一说出来,他就明白湫十是什么意思。 此举,对她好,对他也好。 “有劳姑娘。”他朝她微微拱手,声线如温酒般低醇:“姑娘今日之恩,来日若有机会,程翌必定重报。” 湫十并没有在这里停留多久,话说完之后,便从后门出了小阁楼,明月在前面掌着灯,将她纤细的身子拉得长长的,像一只起舞于黑夜的蝶。 程翌立在窗前,凝望那抹绰绰约约的影子,青枫为他披上厚实的披风,这个动作像是触发了某种开光,程翌弯腰,重重地咳了几声,声线隐忍而颤抖。 “公子。”青枫熟练地顺了顺他的脊背,在他平复之后,忍不住顺着他的方向望过去,问:“您在看湫十姑娘?” 程翌收回目光,很浅地笑了一下:“我有些好奇,能把流岐山那位少君算得这样准的女子,会是个怎样的性情。” 原以为是单纯天真,不谙世事,被家人纵得没有半分防备之心的娇小姐。 现在看来,也不尽然。 雅间里唯一的女子面对巨大的水晶墙站着,她长得不高,小小圆圆的一团,婴儿肥的脸颊上透着粉嫩的花一样的颜色,瞳仁如水洗一般纯澈,穿着皎白的留仙裙,裙摆下嵌着一根根漂亮的尾羽,衬得她如孩童般稚气未脱。,. 第39章 二更.. 第39章 春杏楼里的厨子卯足了劲展现厨艺,没过多久就有楼里的伙计端着菜盘走了进来,他们被教得极好,目不斜视,轻手轻脚,上完菜朝着他们行了个礼后就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 很快,浓香四溢,他们跟前的那张桌子摆了满桌的菜,每一盘都精致漂亮得像是一件艺术品。 只是久久没有人动筷子。 垣安看着这群鲜活的尚且稚嫩的小孩们,一时之间竟突兀的生出些感慨来,她率先执筷,道:“别拘谨,你们远道而来,是客,垣安城对客人一向友好。” “尝一尝。春杏楼厨子的手艺,在整个中州也是传出了名声的。” 大家看着那一桌的山珍海味,都不大敢动作。说不好听的,这座城,这座楼,还有眼前这个人,都是什么东西,尚且不好说。 这样近乎凝滞的氛围里,秦冬霖第一个拿起了筷子,往自己的碗中夹了一块鱼肉。 垣安笑了一下,介绍道:“我们垣安城有个通亭湖,你所尝的这道菜,用的就是湖里的鱼,滋味很是鲜美。我生前喜欢,常常流连此地,只为了这么一口好味道。” 她将自己生前的喜好说得坦然而直率,也将她消亡的事实摊开到了明面上。 洪荒时期的这些老祖宗们脾气有些阴晴不定,而且很重规矩,于是接下来也没人敢多问什么,饶是实在不想去碰那桌子菜,也都老老实实陪着用了一顿膳。 等从侍送来温热的帕子擦净了手,宋昀诃才抱拳开口:“不知前辈召我们进来,是看中了哪位作为传承者。” 垣安微楞,而后扶额,笑着摇头,道:“对不住,自从消亡之后,我的记性也越来越不好了,许多想说的事,到了嘴边了,转头就给忘了。” “不然也不至于叫你们在城中白待这几日。” 她说是这样说,然没谁敢应。 垣安朝着伍斐身后明显有些怯意的伍叡招了招手,言语格外温和:“小家伙,你过来些。” 伍叡几乎将自己整个人藏到了伍斐的身后。 来之前,伍斐就隐隐约约有这种预感,这下预感被证实,他并不感到惊讶,伸手将伍叡推了出来,低声道:“躲什么,前辈要看你,你就大方些站出来,总藏着躲着像什么样子。” 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机缘,他跟躲洪水猛兽一样,伍斐头都大了一圈。 小声呵斥完伍叡之后,伍斐抱拳,对并不见动怒的垣安道:“前辈见谅,我这堂弟年龄小,进秘境的次数也不多,人腼腆,不会说话。” “无碍。”垣安看着伍叡,平和似水的目光中透露出满意的意味,她身居高位久了,哪怕声音放得柔和也遮盖不了身上上位者的气势,而眼前的小家伙胆子显然只有指甲盖那样大,她有些怕吓到他。 “学习幻术多久了?”垣安问。 “回前辈,学了三千年。”伍叡强自镇定着解释:“但我是名乐修。” 伍斐唇角抽了抽,若不是垣安还在眼前看着,他甚至有种一巴掌拍在伍叡头上的冲动——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豁达大方将送上门的机缘推出去的人。 垣安显然已经暗中观察了他几日,对他执着乐理这一点多少有些了解,因而并未露出意外或是吃惊的神情。她思索片刻后,道:“幻术兼容性很大,你可以同时兼顾。” 她笑了一下,纤细的手掌伸至半空,眼睫垂下来,周身的气势一下子变了不少。 “我其实在琴道上也有些研究。”半空中,她手指点下的地方,一架漂亮的古琴显露身形。 垣安手指搭在琴弦上,侧首看着窗外热闹的人流和古色古香的建筑,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迷惘,那是一种像是大梦一场过后醒来,期待的场景再次落空的凄凉,她道:“自从中州塌陷,我之骸骨深埋之后,这把琴,我便再也未曾抚过了。” 她手指微动,琴弦铮动,整个城中所有的人与物都随着她心意变幻。 在琴音第一声响起时,整个春杏楼里坐满了人,热情的小二将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将一位位客人楼上引,迎来送往,生意火爆。 彼时的垣安变换身份,成了坐在靠近墙角雅间的人,她看着眼前热闹的一幕,安静地饮着自己的茶,翻着手边的书,偶尔有前来闹事的,她眉头一蹙,衣袖微拂,将人毫无形象地摔出了门。 她将自己当做这浮生中渺小的一粟,乐此不疲地做着与每一个普通人同样的事。 曲至一半,垣安城发生巨变,安宁而美好的生活永远停留在那兵荒马急的一夜,她也被深埋于此,拥着这座死一样沉寂的空城深眠,岁月在这里被拉得无限长,永远也等不到尽头。 曲至后调,垣安醒了,她从废墟中起来,行过这座城的每一条碎裂的小道,看过曾经人来人往的集市,也在每一处热闹酒楼旧址前驻足。伺候在她身侧的人没了,好友和君上也都故去了,整座中州城被毁得干干净净,什么也不剩了。 数万年悠久的岁月,她构造出了一个比从前更热闹的古城,她将从前侍奉者的灵魂重塑,让他们继续活着,而她则像游魂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沉迷在自己的幻象中。 可有些事,有些人,再强大的幻术也无法复制,她,还有被困在这座古城的灵魂都知道,这不过是一场梦,一场永远只能活在过去而看不到未来的梦。 琴音落下,满室无声。 垣安看着眼前的古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再看向伍叡的时候,口吻仍是之前平和的样子:“我对琴道一知半解,但曾有幸得高人指点,也悟出了些东西,你若是想,我可传授于你。” 伍叡被她这一曲琴音勾得眼眶都红了,他对乐音中所表达出来的情绪总有一种奇特的共情能力,也有一颗非常纯粹的求道之心。 他这样的人,天生就是为幻术而生的。 垣安头一次遇到这样的少年,鲜活的,矛盾的,追求着一切自己喜欢的东西,又能坚守住初心,她甚至能在他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个至高无上,永眠帝陵的存在。 “我愿意。”伍叡在众人的视线中,朝垣安行了个大礼。 垣安便止不住地笑了一下,说话的语气都和缓了不少,她看向秦冬霖,道:“现在外面不安稳,邪祟作乱,我之灵身只有在垣安城中才能保持强盛状态,伍叡要继我的传承,也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恐怕不能跟着你们继续深入,三年之后,秘境松动之际,我会送他出去。” 大概谁也想不到,三年之行才开始五日,伍叡什么危险也没度过,就已经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机缘。 伍斐屏息思索了一阵,跟宋昀诃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问伍叡自己:“你是要留在这里,还是要跟着我们继续前行?” 帝陵的诱惑,毕竟不是谁都能阻挡得了,他作为堂兄,在这些事上,并不能帮伍叡做决定。 “我留下。”伍叡只是心性单纯,却并不傻,他道:“接着往下走,凭我的实力,只会给你们拖后腿,就算帝陵传承真的现世,也轮不到我,而且也并不一定适合我。” 见他有自己的主见和取舍,伍斐终于露出了笑意,他对着垣安郑重其事地行礼,道:“多谢前辈看重与扶持,伍叡就交给前辈照看了。” 垣安颔首,她转而看向秦冬霖,两条细细的眉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而后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跟着你们一起过桥的那个小女孩,另有自己的机缘,她身上有一层契机笼罩,我无法探到她的位置。”垣安眼睛里像是沉着一片星河,星与月变幻着一次又一次坠落,似乎能将人彻底吸进去,这是将幻术修到极高深程度后会出现的异象,“只要她还未进中州十二古城,就不必太过担心。” 话是这么说,可这毫无规律的传送方式,谁知道她会被传到哪里。 她一个人,若是被困住了,孤立无援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可怎么办呢。 还不知道偷偷抹眼泪多少回了。 都说她遇事秦冬霖,这一次,若是遇到什么险境了,她下意识叫秦冬霖,秦冬霖却出现不了,她怎么办。 那样的情况,秦冬霖下意识的不去深想。 可有些东西,只要开了个头,就遏制不住接下来的无数种猜测,每一条都在往不好的方向走。 秦冬霖十分厌恶这种寻不到确切消息,一切只能靠猜的感觉。 这一次,等他们从春杏楼下来,就像是从一个繁盛的美梦中骤然清醒,眼前古色古香的建筑,嘈杂喧闹的集市,还有人来人往的酒楼都化为了泡沫,他们的眼前,是一片沧夷,废墟成堆,是长风刮过,死一样的寂静。 就在这时,长廷腰间的留音玉闪动起一阵一阵的灵光。 秦冬霖和宋昀诃等人蓦的将视线投到他身上。 这几日每回他们几人留音玉收到消息时,这两人都几乎是这样如出一辙的神情,几次之后,长廷的压力骤大。 “少君,是天族,云玄小仙王。”长廷捏着手里的留音玉,就像捏着一块烫手山芋,他问:“要不要理会?” 秦冬霖原本起了些波澜的深邃眼瞳又归于一片沉静,他伸手重重地摁了一下眉心,语气是压制不住的躁意,沉沉一个字,尽是不耐:“接!” 又是一个自动撞上炮筒的人。 长廷将灵力输入留音玉,还未来得及说话,那边就罕见的沉不住气,云玄怒极,几乎连一惯的笑音都挂不住:“秦冬霖,你还算不算个男人?!” 秦冬霖冷白的长指微顿,他侧首,不多时,“嗬”地沉沉笑了一声,短促的,带着浓浓的不屑意味,刺得对面的人呼吸都重了起来。 “秦冬霖,宋昀诃,你们两个好样的,自己没本事,让一个女人来偷东西。”云玄在留音玉那边暴跳如雷:“这仙柚果我们守了整整五日,清理附近的邪物和守护兽不知费了多大的劲,你们在暗地里偷偷摸摸面都不露一个,一共三个仙柚果宋湫十趁乱偷走两个,算什么行径?” “别以为宋湫十搞了个隐匿气息的法宝我们就追踪不到,她强摘仙柚果有反噬,跑不出这片山脉,你们最好躲得不远,赶得过来赎人。” 秦冬霖在听到某一个名字的时候,呼吸微不可见地顿了一下,而后皱眉,从长廷手中接过留音玉,等云玄放完狠话,哑声问:“她在哪?” “你少给我来撇清关系不知情这一套,打了多少年的交道,她的气息我能认错?”云玄气得笑出了声。 秦冬霖根本不想跟他废话那么多,他静默一息后,换了种问法:“你们在哪?” 这位一向以温和好脾气出名的天族小仙王这会确实是被气得失去了理智,隔着留音玉,他接连点了几下头,道:“好,好,不承认是吧,凤回城重影山脉。你们过来赎人就是了。” 秦冬霖眼眸危险地眯了起来,他捏着留音玉的力道重了些,声音简直寒凉到了骨子里:“云玄,话我只说一次,宋湫十若是在天族队伍中受了伤,天族和妖族的恩怨,就在重影山脉彻底做个了断。” 说罢,他径直切断了留音玉,将它丢到长廷的怀里,而后对着宋昀诃等人道:“去凤回城,重影山脉。” 另一边还在吩咐漫山遍野寻人的云玄将留音玉攒在掌心中,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抢了东西还反手来一出警告。 果然是一群不懂礼数的蛮夷之辈。 他沉了一口气,吩咐手下的人:“接着找,掘地,. 第40章 双更合一. 第40章 凤回古城,重影山脉。 群山起伏,一座连着一座,放眼望去,山尖都带着清晨朦胧的雾气,如云烟一样虚虚地笼罩着,又似冬日下了一场小雪,落白了山头,若隐若现,若即若离,像一幅笔墨浓重,平铺舒展的画卷。 重影山脉地势复杂曲折,岔路和岩洞极多,弯弯绕绕的溪流随处可见,开了灵智的上古洪荒兽吼声震天,方圆数十里的飞禽走兽闻风而逃,不敢入驻这片区域,数十米长的巨蛇,小山一样大的鳄鱼还有在天空中盘旋的苍鹰,通通都是重影山脉中的霸主。 湫十坐在小世界里一棵高大的巨树枝丫上,脸色有些苍白,两片唇瓣也没有血色,她掂了掂手中拳头大的白色灵果,想说什么,却在开口之际猛地弯腰咳了几声。 半晌,她平复了下呼吸,另一只手轻轻拨开眼前婆娑的树叶,居高临下俯视,将漫山遍野的火把尽收眼底。 妖月手里抱着另一个仙柚果,心情好得不得了,两只眼睛眯成了缝,道:“我方才跟那只虎崽子沟通了一下,说将你手中的那个仙柚果给它。” 湫十勾唇笑了笑,因为受了反噬,声音有点发虚:“本该是它的,只是没能将三个都抢了,有些可惜。” 她顿了一下,又道:“骆瀛受了伤实力还能维持在那样的水准上,倒是不愧对他小仙王之首的名声。” 妖月琴灵拍打着翅膀,见她虚成这个样子,眼皮忍不住跳了一下。它在纵横交错的枝丫间择了一处落脚的地方,身体平靠在上面,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头顶的苍翠的叶,道:“那只虎崽子气坏了,现在还满山撵着天族的人跑呢。” “它们这些守护兽,最厌恶的就是这些突然闯进别人领地,看到的东西都得归自己的人。”琴灵懒洋洋地说:“虽说灵物无主,能者得之是六界不成文的规矩,但它们辛辛苦苦守了千年,马上就要结果了,突然来人抢了,换做谁能不气。” “天族那群人鸠占鹊巢,驱逐觊觎者将仙柚果看做私有物的人,见你和小虎崽联手抢回了两个都气成那样,就别提守护兽了。” 湫十服用了纯露,比起之前大口咳血的状况,已经好了许多。她背靠着两根枝丫,扯了下唇角,悬在空中的双脚小幅度荡了荡,还有些骄傲地道:“最后的时刻,若不是骆瀛出手,我可以三个全抢走。” “而且这样的行为在他们眼里,那都不叫抢,那叫偷。只要被他们看上的东西,那就都是他们的内定之物。”湫十想起当时云玄和莫长恒铁青的脸色就觉得有趣,她稍稍直起些身子,兴致勃勃地猜测:“他们找不到我,第一时间肯定会去找秦冬霖怒斥我的行径。” “你别看秦冬霖平常清清冷冷对谁都不耐烦的样子,其实他跟宋昀诃一样,可关心我了。”湫十这话说得再自然不过,丝毫没有半分谦虚的模样,她说完,又咳了两声,接着道:“他修的破灭剑,戾气本来就重,还最讨厌这种事态失控的感觉,莫长恒和云玄这时候自己送上门撞上去,不是被嘲讽,就是被警告。” “你还挺了解他。”琴灵看着她白得像纸一样的脸,没有一头钻回妖月琴中,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话。 “我是最了解他的那个。”湫十将那个最字刻意说得重了些,孩子气一样的强调:“我和秦冬霖很小就一起玩了。” “你同宋昀诃、伍斐他们不也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吗?”琴灵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我没记错的话,这几个也帮你抗了不少的罚,怎么你就只记着个秦冬霖了?” 湫十看着从树影间漏出来,还未被晨光驱散的星与月,侧了一下头:“都一样,他们被我摸得透透的。” 哪是都一样,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差别来。 偏偏她自己觉得自己一视同仁,毫无偏颇。 湫十想了想,取下腰间的留音玉,实在想不通似的拎在眼前晃了晃:“怎么就突然谁也联系不上了呢。” “有些古城是这样的。”琴灵闭着眼假寐一样,回答道:“你自己想想,从洪荒到现在,过去多少年了,那些偏远的地域几近被风沙淹没,而后诞生出了一个个极不稳定的小世界。留音玉是现今的人捣鼓着出来玩玩的,不算什么高级灵宝,肯定扛不住那样紊乱的力量。” 湫十的空间戒里其实还有一个新的留音玉,但还来不及让秦冬霖和宋昀诃等人留下神识气息。现在的情况就是,自打她出了那座古城,被传送阵直接传送到这座重影山脉后,根本联系不上妖族的队伍。 还没等她想出办法,就见到天族的队伍在往外驱逐几个小门派的人,同时跟仙柚果的守护兽打得昏天黑地。 当时,湫十看着那三颗挂在枝头上已经接近成熟的仙柚果,不可遏制的狠狠心动了。 在天族人手中抢东西,湫十丝毫没有心里负担,甚至光是想想那样的场景,就觉得有些刺激。 妖月琴灵也心动。 所以它说动了被天族的联合阵法挡在外围,暴躁得不行的守护兽。 那是一只尚未成年的昌白圣虎,一身钢筋铁骨,浑身都是力气,若是成长起来,也是一方霸主的存在,只可惜它还在成长期,不敌骆瀛等人。 仙柚果是昌白圣虎跨向成熟期必不可少的圣物,现在被一群不知道从哪蹦跶出来的人截胡了,它气得抓狂,吼声惊天动地。 然后花了两天的时间精心策划,在仙柚果彻底成熟的那一刻,湫十乘其不备,硬生生从云玄的手里抢走了所有仙柚果,只是生接了骆瀛一掌后,被夺走了一个。 在用法宝远遁前,湫十还对云玄笑了一下,露出两颗洁白的小犬牙,笑得无比灿烂,带着明晃晃挑衅意味。 生怕他认不出来一样。 很快,天族队伍中派出来找人的火把星星点点,漫山遍野都是。 但湫十和琴灵早早就计划好了,东西一到手就来了昌白圣虎的栖居地,这里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据昌白虎说,是它父母亲怕它出意外给它留下的,外面的人就算将整座山脉都翻过来也找不到这里。 说完这些之后,昌白圣虎想了想,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嗷的一声冲了出去,将天族的人撵得人仰马翻,把他们从一个山头追到另一个山头,逗弄猫狗似的逗弄,尖叫声、哀嚎声以及震天的虎啸声被风吹出了很远的距离。 “放宽心,从一座古城传到另一座古城,大概需要两三日时间,这段时日你别想着再去捣鼓什么东西了,好好养伤。”妖月琴灵将自己手里抱着的仙柚果丢到她怀里,撇了撇嘴,道:“这一个仙柚果,足够四五个人分,你收好些,以后应劫要用到的。” “我知道。”湫十笑起来,一双勾人的泪眼弯成了月牙的弧度,她将仙柚果放进空间戒里后,接连咳了几声,而后熟练地用袖口擦了擦唇边溢出来的血沫,有些不满意地蹙眉,道:“从秘境出去之后,我要好好修一修肉、身了。” 明明也是从小用诸多灵物温养着长大的,平时看着弱不禁风也就罢了,关键时刻也跟纸糊的似的,半点攻击都扛不住。 “再修也只是那样。”琴灵毫不留情地给她泼冷水:“从古至今,你见哪个乐修是能用肉、体跟人硬抗的?” 湫十小小地嘀咕了一句什么,含糊的不甚清晰,风一吹就过了。 ==== 三日后,傍晚,太阳沉到了山的后面,光线随之柔和下来,晚霞的光轻轻抚过每一座山峰的峰顶,也盈盈停在了高大灌木的树梢头,闪动在每一片树叶的间隙中。 美得像一幅让人不敢打扰的落日图。 这三日,天族的人将整片山脉翻了个底朝天,每一处溶洞、山涧、瀑布后的洞穴都找过了,也没有寻到湫十的踪影。 她这个人,悄无声息地来,也悄无声息地走,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天族暂时搭建的营地里,云玄再一次将手中的琉璃盏掷到地上,里面的酒液溅出来,一部分飞快润进土里,一部分洒到身边人的手背和衣边上。 莫软软看着裙摆上洇出的一小块湿痕,有些不开心地皱眉,小声小气地抱怨:“云玄你不要那么大的火气,这三日你都发了好几回火了。” 这脾气都快赶得上秦冬霖了。 云玄要被气死了——那三颗仙柚果是在他手里被夺走的。 当时那么多人看着,特别是宋湫十最后那个扯开了的笑容,像是隔空打在他脸上的巴掌。 火辣辣的疼。 他每每想起这件事,就觉得胸口插了一把刀,连呼吸都带着玻璃渣一样的痛。 最主要的是,东西被抢了,始作俑者还始终找不到。 “我跟你说了许多次了,一颗仙柚果够我们用的了,你不必如此生气。”莫软软倒是心态十分好的接受了这件事,她将烤熟的獐子肉举到唇边,小口小口地咬着吃,“骆瀛说,算算时间,妖族的队伍该到了,让你好好想想怎么跟他们开口将遗迹图凑完整的事,实在不行,那两颗仙柚果就当送给宋湫十了。” 她将东西咽下去之后,才又慢吞吞地道:“反正也要不回来了。” 还不若将话说得好听一些,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合作的事也好开口。 云玄手掌蓦的握成了拳,他一向沉稳,是天族中出了名的老好人,跟伍斐一样,往往充当劝架的那个,只是这样丢人的事发生到了自己身上,他作为小仙王的脸面都丢尽了,哪来还顾得上从前的好脾气。 这一遭下来,即使手底下的人没说什么,可保不齐心里就有了怨气。 那仙柚果,他可以给宋湫十,但必须是他给出去的,而不是她当着诸多人的面,从他手里硬生生抢走的。 还一抢抢两个! 若不是最后关头骆瀛轰开了那头蛮虎,抢回了一个,这会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让人看一场笑话。 莫长恒任由他将心底的那股气发泄得差不多了,才慢条斯理地抬了抬眼,道:“闹了几日也差不多了,东西丢了便丢了,能怎么着,你大度些,别到时候丢了面子也丢了里子,反倒说我天族小仙王输不起。” 云玄何尝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半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和妖族合作的事,你去谈,我怕跟秦冬霖打起来。” “你别招惹秦冬霖。”莫软软歪着脑袋,煞有其事地分析:“骆瀛身体还未恢复,你和兄长都不是他的对手。” 莫软软口直心快的,说话直愣愣,而这样的实话往往十分扎心。云玄和莫长恒同时朝她望来,她不明所以,又像是意识到不妥,细声细气加了一句:“这是骆瀛说的,让你们不要意气用事。” 云玄才要说什么,就见山的那头亮出了传送阵的光,莫长恒将手中捏着的枯树枝丢开,也跟着站起身来,他眯着眼看着这一幕,吩咐左右:“将骆瀛叫出来,就说秦冬霖到了。” 妖族的队伍确实到了。 秦冬霖和宋昀诃到的时候,天族找人的队伍还未消停,放眼望去,每个山头都有人。 不过片刻的功夫,秦冬霖便站在了天族临时搭建的营地前。 骆瀛和这位强敌碰面,神情倒还算是友好,他朝着秦冬霖颔首,声音里听不出明显的波澜起伏,却也并不令人觉得怠慢:“坐下谈吧。” 树林间,竹叶摩挲着发出沙沙的碎向,清脆的带着某种低低的旋律,小小的过道内,摆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小石桌,桌上摆着酒盏和茶饮,还有些熟透了的灵果,在如今这样的环境下,确实算诚意的了。 然而秦冬霖奔波两日,从一个城辗转另一城,灰头土脸,来回辗转寻找尚还能用的穿送阵,并不是为了他们握手言和,促膝长谈的。 “宋湫十人呢?”秦冬霖站在他们面前,一人而已,气势却如同一座山,亦或者一柄能割裂苍穹的剑,每个字眼里都绷着山雨欲来的意味,沉而哑,一丝一毫做表面功夫的意思都没有。 他的肤色冷白,眉眼阴鸷,瞳孔颜色极深,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浑身上下每一处,都透着一种直白明了的不耐烦,然而即使这样,他仍是耀眼的,往人群中一站,谁的目光都会头一个被他吸引。 云玄环胸而立,闻言闭了下眼,将自己心里升腾而起的火气强压下来,而后似笑非笑地开口:“你这话问得真奇怪,宋湫十是你们妖族的人,又不是天族的,我们怎么会知道她在哪。” 他根本不相信妖族不知道这个事,这是要做戏做全套的意思。 宋昀诃上前两步,眼底沉着些许血丝,罕见的也沉了声音,但还算客气,至少维持了表面的样子:“湫十与我们走散了,我们现在联系不上她,你们若是知道她在哪,就说出来。” 这话一说出来,天族的几位小仙王便沉默了。 别人他们不知道,但秦冬霖和宋湫十都是那种高傲得能上天的性格,这件事我做了就是做了,不怕被人知道,我不仅做了,我还一定得在你们面前露个脸,叫你们别认错了人。 张扬跋扈得得令人压根痒痒。 宋昀诃身为少君,可能会虚与委蛇说假话,但秦冬霖从来不屑,他若真想要一样东西,凭他手中的长剑,凭他一身不可捉摸的修为,没什么得不到的。 就像这次,若真是他想得到那三颗仙柚果,他只会懒洋洋地站出来,倚着秋水剑,用一种懒散而轻慢的语气说,一切想法,上来打过再说。 而且他的身后,还有个六界公认的麻烦精宋湫十,后者就像是一根小尾巴,走到哪都黏在他身后。 哪怕秦冬霖每一次都表现得极其不耐烦,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将这根小尾巴保护得好好的。以往在秘境里,她只负责笑吟吟地跟在几个哥哥们身后捡东西。 莫长恒正愁合作的事不好开口,现在有了这样的由头,倒好开口了,他斟酌了下言辞,道:“八日前,我们到了这处山脉,发现了将成熟的仙柚果,到了要采摘的当天,宋湫十不知从哪跑出来,从云玄手里抢了两个仙果就消失了。我们这几天也在找她,但将整座山翻遍了都没有见到她的影子。” 伍斐听完,简直都有点佩服她。 走到哪,哪里就不安宁,真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秦冬霖抬眸,问:“确定是她吗?” 莫软软代替云玄将话说了:“不会看错的,她原本蒙着面纱,抢完果子后,她便将面纱摘了,还冲云玄笑了一下。” 就是这挑衅般的笑,将云玄气得跳了好几天的脚。 听完,宋昀诃能确定确实是自己妹妹了,他伸手抵了抵眉骨,有些疲惫地叹息了声,道:“应该是在哪躲着呢,看见我们来了,过不了多久就会自己出来的。” 主要人没事就好。 他这几日高高悬起的心,总算可以落下一些。 宋昀诃话音落下不久,一声震天的虎啸便突兀的从他们北边传来,一只全身雪白,小山大小的老虎蓦的出现在秦冬霖等人的视野中。 “怎么又来了?”莫软软几乎每隔几个时辰就要跟这只锲而不舍的巨虎打照面,几次下来,倒也不怎么怕了。云玄抬手,使出一道雷光,轰的将巨虎掀倒在地,结果它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后,甩了甩硕大的头颅,毫发无伤地起来了。 将皮糙肉厚一词诠释得淋漓尽致。 “这是仙柚果的守护兽。”莫长恒介绍道。 秦冬霖的脑海里,剑灵突然咦的一声,道:“这只昌白虎的身上,有琴灵的气息。” 湫十不会随便使出妖月琴,妖月琴灵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在人前现身。 “跟上它。”剑灵说完之后,便又没了响动。 秦冬霖二话没说,跟在那头巨虎后面钻进了高大的灌木丛。 宋昀诃也像是意识到什么,紧跟上了他的步伐。 没过多久,那头巨虎突然停了下来,隔着一条浅浅的小溪,它注视着一路尾随的两个人,长而有力的尾巴在空气中抽动,带起整整炸裂般的鞭响,黄金色的瞳孔微微收缩,像是在打量从哪个角度发难才能一击制胜。 半晌,它兴致缺缺地挪开了眼,尾巴朝半空中一甩,一道半人高的小空间门便骤然出现在两人的眼帘中。 秦冬霖率先踏出一步,身影消散在空间门之中。 进了这片小世界,宋湫十的气息便十分好辨别。 秦冬霖驻足闭眼细细感应了一阵,半晌,抬步径直走向一棵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古树。 古树上,湫十也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睫毛颤动了两下,缓缓地睁开了眼。 她强摘仙柚果的反噬这几天直接强加在了身上,纯露和一些疗伤的丹药对这种反噬起不了大的效果,她只好入定疗伤,亲自逼出反噬。 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 但她见到秦冬霖和宋昀诃的时候,还是开心得不行,她眼眸弯弯,看着活蹦乱跳的,开口唤他们:“哥……” 才出口一个字,她的嗓子就像被卡住了一样,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弯腰咳了几下。 湫十伸手捂住了唇,淅淅沥沥的血便从她的指缝间流出,雪一样白的手指、手背上,猩红一片。她平复了一下之后,看着被染上了浓烈颜色的手掌,有些不满意似的,拧着眉用帕子全部擦干净了,动作熟练得不行。 秦冬霖的眼瞳收缩了一瞬。 她人眼看着瘦了,脸色白得跟鬼一样,说着说着话还咳血。 是他从未见过的虚弱模样。 秦冬霖胸膛口像是烧起了一团火,等他出口时,声音紧绷着,酝酿着暴风雨似的,每一个字眼都哑透了:“下来。” 湫十撇了撇嘴,这个时候倒是听话。她整个人往下一跃,三四十米的高空,她闭着眼,像一张被卷上天空的纸,轻得像是没有重量似的,兜兜转转如同要落入他的怀里。 有一阵很浅的香顺着她的发丝飘上他的鼻尖,亲昵的,带着一点点俏皮的撒娇意味。 秦冬霖垂眸望着她乌黑的发顶,垂着身侧的手掌几乎是下意识地环了下她的腰身,又不着痕迹地挪开,沉黑的眼瞳有一瞬漾开了涟漪。 湫十倒是毫不避嫌,她小兽一样地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胸膛,将唇角半干不干的血迹都蹭到他干净的衣裳上。 还不等秦冬霖开口问怎么她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个鬼样子,她就先一步朝他炫耀:“秦冬霖,我从天族手里抢了两个仙柚果!云玄和骆瀛联手都没留得下我!” 赫然一副骄傲的,等着被他夸赞的样子。 你说她聪明吧,她又总让自己莫名其妙受伤,说她不聪明吧,她又深知怎么提前堵住秦冬霖的话。 秦冬霖审视一样地寸寸扫过她毫无血色的脸颊,脸色并不好看,眉心紧皱,半晌都没说话。 宋湫十一看他这神情,这样子,就有些蔫了。 她偷偷瞥他一样,先是心虚般地嘀咕了好半晌,抚了抚鼻脊骨,又去扯了扯他的衣袖。 半晌,她声线一变,嘟囔似的抱怨:“秦冬霖,我发现你这个人一点都不知道心疼我。” “我都虚弱成这样了。” “你还摆着脸凶我。”,. 第41章 心疼.. 第41章 小世界内,古树苍天,溪流潺潺,唧唧啾啾的鸟鸣合着此起彼伏的虫吟,像是高低两重奏,幽静中带着独有的热闹。 只是寻来的两人,根本无心看风景。 宋昀诃晚秦冬霖一步进来,在看到宋湫十咳血的时候,呼吸都有一息的凝滞,抬起的步子像是被灌上了铅,在原地顿了一下才又大步走上去,一向温润的脸庞肉眼可见的阴沉下来。 等他站到湫十跟前的时候,她还毫无所觉的,扯一下秦冬霖的袖子,又偷偷去瞥他一眼,嘴巴撅得可以挂油壶,简直是满脸的委屈。 这样的神情,若是在从前,叫潸然欲泣,楚楚可怜,可她现在这副模样,脸色如纸,唇瓣乌白,若非要用两个词来形容,便是灯枯油尽、含苞欲折。 宋昀诃多看一眼,心就揪起来一下,原本就半悬着放不下的心,这下更是高高悬着,一刻也落不到实处。 秦冬霖就更不必多说,他从头到尾都没给湫十一个好脸色,眉梢眼角凝着隐隐的怒意,深黑的瞳孔中辨不出情绪,浑身上下,从头到尾都充斥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势。 湫十还算是有自知之明,见他丝毫没软化的态度,蔫蔫地松了手,慢慢往旁边挪了两步,仰着一张巴掌大的脸,开口唤宋昀诃:“哥哥。” 宋昀诃的目光一寸寸扫过那张怎么看怎么虚弱的脸颊,眉不可遏制地皱着,他摁了摁嗓子,将心底憋着的那股火气勉强压下去,声线有些粗粝:“你还知道有我这个哥哥?” 诚然,宋昀诃生来就是温润似玉的脾性,便是动怒,也不会如何表现在话语和脸色上,对宋湫十更是一惯疼爱,从小到大,各种调皮捣蛋都没舍得说过两句重话,这一句近似呵斥的话,已经算是极重了。 湫十这个人素来知情识趣,有自知之明,别人是真生气假生气,一眼便能分辨出来。若这会,秦冬霖和宋昀诃只是摆着个冷脸做做样子吓唬她,她的眼眶真是说红就红,眼泪水便跟珍珠似的,啪嗒啪嗒的往下掉,但若是自己有错,又惹得他们真生气的话,嘴撅得再高,再被晾着冷着,也不会哭哭啼啼抹眼泪。 湫十的头垂下去,半晌,哼出蚊子一样低低的声音:“知道。” 这个时候的湫十,乖得不像话,再配上那张令人生怜的脸,很容易就能将事情糊弄过去。 “知道?知道你能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宋昀诃气得摁着胀痛的太阳穴碾了一圈。 “昀诃。”秦冬霖声线似雪一样清冽,他扫了湫十一眼,惜字如金:“先回去。” 宋湫十身上的伤,看起来不轻。 他这么一说,宋昀诃也反应过来了,他嘴角动了动,到底还是心疼她,没再说什么,转身原路返回。 等出了昌白虎栖居的小世界,一路上经过幽静的竹林,高大的灌木丛,还有一条接一条纵横交错的清澈溪流,他们不说话,湫十跟在后面也不敢多说什么,气氛一路都十分凝滞。 过了一座山涧,天族的营地便出现在眼前。 秦冬霖和宋昀诃追着那头虎崽子消失的时候,天族的人就将事情猜出了个大概,他们这一来一回的路程中,云玄被莫长恒和骆瀛拉到帐子里叮嘱了好几句,出来的时候,已经又成了那个春风满面好说话的小仙王了。 因而两者相见,场面还算是和平。 宋湫十是因为正在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将这两位看起来不太好哄的人哄好,没心思跟云玄呛声,又怕说多错多,天族和妖族会当场打起来。 云玄则是因为接下来的合作计划和天族现在的形势,难免在言行上有所顾忌,而且东西丢都丢了,再提起这茬,失的也只是自己的脸面。 “前几日还挺威风,怎么现在变成小病猫了?”云玄和骆瀛坐在石桌边,前者的语气倒听不出针对的意思,只是字句里带着刺,颇有一种挖苦嘲讽的意味。 “受了点反噬,用仙柚果补一补便无大碍了。”湫十回答得认真,眼瞳黑白分明,“论威风,这几日该是你风头最盛,这漫山遍野找人的火把,楞是一刻也没停歇过。” 前一句说他没本事,到手的东西都能被抢,后一句说他没君子气概,输不起还来恼羞成怒这一套。 云玄胸膛重重地起伏一下,气得闭眼,身体往后一躺,半句话也不想跟她多说了。 湫十伸手触了触鼻尖,在触到宋昀诃的眼神之后,也蔫蔫的偃旗息鼓了。 在他们跟着昌白虎去找湫十的时候,妖族的营地也搭建起来了,在另一个山头,跟天族营地遥遥相对。 伍斐笑着走上来,跟湫十说了几句话之后,又很快意识到不对,他用扇子轻点了下湫十的手肘,压低了声音问:“这是这么了?” 气氛凝重得像是结了冰一样。 许多次被牵连的经历令人记忆犹新,伍斐不敢跟湫十嘻嘻哈哈了,他清咳了一声,站起身行至一边,而后在石墩上落座。 三个人都坐着,唯独湫十站着,蔫头耷脑的,像一朵被霜打了的花。 “反噬还没逼出来?”宋昀诃抬眸,问。 湫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小声道:“逼出来大半了。” 宋昀诃闻言,侧首看向秦冬霖:“冬霖,剑气精纯,克反噬,你……” “我不管她。”秦冬霖话语跟结了冰似的,他看向宋昀诃,道:“你去。” 他这句话一落,湫十便猛的抬眸,似是不可置信般望着他。 她的眼睛很好看,蕴着雾蒙着纱一样,陪着她那张鬼一样没有丝毫血色的脸,楚楚可怜,甚至给人一种她要被风吹走的错觉。 秦冬霖心里更加烦躁,他转了转长指上样式简单的空间戒,轻飘飘地别开眼,一副根本不想看她的凉薄冷淡模样。 宋昀诃其实也是这个意思,不亲自探过湫十的伤,他心里没底,于是点头,唤湫十进了营帐。 ======= 一个时辰后,开辟出的小世界内,宋昀诃慢慢收手,湫十克制不住,歪头咳出好几口黑血,胸闷气短的情况终于得到了好转。 “按照你这样的反噬程度,至少还需要三次灵力温养才能将残余的反噬逼出。”宋昀诃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道:“宋湫十,你知道你自己是在胡来吗?” 湫十用帕子将唇边的血迹擦干净后,团成一团攒在掌心里,神情要多萎靡就有多萎靡,还免不得为自己辩解一两句:“可我与你们走散,留音玉也坏了,鹿原秘境这样大,我总不能躲着缩着将这三年过完吧,仙柚果是天地灵物,是以后应劫最好的固心境的东西,天族的看到了他们心动,我看到了也心动啊。” “而且我当时上去的时候把握了分寸,我空间戒里那么多保命的灵宝,不会那么容易出事的。”湫十抚了抚鼻尖,慢吞吞地道:“天族的人都没能伤到我,我这只是强摘仙柚果的反噬,看着严重吓人,其实花十几天逼出来就没事了。” 宋昀诃看着她额上凝出的细细密密汗珠,再听着她这在轻松不过的话语,一时之间心里百味杂陈,神情复杂。 他一直以为自己这个妹妹是娇气的,她确实也是这样的,她怕疼,怕挨罚,怕这怕那,一点点小事就哼哼唧唧,但又不全是这样,仙柚果的反噬有多疼,他大概也能从书籍中的记载中窥见一二,可方才疗伤的时候,她一声也没吭,半句不喊疼。 她好似确实,长大了,又好似一直都是这样的性情。 已经做过的事,已经在走着的路,只要是自己选择了的,她就算是咬碎了牙也不会掉半滴眼泪,更不会说一声悔。 谁也别想看宋湫十的笑话。 宋昀诃伸出手掌,轻轻抚了抚她乌黑的发顶,叹息似的道:“你在外横冲直撞,哥哥这几天心却一直提着,就怕你出事。” “还将自己弄得一身伤。” 湫十见他话语缓和了不少,也来了精神,她直起身,盘坐在蒲团上,将那颗莹白似玉的仙柚果从空间戒里拿出来,在他面前炫耀似的掂了掂,感受着充盈的灵力笼罩整个小世界,言语之中甚至还有些隐藏不住的小得意:“我抢了两颗,一颗分给昌白虎了,我手里的这颗掰开的话约莫有五六瓣,就算只有五瓣,你,我,秦冬霖,伍斐,陆珏,我们五个,刚刚好够分。” “若是再多出一瓣,就给长廷,他离应劫也不远了。” 宋昀诃心都软下来了,他道:“你拼着受伤换来的东西,分配起来倒是大方。” “怎么平时就跟守财奴似的,宝贝只往里进,不往外出?” 湫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回答得倒是诚实无比:“我自己库里的宝贝虽华贵,但终究凡庸了些,能叫你们这种眼高于顶的眼光看上的,不是秦冬霖送来的,就是你替我寻的,我总不能拿你的东西送他,或是再拿他的东西送你,而若送给旁人,我必然不愿意。” 她自己的东西,就怎么都舍得了。 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谁对她是真心,谁对她是假意。 其实她都知道。 宋昀诃失笑,他整了整衣裳,从蒲团上站起身,道:“我是好说话,舍不得对你发火,三言两语就被你糊弄得晕头转向,秦冬霖可没我这么容易忽悠。” 湫十原本还算明媚的小脸顿时垮了下来,她盘着腿,想起方才在外面秦冬霖那个冷淡的事不关己的态度,再想想他那冷得掉冰碴子的话语,有些苦恼地捂了一下脸,语调委屈,又像是憋着一股气。 “我好生气啊。”她仰着头看宋昀诃,道:“他居然说不管我。” 她似是不可置信般,青葱一样的指尖指了指外面,又点了点自己的鼻尖,泄了气似的重复了一遍:“他说不管我!” 这个活宝样! 宋昀诃没绷住,忍不住笑了一下,收起了原本想吓唬吓唬她的心思。 “你还生气呢。”他道:“你看看你把秦冬霖气成什么样了。” “你和我们走散这几日,我们进了一场幻境,从幻境出来后,他的剑意受心绪的影响有些不稳定。之后从天族那得知你的消息,他带着妖族的队伍跑了好几个城,眼都没阖过,马不停蹄跑来寻你了,就怕你出事。” 宋昀诃忍不住多说了两句:“我们都担心你,你倒好,哪里危险往哪钻,一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 “真让哥哥们担心。” 湫十低声道:“那我明明有跟伍斐一样的实力,可以朝前冲为队伍,为自己争取,若是跟孩童一样躲在庇护之下,我这万年苦修,又有什么意义呢。” 末了,她还不忘加一句:“而且就算这样,他也不能不管我!” 反正横说竖说,就是不能不管她。 若说前面还算是有理有据,后头紧跟着的这句,话语里的骄横劲就又上来了。 宋昀诃挑了挑眉,道:“他要真不想管一个人,用得着说出来?” 明明就是咬牙切齿,气得要命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在口头上放一两句狠话。 这样想着,宋昀诃甚至有些同情起秦冬霖来,他那么清冷少话的性子,也不知道多少次被自家妹妹气得跳脚了。 然而哥哥都是向着妹妹的,即使知道秦冬霖这几日过得跟他一样煎熬,在这样的时刻,宋昀诃还是拍了拍湫十的肩头,捡着好听的话哄她:“你又不是头一天认识他,他这个人,就是嘴笨。” “说着气话,其实就是看你这样,心疼。” 宋昀诃顿了一下,又道:“你看他方才在外面,心疼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湫十听了这话,嗤的一下乐开了。,. 第43章 合作.. 第43章 重影山脉坐落在凤回城最边缘地域,多水多山,灵力充沛,山中又多生野兽,花草灌木茂盛,孕育了数之不尽的灵物精粹。因而晨起日光初生之时,山脉中那些隐匿的看不见的地方,便率先热闹起来。 虫喃声声不绝于耳,鸟鸣停一阵,歇一阵,不远的溪流边,一两只不怕人的麋鹿低头饮水。 湫十从自己的小帐内出来,一眼就见到了宽衣长袖,倚风而立的宋昀诃,不远处,伍斐轻喘着气,弯腰拾起被打落的玉扇,倒抽着凉气,面容现出些扭曲的狰狞来:“宋昀诃,你能不能下手轻一点。” “你下次要再拉人对练,别找我,去找秦冬霖。” 宋昀诃走近,先一步将他那柄宝贝得不行的扇子捡起来,放到他的手心里,声线温润:“抱歉,许久没如此敞开手打一场了,有些收不住。” 每次都来这一套,打完人给个笑脸,下次再练,也一样收不住手。 湫十从后面绕过去,踮着脚拍了拍伍斐的肩头,一双盈盈秋水眸里满是笑意,要溢出来一样,脸色比起昨日好了不少。 “怎么?”伍斐见她一副典型的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模样,挑了挑眉,像是豁然明白了什么一样,问:“和好了?不闹了?” 这要是换做别的世家贵女,宗门圣女之类的人物,或是羞,或是恼,可湫十却不。她眼眸弯弯,声音甜滋滋的,沁着蜜糖一样:“我和秦冬霖什么时候闹过?我一向最听他的话。” “瞧瞧,听听。”伍斐望向笑容凝滞在唇畔的宋昀诃,道:“天天嘴里念着秦冬霖长,秦冬霖短,半点眼神都不带分给我们的。” 宋昀诃从小心里就堵了一口气,他作为琴海主城的少君,做得无可挑剔,修炼一途也极有天赋,被人寄予厚望,只在做兄长这一块,屡屡受挫。 有时候,他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么一个大活人,就摆在湫十眼门前,主城府上,拐个弯,走几步就能寻到人的事,她为啥偏要舍近求远,跑着去流岐山找秦冬霖。 一次两次倒也罢了,可偏偏次次如此。 最令人受伤的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输在哪。 想归想,宋昀诃好歹稳重些,他不着声色地敛了神情,没跟着伍斐似的插科打诨:“反噬都逼出来了?” 湫十点了点头,眺望着远处的山头,视线中,一尾雨燕贴着苍翠的绿色闪电般掠过去,很快成了一颗黑色的雨点状剪影,从山的一边穿梭进了瀑布后的飞流中。 “哥哥,天族那边最终怎么决定的?”湫十揉了揉眼角处,问:“是要合作,还是不合作?” 其实不论是天族还是妖族,合作是肯定想合作的。现在仙柚果被摘,山脉里又没寻到别的机缘,若是不想合作,完全没必要都停在重影山脉浪费时间。 天族如此,妖族也是如此。 毕竟在鹿原秘境里,时间就是珍贵的宝藏。 宋昀诃也望向了天族的营地,看了一会后,他眼眸微微眯了起来,道:“天族只同意对半分,再多退一步都免谈。” 湫十回忆了下昨日双方商谈的内容,脑海中也浮现起莫长恒起身时说话时温和而斩钉截铁的态度,他说:“天族和任何种族谈合作,从来都是四六分成,你们不是第一次和我们合作,也知我所言非虚。” “这回,我天族算是拿出了莫大的诚意,若妖族也对这合作心动,便是你们好我们也好,大家各取所需,若是觉得不行,非要坚持你六我四,便就此散过,之后如何,各凭机缘。” 天族势大,又从来自恃清贵,眼高于顶,能一口吞下的东西绝不分给第二个人尝甜头,一口吞不下的也得占大头,两家对半分,对他们而言,确实已经是前所未有的例外了。 这还是因为骆瀛受伤,而遗迹图被一分为二后迫于无奈的妥协。 三人站在一个小山丘上,山丘下被挖空了一半,只剩下里头那一半支撑着,他们则站在被挖空那一半的边缘处,感觉随时随地要掉下去一样。 湫十在树冠底下蹲下来,长而柔软的裙摆似海藻般铺开,伍斐有样学样,在她身侧顿下来。 “你说。”湫十撞了撞伍斐的手肘,往自己嘴里丢了颗脆碎多汁的灵果,而后被酸得直闭眼,话语含含糊糊。 “我说什么?”伍斐对她喜欢尝试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向来是敬而远之,不敢轻易尝试,他默默地挪远了几步,不疾不徐地道:“我的意思是,五五分也不错,当初提我们六他们四的时候,也没想着他们能答应。” 天族并不只靠骆瀛一人,他们队伍的整体实力甚至比妖族更强上一线,再往下压,别说骆瀛等人根本不会同意,就算他们同意了,他们手底下的那支队伍也不服气。两族气氛本来就不算融洽,世代恩怨积郁已久,合作的时候再带上情绪,根本做不好事情。 “我跟伍斐是一样的想法。”湫十慢吞吞地接了一句:“鹿原秘境机缘虽多,但也不是说随随便便就能撞见的,现在有个送上门来的造化,哪怕要分一半出去,也不应该拒绝。” 说完,湫十垂眸,低低地叹息一声:“早知道这样麻烦,当初他们在临安城,我们就应该先下手为强将东西抢了。” 她时常说这样干过嘴瘾的话,抢抢仙柚果这种无主之物还好,若原本就是别人手中之物,她便怎么也做不出来那样的事。 宋昀诃颔首,道:“且看今日,再作商议。” 秘境内风雨变幻莫测,毫无规律可言,昨日还是乌云遮日,大雨不断,今日就已经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出人意料的是,这一次来妖族营地商量合作事项的,是天族一向最不管事,被当做吉祥物宠的莫软软。 她要跟湫十谈。 湫十用灵力建了个小世界,请她进去。 两位平素养尊处优,互相看不顺眼的金枝玉叶经过几次的接触,虽没有似从前那样争锋相对,但也实在算不上友好。 莫软软在石椅上落座,湫十站起身,垂着眸给她添了杯茶水,再给自己添满,也跟着坐了下来。 “怎么是你来跟我谈?”湫十问,她确实没想到会是莫软软来谈这种事。 “天族的事,我能做主,妖族的事你也做得了主。”莫软软倒是很给面子,胖乎乎的小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给了个中规中矩的评价:“味道尚可,但不够甘冽,不如主城待客的茶。” 湫十道:“自然不如,难不成进秘境之前,你还往自己的空间戒里塞了上好的茶叶?” 莫软软没吭声了,她再没有脑子,也知道在能救命的灵药丹丸和诸如茶叶布帛类似物件之间做选择。 “还有一个原因。”莫软软抬眸,一双如黑葡萄般圆溜澄澈的眼睛认真地望着湫十,道:“天族的那块残图在我手里,妖族的图,应当是在你手里。” “骆瀛说,若是你们不愿意合作,又都不愿意放弃那份遗迹,其实还有个方法。”莫软软生来便是软哒哒的嗓音,便是竭力显得郑重其事,其实也没什么威慑力,她道:“我们可以将两块图拼成完整的一块,我们就在这小空间里看半个时辰,将上面的字眼、图样都记下来,能记多少全看自己,出去后两家凭本事获取,如何?” 她一番话说得有模有样,湫十一听这样的说话方式,就笑了。她并没有回答莫软软的提议,而是问:“莫长恒想出的方法?” 莫软软诚实地点头,圆圆的脸颊鼓起,看久了竟跟琴灵有些相似。 “回去告诉他,这个方法行不通。”湫十伸手将鬓边的碎发一点点别到耳后,吐气如幽兰:“这个方法,早在进密室前,我就跟秦冬霖商量过了。” “为什么不行?”莫软软不解地追问。 “因为那张完整的图,既要指示我们具体的位置,又充当了钥匙。”湫十抿了抿唇角,“若是你们想的那样简单,我们又何必在这座山脉磨上这么两日。” “我不明白。”莫软软眉毛皱起来,她十分诚实地道:“你说的话,我听不懂。” “你不用明白。”湫十跟莫软软不是头一天打交道了,她没有指望这位小公主能听明白自己讲的东西,只是朝她颔了颔首,示意她起身回去问问真正能做主的那三个:“你就跟他们说,那不仅是张图,也是钥匙,他们便能懂我的意思了。” 莫软软才要站起来,又坐了回去,在湫十的目光中,她拿出一块系着流苏穗子的留音玉,指尖稍动,输入了些灵力。 那边几乎是没有停顿的就接了。 “软软。”骆瀛面对莫软软时,几乎很难看到除了耐心和温柔之外的其他情绪。 男子的声音潺潺如流水,带着些沙沙的哑意,软软两个字咬得格外好听。 “骆瀛,宋湫十说你们的办法不行诶。”莫软软想了想湫十之前说的话,复述了一遍:“她说那张图也是钥匙。” 那边静默了一会,再开口时,依旧是耐心而温和的语调:“软软,宋湫十在你旁边吗?” “我在。”湫十接过莫软软递过来的留音玉,随手往桌面上一放,声调冷冷淡淡,话语不算多热络。 “你为什么觉得那张图是钥匙?”骆瀛显然也没多话跟她说,直截了当发问。 湫十沉默了半晌,倏而笑了一声:“或许,你们都知道,婆娑剑认主了。” 圣物有灵。 婆娑剑是从鹿原秘境流落六界的,这里面的东西,是不是钥匙,它自然有一套分辨的方法。 半晌,莫长恒肃然的声音从留音玉里传出来:“遗迹内的东西,天族和妖族五五分,两族联手合作,如何?” 湫十垂下眼睫,把玩着留音玉上挂着的流苏穗,纤长的手指将它慢慢推到莫软软跟前。 莫软软有些紧张的,显而易见的屏住了呼吸。 湫十勾了勾唇,原本冷然的神色眨眼间就柔和下来,她慢条斯理地道:“好啊。” “整顿你们的队伍,今夜戌时出发。” 莫软软走的时候,看了眼湫十,欲言又止,再三踟躇。 湫十被她看得有些奇怪,伸手抚了抚脸颊,没摸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在莫软软再一次看向她的时候,忍不住问:“我脸上开了花么,你总盯着我看做什么?” 莫软软站在原地想了好一会,最后还是又坐了回去,她脸上的神情是矛盾的,甚至可以说是两种情绪撕扯着。 她看着一个人的时候,显得格外专注,湫十迎上这样的目光,似是心有所感,神情也跟着严肃起来。 她道:“湫十,你说那个程翌,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湫十现在一听到这两个字,整个人都绷紧了。程翌在天族的队伍里,她没有机会接触,倒是跟莫软软朝夕相处,更容易被看出端倪来。 思及此,湫十问:“你发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 莫软软乌溜溜的瞳孔转了转,以一种又认真,又苦恼的语气道:“不知道为何,我一见到他,便好喜欢他。” 湫十听完,沉默了许久。 若是她自己没有经历过同样怦然心动的感觉,若是她自己没有做出那些现在想起来荒诞而不可思议的举动,她现在应该往椅背上一靠,懒懒散散地嘲笑莫软软看男人的眼光不过如此。 可偏偏那种鬼迷心窍,那种心动不止。 她都感受过。 也都在程翌身上。 因此,半晌后,她也只轻轻地问了一句:“那骆瀛呢?” 此时此刻,她坐在这里,对着莫软软问出这句话,像极了当初她为程翌跟家人呛声,宋昀诃摁着额角,有些疲惫地问,那秦冬霖呢时的情形。 她终于能够明白一两分他们的心情。 莫软软愣了一下,道:“他们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湫十反问。,. 第44章 变故. 第44章 小世界里,和风与旭日随主人的心意变化,皆有片刻的凝滞,那丛常常出现在湫十小世界里的竹林也渐渐停下了枝叶摩挲的细碎声响,像是在刻意的等待着什么。 一声接一声的鸟鸣和虫喃戛然而止,湫十甚至能听到自己浅浅的呼吸声。 莫软软骨骼纤细,只是脸颊和身上的肉也多,像一颗珠圆玉润的粉嫩丸子,安安静静坐着不说话的时候,显得十分乖巧惹人疼。 湫十和她相对而坐,隔着一张不大不小的石桌,也隔着两盏香茶袅袅而上的腾腾热气,抬眼看彼此,像是蒙了一层纱,若隐若现,似有似无。 莫软软侧着头认真地去想那个问题,湫十也不催她。 她长长的睫毛上下颤了颤,在如玉般细嫩的肌肤上投落下一丛小小的阴影,像是也在想什么一样,捧着温热的茶盏小口小口地抿。 她问莫软软的问题,何尝不是在问自己。 程翌和秦冬霖是不一样的,她内心无比清楚。 秦冬霖与她一起长大,他们了解彼此的性情,一个眼神就懂对方的欲言又止、未尽之语,他们之间没有秘密,任何话都可以毫无顾忌敞开了说,甚至,再贵重的东西都可以分享,不分彼此。 而程翌…… 不可否认的是,在才将程翌救回来的那顿时间,湫十确实是有过心动的,那中感觉十分奇特,来势汹汹甚至可以说不受控制,奇特到引人一再沉沦,无从抵抗。 她当时只会想,秦冬霖会懂她,会明白她,他们玩得那么好,比兄妹还要亲,饶是她解除了婚约,饶是她情窦初开,有了真正喜欢的男子,他和她,也依旧是最亲密的伙伴,依旧是能将生死托付的战友。 那中宛若失心疯的想法和行为,湫十现在想起来,只觉得脊背发寒,毛骨悚然。 她没有资格说莫软软半个字,因为她自己中招的过程一样迅速。 如果没有那场梦,没有那些突如其来的幻象,她不会对程翌这个曾救过她命的人产生防备和警惕,她将伤害父母,伤害宋昀诃,伤害秦冬霖,伤害一切关心她、呵护她的人。 一如莫软软现在。 湫十突然很烦躁,她蹙着眉,忍耐般的吸了一口气,将手里的茶盏放回原处。 她原本以为莫软软想不明白,也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可没有想到,莫软软回答了。 她皱着一张肉乎乎的包子脸,满脸纠结地道:“骆瀛永远不会对我生气,他说不论什么情况,都会一辈子守在我左右,为我之臣,我跟他在一起也是开心的,我什么都不需要想。但程翌他……”说到一半,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顿了好一会才接着道:“很奇怪,我一见他,眼睛就挪不开了,他分明生得没有骆瀛好看,但不知道为什么,每回同他说话,我心就扑通扑通地跳,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湫十沉默了一会。 按理说,她不应该插手这样的事情,她也一向不喜欢管别人的私事。 天族是一盘乱棋,那几个小仙王戒备心强得要命,她宋湫十就算什么也不做,在他们眼里都是重点观察对象,若是再说几句什么,莫软软之后跟程翌走得近了,说不得还要她来背这口黑锅,她光是想想那样的情形,一口气就哽在喉咙口上不得上,下不得下。 她会气得爆炸。 可若是不管,说不好她就要眼睁睁看着莫软软走上一条脱离人生轨迹的路。 莫软软可能会跟梦里的自己一样。 那是一条不归路。 湫十眼睛盯着茶盏上的花纹看了一会,莫软软的那些字眼围着她打转,一刻都不停歇。 “我问问你,如果,我说如果,日后有一日,因为你和程翌的关系,会让骆瀛受到伤害,你怎么选择?”湫十琉璃般的眼瞳转了下,视线落在莫软软的脸颊上,没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一毫的动摇、挣扎。 这一回莫软软回答得很快,她紧了紧拳头,道:“骆瀛是我带回来的,任何试图伤害他的人,都是在与天宫作对。” 她是天宫正统嫡出的公主,她有说这话的底气,当初也正是因为她这样的态度,给了骆瀛一往无前的保障和底气。这不仅仅是一句话,这意味着天族资源的倾斜,意味着他能在六界横着走的身份牌。 “那是因为有你的偏爱,如果哪一天,这份偏爱给程翌了呢。”湫十似笑非笑地道:“你父亲会竭力培养骆瀛,风头甚至超过莫长恒,可是打着让他做天族公主驸马的主意,若有一天,你厌烦了他,想跟别人在一起了呢?” 那骆瀛的境地,将前所未有的艰难,天族给出的一切权势,全部收回,甚至守护了这么多年的公主,也要拱手让人。 断臂为臣,跪匐女皇座下,说不定就是这位小仙王最终的结局。 莫软软很想说些什么,想否认,想站起来大声说她不能这样假设,但最终也只是蠕动了下嘴唇,没有说话。 “行了,我不逗你了。”湫十慢条斯理地支起身,她音色清脆,如珠玉落盘,听着却并不强势,反而甜滋滋的,听着像玩闹似的:“莫软软,你想想我之前闹出的事,固然是天族造谣我和程翌在先,可若我自己没半分想法,便是他们想捕风捉影也没由头。” “他程翌到底有多高强的本事,又到底生了张怎样绝世惑人的脸,能先救我再救你,救完还能令你我二人在短短数日之内心动。” 湫十冷而重地哼了一声:“我身边男子,不说秦冬霖,就是伍斐、陆珏,哪一个拿出去不比他能看?便是我见色起意,首先他也得有那个能令人一见钟情的样貌。” 莫软软听完,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两条眉毛拧起来,小声附和道:“我自己也觉出些不对来了,可我站在程翌面前的时候,便觉得他生得可真好看,每一处都有韵味极了,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好听得不行,他半个字的不好都说不出口。” 她说完,湫十就有些后悔要和天族合作一起找遗迹所在了。 这个程翌太邪门了。 不该凑得太近的。 “且再看看,之后若是查证出来确有不对之处。”湫十看着看向莫软软,近乎一字一顿道:“黑龙族虽归顺天族,但仍列妖籍,流岐山和主城绝不放过他。” 莫软软看着突然变了个气场的湫十,愣愣地点了下头。 ====== 确定了出发的具体时间,天族和妖族整顿队伍的速度很快,头顶的烈日还悬在高空的时候,两支队伍便合并成了一支。 天族和妖族世代不对付,从这一辈年轻人的领头者之间的关系也能看出一二。但既然决定要一起走一段时间不算短的路程,又是在秘境这样处处危险的地方,该叮嘱的该约束的都得做到位,别一方队伍出了事,另一边乐滋滋地看热闹,这样的状态别说合作了,只怕会当场打起来。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骆瀛、莫长恒便到了妖族的营地里,进了宋昀诃设置的小世界里。 湫十和莫软软将各自保管的半张残图拿出来,在众人火热的视线中,终于凑成了一张完整的遗迹图。 原本还灰扑扑的牛皮纸张在拼接完之后泛出了一层淡淡的灵光,那些像孩童信手涂鸦的曲线和黑点仿佛有了生命一样融合,在半刻钟之后,变成了截然不同的全新样子。 他们凑在那商议讨论接下来的路程规划,湫十看了两眼就兴致缺缺地坐到了一旁,时不时往外看一眼,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心不在焉的样子。 又苦坐了半个时辰,湫十起身,她凑到宋昀诃和秦冬霖的中间,视线落在那张图上。 秦冬霖长指点在图中的某一处地方,他的手指很好看,骨节分明,白得像是才见日光,甚至能看见上面分布的一根根细小青筋。 他指的地方,是接下来将要前往的第一站。 秦冬霖将手收回来,撑在桌沿上,才要开口,手背上就传来了羽毛一样轻抚的触感。 他垂眸,看到湫十在好几双眼睛的注视下挠了挠他的手背。 她的手指冰凉凉的,像是小猫挠痒一样的力道,小而再自然不过的动作,却自然而然的吸引了其他几人的视线。 偏偏她还仰着一张明媚的笑脸,毫无所觉似的,见他望过来了,便指了指门口的位置,对他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我、出、去、啦。 秦冬霖微不可见蹙眉,与她那双盈盈楚楚的水眸对视一瞬后,不动声色地落败下来,他道:“戌时之前回来。” 湫十点了点头。 她提着裙摆转身,小小的一个,骨架纤细,白颈欲折。 “湫十。”秦冬霖的视线从那张遗迹图上转到她的背影上,声线清清冷冷,如往常一般,“记得,听话点。” 这个时候,湫十点头点得比谁都快。 “没看出来,你们这位小公主,还挺黏人。”云玄挑着一双桃花眼笑了声,接着将实现落回到遗迹图上,问秦冬霖:“你方才说的哪?我看着像是镜城。” 秦冬霖罕见的顿了一下。 他方才想说的话,被宋湫十那么一挠,云玄这么一说,仿佛从脑海中飞了出去。 这对记忆力超常的他来说,是极其反常的事。 同样反常的还有宋昀诃。 他再一次被亲妹妹的态度打击到了。 他人明明就站在这里,湫十去了哪,去干什么,他作为兄长,竟还要开口问秦冬霖才知道。 其中差距,谁看谁知道。 秦冬霖很快便发现自己心不在焉了。 他知道,宋湫十这时候出去,十之八/九是去找那只昌白虎了,之前因为要共同抢夺仙柚果,他们曾短暂的合作了一下。昌白虎作为洪荒虎中,也算赫赫有名,即使还未成年,也是凶性难驯,随时可能来个翻脸不认人。 她又是那么个一次合作即是朋友,毫无防备的性情。 秦冬霖越想越乱,眉头越皱越深,等霍然回神的时候,胸膛处几乎已经成了一团乱麻。 他实在不喜欢这中时时刻刻分心想人、想事的不受控制的感觉。 但自从出了上次流言风波和这次失散事件之后,这中感觉几乎渐渐攀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巅峰。 宋湫十没心没肺,从前还只是惹祸生事,现在倒好,越活越回去,连自己都保护不好了。 就真的,很烦,很让人操心。 秦冬霖摁着眉心,闭了下眼,言简意赅说完接下来的路线之后,朝面色凝重的宋昀诃颔首,声线清清冷冷,听不出什么起伏:“我去看看。” ===== 宋湫十才走不久,莫软软也提着裙摆跟了上来。 两个人隔空相望,湫十择了一根倒塌的巨树坐下,莫软软也跟着坐下。 “你跟着我做什么?”湫十看向她,道:“有什么想说的,你现在说,说完就赶紧回去,别等下出了什么事,你几个哥哥还找我的麻烦。” “你又不怕麻烦。”莫软软慢吞吞地,以一中说惊天秘密的口吻对湫十道:“我听莫长恒说,在骆瀛伤没好之前,不准云玄去惹秦冬霖,打不过还惹,就是给天族丢人。” 说完,她煞有其事地道:“所以你别担心,没人敢怪你。” 湫十从未见过如此憨厚老实,将自家家底揭露的人,她面对着莫软软那张软乎乎的包子脸,唇角动了动,愣是半个字也没说出来。 “你要出来做什么啊?”莫软软问她:“为什么秦冬霖和宋昀诃都要你听话点啊。” “没什么事。”湫十盯着前方昌白虎小世界那个无形的入口,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她:“在秦冬霖眼里,只要我别惹出大事,别让自己受伤,其他的都没什么,他不会多过问。” 莫软软点了点头,有些好奇地问:“秦冬霖对你也很凶吗?我就没见到他有笑的时候。” 湫十听她这么一问,便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也那么随口一说吓唬她:“凶,可凶了,你见有谁不怕他的?” 她话音落下,莫软软忽然坐直了身体,湫十循着方向看过去,眼皮重重地跳了一下。 “程翌?!”她沉沉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心中的震撼随着话语吐出来:“他跟昌白虎是怎么认识的?” 湫十的脑海里,琴灵也跳了起来。 “湫十,它把仙柚果叼给程翌了!”琴灵跳脚,被昌白虎的行为气得不行:“这虎崽子脑袋没长全吗,它自己都只有一颗,叼给别人,日后渡劫必败无疑,连命都保不住。”,. 第46章 冰山. 第46章 暮色如流水,夕阳的碎影像一层朦朦胧胧的雾,不可捉摸,抬眼却是满目绚烂,山的那边,天的尽头,弥漫着血一样晃眼的颜色。 昌白虎的小世界里。 琴灵进来的时候,昌白虎庞大的身躯正蜷缩着盘成一圈,露出柔软的腹部,像一只无害的大猫。 这只大猫现在十分开心,它两只前爪抱着一块木牌,伸出粉嫩的舌头,舔了一下又一下,满脸陶醉沉迷,两只毛茸茸的耳朵跟着一下一下地动,很快,那块木牌上就被舔得焕然一新。 琴灵进来的时候,看到这一幕,扇动的翅膀顿了顿,心里的猜测基本被证实了。 这头虎崽子哪是不聪明,分明是得了更好的东西了。 昌白虎是洪荒物种,血统高贵,生来便会口吐人语,之前和程翌交易,它就是变幻出了成年的声线,才从一向谨慎多疑的程翌手中换来了这块木牌。 “他给了你什么好东西,让你能舍得把仙柚果都拿出去交换?”琴灵有些好奇地瞥了眼那块木牌,上面被昌白虎舔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它感知了下,全是属于昌白虎的气息。 昌白虎面对琴灵这种从洪荒时活下来的圣物之灵,本能的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和信任感,见它来了,也不吃惊,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换一个,小山一样的身躯躺在枯叶堆成的地面上,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愉悦呼噜声。 它很快活。 十分快活。 “你来瞧。”昌白虎口吐人语,这一回是那种小男孩带着满满稚气的声线,听着只有七八岁的样子,跟它庞大得如同小山丘一样的身躯形成了巨大的对比反差。 饶是知道它年岁不大,琴灵听着这道声音,也还是抽了抽嘴角。 它慢悠悠地飘到昌白虎的身侧,看着那块被舔得如水洗一般的木牌,手指头动了动,两条嫩柳枝便从它指间生出,将那块木牌翻了个身,颇有些嫌弃的样子。 木牌只有巴掌大,正面上刻着连绵的群山,一座小小的木屋坐落在山与山之间,袅袅炊烟起,祥和宁静,透着岁月静好的意味。背面只简简单单刻了两个字——惠山。 惠山是从前黑龙族栖居的地方。 也是程翌出生的地方。 这块木雕上,程翌所呈现出来的雕功也只能担得一个平平无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很显然,昌白虎也不是因为这上面雕刻的东西而要用仙柚果将它换回来的。 琴灵在看第三眼的时候,突然“咦”的一声,原本有些懒散的看热闹满足好奇心的姿态也僵了一瞬,它几根手指尖上涌现出数十种不同的藤条,拿着那块木牌翻来覆去地看。 “你看出了什么?”半晌,琴灵问昌白虎。 昌白虎一双金黄色的竖瞳眯起,一双厚实的爪子摁着那块木牌不撒手,像是得到了心仪玩物的孩子,它硕大的脑袋摇了摇,道:“我不知道。我感受到这块木牌存在的时候,老祖宗们就一直在闪,我睡了一夜,他们就闪了一夜。” “这木头,气味好闻。”它说完,又抱着那块木牌深深地吸了一口,沉醉不已,沉迷了一阵之后,还觉得不够,开始伸出舌头来舔。 琴灵看着这一幕,深深的沉默了,它算是知道了,聪明的根本不是这头虎崽子。 看样子,昌白虎也根本没考虑过仙柚果送出去换来一块好闻的木头以后应劫怎么办。 琴灵知道它口中的老祖宗们是什么,那是一块蕴神碑,是昌白虎一族的至宝。 历任昌白虎族长和长老死后,神识会进那座石碑,用以守护后辈,只是中州塌陷之后,昌白虎和其他种族一样,几乎被灭族,传到如今,只剩下眼前这一只,于是也没什么讲究,石碑就落座在小世界的瀑布飞流之下。 不管这么说,既然是那群老头开的口,那昌白虎这边,基本不会出现什么太大的岔子——那群老东西肯定不会希望他们一脉的独苗出事。 证明这块木牌的价值要远远大过送出去的仙柚果。 琴灵没将希望寄在沉迷于添木头的昌白虎身上,它转了个身,拍着翅膀如清风一样转向了瀑布之后。 白色的长瀑从高空挂下来,气势恢宏,映着夕阳的五彩光,水流落入一个巨大的凹陷的碗状山石中,流速渐缓,声如珠玉相叩。 瀑布后面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山洞,山洞口的灵气浓郁,因而催生了许多灵草灵芝,有的甚至开了灵识,察觉到有陌生气息的闯入,那些绿色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涨起来,铺天盖地的鞭影朝着琴灵席卷而来。 琴灵侧首躲过去,但那些东西数量极多,而且难缠,被浩荡的灵力劈散后,便又很快生出新枝缠上来。 琴灵被捆了个结结实实,包粽子一样包着,那些藤条还暗暗使力,想叫它跪下。 它侧首,入目是一块冰凉的石碑,写着洪荒时的神语,即使被摆放的地方显得寒酸,给人的第一印象,也依旧是庄严而郑重的。 “再不放开,我真要生气了。”琴灵手腕动了动,声调并不重,轻而低的,像是羽毛拂过一样。 外面飞瀑水声倾泻,声声震耳,山洞内却陷入诡异般的安静中,长风过,除却琴灵时不时挣动一下手腕,根本没有别的动静。 那些藤条像是得了某种无声的命令,开始肆无忌惮地蠕动着施加力道,像是要将琴灵搅碎一般。 而后,在某一刻,天地变色,风云流转,山石崩裂。 整座山洞像是陷入了某种神秘的领域,又仿佛一切如旧,琴灵原本像只粉嫩嫩的肉团子,在一刻,却渐渐的变得像人一样,身段抽长,银发如雪,神秘而古老的音律波动仿佛自远古而来。 “念尔等修行不易。”琴灵声音不复起先的软糯,而是成年女子清清冷冷的声调,丝毫不夹带任何一点感情:“速速退开。” 它的身后,渐渐的浮现出一轮剪影,身段窈窕的女子抱着琵琶,一步踏山河,一步乱星辰,绝代风华,无边神通。 几乎就在那个剪影成型的瞬间,那些成了精的藤蔓和仙草像是被热油灼伤了一样,接触到琴灵的藤蔓层层断开,触电般地缩了回去。 “妖月大人莫生气,莫跟小精怪们计较。”很快,山洞中传来老者的声音,那块被放置在平整山石上的石碑前,虚虚的现出男子的身影,说是老者,其实也只是声音苍老了些,他浓眉虎目,脸庞刚毅,头发尚是乌黑之色,跟那把垂垂老矣的声音简直像是两个人。 “你洞里的小精怪,什么时候也这么没有规矩了。”琴灵倒是没有赶尽杀绝,只是小惩为戒,她淡淡地瞥了眼跟前站着的男子,挑了下眉,问:“怎么今日换你出面了,涑日呢?不敢见我?” 男子闻言,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道:“再见妖月大人,故人相逢,吾也深感欣喜,想前来一叙。” “那些小精怪们不懂事,冲撞了大人,吾替它们给妖月大人赔个不是。”说到这,男子苦笑了下,又道:“不过这也是不得以而为之的事,妖月大人常伴君主和帝后身侧,该也知道,帝陵现世,那些东西有多蠢蠢欲动,它们现在满世界地寻我们这些老骨头,想提前清扫障碍,彻底摧毁君主的骨骸和留下来的机缘,特殊时期,吾等不得不谨慎些。” 这一层关系,他们和妖月其实都心知肚明,所以一个用小精怪来作势,一个则很配合的现出了原身。 说这话的时候,琴灵又恢复了进来之前圆滚滚的肉球样子,它将洞穴内扫视了一圈,道:“行了,我来也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的,你们让外面那头虎崽子换来的木牌是什么东西?” 它在中州时几乎横着走,什么样的宝物没有见过,眼力不可能比藏在石碑里的这群老头差。 在那块木牌上,它有隐隐约约察觉出一丝端倪,但很浅,而且很快就又察觉不到了。 男子闻言,倒也没有隐瞒,而是如实道:“大人察觉不出是因为那层古牌上自有一层气机笼罩,而在小二得到那块木牌后,我们出手在它之上又设置了一层禁制,现在即使是十二魇魔来,也察觉不出异样。” 妖月静静地等着他揭露谜底。 岂料,男子却转而提出了一个请求:“这块木牌绝对是妖月大人想得到也必须得到的东西,我族愿将之奉出,但有一个请求。” “你们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用一个仙柚果换木牌,又用木牌换我一个承诺。”妖月淡声道:“你我也算老相识,你该知道,我的承诺,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男子沉默了。 眼前这位曾见证了一个又一个时代,而在最鼎盛的中州时期,它是古帝手中直属长老团中的一员,能一票将垣安城拉下十二主城之位的存在,真真正正的眼高于顶,寻常凡物,根本都入不了眼。 “自然,你这话换成涑日来同我讲,那就另当别论。”妖月笑了一下,肉乎乎的手指头划过脸颊,“涑日在我这,一向是有分量的,你们不是也知道这点,当初才让他哄着我,违背君主的意思,将垣安城票下去了嘛。” 男子不敢接话了,但眼下的情形,他便是硬着头皮也要说下去:“那块木牌能不能让妖月大人心动,等解开禁制,大人一看便知。” “吾先将吾族请求说出。” “不必说。”妖月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往石碑处看了一眼,像是注意到了某种晦暗的视线,它道:“说来说去,无非就是想着让我捎带上那只小虎崽,别的,你们也说不出一朵花来。” 男子讪笑:“妖月大人看人心的本事依旧高强得令人无话可说。” 说罢,他遥遥招手,外面那头昌白虎爪子里抱着的木牌便蓦的飞到洞穴中,他手指点在木牌上,上面交错纵横的数十层禁制一一退散,很快,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便在洞穴之内弥漫开来。 木牌还是那块木牌,有些东西却不一样了,或者说是掩藏不住了。 妖月琴灵盯着那块木牌看了很久,也不嫌弃木牌被虎崽子舔了一遍又一遍,朝着男子缓缓伸出了手。 木牌落在它的掌心中,不大不小刚好是手掌的大小,琴灵再也不是之前懒散的漫不经心的模样,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木牌妥善收了起来。 男子看着这一幕,感叹道:“时至今日,看到这嫩芽,吾辈才知,君主与帝后当年拉着整个中州为葬的深意,这份胸襟气魄,非吾等能及。” “好在千千万万年光阴过去,中州的繁盛终将再现,六界一统,故人可见天日。” “嗬。”琴灵也是开心的,它嘴角往上翘了翘,表现出来的却仍是一副不以为意的口吻:“等将中州之地的黑暗清扫完,那些老家伙们也该成片成片从地底下爬出来了,如今的六界可不是当初的样子,他们若是还和从前一样闹事,麻烦的不还是我与婆娑这些圣物之灵?” 男子看穿了琴灵嘴硬下暗藏的开心。 从洪荒到现今,所有人,包括他们这些陆陆续续醒来的残魂,都认为自己已经消亡于世,若不是阴差阳错看到这块木牌,他们昌白虎族也依旧是这样认为的。 他们沉睡在地底,一睡就是上万年,醒来飘荡一段时日,接着沉眠,浑浑噩噩,宛若鬼魅。 长眠者尚且如此,琴灵和婆娑等圣物远离秘境,分散各地,当年种种已是过眼云烟,眼前人非彼时人,它们也会感到十分寂寞,十分无聊吧。 “行,我将那头虎崽子带走。”妖月离开石洞之前,意味深长地瞥了那块石碑一样,扯着唇笑了一下,露出两颗尖尖的小犬牙,几乎是明着恐吓:“日后昌白虎一族出世,记得千万让涑日躲好、藏严实了,再落在我手中,我不扒了他的皮,就对不起妖月这两个字。” 戌时,妖月和那头小山一样大的蠢虎一前一后回到了妖族的营地。 天族和妖族的队伍已经整顿好,就等着出发了。 湫十的小世界里,琴灵嗖的一声蹿了进去,它围着湫十飞了一圈又一圈,小圆脸上是藏也藏不住的笑。 “你去哪了?”湫十紧接着问:“那头昌白虎是不是真被程翌骗了?” 琴灵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它道:“捡了个天大的便宜,程翌亏死了。” 听到程翌吃亏,湫十忍不住笑了一下。 琴灵也笑了,它在小世界里乱蹿,有使不完的劲一样,蹦了半晌,它似乎想起什么,又嗖的一下飞了出去,只在湫十耳边留下一句:“我去找婆娑玩。”,. 第47章 海妖.. 第47章 外人看不见琴灵,只以为这头昌白虎是自己找来的。 它并不怕人,懒懒地扫了闹哄哄的妖族队伍一样,无聊似的张大嘴打了个哈欠,额上那个显得威严的“王”字也生动地扭起来,胡须往两边翘,看着并没有什么凶气。 约莫等了一息,它见队伍还不出发,也没人来管它,索性自己寻了树下的一块平整地方,侧趴着,一身华丽柔顺的皮毛舒展,露出长而壮的腰身,长鞭似的尾巴扫在地面上,一下接一下,而它则摇头晃脑地开始舔自己两只前爪,舔完一只换一只。 如果忽略它小山一样壮硕的体型,这副样子,倒是当得上乖巧二字。 面对着这一幕,宋昀诃和伍斐对视,互相看了两眼,少顷,前者像是意识到什么,提步进了宋湫十的小空间。 湫十正要出去,见到他,还不等他说话,便率先道:“我这已经好了,正要出去呢,天族遣人来催了吗?” 宋昀诃下巴朝外面的方向偏了偏,问:“那头昌白虎,怎么回事?你招来的?” 湫十不明所以,她惊异地诶了一声,也问:“什么昌白虎?它到营地来了?” 宋昀诃见她一脸毫不知情的模样,也有些头疼,他沉声道:“怕是来寻你的,你速去速回,天族那群人刻板得很,若耽误了时间,怕又得念叨上好一阵。”妖族生性豪爽粗犷,跟精细讲究的天族不同,对这些细枝末节,多一刻少一时的不大在意,只是初次合作,一开始就留下小辫子让对方揪着也不好。 湫十从小世界里出去,一样就看到了树边趴着的昌白虎。 她快步走到它跟前,抬手布置了一层结界,这才半蹲下来,问:“你怎么来了?” 昌白虎尾巴尖朝她扫了扫,算是打了个招呼,它从喉咙里呼噜呼噜半天,直到把前爪舔得干干净净了,才满意似眯了眯眼,稚声稚气地回答道:“那个团子,叫我来的。” 石碑里的男子听到这个称谓,愣了一下,继而在昌白虎的脑海中纠正:“小二,记着,那是妖月大人,不叫团子。” 虽然妖月现在以那具身体行走于世间,乍一看,确实像颗圆圆滚滚的团子。 湫十一听,忍不住笑了一下,她胆子大,天不怕地不怕,才第二回接触,就敢伸手去戳昌白虎绵软粉嫩的肉垫,道:“它让你来你就来?你是老虎还是猫?” 昌白虎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伸出爪子,拍了拍自己脑门上那个威严的“王”字。 意思不言而喻。 湫十噗嗤一声笑开了,她起身,裙摆漾出一圈圈花边涟漪,“要跟着我们也行,但你得答应我两件事。” “一,不能走着走着突然跑出去。二,不能伤害队伍中的人。” 昌白虎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在男子第三遍在它的脑海中提醒“小二,说可以,说没问题,让她放心”时,才慢吞吞地嗯了一声。 格外高傲不羁。 男子颓废般地轻叹了一口气。 能让妖月甘心跟随的人,哪里会是什么小人物,他们这些好家伙心知肚明,倒是将自己放得很低,可初生牛犊不怕虎,现如今他们昌白虎族唯一一根独苗,虎得令人不敢直视。 可接下来,帝陵真正现世时才是秘境最危险的时候,那些无孔不入的东西会铺天盖地涌出来,昌白虎还小,尚未成年,就算整天待在小世界里哪也不去,也无法保证安全。 怎么想,都是跟在妖月身边靠谱些。 妖月这个人格外护短,至于能跟她混到什么程度,能不能让它出手送机缘送感悟,全看虎崽子自己的造化了。 天族和妖族队伍整合时,见到这么大的一只昌白虎慢腾腾地跟在湫十的身侧,一副高傲的不爱搭理人的样子,眼皮都不由得跳了跳。 云玄深深吸了一口气,倒也没说什么。 正儿八经算到底,昌白虎也属妖族,跟在宋昀诃队伍中,看着突兀,其实不算坏规矩。 重影山脉的正中心,一口汩汩泉眼旁,纂刻着一座古老的传送阵法,历经弥久仍能使用,比湫十上回在古城楼边的要复杂庞大许多。 两族队伍合并起来,浩浩荡荡千余人,一眼望下去,乌压压的一片。 云玄站在传送阵前,看了看上面依旧清晰的几字神语,而后望向宋昀诃,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道:“传送阵所需的灵石,两家平摊吧。” 宋昀诃没什么意见。 湫十用余光瞥到他们脸上几乎如出一辙的无奈神情,突然就想到了古城楼墙边那座简易的传送阵传送一次所需的灵石,她有些呐呐地开口:“不会吧……” 在中州,这样的传送阵,真的有人用吗? 湫十的猜想很快被证实了,云玄和宋昀诃各自转动着手上的空间戒,灵石如水流般往传送阵里倾倒,叮叮当当清脆的声音一刻不停歇地回荡在耳边,湫十起先还屏着气看,过了片刻,神情甚至都有些麻木了,阵法才渐渐的泛出一点点微弱的灵光。 渐渐的,湫十的目光从传送阵上挪到了秦冬霖的身上。 秦冬霖难得换了件水蓝色的锦衫,这个颜色很温柔,如水般通透澄澈,落在他身上,将他通身的锋芒和冷硬棱角都压下去几分,显出一种不同往常的慵懒随性来。 湫十很喜欢他穿这样的衣裳,用她的话来说,这样才像一只惑人心智的狐狸精。 不得不说,狐狸精确实比清冷剑修多些魅力。 秦冬霖明显感觉到,从他换了这身衣裳开始,湫十的目光便时不时流连在他的脸、唇以及腰/身上,她亦步亦趋地拉着他的袖子,在众多人眼前,一点儿也不避嫌,黏黏腻腻的,小孩一样的心性。 秦冬霖如此清冷,连话都不想在外人面前多说的性情,不知从何时起,愣是习惯了被她这样缠着,接受数百双眼睛若有若无的打量和注视。 他眼睁睁看着她伸手去揉揉昌白虎圆乎乎的耳朵,下一刻又习惯性地来揪他的袖子,一来二去的,袖口上被她手指搭过的地方沾上了一丛丛的毛,细微的银色,不仔细看发现不了。 秦冬霖难以忍受地皱了皱眉。 湫十显然也察觉到了,因为她很快转到陆珏身边去,跟伍斐三个人嘀嘀咕咕一些什么,没再来扯过他的袖子,只用余光偷偷瞥他,被发现后便飞快的、堪称心虚般地将头侧开。 一副明显的不想被他念叨的逃避样子。 秦冬霖沉而清的视线在她乌黑的发丝上落了片刻,而后垂眸,将自己袖口上沾上的老虎毛一点点地用帕子捻出来,而后丢开。 他忍受不了这些东西。 没过多久,湫十又一脸若无其事地站到秦冬霖的身边,小半个身子被他的肩背挡着,他们身边站着骆瀛和莫软软。 莫软软的精神不大好,一张白嫩嫩的包子脸上带着些疲惫,眼底下缀着一圈乌青,骆瀛堪称温声细语地对她道:“你几日都未曾休息,等入了镜城,好好歇一宿,别再想那些想不明白的事了。” 莫软软心智不成熟,有些事情就算摆在明面上她也想不明白,她就是一张被保护得极好的白纸,平素只负责吃喝玩乐令自己开心,身边人心疼她,就连一惯对子女严加要求的天帝天后都不曾太过严厉的要求过她什么。 因而她很少有愁得连着几日吃不好睡不好的时候。 骆瀛问,她也不说。 自从程翌来了之后,她有时候情愿跑去跟程翌说说话,笑一笑,见到他,反而藏藏掖掖,从前总跟他说的一些童言稚语也都没了。 这些变化,骆瀛自然能感觉出来。 就如此时,听了骆瀛的话,莫软软有些不开心似的,她皱眉,欲言又止的样子,骆瀛等了半晌,却未曾听见她说话。 他垂眸,浓密的睫毛微垂,遮盖住眼底的诸多情绪,他几乎是用一种哄着莫软软的语气问:“你不是喜欢听程翌说话么,等到了地方,我让他哄你睡,好不好?” 此言一出,湫十和秦冬霖同时侧目,前者大为震惊,后者则慢慢地挑了下眉。 莫软软下意识看了湫十一眼,慢慢抿唇,摇了摇头,又细声细气地回:“我不喜欢听他的声音了。” 骆瀛短暂地愣了一瞬,但也仅仅只是一瞬,他很快调整好神情,从善如流地应:“好,我让云玄给你读话本。” 往常,这样的活都是由莫软软身边的从侍做,但他们这回进鹿原秘境有严格的人数控制,鲜少有从侍能通过比试zz取得名额,有些事,骆瀛便亲力亲为,莫软软有意躲着他,他便让云玄陪着。 云玄也乐得哄她。 莫软软抬眸看着如谪仙一样眉目浅淡的男子,嗫嚅着道:“那……那我若是真喜欢……” 她不知该怎么说了。 骆瀛长长的睫毛动了动,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他是何等聪明的人,这句话里的意思代表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她是个懵懂而长情的人,可以因为年少的恻隐心将他救下,一路护他上云端,也能因为乍见之欢而让另一个人替代他的位置。 她单纯,心善,人好。 唯独对情之一字,懵懂得很。 她什么都不懂。 但没有关系。 他从来没忘记过自己的身份,他愿意做她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做一个甘愿臣服在公主冠冕下的忠臣、纯臣。 骆瀛伸手,很轻地抚了一下她的发顶,轻声道:“不论公主喜欢什么,臣都会为公主寻来。” 莫软软似懂非懂,她慢慢地点了点头,没觉得什么不对。从小到大,很多人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她想得到的,不论是人还是物,都有人双手奉上,她从来都是被满足、被保护的那个。 她看不懂骆瀛那种话语之下藏匿的情绪,湫十却看了个七七八八。 她眼神闪烁了一下,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想。 若是有一天,莫软软开口,想要天族女皇的位置,骆瀛会如何,莫长恒又是怎样的下场。 湫十不敢深想,她朝秦冬霖的身侧靠了靠,手指头又下意识地搭上了他才捻干净的袖口,而在她靠过来之前,她才伸手摸了那头蠢虎的脑袋。 又是一袖口的黑白毛。 秦冬霖才挑起的眉霎时又压了下去。 湫十全当没看见。 她拽了拽秦冬霖的袖子,隔空传音,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煞有其事地问:“秦冬霖,我有没有夸过你?” 秦冬霖不知道她又要说些什么惊天动地的话,他眸子清清冷冷的,眼神里明白的写着一行大字:你自己觉得呢。 用伍斐的话来说,他们为麻烦精跑上跑下,累死累活,挨罚找灵宝,反正是只有苦,没有甘,小麻烦精又说不出矫情的感人肺腑的话,得到的最大的甜头,也大抵只有一声甜脆脆的哥哥。 秦冬霖就比较惨了,他连哥哥都没被喊过。 更别说别的好处。 只要宋湫十不惹麻烦,他就算心满意足了。 “那我要夸你了。”即使是隔空传音,湫十也延续了一惯的作风,恨不能跳起来在他耳边嚷嚷:“你听好了。” 秦冬霖懒懒散散颔首,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看她能不能说出一朵花出来。 湫十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道:“秦冬霖,你知不知道自己长得很好看。” “是四海八荒最好看的一只狐狸。” 她说这话的语调又跟上面的蛮横不一样,声调字节拉得长长的,秦冬霖曾亲眼见到的她窝在自己母亲怀里哄人开心,用的正是这种黏黏糊糊的调子,带着一股子女孩子的绵甜,好听得不得了。 秦冬霖从小到大,听过来自不同人的不同夸赞,夸他有天赋,夸他沉稳,夸他处事果决,但唯独没有听过宋湫十的夸奖。 还是如此不伦不类的夸奖。 四海八荒最美丽的一只狐狸。 “湫十。”秦冬霖用手抵了抵眉心,声线如寒霜,泠泠沁沁,语调落下时,又带着点点撩人的气音:“我跟你说过许多次了,九尾银狐和九尾灵狐不属一族。” 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极端。 九尾灵狐生来便是尤物,他们修行媚术,言行举止,皆令人无法抗拒。狐生九尾,本就稀罕难得,便是他们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光是站着,便能令人挪不开视线。 那是美貌中的天花板。 九尾银狐则不同,他们同样兼具美貌,但更多优势还是表现在天赋和绝对的武力上,即使在强盛如斯的中州时代,每一只成长起来的九尾银狐都成为了响当当的大人物。 银狐一族发展到现在,秦冬霖是数十万年来唯一一只九尾银狐,没人见过他的原形。 包括宋湫十。 所以她一直对此抱有极大的好奇和热情。 “我又没看过,我怎么分辨得出来。”湫十一边嘀咕,一边意有所指地去看他,“哪天我看到了,说不定就能分明白了。” “再说,九尾银狐也是狐,我夸你是最好看的哪里有问题。”她声音含含糊糊小了下去,像是喊了一团棉花,吐字不算清晰:“反正在我这里,你就是最好看的。” 她话音落下,秦冬霖突然扯了扯嘴角,低而哑地笑了一下,他笑起来一双睡凤眼便生动起来,里面霜雪渐退,春草蓦生。 他头一回觉得,好看这个词勉强也能算是一个夸人的词汇。 湫十看着他,眼神疑惑懵懂。 “走了。”秦冬霖侧首看着渐渐启动的大阵,声音轻得像是飘飞的柳絮籽,才从唇边溜出来,就弥散在空气中:“好看的小海妖。” 湫十诶的一声,踩着他的影子追问:“你刚说什么了?” 秦冬霖拉过她踏进阵法内,声线懒散地回:“没什么。” 湫十有些得意地笑,眼眸弯成两轮小月牙,她刻意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道:“我都听到了。” “你夸我好看。” 秦冬霖又恢复了往日冷淡得不行的生人勿进的姿态,方才的笑和低语仿佛都只是错觉。 在阵法灵光交织的一瞬,他瞥了眼浅色袖口处格外显眼的虎毛和几根青葱一样纤细的手指,再听着她在脑海中吵吵嚷嚷活力无限,不得到他回答就不停歇的声音,被她吵得脑仁一阵一阵涨疼。 他沉默半晌,道:“是。” “夸你好看。” 是他心里特别的,好看的小妖怪。 方才还闹腾着不停歇的湫十像是被扼住了喉咙一样,有一会没有发出声音,秦冬霖侧首,正好撞见她那双如水洗般的眼眸。 她突然呜的一声,有些感动地道:“秦冬霖,这是我认识你三万年来,听你说过的唯一一句好话。” 秦冬霖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再搭理她。,. 第48章 星冕. 第48章 山脉中的这个传送阵因为纂刻了神语,显然比湫十之前在古城墙中用的那个好些,千余人的队伍,从重影山脉到镜城只用了半刻钟的时间。 这半刻钟里,队伍安安静静的,云玄开始跟他们简单介绍了一下镜城的情况。 “我天族的古籍中有记载,镜城位于整个中州的西南侧,西南多水,镜城便是一座巨大的水底城池,居住在此城中的大多都是海妖水仙,因为水晶宫别致,风景秀美,又并不如陆地那样喧闹,古时许多寻求宁静,以期突破的人都会去镜城小住。” “中州事变,许多古城建筑都被夷为平地,可因为镜城在海底深处,所以侥幸躲过一劫,来之前,我曾去请教过从鹿原秘境中出来的前辈,得知镜城的情况跟别的古城不大一样。” 既然都是一个队伍,有着相同的目的,云玄也没藏着掖着,将自己知道的有关镜城的事情娓娓道来。 “那位前辈说,机缘巧合之下,他们曾涉足镜城深处,原本以为是天大的机缘,结果一个不慎,整个队伍,三百七十多人,几乎全军覆灭,只有十个不到的人逃了出来。”云玄话音落下,周遭顿时响起阵阵倒抽凉气的声音。 湫十低眸沉思片刻,道:“是竹笙前辈那一次……” 云玄点头:“就是那一次。” 湫十眸光闪烁了一下,竹笙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 竹笙当年进的鹿原秘境时也是同他们一样大的年龄,而跟他们不一样的是,他资质平平,甚至没有直接进古城的机会,是从边城一路突围闯进古城的,最后却力压一众天骄,得到了不得的机缘,成为那一届鹿原秘境队伍中最大的一匹黑马。 从鹿原秘境出去后,竹笙便被天宫学府招收,数万年时间过去,现在他已经成为了天宫长老团中举足轻重的一员。 “当年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 湫十爱玩,朋友也多,遍布四海,其中一个是天外天隐世古老世家里的嫡系姑娘,唤嘉年,巧的是,那位名震一时的竹笙对嘉年的小姑姑有些意思,经常去那个世家做客。竹笙脾气不错,被嘉年的小姑姑碰得一鼻子灰也不恼,反而另辟蹊径,迂回行事,常给嘉年带些精致而讨人喜欢的玩意,也会讲一讲当年的事,一来二去的,湫十也混在其中听了几回。 云玄接着道:“竹笙前辈说,镜城七十二座水晶宫,一座比一座凶险,而且镜城的城主脾气阴晴不定,好杀戮,在洪荒时期就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气,死后更是如此,当年那三百多人,就是因为无意间闯入了他生前的宫殿,无一例外全部丢了性命,活下来的几个,都是进殿前给他奉了三炷香的。” “等入了镜城,我们会将整个大队伍分成十支小队,每支小队都会有位负责人,之后若是有要进入水晶宫的任务,切记不要发出大动静,进入宫殿之前,先上香。” 说完,云玄朝宋昀诃点了点头,道:“你来说吧。” 这样的场合,其实应该是由莫长恒和秦冬霖出面的,但双方这么多年的老熟人了,彼此都了解得很,这两位素来不喜欢说话,凡是这种场合,出声的不是云玄就是宋昀诃。 宋昀诃扫了一眼乌压压的队伍,声线清润,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意味:“据古籍记载,镜城城主名叫星冕,他起于微时,幼年坎坷,成名之后性情古怪,常开杀戮,后效忠于帝后,镇守一城,喜混迹于市井。” “传闻中这位星冕城主修为登顶,仅次于君主和帝后,镜城也因此成为十二主城中排名前三的存在。”宋昀诃将自己查到的东西徐徐道出,他将手里握着的那卷白纸递到伍斐的手中,又道:“所以我要求大家,不论在镜城中遇到什么离奇的景象,都需时刻保持谦逊、警惕以及敬畏之心,任何时候都不许口出狂言,目中无人。” 伍斐见他们都有些紧张,屏息凝神的样子,不由得笑了一下,站出来缓和气氛:“遇见危险的时候,你们站出来说几句帝后的好话,总归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湫十肩头耸动了一下。 不少人都因为这句话露出了笑意。 湫十的脑海中,琴灵却有些愣怔,半晌,它闷闷不乐地吹了一口气,叹息般地幽幽叹了一口气,问湫十:“你觉得这个星冕,人怎么样?” 湫十莫名其妙,回:“这种洪荒时的人物,我都未曾接触过,只凭书册上的只字片语,如何评价?” “这倒也是。”琴灵沉默了好一会,像是不死心似的,换了种十分含蓄的问法:“这样,秦冬霖这样的男子和骆瀛那样的,你更喜欢哪一种?” 湫十脱口而出,理直气壮:“骆瀛怎么能和秦冬霖比。” 每次跟别人提起秦冬霖时,她都不知道自己的语气有多嚣张得意,像是小孩子炫耀心爱的玩物一样,沾沾自喜,而且明目张胆,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琴灵似乎也没想象中那样开心,它有些烦闷地趴在妖月琴上打了个滚,愁眉苦脸了半晌,才慢吞吞地道:“方才外面那些人说的也没错,星冕的脾气特别不好,说得难听一些,他这个人,一旦杀红了眼,就是谁也不认,像一匹难驯的野马。”琴灵不知想起了什么,声线里蕴上了些微的躁恼之意,声音压低了些:“他根本不通人情世故,自己喜欢便要,不择手段,什么都豁得出去。” 湫十意识到什么,问:“你跟这位星冕城主不对付?” 琴灵没说话了。 有些话,它不知道怎么跟湫十说,也不能说。 它跟星冕也算是老熟人了,洪荒时期,两人堪称帝后的左膀右臂,需要一起共事的时候不少。星冕性情执拗,一根筋到底,而且手段狠毒,杀伐全在喜怒之中,能管住他的人只有帝后。 当年,琴灵掌管内宫事宜,同时在古帝直系长老团中任职,而星冕则代帝后掌刑罚,断生死,笑面虎三个字,冠在他那张温润清隽的脸上再适合不过。 古帝和帝后掌管偌大的中州,此外还有成千上万座边城,身边形形色色的人多了,意见分歧也多了,再恩爱的夫妻都有吵闹不合的时候。 帝后在外性情清冷,实则热烈得像火一样,她能在大宴上言笑晏晏,下了朝圣殿就当即来个大变脸,将手中的酒盏往身后一丢,哐当一下砸在那印着紫色祥云的胸膛上,同时勒令左右女侍将水云阁的门关牢、关死,末了自己再设一层禁制,将面无表情的古帝关在外面。 古帝会在外面站半晌,捏着那个砸在身上的小巧酒盏,意思意思吹会冷风,而后屏退左右,自己来到结界前,沉声问:“怎么又闹脾气?” 自然,这种时候,他是得不到回答的。 不过他显然也习惯了这样的待遇,很快,他便又开口:“你自己解开结界,还是我来?” 没过多久,帝后间的矛盾便解开了,传膳的时候,侍从们便眼尖的发现了古帝的食指上红了一小块,上面印着两个尖尖的牙印,是谁的杰作,不言而喻。 帝后爱玩,喜欢隐匿身份,化作聋耳驼背的老妪去人间经营一家摇摇欲坠的小酒楼,乐不思蜀,有时候一连好几十日人都联系不上。 对此,古帝一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只要帝后超过五日不归宫,便会在一个午后,将琴灵召入书房,他将手边的折子往前推了推,而后问:“帝后几日未归了?” 古帝积威甚重,奈何琴灵面对这样的情景次数多了,人也几近麻木了,它如实回:“五日了。” “十二主城的批文近日上报中宫了,是帝后上回吩咐下去的事宜。”古帝口吻沉静,用一种公事公办的神情道:“唤她回来处理。” 可帝后刻意隐匿气息,普天之下,能找到她的也只有一个。 每当这个时候,古帝都会刻意用一个下午将该处理的紧急事处理了,不太重要的事直接丢给长老团处理,而他自己则会循着气息,去逮人。 琴灵和婆娑一起跟着下去看看。 他们扮做凡人在那座塞北小酒楼里坐下的时候,狂风大得能将屋顶掀走,酒楼简陋,但很干净,老妪弓着腰,驮着背忙上忙下,来这里喝酒谈天的多是镇守塞北的将士,性情粗犷,谈天说地,唤那个老妪叫老婶子。 琴灵没认出帝后来,她还在往旁桌上坐着的五六个人类军士里看,想着帝后这回怕是想换种玩法,体验体验做男人的滋味。 可旁边那桌每唤一句老婶子,古帝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直到酒楼里人都走光了,琴灵看着皱纹丛生,眼神浑浊的老妪,饶是以圣物之灵的见多识广程度,也深深地震惊了。 “宋玲珑。”古帝一字一顿,连名带姓唤她,“你告诉我,你这回又在搞什么东西?” 老妪侧首笑了一下,她变幻模样时完全仿作人间老人的样子,脸上沟壑不平,别人看着是慈祥和蔼,她看着甚至有些滑稽狰狞。 从来只爱看美人的琴灵默默别过了眼。 她甚至不知道帝后是怎么下得了手,将自己变成这副样子的,简直丑得令人不忍直视。 老妪本人却不以为意,她伸手往自己额上摸了摸,摸到几根堆在一起的褶子,肩一抖一抖地颤,半晌,她抬眸,用干哑得像是几日没喝水的声线问:“你嫌弃我丑了。” 古帝看着她挤眉弄眼,一会摸摸头上乱糟糟绑着的白发,一会抚上脸颊,已经完全不想说话了。 老妪玩够了,便又摇身一变,成了仪态万千,风情无双的帝后,她十分娴熟地坐到古帝的腿上,嘀嘀咕咕跟他说着人间的趣事,从人间的皇帝有些昏聩,京都的戏班子水平下降,到最近西北边陲来了个丰神俊朗的小将军。 古帝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帝后说完,看他紧绷的下颚,眯着眼笑着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喉结,问:“还生气啊?” 古帝清清冷冷,喉结上下滚了滚。 这样的两人中,怎么存得下第三者。 而星冕,义无反顾地做了一把饮血的刀,舍不得毁了那个来去自由,风一样的帝后,就毁了自己。 琴灵从很久远的回忆中抽身,它紧紧地握着那块木牌,神情有瞬间的挣扎和恍惚,少顷,它才极重地叹了一口气,近乎泄气般地对湫十说:“那个程翌,你不必再查了。” “他不会伤害你。” 湫十愣了愣,没料到它会说这个,“为什么?他分明那样可疑,琴灵,你不会也被……” “你想什么呢。”琴灵没好气地打断了她的话,晃了晃手中的木牌,道:“看到这个,想明白了许多事情而已。”,. 第50章 天赋. 第50章 在镜城,深海之底,日与夜几乎没什么分别,只靠一些细微之处分别,月明珠的皎光黯淡下去,便是白日,月明珠成片亮起,便是夜晚。 白日珊瑚舒展身躯,像一团团五颜六色的云,鱼群和水母会从四面八方现出身形玩闹戏耍,成了壮丽而令人驻足的一幕,而一到夜晚,这些小家伙便像是一瞬间消失在了空气中一样,怎么找都找不到身影。 等大家说完事情。 湫十在妖族和天族的队伍中挑人。 在她前面,流夏和陆珏等人已经挑完了。 出人意料的是,许多人都有意进入湫十的队伍。总所周知,作为妖族受尽宠爱的小公主,宋湫十自身实力不差不说,身上还有许多形形色色的保命灵宝,真要遇到危险,妖族其他人前来救援的速度一定是最快的。 湫十站在乌泱泱的人群中,像是人间选秀的帝王。 脑海中,琴灵兴致勃勃,她走过一个不错的,它就或是挑剔,或是满意地搭几句话。 琴灵喜欢美人,尤其喜欢美男子,而且不挑,只要长得好看,哪种好看都行。 也因此,她和湫十的对话格外令人啼笑皆非。 “湫十,选这个。”湫十走过天族的队伍中,突然听见琴灵颇为严肃的声音,她脚步顿了一下,又折回去,站在一个身着锦衣的男子跟前。 “怎么了?”湫十受到她话语的影响,同样严肃起来,问:“他身上有什么不妥么?” 能进鹿原秘境的,都是跟湫十年龄相仿的,此刻她眼前的少年对她折返回来的行为有些意外,但并没有出声多问什么,而是不动声色地挺直了脊背,像一杆翠绿的竹。 天族的队伍,湫十其实不太了解,除却几个实力不错,经常在一些大场合露面的,其余种子选手至多只有点隐约的印象。 眼前这个,则是完全没有印象。 天族修仙法,不论男女,都是一副仙气飘飘的模样,再加上清一色的云色长袍,云鹤图腾,少年眉目显得干净清秀。 琴灵道:“你看他的眼睛。”它顿了一下,又说:“是不是特别好看。” 湫十身边不缺温润如玉的男子,宋昀诃是其中最典型的一个,眼前的少年五官并不突出,顶多算得上一个清秀,比不上宋昀诃的风度翩然,也比不上程翌的干净无暇,但那双眼睛,却出人意料的为整体容貌加了分。 很奇怪的,那是一种能让人全然信任的无害,海水一样的包容和温和,没有任何威胁和侵略感。 他站在那,如同一团空气,让人下意识生不起警惕的心。 谁也不会注意到他。 若不是琴灵说了这么几句,湫十的脚步甚至都不会停。 “带上他。”琴灵声调懒洋洋的,又恢复了之前吊儿郎当的样子,“你不知道,我最喜欢这样漂亮的眼睛,从前因为这个,没少被骗。” 湫十警惕起来,她小心试探道:“这莫不是,又是你哪位老朋友吧?” 话音落下,她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话语不够精准,补充道:“还是老朋友的子孙后裔?” “到时你就知道了。” 接下来,琴灵连着挑了十几名男子,都是些长得不错,笑起来有梨涡,显得温柔而知情识趣的。 这样的阵容,不像是要出去面临险境,反而更像女君召人侍寝。 选到后面,宋昀诃等人尽皆侧目。 伍斐旁观全程,见状,撞了撞秦冬霖的肩,诶的一声,含笑调侃:“来说说,此时此刻,是何心情,有何感想?” 他们三人站在一处,这些话,宋昀诃自然也听到了,他故作淡然地咳了几声,竭力使湫十的行为听上去靠谱一些:“小十选的人水平都还算稳定,在探寻危险秘境的时候,天族的仙法能发挥的用处确实比妖族要大。” 但若论凝结力和战场的爆发力,妖族当仁不让排在首位。 莫长恒见湫十挑挑拣拣尽挑些长得不错的苗子,罕见的主动跟秦冬霖搭话,声音里隐约有笑意,多少还带着点安慰的意思:“女子都如此,软软也喜欢生得好看的男子,若是声音好听,则更特殊对待些。” 伍斐也接腔:“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他们一人一句,秦冬霖目光从湫十的背影上落回来,他伸手,修长的食指轻轻划过一侧脸颊,眉梢眼角,九尾狐一族的侬丽风情被凌冽感和压迫感尽数切割开,令人不敢直视。 “随她玩。”秦冬霖罕见的附和了他们的揶揄打趣:“九尾狐一族,从未在容貌上输于人过。” 伍斐一愣,旋即笑了一下,连着啧了好几声,将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道:“你竟还知道自己是只九尾狐。” 作为纯粹的剑修,秦冬霖从来不将九尾狐一族逼人的容貌当回事,那张脸,有也好,没有也罢,之后也如他所愿,旁人提起秦冬霖,第一印象并不是那张艳绝人寰的脸,而是他手中那柄杀人无形的剑。 这还是头一回,秦冬霖正视了自己那副代表着九尾狐血统的容貌。 “你们两个可真是。”伍斐袖袍下,一根小小的绿藤小心翼翼地贴着他的肌肤爬了出来,在众人饶有兴味的目光下,一朵小小的牵牛探头探脑,很快又“咻”的一声钻了回去,十分害羞的样子。 “伍斐,飞天殿里开了灵智的灵物不能带出来。”宋昀诃敛眉,有些无奈地道:“它们很容易夭折。” “小东西黏人,趁我不注意偷着跟出来的。”伍斐道:“每日抱着灵石啃,活蹦乱跳的,个子长得挺快,应该没什么事。” 湫十一共挑了五十个人,等她回到宋昀诃等人中间的时候,发现不止自己人,就连骆瀛和莫长恒等昔日的死对头看她的眼神都变得微妙起来。 莫软软跟她的话倒是多了起来,她将她拉到一边,鼓着一张肉乎乎的包子脸,认真地道:“你要小心一些,不要被他们的美色迷惑了,男子撒起娇来,比女子难应付许多。” 湫十:“???” 见她不说话,莫软软又道:“这还是从前云玄告诉我的。” “那骆瀛呢?”她们两个小声的嘀咕,实则站在不远处的几人听得一清二楚。 莫软软现在对湫十有一种莫名的信任和亲切感,听她问起骆瀛,并不隐瞒:“骆瀛不会跟我说这些,他只要我喜欢就好。” 听过两人上次的谈话,湫十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但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若你喜欢的人呢?他也帮你找来?” 莫软软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她点点头,说得认真:“我前几日觉得程翌生得好看,喜欢同他说话,骆瀛便让他一直陪着我。” 饶是湫十见多识广,一时之间也被这种毫无底线的宠溺惊得噎了噎。 琴灵也在她脑海中幽幽说了句:“这丫头心智不全,身边的人倒是不错。” 又跟莫软软说了几句后,湫十回到了秦冬霖的身边。 “这个。”秦冬霖指了指她玉颈上佩戴着的绿晶石吊坠,睡凤眼低垂,现出一种漫不经心的凉薄意味:“知道有什么用处吗?” 湫十自幼喜欢这些亮晶晶的,外观上就吸引人眼球的东西,哪怕不止一个人说过她的审美庸俗,她也依旧不改初衷,甚至渐渐的将身边人的审美也扭转了过来。 秦冬霖便是其中之一。 湫十伸手抚了抚那颗滢绿透彻的绿晶石,立刻感受到了其中蕴含的庞大的生命力,稍微点入一些灵力,一股十分好闻的清冽草木气息便缓缓的散发出来,飘荡在她的周围,像水一样将她整个人包裹进去。 暖洋洋的,在春日阳光下煮酒烹茶的惬意感。 “这是上次在秘境,你破了十尊考验石像后得到的绿嘤石?”伍斐认了出来,感受着它几乎完美无瑕的品质,赞叹道:“好东西。” 在场诸位对此都见怪不怪,秦冬霖身上的好东西,只要宋湫十看上的,就都是她的,看不上的但以后能用得上的,大概率也是存着用到她身上的。 可流夏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看秦冬霖和宋湫十,他的神情永远都是淡淡的,哪怕面对宋湫十,也是笑的时候少,皱眉的时候多,只是那种表现的出来的与众不同,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门当户对,青梅竹马,便是如此吗。 流夏在秦冬霖手下做事上千年,知道他是个多凉薄寡情的性子,他对宋湫十,也许根本不是喜欢。 宋湫十亦然。 他们只是习惯了彼此的存在,习惯了身边有这个人而已。 不然,宋湫十也不会当着秦冬霖的面挑选那么多长相不错的男子,秦冬霖也不会毫不在意地侧首收回目光。 流夏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一边小心翼翼地升腾起希望,一边又用理智将那些小小的气泡和涟漪压回去。 “若是受伤了,这块绿嘤石能快速为你补充灵力,恢复伤势。”秦冬霖说完,又指了指她手指头上戴着的空间戒,问:“里面的东西,都看过了?” 湫十点点头,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秦冬霖声线淡淡:“剑修手中有剑,孑然一身也可脱险。” 若是连他都脱不了身,只怕两族所有队伍都得被留在这海底深宫。 秦冬霖看着宋湫十那几根戴上了空间戒的手指,声音稍稍和缓了些:“乐修的手,不能受伤。” “人也不行。” 湫十顿时有些感动,她像模像样地拽着他的袖子哼哼唧唧几声,黏黏腻腻:“秦冬霖你怎么这么好。” 在她下一句“你是六界最好的狐狸”出口之前,秦冬霖及时地打断了她另类的赞扬:“时间不早,你们该出发了。” 湫十于是一边拽着他的袖子,一边转头跟宋昀诃和伍斐嘱咐了几句,无非是让他们注意安全,意识到不对就及时往后撤这些话。 都是些大家心里清楚的东西。 长廷和陆珏等人带着自己的队伍最先出发了。 天族的带队者紧随其后。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一向果断的流夏反而磨蹭了些,一直站在原地,像是在等湫十一样。 湫十很快收敛神情,转身欲带着自己队里的人掠出水晶宫。 秦冬霖出声叫住了她。 一时之间,所有的人都看向他们,包括湫十队伍中那些容貌不错的天族种子选手。 湫十有些疑惑地停下脚步往回望,秦冬霖几步行至她跟前,他看着湫十,倏而笑了一下。 刹那间,他眉梢眼尾附着的冷冽和淡薄都似冰雪遇骄阳般消融,那种侬丽而逼人的风情便无可遮掩地露出本质,湫十眼前,海底沉重的浪潮涌动声远去了,月明珠散发的清冷皎光也远去了。 “湫十。”秦冬霖手指修长,骨节匀称,带着凉悠悠的冷意,他替湫十将鬓边一缕乌发缓缓别至耳后,声音里的气音含笑,不同往常的撩人:“你不是一直好奇,九尾狐一族的天赋吗?” 他垂着眼尾,声音又轻又缓:“好看吗?” 湫十看着他那张脸,几乎是愣着点了点头。 秦冬霖才似满意了似的,抬眼淡淡扫了扫那十几个被她挑选出来,姿色尚可的男子,所有与他对视的人,都很快承受不住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照顾好自己。”秦冬霖收回手,又恢复了从前那副懒散而不耐的样子:“去吧。” 湫十的眼里还在冒着星星。 她的脑海中,只有一行字,反反复复地出现,消失,又出现。 原来这就是! 传说中九尾狐的天赋! 琴灵在她脑海中沉默良久,也跟着缓缓吐了一口气:“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九尾狐与生俱来的魅惑,当真无解。 现在想想,当年的古帝可真是个坐怀不乱的圣人。 专修媚术,已经大成期的九尾灵狐都能眼也不眨拒绝掉。,. 第51章 捉拿.. 第51章 因为没有整座镜城的地形图,宋昀诃等暂留下来负责遗迹图这边的队伍也不能盲目将就近的水晶宫全部搜查一遍,他们需将整座镜城看一遍,再根据遗迹图上的位置确定遗迹所在。 湫十跟他们分开后,带着自己小队里的人一路向北。 赶路的途中,湫十有一搭没一搭的跟队伍里的人闲聊。 他们有的来自天族,有的来自流岐山,也有的来自琴海主城。 湫十默默记下他们的名字,如果不出意外,接下来的日子,少则半年,多则一年,整支队伍大抵都是要同进退的。 自从进入了鹿原秘境,自从得到了那块来历不明的木牌,琴灵像是挣脱了一层束缚般,有事没事就在湫十的神识中现身,说两句话,真闲得无聊了,甚至干脆现身于人前,抱着一两颗汁多肉嫩的灵果啃,完全没有之前的畏手畏脚,小心谨慎。 临行前,宋昀诃将主城的穿行灵宝飞天殿交给了湫十,飞天殿随人数的多少而变幻大小,在海底世界如履平地,穿行速度极快。 随着七十二座水晶宫从视线中远去,跟湫十熟一些的来自主城的几人肩头终于往下松了松,其中一个望着长得比人高的海草和珊瑚,道:“那些水晶宫给人的感觉太压抑了,我看都没人敢大声说话。” 别说大声说话了,他们站在那些宫殿前,连呼吸都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似的,也不知道是因为云玄所讲述的竹笙的经历太令人闻而生畏,还是因为那里头本身存在的不对劲。 飞天殿内,五十余人坐在主殿外的廊桥旁,一棵百丈庞大的榕树下,都没讲究什么做派姿势,随意得很。 坐在湫十身侧的几人几乎都是主城的人,三男一女,女子叫容绒,是主城嫡系一脉的种子选手,和湫十属同族。 容绒见天族的人有些不自在,都没人开口说话,转而看了湫十几眼,主动问:“姑娘,我们是要去哪?” “朝北走。”湫十回答得认真,声音如珠玉相叩:“古籍上记载,洪荒时期,以北为尊,很多大的门派世家,都会将根基建在北方,像这样的古城,如果非要说哪边最有可能碰见机缘,就是北面了。” 她喜欢看书,特别是关于洪荒时的记载,知道这些并不奇怪。 琴灵也让她一路往北。 湫十并不是那种盛气凌人的娇艳长相,相反,长了一张令人止不住怜惜的脸,只是她妖族小公主的名声太盛,跟莫软软争锋相对的光荣事迹总是被人津津乐道提及,又确实是半点不吃亏,受了欺负绝对要反击的性情,有些东西,人云亦云,在不知不觉间就被无限放大了。 队伍里的人都下意识以为她是矜贵的公主性子。 可她意外的没有架子,而且很爱笑,笑起来还格外好看。于是没过多久,队伍中的人便都放松下来,你一句我一句的谈论鹿原秘境,镜城,以及那七十二座水晶宫,气氛渐渐融洽。 湫十的身侧,琴灵现出身形,它伸手,拂了拂外面随着水流涌动的海草,手伸回来时,指缝里都是细细的海草丝线。 圣物之灵,旁人是看不到的。 “我替你问过了。”湫十跟它传音:“你指明要的男子叫殊卫,小宗师境的实力,似乎有些内向腼腆,从踏进飞天殿到现在,一句话也没开口说过。” 琴灵似有似无地点了点头,在三三两两围成堆坐着的五十几人中,一眼就寻到了那名叫殊卫的男子。他靠在树干上,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沉静的意味,像是与世隔绝一样,即使神游在外,周边的人也都没察觉出来什么。 他出现,与不出现,对旁人没有半分影响。 湫十一直在暗暗观察此人,现在几乎能够笃定心中的猜测,她幽幽地道:“我也不指望这位不知道从哪来,有什么神通的老祖宗能帮忙,但就是你能不能同他说一说,让他稍微控制一下自己,别一个突然暴起伤人。” 琴灵慢悠悠地瞥了她一眼,丝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道:“有我在,你怕什么。” “把心放回肚子里就是,这样的时机,除非是想寻死,不然没人敢出手。” 飞天殿内,主殿的台阶上,小山一样的昌白虎趴在沁凉的玉石地面上,肚皮一呼一吸,脑袋上威风凛凛的“王”字被自己硕大的爪子挡了一半,睡得人事不知。 “这头蠢虎。”琴灵忍不住骂了一声,语气有些烦躁:“当初就不该带上它。” “本来也没指望它做什么。”湫十倒是很喜欢跟这头叫“小二”的昌白虎玩,短短几日,身上穿的衣裳罗裙,全部换成了不沾毛的鲛纱,她蹲下身,捏捏昌白虎肉乎乎的耳朵,摸完一边摸另一边,几次之后,昌白虎喉咙里的呼噜声停了,它将眼睛懒洋洋地睁开一条缝,见是湫十,又歪头,换了个方向接着睡。 湫十拍了拍它的肚皮,跟拍西瓜一样的声响。 “再说,我们不是得到了好东西么。”湫十实在有些好奇,又一次问:“那块木牌到底是什么?” 自从得到了那块木牌,琴灵宝贝得不行,它甚至将那块木牌放置在妖月琴的本体上,用先天生物之气蕴养。湫十的空间戒里也有不少价值不菲,甚至从洪荒时流传下来的物件,琴灵从来都是一副高傲得不行,压根看不上眼的样子,这块木牌是特例。 她不止一次问过这好东西的用处是什么,好在哪里,琴灵都避而不答,要么就跟根本没听见似的。 “过段时间你就知道了。”琴灵眯着眼,跳到昌白虎软乎乎的肚皮上蹦了两下,后者不为所动,身都没翻一下。 湫十早就习惯了它一提起关于中州就含糊其辞的回答,没接着追问。 那个叫殊卫的男子看着这一幕,眼珠动了动,目光长而久地停在琴灵的身上,直到后者烦不胜烦地回头。 两者对视。 琴灵朝他挤出一个极其恶劣而嚣张的笑。 轻而易举的,殊卫读懂了它眼中的意思。 ——你还敢出现在我眼前。 ==== 从七十二水晶宫到镜城北边的城墙,湫十等人在飞天殿上待了大约两个时辰。 到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海底的天,与其说是天,不如说是一面巨大的镜子,这面镜子能将陆地上的太阳光带到数千里的海底,金灿灿,亮敞敞的一片。 等人都从飞天殿上下来,琴灵看着周遭保存完好的古街,长巷,深宅大院,还有远处沉在海底的冰山,性情温和,成群结队出来的海鱼群,整个人漂浮在海水中,像是被泡发了,又像是终于回到了某个十分熟悉的地方,从头到尾松懈下来。 街道边还摆着一些铺位,有些东西已经不复存在了,但有些小玩意却得以保存下来。 湫十顺着长街往前走,在路过一个不起眼铺位的时候停了一下,顺手拿起了一个小小的玉盒,玉盒的材质不算好,水头并不通透,上面还崩开了细细密密的裂纹,湫十用了些力才打开。 里面装的是已经干掉,化成粉末的口脂,香味却依旧存在,是一种常见的海藻的清甜香味,琴海主城也常有人制作这个带到集市上出售。 湫十看了一会,又轻轻将玉盒放了回去。 这里的一切都像是被某种不可抗逆的力量尘封了一样,除却少了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切都是正常的。 若是铺位前站了吆喝的婶子,酒楼里坐着饮酒听戏的富家公子姑娘,长而空的街道上有疾驰而过的马车和被驯服的蛟龙穿行,湫十能够想象到,那一定是热闹而欢欣的情景。 琴灵像是没注意到她那些小动作一样,它飘在海水中,连翅膀也不扇动了,这样一看,还挺像一只才出世没多久的小海妖。 它给湫十介绍:“这座城叫谷雨城,是帝后亲自赐的名,在中州时,这里曾比七十二水晶宫还热闹,许多人都喜欢来这里小住。” “这条街叫长月街,街道周边有很多酒楼,酒楼里的酒有自家酿的,也有从外边酒贩手中进的货,滋味醇烈,甘香绵长。”琴灵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说起这些东西的时候,脸上的神色是隐晦而复杂的,像是怀念,又像是某种重回故地的感叹:“那边拐角处是香鸣楼,里面的姑娘漂亮极了,琴弹得也好,很多人赞过,一到晚间,许多人都会涌到里头,有的听曲,有的拥着熟悉的姑娘入了里间。” 那些好的坏的,乐与悲,爱与嗔,在无数年之后,终于化成了别人口中的一句低叹。 琴灵说着说着,又指了指小路尽头的几间院子,其中三座院子的大门是敞开的,还有一扇朱红色大门上落着一把锁,从院子里伸出来半截枯枝,秃溜溜的,已经没有了生机。 “让他们进里头那几处院子,将里面收拾收拾,半个时辰后,我带你们在城中逛一逛。”琴灵又指了指远处那座巨大的一眼看不出底细的冰山,道:“那是依附镜城的第一门派,叫流云宗,也挺有名气,古时有许多人慕名而来,求师学艺。” “这种大宗门可比现在六界自封的宗门强大得多,也富有得多。”此话一出,琴灵果然在湫十的脸上瞥到了熟悉的蠢蠢欲动的神情,它笑了一下,道:“中州时,那些老家伙挑选宗门地址时都十分讲究,宗门大阵,根基之下,必定有上品灵脉,藏宝阁内,各样法宝,灵物应有尽有。” 湫十这个时候,才真真正正的意识到,有一个圣物之灵在身边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像现在这样的情况,如果没有琴灵,她不会知道那座冰山是什么,就算探查到了,误闯误撞进去,也十分容易被宗门大阵绞杀。 “收收你那满脑子一窝端的想法。”琴灵对湫十的眼光受用得很,偏偏话语表现得十分淡然,它扫了一眼不紧不慢跟在后面的殊卫,道:“我明日要宴客。” “宴客?”湫十眼眸动了动,微妙地察觉到什么,问:“你在这座城里有老朋友?” “多的是。”琴灵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像是累了一样,再回答完湫十的话后,便嗖的一声又钻回妖月琴里了。 容绒几步行至湫十身侧,问:“姑娘,我们现在是要做什么?” 旁人面对湫十,多少还是有些束手束脚,容绒作为主城嫡系,又跟湫十是同族,在这样的场合,便自觉地问出了大家都想问的问题。 “先进去吧。”湫十指了指几扇敞开的院门,正儿八经地道:“古书上记载,镜城极北为谷雨,谷雨城城主好客,每当有客远来,长月街的尽头,总有院门敞开,欢迎客人入住。” “进去的时候大家都小心点,不要乱碰不该碰的东西。”虽然是琴灵让他们进院子的,但里面有没有危险还另说,该有的警惕和防范不能丢。 片刻后,湫十站在院中一棵枯死的海棠树下,那个叫容绒的女子站在她身侧,一板一眼地禀报情况:“姑娘,三座院子我们都看过了,每间院子有十五间厢房,廊桥两座,凉亭,香炉里的香燃得只剩下灰烬,其余没什么异常。” “行。”湫十凝着眉,折下一枝海棠花枝,清脆的崩裂声响,浅而淡的一声,她站在原地,看了看毫无变化的海棠树,道:“让他们准备准备,等下将城里城外逛一遍。” “对了。”湫十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侧首看向容绒,道:“你去告诉他们,古城夜晚不能外出,镜子里的光彻底散灭之前,所有人必须回到各自的院子里。” 容绒长着一张娃娃脸,就是竭力摆出严肃的神情,也并不显得古板郑重,到底是小姑娘的样子,天族的人还算听话,并没有出现湫十想象中那种明争暗斗,谁也不服气谁的场景。 这样再好不过。 容绒转身走后,琴灵突然出现在那棵枯死的海棠树上,脚底踩着两根交叉的枯枝,一晃一晃的,随时要掉下来一样。 “你去隔壁院子里住。”它指了指墙的另一边,对湫十道。 湫十便跨出这座院子的院门,站在外街上,朝左侧一看,朱红色的院门,两个大铜环上掉着一把古式的锁,看上去已经摇摇欲坠,随便一拽就开的样子。 但这明显的拒绝入内的意思已经够明白了。 昌白虎倒是听琴灵的话,二话没说一爪子震天响拍上去,闻讯赶来的殊卫见到这一幕,瞳孔蓦的一缩。 昌白虎拍出的那一掌有多气势汹汹,被禁制炸开的时候就有多狼狈不堪。 它庞大的身躯从远门院弹起,直接撞在后面的古巷高墙上,将墙面砸出一个巨大的黑洞。 湫十赶紧跑过去看。 得亏昌白虎一族是出了名的皮糙肉厚,被禁制弹了这么一下,也只是晕头转向踉跄了几下,懵了一会后又自己爬起来,身上并没有明显的伤痕。 它喉咙里咕叽咕叽的,硕大的脑袋蹭了蹭湫十温热的手掌,明显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 湫十好气又好笑,捏了捏它圆乎乎的耳朵,道:“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不准这么鲁莽。” “弹一下还算轻的,小心下次被火烤了,谁也救不了你。” 琴灵跟殊卫对视,皱着的眉头突然舒展开,它指了指门上面的铜环,道:“来得正好。” “你来试。” 它满脸都是“我就是在光明正大针对你”的神情,殊卫甚至能透过那张被改得面目全非的包子脸,回溯万万年的时光,窥见从前的一两分回忆。 从前的妖月大人啊,也是中州一颗璀璨的明珠。 他有幸被明珠另眼相待过。 他欺骗了她。 后来整个中州,帝王座下中正十二司直接发出通缉令,捉拿涑日的人铺天盖地。,. 第52章 搭理. 第52章 浪潮涌动,风过无声,长街旁,朱红色门扉林立,古巷狭窄幽长,从几家院子里伸展出的枝丫已经完全枯死,张牙舞爪的像某种一折就断的沉黑金属。 琴灵小小的一只,只有巴掌大,两片透明薄若蝉翼的翅膀有一下没一下地扇动,两只手抱胸环着,居高临下俯视着神色温柔,但长相并不算出众的殊卫。 这个动作,换在它从前的躯体上,是绝对气势上的碾压,然而它现在的模样太精致无害,反而没几分威慑力。 看着还有些颐指气使,张扬夺目的可爱。 殊卫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在湫十和琴灵的视线中,伸手握住了那把样式古旧的锁。 铜锁碰撞着门上的铜环,很轻而脆的“啪嗒”声响,湫十眼也不眨地看着这一幕,身体往一侧挪了挪,给他腾了个被弹飞的空间。 可想象中的无声对峙,雷霆暴雨都没出现,殊卫没有被弹开,甚至脚步都没挪动一下,那把摇摇欲坠的锁也还挂着,丝毫没有掉下来的意思。 “妖月。”殊卫松开铜锁,望向半空中看笑话一样的琴灵,他声音不算好听,还带着些久未开口的嘶哑,却莫名显得认真:“这座院子有星冕亲自布下的禁制,里面不宜住人。” “有禁制,破开就是。”琴灵懒洋洋地嗤了一声,一副早知道他破不开禁制,根本不想给他眼神的趾高气昂的样子。 它侧首,目光转了一圈,定定地落在湫十身上。 乌溜溜的眼睛里,明白地写上了两个大字:你来。 “我不。”湫十十分坚定地摇头拒绝,同时后退了两步,道:“你别看我,乐修不比体修,我要是上去,就不止被弹飞那样简单了。” 那么一下挨在身上,接下来的一年半载,人家热火朝天找机缘宝藏,她得在床上结结实实躺着休养生息。 一句话,她不是傻子,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事她绝对不干。 “流云宗的上品灵脉,藏宝阁里的天材地宝,都不要了?”琴灵语气放缓,循循善诱:“就算你自己不要,妖族的队伍呢?那块遗迹图上标注的地方宋昀诃他们若是找不到,至少还有流云宗的宝库顶着,这一年半载,你们不算白干。” 琴灵顿了一下,挥手设置了个结界,将三人一虎笼罩在内。 “在进鹿原秘境之前,我同你说过,我是为什么而进来。” 湫十凝眉,看了眼紧紧闭合、不知道多少年没来过人的深墙大院,若有所思。 她自然记得,琴灵放在主城尖塔被供祖宗一样供起来的日子不过,跟着她回到故地,不是为了回忆往昔,也没有那个闲情雅致跟旧友小叙,它回到鹿原中州,是要解决婆娑身上的麻烦。 婆娑剑灵若能苏醒,秦冬霖的实力必将再上一层台阶。 湫十算了一下,三年期至,他们从鹿原秘境出去不久之后,千年一回的六界战力榜也要重新排名了。 湫十动摇了。 琴灵突然消失在半空中,又在下一瞬出现在湫十身侧,它头一回主动接近湫十,将自己小小的,肉乎乎的手掌落在湫十白皙的手背上,它安抚般地道:“你不必怕,你同他们不一样,这扇门,只有你能推开。” “我同你一起,若是有反噬,我替你拂开。” 这样难得正经又严肃的语调,让湫十愣了一下,半晌,她咬咬牙,转动空间戒,将自己里一层,外一层的用防护灵宝罩了起来。 做完这些,她没忘当年竹笙的事件的教训,知道这镜城的城主是位讲究的前辈,因而在伸手触碰铜锁之前,正儿八经地抱拳行了个后辈礼节,道:“晚辈无意如此,若打扰前辈沉眠,请前辈见谅。” 这下,就连殊卫的眼里,都现出隐隐约约的笑意来。 这样鲜活灵动的孩子,难怪能入琴灵的眼。 海底天穹的光从巨大的海蓝色镜面中洒下来,照得人一身暖融融的,惬意得不行。 琴灵牵引着湫十的手指,一根一根落在那把破破烂烂的铜锁上。 因为催动了灵宝,湫十整个人从头到尾都是流光溢彩,绚丽夺目的,可落在铜锁上的手指,每一处关节都是僵硬的。 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来。 她手里握着的那把铜锁,仿佛就真的只是一把铜锁,里头的院子,也就只是普通的院子,没有什么禁制,也没有什么来自中州大人物的警告,一切都很平常。 琴灵的手适时松开了,它朝着湫十点了点头,道:“扯开它。” 湫十胆子大了起来,她拽着那把生了锈的青铜锁,用力一扯。 青铜锁在众人的目光下掉落在湫十的脚边。 随后,院门被一股力道从里朝外推开,“嘎吱”一声后,露出里面的小院、长廊和厢房。 一股清清凉凉,十分好闻的泠香随着院门的敞开,落到了湫十的脸颊,鼻脊上,萦萦绕绕,似有似无。 湫十在海水和阳光,花香与潮涌中听见了一声清而缓的笑,女子声音从比远古亘久的岁月长流中传到她的耳畔,似叹息,又似带着欢欣的陈述:“你来了。” 湫十抚着院门,在一侧石像边慢慢蹲下。 昌白虎不明所以,歪着脑袋要去蹭她,被琴灵反手一个结界困住了。 殊卫的眼神早在湫十解下铜锁的那一刻就已经变了,从古井无波,到惊疑不定,再到某种震撼,最后无声转换为敬畏。 他看了看抱着脑袋蹲下去,不言不语将脸埋在膝盖处的湫十,声线因为惊诧,听上去有些不稳:“她是……殿下。” 琴灵像是知道湫十要经历这么一个状态似的,它抬着头,望着院中的天空,许是真的太久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即使知道对方是一个心眼比筛子眼都多的男人,它也还是慢吞吞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问他:“怎么,中正十二司的人不在了,像鼠虫一样躲着的人也敢出来了?” 殊卫视线落在琴灵那张小精怪似的脸上,像是在看它,又不像在看它,他慢慢道:“你若是想擒我,又何需中正十二司出面。” 琴灵不想跟他扯些从前的是是非非,它舒展了下身体,眯着眼打量着院里熟悉的陈设布置,石桌边的蔷薇花丛,凉亭后的绿腊芭蕉。 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什么都没变。 又什么都变了。 “我记得,你和殿下曾来谷雨城小住过。”殊卫道:“当时流言甚嚣尘上,星冕甚至亲自前来伺候殿下,不惧人言,不畏帝威。” “是啊。”琴灵从墙头一跃而下,行至湫十身边,也跟着蹲下来,伸手抚了抚她流水一样的乌发,像是怕将她惊醒一样,声音低了下来:“当时事情闹得大,大家担心得不行,天天关注着中州主城的动向,她倒好,整日带着我听曲喝茶,换着花样玩。” “如此放任流言滋长三十多日,君主忍不住来谷雨城逮人的时候,全身上下都蒙着一层火气。” 隔着千千万万年,琴灵再一次回想起当年的情形,还是忍不住想笑。 “君主来的时候,她正在这间院子里,同香鸣楼里的姑娘对立而坐,一个吹箫,一个奏琴。” 它说,殊卫便安静地听着,等它都说完了,他才摇头道:“我料到能让你跟随左右的人注定不凡,只是没想到会是殿下。” 琴灵跟他说这么多,也不是全无用处,它眼珠子一转,话锋陡转:“当年你伙同昌白虎一族算计我,这件事我没说完,就不算过去。” “这样,你允诺我,在帝陵现世之前,解决一切试图搜查我踪迹的麻烦东西,如此,你我之间,便算不亏不欠,之后中正十二司的那些老家伙们醒过来,我亲自走一趟,撤消对你的通缉令,如何?” 殊卫毫不迟疑地应了。 “帝后为君,我为臣,护送之职,乃臣子本分。” ==== 湫十清醒过来的时候,海面上那面巨大的镜子已经黯淡下来了。 她双手交叠,躺在床榻上,屋里,另一个湫十正对着铜镜描眉,见她醒了,转过身扯了扯衣角,顶着那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用着和她如出一辙的声线,道:“别担心,我带他出去逛了一圈,让他们画了张详细的地图,喏。”她点了点屋里的那张八仙桌,“在上面放着呢。” “琴灵?”湫十喉咙有些痒,她伸手摁了摁,问:“我怎么了?” “受了些冲击,睡了一觉。”琴灵笑嘻嘻地变回了自己的样子,两只翅膀扇动着,问:“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吧?” 湫十动了动手腕,垂着眼睫摇了摇头,精神不太好,闷闷地道:“做了个梦。” 琴灵挑了挑眉,问:“又是关于秦冬霖的?” 湫十点了下头,顺带着翻出了自己的留音玉,点了些灵力进去。 琴灵捏着鼻子识趣地飞了出去。 湫十手里的留音玉闪了一阵之后才被接通。 “湫十?”留音玉那边的声音有些嘈杂,但秦冬霖的声音却十分清冽,一字一句都能清清楚楚传到湫十的耳朵里。 “是我。”听到他的声音,湫十原本还有些莫名其妙沉闷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她捏了捏鼻尖,问:“你们现在是在哪里?有没有遇到危险?” “在落霞城。”秦冬霖垂着眸,收回了霜雪一样的秋水剑,声音有些许的沉:“暂时没有遇到危险。” “那就好。”湫十兴致勃勃地抓着留音玉上垂下来的流苏穗子,绕在手指上玩,她道:“我们已经找到机缘了,等我回去,婆娑剑灵身上缠着的……” “湫十。”秦冬霖打断了她,他拧着眉,问:“有没有受伤?” 湫十:“没有。” 不是哭哭啼啼受了伤遭遇了危险处境就好。 接下来,秦冬霖再一次见识了她叽叽喳喳,喋喋不休的本事,从流云宗的灵矿,到婆娑剑的麻烦将被祛除,再到下一届六界盛会,战力榜的排名,她就差亲自把秦冬霖这个名字钉在第一的宝座上了。 鲛人一族的声音出了名的好听,她又太会利用这点,以汇报情况为理由,光明正大地黏着他,前面还正经些,后面已然跟撒娇无异。 秦冬霖偶尔附和着她说几句,清清冷冷几个字,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 “秦冬霖。”湫十突然叫了他一声。 秦冬霖从喉咙里嗯了一声,低低沉沉,比月色清冷。 “我做了一个梦。” 秦冬霖捏着留音玉的骨节蓦的僵了一下,沉默了好半晌。 不知道是梦见他英勇战死了,还是梦见他被撵得东逃西蹿了。 总归不可能是什么好事。 秦冬霖望着一地如水的月色,一时之间竟说不清那种哭笑不得的心绪,良久,他道:“说吧,梦见我怎么了。” “我梦见你去修无情剑了。”湫十瘪着嘴,声音要多不开心有多不开心。 她声音提高了些,跟他还在身边似的理直气壮地重复:“你要修无情剑了。” “你不喜欢我了!”她下了结论,一个比一个严重。 “你不要我了!” 这若是换在从前,湫十绝对不会说这样自讨没趣的话,但最近秦冬霖态度缓和,情绪稳定不少,对她的吵闹和脾气全盘接收,她又是个十分会顺着杆子往上爬的人,这样几句话说出口,完全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宋湫十。”秦冬霖手指骨节点着额心,再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不要吵,好好说话。” 他被她一句“喜欢”扰得心绪烦乱起来。 一个看到长相好看的少年就挪不开眼的小海妖,会知道喜欢是什么吗。 “你看,你还这么不耐烦。”湫十声音肉眼可见的委屈下来。 “我没修无情剑。”秦冬霖道:“也暂时没有这个打算。” 他都已经不知道被她那些莫名其妙的梦迫害过多少回了。 湫十这才慢吞吞地喔了一声,很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是很满意。 她接下来便不说话了。 不说话,但也不准秦冬霖切断留音玉。 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你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气氛陡然安静下来。 湫十将留音玉放在桌面上,手上闲不住地拿了些玉盒,发出些或大或小的声音,像是某种堂而皇之的催促。 恰在此时,流夏进入凉亭,她垂眸,禀报道:“少君,已经全部安排好了。” 女子的声音温柔,潺潺如流水,透过夜风,再顺着留音玉,一字不落地落到湫十的耳朵里。 湫十听到了。 湫十顿时炸开了。 她是因为妖族没人才站出来单独带队的,结果她才出来一天,秦冬霖就找了人将流夏换下来,让后者留在自己身边了。 秦冬霖再看留音玉的时候,上面的灵光已经黯淡下来了。 秦冬霖意识到问题的时候,已经是五日之后。 那个时候,湫十正在跟宋昀诃说话,宋昀诃见他来了,便随口跟湫十提了句:“冬霖在我旁边呢,你要不要和他说说。” 就这么一句,宋昀诃手里的留音玉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去。 秦冬霖挑眉,取下自己挂在腰间的留音玉。 留音玉的光一直在闪。 另一边的人一直不搭理。,. 第54章 受伤. 第54章 没有护宗大阵的加持,那些黑色的粘稠雾气修为并不算高,即使生命力顽强,也被击得节节溃败,再也凝不成形状。 一声接一声凄厉的怒吼和咆哮之后,那些诡异的不成人形的的东西最终还是不甘心的在海水中化为了灰飞。 打斗声散去,小世界里恢复了片刻的安静,而随着那些黑雾的溃败,整片海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成了清澈透亮的湛蓝色。 藏宝阁中歪七倒八的邺都队伍总算能重重喘一口气,或是被搀扶着,或是自己挣扎着爬了起来,倒抽凉气的闷哼和痛、吟此起彼伏。 湫十抱着琵琶从半空中落地。 昌白虎才一爪拍散了最后一只黑雾,现在意犹未尽地舔了舔硕大的手掌,迈着优雅的步子跟在湫十身后,长长的尾巴在海水中左一下,右一下地拍动,卷起一个个小漩涡,兀自玩得不亦乐乎。 昌白虎体型不小,山一样壮硕威风,锋利的牙齿一咧,喉咙里再配合着发出低沉的类似进攻前的低吼,让不少倚着桌椅休息的邺都种子选手绷紧了身体,警惕地望着这头突然出现的巨兽,随时准备出手反击。 邺都这支队伍由少君圭坉带队,前后大概有三百多人,从藏宝阁的门口到尽头的小窗边,百来步的距离,湫十见到了不少张熟面孔。 圭坉倚在窗边,身侧站着一名女子,肤色雪白,身姿曼妙,是邺都嫡系一脉的种子选手。 两人脸色凝重,后者在向他汇报这次的伤亡情况:“……大殿前,有三人死在十六根盘龙柱组成的风雷阵内,后来我们进藏宝阁,护宗大阵开启,又死了两个,除此之外,队伍里还有不少人受伤。” “不过大多都是些轻伤,服用些丹药下去就恢复得差不多了。” 圭坉很轻地叹了一口气,一向玩世不恭的语气沉重起来:“将那五人的身份核实确认一遍,等出了秘境,他们该得到的东西,全部送去其家族,父母手中。” 曼拂点头应是,见到踱步前来的湫十,礼貌地颔首,挤出一个友好的笑意来:“湫十姑娘,此次多亏你出手相救,邺都上下感激不尽。” “不必谢。”湫十朝她笑了一下,声音清脆,并没有妖族小公主的架子,看着好说话得很。 曼拂觉得她好说话,而一边站着圭坉和湫十不知道明里暗里打过多少回交道,老熟人之间,到底上算是知根知底些。 “你先去中的众人,朝着曼拂吩咐道:“问问伤势情况,再将我们空间戒里的恢复丹药发下去。” 曼拂很快点头离开了。 “藏宝阁里的东西,你们全收走了?”湫十拧着眉看了一圈,扫过空空荡荡的书橱和暗箱,“啧”了一声,道:“一点也不留,难怪宗门里的前辈发火。” “我就不信了。”圭坉气得笑了一声:“换做是你们妖族队伍,辛辛苦苦闯进来,藏宝阁里的东西会不拿。” 不说别人,眼前这个就是典型的一窝端选手。 话说得倒是比谁都漂亮。 “行了,别的不说,这次多谢你和这头老虎出手。”都是熟人,弯弯绕绕的没意思,圭坉抬眸,直接问:“这个宗门不大,藏宝阁里能用的好东西不多,灵石你应当没兴趣,低阶的灵宝和草药灵物你也看不上眼,我这里有四样不错的,你选一样吧。” 湫十才要开口,就被圭坉先一步堵住了话,他指了指小世界里的人,道:“你自己也看到了,我们这一趟损失惨重。” 他以一种警惕的眼神看着湫十:“不要讨价还价。” “也行。”湫十捏了捏昌白虎肉乎乎的大耳朵,漂亮的秋水眸落在圭坉苍白的脸色上,转了一圈之后又收回来,声音好听,没有半分火气:“我只身一人,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你们,你别随便拿点东西糊弄我就好。” 见鬼的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人。 进来之前,她只怕都不知道这里面有人。 圭坉抽了抽嘴角,略显阴柔的面容上多少透出些无奈的神色:“反正我只得了这四样品质还算不错的灵宝,你若看不上也没办法,我总不可能拿我自己的东西补贴你。” 湫十笑着颔首,未置一词。 圭坉拿出来的四样东西,不会太差,太差的湫十根本不信,但也不会太好,因为谁也不是傻子,会真那样实诚地将入了口袋的东西又掏出来。 处境对换,很容易就能想明白这些东西。 “先出去吧。”湫十扫了眼满地狼藉的藏宝阁,道:“这种地方,随时都可能有变故发生。” “你整肃下邺都的队伍,我在外面等你们。” 说罢,她和昌白虎一步踏入裂缝中,而这个时候,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殊卫挪了挪脚,也默不作声跟了上去。 “前辈,皎月宗里的不详,算是被祛除了吗?”从空间裂缝回到最开始的那条海水分界线边,湫十倾身,手掌完全沁入澄澈的海水中,而在半个时辰之前,这里的海水还是浓如墨汁的一片。 那些不过筑基期修为的黑影,能有能力将这么大一片海域搅合成那种骇人的样子吗? 湫十心中隐隐有猜测,所以不愿在皎月宗里过多停留。 殊卫将神识散发出去,与其中两道强横的气息对撞之后,又面色无常地收回,道:“那些东西,迟早会被荡尽,但与尔等无关。” 又是一句答非所问,闪烁其词。 跟在这些人身边,要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真是一件十分艰难的痛苦事。 殊卫摆明了不想说,湫十也不敢再接着追问,她索性不去想这些事,专心致志等着邺都的队伍出来。 约莫过了半刻钟,以圭坉为首的三百多人悄无声息地撤出皎月宗,哪怕从头闯到里过一回,他们出来的时候,也依旧保持着警惕,密切关注周围的动向,大多人手里都拿着符咒,确实是被那些诡异又难缠的黑雾吓到了。 好在一路并无变故发生,他们走得十分顺利。 眼看着他们已经到了山门口,那块挂着“皎月宗”三个字的牌匾不知道怎么,突然掉了下来,很快就落到山门前的石阶上,恰恰在圭坉的脚下。 诡异的是,那个“月”字,经过这么一摔,像是触发了某种不为人知的机关,从木缝间殷殷淌出黑色的血丝来。 圭坉望着这一幕,目光一凝,当机立断朝后方做了个绕边的手势。 这种来历不明又危险莫名的东西,他们既不敢当无事发生一样踩上去,也没那个胆量重新给它挂上去,最好的办法就是当做没看见,绕开前行。 后面的队伍有条不紊地行过那七十几层阶梯,脚步声一重接一重,眼看着就要彻底离开那座山门。 湫十是最早发现不对的。 覆盖在她手掌上的海水,以一种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变黑,并且飞快扩散出去,十米,百米,最后像渔网一样严严实实覆盖了整片海域,那条消失了的海水分界线再一次出现在她眼前。 湫十反应迅速,立刻往后退了一段距离,但很快发现,那片黑色瀚海的目标不是她。 “圭坉!”湫十给远在数千米之外的人传音,因为距离远了,只能隐隐约约传出去几个字:“……快跑!” 圭坉蓦的抬头,反手将防护灵宝甩了出去。 下一刻,一层金光将整支队伍笼罩进去,随之而来的无形黑雾劈天盖地,如同蝗虫过境一样扑上了那层防护罩。 海水的颜色越来越浓,一股馨甜的女子香不知从什么地方蔓延开,那是一股十分好闻的香味,像湫十在白棠院里闲暇时用花瓣捣鼓出来的脂粉香,却又恰到好处的增添了海水的风情,因而并不腻,但在这样一望无际的海里,出现的时机显得十分突兀。 湫十用袖子捂住了口鼻。 那些扑到防护罩上的黑色雾气蠕动着,一个融入一个的身体,在上百双眼睛面前重组,拔高,壮大,最后成了一个三头六臂,山一般庞大的黑色巨猿。 巨猿仰天长啸,原本平静无波的海面顿时翻起千百层高的巨浪,浪潮凝结着蠕动着化为黑色巨猿手中的长棍,长达数百丈,可撑天地。 滔天的煞气随着巨猿的动作席卷,百里之内,鱼虾几乎死绝。 巨猿看着躲在防护罩内的三百多双眼睛,两只铜铃大的眼睛动了动,看不见丝毫属于人的情绪。它并没有什么别的多的举动,它的目的很明确,它要将眼前这些入侵者、偷窃者通通杀尽。 它高高举起手中由水浪凝聚而成的长棍,朝着圭坉他们那个金色的防护罩重重抡下。 爆炸般的声响从海水中传出,又浩浩荡荡如惊雷般落入耳中。 在那样高大的巨猿面前,圭坉他们无疑显得格外渺小,那层金光宛若风中的残烛,光芒明明灭灭,极不稳定,光芒随时都会熄灭一样,看得人揪心不已。 “这一击。”湫十眼瞳震颤了一下,缓缓出声:“金丹境大成。” 甚至可以说,已经无限接近金轮境的攻击力道了。 “圭坉他们最多撑过一击。”湫十抱着琵琶,眸光闪烁半晌,朝着殊卫躬了躬身,道:“可能要麻烦前辈出手了。” 宗师境对战金轮境,横跨整整两个领域,根本没有任何胜算。 湫十有心上去救人,但她也只是宗师境大成,被逼到绝境时可能会爆发出金丹境的潜力,但那也不足以抵抗这样的存在。 “本就是冲着我来的。”殊卫并未多说什么,可就在话音落下之后,整个人的气势却完全变了。 殊卫原本不是什么出众的长相,胜在有一双温和的眼睛,扮做天族可以说是天衣无缝,此刻,他像是彻底褪去了某种伪装,显露出一两分钟自己真正的样子。 人还是那个人,脸还是那张脸。 整个人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湫十看着他无风而动的衣角,感受着他体内节节攀升的修为,深深吸了一口气,冷静道:“琴灵说前辈不能完全暴露自己的气息,此处诡异,恐生变故,我和小二为前辈掠阵。” 殊卫颔首,长发如绸缎,漂浮在海水中。 巨猿一棒兜头而下,将圭坉丢出去的那件防护灵宝打了个对穿,而后,它去势不减,直接攻伐而上,挥出了第二棒。 圭坉的脸色彻彻底底沉了下来。 双方实力差距太大了。 进秘境之前,他带了许多防护类的灵宝,但在金轮期的修为面前,这些显然都不够看。 邺都修习的功法最是变幻无常,神鬼莫测,面对这样的情形,圭坉作为少君,依靠着身上诸多灵宝,确实有办法脱身。 可身后的这几百人,没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不论什么情况,他作为少君,作为伙伴,都不能退缩半分。 就在他飞快思考对策的时候,第二棍已经到了头顶。 圭坉看了看两者间的距离,已经是避无可避。 “我今日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 圭坉咬了咬牙,很低地骂了一声,往自己身上叠了一层又一层的灵宝,而后硬着头皮朝着那长棍的方向迎了上去。 “都到船上去!跑!”圭坉朝着身后邺都的队伍怒吼,从袖袍中甩出一艘巨轮——那是邺都的穿行法宝。 他是要自己留下来拖延时间,为后面的队伍争取逃生的时间。 想象中鲜血飞溅的画面并没有发生,殊卫伸手握住了那根长棍。 画面恍若有一刻的静止。 下一刻,距离最近的圭坉倒飞出上百丈,重重地砸进皎月宗的山门之中,破出一个极大的豁口。 湫十足尖轻点,如飞燕一般落在圭坉身边,将被砸得晕头转向的人拉了起来,她看着外面的战局,飞快道:“听着,现在我们两个必须设置结界,将两人的打斗气息完全遮蔽,不然那些东西很快都会闻风而至。” “它们若是全部聚集起来,我们今日都得死在这。” 她面色凝重,同时飞快拿出两颗丹丸,摁着圭坉抿了下去。 圭坉囫囵咽下那两颗丹药,扭头,透过破败的山门,看到外面翻山倒海,各显神通的一幕,头皮几乎炸了开来,他声线嘶哑:“你们人呢?!” 湫十拧着眉,露出些许疑惑的神情。 “秦冬霖呢?!”圭坉有些崩溃,他看着那艘极速远去的巨轮,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为自己高高悬心:“宋昀诃呢?!” “我说了,我是独身一人来救你的。”湫十抱着琵琶率先掠出去,音色清浅如玉:“圭坉,你这回欠我的情,可真大得很。” 言下之意,一件灵宝,根本抵不了。 湫十以为巨猿和殊卫之间会经历一场不分你我,翻天覆地的大战,可事实上,他们很快分出了胜负。 甚至她和圭坉才隐匿气息利用镇魂幡的帮助将结界勉勉强强设置好,那座小山一样的巨猿就已经缩水至先前一半的体型,怒吼连连,呈现节节溃败之势。 巨猿最后被殊卫抓着撕成碎片的时候,两只硕大的眼珠突然瞪起,两团浓郁的黑雾如□□般激掷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重地打在了湫十和圭坉的身上。 湫十和圭坉同时倒飞出去,殷红的血线弯弯绕绕蔓延了一路。 痛。 十分痛。 湫十踉跄着爬起来的时候,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震碎了一样,每呼吸一口,四肢百骸都传出尖锐的痛感,她伸手,摸了摸唇边,一手的黏湿,铁锈般的甜腥味。 “这他妈的!”圭坉从湫十不远处的珊湖堆中坐起来,原本就苍白的脸色现在根本没法看,他重重地咳,咳出一手的血沫,“到底是什么邪门东西。” 他低而重地咒骂几句。 圭坉是典型的鬼修,擅长各种奇门异术,跟乐修一样,身体宛若纸糊,根本受不住什么冲击,这一拳下来,他五脏六腑跟挪山倒海似的翻涌,险些吐出来。 恰在此时,湫十腰间挂着的留音玉闪了起来。 这十几日,她留音玉亮起的次数比往常一年都多。前两日是宋昀诃找她了解情况,叮嘱她在外千万小心,后面几日,仿佛嗅到了什么莫名气息的伍斐,陆珏纷纷前来打探情况。 而始作俑者,是五日之后才发现不对的。 发现不对的那天,秦冬霖主动联系了她两回,意识到她压根不想搭理之后,变成了一日一回。 算起来,他前两天也都是这个时间联系的她。 还联系她做什么。 他软玉温香在侧,吃得好睡得好,寻找遗迹图进展顺利,人生得意,而她在外面风里来,雨里去,心心念念想找到些好的灵宝还是为了替婆娑剑疗伤,接触到这些烦人的东西不说,还平白无故挨了一拳。 湫十吸了吸鼻子,突然觉得很委屈。 很心酸。 她胡乱地用袖子擦了擦脸,而后取下留音玉,手指头微微颤了颤,输入了一丝灵力进去。 那边像是没想到她会搭理,有片刻的沉默。 “你什么事?” 湫十拧着一股劲,明明巴巴的注意着留音玉那边的动静,偏偏语气十分恶劣,像只凶巴巴的驱逐敌人的小兽。 秦冬霖何曾被人这样恶声恶气招呼过。 秦冬霖眼瞳里沉着墨一样的韫色,长指点在桌面上,似是根本未曾看到伍斐挤眉弄眼的神情一样,他声线平稳,甚至算得上好言好语地问对面跟他闹了好几日脾气的人:“生什么气?” 湫十硬邦邦地回,三个字,惜字如金,很有几分秦冬霖的风范:“没生气。” “你到底什么事。”她就算刻意压着声线,也还是绵甜的音色,只是吐露出的字眼格外令人不舒服:“没事我还有事,不陪你闲聊了。” “宋湫十。”秦冬霖摁了摁眉心,道:“你好好说话。” 若是在平时,湫十深知他那招人嫌的臭脾气,这样的话她从小听到大,嘻嘻哈哈的左耳进右耳出,根本不在意。 可现在不同。 她一想到他将流夏留在自己身边,整个人顿时不行了。 生气。 很生气。 她生气,惹她生气的人也别想好过。 “我没话说。”湫十眨了眨眼,踢了踢脚下的珊瑚色小石子,语气软了些:“反正,你就好好做你的事,我这边的情况每天我哥会来问,不需要你操心。” 从小到大,她胡闹的次数不少,但要么跟他争锋相对一定要吵个明明白白,要么就憋着气指使他,气鼓鼓地围着他转,但从未说过这样明摆着撇清关系的话。 谁都知道,宋湫十黏他,比黏宋昀诃的时候多得多。 秦冬霖眼底风暴渐起,他蓦的闭了一下眼,声音显而易见地沉下来,带着点压迫的味道:“闹什么。” 说话间,圭坉走过来,他的视线在湫十那张被袖子蹭得满脸都是血的脸上停顿了半晌,将手里的干净帕子递过去:“小两口吵架也不至于顶着满脸的血吵吧。” “喏。”圭坉将帕子塞到她手里,不疾不徐地道:“擦一擦。” 圭坉就站在湫十身侧,这样的距离,足够他那些话一字一句传到秦冬霖的耳朵里。 秦冬霖手中动作顿了一瞬,他缓缓站起身,道:“你受伤了。” 陈述的语气,像是在确定什么。 鲛人血不溶于水,难清理,湫十用帕子一点点将脸擦干净,在他耐着性子问第三遍的时候,才磨磨蹭蹭地重重哼了一声,丝毫不心虚地回:“受伤了。” “伤得都快死了。” 圭坉在一侧,听得简直目瞪口呆。,. 第57章 宴客.. 第57章 这个时间,天色低迷,院子里的光亮全靠月明珠和样式别致的琉璃灯盏盈盈洒落,湫十将秦冬霖送至院门口。 这座院子从外看平平无奇,内里却暗藏乾坤,亭台楼榭,长廊曲道,处处别致,因为琴灵喜欢热闹,殊卫便用了些小法术,催生了满园的海棠。 湫十和秦冬霖一高一低,一前一后,踩着落在小道上的重重花瓣,细碎的脚步声几近重叠。 前院,殊卫正在服侍琴灵用早膳。 身为先天圣物之灵,琴灵却格外注重口腹之欲,很多新奇的东西,不论好吃不好吃,它都一定要尝一尝。之前还收敛些,自从来了个殊卫之后,它简直将使唤人这一套玩出了花样来。 好端端的远古大能,在它手下,愣是成了端茶倒水,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从侍。 头一次看的时候,湫十震惊得不行,生怕两人打起来。 但很显然,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殊卫这人,脾气简直好得天上有地下无,琴灵指东,他不往西,琴灵说门口开的海棠是绿的,他不敢说是粉的。 这样的场景见多了,湫十便也十分顺其自然的习惯了。 琴灵叼着一颗生长在昌白虎小世界里的绯红色果子,圆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看着湫十拽着秦冬霖的袖子,一摇一晃亦步亦趋从凉亭出来,咕噜一下,将果子咽下去,问:“怎么?见一面就不生气了?” “我早些时候出门的时候。”琴灵指了指院门,不紧不慢地揭她的底:“你不是还说这回不晾他十天半个月,绝对不跟他和好的么。” 湫十飞快地看了眼秦冬霖,后者恰好垂眸,漆黑的眼瞳里是她心虚的闪躲的脸。 秦冬霖脚步蓦的顿了一下,声线压着,语气格外凉一些:“宋湫十,我以往没看出来,你还挺有骨气。” 湫十闻言,眼珠子转了转,而后用他宽大的袖摆,一点一点将自己的脸藏了起来。 她声音闷闷的,带着点显而易见的讨好意味:“其实也不能这么说。” “你都不知道,我忍着不找你,忍得有多辛苦。” 这人一旦心虚起来,说的比唱的好听,诸如此类的话,秦冬霖听了没一百回,也有五十回。 琴灵拆完湫十的台,眼一抬,问起了正事:“你们那边,遗迹图找得怎么样了?” 秦冬霖性情清冷,生来如此,哪怕面对先天圣物之灵也没表现出什么热络之意,他三言两语将主队的情况总结了一下:“天族人对神语没什么研究,镜城十五州,我已经对比过其中十三份地形图,没有找到与遗迹图契合的。” 不知为什么,琴灵在湫十身边显然更放得开一些,而面对秦冬霖,大多时候总是格外认真,说话做事一板一眼,听起来跟禀报公务一样。 “你的直觉是对的。”琴灵收敛笑容,道:“从洪荒至今,岁月长久,许多曾经在的城池、山河都已经大变样,依靠地形对比,看不出所以然来,只能依靠神语上的玄机对比察觉微妙的不同。” 琴灵说完,看了他一眼,也不敢多看,末了,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了一句。 君主不愧是君主,哪怕是尚在少年期的君主,也依旧拥有着堪称敏锐的直觉,自然,面对他们这些外人时,话也一如既往的少。 三人说话时,殊卫站在一旁看着,静静地听着。 昨日傍晚,湫十和秦冬霖一前一后入凉亭之际,饶是他正在在被琴灵毫不客气地指着骂榆木脑袋,也还是忍不住露出了堪称震撼的神色。 他不相信琴灵会眼看着湫十跟别的男子在一起。 这要是帝陵开启,君主的传承现世,留下的灵身看到这一幕,一剑之下,他们这些以为自己死去多年,其实还苟延残喘活着的老骨头,恐怕就真的要长眠中州了。 可琴灵显然一点不为此担心。 他的心里,便自然而然的有了个猜测。 这个猜测,在琴灵露着小尖牙,凶巴巴威胁他“收回你的眼神,若是被人发现,我将你眼珠子抠出来丢海里喂鱼”时得到了验证。 中州之帝,六境共主。 此刻,就站在他跟前。 日日忍受湫十左一声右一声前辈的殊卫垂眸,脊背挺直,全身上下都绷得有些紧,他甚至不由得想,如果君主跟着帝后一起,唤他一声前辈,他该如何。若是应了,还能平稳活到中州重现那日么。 好在,湫十看他被琴灵差使来差使去,怕他尴尬,没有唤他。 琴灵看了眼将破晓的天色,沉思半晌,点了点石桌边的空椅,开口道:“坐吧,我有事要同你们说一说。” 秦冬霖站着,它顶着压力,坐得都不踏实。 琴灵身为先天圣物之灵,出世就在中州,对此地的了解远非他们这些外来之辈能及,它说有事,秦冬霖和湫十便都敛了神情坐下。 “昨日你去皎月宗逛了一圈,应该已经发现,现在的秘境不比从前,许多地方的凶险非你们能想象,也不是你们现在的修为能对付得了的。”琴灵伸出肉乎乎的手指头,点了点谷雨城外巨大的冰山暗影,道:“再过三五日,待我见过几位老友,再去流云宗逛一圈,拿点东西,这边的队伍也就可以跟主队汇合。” “现在这样的局势下,小队单独外出根本没有意义,甚至很可能会平白丢掉性命。这件事,你回去之后跟天族那几个说一下。”琴灵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又特意嘱咐:“暂时先别将我的存在公之于众。” 湫十闻言,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等琴灵扑棱着翅膀飞到后院,她就仰着一张小小的脸,看着他笑,声音甜滋滋的:“这样说,我过几日就可以回主队了。” 秦冬霖站起来,她也跟着站起来,像根小尾巴似的,踩着他落在地上的缀影,手里捏着他宽大衣袖的一角,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看起来还是小孩子一样,想一出是一出,看不出半点当日挺身而出说要带队出来的稳重。 “到时间了。”湫十看了眼天穹上的那面巨大的镜子,上面已经泛出晨光,秦冬霖这个时候赶回去,恰好赶上一日之约。 “你快走吧。” 她说得倒是爽快,只是几根手指牢牢地捏着他的袖角,半点没有放开的意思,眼神东瞄西瞥的,满脸都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秦冬霖看她明显口是心非的模样,眉梢眼尾的凌厉渐渐收敛,他陪她在原地站了一会,任她牵着他的袖子晃了又晃,半晌,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喊她:“宋湫十。” 湫十从喉咙里嗯了一声,慢慢地松开了一根手指。 “我再不回去,要被莫长恒摆脸色看了。” 湫十噌的一下抬头,拧着眉,语气凶得不行:“他敢。” 说完,就意识到不对了。 六界之内,年轻一辈,谁敢跟秦冬霖摆脸色啊。 谁不怕被他揍啊。 秦冬霖不是头一回见宋湫十这样黏黏糊糊围着他绕圈圈的样子。 相反,他们每回闹别扭之后,都会出现这样一幕。 宋湫十闹起来有多气人,事后就有多黏人,小妖怪深谙哄他开心的一套,用得炉火纯青,令人身心舒畅。 秦冬霖多少有些无奈,他略略倾身,执着湫十落在自己衣角上的两根手指,将它们捉着放回了她身侧,声音在晨光中显出罕见的温柔意味来:“前两日寻到的血精石给你留着,知道你喜欢,龙鳞衣和仙蕊凝露也没动。” “我再不回去,东西就要被天族分完了。” 果不其然,这一次,秦冬霖十分顺利地跨出了庭院。 在踏入空间裂缝之前,他破天荒地侧了一下头,小妖怪低着头,有些闷闷不乐地将脚边的石子骨碌碌踢着玩。 有那么一瞬间,秦冬霖长指近乎不可抑制般动了动。 想带她一起回去,这样的想法在胸腔上下蠢蠢欲动,有些强烈。 而明明,距离再相见也不过只几日的时间。 他的自制力,何时差成这样了。 秦冬霖重重地碾了下眉心,阖了下眼。 ===== 湫十回院子里的时候,琴灵和殊卫正在布置结界。 她一问,才知琴灵又要宴客。 若说前几日,湫十还好奇不已,从琴灵和殊卫身上旁敲侧击,打听到底是何方神圣,现在就已经是意兴阑珊。 因为每次都只能见到摆好的瓜果茶酒进琴灵自己的肚子,而不见那位据说来头了不得的客。 客人来的时候,已经夜深。 湫十在密室内抚琴,铮铮声在院子上方时隐时现。 那扇深红色的深院大门被一阵不疾不徐的海风吹开,嘎吱一声不紧不慢的响,拖出长而颤的尾调。 琴灵坐在庭院内的结界中,望着天穹上的圆月,像是听着了动静,起身给对面的空位斟了杯酒,声调懒散,语气熟稔:“等这个海底月圆真不容易。来了就坐吧,住的还是你的地方,就不讲究什么了。” “酒是我从外面带进来的,味道不错,可与故人小酌几杯。” 来人一身红衣,血一样鲜艳的颜色,在如水的夜色和湛蓝的海水中格外显眼。 殊卫站在琴灵身后,并不开口说话,像一座栩栩如生的守卫石像。 良久,星冕在琴灵的对面坐下。 跟琴灵凝实的样子不一样,星冕身形显得有些虚,无数红线拉扯着勉强维持住了他的人形,唯有一张脸,仍旧是干净而好看的。 他的眼瞳呈现深黑色,转动的时候会给人一种极深的压迫感。 “妖月。”星冕伸手掂了掂小巧的酒盏,他匀称的手掌像是破碎了的瓷片又被人胡乱地粘合在一起,看上去有些可怕,许是因为无数年的沉睡,不曾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嘶哑得不行:“缘何来此。” “因缘巧合,重回故地,来见故人。”琴灵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一向对容貌挑剔的人罕见的没有露出什么神情,而是低低地叹了一声:“我没有想到,你已经衰弱成这副模样了。” “我之真身亡故,灵身不过苟延残喘。”星冕漆黑的眼珠子动了动,落到殊卫身上,半晌,手指动了动,道:“这是当年,你养在身边的虎崽子。” 琴灵也跟着瞥了殊卫一眼,算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我记得,当年他用美□□你,昌白城将垣安城取而代之,事后你气得不行,去婆娑府上走了一趟,惊动中正十二司替你逮人。”他一字一句,说得缓慢,明明是调侃般的话语,听着却无比严肃。 琴灵哼笑了一声,抿了一口醇亮的酒液,道:“时间一晃过去那么多年,昔日再如何,如今想起来,也都不值一提了。” 星冕看了看它,突然侧首,以一种复杂得近乎燃烧起来的眼神望向西南角的方向,不知看了多久,直到琴灵和殊卫都警惕起来,他才缓缓回头,道:“她来了。” 琴灵毫不意外他会感知到湫十的存在,镜城毕竟是他的主场,作为昔日同僚,她从未看轻过星冕的实力。 哪怕他已彻底身陨。 “是。”琴灵颔首,并不隐瞒,“我这回来寻你,是因为我看到了一样东西,当年有些事,左思右想仍不明白。” 星冕看着琴灵哐当一声丢在桌面上的木牌,缓缓扯动了下嘴角:“世界树的嫩芽。” 琴灵手指摁在木牌上,问:“为什么?” 对视半晌,星冕站起身,长袍被风吹得鼓动,露出手腕,脚踝,以及浑身上下被红线缠成团的残破身躯。 “妖月。”他用那张唯一尚算完好的脸面对琴灵,嗓音沙哑:“你从来聪慧。” “我今日站在你面前,便说明你之猜想,七不离八。”,. 第58章 认主. 第58章 夜深,谷雨城突然起了大风,海浪一层卷着一层往四面八方倒灌,安谧的海底展现出了与平日完全不同的样子。 湫十抱着琵琶站在西南角的小楼边,透过层层叠叠无形的结界,她可以隐隐看见一些庭院外的情形。 一身鲜红,浑身像破碎瓷器又缝合起来的男子在视线中格外惹眼,他身上的红线像是淌下来的血,从肩头一路到脚踝,衬着雪白的肤色,给人一种妖冶莫测的危险感。 自他来了,湫十的手指便从琴弦上挪开,她转而专心致志地观察起琴灵和那男子的神情来。 琴灵还是老样子,但跟平时面对湫十和殊卫的随心所欲相比,今夜的神情姿态,更显得郑重其事些。 从它站起身,给来人倒上那盏酒的时候,湫十就猜出了来人的身份。 镜城城主,星冕。 在琴灵心情好,罕见的能跟殊卫共处一地而不发火的时候,湫十和它会在庭院里各占一张躺椅,对着镜面上洒下来的阳光,看着满院的海棠花开,听它和殊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洪荒时的一些事。 湫十插不上嘴,但对那些只存在于书卷和一代代人口耳相传中波澜壮阔的事迹十分感兴趣,他们说,她就安安静静地听,时不时侧身挠挠昌白虎的下巴,听它一声接一声惬意而享受的咕噜声,似乎也能将自己代入那个瑰丽而充满传奇色彩的中州时代。 因为前几日求琴灵总说要宴客,到了晚上,看一看天穹的月亮,又总是挑挑眉,自己将殊卫准备的美酒灵果酿喝了。 几次之后,在殊卫再一次自掏腰包摆上酒水和灵果的时候,湫十就开始笑。 琴灵许是被她笑得有些心虚,于是对着殊卫摆摆手,道:“灵果之类的东西不必摆太多,意思意思足以,只是酒不能少,在人家的地盘上请人来叙旧,总得表现出一两分诚意。” 那个时候,湫十就隐隐有所猜测,直到又一次听琴灵说,它与星冕曾是同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抬头不见低头见时,心中的猜测便被彻底坐实了。 星冕这个人物,湫十在不少人的嘴里听过。 有人说他天纵之姿,修为绝世,有人说他杀人如麻,性情古怪,总而言之,这不是一个纯粹的好人,也不是一个纯粹的坏人。 风浪最盛时,星冕侧首,准确无误地与她对视,隔着琴灵布置下来的数层结界,湫十望见那双黑色眼瞳的时候,丝毫没有半分惧怕。 那双眼睛,她好似看过了无数回。 她也头一次看清了这位只在传言中出现的镜城城主的脸,跟残破身躯不同的是,星冕那张脸,如少年般清隽,配上一双沉静的眼,几乎让人有种分不清岁月的错觉——很难想象,这又是一位洪荒中州的“前辈”。 许是琴灵和殊卫还在,许是他们交谈的氛围比较友善,这位以凶名在六界年轻一辈中广为流传的星冕城主并没有有对湫十发难的意思,仅仅对视片刻,他主动移开了目光。 星冕并没有在在庭院中停留多久,他坐在石椅上,脊背挺直如竹,身形有种拼凑起来的不自然的僵硬。他同琴灵饮完第四杯酒,便起身告辞,走的时候悄无声息,院门被风吹得轻轻合上。 他走之后,满城风雨止歇,涌起的海水倒退回去,不过半晌,便又恢复了之前风平浪静,岁月静好的安宁。 半个时辰之后,琴灵醉醺醺地进入密室,它有一下,没一下地扇动着翅膀,贴在门框边,顺着湫十的目光往窗外看,殊卫正在收拾被酒水撒了半面的石桌。 “别看了。”琴灵圆溜溜的眼转了转,小声嘀咕:“一头老得快掉牙的老虎,有什么好看的。” 饶是早就听惯了琴灵对殊卫的各种冷嘲热讽,湫十在听到这样一句话时,也还是没忍住笑了几声,而后从善如流地收回视线,问琴灵:“谈好了?” “本就没什么好说的。”琴灵打了个酒嗝,慢慢地眯起眼,道:“星冕这人脑子不正常,跟他聊天,费劲得很。” 从前这些人名,这些关于中州的事,琴灵每次说起来都是含糊其辞,闪烁不已,这回主动提及,湫十有些意外。 “我听云玄说,这位前辈的脾气,不算好。”湫十沉默了一会,有些不放心地往窗外瞥了眼,低声道:“你好歹等人走远了,再说这些。” 琴灵哽了哽,半晌,没忍住,也跟着笑了一下。 笑完,它伸手往半空中抓了抓,一把样式精致,宛若金镶玉砌的琵琶便轻飘飘落入湫十的怀中,古老而神秘的波动萦绕在琵琶的每根琴弦上,滢白的灵光化为一朵朵光莲,在半空中绽放,坠落,化而为雨,异香阵阵。 湫十抱着这把赫赫有名的古琴,有些疑惑地抬眸去望琴灵。 因为琴灵一直未松口,所以即使妖月琴就在身边,湫十也没办法用它感悟妖月琴经,这也造就了她灵力与日增多,可琴意却再难往上一步的局面。 “划破手指,挤一滴精血进去。”琴灵用手指了指妖月琴,声音醉醺醺的,像是突然心血来潮的尝试。 湫十没有多问什么,依言照做。 殷红的血珠顺着划痕滚落,飞快滴到琴身上,就在血珠和琵琶接触的那一刹那,整间密室都陷入朦胧的雾气中。 而在这一刻,湫十感觉自己完完全全掌控了怀里的妖月琴,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绝对契合。 因为妖月琴的缺失而一直被压制的琴意在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往上提升,湫十的修为,在短短一刻钟之内,从大宗师大成,达到了大宗师圆满。 “这是……”湫十感受着体内充沛的灵力和跃动的琴意,眼瞳微缩,她抬眸望向还是以同样姿势倚靠在门框边,连神情都没变换一下的琴灵,出声艰难:“妖月琴这是,在做什么?” 湫十身边有很多上乘灵物认主,如同伍斐手中那柄令他爱不释手的破仑扇,再比如宋昀诃的天禅戟,她印象中所知的认主,不是这个样子,应该说,远远没有这么简单,只需一滴血就能轻松完成。 按理说,越是强大的灵物认主,需要的东西就越多,材料越珍贵,所以方才琴灵让她割破手指滴血的时候,她甚至完全没朝这方面去想。 直到现在,契成,湫十跟妖月琴,甚至琴灵之间建立起那种微妙而复杂的关系时,她才蓦的反应过来。 琴灵还是老样子,见湫十连着问了两遍,才唔的一声,解释了两句:“你跟那些人不一样,你出生时便被妖月琴选择过。” 她这句话,对湫十而言,相当于承认了妖月琴认主的事实。 顿时,湫十眼里满是亮晶晶的璀璨笑意,她抱着妖月琴,恨不得在原地转两圈才好。 琴灵站在一边,不紧不慢地泼凉水:“等你们从鹿原秘境出去,过不了多久就是六界盛会,这回你若再排在三四十名,我就将你锁进主城尖塔里,日日夜夜给我练琴,没有大成之前,不准出去。” ====== 那日琴灵同秦冬霖说的事,后者雷厉风行,不到两日就已处理好。 湫十在第三日一早,就收到了主队那边传来的集合令,集合的地点在冰原山脉。 在收到集合令的第二天,琴灵就让天族和流岐山的人回去了,主城的几个都不愿走,跟她一起留在了谷雨城。 这一拖,就是大半个月。 湫十从一开始的归心似箭,不情不愿,到后来的乐不思蜀,流连忘返,仅仅只用了三日时间。 原因藏在流云宗内。 在妖月琴认主的第二日,湫十精神百倍推开密室的门,才踏进前院,就见琴灵和殊卫坐在小石桌边,一个朝南,一个朝北,手里还都拿着一支笔。 琴灵用笔在布面上勾勾画画,满脸兴致勃勃,而殊卫多次欲言又止,显然想说什么,话到了嘴边,没能说出口。 湫十头一次见殊卫面对琴灵,会露出不赞同,或者说是为难的神色。 “我让容绒整合队伍,晚点就去冰原山脉。”湫十跟琴灵说了声,结果后者摆了摆手,笔尖稳稳当当落在棉色的布帛上,道:“让他们先走传送阵回主队,我们还得在谷雨城留一段时间。” 湫十顿了顿,好脾气地问:“你不是已经宴过客,谈完事了吗?” 说完,她又接了一句:“我已经很久没见着秦冬霖了。” 言下之意,她不想在谷雨城待了,她想回主队。 而秦冬霖明明昨日才走。 殊卫被她这睁眼说瞎话的功夫唬得用手遮了遮眼,几日的相处下来,他面对古灵精怪的姑娘,也没有刚开始得知她身份时那样恭敬谨慎,不再时时绷着一根弦。 琴灵圆溜溜的眼睛转了一圈,两根肉乎乎的手指头捻起那块被画得密密麻麻的小型简易地图,用一种明显带着引诱意味的语气跟她商量:“这是流云宗的地形图,里面有左右两个藏宝阁,地下还有三条上品灵脉,我们从底下隐匿气息绕过去,得到的东西,你四我六,如何?” 湫十没有立刻给出答复,她低声重复:“两个藏宝阁,三条上品灵脉啊……” 殊卫一听这样的语调,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妖月。”他的声音不算悦耳动听,但吐字很清晰,给人一种肃正端严的感觉,“我们现在不能泄露气息,若是跟他们打起来,不好。” 琴灵自顾自地涂涂画画,眼也没抬:“怕什么,你跟流云宗宗主的关系那样好,就连当年合伙算计我,她都有给你出谋划策,现下不过拿她点东西,她怎么会跟你计较。” 殊卫哑口无言,不再多说。 于是他们一行三人,夜晚养精蓄锐,白日潜入那座巨大的冰山之下,隐匿气息,从一个自然腐蚀出的洞口钻进宗门内部,偷偷摸摸,做贼一样。 流云宗极大,仅凭一张靠着模糊印象画出来的草图,很难摸到藏宝阁的位置。 琴灵和湫十凑在一起嘀咕一阵,干脆放弃了藏宝阁,转而瞄准了地底下的上品灵脉——相比于藏宝阁,灵脉无疑好找太多。 上品灵脉像是交错绵延的河流,在黑暗的海底泛出皎月一样的光芒,耀眼夺目至极,一眼就能被人注意到。 而于此同时,察觉到有人闯入的护宗大阵也自动开启了。 护宗大阵朝湫十等人重重镇压下来,琴灵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环着胸看着金光从四面八方聚集,呼啸而至,理所当然地差遣起了殊卫。这一回,它唤了殊卫的真名:“涑日,破了它。” 殊卫没办法拒绝她的话语,星冕说得没错,他是她养在身边的虎崽子,甚至可以说,他能有今日,一身本事都是她教的。 护宗大阵在他掌中分崩离析,溃退回了原来的位置,神性大失。 湫十和琴灵平时看惯了形形色色的好东西,眼高于顶,不入凡物,那些以百万数计的灵石并不能让她们提起多大的兴趣,所以她们盯上了那三条灵矿的交汇处,也是整片福地的源头。 那里的灵石,已经不能够被叫做灵石,那里面蕴含的灵力,是普通灵石的千万倍,湫十曾在她爹娘的库房里看到过十几块,宋呈殊告诉她,由灵矿之源孕育出的石晶,叫灵源石。 就这样白日出来,傍晚回去,时间一晃过去大半个月。 这大半个月里,宋昀诃和伍斐乃至大忙人秦冬霖,都一一通过留音玉询问过情况和归期,那边的人说是说得好听,可人却迟迟没见着影子。 又一日,远在海角楼的流夏带队回来,她踏入秦冬霖的帐子,前来汇报这一月来的收获。 恰好伍斐和宋昀诃都在。 “怎么出去一趟,这人还乐不思蜀起来了呢。”伍斐手腕上缠着那株长大了不少的牵牛花,他摇头笑,话语引得宋昀诃也哭笑不得地叹了一口气,道:“血脉还未彻底觉醒呢,小孩子心性,一点也不稳重。” 这几人虽未点名道姓,但能让他们用这样明着无奈,实则宠溺的语气提起的,除了宋湫十,不会再有第二人。 流夏敛声,恍若未闻,朝着主座上的人禀告这些时日队伍的情况,出了什么岔子,以及她的处理方式。 她话音落下,帐子里有一阵沉默。 流夏思绪发散出去,她甚至不由得想,他这样严格要求自身,要求部下的人,面对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宋湫十,会如何。冷声呵斥,还是秉公处事,该降罪降罪,该责罚责罚。 倏而,秦冬霖轻轻放下手中的折子,将其压到桌面上,声线清冽:“不行。” 流夏愣了一下,她抬眸,才发现那张案桌上,不仅堆放着小山一样的古籍,还有一块闪着灵光的留音玉。 看样子,已经亮了有一段时间了。 另一边,女子拖长了的绵甜调子隐隐约约落入其他几人的耳里,秦冬霖却丝毫不为所动,他抬眼望了望天色,道:“你还有半个时辰收拾东西。” “快去。” 那边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什么。 伍斐笑得不行,他摇着扇子凑近案桌,颇有些幸灾乐祸地道:“哼哼唧唧都没用,宋昀诃也帮不了你。” 这一回,女子清脆的抱怨声十分清晰地落到账内各人的耳朵里:“伍斐你好烦。” 说完,她还要专门跟秦冬霖抱怨一回。 俨然一副活宝样子。 伍斐和宋昀诃都在笑,流夏偷偷抬眸,分明也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秦冬霖眼里浅浅的笑意。,. 第60章 阿兄. 第60章 宋昀诃和天族的几个都去招待涑日去了,湫十和秦冬霖这两个曾见过他的,便留在妖族的帐子里,暂且没去凑这样的热闹。 账内暖和,不似外头天寒地冻的温度。 先前流夏的队伍撤回,也同时带回了海角楼和剑冢的完整地形图,秦冬霖只感悟对比了一半。先前听闻她入了传送阵,伍斐笑吟吟入了帐子,愣是拉着他去接人。 “宋湫十”这三个字一出,他当时的动作便已然滞了下。 说是伍斐强拉着他去的,可这句话里的水分有多少,大抵只有秦冬霖自己心里清楚。 因为是临时布置,帐内陈设简单,一张大的专门堆放古籍和地形图的八仙桌,临到里间,再放着一张小些的长桌,配着一把黑色的冷清的座椅,桌面简单,寻常笔墨,再有一块砚台,一块纸镇。 一眼扫过去,能将东西毫无遮挡地收入眼底,简单干净,冷冷清清,一如秦冬霖此人。 此时此刻,四目对视,湫十先开了口。 她眨了下眼,一本正经地道:“你忙你的,我不吵你。” 诚然,这样善解人意的话语,从宋湫十的嘴里说出来,话还是那个话,却俨然变了种意味。 怎么听,怎么不靠谱。 秦冬霖沉默半晌,看着那张如早春桃花瓣一样的小脸,决定给她找些事做。 他点了点正对着帐子出口的长桌,声线凝着:“正好,你对神语也有些研究,那边堆着的,是镜城另外十之鱼,你再翻一遍。” “你都看过一遍了,我再看也看不出一朵花来啊。”湫十往堆得老高的桌面上扫了一眼,明显兴致缺缺,但还是应了下来。 她端着一张小凳子,背对他坐着,凳子小,她人也小,孩子似的。 秦冬霖坐回自己的椅子上,视线慢悠悠地落到了摆在桌面上的地形图上,神情凝重起来。 这是剑冢的地形图。 先前他粗略地扫了一眼,尚未来得及用神识探过。 但镜城十五州,已经排除了十三州,遗迹不是在海角楼,就是在剑冢,婆娑期间从沉睡中醒来过一次,看了看遗迹图,提了一下剑冢的位置。 他将神识沉入其间,再睁开眼的时候,正好对上湫十那双漂亮的,琉璃一样的眼,视线再往下扫,原本还空空荡荡的桌面上,现在堆满了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小玩意。 她手上还绕着一串珊瑚手钏,透亮莹润,衬得她手腕骨小巧玲珑,肤色雪一样白。 果真是,一时一刻也安静不下来。 像是早就预料到会是这样一种情形,秦冬霖长指点了点桌面上的狼藉,沉着气问:“都是些什么?” “我才清出来的。”湫十伸手拨弄一下这个,比划一下那个,而后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我空间戒里塞了好多符咒,灵石和伤药,先前还有些空间的,去流云宗走了那么一趟之后,就装不下了。” 她点了点桌面上的东西,接着说:“这些是相对而言没什么用处的。” “可我舍不得扔。” 湫十和秦冬霖两人,不仅性情脾气天差地别,就连审美也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一个喜欢清爽简单,一个则是花里胡哨,红的绿的紫的蓝的,美得扎眼她喜欢,丑得与众不同她也喜欢。 这就导致了,每当她清库存的时候,那些没什么大用又丑得出奇的灵宝,根本无人接纳,连一向最抠门且爱占便宜的伍斐都看不上。 偏偏她还舍不得送人,更舍不得丢,非得找个人好好保管起来,美名其曰寄存,可这一存,她新鲜劲彻底过去,就跟失了忆似的,能在短短三五天内,把这些宝贝忘了个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秦冬霖就是她长期且稳定的寄存对象。 很奇怪,诸如此类不痒不痛的小事,她明明可以去跟宋昀诃说一声,亦或者再新添一个空间戒,但她偏不,她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了十个空间戒,一直到现在,也就十个。 空间戒里的东西少了又添,多了又减,像是已经成了某种执拗的难以更改的习惯。 伍斐有时候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情愿在秦冬霖这样脾气臭得跟石头一样,难搞又不配合的人面前晃,而去默默拒绝掉宋昀诃那样一腔沉重的兄长关怀。 他不明白,宋昀诃更不明白,没少因为这事郁闷。 秦冬霖看着桌面上那些红的绿的闪着亮晶晶光泽的灵宝,须臾,眉心凝起来,问:“上回你丢在我这的东西,什么时候拿回去?” 湫十手肘撑在桌面上,虚虚地托着腮,说话的调子拉得不长不短,透着一点点恰到好处,让人觉得舒服的灵动鲜活:“你先替我保管着嘛,等我要用了,再让人去流岐山取。” 秦冬霖长指抵着眉心,将空间戒不轻不重地丢到桌面上,语气实在算不上好:“下次不喜欢,就别买这么多。” 买了又搁置,搁置了又觉得占地方,占地方还不肯送出去,最后兜兜转转,全部落入他的手中。 湫十轻车熟路,将桌面上的东西一件接一件丢进他的空间戒里,还一边煞有其事地纠正他:“哪有不喜欢,不喜欢的东西都进不了我的空间戒。” “我只是现在没那么喜欢了。” 她收拾到一半,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干脆不动了,秦冬霖只好按捺着性子站起身,敛着眉,将东西堆成一堆收进空间戒里。 秦冬霖收拾完,抬了抬眼,突然开口:“宋湫十。” 湫十嗯了一声,占着他的座椅,猫一样懒洋洋地抬头去看他。 秦冬霖面无表情地道:“我比宋昀诃还像你哥。” 湫十愣了一下,而后忍不住笑,笑完了之后,她看着秦冬霖那张无可挑剔的脸,又笑吟吟地去哄他:“其实,你若是想,也不是不可以。” 她来了兴致,软着声凑到他跟前逗弄他:“哥哥。” 鲛人一族的声音堪称无可挑剔,她又显然十分会利用自己的优势,因为刻意存了玩闹的心,这声“哥哥”跟唤宋昀诃时完全不一样,也并不是平时那种黏黏糊糊小姑娘一样的撒娇凑热闹的调子,而是带着点南边小意温存的吴侬软语,说不出的好听。 秦冬霖摁在桌角边的长指倏然用了些力道。 “冬霖哥哥。”湫十在撒娇这方面显然无师自通,她难得看秦冬霖走神的样子,觉得稀奇,玩性大发地去闹他。 秦冬霖垂眼,长而浓密的眼睫扫出浅浅一层阴影,沉默不言时,难以言喻的危险和白瓷般脆弱便矛盾的交织在一起。 湫十很少见到这样的他。 但她向来胡闹惯了,玩心上来的时候,根本不怕他。 “嗯?”她白玉一样的纤细手指落在秦冬霖瘦削的指骨上,蜻蜓点水一样一触即离,手指与手指重叠的瞬间,她还不怕死地凑上来,含着笑,又叫了他一声。 这一声,成功让秦冬霖无波无澜的清冷眼瞳中刮起飓风,叠起层浪。 仿佛在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那个从幼童时就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摔跤了找他,受伤了找他,张口闭口秦冬霖的小豆丁,已经长大了。 哪怕身段依旧纤细,哪怕行为依然孩子气,哪怕甚至口头禅都还是一度让他烦得不行的“秦冬霖”,一切仿佛没变,而她却确实从顽劣不已的幼年,一步踏入了成年期。 他眼里调皮捣蛋,上天入地闹腾的小妖怪,已经到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年龄。 良久,秦冬霖抵着眉骨,很轻地笑了一下,带着点莫名的微不可闻的愉悦意味。 他说:“宋湫十,错了。” “我可不是你哥哥。” 从这个角度看下去,小妖怪眼里是一片澄澈的懵懂。 秦冬霖慢悠悠地掀了掀眼皮,问:“你见哪家哥哥,是要和妹妹成亲的?” ======= 当日夜深,晦色如许,各间帐子里都缀着月明珠的微光,涑日和琴灵口中的“老熟人”如约而至。 宋昀诃和骆瀛等人分毫不敢怠慢,早在听闻此事的时候,就已经备好了瓜果灵蔬,美酒琼浆,结果涑日一看,摇了摇头,对宋昀诃道:“都撤下去吧,换些肉食上来。” 这个要求,实在不算苛刻,可问题是,现在这冰天雪地,荒无人烟的地方,他们上哪整肉食。 最后,还是伍斐捏着鼻子忍着痛,将空间戒里存着的一头极品灵獐子贡献了出来——他的空间戒里,素来不缺稀奇古怪的东西。 等到涑日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如蒙大赦的云玄等人便请亲自动手,将那头獐子料理干净,用冰泉玉露细细浸泡,又撒上一些美酒,架在火堆上靠。 很快,一股格外勾人的肉香便顺着火堆上升起的细烟,糅杂进海水中。 因为天冷,又因为彼此气氛还算融洽,湫十和云玄等人板着小凳子在火堆边坐下,时不时聊两句,关于六界的,也关于中州古城的。 很快,莫软软将骆瀛拉了过来,湫十被火烤得懒得动弹,浑身骨头都跟散了似的,她想了想,直勾勾地看向了宋昀诃。 “哥。”湫十有求于人的时候,声音格外好听。 宋昀诃眉目都舒展了,他本身就是气质温和,似玉般朗润的人,“怎么了?” “你去帮我将秦冬霖叫过来嘛。” 宋昀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伍斐则在不远处低笑,他看了看纹丝不动的宋昀诃,对湫十道:“你哥哥现在听见秦冬霖这个名字,整个人都不舒坦。” 何止不舒坦,简直能来个现场大变脸。 宋昀诃听着这话,也没否认,他将湫十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放话:“你就坐着,哪也不许去。秦冬霖忙得很,哪有时间日日陪你胡闹。” 湫十闻言,像模像样地叹息了一声,倒也没再说什么。 涑日的椅子比他们都宽大些,这一下午,他实在是被这些小辈们恭恭敬敬,热情至极的“前辈”吓到了,现在靠在椅背上,干脆来个闭目养神不说话。果然,无人再在耳边吵闹,他的世界终于清静下来。 肉香很快勾来了黑暗中的庞然大物。 在某一瞬间,湫十和涑日几乎同时睁开了眼,骆瀛等人像是意识到什么,很快也都站起身来。 湫十胆子大些,她起身行至帐前,伸手撩开了帐帘。 帐外,浪潮中,一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着白色绒衣,梳着十分古老的发髻,额间点着一抹朱红,艳得像是一点燃起来的火星,她坐在一条一样看不到尾的玉蛟身上,脚丫子雪白,在海水中惬意地晃荡来晃荡去,怎么看都是童心未泯的孩童样子。 饶是湫十提前有过各种设想,但看到来人是这副模样,这张脸,也还是有一瞬间的出神。 “都不许叫前辈!”小姑娘从玉蛟身上跳下来,一双娇嫩的脚丫子直直落在冰层上,随着她的动作,脚踝上挂着的银铃铛“叮当”地响,她眼风一扫,在满帐子人开口之前先开了口。 她声音清清脆脆,带着十分浓重的稚气,怎么遮也遮不住。 于是,湫十将到了嘴边的“前辈”二字咽了回去。 “皎皎。”涑日起身,含着笑,点了点烤得金黄剔透的獐子肉,道:“进来吧,别在外吹冷风,不然你家那位知道,又要责怪我了。” 皎皎点了点头,她身后那头玉蛟在诸人的目光中化为人身,是一名长相姣好的女侍。 “湫十姐姐。”出人意料的是,这位名为皎皎,看上去来头极大,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祖宗”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而后精准地落在了湫十身上,她眼一弯,声音甜滋滋,颇有种小女孩撒娇的意味。 皎皎小小的手落在湫十的手背上,细声细气地抱怨:“今日的天极冷,洞穴外刮风还下雪,我近些时日畏寒,郎君原本不让来的,可我想来见一见姐姐,便只好等天黑了再动身。” 湫十被她握住的那只手彻底麻了。 紧接着,她的头皮都炸了开来。 她哪里突然来的这么一个神通广大,一看就不是什么简单人物的妹妹啊! 湫十站在原地,脑子里的想法瞬息万变,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朝涑日投去了求救般的眼神。 涑日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十分复杂,琴灵不在,有的东西他根本不敢乱说,诓骗帝后的事他做不来,皎皎虽然脾气好,好说话,但辈分和身份都在他之上,他也不好勒令让她不要如此,一时之间,陷入两难。 “先进来坐。”须臾,他开口。 “好。”皎皎好脾气地应下来,而后拉着湫十,一路坐在了宋昀诃等人早就准备好的凳椅上。 几乎就在他们进帐之后,秦冬霖便到了。 男子一身风雪,身影沉在海水的暗沉和月明珠的光亮中,明灭不定,却因为那张脸,轻而易举的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皎皎见到他,难得安静下来,她乖乖松开宋湫十的手,开口叫人,唤的是中州时对兄长的称呼:“阿兄。”,. 第62章 妖帝. 第62章 ——“我们一起。” 月色清冷,无声洒落在厚厚的冰层上,男人声线沙沙哑哑,带着些松懈下来的懒散意味,如贯珠扣玉,圆转自如。 湫十抬头慢吞吞地瞥了他一眼,显然没有被安慰到,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她葱白的手指在白色的冰面上涂涂画画,碾下一些细碎的冰屑,半晌,像是按捺不住了,两条细细的眉拧起来,朝着半空中的琴灵和婆娑望过去,声音带着点凉飕飕的意味:“我说,你们还要商量多久。” 琴灵薄若蝉翼的翅膀在月明珠的光亮下近乎呈现透明的色泽,它飞至湫十跟前,与她对视,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嗖的一下钻回了妖月琴里,紧接着,如释重负的声音从她脑海里传出:“有人来了。” 来的正是宋昀诃等人。 “那位姑娘走了?”云玄碍着涑日还在,就算满肚子的话想问,该说的客套话也还是没落下。 湫十心不在焉地点了下头,道:“她说明日再来。” 骆瀛的视线在秦冬霖和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像是随口一问:“那位姑娘和你们曾有接触?” 湫十心里一团乱糟糟,活了这么多年,现在突然有人明摆着告诉她,你可能是某个从洪荒时期活下来的老怪物,她一时之间,心里茫然得不行。特别是看到宋昀诃那张隐含担忧的脸,觉得自己喊他哥都是在占他的便宜。 她神情蔫蔫,像是霜打了的茄子,根本不想回答骆瀛的话。 秦冬霖敛眉,言简意赅:“她在唤婆娑剑灵。” “湫十身上也有妖月琴的气息。” 不得不说,平素话少,直击重点的好处在这个时候就体现出来了,因为秦冬霖说完这两句话,骆瀛和云玄等人都没再说什么。 比长篇大论解释一大通有效多了。 良久,云玄摇了摇头,笑着道:“先天圣物果真不同寻常,走到哪都有特殊待遇。” 伍斐抬起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呛了他一句:“羡慕啊?你们天族不是也供着圣物冰灵镯么,让它认主,你们也能有这种待遇。” 云玄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目光很短地落在莫软软身上,意有所指地道:“你还真别说,我天族的圣物,自然会给我天族这个面子。” 伍斐只当他放屁,一个字都不信。 要是那么容易获得圣物青睐,尖塔上的妖月琴,天族的冰灵镯,何至于被供祖宗似的供上那么多年。 这两个唇枪舌战不对付多年,旁人早就见怪不怪,连架都懒得拉,等他们各自呛了几句,发现没意思,也就自发自动地停了下来。 没过多久,人都散去。 湫十钻进了自己的帐子里,她将妖月琴召出来,放在桌面上,长指一悠一悠地点着,耐心等待了半晌,开口道:“出来吧。” 琴灵自知躲不过去,耷拉着眉眼闪了出来,难得愁眉苦脸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琴灵面对婆娑,理亏气不壮,才被说得哑口无言,现在又得接手皎皎惹出来的烂摊子,说话的语调,几乎算得上是唉声叹气:“你问吧,你问什么,我答什么。” 湫十忍不住伸手用冰凉凉的指尖戳了戳它包子一样白嫩的脸,咬牙道:“这么多年的交情,你还这样瞒着我,良心过得去么?” 琴灵捂着脸呻/吟一声:“我也没说要瞒着你,只是一直觉得时机不对。” “其实往日我们说话,没刻意避开你,你多多少少能知道一些东西,其实也是为着之后你知道这事的时候不至于手足无措。” 它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谁能料到……” 谁能料到皎皎一来,说的那几句话,听着没什么,实则连老底都掀开了。 真到了可以得到确切回答的时候,湫十咬了咬牙,心里反而有些紧张了,她小心地观察着琴灵的脸色,轻声问:“这么说,我其实真的,跟你,还有涑日,是老相识?” 一句话,她顿了好几下。 琴灵很快回答了她:“是。” 斩钉截铁,一点缓冲的后路也没给她留下。 即使从皎皎叫她姐姐起,湫十这一晚上都有隐隐约约的预感,但在这一刻,脑子里还是放起了烟花,噼里啪啦的炸开,炸得她头皮发麻,脑仁胀痛。 小时候,在最爱幻想的年龄,湫十也曾想过,自己是个别有身份的大能级别的人物,一出场就能让所有人屏住呼吸,最好能将对她爱答不理,冷冷淡淡的秦冬霖直接押回家当男/宠. 可这件事真发生的时候,跟幻想时的滋味完全不同,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湫十嘶的一声吸了一口凉气,眼神闪烁好几下,慢慢理了理思绪,道:“可你之前说,鹿原中州已经沦为了死城,除却你们这种天生地养,万年长存的先天圣物之灵,其他的人都基本已经死绝了。” “那我这是,这是个什么情况?”湫十纤细的手指头点了点自己的鼻尖,好半晌终于找到了一个还算准确的词:“死而复生?” “可以这样说,但不太准确。”琴灵哽了哽,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先告诉她之前的说法有误,死城里的人都会活过来,还是先理理她死而复生的来龙去脉。 “当年的事,我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琴灵说到一半,迎上湫十明显带着质疑和谴责的目光,顿觉百口莫辩,“你别这样看我,我说真的。” “其实你可以理解为,你当年确实是已逝去了的,可因为做了一些惊天地利山河的事,积攒了许多功德,还有一些别的原因,经过了无数年的蕴养,算是重新活出了一世。” 湫十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她揪着琴灵话里含糊不清的词,问:“你别又说一半停一半的,一些别的原因是什么原因?” 琴灵与她对视片刻,索性破罐子破摔:“这个你现在别问,问了我也不能告诉你,等到了帝陵,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它还藏着掖着不说的事,要么涉及太广,要么就是真不能说,湫十也没有揪着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 “那秦冬霖呢?皎皎为何唤他阿兄,他也是你们的老熟人?”湫十现在对老熟人这个字眼几乎生出了一种游离在控制之外的恐慌感。 这个真不能算是老熟人。 除了眼前站着的这个,谁敢说是君主的老熟人呢。 琴灵勉强点了点头。 湫十:“那这样说,我和秦冬霖,在中州时,也是认识的?” 琴灵在半空中坐着,两只蝴蝶一样的翅膀耷拉下来,像是终于等到了一个比较好回答的问题,它侧首,加重了语气道:“你们不止认识。” “中州元二年,君主上位,你与他在天祭台上饮酒,结为道侣。” 那一日,朝圣殿上,红衣着舞,四方来贺,九州一百三十六族齐至,那样的盛况,堪比君主登基。 只是那个时候,她不叫宋湫十,他也不叫秦冬霖。 湫十听得愣了一下。 “道侣?” 琴灵连着点了几下头。 “我还有一个问题。”湫十显然有些紧张和忐忑,她缓了缓,方开口问:“我之前,是什么身份啊?古籍上能查到吗?” 琴灵像是早料到她要问这个,显然是避无可避,它抬手摁了摁胀痛的眉心,道:“婆娑在面对秦冬霖时,以臣自称。” 湫十顿在一本古籍孤本扉页的手指僵住了。 “什么叫以臣自称。” 湫十低声喃喃:“天族那些臣子,对着天帝以臣自居,主城的长老们,对着我父亲,也以臣自称……” 琴灵好心地将她想说的话说了出来:“那是六界分散的现世。” 中州可不是。 而且能让先天圣物之灵俯首称臣的,除了中州时最耀眼的那位,湫十想不出第二个。 这番话导致的结果,就是琴灵钻进妖月琴里许久,而湫十看着冰川上升起的朦胧月影,修炼静不下心,睡觉也眯不上眼。 半晌,她噌的一下,起身下地,只披了件外衣,便出了自己的帐子。 她的帐子和秦冬霖的紧挨着,各自设有结界,未经主人允许,所有闯入的人都会被挡在结界外。 湫十猫着腰进帐子的时候,结界上流转的剑气微不可见的顿了下,而后无声无息地让开一条道,将人放了进去。 相比于湫十,秦冬霖跟没事人一样,脸上的神情甚至可以用淡然来形容。 湫十方才在外面跑的时候,身体的反应比脑子转动得快,这下真看到了人,她反而在帐帘前慢慢停下了脚步。 “宋湫十。”秦冬霖一双睡凤眼抬了抬,手中的笔在白色的纸张上落下,他不紧不慢地开口:“把帘子放下。” 湫十听到这声熟悉的“宋湫十”,顿时露出一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神情来,她下意识地喔了一声,吸了吸鼻子,将拉着帘子的手松开。 冷风终于被隔绝在身后,她却干脆捏着宽大衣角的边,往自己肩上拢了拢,而后直接在帐子前蹲下了。 像一只被掀开了窝,想报仇又报不了仇,想发泄又无处发泄,只好跟自己较劲的小兽。 每次不开心了,她都要跑到秦冬霖这来当门神蹲着。 这个习惯,从小到大,怎么也改不过来。 没过多久,秦冬霖行至她跟前,目光在她雪白的里衣和外边松松垮垮披着的外衣上停顿了一瞬,而后微不可见地皱眉,他朝着闷闷不乐的小妖怪伸出手掌,道:“起来。” 他的手很漂亮,骨节匀称,根根分明,看着瘦削而干净,因为常年握剑,又自然而然的给人一种凌厉感。 湫十呐呐地扯了下唇角,将自己的手老老实实放在他的掌心中。 一个温热,一个冰凉。 秦冬霖用了股力道将人拉起来,捏着她纤细得没有骨头似的指尖,问:“穿成这样跑出来,不冷?” 湫十摇摇头,又点了点头,声音低低落落:“冷。” 秦冬霖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转而将长廷出去前给他挂在一边的大氅抖开,落在她肩头,因为两人之间身高的差距,大氅罩住她绰绰有余,还有一小截落到了冰面上,湫十伸手往上提了提。 跟小孩子偷穿了大人衣裳一样的既视感。 她身上很香甜,不似脂粉的馥郁,而是一股淡淡的清凉味道,像流岐山上常年青葱的一种薄荷叶子捣碎之后的清香。 闻着很舒服。 秦冬霖不紧不慢地松开了手。 身上暖和了,湫十的那股活力好像也跟着苏醒了。 她跟在秦冬霖身后走,一直到案桌前,见秦冬霖没有坐下的意思,她便很自觉地去占了那唯一一把座椅。 秦冬霖失笑。 “婆娑都跟你说了吧。”湫十见他目光还在剑冢的地形图上打转,不禁诶的一声,用手掌将上面弯曲的河流山川线条遮了大半,等他终于好整以暇看过来的时候,她不由得提高了些声音:“你先听我说话啊。” 她喊他的名字:“秦冬霖。” 秦冬霖颔首,并不否认:“说了。” 湫十试探着问:“都说了什么?” “该说的都说了。”秦冬霖捏着她细细的腕骨,将她白皙的手掌挪了个位置,又将被揉皱的地形图拿出来卷了放在一边,回答得漫不经心,像是在说今夜喝了杯凉水一样。 怎么能淡定成这样! 湫十像是软泥一样在案桌上瘫了下来,她侧着头,脑袋枕在小臂上,说话有些费力:“那你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吗?”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中州时的。” “知道。”秦冬霖看着她没骨头似的整个人懒下来,半晌,倾身过去,不疾不徐地替她掖了下衣角,吐出两个字。 “知道你就这反应?”湫十拿眼瞅他,小声念叨:“那你肯定知道得不完全。” 秦冬霖手中的动作顿了下,眉梢眼尾凝着的冷意像是被簌簌春风吹落,天生属于剑修的沉淡锐利气势反倒不知不觉弱了些许。 “妖月跟你说了什么?”他像是终于配合起来,又像是真心实意觉得好奇,转而反问湫十。 “说了我古帝的身份。”泠泠如溪泉的声音停了一瞬,秦冬霖与突然紧张起来,眼睛睁得圆圆的人对视,接着慢条斯理地问:“还是中州时你我结为道侣的事?” 湫十顿时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将头往另一边偏了偏,露出小半个红彤彤的耳朵。 “可你是古帝啊!”湫十脑子里的想法滚了又滚,说出来的时候还是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震惊意味:“古帝诶。” “就是那个唯一一个修为达到了灵主境,还统一了六界的妖帝。”她小兽一样地呜了一声:“我研究他的生平和功绩,研究了小五十年的时间。” 有一段时间,她确实很沉迷这个。 导致秦冬霖也跟着她看了不少关于这方面的记载,有些事件现在想想都能倒背如流。 秦冬霖被她念得头有些疼。 他碾了碾眉骨,视线落在宋湫十身下坐着的座椅上,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很浅地扯了下唇角。 “妖帝又如何。” 他慢悠悠地吐字:“还是得给宋湫十让椅子。” 被点名道姓的宋湫十脑子里的话语卡了一瞬,她看了看站着的秦冬霖,再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被自己坐着的座椅,罕见的有些不好意思地挪了挪身子。 “坐着吧。”她那点小心思,秦冬霖一眼就能看穿,他眼也没抬地出声:“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见她情绪稳定了不少,秦冬霖直起身,又将先前那张卷起来的地形图展开,拿到账子中间的那张大桌上铺开,凝眉细细查看起来。 “这么晚了,他们都将这种累活丢给你一个人啊?”湫十探头,望了望账外的月色,有些不满。 月明珠的光亮下,小公主百般无聊地用手肘撑着头,青丝如水流般蜿蜒着淌到了桌面上,透出一种稚嫩的纯真活力来。 秦冬霖修长的食指落在地形图的某一处,配合着她的话叹息了一声。 “是。”他道:“你就在那坐着,边上摆了灵果,是你爱吃的,书柜上放着你往日爱翻的古籍孤本。” “纸笔在案桌上。” 俨然一副早算到她会半夜钻过来的样子。 “你若是再跟我说话。”秦冬霖抬眼,以一种无波无澜的语调开口:“你口里了不得,厉害得不行的妖帝,这回秘境试炼,就真的只能两手空空,带着一阵秋风回流岐山。” 湫十顿时清醒了。,. 第64章 二世. 第64章 月色穿过白色山川脉脊,落在厚厚的冰层上,颜色如霜似雪,在这样宁谧的夜里,连浪潮的涌动声都小了起来。 深夜,秦冬霖将手中的笔摆回砚台的时候,睡在雕花小榻上的人已经翻了个身,原本用锦被遮得严严实实的脑袋也不知什么时候露了小半个出来。 他信步行至床榻前,自身而下望着那张露出一半藏着一半的小脸,半晌,一掀衣袍,坐到了床沿边。 没过多久,她就自发自动地凑过来,被捂得粉嫩的耳朵蹭着他的腿侧,黑发凌乱,衬着雪白的肤色,透露出一中视觉上的强烈对撞。 不得不说,这副模样的宋湫十,真的有令人心头一软的本事。 看着很乖,安安静静,老老实实。 秦冬霖深深地凝了她两眼,半晌,悄无声息起身,行至营帐边。 用灵力构建起来的营帐,其实像一个密闭的小世界,面积不大,开有两个小小的窗,帘布掀开之后,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连绵起伏的山脉和无数白色的鼓起的营帐,如同一个个倒扣着的碗。 秦冬霖垂在衣侧的长指动了动,窗前的帘子像是被一只手捏着往上翻,外面的情形便纤毫毕现地出现在了眼前。 清冷的月,宁静的夜,和缓的浪层。 那么多个营帐,上千人的队伍,好似只有他一个人还清醒着。 “婆娑。”秦冬霖冷眼看着无风无浪的海面,突然问:“你之前说的第二世,是什么意思?” 婆娑回到中州地界,又连着吞噬了好几十块湫十的灵源石之后,终于恢复了一些,不再处于终日沉睡的状态。 面对言简意赅,显然想要个答案的少年期君主,婆娑罕见的沉默了一瞬。 “说吧。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秦冬霖敏锐的察觉到了它的迟疑,不疾不徐地开口。 不管是中州时还是现在,他好似永远都是这样不紧不慢,将全局掌握在手中的样子,有一中令人不由自主信服的沉稳气质。 确实,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已经透露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细枝末节,瞒与不瞒,没有什么差别。 可这件事,它就算是长了三张嘴,也说不清关系,理不出前后。 “臣可用圣物秘法,将当年情形现入君上眼中。”婆娑思索片刻,想出了个折中的方法,又在话后做了补充:“如今臣本体邪祟未除,能施展的灵力有限,君上可能只能看到一部分情形。” 婆娑化为一柄虚幻灵体的剑,落在帐边,虽然没有再开口说话,但那副姿态,已经明摆着在问—— 若能亲眼所见那个并不太愉快的第二世,他愿不愿意自己去揭开这层掩盖真相的纱。 秦冬霖并未迟疑,轻有颔首,声线如冷泉:“看。” 婆娑跟在他身边万载,对这样的决定毫不感到意外,它剑身震动两下,一道锐利至极的剑意随即钻入秦冬霖沉黑的眼瞳中。 秦冬霖身体顿时有片刻的僵直。 他能明显感觉到,在这一刻,自己变成了两个人,一个作为当事者,一个作为旁观者。 画面开始在东海的阵法上,秦冬霖手掌心里躺着一颗鲛珠般大小的龙丹,莹润透亮,十分不凡,可他眉骨高耸,一张毫无瑕疵的脸上丝毫寻不到半分得到珍宝的喜悦,他另一只手上捏着一张薄薄的传音符,里面的人说完了话,那张黄澄澄的符纸便自动燃烧起来,化为了满手的流沙,从指缝间漏下去。 已经经历过一次的秦冬霖知道,传音符是流岐山一名长老传来的,说的是宋湫十找了新欢,给他戴了绿/帽子的事,催他速速回去。 从东海到临安城,横跨四个海域,八万多里,秦冬霖横渡虚空,只用了两日的时间。 画面展开到这一步,依旧是和记忆中一样的发展过程,秦冬霖在临安城被管事拦下,带到阮芫的面前。 而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很快到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转折点。 ——宋湫十带着程翌跑了。 主城封锁了消息,府内府外天族安插的眼线都被宋昀诃以强硬的手段血洗,主城和临安城那些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似乎终于停歇了下来。 可流岐山的人知道,这件事,彻底闹大了。 秦冬霖作为当事人之一,是在宋湫十走的第五日知道的消息。 宋呈殊和宋昀诃亲自到阮芫的院子里赔罪。 秦冬霖眼中一向儒雅翩翩,风度不减的宋叔父,在大寿来临之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了下去。 宋呈殊和阮芫说话,宋昀诃则站起身,跟秦冬霖到另一间小院外,神情颓唐地说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其实说来说去,意思无外乎只有两层。 那些甚嚣尘上的流言是真的,宋湫十另有所爱是真的。 “冬霖,这事是主城不对,我们没有管好小十。”温润似玉的主城少君眼下挂着两团乌青,语气颓然,“我们以往,太惯着她了。” 想让宋昀诃说出这样的话,其实是不容易的。他只有这么一个妹妹,放在手心里捧着都怕受了委屈,从小到大宋湫十干的错事,都是他头一个上去顶罚。 听完始末,一向喜欢拿湫十开玩笑的伍斐都呆住了,他脊背抵着树身,嘶的抽了一声凉气,问:“这五日,你们联系不上人吗?” “若是能联系得上,这会跟着父亲来跟阮姨赔罪的,就该是她了。”宋昀诃苦笑,道:“五日前,两人消失的第一时间,主城就出动了飞鱼卫去搜,父亲亲自出手,也没能感应到她的所在位置,直到昨夜,她留在我那的感应符彻底失效了。” 感应符失效,意味着她人已经不在琴海主城的所属地域内了。 她带着一个重病的男人,抛弃了现在所有的一切,义无反顾地奔赴了远方。 真是想不到,从小被身边人宠着捧着长大的麻烦精,竟有如此硬的心肠。 宋昀诃想不通,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这根本不是他印象中的那个妹妹能干出来的事。 可再怎么不信,这事还是真真切切发生了。 秦冬霖从头至尾,没有说过半个字,听完,转身就走了。 没有冷声质问,没有拂袖而去,他甚至只是轻微地压了压眉。 晚些时候,宋呈殊和宋昀诃起身告辞回主城,阮芫没有留他们。在他们走之后,她唤来秦冬霖,以一中相对平和的语调跟他聊起了宋湫十。 她还是称呼宋湫十“小十”,言语之间依旧显得亲昵而自然,并没有动怒或是谩骂。骨子里极好的涵养让她做不出这样的事。 阮芫真心诚意地跟秦冬霖道歉,说不该因为妖族内部的关系,而违背他们的意愿,在他们那么小,什么都还不懂的时候就强行将两人凑在一起。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主城的消息很快就压不住了,在这之前,为了你的声名和流岐山世代的威望,长老团会澄清你和小十的关系,没有婚约,没有定亲,她与你之间,和伍斐一样,是兄长,是玩伴。”自然而然的,聊到了这一步。 秦冬霖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他吐出几个字,依旧理智而冷静:“先找人,再说。” 青梅竹马,日月相对,数万载的时光,他们太了解彼此了。 彼时,他以为,以宋湫十的性情,不出三日,就得通过留音玉联系他,装乖扮可怜让他去收拾烂摊子,同时应付她动了真怒的爹和兄长。 这样的事,从前不知道发生过多少回。 夜晚,秦冬霖洗漱之后,将腰间上挂着的留音玉扯下来丢到桌面上,神色难测,他甚至不可抑制的想,这一次,任留音玉闪多少回都没用,他一个都不会理会。 可一日,两日,十日八日过去,那枚留音玉,从始至终没有再闪动过灵光。 画面到这里,已经有些不清晰。 紧接着,秦冬霖看到自己在某一日午后,随手将那枚留音玉随手丢进了抽屉里,再也没有回去看过。 主城和流岐山的关系,因为这件事,陷入了一个从所未有的低谷里。虽然在外界眼里还是一切照旧,可有些人,有些事,到底不一样了——身为少君的秦冬霖和宋昀诃感受尤其深刻。 秦冬霖天生是淡漠而凉薄至极的性情,在宋湫十这件事发生之后,就更不近人情。 他的世界,倏而安静下来。 从前秦冬霖嫌宋湫十吵,甚至不止一次觉得疑惑不解,为什么世界上会有宋湫十这样的女孩子,说起话来叽叽喳喳,能从南说到北,从天上说到地下,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话,让人一刻也静不下来。 可习惯从来是一件可怕的事。 起初,秦冬霖只当身边没了个小尾巴,一日两日不觉得有什么,他素来对自己严格,流岐山的事多,修炼也不能落下,他奔波在书房和密室中,一刻都没有闲暇,可时间长了之后,他便后知后觉的开始下意识去回想、怀念一些什么。 这样日夜不分的日子倥偬而过,一眨眼便是数年。 有一次,临安阁的符玉斋开了一场拍卖会,伍斐和他恰好路过,前者本身就是个喜欢看热闹的性格,加之也实在看不得秦冬霖越来越清冷无趣的生活,便拉着他入了临安城。 拍卖会后,他们拐入一条巷子,在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脚步已经停在了一家酒楼前。 酒楼不大,分为三层,看起来有些陈旧,看胜在干净整洁,牌匾旁挂着两串胖嘟嘟的红灯笼,看着倒有些喜庆。 伍斐忍不住啧了一声,将展开的扇子合上,啪的一下打在虎口处,挑眉道:“怎么着,来都来了,进去坐坐?” 秦冬霖凝着眉,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中明显至极的抗拒与不喜,可鬼使神差的,那声已经到了嗓子眼的“不必”没有说出口。 勤快的店小二肩上搭着一块汗巾,热情地招呼他们入了二楼的雅间。 坐在熟悉的位置,扭头,窗外是熟悉的茶楼和街道,叫卖声不绝于耳,秦冬霖和伍斐彼此对视,又很快错开视线,只觉恍若隔世。 伍斐从空间戒里取出一坛酒,馥郁的醇香很快散发出来,他笑着点了点酒坛,问:“来,今日我大方一回,请你痛痛快快饮一场。” 秦冬霖这个人,拥有极其可怕的自律和自控能力,他并不酗酒,就算是有要饮酒的时候,也会适可而止,及时喊停。 可那一日午后,他纵着自己喝了一盏又一盏。 烈酒入喉,有些平日刻意压抑、回避的东西,便像是钻到了空子一样,见缝插针地往脑海里钻。 对面的伍斐已经成了一滩软泥,眼神勉强还能保持一二分的清醒,酒过三巡,他大着舌头问:“把宋昀诃叫出来?” 他们四个一起长大,但宋湫十那件事之后,几人几乎没有再碰过面。 秦冬霖又灌了一口烈酒下去,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伍斐的话。 宋昀诃到的时候,雅间里已经是满室酒气,伍斐彻底趴在了桌面上,手指颤颤巍巍,连酒盏都拿不稳了。 宋昀诃朝着雅间里唯一一个还清醒的人颔首,点了点烂醉如泥只会傻笑的伍斐,笑问:“他这是喝了多少?” 秦冬霖慢悠悠转着手里小巧的酒盏,掀了掀眼皮,瘦削的指节在身侧空了大半的酒坛上敲了一下,意思不言而喻。 他们都还是老样子,模样没变,性格也没变,每一个在外都是混得风生水起,有头有脸的人物,可有些东西,就是明显不一样了,就像砸碎的精美瓷瓶,就算令最手巧的师傅回炉重造,也没有从前的韵味了。 都说破镜重圆,冰释前嫌,轻轻巧巧八个字,真要做起来,却难于登天。 这一次,一向清冷自律的秦冬霖醉了,一向深知分寸的宋昀诃也醉了。 脑袋混沌了之后,有些平日里藏得死死的,绝不肯让旁人知道的话,就克制不住一样,一句一句接着往外蹦。 伍斐开了个头,他一巴掌拍到桌面上,醉醺醺地嚷着:“就应该多聚,你们两个、两个都推三阻四的,有什么意思!” 宋昀诃笑,可笑到一半,便维持不住了一样似的,嘴角翘起的弧度慢慢落下来。 这几年,时时刻刻维持着笑容,太难了。 秦冬霖酒品极好,喝多了也还是不说话,眼里冷冷清清,雪一样的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他坐着的长凳上传来一股力道,他顺着方向瞥过去,瞳孔蓦的缩了一瞬。 宋湫十还是老样子,小小的脸,细细的腰,一身鹅黄色的长裙,露出雪白的脚踝,脚踝上还系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银铃铛,她一动,清脆而空灵的声音便传入耳里,叮叮当当的,整个雅间里似乎都热闹起来。 秦冬霖捏着酒盏的指节根根泛起不平静的白。 四目相对,她突然凑近,巴掌大的脸在眼前放大,声音里含着笑:“看傻了?” “我今日这身衣裳,是不是很好看?”她自然地挨着他坐下,神情里不难里独有的一件,从莫软软手上抢过来的。” 秦冬霖顿时说不清自己的心情。 跟记忆中翻来覆去涌现的画面一样,只要宋湫十在他身边,就不可能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地坐着,她先是抱怨般地道:“你跟这两人喝酒,怎么不同我说。” 这个时候,宋昀诃在她眼里,便成了“这两人”中的一个。 说完,她突然转过头,看了看他,那张脸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切换成委屈的模样,她凉凉的手指尖点了点他突出的手腕骨,声音里带着一点点愤愤的指责意味:“你留音玉是挂着当摆设的吗?我给你留的气息是白留的吗?” 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不联系你,你就不找我的。” 宋湫十说着,也没指望秦冬霖这个清冷闷葫芦会搭理她,她伸长了手,去够了够酒坛,动作娴熟地给自己满上一杯。 秦冬霖见她举起酒盏就往自己唇边送,终于有反应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这酒烈……” 别贪杯。 可后面三个字,他还未出声,便像是意识到什么,兀自停下了。 他出口的声音又沙又哑,像是几日未曾碰过一滴水。 秦冬霖伸手,重重地摁了摁自己的喉咙,而后几乎是眼睁睁看着她整个人,从头到脚一点点消失在空气中。 他无声看着这一幕,在某一刻,他终于忍无可忍般,伸出手掌,虚虚地在半空中握了一下,试图去牵她的手。 “你别……” 别走。 这两个近乎低声下气的挽留的字眼,几乎折碎了秦冬霖一身的傲骨和尊严。在清醒的情况下,他绝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可即使他说了,宋湫十还是走了。 亦或者,根本就没回来过。 宋昀诃又连着喝了好几杯,才跌跌撞撞地站起身,隔着一张八仙桌,他重重地拍了下秦冬霖的肩头,眼尾被烈酒辣红了,就连声音,也仿佛带着一股催人泪下的辛辣味:“这几年,我总觉得对不住你们,宋湫十她……” 他哽了下,几乎说不下去了:“她太不懂事了。 太不懂事了。 秦冬霖回流岐山的时候,一身酒气。 他又翻出了那块留音玉,翻来覆去看了许久。 他站在窗前,接着酒意说服自己,而后近乎妥协般地闭上眼,想,只要她主动找他一回。 只要她有回来的意思。 他去接她回来。 画面在这里戛然而止,秦冬霖眼中闪烁的剑意消散,婆娑摆了摆手,声音有些疲倦:“我能调动的力量暂时只有这么多。” 说完,便嗖的一声落入了婆娑剑本体中恢复灵力。 秦冬霖久久站立在窗前,直到一阵冷风过,他才从画面中的场景中抽离出来。 短短半个时辰,他感受到了属于另一个秦冬霖的全部情绪。 这导致他意识清醒后的第一个举动,便是侧首,望向帐边那张小床。 之前怎样睡着的人,现在还是怎样睡着。 秦冬霖大步走过去,看着那张如清晨玫瑰似的小脸,终于明白,为什么之前,她会去他院子外面蹲着,说她做了个不好的梦。 他弯腰,捏了捏她露在锦被外的小半截白皙的食指指节,跟画面中不一样的是,这一次,他轻轻松松便能握住她的手。 温热的,纤细的,没有骨头一样。 察觉到他的动作,她很快地蜷缩了一下手指,懒洋洋地缩在他的掌心中,安安静静地不再动弹了。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秦冬霖忆起那股铭心刻骨,余韵绵长的滋味,伸手抚了抚她海藻般散落的长发。 宋湫十像是被烦到了,嗖的一下,将手指收了回去,而后捏着被角,再一次将自己的脑袋埋进了锦被里。,. 第66章 生气. 第66章 主营帐内,大家都没有说话,气氛一时之间分外凝滞。 良久,云玄眼尾微扫,对莫长恒开口:“先回去吧,我们内部也商量一下此事到底该如何,现在大家情绪都不稳定,事也棘手,再这么争下去,也争不出个所以然来,反倒伤和气。” 说完,他又看向秦冬霖和宋昀诃,语气算得上友好:“莫长恒先前说的那番话,你们也多考虑考虑,其实是个不错的方法。” “若是不行,也别动怒,再想出路就是。” 这话被他说得滴水不漏,虽是同样的意思,但从他嘴里吐露出来,无疑比莫长恒的话语好听太多。 天族的人接二连三出了营帐,营帐内,只剩下妖族的人。 除却湫十,就是秦冬霖,宋昀诃,伍斐和陆珏长廷流夏等人,几乎是天族人前脚才踏出帐子,伍斐后脚就将手里的扇子啪嗒一声丢在了两张地图上。 “这个莫长恒,真是越来越不知所谓。”他懒洋洋地说了一句,再开口时,语调意味深长:“难怪天族的老古董们会做那样的决定。” “什么决定?”湫十随口一问,想了一下,也道:“莫长恒前些年还看着沉稳些,近几年不知道怎么了,脾气一天比一天古怪,看人的眼神怎么都不对,说话和做事还不如云玄圆润。”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天族里头的水,深着呢。”伍斐故弄玄虚一阵,见她被勾起好奇心,却突然止住话头,愣是不往下说了。 湫十见惯了他逗弄人的恶趣味,也不缠着他问,转而看向宋昀诃。 面对她的目光,宋昀诃唇角动了动,想说什么,话临到了嘴边,却只是很浅地叹息一声:“罢了,天族的内部事,我们不说那么多。” 一连两个这样含糊其辞,一下子将湫十的好奇心勾了起来,她拽了拽秦冬霖的袖子,眼却看着宋昀诃和伍斐,小声问:“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事关什么了不得的机密么,怎么话说一半都不说了。” 秦冬霖垂眸看她,长而密的睫毛自然垂落,瞳色深黑,侧脸雪一样清冷。 事实证明,他确实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在昨夜看所谓第二世情形之前,他始终觉得自己身为剑修,手中的剑有多锋利,心境就有多稳固。 秦冬霖的生活并不精彩,相反,可以说十分枯乏,每天不是在密室,就是在书房,他知道自己肩上背负的是什么,因而从未觉得累,也不觉得无聊,他的世界,本就该是这样的。 可就在宋湫十离开后,他突然发现,他其实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 他想听到她的声音,想他们能回到从前。 这样的念想藏匿在心底最隐蔽的角落,他无法在宋湫十已经扭头就走的情况下跟这份念想达成和解,而仅有的只字片语,情难自抑,留给了临安城的那个午后,那座从前他们常去的小酒楼。 直到现在,秦冬霖仍忘不了自己感受到的情绪,在某一刻,他能清晰感受到,另一个秦冬霖心中的那根弦,已经绷到了极致,再往前踏出一步,不是毁灭他人,就是毁灭自己。 记忆里是兵荒马乱,海水群飞,而此时此刻,宋湫十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一张早春桃花面上写满了好奇,鲜活而灵动。 秦冬霖喉结上下动了动,音节清而低,现出一股沉甸甸的意味:“莫长恒过不了天族长老团那一关,将来可能无法承袭天帝之位。” 湫十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个不得了的消息,她眼睛顿时睁得圆溜溜的,下意识道:“莫长恒是天族嫡系太子,又是长子,修为也算拔尖,天族向来立嫡立长,怎么突然下了这种决定?” 天族三位小仙王,虽然跟他们素来不对付,但单就实力这一块而言,其实没有太多可挑剔的地方。 莫长恒不继承天帝之位,还能是谁呢?莫软软吗? 后者显然更不可能。 “还未下决定。”宋昀诃见秦冬霖开了口,又深知湫十好奇心深重,当下也不瞒着掖着,回答道:“只是听父亲说,现在天族的意向,明显是在培养骆瀛。” “天族三位小仙王,历任都是以嫡系太子为首,没道理到了这一届,轮到一个从天族分支脱颖而出的骆瀛来挑大梁了。” 这等于把整个天族的深厚底蕴都拱手给了一个外人。 天帝和那群长老但凡没老到痴傻的程度,都做不了这样的决定。 “骆瀛?”宋湫十脑袋上顶了两个问号,想了想,才慢慢开口:“若真是这样,我对天族倒是改观不少,父亲常说,不破不立,天族嫡系鼎盛太久,是时候该接纳新鲜血液,这样退位让贤的举动,势必能够刺激那些旁支小脉,催生更多的年轻天骄。” 若是这样,她也算是能理解天族长盛不衰的原因,这样的魄力和胆量,确实不是一般种族能够做到的,特别是在嫡系一脉本就十分优秀的情况下。 “想什么呢。”伍斐一见她露出些动容的神色,就知她瞎琢磨错了道路,慢悠悠地补充解释:“听说天族的几位太上长老找骆瀛谈过了,他们想让莫软软承继天帝之位,而骆瀛,将成为女皇座下最忠心的臣子,最锋利的刀刃。” 湫十敛眉:“莫软软心智不成熟,修为最多也就算个中规中矩,就算坐上了天帝的位置,只要骆瀛想,随时都能将她撵下去。” “骆瀛对莫软软虽好,但世上最难测的便是人心,未来的事,没发生之前,谁也不知道是怎样的走势。”湫十道:“空口白说,天族的人怎会相信。” 这可是天帝之位,但凡碰上一个有异心的,天族多少万年的积累全部完蛋。 “所以。”秦冬霖难得配合着她往下说:“天帝要骆瀛绝对的忠心。” 能掌握在手里,让天族上上下下都放心的强心剂。 湫十顿时反应过来,她问:“他们想让骆瀛和莫软软结契?” “若只是这样,还算他们有点良心。”伍斐斜眼望过来,问湫十:“你觉得他们有这么好心?” “他们想让骆瀛吞噬心丹,落秋风蛊。”说到这,伍斐忍不住啧的一声,“若说一个狠字,还是天族居首位,这样的条件,他们也敢开。” “从前没觉得什么,现在再看,我还觉得骆瀛有些可怜。” 饶是湫十早有猜想,但听到是噬心丹和秋风蛊的时候,眼皮还是狠狠跳了一下。 “可这对骆瀛根本没好处,他为什么要答应?”湫十不解:“骆瀛在天族根基已稳,就算莫长恒继位,他能容人,骆瀛就留下,他不能容人,凭骆瀛的修为,也非没有去处。” “莫软软继位,他反而要操许多的心,天族的事,基本都要落在他手里。” “说来说去,骆瀛所求,不过是要莫软软好,可她身为天族公主,亲兄长继位,怎会不好?” 谁继位都是为臣子,为刀刃,骆瀛为什么会为这个冒那么大的风险,将可以拿捏自己半条性命的法门送到长老团的手中? 这根本解释不通。 能活到今日,混得风生水起,谁也不是傻子。 秦冬霖听着她的声音,清清脆脆,字字如玉珠,从昨日深夜起就萦绕在胸膛处的烦乱渐渐被安抚下去,他瘦削的肩微落,一直紧紧绷着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漫下来。 他回答湫十:“所以这样的消息才会传到我们耳里。” “我们都知道的事情,莫长恒好歹身为嫡系一脉太子,他能不知道?” 宋昀诃看向若有所思的湫十,进一步解释:“你想想,他今日为何对遗迹如此执着,不顾天族队伍的安危也要前往,你再回想回想,自从入了鹿原秘境,他对莫软软,对骆瀛的态度,有没有变化。” 湫十恍然大悟。 天族这是将这对兄妹推到了敌对方,莫软软是个无知无觉,不设防的天真性子,莫长恒想使点方法除掉她,特别是在秘境之内,太简单了。 骆瀛那颗心,就势必七上八下,而一旦他对莫长恒表现出提防与警惕,领队者产生分歧,队伍内讧,这次秘境之行,谁也别想得到什么好处。 “所以现在莫长恒是想通过秘境内的机遇,弥补他和骆瀛之间的差距,也是想向天帝和长老团证明自己的天赋不比骆瀛差。”湫十很快理清了其中的圈圈绕绕。 伍斐将他那把扇子从地形图上捡回来,说了句实在话:“莫长恒太偏激了。” “一出世就被封为太子,他的天赋怎么会有问题,就算是不如骆瀛,也决计差不了多少,天帝甚至都能让修为半吊子的莫软软继天帝位,又怎会觉得是天赋和修为的问题,偏偏他自己什么都听不进去,一心要钻牛角尖。” 天族内部的事大多隐秘,特别是有意隐瞒的,根本不会传到妖族耳里。只是事情落到这一步,谁的心里都清楚,若不是实在失望至极,谁会放着从小培养,天赋过人的嫡子不要,而去费尽心思,用尽手段逼迫一个旁系支脉辅佐心智并不成熟的幼女。 这样一来,宋湫十还真是有点好奇莫长恒这些年到底干了怎样不可言说的事,才能让天族高层咬咬牙,狠狠心,动了这样的念头。 “小十,你别跟莫软软走得太近,天族的事太杂太乱,我们妖族,能不掺和便不掺和。”临了,宋昀诃郑重其事地嘱咐。 湫十点了点头,视线落在那两张重叠的地形图上,说起了正事:“遗迹图的事怎么说?这剑冢,我们进还是不进?” 大家不约而同看向秦冬霖。 “剑冢外有一深谷,届时,你们在深谷外等候,我带着队伍中的剑修入剑冢。”秦冬霖骨节分明的食指精准地落在地形图上的一个黑色小土包上,缓声道:“若是探查清楚,里面并无危险,你们再跟着入内。” “其实,我反倒觉得,莫长恒先前提出的那个方法也算可行。”湫十顺着他长指的方向看过去,理智分析:“剑冢太有针对性,既然浩浩荡荡一大群人去了只能在深谷外等,就完全不必要浪费这个时间,你带着剑修和天族那几个不信邪的进去,主队则一路往中州都城去,这样帝陵出来,我们也不用匆匆忙忙,被别族捷足先登,陷入被动。” “我赞成。”伍斐紧随其后开口:“虽然活着从剑冢里出来的人不多,但每一个都是剑修,这就已经说明了剑冢根本就是为剑修准备的考验场,我们这边,除却冬霖,其他人进去都够呛的。” 秦冬霖看着湫十,眸色极深,言语沉沉:“你想带他们前往中州都城?” 湫十两条细长的眉拧起来,虽然没说话,但眼中透露出来的,显然是这个意思。 现在就他们两个人身上跟着先天之灵,再加上那层身份,多少会对那些中州时的老前辈们产生一定威慑作用,若是两个都去了剑冢,前往中州都城的队伍就没有保障,那边满打满算,顶尖战力只剩云玄,宋昀诃和伍斐,真要面对什么厉害人物的灵身或者那些名为不详的东西,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这些利害关系,湫十以为,秦冬霖会比她想得更周全,更长远,也更能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秦冬霖确实能,但他接受不了。 “你跟我一起。”他重重地碾着眉心,声音逐渐不耐烦起来:“天族若是这么没本事,辨不了图,护不住人,我们凭什么要跟他们合作?” 湫十这下再后知后觉,也意识到不对了。 总所周知,秦冬霖脾气不好,但熟悉他秉性的人知道,他其实比较好说话。一些强人所难的事,别人不敢跟他开口,而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懒得纠扯,以往宋湫十跟他说自己要去哪,想去哪,他是直接眼皮也不眨地就应下来,上回有些不开心,也只是因为鹿原秘境不同往昔,危险了些。 总之,只要没危险,不惹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件,随她怎么玩,想去哪玩都行,不在他眼前过多晃荡最好。 可如今,涑日和琴灵都跟着她,他担心的显然不是安全问题。 湫十没再提剑冢的事,而是有些担忧地去看他脸色,问:“你怎么了?” 一般情况下,没人惹他,他不会有这样大的火气。 秦冬霖鸦羽一样的长睫上下动了动,像是很快地阖了下眼,再睁开眼时,眼里清明如霜雪,他望向宋昀诃和伍斐等人,道:“这件事,你们商量。” 说完,大步掀开营帐的帘子走了出去。 湫十不明所以,青葱似的指尖点了点自己的鼻尖,问一边站着的宋昀诃:“我惹他了?” 问完,她也没指望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伸手往上提了提长长的裙摆,小跑着追了出去。 宋昀诃的脸色顿时精彩至极,心中百味杂陈。 湫十跟在秦冬霖身后,连着诶了好几声,脚步突然一停,问:“你要去哪里?” 秦冬霖没有回答她,但她还是很快知道了答案。 他的步伐稳稳落在其中一顶天族营帐前,白色的扣碗状,外面也照常设置了一层结界,看着平平无奇,倒是隔壁紧挨着它的营帐,湫十记得,里面住着云玄。 湫十以为他是来找云玄算什么账,可并不是。 几乎是在秦冬霖脚步停下来的那一刹那,他以一种令人看不清的速度拔剑,出剑,一道锋利仿若能疯狂撕裂人神魂的剑意朝着那座白色的营帐重重落下,带着抹杀一切的意志。 湫十微楞,而后飞快跑过去。 秦冬霖的剑意太过可怕,秋水剑落下,用的还是以惊天破坏力闻名的破灭剑意,很快,隔壁帐子里的几人出来,陆陆续续还有闻声而至的人在营帐周边探头探脑。 秦冬霖冷眼看着在剑意下四分五裂的结界和营帐,冷冷巡视一周,发现里面并没有人,他踏步进去,在那张化为无数块木板的床榻边,找到了一团缠在一起的红线,颜色格外艳丽,似血般妖异。 湫十看着他手掌上的那团红线,下意识想到了谷雨城内,琴灵用美酒和灵果招待,等了接近半个月的老友。 镜城城主,星冕。 秦冬霖意识到自己来晚了一步,他手里捏着那团红线,眼神顿时沉得不行。 “到底怎么了。”湫十问:“程翌惹到你了?这么生气。” 这是第二次,湫十见到他这样生气,他上次动怒到这种程度,也是因为程翌。 秦冬霖从喉咙里嗯了一声,他用了点时间将情绪勉强压下去,听着她的问话,突然连名带姓地喊她:“宋湫十。” 湫十抬眸,认真地问:“怎么了?” 秦冬霖眉头微皱。 他的目光在湫十艳若芙蕖的脸上寸寸往下落。 他心道。 有人抢走了你。 我怎么可能不生气。,. 第67章 阿嫂.. 亲,您的当前订阅率未达标哦,请耐心等待。寡淡的月影被厚厚的云层遮盖住,因为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太阳没有露头,天边卷着青黑的色泽,庭院内外吸足了露水的草木精神抖擞,叶片绿得发亮,一蓬蓬一丛丛,朝气勃发。 符玉斋斋主的这个举动,直接让两边的人都安静下来。 半晌,他们朝老者拱手行礼,谢过赠图之恩,各自转身离开。 老者拄着拐杖,笑眯眯地挥手让侍从上前撤换茶水,添上瓜果,做完这些,他像是力竭一样,坐在庭院里的长凳上,饶有兴味地看着少年们挺拔的背影,感叹般地叹了一口气。 “斋主,我们为什么要将遗迹图送出去?”跟在老者身边侍奉最久的从侍看着这一幕,不解地问。 符玉斋有符玉斋的规矩,在这里,不管什么东西都是以钱议价,像天宫和主城这样的庞然大物,出价更不会吝啬,这块遗迹图势必会被哄抢出前所未有的天价,这不管是对符玉斋自身能得到的利益,还是提高他们在六界的知名度,都是一件有利的事。 但这样一份绝世宝贝,他们却是主动送出去的。 “早年欠下的人情,能用一张图还清,我这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也算是能彻底闭上眼了。”老者胡须雪白,但精神很好,回答从侍的问题时显得很和蔼,“这一辈的年轻人,时间紧迫。” 他浑浊的眼珠动了动,视线在灰蒙蒙的天穹上停顿了一瞬,而后摇头,像是自言自语地呢喃:“必须尽快学会团结啊。” ====== 从符玉斋出来,迎面飘来牛毛般的雨丝,湫十将手上的空间戒摘下来丢到容纳空间最大的一颗里去,得到遗迹图明明是一件开心的事,他们的神色却有些凝重。 他们比天族人先出来,出来之后就去了之前湫十常去的那家酒楼,现在天色尚早,生意本就惨淡的小酒楼里根本就没有人。 上前伺候的小二是新招来的伙计,年龄不大,干起活来却很麻利,三两下就将他们这桌该上的东西都上齐了,说了句“客官慢用”后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秦冬霖抬手布置了个禁制,将他们这桌都圈了进去。 不大不小的一张桌子边摆着四张干净的长条凳,他们四个人一人坐了一个方位。 湫十一双美眸黑白分明,她挪了挪身子,往秦冬霖那边靠了靠,催促道:“是真的遗迹图吗?拿出来看看。” 秦冬霖从喉咙里低沉地嗯了一声当做回答,也不见什么动作,云纹皎月袖袍中就自行飘出了一块光团,静静地漂浮在半空中,像是一只巨大的萤火虫。 湫十伸手,将它握在手里,那是一种冰凉的丝绸质感,顺滑细腻,不似凡物。像是感应到什么,这团布帛上的光慢慢熄灭下来,湫十将它展开,平铺在桌面上。 四个人凑近了观察。 这面布帛看起来年代久远,四个小角都已经泛黄,大概有半个桌面那么大,白色的帛面上被人用墨笔画上了扭扭曲曲的黑线,看上去毫无厘头,并不是湫十想象中那样详细清晰,标了地址和具体城池的地图,反而像一条条狂舞的乱蛇纠缠在一起。 那些线条扭到最中间,已经成了一大团深黑的墨渍,而布帛就在这最关键的地方,被整齐地割裂开。 这只是一半的遗迹图,另一半给了天族。 最关键,也可能唯一有用的线索,恰恰断在这里。 仔细找了半天,湫十眉头拧起来,等几人看完,抬眸互相对视之后,她手指尖点在那些像是乱画出来的线条上,开口道:“上面一座城池的名字都没提,全是黑色的线,最中间有个字,看着像洪荒时的神语,但,仅凭我们手上的这一半,分辨不出这是个什么字。” 毋庸置疑,这个字就是关键。 湫十对六界奇闻异事、秘境古迹所猎甚广,书看得多了,方方面面都知道一些,就连洪荒时期的神语都能识别出少数。 伍斐眉心隆起,扇边敲了敲桌角,摇头道:“还真没想到,遗迹图会长这个样子。” 确实,这跟他们认知中标画得工工整整,只需要按着上面所指方向行进的地图有较大的出入,光看这份遗迹图,不知道的人,只怕会以为这是要猜什么哑谜。 “你看着,这个字……”宋昀诃长眉入鬓,如玉的手指碾了碾布帛边缘处那个模糊不清的古字,“像什么。” 湫十再次凑上前辨认,半晌之后,摇了下头,道:“如果是洪荒时的神语,有好几个都是这样的结构,像古、密、双字这些,如果是往后一些的时代,云、河、叶也有可能。” 她总结:“我得看到另一半的图,才能分辨出来,凭这半个字猜,可能性太多了。” 伍斐和宋昀诃对视一眼,坐回到了各自的凳子上。 湫十看着眼前这张鬼画符一样的遗迹图发愁,“鹿原秘境太大了,我们不可能带着这张图把所有地方转个遍,这些线条,肯定也有深意,只是我们现在看不出来。” 因为缺少了一半的图。 直到这个时候,湫十才算是明白那位好心送图的符玉斋斋主说的“是各自为营,还是合作双赢”是什么意思了。最重要的信息一分为二,如果不能拼凑成完整的一张图,那么这半张图拿着,根本毫无作用。 “怎么办。”湫十卷着鬓边的黑发放在指尖绕着,卷起再松开,无意识地重复,“真找天族合作?” 她说完,自己都觉得不现实。 鹿原秘境不是别的小打小闹,它的危险性常人难以想象,自然,机缘也不少。听闻鹿原秘境每一次开启,那些活着的少年天骄出来后,总会跃出几匹黑马,或是得到了远古大能的传承,或是获得了某种洪荒巨兽的圣骨,彻底激发了体内的返祖血脉。 若这遗迹里只有些灵石灵物还好说,若是上述这一类的机缘,怎么分?算谁的? 而且天族和妖族的关系,注定是处处提防,时时小心,这样的状态,怎么同行?怎么合作? “我觉得,要不这样。”湫十眼珠子转了转,她道:“这里是主城,天族厉害的那些人物都还没来,我们现在趁他们还没走远,直接去打一架,把另一块图抢过来。” 说完,她扯了下嘴角,恨恨地接:“当年在天族拍卖场,我和伍斐拍下来的圣泉,就是这么被莫软软和云玄截胡的。” 她露出两颗尖尖的小犬牙,鲜活的生气将她脸上的柔弱娇孱驱散了些,说到这里,湫十扭头,问伍斐:“还记得当年他们说的什么话吧?” “能不记得吗。”伍斐桃花眼上挑,脸上的笑意半分没减,反而更浓郁了些,他像是陷入了某场回忆里,将那段话语重复了一遍:“记住,我们这不叫仗势欺人,这是你们技不如人。” 就因为他们拍下的圣泉,莫软软突然想要了,天族稍大一些的少年于是用这种方法来讨好他们的小公主。 自打那件事后,湫十和莫软软正式结下了梁子。 “我赞同。”伍斐一反常态,头一个表态,他耸了耸肩,道:“打得过算是他们的本事,东西被抢走了只能说技不如人,到时候我们将原话奉还就是了。” 湫十眼睛亮了起来,有些跃跃欲试地盘点人数:“秦冬霖拖住骆瀛,你们两个把云玄和莫长恒围了,那几位长老我用父亲的捆仙绳捆住,莫软软交给我,遗迹图肯定在她身上。” 主城的地盘,自家门前,最不缺的就是人。 宋昀诃看着伍斐联合湫十一起胡闹,不禁有些头疼,他伸手抚了抚湫十的发顶以示安抚,打消了他们这种念头:“当年他们都小,不懂事呢,事后也都挨罚道歉了,如今你们都多大的人了,再要闹成这样,说不过去。” “不管怎么说,他们是来主城恭贺父亲寿辰的,来者是客。” 湫十原本也只是嘴上说说过瘾而已,被宋昀诃这么耳提面命一通念叨,她又兴致缺缺地将目光投向了那块被均匀划成两半的布帛。 “拿回去查一查。”一直没说话的秦冬霖突然开口:“有点像界壁碑上的文字。” 湫十神情一敛,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将那个字查一查,有什么发现再通知你们。” ===== 程翌从主城府搬出来的第二日,高墙深院里,巨大的铜环门叩“铛铛”敲了两下,半晌,青枫从院子里探出头,先是警惕地朝四周望了望,发现没人后,又急匆匆地跑了回去。 程翌的伤已经好了很多,妖族强横的恢复力在这个时候体现得淋漓尽致。 “公子,新传来的消息。”青枫看着站在细雨中清瘦挺拔的男子,声音压得又低又快:“我用了隐身咒去拿的,主城府上派来的守卫没有发现。” 程翌手指骨节很好看,节节剔透分明,他不紧不慢地接过青枫手里的信纸,慢慢展开,看完之后,那张信纸便被碾碎成了齑粉,顺着他漂亮的手掌纷纷扬扬落下。 “主城和天族各得了一块残图。”程翌掩唇弯腰咳了一声,声音宛若轻喃:“鹿原之期近在咫尺,我的伤却迟迟不好。” 不得不说,他是个像雪一样干净的人,这样的气质源自于骨血,足以吸引任何人的目光。 “天族一行人,现在在何处落脚?”半晌,程翌开口问。 青枫恭敬地回:“公子,在主城的山海驿站,邺都和修真门派们的不少核心弟子都在,进出都有主城府的飞鱼卫把守,戒备森严。” “无妨。”程翌声线温润:“明日,莫软软一行人会出来的。” 从始至终,这位在天族最受宠,天真烂漫没什么心眼的单纯小公主,才是他的目标。 湫十身份尊贵,足以比肩秦冬霖,就算是做事不妥,主城和宋呈殊都绝不会容忍流岐山以公开对湫十不利的言论而平息风波事态,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双方达成某种共识。 湫十早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想听个准话。 “从前怎么样,以后还是怎么样。”宋呈殊终于说话,他双手负在身后,看着自己从小疼爱的小女儿,意味深长地提醒:“你阮姨疼你,拿你当亲生女儿对待,这次的事,就当让你长点心眼,受点教训,下回再遇到同样的事,你就知道该如何处理了。” 湫十愣了一会,后知后觉问:“婚约还作数?” “那这次的事,对外怎么说?” 宋呈殊正要跟她说这件事,于是招手让她在一处岔路口的凉亭中坐下,将今日和阮芫商议的方案如实告诉她:“下月月末,主城举办寿宴,我有个老友从天外天赶来,他极擅攻伐之流,最近千年起了收徒的心,多次让我给他物色资质上乘的少年。” “听你兄长说,程翌算个可塑之才,我便在那日,以他对你有恩之名,顺水推舟成全他一场。” 这样的事情,其实不管给出怎样的解释,都总有人表示质疑。他们不用管这些,只需要给出一个说头便好。 湫十自幼聪明,这些事件里错综复杂的心思一点就通,她点了点头,没有再深问下去。 “这件事到此为止,你的心思不要过多放在这上面。”宋呈殊语气温和,沉思半晌,说起了其他事:“听你母亲说,你已经将妖月琴谱修习到第三层巅峰了。” “是。”湫十颔首,细细的眉抑制不住地往下压。 妖月琴谱作为六界唯一的天阶乐系秘法,是所有乐修心中的圣典,湫十是无数乐修中最幸运的一名,在别人在为日渐稀少的乐系秘法挤破头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参悟妖月琴谱。 妖月琴谱一共分为七层,层与层之间的差距宛若天堑。湫十这个年龄,能修到第三层巅峰,已经算是极其出色了。 妖月琴谱威名远扬的同时,也有个众所周知的缺点。 如果没有得到妖月琴的认主,妖月琴谱最多只能修习到第三层。 湫十卡在第三层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在最近两个月,才终于突破,一举到第三层巅峰。 到了这个境界之后,再要往上感悟的时候,总有力不从心的感觉,次数多了,她隐隐约约能感知到是因为确实缺少一种至关重要的东西才屡屡碰壁。 这个东西是什么,不言而喻。 这也意味着,如果妖月琴一直不认主,她在这条路上基本已经走到了尽头。 只是这种事,着急也没有办法,妖月琴躺在主城古阁之中已经不知道躺了多少万年,许多天赋绝伦的天骄都曾站在它跟前让它审视过,但显然,它并没有挑到令自己满意的。 每每说到这个事,宋呈殊和唐筎都只有苦笑的份。 当年,宋湫十降生,沉寂了数十万年的妖月琴降落圣光,琴音通大道,照得整片天穹都闪着粼粼的光。不止外人,就连他们自己都认为,妖月琴选中了湫十。 湫十也确实成为了唯一能召唤出古琴之灵的人。 可也仅此而已。 “哥哥和母亲都来问过我的意思。“湫十眼睛黑白分明,声音清脆,如圆珠落玉盘:“我还想再等等。” “爹知道你的想法。”宋呈殊像是早就料到了她的回答,很多时候,他都算是一个开明的父亲,对宋昀诃严格要求,对湫十则溺爱些,但不可否认,在许多事情上,都给予了他们所能给予的最大限度的自由。 “爹的意思是,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妖月琴毕竟不是凡物。我们可以一边参悟妖月琴谱,一边看看其他的天阶秘法。”宋呈殊起身,抚了抚她的发顶,“人呐,万事都得做最坏的打算,未雨绸缪,这样才不会在风浪来临时束手无策。” “三个月后,鹿原秘境就要开启,这次秘境试炼为期三年,危险重重,我们妖族五百名天骄由你哥哥和秦冬霖带队进入,这段时间,别出去乱跑胡闹,好好在家待着,巩固境界,到时候也帮帮你哥哥。” 他说一句,湫十就点一下头,乖巧的模样,看得宋呈殊心坎一软。 宋呈殊并没有跟湫十说太多,下个月主城寿宴,以及临安城里那场引人注目的拍卖会,最近主城内外鱼龙混杂,要忙的事很多,他不能真将一切推给宋昀诃。 他走后,湫十转身去了东蘅院。 秦冬霖的那两剑,将东蘅院方圆数里都夷为了平地,宋昀诃善后的时候,又重新给程翌安排了住的地方,就在东蘅院旁边,一处小小的高阁里。 陆珏和飞鱼卫尽职尽责地守在外面。 湫十踏入高阁,明月往内屋通报了一声,很快,青枫就出来开了门。 “湫十姑娘。”青枫朝她弯腰行礼,同时伸手将她朝里引:“公子刚喝下药,现在正在里屋看书。” 主城的天,一到晚上就变得格外快,前一刻还是红霞满天,下一刻就已经是星月争辉的夜景。 屋里的琉璃灵灯自动燃了起来,幽幽的火苗,光却如实质一样铺满了整个房间。 这样的环境中,即使是滔天的戾气,也要被压下去两分,更遑论原本就干净安静得像白雪的人。 程翌原先是坐着的,听见青枫的声音后将手中的书卷轻轻倒扣在桌面上,人站了起来。 他面容清隽,并不如秦冬霖那样侬丽的样貌,给人咄咄逼人的压迫感,而是清风细雨一样的温润柔和,笑起来尤其温暖。即使被人截杀,流落它族,湫十每回见到他的时候,他眼中都无时无刻不沉着淡淡的笑意。 湫十对长着这样一张脸,且对自己有恩的男子是没有任何防备的。 至少那场梦之前,是没有的。 可在知道自己结局之凄惨全因他之后,她便不可避免,几乎出于自保本能的生出了一种微妙的感觉。 有恩报恩,不过牵扯,不多接触,是她这几天盘旋在脑子里的想法。 “程翌公子身体好些了吗?”湫十一双美目落在他苍白的脸上,问:“没有被剑伤到吧?” 程翌含笑摇了摇头,声音清浅温和:“流星镯这么好的东西姑娘都赠我防身了,自然不会被伤到。” 湫十想到那天夜里的情形,鸦羽一样的睫毛往下垂了垂,有些歉然地道:“他修破灭剑法的,脾气不大好,先前因为流言,对公子有误会,所以行事冲动了些。” “姑娘不必自责。”程翌等她最后一个字字音落完,才认真开口:“若无昨夜,我还无法一睹婆娑剑的真容。” 他说话的神情太专注认真,湫十看得噎了一下。 她并不是很能理解剑修对于婆娑剑那种狂热的追捧和向往,自从婆娑剑认秦冬霖为主的消息传出去后,修剑的那群人就隔三差五的发疯,就连天族那三位并不是剑修的小仙王,听到这个消息,也都失手落了好几个茶盏。 湫十目光在屋子里转动了一圈,浅浅地提了下嘴角:“这是临时收拾出来的住所,到底还是有些简陋,我已经让哥哥在主城内买了一座宅子,等里面东西添置好,公子随时可以搬进去好好修养。” “伤药和灵宝布置,有什么缺的,尽管开口,主城府必不吝啬。” 当初程翌昏迷不醒,高烧不退,受的又是致命伤,安置在别的地方湫十实在不放心,这才带回了主城府,现在他伤势有所好转,人也清醒了,还闹出了这么大的风波,主城府不能留他再住下去。 程翌是聪明人,这句话一说出来,他就明白湫十是什么意思。 此举,对她好,对他也好。 “有劳姑娘。”他朝她微微拱手,声线如温酒般低醇:“姑娘今日之恩,来日若有机会,程翌必定重报。” 湫十并没有在这里停留多久,话说完之后,便从后门出了小阁楼,明月在前面掌着灯,将她纤细的身子拉得长长的,像一只起舞于黑夜的蝶。 程翌立在窗前,凝望那抹绰绰约约的影子,青枫为他披上厚实的披风,这个动作像是触发了某种开光,程翌弯腰,重重地咳了几声,声线隐忍而颤抖。 “公子。”青枫熟练地顺了顺他的脊背,在他平复之后,忍不住顺着他的方向望过去,问:“您在看湫十姑娘?” 程翌收回目光,很浅地笑了一下:“我有些好奇,能把流岐山那位少君算得这样准的女子,会是个怎样的性情。” 原以为是单纯天真,不谙世事,被家人纵得没有半分防备之心的娇小姐。 现在看来,也不尽然。 符玉斋斋主的这个举动,直接让两边的人都安静下来。 半晌,他们朝老者拱手行礼,谢过赠图之恩,各自转身离开。 老者拄着拐杖,笑眯眯地挥手让侍从上前撤换茶水,添上瓜果,做完这些,他像是力竭一样,坐在庭院里的长凳上,饶有兴味地看着少年们挺拔的背影,感叹般地叹了一口气。,. 第68章 少时. 第68章 皎皎和淞远最终决意与湫十等人同行,前往剑冢。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原本为去不去剑冢争得头昏脑涨的人顿时松了一口气。 不管天族那三个心里如何忌惮防范妖族,可面对皎皎和突然出现,看起来也十分不简单的淞远,他们表现得十分恭敬。知道皎皎喜欢肉食,还特意吩咐下去,让天族队伍中的人都看看自己空间戒里,可有从前狩猎捕获的灵兽,最后还真找出些风干了的瘦肉干,被皎皎欢欢喜喜地接过去,撕成肉丝当做零嘴吃。 那日回答完湫十的几个问题之后,妖月就陷入了沉睡,只匆匆留下一句帝陵开启时它再回来,便杳无音信了。 皎皎和淞远来了之后,宋昀诃和天族那几个一商量,觉得多待无益,下了连夜前往剑冢的决定。 这一次,他们还是找的传送阵,就在冰原山川的尽头。 湫十麻木地看着伍斐等人往传送阵里倒灵石,皎皎也跟着看了一会,突然道:“不必再倒了,收起来吧。” 宋昀诃等人不解其意,迟疑地停下动作看向站在湫十身侧,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传送阵不是这样用的。”皎皎走上前,伸出两只小小的手,拂开铺在传送阵地面的一层灵石,露出大阵下神语的一角。她伸出手掌,朝着神语重重地摁了下去,顿时,灵光刺目,整座大阵像是通过某种方式确认了皎皎的身份,立刻放了行。 伍斐便又抚了抚鼻脊,将倒下去的灵石胡乱装回空间戒里。 皎皎的模样看起来实在太小了,整个人都充斥着一股稚气,而且没有前辈的架子,吃了他们的肉干还会十分礼貌地道谢。这样冰雪可爱的小姑娘,一本正经纠正他们错处的时候,饶是以伍斐这样的性格,都觉得有些窘迫。 皎皎做完这些,又挨着湫十,小声地跟她传音:“阿嫂,中州传送阵上的神语中铭刻了长老团和各个城主,以及其他一些有名望有资格来往都城的人的气息,你和阿兄恢复记忆之后,亦可凭借手印来往自如。” 湫十面对皎皎这张冰雪可爱的脸,还有这样的童言稚语,不可避免的产生了一种割裂之感,特别是每次听到那声“阿嫂”,她都回不过神来,觉得叫的不是自己。 不错的是,皎皎很喜欢跟她说话,而且说起话来,没婆娑和妖月那么多顾忌。 在传送阵往剑冢的方向运转的时候,湫十忍了忍,没忍住,给皎皎传音,问了自己一直想问的一个问题:“中州那一场变故,因何而起?” 一夜之间,一个鼎盛至极的皇朝成为死城,无数人被风沙淹没,在地底沉眠,其中总得有个原因。 皎皎歪了歪脑袋,小小的手落在湫十的手掌里,是冰块一样的温度。 她难得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停顿着迟疑了一下。 湫十轻声问:“是现在还不能说嘛?” 皎皎摇了摇头,斟酌了下话语,道:“不是不能说,是之前阿兄下了严令,这件事,只能你们自己登上帝陵回看,在这之前,任何人都不得透露半句。” “阿兄的命令,谁也不能违抗,所以婆娑和妖月都不敢在这上面多说。” 她如此一说,湫十便大概明白了,古帝会那样安排,必定有自己的道理,她提前得知,反而不好,便不再多问了。 紧接着,皎皎同她说起了剑冢的情况。 “剑冢确实很危险。”皎皎听完湫十描述的关于剑冢的传言,忍不住笑了一下,眼睛弯成两轮小月牙,声音清清脆脆:“里面横亘着一条阿兄的剑意大道,镇压了许多穷凶极恶的死囚犯。” “进去的那些人,应当都是死于那些死囚之手,不过阿兄的剑意惜才,见到不错的剑修苗子,会出手救下。” 湫十和皎皎都是活泼爱玩的性子,等最初的那阵不自在过去,就很快凑到了一起。湫十好奇中州奇闻,皎皎好奇六界现世。 不多时,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来,想象着彼此不熟悉却同样精彩的世界,听得津津有味。 “按照六界的时间,阿兄和阿嫂此时还未成亲吗?”皎皎看了看和淞远说着话的秦冬霖,放轻了声音问,生怕被发现似的。 湫十发现了,远古的人,见了秦冬霖,都跟见了猫的老鼠似的,可见即使在中州时期,秦冬霖的脾气也是人尽皆知的不好。 这样的认知,终于让湫十对秦冬霖的另一个身份产生了些许熟悉感。 湫十点了下头,简单说了几句之后,手指微动,有些好奇地问皎皎:“中州时,我与秦冬霖也是自幼相识吗?” 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定亲成亲顺理成章,这是他们现世的道路。 说起这个,皎皎也来了精神,她清了下嗓子,说起了中州时君主和帝后的相识过程。 在六界未统一之前,各种势力盘踞,修真门派,世家大族,还有很多邪门歪道层出不穷,这样杂乱无序的环境中,反而催生了另一种生机。各族各界的少年天骄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并且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节节拔高,飞快成长。 无妄峰峰主的关门弟子秦脩回,便是其中之一。 因为想要摸底年轻一辈的实力,让胜者自省,败者思前路,当时鼎鼎盛名的世家门派,便联起手来,每千年举办一场切磋会,并且根据战绩排名,也给了很多散修机会,一旦展露出天赋,那些并无师承的人便可得到大门派的青睐和拉拢。 排名前十,前三十,前五十,前一百,都有不同的奖励,奖励可叠加,都是对修炼有益的灵宝和秘笈,价值不菲,令人心动。 那一年。 千年一次的切磋会即将来临。 这次举办的地点定在雾溪之畔的一座无人小岛上,而掌管小岛方圆万里的势力,叫司空门。司空门作为当世排名前十的门派,分为内院和外院,门下弟子过万,十分强大。 切磋会是盛事,几乎所有喊得出名姓的势力都会来,每一场切磋会都办得十分热闹,司空门提前好几年就开始布置比试台,长老们忙着督促内外院弟子勤加修炼。 作为东道主,事关脸面问题,他们也有压力。 在切磋赛开始前两天,司空门掌门放了话,这次切磋赛前十,必须有一个司空门的名额。 这个要求其实有些难以达成。排名前十的其他九个宗门,都不是吃素的,那些首席弟子,掌门关门弟子,圣子圣女,甚至一些隐世家族培养出来的继承人,个个都是难缠的角色。 第二天,切磋会便如火如荼的进行了。 可这世上之事,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半个月的切磋之后,切磋会到了尾声,也是真正的重头戏。 那是切磋会的决赛,可以用神仙打架来形容。 司空门的大师姐江絮音,第一轮抽签,直接对上了上一界切磋会排名第一,被称为“少年第一剑”的秦侑回,第二轮运气不好,又抽到了空极宗排名第三的首席弟子温城,输了两场比赛之后,直接掉出了前十。 司空门已经一片哀声。 谁也没有想到,在这之后,排名一直在三四十,不前不后的司空门弟子连赢九局,直接进了前五。 坐在上首看着的其他门派掌门皆侧目,其中一位似笑非笑开口:“此女实力不俗,怎么从前从不曾见过?” “不会是司空掌门临时请来撑场面的外援吧?” 司空门掌门淡淡地瞥了一眼,道:“星宿阁阁主之女,名宋玲珑,挂名司空门内院。” 星宿阁是极北地域那边数一数二的隐世家族,底蕴深厚,处事低调,十分神秘。 一句“挂名”,将其他几位掌门堵得哑口无言。 秦侑回和宋玲珑初次见面,是在那方小小的对战台上。 少女身段窈窕,跟其他女修英姿飒爽,着劲装,束玉冠不同的是,她轻飘飘跃上对战台的时候,着了一身很漂亮的红色罗裙,裙摆下,是一小截雪白的脚踝,脚踝套着个润泽的玉镯,乌发如流水般淌下来,静静地垂到腰际。 她的脸很小,骨架纤细,怀里抱着一把古琴,看着很安静,很乖巧。 秦侑回不是怜香惜玉之人,他知道,能踏上这个比试台,走到他面前的人,也不能照长相来判定实力。 双方见礼,各退一步。 动手之前,宋玲珑目光滑过他凌厉眉眼间,朱唇微动:“小仙君生得好看。” 秦侑回修了上千年剑,从未听有人这样夸过他。这样的言语,无疑是轻佻的,可她说得认真,是那种真心实意觉得他好看的夸赞。 “姑娘,在下要出剑了。”秦侑回声线清冷,像一捧干净的雪。 宋玲珑手指落在了古琴的琴弦上。 一曲起,一曲落,壮丽山河,浩瀚星辰,在琴音的引导下化为轻盈的风,化为绵柔的雨,化为冬日洋洋洒洒飘飞的雪,秦冬霖的剑意有多强悍,那股力量便有多柔软。 真正的以柔克刚。 秦侑回的剑,是走到极致的杀伐之道,剑意所指,山石崩碎,冰川炸裂,星辰逆转,而宋玲珑的琴音,是江南早春的枝头,是悬崖绝壁上初升的旭日,是寒冽北风中探出深墙的一枝红梅。世间的浩瀚和微小,美好和生机,全在她手下拂动的琴弦上。 极动与极静。 在最后的时间里,宋玲珑起身,一拳推出,迎上秦侑回快到极致的剑影。 双方各退几步。平局收场。 全场哗然。 宋玲珑这个名字,在南疆年轻一辈的口中飞快传开,而她人却在不久后回了北域。 此后一别,便是上万年。 宋玲珑再见秦侑回,那个长相清隽,浑身都透着凛冽剑意的少年,已经一步踏入灵主境。 他是一个时代最耀眼的天骄。 宋玲珑又跟他打了一场。 这一次,秦侑回脚步稳若磐石,而她退了半步。 千年后,秦侑回得到世界树的认可,掌天命,司刑罚,天生大道。 四海来贺,八荒臣服。 说到这,皎皎的语调慢了下来,她道:“阿兄承载天命不久之后,便传出了要成婚的消息,直到大婚那日,我才在天祭台上看到阿嫂真容。” 湫十跟听别人的故事一样,直到皎皎话音落下,她才慢慢将鬓边的发别到耳后,问:“这样说,成亲前,其实他们并未见过几面。” 皎皎连连点头,朝着她飞快眨了下眼睛,“阿嫂曾跟我说,会跟阿兄成亲,完全是因为他长得好看。” 湫十闻言,慢慢地翘了下唇角。 ===== 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到了剑冢。 跟冰原山脉不同的是,剑冢的天很沉,放眼望去,整片天穹都是压抑的乌云,一朵叠一朵,以不快不慢的速度翻涌着变幻着形状,给人的感觉像是胸口处堵了块大石,喘不上气的沉闷感。 “这天……是要下雨了吗?”从传送阵出来,有人摁了摁心窝处,重重地提了一口气,问。 太闷了。 湫十目光落在远处一座座坟茔般的山头上,也觉得有些不舒服。 皎皎的反应比她还强烈些,她拧着两条细细的眉毛,拉了下湫十的手:“阿嫂,阿兄的完整剑道太锋利,有些克制我,我先躲一躲。” 说完,她便小跑着到了淞远跟前,在半空中化为了一阵飘雪。 淞远侧脸清隽,他缓缓伸出手掌,精准地将其中一片冰晶似的雪花握于掌中,缓缓收拢。 宋昀诃等人看着这堪称匪夷所思的一幕,个个当没看见似的,开始观察起剑冢周围的情况来。 云玄拿着那张遗迹图,认真对比了半晌,道:“我们现在是在剑冢的外围地域,朝着山脉的方向一路往前上百里,便能看到真正的剑冢了。” 淞远和涑日对视,后者颔首,沉吟片刻后开口:“天色渐晚,今夜就在这里扎营吧,明日一早,太阳出来再朝里走。” 既然人都到了这里,那多一晚,少一晚也没什么区别。 主队开始原地扎营。 涑日和淞远迈步走向远处一个接一个的土山包,秦冬霖和湫十跟在他们身后。 翻滚的乌云下,天色沉得像是要从头顶兜头浇下一桶水,放眼望去,方圆数十里,全是嶙峋怪石,千奇百怪,张牙舞爪,连一棵树都没有。 他们缩地成寸,很快就到了小山包前。等人真正站在这里,才发现,与其用小山包称呼它们,不如用土堆形容的贴切。 那是由一种黄色细土堆出来的土堆,每一个都堆了半人高,泥土也没有压实,像极了赶时间的匆匆了事,敷衍应付。这样的细沙,随便来两场雨,便被冲得不知去向了。 排排相连的土堆上,插着一根细细的竹签,上面写着两到三个红褐色的字,在潮湿闷热的天,荒山土堆里显得格外突出。 淞远弯腰,长指落在竹签上,微一用力,将竹签拔了出来。 很快,有血从竹签拔出的位置汩汩流了出来。 湫十眼也不眨,屏住了呼吸。 淞远眼睫动了下,修长的手掌落在土堆上,一股无形的灵浪将土堆炸开,炸平,直至那些荒沙彻底消失在地面,才化为一个小的结界,镇压在方才土堆凸出的位置。 “是藤鸦。”淞远目光平和,视线落在手中的竹签上,吐字清晰。 涑日握着腰间弯刀的手背突然冒出几根细细的青筋。 “一些小啰啰。”淞远将竹签碾碎,化为尘粉从指缝间流出,他面容如谪仙,音色却浅淡,没带什么波动:“不必在意。” 秦冬霖抬眸,望向西北边,那是阴云覆盖最密集的地方。 淞远察觉到他的动作,也跟着看过去,良久,他出声,问:“君主是感应到剑道的存在了吗?” 秦冬霖微不可见颔首,下颚绷得有些紧。 “臣有一事,需提前禀明君主、帝后。”淞远是如高山般旷远的性子,哪怕他人站在眼前,容貌亦是不输于人的出色,给人的感觉也依旧淡入烟云,相比之下,秦冬霖则拥有如泼墨般浓重的色彩,两者站在一起,莫名有种惊心动魄的对撞感。 “说罢。”秦冬霖实在不太习惯君主这样的称谓,他敛着眉,道:“中州已不在,不必称我为君上。” 淞远考虑到后面妖族和天族乌泱泱的人流,从善如流地换了个称呼,称秦冬霖为公子,宋湫十为姑娘。 秦冬霖能明显感觉到湫十松了一口气。 “公子的剑道镇压着中州时罪无可赦的判族。”淞远点了下天边卷起来的乌云,还有周围星罗密布的土包,徐徐道:“那些东西,间接导致了中州的覆灭,并且直到现在,仍有漏网之鱼在暗中窥伺,所以此次剑冢之行,十分危险。” “公子曾在剑冢内留下了一条完整的剑道,镇杀一切妄想逃出去的判族,这条剑道,得由公子取回。” “如此,方能开启帝陵。” “而一旦没了剑道镇压,这里的东西便会破狱而出。” 听淞远的形容,整个剑冢,其实是个牢笼,而秦冬霖的剑道,就是困住囚犯的枷锁和牢门,一旦没了这两样东西,被困了无数年的囚犯便会蜂拥而出,并且大肆杀戮,肆意报复。 湫十脸色微变:“那这样说,主队并不能进剑冢?” “他们有他们的机缘。”说起别人,淞远显然并不是很上心,他温声回答湫十:“我和涑日会布置结界,保证姑娘和其他人的安全。” “有危险的是公子。他得徒步攀上云层,挣脱那些酝成了无数年的瘴气,将前世所走之道,重新感悟一回。” “这个过程,我们无法帮他。”淞远说得直白。 那是帝王之道,涉及世界规则,其余任何人,都无法插手。 这样一番话,导致湫十回去的路上,都一直蔫头耷脑,没精打采的。 夜深人静。 剑冢外围安静得可怕,连声鸟叫虫鸣都听不见,月亮被厚厚的云层压住,只透出一点点惨白的光,落在远处的小土丘和他们白色的营帐上,现出一种阴森森的渗人。 湫十轻车熟路猫着腰进秦冬霖帐子的时候,好巧不巧的,跟才谈完了事,从帐子里出来的宋昀诃和伍斐正面撞上。 四目相对,湫十慢慢挺直了脊背。 “哥。”她拖着长长的尾音喊黑了半张脸的宋昀诃,带着再明显不过的撒娇意味。 落在宋昀诃耳里,变成了烈火烹油,火上添柴。 宋昀诃竭力摆出一副再严肃不过的模样,语气是重也不是,轻也不是,“夜已深了,你一个姑娘家,来男子营帐做什么?” 要么说,湫十乐意乖巧的时候,总能将人哄得晕头转向。就如同此时,她眼一垂,笑容有些失落地收回去,便俨然是一副再委屈,再安静不过的样子。 宋昀诃甚至分不清那份失落是因为他的责问,还是没能见到秦冬霖。 而偏偏,宋昀诃最吃她这一套。 “有什么话就去说,说了尽早回自己帐里。”宋昀诃态度比起方才,无声无息软化许多,他上前一步,揉了揉湫十乌黑的发,低声道:“天族人总爱说些闲话,耍些阴招,又不是没吃过亏,怎么还这么不设防的。” 湫十眼睛舒服得眯起来,她顺着宋昀诃话里的意思,连着点了好几下头,小兽一样,看得宋昀诃笑起来。 “行了,我们先回吧。”伍斐拍了下宋昀诃的肩头,似笑非笑地摇头:“人家小两口凑在一起说说话,你作为哥哥,怎么总这么不分时宜站出来。” 伍斐不提还好,一提,宋昀诃整颗心都拧了起来。 他就这么一个妹妹啊。 这才多大,还正是爱撒娇的年龄,怎么就只知道围着秦冬霖一个人转呢。 ======= 湫十掀开帘子进帐的时候,秦冬霖身子颀长,倚靠在案桌上,看上去有些散漫,见她来了,侧首望过来,肤色冷白,瞳孔深黑。 属于剑修的凌厉意味散尽,九尾狐一族天生的昳丽侬旖便无法抑制的显露出来。 湫十的脑海里,突然又出现了今天皎皎跟她说的那句话。 ——阿嫂会跟阿兄成亲,全因阿兄长得好看。 不得不说,秦冬霖这张脸,不论是从哪个角度看,都担得上无可挑剔这四个字。 “来了。”他慢悠悠地起身,骨节分明的长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在桌面上,沉而闷的响,“椅子给你留着,坐。” 一副早知道她会来,且会在这个时辰来的样子。 湫十丝毫没觉得什么不对,她绕过他,坐到那张凳椅上,慢慢地叹了口气。 “被宋昀诃逮住了?”秦冬霖问。 “跟我哥没关系。” “我就是,感觉像做梦一样。”湫十没骨头一样趴在案桌上,衣袖上绣着的小朵米粒大小的花像是咕噜噜撒了一半,她有气无力地抬了抬眼,喊他:“秦冬霖。” “我在。”他的声音在静谧的夜色中更显得清冷。 她不说话,只是叫他。 几次之后,秦冬霖懒得回答了,他转身,眉头微往上抬了抬,仿佛在无声问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一副耐心所剩无几的样子。 他不应她,她反而来了兴致,当下半支起身,下颚一点一点的:“你知道今日,皎皎同我说了什么吗?” 无非是中州时,那些关于他,关于她的事。 秦冬霖看她骤然鲜活起来的小脸,想着这人真是,喜怒哀乐皆在一时,一念之间。 他配合着她往下问:“什么?” 她正色,煞有其事:“说起我们第一次相遇。” 若说原本只是想顺着她多说说话,这一下,秦冬霖是真的被勾起了那根叫好奇的弦。 事关她,关于他们,饶是他再清冷,也总是忍不住去想象。之前根据婆娑的只字片语,他阖眼,便是中州时的那座宫殿,那些听起来就很热闹的鸡飞狗跳的生活。 他颔首,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湫十目光落在他那张极其好看的脸上,半晌,憋出了一句话:“说起来,大概是一个见色起意的故事。” “见色起意。”秦冬霖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遍,话语不轻不重的,带着一点点刻意磨人的意味。 湫十以手支颐,嗯了一声,愣是底气十足,没有半分心虚的意思。 秦冬霖这种人,这个性格,还有他那时候的身份,就算是看皮囊,也得是能看到眼底,看进心里的才会成亲。 所以要说见色起意,她有,他也有。 湫十应完之后,朝他勾了勾手指,这个原本有些轻佻的动作由她做出来,便带上了点玩闹似的稚气。 “你过来。”她嚷着。 秦冬霖身子微倾,隔着一段不远的距离,配合着她闹。 “你明天要去走剑道。”她拧着一张脸,正儿八经地嘱咐:“要小心。” 秦冬霖不疾不徐地嗯了一声,声音里难得带着沙沙哑哑的笑意。 “我认真说呢。”她不满地在他手背上拍蚊虫似的拍了一下,道:“你笑什么。” 进了一趟秘境,秦冬霖的脾气肉眼可见的好了不少。 可宋湫十惯来是会顺着杆子往上爬的性子,他让着,她就近一步,再近一步,而且近得无知无觉,理所应当。 一如此时。 秦冬霖慢条斯理地应她:“不笑了。” 她也未曾察觉出什么来。 “愁人。”她看了他好半晌,情绪突然低落下来,小声地嘀咕:“不想看见你受伤。” 秦冬霖见过宋湫十很多面,好的坏的,良善的冷漠的,乖巧的不耐的,他见过她安静乖巧的样子,见过她潸然欲泣挤出几滴眼泪向他告状的样子,也见过她软着声音撒娇的样子,他在她身上,曾感受过心头一软,也感受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束手无策。 可从未有此时这样强烈的悸动。 他生性如此,又是剑修,一直以来,情绪都极淡漠。 他垂眼,余光里是她殷红的唇,很鲜艳漂亮的颜色,衬得她皮肤如瓷般白皙。 “宋小十。”半晌,他轻声喊她。 “嗯?”湫十懵懂抬眸,视线才落到他身上,便蓦的吸了一口气,眼神像是黏住了,在他脸上生了根,半寸也挪不开。 她的脑海里,骤然闪出了一行大字。 ——这就是话本里那只活色生香,专勾人心的男狐狸精。 还说自己不是九尾狐!还说自己的天赋不是魅惑! 琉璃灯盏洒落的暖光清晰地流过两人的手背,又流入眼底,秦冬霖笑起来,肩头轻微动了两下。 他很少笑,但笑起来实在好看得不行。 湫十眼前顿时闪过一道噼里啪啦的白光。 秦冬霖凑近了些,声音有些沙哑:“知道什么叫见色起意吗?” 湫十突然呜的一声,仰着头凑上去,用冰凉的唇瓣含糊地蹭了蹭他上下滚动的喉、结。,. 第69章 偷走.. 第69章 ——湫十突然呜的一声,仰着头凑上去,用冰凉的唇瓣含糊地蹭了蹭他上下滚动的喉、结。 剑冢外围的夜既清又冷,没有圆月,没有树影,没有虫喃和鸟鸣,安静得不像话。 因而湫十靠过来,用鼻尖,唇瓣没有章法地触过秦冬霖喉、结,颈窝的时候,他甚至能将她浅浅的鼻息,一停一顿听得分明。 几乎是不可抑制的,秦冬霖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 谁也没有料到,湫十会顺着他的动作追上去,桃花似的唇瓣似讨好,又似好奇般地在他颈侧点一下,再点一下。 男人一向清冷的眼瞳里,欲色铺天盖地而起。 半晌,湫十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她的身子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姿态变得僵硬。她想抬头去看秦冬霖的反应,又觉得没脸,干脆,将脑袋落在他肩头,脸颊蹭着他温热的颈窝,一动不动了。 典型的有脸做,没脸认。 这便是宋湫十。 没过多久,秦冬霖有些沙哑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不亲了?” 诚然,从小到大,宋湫十听他用这种语气问过她许多回话,问她又惹了谁,问她又做了什么好事,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竟会顶着这张清贵出尘的脸,问出这样一句话。 她不吭声。 秦冬霖没得到回答,也不在意。她趴在他肩头,小兽一样,两具身、躯交缠,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接一下,一声接一声,是他再如何挥汗如雨练剑时也没有的紊乱。 一个连亲都算不上的亲昵接触,竟能将他逼到这种程度。 他垂下眼,想,宋湫十和他,到底谁才是那只九尾狐。 须臾,秦冬霖的手掌落到怀中之人纤细的腰、身上,她像是被那样滚热的温度烫到了,近乎本能地往后撤了下,却在下一刻,又被他不着痕迹地禁锢着拽回来。 她的骨架小,体态偏瘦,他的动作顺着脊背往上挪,慢条斯理,不疾不徐。 这种时候,男人骨子里的强硬便毫不保留地体现出来,根本不容人退缩半分。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十分磨人。 手掌落在她细腻的后颈处时,秦冬霖不着痕迹地侧了下首,将在他肩头嗑着的脑袋露出来。 他想看看她此时的眼睛。 是同样的悸动,还是含糊一片的懵懂。 他的手落在那片流水一样的青丝上,紧接着,鬼使神差般的,他伸手,触了触她露在外面的小半只耳朵。 滚热的温度。 倏而,秦冬霖很轻地笑了一下,低低的气音化为了水,无声流淌在琉璃灯盏的暖光下,蜿蜒成一片。 “宋小十。”他喊她,“坐起来。” 湫十原本是坐在座椅上,凑上来的时候半站了起来,但绕着小半张案桌,这个姿势,依旧不是很舒服。 她慢慢地退开,眼神闪躲着,两颊是早春桃花的粉嫩颜色,她看了他一样,伸手,揉了揉泛着麻意的耳朵尖,很小声而含糊地嘟哝了一句什么。 腮凝新荔,鼻腻鹅脂。 秦冬霖看了她两眼,突然绕过桌子,将那张座椅嘎吱一声拉开,从这道刺目的声音中,不难听出,饶是他素日再清冷自持,此时此刻,也有些失控了。 “秦冬霖,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湫十愣了一下,眼神躲闪着道:“是你先用天赋魅惑我的!” 她被提着,置在了案桌上。 “湫十。”他靠过来,声音里带着沙沙哑哑的蛊惑意味:“我不怪你。” 下一刻,如春雨般的吻落在了她的唇瓣上。 这大概是秦冬霖最温柔,最有耐心的一刻。 不厌其烦,辗转缠绵。 湫十的呼吸有一瞬停歇。 他便伸手,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脊背,像是安抚,又像是不动声色的催促。 半晌,秦冬霖退开,他指腹浅浅地擦了下湫十殷红的唇珠,道:“下次,胆子放大一些。” 要亲,就亲对地方。 湫十唇角动了动,没说出话来,有些茫然地侧了下首,去看他的神情,脸上是少见的无辜。 她的眼睛很大,圆溜溜睁着的时候格外勾人。自幼相识,秦冬霖甚至能看出她眼里一个接一个的疑问。 无需多想,他都知道肯定是一些傻里傻气的话。 “伸手。”他说话时,俨然又成了那个清冷倨傲,惜字如金的流岐山少君。 湫十眨了下眼,乖乖照做。 秦冬霖将她从桌上抱下来。 “秦冬霖。”直到脚落了地,湫十才似终于反应过来了一样,她呐呐道:“你亲我。” 陈述着确认什么一样。 “嗯。”秦冬霖看了她一会,垂在身侧的长指动了动,到底没忍住,又凑上去,蜻蜓点水一样啄了啄她的嘴角。 “亲了你。” ====== 第二日一早,长廷在帐外禀报主队集合的时候,湫十才从小世界里出来。 她到的时候,宋昀诃和秦冬霖正在说话,商量着些什么,伍斐在不远处半蹲着,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着明显蔫下来的牵牛花。 湫十走过去,问了问情况。 “这天太压抑了。”伍斐神色凝重,若有所思地看着时时刻刻被乌云遮蔽占据的天空,道:“我看了一下,方圆百里,寸草不生。” 是真正意义上的寸草不生。 连棵枯树都看不见。 “确实让人觉得不舒服。”湫十跟着摸了摸那朵小牵牛,它飞快一缩,钻回伍斐的袖子里去了,她笑起来:“还挺怕生。” “才出世没多久,胆小得很。”伍斐想起湫十小时候闹得鸡飞狗跳的情形,眉心不由得舒展开,“跟你不能比。” 湫十不以为意地啧了一声,显然不想听他再描述一番自己是如何的人嫌狗憎,不受待见。她朝着宋昀诃的方向努了努嘴,道:“你往那边看看,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伍斐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了两眼,回:“都是老样子。” “怎么。”他顿了一下,有些好笑地问她:“天族那几个又碍着我们湫十小公主的眼了?” “就没有不碍眼的时候。” “你再仔细看看,看莫长恒。”湫十提醒。 她指名道姓地点出一个人,伍斐便也正了神色,认认真真观察起来,半晌,他凝眉,道:“是有些奇怪。” 湫十之所以找伍斐,是因为他们那一族,天生直觉敏锐,对一些特定的东西有着非同一般的洞察力。 “我之前就隐隐觉得不对,可我是乐修。”湫十收回目光,布置了一层结界,低声道:“你也知道,乐修就是这样,对人情绪和状态的变化太敏感,反而会造成判断上的失误。” “没进秘境之前,我们也常跟莫长恒在各种场合碰面,就拿那次临安城的拍卖会来说,他对我们那个态度,阴阳怪气横冲直撞,但他们素来如此,本身两族就没什么好话可讲,我不觉得奇怪。” “进秘境之后,天族和我们合作,姿态收敛了,说话也客气了,可莫长恒看人的那个眼神。”说到这里,湫十停了一下,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他现在看谁,都是阴恻恻的,不怀好意。” “特别是对我。”她强调。 “前几天还好些,直到我方才出帐子,跟莫长恒撞上了,他眼里全是血丝。” “他是灵修,自身状态得是多不好,才会眼里都是血丝啊。” 可一转眼,她再看的时候,莫长恒又恢复了正常,眼里干干净净,血丝全部消失不见了。 伍斐听她说完,一双桃花眼往上提了提,问:“那你觉得,他是怎么回事?” 湫十摁了摁额角,道:“我也说不好。” “你是觉得,他招惹了什么……”伍斐话说到一半,突然诶了一声,眯着眼笑起来:“这才多久,就来我这要人了。” “管得可真严。” 秦冬霖步入结界,看着一前一后蹲在地上的人,眉梢微动。他行至湫十跟前,朝她伸出手掌。 “在说什么?”他将人拉起来,转而问伍斐。 “在聊莫长恒。”伍斐看了他两眼,又接着方才的话题聊:“你是觉得,他在秘境里沾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湫十迟疑着点了下头。 “不一定。”秦冬霖听完,淡淡地补充了一句:“或许他本身就有问题。” “不然,天族为何要放弃他?” “修炼的功法有问题?”湫十很快反应过来,但这个猜测让她有些诧异:“不能吧,天族那三座感悟殿呢,那可是好东西。且就算再不济,天族自身也有好几部天阶功法,怎么也不会让身为太子的莫长恒走歪路啊。” 伍斐:“现在都还说不准,我们猜也是瞎猜。” “这件事,我已经跟我哥说过了,他会嘱咐陆珏等人,接下来,我们多留意一些。”湫十道:“没事最好,有事的话……” 有事的话,又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再怎么说,莫长恒还是天族太子,在秘境里,就算是干了天大的事,也有天族,有骆瀛和云玄,还有那五百多名天族护着。 想想那样的场面,湫十都觉得愁人。 “先出去吧。”秦冬霖看了眼天边翻滚的乌云,道:“主队准备进剑冢了。” 沿着山脉的方向前行数百里,他们头顶的天空上,已经不止是一层一层的乌云。 沉闷的雷声一道接一道响起,闪电扯着从天的一边闪到另一边,等他们停在挂着“剑冢”两字牌匾的门庭前时,天穹上的情形,已经可以用群魔乱舞来形容。 “公子,姑娘。”淞远闲庭漫步一样朝前几步,落在秦冬霖身后两步的位置,声线温和地告知:“这道门是公子前身布下的结界,门后便是剑冢。” “跟我等不同的是,公子作为剑道的所有者,进入剑冢之后,会直接消失,进入小世界中。” “小世界里,便是公子要经受的考验。” 湫十拧着眉,扯了下秦冬霖的袖子。 秦冬霖侧首,看了她一会,半晌,垂下眸,将她那几根嫩生生的手指拢在掌心中。 湫十看了眼不远处的宋昀诃,小幅度地挣动了两下,而这个动作像是刺激到了身侧的男子,他蹙眉,不紧不慢地捏了捏她小指骨节,带着点不满的意味。 不得不说,在这个时候,湫十总是格外的,难得的听话。 秦冬霖要牵,她就让他牵着,但显然并不老实,因为很快,她就曲着食指,在他掌心里一下一下地轻挠。 诚然,宋湫十只是一时兴起,玩心大发,可秦冬霖的感受却截然不同。 这样的举动,落在男人的眼里,与勾、引实在没什么区别。 秦冬霖看着她那双带着玩闹笑意的眼睛,其实很想告诉她。 他再如何性情冷淡,再如何清心寡欲。 也是个男人。 他不是佛修,练的也不是无情剑。 可这些话,在这样的场合,显然不合时宜。 “你们。”须臾,秦冬霖看向淞远和涑日,绷着声线开口:“保护好姑娘。” 淞远无声颔首,看着他们交缠在一起的手掌,像是又回到了那场大战前,那棵即将轰然倒地的世界树下。 那个时候,他和长老团的所有人,接到的君令,也是这一条。 ——保护好帝后。 淞远不是秦侑回的臣子,真要追根溯底算起来,他的身份便是比秦侑回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可因为有皎皎这一层的关系,他也将他当兄长看待。 两个同样优秀的男人,在气氛热闹,欢声笑语不断的尘游宫煮酒对弈几次后,也渐渐的交起心来。 因为了解,因为是同样性情的人。 淞远不由得想,那样骄傲的一个人,若是回忆起了当年的事,该做何反应。 整个镜城,会被他一剑劈开的吧。 在他耗尽自己,强行劈开六界,为这片天地,为中州数万万生灵争一线生机的时候,有人用功德,用性命,用永不入轮回的代价。 ——偷走了他发妻的一世。,. 第70章 元年. 第70章 在入剑冢前,湫十就做足了心理准备,可真正进去了,才知淞远那句“剑冢内里与外围并不一致”是什么意思。 若说剑冢外围是愁云惨淡,死气沉沉,那高高伫立,已经显得陈旧的门拱后,就俨然是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近处是山,远处是水,山上有花树,水里有鱼虾,河边坐落着一排排小小的木屋,古朴的烟囱里,燃起袅袅烟火气。 草木葳蕤,生机勃勃。 诚然,谁也没有想到凶名在外,令人闻之色变的剑冢,会有这样一副生趣盎然,如诗如画的一幕。 令人舒适的环境往往容易叫人放松警惕,而湫十却知道这其中蕴含的凶险——外围那些阴云基本占据了天空,里面的情况,只会比外面要严重百倍、千倍。 湫十看了眼四周,及时开口:“都别松懈,严阵以待。” 就在此时,秦冬霖突然不轻不重地碾了她小指骨节,力道不重,带着点提醒的意思。 若不是说青梅竹马呢,他一个举动,一个眼神,湫十就能知道他是个什么意思。 湫十侧首,与身侧男子对视,他长得高,她得伸着脖颈仰着头看他。 在人前,哪怕他此刻还在一下接一下漫不经心地摩挲他的小指,神色也是清冷而凌厉的,清冷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凌厉则来自秋水剑上的剑意。 “走了。”秦冬霖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半分即将面对狂风暴雨的紧张。 “你自己注意一点。” 秦冬霖颔首,垂眸看着她,像是在问:还有什么要说的没。 湫十抬眼,眼神落在他那张毫无挑剔的脸上,视线寸寸往下挪,最后定在他紧抿的薄唇上。 莫名的,她又想起了昨日营帐内,那样森冷无声的夜里,他凑上来时气息滚热,唇上的温度却似初雪般清冷。 湫十又嘱咐了他几句,无疑是几句同样的话,已经来来回回被她念了不少次。 不得不说,这男人,开了窍与没开窍就是不一样,就比如从前,她这样絮絮叨叨,他一句,他应一句,不厌其烦,虽听不出什么情绪,但至少不见了从前的不耐。 出生起就深入骨髓的臭脾气,已无疑被刻意压制,收敛了许多。 可这些,他这张嘴,这个脾性,是万万不可能对湫十提一句。 像现在一样,捏捏她的指骨,无声应答,已然是能表露出的极限。 须臾。 秦冬霖整个人像是融化进了空气中,无声无息敛去了所有气息。 湫十被他松开的小指微微动了动,忍不住皱了下眉,她有些担忧地望向淞远,才想问什么,却发现阳光下,芝兰玉树的少年伸出手掌,现出一片晶莹的雪花,而这个时候,他嗓音轻得出离:“皎皎,到剑冢了。” 淞远这个人,跟秦冬霖有些相似,内心同样的心高气傲,但相较于前者的不近人情,他无疑显得温和许多。 可这种温和,又只浮于表面。 这种类似“珍视”的语调,湫十还是头一次听到。 皎皎很快变幻成人身,但不再是小姑娘的样子。她依旧是一身雪色长裙,只是身段抽长了许多,面容精致,曲线窈窕,脚踝上依旧挂着那个精致的金铃铛,如云鸦盘起的乌发上,虚虚的落着两支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前前后后地摇晃。 “阿嫂。”皎皎朝她望来,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就连声音也变了。 皎皎看了看四周环境,问身侧眉目浅淡的男子:“你怎么把他们带到这里来了?” 湫十愣了一下,也问:“这不是剑冢吗?” “是剑冢。”淞远耐心地回答,眼却始终望着长大了许多的皎皎,道:“这里最适合。” 皎皎看了看远处葱葱郁郁的山水,须臾,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带着些感慨的意味:“好久未曾来过了。” 见湫十还是一知半解,皎皎便上前,一一解释:“剑冢极大,分为外圈和核心圈,我们现在站着的地方,就是核心圈的正中央,是最靠近阿兄剑道的地方。而按理说,这么多人进来,停在外圈最妥当。” “核心圈浊气最重,那些有名有姓的叛族全被镇压在地底下,等阿兄将前世之道纳入体内,这重压制便解了,那些蠢蠢欲动的东西又要不死心地冲击结界。届时,我们少不得分心,这些从外界进来的人,若是安安静静不惹乱子还好,我们尚能护得住,若是被有心之物利用,便难保全了。” 皎皎说完长长一段,又反过来安抚她:“阿嫂不必太担忧,阿兄在将剑道放置于此的时候,便料想到了今日情形,因而在这剑冢设下了重重法阵。还有阿嫂,也亲自来瞧过。”话音落地,她指了指近边的山,小溪边的烟火人家,道:“看,那些便是阿嫂留下的琴意。” “就算没了阿兄的剑道镇压,短时间内,他们挣脱不出来,顶多指使这些瘴气作作乱。” 秦侑回的剑,主杀伐,又因掌了天命,司刑罚,强硬至极,而宋玲珑的琴,历时数万载,依旧如他们头一次切磋时那样,柔而不断,生生不息。 按理说,这样至刚至柔的一对凑在一起,该是一边倒的情况,可看这两位的相处方式,分明是她阿兄被吃得死死的。 “秦侑回”三个字,在宋玲珑嘴里,简直被使唤出了花样来。 思及此,皎皎不由得有些担心。 见湫十走向宋昀诃他们,皎皎看了看淞远,又看了看闷葫芦一个的涑日,挤眉弄眼压低了声音问:“阿兄若是在剑意之道上放上了中州时那些回忆,关于星冕的那段,可怎么办?” “拦,还是不拦?”皎皎开口:“我阿兄虽沉稳得不行,山崩也不改色,可星冕他打主意到我阿嫂身上了,我都怀疑我阿兄那会不是灵脉尽碎重伤而亡,而是被星冕气死的。” 半晌,她十分有自知之明地道:“就我阿兄那个脾性,我不拦,拦了我也拦不住。” “涑日,你说话啊。”皎皎看了看半天憋不出一句话的涑日,叹息:“琴灵先前带你四处串门,跟我们见礼,介绍自家养了个小崽子那会,你还挺会说话的啊。” 涑日慢慢抿了下唇。 “皎皎。”淞远扫了涑日一眼,给他解围,“不必拦。” “星冕不傻,既敢兵行险招,便该算到会有今日。”淞远的语气极凉,提起星冕,就像提起个素未相识的陌生人一样。 这回,皎皎是真的说不出话来了。 中州时,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宋玲珑这个帝后,真是谁见了都喜欢,她对外端贵大气,对内却嘻嘻哈哈,没有丝毫架子,笑起来格外好看。她爱玩牌,爱听戏,爱漂亮衣裳,爱亮晶晶耀眼的首饰,妖月自幼跟着她,也是个直爽性情,再加上一个皎皎,就没她们不敢干的事。 皎皎的老朋友多,多住在一些仙家洞府,风景漂亮得不行,她便时常拉着宋玲珑和妖月前去拜访,只说是旧友,住两日,头几次都还好好的,宋玲珑的身份瞒得严实,跟人相处也愉快。 直到有一次,皎皎拉着她们去串门,她那老朋友一看到宋玲珑,被吓得不轻,连忙吩咐从侍端茶送水,伺候得周到,后来皎皎不解,去问,她那已经娶妻的老友连连摆手,道:“帝后的身上,全是君主的剑气,我日日上朝,决计不会感受错,君主又是那样的性情,除却帝后,也没听身边有什么伺候的人。” 便是有,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地昭示出来,折辱帝后。 这一猜,便猜了出来。 自那以后,她们便少了一项乐趣。可这日子长了,几人身边的旧友,但凡品行不错的,都相处得极好,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尘游宫中往往是欢声笑语一片,轮番打花牌,宋玲珑连着输了几把后,便开始扬声喊秦侑回。 从书房里放下纸笔,被拉着出来的君主往凳子上一坐,其他三边的方向顿时鸦雀无声,宋玲珑起先还好好看着,看着秦侑回愣是将花牌打出上朝的气势,还偏偏怎么都打不赢,她便站在身后,懒懒地将下巴磕在他肩头,教他出牌。 她这么一闹,秦侑回再严肃不起来。 因而尘游宫中的氛围,实在是好得不行。 以至于后来,星冕加入进来的时候,虽然沉默寡言的,但能想出很多花样百出的玩法来,捣鼓到了一起之后,也就开始推心置腹,真心拿他当朋友,当时,谁也不知道他存了那样的心思。 皎皎甚至在想,到底得是什么样的人,怎么隐忍的性子,才能在看着秦侑回和宋玲珑那样的相处情形之后,还心存妄想,甚至偏激到那样一个程度。 自然是觉得他可恶的,可万年的时光,万年的相处,那段欢声笑语也不作假,前些年,她也曾去水晶宫看过,曾经中州的天之骄子,已经连身体都没有,只剩下一团团破碎的红线了。 都成了世界树的养分了。 也许,再过五百年,或是一千年,他那张脸也保不住了,等全部变成红线之后,这世上,就再也没有星冕这个人了。 这让当时才醒来,一醒来就惦记着要上水晶宫破口大骂的皎皎傻了眼,骂了几句之后就歇了火,觉得没意思,没待一会就回了冰原山脉。 在皎皎和涑日三人面面相觑,长吁短叹的时候,宋昀诃往湫十身后一看,眉头皱起来,问:“冬霖呢?” “皎皎姑娘才说,秦冬霖被这里的前辈看中了,去了小世界里。” 她话音落下,其余几人便愣住了。 他们踏入这里,才几炷香的时间,人家就得到青睐了。 莫长恒的脸色尤其不好看,他深深地攥着拳,胸膛深深地起伏了几下,觉得自己身上的压力顿时重了起来,像一座大山,不由分说落下来,将他的脊背都压弯下去。 秦冬霖和骆瀛这样本就在天赋上压人一头的,再要得到什么了不得的传承,出了秘境之后,修为会达到何种程度,谁也不知道。莫长恒不敢深想,他只知道,若是出去之后的六界盛会,他没让他父君刮目相看,没让那群老头满意,那他就真的完了。 他离被废就不远了。 莫软软扯了下骆瀛的袖子,似安慰般地道:“没事,这是剑冢,秦冬霖是剑修,这本是他的路子,被看上是迟早的事。” 骆瀛捏了捏她的脸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来,可他还未说话,莫长恒便猛的一甩袖,声厉内荏地呵斥:“你不过才入宗师境,懂什么东西?!” 莫软软被他说得一愣。 云玄看着骆瀛慢慢拢起的眉,脑仁一疼,急忙出来做个和事佬:“行了,都别闹了,软软说得也没错,剑冢剑冢,本身就是为剑修准备的机缘。我们不管他,先做正事,长恒,你将遗迹图拿出来。” 莫长恒和骆瀛对视一眼,前者全是火、药气,后者则是淡漠的,含着冰渣子一样,俨然一副针尖对麦芒的样子。 云玄看得头疼不已。 ===== 秦冬霖踏入了所谓的小世界里,里面空空荡荡的,眼下扫过之处,只有朦朦胧胧的雾气,湿气扑面而来,却看不见水,前方只有一条路,看着再眼熟不过。 有些像送他们进秘境时六界宫长老们出手搭起来的通天道。 但跟悬绳一样的通条道不一样的是,这一条小道是由一块块四四方方的青石阶梯搭建上去的,前路看不清楚,全被雾气遮住了,但也能隐约窥见一个轮廓,这条道上还闪烁着些剑影,有些难走。 秦冬霖踏了上去。 前百层阶梯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问题,秋水剑破空,剑意一层叠一层爆发,他驻足,又朝前踏出,再驻足,如此往复。 可如淞远所说,这毕竟是一条帝王道,以他如今的实力,想要成功取回剑道,自然不会是容易的事。 秦冬霖是在第二百层阶梯时受的伤,凌厉的剑气擦着他的左肩而过,与此同时,右侧又是一道劲风,他避无可避,生生挨了一下,左肩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整条手臂险些被斩下来,虚虚地挂着,全靠一些皮肉连着,看着十分骇人。 他凝眉,咽了几颗丹药下去,又催动着灵力将入侵到肉里剑气逼出来,而后面不改色朝前。 剑修可死,不可退,这果真是他自己的道。 五十层后,秦冬霖低而沉地闷哼一声,胸膛急促地起伏着,他手掌撑在尖锐的石板尖角处,指骨碾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红痕来,身上几乎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 精疲力竭,血都几乎淌尽了。 他已经很久没被逼成这副模样了。 秦冬霖抬头,看了下最后的十块青石台阶,慢慢地眯了下眼。 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有点想听宋湫十的声音。 咋咋呼呼的也好,嘘寒问暖的也好。 半个时辰之后,秦冬霖调整好状态,拾剑上阶。 他以为面临的将是狂风暴雨般的剑意和攻击,可出人意料的是,并没有。 他的眼前,只有一面巨大的镜子,镜面上起先布着一团厚重的雾气,见他来了,那些雾气便像是有灵性一样蠕动着退了开来。 秦冬霖的眼前蓦的黑了下去。 尘封已久的记忆缓缓揭开帷幕。 ——中州元年,秦侑回承载天命,成为天地共主,坐上朝圣殿之后不久,手下人来报,说遇见了一件极其棘手的事。 ——秦侑回亲自走了一趟,到了地方,一眼就看到了“极其难缠”的宋玲珑,因和她打过两次,秦侑回挑了下眉,走了上去。,. 第72章 二更. 第72章 很快,秦侑回就意识到了不对。 首先是东边的那面墙,被整个拆碎,打通了西边的另一处宫殿,庭院顿时变得宽敞开阔起来。 这对早出晚归,一闭关就是数月的男人来说,无甚冲突影响,只是觉得有些新奇。 从前,无妄峰上清清冷冷,秦侑回忙着练剑,忙着闭关,忙着上山下海的试炼和秘境,对环境的要求可谓极低,就是什么也没有,只一片嶙峋的山石,他随手开辟个小世界,日子也这么一天天过了。 年少无畏,枕着一腔热血也能入睡。 可这尘游宫有了女主人,就肉眼可见的发生了转变。 秦侑回倚在院门前,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站在坍塌的墙边,跟那只芦苇仙管事低声说话,指了指后边的假山,又点了点庭前的花草,最后还要搭一架秋千绳。清风将她绵甜的尾音送过来,莫名的,秦侑回想到了他们的新婚夜,她就是用这种调子,要他陪着练拳,要他让着她,不准出剑只准躲,折腾了整整一夜。 说完事情,宋玲珑朝他走来,他看着她含笑的眉眼,自然而然的,就伸出了手掌。 宋玲珑的手落在他掌心里,骨节纤细,小小的一只,因为沾了清晨的凉气,现出玉一样的温度。 “我听芦苇说你闭关去了。”她歪了下头,跟他在庭院里的小石凳上坐下,道:“我还以为没个一年半载出不来呢。” 她声音里隐隐含着笑,听着,又不免带着些遗憾的味道。 秦侑回凝了她一眼,不轻不重地摩挲她的指骨,问:“才成亲几日,就嫌我烦了,是吧?” 宋玲珑怕痒,他这么一闹,便嗖的一声将手指头从他掌心里抽了出去,蛱蝶一样跃去了才打通的西侧宫殿。 成亲前,秦侑回没想到她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孩子似的性情,可成了亲,听着她一声接一声的使唤,活力十足的样子,也觉得没什么。 日子一天接一天过去。 半年后,君主下令,成立长老院,归帝后掌管。 从此,春夏秋冬,四季轮回,不论是朝圣殿侧殿的议事殿里,还是尘游宫的书房里,都摆上了两张桌子,一个朝南,一个朝北。 可这一柔一刚,两种极致的性情,在政见上,总有不合的时候。 他们第一次起争执,是因为都城中那个高级兽斗场。那是几大顶尖世家在万年前便联手建造起来的,秦侑回和宋玲珑年龄尚小时,这座斗兽场便已经在了,是不折不扣的庞然大物,老古董样的存在。 都城中富贵人家多,喜欢找乐子的人也多,尤其骨子里崇尚力量,偏好这一口的妖族,兽斗场自开门第一天起,从来都是场场爆满,从未有冷清的时候,依据这样一个兽斗场,那些出资建造的世家赚得盆满钵满。 清晨,宋玲珑从宫外回到尘游宫,难得没了笑脸,进门就开始找人,她问芦苇管事:“君上在哪?” 芦苇管事一听这个语气,便觉得不对,他先是抬头看了眼天,又抚了下鼻脊,脸上笑出了一朵花:“殿下回得早,臣才命人在院子里种了上回殿下提到的芸香草……” “我问,君上在哪。”宋玲珑手里握着一卷竹简,声音彻彻底底冷了下来。 君主成亲千年,这还是头一次,芦苇仙见她发这样大的火。宋玲珑一向好相处,没有架子,就是在尘游宫中伺候的女使都能和她嘻嘻哈哈笑着闹着打成一片,时间长了,好似谁都忘了,这位在未成亲时,也实打实做过几件惊世骇俗的事,打过几场热血沸腾的架。 芦苇仙不敢再劝,他蔫了下来,老实道:“君上在书房。今日一早,来了许多大人。” 宋玲珑转身,又见他飞快跟上来,吸着气小声说:“殿下,臣先前进去奉茶水时,见君主的脸色不是很好。” 现在进去,就是针尖对麦芒,不是吵一架,就得打一架。 虽然这两人也不是第一次交手,可这夫妻之间,还是君主和帝后这样的身份,若是传出去,像什么样子,岂不是惹人笑话。 芦苇仙愁得不行,伸手往头上一揪,全是雪白的芦苇穗子。 宋玲珑到的时候,书房的门紧闭着,门口站着伺候的男女侍从无声颔首,她伸出指尖,点了点额心处,侍从便朝里通传了一声:“禀君主,帝后到了。” 宋玲珑抬步进去,原本还慷慨陈词的世家掌权者们顿时安静下来,个个目不斜视,朝她躬身行礼。 婆娑居首位。 其余的几个,都是兽斗场的负责人,白发飘飘,道骨仙风,模样看着倒是慈祥随和得不行。 从侍无声为宋玲珑搬了张凳椅,就在案桌边,离秦侑回不远的位置。 “继续说。”在这些朝臣世家面前,宋玲珑的架子端得很足,金丝裙,冰灵镯,额间描着花钿,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声线冷淡,带着点不怒而威的意思。 站在前头的几个不吭声,其中一个摁着喉咙不轻不重地咳一声,后面的人就开始硬着头皮,斥责妖月没有规矩,公然扰乱都城治安,不将君主定下的规定放在眼里,请君主,帝后严惩。 宋玲珑听到一半,扭头去看身侧的男子,不得不说,秦侑回生了副丰神俊朗,无边风月的皮囊,桃花眼一垂,显得温柔而多情,只是脸上淡漠,看不出神情和喜怒,对他们义愤填膺的言辞,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她慢慢地抿了下唇。 “跪安吧。”半个时辰之后,等说的人累了,听的人也不耐烦了,秦侑回挥了挥袖袍,视线如刀般落在那几人中,道:“尔等回去自省,若再有下次,不必在书房前跪着,直接去朝圣殿跪。” 那群老者听闻这话,便像被捏了脖子的鸡,想再说什么,又忌惮于上头两人的脸色实在不算好看,彼此对视了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躬身退了出去。 人一走,宋玲珑便问:“就这样?” 秦侑回想,他从未见过这样明亮的炙热的眼眸,像是燃着火揉碎了星辰一样。 显而易见,她很不满意,甚至是生气。 宋玲珑起身,将手里的竹简啪的一下,摁在桌面上,道:“我知道这事的第一时间,便派了人去查封那座兽斗场,中正十二司的人将他们阻拦了下来,婆娑亲至,跟我解释,说这是君王的旨意。” “这是你的意思?”她问。 秦侑回什么话也没说,这在宋玲珑眼中,就是默认的意思。 “若这就是你的态度,这就是你的剑意,那你当初说,让我来帮你。”宋玲珑问:“帮你什么?再多建几座兽斗场,多运送一些尚在襁褓中的孩童供人取乐吗?” “玲珑。”秦侑回站起身,他伸手,摁着她的手指,将那卷竹简拂开,细细扫过一眼之后,避重就轻地回:“中正十二司现在还不能动他们。” 宋玲珑与他对视半晌,突然松开手,扯了下嘴角:“罢了。” 秦侑回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失望的神色。他出生即是天之骄子,年少成名,一剑耀九州,风华正盛时承载天命,得到世界树认可,成为中州之主,他的师长,他的亲人,他的旧友,提到他时,皆是骄傲,尽是自豪。 他想不到,露出如此神情的,会是宋玲珑。 可细想,又觉恍然。 这千年来,宋玲珑去外面游走,去邺都,去人间,甚至去遥远的云泽地域,所见所闻,所感所受,回来后都凝在了一张张写满了字的纸张上,她手下的人不知处置了多少仗着有些修为残害生灵的人。她性情懒散,唯独对这件事,提起了十二分精神。 春秋轮转,时间倥偬而过,这千年,他有多累,她便有多累。 这个位置,他们坐得并不轻松。为一件事点灯熬油,苦思冥想,权衡再三是常有的事。 她说众生有苦有乐,有福有劫,这是历练,可那些血脉低微的孩童,那些手无寸铁的妇孺老者,所面临的,不该也不能是任人宰割的局面,她若是众生中不起眼的一个倒也罢了,可如今,她坐上了掌权者的位置,能改变,为什么不改变。 万万年来固定的传统又如何,世家盘踞又如何,她偏要将这些打破。 谁也阻挡不了她。 除了秦侑回。 可偏偏就是秦侑回。 她的那些问话,秦侑回没办法回答她,至少现在没办法。 没办法告诉她,说世界树出问题了。 没办法告诉她,中正十二司暂时保住那些世家,是要暗中探查,看那些“血虫”是从哪里来,又是通过什么瞒天过海的方法爬上世界树树冠的。 宋玲珑踏出书房门的时候,只丢下一句:“这个帝后,谁爱做谁做。” 她说到做到,当天夜里就没了踪影。 秦侑回回尘游宫的时候,月色无双,墙边大朵大朵芙蓉花开得正好,凉亭边的两棵常青树下堆着十几颗灵石,树影里藏着十几个胖嘟嘟的青涩果实,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 偌大的院子,廊下有雨燕的窝巢,小小的盆栽树里悬着发出唧唧啾啾叫声的不知名虫子,到处都是生机,可落在秦侑回眼里,却清冷得很。 他在凉亭中坐了大半夜,如同千年前,他去找宋玲珑时一样,在天将亮时,再走了一回天道。 走完了,人也彻底清醒了。 宋玲珑这个人,若说对他没有半分心思吧,平素哼哼唧唧,笑着闹着,软软地勾着调子冲他撒娇的事实在没少干,可若说她喜欢他—— 秦侑回倚剑而立,倏的笑了一声。 那年梨树下,她点头时的笑意,究竟是因为什么,此时此刻,已然清晰明朗。 这样一看,芦苇仙日日常念着的,君主英雄盖世,即使是玉面这样的九尾仙子,也一心扑上来,帝后自然也是属意君主才选择嫁进宫,简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每一个字都透着浓烈的讽刺意味。 秦侑回对自己说。 看,宋玲珑心若明镜,抽身比抽剑还干脆利落。 然而感情这事,到底是说不清,道不明,即使心知肚明,低头哄人这样的举动,还是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秦侑回在尘游宫里等了十天,等来了宋玲珑回了星宿阁的消息。 芦苇仙听了这样的消息,大惊失色,慌慌张张跑到书房里,道:“君主,这可怎么办,可要派人将殿下请回来吗?” 秦侑回将笔撂下,眼神阴翳,他身子绷不住了一样靠在椅背上,闻言,抬眼,问:“请?谁去请?” 谁请得回来? 芦苇仙哭丧着一张脸退出了书房,而接下来两个时辰,书房中的人再也没有提起那支笔。 秦侑回亲自去星宿阁接人的那日,艳阳高照,玲珑阁里的热闹和尘游宫中的凄清简直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宋玲珑一见他,顿时板起了脸。 秦侑回在心里叹息一声,让其他人都退了下去。 “还生着气?”再不会哄人,再骄傲的男人,在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之后,仍是服了软,低了头,“那日的事,是我做得不对。” 宋玲珑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抬头去看头顶的太阳。 “太阳没从西边升起来。”秦侑回伸手去牵她,沉默了半晌后,开口道:“婆娑说得对,你我是夫妻,夫妻之间,有些事不必遮着挡着。” 这人长了双十分勾人的桃花眼,又生了张风流倜傥的脸,刻意沉着声说话时,便是诉不清的温柔。 宋玲珑伸手揉了揉发麻的耳朵尖。 秦侑回也伸手,捏了捏她小巧的耳珠,低语道:“跟我回去,嗯?” 宋玲珑看了他一眼,低声嘟囔:“别拿九尾狐的天赋来勾我,我不吃这一套。” “你这次太过分了。”她控诉:“之前你说的,根本都没做到。” “嗯。”事实证明,这没了老婆,夜夜睡冷枕头的男人,就是能够低声下气到自己都想象不到的一步,秦侑回面不改色地道:“事出有因,回尘游宫了之后我再同你解释。” “这件事,你想如何处理,就如何处理,可好?” 宋玲珑的目光顿时有些闪烁,立场肉眼可见的不坚定起来。 这十几日,她回玲珑阁住着,实在不够放肆,她那忧心忡忡的爹娘每日恨不得来八百回,劝她不要任性,不要跟君主耍脾性,大道理小道理不断,她听得烦不胜烦,又无可奈何。 他啄了下她的掌心,声线十分迷人:“回去?” 宋玲珑这个说着“不吃这套”的人,还是着了套,在自家父母欣慰且放心不少的眼神中,跟他回了尘游宫。 才回去,就被他哄着练了一下午的拳。夜幕降临时,宋玲珑转动着酸痛的手腕,盘腿坐在床榻上,毫无所觉地朝他招手:“什么隐情,你说。中正十二司,还有婆娑,难道不是你的人?” 内殿里青纱帐一层层放下,琉璃灯盏氤氲起暖光,男人一身祥云玄鸟的朝服,上面针脚细密地绣着九条狐尾,灯光下,那张脸简直无可挑剔。 他行至床榻边,低声问她:“累不累?” 宋玲珑点了点头,又摇了下头,有一瞬间,被他迷得七荤八素。 等他躺上床,侧拥着她时,她才反应过来,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道:“你还没说呢。” 秦侑回轻松将人揽过来,钳制在臂弯之间,雪花一样清冷的吻落在她细嫩的后颈,圆润的肩头,以及小巧的耳珠上,慢条斯理,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他啄一下,底下的身子便跟着轻轻颤一下,几次之后,他低低地笑了一声。 宋玲珑以为他跟从前一样,会止步于此,听了他的笑,也不怕,反而胆大包天地用脚尖踢了踢他的小腿,气急败坏道:“你说不说!” 秦侑回的眼神十分危险,蕴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欲、色,再开口时,声音已然沙哑透了:“玲珑,我们成亲已千年。” “你还欠我一个洞房花烛夜。” 宋玲珑愣了下,嘴角颤了颤,想说什么,却见他凑过来,不紧不慢地咬了咬她的嘴角,两人气息交缠,他道:“我不等了。” 也等不了了。 天道的力量不好承受,他纵着她,抓和挠都全盘接收,哽咽声全被他咽进自己的唇齿间,唯独不许她退缩半步。 他一次又一次辗转着去亲她湿漉漉的眼角,低着声哄她:“别哭。” 他说,别哭。 我会对你好。,. 第73章 提剑.. 第73章 在秦冬霖夺去剑道的同时,湫十等人也没闲着,他们拿着那份遗迹图,一路朝北,不过百里,顺利而快速地寻到了地方。 这让原本做足了要面临一场大战准备的众人有些惊讶。 这里的天穹是纯粹的蓝色,万里无云,这样澄澈的底子,就连一只飞鸟掠过的轨迹,落在人眼里,都显得清晰可见,有迹可循。 皎皎不大关心他们这么多人来这里做什么,直到湫十说了之后,才诧异地咦了一声,举目四望,低喃:“我怎么不知道剑冢里还藏着宝贝。” 湫十将遗迹图往她跟前凑了凑,低声问:“大费周章才弄来的,不是被骗了吧?” “神语的波动倒是真的。”皎皎伸长脖子一看,纤细的手指往北面点了点,又看了眼如水洗过的苍穹,道:“阿兄取剑道,至少得三日,若我没认错,标的地方是北山那边。阿嫂,要不要去瞧一瞧?” 既然专程为这个而来,这地方肯定是要去的。 一行人行进速度很快,不到半个时辰,便来到了皎皎指着的北山,正是遗迹图上那个被圈出来的小小一点的边缘区。 一个埋藏在山与山之间的桃林秘境。 两座山巍峨高大,中间空出的地域却很平坦,是一片不大不小的湖泊。湖泊边松软的沙地里,种着一丛接一丛的芦苇,像是察觉到了来人的动静,漫天的芦苇穗随风而动,荡起一片白色的浅影。 拖着长长尾羽的珍珠鸡三两只凑在湖边,也不怕人,一边用尖利的喙啄着湖面,一边侧过头看他们,从喉咙里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 跟湫十设想的瘴气滔天,群魔乱舞的情形相比,这样的一幕,无疑是人间仙境,平和得不像话。 见此情形。 皎皎回首,看了眼淞远,像是在确认什么。 “退开。”淞远薄唇微动,声线浅淡,宋昀诃等人听闻,哗啦啦退开一大片。 淞远眼睑微垂,面容清隽,他从容行至浅滩边,伸手拨了拨那一丛丛开了花似的芦苇,而后蹲下身,将手掌垂入沁凉的湖水中,而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他道:“皎皎。” 皎皎顿时明白了什么一样,她闭上眼,纤长的食指轻轻点在半空中,朱唇微启,音色空灵,如从天边响起:“冰封。” 随着她这一指落下,原本漾清的湖水结上了冰,踩着的地面成了霜白的银色,和风在顷刻之间变脸,天穹中浅淡的蓝像是点开了一颗墨,重重地化开了。 涑日上前,不动声色守在了湫十身边。 半晌,淞远面不改色地将手抽回,垂眸用干净的雪色帕子将指缝间的水渍一点点擦干净,做完这些,他迎着那么多双眼睛,开口道:“湖底有一座墓,金丹期修为可入内一试。” 队伍中,修为入了金丹期的屈指可数,天族四个,妖族这边,加上湫十,也才三个,还有一个秦冬霖入了小空间赶不回来。 皎皎拉着淞远在一边悄悄咬耳朵:“你感应清楚没有,什么墓啊,谁的墓可以埋在剑冢底下啊?” 淞远:“应当是你阿兄专为后人准备的机缘,他的气息太引人注目,放在别的地方容易招来不干净的东西,便干脆放在剑冢之内。也亏这里有无双剑道镇压,当初又设下那样多的禁制阵法,这墓才得以保存至今。” 皎皎诧异:“我阿兄的钱财宝贝不都是由我阿嫂管着的么,怎么他还有私库?” 闻言,淞远伸手揉了下眼窝的位置,又含着笑揉了揉她的发,道:“皎皎,这话你别在君主面前提及,不然又要被发配着去干苦差事了。” “我就是趁着阿兄不在时说一说。” “我说的也是实话,阿兄每次都恼羞成怒,专逮着我罚。”她嘀咕。 她拍了拍他的手掌,一下子跳得老远:“你别拍我,等下又将我拍回原身了。” 没等他说话,皎皎便又噌的一下,松鼠一样蹦到湫十身边去了。 湫十正在发愁。 莫长恒自从听了这墓的消息,显得急不可耐,在宋昀诃提出队伍中的人该如何安置时,当即狠狠皱眉,不耐烦地开口:“让他们在上面等着,修为不够,强行带下去也是送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宋昀诃,你们再不下去,我就自己下去了。你不看重机缘,我可看重得很。” 湫十听了这话,呵地笑了一声,也没什么好脸色,她指了指背后平静无波的湖面,道:“来,你下,你第一个下。” “你不下我都看不起你。” 莫长恒怒目而视,愤然转身的时候,被皱着眉的云玄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肩:“长恒,你太冲动了。” “这不是冲动,这叫没脑子。”湫十心情本就不好,一路行来,天族的人一点作用都没发挥出来,就各种唱反调来得厉害,特别是莫长恒,像个炸、药筒,令人烦不胜烦,“我真是搞不懂,你这样的性格,到底怎么当上的天族太子。” 湫十真要刺起人来的时候,专往人伤口上扎。照她的话来说,他自己都不要脸了,她还给他留什么脸。 莫长恒的脸色变得尤其难看。 在他看来,宋湫十和莫软软是同样的人,从小到大,什么都不会,只会指使人捣乱,一旦出了什么事,不都是他和宋昀诃这个当哥哥的在前面顶着受处罚吗,现在好了,长大了,一言不合便想着顶替兄长的位置了。 天族内部的事都传到妖族去了,若说莫软软半点不知情,他根本不信。 但凡莫软软说句不,或是直接将骆瀛送走,他还觉得自己这个兄长,这么多年的付出不算全被辜负,可如今,再看她那副懵懂的样子,他只觉得讽刺,莫大的讽刺。 连带着看宋昀诃和宋湫十这对兄妹,都没什么好语气,特别是宋湫十的背后有个秦冬霖,她自身的修为和情况也比莫软软好,日后若是获得妖月琴认主,宋昀诃的地位岌岌可危,到那个时候,他还笑得出来吗? 兄妹情深的戏码,他还演得出来? 云玄敛眉,看了眼天色,扭头对湫十说:“罢了,也别多说了,我们先下去探探情况。只要小秘境里的东西全搬出来了,多少都会分到每个人手上,不下去,反而能保证他们的安全。” 湫十点头。 莫软软没进去,她修为才只到大宗师境,为保险起见,留在了上面,去的是天族另外一位嫡系,前几日才踏入金丹境,算是勉强踩在了合格线上。 片刻后,七道身影从湖岸边一跃而下,悄无声息的没有溅起半点水花。 在湖边看不出来,可入了水,湫十才意识到其中另有乾坤。湖□□,颜色是淡而温柔的浅绿,越往下探,便越能感受到一股极其强大的生命灵浪,等她潜入湖底,脚落在青铜浇筑的地面上时,那股灵气波动,已经强到了令人心悸的地步。 即使湫十在灵脉的中心挖灵源石时,也没感受过如此蓬勃而浓郁的生机,像是将整个世界的活力都汇聚到了一口泉眼中,就连咕噜噜冒出的小气泡,都带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灵力威压。 湫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觉得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恨不得将自身化为一滩水,雀跃欢呼着汇聚到主流中去。 她悟的琴便是生息之道,春日万物复苏,夏日葳蕤花木,秋日霜红一片,冬日皑皑雪色中的一抹翠绿,皆是她走过的道路,这样的生机,对她而言,比什么大补的灵药都管用。 湫十甚至觉得,若是能在这样的地方正儿八经修上千年,抵得上她在外面拼死拼活感悟万载。 “哥。”湫十看着轻飘飘落在身边的宋昀诃,伸手拉了下他的衣襟,等后者看过来的时候,顿时愣了一下。 宋昀诃敛着眉,一副毫无所觉,严阵以待的警惕模样。 再看其他人,也是如此。 他们感受不到这股生机? 湫十想了想,对宋昀诃传音:“哥,你有没有感受到什么?” 宋昀诃伸手,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后,绷着声音道:“闯那么快做什么,遇到危险怎么办。” 而后才问:“感受什么?” 湫十看他那神情,便懂了,她笑着伸手点了点前面那扇紧闭的门,无声给他做口型:“宋昀诃,里面有好东西!” 她的脸小小的,眼睛却睁得圆溜溜的,像一只猫,一只嗅到了鱼味的猫。 宋昀诃示意她紧跟着,等其他几个人都到了,才慢慢朝着前方百米处那扇巨大的青铜门潜去。 湫十原本以为那是道加持了禁制和封印的青铜门,需要费些心思轰开,可走近了才发现只是道水墙。见状,天族的四人先走一步,过了水墙,便消失在眼中。 湫十跟在宋昀诃身后,是最后一个通过的。 一进去,宋昀诃和伍斐就都不见了,身边安安静静,连细小的水流声都听不见。 这样的情形,跟他们才进秘境,她被单独传送到一座偏僻古城城墙时的情况格外相似。 湫十抱着琴,并不显得惊慌失措,她抬眸,环视周围。 第一反应便是,她之前在水墙外感受到的那股灵力源泉,就在这里。 生机太浓郁了,甚至已经到了要将人压垮的程度。 湫十需要为自己撑起防护罩,才能不受影响地朝前走。 周围很黑,哪怕她掌心燃起了一团火,也没能将前方照出一条路来,在这里,黑暗成了宛若实质的另一种东西。 她不敢贸然攻击,只好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朝前走。 没过多久,她渐渐能看清些东西,路也已经到了尽头。 微弱的光源下,一棵不高不大的树从一口小井中生长出来,有些像湫十种在门前的小枣树。唯一的奇异之处,是这树上成千上万片绿叶上呈现出了一种湫十从未见过的青翠,没有任何一片是蔫了尖,泛了黄的,青翠欲滴,朝气蓬勃,像是才焕生机。 所有的灵力波动,都是从眼前这棵笔直的小树上散发出来的。 湫十却抱着琴,蓦的退了两步,眼神警惕,身子绷得像根一触即发的弦。 她看见树身,树冠上,慢慢地爬上了一些蠕动的红线,一条两条,上千上百条,极致的红,鲜艳得像是从指尖溢出的鲜血,跟那满目的翠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对比。 随着那些红线的增多,小树旁,慢慢浮现出一道身影。 僵硬的,残缺的,拖着满地的红线。 湫十一眼认出,这是星冕。 妖月口中的旧友,传说中那位脾气不太好的镜城城主。 上次在谷雨城,湫十第一次见他时,他的脸尚是好的,相隔不过十几日,如今再看,他那张脸,像是被摔碎的瓷器一样,从下巴口裂出无数条小缝,在这样的环境下,显得阴森而骇人。 “殿下。”星冕朝她走了一步,声音很轻,带着一点点无措的,想要靠近的意味。 那种眼神。 湫十不知道怎么形容。 复杂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朝她走一步,湫十便抵着黑暗中的水浪退一步。 如此两次之后,星冕停下了脚步,他唇色一下变得惨白,看着缠绕在手掌掌骨上的红线,又伸出根本没有血肉的手掌,抚了抚自己的脸颊,声音轻得令湫十毛骨悚然:“殿下在怕我。” 谁看到这幅场景能不怕。 而几乎是在他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瞬间,湫十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星冕一步步行来,最后停在她跟前,将那张艳若芙蕖的小脸看了一遍又一遍,不知过了多久,他伸手,很轻地抚了抚她的脸颊,声似呢喃:“已经很久了。” 这张脸,他不知多久没见了。成为这副模样后,就连大梦一场,也成了奢求。 岁月如流水,一晃不知多少个春秋。 “星冕。”湫十侧首,那块在古城拿到的令牌贴着她的胸膛,微不可见地发着光,催动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她吐字如珠玉,脸上神情冷若冰霜:“你放肆。” 星冕这才终于从她身上,找到了和当初那道倩影相似的某种风情。 他还来不及多看两眼,来不及感慨回忆些什么。 变故横生。 一道足以撕裂整座海底的剑意自苍穹而起,带着万钧的力道,从皎皎和淞远紧缩的瞳孔中掠过,朝着湖面重重斩下,径直荡开重重的水浪,如过无人之境般闯进了这片空间,惊起的飓风和漩涡,让那棵小树都左右摇摆着簌簌而动。 星冕反应极快地抬眸,侧身,但还是被那股剑气斩断了半截小指。 他低头看着滚落下来的红线团和雪白的骨节,想,这东西,还能被称为手指吗。 他没有去管那截断指,而是回头,温和地问她:“殿下可有受伤?” “我受个鬼的伤。”湫十借助古牌的力量,蓦的挣脱了某种禁锢,她急速往后退,因为怒气,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声音清脆得很:“你是什么鬼东西。” 被结界限制着不能入内的淞远和皎皎顺着剑气往云层中看,执剑而立的男子紧抿着唇,模样有些狼狈,全身上下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流出的血有些已经干了,有些还没有,湿哒哒地黏在衣裳上,洇出一小块一小块的湿痕。那双深色黑瞳里藏着的阴翳之色,比以往任何一刻都要浓重。 “我说了吧。”皎皎整个人往淞远身后一躲,“我说了吧,肯定是这个反应。” “皎皎。”淞远扶额,“你听话,少说两句。” “还有,躲远一些。” 看秦冬霖明显失控了的神情,今日若不拦着,这里站着的这些小崽子,都得成为剑下亡魂。 岂料,秦冬霖看也没看他们一眼,提着剑,径直入了湖底。 “这是要做什么?”皎皎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不解:“阿兄提着剑,去找阿嫂?” 久别重逢,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好好打一场?,. 第74章 世界树. 第74章 湖底,灵活的游鱼早已四散逃窜开,水草和游藻顺着浪的方向左右柔柔地招摆,湖底那座青铜门大开,一道极光般的剑影掠过,黑色的衣角仅仅停留了一瞬,下一瞬便已远去了好一段距离。 秦冬霖如鬼魅般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湫十愣了一下,目光在他伤痕累累的身躯上扫了一圈,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 “你怎么来了。”湫十反应迅速地去拉他,压低了声音道:“我们先出去,这地方有点邪门。” 主要是星冕这个人,那满身的红线,颠三倒四的言语,给人的感觉太怪异了。 虽说湫十和秦冬霖身份听上去牛逼哄哄,可并无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修为也没多大的提升。星冕不承认他们,他们也没什么办法。 能成为一城之主,中州时排名前几的存在,即使岁月流逝,光阴如梭,星冕成了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可隐隐间透出的气息波动,还有刚刚那道静止术,明显不是现在的他们能够抗衡的。 更何况,秦冬霖还受了不轻的伤。 秦冬霖看着站在跟前的宋湫十,小小的脸,圆而亮的眼睛,尖尖的下巴,透着些稚气。 很让人心软的样子。 跟记忆中的那张脸不一样,可重合起来,又没有丝毫的违和感。 他伸手,将人拉到身侧,声音带着些才睡醒的沙哑之意:“站远些。” “你傻了啊。”湫十一听,先是瞥了眼站回到树影下不言不语的星冕,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道:“这怎么打?” 说话间,淞远和皎皎,涑日也都一路跟着过来了。 等看到那口井,那棵树,还有树下那个瘦骨嶙峋,一言不发的人。 氛围便陡然间凝滞下来。 湫十看他们到了,先是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再接着,也发现了不对。 这不言不语,不声不响的氛围,不像是要大打出手,也不像是要坐下来握手言和。 “星冕,你好大的胆子。”皎皎气得笑了一声,道:“剑冢都敢深潜,来送死的不成?” 仗着世界树能瞬间挪移,遮蔽气息,他还真是什么事都敢做。 在树影边垂首的男子扯动着唇角笑了笑,声音沙哑:“前些年,我感应到你到了水晶宫,只是当时状态虚弱,未能现身相迎。” “今日相见,你的状态比当年,好上了不少。”星冕说话的声音实在算不上好听,嗓子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扼住了似的,一个字比一个字紧绷,到后面,吐字已经算得上艰难:“中州,也该苏醒了吧。” 在他最后一个字眼落下的瞬间,世界树摇曳着,所有的嫩绿叶片舞动了起来,那些红线被它们缠着越收越紧,星冕整个人被红线扯了起来,挂在半空中,此时此刻,支撑他骨骼的东西已经不能够被称为红线,而是铺天盖地挪动着身躯挣扎的血色长虫。 它们挣扎着想逃,发出一阵接一阵又被一股金色的光圈隔绝,被死死地钉在那具身躯里,任由自身力量被小树蚕食。 整个过程,持续了半刻钟。 小树意犹未尽,将星冕“啪嗒”一声放了下来,后者捂着脸,狼狈而剧烈地咳了起来。 再抬眼时,湫十注意到,他脸上的裂缝更深更密了。 皎皎冷眼看着这一幕,半晌,道:“你的时日所剩无几,即使中州再现,你也看不到了。” “都退下去。”秦冬霖开口。 许是因为拿回了自己曾经的剑道,他身上气息锋利如刀刃剑尖,声线凛如冰霜,言出即是命令。 这样的神情,这样的语调,其余三人再熟悉不过。 三人踟躇犹豫着。 察觉到皎皎连着示意了数十回的眼色,涑日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朝着伤痕累累但气势岿然若山的男子道:“君上,星冕作为世界树的养料,暂时还不能……” 还不能死。 秦冬霖视线落在涑日身上,不比中州时那双多情的桃花眼,他此时的容貌极其有侵略性,不肖多说一句,便已胜过万句。 涑日的肩蓦的沉了下去,他在心底嘶的倒抽一口冷气,道:“臣莽撞。” “阿兄。”面对他,皎皎也有些发怵,才唤了一声,其余的话便又咽回了喉咙里。 “退出去。”秦冬霖手掌往半空中一握,婆娑剑的灵光大作,一股强大而凶悍到了极点的剑意顿时席卷了这个开辟出来的小空间。 见状,淞远握了握皎皎的手。 婆娑剑都出来了,再劝能怎么劝。 “先出去吧。”他看向站在秦冬霖身侧,抿着唇,神情有些疑惑的湫十,道:“姑娘,此处危险,也随我们先去外面等候吧。” 湫十没答话,她轻轻扯了下秦冬霖的袖口。 秦冬霖垂眸,看着她有些担忧的神情,握着婆娑剑的手微不可见地紧了紧,半晌,他开口,嗓音落得有些低,带着点沙哑的意味:“等处理完这里的事,我上去找你。” 湫十唇顿时抿得更紧了些。 显然,这是也让她上去等的意思。 她不喜欢这种和秦冬霖各自有秘密,藏着掖着不说的感觉。 这人不开心的模样太明显,秦冬霖与那双圆溜溜眼眸对视不到一息,便败下阵来,他捏了捏鼻脊骨,神情之间,现出一点点疲惫,“等我上去就说给你听,嗯?” 湫十这才勉强满意了似的,回头之前,她忆起皎皎等人的欲言又止,又看了看满地狼藉,还是压低了声,到他耳边说了一句:“你别太生气。这个人,若是能等,还是且等等再处置吧。” 说罢,她抱着琴退开,跟着皎皎等人退出了青铜水墙。 这处小空间里,便只剩下秦冬霖和星冕两人。 一个手握长剑,一个则跌在井边喘气。 “起来。”秦冬霖声线隐忍到了极致,透着一种忍无可忍的躁乱,“将你留在镜城的神识力量召集出来。” 星冕站起来,这具身躯实在是残破得不像样子了,以至于走起路来像一只跌跌撞撞的提线木偶,可即使如此,他在秦冬霖跟前,也依旧不肯示弱。或者说,也正因为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便终于可以由着自己这一次,不向他俯首。 仿佛这样,在某些方面,他便有一争之力了。 “君主这一世,可得偿所愿了。”星冕用指腹擦了擦唇角,擦出来的不是血丝,而是一根根分散的红线,它们现在平息下来,安安静静的蛰伏在这具千疮百孔的身躯里。 “那根骨,你藏到哪里去了?”秦冬霖手腕微转,长剑破空,横在他的脖颈处,一字一顿道:“将他交出来。” 星冕嘴角动了动,看着眼前泛起漾荡灵光的婆娑剑,道:“那根骨是臣身体里的一部分,即使分离了出去,也终归是要回来,成为世界树养分的。” “不说?”秦冬霖瞳色极深,他目光居高临下地在星冕那张破碎的脸上扫了一圈,转向那棵摇曳的绿色小树,“你也不说?” 小树原本还抖着的枝叶顿时动也不动了,风平浪止,凝绿的颜色,像一棵假的雕刻树。 秦冬霖便彻底没了耐心,他垂着长长的眼睫,神色漠然,手下的动作丝毫不停歇,婆娑剑重重嵌入星冕脖颈,流出来的不是鲜红的血,而是齐齐断裂的红线。而与此同时,更多的红线铺天盖地缠绕上婆娑剑,一根断裂,另一根就接着补上,无穷无尽,没有止歇一样。 “你现在,胆子大了不少。”秦冬霖看着那些疯狂涌上小臂,缠上发丝的东西,清冷的瞳孔里涌上一点点银色的剑意,能将人灵魂割裂的锋利,他扯着嘴角,瞳色胜雪,“你可知,死在我手中的血虫与叛族,足以填平剑冢。” “我最看不得这些不入流的东西。” 随着他话音落下,婆娑剑蓦的分化为千万柄,悬在空中,朝着他们所处的方向,骤雨般不分轻重地落下来。每落下一柄剑,红线便断裂出一大股,散落在星冕脚边,有的像鲜血一样飙出,重重地喷出来,到了空中,又软哒哒地落到地面上。 情状狼藉,惨烈无比。 那些红线断裂得太多,星冕眼里的生机渐渐落了下去,没了那些东西的缠绕,他的手指骨节,还有脚掌,一根根落了下来,骨碌碌滚到地上。 最后一剑,秦冬霖一剑掷出,将他重重地钉在了墙上。 世界树终于动起来,它一动,满树枝头的叶片摩挲,发出叮叮咚咚清脆的响声,仔细听,那是六界众生,万物生灵的欢声笑语,是孩童的稚言稚语,是春风拂过大地,花开遍地的声音。 这样的声音,落在秦冬霖耳里,便与提醒无异。 秦冬霖并不搭理它,提剑踏过去。 “程翌,在哪。”秦冬霖居高临下地斜瞥着星冕,明明身上全是伤,人却站得笔直,气势一如当年在朝圣殿上端坐。 星冕笑,吐字清晰:“臣,无可奉告。” 这就是典型的死猪不怕开水烫。 秦冬霖眼中蓄起骇人的风暴。 世界树却阻隔出一道绿色的屏障,将两人隔了开来。 “他还不能死。”新生的世界树分出一道朦胧的神识,声音如老人般的沧桑,“没了血虫的养分,我与分枝无法重合。” 良久,秦冬霖轻嗤一声,转身朝外走。 “咳。”世界树的神识跟在他身后飘,有些不好意思,但又正儿八经地问:“你什么时候再走一次天道,不然那群老东西醒不过来,最近在地底下闹得厉害。” 秦冬霖脚步一顿,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将白胡子白头发的老头从上到下扫了一遍,道:“我再走一遍天道。” “再当一回君主。” “再做一回孤家寡人吗?” 天道顿时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脊。 秦冬霖摁了摁眉心,突然道:“我再走天道,行,你告诉我,那根骨在哪?” 天道还来不及欣喜,便又痛苦地捂住了脸:“这个不行,星冕跟我做了交易,我不能说。” 在中州,一个大活人,能让他感应不到气息,何止是不能说这么简单,只怕世界树的叶子都分了几片下来,为程翌遮蔽气息。 秦冬霖撂下一句话,转身便走。 “这个君主,谁爱当谁当。” 秦冬霖出现在湖面上,顿时,蹲在树下用枯树枝画圈圈的湫十眼睛一亮,仰着小脸朝他招了招手。 皎皎和涑日自觉离他远了些。 他提步,行至湫十跟前,须臾,也跟着半蹲了下来。 其余人都被皎皎遣散去四处寻找机缘了,淞远跟着他们,锁着眉勉强做了一次看护人。 湫十用干净的白帕子一点点地去擦他眼尾的血,细声细气地问:“都解决好了?” “算是。”秦冬霖肩头放松下来,他问:“吓到了?” 湫十摇头,只是抬眼看他,偷偷的,带着点打量的意味,欲言又止的样子。 “想问什么?”他开口。 “你现在,是中州之主,还是秦冬霖啊?”,. 第75章 说出.. 第75章 ——“你现在,是中州之主,还是秦冬霖啊?” 宋湫十问这话时,眼神在他身上打着转,一双好看的眼里,情绪明明白白地堆叠着,疑惑,新奇,还带着点探究似的试探。 样子有点儿乖。 秦冬霖难得见她这样,他垂着眼,慢条斯理地将手掌上的血渍一点点擦干净,而后朝她伸过去。 “干嘛呀,都看着呢。”湫十细声细气地嘀咕着,飞快地往皎皎那边看了一眼,见没有被注意到,才做贼似的飞快将自己的手递到他掌心中,不满似的拍了一下,啪的一声清脆声响,“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呐。” 秦冬霖眉梢微动,想,她这哪是会怕,会忐忑的样子。 别说是中州之主,就算是造物主,只要他还顶着这张脸,这副嗓音,她都不见得会害怕一下。 湫十几根手指在他掌侧安安静静地搭着,突然往后蜷缩着退了一下,他似乎不满意这个动作,捏了捏她尾指的骨节,动作不疾不徐,声音有些淡淡的哑:“你希望我是谁?” 诚然,他只是随口一问。 湫十却认真地思考了下这个问题,并且很快给出了答案。 “希望你是秦冬霖。”她一脸“这样的问题还需要问嘛”的神情,但为了避免某种情况的发生,她还是尽量将话说得圆满些,勉勉强强补充道:“其实中州之主也不错,你看方才,多威风,你一出剑,涑日都不敢说话了。” 秦冬霖心里,突然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这人说的每个字眼都极好听,连在一起,就怎么听,怎么让人不爱听。 “人死不能复生。”秦冬霖慢悠悠地应她:“秦侑回在当年中州巨变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再说。”他状似不经意地提起:“中州之主再如何威风,也还是不得你喜欢。” “不是不喜欢。”湫十得到了想要的回答,胆子大了许多,白玉似的手指冰冰凉凉的,一下一下点在他瘦削的手背上,“我那是对前辈的尊敬,景仰,敬佩,你不要乱说。” 尊敬,敬佩。 真行。 宋湫十气人的本事有所长进。 秦冬霖好似突然来了些兴趣,他将半蹲着的人拉起来,面无表情地扯了下嘴角:“哦?” “那对我呢。” 这从小到大,知根知底的青梅竹马,总有一个古怪的现象,湫十可以在人前人后,将秦冬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可唯独面对着他这张脸,这个人,半个字都形容不出来。 除了“长相好看”这一点上,她并不吝啬,常用一些稀奇古怪的话来夸赞他。 “你啊。”于她而言,秦冬霖,比妖帝好形容多,也熟悉多了,她拿眼瞅着他,声线拖得长长的,“性格不好,脾气臭,经常板着脸,冷冰冰的,常年下来话都不说几句,木头一样。” 秦冬霖在那句问话脱口而出的瞬间,便已后悔了。 早知道会是这样的回答。 他气得笑了一声。 湫十见他一副吃瘪的样子,乐不可支,弯着眼笑嘻嘻地去闹他。 半晌,她见秦冬霖没什么反应,用手肘碰了下他的手腕骨,像是在三言两语间找回了曾经的熟悉感,问题一个接一个往外冒。 “你现在什么修为了啊?” “湖底那是个什么地方?星冕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你将他杀了吗?会不会惹麻烦啊?” 殊不知,秦冬霖现在最听不得的两个字,就是星冕。 他重重地闭了下眼,眉宇间是藏也藏不住的阴翳之色,不过控制得好,不过顷刻间,就被强压了下去。 湫十反过来,学着他的样子去捏他的手指,重重的,带着催促似的力道。 秦冬霖忍无可忍似的睁眼,看了她一会,问:“问完了?” 湫十:“我暂时就想到了这些,你先回答了。” “宋湫十。”秦冬霖喊她,面无表情地问:“你会说话吗?” “我在你面前站着,全身都是伤,你不问我,三句话里两句在问别的男人?” 自从进入秘境以来,秦冬霖的臭脾气在湫十面前变好了许多,但这么多年的习惯,骨子里生来带的性情,一经刺激,便又轻易被勾了起来。 湫十抬起手悟了捂耳朵,诶了一声,满不在乎地嘀咕:“知道了知道了,你别嚷我。” “我问问还不成吗?” 秦冬霖黑瞳墨发,见了她的动作,半晌,也伸手捏了捏她藏在青丝后的耳朵,软软的,小小一只,他的手落上去,她的眼便睁圆了,蓦的跳远了些。 秦冬霖便蓦的想起,她还没有那些记忆。 而那些缠绵悱恻,那些浓情蜜意,他踏着长长的阶梯,忍着悸动又再经历了一回,而那种眼睁睁眼看世界树将她和星冕的神识凝聚着绑在一起时钻心刻骨,痛彻心扉的滋味,他也结结实实挨了一遭。 以至于现在想起来,他的胸膛里,除了痛楚和烦乱,生不出什么别的滋味。 如他方才所说,中州之主秦侑回已经死了。 而秦冬霖,不会去走天道。 不会再坐上朝圣殿。 湫十慢吞吞地踢着脚下的枯树枝,踩得嘎吱嘎吱响,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宋昀诃,说起莫长恒,又说起自己,顿时一口气上不得上,下不得下,“你说你们一个个的,不管身份上有没有玄机,都各有各的机遇。” “只有我,从进来到现在,两手空空。” “你当年给自己留机缘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给我准备一份啊。”湫十在他耳边嚷嚷,这会完全没觉得自己吵,偏偏她声音好听,即使一句接一句往外蹦着字句,每个字眼也都是好听的,带着女孩子独有的绵甜。 “我怎么办啊。”她双手捧着自己那张小脸,愁眉苦脸地叹:“六界盛会,我岂不是要垫底了。” 她真要哼唧起来,能把秦冬霖三个字使唤出花样来。 秦冬霖不厌其烦地应。 等她话说完了,情绪好了,盯着平静的湖面指望宋昀诃和伍斐能带出点好东西上来的时候。 秦冬霖突然哑着声音唤了她一声:“宋小十。” 他近来都是这样喊她,不同于从前连名带姓的疏远,也不跟着宋昀诃叫小十,透着一点点不易令人察觉的亲昵,可由他清冷的声线吐露出来,又让人感受不出半点异样。 湫十扭头去看他,眼里亮晶晶的,好看得很。 秦冬霖罕见的顿了一下。 他已经取了剑道,顶多再过两日,帝陵便会现世。 届时,有些人,有些事,不可避免的,她会知道,会想起来。 “那个星冕。”秦冬霖只觉得胸膛里吸入的全是冰棱子,咔嚓咔嚓的搅起来,疼得他蹙眉,即使竭力控制,也只能先吐出四个字。 后面那几个字,以他这样的心性,要在湫十面前吐露出来,实在太难。 湫十等了一会,没等到下文,追问:“星冕怎么了?” 秦冬霖脸色沉了下来,他手掌微微握了握,几近一字一顿道:“他对你有男女之情。” 湫十没想到这茬,顿了一下,思考了半晌,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问:“所以你才出来,就提着剑去寻他,是因为这个?” 秦冬霖岿然不动,眼里翻滚着冰凉的剑意。 “我生得好看,修为也高,有男子喜欢,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听完,湫十还有些骄傲地将她那张脸凑到他眼前,“你看,你不喜欢么?” 秦冬霖眉心突突地跳。 不可否认,这张脸,这个人,他喜欢。 喜欢得不行。 正因为如此,所以看不得别人肖想她。 更别提,那人还真得到过她。 “你行了啊。”她反而跟他算起账来:“那些倾心你,对你抛橄榄枝的,我掰着手指头都数不过来呢。” 说着说着,湫十还渐渐的现出些不合时宜的得意来:“再如何在你眼前招摇,她们也入不了流岐山。这叫珠玉在前,她们早没机会了。” “你学学我,心眼放大些,别同这些人一般计较。” “学不了。”秦冬霖长而浓密的眼睫垂着,冷白色的肌肤下现出一排细密的阴影。 他倾身上前,滚热的气息凑近,眼瞳里是霜雪一样的温度,他伸手,慢慢将她散落在鬓边的发丝别到耳后。 他对她的指责全盘接收:“是,我心眼小。” “我忍不了。” ===== 于此同时,妖月独自去了一趟湖底。她动作快,穿过青铜水墙到小世界的时候,世界树还在,星冕也还在。 后者被钉在墙上,世界树正伸出枝丫,力道粗暴地将那道剑意□□。 星冕那张脸,已经有一半布满了裂缝。 “妖月。”他支撑不起身体的力量,半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咳,咳出一手断裂的红线,勉强止住了咳,他才抬眼,看着妖月,笑了一下,声音却嘶哑得如同砂砾擦过。 “帝陵要现世了。”妖月并不上前,他们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对话,“你将程翌藏去哪了?” 星冕却只笑着,不说话了。 “方才君主来过。”妖月看了眼被红线布满的地面,声音比起上回见面时,不知冷了多少:“你以为他如此动怒,只是因为你曾用那样卑劣的手段拥有过玲珑一世吗?” “你又当真以为,上一世,你的那根幻骨,有代替你好好陪伴,照顾玲珑吗?” “怎么,想好好珍藏那段美好的记忆,甚至想让那块骨逃出去,好再想办法达成你心中所愿?” 星冕的笑渐渐维持不住。 妖月冷笑了一声,一步一步朝前逼近。她不再是从前那个粉嫩肉丸子的形象,而是变幻成了成年女子的模样,脸被雾气笼罩着,那双眼睛却格外冷漠,而她其实是个十分重情重义的人。 妖月重重地捏着星冕的下颚骨,一掌成五爪,朝他头上隔空一抓。 星冕陡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 “说起来,你能逐步成长,一步步位极人臣,有今时今日的成就,确实了不起。”妖月道:“都说你性情凉薄,笑里藏刀,我从前却没放心上,你是玲珑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人,一路都跟在她身边,她那样善良的性情,我想着,你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没成想,玲珑也有走眼的时候,辛苦救出来一个白眼狼。” “这份记忆,你不配留着。今日由我取走,你就在此好好陪着世界树,好好思过。” 她抽取记忆的过程中,星冕不可避免的触及到了那些滚烫的,留在脑海深处,时时刻刻都咕噜冒着气泡的回忆。 星冕其实是个可怜人,他并不是什么天赋出众的少年天骄,宋玲珑将他带回星宿阁的时候,他沉默寡言,见谁都很警惕,唯独见到宋玲珑,那种从头绷到脚的防备感才会稍微收一收。 狼崽子一样。 妖月问从侍这是怎么回事。 从侍回:“前段时间,南疆北域好几个门派间又起了摩擦,惊动了司空门和御兽司,这两大宗门虽没说什么,但底下附庸的小门派却先上了,殃及了好几个小城池,姑娘心善,听了这事便亲自去了一趟,带回来这位小公子。” “说来也是可怜,姑娘到的时候,这小公子的家人都没了,父母就在眼前落的气。” “恰巧这小公子是个悟性高,有灵根的,姑娘便将他带了回来,跟前头的那几个姑娘一起去授课堂学习。” 宋玲珑,妖月是知道的,她从小就是这样的性情,平素嘻嘻哈哈的,其实骨子里最见不到这样的事。 看不得春风旭阳下,有人还会因为突如其来的争斗而死亡,看不得世家盘踞,抓人取乐。 而在当时那样的背景,那样的环境中,这样的情况实在屡见不鲜。 他们什么也改变不了。 这些微末的善意,已是她能做到的极致。 星冕就这样留在了星宿阁,宋玲珑时不时会去看看他们,指点他们的修为,很耐心,又很温柔,有时间会给他们弹琴奏曲。 她不知道,那个时候,她的身上是发着光的。 这道光,吸引了身为圣物之灵的妖月,也同样吸引了痛苦得找不到方向,在绝望中自我堕落的星冕。 日子一天天过去。 直到中州大地,有人成功踏上了天道。 君主秦侑回,这个名字,被所有人牢牢记在了心里。 一天夜里,万籁俱寂,风止树静,宋玲珑一曲落下,转头将妖月从被褥里拉了起来。 妖月睡得迷迷糊糊,头靠在枕头上一点一点的,眼睛都睁不开,脸上神情十分痛苦。 “月月。”宋玲珑有些开心,她整个人倚在窗前,被月色笼罩着,声线都跟着现出如水的温柔来:“我大概快要成亲了。” 妖月翻了个身,兴致不高地嗯了一声,声音里都是困意:“我知道,月礼商。” 月族那个同样被逼着点头的少族长。 这事传得沸沸扬扬的,不算稀奇。 “不是他。”宋玲珑弯了弯眼,回。 妖月这才将眼睛慢慢睁开一条缝,仿佛在问:不是他,还能有谁。 宋玲珑伸手去闹她,两个姑娘嘻嘻哈哈滚作一团,闹过之后,她伸手点了点妖月的腮帮子,正经道:“秦侑回,知道吧?” “他今日来找我了。” “他说我若进宫,他不管着我,尘游宫任我来去自如。” “妖月。”她低低地喟叹一声,带着某种笑意:“我终于可以为这片土地,做些什么了。” 君主大婚,这样的消息,根本拦不住,它以极快的速度席卷了中州一百多座城池。 宋玲珑成婚前,再一次去授课堂看他们。 那个时候,星冕已经很出色,修为突飞猛进,宋玲珑的父亲甚至考虑让他入职星宿阁。 他们在树荫下站着。 她的眼睛很亮,她说起以后,说起中州未来的样子。 “星冕,千年之后,你家族的悲剧,不会再在中州别的地方重演了。” 那时候,星冕记得自己是有话要说的。 他想说,若是有可能,能不能再等等。 盛世安稳,海晏河清。 若这是她心中所愿,其实他也能做到,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 可他没能说出来。,. 第79章 招摇.. 第79章 剑冢内圈只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泊,天气晴朗的时候,湖面倒映着苍蓝的底,和着一层层游动的云,从半空中俯瞰,像极了一块纯净的飘着花纹的蓝晶石,绚丽夺目,浑然天成。 可天一沉,刮起风,下起雨,湖水就会顷刻间变成沸腾翻滚的黑,墨一样浓稠,颜色深郁。 湖底,跟宋湫十一起进去但分散开的人并没有见到那堵青铜水墙,也没有见到世界树的影子。 天族的三个结伴同行,入了西边的小道,很快消失了身影。 宋昀诃和伍斐站在水帘前,皱着眉踟躇犹豫半晌后,两人彼此对视一眼,转身进了东边看上去陈旧的古巷。 古巷陈旧,刚好能容两人并肩同行,左右两边都点着无数年前的琉璃火石,火石上落了厚厚一层浮藻,青苔覆盖,那光照出来,便显得十分昏暗,将将够照亮前方两三步的距离。 两人的脚步声下意识放得极轻,可还是传出了空灵的回音,一声声落在耳朵里,像是有人在身后一路尾随。 长长的古巷,曲曲折折,越往里空气越潮湿,走不到尽头似的。 半个时辰之后,伍斐皱眉,停下了脚步。 “昀诃。”伍斐声音凝重:“先别往前走了。” “怎么了?”宋昀诃依言停下脚步,压低了声音问:“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伍斐手指抵着额心,闭着眼感应了一会,唇线绷得有些直,“再往前走一段,这条古巷,就到尽头了。” “一股很浓重的邪性。”他郑重其事地道,转头问宋昀诃:“要不要过去看看?” 宋昀诃站在原地思考了一段时间,神情难辨。 这秘境中,处处都有邪性,哪里都有危险,随时都可能发生各种意想不到的状况和变故,就算他们身上有遗迹图,也只是块敲门砖,门开了,接下来是福是祸,全靠自己的本事和造化。 藏得这样隐秘的地方,说没有危险,宋昀诃都不信。 可伍斐说的话,却让人不得不停下来认真思考一番。 他们一族独有的天赋技能,在面对一些东西的时候,感官会变得十分敏锐,能提前察觉到别人察觉不到的东西。 “不必想了。”伍斐手腕一转,指尖翻出一大叠发光的灵符纸,又飞快地塞了一把到宋昀诃手里,低而急地开口:“邪气漫过来了。” 两人不约而同绷紧了身体,防护法宝一件接一件落在身上,在古巷中闪动起明明灭灭的灵光。 紧接着,他们被一股不知从何刮起的风推着走到了巷子尽头。 青石小路上,两棵海棠树静静伫立,枝头花朵开得正好,风从身后一吹,满树繁花似下雪一样,洋洋洒洒飘下来,落在宋昀诃与伍斐的玉冠,肩头,以及袖袍上。 春色烂漫的一幕,看着却让人毛骨悚然,脊背发凉。 伍斐早收敛起了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他死死地捏着手里的灵符,眉眼内敛,严阵以待。 宋昀诃沉默地看着眼前一幕,突然一撩衣袍,提步跨进了高高的门槛中,伍斐愣了一瞬,皱着眉急忙跟上。 深墙高院,朱门赤锁。 门槛后,正对主院的方向,静静地停着一口猩红色的棺椁,棺椁表面铺着厚厚一层海棠花,娇嫩得像是才从枝头采下来。 清风荡过,铺在棺椁边缘,一朵半开半合的海棠咕噜噜滚下来,不偏不倚落到宋昀诃的脚边,跟他衣摆上绣着的金线祥云诡异般相衬。 伍斐看了看那朵海棠,再看了看宋昀诃清瘦的脊背,抱着胳膊连着搓了好几下。 少顷,宋昀诃回首,对他道:“你去外面等着,要是情况不对劲,不要管我,立刻跑。” 伍斐睁大了眼,一副“我没听错吧”的不可思议神情,“宋昀诃你不是吧。” “我跟你说,这地方是真的邪性,我站在这里,全身发寒,骨头都在打颤。” “你别不当回事。” 宋昀诃没有多说什么,他瞳色沉定,视线落在红色棺椁上,像是在仔细观察着什么,最后伸出了手掌。 伍斐一把扼住了他的手腕,神色震惊,咬着牙出声:“宋昀诃,你疯了?!” “你知道这里面躺着什么东、哪位前辈么你就敢碰。”伍斐临时改口,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宋昀诃与他对视两眼,开口:“你先出去吧,我有分寸。” 他话说到这样的份上,伍斐好似恍然间明白了什么,他缓缓松开了手,转头跨出门扉之前,低不可闻地留下一句:“把防护法宝都用上,真出了事,可以撑一段时间。我出去后就将几位前辈找来,放心,有兄弟在,你死不了。” 说完,他也不再迟疑,三步两步出了这个庭院。 宋昀诃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掌落在了棺椁表面。 一圈奇异的灵气涟漪荡开,像原本平静无波的水面,突然丢进一颗细碎的石子,动静不算大,可却实实在在发生了。 宋昀诃另一只手里,拿的不是灵符纸,而是那块陈旧的,显得有些破烂的半张遗迹图——在进湖底之前,那张凑在一起的完整遗迹图又被分开,半张在宋昀诃手里,另外半张在天族三位小仙王手里。 此刻,那半张遗迹图在手掌发热,发烫,温度渐渐拔高,如一块被丢进沸水中煮的牛皮纸,他捏在手里,宛若烫手山芋。 半晌,宋昀诃将手里的半张遗迹图轻轻放在棺椁上。很快,海棠花化为星星点点的虚影,消散在眼前,而棺椁表面的红色像是吸收了足够的颜料,那原本显得力不从心的红又艳丽起来,像极了一块块洇出来的血迹。 盛大,热烈,喜气洋洋。 这一幕看着危险,里面的人却好似没有伤人之意,只是慢吞吞地将那块纸张蚕食吞噬进了棺椁内。 宋昀诃身形笔挺,身姿清隽,站在这口棺椁前,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不多时,他握拳置于唇边,低低地清咳了一声,道:“……我曾问过小妹,‘泱泱横波中的梧桐花’出自中州时一首家喻户晓的民谣,许多人都会唱,最先哼唱这首民谣的人,叫招摇。” “是前辈吗?” 棺椁表面灿烂的红停了一下。 见状,宋昀诃苦笑了下,拱手作了个揖,解释道:“晚辈非中州之人,前不久才从六界进来试炼修习,之所以让前辈误以为是故人归来,是因为晚辈身上的这块遗迹图。” “这块图并非出自晚辈之手,而是从一场拍卖会上所得。” “前辈若是喜欢,这图,就当赠予前辈了。” 说起这事,宋昀诃甚至都不知道如何开口。 自从到了镜城七十二座水晶宫,只要他闲下来,不论是在营帐内查看对比地形图,还是去小世界巩固修为,耳边总有女子婉转空灵的歌声,如流水般温柔,似初雪般干净。 他对神语并不了解,只堪堪记得其中一句,问过宋湫十之后,才知其意。 方才走到古巷尽头,看到门前繁花阵阵的海棠树,便瞬间想到了那句词,想起了那把婉转多情的声音。 说起来,这位赵招摇在中州史册上,也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中州多美人,个个耀眼至极,风华无双,有美貌,有才能,更有实力,赵招摇便是其中之一。 她出生于南疆世家,父亲是世家掌权者,前面已有两位兄长,她母亲怀她时,全家都希望是个女孩。赵招摇一出生,她父亲抱了抱她,当机立断提笔挥毫,写下招摇二字,希望她活得热烈,一生招摇。 只是人不如名,赵招摇是典型的安静娴和的性子,说话温柔,对人对事都十分有耐心,像一朵静静开在背阳处的茉莉花,幽静,清香,有自己的坚持。 她长大后,很快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比试台上,被她击败的人不知多少,甚至垣安,妖月等人都跟她碰过招。 皎皎跟她玩得不错,每次跟淞远闹矛盾,冷战不搭理人的时候,就常往南疆一跑,招摇招摇的叫唤。宋玲珑和妖月一个古灵精怪,一个直爽率性,听说她跟淞远吵架了,一个个稀奇得不行,捣鼓着她说完之后,捏着她的小脸笑得不行。 赵招摇不这样,她安安静静地听,等皎皎诉完苦水,又耐心而细致地给她分析问题。 这样一来二去的,这位赵招摇也跟尘游宫的几位保持了相当不错的关系。 这样的性格,很难不让人喜欢。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中州末,妖月和婆娑带着中正十二司和私狱的人,踏进了赵招摇的家门。 偌大的世家,在中州大地上屹立无数年,上上下下数千人,上至掌权者,下至伺候的从侍,一个也没逃过,统统收押,哀嚎求饶声遍野。 妖月亲自带着人去了赵招摇的院子,她皱着眉,并未让人先进去扣人,而是自己先抬步跨了进去。 赵招摇坐在院子里,听着外面闹天闹地的动静,一张温婉秀气的脸全白了,她与妖月对视时,嘴角动着,却说不出话来。 妖月重重地摁了摁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如往常一样,坐到赵招摇的对面。因为受了帝王之令,她今日穿上了银白的甲衣,束着高高的马尾,英姿飒爽,风度不凡。 “招摇,这件事,善了不了。”有些话,说出来实在太残忍,妖月将手中握着的竹简递到她手边,道:“你看看吧。” 赵招摇一言不发,将竹简展开看了。 字字句句,明明白白,无可狡辩。 赵家嫡系两位掌权的公子,供养着血虫。 那两位,正是赵招摇的兄长。 “凡沾惹血虫的世家,所有嫡系,全部收押,打为叛族,听候君主发落。”妖月道:“玲珑知道你不会,可你的两个哥哥,将你们害了。” “招摇,你得跟我走一趟。” “这是君主的命令。” 这些世家,平素威风八面,甚至觉得自己有翻天覆地之能,可真正大难临头,发现在皇权之下,所谓世家,不过是一盆散沙。 赵家倒了,所有嫡系旁系,但凡管了点事的,全部入狱。 狱中,宋玲珑去看了赵招摇。 宋玲珑虽为帝后,但与君主同尊,共同执政掌权,手下私狱和长老团,是唯一可以与中正十二司抗衡的势力。 赵招摇心知肚明,自己未曾受刑,未曾被用剥夺术探取记忆,全是因为眼前之人的手下留情,恻隐之心。 昔日的天之骄女,跪在污秽的地面上,郑重其事地朝宋玲珑行礼,不为自己求情半句。 ——“臣之兄长犯下滔天罪过,残害民生,触犯君威,死不悔改,臣,无颜见殿下。” ——“臣愿自封进馆,镇压剑冢叛族,直至中州平乱。” 宋玲珑将她扶起来,应了她一个“准”字。 作为旧友,她离去前,还曾在赵招摇的掌心中写了一个字。 赦。 赵招摇留下来,用己身修为镇噩乱,宋玲珑则替她保住了赵家无辜稚子。 中州史书上,关于这位赵家姑娘的记载,寥寥几笔,开头尽是惊艳,结尾全是遗憾。 宋昀诃见棺椁中没有动静,也不知道里面的人有没有听见,听进去了几句,他再次抱了抱拳,道:“打扰前辈沉睡,晚辈这便告辞。” 说完,他转身。 “……里屋。”棺椁中的声线婉转,带着些才从沉睡中醒来的沙哑意味:“里屋放着你们要找的东西。” 宋昀诃迟疑地停下脚步。 “遗迹。”红色的棺椁轻轻震颤了下,传出来的声音比春水更温柔,“赵家的东西,你们拿走。” 她话音刚落,整个湖底突然山摇地动,湖水倒灌,卷起滔天巨浪。 宋昀诃站立不稳,扶住了手边一棵古树。 门槛外,伍斐压低了的惊呼传来。 那口棺椁突然升腾而起,重重地落在整片湖底的结界之中,一股强大无匹,锐意至极的灵力气浪横扫湖底蠢蠢欲动的邪气。 湖底,不知是谁突然轻轻呢喃了句。 “帝陵开启了。”,. 第81章 趁乱(双更合一).. 第81章 说起来,世界树就是个拥有庞大生命力的容器,它没什么本事,因为其特殊的兴致,也不需要做什么事。它的生命亘古,这世上第一条河流从雪山之巅淌过,第一条山脉拔地而起,第一株小草冒出头的时候,它就已经存在了。 一眼望不到头的岁月里,世界树既不能插手干预太多的事情,也不用修炼增长修为,除了一场场的沉睡,好似也找不到别的事做了。 万万载的时光,都是这么过来的,平平无奇,泛泛可陈。所以谁也没有想到,拥有那样顽强根系的世界树,会在突然之间倒下,毫无挽救的余地。 可其实有些事,有些端倪,是早早就露出了头的。 当年秦侑回承载天命时,就听世界树树灵正儿八经说起过,世界树活了太久,而这山河太重,枝繁叶茂,绿盖如阴之下,世界树其实已经日渐虚弱。 它老了,需要更新换代了。 世界树平时太不着调,说的话也是半真半假半开玩笑,更遑论它口中的时间跟常人所理解的时间不一样,它的时日无多至少能再熬死十个秦侑回。 就连世界树树灵自身,也是这样以为的。不说千秋万代,十世百世总不成问题。 若是那些世家没有生出异心,甚至请动域外的大能出手,想用这种偷天换日,瞒天过海的办法汲取世界树庞大的灵力,助他们族内的老祖宗踏破那层难以跨越的屏障,那么世界树确实还能撑一段不短的年月。而换做世界树强盛之时,十条血虫,吸不干它,最多损伤点元气。 因而,这一场突如其来,谁也未曾预料到的祸事,用世界树树灵的话来说,便是中州命数当如此。 世界树临死之前,这片土地上,所有生机运转流动的速度都慢了下来。可以预见,在某一个时间,这世间响动会戛然而止,中州塌陷,山河崩碎,万事万物,都将回到混沌之前的样子。 可能,在休养生息万万载之后,一棵新的世界树嫩芽会在某一刻猝不及防从土里冒出来,于是这片土地,又有了山,又有了河,又有了人,又有了从萧条到繁荣的契机。 也可能,就这样了,什么都没有了。 可站在眼前的人,是活生生的人,昨日才从枝头冒出来的花苞,还未来得及绽放,吐露芬芳。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人,对未来都有很多的憧憬和希望。 秦侑回身为君王,身为剑修,做不到站在山巅上无动于衷,眼睁睁看着自己所在意的,竭力想要维护的,一样接一样消散在自己眼前,最后再平静地赴死。 这样的死亡,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你要做什么?!”秦侑回执着婆娑剑,从山巅上一跃而下的时候,风吹得墨色的长发狂乱飞舞,世界树树灵被灌了一嘴的风,扯着喉咙在他耳边喊。 树灵像是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一张老头脸都涨红了,它声嘶力竭地嚎:“世界树只剩下那么点灵力了,是我为以后埋下的种子,你不能动!” 秦侑回落到地面上,怒喝:“你少说两句。” 世界树树灵被这么一吼,安静了半晌,气势蔫了下去。他伸出食指,点了点铅灰色的天,再点了点远处荒芜得看不出半分绿色的山,“这些生灵,皆是我身体的一部分,若是能救,我能不救吗?” “你走过天道,承载天命,宋玲珑是你的道侣,等世界树彻底倒下,我会将你们的神魂捉出来,尘封进天道内。”树灵生怕他听不见,听不清,一字一句说得清楚:“你们不会彻底消亡,下一棵世界树长成之日,便是你们苏醒之时。” 它就差直接说:你根本没必要做那种自取灭亡的事。 事到如今,局势已经不可逆转,这片土地算是完了,能救的希望实在是不高,而且会耗尽完世界树为数不多的被它储藏起来的生灵之源——那是催生下一棵世界树不可或缺的因素,若是用完了,就彻底完蛋了。 现在的情势是,救,根本无从下手,还会用完生灵之源,这一世不成,后面也彻底没了希望。不救,用剩下的生灵之源浸养已经枯死的世界树,长此以往下去,岁月轮转,老树总有焕新芽的时候。 世界树活了太久,看过的圆缺月,无常事太多,对它来说,眼前这片山河是它的枝叶,而叶片,老了就得落下,这是四季运转必经的一路,对此,它不会有什么惋惜难过之心。 可秦侑回不一样,他不知道来世如何,他只知道自己接受不了这种结局。 世界树树灵见他面不改色地拔出了婆娑剑,察觉到他探取世界树生灵之源的举动,崩溃得要命:“秦侑回!这是中州的命数,逆天改命,谁也救不了你!” “你疯了吗?!” “我不信命。”秦侑回握着灵光四溢的婆娑剑,朝着天穹重重斩下,一剑之下,山摇地动,爆、炸般的巨响传开。 “没有希望,那就斩出一道希望来!” 于是婆娑剑劈开了四洲,几乎将整片天地一分为二,没了中州三十六城的负担,又得到了半数的生灵之源,那棵老了的世界树精神一震,衰颓的趋势渐渐止住了。 这就是后来得以存活的六界。 看懂了那一剑之后所隐藏含义的大能们几乎都绝望了。 没了世界树,他们怎么活? 君主这是放弃了他们,为外围的生灵争取到了活下去的机会。 秦侑回这么做是有原因的,中州之地负荷太重,人多,修为不俗的人也多,选择尚且能有余力保住的一方,几乎是世界树的本能。 当年,仰赖秦侑回而统一,规整的大地,今日,被他亲手劈开。 彻底没了世界树照拂的中州,宛若被石化了一样,从外围的边城开始,水里翻滚的鱼群止住了动作,恐慌的人们没了声息。秦侑回顶着一些老头跳脚的,自以为临死前的怒骂,淡漠地执剑,回首看了眼身后。 容貌绯丽的女子抱着琴从半空中落下,因为燃烧了神魂之力,她的脸色有些白,黑色的瞳仁如同玻璃珠,让人看一眼就心动不已。 她还是当年初相见时的模样,抱着琴的时候,垂着长长的眼睫,安静,好看,青丝散落在肩头和腰际,如流水般漾动,处处惑人。 人生头一回,秦侑回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的未尽之意,宋玲珑都懂。 从某种程度而言,他们是同样的人,有同样的信念和坚守,自然也更能理解,并尊重彼此的决定。 隔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秦侑回声线沙哑,他道:“玲珑,闭眼。” 宋玲珑就在他的注视下,轻轻地闭上了眼。从这个角度,秦侑回能清楚看到她摁在琴弦上的手指,根根泛着急骤而浓烈的白,指尖漫出点点血一样的红。 异兽的尖啸声冲破云霄。 宋玲珑还是睁开了眼,她的眼前,是一只缭绕着紫色魂火的巨兽。它站在主城城中,身躯比主城内宫殿还庞大,居高临下,俾睨万物。 九尾银狐的气息肆无忌惮散发开,山岳一样厚重,剑锋一样锐利,轻而易举就能将人的脊背压得弯曲下去。 秦侑回作为人身时,虽然清冷淡漠,不好说话,可总归不是动辄杀伐之人,而眼前这头巨兽,银色的竖瞳中沉着两块坚冰,一片天寒地冻的霜雪之色,没有半分人情意味可言。 先前实在气不过跳脚怒骂,想着缩头是死,伸头也是死的老头子们被这股来自血脉深处的威压镇得无颜,神情灰败地闭了嘴。 两人在一起时,宋玲珑对传说中的九尾银狐好奇得要命,时不时就旁敲侧击着明示暗示自己想见识见识。 秦侑回每次听着她哼哼唧唧撒娇,一脸的心痒难耐,大多时候是直接视而不见,有时候兴致来了,也会就此逗弄她几回,可最后都没有让她如愿以偿。 因而,这是宋玲珑第一次见到他的原身。 跟想象中一样高大矫健。 银狐的九条长尾如横亘的山脉,有的舒展着落到了都城的长街小巷中,引得街道塌陷,裂纹丛生,有的在天穹中张牙舞爪半卷着。银白色的毛发如丝绸般润泽顺滑,风从它身上拂过,浑身毛发便如水一样漾动出此起彼伏的波纹。 她之前那么想见见他的原身,可如今见了,却难过得想哭。 世界树树灵眼睁睁看着秦侑回斩出那惊天几剑,眼珠凸出,被强行劈开的疼痛令人眼前眩晕,它又急又气,胸膛重重起伏,几乎破口大骂:“秦侑回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这样等于彻底将中州陷入绝地了。” “你到底怎么想的?你脑子呢?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世界树已经老了,就算负担轻了大半,有那些生灵之源做支撑,勉强能继续活下去,也不能庇护四洲多久。”树灵说着说着,看秦侑回根本不为所动,一脸无动于衷,几乎心灰意冷:“剩下一半生灵之源有什么用,新的世界树长成的几率少了三成不止。” 原本也只有五成几率能长出来,现在他这么一搅合,基本完蛋。 树灵头一次感觉到了绝望。 它是从中州之地出生的,它的根系最早扎根在中州,因而也是这里最繁盛,可以说,中州三十六城就是它的主干,四洲之地充其量就是一些不太重要的枝干,就算是全部斩断,对它而言,会肉痛,但不至于让它这样崩溃。 只是世界树,确实经受不起中州的负担了。 不然,情势也不至于落到这样的地步。 “我的身体里,有生灵之源。”秦侑回仰首尖啸,一爪子重重落在中州主城中心,一道道巨大的裂缝随着它利爪的位置扩散出去,像一张精心编制的天罗地网,随着银狐如浪潮般朝外涌出的灵力,形成了重重禁制,将整个中州与外界彻底隔绝。 树灵倏而一愣。 是,秦侑回的体内,确实有生灵之源,而且分量不少。那是他承载天命,得到世界树认可时获得的,这也是为什么,他能进入世界树本体寻找血虫,甚至方才能调动生灵之源的原因。 可那些生灵之源,早就融入他的身体中了。 如果强行抽取,秦侑回要付出的,是全部的生命力,还有完整的神魂。 从此上天入地,这世上,再没有秦侑回这个人。 饶是树灵见惯了大风大浪,此时,也愣了一下。 秦侑回却十分冷静,他将中州封茧子一样封了起来,顶着燃烧神魂的痛楚,还能用一种波澜不惊的口吻理智分析:“你的本体虽然扎根去了四洲,可主要的根系还在中州,如果有足够的生灵之源,按照你的说法,等来日,还是会有新的世界树长出来。” “新的世界树长出来,自然能替代那棵老的。”而至少在那之前,四洲的人好好活了下来。 有人,就有希望。 秦侑回话音落下,银狐庞大的身躯被笼罩进了刺目的阵法里,猩红的血液如同浓烈饱满的颜料,一蓬蓬炸开,炸成甜腥味的血舞,沁润到了中州之下,世界树的主根之中。 拆筋断骨,神魂寸裂。 这样的痛楚,即使是秦冬霖,咬着牙一声不吭承受下来的时候,也得倚着婆娑剑,才不至于跪到地上。 树灵沉默地看着这一幕,感受着自身渐渐凝实,归于平稳的身体,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话跟你说。”秦侑回气息一声比一声沉重,出口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宋玲珑在看着吗?” 树灵拂开结界,往后面一看,一眼就看到了抱着琴被结界挡在不远处的宋玲珑。 难得的,红了眼睛。 无措又崩溃,想走近又不敢的样子。 “在看。”树灵如实回答。 秦侑回满嘴的血腥味,他仰着头,手掌颤动,平复了半晌,居然还扯动着嘴角笑了一下:“这种时候了,还跟我唱反调。” 他其实已经没什么力气了,手脚冰凉,唇色寡白,可想起身后的那张脸,那个人,也仍是不由得闭了下眼,手掌微微握了一下。 良久,他搭在剑柄上的手指动了动,问:“是不是哭了?” 树灵简直佩服他的毅力,它再次转身,这回细细地将宋玲珑从上到下看了一遍,道:“哭了。” 它一口气描述得很详细:“眼睛红了,但忍着没掉眼泪,就站在外面看着你,手里抱着琴,没让人跟着,身后的人离得很远。” 宋玲珑很少有哭的时候,她总爱笑着,脾气好,但受不得委屈,谁敢给她委屈受,她一定要加倍还回来。 秦侑回看不得她哭,于是谁也不敢做让她哭的事。 秦侑回变回人身,执着剑,原本已经被压得弯曲下去的脊背又渐渐挺直起来,脸色比纸张还白,树灵连着诶了好几声,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逞这个强。” “不是逞强。”秦侑回像是早就做出了某种决定,举剑的动作虽然艰难,但十分坚定,他道:“我要她活着。” 身为君王,他要他的臣民活着,身为秦侑回,他要宋玲珑活着。 秦侑回举起了剑,朝着天穹而上。 浓郁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强大波动拨开了阴云,送来了清风。 秦侑回分为了数个秦侑回。 他的剑道完整抽离,镇压在了剑冢之中。 他的血液流入了中州的结界里,滋养催生着世界树的根系。 他的神识锁住了整个中州。 而现在,他将自己一身修为化为浪潮,冲遍了主城的每一条街道,冲进了每一个人的体内。 “还不够。”秦侑回手背漫出惨烈的急剧的白,可再这么用力,这具身体,也泛不出半点的薄红,他的血液已经被留在世界树的根系之内了。 婆娑剑感受到他的心意,灵光骤盛,可也无济于事。 封存中州十二主城,那么多人,难于登天。 他们都缺少一样东西,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 就在此时,宋玲珑抱着琴,手指一下一下地拨动起来,她嘴里低低地唱着歌,唱的是曾经赵招摇常唱的一首歌。 歌声里,没有血虫之灾,没有世界树倒,中州还是从前的样子。小小的城镇里,淌着一条清澈的河,乌篷船穿过一座座的桥,两岸的石板上有竖着高高发髻的妇女捶洗衣裳。昨天才下了这个季节第一场雨,青石地面湿漉漉的,河的两边有两棵海棠树,树上开满了花,被树荫和繁花遮蔽的树中心,躲着一个小小的孩子,树下的伙伴东张西望,他们玩着捉迷藏的游戏。 宋玲珑的琴声,是万物复苏的春季,是那首歌中招摇喜欢的海棠花。 她的琴,如同她这个人,不论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给人的感觉都是温暖的,生机勃勃的。 琴声被风吹出万里院,每一个听到了琴音的人,都拥有了一线生机。 宋玲珑希望有朝一日,中州能够再现,希望故人能重逢,希望尘游宫中能再聚起五六个人轮番打花牌,也希望能跟妖月一起,去宋招摇最喜欢的那个小镇上,看一看她很喜欢的海棠花。 生机如水一样淌进秦侑回的胸膛里。 她最希望,万万年之后,新的世界树长出来,她一睁开眼,就能看到秦侑回。 太阳刚升起来,他逆着光,垂着眼轻轻地笑,朝她伸出手掌。 他笑起来,那双眼,好看极了。 秦侑回疲惫地闭上眼,连支撑自己落地的力气和灵力都没了,他像只断翅的鸟,从半空中垂直落了下去。 宋玲珑接住了他。 两人衣角交叠,落到尘土飞扬的地面上。他那样骄傲,半点脆弱都不肯让人看见的人,此刻,因为没有力气,终于老老实实落到了她的怀里,靠在了她的肩头。 修为尽失,筋脉寸断,秦侑回那张俊朗的脸上,半点血色也没有,就连唇都是乌白的,初雪一样的色泽,浓密的睫毛垂落在眼睑下,便让两种极致的颜色愈发泾渭分明。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现出一种真实的,容易被人催倒的脆弱来,没有君王的威压,也没有破灭剑的锋利和锐气。 秦侑回皱着眉,像是有些疼,睁开眼,就是宋玲珑紧紧咬着的下唇,还有努力憋着红的眼眶。 很难过,但又没处发泄,无可奈何的委屈样子。 这么多年,那张小小的脸,还跟孩子似的。 秦侑回动了动手指,她察觉到了他的动作,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听话,乖乖地将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掌心中。 反而让他有些不适应。 “怎么这么乖了。”他低低喟叹,却不是要握她的手,而是慢慢地执着长指,用僵硬的冰凉的指腹一点点摩挲她的鬓发,动作很轻,像是没有力气,又像是怕将未完全干掉的血迹蹭到她的脸上。 宋玲珑哽咽,眼泪终于忍不住吧嗒吧嗒落下来,混着血,凝成了莹润的珍珠,一颗颗滚在秦侑回的掌心中和衣袖里。 他反而扯动了下唇角,很低地笑了一声,道:“鲛人公主的眼泪,果真珍贵。” 宋玲珑用袖子胡乱地擦了擦,越擦,眼睛就越红,最后,她泄气似的停下动作,撇了下嘴,跟从前每一次和他抱怨时一样,声音低低落落:“我控制不住。” “没事。”他难得的好说话,指腹扫着她细嫩的眼尾,声线又哑又沉:“就哭这一次。” 他娶宋玲珑至今,一万五千载,唯独只让她哭过这一次。 “以后……”他顿了一下,“若是还有以后。” “我还是希望看到宋玲珑日日都笑着。” 像个小太阳一样招摇耀眼,轻而易举就能吸引所有人的视线。 说完,秦侑回轻声问她:“好不好?” 秦侑回其实很少有这样征求人意见的时候,他大多数时候不管她,可被逼急了,或者被她气得忍无可忍了,说话的语气跟带着冰碴子似的,诸如“宋玲珑,你老实一点行不行”“你少去外面玩点成不成”,态度强硬至极,根本没商量的余地。 宋玲珑泣不成声。 所有人都可能活。 但秦侑回彻底掏空了自己,即使世界树再生,他也活不过来了。 宋玲珑琴音给他带来的那缕生机,对比他不留余力耗空自己的行为,几率实在太渺茫了。 ==== 星冕出现的时候,看到的,正好是这互诉衷肠,执手相看泪眼的一幕。 即使已经看过无数回,可再看到这扎眼至极的一幕,他仍是控制不住地重重闭了下眼。 从知道中州要完,突然出现异象,到秦侑回斩开四洲,燃尽一身修为和神识,再到宋湫十同样燃烧神魂,重创自己,为中州土地上的每个人留下一道生机,他一直在山巅望着。 眼下,还差最后一步。 星冕决定站出来。 他太喜欢宋玲珑了,这种喜欢甚至已经入了骨子里,化为了一种跟生存本能比肩的执念。 宋玲珑在察觉到这种心思之后,十分明显的表现出了疏离,一些重要的事,原本该归他管的,现在逐渐交给了妖月,他心思重,对人情冷暖的感知尤为敏感。 他于是无比清楚的知道。 他得不到她。 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要,发了疯一样念念不忘,成为哽在心尖上一根扎出血的刺。 于是,他连死都不怕了。 也没什么好怕的,如果没有宋玲珑,他很早之前就死了。 根本就走不到今日。 星冕面对着飘荡在秦侑回身侧的树灵,刻意避开了宋玲珑的眼神,他有条不紊地开口:“我将所有接触过血虫的掌权者通通提审了一遍,得知了一件事。” “修为达到破碎境巅峰,拥有功德金光的人,可以以神魂为引,将血虫钉死在身躯内。” 来之前,星冕显然将这份说辞想了一遍又一遍,以至于在世界树树灵和秦侑回两人面前,他显得极其从容:“那八条血虫里有大量被世界树蚕食的灵力和生灵之源,可因为是域外之物,无法被世界树直接吸收。若是换个中州之人,甘愿放弃一切,以自身为容器,就可以将这些养分,全部反哺回世界树上。” “世界树需要这份力量。”星冕停顿了半晌,像是知道宋玲珑要说什么,直接将她的话堵死了:“跟世界树本源沾过边的人都不行。” 宋玲珑是秦侑回的道侣,他们气息交融,同享天道规则,世界树吞噬她,等于自相残杀,这条路行不通。 “功德金光,我有。”星冕接着道:“除君主外,我的修为最高,以神魂为钉,那些血虫才不会有跑出来的机会。” 他说:“我愿意做这个人。” 世界树树灵确实需要这份力量,需要这么个自愿送上门的人。 拥有了那些原本就从它身上被盗走的庞大生机和灵力,新的世界树长成的时间会比预计中大大缩短,而且成功的几率达到十之七八。 这对眼前这种糟糕透,无疑是雪中送炭。 因而哪怕眼前之人浑身长满心眼,“我有要求”四个字几乎写在了脸上,树灵也还是耐心地问他:“你有什么要求。” 星冕一字一顿道:“我想求宋玲珑的一世情缘。” 树灵点头的那一刹那,秦侑回人生头一回生出了某种惧怕的心理。他原本连眨眼的力气都没了,那时候,握着宋玲珑手掌的力道却大得出奇,好像这样,他就能将宋玲珑牢牢攥在手心里,带在身边,生死都不分开。 他那么骄傲,宁死不退半步的人,在为这片山河耗干了自己之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道侣,和别的男人入了四洲的轮回道。 在树灵点头应下的那一瞬间,宋玲珑的意识便倏而灰暗了下来,她软软地倒在了秦侑回身上。 两人墨发交缠,衣角相叠。 秦侑回突然就后悔了。 他在强抽自己血脉时,看着中州的百姓,不曾有过半分悔意,看着那些老头跳脚,用一种我跟你拼了的眼神怒骂他时,他也不曾悔过。 可在树灵出手的时候,他的心里,便止不住地漫开一层生涩的悔意。 如果他还有修为,如果他还有半分力气。 谁也不能从他身边抢走宋玲珑。 谁也别想。 秦侑回侧首,看着沉寂下来的中州,看着破碎的古城楼,看着远处的山和水,想起她这么喜欢,这么热爱这片土地。 后悔两个字,从喉结上滚了又滚,最终也没能发出半个音节。 最终,秦侑回变回了那只遍体鳞伤,高大异常的九尾银狐。 那只伤痕累累的异兽在生命前最后一刻,将宋玲珑一点点裹进了自己九条银尾中,而后彻底陷入沉眠。 树灵看着这一幕,再想起才被自己送入四洲轮回蕴养的那块骨,慢慢眯起了眼。 它将秦侑回背回世界树根系旁的那口古井边,终于忍不住揪着长长的胡须,阴恻恻地骂了一句:“趁人之危的小崽子,等世界树长成了,老夫要你网,. 第82章 道侣. 第82章 青石阶梯,层层往上铺陈,落在浩渺天地间,宛若一根颤颤巍巍的悬丝,它由一股不知名力道牵引着朝天蜿蜒而上,看上去随时可能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被滂沱的雨势冲垮淋断,可又偏偏历经岁月,完好无损的留存了下来。 湫十陷入回忆时,眼睛是睁开的,但眼神空洞,没有半分神泽,看着有些像灵魂出窍。 秦冬霖牵着她的手朝上走,一步一顿,走得很慢。 这一次,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该看见的,早在两日前,就已经全部看到了。 秦冬霖朝前跨过一层阶梯,而后手上用了点力,被他牵着的人就像有意识一样,亦步亦趋地也跟着踏上来一步,站在他的身侧。 雪肌黑发,蛾眉曼睩,模样特别乖。 秦冬霖再次面不改色拂开一条朝他张牙舞爪冲来的雷蛇,眉心凝着,抬眼看天穹,发现他们已经快走到阶梯的尽头。 这也意味着,那些回忆,也该结束了。 他没再往前走,而是停在某一层上,等宋湫十醒来。 越等,心绪越不平静。 半晌,秦冬霖用大拇指指腹细细地摩挲了下她落在自己掌心中的指尖,突然啧的一声,带着罕见的现于人前的烦躁意味。 说实话,他真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不由得想,等会宋湫十醒来,会用一种怎样的眼神看他呢。心疼,自责,还是愧疚? 都不是他想要的。 宋湫十,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妖怪就好了。她每天最大的烦恼,还跟以前一样,不是霓裳阁里最好看的簪子被人提前订了,就是拍卖会上什么东西被天族的那个小天女截胡了,每天快快乐乐,不想什么中州覆灭,也不想什么前世今生。 没有什么背负臣民生死的君主和帝后,只有青梅竹马,一路吵吵嚷嚷长大的秦冬霖和宋湫十。 但他不确定,宋湫十会是怎样的反应。 湫十从回忆中陡然抽身的时候,手指尖蓦的在秦冬霖的掌心中颤了两下,前者及时察觉到什么,侧首望过来。 四目相视。 湫十深深吸了一口气,嗖的一声从他掌心里将手收回去,以飞快的速度拔出他腰间的软剑,气得哇哇乱叫:“星冕和世界树在哪?!” 俨然一副要去砍人的架势。 她生起气来,眼尾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再怎样气势汹汹提剑,也看不出凶狠的劲。 这层阶梯本来才刚够两个人并肩行走,她这么大幅度一闹,险些一脚踏空,秦冬霖握住她的手腕,沉声提醒:“马上到帝陵了。” “想掉下去再走一遍?”他垂着眼,不轻不重地问,言语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湫十看了眼身后长长的阶梯,又看了看近在眼前的宫殿,气得跳脚。 “星冕那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她其实不怎么会骂人,每次气势很足,能说出口的最严重的的话也只是这种程度,再严重的,她就卡住了,因而这一句话,她来来回回用各种语调骂了三遍,才稍微解气了点。 “当初就不该救他,让他死了才好。” “走了。”秦冬霖提步走过最后几层台阶,在尽头背着光侧目看她,瞳色是纯正的黑,看上去清清冷冷的,谪仙一样,半分火气也没有。 湫十拎着长长的裙摆,三步两步跨过台阶,到他身边时,还是恨恨地磨着牙尖,道:“我好生气啊。” 她嚷了几声之后,发现秦冬霖没理她,顿时像是被转移了注意力一样。她跟上去,小喇叭似的喊他。 秦冬霖低低的应了一声,声音带着些沙沙的哑意。 湫十绕到他跟前,仰着一张如远山芙蓉的脸,问:“你不生气吗?” 秦冬霖皱眉,不知道她怎么能问出这种问题。他脚步顿了一下,鬼使神差般的,没敢去看她那双眼。 怕从里面看到些从前宋湫十没有的情绪。 “不生气。”半晌,他堪称心平气和地吐出了三个字。 湫十慢吞吞地哦了一声,一脸的不信,“不生气你拿剑去砍人?” 秦冬霖站在原地,忍耐地吸了一口气,反问:“知道我生气你还问?” 湫十跟在他身后走,声音蔫了下来:“这都跟我想的不一样。” “原本,我听着妖月和皎皎的描述,觉得这个帝后肯定被我当得威风八面,潇洒快活。” 万万没想到,是舍己为人,大义牺牲,结果还要被人卖。 早先,她那些断断续续的梦境,跟程翌之间的纠葛荒唐事,经过这么一闹,全部被证实了。 难以想象,她上一世,得有多凄惨。 秦冬霖他,又该是怎样一种心情。 没多久,两人到了那座流光溢彩,恍若建在云端的宫殿前。这座宫殿是典型的中州风格,翘起的檐角,琉璃瓦上像是抹了一层金粉,即使在没有阳光的阴雨天也现出一种灿灿的浮光来,如梦如幻,仙气缭绕。 “这帝陵,是你命人修建的?”湫十将近在咫尺的宫殿上下打量了一圈后,回头,有些迟疑地问情绪一直不太好的秦冬霖:“你什么时候提前将陵墓都准备好了?我怎么不知道?” 秦冬霖眉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事实证明,是他多想了,他不应该担心那些有的没的事情。 宋湫十就是宋湫十,永远无厘头,气人最在行的小妖怪。 “你修陵墓,还只修一个?”湫十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那我呢? 秦冬霖气得笑了一声,他拉着又恢复了元气,吵吵嚷嚷的人跨过宫殿的大门,低声道:“你什么。” “生前都未曾亏待你,死后还能少了你一口棺木?” 但这座帝陵,还真确实跟秦侑回没关系。 宫殿外看着碧瓦朱甍,富丽堂皇,人真正站进去,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里面就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庭院,庭院里种着许多花木,因为此地灵气浓郁又无人打理,长得郁郁葱葱,生机勃勃,放眼望去,满目皆是深深浅浅的绿意。 一柄缩小了的剑以及一颗水滴般的晶石凭空出现在眼前。 秦冬霖和宋湫十脸几乎是同时冷了下去。 世界树树灵出现时,自己也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它连着咳了两声,将两样东西朝他们跟前推了推,摇头晃脑地道:“经过这么多年的休养,世界树的情况稳定下来,我腾出了手,将你们前世散给中州的修为凝了回来,从中提取了一些东西。” “是你们前世所走道路上各个阶段的感悟。” “权当赔罪,赔罪。” 世界树树灵不知活了多久,从洪荒到中州,从中州到现世,从未有觉得对不起人的时候,秦侑回算是头一个。 这事,确实做得不厚道。 可当时那样的情形,秦侑回自身做了那样大的牺牲,血都流干了才凑到一些生灵之源,如果只是顺其自然,想要生长出嫩芽,说句不好听的,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星冕在那个时候撞上来,世界树没办法不答应他。 在出手将星冕那块和九尾狐狐尾融合的骨送入轮回道之后,把本该彻底消散的秦侑回的神识带回生灵之井蕴养已经是当时的树灵能做到的极限。 那个时候,树灵也很虚弱。 树灵看着秦冬霖,道:“你也知道,我做出的承诺,涉及天道,必须兑现。” 世界树树灵已经相当于是这片天地最高层次的存在,言出即法,若是不兑现,对它自身有一定程度的损害。 新的世界树长成之后,原本斩出去的四洲地界又重新分了六界,已经过了十几世,宋玲珑和那块骨的神魂已经在轮回道上蕴养了足够久的时间。 星冕求的是一世情缘。 求的是一见钟情,常年相伴,恩爱半生,白头到老。 那日,树灵看着一左一右两道神魂,一张本就垮着的老头脸愣是皱着褶皱横生,长吁短叹许久,终于出手将人送入轮回。 紧接着,它将秦侑回的神魂也送了进去。 活了那么久,世界树树灵头一次体会到良心不安的滋味,所以它也没一头扎回本体内沉睡,而是站在轮回道前,看着他们这一世的缘分纠葛。 那一世,秦侑回成了秦冬霖,冷冰冰的性格,寡言少语,倨傲张狂,依旧年少成名,在剑道上颇有造诣。 唯一好的一点是,他和宋湫十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但对这个麻烦精不算耐烦,全是看在两家世交,父母长辈的情面上。 谁都这样觉得,包括世界树。 因而宋湫十和程翌命运交汇的那一刻,树灵虽然尴尬得直摸胡须,但没有插手。 它没想到,那么要死要活,趁人之危也要强行求来这一世的星冕,他的那根骨在得到了宋湫十之后,会想着去攀天族的高枝。 它也没想到,被冥冥之中跟程翌捆绑在一起的宋湫十,面对着九尾天狐狐尾的诱惑,还是没能对程翌动心。 可最令它没想到的是,秦冬霖会入魔。 天赋那么高,心境稳若磐石的人,因为一个人的离开,道心全乱,弃剑从魔。 原本以为一往情深的奔赴,轻易败给了权势,原本以为只是彼此习惯,并无情愫的两个人,却在分开之后,痛苦成了那样。 既定的轨迹,全都乱了。 在看到程翌当上天帝,囚禁湫十,秦冬霖当上魔尊时,树灵彻底忍不住,挥手斩断了宋湫十和程翌那段亲手由自己绑定的缘。 物是人非,再次相见的宋湫十和秦冬霖,都已非彼时年少的模样。 那个被秦冬霖亲手纵得骄纵肆意,无法无天,太阳花一样的宋湫十,在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中,面对已成为魔尊的秦冬霖,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那是他们的第二世。 树灵没有干预他们,等第二世过完,回溯时间,有了如今的第三世。 这一次,秦冬霖依旧嫌宋湫十吵闹,却又非得时时,事事带上她。 他们一起来了中州。 答应星冕的事,只做到了一半,树灵为此挨了几道天雷,疼得好几年灵身都化不出来。 这两样礼物,花费了它不少时间和精力,就是为了让眼前的两位能看到它自知理亏,诚恳认错的态度。 秦冬霖已经取回了自己的剑道,对自己要走的路十分清楚,这东西虽然有诱惑力,但对他而言,只是锦上添花,而非不可或缺。 他轻飘飘地掀了掀眼皮,玩味似的扯着嘴角笑了一下,问:“拿了之后呢?跟你去将天道再走一遍?” 宋湫十听到这几句,顿时警觉起来,她伸手捏了捏秦冬霖的手掌,用行动表示了抗拒。 树灵苦笑着用手指碰了碰鼻尖,道:“中州总得苏醒,这么多人,都是当年你们两个竭尽全力保下来的,这一直睡下去,总不是个事吧。” “我也不能随随便便寻一个人做君主,那些老头倒是有想法,可他们上去怕是连一炷香的时间都撑不住,就得被天道劈死。” “天道肯定以为我在耍弄它。” 关于世界树和天道的关系,秦侑回一直摸不清楚,感觉既是同一个意识,相互依存,但是也有意见分岔,彼此不合的时候。 “是。”这一次,宋湫十先开了口,她道:“他们确实睡得好好的,就我们两个大傻子过得凄惨无比。” 树灵跟她大眼瞪小眼。 “这君主之位,我们不要了!你爱找谁找谁!”宋湫十豪气十足地放下话,拉着秦冬霖就走,走到一半,手一松,又折回来,将树灵跟前漂着的两样东西拢在掌心里,从鼻子里重而冷地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一路顺着阶梯下去的时候,秦冬霖漫不经心掂了掂手中的小剑,问:“方才话不是还说得挺有骨气的?” 才说完,就目不斜视将人的赔罪礼给收了。 收得还挺有气势。 “怎么就没骨气了。”宋湫十一本正经地纠正他:“这本来就是我们的东西,为什么不要?” “非得要。” 宋湫十愤愤:“那老头还好意思诓你做君主,中州那会,你都多惨了。” 小妖怪不假思索的维护令人身心舒畅,秦冬霖抬了下眼,黑色的瞳孔中终于沁出星星点点并不明晰的笑意。 说话时,他们已经快下云层。 “当个君王,救一回人,连道侣都丢了。”湫十看着手心里水滴一样的淡蓝色晶石,道:“就这样,它还好意思再出现!” 她话音落下,秦冬霖眼里的笑意已然如雪花般消散。 “宋湫十。”他忍耐般地开口:“你还能再大声点。” “这样,方圆十里的人都能知道,我道侣丢了。”,. 第85章 变脸.. 第85章 天族阵营,设置起了一层厚厚的结界。 才从湖底爬出来的三人没来得及说什么,皆闭着眼开始疗伤,毕竟谁都知道,甭管湖底下有没有收获,收获有多大,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天穹之上悬着的那座古殿。 莫软软在结界里守着他们。 骆瀛和云玄受的都是皮外伤,看着严重,药散一撒,丹药一服,再运气调息一下,一个多时辰后,便相继睁开了眼。 唯独莫长恒,迟迟没有动静。 莫软软有点担心,看了看他白得跟面粉一样的脸色,又看了看他乌青乌青的唇,在结界里来回踱步。 “你们在湖底遇见什么了?”她开口问。 提起这个,云玄和骆瀛对视一眼,前者倒也没隐瞒什么,手指点了点盘腿坐着的莫长恒,如实道:“湖底有几座古墓,我们进去收获了不少东西,眼看着帝陵现世,湖底地动山摇,我们便想着赶紧上来,可里面的漩涡一起,没出得来,反而被卷到了古墓的深处。” “后来呢?”莫软软追问。 “后来,我们勉强从漩涡里挣脱出来,又被一口突然升到半空的红色淌血棺材砸下来,滚到了古墓深处,我和骆瀛还好些,被一柄斜斜插入土里的巨剑拦住,而莫长恒,他绕过巨剑,滚进了一口溶洞里。” 溶洞外,巨剑旁,有人用猩红的颜料画了个古今通用,标识着危险和勿入的标识。 里面一片漆黑。 云玄和骆瀛摸索进去将莫长恒架出来的时候,他人还没醒,衣襟从领口处一路向下,全是浓深到发黑的绛紫色。 等将人摇醒,莫长恒睁开眼,看着他们两狼狈的样子,还颇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之后,三人赶着时间游了上来。 骆瀛和云玄透过结界,小声商量着如何上帝陵。 在此之前,已经有些按捺不住的小门派小世家派人上了,前前后后十几二十人,没一个能成功站稳那层阶梯的。 “噗嗤!”又半个时辰过去,莫长恒终于有动静了,他身体急剧地颤动了一瞬,哇的吐出一大口黑血出来,整个人气息萎靡到了极点。 “哥。”莫软软惊慌失措地半蹲下来,伸手抚他的手背,而后将掌心里的几颗绿色丹药塞到他嘴边,等他咽下去,调息了半晌之后,小心翼翼地问:“感觉怎么样了?” 半晌,莫长恒睁开眼,他看着眼前那张带着点婴儿肥和稚气的脸,直愣愣的呆了半晌,出口的声音沙哑,带着点难掩的阴狠意味:“你叫我什么?” 这要是换在以前,莫软软估计会直接红着眼睛掉眼泪,可经过这段时间莫长恒恶劣的夹枪带棒的话语,她现在出息了很多。 至少有自己的坚持了。 此处没有外人,她看着莫长恒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是我哥,生下来就是,皇太女的位置我不要,等出去我就跟父君说。” “你别看我,凶我也没用。” 不知道是听进去了她说的话,还是被她难得的清晰思路和强硬态度震得失了神,之后,莫长恒并没有再说什么。 莫软软拉着骆瀛出了结界。 云玄一直是三人中拉架的那个,此刻,他拉了把椅子坐下,语重心长地道:“我上次不是都跟你说过了吗,就软软这副心性,哪里能生出心思要皇太女的位置,她压根想都不会往这方面想。” “好歹也疼了这么多年,因为外面三言两语几句,不确定的事,就对她大发脾气,真不算个好兄长。”其实这样的道理,云玄不是头一次跟莫长恒说了,他摇头晃脑地道:“你生来就被立为太子,可见天君是疼爱你的,后面出了那件事,我知道,你心里也不舒服,你是被人暗算了,这非你本意,可既然都已经发生了,天君也封锁了所有的消息,谁也不知道,这就是在给你机会。” “那么多年都没有生出废你而另立的心思,我不相信无缘无故的,他会突然要推软软上位。”云玄歇了歇,又说:“再退一万步来说,天君若是真想废了你,培养软软,用得着到今日?” “天君若真有此心,早在万年之前,他就该联合长老着重扶持软软,你看她今时今日的性子,适合做皇太女,适合做君主吗?” “所以现在问题是,你到底做了什么,引得天君大发雷霆?”云玄身体朝前倾了倾,脸上神情变得无比严肃,问:“你不会又去碰那些东西了吧?” 莫长恒像是有点难受,他伸手摁了摁自己的喉咙,半晌,才使出口的声音自然了些:“你先出去吧。” “我出去做什么,再过一两个时辰,若是没人能上帝陵,我们就上了。” “我的身体,入不了帝陵了。”莫长恒的声音低了低,他垂着眼,用手指揩了揩唇边的血迹,道:“我身上的伤太重,短时间内恢复不过来。” 云玄愣了愣,没想到一惯将这些看得很重的人会主动提出放弃,这要是按照莫长恒从前的性格,就算是全身骨头都被折了,这帝陵,他也一定要上去。 “成,我去跟骆瀛说一声。”云玄走到结界边缘,又折回来,十分认真地道:“你真的不能再碰那些东西了,天族一向重脸面,根本不可能容许凌霄殿上坐着一个修魔的天君。” 说完,他也不想跟莫长恒再吵起来,径直朝外走去。 结界里只剩下莫长恒一个人,寂静无声的空间里,他慢慢伸手,抚了抚自己的眼,鼻和唇,像是极其陌生一样,最后,手指没入沾着血的衣领,重重地摁在了左边那块突出的锁骨上,眼神诡谲。 ==== 在芦苇滩边人潮涌动,热闹纷呈的时候,秦冬霖独身一人坐在木屋的隔间外侧,面对着风雨欲来,灰蒙蒙的天,他眼皮微掀,头也不抬地道:“一股世界树的味,我鼻子没塞,能闻得见。” “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还躲躲藏藏做什么。” 如此,瞒不住行踪的世界树树灵现出身形。 隔了一日未见,比起先前凉薄淡漠到骨子里的冷色,秦冬霖如今的神情,不知好看了多少,带着些懒散的隽永意味,浑身的脾气都被安抚得似水般顺从。 像一只在阳光下晒太阳的大猫,懒洋洋的将尖利的爪个牙都收了起来,眯着眼睛时,谁都觉得是无害的模样。 世界树树灵看得啧啧称奇。 这世间,情之一字,当真有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栽跟头。 秦侑回这样的人物也无法避免。 树灵在他对面落座,看着是慈眉善目,仙风道骨,挺像那么回事,原本它还算是镇定自若,想着趁秦冬霖今日心情不错,好好谈一谈事,可谁知,他看了自己一眼后,竟然慢悠悠地抬手斟了杯茶。 树灵一下子汗毛倒竖,这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真是难得。”它摇头晃脑地接过,“我竟然能喝到秦侑回亲自沏的茶。” “秦冬霖。”秦冬霖清瘦的身体往椅背上微靠,眼尾稍抬,不紧不慢地提醒。 树灵才懒得管他想用哪个名字,它象征性地端着茶盏抿了抿后,就开口步入正题:“行,秦冬霖。” “如今的情势,你也看到了,我不跟你兜弯子。” “中州属于被封之城,情况特殊,需有君主现世,当年的人才能相继苏醒。” “我的意思是。”树灵看向他:“你来做这个君主,最合适。” 其实这也算是一次双向选择,君主得到世界树认可,便有了相当大的权利,譬如前世中州那样的情况,秦侑回甚至可以直接越过树灵自身,强行调动生灵之源。 这对树灵而言,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 它眼光高,看不上旁人,且在曾经那场豪赌中,秦侑回本人给了它令人惊艳的答卷。 “我承认,当年的事,我确实,做得不太妥当。”树灵说起话时,胡子一翘一翘的,“但不可否认,我那也只是权宜暂缓之计,自身情况稍微好些之后,我是不是就冒着不遵诺言的大风险,将宋玲珑和那块骨解绑了?” 说起曾经,说起那个令人耿耿于怀的第二世,秦冬霖忍耐地皱了下眉,道:“我有条件。” 树灵:“什么?” “你放心。”触到他凉飕飕的视线,树灵顿时精神了起来,它道:“我保证,再也没有大意轻心,被人钻空子使手段的时候,且世界树正当繁盛之期,当年的事,没可能发生第二次。” “没想听你说这些。”秦冬霖用食指抵着眼前的白瓷茶盏转了半圈,瞳色是能将人溺进去的深邃,话语如寒泉泠泠,一字一顿:“我要秦冬霖和宋湫十在一起。” 树灵思忖半晌,开口:“这个我不能保证,诶——情缘的事,往后岁月长流,谁能说得准?” “前头能有个宋玲珑吸引你至此,后面也极有可能出现个别人,于你,于她,皆是如此。留有余地,进退自由,才是最好。” 前世,程翌和宋湫十的情缘,它亲手绑在一起的,结果呢? 貌合神离,一对怨侣。 “不会有别人。”秦冬霖“嗬”的一声,低低落落的气音,不知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得不到保证,我不安心。” 树灵咬咬牙,推开茶盏站起身,道:“成,我用世界树的名义答应你,不论什么情况下,都不会将你们两人的情缘跟任何人绑定。” 说完,它看向秦冬霖,脸上的神情,仿佛在问:这下可以放心了吧。 秦冬霖颔首,又道:“既然是老熟人,我的性格,你也了解。” “告诉我,程翌在哪。” 树灵一张本就显老的树皮脸痛苦到了极致,它连着摆了好几下手,道:“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他身上有世界树的叶片,只要不靠近世界树本体,就连我也无法察觉具体位置。” “十年。”秦冬霖敲了敲茶盏边缘,发出清脆的一声细响,“十年之后,用世界树本源勘探,将他所在位置告诉我。” “行。”这一回,世界树答得干脆。 秦冬霖才似终于满意了似的,他点了点天空中那座恢宏的宫殿,懒洋洋地舒展了身体,“这一届四洲的年轻一辈,都还算不错,有两个人,你可以格外留意一下。” 树灵侧首,配合地问:“哪两个。” “宋昀诃,骆瀛。” “这两人是做君主的料子,你先考验一番,看合不合意。”秦冬霖说完,彻底没了耐心似的,起身推门而出。 “若是不行,三日后,你再来此处寻我。” 与此同时,湫十正在芦苇荡边跟莫软软说话。,. 第87章 执剑(双更合一).. 第87章 湫十缩着肩头,被眉目清绝的男子禁锢在胸膛与臂弯之中,他喉结滚动,声音落在耳边,一字一字,好听得不行。 不可否认,这一向冷着脸,拒人千里之外的人笑起来,即使只是眉目稍弯,也似拨云见日,风停雨止。 湫十被他目光盯得有些受不住,勾起脚尖踢了踢他的小腿,有些恼羞成怒道:“秦冬霖你行了啊,见好就收懂不懂。” 这么多年下来,宋湫十对秦冬霖说过的话,用过的词,多数都是脱口而出,不过脑子。除了这次的“诶”和“秦少君”,还有许多奇奇怪怪的称呼落在他头上过,心情好了,或是心血来潮了,她也会甜腻腻的喊他哥哥,看他毫无波澜的表情破碎,她便乐不可支,越发要来闹。 可唯独这一声郎君,即使是在中州情浓时,她也未曾唤过。 事实证明,宋湫十比谁都知道怎么哄人开心,只看她想与不想。 秦冬霖鸦羽似的长睫虚虚垂下,他的眼神落在躺椅上乖乖窝着的人身上,如点墨似的瞳孔里逐渐沁出点点不明晰的笑意,他伸手,慢条斯理地握住她使乱的脚踝,徐徐道:“不笑了。” “什么时候,让我将郎君这个词坐实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样的角度,能将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恍惚的神情收入眼底。 宋湫十用手指勾着他绸缎一样的发丝玩,一绺一绺散开,又绕在指尖上,话语含糊:“这你得讨好我爹娘。” “再说,你着急什么,流岐山少君,还怕没人要?”她拿眼瞅他,分明话语说得大度得不行,那张桃花似的小脸上,情绪却表露得明明白白的,大有一种招摇又无害,令人心痒痒的警告之意。 “着急。” 说完,秦冬霖似觉得有些好笑似的,身体稍微往后撤了撤,将躺椅上的人上下看了一遍,声线沉着,不紧不慢地道:“家里养着个小妖怪,喜欢玩,喜欢往外跑,还总想要尝尝圣女们左拥右抱,风月无边的滋味。” “不要个名分,怎么办?” 湫十见他又提起千年前的旧事,嘴角忍不住往上翘了翘,她扯了下他的发丝,嘟囔着:“做什么?人还不许有点梦想了?” 秦冬霖听她说完,俯身,滚热的气息落到她的唇边,眼睫垂着,深色的瞳孔中落着霜雪。 如他给人的感觉般,秦冬霖的唇也是冷的,初雪似的温度,如鹅毛般簌簌落到她唇畔,翕动的鼻翼边,而后是她颤颤的眼尾。 清浅,克制。 浅尝辄止,意乱情迷。 半晌,秦冬霖无声喟叹,垂眸拢了拢她满头青丝,声线绷着:“别想。” “宋小十,这些东西,你想都别想。” ==== 还不到三日,世界树树灵就来了。 它来的时候,宋湫十正心血来潮,缠着秦冬霖对弈。 这是一种中州时盛行的玩法,将己所悟意志落入手中的棋子中,你来我往,棋布错峙间全是腾腾杀意,到了后面,每走一步都是惊心动魄,一步定乾坤。 秦冬霖和宋湫十刻意压着修为,可在前世所走之道上无疑已经走到了极致,开始时都还只是想着找个乐子,到了后面,无疑都认真起来。 木屋的结界内,剑意涤荡,自九天而下,灭生机,扬尘土,可偏偏总是斜缝墙角边,一两缕绵绵春意残留,琴音一起,春风拂面,万物复苏。 日暮黄昏,芳草残阳。 湫十执着黑子,在半空中重重落下,秦冬霖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问:“想好了?真要这么下?” “落子无悔,你别多话。”湫十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落子。 片刻后,湫十看着已然山穷水尽,即将被逼入死境的黑子,再看看他手中执着的那颗足以奠定乾坤的白子,不说话了。 她的眼睛生得格外好看,这么与他对视的时候,眼神和微微往下压的眉都成了一种武器。 这人,跟别人对弈的时候最讲究一个棋品,到了他这里,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 没赢时,不准说话,要赢了,手里的棋还不能下。 秦冬霖眉心微抬,指间碾着的白子简直明晃晃的亮眼,他抬眼,望着已经趴在桌子上的人,仿佛无声在问:落子无悔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世界树树灵唉声叹气地穿过结界,行至木屋台阶上时,见宋湫十含糊着说了句什么,秦冬霖眉眼稍弯,清瘦修长的手指将半空中落着的棋子一颗颗捡着丢回到棋盘里。 这对夫妻,早察觉出他的气息,视若无睹的本事却一个比一个厉害。 树灵也不指望有人会给它搬来张凳子或是沏上杯热茶,它手指稍动,屁股底下便蓦的出现了一把带着藤叶的木凳,它在两人不耐烦的目光中稳稳坐下。 “你说的那两个人,都上了帝陵。”树林再怎么没有自知之明,也知自己有多不受待见,因此决定长话短说:“那个叫宋昀诃的,是你现下这具身体的兄长吧?”它看向宋湫十,没等她点头,便又接着道:“这几日,我抽调了四洲世家门派关系图,也在帝陵中着重考验了他。” “他是主城少君,天赋确实不低,血脉也纯正,因为生下来就身负重任,被你父亲当成储君培养,于政见上,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当着宋湫十的面,树灵先是将宋昀诃夸了一边,而后才道:“可他性情温和,为人为友,为兄为子确实不错,任一城之主也绰绰有余,可当中州君王,更需要一种锋利。他太温和,镇不住场面,心肠也软,该大刀阔斧下狠手整顿的时候反而会再三犹豫。” 这就是不合适的意思。 说了这么一长段话,世界树树灵叹了一口气,接着说起骆瀛。 “那个小子我挺中意,说实话,他的天赋确实难得,只稍逊于当年的你。”它说着,看向秦冬霖,“更难得的是,比起宋昀诃,他身上有一股狠劲,不会轻易被小事牵绊住手脚。” “我原本还挺看好他的。”说到这里,树灵几乎是长叹一口气。 因为还挺满意,树灵便也认了几分真,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投了几个场景给他,算是考验。 前面都还好好的,自从那个圆圆婴儿脸的女子出现后,便彻底乱了套。中州覆灭在即,她一句怕,骆瀛什么也不顾,冷眼看生死,那是一种真真正正的冷漠,骨子里少有的仅剩的情绪全给了一个人,外面山河崩碎,愁云惨淡,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的。 树灵看到这里,几乎目瞪口呆,而后便开始不受控制怀念起秦侑回来。 那才是块天生的君王料。 天赋高,战力巅峰,首先从实力上就能说服所有人,其次,他既不盲目武断,也不优柔寡断,该出手时雷厉风行,快刀斩乱麻,魄力十足,却又不是滥杀无辜,不将生命放在眼里的人。 从前繁盛的中州,便是他交的完美答卷。 珠玉在前,世界树确实看不上两个各有不足的年轻后辈。 所以即使知道眼前两人都很不想见到自己,世界树树灵还是腆着张老脸凑上来了。 饶是湫十早就猜想到了这个结果,真正听到的时候,还是沉默了半晌,而后慢慢将鬓边碎发挽到耳后,问:“就不考虑别人了?” 世界树顿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 诚然,这世上好苗子千千万,合适的君主人选,自然不止秦冬霖一人,可那无疑需要大量的时间,而且世界树有顾虑。 一个昏聩的君王,能熬死整片中州,也能熬死世界树。 湫十看它这样的神情,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将手心里藏着的那颗黑子“啪”的一声摁在桌面上,拧着两条柳叶似的细眉,道:“烦死了。” 而后起身,推开椅子,噔噔噔的就下楼了。 脾气大得很。 世界树不禁尴尬地用手掌碰了碰自己的鼻子,咳了一声,挪了下位置,这才看向秦冬霖,道:“当日你提的条件,我都应了。世界树新树长成,在中州彻底苏醒后,会逐渐开始吞并四洲根系,届时,你既是流岐山主君,亦是中州君主,两边都好说话。” 秦冬霖目光落到小楼下那道曼妙的背影上,随着她潜入小道,被林荫遮蔽,这才漫不经心收回了视线,脊背往后靠了靠,问:“承载天命,什么时候最合适?” 树灵眼前一亮:“我算过了,在五日后。帝陵关闭,整个秘境的禁制力量会削弱一成不止,你如今修为不够,可有秦侑回的剑道,我跟天道说些好话,让它放些水……” 说到这,它停了一下,一张老脸颤了颤:“当年你走过天道,应当明白那条道路有多难走。” 当年已经破碎境大圆满的秦侑回走完天道下来,全身都淌着血,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下来后立刻闭关,半年后才出关,正式入主朝圣殿。 简单来说,没有生命危险,但受些皮肉苦在所难免。 秦冬霖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抽开凳椅,起身,如水的墨发垂落,逶迤到腰际,似画卷上最浓墨重彩,惊心动魄的一笔。 见状,世界树树灵松了一口气,随后,它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上前几步,有些迟疑地道:“对了,星冕体内的血虫力量被世界树吸得差不多了,彻底消散估计就这一段时间的事,在此之前,你要不要去看看?” 秦冬霖落在木质梯层上的脚步微不可见顿了下,他站在原地,不再往下,整个人沉在落日金灿灿的光亮中,眼前却被房梁的侧影笼出了一层绰绰阴影,明灭不定,危险莫名。 树灵不是人,也不懂人心的曲折回环,它身上背负了太多生灵的感情,爱恨痴嗔,喜怒哀乐,太多的情绪糅杂着,便都没了本来的意味,变得不伦不类,非僧非俗。 所以它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恨到了骨子里,想想便让自己膈应的存在,在生死弥留之际,秦冬霖这样的人还是会为之驻足,在见与不见之间摇摆不定。 “什么时候?”良久,秦冬霖问。 树灵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回答似的,它没有迟疑地接:“在你入天道之前。你什么时候决定要见了,点燃线香唤我出来就是。” “其实这样也好,去了你一重心魔,走天道的时候也能顺利些。” 说完,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树灵宽袖一摆,在半空中散去了身形。 ===== 湫十在世界树树灵那受了气,懒得留下来听他们接着商量后面的事宜,干脆跑去几里之外的小山边找皎皎和淞远说话。 皎皎司霜雪,是生在寒冬腊月里的精灵,阳光普照,晴朗无云的天气,她在木屋里待不住,便干脆到凉快的山洞里居住。 湫十去的时候,恰好淞远不在。 皎皎开心坏了,她拉着湫十在才挖出来的巨大凉台上坐下,又给身下铺了层柔软的缎子,手里一下一下地摇着罗扇,被一阵一阵的山风吹得舒服地叹了口气。 “原来阿兄先前是真存了不做君主的心思。”皎皎有些吃惊,将手里的扇子凑着往湫十面前扇了扇,道:“他必定是怕了。” “怕?”湫十好笑地捉了她纤细的手腕,问:“你见你阿兄怕过什么?” “你不懂他们剑修,别看一个个要么冰冰冷冷,要么清朗儒雅,其实骨子里倔得很,十分有脾气性格。”皎皎说得煞有其事:“听阿远说,越是修为高强的剑修,道心便越坚固,到了那个阶段,他们十分明白执剑是为什么,一般不会再有大的情绪起伏波动。” “还有极少数例外,在内心受到巨大刺激或冲撞后,会滋生出心魔,执念一日不消,心魔便长此以往盘踞壮大,直至最后,修剑者堕魔,此生不会再握剑。” 说到这,皎皎举着青罗扇,极轻地碰了下湫十的手腕,似提醒般地道:“阿嫂,阿兄曾有一世堕了魔。” “你说他怕什么?” 湫十顿时愣了一下。 她噌的一下坐直了身体,颇为严肃地问:“你怎知他入了魔?” 关于那些乱七八糟的梦境,有真有假,星冕的手段不光明,无法彻底辨别,湫十后来再也没有看到类似的情境,便渐渐将那些不太好的记忆淡忘了。 皎皎现在一提,她顿时清醒了。 皎皎一看她满脸茫然不知的样子,举着扇子的手肘顿时麻了,到了喉咙口的话话收也不是,说也不是,左顾右盼,一副心虚的样子。 她飞快矢口否认:“阿嫂,这样暖融融的天气,熏得我总打盹,说的都是不经脑子的话,你别当真。” 湫十手指微微一使劲,就将她捏在掌心中遮在脸前的扇子取了下来,她看着皎皎那张花容失色的脸,眉头皱着,一言不发。 此情此景,四目相对,皎皎仿佛听见她说:你我相识多年,我还不了解你吗? “阿嫂,你别这样看着我。”半晌,皎皎泄气般地理了理半裙上压出的细微褶皱,又用手掌抵着额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天气一热,我就不长记性,老是忘事。” “快说。”湫十催促般地捏了捏她冰冰凉凉的手腕,道。 “是阿远说的。”皎皎唇往下压了压:“他执掌通云镜,最清楚这些,那日我随口一问,他就说了几句给我听。” “他还说了什么,你完完整整跟我说。”湫十背抵着山洞内磨得光滑的墙面,声音荡出低低的长长的回音。 皎皎唉声叹气半晌,拗不过她,曲着膝,慢慢说起来:“阿兄的神识曾与天道和世界树相连,他走的是无双剑道,几乎已经走到了这条路的最极致最巅峰,绞杀一切邪魔秽气。当年,阿嫂跟程翌陷入轮回,情缘被树灵绑定,因而才见一面,便跟他走了。” “阿嫂一走,阿兄的剑道进步飞速,可同时,剑走偏锋,心魔丛生。” “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阿远也不能透露太多。只知最后,阿兄入主魔界,此生再没有碰过婆娑剑。” “魔气最生污秽,功法邪门,修行也快,有损人和,相应的,天道会对他们有所压制,可阿兄的神识曾与天道相融,天道并不会压制他。” “为了不让魔族纵横四洲,世界树只得联合婆娑,淞远两人强行回溯时空,才有了如今一切回归正轨的第三世。” 湫十愣怔片刻,觉得她说的每个字都清晰极了,可连在一起,那些字眼全是模糊的,破碎的,一个接一个在眼前晃动。她重重地咬了下唇,问:“通云镜还能开吗?” 皎皎摇了下头:“前不久才开了一次,短时间内无法再启动。” “阿嫂,这件事,你可千万别往外说,阿远知道了要生气的。”皎皎有些紧张地嘱咐,顿了顿,又道:“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所以才不想让阿兄承载天命。” 湫十垂着眼,指尖在罗裙的缎面上摩挲了几下,声音莫名有些低:“这件事,他自己不知道,是吗?” 这个他指的是谁,毋庸置疑。 皎皎点头,想了想,又说:“不过走天道的过程中,可能会想起来。” “我去走。”湫十说着,站起来静了片刻,在皎皎大惊失色的神情中朝山洞外走去。 但最终,湫十也没去成。 她若无其事,面色如故回小木屋的时候,天空中还很热闹,而这种热闹到了木屋的结界边,便被自动阻隔了似的,渐渐的弥散开了。 秦冬霖长身玉立,站在那丛被前几日的雨水浇灌得青翠欲滴的芭蕉丛边,如画中携无边风月走出的人,浑身都透着一股仙气。 湫十倚在窗台边,看了好半晌。 “过来。”秦冬霖朝她伸出手掌。 湫十回神,三步两步走上去,手掌才落到他的掌心里,尚未被拢住,便“啪”的一声不轻不重打了他一下,发完之后,那几根青葱一样水嫩的指尖以一种飞快的速度缩了回去。 这脾气,闹得上天了都。 秦冬霖眉头微抬,也不说话,但那副神情,那种姿态,无一不在无声发问:都出去玩了一圈,还这样大的火气? 湫十是风风雨雨的性子,在他跟前,从不藏着掖着,她要什么,想得到什么,并不拐弯抹角的迂回试探。 她盯着秦冬霖落着斑驳光影的肩头看了看,又伸手拽了拽狭长宽大的芭蕉叶尖,喊了他一声,音量不大,但足够他听见。 秦冬霖胸膛颤了颤,慢条斯理地应她。 “我想当君主。” 五个字,一句话,饶是在回来的路上练了无数遍,出口的时候,还是有些不自然的磕绊。 秦冬霖侧首,他看着用脚尖去将地上小石头踢得骨碌碌转的宋湫十,她骨架纤细,本就显得玲珑,落到地上的细影更是小小的一团。 怎么看,怎么都是一只玩心正盛,天天心静不下来的小妖怪。 这样的状态,跟他说想当君主。 “理由。”秦冬霖言简意赅开口,只吐出了两个字。 “这要什么理由,主城公主当久了,想换女君试试,不行吗?”她肩头耸了两下,眼里全是亮晶晶的碎光,末了,还要强撑着虚张声势,给自己脸上贴金:“我又不比你差。” 秦冬霖默然不语,眼神仿佛能将她整个人看透。 湫十懒洋洋地朝他勾了勾手指,跟逗那只叫“小二”的蠢虎似的,嗓音清脆,甜滋滋地嚷着:“你弯腰。” 秦冬霖与她对视半晌,想起此前小妖怪那声“郎君”,这挺得笔直的腰,再怎么刚正不阿,也不知不觉地弯了小半截。 湫十微微踮脚,亲了亲他冷白似霜的颈侧,低声道:“哥哥,我去走天道。” 鲛鱼一族,天生的好嗓音,宋湫十的声音本很好听,此时刻意温存,声音绵柔,每一个字,每一个细小的音节都是甜的,撒娇似的哼求。 要不说,宋湫十在他这,想得逞一回,便能得逞一回,从没有落败的时候。 一个存心纵着,一个刻意勾着。 秦冬霖看着眼前的人,芙蓉似的脸,眼中的浓墨一点点四散开。 湫十见他手背上漫出的细细黛色,弯着眼得意地笑,她见面上绷得无动于衷,不动声色的样子,又小鸟似的啄了啄他干脆利落的下巴,一声声问:“好不好?” 她花瓣似的唇温热,他的体温却偏低,常年清清冷冷,玉石般的温度,她亲一下,便转移阵地,眼神最终落到他形状优美的唇上。 秦冬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霜雪之色隐有决堤之势。 湫十亲了亲他的唇,眼里雾气氤氲,水蒙蒙的一片,她低低落落地哼:“让我去,好不好?” 再好听不过的字眼,落在秦冬霖耳里,实在跟私狱里的严刑逼供没什么分别。 他重重地闭了下眼,扼着她的腰身往上提了提。 旖旎的气氛,几乎在顷刻间变得失控,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但即使闹成这样,秦冬霖也依旧是那个拥有强大自控力的秦冬霖,哪怕到最后,被她闹得,逼得节节败退,青筋突现,也没有松口。 夜里,月色似水,宋湫十躺在木屋的小楼里听风,看不远处成堆成堆的火点,将大半个背影留给门外的人。 秦冬霖摁了摁隐隐作痛的眉心,大步流星走过去,将人从床上拎起来,牵着往外走。 “做什么?”宋湫十连声问:“去哪里啊?” 秦冬霖在屋外的小亭里落座,桌上,摆着早间才对弈过的黑白棋盒,半空中,悬着个皎月棋盘。 “赢了我。”秦冬霖道:“让你去。” 她顿时来了兴致,眼睛亮起来,问:“真赢还是假赢?秦少君放不放水?” 这个人,在对弈之前,能将放水两个字说得如此顺理成章,理直气壮。 秦冬霖想,他这辈子,下辈子,怕是再遇不到第二个。 宋湫十琴意不可小觑,认起真来,可谓将难缠这个字眼发挥得淋漓尽致。一盘棋,从天黑下到了天明。 秦冬霖开始不动声色放水。 湫十看了他一眼,再看他一眼,视线落在他修长瘦削的指骨上,肉眼可见的心不在焉起来。 她想,这样好看的一双手,仿佛天生就是为执剑而生,有一天,再不碰剑,是怎样的情形。 对剑修来说,对那样骄傲的秦冬霖来说,比死了都难过吧。 两相胶着的时候,一方主帅突然走神,秦冬霖看着她歪七竖八落下的子,忍耐般的吸了一口气,长指点了点桌沿边,问:“不是才吵着要当君主?” 她这是想当的样子? 换一件漂亮的衣裳都能让她比这兴致高昂。 秦冬霖木着脸将人抱回榻上的时候,她咕噜一下滚到了最里侧,小小的一团,没多久就闭上了眼。 吸收前世琴意期间,确实会变得嗜睡一些。 秦冬霖看着看着,将她捞在床头躺着,顾忌着她睡觉时大得令人发指的公主脾气,动作刻意放轻。 他指腹摩挲着她一片静好的眉眼,半晌,倾身抵了抵她的额,心想,就这点哼哼唧唧的出息,还想着走天道。 “疼不死你。”良久,秦冬霖垂着眼,替娇生惯养,下个棋还得让人放水的人鱼公主掖了掖被角。,. 第89章 天道.. 第89章 秦冬霖承载天命当天。 一早,晨曦初露,雾色蒙蒙,天穹上那只雷兽眯着两只小眼睛,懒懒散散地半蹲着,长长的尾巴晃来晃去,晃出一片可怕的鞭影,威风凛凛。昌白虎趴在木屋下的青石板上,时不时盯着雷兽的那根尾巴,再扭过头看看自己的,越看,脸上的神情就越沮丧——前几天它也想上帝陵玩一玩,结果被一尾巴抽了下来。 湫十起身下楼,目不斜视路过那条小路,又退几步折回来,敷衍般的揉了揉那颗硕大的虎头,笑:“还看?你都看了几天了,有这时间羡慕,还不如跟着涑日学学秘术,他为了你,愁得快秃头了。” 事实上,这几天,涑日的日子确实十分不好过,但不是因为昌白虎的事。 琴灵毫无预兆陷入沉睡,帝陵现世都未曾现身,而随着中正十二司的人先醒来,他被轮番用一种别有深意的眼神问候。 当年,婆娑下令,中正十二司捉拿涑日,现在醒来的这些人都在中正司里任不小的官职,关于妖月这段闹得满城风雨的桃花债,都有所耳闻。 游云看着涑日时,就曾意味深长说了一句:“涑日大人好手段。” 涑日是最正直不过的秉性,本身话就不多,根本经不起这样明里暗里,或打趣或敬佩的眼神。别人也就算了,几句搪塞糊弄过去,可最令人招架不住的是,宋湫十对他和妖月的往事十分感兴趣,见了总要问几句,她笑吟吟的,身份又摆在那,几次下来,他一见到她,心里就开始忐忑。 若不是妖月沉睡前,再三嘱咐要寸步不离跟在宋湫十身边,他是真的想跑。 湫十才出木屋,转身去了隔壁的屋子。 皎皎开开心心地将她拉了进去。 “他们人呢?”湫十在屋内扫了一圈,问。 “剑冢外围的瘴气突然躁乱,伽蓝兄弟两个烦不胜烦,那些人说在这里闲着也是闲着,就干脆都去帮忙了。”皎皎嬉笑着用手肘撞了撞她的腰,挤眉弄眼地小声说了些荤素无忌的话,闹过之后,她清了清嗓子,正色问:“昨夜,星冕的命灯彻底熄了,这事,你知道吧?” 湫十脸上的笑意淡下来,她颔首,声音没什么波澜:“知道,秦冬霖跟我说了。” “哎。”想起这个人,皎皎心中百味杂陈,想骂人,又想叹息,最后安慰似的拍了下湫十的肩,道:“过去了,就不提了。” “怪我粗心大意。”湫十找了个把椅子坐下来,道:“他被我带回来的时候,才多大,躲在墙缝里,瘦得跟只猴崽子似的。” 她把他当弟弟似的养大,跟妖月同职,从未想过,他会生出这样的心思。 他一直藏得很好,很深。 湫十不想多提这个人,她很快提起正事:“今夜子时,秦冬霖要走天道。在这之前,帝陵会关闭,将所有得到机缘或灵宝的人投送出来,你让游云等人协助淞远,将他们送出中州。” “记得,将人送出去之前,先闹出点动静提醒六界宫接人。鹿原与中州相连,千万年下来,瘴气堆了很厚一层,若是没人接,很容易出事。” 轻而缓的脚步声从下而上传来。 湫十和皎皎一前一后回头。 “招摇!”皎皎站起身,裙摆如蝴蝶一样飘向站在楼梯口的红衣女子。 “皎皎。”赵招摇声音一如既往温柔,她骨子里就透着一种皎月似的柔和,即使穿着一身妍丽惹眼的红,给人的感觉也没有半点侵略性,反而像旧时的古典美人,一颦一笑,皆是流水的柔情。 她看向湫十,拉着裙摆行了个中州礼节,“殿下。” 故人相逢,湫十也笑起来,她将赵招摇上下看了一遍,问:“地底的事,都处理好了?” “我将红棺留在了禁制内,其余的事,也都安排妥当了。” 三人喝着茶,窗边有风吹进来,日光暖融融洒落,皎皎咂了下嘴,道:“这样的场合,妖月不在,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说起妖月,这段时日,她到底做什么去了?” 了句要沉睡,会在帝陵开启前醒来便没声了,这人一向来去无踪影,等要做的事做完了,玩得无聊了,自然就回来了。” 宋招摇含笑摇了下头,道:“怎么还是老样子,在四洲待了那么久,也还是风风火火,半点没静下来。” 听到四洲这个字眼,湫十抬了抬眼,有些头疼地捏着眼尾,嘶的笑了一声,道:“气性大着呢,一直记着我当年支她离开的事,我没上帝陵之前,被这丫头换着花样欺负得不行。” 这话说下来,皎皎没忍住笑了一声,她手里捏着一把雪色的扇子,轻轻摇动的时候,室内的温度总要降下去几分,“我赶来见阿兄那夜,妖月后头去找我干嚎了整晚,将她这些年在四洲的流浪史说了一遍,越说越气,走之前,还顺走了我一袋雪珠。” 半个上午,湫十都耗在了皎皎这里。 风一吹,阳光一照,她浑身的骨头都泡软了,懒洋洋地歪在窗边的罗汉榻上,手肘撑着玉枕,任由坐在床沿边和躺椅上的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笑话她。 ======== 正午,一轮曜日正挂在天穹,那只体型庞大威武的雷兽突然从鼻子里“嗤嗤”两声,喷出几缕闪着雷弧的热气,它站起来,像是得到了什么指令一样,甩着尾巴欢欢喜喜几步踏上了云层上的宫殿。 紧接着,数十道柔和的气劲从那座宫殿里投射出来,站在下面的人一看,认出了几张或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 “是骆瀛和云玄。”有人看着落在天族阵营前的两道光,言语之中,是压低了的惊叹和羡慕。 旁边有人接话:“天族三位小仙王,历届实力如此,你以为闹着玩的不成?” “这三位,妖族流岐山和主城的几个,邺都小鬼王,还有几个顶级世家的圣女圣子,走到哪个秘境都是被人看重的苗子,每次回去就闭关,出来实力又上一层楼。” 说着说着,他摇头:“可惜这次,天族太子没上去,听人说是因为之前在湖底的遗迹里受了重伤,才不得不遗憾放弃。” 见他说得头头是道,身边又聚集了好几个看热闹的,其中一个看着看着,突然啧了一声,迟疑地发问:“帝陵筛选严格,许多实力不错的都未能上去,可这妖族……”他斟酌了一下措辞,又接着道:“这妖族上去的人是不是也太多了一些?” 年轻一辈的实力,其实大家心里都有一张榜,偶尔确实有那么一两匹黑马蹦出来,那也是极少数。天族那么强势的阵营,除了骆瀛和云玄外,也只有一个上去,而妖族,除了主城少君宋昀诃,伍斐,陆珏,甚至长廷都顺利地上去了。 还得算上最先上去的秦冬霖和宋湫十。 这样的占比,对比其他世家大族那么一两个稀稀拉拉的独苗,实在令人羡慕。 一直侃侃而谈的年轻人显然知道不少事情,他半眯着眼,沉吟片刻,才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道:“婆娑剑,妖月琴,知道不?你们以为流岐山少君和主城那位姑娘是怎么先所有人一步登上帝陵的?” 其他几人恍然大悟,而后感慨:“先天圣物真是好东西,走到哪都能有优待。” 等所有的气劲都安然落地之后,一阵清风起,天穹上,仙光灿灿,洋洋洒洒的白色棉絮从四面八方荡出,雪花似的落到仰头探看的人发顶,肩头,很快化作一股精纯而温和的灵力流淌进身体里。 很快,有人意识到,这是帝陵之上的存在赐予所有人的一场小造化。 兴奋的道谢和议论声此起彼伏。 这一幕,落在趴在窗台边屈膝坐着的皎皎眼里,她伸手推了推湫十,提醒:“帝陵要关了。” 湫十半坐起来,伸手慢吞吞地提了提滑落到肩头的衣裳,往远处一看,果真见那座恢弘的古殿渐渐沉入云层深处,一点点隐去身形,宛若神迹。她盯着看了半晌,眉头皱了下,看向皎皎,问:“还没有动静吗?” “没有。”皎皎叹息:“都埋伏好了,可惜不上钩。” 一直静静看书的赵招摇合上手里的书册,疑惑地嗯了一声。 皎皎为她解释:“当年那十条吸了世界树本源力量的血虫,只捉到八条,还有两条隐匿在中州暗处,一直没现身。世界树和阿远,婆娑等人联手做局,打造了一座“帝陵”吸引那两条血虫。这几天,中正十二司的人放出灵身清理外围瘴气,真身在湖边埋伏着,可惜从开启到现在,一直没逮到人。” “让人看严实点。”湫十看了眼天色,道:“今夜天道现世,不容有失。” 赵招摇长指微动,作为深受血虫之害的人,听到这两个字眼,还是没办法保持心如止水,她顿了顿,问:“需要我做什么吗?” “没事,他们男子干活,我们歇着就好。”皎皎拍了拍她的手背,“没得到赦令的人没法提前醒来,那两条血虫无人附身,纵使身上有滔天的灵力,可在战力这一块,终究短浅。它们若敢来,被生擒是唯一的结局。” 两人在耳边絮絮叨叨,说着曾经或现在的一些事,湫十在榻上翻了一个身,想了想,用留音玉联系上了涑日。 “殿下。”涑日的声音很快传来。 湫十问:“帝陵关闭,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开启空间道将人送出去?” “淞远大人说,半个时辰之后动手。” 湫十嗯了一声,拧着眉纠结了半晌,在涑日忍不住发问之前开口:“是这样,我兄长宋昀诃,你认识的吧?” “认识。”涑日答得一丝不苟。 “这样,你们送人出去的时候,将他和伍斐稍微压在后面一些,稍微暗示一下我可能别有身份这件事,让他不要担心,我和秦冬霖最迟明日就出去了。” 涑日低声应是,表示自己记下了。 湫十长舒一口气,切断了留音玉。 其实这件事,应该由她亲自跟宋昀诃说,可各种时机都不对,加之秘境内人多眼杂,她怕出什么岔子,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回去后再提。 ==== 日暮时分,残阳似血,秦冬霖亲自来提人的时候,脸色十分不好看。 原本还在笑闹的皎皎顿时老实下来,她和赵招摇同时起身,一个唤阿兄,一个唤君主。 秦冬霖颔首,眉骨微拢,侧脸刀锋似的锐意,他看着屈膝侧卧在美人榻上的人,微微吸了一口气,凛声问:“还有话没说完?” 言下之意,你还要在这磨蹭多久。 皎皎是不敢留她了,一个劲的朝她使眼色。 湫十起身落地,朝着皎皎和宋招摇招了下手,跟在他身后下了楼梯。 “你怎么这么快出来了?”湫十东一脚西一脚地踩着他的影子,看了下天色,道:“我还以为得到天黑之后。” 因为要走天道,秦冬霖一早就被她推进了密室调整灵力,将状态保持在巅峰。 秦冬霖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语气有些冷,问:“你干什么去了?” 湫十不明所以,点了点身后皎皎的木屋,咬着字音道:“我来找皎皎,恰好招摇从地底出来了,就多聊了会。” 秦冬霖闻言,想着方才进屋时,她如鱼得水,花一样的笑靥,突然就生出些抑制不住的烦躁。 他没办法告诉她,从早到现在,他从密室里退出来三次。 第一次出来,是觉得自身状态已经很不错,强行入定,反而可能发生意外,又怕她担心,干脆退出了密室,想着陪她说会话,让她不要紧张。 结果,环视四周,找遍了整间屋子,发现没人。 一感应,原来在隔壁木屋里。 秦冬霖对着满室寂静,沉默了半晌,又转头进了密室。 修炼是修炼不进去了。 盘膝坐着,闭目冥思的时候,他想,湫十什么时候会回来,回来会说什么,想来想去,满脑子都成了宋湫十。 他拧着眉又出了密室。 隔壁的欢声笑语隔着一层结界,挡不住似的飘进了他的耳朵里。 行。 玩得还挺愉快。 等他忍不住来捉人的时候,已经又是三个时辰过去。 这样稀里糊涂一天下来,饶是秦冬霖自身,都觉得自己这阵情绪来得毫无道理,甚至可以说无理取闹。 一天而已。 对于他们来说,随便闭个关都得用个一年半载,一天的时间,眨眼就过了。 难不成以后,他闭关,处理政事,能时时刻刻将宋湫十栓在身上不成? 至此,秦冬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太黏着宋湫十了。 而除此之外,他还会时不时生出一些从前从未有过的幼稚较真,暗中比较,患得患失。 她的洒脱不在意,她对谁都一视同仁的好脾气,都能成为一根导火线,让他整个人从里到外烦躁起来。 可秦冬霖这样的性格,饶是历经三世,三十世,面对宋湫十,他都说不出口那句听起来甚至有些委屈的“你今天为什么不陪着我,不关心我。”这样的话。 因此,秦冬霖看着眼前明媚的面容,只是眼尾微微往上挑了下,伸手重重地揉乱了她满头青丝。 “走了。”他道:“天要黑了。” 时间一点一点逼近子时。 在天道现世的前一刻钟,世界树树灵也出来晃荡了,它翘着长长的胡子,叮嘱:“你这是第二次走天道,别的我不多说,神识和天道规则交融的过程会有点难捱,这个你自己也感受过,熬过这个,后面就轻松了。” 湫十原本还一直笑着的,直至现在,她有些心不在焉地将空间戒一个个翻出来,把能有点用的防护法宝都取出来,一样一样套到他身上,看了看变得流光溢彩,神情不太好看的男人,又撇了下嘴,又一件件取回来,也知道这些东西根本扛不了天道规则之力。 “我不紧张,你也别紧张。没什么,这都是第二次了。” 她煞有其事地道:“一回生二回熟。” 直到这个时候,秦冬霖才从她身上看到一点强压着的慌张。 他俯身,伸手捏了捏她软乎乎的耳朵,很轻地笑了一下,如同冬日落在枝头的第一捧雪。 就在此时,树灵低喝:“秦冬霖,时间到了!” 秦冬霖嗯了一声,俯身贴了贴她的额心,声线低而缓:“等我回来,嗯?” 湫十点了下头。 他无声哑笑,气息倏而远去。 湫十突然提着裙摆跑到窗口,双手拢在唇边,大声喊他:“秦冬霖。” 飞速掠至天穹的人影微不可见地顿了下,她伸手指了指敞开的楹窗,无声做口型:“我在这。” 她在这里,看着他,等着他。 秦冬霖清冷的眉眼一点点柔和下来。 从子时到晨光乍现,整整三个多时辰,湫十趴在窗台边,仰头看着那轮不断变换,挪移位置的圆月,出了满手心的汗。 放眼望去,游云等人的脸上全是激动,崇敬,还有一种见证奇迹诞生的欣喜。 这条路上,盛开的全是繁花,她却知道,皇权之下,满手带血的荆棘。 终于,东方破晓,晨光乍现。 第一缕日光洒落,天穹之上,绚烂的光雨纷纷扬扬飘下,伴有一阵阵仙乐。 雨落下的地方,尘封的土地上,一棵接一棵嫩芽从土壤深处钻出,干涸已久的泉眼,时隔多年,流出了第一缕清凉。 秦冬霖倚着剑,出现在云层之上。 湫十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窗台边跃出去,又是怎么跌跌撞撞落到他身边的。 他的脸色很白,偏偏唇色如血,于是白的更白,红的更红,现出一点点难以言喻的危险和妖异来。 秦冬霖原本闭着眼睛平复呼吸,听到了动静,睁开眼,看着那么小小的一只逆着风往他这边奔,看着她想伸手,想像从前一样扎进他怀里,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于是愣愣的,屏住呼吸小声地问他:“秦冬霖,你还好吧?” 声音带着点故作坚强的哽咽。 说实话,不怎么好。 折筋断骨的痛,那种绵长的余韵留在了四肢百骸每一处,他现在呼吸都是破碎的。 秦冬霖看着那双圆圆的眼,漆黑的眼瞳动了动,半晌,他瘦削的长指落在她眼睫下,声音沙哑:“哭了。” 湫十吸了吸鼻子。 秦冬霖稍稍动一下身体,就是伤筋动骨的痛,他倾声,将下颚轻轻嗑在她的发顶上,问:“哭什么。” 湫十将脑袋埋到他颈窝一侧,脸上湿漉漉的一片,几乎要融到他的血液里。 他不由得想,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笑起来那么好看,哭起来又能让人心都软成一片。 秦冬霖慢慢抬手,捏了下她藏在发丝里的脸颊,视线里是急急奔过来,或带着喜悦,或带着激动神情的淞远,皎皎等人,他低声开口,几乎是在哄她:“人都来了,帝后哭成这样,不怕被笑话?” 她不吭声。 小妖怪很少有哭的时候,她一直将那句“人鱼公主的眼泪比宝石还珍贵”的话奉为真理,从小到大,秦冬霖见她正儿八经掉眼泪的次数屈指可数。 而显然,被那句话洗脑的不只宋湫十,还有他。 他不喜欢见她掉眼泪,从前那种假哼哼都不是很受得住,以至于让她次次得逞,更别提这样无声无息动真格的。 半晌,秦冬霖稍微有了些力气,抬手揉了下她的发,薄唇微动:“宋小十,别哭了成不成?” “你走天道,还是我走天道?”他有些好笑地用下巴摩挲她的发网,. 第90章 好看. 第90章 清晨,日月交迭,曦光如春风般从剑冢向四面八方拂过。放眼望去,整片中州大地,如同一张巨大的尘封已久的古时画卷,历久弥新,终于等来了焕发生机的契机。 远处,铅灰色的天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巨手撕开了一角,露出里面绵柔的蓝与白,群山之上,坚硬的凝土崩碎,一点点绿色探头探脑地爬出土壤,在光秃秃的山体招摇成连绵的一片。 更远处,古老的城池,曾经繁华热闹的酒肆,人来人往的街巷,也沾染上星星点点的活力,慢慢从沉睡中苏醒。 皎皎等人站在几座木屋前,无声看着这一幕,心绪难言。 这世上的人大多普通,生活就是一日一日重复昨日,即使身居高位如他们,身上也或多或少被枷锁捆绑,有不得已要做的事,不得已要见的人,而今时今日,他们都知道,为了留住这份平凡和普通,有些人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劫后余生的喜悦,来之不易的鲜活。 男人那边已经开了一桌,就连一向不爱闹腾的淞远和秦冬霖也都一前一后落座,酒过三巡,中正十二司那群人将桌子拍得震天响,一个比一个来劲。 湫十和皎皎,还有赵招摇则在另一件木屋的隔间,围着一张不大不小的木桌坐着,为了配合今日的气氛,皎皎从芥子袋里翻出了一坛用白玉坛封着的好酒,举着摇了摇,神秘兮兮地道:“这坛酒还是中州未尘封前埋下的,酿酒时加了一块冰原山脉里的雪穗,松针里还混着牡丹花露,这么多年过去,味道肯定独特。” 湫十神情蔫蔫,从夜里到早上都不大开心,听皎皎这么一说,倒也十分给面子地推了推跟前的酒盏,道:“这么多年过去,中州尘封前埋下的酒,现在挖出来,拿出去卖也能卖个好价格。” “是啊,那些酒肆茶馆……”皎皎才开了个头,就拖长了语调叹息了一声,问:“平衡市价这样的事,不会又要落在我头上吧?” 赵招摇忍不住笑了一下,她话语温柔:“中州苏醒,君主和湫湫暂时又不能留在都城,可想而知接下来中正十二司和长老院会忙到何种境地,这些事之前就归你管,如今再换人,未免手忙脚乱,你且再忍一段日子吧。” 湫十顿时将脑袋靠在赵招摇的肩头,模样亲昵,附和了声之后,问:“招摇,你要不要进朝堂任职?” 皎皎给她们都倒上一杯,酒香顿时漫出来,听了这话,也说:“以你的实力和能力,三品以下,绰绰有余了。” 赵招摇思索片刻,摇了下头,道:“赵家发生了那样的事,我若进朝堂任职,言官只怕会立刻上奏。” “赵家本就背负污名,彻底没落,不必再因我承受更多。” 世事总是如此,一个人身上,只要有了一个污点,便成了别人可以肆意攻击的豁口,从谷底而起的人,想要重回高处,总会经历比寻常人更多的曲折和刁难。 而赵招摇是一个再温柔不过的性子,不争不抢,淡泊宁静,对权力和地位没有太大的追求,自然也不愿再淌这么一趟浑水。 湫十和皎皎想想曾经的赵家,也都没说话了。 皎皎带来的那坛酒是好东西,入喉丝滑,并不很烈,前头微涩,后有回甘,既有雪一样的清冽,又有淡淡的松香,果酒一样绵密香甜的口感。 “不瞒你们说,这个帝后,当得久了,也无趣。”两墙之隔,湫十抿了口酒,倒也真敢说:“要管的事太多了,我有自知之明,吃喝玩乐最在行,若让管事,一日两日都还好,长此以往,实在没这个耐心。” 赵招摇才想接话,就看到皎皎不断冲她使眼色,后者忍着笑偏头凑到她耳边小声道:“我阿兄就在另一座屋里坐着呢,这话湫湫自己说还好,我们若是附和,以我阿兄的性子,别说平衡市价了,怕是得让我扛着扫帚出去扫大街。” 赵招摇一愣,旋即笑起来,当真听了她的,没有多接话。 “诶。”湫十去瞅皎皎,“我人还在这呢,当我听不见?” “阿嫂。”皎皎一边抿酒一边道:“嫁给我阿兄当帝后,不想管事,便让底下的人去管,真有推脱不开的,就去我阿兄那撒撒娇,哼两声,保准都替你解决了。” 说罢,她挤眉弄眼地用手边的雪扇拍了拍湫十的手背,道:“真不想嫁?那先前阿兄走天道的时候,你还红眼,抱着我阿兄许久不撒手?” 湫十顿时无话可说,伸手抚了抚秀气的鼻脊。 赵招摇也难得跟着打趣她,声音含笑:“湫湫你是没瞧见,我被皎皎拉着上前恭贺君主的时候,君主才从天道走下来,脸都煞白了,还一边伸手去接你的眼泪,一边笑着哄你,世界树看了都啧啧称叹。” 两个人一起拿话堵她,湫十顿时有点遭不住了,她将手里的酒盏往前一推,道:“来喝酒,明日我和秦冬霖要出中州,今日不醉不归。” 皎皎和赵招摇跟上。 ==== 于此同时,两墙之隔的木屋,草坪外,一张大圆桌,围坐着十几人,秦冬霖居主位,淞远陪坐,中正十二司那群人有机会跟君主饮酒,拿出的都是压箱底的好东西。 席间,他们一个接一个举杯,敬秦冬霖,敬淞远。 确实难得有如此放纵的时候。 秦冬霖这个人,说他高傲,他也高傲,冷着脸的时候,可谓极其不近人情,可偏偏有的场合,他拿捏得很准,比如这酒,他并不沉溺其中滋味,可若要喝,他也能喝。 酒过一轮,秦冬霖放下了手中的酒盏。 这就意味着这一轮结束,他不再饮酒了。 “君主,我敬您,感谢您为中州百姓,为我等的付出。”坐在涑日旁边的人举着酒盏站起身,敬秦冬霖。 高坐主位的男子长指敲在桌沿边,半张清隽侧脸暴露在晨光中,脸色尚白,精神却好了不少。他举了下杯示意,却没再饮,音线低醇:“常年不饮酒,不胜酒力,再喝,明日要耽搁正事了。” 放在往常,中正十二司那群人清醒的时候,敬酒这事,便该到此为止了。 秦冬霖话,都给人一种不疾不徐的压迫感。 可这酒一坛一坛的灌下去,脑子里那根一直绷着的弦松了,所谓酒壮怂人胆,这以前不敢做的事,不敢说的话,今日这样的场合,也敢尝试一二。 游云就属于其中最胆大的一个。 他胆子大,脑子也灵活,端着酒盏起身时,还笑着撞了下那个敬酒被拒的同僚,大声道:“你这样不行,得说些君主喜欢听的。” 中正十二司作为帝王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这些人平时都正儿八经的,少有这样肆意闹腾的时候。因而淞远见此情形,也只是看着,并不阻拦。 秦冬霖也似被挑起了兴趣似的,抬眼看明显喝多了的游云。 “君主,这一杯,敬您与帝后两世情缘,伉俪情深。”游云一鼓作气道。 这一下,淞远也挑了下眉,脊背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身边端坐如松的男子,眼神里带着揶揄的笑,仿佛在问,这酒,喝还是不喝。 十多双眼睛的注视下,秦冬霖沉默半晌,而后似是认命般举起酒盏,微微晃动了下,送到唇边,一饮而尽。 他一字未发,无声,却似有声。 而这头一个人开口,说了话,后面的人自然有样学样,什么话都开口往外说,闹到最后,就连早生贵子这样的话都有人抢着说。 那些词语,一个比一个好听,秦冬霖从善如流的纵着眼前这些人敬酒,几乎是来者不拒。 最后还是淞远看不下去,出声道:“行了,君主才走了天道,明日还得回四洲处理正事,今日便到这里吧。” 醉成酒鬼的众人搀扶着散去。 秦冬霖重重地碾了下隐隐作痛的眉心,少顷,起身,慢悠悠地跟在淞远身后转去隔壁屋子接人。 淞远好笑地看着他,道:“他们拿出的酒可都不是什么米酒果酒,后劲大得很,你不想喝,不喝便罢,怎么还跟着他们一起闹了后半场。” 末了,他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这么好说话,可不是你的性格。” 秦冬霖拍了下他的肩头,力道不轻不重,没有说什么。 走在清晨的风里,秦冬霖想。 他哪是什么好说话的人。 不过是那因为那些词将他和宋湫十联系在一起,每一个都好听得让人无从拒绝。 秦冬霖到的时候,皎皎和赵招摇已经趴下了。那张小圆桌前,只有湫十还像模像样的坐着,手里还捏着一个小巧的酒盏,小口小口地抿,脸颊泛出玫瑰一样的红,眼神软下来,与人对视时,显得无辜又乖巧。 一眼,秦冬霖就知道,这人醉了。 淞远认命般的招来了中正十二司里唯一的女子,让她将赵招摇带到自己屋里安置照顾,而后弯腰,将一喝酒就变回小姑娘模样的皎皎轻手轻脚抱到床榻上。 “宋小十。”秦冬霖开口,问:“自己能走吗?” 湫十喝醉后脾气特别好,说什么应什么,秦冬霖问,她就乖乖从椅子上站起来,跟在他身后,噔噔噔地下楼了。 才下楼,就站在原地不走了。 晨光照耀下,鸟雀啾鸣中,秦冬霖才察觉到她的动静,默了默,折返回她跟前,就见她睁着圆圆的眼,格外无辜且纯真地扯了扯他的袖子,一下接一下晃动。 宋湫十典型的撒娇动作。 一般这个动作出来,后面紧跟着的,就是她那些或容易满足,或不那么容易满足的要求。 “嗯?”秦冬霖垂首,声线有些低,呼吸间带着挥之不去的酒香,格外勾人。 果然,哪怕是喝醉了的宋湫十也精准的遵循了这个定律,她娇气地哼哼:“我走不动,秦冬霖你背我。” 秦冬霖三个字,到她嘴里,是真能被使唤出花样来。 秦冬霖看了她一会,又想到这人早些时候揪着他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脸,这挺得笔直的腰,还是在不知不觉间弯了下去。 小妖怪这时候手脚利索,动作奇快,几下就爬了上去,两条细长的胳膊虚虚地揽着他的颈,呼吸浅浅的,一下一下落在他的后颈。 温热的,香甜的。 不过一百多步的距离,秦冬霖愣是走出了煎熬的意味。 宋湫十喝醉了有两点,一,她认人,只认秦冬霖,恨不得时时刻刻黏着,二,她不记事,醒酒之后,前面发生了什么,一概不记得。 秦冬霖第三次将她垂下来的小腿捞上去的时候,认命般地重重地闭了下眼。 “宋小十。”日光正好,他的声音一字一句如流水般倾泻,“你说,我怎么就那么喜欢你。” 湫十听了,趴在他后背上笑,她稚气十足地咬着绵绵字音重复:“秦冬霖怎么那么喜欢我呢?” 她想了半晌,煞有其事地回:“因为我长得特别网,. 第91章 大人.. 第91章 ——“因为我长得特别好看。” 这话一说出来,什么旖旎的氛围都散尽了。 一路上了木制楼梯,脚步声一声一声落在两人耳里,湫十安安静静搂着他,两条嫩生生的小腿一下一下地晃,白瓷一样,颜色腻人。 秦冬霖将醉醺醺咿呀咿呀哼着某种不知名调子的小妖怪放到过廊里的躺椅上,手往边上一够,捞了张薄绒毯给她盖上,自己则顺势扯过一张竹凳坐下。 湫十喝醉了并不嗜睡,相反,她很精神,特别是秦冬霖在身边的情况下。 她也不闹腾,脑袋老老实实歪在躺椅上,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落在秦冬霖脸上。 她的眼神干净,面容又太无害,被她这么直勾勾的盯着,让人生不出半分计较的心思,反而只觉得有趣。 秦冬霖任由她看了半晌,修长的手指懒散地抚了抚脸颊,好笑似地问:“好看?” “好看。”宋湫十如实回答。 她挪了挪身子,没骨头似的侧卧着,朝他勾了勾手指,招小狗一样的,“你过来。” 因为同样喝了不少酒,秦冬霖身上那股气势化开了,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椅背上,眉目清绝,气质高华,跟方才在酒局之上游刃有余掌控全局的样子判若两人。 清晨的风微凉,秦冬霖顺从地俯身,凑近一身玫瑰酒气的小妖怪。 她伸手,软哒哒地勾他的衣领,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还疼不疼?” 天正亮,酒微醺,软玉温香,轻声细语,一向清冷守礼的男人也止不住被这样的氛围迷惑,他凌厉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声音压低了,将平时不会轻易宣之于口的脆弱说得格外勾人:“有点。” 他凑近了些,冰凉的指尖缓缓摩挲着她的眼尾,两人呼吸交缠,他问:“心疼了?” 湫十抵着鼻尖,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坦诚得令人动容。 秦冬霖沉黑的瞳孔里渐渐泛开星点的笑意,他亲了亲小妖怪长长的睫毛,似喟叹般地道:“真乖。” 没等她说话,他清凉的唇瓣又蜻蜓点水般落到她的眼睑上,道:“看来,没白被灌那么多酒。” “我们宋小十,还算有点良心。” ==== 皎皎的那坛松雪酿,让宋湫十醉了整整半日,后来秦冬霖给她喂了醒酒茶,才慢慢清醒过来。 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暮色四合,虫喃不绝。 飘荡的芦苇荡边,几根白色的穗倒下来,仿佛在夜色中化为了一个身着白色长衫的女子。 湫十坐在过廊的小桌边,手里捏着一柄瓷勺,在琉璃杯盏中有一搭没一搭的搅动,秦冬霖坐在对面,两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落在沉沉夜色中。 肉眼可见,整个中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剑冢是专门用来镇压叛族的一个巨大囚笼,距离都城有些距离,临近十二主城中的凤回城。之前中州尘封,天一黑,瘴气就出来作乱,飞禽走兽都躲回窝里,就连鸟叫都只寥寥几声,短促又无力,俨然是一座巨大的死城。 而现在,他们眼前,极远处的地方,出现了几点橘色灯火,因为距离太远,那几团亮色更像天边闪烁的星,一晃一晃的动着,泛着暖色的人间烟火气。 有人,这片土地就有了生气。 湫十盯着那几点光团看了半晌,有些心不在焉地往椅背上一靠,手里的勺子松开,自然沉到杯底,两者相撞时发出一声细碎的轻响。 心情有些复杂。 这是宋玲珑和秦侑回耗尽自身也要保住的山河,这片土地上,每一个或已经苏醒,或即将苏醒的人都是他们的臣民。 两世更迭,权力置换,如今,责任再一次重重落在了他们肩头。 秦冬霖看了一会,也漫不经心地收回了目光,他问:“头疼不疼?” 湫十蔫蔫地摇了摇头,鬼使神差般的,她扭头又看了一眼远处的灯火,双手捧着脸颊,小声抱怨:“好愁人。” 秦冬霖一听,便懂了。 宋湫十这是又要闹出点事来跟他作对了。 他没顺着她的话往下问,而是抬了抬眼,有条不紊地陈述接下来的行程:“明日一早,我们上通天桥离开中州,回鹿原之后,整顿队伍,我回流岐山,你跟宋昀诃回主城。” “两家父母商量之后,流岐山会先放出两家定亲的消息。” “这段时间,你好好待在主城,别乱跑。” 月色似水,一惯强势的男人声音也显得柔和下来。 “秦冬霖。”宋湫十打断他,她像是突然来了精神,青葱一样的手指在他落在桌面的手背上跳舞,“当帝后要管的事好多,好麻烦。” “我不想。” 这人,知道怎么哄人,更知道怎么气人。 秦冬霖看着那几根作乱的手指,眼睑微落,眉梢一拢,走过天道之后那股无法言说的气势便不由分说显露出来,沉甸甸的压人。 “嗯?”宋湫十才不怕他,指尖再次去点了下他的手背,声音里含着点点虚张声势的笑意。 秦冬霖手掌一翻,那几根好动的手指就稳稳被他扣在了掌心中。 “不能不想。” “这个君主,谁哄着我当的,忘了?” 湫十像是专门等着他这话似的,借机开始提要求:“那你每月得抽出时间来陪我。” “若是我们吵架,你得先来哄我。”湫十特意将这条的字眼咬得很重,对每次两人闹矛盾都是她低头这件事十分不满。 “还有,你得对我好。“ 她说完,手指头在他掌心里乖巧地蹭着,仰着一张艳若芙蕖的脸去看他。 秦冬霖凝了她片刻,眸色极沉,并没有在这上面说些什么,而是开口说起回去之后的事:“中州这边的消息,暂时瞒着,等修为跟上来,再提其他。” “中州这边的事,淞远先管着,等妖月带着婆娑解决完身上缠绕的藤鸦瘴气回来,让他们继续接手中正十二司和长老院,给淞远当帮手,实在重要的事,他们会传信给我们。” 湫十顿时被带偏:“妖月带着婆娑去解决瘴气了?去哪解决?你怎么知道的?” “承载天道,会查看到先天圣物之灵的下落。”秦冬霖言简意赅地解释:“圣物之灵不同于人身,解决瘴气纠缠,自有他们的一套方法。” 湫十这才慢吞吞地哦了一声。 落月屋梁,月明似水。 秦冬霖起身,行至她座椅边,少顷,他伸手,捏了捏她温热的耳朵尖,语气格外引人沉醉:“宋小十。” “说说看。” “还要怎么对你好?” ====== 秦冬霖和湫十出中州的时候,荒沙漫天的鹿原里,六界宫的十几名长老个个面色凝重,见他们安然无恙出来,面色才稍微柔和一些。 其中两个是出自妖族流岐山和主城的长老,他们将秦冬霖和湫十招到跟前,细细问过几个问题之后,问起了此行的收获。 他们两个在出来之前就对好了词。 秦冬霖言简意赅,条理清晰,宋湫十回答起问题来脸不红心不跳,很快就搪塞了过去。 有六界宫的从侍上前引着他们回了进中州之前住着的驿站。 宋昀诃和伍斐早已经等着了。 每回秘境都是三年为期,千百万年来皆是如此,唯独这一次,从他们进去之前,就频频有意外情况发生。先是秘境开启时间提前,又是算出有帝陵现世,结果进去之后一通忙活,不到半年就被传送了出来。 六界宫的长老们不知算出了什么,个个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阵势,导致整座驿站的气氛都紧张起来。 让宋昀诃和伍斐心烦意乱的却另有原因。 前日,中州空间裂缝出现的时候,不论是剑冢内的人,还是中州其他地方的队伍,全部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着卷入了裂缝中,唯独宋昀诃和伍斐两人站在原地,被那股来历不明的力量排除在外,像是刻意被绕开了。 那位一直跟在湫十身边的涑日前辈领着几位生面孔的男子走上来,他们感应了一下,每个都至少是破碎境大成的修为。 这放在六界宫中,都是拥有不轻话语权的存在。 可这几位前辈,面对他们时,格外的和蔼可亲。 宋昀诃一看当时的情形,就知道中州之行只怕是要结束了,他当即问稍微熟一些的涑日:“前辈,冬霖和湫十现下在何处?” 他们才出帝陵,宋昀诃和伍斐就进去了,当日所有进帝陵的人被弹出来后,他们左右张望,看到了不少熟面孔,唯独没见着秦冬霖和宋湫十。 一起来的,自然要一起出去。 涑日皱眉想了想,像是在斟酌措辞,半晌,开口道:“两位大人吩咐,让两位带着队伍先出去,他们尚有正事在身,需晚一日出去。” 宋昀诃和伍斐对视,脑袋同时嗡嗡闹起来。 “什么、大人。”宋昀诃顿了下,有些艰难地发问。 诚然,有些事,只需要明示一点,心思敏锐的人就能顺藤摸瓜,回忆出许多不合常理的细节。 宋昀诃和伍斐都是聪明人,聪明人,一点即通。 因而这一天一夜,他们枯坐着大眼瞪小眼,从彼此苦笑到嘴角都提不动,内心煎熬得无以复加。 秦冬霖和宋湫十被从侍引着重回住过的院子时,宋昀诃和伍斐几乎同时站起了身。 见此情形,从侍识趣地退下。 “怎么回事你们?”宋昀诃先是将湫十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见她没有受伤,问起了困扰他已久的正事。 “是啊。”伍斐用扇子点了点自己眼下的乌青,道:“说说吧,两位大人。”,. 第92章 亲为. 第92章 六界宫诸位长老用大神通打造出的驿站枕山襟海,目光所至,一片春风融融,阳光灿灿。 庭院里,草木葳蕤,浮翠流丹。 四人坐在水亭中,各自跟前都放在一盏热气腾腾的茶,可此时此刻,几人的心思显然都不在这上面。 “当年中州的……” “……前因后果,就是这样。” 湫十说完,水亭中,顿时陷入一片针落可闻的寂静中。 前日,中正十二司出手将人送出来之前,湫十曾联系涑日,让他稍微在宋昀诃和伍斐跟前透露一些关于她和秦冬霖身份的端倪。他们在秘境中的特殊之处实在不少,随便抓住一个豁口,以这两人的推断能力,一天一夜的时间,能理出个七七八八来。 湫十吩咐涑日那样做的时候,就想到了今时今日,这副无言的场景。 她偷偷去瞥宋昀诃的神情。 一向温润清隽的男子皱眉,脸色不算好看,神情难辨,流露出的眼神十分复杂。 伍斐嘶的倒抽一口凉气,伸手捂住了额,从前最是话多爱起哄的人也老老实实安静了半晌。 湫十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拧着手腕转了转。 “难怪。”伍斐率先开口,牵强地扯了下嘴角,道:“难怪这次秘境之行,妖族处处获利,就连门槛要求那样高的帝陵,我们都有六个人踏了上去。” 说罢,他看向陷入沉思的宋昀诃,“我就说那头雷兽,摆明了在对我们放水,别人被它一尾巴抽飞,我们几个倒好,直接被它一尾巴送上了那条通往帝陵的阶梯。” 当时伍斐甚至懵了好一会,想,这世上竟有这样好的事。 事实证明,天下根本没有白掉的馅饼。 这种一看就有猫腻的好事,果然其中就有猫腻。 湫十想了想,道:“帝陵虽是个幌子,可确实也是世界树给予年轻一辈的造化,它看过的形形色色的天骄太多,能入眼的自然是少数,即使看在我和秦冬霖的面子上稍微放一放水,那也得自身十分优秀才能进去。” 宋昀诃抬眸,目光落在湫十那张脸上。他们是兄妹,细看之下,眉宇间其实有一两分相似。从小到大,她就是顶着这张脸,跟在他们几个屁股后头跑,高兴了喊他哥哥,不高兴了就宋昀诃宋昀诃的喊,没大没小,偏偏他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在她身上倾注了十成十的温柔和耐心。 现在告诉他,自己娇气得不行的妹妹其实是某个远古大能转世,他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并不纠结于宋湫十身上挂着多么了不得的身份,转世重生这样的事虽然十分罕见,可古往今来,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对他而言,最令人不确定的一点,是她有了前世的记忆。 有了前世的记忆,那坐在眼前的这个人,还是宋湫十吗? 或者说,她还愿意做宋湫十吗? 宋昀诃久久不说话,湫十有些沉不住气了,她挪着凳子,一点点蹭到他身边,小声问:“哥,你想什么呢?” 宋昀诃伸手抚了抚额心,勉强笑了一下,道:“没事。” “你这样,可不像没事的样子。”湫十撇了下嘴,小声说了句。她看了看宋昀诃,又看了看伍斐,正色道:“如今中州才醒,四洲也不是曾经的四洲,两地局势不稳,关系难说,我和秦冬霖的身份,先不对外言说,你们记得帮着保密。” 伍斐沉思片刻,转头问秦冬霖:“照你们所言,一旦连接中州和四洲的结界打开,里面的人出来,往返行走,能瞒得住吗?” 秦冬霖身子朝前倾了倾,声线清冽:“中州结界暂时不会开,里面的人要重建都城,恢复元气,外面的人也需要时间接受这件事,等双方都有了心理准备,再说之后的事。” 宋昀诃闻言,望向湫十,问:“你怎么想?” “哥,这些事不归我管,秦冬霖是君主,全归他管。”湫十三言两语将责任推得干干净净,眯着眼笑着晃他的胳膊。 典型的宋湫十式讨好动作。 宋昀诃绷着声音嗯了一声,听不出喜怒,默了片刻,问:“父母亲那里,你也不准备说?” 湫十脸上,突然露出点痛苦的神情,声音里的挣扎之意几乎溢出来:“跟他们说,他们也不能信。现在这样的局势,牵扯太多,这件事一说,反而让他们心烦。” “你准备什么时候说?” 湫十想了想,回:“六界盛会之后,我会闭关,冲击破碎境,等闭关出来之后再说。” 伍斐的神情顿时变得十分古怪,他忍了忍,没忍住,问:“你现在才只金丹境吧?就直接冲击破碎?” 一个境界,等于别人千万年的苦修,她倒好,直接跳着上。 湫十叹息一声,道:“两世为人,也只有这点好处了。” 伍斐羡慕得直抽气。 宋昀诃见她自己有打算,只微微颔首,没有再说什么。 ===== 中州苏醒,引发了六界宫中山呼海啸般的震荡,短短两三天的时间,神色匆匆面色凝重前来探看情况的长老达到了数十位,这在以前,是从所未有的情况。 疑虑重重,忧心忡忡。 然而这些,都不关湫十的事。在他们从中州出来后的第三天,妖族的队伍便踏上了返程的路途。 飞天殿内,大家围坐一团,没了来时的紧张压力,回去时的气氛无疑热闹许多。 这两天,宋湫十前所未有的黏着宋昀诃,天天跟在身后,小尾巴一样,甩都甩不掉。宋昀诃接受事实之后,想起之前秘境内她各种支支吾吾,遮遮掩掩,素来温和的人心里也存了一口气,再加上返程的事几乎都是他一手操持,担心这关心那,既是有意冷一冷她,又确实没时间跟她瞎闹。 直到入了飞天殿,宋昀诃觉得自己是头一天当哥哥。 这种被自家妹妹嘘寒问暖,殷殷关切的感觉,确实很美好。 事实证明,宋湫十哄人的手段十分高超。 宋昀诃的冷淡,只坚持了不到三日的时间,就溃然败下阵来。 而这三日,跟春风满面的宋昀诃形成强烈对比的,是脸色极其不好看的秦冬霖。 伍斐最喜欢看他的热闹,有这样的机会当然不放过,一日两次准时准点地笑话他。 “瞧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伍斐拍了拍他的肩头,整条手腕上缠着翠绿的藤蔓,一朵紧紧闭合的淡紫色牵牛花是不是从衣袖里探出个头来,他笑:“秦少君有何感想?” 不用说,这声别有意味的秦少君,也是从某个正一心一意哄哥哥的人嘴里学来的。 秦冬霖掀了掀眼皮,凉凉地看了他两眼,声线极冷:“你很闲?” “不闲。”伍斐倚在门边,曲起两指,敲了两下,咚咚的清脆声响,他道:“小十让我来走一趟,请秦少君您移步到外面,将妖族这次进秘境获得的秘宝灵器分一分。” “喔,她还说了一句,你要不要听?”伍斐忍着笑望向他,话语里的幸灾乐祸却半点都没遮挡。 还没听,秦冬霖就知道不是好话。 他看向伍斐,侧脸冷峻,后者耸了耸肩,用典型的看热闹的语调道:“让他赶紧来,别什么事都丢给我哥。” 很好。 秦冬霖笑了一下,浓密的睫毛垂下,想,宋湫十想气到他,确实只需要一句话。 从前是,现在也是。 为了这句话,原本并不想去的秦冬霖改变了主意,在伍斐意味深长的眼神中跨出了院门。 他到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聚在一起了。 这次妖族和流岐山的队伍,进秘境的一共有五百人,其中主城一百多,流岐山两百多,其他各族也七七八八占了一百多,现在围上来的,是队伍中的小队长。 飞天殿恰好穿过极北地域,正巧气氛也热闹,长廷和陆珏就干脆生了把火,火上吊着两炉茶,十几个人围着火堆坐下,脸颊被火光映得亮堂堂,大家彼此有说有笑,场面格外融洽。 “少君。”长廷见到秦冬霖,笑着拍了拍身边空出的位置,道:“坐这边。” 秦冬霖脚步顿了一下,微不可见的皱了下眉,坐下,而后平静地抬眸看对面。 他和宋湫十,一个坐东边,一个坐西边,两人隔空相望时,中间还隔着两个吊炉,里面的茶水咕噜噜冒着泡。 这个位置,安排得很好。 伍斐在他身边落座,笑起来如玉树临风,雅度偏偏,他侧过身,低声解释:“宋昀诃特意安排的位置,如何?” “虽然是自幼定亲,可小十在主城的地位你也知道,宋昀诃和宋叔父宝贝得不行,你这未来大舅哥的关都过不了,宋叔父那,估计更悬。” 宋湫十就是妖族的一块宝,他们三家的父母,个个稀罕,个个喜欢。 连秦冬霖都能死死吃住的性子,有多招人喜欢,可想而知。 开始分东西之前,小队里的队员会告诉自己的小队长,自己想要怎样的灵宝,怎样的丹药,怎样的法器,因而每个围坐在火堆边的小队长手里都捏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大家最迫切需要的东西。 剑冢下的遗迹里,确实埋了不少东西,伍斐和宋昀诃等人都拿出了各自的空间戒。 灵光一闪,各式各样的天材地宝堆积成山,在火堆的橘光中泛出熠熠的光。 堆在宋昀诃跟前的东西最多,湫十看了两眼,手指拨弄了几下,翻出一朵雕成海棠花样式的簪子,拿在手里晃了晃,问身边温润俊朗的男子:“哥,你这东西,哪来的?” 宋昀诃想起湖底那几树海棠花,还有那口正对着院门而立的红色棺椁,愣了愣,而后好脾气地回:“一位前辈给的。” “前辈。”湫十念着这两个字,问:“哥,你认识赵招摇?” 她似乎联想到了什么,又说:“难怪上次问我那首民谣出处。” “招摇给你唱歌了?” 宋昀诃听到她一口一个招摇,就知道她们多半认识,当下也不多说什么,只点了下头,道:“许是认错了人。” “哥。”湫十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身子凑过来,意味深长地道:“招摇实力很强,长得好看,声音好听,性子温柔,据我所知,许多青年才俊都喜欢她,其中有一个,还是秦冬霖的师兄。”她将那支簪子放到宋昀诃手上,似笑非笑地道:“相识多年,我还从未见她给哪个男子唱过歌呢。” “不喜欢没关系,但好歹别叫人前辈。”湫十认真道:“她比我小两岁。” 宋昀诃原本还一本正经的神情顿时破裂,他看着猫着腰起身的湫十,问:“去哪?” 湫十默了默,义正言辞道:“我去抢点东西回来。” 得了吧。 怀里抱着妖月琴,手腕上套着冰灵镯,古往今来头一个拥有两件先天圣物的帝后,看得上这点东西? 宋昀诃看破不说破,疲惫般地摆了摆手,道:“去吧。” 湫十欢欢喜喜提着裙摆猫着腰转了一大圈,转到了秦冬霖身后,长廷见是她,什么也没说,自然而然地挪出了个位置。 湫十坐下。 咳了两声得不到应答之后,湫十用手肘碰了碰侧脸清绝,气质高华的男人,“秦少君怎么还带不理人的。” 秦冬霖不为所动,甚至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垂着眸,长指捏着一个灵哨,抛到长廷的怀里,又挑了几件防护灵宝给陆珏,这才有空懒洋洋地搭话:“忙呢。” “怕累坏宋昀诃,只好自己亲力亲为。”,. 第93章 冷落(双更合一).. 第93章 过了极北之境,前面就是流岐山的领辖地域,气温渐渐往回升。 依照飞天殿的穿行速度,最多再有三日,流岐山的队伍就到地方了。 将哥哥哄得春风满面内心舒坦的小妖怪,终于长舒一口气,有时间来哄一哄莫名其妙被晾了好几天,脸色臭得百米之内无人愿意接近的流岐山少君。 火堆边,秦冬霖慢条斯理地分着东西,还真半点不假他人之手,湫十看了半晌,侧首问他:“这里面,有你自己喜欢的东西没?” 问这话的意思,就跟她说“要是不喜欢,你的份额我就占了”没什么差别。 这段时间,长廷跟流夏相处得不错,共事之外,也会时不时聊一些有的没的,说一点六界各族的陈芝麻烂谷子事,此刻,长廷忍着笑,低声对流夏解释:“每次秘境分战利品,少君选的东西都不多,剩下的份额,都给湫十姑娘了。” 湫十小算盘打得噼啪响,她自己的那一份,选自己需要的,选完之后,又及时而恰到好处地坐过来看着秦冬霖选。 能让秦冬霖看上的东西不多,看不上的,送给他他都嫌浪费空间。 宋湫十就乐滋滋的接手过来,但这个时候,她往往不会挑什么贵重的东西,那双天生适合弹琴,养得跟白玉似的手挑挑拣拣,选的全是些漂漂亮亮,华而不实的东西,比如某种会开出七色花的草,还有华丽的玉石镯子。 全是些小女孩会喜欢的东西。 大家见怪不怪,知道她喜欢这些,还会特意留着。 开始他们还想不明白,心想哪怕是秦冬霖,有流岐山这棵大树做依靠,也不能每次秘境只看中三四样东西吧,累死累活抗压打怪的时候,他可是第一个抗在前面,有时候收获不好,分的东西还没他损毁的东西值钱。 即使是这样,他也只拿三四样,这么多年下来,基本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这时间久了,次数多了,混成了人精的人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纯粹是哄小姑娘开心呢。 那个时候,秦冬霖看起来烦宋湫十烦得不行,一看到人,就要皱眉头。 可这个习惯,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愣是没改。 长廷和陆珏都好笑地看着这一幕。 谁知—— “有。”秦冬霖开口,说完,他还侧首看了看湫十,语气慢悠悠的:“有喜欢的?” 湫十点了点头。 秦冬霖又问:“份额分完了?” 湫十点头:“我需要转魂草,恰好宋昀诃那有,我就全拿了。” 秦冬霖想了一下,确实想起宋昀诃从古墓里带出来二十几株转魂草。 宋湫十纵使再磨人再娇气,在该有分寸的时候从来不越过雷池半步,比如说每次秘境里得到的灵宝,有的门派世家都是供嫡系和首席一脉挑选之后剩下些汤汤水水再分下去,真正分到下面人手里时已经都是些残羹剩渣。但妖族不这样,怎么分,全靠自己出了几分力,分东西都是大大方方摆在明面上。 宋湫十再怎么喜欢里面的东西,自己的份额拿足了,其他的一件不会碰。 “宋昀诃的份额也拿完了?”秦冬霖挑了下眉,没什么表情地问。 “嗯,全拿完了,拿的还都是自己不怎么需要的东西。”说起这个,湫十兴致上来了,她凑近了些,像说什么今天秘密一样小声:“我哥可能会和招摇在一起。” “赵家查封之后,库里的东西我没让中正十二司收走,招摇不想要,我就让妖月放在那口棺椁后面的屋子里了,里面东西不少,其中就包括招摇自己的一些灵宝。” 海棠花簪子,粉色的纸鹤,说得还贼冠冕堂皇,说好歹人家给了这么多东西,又是女孩子,这些私人物件流落出去不好。 说完,她扯了下秦冬霖的袖子,道:“真的。” 秦冬霖对宋昀诃会跟谁在一起毫无兴趣。 他开始挑自己看中的东西,连着两三件,而后是第四件,第五件,全被他丢进了自己的空间戒里。 秦冬霖的手指很好看,瘦削修长,颜色寡白,挑选东西的时候给人一种懒洋洋漫不经心的错觉,可看那张脸,清冷依旧,眉心皱着,隐隐有跟人置气的感觉,总之不太好看。 拿到第七件的时候,他其实没什么好拿的了。 毕竟是当过妖帝的人,这点东西,小打小闹似的,他确实看不上。 身边的人一直没有出声。 秦冬霖长指顿了下,微不可见的侧首,看见小妖怪在他旁边坐着,裙摆散开,篝火的映照下,她散着流水一样的长发,脸很小,皮肤瓷一样细腻。 看起来很乖。 真不怪大家都疼她。 秦冬霖确实是想冷一冷这个见了哥哥就将未婚夫忘到一边几天不带搭理,堪称没心没肺的小妖怪。 可宋湫十的眼神。 秦冬霖确实得承认,他扛不住,千百年如一日的扛不住。 想到这,他不由得垂了下眼,暗骂了声自己没出息。 宋湫十太知道怎么拿捏他了,他动作一顿,她就喜滋滋地凑上去,长发亲亲密密落在他的手臂上,有点开心地问:“我可以选了?” 但凡秦冬霖现在有点骨气,有点从前的脾气,他就该说不可以。 他淡淡地抿了一口先前炉子里烧的清茶,言简意赅:“选。” 秦冬霖在秘境中是最惹眼,最出力的那个,因此他能挑选的东西数量比宋昀诃和伍斐还多几个,湫十手指动了动,飞快把自己看上的小物件丢进空间戒,到最后一个名额的时候,她的目光在三样东西上面打转。 当年的赵家是世家望族,千万年的老派势力,库里的宝贝堆积如山,赵家勾结血虫被查出来之后,被千夫所指,百千人下狱,湫十念旧情,私库没收,交到了赵招摇自己手里,可她从来不看重哪些,直接连带着自己私库里属于赵家的东西都堆了起来,封在剑冢底下,落了一把锁。 可就像宋昀诃说的,女孩子用过的精巧灵宝,还是不落到别人手里的好。 湫十在两根雕花流苏簪中摇摆不定,目光游离飘忽,一副都想要的纠结样。 得。 这人,专克他的。 在一众人不可置信的眼神中,秦冬霖黑着一张俊脸,转了转空间戒,动作精准而迅速地将不久前才被自己丢进去的东西拿出来,甩回灵宝堆上,他有些疲惫似地碾了下指骨,说:“快选。” 湫十心满意足,连着夸了他好几句,又猫着腰转回了宋昀诃身边。 秦冬霖顿时有些躁。 当晚,被他揪来当陪练,当沙包一样打的伍斐无语至极,他喘着气连着摆了几下手,道:“我不来了,你这叫练手?你这都快下死手了吧?” 毕竟是穿一条裤长大的兄弟,即使知道了秦冬霖和宋湫十的身份和来头,伍斐也没刻意规避和注意些什么,言语之间还是老样子。 “我没用剑。”秦冬霖敛眉走到他身边,不咸不淡地开口。 一个剑修,不用剑,基本等于明着放水了。 即使这样,伍斐还是没赢。 “你进步太快了。”伍斐收敛起吊儿郎当的神色,认真道:“就你现在的水准,骆瀛拍马都追不上你。” “你不会也跟小十一样,六界盛会结束就闭关冲击破碎境吧?”说到这,伍斐深深吸了一口气。 “嗯。”秦冬霖眯了下眼,下颚线绷着,神情不悦:“这次闭关,时间会比较长,我得回中州。” 伍斐挠了挠头,表示理解:“毕竟你这身份,那边又才苏醒,什么都需要你呢。” 秦冬霖从喉咙里低低地嗯了一声,半晌没有说话。 心情仍然不算好的样子。 伍斐看了没几眼,突然有了数:“你这突然拉我陪练,心里有事?” 秦冬霖也没否认。 “跟小十吵架了?”说起这个,伍斐可太带劲了。 秦冬霖凉飕飕地看了他几眼,唇角动了动:“没吵架。” 沉默片刻,他才终于吐露原因:“她好像不想跟我成亲。” 伍斐顿时呛了一下,他抚了抚手臂上嫩绿的藤蔓,低声嘶了一下,下意识反驳:“不能够吧。她有多亲近你,大家全看着呢,人家亲哥才享受了几天从前属于你的待遇,现在都已经飘飘然找不着北了。” 秦冬霖有些烦躁地闭了下眼,道:“这不一样。” 喜欢是喜欢,宋湫十喜欢他,他怎么会感觉不出来。 可人这一生,太多变化无常,宋湫十是一个非常喜欢新鲜感的人,而他一成不变,如外人所言,天天绷着一张脸,实在不是有趣的性格。哪怕是他不愿意深想回顾的上一世,宋玲珑会答应嫁给他,也不是因为两情相悦。 而这一世,宋湫十完全没必要当这个帝后。 她自己也说了,她烦这个。 他提过好几次成亲的事,她一直没什么反应,要么就说,让他找她父母亲谈谈,要么就干脆当没听见似的。 特别是那句,六界盛会回去就闭关冲击破碎境。 少说也得上百年。 进去之前成亲,时间太匆促,想要风光大办的两家肯定不会同意,那么,就只有等她出来之后再办。 她在拖延时间。 为什么。 因为不想嫁。 除了这个原因,秦冬霖想不到别的。 “你先等等。”伍斐理了理思绪,问他:“你跟她提过这事吗?” 秦冬霖唇线往下压:“提过。” “你怎么提的。”伍斐说:“你重复一遍,我觉得应该是你说的话有问题。” 秦冬霖皱着眉,简单提了两句。 “你这样肯定不行。”伍斐用一种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语气看他,道:“小十有多娇气讲究,你自己也知道,婚姻大事,虽说听父母之命,你们两个又是从小就定下来的,但哪个女孩子听到这样公事公办的通知话语会开心?” “是,都知道你疼她,但我们知道是我们知道,小十自己也能感觉到,可你又不是没长嘴巴,说两句甜言蜜语哄哄人,让她开心开心也不会?” “这个毛病我真是老早就想说你了。”伍斐接着说:“就拿这次你在心里跟宋昀诃较劲的事来说,虽然确实没必要,但不得不说,你表达不满的方式——脸色臭得只让人想远离,这有什么用?自己跟自己怄气?” “我知道,你身为流岐山少君,天生的赢家,有些压力抗惯了,不管苦还是累,忧还是愁,你都半个字不说,永远藏在心里,久而久之,大家习惯性依赖你,信任你,那群小崽子天天在比试台以你为目标,谁都觉得,秦冬霖是神。” “别人也就算了,可你既然都想到了成亲这一步,小十是你的道侣,日后那么长的岁月,难道都要看你的脸色过日子不成?” “猜来猜去的,累不累?是个人都累,更何况是小十。” 一口气说到这,伍斐看了看秦冬霖越来越不好看的神情,默默停下来喘了一口气。 “还有呢。”秦冬霖勉强压抑住了脾气,道:“你接着说。” 伍斐还真没客气,他衔接得很快,接着道:“你就是吃了嘴巴的亏,什么都不会说,什么都不愿意说。” “有时候,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服一下软真没什么,也你想象中没那么困难。” “你心里什么想法,别都藏着掖着,见不得光一样,你就直截了当跟她说自己因为哪件事不开心了,有情绪了,她不开心了你哄,你不开心了她哄,日子不就是这么过出来的嘛。” 说了这么多,怕秦冬霖听不懂,伍斐干脆摆明了跟他说:“你就告诉她,流岐山少君这个位置到底有多难坐,告诉她天外天的劫雷劈到身上到底有多难捱。” “告诉她,今天那套明明已经进你口袋但又被你眼也不眨丢回去的龙鳞衣,其实你还挺需要,之所以丢回去不是因为受不了她的死缠烂打,而是因为你喜欢她,就乐意这么宠着她。” “告诉她你想和她成亲不是因为父母之命,不是因为到了可以成亲的年龄。” 听到这里,秦冬霖脸色已经不止用一个冷字可以形容了,他眯了下眼,懒懒地动了下退,迈步之前,还不忘说一声:“看不出来,你身边虽然连个女人的影子都见不着,这满口纸上谈兵的功夫倒是不错。” 伍斐低低地骂了句脏话,觉得自己费这么多口舌操这么多心真是自讨苦吃。 但不得不说,他的这番话是有效的。 翌日,夜深,宋湫十不知道怎么有了兴致,非要拉秦冬霖出来对练。 到中州秘境待了半年,出来后两人可谓是脱胎换骨。 一轮圆月沉在天穹上,黑暗中的人,拂动翩跹的影,都成了铺开画卷中的一幕。 融合了前世之道后,宋湫十的琴意突飞猛涨,妖月琴在她手中发挥出的威力几乎达到了极具破坏性的程度,而且拥有前世记忆的另一个好处是,除了琴,她还学会了一样别的东西。 衣影翻飞,剑意横空。 宋湫十在激烈的交手中选择了近身战,秦冬霖确实对她没防备,或者说是,早知她的打算,但偏不动声色的纵容,她想靠近,他就故意让她贴近。 最后时刻,湫十收回妖月琴,两只雪白的手掌紧握成拳,直接落到了秦冬霖的胸膛前。 虽然听着沉闷的声音不算留情,可她收了至少一半的力道。 换在平时,也就是跟秦冬霖打打闹闹的意味。 可月色下,秦冬霖腰微微弯了下,手指碾了碾胸膛的位置,脸色刷白。 湫十微楞,而后连忙跑过来,问:“秦冬霖,你怎么了?” 说完,她很快反应过来:“你身上有伤?” 这换在从前,秦冬霖压根都不会皱一下眉,伤是小伤,疼是真的,可无伤大雅,不影响接下来的事,所以没必要说出来。 跟博取同情似的。 而现在,他看着湫十关切的眼神,长长的睫微垂,沉默了半晌,承认了:“走天道的时候留的伤,没大事,就是有点疼。” 湫十听完,在空间戒里搜搜找找一阵,将两颗深褐色的丹药送到他唇边,她皱着眉,声音有些懊恼:“怪我,刚才兴致上头,没想那么多,力道没收住。” 秦冬霖咽下止痛的丹药,喉结轻微地滚了下,道:“不怪你。” 月色如水,虫鸣阵阵。 确实不怪她。 他故意让她近身,故意让她打出那一拳,故意表露出疼痛的神情。 想让她关心,想让她心疼。 “现在怎么样了啊?”湫十指尖的灵力跃动,毫无阻碍的顺着他的手腕淌到身体里,她皱着眉,道:“你那日说没事,都不用进密室调息,我以为已经好了。” 秦冬霖抬眸,和着簌簌的夜风,声线微低:“没好。” 他道:“很疼。” 这样的声线,这样的姿态,对秦冬霖而言,已经跟撒娇没有区别了。 湫十顿了一下。 秦冬霖又道:“你不理我,心思全在宋昀诃身上。” 控诉般不满的话语,从他嘴里吐露出来,配着他那张脸,那副神情,竟现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无害和委屈来。 “我们瞒着他,理亏呢。”湫十看了他两眼,有些担心,又有些好笑:“秦冬霖,你都多大了,怎么还真跟我哥较劲。” “伍斐都说了,我从前可都是这样追着你跑的,追了这么多年,还不够?” 秦冬霖沉默良久,在宋湫十几乎以为他已经无声妥协的时候,他突然轻声道:“不够。” “宋小十,我没你想的那么大度,也没你想的那么完美。” “你注意力不在我身上,我不开心。” “哥哥也一样。” 说到这,他似乎自嘲般的轻笑了下:“哪怕你追着我跑,天天嚷着我名字,时时在眼前晃荡。” “还是觉得不够。” 秦冬霖从来自律清冷,可唯独在宋湫十身上,贪得无厌,野心昭昭。他恨不得霸占她每一个眼神,每一分心神。 跟疯了一样。 秦冬霖俯身,清冷的气息随之逼近,初雪一样冰凉的温度一下接一下落在她的眼尾,寸寸研磨,像是要将她那块皮肤磨化。 他声线在不知不觉间染上了暧昧的哑:“我知道没必要。我控制不了自己。” 所以只能摆着一张臭脸。 不是要对她凶。 只是受不了被她冷落。 他轻轻拢开她的长发,啄了啄她白嫩的耳侧,声音里带着点难以察觉的示弱意味。 “我就是,想让你多疼疼我。” “宋小十。”他衔着那块白嫩的耳珠,话语含糊,热气几乎漫到了湫十的心尖上,“别冷落我了,成不成?”,. 第94章 秘辛. 第94章 ——“你别冷落我了,成不成?” 秦冬霖顶着这张脸,语气是难得的温柔,月光如瀑布般倾泻,他每个字都似带着低低的气音,明明是示弱般的话语,却愣是透出厮磨缱绻的意味,轻拢慢捻,勾人至极。 更别提他还垂着眼,带着冷意的唇瓣一下下落在湫十的眉尖,眼尾上。 他的呼吸滚热,唇却极凉,一路辗转,最终落到湫十唇上时是雪花般的温度和触感。 他抬着湫十的下巴,撬开了她虚虚发颤的齿。 动作到这里,已经带上了失控的意味,先前处心积虑的示弱和温柔崩开了一道豁口,男人骨子里的强势开始占据上风。 湫十手指抖着,轻轻地揪着他的衣袖,晶莹的手指甲现出点桃花一样的粉色。 半晌,秦冬霖松开她的下巴,及时抽身。 男人长长的眼睫垂着,瞳孔沉静,手掌不疾不徐地落在她的脊背上,从上往下安抚般的顺下来,骨节分明的长指最终落在她颤颤的蝴蝶骨上。 须臾,秦冬霖不轻不重地摁了摁小妖怪的背脊骨,再次问:“成不成?” 湫十的身体很敏感,他一动,她就腿软,眼里水蒙蒙的,循声望过去时,眼神是一种无害的惺忪和茫然。 很少见她这副模样。 秦冬霖看了一会,没忍住,低头揉了揉她藏在发丝间热乎乎的小耳朵。 “你……”湫十缓了一会,闷声闷气地为自己辩解:“我哪里有冷落你。” “明明是你每天摆着一张脸,看什么都不顺眼。” “倒打一耙。”她嘀咕,“恶人先告状。” 末了,她极不自在地揉了下眼睛,含糊地应了声。声音有点小,但足够被捕捉到。 ——“成。” 湫十小声哼唧,看了他一眼后又飞快地低了头,道:“你好好说话。” “别撒娇。” 秦冬霖失笑。 万万没想到,对付小妖怪最有效的,会是这一招。 吃软不吃硬,果真是。 不愧是他亲手纵出来的性子。 ====== 两日后,流岐山的人到了地方,雪耘城距离流岐山距离不远,伍斐想了想,决定带着自家队伍跟着秦冬霖一起下。 飞天殿在一座荒山脚下停了下来。 自从湫十从世界树那得了前世的感悟,琴意飙升,天天犯困,几乎是睡一觉,醒来就发现修为又增长了一点,把知道内情的伍斐羡慕得只拍牙关。 道别的时候,她才醒来,睡眼惺忪,素面朝天,长长的头发顺从地落在肩头,垂到腰侧,韶颜稚齿,乖得不行。 大家的目光不由得在她身上停了一瞬。 宋昀诃拍了下秦冬霖和伍斐的肩,道:“多的话就不说了,六界盛会上见。” 湫十没说什么,她躲在宋昀诃身后,掩着唇小小地打了个哈欠,眼睛都睁不开。 她这样的状态,走着路都可能睡着,怕是等不到六界盛会就要闭关了。 她毕竟没走天道,情况跟秦冬霖不一样。 “少君,队伍都整顿好了,一切顺利的话,正午就能到都城。”长廷一板一眼地禀报情况,试图拉回自家少君的视线。 流夏心情复杂地抿了下唇。 “你们先走,我晚点来。”秦冬霖面部表情地道。 长廷一脸我就知道会这样的神情,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扭头跟伍斐对视一眼,带着身后乌压压的人群先走了。 主城的人看了看自家哈欠连天的小公主,又看了看侧脸清绝的未来姑爷,都凑热闹似的起哄。 宋昀诃皱眉:“闹什么,都没自己的事?六界盛会一个个胸有成竹了?” 他从来都是温文尔雅,端方君子的样,即使是斥责的话,也说得不疾不徐,听不出几分愠怒。 等人都散了,宋昀诃皱着的眉也没松下,他抬眸,以一种挑剔的目光看向秦冬霖。 玉树临风,惊才风逸。 即使再不舍得,他也不得不承认,如果秦冬霖不行,其他人更不行。 宋昀诃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难得有些躁:“有什么话就说,说完了赶紧把人送回来,我们急着赶路。” “多谢。”秦冬霖颔首,当着他的面,朝着泪眼朦胧的湫十道:“宋小十,有些事跟你说。” 说得正儿八经,借口冠冕堂皇。 湫十慢吞吞地哦了一声,跟在他身后跳下了飞天殿。 没过多久,宋昀诃就眼睁睁看着那个前一刻还表现得道貌岸然的流岐山少君,中州君主牵了他妹妹的手。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样自然。 宋昀诃咬牙,默念着眼不见心不烦这句话转头就走。 察觉到身后火热视线的离去,秦冬霖不动声色扯了下嘴角。 他捏了捏湫十的指骨,问:“这么困?” 湫十点了点头,很小声地嘟囔,说话间又打了两个哈欠,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吸收了世界树给的琴意后,脑子里晕乎乎的,一天想不了几件事。” 她小声道:“一天比一天困,特别是从中州出来后,感觉跟人说着话都要倒下去一样。” 其实很正常,前世宋玲珑到达那一步耗费的时间不短,她年龄还小,即使有这么一条捷径,也不可能在嘻嘻哈哈的打闹中轻而易举就吸收了。 这么一看,闭关不可避免。 秦冬霖侧首,看了一下她,小小的脸不施粉黛,眼尾有些红,瞳孔里蓄着一层水蒙蒙的雾,看上去格外惑人。 他用指腹不轻不重地碾了下她纤细的指骨,沉默片刻后,几乎认命般的开口:“你这是,又准备让我等多久。” 这次时间可能真不短。 湫十自知理亏,有心想哄哄他,才张嘴,又是一个哈欠,这下,连路都不想走了,干脆将带着清晨温度的小脸埋在他胸膛里,脸颊顺着热源一路蹭,最终落到了他温热的颈窝里。 她低而满足地喟叹一声,猫儿一样,没过多久,又化身黏人精,一下一下地在他下巴上乱蹭,湿漉漉的唇点到哪,哪就蹿起一片细微的痒意。 又来这招。 秦冬霖往后仰了下头,湫十蹭了个空,她微微睁眼,入目就是男人轻微滚动的喉结和凌厉的下颚线条,以及他微微垂着的眼,黑色的瞳孔里,满当当的全是自己。 他扯了下嘴角,伸手抬了抬她的下巴,问:“宋小十,你是小狗吗?” 湫十懒洋洋地眯着眼,一副不想跟他论长短的样子。 秋天的荒山林,枫红满天,层林尽染,颜色热烈得足以和姹紫嫣红的夏季媲美。 秦冬霖说话的时候,胸膛轻轻震颤:“说吧,闭关要多久。” 湫十看了看他的脸色,揪了一下他的衣袖,小心翼翼地确认:“那你先保证,不带翻脸,不带骂人。” 秦冬霖气得笑了一声,肩头微动,反问:“我什么时候骂过你?” “你是没骂,你只是背后无声附和伍斐,我想想,麻烦精,烦人怪,越帮越忙宋湫十,伍斐说这些的时候,你都没否认吧,也没替我说过一句话。”这些八百年没人提的陈年旧事,湫十如数家珍。 麻烦精还挺记仇。 秦冬霖颔首,并不否认:“伍斐咬牙切齿骂你麻烦精,烦人怪的时候,才被他爹揍得下不了床,宋昀诃也才被罚着扫完祠堂,三个被拖累的人还被勒令要去哄某个罪魁祸首,伍斐只骂你几句,没跳起来跟你拼命已经算好了。” 以前干的混蛋事太多,导致这会旧事重提的时候湫十罕见的有些心虚,她抿了下唇,又摸了摸鼻梁骨。 秦冬霖看她的样子,就知道这场闭关的时间不会短。 他沉沉吸了一口气,问:“多久?” “十年?” 湫十目光躲闪,不坑声。 秦冬霖竭力控制,声音还是冷了下来:“百年?” 半晌,在湫十心虚转动的视线中,秦冬霖顿了顿,长指捏着她下巴抬起来,压低了声线,近乎一字一顿问:“宋湫十,打算晾我多久?上千年?嗯?” 湫十在那双几乎把人里外看透的黑瞳下放弃挣扎,艰难坦白:“照这个架势,怎么也得大几百年。”她顿了一下:“朝上走。” 说完,她不敢去看秦冬霖那双被霜雪覆盖的眼眸,踮着脚去亲他的下巴,勾着他的手指软绵绵地说好话。 那双眼睛,撒起娇来,要多勾人,有多勾人,每一个眼神,都带着令人心软的意味。 秦冬霖看着被她揉皱的衣襟袖口,耳边是她哼哼唧唧似耍赖又似哄人的语调,心在一片灿灿晨光中持续沉了下去。 他的手掌落在她的腰身,她怕痒,瑟缩着躲了一下,完完全全缩进他怀里。 秦冬霖闭了下眼,想,如果不是世界树提前跟他说了有闭关这么一回事,他甚至都以为宋湫十是要故意躲着他。 “一千年。”秦冬霖的下颚磕在她的发顶,语气沉得能滴出水来,“一天都不会多,我给你算着。” 语气再恶劣,脸色再难看,也还是低了头。 这就是秦冬霖。 湫十唇角忍不住往上翘了翘,含糊地应了一声之后,将脸埋回他的颈侧,没多久,她问:“秦冬霖,你是不是很生气啊?” 她暖乎乎的指尖摁在他白瓷一样的肌肤上,顿了片刻,陈述着道:“跳得好快。” 秦冬霖已经完全不想说话了。 在荒山中待了片刻,湫十哈欠连天,泪眼蒙蒙,恨不得挂在他身上睡过去才好,秦冬霖被一千年这个字眼刺激到,满腔柔情烧成了火,半晌,他揽了下她的腰,道:“起来,要掉下去了。” “送你回去。” 湫十是真的有点困,她走不动,缠着秦冬霖要他背。 两者对视,一个目光沉冷,一个满眼无辜。 半晌,秦冬霖眉心突突的胀痛,他重重地闭了下眼,几乎是认命般的弯了下腰。 从这到飞天殿上,用空间挪移,眨眼的功夫就到了,两个修为高得离谱的人就跟不知道似的,一个嚷着非要背,一个臭着脸面无表情妥协。 一段崎岖不平的山路,秦冬霖走得平稳。 湫十趴到他背上就没声音了,环着他脖颈的力道渐渐松下来。 “宋湫十。”拐个弯,再走一段路,飞天殿的轮廓在天穹上清晰可见,秦冬霖不高不低地喊了她一声,不知道是说给背后睡过去的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那句不冷落,才说了几天?” 无人应答。 秦冬霖嗤的笑了一声,声音低哑:“小骗子。” 湫十两条细长的胳膊慢慢使了些力道,她困得恨不得用指尖将沉着往下落的眼皮戳上去,以至于感受到身下微僵的身躯,声音都软得不成样子:“没忘……” 她话语含糊:“不骗人,我肯定疼你。” 秦冬霖皱了小半个时辰的眉,随着这屈指可数的几个字眼,倏的舒展开。 “嗯。” 过了片刻,他将软绵绵睡过去的人送上飞天殿之前,还是没忍住,俯身不轻不重地咬了下她的唇,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些气急败坏之意:“开口就是千年,宋湫十你真是。” 从来没等过人的秦冬霖咬咬牙,接道:“厉害。” 他想,宋湫十确实有本事将他吃得死死的,只是一句,仅此一句。 就能将他哄得毫无脾气。 === 湫十最近精神越来越不好,直到入了主城,她不想在父母面前露馅,在下飞天殿之前咽了颗提神丹。 提神丹的效力能维持三四天,过了这几天,她将事情安排妥当了,就进密室闭关。 “原本帝陵现世的事闹得风风雨雨,各方势力都在关心有没有谁获得妖帝的传承,特别是秦冬霖和你,已经来了不少人在父亲耳边试探,说你们是头个进帝陵又完好无损出来的,秦冬霖天赋极其出众,你们又都是妖族顶尖血脉,得了先天圣物认主,身后又有两个前辈时时跟着。这么一想,确实很有可能。”宋昀诃捏着留音玉,才切断跟圭坉那边的联系,对站在云边吹风的湫十道。 “谁能想到……”提起这个,宋昀诃就觉得唏嘘:“谁能想到你们两个会有这样一重身份。” “说起来,父亲还是妖帝的追随者。就记载的那些古籍,但凡描述了妖帝风姿的都堆在书房里,不知翻过多少遍了,你小的时候,父亲就常说,他的女儿,只有这等英雄才配得上。”说到这,宋昀诃笑了一声:“这下好了,他的愿望实现了,就是不知道他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接不接受得来。” 湫十怕他提前说漏嘴,急忙提醒:“这件事我来说,我当面跟父母亲说,你别给我前面捅出去了。” “行。”宋昀诃看了她一眼,道:“这么大的人了,也是该学着自己处理事情了。” 湫十抿了下唇,不置可否。 主城内,宋呈殊和唐筎见他们平安无事回来,眉宇间的担忧之色总算落了下来。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顿晚膳,聊起这次秘境之行发生的各种事。 晚膳后,宋呈殊将宋昀诃叫进了书房,湫十则腻着跟唐筎撒娇。 翌日一早,白棠院里来了一位远道而来的贵客。 天外天的嘉年,宋湫十的好姐妹,闯祸二人组的成员。 她来的时候,湫十正懒散地拎着花洒给一丛油绿的芭蕉浇水,嘉年兴冲冲地进来,朝着伸手招手,伺候在身边的从侍便无奈地退了下去。 “他们早早都到了,就你回得晚。”自从发生了整支队伍在秘境中被一锅端的惨况,天外天学谨慎了,严格控制每届进去的人数,因此这次嘉年并没有进去,“我才从人间上来,路过临安城,歇了歇脚,方才听人说你回了,马不停蹄就来了。” “怎么了?火急火燎的。”湫十将花洒放到一边,接过明月手中干净的帕子擦了擦手,笑着看向来人。 嘉年长得好看,是那张热烈而张扬的美,一袭长裙落在她身上,像五月绽放枝头的石榴花。 “跟你说件好玩的事。”嘉年是个憋不住话的人,湫十才问,她就迫不及待地说了:“跟那个狗眼看人低的莫长恒有关。” 湫十手中的动作顿了顿,来了些兴趣。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莫长恒私下作风变得令人十分不喜,特别是看到女子,那种溢于言表的轻慢和厌恶就差写在脑门上。别人忌惮他的身份敢怒不敢言,像湫十和嘉年这种同样出身世家望族的姑娘却一点也不虚他,除了不在重大的场合怒目相视,私下争锋相对没有百次也有十次了。 但莫长恒身份摆着,作为天族太子,能让人拿来当笑柄的事并不多。 湫十给嘉年倒了杯水,示意她坐下来慢慢说。 “这一届六界盛会不是由天族做东,让天外天从旁协助么,眼看着你们提前回来,我父亲便亲自去天族走了一趟,商量其中事宜,结果你猜怎么着。”嘉年兴冲冲地看了湫十一眼,见她也满脸好奇,便接着说:“莫长恒不知道抽了什么风,从秘境里回来,闭关两日,一出来简直换了个人,说出来你不信,他跪在天帝和那些长老团的老头面前,十分冷静地说自己错了,恳请天帝给他一次改过重来的机会。” “同一时间,莫软软也朝天帝请愿,十分明确的表示自己不做皇太女,对着一群长老怒声斥责,让他们别打骆瀛的注意。” “我太久不关心这人,竟才知他要从天族太子之位上跌下去了。” 嘉年说完,嘿了一声,道:“没想到,以他那自负得不可一世的脾性,被逼急了,也如此能屈能伸。” 湫十蹙眉,问:“你知道天族因为什么,一定要下定决心废除莫长恒的太子之位?” 这一切,总得有个原因吧? 嘉年凑近,说:“这个我是听我弟弟胡说来的,只是个猜测,我们听听就过了。” 湫十点头,道:“你说。” 嘉年压低了声线道:“听说莫长恒在千年前,被人陷害,偷练了魔族秘笈,这么多年,一直在堕魔边缘徘徊。” “将他秘笈偷换掉的人还是天族给他定下的太子妃,舒家的嫡姑娘。” “当年天族雷霆之怒,舒家从此除名,这事你还记得吧,后来还是莫长恒出面,将那个嫡姑娘保了下来,我当时还说他算是有点良心,这事要是真的……”嘉年摇了摇头。,. 第96章 相见. 第96章 妖月是第一个知道湫十闭关出来了的,因为妖月琴真正认主了。她感应到波动的一刹那,人就如风似的堵到了密室门口,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解脱之色。 这十年,她快被各种琐碎事情烦死了。前两年她嚎两句,还能让皎皎心软,帮着分担过一段时日,可这事真是太考验耐性,以至于到后面,感天动地的姐妹情也无法救她于水火之中,皎皎后面天南地北的逍遥,干脆连人都找不着了。 如今正主回归,她是一天也等不了要撂挑子了。 半个时辰后,白棠院里。 白棠院还是老样子,每日都有从侍料理打扫,正值盛夏,一树一树火红的石榴花开得热烈而招摇,有的枝头花开谢了,抽出一个个圆滚滚的青涩果子,藏在曳动的枝叶间,若隐若现,惹人喜爱。长廊边的小水渠里,荷叶卷起细细的嫩角边,四周的花丛草地里,蝉鸣声不绝。 因为是悄悄出关,湫十不打算让别人知道,即使被妖月当场逮住,也还是很快负隅顽抗地丢了个结界出去,遮蔽了自身气息。 妖月也不问她为什么妖月琴先前认不了主,她从腰间取下那块折磨了她十年之久的留音玉,推到湫十跟前,像是丢掉了一块烫手山芋似的如释重负,道:“中州全面苏醒后,我将纸娄仙要了过来,近期一些要处理的事宜,她明日会来同你一一禀报。” 湫十看着那块玉,扶额叹了一声,道:“我这前脚才出关,你就不能让我歇息些时日么?” “你一闭关,就是十年。”妖月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就觉得痛苦:“早知如此,我宁可当日去婆娑跟前负荆请罪。” 湫十被她说得笑起来,手指动了动,还是将那块留音玉接了过来。 妖月这才问起她妖月琴认主的事。 “当年我将你遣来四洲时,隐隐算到了中州会有覆灭的那日,你身为先天圣物之灵,走到哪都是被人追捧的存在,可人有多忌惮妖月琴,就有多想得到妖月琴。在中州,没人敢将主意打到你头上,四洲却不好说。” “因而在你离去前,我在妖月琴上施了禁咒,旁人想要认主妖月琴,首先得得到你自愿点头,其次,那人的修为得在破碎境之上,且需通过一个小小的考验,才能成功认主。”湫十把玩着手里的留音玉,解释道:“三个条件,我先前只符合一个,所以即使有你首肯,也无法认主。” 话音落下,妖月颔首,旋即反应过来,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气息内敛,你已经到破碎境了?” “这才多久?十年?”即使见惯了大世面,妖月也还是有些吃惊:“我听婆娑说起,你这次闭关大约要千年。” 湫十笑着眨了下眼,低声道:“世界树还算有点良心,我闭关之后才发现,那颗被吸收的琴意之道里还蕴藏了世界树本体内的精纯灵力,因而一切都进展得顺利。” 而且当时说的一千年,其实本来就是她往大了瞎说。 为了给某位认命了的君主一个意外之喜。 “你自身的底子毕竟摆着,道意上的感悟够了,又有世界树的灵力做支撑提升修为,这么快突破也不奇怪。”妖月消化了下心中的惊诧,跟她大致讲了些这些年的各种变化,说起秦冬霖身份的公开,六界宫的态度,中州的情况,小的事情懒得动嘴皮子,就捡着几件大事说了,让她简单了解一下现世的情况。 “对了。”说着说着,妖月正色道:“你闭关之前,说让我留意天族太子莫长恒。” “我让人去调查,结果遇到了中正十二司的人。” 湫十捧着茶盏慢慢地抿了一口,似是早就猜到了似的,也不觉得奇怪,只是问:“这些年如何?他可有惹什么岔子?” “十年期过,程翌若是真附身在莫长恒身上,世界树叶片隐匿气息的作用失效,随意一查,就能查出来。” “我正要和你说这件事。”妖月红唇微动:“天族最近出了件丑闻,闹得满城风雨。” 湫十来了些兴趣,示意她往下说。 “自打从中州出来,莫长恒几乎变了个人,做事沉稳果断,待人谦逊有礼,原本不看好他的天帝和长老纷纷倒戈,他的太子之位坐得稳若磐石,而且最可怕的是,他的修为增长得极快,这让天帝十分满意,甚至生出了退位的想法。” “中州和四洲的关系本就紧绷,即使莫长恒处处异常,我们寻不到证据,就连中正十二司也无法贸然拿人,婆娑的意思是,等十年期过,程翌无法再隐匿气息,到时天涯海角,无处可逃。” “今年,恰是第十年。” “不知为何,天帝退位的想法只持续了不到半月的时间,铺天盖地的流言就被天族强势压了下去,谁也想不到,莫长恒会产生杀天帝取而代之的想法。” 听到这里,湫十的手指在桌面上啪嗒不轻不重敲了下,声音微冷,语气笃定:“程翌占据了莫长恒的身体。” 因为莫长恒完全不必如此。 他是太子,如今深得人心,不论天帝现在退不退位,未来凌霄殿的宝座都是他的,他完全没必要如此激进,即使成功了也是自毁名声。可程翌不行,时间到了,他应该也知道中正十二司在查他,他等不起,也拖不下去了。 只有成为了天帝,才能完全掌控天族力量。四洲毕竟跟中州不同,大家才刚刚接受秦冬霖的君主身份,若是他突然下令擒拿天帝,不可避免的,会激起两地之间的矛盾,导致四洲的掌权者人人自危。 妖月点头,证实她的猜想之后接着往下说:“当年,因为天族和天外天自身原因,六界盛会推迟了几年,后来因为君主身份的公布,六界宫戒严,便一直拖着,直到今年,前几日才正式举办。” “天族作为东道主,天帝坐镇,四洲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到了,有一些爱凑热闹的中州人士也跟着去了,结果在盛会正式开始的前一晚,邺都的鬼王和天外天世家族长朝天帝敬酒的时候,莫长恒突然满头大汗,面色铁青地站出来,他当时站都站不稳,才走了一步就跌跪在地上,声音嘶哑,说酒里有死蛊,不能喝。” “天帝大怒,当即排查,结果种种线索皆表明,那死蛊就是莫长恒自己下的。” “莫长恒承认了。” “事已至此,计划败露,程翌和莫长恒都在争夺那具身体的掌控权,在外人看来,就是他胡言乱语,颠三倒四,神志不清。第二日,中正十二司奉帝令,将莫长恒和在场诸位世家掌权者带回流岐山。” 湫十听完,远山一样的眉拢起,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日前。”妖月往下补充:“将莫长恒押回流岐山之后,程翌明白自己已是身处绝境,干脆自暴自弃,将莫长恒拉下了马。他在天帝和诸位世家长老,族内天骄面前,展露了自己的身躯——整条手臂,遍布魔纹。” 湫十又想起闭关前嘉年说的那几句话,当时她说是道听途说当不得真,可如今看来,字字句句都对上了。 魔纹,魔修才有的东西。 “查出来没有,程翌身上是不是有血虫?”相比而言,湫十显然更关心这件事。 “是。”妖月点头,神色凝重,“他在短短十年内,修为登峰造极,已至破碎境,若不是莫长恒察觉不对,偶有掌握身躯的时候,不动声色入天族藏书阁准备了锁定神魂的禁术,说不定就真让程翌成了事。” 虽然如今的局势,对莫长恒而言,也没好到哪里去。 但至少,没背负谋害父亲这种永世洗涮不尽的罪名。 “还有一件事。”在湫十的无声注视下,妖月嘴角动了动,即使布置了结界,声音也刻意压得低了些:“听婆娑说起,流岐山这两日来了两位贵客。” “从域外来,专为解决血虫之事而至。” 有些话,不需多说,湫十自然能懂。 她站起身,将留音玉丢回妖月怀里,道:“我们去流岐山。” 她们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暮色沉沉,流岐山城中却很热闹,一条条街道,红墙白瓦之中,花楼酒肆,勾栏瓦舍,行至尽头,是权贵们的销魂窟,欢声笑语不间断地飘到耳里。 流岐山的宫殿建在一座名叫流岐山的山巅上,今日,因为莫长恒和远来贵客的事,关卡卡得特别严,几乎是三步一排查,闲杂人等绝不能入内。 可显然不包括妖月。 十年里,因为各种各样的事,她曾不少次到流岐山请示秦冬霖,或是来寻婆娑。 一路放行,无人阻拦。 湫十脸上蒙着面纱,一身白雪色的长裙,两边袖口简简单单绣着银线绒花,大方雅致,风韵天成。 因为出了这样的事,六界盛会办不下去,所有参赛的天骄都被请到了流岐山暂住,逐一排查有无接触血虫。 一座偌大的外殿,里面环境舒适,极其宽敞,一些或面熟,或面生的少年三三两两的坐着,四周围着手握刀柄的守卫,他们身着同色绯红官服,神情冷峻,衣裳颜色深得似血,莫名给人一种喘不过气的肃杀之感。 这是中正十二司的人。 负责看守他们的是一位破碎境的老者,见妖月和湫十径直推门而入,他于是默不作声跟在后面。 大殿中央,是面色苍白如纸的莫长恒,他的身边,半跪着一脸焦急的莫软软,骆瀛和云玄在身边站着,一言不发。 湫十只扫了一眼,又转身走了出去。 “怎么回事?”她问跟在身后的负责看守的老者:“怎么将莫长恒和他们关押在一起?” 湫十刻意隐匿气息,老者认不出她的身份,但看她和妖月走得如此近,也就凛声作答:“半个时辰前,君主出手,从莫长恒的体内拘出了程翌潜伏的神魂以及血虫,现下,他身上没有危险。” 湫十没再说什么,才要去主殿,在路过外殿长廊的时候,脚步停了下来。 以她如今的修为,里面的对话,一字不落,句句清晰地落到她耳里。 听了几句之后,湫十伸出手掌,拂在半空中,水一样的纹路在她手掌落下的地方漾开,成了一面不大不小的镜子,通过镜面,能清楚的看到里面的情形。 最先开口的是横剑山的首席弟子,他的声音十分不耐,字里行间,句句都是冷嘲热讽:“什么天族太子,竟还炼魔功,祸害自己不说,还要连累我等。” 有一人紧跟着道:“不愧是堕魔之人,心思狠辣,即使无冤无仇,也要波及旁人。” 周遭顿时响起一片唏嘘声。 莫软软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她气得哆嗦,既心疼一脸灰白的莫长恒,又觉得那些人简直不可理喻。 “都乱说什么!”她怒喝。 天族小公主的面子,大家还是给的,可还有人,就是要存心绕过她攻击莫长恒。 “这样一想,不知从前天族太子用这堕魔快速得来的修为从我们手里夺得了多少好处,各种秘境试炼,各族盛事,押宝比试,我还真以为是天资不凡,原来是堕了魔。”天外天有人出声,言语之中,对他这种行径十分不屑:“明知自己是怎么回事,平时竟还有脸端着什么高高在上的架子指点江山。” “赵兄别动怒。”他身边的人跟他一唱一和,话语极其难听:“其实说起来,也是我们的错,是我们没这么厚的脸皮。” 一阵哄堂大笑。 莫软软再次站起身,手腕却被莫长恒摁下了,他声音嘶哑粗糙:“别说话。” 闻言,莫软软狠狠咬住了唇,这十年,她明显有所长进,也不是从前动不动就掉眼泪的小姑娘了,即使在今日这样的场合,她死死的忍着,也不肯叫别人看笑话。 骆瀛和云玄都没有说话,昔日风光无限的三小仙王,因为“堕魔”两个字,不得不一起承受所有的谩骂和讥讽。 这就是现状。 堕魔之人,万人唾弃,谁也看不起。 里面,圭坉身边站着的男子慢条斯理地开口:“不必口口声声说什么天族太子了,天族哪会出现一个堕魔的太子。” “这里面。”他指了指流岐山议事殿,勾了下唇角,道:“天族众长老不是正在里面商量着废太子一事么。” “太子?” “很快就不是了。” 湫十侧首,不知是因为夜风拂过,还是因为一些别的原因,嗓音显得有些凉:“里面在商量废太子的事?” “是。”老者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答。 湫十一颗心被拽得直往下沉。 她没忘记,那个梦里,秦冬霖也堕魔了。 那群人,也会像嘲讽今时今日的莫长恒一样嘲讽他。 所以他只能离开流岐山,成为正道世家门派得而诛之的魔君,没人关心他,没人理解他,甚至可能,连真心陪他说话的人都不会再有一个。 “走。”湫十深深吸了一口气,踩着水纹似的月色,带着妖月前往流岐山议事殿。 议事殿是游云亲自带人把守,妖月和他彼此相望,互相颔首。湫十跟着提步,却被拦了下来。 游云敛眉,道:“妖月,君主有令,身份不明者不可入内,无传召者亦不可入内。” 湫十抬眸,浅声表明身份,声音轻得能揉碎进夜风中:“是我。” 十年前,他们才入帝陵时,游云曾见过她,电光火石间,他垂眸,抱拳行了个大礼:“臣参见殿下。” “起来。”湫十干脆摘了面纱,道:“不必通报。” 游云凛声应是,吩咐左右将议事殿的门推开。 “嘎吱”一声厚重的推门声之后,湫十和妖月在诸多或震惊或疑惑的视线中抬步跨过门槛。 殿内,天族几位长老跪在冰凉的地面上,声音悲愤激昂:“请君主准许我天族废太子之请。” “为何允准?”湫十听见自己的声音格外冷静,她独立于议事殿之上,抬眸直视高坐上的三人,不行礼,不跪拜,一步步朝前,在一群乌泱泱的老者中,鹤立鸡群的突出。 四洲的很多人都认识她,知道她从中州出来就闭关至今,以为她不明秦冬霖的身份,不知外面早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见此情形,几位与主城不合的老者阴恻恻出声:“议事殿内,闲人退散。殿前守卫,还不将她带下去?” 宋呈殊一愣,旋即起身,才要开口请罪。 “——放肆!” “——尔等大胆!” 自进殿起,湫十就没刻意压制自己的气息,四洲的人不明她的身份,可中州之人哪能感应不到。 帝后之尊,堪比君主,从来无人敢这样指着她大呼小叫,当即就有几个中州老臣拍案站起来。 主殿之上,秦冬霖居正中,稍下点的位置,摆着两张座椅,上面坐着一男一女。 男子簌簌如落雪,郎朗似清月,一双眼眸时时含笑,女子着红色长裙,眉目如画,落落大方。 见到突然出现的湫十,白衣男子侧首,望向秦冬霖。 “中州帝后。”秦冬霖朝他们颔首,声调不疾不徐,字字有力,介绍极其简单官方,可奇异般的,任谁都能听出他话语中微乎其微的愉悦意味。 话音即落,他看向站在大殿之中,黑发雪肤,几乎没什么变化的小妖怪,朝她伸手,声线如冷泉:“宋小十。” “到我身边来。”,. 第97章 隐瞒(结局上).. 第97章 满堂寂静,鸦雀无声,湫十提着裙摆,一步步踏过台阶,最终,手掌被站于高处的男子自然自然牵住。 他们并肩而立的那一刻,在场所有中州臣子皆起身下拜,声势浩大:“叩见君主,叩见帝后。” 四洲的臣子左看看,右看看,满目迟疑,满脸迷茫,直到中州的老臣望过来,他们才接二连三,有样学样地行礼问安。 先前斥责湫十的那几位,跪得尤其迅速端正。 宋呈殊脊背才弯,便被一股柔和的力道托了起来,他抬头一望,恰好对上帝王清清冷冷的黑瞳。 这个可以说是自幼被他看着长大的晚辈,如今高坐君王至高位,沉稳有度,手段果决,不仅是当世最耀眼的天骄,亦是中州时令人闻而生畏的存在。 自打秦冬霖身份曝光起,宋呈殊和唐筎说不担心,不焦虑都是假的,当初说好让两个孩子顺其自然,不论今后在不在一起时,都随他们自己的心愿,可事情真发展到了这样的境地,他们仍会止不住的想。宋湫十那样的性子,可以和秦冬霖在一起,但不一定适合待在君主身边。 相对的,觉醒了妖帝记忆的秦冬霖,不一定愿意给宋湫十正妻之位。 宋呈殊在得知秦冬霖身份的两个月内,整日整夜待在藏书阁中,将典籍翻了个遍。 令人绝望的是,妖帝有妻,两人门当户对,感情甚笃。 这个委屈,他们不愿意让湫十受。 宋呈殊什么情形都想过了,好的坏的,唯独没有想到,这两人相见,会是这样的情形。 再结合起中州臣子对湫十的恭敬态度,加之两人同为“宋”姓。 宋呈殊脑子顿时嗡的一下子炸开了。 很快有从侍搬来椅子,就在秦冬霖身侧,湫十落座,跟对面坐着的女子对视,彼此友好地笑了笑,而后十分有分寸的撇开了视线。 “内部之事压后再议。”湫十声线柔和,仪态天成,“血虫如何了?” 婆娑垂眸出列,身姿笔挺,凛声道:“禀帝后,血虫被君主和神主出手擒拿,如今已押往中州。” 湫十侧首,身侧端坐的男子轮廓分明,威仪浓重,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偏了下头,无比自然地牵了她的手,放在被一丛青竹绣面锦缎铺开的腿上。面对着那么多双眼睛,他连神情都没有变化一下。 湫十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想将手抽回来,下一瞬,他的手掌贴上她的手背,力道不轻不重,但分明带着些似强势又似挽留的意味。 在座诸位不明情由内里,只会关注血虫之事,程翌在他们眼中,不过是条作乱的黑龙,没多大的名声,若不是这次事件中有他的身影,六界之中,根本查无此人。 湫十与他的恩怨,也不想放在明面上解决。 她垂着长长的睫,身段纤柔,脖颈修长,听着天族那些长老就这件事哭天抢地的喊冤。 他们言语之中大致的意思是,修魔不是莫长恒的本意,肯定是血虫作怪,驱使他做出如此荒唐,败坏天族颜面的事,可事已至此,木已成舟,这个天族太子,莫长恒肯定是当不了的了,请君主,帝后允准废太子一事。 被婆娑称为神主男子和他身侧的红衣女子起身,前者声音如浅瓷般温隽:“中州内部之事,我们旁听不合仪制,便先告辞了。” 秦冬霖颔首,同时吩咐左右:“送神主与夫人回去。” 等两人离开议政殿,天族又换了一个长老出来慷慨陈词。 翻来覆去那几句,湫十听得有些不耐烦,手指曲着,一下一下点在秦冬霖的衣襟上。 十年的闭关,她恍若就是睡了一觉,依旧会因为别人的喋喋不休皱眉,依旧坐不久就耐不住性子要闹得小动作出来。 秦冬霖不动声色,任她随着性子玩,半晌,不紧不慢地摁住了她挪到自己膝盖上的手指,问:“帝后怎么看?” 这是今夜,他第二次唤她帝后,中州之人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四洲的人听了,则彼此对望,各有心思。 “既知道莫长恒是被血虫驱使,他作为受害者,所言所行,皆不受自身控制,有何情由废他太子之位?”湫十看向跪在地上的天族长老,声线清冷,听不出什么情绪。 在座各位都是看着她长大的,之前她跟在秦冬霖身后跑的时候,虽然看着是挺闹腾的性子,但生得乖巧,是那种一看就娇生惯养的世家姑娘,可今时今日,她顶着那张依旧乖巧的脸,眉心一皱,声音一冷,高居上座,那种浑然天成的威仪几乎刻进了骨子里。 那名天族长老的声音戛然而止,浑浊的眼瞳微微一缩。 似乎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句问话。 天族一向自视甚高,从远古至今,跟妖族的关系都不太好,秦冬霖未觉醒前,作为妖族最耀眼的天骄,跟身为天族三小天王之一的莫长恒关系绝对算不上好,甚至还有过好几处争锋相对,大打出手的情形。虽然以他们今时今日的地位,不至于回过头清算那些小打小闹,可现成的点点头就能不动声色落井下石的事,谁不乐意呢。 湫十见无人说话,视线一转,落到了几乎一夜之间沧桑下来的天帝身上,红唇微动:“天帝,这也是你的意思?” 程翌花大心机安排天帝服下死蛊,这一步棋走得很险,但也很有效。 死蛊如其名,服用者才服下去的那段时日并不会察觉出什么异样,等半个月之后才会现出端倪,一旦开始发作,就极其凶猛。蛊虫会蚕食掉内里,等整个人生机耗尽之后,蛊虫也会死在人体空壳之内,而那个时候,莫长恒已经坐稳天帝之位。 届时,该怎么查,能查出个什么结果,都归程翌说了算。 死蛊凶险,早就被列为禁物,这种蛊十分难寻,举世罕见,而且具有非常大的约束性,并不是说蛊虫在谁手里,那个人就可以对任何自己看不惯的人下死手。它最令人毛骨悚人的一点是,它只会在至亲血脉中起到作用。 只有蛊虫无害的一头落在莫长恒身上,至毒的一头落到天帝身上才可能成功。 研制出死蛊的人,用此一招,眼也不眨,兵不血刃的毒杀了包括自己父母亲在内的五人,他们死后,他也没有独活,平静赴死,唯一留下的,只有几颗尚不成熟的死蛊。 纵观全局,其实程翌的诡计一旦成功,对莫长恒来说,是一件好事。 可他拼着跟程翌鱼死网破,也要站出来提醒天帝那杯酒不能碰。 他不想失去自己的父亲。 在站出来之前,他就应该想到了自己之后将要面临的讥笑,嘲讽,唾骂,他所拥有的一切光鲜亮丽的地位和荣耀将被毫不留情的收回。 这其中区区绕绕的关联因果,湫十能想到,天帝也能想到。 可一向自诩名门望族,正道之首的天族,容不下一个堕魔的太子,他身为天帝,无法出这个头。 天帝拢在衣袖下的手掌缓缓握了握,他面沉如水,从座椅上抽身,朝上拱了拱手,声音说不出的沧桑:“但听君主、帝后吩咐。” 但凡秦冬霖和湫十说一句准,这件事便是板上钉钉了。 若说不,天族内部说不准还要对他们不满,什么好没捞着,还可能得到一堆背后的闲言碎语。 若是往常,湫十压根不会去管这样的事。中州时,各族各世家内部立储废储,上一道折子,秦冬霖和她扫过一眼,只会大笔一挥写一个“准”,不会细问诸多内情。 但…… 湫十微微侧首,看了眼秦冬霖,被他摁着的小指几乎不受控制地动了下。 “六界初立,人妖天鬼佛魔排名本不分先后,后来魔族臭名昭著,在位者接连丧失心智,被杀戮控制,造成天地大动荡,后来各族各界围剿,才将事态平息,魔族偏居一隅,安分度日。”说到这,湫十目光在天族一众长老的脸上掠过,才接着说了后半句:“可魔修是被天道允准的存在,莫长恒受人控制,也知不能行此事,可见心智如常,心中并无杀戮之意,若凭此废黜太子,我以为不妥。” 说罢,她偏了下头,问:“君主以为如何?” 肃正严明的君主终于停止了漫不经心捏她指骨的动作,他眉目清绝,勾唇笑起来时便如严冬终逢春风,坚冰化成水潭,声音中攻击性和压迫感骤然消减不少:“帝后说得有理。” 说罢,他像是终于耐心告罄一样,抬眼看底下的天族之人,问:“你们以为如何?” 最上面坐着的两尊大佛都发话了,他们还能说什么? 于是左右看看,都没出声。 天帝攥着的手掌微不可见地松了松,手背上突起的层层血管漫了下去。 “既无事,就都散了。”秦冬霖掀了掀眼皮,长指在半空中往下点了点,示意婆娑留下。 须臾,席上的人三三两两离座,夜风从敞开的殿门口灌进来,将夏日的暑气一层层压下去。人都走了之后,湫十腾的从座椅上站起身,提着裙摆蹭蹭蹭地越过殿前阶梯,像一只翩跹素蝶般追到殿外。 丝毫看不出方才的帝后架子。 秦冬霖看着自己一瞬间空了的手掌,又看着她火急火燎的背影,微不可见勾了下唇,朝长廷道:“去将父母亲请来,就说我有事同他们商量。” 一炷香之后,议政殿内,湫十挽着宋呈殊的胳膊撒娇,仰着张楚楚动人,极易令人心软的脸,一声比一声甜,宋呈殊绷着张脸,又实在禁不住她哄,而往往脸上才崩开一道裂缝,想想他这十年操的心,查的书,就又恢复了不配合的状态。 湫十意识到事态严重,先是端茶后是捶背捏肩,认错的态度别提有多好。 没过多久,流岐山妖主秦越和阮芫一前一后踏进议政殿,后者见到湫十,眼前微亮,她朝湫十招手,拉过她仔仔细细地看,柔声问:“什么时候出关的?这次闭关时间怎么这么长?” 自己的孩子进了趟秘境,突然摇身一变成为中州君主的事,阮芫也消化了一段时间,而最终让她放平心态真正接受这件事是因为,她发现秦冬霖还是从前的样子,面对公事,半点情面不讲,严苛到吹毛求疵的程度,面对他们,从前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偶尔跟秦越对弈,仍是半点水都不放,气得他爹提着棍子要赶人。 所以她想,她这个儿子对宋湫十,也一定还是从前那么喜欢。 “阮姨。”湫十喊了她一声,声音依稀还是小时甜滋滋的样子:“中州秘境之后各方面有所顿悟,所以时间长了些。我是昨日出关的。” 阮芫点了点头,拉着她轻声细语说了好几句话。 因为宋呈殊的冷脸,整个殿内的气氛有些过分安静,直到从侍将不明所以的宋昀诃请进议政殿。 “小十?”宋昀诃见到湫十,微楞,而后笑起来,朝秦越和阮芫行晚辈礼,一个个叫人:“秦叔,阮姨。” 最后转到宋呈殊面前,叫了声父亲。 “什么时候出关的?白棠院的人怎么没来通知一声。”十年未见,宋昀诃显然也憋着许多话要跟湫十说,问题一个接一个往外蹦:“不是说这次闭关需要上千年?这么早出来,你恢复从前的修为了?” 湫十飞快朝他眨了一下眼,宋昀诃还要再问,就见宋呈殊眉心皱成一个大大的“川”字,“什么从前?你怎么知道有从前?” 两句话,宋昀诃立刻意识到不对。 他看向湫十,后者慢慢伸手捂住了脸。 宋呈殊气得胸膛上下起伏两下,连着笑了两声,问:“你们兄妹两跟我打哑谜是吧?” 宋昀诃头皮发麻。 这样的情形,从小到大,他太熟悉了。每次湫十犯了什么错,宋呈殊看着她那双眼,听着她委屈巴巴认错的声音,一腔怒气没处可发,转头就瞅上了他。 “宋昀诃,出来。”宋呈殊负手踏出议政殿,站在长廊外的红柱子边上等着。宋昀诃无奈地苦笑了两声,隔空点了下湫十的鼻尖,道:“小闯祸精,又得我给你挡灾。” 阮芫有些惊诧,看向秦冬霖,问:“小十不会也是……” 秦冬霖颔首。 等湫十简单跟阮芫说完中州的事,宋呈殊和宋昀诃也回了议政殿内。 殿内点着的凤凰灯展翅欲飞,秦冬霖朝前走几步,牵过湫十的手,看着两家的长辈,神色难得的郑重,才要开口,却被湫十飞快拉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秦冬霖的眼里突然蓄起了狂风暴雪。 他握着湫十的手,慢慢的,轻轻地垂下了眼。 半个时辰后,秦冬霖住的沂园外,湫十迎着夜风,吸了吸鼻子,鬓边碎发被吹得往耳边晃,她第二次主动去抓秦冬霖宽大的衣袖。 依旧没抓到。 她停在原地,看着他径直朝前,一步两步,八步十步,直到终于在月色下停下脚步。 湫十见状,像是早就料到了似的,眼眸弯弯,小跑着追了上去。 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嫩得跟清晨的花朵似的,脸颊粉嫩,水眸里时时含着水,怎么看怎么好看。 怎么看都是令人心动的样子。 十年不见,秦冬霖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心情能差到这样的程度。 湫十看着他的脸色,几根瓷白的手指尖小心翼翼地爬上他清瘦的手背,再落到节节分明的指骨,最后钻进宽大的衣袖,一点点攀附在他,他不说话,她也一脸委屈的欲言又止。 秦冬霖眼睫稍垂,视线落在她小小的脸上,声音是自己也未曾想到的低哑:“知道我方才想说什么?” 湫十老老实实点头:“知道。” 两家父母都请到了一起,再加上他牵着自己,那么郑重其事,除了商量婚事,不会再有第二种可能。 是,她什么都知道。 所以她可以前脚拒绝成亲的事,后脚再哒哒哒追过来,如同从前一样跟他笑,跟他闹,跟他说各种腻人的小情话。 她始终游离在外,永远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清醒。 而他抗拒不了她的接近,抗拒不了她的笑,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越陷越深。 “为什么?”再开口时,秦冬霖声线因为压抑了太多汹涌的情绪而有些不自然,他皱了下眉,伸手摁了下喉咙,问:“不想跟我成婚?” 湫十摇摇头,那副神情,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说话。”他捏了捏她的下巴,声音放得极轻,神情却依旧不好看。 “没有没有没有。”湫十伸出两条细长的胳膊,踮起脚环了环他劲痩的腰身,声调里无疑已经是耍赖撒娇的语气。 秦冬霖摩挲了下腕骨,牙根痒得想放无数句狠话,最后还是狠狠闭了下眼,下颚抵在她的发顶,低声唤她:“宋湫十。” 湫十从喉咙里含糊而疑惑地嗯了一声,想抬起头看他的神情,又被他伸手摁回颈窝里。 秦冬霖其实想问,她是不是有所动摇。 有所迟疑。 也能有更好的选择。 可他现在心情实在糟糕,语气控制不好,脸色应该也很臭,所以他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拉着她进了沂园。 接下来几日,流岐山上下苦不堪言,外面艳阳高照,七月流火,伺候在主园内的人却宛若跌进了三九天的冰骷髅里。 秦冬霖忙着提审程翌,吩咐左右招待好孚祗和南柚,处处都是事,真忙是一方面,可另一方面,任谁都能看出来,分明是在刻意表达什么不满的情绪给人看。 如此闹了三四天之后,秦冬霖消停了。 因为他发现,宋湫十比他更忙。 整日早出晚归,虽然处处小心,但还是被他察觉到,她在刻意躲着他。 在她又一次夜里以为他在书房处理公务而偷偷摸摸溜出去时,秦冬霖脑子里绷着的那根弦,啪的一下,彻底断了。 以他的修为,刻意隐匿气息,无人能发现他的行踪。 在西侧的一座阁楼里,点着几盏样式古朴的宫灯,湫十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隐隐传出了说话声。 湫十朝外反手丢了一个结界,秦冬霖眸色极沉,脚步停在阁楼外,而后伸手在半空中画了个圆,阁楼里的情形如同出现在镜面中一样,清楚的呈现在眼前。 放眼望去,一张张都是熟面孔。 淞远,皎皎,妖月婆娑,宋昀诃,伍斐以及长廷,甚至连几天之内跟宋湫十打得火热的南柚也在,南柚身边还站了个光风霁月的男子,在秦冬霖窥看的一瞬,他很浅地挑了下眉,精准地捕捉到了那面镜子的存在。 两个男人以这种方式默契而不动声色的碰撞了一瞬,而后无比自然地错开。 妖月敲了敲自己酸痛的肩膀,她朝着湫十比了个手势,趴在桌子上对着一张图纸哀嚎:“我三天之内跑了各界锦绣阁和霓裳阁,你这要求太高,样式也复杂,霓裳阁的掌柜说了,即使推了别人的单子不接,现在赶制,也得两个月后才能赶出来。” “我实在是不行了,跑不动了。”她摆了摆手,一副实在承受不来的神情。 南柚走过去看了一眼图纸,美眸半睁,夸赞地道:“湫十,你画得好细致,样式也漂亮,穿在身上肯定好看。” 湫十没骨头一样的将脑袋靠在她肩上,颇为苦恼地哼唧:“两个月啊,我真是瞒不住了……”她看了看左右,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抱怨:“秦冬霖现在看我的眼神,离想掐死我只差最后一步了,真的。” 闻言,屋里站着坐着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日日顶着压力的还有婆娑和长廷,他们捏着一张图纸,在灯下看了又看,反复确认后道:“尘游宫不能召集能工巧匠修葺,只能由游云和卢月等人自己悄悄动手,这个不难,只是得瞒着中州那些人精,他们那边若是走漏了风声,我们再怎么瞒也是徒劳。” 宋昀诃因为这件事已经不满很久了,他难得做了回大闲人,就是啥事也不干,典型的来凑个过场,时不时还要搞出点人人都能看穿的拙劣小事故。 他道:“照我说你就是胡闹,这样的事,本该秦冬霖来操心,你见哪家姑娘是自己将自己嫁出去的?” “真不知父亲母亲是怎么想着任由你自己瞎来的。” 湫十从妖月手里捞过那张皱巴巴的图纸,眉心几乎纠结地拧成了一团,回得却无比自然:“那不行,我好不容易赶在他前面一回。” “他还总觉得我不够喜欢他,等两个月后,我要拿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图纸丢到他手里,让他睁大眼睛好好问了,锦绣阁那边呢?你问了吗?”狠话才放出,气势都没出来,她就蔫了下去。 妖月有气无力地回:“问了,差不多的回答,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才能瞒过这两个月吧。” “我觉得希望不大,你要么还是老老实实坦白吧,这些琐事,交给那些爱操心的礼部官员正正好,皆大欢喜。”这个提议一出,立刻得到了宋昀诃和伍斐的赞同。 湫十倔强地捧着那些图纸,小脸几乎纠成了一团,话语里咬牙垂死挣扎的意味十分明显:“两个月就两个月,你们忙你们手里的,我还能撑。” 说完,怕他们不信,还刻意挺直了腰,道:“真的。” 南柚捏了捏湫十的软腮,笑得眼睛弯起来。 一派热闹里,秦冬霖颀长的身子靠在阁楼的墙边,半晌,很轻地笑了一声。 连日来积压在身上,已经绷到极点的沉冷寒霜被一扫而空。 秦冬霖没有再多停留,悄无声息转身,慢悠悠地回了沂园。 转身进屋之前,他还特意抬眼看了眼天上的月,想,他好久没有看到这么顺眼的月亮了。,. 第99章 兄长.. 第99章 几乎是两人回内殿的时候,天空中的月色敛起满身浅辉,藏进了厚厚的阴云中,夜风过境,带着独属秋日的缠绵悱恻,吹得满院花草簌簌而动,楹窗下,几竿青竹凌然而立,竹叶摩挲的独特韵律低低落落,像极了三五人暗暗絮语。 须臾,豆大的雨点落下,噼里啪啦打在琉璃砖瓦,亭台长廊上,声势浩大,来势汹汹。尘游宫四面楹窗半开半阖,风向微变,挂在窗下的银铃便碰撞出叮铃的短促声响。 红烛摇曳,垂地的软帐轻纱。 湫十发丝散乱,铺在特意缝制的正红绸缎上,成凌乱无序之势,像一捧颤巍巍舒展的海藻。她身子稍动,满头青丝也跟着漾动。 小妖怪肤色极白,衬着鲜艳的红,落在人眼里,如同无暇美玉。 秦冬霖长指上绕着一两缕她的乌发,微微倾身,慢条斯理地勾她,声音里含着轻而哑的笑意,显得莫名危险:“真不说?” 这个时候,这样的话语,无疑只有一个意思,湫十甚至能看到这人脸上的一行大字:再不说,今夜就别说了。 湫十捂了下眼,瑟缩着往后挪了挪。 没脸,说了她真的没脸。 可有时候,她显然低估了男人的劣性/根。哪怕这人是清冷矜贵,看上去清心寡欲得不行的中州君主。 她越是不想说,他越是要逼她说。 这个时候,秦冬霖的那张脸,便成了蛊惑人心的武器。 男人的唇天生带着初雪的温度,从湫十的唇角一路辗转,到耳后,到长长的天鹅颈,她敏感得不行,嘴有多硬,这具身体就有多软。 “宋小十。”秦冬霖握着她的手,绕到自己腰封上,字字滚热勾人:“还会不会?” 这个“还”字,当真用得十分微妙。 湫十哼唧唧几声,手指勾了勾,双颊生红,杏目布着雾蒙蒙的水意。 三次两次都不成功,秦冬霖彻底没了耐心,他沉着眼,执着她的手将腰封解了,末了,问:“这都能忘?” 湫十扭过头,没搭理他。 但显然,这个时候,也不需要她的回答。 秦冬霖的长指顺着白颈下那一段起伏的腻人弧度一路向下,没入衣裙下勾了勾,湫十呼吸蓦的轻了下来,杏目睁得圆圆的。 “放松一点,嗯?”男人下颚线条每一根都绷紧,声音沉得彻底。 在他再一次倾身上前时,湫十艰难出声:“你等,等一等。” 秦冬霖深深吸了一口气,凝目望她,好似在问,这个时候,怎么停? 湫十讨好似地仰着一段嫩生生的玉颈,扬着满头青丝,笨拙地亲了亲男人的下巴,声音磕磕绊绊,几乎软成一滩水:“轻,轻一点。” 平时胆子比谁都大,到了这时候,就缩进了乌龟壳里。 秦冬霖的目光落在她窈窕的腰线,白腻的山峦,以及粉嫩生晕的少女脸庞上,想,宋湫十还真看得起他。 说停就能停,说轻就能轻。 “嗯。”他垂着眼,看着那身绛红的嫁衣,想着小妖怪这两个月来在自己眼皮底下东躲西藏,过得着实不容易,他拢了下她的长发,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我轻一点。” 金风玉露,娇吟短泣。 而事实证明,即使是在床上,秦冬霖依旧是那个一言九鼎,言出必行的好君主。 他说轻,就真的轻。 又轻又慢,要多磨人有多磨人。 因此时间格外的长。 湫十第二次承受天道的力量,那种余韵绵长的痛苦几乎刻进了骨子里,她眼角泛红,终于忍受不了这种慢吞吞的折磨,闭了下眼,喘一声说一声:“秦冬霖,你别……” 她受不住地咬了下手指:“能不能给个痛快。” 秦冬霖忍了许久,被困着进退两难,声音哑得不像话:“不嚷着疼了?” 湫十受不住地蹬了下腿,脚趾尖都蜷缩起来,伶仃单薄的脚踝被扼住,秦冬霖抬起她的腿,问:“还叫秦冬霖?” 湫十被逼得小兽似的哽咽出声,将好话说尽:“郎君。” 秦冬霖亲了亲她湿漉漉的额角,象征性地问:“我重一些?” 回答他的,是从肩胛骨延伸到后背的两条残忍指甲划痕。 ==== 翌日天明,吃饱餍足,神清气爽的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拥着身侧隆起的一小团,半晌,抬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算着时间,轻手轻脚起身下榻。 芦苇仙在外间伺候他更衣,见他满面春风,捡了几句吉利话说,为尘游宫里里外外伺候的人讨了点赏头,又记起正事,正色道:“君主,两位少君在安溪亭喝了一夜酒。” 秦冬霖早就猜到了似的,并不如何讶异,穿戴齐整后抬步往安溪亭的方向去了。 下了一夜的雨,尘游宫的庭院里,花草树木洗尽铅华,焕然一新,即使已经入秋,湿润的土壤里,也还是因为这一场雨,催生出了许多才冒头的嫩芽,一丛丛一片片,生机勃勃,看着十分喜人。 安溪亭在东边,距离尘游宫有段距离,秦冬霖到的时候,伍斐手腕上那朵颤巍巍的牵牛花正使出吃奶的力气缠住宋昀诃的酒盏,不让它跟伍斐碰杯。 秦冬霖看了眼趴在桌上不成人样的宋昀诃,又看向还算清醒的伍斐,挑了下眉,无声发问。 “这不关我的事。”伍斐急忙撇清责任,他摇了摇脑袋,站起来给秦冬霖倒了一杯,又指了指身边七倒八歪摆放着的五六个空酒坛,道:“昨夜天才黑,你这大舅哥就拉着我开喝,二话不说,一杯接一杯往下灌,知道的说是嫁妹妹,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了什么莫大的打击。” 秦冬霖一撩衣袍,在石椅上坐下,眉目清绝,春风得意,伍斐抬手跟他碰了一下,仰头一饮而尽,道:“小十瞎捣鼓的这一场可不算,你若是有心,怎么也得补一场大的,热闹些的吧。” 多年的好友,他这话的意思,无非就是嫌昨晚没找到机会灌酒,想找个正大光明的机会好好灌一场。 秦冬霖颔首,道:“会在流岐山办一次。” 小妖怪折腾着想哄他开心是一回事,是她的心意,但他不能委屈她。 也不舍得委屈她。 伍斐这才满意地笑了,又去推了下宋昀诃的手肘,声音里实在没什么脾气:“听见了没?放心了没?” 一向清润温和的人醉得跟滩烂泥似的,伍斐连着推了好几下,才堪堪抬起头,眼神在四周扫了一圈,直到看到秦冬霖那张脸时,才终于捡回了几分清明。 四目相对,谁也没有说话。 秦冬霖长指敲了敲桌面,起身给这位名副其实的大舅哥倒了一盏酒,推到他手边,道:“两家定亲的消息,你从三百岁听到三万岁,还接受不了?” 这语气,理所当然,毫不避讳。 伍斐嘶的吸了一口气,急忙拦在他们中间,朝秦冬霖低声道:“行了啊你,人都醉成这样了,你还总戳他伤疤干什么。” 这不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么。 宋昀诃伸手端过那杯酒,抿了一口,又放下来,声线不复从前温和:“秦冬霖,我只有这一个妹妹。” 秦冬霖不置可否,他开口:“我们几个从小到大,也算知根知底,从前宋湫十追着我跑,你不说什么,这些年她稍亲近我一些,你就摆脸。” “说说看,我哪里惹你了。” 伍斐左看看,又看看,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宋昀诃也知他的性格,当即深深吐出一口气,从袖袍里取出几张折起的纸张,推到桌边,一言不发。 伍斐难得将他这副模样,随手抽出一张,打开一看,眼皮一跳,又默默地折了回去。 秦冬霖接过最上面的一张,翻开,随意扫了两眼,又看下一张,直到将三张全部看完,才抬眼望向与小妖怪有一两分相似的宋昀诃。 白纸上面誊抄着古籍上的几段描述或记载,如妖帝曾在何时遇见哪位奇女子,共同结伴闯秘境,或互生情愫,有一段露水之缘。 玉面,锦绣,甚至常在尘游宫出现的赵招摇都赫然在列。 “这些东西,你信?”秦冬霖问。 宋昀诃摇头,缓缓吐出两个字:“不信。” 诚然,他们几个自幼相识,多少年的兄弟,生死险境都能彼此交付后背,他自然知道秦冬霖是个怎样的人,怎样的性格。 可宋湫十是他唯一的妹妹,他没办法不担心这个。 从前,两人尚可说是门当户对,流岐山虽然势大,可两家是世交,主城也不是什么任人欺负的小门小户,这万一以后受了委屈,宋湫十随时可以回来,可秦冬霖现在还多了一层君主的身份。 他要是念旧情,跟你讲几分道理,若是不念呢。 能怎么办。 有时候,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点到为止,后面的深意,大家心里都有数。 秦冬霖抖了抖那几张纸,懒洋洋地抬眼,一行接一行解释:“当年万族朝圣,玉面领舞,宋小十跟我闹着脾气,一句‘尚可’,多的半个字都没有,不知道怎么生出这么多事。” “这个给垣安奏琴——”秦冬霖哑然,深觉中州搬弄是非的人才着实有些多:“我还未承载天命时,她的师尊前来拜访我师尊,当时,我恰有所感,随意奏了半段,听见有人来便走了。” 这人越走越高,只要有心人想,总会给扣上一顶某须有的帽子。 “赵招摇,宋小十的朋友。” 秦冬霖捏着最后那张纸,想了半天,都没能想起锦绣这号人是谁。 说完,他看向宋昀诃,问:“你在担心什么?” 宋昀诃想,人心难测。 “没事,是我多心。”宋昀诃苦笑了下,“怎么也没想到,妹妹嫁人成家,会是这种感受。” 止不住的担心,止不住的后怕。 秦冬霖道:“中州众臣之中,朝圣殿上下,帝后与君主同尊,我与宋小十意见若有分歧,她甚至可以出手拦截中正十二司颁布下去的律令。” “长老院里完完全全是她自己的人,她若是犯懒,我便帮她处理些事情,她若不乐意,长老院就是一个铁桶,谁也插不了手,包括我。” “而且,你们也太小看宋小十了。”秦冬霖摇了摇手中的酒盏,声线里带着懒散的笑意:“她三次跟我交手,两次打成平手。” 每一字,每一句,都恍若在说,只要他日后对她有本分不好,她随时都能拍拍屁股就走,没人敢拦,也没人拦得住。 话说到这里,宋昀诃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跟秦冬霖碰了一下,摁了摁胀痛的太阳穴,别有深意地开口:“既然成了亲,小十唤我什么,你是不是也该跟着改口?” 伍斐顿时来了精神,起哄道:“这不改口就说不过去了。” 秦冬霖凉飕飕地瞥了他一眼,半晌,站起身,有些尴尬地抚了抚笔挺的鼻梁骨,那一声兄长,左滚右滚,面对着那张从小看到大的脸,愣是吐不出来。 他道:“等正式成亲,再说。” ==== 秦冬霖回尘游宫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床榻上的人半眯着眼,一见他进来,睫毛飞快颤了颤,又闭上了眼。 秦冬霖脚步停了一瞬,提步走到床榻边,在床沿上坐下,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她绵若无骨的手指,身上的酒香遮挡不住。 “还不醒?” 他将人抱着往里挪了挪,自己躺了上去,侧身抱着她,唇瓣一下一下落在她的后颈上,本意是想小意温存,可不多时,男人的动作间,已然带上了意乱情迷的危险意味。 湫十也顾不上尴尬不尴尬了,她小声哼哼,连着推了他好几下。 秦冬霖不紧不慢地用一只手扼了她纤细的手腕,声音里带上了难以言说的诱哄意味:“再睡一会?” 说话间,他手已经轻车熟路地探了下去。 湫十顿时嘶的一声,恼羞成怒地一口咬在他手腕上,又急又气:“秦冬霖,你是不是想和我打架?” 张牙舞爪的小妖怪,声音软绵绵的,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秦冬霖抽出手指,倏而笑了一声,禁锢着她的腰/肢,寸寸碾磨,眯着眼喟叹道:“我的小妖怪。” “是水做的吗?”,. 第100章 死亡. 第100章 翌日,湫十睁眼的时候,天才将亮,她裹着被子发了会呆,女侍悄无声息进来伺候。 锦被滑落,玉足触地,女子一身冰肌玉骨,遍布星星点点的青紫,指印淤痕,近身伺候的两个从侍看得脸红眼热,手上却不敢出半分差错,更衣束发,动作轻柔,整间内殿,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湫十手指头懒洋洋地勾着一串玛瑙手钏,觉得殿内气氛有些凝滞,回头一看,男人倚靠在屏风前,眼眸含笑,那张在外清冷的脸,此刻是春风得意,诉不尽的风流。 不知道站了多久了。 见被发现了,秦冬霖径直走过来,伸手拢了拢她高高束起的马尾,像捧着一汪会流动的水,发丝从指缝间悄然溜走,触感令人流连,他不甚在意地垂眼,问:“要出门?” 湫十点了下头,皱着眉啧了一声,将满头青丝从他手中抽出,抱怨似地道:“别弄,才束好的,容易乱。” “去哪?” “找妖月他们说点事。”湫十侧过身,随口问:“出什么事了?” 她对着铜镜小心翼翼地描花钿,秦冬霖看着,修长的手指懒散地落在椅背上,声音如山涧的清泉:“要不要见一见程翌?” 湫十停下动作,像是想到了什么,问:“他要死了?” 秦冬霖慢慢眯了下眼,并不否认:“孚祗和南柚专为血虫之事而来,程翌身上只有一条,还有一条血虫不见踪影,他嘴硬,不肯说,还敢开口以此为要挟提条件。” 他揉了下她的耳朵尖,动作温柔,话语却凝着冰霜:“我没耐心跟他耗,准备用搜魂术。” “去看看?” 湫十将手镯放回妆奁盒,托着腮思考了半晌,点了下头,道:“也行。” 中正十二司审人的手段她知道,只要进去,一条命就丢了半条。程翌原本就没有肉身,还被强行抽离血虫,进十二司待了这么两个月,再施展搜魂术,必死无疑。 事情到这里,也该做个了断。 湫十进中正十二司的时候并不多,她不太喜欢阴森的环境,从地宫进去,弯曲小道两侧,身着中正十二司官服的人俱屏息凝神,无声行礼,再朝前走一段路,拐一道弯,眼前视线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的被掏空的巨穴,被灵光分割为数个小的区域,每一块小区域都是关押重犯的刑区,根据他们所犯事情的轻重判别,而基本上,能被移交到中正十二司处理的,嘴里都有关系重大的需要撬开的东西。 肃穆的正堂,两边墙面上挂着血淋淋的刑具,有的还带着卷起的肉丝和骨头渣,配着四周阴森森的火把,看着十分渗人。 婆娑,妖月和长廷早早就到了。 妖月是这里的老常客了,根本不进辖区看那些血淋淋的场面,她和婆娑上前见礼之后,各自在座椅上坐了下来。 长廷这次也来了中州,刚跟着婆娑和司里的守卫将各个牢区走了一遍,脸色不算太好,见了秦冬霖和湫十,勉强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湫十和妖月脸上顿时浮现出如出一辙的同情神色,前者毫不避讳地开始挖人:“长廷你就别在十二司任职了,来长老院帮我管事也行,日日轻松,还不必接触这些血腥的场面。” 妖月一听,觉得自己有解放的希望,也来了精神,面不红心不跳地开始胡编乱造:“长老院的活最轻松,琐事自有朝臣管,大事全被十二司包揽,我们一不需要为小事劳心劳神,二不需要跟罪大恶极之徒斗智斗勇,这份活,真的。” “谁干谁知道。” 长廷被她们你一言我一句的带偏,求助似地看向秦冬霖。 秦冬霖不轻不重地捏了下湫十小小的拇指骨节,问:“我人还在,就开始撬墙角?” 妖月前两个月就告了长假,招摇怕人多口杂,牵扯出昔日赵家的事,也不肯入长老院。 婆娑,长廷,淞远都在十二司主事,她这边一个帮手都没有。 湫十看了看秦冬霖,眼往下一垂,唇角一抿,神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委屈,而偏偏,她又不开口。 是那种一眼就能看穿的拙劣演技,却偏偏叫人无从抵抗。 长廷内心顿时警铃大作。 从小跟在秦冬霖身边,湫十这样的神情,他看了没百次,也有十次。 他家少君,没一次是能硬下心躲过去的。 果不其然,下一刻,秦冬霖伸手遮住了那双漂亮的眼眸,无声妥协:“让他去顶妖月的职,等妖月长假结束再回来。” 闻言,妖月朝长廷友好地笑了笑。 婆娑别有深意地拍了下他的肩。 长廷举目四望,彻底绝望。 不多时,孚祗和南柚也到了,程翌跟血虫融合太久,血虫毕竟是域外之物,等他死绝,还需要孚祗出手清理下现场。 湫十见到南柚,眼神一亮,果断舍弃了秦冬霖,亲亲密密地挽了后者的胳膊,哼唧唧的撒娇,没骨头一样地靠在她肩上,惬意得眼睛都眯起来。 秦冬霖扫了眼瞬间空落落的手腕,须臾,无声笑了下。 宋湫十这看菜下碟,见人撒娇的本事,越发长进。 南柚明艳大方,随意一坐,神主夫人的威仪显露无疑,宋湫十则不同,小小的脸,圆圆的眼,笑起来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稚气,只要不刻意动怒摆脸,便谁也吓不着。 她仿佛天生就该被人捧着,哄着。 见时间差不多了,众人落座,妖月和婆娑亲自前往最内圈的辖区,将程翌押了出来。 其实不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因为程翌的样子十分凄惨,说只剩一口气也不为过。 他没有肉身,只剩一团缥缈的神识,中正十二司的刑法包罗万象,有针对肉身的,也有专门针对神识的。看得出来,程翌在这里吃了不少苦头,神识已经虚弱得如风中的烛火,单薄得像随时要消散在半空中。 南柚和湫十肩抵肩靠着,她伸手抚了抚后者如丝绸般的长发,声线轻柔:“我听说,这人从前欺负过你?” 湫十连着点了好几下头,缩着身子往她那边靠了靠。 宋湫十深谙俘获人心之道,从不放过任何一个让人心疼的机会。 南柚轻声安慰她:“等会让孚孚引动魂焰,为他施展搜魂术,这样更痛苦一些。” 湫十有些好奇地压低了声音问:“神主叫孚孚?” 南柚面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捏了下湫十软乎乎的手指,也跟着小声道:“是我从前叫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情侣之间的小爱称啊。 湫十很羡慕,她不知道如何称呼秦冬霖。 她习惯了连名带姓的使唤他,又觉得生疏,秦少君,君主这些,他听了就开始皱眉,郎君这词根本叫不得,能轻而易举让男人无节制兴奋起来。 两边意见无法统一。 这就十分难办。 程翌瘫坐在冰冷的黑沉石地面上,一张清俊的脸被无数条狰狞划痕破坏得支离破碎,他费力地抬头,看向秦冬霖,看向那位能将血虫抽离的域外神主,最终,目光落到湫十那张精致的芙蓉面上。 两人对视,他眼神有一瞬间的慌乱。 这是受了星冕记忆的影响,即使那人已经死去,作为他的一块骨,他也打心底里不愿意以如此狼狈的形象出现在宋湫十面前。 十年前,中州秘境中,他被星冕带走,共享了星冕的全部记忆。 那种求而不得,耿耿于怀,即使作为一块骨,也被压得许久无声。 但他和星冕,其实不能算同一个人。 他是程翌,有自己的曲折身世,迫不得已,他不是秦冬霖,也不是骆瀛,他想出人头地,一切都得靠自己筹谋策划。 从小他就知道,只有努力成为人上人,才有资格追求别的东西。 男人,若是没有权势地位,即使身边有女人陪着,也是索然无味。 哪怕今时今日,程翌跪在这里,也从不觉得自己有错。 就算有错,也是错在莫长恒突然的善心,错在老天没再多给他几年时间。 事已至此,成王败寇,这最后的结果,他认了。 湫十看着程翌,长指绕着垂落在脸颊边的青丝有一搭没一搭的把玩,看着那张脸,那双眼,她只是不适地皱了下眉,心中没什么波澜。 “还看?”她勾了下唇,身子往前倾了些:“眼睛不想要了?” 说完,她看向秦冬霖,有模有样地告状:“他看我。” “嗯。”秦冬霖习以为常地哄她:“你好看。” 妖月和长廷简直无语,饶是见惯了各种世面的婆娑,也忍不住扯了下唇。 程翌慢慢地垂了下头。 无话可说。 看,不论是星冕,还是程翌,至死都没能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东西。 越不择手段,就越望尘莫及。 “孚孚。”南柚看向气质高华,温润无声的男子,道:“施展搜魂术吧。” 霁月光风的神主颔首,从椅子上起身,看了眼秦冬霖,对视后,双手抬到了半空中,宽大的袖袍无风而动,袖口处绣着的柳叶像是突然活了过来,磅礴浩瀚的生命力如浪潮般涌动起来。 程翌像提线娃娃一样被扯了起来,随着魂焰的灼烧,神情扭曲到了极点。 南柚一下下抚着湫十的后背,轻声细语地道:“别怕。” 妖月不忍直视地捂了下眼。 她其实很多次想提醒这位对别人清清冷冷,偏偏吃湫十撒娇这一套的神主夫人,那位喜欢哼哼唧唧菟丝花一样柔弱不能自理的人,其实比谁都能打。 搜魂术这些东西,都是她曾经玩得不要了的。 片刻后,孚祗长袖老老实实落下来,面对几双眼睛,他唇角微动,声音清徐:“赵招摇。” 湫十和妖月同时直起了身。,. 第101章 药丸.. 第101 日月挪转,流云变色。 从中正十二司地牢出来,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夜风作祟,荚蝶翩然,竹林中,声声簌动。 中州苏醒,招摇并没有任职,这天高海远,日长人闲,眼下她并不在都城。 妖月和婆娑出去找人。 尘游宫的内殿门才阖上,湫十就发了脾气,她将手里的团扇腾的一下扔在地上,提着裙角上了窗边的美人榻,看着窗外的夜色一声不吭。 殿内的从侍是芦苇仙精挑细选重新招进来的,宋湫十闭关那十年里,秦冬霖因为朝堂之事,也会时不时回一趟中州,倒是湫十这位帝后,她们见得少。 而那被掷出的团扇,恰好落在君主的脚边。 伺候的人大气不敢喘,乌泱泱跪了一地。 秦冬霖脚步顿了下,半晌,他弯腰,将团扇捡起来。 流苏穗拂过掌心,他无声失笑,想,这样的狗脾气,竟真是他一手惯出来的。 说实话,湫十性情不差,也不端着身份的架子,跟什么人都能聊得起来,真要生气了,也只意思意思哼几句,闹出点不大不小的动静,就得让人来哄着她,因此喜欢她的人很多。 可这个人,在他面前,最会得寸进尺,越纵着,就越闹腾。 “人没得跑,你气什么?”秦冬霖顺着她的视线看窗外,夜色沉沉,细雨蒙蒙,目光所至,远方是连成了天的灯火。 湫十没吭声,半晌,唇线往下压了压:“这根本不是人跑不跑得掉的问题。” 秦冬霖挑眉,在榻边落座,仿佛在问,那不然呢,能是什么问题。 湫十视线从窗外的芭蕉叶中转回,一看他满脸理所应当,满腔推心置腹的大道理顿时偃旗息鼓,她泄了气,懒懒地撑着床头靠枕,低声道:“我很信任招摇,我觉得她不是这样的人,可如果最后她真是,我会很难受。” 她抽过他手中的团扇,毫无耐心地扇了两下,又道:“若今日,你发现是婆娑,伍斐沾惹了血虫,还一直瞒而不报,你该如何?” “看情况。” 湫十非要问到底,像是纯粹的好奇,又像是在提前试探他的态度:“什么情况,你都说说。” “血虫来自域外,孚祗若能祛除,则祛除后酌情处置,若不能,当永世镇压。” 湫十顿时哽了一下,道:“伍斐听到这话,要哭的。” 秦冬霖不善言辞,从前一直不大爱说话,只有她在身边的时候话才多一些,这些年虽有长进,但若是让他哄人,无疑是在难为他。 他只能尽量将话说得明白:“婆娑眼看着中州覆灭,但凡还有些神智,就根本不会碰这些。而伍斐,在他知道前世你我为何而消亡之后,若还能生出这样的念头,那就证明,在他眼中,自幼长大的情谊,也算不得什么。” “说是如此说。”湫十有些纠结地拧了下眉,“可若是为了她的家人呢?” “朋友间的情谊,能比父母生育之恩还重吗?”湫十摇了下头:“若是真因这个,我无法责备她什么。” 讲不了情,就只能谈法。 湫十长长叹息一声,道:“现在讲这些也没用,等找到人,看招摇怎么说吧。” 秦冬霖点了点身侧的位置,嗓音清冽:“过来。” 湫十挪着身子靠过去,他腾出一只手揽着她的腰,满头青丝都落到臂弯里。 怀里的人,从头到尾都是香的,软的,她喜欢各种香,花香,果香,淡淡的胭脂香,可每回缩到他怀里时,都是一种淡淡的清茶味。 秦冬霖必须得承认,这人,这香,包括平时哼哼唧唧装模作样的每个调子,都精准无误踩到了他的喜好上。 就如此时,他本意只想抱一抱她,哄一哄难得发脾气的小妖怪,谁知近了身,就离不开。 “宋小十。”他拨弄她玉一样的手指,好奇地低笑出声:“是不是狐狸精,嗯?”他咬了咬她小巧的耳珠,气音旖然。 湫十懒洋洋的用扇子抵了下他的下颚,道:“快听,狐狸精在说别人狐狸精。” “前夜,到底想跟我说什么?”秦冬霖语气软下来的时候,鸦羽似的睫也跟着往下垂,卸去一身君主威仪,举手投足间,便皆是潋潋风华,无边风骨,这语气,却越品,就越带着点难以察觉的无辜示弱。 自从知道她吃这一招,能屈能伸的男人便隔三差五的拿来试一试效果。 骗个吻,偷个香还行,宋湫十很少有瞒着他的时候,可这小骗子真要瞒起什么事来,嘴特严,旁人还根本看不出什么来。 就像那年,她和云玄约架受伤的事,瞒着父母,瞒着他,也瞒着宋昀诃,愣是没叫人看出半点端倪。 “你少来。”湫十用手里的扇子拍了下他白得能看见细小经络的手背,道:“你这副样子,就该让他们多瞧瞧。” 闻言,殿内伺候的人脑袋顿时又往下低了一圈。 湫十起先还能分出些心跟他东拉西扯几句,到后面,大半夜过去,她心神不宁,胡思乱想,索性一个人趴在楹窗边发呆,一会想着从前那些温馨和谐的相处画面,一会又想,这事若是真的,该怎样处理,妖月会如何,皎皎会如何。 左右难全,心神不宁。 好在,赵招摇没逃,妖月和婆娑很快联系上了她。 她在得知此事之后,二话不说,即刻从与世隔绝的小城镇动身,前往都城。 听闻此话,湫十和妖月先后松了口气。 许是赵招摇的态度给了她莫名的底气,踏出尘游宫时,湫十的身上,又恢复了先前的活力。 她心情颇好地将那柄团扇交到芦苇仙手里,嘱咐道:“流苏穗上的珠子嗑了一角,你让灵宝师将我库里的鲛珠打孔穿上,流苏也换一绺,换成雾蓝,跟我上回那件祥云留仙裙同色。” 芦苇仙听罢,点头连声应是。 === 宋招摇是第二日正午入的宫,领她进宫的是妖月和听闻此事匆匆赶来的皎皎。中州才入秋,连日的晴雨交加,天气变化令人捉摸不透,今日没出太阳,天穹上压着一层浅薄的阴云,仿佛风一吹就能拨云见日,可事实上,风越刮越大,短短半个时辰,就已经有大雨倾盆的前兆。 她任何时候给人的感觉都很安静纯粹,遇到这样的事,神情也并不见慌乱,既不提前为自己叫冤,也不试图辩解些什么。 身着中正十二司官服的人跟在后面,其中一人手里捧着一副枷锁。 赵招摇长长的裙摆被风吹得漾动,她挽了挽鬓边的发,看向妖月,声音依旧温柔:“我跟你走。这枷锁,我不戴。” 妖月咬了下牙,心想自己怎么总摊上这种倒霉破事。 她摆了下手,低声道:“我知道,你若是不想配合,也不会这么快进宫。” 以赵招摇的修为,她若是成心要躲,在这偌大的中州地域,即使中正十二司和长老院本事通天,想找到人,也绝不是件简单的事。 妖月扫了身后十二司的人一眼,淡声道:“离远些。” 宫内不准用术法穿行,从小宫门到尘游宫,一行人走了一刻钟。天空中的阴云晕开墨色,像一柄巨大的可遮天地的伞,伞面描着山水墨色,变幻诡谲。 赵招摇和妖月,乃至一向最多话的皎皎,此刻皆是无声。 在真相没有查明之前,说什么都好像不合时宜。 三人心知肚明,这不是你一句不是,我一句相信就能轻松解决的事。 细碎的脚步声在耳边回荡,有人时不时踩过地上的枯叶,必然会有嘎吱一声脆响,像极了某种专攻人心的曲调,一声接一声,没完没了。皎皎终于忍受不了这种沉重的氛围,她张了张嘴,也不知道是安慰赵招摇,还是自己:“血虫出自域外,神主初闻此事时,已命人捉拿参与此事之人,也掌握了分离血虫的方法,程翌只剩神魂,都能被抽离出来,你这自然没什么问题。” 赵招摇唇角动了动,算是笑了一下,也没有多说什么。 小议政殿雕梁画栋的长廊下,才得知此事,匆匆赶来的宋昀诃无声站立,男子玉冠束发,温润清朗,已是能独当一面的人物,可落在赵招摇眼中,就是处处都透着一股少年鲜衣怒马的生动和活力。 算一算,年龄本来也不大。 “妖月,我过去和他说两句。”赵招摇长颈微动,头一次开口,提了要求。 妖月和皎皎对视一眼,后者的神情简直难以理解:“我说你们两个怎么回事,一个两个都喜欢这种年龄小的?嗯?滋味当真如此销魂?” 妖月一听到扯到曾经,也不干了:“你要说就说,能不能别扯到我身上,都多少年前干的蠢事了,你不提我早都忘了。” 说完,她看向赵招摇,道:“去吧,不过尽量快些,宫里人多眼杂,就怕有喜欢嚼舌根的。” 赵招摇下颌轻点,莲步轻移,一层层踏上台阶,站到宋昀诃跟前。 郎艳独绝的少年比她高了不少,赵招摇记得,他笑起来总十分好看,令人如沐春风,可今日站在这,他一身气势沉着,努力绷着一张脸,其实也做不出什么凶狠的神色,吓不着人。 “事情,都听说了?”赵招摇轻声问。 宋昀诃扫了一眼远处偷偷摸摸瞥向他们的妖月和皎皎,颔首,声线若沁水的冷玉:“血虫真在你体内?” 赵招摇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她想了想,问:“你信不信我?” 宋昀诃沉默半晌,轻吐出一个字:“信。” 赵招摇倏而笑了一下,脸颊现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女子身上浅淡的海棠香飘飘荡荡落在风里,同她人一样,是一种十分温柔的味道。 “我不知道血虫在不在我体内,我唯一能同你说的是,从头到尾,我毫不知情。”赵招摇字字如珠,“这件事,不论最后是怎样的结果,你,还有妖月等人,都别为我求情,血虫祸害众生,小十的身份最难做。” 宋昀诃哑然,道:“我知道。” “回去吧,被人看见了不好。”赵招摇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漾出一个浅浅的笑:“其实中州秘境,我哼曲吵你的那段时日,并没有将你错认成什么人。” 她一缕神魂化身为鹿,在湖边饮水,鹿群见人来了,四散逃逸,唯独她悠闲自在,不慌不忙。远处,白衣男子安顿完手底下的人,踱步过来,伸手探了探湖水的温度,末了,将手擦干净,十分温柔地抚了下她的鹿角。 中州时,赵招摇什么样的男子没见过,出色如秦侑回,清隽如淞远,坚毅如婆娑,身边的人个个一等一的优秀,也有温柔的男子围着打转过,可性子好到这种程度的,确实还是头一次遇见。 许是岁月太长,再温婉的人在一日如一日的死寂和黑暗中,也有耐不住性子的时候。 起初,她哼曲逗宋昀诃的时候只觉得有趣,看他疑虑,惊诧,警惕,处处都是吸引人的鲜活。 后来反省了一下,觉得自己这样的行为多少有点欺负人,见他拿着张图纸日日想着带人进剑冢,也乐意将赵家的东西交出去哄他开心。 她以为,自己再如何,也不能对一个比自己小了那么多的少年郎下手。 可谁知,有些东西一再脱离控制,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特别是,前段时间她鼓起勇气说了那几句似是而非,引人误会的话,才说完,自己跑去小镇冷静了,再见,就闹了血虫的事,保不齐就让人觉得她别有用心。 这可真是,百口莫辩。 宋昀诃深深望了她一眼,道:“走吧。” 赵招摇不由失笑:“你要看着我受审?” 宋昀诃不置可否,率先踏进了小议政殿。 身为主城少君,中州帝后的亲兄长,自然无人敢拦他。 赵招摇等人进去的时候,左右和正中都已坐了人,除却一些熟面孔,还有专门负责血虫一事的十二司分部,领头者是游云。他们深受血虫之害,对这种东西可谓厌恶到骨子里,特别知道血虫出在熟人身上时,一个个气得要命。 秦冬霖居高座,湫十的座椅离得有些远。 这就意味着,今日这场审讯,她居旁听位。 赵招摇如何处置,全在君主一念之间。 见此情形,妖月和皎皎,乃至方才无诏进殿的宋昀诃,心里都不由咯噔了一下。 没多久,顶着一身风雨的伍斐也到了,这事跟他是真八竿子打不着边,可宋昀诃非派身边的人将他请过来。因而,一见眼前的情形,伍斐就懂了。 这怕是最后都要表决立场,他来帮着占个人数上的优势? 伍斐扫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娴静女子,笑容微滞,想,宋昀诃这怕是要来真的。 伍斐能看懂的事,湫十怎么会看不穿。 她别有深意地看了看眼自家哥哥,后者面对她的目光,起先还镇定自若,在她看第二回的时候,宋昀诃没忍住,有些尴尬地眯了下眼。 其实赵招摇肯来,这件事,已经没想象中棘手了。 秦冬霖侧首,看向居右侧坐着的孚祗,道:“麻烦神主了。” 孚祗起身,手指中抽出几根绿色的枝条,颜色极为纯粹,宛若无暇的美玉,它们生长的速度很快,不多时,馥郁而清甜的生命气息已然覆盖整座侧殿,直到枝条落到赵招摇的手腕上,突如其来的浓雾将众人的视线遮掩住。 一息时间,眼前万物生,万物落,异象连连,仙光灿灿。 等那些嫩枝缩回孚祗的手指中,大家便纷纷收回视线,秦冬霖问:“如何?” 孚祗声音一如既往的和煦:“血虫确实在她体内,不过里面的力量并未被吸收。” 闻言,几颗提起的心稍稍落下去了些。 没有被吸收,就证明确实是不知情。 “血虫能否被祛除?”秦冬霖凝声,问。 “可。”孚祗眉目舒展,找到了最后一条血虫,不论是秦冬霖还是他,心里都松了一口气。这东西邪门,害人不浅,若是能全部摧毁,是再好不过的事。 抽出血虫,对于被寄生者而言,无异于抽筋断骨,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像是被碾碎了似的疼。 赵招摇脸色苍白,到了后面,跪都跪不住,下唇被无声压出一道道殷殷血痕,纤长的手指绷出浓烈而急剧的白,可从头到尾,吭都未曾吭一声。 湫十,皎皎和妖月先后别过眼。 宋昀诃搭在椅背上的手掌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半晌,沉沉闭了下眼。 等终于抽离血虫,赵招摇无声软在冰凉的地面上,手脚都在打颤。 此时,以游云为首的十二司主事站出来,抱拳朝上道:“君主,臣等认为,赵招摇有接触血虫之疑,血虫从何而来也未交待清楚,需押下私狱,细细盘问。” 妖月冷声道:“游云,你是耳聋了吗?血虫力量从未被吸收代表什么你不清楚?” 游云被骂得懵了一下,旋即正色道:“妖月,你也该知道,当年中州审查力度如此之大,尚且还让这些东西搅出了大动静,中正十二司和长老院为此死了多少人,你难道都忘了不成?” 当年利用血虫想要突破到灵主境的都是些底蕴深厚的古老世家,中正十二司和长老院与其抗衡的时日,一旦外出,总会发生各种层出不穷,令人发笑的意外,到了后面,那些世家临死反扑之下,甚至连遮掩都不做了。 “当年如此,现在也不该松懈。”说完,游云再次抱拳,道:“君主,中正十二司上下一致认为,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任何漏网之鱼。” 皎皎摇了摇头,也跟着出声:“都说不知者无罪,游云,你这一棒子打死,也未免太过武断激进,我觉得不妥。” “这么多年,若不是赵招摇镇守血棺,中正十二司得付出多大代价才能平息湖底风波,守剑冢安然无恙至今?”皎皎认真分析:“功归功,过归过,此事自然该审,放到哪边都会动用搜魂术勘探清楚事情始末,若是有罪,在场诸位,谁也不会庇护她。” “中正十二司执法甚严,可不该是不讲理据,审也未审就要错杀,未免太寒人心。” 游云一本正经:“小公主此言差矣,血虫之事牵连众多,臣等不得不做此打算。” 秦冬霖视线落在赵招摇身上,声线沉定,听不出喜怒意味:“你可知自己从何处沾惹的血虫?” 赵招摇手心里全是疼出的冷汗,她缓了缓,轻声道:“赵家入狱,我封棺前,应中正十二司之令,前去看了父兄,想从他们嘴里套出其他线索。” 临死前,他们将这要命的东西放到了她身上。 招摇,一生招摇。 如今听起来,满纸荒唐。 秦冬霖点墨一样的清冷瞳孔转了一圈,瘦削的长指点了下桌边,将方才游云的话重复了一遍:“中正十二司上下……你们也是这样的想法?”他望向婆娑和淞远。 妖月和皎皎齐齐看过来。 淞远起身,巧妙地将自己撇干净:“君主,臣不在中正十二司当值。” 从来公正无私,以严苛出名的婆娑大人嘴角扯了下,那一句“臣也认为,理当如此”在妖月又似威胁,又似乞求的目光中,愣是只绷出个“臣”字来。 良久,他闭了下眼,道:“臣等,全听君主圣断。” 游云微楞,不明白早就决计好的事情,为什么顶头上司会临阵倒戈。 中正十二司对血虫,从来零容忍,在从前,血虫不能被抽离的时候,以杀止乱,是最简单粗暴的威慑之道。 秦冬霖似笑非笑,又看向难得沉着脸色的宋昀诃和一脸八卦的伍斐,问:“你们呢?什么意见?” “臣也以为,不知者无罪。”宋昀诃道。 秦冬霖看向伍斐。 妖月反应迅速,反手给了伍斐一手肘,这十年,他们几个人玩成了一团,伍斐揉了下手肘,跟着像模像样地道:“臣附议。” 一大半的人,都偏向先审,真有问题再镇杀。 但最终决议,还是得看秦冬霖。 谁都知道,君王手腕下,全是铁血手段。 十几双眼睛的注视下,英明神武的君王侧首,看了眼离自己有些远的帝后。 那一眼,意味再明显不过。 湫十甚至都能听到他问,这件事,到底是交给中正十二司还是长老院。 其实都没有差别,该查的事还是得查清楚,只是中正十二司已起杀心,他们对这种东西深恶痛绝,本就存了偏见,赵招摇进去,离死只差一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指尖摁在袖口处绣着的一朵夹竹桃上,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清冷意味:“即日起,赵招摇之事,由长老院和中正十二司共同审理。” 妖月和皎皎顿时松了一口气。 游云隐隐皱了下眉,但也没再说什么。 事情既有了决断,坐着的人三三两两起身离去,最后只剩几张熟面孔。 妖月和皎皎将赵招摇扶起来,喂下修补灵力的药,湫十命从侍将她带回长老院。 人走之后,大殿之内,顿时陷入了一个怪圈。 伍斐拉住宋昀诃:“你等会,你先别走。” “怎么回事?拉我过来给人撑腰?”说到这里,伍斐都觉得好笑,他一笑,双眼皮就成了单眼皮,眼睛看着小了一圈,“用完就走,连个谢字都没?” 宋昀诃拍了下他的肩头,好声好气地道:“下回请你上中州酒楼大吃一顿。” 另一边,婆娑抵着深邃的眉骨,沉声道:“妖月。” 妖月跟着他身后,去了外面。 “中正十二司不是你徇私枉法的地方,你好歹收敛点。”婆娑语气严厉,审犯人似的,但因为他方才的仗义之举,妖月没跟他计较,相反,十分乖巧,笑意盈盈地接:“好,都听婆娑大人的,大人说什么是什么。” 婆娑简直拿她没辙。 “没有下次。”婆娑越说越烦躁,觉得不仅她出问题,自己脑子里多半也有什么问题了。 妖月爽快道:“好兄弟,以后你有用得着长老院的地方,说一声就是,这个人情,我记下了。” 婆娑面无表情拂开她的手掌,淡漠吐字:“我没有这么会惹事的兄弟。” === 赵招摇的事落到长老院之后,在朝堂之中掀起了轩然大波,第二日,许多闻言此事的臣子联合上奏,称血虫一事,赵招摇尚未洗脱身上的疑点,证明不了自己的清白,该交由专审此事的中正十二司分部接管。 直到留影珠上中正十二司和长老院的人联合开审,帝后宋湫十坐镇,对赵招摇施展搜魂术之后,这种呼声才消了下去。 赵招摇虽然证明了自己清白,可血虫毕竟是凶险之物,湫十思虑再三,还是下令,五百年内,赵招摇居于府内,不得外出。 美名其曰囚禁,可吃喝住行,样样都没什么拘束,妖月皎皎等人时不时就去看她,陪她说话,喝茶,聊起一些奇闻趣事。 血虫已除,很少有人再提这件事。 岁月倥偬,一眨眼,半年过去。 秦冬霖和湫十婚期定了下来。 跟湫十那次小打小闹不同,这一次成亲,从策划,到筹备,都下了重功夫,流岐山和主城两位主母一同操持,任何一个小细节都经过再三推敲和思索,光是婚服,都准备了三套。 长辈们的心意不好推脱,礼部那群人更是往大了操办,因而终于挨得成亲前一日,湫十实在按捺不住,偷偷溜到了妖月府上。 赵招摇和皎皎这些时日也没闲着,该帮忙的要帮忙,此刻也都在妖月府上坐着。 从侍们奉上热茶。 湫十抿了一口,小声喟叹,眉目舒展:“太折腾人了。” “喝盏茶,说几句话就差不多了,明日是你的大日子,早点回去。”妖月说完,曲着手指道:“若是深更半夜连累十二司来我这找人,婆娑又该对我摆冷脸,应付起来也挺愁人。” 闻言,湫十似是来了精神,问:“你与涑日如何了?我听说他府上的人日日往你府上送糕点,首饰,灵宝,心还挺诚。” 赵招摇和皎皎顿时也看了过来。 妖月摁了下额心,嘴一撇,道:“难为你大婚在即还有闲心关注我的感情史。” 湫十笑着推了下她:“你说说,详细说说。” 妖月干脆装死,趴在桌子上不动了。 笑过闹过之后,皎皎神神秘秘地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墨玉盒子,递到湫十手边,眼珠子左右转了一圈,道:“打开看看。” 湫十不明所以,看着妖月和赵招摇憋笑的脸,细细的眉往上抬了抬,手指挑开了锁。 一颗深褐色的浑圆丹丸出现在眼前,馥郁的草药香顿时蔓延开。 看起来倒还……算是正常。 她看向皎皎。 “我千辛万苦给你挑选出来的成婚礼,怕明天来不及给你,正好你来了,就当我提前送了。” 湫十:“这药,有什么用处?” 皎皎神秘兮兮地凑上前,低声道:“留给你洞房花烛用的。” 湫十顿时将盒子合上,还未来得及大义凛然严词拒绝,就听妖月慢悠悠地补充:“虽然药味明显了些,但你真有心哄,君主应当还是乐意服下去的。” “服下去的人通体生香,手足无力,似我阿兄那样的九尾狐,尾巴都会露出来。”皎皎啧了一声:“你们不知道,阿远服下去之后,被我绑起来,那副□□涌动的情态,别提有多动人。” 妖月:“……” 赵招摇:“……” “皎皎,你是真厉害。” 妖月竖了下大拇指,钦佩之意难以言表。 湫十可耻的心动了。 她从未摸过秦冬霖的尾巴。 要是他能红着眼,摇着尾巴撒着娇求她—— 湫十在,. 第102章 大婚. 第102章 秦冬霖和宋湫十的成亲礼最终定在了中州。 君主大婚,从前那些有交情没交情的人都备上了礼前来祝贺,一时之间,中州都城热闹得不成样子。 茶水酒肆里,说书的先生准备了数十个版本的帝后情缘故事,一日一换,说的人头头是道,听的人兴致盎然。街头巷尾,来往皆是锦衣云袍,谈吐不凡的世家贵人,中州的各中酒楼,店面,香粉铺子,灵宝阁赚得盆满钵满,喜气洋洋。 中州二五六年,暮春,君主大喜,普天同庆。 这日的天气很好,晨起尚有一层薄薄的雾,很快,雾就被大风吹散,天空中游荡的云澄,蔚蓝,渐渐糅杂出太阳的金光,打出一层层的光晕。尘游宫里里外外挂上了红色的宫灯与绸缎,楹窗下贴着剪出来的喜庆囍字,薄若蝉翼,却莫名衬得那一块红火,泱泱的亮堂。 原来的星宿阁没能从沉睡中醒来,早在中州出事前,几大参与了血虫计划的顶级世家被中正十二司围堵,与皇权对抗,那段时间,秦侑回和宋玲珑也有暗中出手,百世世家的临死反扑依旧来得凶险。 他们拿身在尘游宫的君主帝后没办法,面对司空门和星宿阁,确实没半分手软,秦侑回的师尊,就是在那接连几场的报复中逝去的。 宋玲珑的父母早年就有暗疾,靠着流水一样的天材地宝又撑着活了一段时日,在宋玲珑成婚不久后就自然消散在天地间了,两人同棺而葬,双双闭眼时眉目带笑,了无牵挂。 之后星宿阁的担子就彻底落在了宋玲珑一人身上。 按理说,这女子出嫁,是该待在家族之内,等新郎来接。可星宿阁和中州都城,一个南疆,一个北域,隔得太远,综合考虑之下,宋湫十是在都城,自己的一处宅子里出嫁。 天才亮,院子里就挤满了人,里屋,几个嬷嬷挤在妆奁台边,给湫十描眉,绞面,忍不住夸赞:“姑娘生得好看,怎样都好看,老实说,我们干了这样久的差事,送了那样多的新娇娘出门,还是头一次见如姑娘这样天仙般的模样。” 也还是头一次见这样显赫的背景。 即使知道她们只有一套奉承话,这些字句,也着实叫人听着身心舒畅。除了唐筎,主城中一些叔伯家的夫人也都跟着来帮忙,妖月,皎皎和招摇更是早早就到了。 今日大喜,就连一向喜欢雪色衣裳的皎皎也换上了暖色长裙,手腕的袖边缝着浴火的鸾鸟,满屋子喜气融融,热闹不断。 唐筎亲手为湫十套上层层繁复的嫁衣,别的姑娘出嫁,母亲早哭得不成样子,又是不舍又是喜悦,到了他们这里,却蓦的变了一个样子。 “成婚了,就该懂事一些,母亲知道你厉害,不担心你别的,就是这脾气,得改改。”唐筎说着,道:“抬一下手。” 宋湫十看了眼忍不住憋笑的皎皎等人,小声道:“母亲,大家都看着呢,这个时候,你还说我啊?” “你啊,你还怕说?”唐筎被她说得笑起来,她看着眼前女子千娇百媚的芙蓉面,眼前却依稀还是她小时候蹦蹦跳跳,又多话又闹腾的样子,顿时觉得只觉得岁月长流,时间总是太快,“冬霖是好孩子,从小照顾你到大,虽然不善言辞,可有时候,比你哥都顺着你,你呢,又惯会得寸进尺。往后的日子那么长,若想好好过下来,这两个人,就得有来有往,总不能光要他纵着你。” 对秦冬霖,唐筎和宋呈殊是一百个满意。再加上妖族民风大多开放,不拘小节,女子出嫁,回家小住长住都不是稀奇的事,而且不论在流岐山还是中州都城,宋昀诃都买了院子,想见女儿了,随时都能见到,方方面面都没什么顾虑,自然没什么离别的愁绪。 湫十见唐筎越说越担心,一副她将秦冬霖欺负得不行的样子,周围几个圆脸嬷嬷都已垂着头不敢往下面听,琉璃似的眼珠动了动,乖巧地一一应是。 门外,明月提着裙摆跑进屋,看向唐筎和一屋子或帮忙,或凑数的人,急急地喘了一口气,道:“夫人,姑娘,君主来了。” 镇定如唐筎也楞了一下,问:“什么?” 明月使劲点了两下头,道:“君主的仪仗已经一路过来,就快到正春街了。” 唐筎先前一直没红过的眼,这下隐隐红了起来,她回头,示意湫十坐回凳子上,一边道:“再让我看到你欺负冬霖,小心我和你父亲让你好看。” 说罢,她扭头,跟身侧的妯娌感叹一声:“瞧瞧那孩子,多好啊。” 自然是好,身份那样显贵,无人能及,整座中州都城,长街短巷,哪个人不是为了这场盛事而来。 妯娌象征性地跟着笑了笑。 宋湫十看着铜镜中那张灿灿若桃花的脸,长指也似有所感地动了两下。 算起来,这是她第二次嫁给秦冬霖,可前世,没有君主亲自来接人这个过程。 正常流程是,她从这座院子里踏出,入凤辇,从正门进宫,之后上天祭台饮酒,昭告万民,祈祷山河如故,海晏河清,之后再入尘游宫宴客,饮酒。 宋湫十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上翘了一下。 妖月和皎皎面面相觑,前者飞快反应过来,扯下腰间的留音玉就出去了。 皎皎小声跟赵招摇解释:“阿兄下令,婆娑和妖月同时接手负责这场成亲礼,任何纰漏都不能出,须得面面俱到,但阿兄这么一来,接下来的部署全要调动,妖月找婆娑商量呢。”说完,皎皎缩了一下脖子,愁眉苦脸:“入了年,阿远也要进朝堂任职了,也得过上这样的水深火热的生活。” “不过我阿兄对湫十,真是没话说。” 招摇笑着刮了下她的鼻梁,看了眼正襟危坐,一身红装的湫十,眉目柔和似远山的袅袅云烟。 喜娘们有条不紊地为湫十整理衣裳,袖口,如云鬓发梳得齐整,确保一切无疏漏之后,其中一位嬷嬷上前,将搁在桌上的却扇交到唐筎手中,再由唐筎放到湫十的掌心中。 “小十。”唐筎看着她如瓷似玉的白皙手背,用了点力,道:“要好好的。” 湫十颔首,满头珠钗跟着晃动,玎珰相撞的清脆响动。 她举过却扇,堪堪遮了脸。 前院,宋昀诃和宋呈殊一前一后坐在石桌边,不少走动的亲朋好友来说恭喜,真心假意的都有,父子两应对着,只是那笑容实在扯得僵硬,到了后面,宋呈殊实在懒得应付,便将宋昀诃推了出去。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前头的人说君主来了。 宋呈殊端着茶盏的手颤了下,趁着人都去外面围观君主仪仗,颇为郁闷地对身边同样死死皱眉的宋昀诃道:“你说,小十的年龄是不是还太小了点?” 一脉相承,这父子之间,有些东西总是共通的。 宋昀诃看了眼院子的西侧,那边最热闹,他垂了垂眼,点头,道:“是,不该这么早出嫁的。” “照我说也是。”宋呈殊嘴唇动了两下,眼下的乌青缀着,简直不要太明显。 可这该来的总是要来。 新娘被人群簇拥,一步一步朝着外院走来的时候,宋呈殊像是朝前走了两步,后又蓦的停住了,平时没少被她气,嘴里总念叨着你日后若是嫁人了,再不能这样胡闹的话,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心里却只有酸楚和不舍。 哪怕知道在外面等着的人身份尊贵,待宋湫十极好。 湫十举着扇,对着宋呈殊弯腰,道:“父亲。” “小十。”区区两个字,从所未有的艰难,宋呈殊托着她的手,将人扶了起来,顿了顿,又道:“今日一去,再不能如从前那样莽撞,凡事与夫郎商量,日子才能过得红红火火。” 湫十乖巧地应了声是。 此时,长廷进门,抱拳低声解释:“君主才从天祭台下来,已戴了玄天面具,暂时无法现身人前,请殿下出门。” 宋湫十曾听秦冬霖提过,天祭台另有玄机,承载了万民的信仰之力,在两人同饮酒之前,他得提前上去一趟,上去之后,在两人饮完酒之前,脸上会蒙上一层雾,不现人前。 湫十捏着扇骨,拜别了父母,而后由宋昀诃牵着,一步一步朝院门行去。 “宋昀诃。”湫十有些稀奇地将扇子挪了挪,露出半只圆溜溜的杏眼,压着嗓子小声道:“你眼睛红了。” “今日大喜,高兴。”宋昀诃皱眉,故作严厉道:“将扇子举好,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好歹顾点规矩。” 湫十也不拆穿他,提步跨过门槛,裙角漾动,如一尾尾翩跹红蝶,你追我赶的朝前扑。 看热闹的朝臣和百姓将整条街道围得水泄不通,天穹上,正红色的仙舆前后各站了十二位梳流云髻的仙侍,手里皆提着一柄描鎏金暗纹的古制宫灯,绛红的流沙帐垂落,上面绣着朝天的瑞鸟,麒麟和四脚朝天的古兽,寓意极好。 登云梯已经架好,等候多时的两名仙侍从宋昀诃手中接过举着扇的湫十,将她一步步扶上了云梯。 宋昀诃在风中站着,脊背挺直,一言不发,脸上神情复杂得根本辨不清是喜是愁。 仙舆前,众目睽睽之下,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湫十眼眸弯了弯,一手执扇,一手放于他的掌心,被拉着进了仙舆内。 仙舆掉头,缓缓而行,前后二十四女侍手中的宫灯在此时散发出仙光,絮絮如白雪的灵力花瓣从天飘落,落在行人肩头,发梢,很快就有人发现了玄机,嚷道:“有的花瓣里有悟道碎片!” “我也感受到了,我的是君主的赐福!” 下面声潮涌动,仙舆内,却有片刻的安静。 斜靠在软枕上的男子一身红衣,面若冠玉,许是今日高兴,每一条棱角都放得柔和,现出一点点骨子里的懒散来。 这样的气氛里,呼吸声都淌成了水,湫十严严实实的用却扇遮着脸,也不知是不是方才唐筎作用那几句话起了作用,整个人是罕见的老实。 喜服繁复,镶珠缀玉,金线收边,是极正的红色,因而,她露出的手背,伶仃的腕骨,还有修长的脖颈,便被衬得格外令人眼热。 秦冬霖想,这人,又嫁了他一回。 他勾了下她的小指,含笑问:“手举着累不累?” “还要遮多久?” 须臾,湫十低声回他:“你不懂,这是规矩。” 秦冬霖默了默,道:“宋小十,这就我们两个人。” 言下之意,两个都没什么规矩的人,私下就别说这中自己都不信的话了。 闻言,湫十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却扇。 四目相对,秦冬霖呼吸微滞。 她长得美,他一直都知道。半年前她自作主张安排的那场简单成亲礼,他见过她一身红衣的模样,确实引人意乱情迷。 而现在,却又不一样。 朱唇粉面,桃脸杏腮,宛转蛾眉,顾盼生姿。 不是那中半遮半露,轻纱微褪的风情,而是另一中截然不同的端重,她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他身边,他的心却在一瞬间彻底沉定。 好似在这一刻,那个活蹦乱跳,风一样洒脱自由的小妖怪才真真正正站到了他身边。 从此,他们福祸同当,生死同路。 湫十被他看得有些紧张,她抬手,碰了碰头上的发钗,问:“这个妆容是不是不好看?” 话是这样问,可她圆圆的眼望过来,眼中的意思分明是,不管好不好看,你就是得夸我好看。 秦冬霖拉着她握成小拳头的手,俯身用唇碰了碰,嗓音轻而徐:“好看。” 小妖怪顿时心满意足,慢慢地将挪到他身边,投桃报李地夸他:“秦少君也好看。” 秦冬霖胸膛低低地震颤两下,别有深意地纠正她:“宋小十,今日之后,可真得叫郎君了。” 湫十顿时熄了声。倒不是她不乐意,只是平时她跟秦冬霖打打闹闹惯了,不似旁人,新婚燕尔如胶似漆,要照她的话说,她和秦冬霖都多少年了,再腻腻歪歪,郎君夫人的,想想都别扭。而在深夜,床榻上,她被折腾狠了,也会说点他喜欢的东西,可这声郎君,她不敢喊。 每喊一声,只会被欺负得更狠。 湫十有些别扭地用扇骨点了点他绷出黛色经络的手背,纤指挑开一层垂幔,看了眼下面欢呼的人潮,问:“你怎么来了?” 秦冬霖摁下那面金缕罗扇,伸手触了触她如云的堆发,笑意从浅墨色的眼底层层铺开,“来接你。” “问什么傻话?” 湫十听到了想听的,一张小脸熠熠生辉,她慢吞吞凑到他耳边,漫出浅浅的呼吸声,勾着声音喊他:“郎君。” 秦冬霖一时不察,摁着扇柄的力道重了不少,湫十抽了抽,将却扇从他手中抢了回去。 喊完了,湫十又一本正经地坐了回去,扇子遮了半边脸,还露出一只眼睛,圆溜溜地偷看他神情,是那中有点不好意思,却又强撑着若无其事的神情。 因为发丝被梳起来,她露出来的半只耳朵藏无可藏,在男人的注视下染上层层叠叠桃花般的粉色。 秦冬霖没忍住,散漫地笑了一声,伸手逗弄似的捏了捏。 小妖怪恼羞成怒,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等了半天,见仙舆还在都城半空绕圈,疑惑地问:“我们还要转多久?” 不等他回答,湫十探出一道神识,感知了番下面的情形,眼睛睁大了些,提着一口气问:“她们撒的是什么?” 灵宝,秘笈,洗涤全身的灵力光雨,还有十分难得的感悟碎片。 探清楚之后,湫十吸了一口气,面色复杂地道:“这么大手笔,你将自己私库掏空了?” 秦冬霖是决计不会拿国库里的东西充当这中大善人的。 秦冬霖不置可否,心情很好似的含着笑开口:“今日大喜,高兴。” “私库没空,还养得起你。” 湫十其实也高兴,眼眸弯起的时候,眼里全是亮晶晶的光,她一边翘着唇角,一边故作淡定地道:“这都第二次了,还这么高兴?” 春风满面的新郎官闻言,伸手抬了抬她的下巴,避过那面碍事的却扇,轻轻含了她的唇,湫十不敢挣扎,一个劲地用拳头推他的肩头,断断续续道:“我的口脂……口脂会掉,你起开。” 秦冬霖起身时,唇角也染上了殷殷的红,浓墨重彩的一笔,将他深藏骨髓的侬丽全牵扯了出来。 他利落的喉结无声息滚了下,声线沉沉落到人心坎上:“高兴。” 他哑哑地笑了声,握着她的小拳头,又道:“只要是你。” 再来多少次,都很高兴。 ==== 从都城的院子到太央宫中的天祭台,他们一路相携,对礼,饮酒,承受万民跪拜,等终于回尘游宫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 月色绕梁,整座都城灯火通明,一盏盏喜庆的红灯绵延无数家,无数里。 内殿,闲人退开,明月撩开珠帘,进来禀报前殿的情况:“殿下,君主还是饮酒,来的人太多,等都结束,估计得是亥时了。” 妖族生性豪放,喝酒也是如此,那些人平时没机会灌他,借着这个机会,一个个肚子里憋着坏水呢。 湫十点头,低低咳了一声,道:“叫人外头守着,都不必进来伺候。” 明月无声福礼,退出内殿。 万籁俱寂,湫十将手中的却扇丢开,从空间戒里取出那个小小的盒子,手指一挑,小银锁就开了,里面的药丸已经被皎皎提前贴心地捣成了粉末,只要丢进他们等会要喝的酒里,就会在酒液里瞬间融开。 纠结了小半个时辰,湫十咬了咬牙,起身,下药,再坐回床沿边,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等坐下之后,湫十指尖抖了抖,半晌,又抖了抖。 饶是她平生劣迹无数,掰着手指也得数半天,可在秦冬霖头上动土,确确实实是人生头一回。 有点紧张。 秦冬霖挑开珠帘进来的时候,湫十睫毛乱颤,男人斜靠在屏风边,长身玉立,身子颀长,浑身都是香醇的酒气。 他平时给人的压迫感就很强,而当湫十心本就虚的时候,就更顶不住这中目光。 她起身,行至桌边,拧了下眉,竭力装得若无其事,“郎君,这酒,还喝不喝?” 小妖怪做错事的时候,一张嘴就开始露馅。 平时想让她喊声郎君多不容易,这么自觉的时候,可谓是从来没有。 秦冬霖勾了下唇,走到她身侧,拿起桌面上剩的那杯,才落到唇边,又移开了些,道:“合卺酒,怎么不喝。” 声声都带着撩人的气音。 夫妻交颈,一饮而尽。 酒盏落到桌面上那清脆的一声,湫十的心都要跟着跳出来。 接着,秦冬霖从身后环住她细细的腰身,鼻尖落在她散落下的青丝里,从眉目舒展,到欲、念焚身,不过短短一刻钟的时间。 他呼吸一点点重起来,不轻不重地咬了咬她的耳珠,气息滚烫,声线沙哑撩人:“给我喝了什么?嗯?” 秦冬霖猜到酒里没好东西,心里也大概有点数,不当回事,是他对自己的修为和定力十分有数。可当力气如流水般一点点从四肢百骸中抽尽,他还是咬了下牙,见怀中的人没回答,他的耐心宣布告罄,才想撕开那些碍事的衣裳,却发现,仅仅只是这么个动作,他的手连着不稳地颤了好几下。 此时,湫十挣开他的怀抱,显得轻轻松松。 曼妙窈窕的小妖怪有点好奇地转身看他,像是做了错事后的心虚,又像是哄他别动怒的讨好,她将他扶到床边坐下,在他耳边吐气如兰,问:“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秦冬霖垂了下眼,竭力使声线平稳:“哪来的东西?” 湫十凝目望向他,男人眼尾被长睫带出点点旖旎的风情,一扇一动,全是人无法抗拒的灼热风华,她倾身,如海藻般的长发悠悠荡荡调皮地在他眼前晃过,随后,她花瓣似的唇落到他微凉的眼皮上。 只此一下,仅此一下。 秦冬霖手背上被激得青筋蓦起,太阳穴重重地跳了下。 人生头一次,秦冬霖尝到忍无可忍,却不得不忍是怎样的滋味。 “宋小十。”等了半晌,他只等来她小狗似的亲了眼皮亲鼻梁,亲了鼻梁亲嘴唇,“你给我下这么重的药,就为了亲我?” 湫十含糊地伸出舌、尖去勾他的喉结,一吸一吮。 秦冬霖整个人炸了开来。 半个时辰后,红裳褪尽,帐暖生香。 腰肢款动间,小怪兽呜咽一声,软软地趴到他的胸膛上,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 “我累。”她瘪了下嘴,声音要多委屈就有多委屈。 秦冬霖眼尾泛出点点不正常的潮红,是被她磨磨蹭蹭的动作逼出来的,她软下来,他却最难捱。 她给他下药,然后跟他说累。 他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秦冬霖长指在她汗湿的鬓发间拨弄两下,几近软声求她:“宋小十,我还没好。” 湫十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嘴角,唇上湿漉漉的一片水光,问:“你的尾巴怎么还不出来?” 秦冬霖瞬间明白了什么,他问:“想看我的尾巴?” 湫十如实点了下头。 秦冬霖胸膛上下起伏,他闭了下眼,哑声笑了一下:“宋小十,我一直不舍得怎么收拾你。” 湫十蓦的睁大了眼,她低声嚷嚷:“你说话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状态,别说大话,小心真被我绑起来。” 秦冬霖意味难明地问:“还想绑我?” 湫十显然不满意他这中身处劣势还威胁人的做法,于是又刻意恶劣地去舔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尖尖的小犬牙在上面磨了又磨。 男人呼吸微滞,长指紧紧地叩了下床沿。 就在此时,湫十感觉到身下的某中变化,她看着在锦被上铺开的那条毛绒绒的银白长尾,手比脑子快,反应过来的时候,那条尾巴已经落在她的掌心中了,它并没挣扎,反而用尾巴尖绕住了她小小的尾指。 尾巴彻底出来的一瞬间,秦冬霖的修为,力气,如数回到了自己体内。 湫十满足地叹息了一声。 而后被秦冬霖无情地翻了个身。 她意识到不对,捏着那条尾巴,用脚尖去踢身后的人,而后被轻而易举地握住了脚踝,声音里的惊慌失措简直要溢出来:“你怎么……” 秦冬霖在她开合的蝴蝶骨上印下一个吻,问:“不是想看狐狸尾巴?” “宋小十,没听人说过么?” 他眯着眼,感受曼妙无声的含弄,慢慢道:“九尾狐,会把人吸干。”,. 第103章 送子.. 第103章 帐暖生香,银铃摇动。 湫十在极致的晕眩里,从喉咙里逼出一声小兽般的哽咽,脚趾头蜷缩起来,身体无声软了下去。 秦冬霖轻轻松松将她抱起来,她惊慌失措,胡乱地扑腾,声音早不复先前清脆:“不要了不要了,秦冬霖……”她挠了他一下,“我知道错了呜。” 秦冬霖下颌抵在她圆润的肩头上,一眼望过,山峦起伏,美不胜收,雪一样的颜色。 男人无声哑笑,想,这怎么忍。 “真不要?”他们亲昵的依靠在一起,发丝如沉墨滴入深水,颇有种抵死纠缠的意味,小妖怪骨架小,身上肉也不多,轻而易举就被他完完全全拢在怀里。 湫十嗅到了一线生机,可怜巴巴地扬着一头海藻般的发,抬头去看他。 湿漉漉的杏眼,眼尾泛着星点媚态的潮红,说不出的令人心动。 “真的。”她讨好地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嘴角,之前张牙舞爪的嚣张气焰早就偃旗息鼓,半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乖得很。 秦冬霖眼底沉着化不开的欲/色,他骨节分明的长指落到她脸颊一侧,将汗湿的鬓发别到耳根后,动作和声音一样温柔耐心:“你方才说,想将我绑起来?” 察觉到他话里不似作假的跃跃欲试,湫十身子僵硬一瞬,而后手脚并用挣开他,警觉地往床沿缩,“我没有,我真没有。” 半晌,湫十被秦冬霖不费力地捉回来,她长长的发将白玉般的肌肤遮盖,流水般的蜿蜒下来,黑与白,再衬着一地散乱的喜庆红衣,像是一池能叫人彻底溺进去的春水。 “跑什么。”秦冬霖指腹摩挲着她纤细的手腕,一下轻一下重,不紧不慢,刻意逗弄人一样,清如冷泉的声线中甚至还带上了些微散漫的笑意:“我又不绑你。” 现在的情形,跟湫十想象的情形,完完全全是两个样子。 赔了夫人又折兵。 尾巴还只看到了一条。 湫十两条玉藕似的胳膊虚虚地环着秦冬霖的颈,杏花眼,芙蓉面,即使轻纱微褪,给人的感觉也是难以言说的干净和无辜,像一块无暇美玉,总能无意识的勾着人一遍一遍重复刻下烙印。 秦冬霖垂着眼,琉璃似的瞳孔里蓄着微光,他看着那双好看的眼,道:“宋小十,药效还未散。” 这一声,宛若在宋湫十眼前炸开一大捧烟花。 湫十定定地看着他,须臾,纤细的手指头颤着,几乎是不由自己控制地抚上他勾起的唇,挺拔的鼻梁,以及冷白色自然垂下的眼睑。神思在清明和沉沦中艰难挣扎。 她晶莹的指甲落在秦冬霖的喉结上,克制不住地“呜”了一声,指尖像是被烫到了似的蜷起来,艰难道:“你耍赖,用魅惑算什么——” 皮相极好的男人笑起来格外好看,他拉过她青葱似的指尖,放在自己唇边点了点。 “宋小十。” 他格外通情达理地提了提从她肩头滑落的轻纱,缓声道:“我不逼你,你说不要就不要,好不好?” 在他尾音落下的一刹那,湫十甚至恍惚间都能看到他背后那招摇的九条银色长尾。 九尾狐的魅惑,用在床上,谁也无法想象会是怎样的情形。 湫十觉得,她会死。 男人眉骨深邃,长指抬了抬她的下巴,声音要多迷人有多迷人:“要不要?” 皎月般色泽的长尾将她两只手腕圈着,尾巴尖撒娇似的摩挲她的指骨,秦冬霖顶着那张几近无可挑剔的脸,重复着又问了一遍:“想不想要我,嗯?” 话音甫落,湫十倾身,无措地贴上了他绯色的唇,声线颤着:“要,要的。” 秦冬霖满意地提了提她的腰,垂眸触了触她的嘴角,轻笑着喟叹:“好乖。” “我们宋小十。” “怎么这么乖。” ==== 湫十醒来时,天已经大亮。 晓露殿里,两家的父母还等着新人敬茶。 湫十被他闹醒来的时候,眼睛只睁开一条缝,一边下意识地往里缩,一边困意惺忪地低喃,咬着含糊的调子,央央地求:“不来了。” 一睁眼,看到的是衣冠楚楚,皎波清月似的男子,珠帘外,明月和女侍端着盥洗盆垂首敛目,不知等了多久了。 湫十脑子转了一下,反应过来今天还有事没做。 人清醒了,有些不堪入目的记忆也一下子冲进脑海。 从尘游宫到晓露宫,不长不短一截路,湫十从始至终绷着脸目不斜视,芦苇仙和明月紧跟着也不敢出声,心中一个接一个疑问冒出来,不明白怎么还有才成婚一日就闹别扭的小夫妻。 路过一座水亭,踏上一条鹅卵石小道,秦冬霖顺势牵了湫十的手,他问:“还生气?” 湫十将手往回抽,却还是被他虚虚捏住了尾指。 “昨日那药,是不是你放的?”秦冬霖隔空传音,噙着笑问。 湫十无话可说。 药是她放的,尾巴是她要看的,可被修理得惨兮兮的也是她。 她撇了下嘴,看向春风满面,风华无双的男子,眼睛黑白分明,突然道:“秦冬霖,你还记得从前么。” “那个时候,真的。”她说得煞有其事:“我们进鹿原秘境之前,三两个月才见一回,那时候,你话可少了,清清冷冷,随意往哪一站,哪就空出来一片。” 秦冬霖性情清冷,从小到大,即使跟伍斐和宋昀诃,也是做的多过说的,话少得令人担忧,只有被宋湫十的各种英勇事迹闹得烦不胜烦的时候话才多点,但也大多都是“你能少闯点祸吗”或者“下次出事,别说认识我”这样堪称绝情的话。 这样想来,他确实变了不少。 虽然对别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可至少会陪她闹,哄她笑。 这话落在聪明人耳里,便轻而易举的回归了它本身的意思。 “嫌我吵?”秦冬霖眼尾微扫,问。 湫十神情认真地点了下头,道:“才惹了我,你就说这么多话,我会觉得你想跟我打架。” 她朝他晃了晃自己莹白的小拳头:“小心点你,别被我揍。” 活宝样。 为了顾忌小妖怪那点岌岌可危的脸皮,接下来的一路,秦冬霖都没有再说话。 晓露殿,阮芫和秦望,宋呈殊和唐筎在正殿坐着说话,手边各奉上一盏香茶,不远处,宋昀诃伍斐等人也围了一桌。 敬茶没什么讲究,阮芫和秦望都将湫十当自己的孩子看待,唐筎看秦冬霖也是一百个满意,只是湫十改口叫父亲母亲的时候,殿内还是不可避免的安静了一瞬。 “诶,诶!”阮芫喜不自胜地应,从凝脂似的手腕上褪下一个玉镯,交到湫十的手心中,笑道:“我想了想,你们如今什么也不缺,那些稀罕的东西只怕是见惯了,也看不上眼,只有这镯子还算有些特殊——这是冬霖太主母那一辈传下来的,一路落到我手里,今日我再传给你,算份美好的祝愿,希望你和冬霖两个今后相互扶持,白头共老。” 湫十将镯子套到了手腕上。 她下意识地问身边的人,声音很甜,一双黑白润泽的眼里全是亮闪闪的笑意:“好看吧?” 秦冬霖目光落在她勾起的唇角上,声音不由自主柔和了几分:“好看。” 不远处,伍斐看得啧啧称奇:“看看,这成了婚的男人就是不一样,无师自通就学会说人话了。” 昨夜宋昀诃和伍斐都替秦冬霖挡酒,前者酒量不行,几碗醒酒汤灌下去,现在脑子闹糊糊的疼,他抬了抬眼,道:“我看你是太久没跟秦冬霖切磋,忘了被他下死手的滋味了。” 等湫十跟着阮芫等人离开,相熟的一桌人便围在一起。 伍斐就等着这个机会呢,他笑道:“来来来,岳父岳母的茶敬了,秦少君是不是还忘了件事?” 陆珏是主城的人,相对而言,对秦冬霖的畏惧并没有长廷那样深刻,此时也难得跟着起哄:“我们少君从天明等到现在呢。” 秦冬霖活了这么多年,从未叫过谁一声兄长。 这么多双摆明了看戏的眼睛。 他沉默了片刻,手掌随意地落在桌边,道:“宋昀诃比我小三个月。” “诶,这个时候,甭管年龄大小,小十喊什么,你不得跟着喊什么?”伍斐看热闹不嫌事大,他笑着道:“赶快的吧秦冬霖,别磨蹭了,茶都给你备好了。” 秦冬霖一瞥,果然有个从侍轻手轻脚端着一壶热茶走进来。 真行。 秦冬霖看了眼宋昀诃,不知怎么,眼前顿时浮现出昨晚小妖怪被欺负得哭哭唧唧,一边抽泣着咬手指一边扬言要将他揍得鼻青脸肿的样子,清水幽潭一样的眼眸里突然现出点暖色。 她那么好,天天小太阳一样围着他转,他不喜欢说话,她就多说,他不爱笑,她就总逗他笑,看似没心没肺,其实比谁都会温暖人。 这样一想,这声兄长,也不算很难出口。 秦冬霖拿过茶盏,从茶壶里倒到七分满,整套动作不疾不徐,如行云流水般流畅,他垂着眼,将茶盏递到宋昀诃跟前,道:“兄长,请用茶。” 说完,他捏了下鼻梁骨。 其他几人笑得不行。 宋昀诃心情总算舒畅了点,他接过茶,也一本正经抿了一口,声音里隐有揶揄笑意:“我还以为等不到这一日呢。” ==== 秦冬霖回尘游宫的时候,湫十还没回,一问,才知阮芫和唐筎要留着她用晚膳。 屋里燃着暖融融的合欢香,香味并不浓烈,淡淡的恰到好处,窗牖下,几丛兰草叶片舒展,开得正好。 芦苇仙捏着一张长长的单子进来,道:“这是宾客们的礼单,加急整理出了一些顶级世家的,剩下的还在慢慢核对,东西都已入库,请君主过目。” 秦冬霖接过来,从上到下随意扫了几眼,目光顿在了其中某一处上。 上面赫然写着。 幽恒珠一枚。 幽恒珠,外人听着可能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那些世家送礼,一个比一个出手大方,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甚至还有不少送撞重复的珍宝,可唯独这一样,世无其二。 一看,秦冬霖心里就有了数。 世界树送的。 幽恒珠,说通俗点,就是送子珠。 子嗣这种东西,从来都是靠缘分,特别是像妖族,越顶级的血脉,就越难诞生子嗣。像秦冬霖和宋湫十这样的,子嗣这方面都没人提,从昨天到今天,两家的长辈都看开了,一切随缘,来了就皆大欢喜,不来也不强求。 不可强求变成可以强求。 这送子珠,是只有世界树才能送出的大礼。 也代表着,他们一定会有一个孩子,就看什么时候用这珠子。 秦冬霖倚在窗边,竟想象不到那样小的一个人,那样平坦的小腹一点点鼓起来的样子。 这对现在还一心想着穿漂亮裙子,染漂亮指甲,抹漂亮口脂的小妖怪来说,无疑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 是那种光是听一听,就要被吓得花容失色的程度。 秦冬霖想到她才晃着玉镯问自己好不网,. 第104章 撒娇. 第104章 两人成了亲,日子却好似没什么变化,日出日落,云涌潮散,一个还是爱玩,一个也依旧是老样子,整日溺在朝堂和书房之中。 若说有什么不同,就是尘游宫中,君主身侧,因为那一抹翩跹倩影,终于多了几分人气。 时光倥偬,在指尖溜得飞快。 一日,晚霞余晖洒落,天边蜿蜒出一条长而绚丽的橘光,将远处傍着山的堆云染成了妖异的绯色,一团团一堆堆,绵柔而轻盈,色调是长长的一笔,浓墨重彩。 书房中,窗牖边,芦苇仙轻手轻脚踏进门,通传道:“君主,两位大人到了。” 案桌后,气度不凡的男子松了松手腕,搁下了笔,声音清冷,听不出什么情绪:“传进来。” 婆娑和长廷一前一后跨步进门,同时拱手朝上,行了个礼:“君主。” 他们两个,一个是备受重用的十二司指挥使,一个官居一品,掌管四部五院,是为数不多能在君主和帝后面前说得上话的人。 秦冬霖伸手往半空中微微压了下,示意他们起身。 “春熙楼的事,办得怎么样了?”年少时锋芒毕露的男子成了家,在时间的沁润下变得内敛沉定,可眉心一皱,声音一低,与生俱来的逼人意味仍会不受控制散发出来。 春熙楼的事是长廷在管,他垂首,默不作声上前一步,道:“臣让李滇走了一趟薛家,那边的意思是,薛家小世子已经被请了家法,一切都是薛家管教无方,请君主恕罪。” “在都城之内,抢夺朝廷重臣遗孀,薛家好胆识。”秦冬霖将手头一本折子推到桌沿边,道:“看看。” 长廷接过去,展开一看,看完之后,又默不作声原样放了回去。 “抽时间,你亲自走一趟。”秦冬霖道:“该怎样处理就怎样处理,薛家若是不肯,强行扣人。” “臣遵旨。”长廷退后一步。 接下来半个时辰,君臣之间一问一答,书房内的气氛令人发怵。 等终于从书房踏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时至深秋,夜里总是起很大的风,将外院隐隐绰绰的树影刮得簌簌晃动,第二日一早,弯曲小道往往都是一层的黄叶。 芦苇仙将两人送到殿门前,两位女侍点着灯立在两侧,长廷停下脚步,看了眼书房的方向,问芦苇仙:“君主这是怎么了?” 一整晚,不论听的是好事还是坏事,眉心就没放下来过。 说到这,芦苇仙不由叹了口气,伸出手指点了点尘游宫的方向,愁眉苦脸地回:“前些时日,西海龙宫的龙女不是举办了个千金会么,殿下爱热闹,连夜去了,到现在也没回。” 长廷一听,不禁莞尔:“是小十能干出的事。” 他问:“去了多长时日了?” 芦苇仙又叹息了一声:“二十三日了。” 到了破碎境,闷头淬炼和闭关苦修已经不怎么管用了,许多世家天骄到了这个关头,都会选择走出宗门,走出家族,去繁华的城池,亦或者买一座宅子安定下来,感受柴米油盐的琐碎,亦或者到人间体验几回七情六欲,爱恨嗔痴,以期从这方面突破桎梏。 不用修炼,湫十和秦冬霖腻在一起的时间就格外多,二十三日,已经算是前所未有的长时间了。 长到书房里坐着的君王脾气隐隐已经绷不住,开始往从前流岐山少君不近人情的方向走了。 长廷拍了拍芦苇仙的肩头,格外能感同身受。 芦苇仙收拾好神情回书房伺候的时候,秦冬霖又提起了笔,只是明显分了神,最后一笔在白色的纸张上洇开一团颜色浓郁的墨,半晌,他搁笔,将纸张揉成一团,问:“帝后还没回来?” 芦苇仙心里发苦,脸上却半分都不敢表露,他摇头,道:“没呢。” “不过臣听说龙女开的这场千金会广邀中州和四洲各地少年天骄参加,西龙宫大手笔,砸了不少东西进去,盛会办得热闹,这时间自然也长了一些。” 秦冬霖无声靠在椅背上,沉沉闭了下眼,眉宇之间,隐隐可见疲惫之态。 成了婚的小妖怪依旧觉得自己属于少年天骄这一行列,她本来就生了副娇艳的面孔,时常喜欢梳着长长的发辫,缀着漂亮的珍珠头饰出去玩。 声音甜,脾气好,随意一句话,都能听出撒娇的意思来。 她是开在五月似火的石榴花。 谁不喜欢? 谁都喜欢。 秦冬霖左边长指搭在右侧手腕骨上,半晌,道:“把留音玉拿来。” 芦苇仙无声将留音玉放在桌面上。 秦冬霖长指微点,玉面上的灵光开始闪烁,颜色变幻间,他的脸色也开始跟着变幻。 一次没人应,两次也没人应。 到了最后,芦苇仙的心都在跟着那块玉在抖。 秦冬霖跟人较劲似的第三次点在留音玉上,他冷眼望着那块无人搭理的留音玉,似乎都能想象到,此时此刻,小妖怪有多么乐不思蜀。 这一次,留音玉的灵光终于不再持续闪烁。 她那边有点吵,似乎在什么人多的闹市,间或夹杂着几声烟花炸开的声音,她提高了些声音道:“你先别说话,等我到桥那边去。” 留音玉这边能听到呼呼的风声,还有她有些含糊的隐隐散在风里的低语:“这里好吵。” 不多时,那边熙熙攘攘吵闹的话语声平息下来。 下一瞬,她含着笑,咬着绵绵的撒娇语调喊他:“秦少君。” 每一次在外面玩高兴了,亦或者自知理亏的时候,她便格外嘴甜。 似乎知道这样,他说不出什么重话。 月色澄澈,秦冬霖垂着眼,将留音玉翻了个身,声线清冽:“在做什么?” “在街上走着,好多人挤在河边放花灯。” “听酒楼里的掌柜说,今日当地人每年都要过的花灯节,每到晚上,总有不少人要走出家门,在纸张上写上对来年的祈愿,再买一盏花灯,将纸张折好放进去,用灵力托着飞上天。若是花灯飞着飞着不见踪迹了,明年的愿望便会成真,若是半途落下来了,则证明心不诚。”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即使叽叽喳喳一大段说下来,也不会让人觉得吵闹。 她顿了下,又笑:“其实才没有这样的传言,我都看到了,城中有人专门在空中守着,时不时打落一批下来。” 说实话,秦冬霖对这些,可以说是毫无兴趣。 “不在西海龙宫?”安静听完她的话语,秦冬霖问。 “不在。”湫十补充道:“昨日出来的,我和皎皎现在在流沙城。” “什么时候回来?” 湫十顿时没音了。 年少相识,多年夫妻,她是怎样的人,怎样的性子,秦冬霖能不清楚嘛。 秦冬霖睫毛半垂,在眼睑下形成不深不浅的阴影,沉声问她:“宋小十,下次还想出去吗?” “还记得出去前,自己是怎么说的?” 湫十声音肉眼可见地蔫了下来:“记得。” “明日,我在尘游宫等你用晚膳。”秦冬霖声色缓了下来。 “知道啦知道啦,秦冬霖你别总念叨我。”小妖怪的变脸术一如既往出色,嘟囔的声音通过留音玉传到秦冬霖耳里,分明是抱怨似的不满语气,却让他忍不住弯了下嘴角。 留音玉的光黯下来之后,秦冬霖面不改色地吩咐:“收起来。” 夜深人静,男人再一次提起了笔,这一次,每一笔每一划都落得无比流畅。 芦苇仙一颗心总算落了地。 第二日,宋湫十回来的时候,已是月上梢头,尘游宫的菜至少热了三遍。 芦苇仙在殿门外守着,见她终于出现,脸上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他朝湫十使了个眼色,提醒似地道:“殿下快进殿吧,君主等您许久了。” 湫十笑吟吟地颔首,道:“辛苦了,我给你们带了点东西,等会让明月拿出来分了。” 她总是这样没架子,在外游玩,经常带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回来,他们若是有喜欢的,十分大方就给出去了。 芦苇仙其实不止一次想说,下回,只要她早些回来,东西不东西,赏赐不赏赐,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情。 湫十提着裙摆绕过屏风,踏进了内殿。 殿内熏着好闻的合欢香,男人脊背如雪松般笔挺,跟前是一张小案几,案几上摆放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奏折和竹简。 四目相对,秦冬霖只扫了她一眼,便垂下了睫,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冷淡二字。 他的脾气一直不好,甚至可以算得上恶劣,可成婚之后,他再如何被她惹得动怒,也未曾像从前那样摔门而出,不管不问过,最多就是自己跟自己较劲。而最后,她总有办法哄好他。 就比如此时。 湫十今日穿了件极漂亮的鹅黄色纱裙,颜色娇嫩,衬得她脸颊泛出桃花样的色泽,杏眼弯弯。时光如流水,岁月催人老,却不曾在她身上留下半分痕迹。 曾经锋芒逼人的天才剑修都沉淀了下来,她却还是老样子,不仅容颜未变,就连性格都还是成婚前的老样子。 湫十曲着膝,双腿交叠着歪在地面上铺着的那层厚厚软垫上,不动声色地朝他身边挪着。 直到她的脑袋,挨到秦冬霖的肩上,她才眯着眼去看他了几行,就没兴趣了。 “秦少君。”她指尖点了点他绷着细细筋络的手背,小声道:“我回来了。” 无人应声。 “给你带了东西。”她凑过去,亲了亲他如初雪般沁凉的唇角,如往常似的哼哼:“千金会都没结束,我就回来了呀。” “还生气啊?” 秦冬霖侧首,不为所动。 半晌,湫十好话说尽,琉璃似的瞳孔转了下,伸手抢了他手里的竹简,啪的摁在案几上,整张小脸凑到他眼前,呼吸都交缠在一起,她声音又横起来,带着一声声指责的意味:“秦冬霖,你不理人就过分了。” 秦冬霖这才终于看向她,好看的眉宇间凝着一层霜雪,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没生气。” “也没不理你。” 这人,这张脸,这副语调,说没生气,就跟我不是剑修一样,毫无可信度。 湫十视线在他那张挑不出任何瑕疵的脸上扫了两圈,须臾,唇角动了动,将信将疑地问:“真不生气?” 秦冬霖从喉咙里嗯的一声,语调要多冷淡有多冷淡,还颇有些惜字如金的意味:“事多,忙。” “这样。”湫十看了看堆得高高的案头,煞有其事地点头,长长的发辫随着她的动作落在桌边,她道:“那你先忙。” “我这次出去有所感悟,便先去密室闭关了。”她勾着绵绵的调子,纤指点了点他的胸膛,道:“我走了啊。” “我真走了啊。” 说着,她半撑着桌边站起身,裙摆漾动间,人已消失在眼前。 秦冬霖手里握着那卷竹简,盯着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半个字都看不进去。 片刻后,他将竹简丢到桌面上,起身,走向殿外。 小妖怪蹲在殿外的长廊下,身边站着想劝又不知如何劝的芦苇仙,她像是早就料到他会出来一样,在见到人的时候,灿灿的眼眸亮了起来,红唇忍不住往上翘了翘,勾出一个愉悦的弧度。 秦冬霖似乎都能听到她说,你看吧,我就说你口是心非。 得逞了的小妖怪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她朝他伸出一只手,一副俨然心安理得要他扶起来的样子。 一时之间,秦冬霖这样的脾气也被她这一套软硬兼施磨得无声咬牙。 他木着脸,将人拉起来。 湫十就势拽着他宽大的袖边,东一脚西一脚地踩着他陈铺在地上的无声黑影,像是拽着一朵绵柔的云,晃晃荡荡的又回了内殿。 “还说不生气。”她笑着,得意洋洋地闹着:“口是心非秦冬霖。” 近一月未见,此刻夜深,合欢香暖,即使男人从始至终冷着脸,在清冷的唇落在她雪白后颈时,也渐渐的带上了不可言说的旖旎意味,湫十怕痒,侧着身子去躲,被他从身后拥住。 “不是不理人?”鲛人一族的声音总是格外好听,她骨架小,轻轻松松就被他拥着。 清茶舒缓的香缓缓散开,勾得浅尝辄止的人一再沉迷。 秦冬霖不得不承认,不论从前还是现在,他在小妖怪身上,毫无自制力可言。 从窗牖边架着的小几边闹到床榻上,流苏帐垂下,珠帘簌动,女子晃着一头青丝,雪白的手背捂着圆润的肩,她蹙着眉嘶的一声,连声哼:“你咬我做什么。” “秦冬霖。”她推了下他,声音里似乎含着潮湿的含糊不满意味,“你是狗吗?” 这两句话下来,与其说是推拒,不如说是蓄意的撒娇,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全是欲说还休的娇气。 而事实上,他碾着她肩骨的力道,跟她往日小狗一样的咬人力道比起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可她偏偏煞有其事,哼得可怜。 秦冬霖终于绷不住抬了下下颌,他俯身,用冰凉的唇角碰了碰她水光朦胧的眼,终于举手投降了似的,开口说了今夜的第三句话:“没咬你。” “别哼。” 夜色撩人,秋月似水。 秦冬霖拢了拢小妖怪海藻般散开的发,男人眉目清绝,声色似霜雪:“宋小十,西海龙宫为龙女准备的招婿会,你去做什么?” “也打算招个婿带回来?” 湫十呼吸都轻了下来。 她彻底明白这人突然的反常,整夜的沉默是因为什么了。 “秦冬霖。”她看了他半晌,突然煞有其事地道:“我们都成亲多少年了,你怎么还学会吃飞醋了。” 她缠着去勾他的小指,弯着眼笑。 秦冬霖无声凝着她侬丽眉眼,半晌,缓声道:“宋小十。” “二十四日。” “我等了很久。” 谁也无法想象到,中州大殿上说一不二的君王,会有这样几近委屈的声线。 湫十驾轻就熟地去哄他,声音低低的,似乎还氤氲着某中水汽:“我去的时候,也不知道那是个招婿会,后面见情况不对,就跟皎皎在西海龙宫周边玩。” “我哪能看他们啊。”她长指落在秦冬霖高挺的鼻脊上,一双圆溜溜的眼凑到他跟前,睫毛动了两下,“我眼睛里都是谁,看见没?” 两人离得近,秦冬霖垂眼,便能看到她瞳孔中小小的人影,两边,全是自己。 这人。 秦冬霖侧首,揉了揉她的发,道:“睡吧。” 小妖怪很快睡过去。 秦冬霖也合衣躺下,没过多久,她就无意识挪了过来,小小的一团,动作极其不老实。 昏黄的烛光中,男人抬了下手,她便自发自动地蹭到他臂弯中,紧接着,呼吸平稳下来。 夜色无声,秦冬霖毫无睡意,良久,他侧身,很轻地咬了下小妖怪熏得热乎乎的耳朵,低声吐出几个字:“气人精。” 第二日,湫十赖了床。 秦冬霖上完朝,练完剑回来时,榻上的人正撑着手肘,趴在锦缎上,雪白的脚尖一点一点晃动,长长的发如流水般顺着她的脊背淌到窈窕的腰身,手边放着一块灵光氤氲的留音玉。 她不知在跟谁说话,声音轻松而自在。 “……我不去了,真不去了,你们自己玩就是了。” 那边不知说了什么,湫十听着,连着笑了好几声,才道:“对,你给我带件流云霓裳羽衣回来……钱找你阿兄要,对,要那件月白色的。” “没货的话,要那件黛色的也行。” 听着那句“阿兄”,秦冬霖便明白留音玉对面到底是谁了。 “不行啊,我去不了。你不知道,我昨日回来,你阿兄鼻子都气歪了。” 闻言,秦冬霖隐忍地皱了皱眉。 这回,他隐隐能听出留音玉中皎皎的声音:“……你偷偷溜出来也行,我阿兄对你一向是脸上冷,心里热,不舍得真罚你。” 一字一句,完美的跟昨夜他的所作所为重叠。 就在秦冬霖几乎以为她会顺水推舟嘻嘻哈哈应下来的时候,小妖怪伸手捋了捋自己的发,慢吞吞地道:“你阿兄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嘛,什么也不说,闷葫芦一样,就自己跟自己较劲。” 皎皎不知又说了句什么,湫十笑起来:“我就是心疼,怎么了,还不许我心疼了?” 笑过之后,她正色:“我真不去了。” “我让芦苇仙炖灵露汤去,你阿兄瘦了一圈,我盯着他补回来。”说着,她翻身坐起来,看了眼外面亮堂堂的天色,道:“不跟你说了。成,你们玩得开心就成。” 她切断留音玉,晃着满头长发起身。 才掀开珠帘,便一愣,十六扇山水屏风边,男人敛着气息,倚着身子斜靠在立柜一角,眉眼含笑,不知听了多久。,. 第105章 喜脉.. 第105章 韶光淑气,秋月春花。 冬日冰原的雪融化,中州嫩柳开始吐露春日第一抹绿意,枯木逢春,一阳复始,眨眼,便是兜兜转转又一场四季轮回。 湫十风调雨顺,事事顺心的生活终结在跟秦冬霖成婚千年后,一个阳春三月的太阳天。 当年,秦侑回父母早亡,才懂些事就被送到了无妄峰上,成为无妄峰峰主座下的首席弟子。 他天赋极高,年少成名,“少年第一剑”这个称号,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为压在当时年轻一代头顶的大山,无妄峰峰主既当他师尊,又当父亲,教他功法,关心他冷暖,最后死在极大世家联手的狙杀中,秦侑回盛怒,顶着天罚亲自出手。 当年一役,尸山血海,白骨成堆。 秦侑回的师父,宋湫十曾见过,老人道骨仙风,十分和善,可惜是个独行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时常也就喝一盏茶,并不久待,总的来说,两人接触不算多,所以宋湫十在听到他膝下还有两个女儿的时候,十分吃惊。 这份吃惊在得知那两个女儿要上门时,达到了顶峰。 听着芦苇仙的禀报,皎皎如临大敌,一时间连打花牌的兴致都没了,她顺势将手里差得不行的牌推出去,侧首对湫十道:“老头的道侣过世得早,留下两个女儿,老头痴情,一直没有再找,尽量给她们父亲的关爱,从小到大,各种要求都竭力满足,一宠,就宠坏了。” “她们随母族那边的习性和功法,在阿兄承载天命前就开始闭关,一直到现在……算算时间,也确实该醒了。” 说到这,一向好脾气的皎皎不由得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用一种十分罕见的不待见语气道:“想都不用想,她们出关,发现老头没了,阿兄又成了君主,肯定哭天抢地卖乖装可怜。”说完,她见湫十心不在焉,如临大敌地坐直了身体,道:“湫十,你真别掉以轻心,两姐妹中大的那个喜欢我阿兄许久了。老头对阿兄没话说,又为阿兄而死,阿兄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对她们算不得多好,但肯定不会差。” 这话一说,妖月和招摇都开始笑,就连湫十也忍不住莞尔。 皎皎目不斜视,强撑着道:“本来就是,诶,你们别这么看我。” “行啦,你那点事,大家都知道。”妖月一条条抚平衣袖上的褶皱,抬了抬眼,戏谑道:“不就是当年跟你抢了阿远嘛,你瞧瞧你这小心眼的,记到现在。” 皎皎伸手去拍她:“是那回事嘛?” “你当年跟在君主和老头身边,短手短脚,天天抱着肉丝啃的时候,还是个雪娃娃呢,谁能想到你那时候就打上淞远的主意了。”妖月毫不留情地揭她的老底,末了,眉心也皱了一下,看向湫十,道:“旁人没机会接近君主,但那个大的,你真得防一防。” “你当年在北域,可能不知道,当年有一句话在南疆盛行,说的就是君主和无妄峰峰主的大女儿。” 皎皎很快地接:“说他们是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湫十脸上的笑容顿时变戏法一样垮了下去。 日暮西山,外面淅淅沥沥下起小雨,秦冬霖回尘游宫的时候,身上尚带着一身稍显寒凉的风雨气。 殿内暖和得很,小妖怪是个爱折腾的性子,每次心血来潮,殿里的东西都要大变样,她私库里的东西千奇百怪,有美得令人啧啧赞叹的,也有丑得千奇百怪令人不忍直视的,这样新奇的组合效果,往往叫人大跌眼镜。 秦冬霖在踏进内殿的一刹那,脚步微不可见顿了下。 呈现在眼前的珠帘已经大变了样子,上面硕大的珍珠全部变成了绿油油的晶石,大小参差,色泽也不尽相同。 丑得十分有特色。 珠帘后的屏风变成了一幅山水图画,画上是一棵直耸入云的桃树。时值春日,一树嫣红,风过无声,半空中却纷纷扬扬下起一阵桃花雨,树下站着一男一女,男子着白衣,收剑而立,女子素手扬琴,抬头远眺,两人也没有靠得多近,可画面就是特别温馨,笔触十分温柔。 这是当年他们成婚,淞远送的贺礼。 淞远做得一手好画,但很少亲自出手,这画生了灵智,已经被制成了灵器,里面自成空间。他们成婚,收的礼太多,这画需要养护,便也跟着在私库里落了锁,没想她今日会突然翻出来。 小妖怪的反常往往有迹可循,从前如此,现在依旧如此。 秦冬霖垂眼,想,这不是又想去哪玩了,就是又做什么错事了。 他提步踏进了内殿。 湫十最近喜欢捣鼓西域北疆的女子妆容,长长的发编成发辫,一条条缠上彩绳,两条远山眉被精心描过,额心用正红的灵露颜料勾出一朵小小的牡丹,朱唇上口脂的颜色也是极具气场的浓烈。她身上的那股干净和张牙舞爪的灵气于是摇身一变,成了一种盛气凌人,居高临下的美艳,眼与唇皆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 听着动静,湫十转身,红唇微扬。 秦冬霖看着她金灿灿只有半截,露出腰腹的上衣,以及长裙之下,她雪白伶仃的脚踝上套着的金镯,很轻地皱了下眉。 “回来了?”与这身装扮不同的是,她一开口,就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秦冬霖嗯的一声,伸手迎住了主动投怀送抱的小妖怪,他冰凉的唇触了下湫十的发顶,却触到了她金灿灿的发饰,他在心里低叹一声,手掌落在她白玉般露在空气中的腰腹处,问:“今日在外面,也穿成这样?” 话语里带着点不动声色的愠意。 成婚这么多年,秦冬霖其实并不拘着她,她整日快乐地蹿来蹿去,今日到了北边,次日人又去了西边,喜欢人间的曲,天族的衣,妖族的各样首饰和香粉。若是她高兴,一日换三件衣裳是常有的事,秦冬霖不懂这些,也不管这些,随她开心,可男人骨子里的占有欲作祟,这样的衣裳,他并不喜欢她穿着出去。 他嘴上不说,可每回只要见了这样或露肩,或露脐的衣裳,总会在意乱情迷之时不经意撕成无法复原的碎布,哪怕是刀枪不入的鲛纱,羽衣,到了他手中,无一幸免。 久而久之,屡教不改,一向左耳进右耳出的小妖怪心疼坏了,也终于老实了。 湫十乖乖地任他揽着,殷红的唇一撇,逼人的妆容给人带来的压迫感顿时荡然无存,她却丝毫不知。 因为怕痒,她腰、肢扭着往他怀里缩了缩,才要说话,鼻尖却贴在他衣袖边嗅了嗅,小狗一样,再抬头时,眼里已经带上了明显的指责意味,语气凶巴巴的:“你去看谁了?” “一股山茶花的味。” 秦冬霖垂着眼细望她的神情,半晌,捏了捏她挺俏鼻尖,不疾不徐地道:“鼻子还挺灵。” 湫十顿时嗖的一下挣开他,声音不满地低了下来:“外面说的果然是真的。” 她委屈时,整张小脸都皱成一团,语气再凶,都没丁点该有的气势。 秦冬霖顿时明白了一些事情,他看了眼外面挂着的那副桃花图,又向明显闹脾气不开心的小妖怪,下颌微抬,朝她伸出的手掌骨节分明,意思明显得不能再明显。 湫十兀自垂着头不搭理人,她坐到窗牖下的雕花美人榻上,一双玉足一搭没一搭的晃荡,白生生的惹眼。 君王威仪,在她眼前,形同虚设。 她眉心皱得很紧,想了想,还是问:“秦冬霖,你是不是去见你师尊的女儿了?” 男人依旧坦荡,无声颔首。 湫十嘴角翕动了下,一时之间,竟不知问些什么,问多了,显得自己小肚鸡肠,无理取闹,不问,心里又堵了棉花似的。 须臾,她慢吞吞地哦了一声,揉了下眼睛,又看了看外面的月色,提着裙摆往外走,裙角漾动时,她闷闷道:“我去找妖月说说话。” 下一刻,她纤细的手腕被一只手掌不轻不重扼住,男人的嗓音依旧如年少时那样迷人:“白天说,晚上还说?” 湫十是属于那种典型的得寸进尺脾气,这个时候若是不理她还好,越理,越来劲。 特别是他一靠近,身上馥郁的山茶花味几乎见缝插针的往她鼻间钻。 她一下子炸开了。 “你别管我。”湫十挣了挣手掌,圆溜溜的杏眼里似乎蓄着星星点点的水光,声线是被惹急了的无理取闹:“我就要说。” 秦冬霖也跟着皱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脊背稍倾,轻轻松松将人打横抱起来,稳稳当当放到柔软的床褥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闹腾得不行的小妖怪,声线如常:“又闹什么?” 湫十曲着膝,脸颊粉嫩,提高了声音指责他:“秦冬霖,你还觉得自己没错!” 被点名道姓的男人一撩衣袍,从容不迫地坐到床沿,眼皮往上抬了抬,好似在问,他错在哪了。 “你去见别的女人。”湫十用衣袖捂住鼻子,一副十分嫌弃的模样,“染了一身的怪味。” “你还有理了。”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你去见她们,你还不告诉我。” 秦冬霖一句句听着,清绝的眉眼反而随之舒展下来,他肩头稍动,将气急败坏的小妖怪连人带被揽过来,困在臂弯中,声音清徐:“她们才苏醒,不知师尊的碑立在哪,我和淞远带她们前去祭拜。花是师母生前喜欢的山茶,师尊爱屋及乌,也喜欢这个。” 他条理清晰,三句两句就将整件事情顺了下来。 “还有什么要问的?”秦冬霖问。 湫十抿着唇角,不说话。 秦冬霖清冷的唇瓣凑近她修长的脖颈,气音极低:“我见她们,闹这么大的脾气?” 湫十拽着他的衣袖,嘟囔着说了句听不清的话语。 当夜,秦冬霖十分温柔,将莫名其妙生了一场大气的小妖怪伺候得舒舒服服,整个人蜿蜒成了一滩水,男人总是喜欢亲她长长的睫,将眼尾的那一小块肌肤碾成桃花样的粉色,她婉转入骨地哼哼,娇气得不行,像是刻意勾着人撒娇。 雨打窗疾,夜风声声。 湫十小小的脸裹在被子里,困得眼睛只睁开一条缝,偏偏秦冬霖左捏一下她的手,右抚一下她散乱的青丝,她烦不胜烦,终于来了脾气,脚尖踢了他一下,嘟囔着问:“秦冬霖,你烦不烦?” “宋小十。”秦冬霖在她耳边低语:“不喜欢我跟她们接触?” 湫十困得不行了,领土意识却尤其清晰,她青葱似的指尖点了点外面那幅图,位置也没指对,含糊地道:“不喜欢,讨厌,讨厌死了。” “你看那幅图,就我们两个,再多半个,半个指甲盖都不成。” 她翻了个身,将小腿搭在他身上,眼皮动了动,手指自顾自寻了他的手,小小的手掌攒成拳头,示威般地道:“你师尊的女儿不行,别人也不行。” “反正,怎么都不行。” 秦冬霖低低地笑了一声,他伸手捏了捏小妖怪的指骨,一下一下,兴致高涨,不知疲倦。 湫十啪的一声打在他的手背上,又开始嚷着嫌他吵:“秦冬霖,你还睡不睡了?” 半晌,小妖怪的气息趋于平稳。 秦冬霖倾身,亲了亲她的眼尾,无声哑笑:“睡不着。” “被你说得有些高兴,怎么办?” ===== 无妄峰峰主的一对女儿出关,君主和她们前去祭拜了两次恩师,昔日一些捕风捉影的流言顿时又盛行起来。即使那两位峰主千金很快就回无妄峰继承父业去了,这件事也还是被有心之人大肆宣扬了一番,大街小巷的消息雪花一样不间断传开。 湫十对秦冬霖无比放心,闹了一次之后,第二日一早得了数个保证,乐滋滋的又出门玩去了。 她是个心大的,唐筎却思来想去觉得不对,专门抽出了时间来逮她。 这日午后,湫十头一次听到关于“子嗣”这方面的话题。 “为了应对她们,生个孩子?”湫十不以为意地晃了晃自己白白净净的拳头,道:“不用孩子,她们加在一块都打不过我。” 唐筎扶额,轻声细语地劝:“这个是次要的,冬霖对你如何,我们看在眼里,母亲和你父亲都不担心他找外边的人。” “主要还是,你们成婚也数千年了,是时候考虑要个孩子了。” 湫十不以为意,但也没跟唐筎争辩些什么,敷衍着应付了过去。 她自己觉得要个孩子没什么,可秦冬霖好似不太喜欢,他特别怕吵,勉强承受她一个人便已到了极限,若是再来个像她的孩子,只怕会当场黑脸。 她习惯了一个人霸占着独一份的耐心,日子过得滋润又舒服,再来一个小的争,还得分出去一半。 想一想,还是算了。 湫十觉得自己身体不太对的时候,已经又是五百个春秋过去。 深秋,黄叶落尽,山水萧瑟。 秦冬霖几人难得凑到一起,聚在宋昀诃都城的宅子里喝酒。婆娑和长廷都才下值,身上还穿着官服,淞远还是老样子,清隽俊逸,笑起来如清风朗月,就连喝酒的样子,都格外令人赏心悦目。 “难得君主有空。”伍斐揶揄着举杯,跟满目懒散的男人碰了碰,“真是稀奇,难得小十在尘游宫待着,你还舍得出来陪我们。” 秦冬霖勾唇笑了下,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道:“母亲来了,两人说着话呢。” “听听这话。”伍斐啧啧叹了一声,又跟淞远隔空碰了一下,道:“成了亲的男人,果真就是不一样。” 宋昀诃笑着瞥了他一样,说:“他们成婚多少年,你这话就说了多少年,能不能换一句?” “你们都加把劲的,落后是落后了,可别落后太多。”伍斐充耳不闻,只看向了身边的宋昀诃,以及宋昀诃左右两侧的婆娑和陆珏。 这话说完没多久,芦苇仙便架着一朵东摇西晃的云来找人,落地的时候甚至还一个踉跄,看得宋昀诃讶然侧首,问神情自若的秦冬霖:“他这是怎么了?” 秦冬霖摇了下头,私下里并没有在朝堂上那样不近人情,不好说话,他举着酒盏晃了下杯中澄澈的酒液,敛眉看向跌跌撞撞跑过来的芦苇仙,问:“出什么事了?” 芦苇仙的脸上满是遮掩不住的喜气,他朝秦冬霖行了个礼,又抱拳朝在座格外作揖,道:“君主,今日殿下身子不适,夫人让请医官来瞧一瞧。” “医官去尘游宫看过之后,诊出了喜脉。” 秦冬霖眯了下眼,觉得眼前有些眩晕,他不动声色将手里的酒盏放回石桌上,却没控制好力道,哐当一声,澄亮的酒液撒了小半出来,又溅了些到手背上。 一向爱洁的男人恍若未觉。 半晌,他似是没听清似的,反问了一声:“什么?” 芦苇仙这两句话,像是两朵烟花,同时炸晕了伍斐左边和右边坐着的人,他飞快反应过来,手肘撞了下秦冬霖,道:“没听清啊,你要当父亲了!”说完,他又去拍同样呆滞了的宋昀诃的肩头:“还有你,要当舅舅了。” 淞远摇了下头,跟婆娑小碰一杯,道:“才说不落后太多呢,转头人家就要当爹了。” 秦冬霖回尘游宫的时候,殿里殿外都围着人,他脚下生风,直到见到帷帐后,背后垫着软枕坐起来的小妖怪,脚步才蓦的停了下来。 她还是从前的样子,一张小小的脸不施粉黛,脸色有些白,不知是难受,还是受了惊,眼里水汪汪的。 察觉到动静,湫十嘴一撇,用她一惯撒娇似的语调哼哼道:“秦冬霖,我难受。”,. 第106章 番外一. 第二世番外1 湫十是被伍斐带着人从设了重重禁制的庭院中救出来的。那个时候,程翌已经将莫软软取而代之,成为了新一任天帝。 那几日,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气温急转直下,午后常常飘起一场接一场陆续的小雪,地面结着一层薄薄的冰衣,院子里的花草枝叶上,都覆盖了一层汪汪雪色。 年少打打闹闹,无话不说的玩伴,数千年之后再见,两两相望,彼此都成了对方眼中陌生的模样。 伍斐玉扇横空,将奉命守着湫十的青枫等人重重扫开,无声气浪荡动,皎月色的光辉从扇尖一闪而过,下一刻,青枫如同折翅的鸟儿般捂着胸膛咳着血重重飞出去,真正落地时,整块胸骨都塌陷下去。 他手掌撑在地面上,努力咽下喉间不断上涌的血,眼神震惊,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痛意:“咳——伍斐,你胆敢!” 伍斐敛眉,他是清润的长相,小时候就是几人中典型的和事佬,性格好,八面玲珑,面面俱到,很少有真正下狠手得罪人的时候。 这次,算是例外。 随着程翌的上位,天族和妖族、魔族之间,已经是争锋相对,不死不休的局面。 青枫挣动着咬牙,欲点燃符纸通风报信,结果发现自己已身处结界,一言一行,皆在敌人掌控之内。不论他怎么催动灵力,都点不燃手中的澄黄符纸。 伍斐收了手里的扇子,翩翩如玉,风姿迷人,他顶着一双勾人的桃花眼,居高临下地看着倒地不起的青枫,声音依旧算得上和煦:“我有什么不敢的?” “没想到,一个早就被主城抛下的弃子,还能让伍斐少君亲自跑一趟。”青枫沉着脸“嗬”的笑了一声,面无表情用手掌重重抹去唇边血迹,道:“是我失算了。” 伍斐懒得跟这种在程翌手下狐假虎威的小啰啰说些什么,他颔首,轻飘飘地道:“既然知道,就别想着给你主子通风报信了,安心闭眼吧。” 青枫的血成为泱泱素色中刺眼的污痕。 料理完庄子里的守卫,伍斐衣尘不染地行至湫十身侧,神情淡淡,声音也听不出什么情绪:“走吧。” 湫十垂着眸,很轻地点了下头。 没问他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伍斐以为依她的性格,不出半个时辰,必然会提出一些疑问,比如他为什么要来,谁让他来的。 她从前就是很闲不住,能一直叽叽喳喳说说笑笑的性子。 可出人意料的,湫十什么也没问,她像一朵安静的凌霄花,不言不语,缩在方寸之地。 最终,还是伍斐先开了口,他看着飞舟边迅速掠过的流云,不紧不慢地道:“程翌上位,现在六界不太平,我们先回魔宫,宋昀诃和你父母都在那。” 湫十咳了一声,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一声低低的好。 风吹起两人的衣角,顿时又是一阵无言以对。 这一刻,两人几乎同时意识到,时间真的将他们改变了。 即使再相见,即使还是记忆中那张熟悉的脸,有些东西,却怎么也回不去了。 那段肆意笑与闹,无所顾忌,无话不说的时光,终于彻底的,永远的停留在了昨日的回忆中,鲜活依旧,无法重来。 不多时,飞舟落地,巨大的魔窟中心,一座座黑色的宫殿无声耸立,嚣张的魔焰冲天而起,火蛇似的盘旋着,将魔宫护在腰腹之下,威风凛凛,声势颇大。 伍斐从云舟跳下来,湫十迟疑了下,也跟着轻飘飘落地。 魔宫是魔域最中心,魔焰守护着这里,但凡有陌生气息闯入,轻则被灼伤,重则神魂俱灭。伍斐是这里的老常客,进出没有受到丝毫排斥,许是湫十身上带着天族的仙气,在跟着伍斐进魔宫内城门的时候,突然遭到了魔焰的进攻。 猝不及防之下,湫十嘶的一声,连着退了好几步,飞快甩了甩左手,在伍斐看过来的时候,又迅速地抿唇,垂眸,一声不吭。 “沛遗,收火。”沛遗是魔焰生出的灵识,听伍斐放话,窜窜往上升的火苗慢吞吞地缩了回去,同时不忘示威般的朝湫吐了吐火舌。伍斐回过头,神情复杂地问湫十:“没受伤吧?” 湫十连忙摇头,唇角动了下,囫囵地回:“没事……没受伤,我躲开了。” 即使她身上带着天族的味道,可到底是跟在伍斐身后进来的人,沛遗不会真下死手攻击,方才那一下,顶多五成力道,以湫十的修为,应该是能躲过去。 思及此,伍斐没有再多问什么。 一路畅通。 伍斐引着人七弯八拐,最后停在一处偏僻的小院前,下颚抬了抬,对湫十道:“稍微让人收拾了下,你先住着,院里有两个伺候的女使,要什么缺什么,知会她们就行。” “我还有事,先走了。” 湫十点了下头,在伍斐转身的时候,手掌微不可见虚虚拢了拢,低声道:“谢谢。” 伍斐恍若未闻,只是在某一瞬,脚步很短促的顿了下。 说来也讽刺。 这还是他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听到来自宋湫十的道谢。 昔日骄阳般的主城公主,要什么有什么,会撒娇,会哄人,将他们几个使唤得团团转,宝石,灵物,丹药,天材地宝,样样捧到她跟前,不求她道谢,只求她安分守己,别再惹祸。 去接她之前,伍斐其实是不愿意的。他想着,既然走了,既然当年头也不回,毅然决然,将秦冬霖害成那副鬼样子,那就永远也别回头,自己选择的路,苦果自己尝。后来顶不住压力,还是带着人去了,去的路上,他想,真要见到人了,他一定使出毕生毒舌功力,明嘲暗讽,将她贬得一无是处。 可真见到了,见到那张瘦得不行的脸,风一吹就要倒的身体,还有根本不该出现在宋湫十身上的怯弱,沉默,那些刀子般的话语,便通通咽回了肚子里。 这一声谢谢出口,伍斐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那个鲜活的,吵闹的妹妹,那颗昔日的六界明珠,不会再发光了。 伍斐进议事殿的时候,陆珏正在凛声分析天族动向,“程翌用从长老团中得来的噬心丹和秋风蛊的解除方法,跟莫软软换来了天帝之位,骆瀛一走,手下的灵将全部落到程翌手中,这股势力不可小觑。长老团的动荡能掀起一阵风浪,可依我所见,起不了什么大作用。” “莫长恒已死,莫软软带着骆瀛游走六界,天族嫡系彻底凋零……” 见到中途出现的伍斐,陆珏话语不可避免的歇了下来。 议政殿内都是熟悉的面孔,宋昀诃,长廷,陆珏,流夏,伍叡,以及坐在上首,一身黑绸,神情淡漠不耐的秦冬霖。 大家的目光或多或少落到伍斐身上——他们皆知他缺席今日商议,是做什么事去了。 “陆珏,接着说。”宋昀诃朝陆珏颔首,声音沉稳而温润,没有问伍斐任何一个与天族无关的问题。 半个时辰之后,该商议的事情都说得差不多,流夏,长廷以及伍叡先一步跨出议政殿,留下的人心照不宣,一眼望去,全是昔日宋湫十熟识的面孔。 可谁也没开这个口。 明显都在顾忌些什么。 从伍斐进殿时起,秦冬霖便一直锁着眉。 他尚是流岐山少君时,身上有股清冷而矜傲的气质盘踞着,堕魔之后,这股气质便转变成了亦正亦邪的妖冶,从前不常笑,现在勾唇笑起来时,属于九尾狐一族的清绝侬妍便尽数释放出来,像带着毒刺的绮罗花,给人的感觉是难以言喻的危险。 喜怒无常,阴晴不定。 心狠手辣,杀伐无度。 都是他。 昔日名动六界的天骄人物,一剑动九州的少年剑修,早在时间中成为了水中泡影。 如今的魔主,被名门正道唾骂,被六界剑修引为耻辱,所有人闻之色变,名号能将路边的小孩吓得啼哭不止。 “交给你的事,办得怎么样?”秦冬霖似笑非笑地掀了下眼皮,额心印着一道扭曲的魔痕,懒洋洋问话时,邪气横生。 伍斐神情复杂地扫了一眼垂首不言装作毫不关心的宋昀诃,沉默半晌,整理好情绪开口:“人我已经接回来了,住在西边小湖口才收拾出来的院子里,安排的伺候的人都是提前训练过的,口风严实,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秦冬霖漫不经心地颔首,旋即起身,嗤的笑了一下,意味凉薄,“让人看好了,魔宫处处是险地,跟天族开战在即,这时候死人,不吉利。” 谁都知道,宋湫十有多闹腾。一个小小的院子根本困不住她,不消三日,她能在整个魔域上空放烟花。 伍斐唇角绷不住往下压了压,他想,这一次,他们的担心应该不会被落实了。 当夜,月正圆。 凉亭上,几人饮酒,话却少得可怜,彼此都有心事,可若论神情最淡定自若的,恰恰是秦冬霖和宋昀诃。 他们一个是昔日宋湫十最亲近的人,一个是她血浓于水的亲兄长。 谁也没有提起她,谁也没有去看她。 整场酒下来,反而是伍斐最索然无味。他是一步步看着秦冬霖从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走到今日的,他骄傲,从不肯轻言半句他堕魔的原因,可作为数万年相知的好友,他能不知道?宋昀诃能不知道吗? 宋湫十从生下来就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转,年少时,次次因她被罚,咬着牙顶黑锅,也曾气急败坏喊她麻烦精,闯祸鬼,可再怎么闹,感情毕竟摆着,他年龄大些,即使被气得跳脚,也不会真跟她计较。 唯独这次,唯独这数千年的时光。 小公主不食人间烟火,可以天真,可以惹事,但不能顶着婚约,跟人一走了之,让天下人看秦冬霖,看流岐山的笑话。 秦冬霖对她那么好。 他们四个,曾那么好。 伍斐咽下喉间的烈酒,才狠狠心想说她活该,不知怎么的,又想起了她那双怯怯的眼睛。 他看得出来,她在外面受了许多不为人知的苦。 “嗬。”伍斐举着杯跟宋昀诃碰了碰,又看向秦冬霖,问:“真不去看看?” 宋昀诃饮酒的动作一顿。 秦冬霖唇边勾着的笑意分毫不减,他举着手里的酒盏晃了下,像是没听见似的。 若不是亲眼见过他堕魔时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伍斐险些真以为他早就放下了那件事,那个人。 “没什么好看的。”宋昀诃手掌在宽大的袖袍下虚虚握了握,又不动声色松开,一向清润有加的声线要多冷淡有多冷淡。 “成。”伍斐道:“一个比一个有骨气,就犟着吧。” 接下来三日,魔宫一派平静。没有想象中的鸡飞狗跳,听伺候的女使来报,宋湫十无声无息,连院门都未曾踏出半步。 安静得不像宋湫十。 直到第四日,宋呈殊和唐筎忍不住,神不知鬼不觉地去了趟宋湫十住的小院。 午后,唐筎红着眼来议政殿的书房找秦冬霖。彼时,宋昀诃和伍斐也在。 “冬霖,小十的手被魔焰烧坏了,火毒入体,我和你宋叔不是沛遗的主人,那毒逼不出来。”唐筎看了眼眉心燃着魔纹,一举一动尽显妖异的男子,吐字艰难:“唐姨知道从前种种,是小十不懂事,她任性,骄纵,被家里人宠坏了,可再如何,她也是主城的姑娘,是昀诃的亲妹妹。” “你就当,就当今日唐姨厚着脸求你。” 书房中有片刻寂静,宋昀诃和伍斐同时皱眉,前者问:“火毒?她跟谁进来的?” 伍斐沉默半晌,抚了抚鼻脊,道:“我。” “沛遗是朝她凶了一阵,但那火,她明明避开了。” 秦冬霖看着窗牖外,挂在天穹正中的骄阳,微微眯起了眼,想,今天天气不错。 魔宫的冬季,很难看见这样的阳光。 而那张曾经让他很喜欢的脸,也已经三千年没见了。 那就去看一看吧。 从议政殿到宋湫十住的西边小院,隔着长长的一段路,冬日暖阳如碎金般洒落,在半空中形成一个接一个巨大的光圈,衬得素日最是阴沉沉湿冷的魔域也亮堂起来。 一路无话,气氛凝重,就连一向最多话的伍斐,也没多说什么。 直到他们站到那一方小小的院落前,望着那扇半开半阖的篱笆门,秦冬霖眼神中才渐渐泛起了些微的波动。 再相见,宋湫十会是什么样子呢。 都活成阶下囚了。 还得靠昔日被她头也不回抛下的儿时玩伴施以援手,才逃出生天。 不知此时此刻,她心中是什么滋味。 秦冬霖纯黑的长睫垂落,想,一定十分有趣。 纵使每个人心中设想过千万种相见时的画面,冷淡的,不和谐的,或是她撇着嘴包着泪喊疼的,唯独没料到,会是眼前这种情景—— 房门嘎吱一声从外由里推开,原本坐在床沿发呆的人听了动静,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下一瞬,又猛地垂首,鬓边长长的发落下来,将她的侧脸和神情遮挡得严严实实。 她局促地站起来,手脚不知道往哪放似的无措。 满脸皆是那种想喊人,又怕喊了之后惹人厌烦的怯弱与惊慌,最后只是唇角微弱地动了动,没有出声。 三个男人无声望着这一幕。 所有憋在心里的冷嘲热讽,指责不满都像被人兜头举着一盆冷水淋下来,偃旗息鼓,一路直直下沉,直到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都流淌起那股寒意。 他们何曾见过这样的宋湫十。 她是悬于天边的小太阳,从东边到西边,升起又落下,张扬而热烈,鲜艳而明媚。 秦冬霖的眼神审视般落在宋湫十身上,从她瘦得套不住镯子的手腕,到细得不堪一折的腰肢,再到看不到半分上扬弧度的苍白唇角,深黑色瞳孔中,星点沉灭的光亮漫开,宛若大火之后,断壁残垣下一捧燃尽的余烬。 唐筎知道他如今阴晴不定,反复无常的脾气,不敢也没脸让他在这里久待,于是上前一步,握住宋湫十左侧手腕。后者始料未及,轻轻挣动一下,手掌拢着衣袖往后缩,想说些什么,又似乎有某种顾忌,迟迟没有开口说话。 唐筎轻轻揭开那片素色袖边,只见她整只手背,全是灼烂的血肉,粘连出黑紫的颜色,灼伤边缘处,还不断冒着黑色的焰气。皮肉被反复炙烤,崩裂又愈合,愈合再崩裂,越来越严重,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有往外圈扩散的趋势。 宋湫十有一双天生适合抚琴的手。 当年,她可宝贵这双手,平时磕破点皮,都要举到秦冬霖面前哼哼唧唧,让他看看自己的“严重伤势”。 如今,也能面不改色容忍这样大面积的溃烂出现在手上。 湫十有些不自在地侧了下首,眼神落到身侧的地面上,呆呆地看着。 程翌再有蹊跷,也不可否认,这是她当初选择的路,是她轻信了人,所有的苦果她自己咽。 她不希望被他们看到这副惨兮兮的样子。 伍斐亲自将她救出来,已经很麻烦人了。 宋昀诃看着那一片的水泡和脓水,捏着拳,很轻地闭了下眼。 不敢再看第二眼。 “冬霖,你看看。”唐筎轻声问:“火毒还能不能祛除?” 秦冬霖凝着眉,脸色实在不算好看,神情是一种周旋在不耐和躁乱之中的微妙平衡,伍斐看得有些紧张,不动声色朝前一步,生怕他突如其来发作。 宋湫十这种小身板,不够他伤的。 “可以祛除。”出人意料的是,秦冬霖沉默半晌,居高临下地望着只到他胸膛位置的宋湫十,声音冷到极点,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会很疼。” 湫十连着摇了几下头,不知是不是因为许久没开口说话,声音很小,极轻,还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嘶哑:“没事,我,我不怕疼。” 可从前的宋湫十,最怕疼。 秦冬霖眼中的沉色又深了一圈。 片刻后,宋湫十默不作声坐到小几边,秦冬霖一掀衣袍,在圆桌边的高凳上坐落,两人靠得有些近,她身上淡淡的清茶香分明能十分轻易的飘到他的鼻尖上逗留,可就是那伸手就能触到的距离,中间整整流淌了三千个春秋。 他们是曾经无话不说,比家人还亲近的存在,如今,一个站在时光这头,一个站在岁月那头,连一个对视都显得格外艰难。 何其讽刺。 秦冬霖骨节分明的长指点在她手背上,跃动的浓稠魔气化为长长的丝线,不动声色往她血肉模糊的手背里钻,须臾,潜伏在极深处的黑色魔焰像是得到了某种召唤,猛的蹿起老高。 宋湫十的脸色顿时一点点白起来,额心沁出细密的汗珠,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会咬一咬下唇,察觉到秦冬霖的目光,又很快松开。 半盏茶的时间,从开始到结束,她连哼都没哼一声。 秦冬霖在最后一缕魔焰消散的瞬间收回长指,像是终于忍受够了似的,多的半句话没有,转身就走。 那副避之不及的模样,格外能催人眼泪。 湫十眨了下眼,在唐筎催促般的暗示下,对他清瘦的背影说了一句四天前对伍斐说的话:“……多谢,魔君。”,. 第107章 番外二.. 第107章 伍斐见状不对,飞快地跟了出去。 整片魔域的天空仿若在一瞬间黯了下来,金灿灿的阳光被乌云笼罩,碎金似的令人沉醉的光圈被某种力量强行阻隔,好不容易暖和些的温度又渐渐落了回去,且有越降越低的趋势。 秦冬霖踏入一座湖心亭,深黑色垂幔翻飞飘动,伍斐伸手将它们从脸上拂开,反手释放气息,用巨大的结界将整座湖心亭包了起来。 前方清瘦的身影背对着他,脊背是僵硬般的笔直,他似乎没什么情绪上的变化,又像在强行抑制着什么难以忍受的东西,不知过了多久,男人撑在桌面上的手指渐渐使力,苍白手背上,细小经络暴露无遗。 伍斐似是早料到这种情况,他上前一步,一只手落到秦冬霖的肩头,迟疑半晌,问:“心魔,还能压制吗?” 秦冬霖片刻没有答话。 见状,伍斐无声叹息,又道:“明日,我让伍叡来一趟。” 秦冬霖额心的纹路几乎要一路燃烧起来,那一片灼热甚至淌进了深色的眼瞳中,将眼尾一周的肌肤灼出深深的殷红,像两点欲落不落的血泪,看上去格外妖异。 “不必。”秦冬霖态度强硬地拒绝,声音中的戾气重得似乎下一刻就要血洗魔域。 伍斐顿时头疼得不行,他提着眉,遥遥看了眼西边小湖处院落的方向,沉默良久,道:“不然怎么办?宋湫十在这,你能好过?” 谁也不好过。 伍斐不好受,宋昀诃不好受。 可心里最不是滋味的,当属眼前这位。 从前,秦冬霖还是流岐山少君的时候,脾气也不好,对宋湫十在他耳边的叽叽喳喳烦不胜烦,可她一旦哼唧着要什么东西,受了什么委屈,站出来满足她,黑着脸为她撑腰的,一定是秦冬霖。 像过去跟他们摩擦颇多的三小仙王,每次因一些小事对上,宋昀诃担忧两族关系,怕受到父母族人的责怪,有些事,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秦冬霖那时候还是个眼里都是剑道的家伙,别的事懒得管,可只要宋湫十站出来,他即使抱着剑倚在树边冷笑,也无声牵制住了对面的骆瀛等人。 宋湫十小炮弹似的,想一出是一出,日日都是新花样,磨得人咬牙切齿,有一段时间可以说是人嫌狗憎,伍斐看了都绕道走。可毋庸置疑,她在秦冬霖这里,从未受过半分委屈。 谁也未曾想到,被宠得如珠似玉,千娇百贵的主城小公主,再归来,会是这样的情形。 “她过得好与不好,与我何干。”秦冬霖将手掌默不作声收回袖袍中,临湖眺望,话语十分不近人情,语调却压抑着躁动,让人不敢过多靠近。 冬日的风来得气势汹汹,像是某种凄厉的孩童哭嚎,秦冬霖抬起指腹,慢慢碾过自己淌血似的眼角,像是要强行将那种被牵动情绪的灼烧感驱逐,他垂着眼,一字一句在心里告诉自己,待宋湫十如此。 他仁至义尽。 可有些东西,确实不是仁义二字说得清,也说得尽的。 伍斐看着眼前死鸭子嘴硬的人,胸膛无力地起伏两下,想,若那人不是宋湫十,营救人时,秦冬霖会漫不经心点那个头?听闻火毒入侵时,他会屈尊纡贵特地来此一趟? 秦冬霖是眼高于顶的清傲性情,对待不喜之人,要么毫不犹豫镇杀,要么干脆置之不理,落井下石,冷嘲热讽的事,他做不出来,也不屑去做。 因而,才是最麻烦的。 秦冬霖对宋湫十,做不到前者,也做不到后者。 “你是怎么想的?”伍斐抚了下额心,道:“你好歹给我透个底。” 秦冬霖大步朝外,轻嗤一声:“宋湫十如何,你该问宋昀诃。至于魔域,全力备战就是。” 平静的日子,一过就是十多日。 宋昀诃的脸色一天比一天不好看,一日,从议政殿出来,伍斐实在看不下去,与他并肩而行,道:“你这又是怎么了?又被秦冬霖揍到了眼睛?”眼下挂着那么一圈明显的乌青。 宋昀诃被他说得一笑,道:“想什么呢。大敌当前,需要操劳筹备的事多,忙得合不上眼。” 伍斐顿时一脸“你接着编,看能不能编得更像样点”的神情,等宋昀诃被看得不出声了,他才道:“若是想去看,就去吧,别天天因为这个心神不宁——也没谁拦着你。” 宋昀诃敛笑,道:“我知道。” 他只是跟自己,跟曾经的宋湫十较劲,无法和解。 他不明白,为什么她当年会走得那样决绝,丝毫不给他们留后路。三千年前,父亲大寿,她带着人远走,所有来祝寿的人都成了明里暗里的看笑话,父亲几日间白发,母亲日日垂泪,她甚至都没有回来看一眼。 主城和流岐山近乎决裂,妖界分崩离析。 随之,秦冬霖堕魔,阮姨几近崩溃,不顾两家情面,放下对宋湫十的追杀令。 他不得不扛起肩上的担子,努力挽救两族关系,掌管族中事宜,清除不和谐的声音。 期间,他无数次想起宋湫十,在秦冬霖堕魔之后,他无声崩溃过一场,几乎咬牙切齿,他想,她怎么舍得,怎么舍得宋呈殊为她一夜白头,怎么舍得唐筎为她日日垂泪,怎么舍得秦冬霖为她堕落至此。 大醉之后,宋昀诃又拾起了温润的面具,有条不紊地处理眼前发生的事,他拦下了流岐山追杀宋湫十的人,也从此,心中再没有将妹妹找回来的想法。 希望她在外一切都好,那样不顾一切也要在一起的人,能对她好。 这是宋昀诃唯一一个有关宋湫十的愿望。 可如今看来,就连这个简单的愿望,也没能实现。 想是如此想,可翌日傍晚,宋昀诃还是站到了西边小院的院门前。 黄昏垂落,天边难得现出一点点红霞,映着洒在地面上如同一层盐霜的雪沫,成了令人心尖温暖的样子。魔域气候环境不好,院内没种什么绿植,就连仙草也不易存活,因而放眼望去,只有两棵光秃秃掉了叶子的枣树,还有窗下一丛蔫了吧唧的芭蕉树。 守门的女使见着宋昀诃皆是一愣,而后福身行礼。 宋昀诃目光在院落里扫视一圈,蹙眉,问:“姑娘人呢?” 其中一个女使回:“回少君,姑娘在屋里。” 宋昀诃似是想到什么,脚步停下,又问:“她一天到晚都待在屋里?” 黑漆漆的两间屋子,没有太阳的时候,似乎沉在阴影之中,看着就是寒冷的样子。 他印象中的宋湫十,最不喜欢这样的地方。 女使无声点头,道:“姑娘几乎不说话,每日都很安静,也不出门,只在晚上,夜里有星的时候会出来看看,其余时候,就在屋里待着。” 让伍斐少君将她们拨过来时嘱咐的话语毫无用武之地。 宋昀诃不再说什么,招手将她们打发了出去。 他拾步上台阶,及至紧闭的房门前,曲指敲了两下。 门很快开了。 眉眼有两分相似的兄妹彼此对望,湫十忙不迭将房门推开一些,似是没想到他会突然来此,好看的眼里藏着些很容易让人解读的惊讶,还有一些不知道如何开口,如何寒暄的无措。 无话可说。 也无从说起。 屋里挂着一颗月明珠,散发着淡淡的皎光,眼前的人穿着很素,跟从前爱漂亮的小姑娘判若两人,脸颊两边没什么肉,整个人看着很瘦,只有那双眼睛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圆溜溜的,琉璃似的耀眼。 宋昀诃默不作声踏进屋,扫到案桌边的摊开的古籍,问:“在看书?” 湫十点了点头。 一向话多的人,如今能不出声就不出声。 宋昀诃心中蓦的被刺了一下。 他胸膛不动声色起伏一瞬,而后道:“若是喜欢,让女使多拿些给你。” 湫十又点头,眼睛盯着绣了朵黄雏菊的鞋面,这次低低地说了个好字。 声音是不自然的沙哑。 宋昀诃想起她两次说话都是这种嗓音,忍了忍,没忍住,还是问:“嗓子怎么了?” 鲛人一族全身都是宝,泪化而珠,更是对月吟唱的天籁之族,他们生来就有一颗鲛珠,代表着自己的声音,珠子越圆,越大,声音便越好听。 宋湫十作为主城公主,鲛鱼一族,秦冬霖能忍受宋湫十那么多年令人头大的哼唧,跟那副撒起娇来甜滋滋的嗓音脱不开关系。 湫十摁了下喉咙,顿了片刻,垂着眼,轻声道:“不慎碰了些毒叶。” 她说完,飞快地看了宋昀诃一样,磕绊着道:“很。很快就好了。” 两人的对话,更像一问一答,古板而正经,颇有种严肃的氛围。 片刻后,宋昀诃腰间的留音玉闪动,他又跟湫十说了几句,转身离去。 湫十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半晌,慢慢抬手擦了下眼尾。 宋昀诃来到议政殿的时候,长廷等人都在,一个个眼神凝重,脸色极其不好看。 “怎么回事?”宋昀诃问伍斐。 “程翌发现了湫十被我们救出的事,从方才起,天帝意志就一直请求连接魔域。” 一界之主这样的存在之间,联系不需通过留音玉,必要的时候,天族天宫与魔界魔宫的主殿之内,会凝结成彼此的意志,不仅能听,还能观看到彼此存在以及神情变化。 宋昀诃的眉心顿时高高皱起,他问:“为何不允?” 妖族和魔族联手,并不惧怕天族,还是尚在内乱之中,长老院一团糟的天族。 伍斐:“秦冬霖情绪不稳定,心魔才压下去没多久,若是被程翌三言两语一激,出了岔子,对我们而言,也是大麻烦。再有就是,这能不开战,还是不开战,程翌再可恶,臣民毕竟无辜。” 其实这一战,已是避无可避。 程翌成为天帝之后,便不断散播流言,说魔族罪恶之徒,本就不是安分守己的人,现在还勾结妖族,对六界产生了极大的威胁,让他们偏居一隅等于放任生长,必须永世驱逐镇压。 相比于秦冬霖,他才是手段狠毒,无所不用其极的那个。 “大概是想让我们交人出去。”伍斐猜测。 宋昀诃紧紧握了下拳,轻声吐出两个字:“休想。” “魔典司的留下,其他人退开。”秦冬霖将手头的竹简卷起来,眼皮微抬,语气凉薄。 他依旧是一身清冷的黑绸长袍,衬得肌肤冷白,瓷釉般的质感,额间的魔纹已经稳定下来,周身都徜徉着漫不经心的慵懒和阴冷意味。他这几天状态确实不好,自从去见过宋湫十之后,他甚至觉得,这偌大的魔宫,哪里都不一样了。 夜里北风呼号,声音凄厉,他站在高塔之上,一闭眼,就仿佛是她极为不满的嚷嚷声:“秦冬霖你怎么选了这个地方,又破又冷还偏僻,晚上连鸟都不叫,腻得发慌。” 确实是她会说出的话。 从前的她。就是这个样子。 她一点都不怕他,一声声喊秦冬霖,或焦急的,或拖长了调子软绵绵撒娇的,无数个日日夜夜,这无数声呼唤,成了他难以破解的心魔。 而现在,宋湫十怕他。 准确来说,是怕他们所有人。 议政殿的人三三两两退出,大殿之上,只剩下宋昀诃,伍斐,长廷和陆珏等人。此时,秦冬霖将手里的竹简啪的一声丢到桌面上,脊背往椅背上一靠,他眯了下眼,凛声道:“来了。” 下一瞬,他袖袍微动,黑色的魔焰在半空中升腾而起,化成一个小小的半圆,圆内,恰好露出程翌那张笑得令人如沐春风的脸。 几人同时皱眉。 程翌发现湫十被魔族之人救走了发了很大的火,凌霄殿内珍贵的摆件砸了好多个,他不是个易怒的人,能这样牵动情绪的,也只有一个宋湫十。 他怕秦冬霖和宋湫十死灰复燃,他想色厉内荏叫秦冬霖还人。 但被自己的心腹制止了。 那个留着山羊胡的老者如是道:“陛下,您想想,让伍斐大费周章亲自出手救回去的人,他们还会给吗?” 程翌面色沉沉。 不会。 定然不会。 老者继续道:“陛下,咱们既然要跟妖魔两族开战,所谓擒贼先擒王,我们何不趁此机会,将秦冬霖推向弱势的一方?” 程翌冷静下来,他道:“以秦冬霖的修为,我们又进不了魔宫,想要不战而胜,谈何容易。” “若是平时,自然如此,可陛下别忘了,秦冬霖如今,纵使有无边的修为,也是个堕魔之人。” 堕魔,便意味着有弱点。 攻其弱点,打其要害。 老者笑着拍了拍程翌的手腕,道:“宋湫十给了秦冬霖和流岐山那样的难堪,前者还愿意让伍斐去救她,总不能是为了先救后杀,可见对方在他心中分量不低。” “只要陛下能让秦冬霖生怒,心魔便有可乘之机,届时,我们征兵魔界,就有了绝佳的优势。” 见程翌面色阴晴不定,老者又安抚般地道:“陛下无需担忧,等妖魔两族一灭,陛下要怎样的女子都行。” 程翌深深吸了一口气,半晌,踩碎了地面上一片玉佛,眼神阴翳:“本尊知道了。” 因此,便有了接下来的一幕。 “许久不见,魔尊还是老样子。”程翌笑着道,脸上看不出一丝方才砸东西时的懊恼。 秦冬霖懒洋洋地把玩着手里的留音玉,分明姿态随意,眼都没怎么抬,却偏偏有一种如山水般厚重的气势,随意一个动作,就能将周围之人都压下去。 那是与生俱来,刻在骨子里的气质。 即使程翌如今已经身为天帝,在秦冬霖眼中,却好似还是从前那个需要战战兢兢看人眼色的少年。 这令程翌的眼神慢慢沉下来点。 他不甚在意地笑,叙旧般清和的语气:“适才听闻下属来报,说我那不争气的从侍已经死在了伍斐少君的手下,湫十也被魔族的人带走,不知此事,魔尊可知内情?” 伍斐和宋昀诃等人看着半空中浮现出的惺惺作态的人,几乎是一阵无语。 任何人,只要到了天族,都会变成这种令人厌恶的语调。 伍斐从鼻子里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秦冬霖眉宇间渐渐凝上了极其明显的不耐烦神色,他懒得跟敌人呈口舌之能,挑衅他的人不少,暗地里骂他的人也不少,前者差不多都死光了,后者数量太多,他不甚在意,随别人说。 无人应答,自言自语的程翌就像是跳梁小丑。 “说起来,这么多年,湫十对魔尊你,也算是念念不忘。”出人意料的,程翌居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他道:“果真是青梅竹马,自幼长大的情分,旁人都比不得。” 他为了激怒秦冬霖,不惜用了极端的方式。 将一角残酷的真相,慢慢揭开在他们眼前。 秦冬霖沉沉的黑睫往下垂,看上去冷漠得不近人情。 程翌摊开手笑了下,用和煦的声音,将曾经的事一点点陈述铺开。 “当年魔尊堕魔,消息传到湫十耳里,她担心得不行,哭了好久,趁我不注意,损耗数件灵宝也要偷偷跑上流岐山见你,好在你们不想见她,将她赶下了山。” 宋昀诃记得那件事,当时阮芫恨不得亲自杀了湫十,追杀令才被他拦下,她就来了,眼睛红着,问秦冬霖怎么样。 怎么样。 都堕魔了还能怎么样。 早这么担心,她哪怕当年随意换一个理由解除婚约,让双方体面些,都不至于如此。父母亲也不会为了她一人做的错事,在流岐山赔礼又道歉,自责而悔恨。 当时,他只想着,宋湫十若是被发现,流岐山绝不会善罢甘休,可他们父母,包括他,这些血肉至亲,怎么眼睁睁看着她受苦? 两家再一闹,届时,妖族就完了。 程翌身体不自觉往前倾了倾,他道:“魔尊不知道,我这个人,眼里最揉不得沙子,因而,在找到湫十之后,她付出了一些小代价。” “想必你们也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吧?” 宋昀诃闻言,猛的抬头,一字一顿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程翌不甚在意地笑了一下,他慢悠悠地道:“湫十毕竟不比别的女子,她扶我于危难弱小之间,放弃自身所有一切,我不舍得如何罚她。” “只是她曾说过一句话,令我在意了许久。” 他看着秦冬霖侬丽逼人的容颜,含笑道:“她说,秦少君最喜欢她的声音。” 宋昀诃脑袋顿时炸开了,他想到方才宋湫十沙哑的声音,握住了拳都不受控制的颤动了起来,伍斐见状,急忙摁了下他的肩膀,冲他轻轻摇头,旋即,他走上前,准备让秦冬霖中断意志联系。 程翌眼神扫了一圈,不紧不慢从袖袍中取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他问:“主城少君,可认得此物?” 宋昀诃重重地闭了下眼,额间隐隐绷出一条条细小青筋。 程翌啧了一声,将那颗珠子落于指尖把玩:“你们可要将人看好了,湫十再落到我手中,我可不会太怜惜了。” 说罢,他满意地看着秦冬霖额心处一点点燃起的殷红魔纹,主动切断了联系。 联系一断开,他的脸色就再也绷不住的垮了下去,他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掌心中那颗鲛珠,半晌,自嘲般地笑了一下。 方才那话,半真半假。 湫十确实去找了秦冬霖,他手上这颗,也确实是她的鲛珠。 可若让他亲自取出湫十的鲛珠,他怎么舍得。 他那么喜欢湫十。 囚禁她,已是他能做到的极致。 这是宋湫十在下了流岐山,被他捉回庭院之后,日夜不休寻找古籍找出的方法。 ——以鲛人皇族血脉,配以半数修为,凝成白珠,日夜置于八宝台上虔诚供奉,便能实现心中所求。 不然。 秦冬霖凭什么以为他一个堕魔之人,却只是偶尔发作,还能保持有今日的清醒。 谁都知道,曾经的天族太子莫长恒只是沾染魔种,还未堕魔,便已心性大变到那种程度。 只可惜。 程翌摩挲着珠子表面,想,即使他及时发现,取走鲛珠,秦冬霖堕魔的情况,也已比最初时,好了太多。 ==== 夜里突然下起了暴雨,窗子被风吹得呼呼响,凄厉的声音像是魔窟里的厉鬼在外成群结队的游走。 房门被猛的推开的时候,天上正闪过一道粗壮的惊雷。 湫十点着灯,还在看书,她听到动静,扭头过来一看,整个人顿时惊住了。 她擦了擦手,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站起来,局促不安。 男人黑袍蜿蜒到脚下,额间是一下一下跃动的魔纹,眼尾处染着妖艳的红,像极了顶着一身风雨,深夜而至,以人为食的画中魅妖,只是气质凛然,眉宇深凝,是那种典型的不好相处的气质。 两两相望,湫十飞快低头,慢慢走到他跟前,垂着眼,不自然地摁了下喉咙,轻声问:“怎么了?” 他来这里,一定有事。 不然,他不会想见到她。 在外三千年,曾经宋湫十永远学不会的安静,自知之明,揣度人心,在世事变迁中无师自通。 “宋湫十。”秦冬霖听到自己的声音,淬着冰一样,他目光落到她瘦得尖尖的下巴上,问:“你的鲛珠呢?” 湫十顿时紧张起来,她抿着唇,不说话。 下一瞬,她的下巴被一只冰凉的手指抬了起来,她被迫与眼前容貌灼人的男子对视。 秦冬霖又问:“你的鲛珠呢?” 从她被带到魔域,到今日,十几日的时间,她只见了他两次,每次都只扫了一眼就匆匆撇开了视线。 直到此时,月明珠的灯光下,她的目光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落到他眉尖那片显眼的,刺目的魔纹上。 湫十睫毛不受控制地颤了几下,眼泪啪嗒一下掉了下来。,. 第108章 番外三. 第108章 窗外,雨打芭蕉,夜色如许。 偌大的魔宫像一个倒扣下来的巨碗,碗边是两条万仞山脉,仔细看,像一双严谨摆放的碗筷,如水夜色为这个本就充满着不详和血污的地方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远处,大大小小的宫殿院落都亮着昏黄的灯,只是那亮并不明显,看着随时都可能在呼啸的北风中无声熄灭。 湫十的眼泪落到秦冬霖的手背上,有的很快落到地面上,发出清脆的玉珠碰撞声,有的没入他的衣袖里,洇出一小块湿濡。 月明珠的光亮下,她的模样格外可怜。 秦冬霖不是第一次见宋湫十在他眼前掉眼泪,但从前,都是装模作样的假嚎,一旦目的达成,她会立刻换上张笑意嫣嫣的脸,腻腻歪歪地蹭着他的小指拉钩。 他曾不止一次被这招磨得烦不胜烦,又每一次黑着脸如她所愿。 此时此刻,她抿着唇,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全是水和雾气,只哭,不说话。 扫过一两眼,就让人心烦意乱。 四目相对,秦冬霖肤色冷白,眼皮很薄,上下掀动时,止不住给人一种冷淡感。不多时,他放开湫十尖尖的下巴,骨节分明的长指落回身侧,声音不轻不重绷着,现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冷淡之意:“当年,去流岐山做什么?” 话音才落,秦冬霖在心里无声哂笑一声,想,他深夜顶着风雨匆匆前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个什么答案。 湫十根本不敢看秦冬霖额心的那条狰狞魔纹,没了男人手指的禁锢,她很快垂下头,盯着地面,良久,很慢地抿了下唇,终于开口回答:“是我的错,才让你堕魔。” “宋湫十。”秦冬霖冷声喊她,薄唇微动:“我堕魔,是我剑走偏锋,道心不稳,跟任何人,任何事没有关系。” 他从来不屑将错强加到别人身上,也从来懒得为自己找千方百计的借口。 这么多年,他总是想,宋湫十哪来的错,她不过是遇见一个人,终于知道喜欢是什么滋味,因而忍受不了跟一个不喜欢的人成亲罢了,她有什么错。 宋湫十的唇一瞬间失去了血色,她嘴角动了两下,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还能说什么。 窗外的雨还在噼里啪啦下,屋里却一下子安静下来。 秦冬霖的视线落到她乌黑的发顶,不知看了多久,他越看,她脑袋垂得越低,像一个做错了事惴惴不安的孩童。 她胆子一向大,天不怕地不怕,从前他被她惹得烦了,常常冷着一张脸,也没什么好话,她总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依旧粘人精一样缠着他,三千年过去,他半句指责的话都没说,她却从头到尾抬不起头来。 气氛凝滞,秦冬霖凝着眉,转身朝门外走,宋湫十慢慢抬起头,看着他提步跨过门槛,又蓦的停顿了下。 湫十手指无声落在桌面上,根根苍白,先前他站在眼前,她不敢看他,现在他转身要融入夜色,她的视线才敢悄悄的执拗的跟着他的背影挪动。 门前,是霏霏雨夜,声势浩大,门后,是面目全非的人,沉默不言。 秦冬霖困在两者之间,颓唐般地闭了下眼,声音晦涩:“三千年。” “想过回来吗?” 他话音落下,一股巨大的酸意涌上鼻尖,宋湫十狼狈地抬头往上看,脑子里乱糟糟的。 怎么会没想过回来。 她走的时候,从未想过会就这样失去他们,当时年轻气盛,莫名其妙一股气劲上头,带着人走得飞快。当时的想法,不过是等个几天,让秦冬霖和伍斐去接,将人安置好。 后来在程翌那令人捉摸不透的魅惑技能之下,她挣脱不开,后来是她修为跌到谷底,被他囚禁,不能离开。直到他开始跟天族打交道,将目光放在了莫软软身上,开始长年累月不回那间院子,魅惑气息散得差不多,伍斐破开结界,才将她救了回来。 其实,想回来是真,不敢面对他们也是真。 她当初一意孤行,伤害所有人,又将自己弄得这样狼狈,她没脸回来。 一声惊雷炸开,身后一片静默。 秦冬霖自嘲般地压了下唇角,大步没入黑暗中。 湫十愣了一下,旋即想也不想地往外追了几步,直到身体没入瓢泼大雨中,她才捏了捏拳,呢喃似地道:“想。” “想过回来。” 没了鲛珠,她的声音不似从前清脆,声音大了就显得有些沙哑,因而说话轻而缓,没入阵阵闷雷中,几乎微不可见。 她知道。 秦冬霖能听见。 === 秦冬霖没有回屋,他轻车熟路地去了伍叡的院子。 一个不大不小的流星结界长年累月将整座院落包裹在内,在几近寸草不生的魔域,滴水成冰的季节,里面依旧花团锦簇,草木葳蕤,仙草舒展身躯,在徐徐风中摇曳,狂风暴雨都被阻挡在外,宛若一片人间仙境。 几颗夜明珠撒下清冷光辉。 秦冬霖才踏进院门,屋内,长廊下的女子嫣然回首,见到他,琉璃似的眼亮起来,眉眼弯弯,她提着裙摆,蝴蝶似地飘过来,拽着他宽大的袖袍,嘴一撇,声音好听得不行:“你去哪了?” 紧接着,她又道:“你都好久没来看我了。” 秦冬霖垂目,眼前的人脸颊尚且有些肉,两腮嫣红,看着如桃花瓣似的嫣红,眼眸亮晶晶的,里面点缀着流星,说话时,现出一点点娇憨,浑身上下都流淌着熟悉的灵动。 这是曾经的宋湫十。 活在秦冬霖记忆中的宋湫十。 “把幻境收了。”良久,秦冬霖收回目光,眉心微皱,清冷的瞳色平视着屋檐下的一角,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湫十闻言,仰着头,有些不满地嚷嚷:“干嘛?你又哪里惹你了?” 她小脸上的笑顿时变戏法一样垮了下来,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道:“我偏不走。” 秦冬霖颀长的身子靠在石桌边,衣袖任她扯着,像是早就习惯了似的,只是眉宇间,罕见的现出点点疲惫之态。 见状,湫十的身影从半空中渐渐淡去,先前被秦冬霖看过的屋檐下,不疾不徐现出个人影来。 “这是怎么了?”伍叡是那种耐看的长相,在秦冬霖和宋昀诃一行人中虽不算突出,但因为独一份的朦胧气质,也并未落入下乘,他一身白衣,笑起来显得十分无害:“有段时间没见你来这边了。” 说完,他上下打量了眼秦冬霖,在他欲燃不燃的魔纹上停顿了下,恍然大悟似的,问:“你这是才从那位屋里出来?” 秦冬霖面无表情瞥了他一眼,一掀衣袍,在石桌边坐了下来。 伍叡从善如流地坐到他对面,半空中,一双无形的手奉上热茶和温好的酒,两边都添满一杯,伍叡举起来,跟秦冬霖碰了一下。 “说说吧,怎么回事。” 秦冬霖一言不发地饮酒,意思性地举杯跟对面的人碰了碰,片刻过去,一个字都没说。 伍叡惊奇地饮完杯中的酒液,道:“我还以为你是来找我彻夜长谈,梳理心绪,结果你是来喝闷酒的?” 秦冬霖总算笑了一下,声线清冷:“没你想的那么夸张。” “这有什么,你什么夸张的样子我没见过。”插科打诨之后,伍叡正色起来,他颇为好奇地看了秦冬霖一眼,道:“听我哥说,那位主城姑娘回来十几日了,我原本想去看一眼,结果这段时间跑动跑西,忙起来就将这事忘了。” 说罢,他又开口:“其实该去看一眼的。这三千年,我这结界里,湫十姑娘算是常客了。” “人如今找回来了,你什么想法?” “能有什么想法。” 秦冬霖冷玉似的指腹摩挲着杯边镶嵌的玉石,良久,垂了下眼:“她变了很多。” 伍叡算是唯一一个知道秦冬霖心绪过程的人。 秦冬霖堕魔前后,有很长一段极不稳定的日子,都是靠着伍叡幻境中的人熬过来的。时至今日,伍叡仍记得当时邪气横生的男人,一脸铁青地入结界,又一脸铁青地出去,见了人不行,不见人更不行,如同一个瘾君子,反反复复,断不掉,又接受不了自己没出息的堕落。 那段时间,他看山是她,看水是她,看天上的云是她,看林间的鹿也是她。 伍叡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六界最传奇的天骄,在一个女人身上跌了无数次,没有一次能爬起来。 可这人嘴硬,什么也不说,一问堕魔,就是自己剑心不稳,修炼出了岔子。 在一场一场幻境中,伍叡看到了他们完整的曾经。 知道的多了,彼此能聊的话也就多了。 “人长大了,总是会变的。”伍叡看了他一眼,道:“她如今看你,也只怕同样觉得陌生和不习惯呢。” 少顷,他问:“见了她,是怎样的感想?” 能释怀了吗,能彻底放下了吗。 有些话一旦说出来,这酒,就怎么也喝不下去了。 秦冬霖沉默片刻,道:“她过得不好。” “你自己都成什么样了,还想着她。”伍叡不解地摇了下头:“她过得不好,你就过得好了?” 这不一样。 秦冬霖从小过的都不是什么安稳富贵的生活,刀尖淌血,极限破境,他没什么不能抗,可宋湫十,她真的是被养在温室里的花朵,一点苦都没吃过,他没办法去想,她在外面,到底受过什么苦才会变成今日这副模样。 “魔君大人。”伍叡似乎能看透他的想法,他出声提醒,一字一句道:“我真是不懂,你到底在自责什么。” “谁也没逼她离开,当年,她给你闹出惊天大笑话的时候,你还在北海给她找龙丹。” “两家决裂,她父母身体不好,你暗地里将那两块穆蕴晶丢给宋昀诃,是看在谁的面子上?” “还有。”伍叡声音提高了点:“你没去找过她吗?” “秘境中,是谁出手救了她跟程翌。” “后来,你堕魔,情绪不稳,用留音玉联系她的时候,是她亲口跟你说,不回,不想回。” 秦冬霖没再说什么。 伍叡说的这些,他都记得。 他不是圣人,他脾气不好,没有别人想象中那样宽宏大量,他曾在宿醉和刻骨的思念中想,她在外面,一定不会过得太好,谁能受得了她那样娇气,挑剔,闹腾的脾气。 可真正见到她,看到她的怯弱,不知所措,看到她眼里黯淡的一片。 他终于明白,那些咬牙切齿,那些铭心刻骨,全是气话。 他希望她过得好,即使是在外面,也有人如珠似宝地捧着她。 希望她还是冉冉升起的小太阳,可以挂在东边,也可以挂在西边,希望她是含苞待放,被人细心侍弄的玫瑰,想开在谁身边,就开在谁身边。 而荒唐的是—— 不知过了多久,结界外风停雨止,夜色无边,秦冬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额心魔纹妖异的明明灭灭,声音哑得不像话:“她说,想过回来。” 伍叡像是意识到什么,眉头紧紧皱起来。 秦冬霖无疑是高傲的,即使是堕魔,这份清傲也时时刻刻纂在骨子里,他再喜欢宋湫十,都不会强人所难将人绑在身边,他要的始终只有两样。 要她的心甘情愿,要她的两情相悦。 后来,他特别想她的时候,自我唾弃般地想,只要她曾有片刻的动摇。 今日,他得到了这个回答。 秦冬霖靠在石凳的椅背上,满目疲倦,觉得自己荒唐至极。 “伍叡。”男人长指倏而收紧,闭了下眼,声音依旧沉稳,却不难听出其中的颓唐之意:“你说怎么办。” “什么怎么……” 秦冬霖睁开眼,黑沉沉的眼眸里澜潮丛生,他道:“我还想和她在一起。” 伍叡顿时像是被人捏住了喉咙。,. 第109章 番外四.. 第109章 十二月末,天正冷,魔域上空时常刮起声势浩大的风,鬼哭狼嚎,雪和雨一场接一场不分昼夜地下,温度随之降下来。 西边小院渐渐热闹起来。 宋昀诃和伍斐常去,唐筎起先更是恨不得没日没夜陪着,直到实在看不了湫十不自在,却又憋着不说的样子,才红着眼控制了来的次数。 这日一早,伍斐踩着半人高的雪层,深一脚浅一脚进了院门,站在长廊下抖去大氅下的雪沫,他理了理袖口,朝屋内扬声道:“小十,开门,哥哥给你带好东西来了。” 从前,几人中,只有伍斐跟宋湫十心性最相近,明明也都是老大不小的人,却总能因为各种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吵得不可开交,各有各的理,是从小拌嘴到大的交情。 伍斐尤记得,那夜天帝意志降临魔域,秦冬霖拂袖而去之后的情形。大殿上,他回神,问身侧僵得跟木头人似的宋昀诃:“程翌手里拿的是什么?” 宋昀诃面沉如水,闭着眼深深吐出一口气,道:“鲛珠。” 两个字,满室无声。 伍斐甚至都能看到,所有在殿内站着的人,甚至包括上首不见踪影的秦冬霖,在这两个字之下,纷纷倒戈。 其中就有他自己。 人总是偏向于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他们看到宋湫十的离开,看到宋呈殊和唐筎的痛苦,看到宋昀诃千年如一日的紧绷,更看到了秦冬霖从天之骄子一步步跌落深渊的过程。 看得多了,说不怪宋湫十是假的。 当初有多好,那段最难过的日子里就有多怪她。怪她冲动,怪她不顾父母兄长,怪她不顾两家情谊,怪她能为了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的男子,毅然放下从小到大的朋友。 可那是在知道她一切都好的前提下。 她现在这样,不言不语,无声无息,猫崽子一样警惕。可想而知,在外那么多年,失去的,又何止是一颗鲛珠。 伍斐不敢多想。 他觉得自己天生就是操劳的命。 操心秦冬霖,操心宋昀诃,宋湫十回来了,又开始忍不住操心她。 门从里面无声推开一条缝,伍斐收敛思绪,提着手里的东西,几步跨过门槛。 屋内,窗下,没有点灯,光亮来自外面的泱泱雪色,灰青的一片,月明珠表面灵光闪动,流淌出满地清辉。 宋湫十站在书桌前,一身素色衣裳拢着身形,显得十分空荡宽大,满头长长的发散下来,衬得一张脸极小,唇色又浅,看着有些瘦弱,没有精神。 伍斐看着眼前的人,不由得又想起那个从前总爱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光鲜亮丽的小姑娘,总觉得她就该配那样的鲜活色彩。 “给你买的。”伍斐笑着将手里提的一捆被线绳扎得严严实实的糕点放到桌上,随手抽过一张椅子坐下,手凑到炭火前取暖,道:“魔域偏僻,这里的魔兵魔将没什么讲究,不重口腹之欲,开店的多是早先的留下的人魔血脉和一些流落至此的散修。现在天冷了,魔域又排斥灵力,有些修为不高的修士,灵力抵御不了寒气,冬日便都躲在家里。” “一条街,没几家店面是开门的。” 伍斐指了指那捆被油纸包着的糕点,声调仿佛都随着炭火的热气懒下来:“这家糕点不错,每天排长队,哥哥特意起了大早去蹲的点,快些吃,趁热吃。” 湫十点了下头,琉璃似的眼珠动了下,声音低弱:“好。” 顿了下,她又说:“谢谢。” 这要是从前的宋湫十,听他左一声右一声哥哥,早就跟他嚷嚷起来了。 如今,越是乖巧顺从,越让人心疼。 伍斐拨弄炭火的动作停滞瞬间,笑得颇有些无奈:“自打你回来,都对我说多少声谢了。” 湫十悄无声息坐回炭火边另一张空着的椅子上,纤柔的脊背挺得笔直,怎么看都显得拘谨。伍斐甚至觉得,自己的下属见到自己,都不止于如此紧张。 面对他们,她总是无意间绷紧所有神经。 伍斐抚了抚自己的脸颊,想了想,问:“想不想听宋昀诃和秦冬霖的事?” 他补充:“这三千年里。” 湫十捏了下衣角,眼睛亮了一瞬,却迟迟没有说话,像有什么顾虑似的。 伍斐及时道:“放心,我没什么事,天天闲得慌,秦冬霖和你哥倒是忙着,一个两个都不大搭理人,我除了你这,没别处可说话。” 话说到这个份上,湫十飞快看了伍斐一眼,半晌,很轻地点了下头,缓声道:“想听。” 伍斐没跟她说那些沉重的东西,而是拣了几件宋昀诃的糗事一一详细说了,湫十听得入神,仿佛能在那样简单而诙谐的字句里窥见一两分钟他们的曾经。 哪怕以这样的方式,也足够令人心动。 不得不说,同是一起长大,没接触过女子的人,伍斐就愣是比只会送珠宝首饰,给膳房丢各种天材地宝让熬汤给她补身体的另外两个人聪明。他跟讲故事似的一天说两回,每次都卡在最令人提心吊胆的地方,加之本身又是那种性格,很容易令人卸下防备。 起初,听伍斐洋洋得意提起这件事的时候,谁也没有在意。 宋昀诃这段时间很忙,白日负责盯着天族的动静,随时应对,到了晚上,就去翻书柜上的典籍,看鲛珠被取出后有没有办法恢复原样,哪怕是暂时得到缓解。 秦冬霖更是一连四五日没有现身,出现的那日,等魔典司的人说完正事,伍斐扯了条凳子坐下,朝他道:“能不能让沛遗把它的宝贝灵焰收起来,整个魔域被冷火一烧,本来就冷,现在更是雪上加霜,花花草草一根都冒不出来。” 秦冬霖懒洋洋地擦了下手掌,掌心中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划痕,他垂着眼看了会,浑身的不耐几乎化成水流淌出来,“你自己去跟它说?” “我去哪说?”说到这个,伍斐就想笑,自从上次湫十的火毒被秦冬霖亲自祛除后,那么大一条盘踞在魔域门口,好不容易能出来望望风的巨蛇就不见了踪影,一问沛遗身边的从侍,只说魔君和主城少君都去看过。 他们离开之后,沛遗的心情和状态就不大好,一直吐白焰,导致魔宫里一天比一天冷。 依他猜测,不是受了罚就是挨了打,还极有可能被宋昀诃耳提面命念经一整晚。 “我是没事,我皮糙肉厚不怕冻,可你们不知道小十有多难哄,我好说歹说将人骗到亭中坐了小会,结果布了结界都挡不住沛遗火焰中的寒气,没多久,小十脸都白了。” 伍斐摊了摊手,迎着两道突然落到身上的视线,耸了下肩,道:“姑娘家的,整日整日待在房里足不出户,这哪能行。” 秦冬霖凉凉地瞥了他一眼,宋昀诃干脆就当没听见。 翌日一早,伍斐准时出现在西边庭院里,他设置了个结界,又在指尖生了一簇火,落到高高的柴堆上,不一会,热气便涌了上来。他起身,朝屋里喊了两声:“小十,快出来,哥哥给你讲故事来了。” 说罢,他眉心微皱,察觉到什么似的,侧首往东边墙堆上一看,五官清绝,指尖燃着一缕冷白焰火的男子冷幽幽掀了下眼皮,看了他一眼,再往西,宋昀诃风度翩然,目下无尘,与他来了个对视。 伍斐简直无语。 没多久,湫十从里屋走了出来,她动作极轻地带上了门,明明身上穿得也不少,可看着就是很瘦,很小一个,穿过一丛黄了叶子的竹林,脚步似雪般无声。 伍斐将双手悬在火焰上搓了搓,随口道:“我真是受不了魔域这种鬼天气了。” 湫十坐在火堆旁的另一张椅子上,垂着眼轻轻地压了下裙角,没有说话。 不知道是不是丢了鲛珠的缘故,她话还是很少,大多数时候都很沉默,偶尔说话,也只有简短几个字,但耐不住伍斐天生能扯话题,十几日下来,已经将她掌握了个七七八八。 一般情况下,湫十是不出来的,能把她骗出来的,只有三个字。 ——秦冬霖。 她以前也是这样,特别关心秦冬霖的事,宋昀诃的事她也爱听,但让她付出点什么作为交换,她就再三犹豫,显而易见的舍不得了,实在好奇得不行,就去秦冬霖那哼哼,让他套清情况了告诉她。 古灵精怪得很。 伍斐就拿捏着这点,次次卡在最关键的地方,吊足人胃口。 “从前魔域不是这样的,自从沛遗诞生之后,这天气就开始瞎折腾人。”伍斐习惯了她的沉默少言,又知道她想听这些,总会在不经意间提起,“沛遗是蕴天地精华而生的石蛋,吸收秦冬霖血液滋长出来的巨兽,修为增长极快,脾气也怪,只亲近秦冬霖,对别人龇牙咧嘴,凶得不行。” “它盘踞在魔宫附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开始吐白焰,方圆数百里温度急剧下降,下雨变下雪,结霜成结冰,心情好的时候吐出的焰火是橘色的,颜色漂亮,周围会变得暖和。”说到这,伍斐没忍住骂了一声:“谁知它每到夏天心情都不错,到冬天又开始闹鬼。” “其实魔域别的地方没这么冷,等哪天你身子好些了,我拉着秦冬霖和宋昀诃,带你去别的地方走走,你就知道了。” 湫十看着他,很轻地点了下头。 饶是如此,伍斐还是从那双圆溜溜的杏眼里,窥见了两分催促的意思。 伍斐不动声色往两个方向瞥了一眼,握拳掩唇咳了一声,接着昨天的事说:“……那个天外天的永安,你也知道,从前就喜欢秦冬霖,因为一些原因,一直没能找到机会接近。” 湫十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下,十分清楚那个“一些原因”跟她脱不开关系。 她当年,就是秦冬霖身后的一条尾巴,走到哪跟到哪,谁都知道他们是一对。 永安自然没机会。 “阮姨和秦叔挺喜欢她,常常让她来魔域做客,跟着我们玩。”伍斐手掌往火苗上放了放,又说:“我们有什么好玩的,忙起来十几天脚不沾地,秦冬霖更是神出鬼没,根本没个人影。” “喜欢秦冬霖的不止一个两个,小姑娘嘛,大胆表示心意,这再正常不过,可这个永安——”伍斐想了想,愣是没想出一词半语的来形容,他摇了下头,道:“那次,阮姨掐着点去逮秦冬霖,连哄带骗让人过去陪秦叔吃顿饭,谈谈心,秦冬霖一去,谁也没有,只看到个永安站在那。” “知道后来怎么了吗?”伍斐见她一字一句听得认真,道:“依你对秦冬霖的了解,猜一猜。” 湫十真配合着想了想,轻轻吐出四个字:“转头就走。” 伍斐愣了一下,紧接着开始笑。 “真行。”伍斐朝她比了个大拇指,道:“还是你了解他。” 湫十抿了下唇,想,不是她了解他,是他这个人太好懂,面对不想看到的人,半点耐心都没有,半个眼神都不给,转身就走,丝毫没情面可讲。 “秦冬霖本来脾气就不太好,堕魔之后,就越发变本加厉,永安若是不追上去,倒也没事,可她不知从谁的嘴里听了什么鬼话,你知道她干了件怎样的蠢事——”伍斐叹了口气,在她的注视下道:“她刻意去学你。” 湫十愣了一下。 “学你往常的样子,甚至叫秦冬霖时的口吻,语调,学你的笑,还去扯秦冬霖的衣袖。” “我们主城姑娘这张脸,笑起来跟朵花似的,自然不是她想学就能学来的。”伍斐跟着笑起来去逗她。 雪天,院落里,炭火边,少女眼眸渐渐弯起来,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在这样的天气,显出一种毛绒绒的温暖之意来。 伍斐便将剩下的那些话咽了回去,他抬手,很轻地触了一下湫十的发顶,后者僵着身体,没有躲开。 “小十,多笑一笑啊。”他生怕惊动了她一样,声音落得很轻:“你不知道,他们两个见你这样,都难受成什么样了。” 院落的高墙上,红漆自上而下,颜色有些斑驳,秦冬霖看着这堪称温馨的一幕,慢慢皱了下眉,袖袍微动,下一瞬便径直隐去了身形。 当夜,日日心情不好吐白焰的沛遗终于收了火,魔宫范围内温度恢复正常,伍斐拎着糖人起身去西边小院的时候,还看了眼宋昀诃,好心问了句:“要不要一起?” “这些天,你辛苦了。”宋昀诃拍了下伍斐的肩,从他手中接过那只被灵力包裹着并没有化开的糖人,声音清徐:“魔典司新进了一批人待审,你歇了这么多天,该做事了。” “讲故事,我也会。” === 晨起,大雾弥天,十步之外看不清人脸。 宋昀诃得到应允进门的时候,湫十正趴在窗台上,小指间涌出的细微灵力连着外面那片叶脉狭长的芭蕉叶,她的灵力很温和,是那种足以安抚万物的生命气息。原本那片芭蕉叶已经泛黄蔫下去,现在又变回绿意盈盈的样子,甚至整片叶子都抽长了不少,叶尖一点一点戳着她掌心。 湫十感应到气息,见来的是他,手一松,那片叶子便“哗”的一声落了回去。 她从前就很喜欢这些花花草草,院子里花团锦簇,白的红的绿的,什么颜色都有,心情好的时候,她会提着一个小花篮将花瓣摘下,要么用灵露浸泡后晒干制花茶,要么就捣碎成泥做口脂豆蔻。 “魔域天冷,沛遗捣乱,花花草草都长不起来。”宋昀诃望着这一幕,温声道:“我等会跟秦冬霖说一声,让他管一管沛遗。” 湫十抬眸,飞快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没事。” “不说。” 她抚了下嗓子,又说:“这样,挺好的。” 这几乎是这段时间,她对他连着说出最多的几句话。不为别的,只是不想多麻烦他们,哪怕明知道只是一句话的小事。 她小心翼翼地缩着,不说话,不出门,不提要求,跟空气似的没有存在感。 宋昀诃却总是忍不住想起她从前,淘气又闹腾,整天上蹿下跳,饶是他这样觉得自家妹妹千好万好的,也会有一瞬间,觉得她不像个女孩子,现在,她终于有了大家闺秀的娴静,他闭上眼睛,却满脑子都是她没大没小的“宋昀诃”。 宋昀诃沉默了一瞬,而后神情如常,道:“行,我不说,让你自己折腾。” “伍斐今天有事,让我接着昨日的事讲给你听。” 湫十没想到他是来做这个的,微微愣了一下,才想摇头拒绝,就见他已经从容地坐了下来。宋昀诃声音好听,比三千年前又多了些沉稳:“小十,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哥哥始终认为,你早不是从前那个需要哄着,只听得进好话的小丫头了。” 可她做那些荒唐事,连小孩都做不出来,湫十低眸不语,没有搭话。 “伍斐昨日跟你说的那件事,闹得挺大,我也知道。”宋昀诃眼神有些复杂,他修长的食指落在膝盖上,问:“你要接着往下听吗?” 湫十点了下头。 “我们原以为,他脾气再差,怎么也能看在阮姨的份上不跟人姑娘计较这样的小事,以他的修为,真要走,没谁跟得上,顶多不搭理就是了。”宋昀诃陷入回忆中,“那时候,他堕魔的情况刚稳定下来,永安去捉他袖口的时候,他脸色很差,我和伍斐意识到不对冲上去的时候,他额上的魔纹已经全部燃烧起来了。” “你是没见过他失控的样子。”宋昀诃苦笑:“父母亲,阮姨秦叔,我和伍斐一起出手,也不过才堪堪困住他而已。” “他当时神志不清,伍斐的左臂险些被他齐肩拧下来,到最后,他自己泄了劲,捏着伍斐的手腕,说了一句话。” 湫十已经不敢再听下去,她嘴唇翕动两下,说不出话来。 宋昀诃站起身,在她跟前半蹲下来,从袖袍里取出一条干净的帕子,一点一点压过她的眼尾,动作轻柔,十分专注。 “秦冬霖问我们。” “他好在哪。” 程翌他好在哪,能把他那么喜欢的宋湫十抢走。 湫十眼睛睁大了些,温热的泪珠无声滚到腮边,被宋昀诃珍而重之地拭去,他道:“最后是伍叡来了,秦冬霖的情绪才和缓下来,自那次之后,就没人敢在他面前提你了。” 满室寂静。 少顷,湫十规规矩矩搭在膝上的食指朝里蜷了蜷。 没了鲛珠,她的声音不如昔日清脆婉转,声线低着,带着一点点鼻音,却并不难听:“秦冬霖他堕魔,是因为什么?” “是不是因为我。”她终于肯说一句完整的长句,一字一句,像是跟自己较劲似的,“因为我,给他丢人了。” “不是。”宋昀诃与她对视,斩钉截铁道:“小十,父母亲,秦冬霖,我和伍斐,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会跟你置气,都不是因为觉得你给我们丢人了。” “流言不足以击垮我们,更不足以击垮秦冬霖。” 他无奈地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哄小孩似的温声细语道:“具体原因,哥哥不好回答你,你若是想知道答案,可以当面问他。” 外人看得再清楚,看到的也只是表面,真正内里如何,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而能真正撬开秦冬霖那张嘴的,只有宋湫十。 === 夜色如水,浓重的雾才刮到树梢枝头,便化成了冰和霜,一层压一层,远远看上去,又跟才下了一场雪似的。 那根宽大的芭蕉叶尝到了好处,在湫十再一次撒下灵力给它的时候,叶尖极有灵性地缠上她的小指,亲昵地摩挲。 突然,一阵风过,那片叶子陡然受惊了似的,嗖的一下老老实实落回原地,贴着墙面哆嗦着不敢动。 湫十在原地静了一瞬,而后起身,去开门。 清冷月色下,男人的眉眼妖异非常,宽大的衣裳袖摆随风漾动,周身气息收敛干净,不知站了有多久了。 湫十看着他,宋昀诃白日里说的话又一个字一个字自己排着队往脑袋里钻。她不敢细想,低头望着地面,他的影子长长一条,两人的发影几乎重叠在一起,几乎带着一种抵死纠缠的意味。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外面冷,进来说吧。”湫十将门往外推了推,声音不重,却足够落入他耳里。 他颔首,一步踏出,跨进小小的屋子里。 湫十跟在他身后,闻到了一身浓重的酒味。 屋里烧着火,比前几日暖和很多,湫十手忙脚乱地给他搬了把椅子,又给他倒了一盏茶,无声推到他手边。 秦冬霖肤色冷白,是那种常年不见日光的病弱之态,眼睫垂着不动时,身上的魔气几乎停滞,周身迫人的邪气散得七七八八,现出一种罕见的平和之色。 他的眼神没落在那碗热气腾腾的香茶上。 眼前的人脸是小的,下巴是尖的,看着有点陌生,但笑起来还是从前的样子,好看得令人挪不开眼。 秦冬霖朝她伸出手掌,掌心里安安静静地躺着一颗散发着的润泽光亮的鲛珠。 鲛珠下,是一条狰狞的伤口,像是被一支锐利至极的箭擦破了血肉,伤口被强行用魔气缝合住了,里面的箭意却依旧顽强,没有消散。 那是程翌身上的味道。 显而易见,两人交过手了。 “拿回去。”月明珠的光亮下,男人棱角分明,眼一扫,声音微低,是说不出的无边风流。 湫十看着他掌心里那颗并不显眼的珠子,脸色在霎时间泛白,她执拗地摇了下头,道:“我不要。” 秦冬霖皱眉,声音冷下来时,属于魔君不怒而威的气质毫无遗漏散发出来,无端压得人说不出话来,“伸手。” 湫十死死地憋着眼泪不说话。 她难得地又重复一遍:“我不要。” “宋湫十。”他冷声问:“你准备就这么一辈子哑着喉咙说话?” 而这话,这样的举动,再结合那日他突然问及鲛珠的下落,落在湫十眼里,只有一个意思。他不需要这份施舍,不在乎这份关心,更不想以这样的方式再跟她有任何牵扯。 他情愿堕魔。 鲛珠上的一半修为早已经作为祭品用完,此时她作为宿主,临时反悔将鲛珠咽回,声音是能恢复,可秦冬霖的情况将以千百倍的速度急速恶化,直至无可挽回。 湫十哽咽,水洗般的杏眸睁得圆圆的,哪怕是拒绝的话语,声音也很小,没有半分底气:“我情愿……” “我情愿这样。” 室内倏而安静下来。 湫十渐渐知道怕了,她飞快看了他一眼,从他手掌中将鲛珠拢到了自己掌心里,囫囵道:“鲛珠是我的东西,跟你没关系。” 这是她回来之后,对他说过的唯一一句还算硬气的话。 秦冬霖看着她憋出点嫣红色泽的眼尾,手指微微收拢,半晌,他意识到什么,沉声问:“鲛珠,你自己取出来的?” “你取它,做什么?”,. 第110章 番外五. 第110章 狭小的屋内,纱帐被风窗牖下漏过的风吹起,皎月的清辉撒在上面,宛若飘动在水中。 秦冬霖两句话落下,宋湫十愣了一下,半晌,她嗫嚅着试图遮掩:“没什么。” “鲛珠,我拿着。你不要生气。”诚然,她又知道如何讨好他,这似乎已经成为刻在骨子里的本能,纵使物是人非,时光匆匆,他眉一皱,眼一垂,她仍会下意识地告诉他,不要生气。 可有的人,特别是身居高位的人,一点端倪,一个情绪的泄露,足以成为推断全局的突破口,断然不是一两句含糊其辞的话语可以搪塞过去的。 “宋湫十,跟我说实话。”秦冬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声调清冷,几乎带上了经年累月不自觉的命令语气。 湫十眼神躲闪着节节溃败,最后被逼到绝路,又开始盯着地面上曳动的影子不出声,死一样的沉默在两人间一点一点漫开,在某一刻,秦冬霖陡然没了耐心,站起身来,问:“要我将宋昀诃叫来?” 湫十慌了,她跟着站起来,裙摆曳动,屏息一瞬,干巴巴地道:“别。” 除此之外,仿佛不知该说什么,或者说,该从何说起。 秦冬霖无声看了她两眼,拧着眉坐了回去,可那意思,同样明显极了。 炭火堆得有些高,明明灭灭亮着光,秦冬霖看着她一左一右搭在裙边的手捏紧又放松,几个来回之后,愣是半个字没吐出来。 他于是沉声问:“听谁说的,看的哪本书?” 湫十顿时闭了下眼,想,根本瞒不过他。 “一本古书。”她磕磕绊绊地说,说一个字,去看他一眼,颇有一种他冷脸,她就立刻缄口不言的架势,“我无意间得到的。” “在哪?” 饶是早猜到真有其事,在她这两句话落下之后,一向如幽潭般波澜不惊的男人也屏息了片刻,再开口时,眼底晦色交织,一身酒气散了大半。 烛火下,湫十低声跟他商量:“我说给你听,行不行?” 秦冬霖瘦削的长指倏而动了动,他掀了掀眼皮,抬眸,与她的视线对撞,昔日种种,便如走马观花般在眼前掠过。 她生了双十分好看的眼睛,水光潋潋,长长的发垂在脸颊两侧,整个人是说不出的温柔娴静,婉约乖巧。 他却清楚的知道,也切身的体会过,她缠起人,撒起娇来,是怎样令人心神曳动,难以招架的样子。 那是他们的曾经。 他在黑夜中禹禹而行时,独自回顾了千遍,百遍,锥心刺骨,难以释怀。 他的沉默,令宋湫十屏息。她磨蹭半天,最后转着手里的空间戒,找出一本镶金边的泛黄古册,翻到折了个小角的一页,又拍了拍上面根本不存在的灰,不安地道:“其实没上面写得那样夸张,你,你随便看一看就好。” 秦冬霖抽过她手里的书。 折起的纸张上,写的是洪荒时的神语,比较难懂,可好在有人操着娟秀小巧的字逐字逐句地标出其中的意思,他一眼扫过去,只看到了那几行从头连到尾的潦草小字。 短短数百个字,意思已经明明白白标注出来,随意瞥一眼就能懂,可那些字在秦冬霖眼里,却仿佛是颠过来,倒过去的陌生。秦冬霖捏着那本不薄不厚的古册,看了足足一刻钟,直到炭火盆中一声突如其来“啪”的炸响,他才像是终于读明白,看懂了一样,缓缓将书阖上。 ——生剜鲛珠,半数修为。 他没忍住,闭了下眼。 湫十辨不清他的神色,是排斥,还是厌恶,可毋庸置疑,男人的脸色很不好看。 她忐忑地解释,越说越乱:“你不用觉得这是欠我人情,这个东西凑不凑效还是未知,你若是,若是觉得对你有帮助,可以、也可以拿别的东西跟我换。” “凑不凑效都不知道。”秦冬霖声线已然绷到了极限:“你就敢将鲛珠取出来?” 湫十肩头一点一点耸了下去。 她看不到秦冬霖的样子,却看过一本本描写堕魔之症状的书,字字句句,令人提心吊胆,她想,既然写了,总该有些效果的吧,只有有万分之一的效果,就可以。 她从前其实是个特爱邀功的性子,做了事一定要说,一定要晃到他面前让他夸,而后才能心满意足地离开,可这样的事,她却偏偏想着瞒得死死的,最好谁都不要知道。 秦冬霖想,怪不得——怪不得所有人都说,他堕魔之后心性尚存,除非极端受刺激的情况,不然轻易不会发作。彼时,他心性甚高,以为是运气使然,也以为是自己意志还算坚定。 其实,哪来那么多的幸运平白无故撞到他头上。 秦冬霖喉咙干涩,良久,问:“为什么?” 当初,为了程翌,她能毅然决然头也不回就走,后面,又为什么会为了他,将鲛珠都取出来。 这话,怎么叫人回答呢。 无从回答。 湫十手里捏着那颗小小的珠子,视线落到他掌心里的箭伤上,眼睛很慢地眨了一下,她忍了忍,轻声道:“你的伤,得处理一下。” 秦冬霖摁了摁泛紫的掌心,浓稠的魔力化为有若实质的火焰,从皮肤底层往上焚烧,一点点将那些作乱的箭气焚烧殆尽,动作要多干脆有多干脆,似乎感觉不到半分疼意。 可湫十知道,程翌的箭,不是那么好挨的。伤筋动骨不至于,皮肉之苦却跑不了。 寒夜无声,此时此刻,见惯了风雨,做了流岐山少君,又做魔君的秦冬霖很快从昔日和今日种种里抽身,他目光沉沉,道:“三个问题。” 湫十点了下头,坐直身子,又很轻地嗯了一声。 “取鲛珠时,可曾想过他之后会因此难为你。”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湫十慢慢地从喉咙里嗯了一声。 “为什么?”秦冬霖再次问。 湫十手指蓦的弯曲着蜷缩进袖子里,她张了张唇,几近只发出一点点气音:“因为重要。” 因为秦冬霖很重要。 这些话,她从前刻意毫不避讳在秦冬霖耳边嚷嚷,说多少遍都行,可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们再看彼此,都已不是当初的模样。这样的话语,她没脸说出来。 秦冬霖嗤的笑了一声,不是对她,而是对自己,他像是终于妥协,又像是终于跟自己无声和解,薄而冷的眼皮微掀,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湫十倏而抬眸,圆溜溜的杏眼中,满目震惊。 她顿了原地,有那么一瞬间,耳边似乎能听见血液在全身流动的声音。这若是从前,她眼睛一亮便答应了,可现在的她知道,一个嗯字之后,代表的是什么。 他们之间隔了太多人和事,注定回不去从前。 她干巴巴地咽了咽口水,道:“可是我……” “宋湫十。”秦冬霖打断她,长指摁在额角,道:“我不看曾经,你只要回答我,要,与不要。” 湫十垂着眼,深深沉默。 秦冬霖食指在桌边点了三下又三下,眼里的光如流萤般起起伏伏,明明灭灭,最后化为一潭令人探不到底的湖水,拎着那本古籍无声转身。 湫十仿佛能听到他在耳边说,到此为止。 宋湫十和秦冬霖,就到此为止了。 她捏了捏拳头,不知从哪来的勇气,突然仰起头,吐字很轻:“要。” === 第一个发现秦冬霖异样的,是伍叡。 三千年来,他用幻境一次次平衡秦冬霖的堕魔情况,早已对他的状态了如指掌,一看他对幻境中巧笑嫣兮的女子无动于衷的模样,便笑着啧的一声,抿了一口香茶:“这么快就如愿以偿了?” 闻言,秦冬霖提了下唇角,算是露出了个笑,声音依旧清冷:“大战在即,等赢了,再提别的。” 伍叡往他身后看了一眼,问:“怎么也不见你带出来?” “人多眼杂,加之天气尚冷,她不爱走动。”懒散的语调,配上他那张将各族各界小姑娘勾得前赴后继的脸,怎么看,怎么带着一股人生得意,春风拂面的味道。 伍叡跟着道了句“也是”,须臾,抬了抬眼,好奇似地问:“从前那些事,闹得满城风雨,你真不介意?” 试问,哪个男人遇到这样的事,能轻描淡写地说一句不介意。 谁也不能。 谁也不是圣人。 “介意又如何。”秦冬霖轻哂,对自己道,他介意得要命,又能如何。 再见到她,还是会忍不住会想靠近,想拥抱,想回到从前。 忘不了,又舍不下。 一败涂地之下,他除了举手妥协,毫无它法。 “那你打算之后怎么着?”伍叡挑眉,问:“你父母亲那里,他们能接受?我听伍斐说,阮姨还挺喜欢流夏。” 秦冬霖指腹摩挲着杯盏内缘,闻言,面无表情地道:“她喜欢的人很多。” 可能让秦冬霖喜欢的,只有一个。 “九尾狐的血脉,落在你身上,真是可惜了。”伍叡惋惜地摇了摇头,道:“白张了这张勾魂的脸。” 傍晚,秦冬霖踩着最后一丝天光踏进湫十的院子。 守门的女使早换了一批,明里暗里都有人守着,整座庭院在无声无息之间,如铁桶般牢固。 湫十正在案桌上勾画些什么,被他从身后无声环住的时候,整个人还是绷不住的从头到尾僵了下来。 程翌醉酒时,也曾这样抱过她。 “画的什么?” 男人清冽的声音落入耳里,湫十才恍然落下一口气,身体悄无声息松了下来。她眨了下眼,看着画卷上清晰可辩的几棵巨松,知他明知故问,还是如实低语:“雪松。” 秦冬霖俯身,握着她的手指勾了几笔,寥寥几处,画风凌厉,与整幅画细腻的笔触格格不入,却奇异般融合在一起,并不难看。 他随意扫了两眼,道:“还算凑合。” 湫十小小的骨架被他拢在怀中,很乖地嗯了一声。 他们似是在无形中达成了某种共识,关于从前,只字不提。 夜里,熄灯,两人同床而卧。 湫十在黑夜里睁大眼睛,呼吸放得格外,就连翻身,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意味。终于,在月色高悬之时,她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秦冬霖睁开眼,扫过流淌了一地的月色,又看着床边单薄的一团小小隆起,想。 这个情形,出现在他梦里,已说不清多少回。 可只有这回,这夜,是真的,可以触摸的,不会消失的。 他对自己说,这就够了。 哪怕她耗子躲猫似的避着宋昀诃和伍斐,张口闭口不提及他们的关系,哪怕她从不提从前,也只字不说以后。,. 第111章 番外六.. 第111章 日出月落,窗间过马。 有些东西,从湫十那声“要”落下起,便无形间发生了变化。 例如,素日踪影难觅,动辄十几日不现身人前的魔尊总会迎着飘雪,踩着傍晚最后一抹天光踏进院门,而屋里,往往烧着炭火,温暖如春,桌上的茶壶中,是才煮开的当季新茶。 每当这时,湫十总是会抬眸看看外面的天色,垂眼认真细致地将手里的书折出一个小小的角,而后起身,绕过案桌小几,在窗边的小金炉里放上一种味道并不算好闻的碎木屑,之后,又拿着小银剪去修小仙树的枝丫。 簌簌的响动声中,眉目侬丽,侧脸清绝的男子无声倚在屏风一侧,看着那道小小的身影或站,或坐,安静的,温柔的。一看,就是许久。 说来令人费解,年少时肆意打闹,鸡飞狗跳的一对,在历经风浪后再续前缘,两人间的相处之道,不是烈火烹油,火上添柴,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水到渠成。 说生疏,有,说温情,也有。 他们就像一对已经生活在一起许久的夫妇,日子从指尖溜过,生活里没什么跌宕起伏,一双眼睛能看到的,全是细枝末节。 说不上好与不好。 这确实不是三千年前,他们关于“以后”的幻想,却已经是两个飘零已久的人竭力所能抓住的所剩不多的温暖。 他们跋山涉水,重逢后,精疲力竭,做不到就此擦肩而过,无声远离,又不肯让胸膛里的尖刺扎穿彼此,就只能以这样笨拙而变扭的姿势,背对背贴着,靠着,隔着一具身躯,在黑夜中无声描摹对方的轮廓。 锥心刻骨,耿耿于怀。 ==== 然而,即使他们瞒得再好,这件事,也还是很快被身边亲近的人抽丝剥茧,连蒙带猜般扯了出来。 这日,伍斐三人拉着秦冬霖喝酒。 湖中央,放眼望去,银装素裹,千里冰封,伍斐一句话没说,连着给秦冬霖倒了三杯。 “瞒得挺严实。”伍斐冷笑了声,“啥也别说,先自罚赔罪。” 从前脾气就不好,堕魔之后更不好的男人闻言,挑了下眉,也没多说什么,瘦削的长指捏着酒盏,动作不疾不徐,哪怕一言不发,那张脸上,仍是一派风流,无端勾人。 这些时日,应湫十恳求似的低语,秦冬霖很少在白日踏进那座院落的门,而到了夜里,即使是亲兄长,也不会随意进出妹妹的居所。 这样早出晚归,东躲西藏的日子,仅仅只过了五天,秦冬霖便彻彻底底冷下了脸。 “知道的,说魔君大人初心未变,钟情不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也学起了风花雪月,金屋藏娇这一套。”伍斐瞥了眼见了底的酒盏,像是彻底看不懂他这个人似的,说起了此行的正事:“秦冬霖,我看不懂,我真不懂。” “你这算什么,怎么个意思?” 秦冬霖清冷沉稳的视线扫过一脸凝重的伍斐,又转过十分会装模作样的伍叡,最终落到宋昀诃身上。 一个是主城激流勇进的准城主,一个是声名显赫的魔君,自幼相识,生死之交,此时此刻,四目相视的一瞬间,却分明有千万种难言的情绪。 在座都是聪明人,秦冬霖更是其中之最。伍斐的话一出口,他便知真正要问这话,该问这话的人是谁。 伍斐及时的充当了中间的传话筒,他头疼地用扇骨抵了抵额心,看向秦冬霖:“你和小十,你承不承认吧?” 一句话,是疑问,也是试探。 泱泱雪色中,秦冬霖下颌微抬,坦荡应下:“承认。” 话音落下,三人中,有两个闭了下眼。 宋昀诃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而后看向秦冬霖,凝声道:“冬霖,小十如今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她带着一时情绪说的话,当不了真。” 伍斐也忍不住插嘴,道:“小十喜欢黏着你,从小就这样,你们亲近些倒没什么,可真要再近一步——” “秦冬霖,你分析分析眼前的局势,就知行与不行了。” 不怪他们如此想,从前无数次,都是跟这差不多的开端。 依稀记得,那时他们正年少,几个人聚在一起,说这样那样的法宝千万不能给那个小惹祸精,不然不出三天,铁定出事,结果前脚才商量得好好的,后脚就有人倒了戈。 问起来,秦冬霖脸色总是很臭,语气也不好:“她要,我有什么办法?” 从前,她要,他总是会给。 他们以为,这次也一样。 秦冬霖指腹压在桌边,半晌,道:“我找的她。” 迎着伍斐见鬼似的神情,他眼皮微掀,一字一句,稳稳入耳:“我问她,还要不要在一起。” 伍斐面对着那张无可挑剔的脸,那双丝毫看不出玩笑意味的眼,彻底没话说了。 同为男人,同为条件优渥,心高气傲的男人,即使是宋昀诃,也愣了一下,想,同样的情况,若是换做他,他会如何。 这不是个难回答的问题。 宋昀诃心里很快有了答案。 再续前缘,绝无可能。 秦冬霖侧首,透过飘飞的帷幔,看了眼湖面冻结的风光,几乎能窥见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 狠话,谁不会说呢。 若是从前,换做他身在局外,听人提起这样的事,一句轻飘飘的“抹杀”说出口时,脸上的神情,必定也是理所应当。 “你准备怎么办。”伍斐倒抽一口凉气,拍了拍脸颊一侧,问:“就一直这么养着?” 无名无分,不明不白。 说话间,宋昀诃也看了过来。 “都什么神情。”秦冬霖身子往后一靠,嘴角微提,便是一副懒散清贵的公子模样,若不是额心处的魔纹太招摇,那副皮囊,甚至能将他那身不好招惹的臭脾气掩盖得滴水不漏,“占人便宜的事,我不做。” 他要什么,从来坦荡,磊落。 不占人便宜,那就是按常人的规矩来。 成亲。 伍斐无声吸了一口凉气,身体惊得往后仰了仰,觉得眼前这事比和天族开战还令人头大。 别的暂且不提,光是流岐山那边,就是一座压在头上的大山。 宋昀诃沉声开口:“冬霖,此事,秦叔与阮姨绝无可能点头。” 自家妹妹做错了事,在外受了苦,他作为亲兄长,看一次,便心软一次,这是亲人,血浓于水,天性使然。 可别人,责怪是真,憎恶也是真。 秦冬霖与他对视,眼眸微垂时的模样,仿佛在说:此事,根本无需任何人同意。 他一向如此。 宋昀诃凛声提醒:“那是你父母。” “正因为他们是我父母。”秦冬霖掀了下眼皮,不疾不徐地道:“就更知道,我要什么。” 他要的东西,太简单,太明显,以至于总能被人一眼看穿。 从前要手中的剑,身边的人。 后来,连剑都舍弃了。 白雪簌簌,帷幔翻飞。 亭内有一瞬的安静。 须臾,伍斐拍了下宋昀诃的肩,又扯了扯嘴角,将秦冬霖上下审视一遍,问:“好的坏的,全考虑到了?” 秦冬霖懒洋洋地动了动长指,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真下定决心了?”伍斐又问。 秦冬霖没说话,举杯和他碰了下。 不然呢,他想。 三千多个春秋,无数个日夜,那种催魂蚀骨的滋味,他难道还能咬牙捱第二回吗。 === 秦冬霖踏着夜色回西院的时候,湫十正怔怔地看着窗外,魔域的夜空旷,四处都是呼号的风声,远处几盏灯火连上了天,像悬在半空的丝线。 屋里燃着一点淡淡的木香,味道不好闻,一向挑剔的男人几乎是刹那间皱起了眉。 于此同时,窗边的人回眸,月明珠皎洁的光晕下,她一头青丝随着动作摇荡,那双好看的杏花眼一点点亮起来。 经年再见,秦冬霖不得不承认,宋湫十变了许多,声音,样貌,性格都不是记忆中的样子,可唯独这双眼睛,水光潋滟,弯起来灿若繁星。 一如既往的勾人。 湫十朝他走了几步,很快,嗅到他一身浓烈的酒味,她抬眸看了他几眼,半晌,轻声道:“头疼的话,要少喝点酒。” 秦冬霖清冷的眼瞳里潮澜四起,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是控制不住去想,温声软语,关怀备至,这都是谁教她的。 那三千年。 那令人耿耿于怀的三千年,她和那人,是否说完了所有情话,做完了所有亲昵的暧昧的事。 他对自己说,别想了,折磨自己干嘛呢。 然而,没办法不在意。 湫十见他面色不好,便抿着唇不再说话,她又踱步回到窗边,瘦弱的肩头一点点耷拉下去。 良久,秦冬霖走上前,从身后环住她的纤细腰身,气息落在耳边,存在感极强,他道:“被伍斐拉着喝了两杯。” “下回,不喝了。” 这样的程度,于他而言,已算是示弱了。 湫十唇角动了动,细若蚊吟地嗯了一声。 许是雪色太温柔,又许是先前喝下去的酒催人微醺,秦冬霖下颌绷着,抵在她肩头,有些话,不知怎么就问出了口:“想没想过我。” 那么多年,宋湫十,你想没想过我。 湫十呼吸停窒一瞬,良久,哽咽着道:“想。” 无数个被人蛊惑,只能看着星辰思念故人的白日黑夜,她想的全是他。 秦冬霖三个字,几乎成了梦魇,每每从梦中惊醒,她拥被而坐,眨着眼泪流满面。 无声之后,长久的压抑流淌成另一种意乱情迷。 秦冬霖唇瓣极凉,落到她柔嫩颈侧的时候,却总能引得她被灼烧般的缩一下。 那一头长长的发,在他怀里几乎成了一滩水。 他抱着她,行至床榻边,清冷的黑色瞳孔中,沉着炸裂般的晦色。 他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心,看着她缠着他,迷迷蒙蒙睁眼的样子,声音沙砾般微哑:“知道我是谁吗?” 这一刻,男人所有未曾宣之于口的嫉妒,忍耐,克制,避无可避般摊开在人前。 “知道。”湫十脸色是被滋润的嫣红,声音里却透着克制不住的哭腔,她拉着他的衣袖,像从前一样,重复着道:“我知道。” 秦冬霖额心蓦的跳了一下,他忍无可忍般抬起了她的腿。 下一刻,湫十仰着脖颈,呜的哭出了声。 黑暗中,秦冬霖瞳孔微缩,身体由里到外,彻彻底底僵硬下来。,. 第112章 番外七(双更合一) 第112章 帷幔垂地,灯烛摇曳。 秦冬霖被无声的紧、窒逼得寸步难行,他绷着下颚,低而轻地吸了一口气,耳边是她小兽一样低弱的呜咽,一声接一声。 即使他再后知后觉,也知方才那停顿的一下,意味着什么。 诚然,秦冬霖再如何镇定自若,荣辱不惊,面对宋湫十,骨子里也是个俗人,此时,惊有,喜亦有。 秦冬霖垂眸,俯身,亲了亲她修长的颈,气息滚热:“是不是疼?” 湫十不说话,只是拿沁了泪痕的小脸蹭了下他的下巴。 一种无声的纵容。 从未给过其他人的纵容。 院外下着雪,长风呼啸,秦冬霖看着她皱成一团的脸,冰凉的长指扫过她湿漉漉的眼尾,声音里陡然染上了情、欲的哑:“我不动。” 湫十吸了吸鼻子,两条玉藕似的胳膊环住了他的脖颈,道:“不疼了。” 一个很亲昵的,像是撒娇的姿势。 有那么一瞬间,秦冬霖似乎都以为身体的融合,让曾经的宋湫十回来了。 风雪之后,湫十散着一头长长的发,睡得规规矩矩,长长的睫覆盖在眼睑下,看着十分安静,秦冬霖看了一会,想,若是让三千年前的自己看到这一幕,不知是什么反应。 是终于不用跟在她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而松一口气,还是为她迟来的成长感到高兴欣慰。 说来好笑,彼时年少,他脾气有多臭,宋湫十就有多闹腾,上山下海,无所不能。被磨得不行的时候,他总想着,等她大一些,再大一些,小孩心性随着成长而消散,她总会变得沉稳,大方,安静,成为令人信服的流岐山主母。 可当她真变得安静,沉默,小心翼翼,他却看一次,忍不住皱眉一次。 那个会闹会笑,会撒娇会哼唧,站在昭昭日光中比三月春光更明媚的宋湫十,好似永远只会出现在伍叡的幻境中。 而他,甚至已经很久没看到她笑了。 秦冬霖靠在床榻上,一坐,就是半夜,直到晨光破晓,窗外变成灰青色雾蒙蒙的一片,他才侧首,不轻不重地捏了下她的指尖,道:“我还能不能把你养回来。” 满室寂静,无人回答。 === 翌日,秦冬霖唤从侍在屋里摆了一张办事的小几,长廷进来送竹简和奏疏的时候,湫十正捧着书卷,隔一会就看他一眼,直到男人堂而皇之在小几前坐下,面不改色地铺开桌上的纸张,她才轻轻将手里的书倒压着回桌面。 她慢吞吞行至秦冬霖身侧,屈膝坐在软褥上,流水一样的青丝落到腰际,白茶清香很快在鼻尖四散开,即使什么话也不说,也仍惹得案前的人侧目看过来。 “怎么?”秦冬霖搁下才执起的笔,问:“又赶我走?” 湫十与他对视,一双好看的杏眼里春水盈盈,可最擅揣度人心的高位者,只一眼,就能看出里面藏着的央求之意,不多,可就是止不住的令人心软。前段时日,天一亮,她就总用这种眼神看着他,无声提醒他该出门了。 在魔宫,他一个魔君愣是过起了做贼似的日子,总在清晨冷着脸踏出西院,傍晚又踩着雪色回来。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次次都是为了给乐此不疲前来的伍斐和宋昀诃让路。 “没赶你。”没了鲛珠,湫十的声音不如从前好听,可轻轻柔柔说话时,仍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秦冬霖看着那张毫无欺骗性的脸,想,也就是嘴上没说出来了。 又过了一刻钟,罕见的冬日暖阳在魔域上空跃出,湫十终于坐不住,低声提醒道:“他们要来了。” “来就来了。”秦冬霖眼皮都没掀一下,言语懒散,不以为意。 “会知道。”湫十不敢看他的眼睛,她垂头看着地面,又道:“他们会知道。” 秦冬霖动作微顿,他推开手边的竹简,旋即,手掌落到她纤细的腰、肢上,指腹极有暗示意味地摩挲了两下,感受她不自在的僵硬和轻颤,问:“还疼吗?” 湫十胡乱地摇了摇头。 “床上床下的关系,你说怎么瞒?”秦冬霖看着她:“你愿意无名无分地跟着我?” 他以为会看见宋湫十愣怔的,或是陷入沉思的神情,却没有想到,这一句话之后,她脸色虽然白了白,话语却显得冷静,像是早就思考过无数回一样,“我没关系。” 她慢慢的吐出一口气,像是在说给他听,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只要你、只要你没成亲。” 话音甫落,饶是秦冬霖,也不由慢慢眯了下眼。 他想起从前。 身为主城小公主,宋湫十骨子里的傲气不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少半分,即使两家联姻,她也从未有过半分担忧,甚至两人每每发生争执,她的口头禅都是以后要占山为王,多纳几个温柔体贴的侧君。 而如今,她一身骄傲折尽,情愿藏着躲着,不占名分,唯一的底线,好似只剩下不做外室,不做夫妻间的第三者。 “我不愿意。”秦冬霖闭了下眼,清冷冷的瞳孔中沉甸甸的雪色崩开。他脾气向来不好,堕魔之后更是喜怒无常,因而哪怕此刻竭力控制语气,也还是显得有些生硬,他握着湫十的手腕,一字一句道:“我说过,我不提从前,只看之后。” 他连名带姓地唤她,重复道:“宋湫十,我只要以后。” 湫十愣愣地看着他,才看了两眼,就被他伸手捂住了眼,他倾身,亲了亲她的唇,声音柔和下来:“没凶你,只是有些控制不住。” 湫十唇角忍不住往下撇了一下,自从秦冬霖堕魔,她翻过的书不知有多少,知道修为越高,就越容易失控,她深知那样理智全无的情形无法用只言片语轻飘飘带过,相比之下,这样的语调,实在不算什么。 她一点也不怕,她只是很心疼。 “宋昀诃和伍斐都知道了。”秦冬霖道:“后面的事交给我,嗯?” 湫十的睫毛在他掌心中连着颤动了好几下,她忍不住问,声音不难听出忐忑的意味:“我哥……他们怎么说?” “没怎么说。”秦冬霖将手掌放下来,道:“让我好好照顾你。” 湫十知道他这个人素来会过滤一些自己不想听或者懒得听的话语,而那些,恰恰是她担忧的。她才想接着问清楚,就听外面院子里有了动静,训练有素的女使在门前福身,禀报道:“两位少君到了。” 秦冬霖无声颔首,声线清浅:“请进来。” 湫十顿时要将手从秦冬霖手中抽开,挣动了一下,反而被不动声色握得更紧。 宋昀诃先伍斐一步踏进来,望着这一幕,几乎觉得秦冬霖是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两人在案桌边的软褥上半坐,伍斐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半晌,忍不住啧的一声,意有所指地挤眉弄眼:“心情不错?这脸色,啧,说春风满面也不为过。” 伍斐还是老样子,什么都好,就是话多,才调侃完秦冬霖,他又看向湫十,压低了声道:“我说小十,你们在一起就在一起了,这还特意瞒着哥哥们,是不是有些不厚道。” 宋昀诃给了他手肘一下,皱眉说:“你少说两句。” 片刻后,宋昀诃和秦冬霖,长廷等人在外间议事,湫十在窗牖边看外面的雪景,中途伍斐进来陪她说话,看着外面银装素裹,几乎没日没夜飘雪的竹林,多瞥两眼就索然无味地挪开了视线,低声道:“魔域就这个样,现在还好多了,你才来那会,冷得不行。气温如何,全看沛遗的心情。” 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伍斐无语般地道:“说起来,不止沛遗,我那段时间也很惨,莫名其妙多出来许多事不说,还被秦冬霖拎着对练了两场,明明宋昀诃和伍叡也在,可他偏偏只逮着我一个人打,打完了我第二天还得爬起来给他干活,你说折不折磨人。” 湫十在伍斐面前要放松一些,她听完,问:“你得罪他了?” 伍斐捂额叹息了一声:“我开始也纳闷,琢磨了挺长一段时间,直到见了沛遗,才终于懂他逮着我发什么火。” “我带你回来的时候,不是不小心让沛遗伤了你的手么。” “我简直都找不到话来形容他,心眼比针尖都小,斤斤计较还使阴招。” “他从前就总是这样,就他一个人能凶你两句,别人稍微惹你一下,就要尝一尝被毒打的滋味。” 他说话的语气叫人忍俊不禁,湫十忍不住笑了一下,小声道:“你小心被他听到。” 说话间,谈完事的男人伸手拨开阻隔视线的珠帘,清脆的响动过后,他斜倚在门槛边,视线落在湫十尚未压下去的唇边。 自从她到魔域,统共只笑过两次,两次都是在伍斐面前。 伍斐和宋昀诃待了没多久就离开了,出去前,伍斐还刻意叮嘱:“我们先走,你晚点跟过来。” 秦冬霖无声颔首。 湫十没问他要去哪,去多久,做什么,她安安静静地站着,像一个晶莹剔透的雪娃娃,看着安静而美好,只有那双眼睛还能依稀分辨出零星半点从前的影子。 秦冬霖伸出长指,点了下自己的唇。 湫十愣了下,旋即踮起脚尖,却只触碰到他棱角分明的喉结。 “怎么就不对我笑。”男人的音色好似天生带着一股凉薄的意味,可此刻说出来,却莫名带着点亲昵意味,再加上他那张矜贵的脸,十分勾人。 湫十有些不自然地抿出两个小梨涡,低声道:“笑的。” “有些事,要出去几日,长廷留在西院门口守着,有什么事,随时吩咐他。”秦冬霖道:“院内院外布置了结界,沛遗也在,没什么危险,你若是想,可以去街上走一走。” 湫十摇了摇头,模样要多乖巧有多乖巧:“不出去,我等你。” 再平常不过的两句话,秦冬霖却分明听出了一两分依赖的意味,他动作顿了一下,颀长的身子微弯,虚虚揽了她一下,道:“三天。” “三天后就回。” 湫十在他怀里低声应了句好。 === 宋湫十回来的消息没能瞒过阮芫,所谓知子莫若母,在她带着人踏进西院,看到不卑不亢迎上前的长廷时,该明白的不该明白的,此刻全都如明镜般映入脑海中。 “夫人。”长廷笑着道:“魔君有令,西院不准任何人踏入。” “长廷,你要拦我?”阮芫当了多年妖主夫人,声音一冷,仪态自然而然显露出来,她一身华服,深深吸了一口气,皱眉道:“你自幼跟着冬霖,他前些年是个什么样子,你不知道吗?” 长廷看了眼跟在阮芫身侧的流夏,眼皮不动声色一跳,当着院门的身体并没有挪开,“回夫人话,臣之职责,只有遵君令。” “这个君令的意思,是连我都要拦?” “臣不敢。”长廷垂首,推太极似的打起了官腔,“魔君的命令,臣不敢违抗,夫人不若等魔君回来,届时,有魔君陪同,想去哪里,自然都去得。” 来来回回这么几句,阮芫已经彻底没了耐心,她宽大的袖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强劲的气浪迫得空中的雪花都凝了下来,落下来的一瞬,像下了一场冰棱雨。 阮芫也是成名多年的人物,自身修为高强,攻势逼人,就欲直接扫开长廷,强行入院。 长廷脸上的笑意在此时彻底收敛,他冲着阮芫抱拳,道:“夫人,得罪了。” 阮芫带来的人都不敢上前,长廷这边守门的人也不敢对阮芫出手,你来我往眨眼便是十几个回合的交锋。半空中,流云翻转,如水般的雾气涌入灵气光阵中,搅动着风云,天色陡然黯了一个度。 “夫人,即使无人守门,这院子,你今日也进不去。”长廷攻击为少,躲闪为多,他一边灵活腾空,一边道:“魔君设置了结界,无湫十姑娘允准,任何人都进不去。” 阮芫眸光一厉。 打斗至一半,湫十走出院门,一层无声结界自动笼罩住她的身形,将所有攻击余波,狂风骤雨挡在结界外,她压抑地咳了两声,道:“长廷,让夫人进来。” 长廷收手,忍不住皱了下眉,道:“姑娘……” 剩下的话,不知道怎么说,可那意思,已经十分明白。 这气势汹汹带人闯门的架势,足以说明来者不善。 而这些,湫十怎么可能不知道,她便是闭着眼睛想,也能想象到阮芫的心理,可她是秦冬霖的母亲,是曾经真心疼爱她的阮姨,就凭这两点,她今日也断不可能将阮芫关在门外,置之不理。 她低声道:“请夫人进来。” 长廷沉默片刻,道:“是。” 冰天雪地里,院落中几乎看不到绿色,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小院的石桌上,雪堆了几指深。阮芫冷着一张脸迈入结界,湫十照着规矩给她行了个长辈的礼,声音低柔,带着些不太明显的沙哑:“阮姨。” “别这么叫我。”阮芫的语气要多冷有多冷,她道:“也受不起你这个礼。” 湫十默不作声。 阮芫不是头一个对她说这样话的人,可这样的话,即使听多了,听习惯了,也还是有些刺耳。她微不可见地抿了下唇,又在下一刻松开。 “行,我今日来,也不做什么恶人。”女使轻手轻脚搬了张宽凳到阮芫身后,阮芫坐下来,居高临下近乎审视般地道:“如今妖魔两族与天族大战在即,你父母兄长这么多年对流岐山,对冬霖支持帮衬有加,我记着这份情。” “只是你不该住在这里,不该再出现在冬霖眼前。” 阮芫看着眼前站着的纤细倩影,三月柳枝条一样柔嫩,说不恍惚,不唏嘘,内心毫无波动,必然是假话。 她甚至时常想,这是不是浮世大梦一场,现实里,秦冬霖还好好的没有堕魔,湫十也没有将流岐山置于如此不堪之地,那他们现在该是什么样子,想必早已经成婚了吧。 可世上哪来那么多如果,哪来那么多的黄粱梦。 湫十始终站着,脊背挺直,不为自己辩解半句,阮芫说,她就默默地听着。 “宋湫十,当年的婚事,怎么也不是我们逼着你求着你非你不可,是你一边追着冬霖跑,闹得满世界都知道你们感情好,关系好,是定下来的一对,当初走的时候,也是真浑然不顾忌半点冬霖的感受。” “你摸着良心说一说。”阮芫勾着唇,语气嘲讽:“冬霖对你不好吗?他哪里对你不好?自幼什么好东西不是让给你,你哪次惹祸不是他替你撑腰,稍微有一点时间,也是跟着你出去走动跑西瞎胡闹,结果呢,你就是这么对他,这么对我们的?” “对不起。”湫十接连说了好几声。 她说对不起。 她说全是她的错。 是她对不起流岐山,对不起秦冬霖。 “罢了。”阮芫不耐地摆了摆袖子,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不想听你道歉忏悔,只求你别再来祸害冬霖,他还得娶妻,还得生子,实在经不起你的祸害。” “你是主城的姑娘,我不怠慢你,魔宫非你容身之所,别的地方不安全,我已让人收拾出来一处院子,你就迁到那住着吧。”说完,阮芫不等她拒绝,又道:“这件事,我自然会跟你父母亲商议,想必他们也会体谅我一番良苦用心。” 湫十住在哪都无所谓,可她担心秦冬霖的状态。 “我不能走。”湫十的声音很轻,语调却坚定,“我答应他了的。” “这件事,我和他父亲此生绝无可能同意。”阮芫眯着眼,一字一句逼问她:“堕魔之后,他再未拿起过手中的剑,你现在还想让他与父母决裂,彻底叛出流岐山吗?” 湫十抬眸飞快看了她一眼,蓦的将唇咬出一道深深的齿痕。 她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秦冬霖一定会非常为难,而她留在他身边,最怕的就是他会为难。 “流夏,这事你来办。”阮芫侧首对身边着劲装,英姿飒爽的女子吩咐,话语不容人置喙:“将主城姑娘带下去,好生伺候。” 流夏凛声道:“是。” “流夏,你要违背魔君命令吗。”长廷才从阮芫丢出的金色乾坤球中脱困,涉及正事,他面上的温润面具崩碎,声音不由严厉许多:“你也是魔君座下的人,你不要命了吗。” 阮芫指尖飞速转出一抹金色,长廷被这种由妖主炼制出来,专门困人的乾坤球烦得头疼,又因为修为尚有差距,不能直接破除,每次被乾坤球砸中,都有小半个时辰的被困时间。 半个时辰,对有心办事的人来说,足矣。 流夏将吸入了浅云香的宋湫十带走之后,阮芫心里一直绷着的一根弦终于稍微松了些,等长廷面色难看脱困的时候,她已经在指挥女使将西院恢复成了湫十入住前的样子,仿佛不久之前,她的存在就是一场无痕梦。 长廷看着流岐山的人将屋里的东西搬出搬进,恢复原样,一个头比两个大,心口都凉了一截。 秦冬霖得到消息回来的时候,一路顶着风雪,哪也没去,径直到了西院。 女使和守门的护卫哗啦啦跪了一地。 小小的四角亭,四四方方的水榭,古色古香的房间,他推门进去时,依旧有嘎吱一声不大不小的声响,可里面的摆设,布置,清清冷冷,像是许多年未曾住人了似的。 该有的都有,唯独那个说会在屋里乖乖等他的人没了。 遍寻无果,秦冬霖大步跨出门槛时,脑子里近乎是一种被正面直击的惶恐之感。 他想, 这一次,她多久能回来。 又一个三千年吗? 天地变色,魔云浓稠,伍斐和宋昀诃,伍叡等人一齐冲进屋的时候,秦冬霖手掌撑在八仙桌的桌面上,鸦羽似的长睫垂在眼睑下,冷白的肤色中,额心正中心,诡异扭曲的魔纹流淌出鲜血一样的红色,那些令人胆寒的符号一个接一个融入肌肤之中,给人一种类似直觉般的妖异和危险之感。 “秦冬霖,你冷静点!”伍叡反应迅速,他一边跟其他人飞快布置一层接一层的结界,一边高声道。 “她人呢。”秦冬霖的声音轻得令人毛骨悚然,他目光扫过伍斐,扫过宋昀诃和伍叡,又落到匆匆赶过来的秦越和阮芫身上,手掌中跃动的黑色焰火明灭不定,他再一次重复,语气一次比一次轻:“宋湫十在哪。” 第113章 番外八 第113章 魔域上方,风雪铺天盖地,须臾之间便在地面上落了厚厚一层素色,举目望去,枝干遒劲的巨树成了一个个伫立的雪人,看不出原有的轮廓。很快,这些雪人不堪重负,一棵接一棵倒了下来,七零八落地横在湖边,小路上,场面尤其惨烈。 西院里,一重重结界以飞快的速度叠加,组成一个光线交织,固若金汤的巨大阻隔圈。 屋内,所有人闻声而至,秦越和宋呈殊赶来时,一边出手,一边面色凝重地望着眼前的一幕,问:“怎么回事?” 这些年,秦冬霖的情绪趋于稳定,很少闹出这样的阵仗。 阮芫向里间眺望时脸上全是担忧,神情不大好看,闻言,她有些疲惫地回:“我让人将宋湫十送到别处养着了。” 宋昀诃的脸也跟着冷了下来,他生了张温润似玉的脸,为人处世,言行举止都给人如沐春风的舒适感,面对长辈,永远是翩翩有礼的样子。可此刻,他说话时,声音里是自己也说不出的躁意:“送去哪了。” 阮芫皱眉:“流岐山不远处的一座院子。”她停了一瞬,斩钉截铁地道:“她不能住在魔宫。” “她是被伍斐救出来的。”宋昀诃直视阮芫,一字一句道:“大战在即,程翌和天族到处有人在找她。” “流岐山附近所属,布置了法阵和结界。”阮芫身为妖主夫人,身为长辈,被这样几近质问的话语惹得有些下不来台,但她骨子里不是咄咄逼人的性情,此刻也耐着性子说了两句:“她会很安全。” “哪里安全?有什么保障?”宋昀诃凛声:“现在两界所有能抽调的精锐都集中在魔域,流岐山的法阵和结界能挡住谁?骆瀛操练的天族兵还是程翌本人?” 他话音落下,若不是秦越拉了阮芫一下,她甚至要忍不住说上那么一句“当初是谁要招惹程翌的”。 伍斐既操心里面的秦冬霖,又急着缓和现下剑拔弩张的氛围,一时之间,头大如斗。他伸手勾了下宋昀诃的肩,连着拍了好几下,又看向阮芫,指了指里屋,道:“阮姨,冬霖这状态,你也看到了。” “把人接回来吧。” 阮芫转身,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么多年,我们一直觉得,主城对不起流岐山。”宋昀诃突然出声,“这三千年,主城处处迁就流岐山,就连每次秘境的收获,都给流岐山占了多数。” “这么多年,还也该还完了吧?”宋昀诃抬眸,言语中,已经是能堪大任,令人信服的沉稳模样:“宋家的人,以后就不由阮姨费心了。” “若是我妹妹落到天族手里。”他垂着眼,语气淡薄:“主城会退出魔族阵营,转而支持天族。” “届时,希望秦叔和阮姨能理解。”说罢,身形挺拔的年轻男子不卑不亢转身,手掌朝着天穹重重摁下,将东边被魔气震碎的结界补齐。 “诶!”伍斐看了眼宋昀诃,唤了一声,没得到回应,只有转向面色沉下来的秦越和阮芫,无声叹息一声,道:“秦叔,秦冬霖从小就这样,他知道自己要什么。” 就像当初练破灭剑,所有人都劝他换条温和点的道路,他做了选择,就坚决不改。在同龄人用灵石温和补充灵力的时候,他顶着天外天的玄雷淬体,一句后悔的抱怨的话都没有。 再像现在,他想跟宋湫十在一起,谁都觉得不行,不妥,可谁也阻止不了他。 “感情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在人心。我们再怎么为他好,再怎么为他着想,都无法易地而处,感同身受。” 说完,伍斐也不再多话,转身走到宋昀诃身边。 == 屋内,仙雾氤氲,伍叡单膝重重抵在地面上,幻境一次次崩碎,又重组,他额间沁出细密的汗来。 宋湫十再一次从眼前消失这件事,直接让秦冬霖避无可避地直面三千年前的情形。 因此,他这次发作,比以往严重些。 再这样下去,整个魔域都能被他掀了。 浓雾中,身段窈窕的女子仰着一张千娇百媚的小脸,屈膝半跪坐在地面上,玉指纤纤,落在男人绷出一片青筋的手背上,声音是说不出的好听:“干嘛又生气啊。” 秦冬霖隐忍地皱眉,清冷的瞳孔中满是失控的崩碎情绪,铺天盖地,叫嚣着吞噬理智,浓稠的魔气几乎在他身边化成了水。“湫十”靠过来时,那件好看的石榴裙上便不可避免的染上了一团黑,她浑不在意,手指带着凉意,一根根试探着往上挪,直到搭在他突出的手腕骨上。 两根银色的丝线在她手指间若隐若现。 这是什么,秦冬霖心里再清楚不过。 以往,每当他极端失控,魔纹淌进身体血液中,她总是会出现,勾着他,软声细语,耍赖般地求他,直到他的手腕,腰身,脚踝上都缠上这种丝线,他便会被彻底困在幻境中,安安稳稳地睡上一段时日。 就在“湫十”将要得逞的瞬间,秦冬霖再一次反扼住她纤细的手腕,力道有些大,声音里是控制不住的暴戾:“伍叡,我再说一次,解开幻境。” 回答他的,是漫天弥散的大雾。 “湫十”再一次出现在面前,却不是从前的样子,她身着素色的衣裙,脸很小,衬得那双眼睛更大,抿着唇的时候,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怜惜感——这是三千年后的宋湫十。 秦冬霖薄唇微压,拍案而起,眉宇间是掩藏不住的浓重阴翳。 “伍叡!” “湫十”行至他身侧,盯着他侧脸看了半晌,而后迟疑地伸出手来,触了触他垂着的食指。 即使知道身处幻境,即使明白只要他动动手指,眼前的人便会消散成一团浓雾,秦冬霖也还是忍不住侧首看过去。 她垂着头,一脸做错事后不知所措的心虚理亏,不敢与他对视,手指间,缠着他熟悉的银线。 秦冬霖脑海中最后绷着的那根弦,在无声之中被利刃划断。 “宋湫十。”秦冬霖额心布着一大片失控的青筋,他眼睫往下扫,肤色是一种病态的冷白,声音轻得令人心惊胆战:“你也不想让我出去找你?” “后悔了?想离开了?”他面无神情地逼问,声音里藏着惊人的风雪。 “湫十”猛地摇头,她否认:“我没有。” “但你,能不能等一等我。”她声音里是说不出的可怜:“我会乖乖回来找你。” 她央求,眼里是一池荡漾的秋水,引人微醺,“就一会,行不行?” 秦冬霖没有说话。 “湫十”见状,绕着银线的手指朝他的手腕处伸去,却在即将接触时被他冷着脸挥开。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强硬地扼住她的下颌,强迫她抬头,四目相对时,他的视线一寸寸落在那张脸上。 “若是三千年前,秘境相遇时,我知道之后会是这样的结果。”秦冬霖的力道一点点加重,眼瞳里全是扭曲的魔焰碎影,“即使当日颜面扫地,我也一定将你带回来。” 魔焰下,他手指所过之处,眼前的人温柔的化为了一滩水,一丛雾。 “湫十,后悔的事,我不做第二次。” 也再经不起第二次。 ==== 湫十从浅云香的药效中转醒的一瞬间,身体就下意识绷了起来。 蓝天,绿水,云雁成双,枫叶似火。 云舆停在密林之中。 流夏一身劲装,腰身被勾勒得极细,满头青丝束成高高的马尾,眉目凌厉,英姿飒爽。她手里拿着根枯树枝,拨弄着冉冉燃着的篝火,热气铺面而来。 见湫十醒了,流夏抬眼看了看天色,盘腿坐下来,没等她开口问,便自顾自开口:“我们尚在魔界境内。” 湫十背靠着一棵粗壮的树,她问:“你要带我去哪?” “无可奉告。”流夏的话语出口,是意料之中的呛人。 湫十眼里映着火光,她安静地与对面的女子对视,片刻后,轻声道:“我知道你。” 流夏眼眸闪烁了一阵。 三千年前,她在秦冬霖身边默默无闻,而彼时,主城小公主眼睛长在头顶上,断然不会去注意一个跑腿做事的从侍,即使这个从侍,是在自己未婚夫身边伺候,长相出众,能力卓越,她都能做到问也不问一声。 有时候想想,不知说她太自傲,还是心太大。 三千年前不知,那就只能是近段时间知道的。 “伍斐同我说,你是阮姨看中的少君夫人。”湫十没让她等太久。 闻言,流夏自嘲般地提了提唇角。 是啊,阮芫看中,有什么用呢。 那人听闻此事,连眼皮都没掀一下,干脆利索地将自己打发去了阮芫身边。 她大概永远也忘不了,那句“既然母亲喜欢,儿臣让流夏去母亲身边服侍就是。” 话语是说不出的凉薄。 若不是她眼前坐着的这个人,她险些真要以为,那人是天生的冷情。 可偏偏不是。 湫十是近来才听说了她,她却早早就听说了这位主城姑娘。 流夏出身不低,却依旧比不得宋湫十这样的尊贵身份,然身份这种东西,生来由天,没什么好抱怨的。她自幼勤加修炼,终于在又一次破境时被妖主看重,指到秦冬霖手下做事。 一日一日的相处中,情窦初开的姑娘会喜欢上昔日最耀眼的少年天骄,实在是一件意料之中的事。 她就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他面前晃着。 她知道宋湫十,也见过她,可令人心存侥幸的是,秦冬霖对自己这位未婚妻,好似也不如传闻中那样好。 会被她磨得耐心耗尽,也会被她气得火冒三丈,实在看不过去了,出言嘲讽是常有的事。唯独情人间的脉脉含情,腻歪气氛,他们是一分,半点都没有。 彼时,她并不清楚,宋湫十什么本事都不需要有,什么情话都不用说,只独独能将秦冬霖气得拍案而起这一点,就足够了。 他这样的人,若不是喜欢,若不是在乎,怎会轻而易举被情绪牵着鼻子走。 可偏偏那时流夏不懂,以至于后来,宋湫十远走,在六界掀起轩然大波时,她心里还曾止不住的庆幸过。 但很快,那些庆幸,就变成飘在水中的浮沫,在越来越清瘦的男人身上一点点消散。 可秦冬霖是多么骄傲的人,他的思念,颓唐,被掩饰得极好,就连最亲近的伍斐,宋昀诃等人,都以为他放下了。 初现端倪,是在一次秘境中,激战结束,清点所得,秦冬霖收剑,在树下平复呼吸,清风拂过他衣角,整个人是说不出的难得的柔和。 伍斐在不远处朝他招手,道:“快来,轮到你选了。” 秦冬霖迈步过去。 他出力最大,能分到的数额也最多,却只选了几样,就收了手,伍斐撞了下他的手肘,颔首示意:“再多拿点,你这让我们占便宜的都不好意思。” 秦冬霖侧目,眉心微蹙,几乎是下意识地朝身后道:“宋湫十,你来……” 他的声音止住。 伍斐跟着愣了下。 流夏屏住呼吸,竭力忍住眼眶中涌上的热意。 十几双眼睛望过来,秦冬霖无声地抬了下手,遮了下脸,声音沙哑:“习惯了。” 这话,不知是在说服他人,还是说服自己。 后来,昔日最引人注目的天之骄子脱离人生轨迹,弃剑堕魔,离经叛道,她都义无反顾陪着他,做好他交代的每一件事,以最不为人知的方式为他排忧解难。 她终于等到了可以与她比肩的机会。 阮芫提出这件事时,流夏无疑是开心的,可这份开心,在秦冬霖毫不迟疑将她派遣出去时碎了个彻底。 这个人,对自己不在意的人,是半分心也不肯花,半句敷衍的话都没有。 再之后,流夏听闻宋湫十回来了。 那日众将领议会,时隔数千年,她再一次在那张无可挑剔的脸上看到了七情六欲的烟火气,而他眉间的那份鲜活,不是为她而生。 “你在等什么?”须臾,火烧着烧着,发出啪嗒一声炸响,湫十屈膝坐着,如是问她。 若是按照正常速度,这会他们应该已经跨出魔域了。 可放眼望去,远处的黑色连绵山脉,还有这说下就下的雪,怎么看,这个地方都距离魔宫不远。 流夏没回答她,只道:“你若是累了,就上云舆歇息。” 湫十没动。 流夏确实在等,她在等一则消息。 风雪将山头染上一层又一层的白,没过多久,流夏腰间的留音玉便亮了。她面无表情地用气息一探,手指微不可见颤了颤,而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灵力注入。 那边长廷的声音竭力压抑着怒火:“流夏,我再问一遍,你将湫十带到哪去了?!” 能让长廷恼到这种程度,肯定是秦冬霖出事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长廷便沉声开口:“魔君失控,伍叡公子的幻境已经压不住了,流夏,你该知道轻重。” 紧接着,那边传来了伍斐被逼得连声喘息的低骂声。 流夏呼吸一窒,呼吸进鼻腔中的,全是破碎的尖锐疼意,她转身,见湫十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她看着自己,一字一顿问:“魔宫的方向在哪?” 流夏自嘲地笑了下,重重地闭了下眼,哽声道:“你上云舆,我送你回去。” 事实上,她阳奉阴违,并没有将湫十带离魔宫的区域,为了就是此时,秦冬霖需要的时候,宋湫十能够尽快的回到他身边。 半个时辰后,流夏站在天穹之下,看着湫十如同一尾翩跹的蛱蝶,义无反顾跃进那个摇摇欲坠的结界中。 良久,她抬手,胡乱地用袖子擦了下眼尾。 第114章 番外九 第114章 这个季节,魔宫天气本就恶劣,又因为秦冬霖情绪失控,魔气紊乱,地底下的沛遗也跟着心性大变,魔焰喷涌,鹅毛大雪接连不停地下,很快,魔宫殿宇被层层覆盖。北风凛冽,似刀刃一样刮在人身上。 伍叡的幻境只困了秦冬霖不到两个时辰。 没了幻境中的“宋湫十”牵制,秦冬霖攻击他们时,根本没有手下留情这个词可言,包裹整座院子的灵力气浪像一层轻薄的纱,轻而易举被撕开,在半空中成为碎屑,悄无声息弥散,匿于无形。 无数条纂刻了阵法的灵力锁链从伍斐等人的袖袍中猛的冲天而上,像一群张牙舞爪的怪蛇,它们前赴后继,毫不畏惧地缠到秦冬霖腕骨,脚踝,腰、身,寸寸断裂后又如浪潮般涌上,铺天盖地,浪潮一般。 伍斐咬牙,嘶地抽了两道凉气,对身侧的宋昀诃道:“我快撑不住了,这样耗下去,神仙来也吃不消。” “不必再撑。”回答他的是伍叡,说话间,他脱力似的从结界中抽身而出,和伍叡一脉相承的桃花眼却半眯着,盯着天边如云朵般轻飘飘往下坠落的身影,也算是松了一口气:“解铃人来了。” 伍斐抬眼斜觑,掌心中的灵力跟着偃旗息鼓。 唯独宋昀诃的脸色不算好,侧脸每一根线条都紧紧绷着,收手而立时,吩咐陆珏:“姑娘那,你拿我的令牌,亲自挑一队主城精锐在暗处守着,任何人如有冒犯,不论身份,无需迟疑,直接斩杀。” 一侧,阮芫的脸色十分不好看。 她心里那口气上不得上,下不得下,忍不住要开口,被秦越皱着眉拉住。 === 湫十落入西院时,结界已经支离破碎,她进得很顺利,没有阻碍。 甫一落地,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危险直觉便附身脊背,她举目四顾,周围雪色纷纷,一片狼藉。唯一的颜色,来自她正前方身子颀长,肩骨消瘦的男人,察觉到湫十气息闯入结界的一瞬,他便没有再出手,数不清的锁链趁机捆住了他,一动,耳边便是金属碰撞的叮当脆响。 湫十慢慢走上去,直到两人的距离变得很近,她顿了下,伸出两条细长的胳膊,从身后无声环住他被锁链缠绕的腰、身。 她侧首,脸轻轻贴在他笔挺的脊背上,良久,哽声道:“我回来了。” 秦冬霖身体绷得极紧,他睫毛无声扯动了两下,下颚线条锋利,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危险,可安静下来时,拖着满身的锁链,安静无声任由她抱着,又显出一种与他气质不符的无辜和乖巧。 湫十伸手抚他的后背,一下一下,无声之中透着安抚之意。 秦冬霖转身,清冷冷的黑眸落在她那张小小的脸上,又巡视般将她由上至下看了一遍。 他声音微哑,如包裹着砂砾:“受伤了?” “没有。” 湫十连着摇头,目光控制不住的落到他的眉眼处,那里盘踞着大片魔纹,颜色张扬,将九尾狐妖族原本盛极的容颜衬得更为妖异。 往日,即使气氛颇好,她也总是不敢直视他眉眼,偶尔四目相对,也会很快挪开视线。今日却不知哪来的胆子,踮着脚,葱白的手指在半空中顿了下,而后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蓦的触上那片刺目的魔纹。 雪越下越大。 魔纹在发烫,甚至隐隐有流淌进肌肤底层的趋势,秦冬霖看着她,既没有出声,也没有阻止,眼底是还未彻底平复的紊乱和失控。 屋内已经一片狼藉,凳椅七倒八歪,没有可以落座的地方,唯一没有受到波及的只有外间那张搁置在窗牖下的美人榻。 湫十踩着满地的茶盏碎屑走过去,坐在床沿。秦冬霖立于一侧,黑色鎏金广袖微垂,像一头暗中潜伏的凶兽,偏偏那张脸十分有迷惑性,长睫微垂,手腕上拖拽着两根银色长链,满目阴鸷被尽数遮挡。 湫十拉过他手中的长链,用力一扯,脆响之后,银链断为两截。 从她回来到现在,秦冬霖只说了一句话,三个字,问她受伤没。 湫十读了无数描述堕魔的书籍,知道他现在处于什么状态,承受着怎样的痛苦,只是他这个人,从来不肯在人前示弱半分,一如从前,一如现在。 骨子里的东西,分毫未变。 “是不是疼?”湫十与他对视几眼,起身往外走:“我去叫伍叡。” 秦冬霖拉住她,手掌微不可见地抖了下,他握拳置于唇边咳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一丝痛意:“不必。” “伍斐说,往日你情绪不稳,都是伍叡接手。”湫十眉尖凝着焦急之色,低声道:“他总比我管用些。” “没用。”秦冬霖掌心温度不正常的高,他又咳了一声,道:“他只是个灵修。” 伍叡身上没有什么灵丹妙药,如秦冬霖所说,他只是个修幻术的灵修。 于他而言,有用的是幻境中的人,而非伍叡自身。 湫十还想说什么,就听他有些疲惫似地道:“陪我。” 下一刻,秦冬霖闭着眼,身体无声滑落,靠在美人榻的床沿边,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 湫十望着这一幕,从鼻尖出涌上一股巨大的酸意,她想,三千年,无数个日日夜夜,他失控过几次,这样难捱的夜晚,他又无声度过几回。 什么道心不稳,剑道激进,她一个字都不信。 秦冬霖的剑意是从小用九天玄雷淬炼而成,稳扎稳打,凝实得不行。从前湫十跟他冷战,就喜欢看他被惊雷逮着劈的样子,看着看着心情就好了,等他冷着脸从结界中走出来,她已经能拉着他胳膊缠着要出去玩了。 如果这样的道心,这样的剑意还能堕魔,那六界剑修,都无路可走了。 湫十屈膝坐在秦冬霖身侧,絮语般地跟他说话:“这件事,我——” 秦冬霖没睁眼,但眉心皱着,下颌线条根根分明,他打断她的话语,道:“这件事,我处理。” 湫十停了片刻,而后轻声道:“算了。” “算了吧。” 秦冬霖抬眸,眼瞳里蕴着沉甸甸的黑,噬人的墨色一圈圈荡开,他问:“什么算了?” 湫十看着他那双眼,仿佛听见他在问。 是你我之间就这么算了,还是这件事算了。 昏暗的烛火下,湫十鬼使神差般伸手,捂了下他的眼睛,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阮姨和流夏都没有伤害我,这件事,按照魔族律法来吧。” 秦冬霖无声扯了下唇角,拒绝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见她一只手落在他手背上,无声攥紧,耳边的声音似保证,又似安抚。 她道:“秦冬霖,我们不分开。” 秦冬霖唇色苍白,黑色眼瞳如琉璃,良久,他侧首,冰凉的唇瓣落在她额心,心想,只有这个时候,才感觉她没怎么变。 仍是那样会哄人。 情绪失控的后遗症在秦冬霖神志彻底回归之后显露出来。 深夜,秦冬霖额心滚烫,清绝的眉宇间全是病色,湫十低声唤了在门外伺候的女使,没多久,女使端着温水进来。一直守在院子里的几人也轻手轻脚地踏进里屋,伍斐为首的人才掀开只剩半面的珠帘,眼前的屏风便陡然在眼前炸开,四分五裂。 伍斐等人微楞,而后露出一副“又是这样”的神情,无奈地倒退几步。 “出去。”秦冬霖不知何时睁开眼,他眼一垂,眉梢眼尾,皆是凉薄之意,“非我允准,擅入西院者,自行领罚。” 说罢,他又道:“宋昀诃,你来处理。” 闻言,阮芫身心俱疲,她用力地摁了下眉心,也知在这个时候,不能多说什么刺激秦冬霖,只好跟着伍斐等人又退出来。 湫十施了个小术法,将狼狈不堪的里屋收拾了一番,秦冬霖躺在床榻上,陷入沉睡。 深夜,星月无影,寒风呼啸。 伍斐等人都来看过一趟,湫十坐下床沿的小凳上,一只手被秦冬霖紧紧握着,阮芫进来时,她有些无措,想要站起身来。阮芫神色是说不出的复杂,她无声做了个手势,声音疲惫:“你就坐着吧,别将他吵醒了。” 湫十点了点头,白玉似的长指蜷缩着,肉眼可见的不安。 伍叡望着这一幕,在心底无声叹息一声,借着月明珠的光,探究的目光落在湫十脸上。 这张脸,他曾在自己的幻境中看了无数次,可真正面对面说话,却还是头一次。 直到此时,他才明白,十几日前,秦冬霖那句“她变了许多”是什么意思。 眼前的人很安静,很乖,跟幻境中古灵精怪,笑起来明艳动人的样子全然不同。 “湫十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伍叡跟伍斐有一两分钟相似,特别是一双桃花眼,笑起来时显得温润有礼,声音不疾不徐,十分好听。 湫十听说过伍叡,这三千年,因为有他在身边,秦冬霖的情况才没有继续恶化下去。 “好。”湫十将手从秦冬霖掌心中抽出来,见榻上的人敛眉,有转醒之势,忙俯身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出去一趟,马上就回来。” 帷幔垂落,熏香无声。 行过阮芫身边,伍叡驻足,他问:“阮姨可要同往?” 他这样问,必然是有事要说,且还是关于秦冬霖的事,阮芫无法拒绝。她看了湫十几眼,颔首,率先出了西院院门。 从西院到伍叡常住的院落,一行三人,走了一刻钟。 伍叡在院门前止步,他望着心事重重的湫十,温声道:“魔域中许多人传我身怀绝技,能化解魔气,这些都是无稽之谈,请湫十姑娘不必当真。” 说罢,他笑着望向阮芫:“阮姨也莫听人胡乱猜测。” 对他,阮芫颇有好感,也十分感激,回道:“你是有真本事的。这么多年,冬霖的情况多亏有你压制,不然我们面对这种情形,也是束手无策。” 伍叡摇头,意味深长地瞥了下湫十的位置,道:“有些事情,说再多也不如亲眼所见。” “能镇住秦冬霖的另有他人,阮姨的夸赞,伍叡愧不敢当。” 话音甫落,他推开院门,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落入两人的耳里,“门内是秦冬霖的幻境,这才是真正可以束缚他的东西。” 闻言,湫十似有所感地抬头,望进一片茫茫雾色之中,眼皮不轻不重地跳了两下。 从爬满藤蔓的秋千架,到屋下曲折回环的长廊,从水中央的亭台,到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紫竹林,长长的一条路,湫十走得泪流满面。 数不清的“宋湫十”从她眼底晃过,穿着五颜六色的华丽长裙,或笑,或嗔,或怨,神情生动,蝴蝶般招摇灵动。伍叡抚了下额心,摊开手掌苦笑:“我哪来的通天本事困住秦冬霖,不过是仗着他舍不得伤害这些人罢了。” 于是这三千年,他看着位高权重的男人作茧自缚,明知是假,还要以假为真,明知是妄求,却偏偏要求。 伍叡推开院子尽头的一扇门,望着湫十脸颊两侧蜿蜒的泪痕,道:“他曾在这里,烂醉如泥。” 湫十控制不住地抬眼。 入目是喧闹,喜庆,窗牖边的薄纸上,贴着红彤彤的“囍”字。秦冬霖最不爱吵闹声,而此刻,院外坐着吵嚷上了天的宾客,伍斐等人赫然在列,酒一杯接一杯灌下肚,没个消停。喜鹊在枝头叽叽喳喳,院里桃花一树一树开。 一阵风过。 湫十蹲在门边,潸然泪下。 这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无声告诉她。 有人曾梦见她夜夜红装,为他做了无数回新娘。 一旁,阮芫无声捂了下眼,像是一瞬间被抽干了精神,她摆了摆手,呢喃:“都随他去吧,随他去吧。” 湫十回西院不久,秦冬霖便醒了。 月明珠的光无声倾泻,外面雪色依旧,屋内屋外静悄悄一片。 男人无声坐起身,盯着宋湫十看了半晌,旋即,他将她狠狠拥入怀中,体温依旧滚热,力道像是要将她嵌入身体中。 “宋湫十。”他声线极哑,透着高烧之后的虚弱之意,他道:“我做了个梦。” 他问:“你是不是、” “你是不是过得不好?” 在外那么多年,你在别人身边,是不是过得不好,是不是受了许多旁人不知道的委屈。 湫十微楞,察觉到不对,去看他的神情,却在触到他眼尾那抹红意时,彻彻底底怔住。 从前,现在,址果冻小说网 第115章 第 115 章 第115章 彼时,夜色如水,雨雪将停,屋里屋外都很安静。 秦冬霖瞳色极深,微抬和垂落时会压出一道花瓣似的褶,天生带着上位者的凉薄疏离之意,眼尾的红像是被高烧蒸出来的,并不显得阴柔,反而给人一种十足的压迫感。 湫十从未怕过这双眼睛,可此时,在他话语落下之后,却只想随便找个人,找件事躲避过去。 从她回来,父母亲,宋昀诃乃至伍斐,见她半句不提这三千年里的事,顾忌着她的情绪,也不主动问,彼此谈话时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个断口。 那三千年,是他们心上的一道疤。 湫十从小就有主见,离开时修为在年轻一辈中已然不算低,身边无数灵宝傍身,还有宋呈殊的一道灵身护体,别说只是当年深受重创的程翌,就算是面对那些早已成名的人物,都尚能脱身。 换句话而言。 只有她不想回来,没有她回不来的情况。 湫十自己不提,是因为程翌的魅惑来历不明,令人匪夷所思,颇为怪异。这件事放在从前,她自己都不信,听着太像是为自己找借口开脱。再则就是天魔两族的关系已经紧绷到兵戎相见的地步,秦冬霖情绪不稳,她唯恐说多错多,刺激到他。 她没什么天下为先的侠义心肠,可任何时候,和平总比动荡好。 这仗,能不打,还是不打。 半晌,湫十肩头拉出一个往下的牵强弧度,她扯了下嘴角,轻声道:“没有的。” 她垂着长长的睫,眼神落在秦冬霖瘦削冷白的长指上,在他有若实质的视线中近乎无处遁形。 “没有谁欺负我。”她抬起头,飞快看了秦冬霖一眼,须臾,抿了下唇,讲故事似的轻轻絮语:“五百年前,程翌修为暴增,接连破境,跟莫软软联系密切,两人结亲之后,他怕我不满,用天族大神通将我囚住。后来大概是天族事忙,我不常见到他。” 说完,她屏了一口气。 秦冬霖手掌落到自己的额心处,彻底清醒过来之后,颇觉荒唐地扯了下唇。 “过来,陪我躺一会。”他拍了拍身侧的位置,哑声道。 湫十照做,模样是说不出的乖巧安静。 谁也没有说话。 湫十侧身被他拥着,因为挨得近,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身后那具身躯下微不可见的颤抖,亦能察觉到他紊乱的呼吸,他全身温度高得不像话。伍叡说,这是常态。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这三千年,他过得无比糟糕,再相见,想的,问的,全都关于她。 昔日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如今,连剑都握不起来了。 湫十问自己,她凭什么。 从小到大,她只会给秦冬霖添乱,一次又一次,不知收敛,为所欲为。 如果她听话,没有应下跟云玄的赌约,没有独自前往白云岭,也就不会认识程翌,不会离家出走,不会让身边的人活得如此痛苦。 所有人都可以说自己过得不好,唯独她不能,她没有资格。 湫十用力地眨了两下眼,突然难过得不行。黑暗中,某一刻,湫十抑制不住地问:“堕魔的时候,是不是很疼?” 人在浑浑噩噩的时间长河中,大概总是会刻意忘记一些东西,再去回想时,只留下一点隐隐绰绰的影子。唯独那些刻骨铭心,念念不忘的情绪,却历久弥新,时刻盘踞在心里。 秦冬霖沉默半晌,而后用微凉的唇瓣无声摩挲她的发顶。 湫十回来之后,他数次问她,可曾想过回来,可曾想过他,唯独他自己,对她,没有只字片语。那些情深,那些念想,一个字都不曾说出口。 良久,湫十以为自己等不到回答。 “我不怕疼。” 秦冬霖眼里似乎糅杂了沉郁的夜色,他扯了下唇角,道:“堕魔的时候,我很想你。” 彼时,密室中,他唇边淌血,身形踉跄,想的不是自己堕魔了,拿不了剑了,世人会如何看待他。 他满脑子都是,宋湫十跟人走了。 他要怎么办。 以后那么长的时间,他那么想她,他该怎么办。 ==== 秦冬霖反反复复高烧,睡了三日,湫十在榻前寸步不离守了三日。 三日后,榻上的人睁开眼,便又是那个说一不二,清贵逼人的魔君,眼里再寻不出一丝一毫的颓唐和脆弱。 见此情形,湫十似是早有所料,问:“可是要出去?” 秦冬霖颔首,冰凉的冕旒垂在眼前,发出清脆而细微的声响,他道:“去趟议政殿。” 湫十眉心皱了一下,目光有些迟疑的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旋即踮起脚尖替他理了理衣领,担忧地道:“你才好一些,身体能吃得消?” 秦冬霖顺势握住她的手,看着那只手在掌心中攒成一个小拳头,不由失笑,道:“没你想的那样夸张。” 湫十便不再说什么。 议政殿,陆珏拱手出列,凛声道:“昨日早朝,程翌已下军令,命杨涵之在一月之后,率兵三十万,一路朝西,直压魔域。” 天族有心立威,这个消息甫一传出,便以风一样的速度飞遍六界各族。 也在第一时间,落到在场诸位的耳里。 “该如何应对?”伍斐皱眉,道:“天族死咬着匡扶正道,铲除魔族的借口不放,我们很难回击。” 他们在名门望族成长,根正苗红,对魔族天生有种反感和抵触,因而再明白不过,仅仅是一个“魔”字,这场战争,还未开始,他们就已经落入下风。 伍叡不以为意,他道:“魔族又如何,战是天族要打,自古以来,天魔妖鬼人佛六界被分得明明白白,天道都应允的存在,他程翌算什么东西,在这颠倒黑白,说长道短。” “程翌凭着什么手段登上的天帝之位,六界之内,谁不知道。”长廷义正言辞道,对这种行为十分唾弃。 底下顿时一片附和之声。 宋昀诃理智些,他敛眉思忖片刻,道:“天族虽然势大,可才经内乱,程翌名不副实,难收人心,天兵实力大打折扣。妖魔两族倾巢而出,对阵天族,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平局收场。按理说,他该暂避锋芒。” 可事实上,程翌在激流勇进。 “我想不通。” 说罢,他看向座椅上一言不发的人,道:“我总觉得他在筹谋什么。” “没什么想不通的。”秦冬霖懒洋洋地抬了下眼,长指有一下没一下敲在案桌上,道:“他所谋求,在我。” 他漫不经心,伍斐和宋昀诃等人却一下子紧张起来。 “我一死,妖魔两族元气大伤,士气全无,抗衡不了天族。”所谓擒贼先擒王,必然有其中的道理。 伍斐搓了搓手臂上起来的鸡皮疙瘩,愕然道:“什么叫你一死——以你的修为,谁能重创你?” 有时候,不止人和人,天才与天才之间,也有不小的差距。照伍斐的话说,秦冬霖就是个怪胎。 “你去过天宫,跟程翌交过手,当时天宫人多,你却依旧能全身而退。”宋昀诃知道秦冬霖去了天族的事,他分析道:“若论单打独斗,程翌不是你的对手。” “他是哪来的这种自信。”伍斐百思不得其解,而后嗤笑出声:“看来天帝的位置,给了他很大的底气。” 伍叡扫了伍斐一眼,叹息着道:“不是他有底气,而是公子有弱点。” “公子的弱点——”长廷低喃着重复,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听秦冬霖坦然承认:“宋湫十。” 殿内一时无声。 “如果我是程翌,想要战胜一个堕魔之人,第一步,便是挑动他的情绪,想尽一切办法激怒他。”半晌,伍叡轻声道。 伍斐下意识回:“情绪失控之后,他更不是对手。” 秦冬霖失控之后,谁也不认,无差别攻击,战斗力陡然拔高,他们这么多人出手,配合着地底的阵法,也只够暂时将他困住。 在战场上激怒他,简直是在找死。 伍叡彻底不想说话了,他拍了下宋昀诃的肩,指了指伍斐,道:“你跟他解释。” “这件事,晚点再说。” 傍晚,一行人在西院的暖阁中坐下,训练有素的女使端着瓜果热茶进来,动作有序,脚步轻柔。为首的那个提着食盒,对秦冬霖道:“姑娘听闻魔君与几位公子在此议事,让属下送些点心过来。” 秦冬霖似乎有些意外,他挑眉,问:“姑娘没来?” 女使摇了摇头,如实道:“姑娘让魔君早些回去,说您身体才好,要多休息。” 闻言,伍斐等人顿时朝秦冬霖投去了意味深长的视线,还有人开玩笑似的揶揄了几句。 “这就管上了?”伍斐挤眉弄眼,有模有样地感叹:“管得还挺严。” 秦冬霖神情稍霁,没说什么。 宋昀诃伸手摸了摸高挺的鼻梁,隔了一会,不死心地问:“姑娘就只说了这些?” 女使见他一本正经,以为自己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仔细回想之后,迟疑着点了下头,道:“姑娘起先说让魔君不要饮酒,后来又说不必,只让我嘱咐前一句。” 伍斐乐了,他看向宋昀诃,道:“看吧,非要问,自作多情。” 宋昀诃深深吸了一口气,埋头喝闷酒。 秦冬霖眼尾稍弯,勾唇笑了笑,将手中才端起来的酒盏不动声色放了回去。 夜色逼人,寒气如许。 坐了一两个时辰之后,秦冬霖开始不断做出些耐人寻味的小动作,比如说着说着话,他皱着眉揉了揉眉心,再比如都喝着茶,他用手肘撑起了头。 见状,先前那个伺候在湫十身边的女使悄无声息地出了暖阁。 在某人不知收敛第三次摁着太阳穴的时候,伍斐忍无可忍,在桌下踢了他一脚,笑骂:“人都走了,你还装。” 伍叡也投来不赞同的目光。 “这是干什么?故意装可怜让人心疼?” 秦冬霖不置可否地抬了下眼,抿了口热茶,问:“不行?” “行。”伍斐气得笑了一声,冲他比了手势,道:“不愧是九尾狐,厉害。” “好了,说正事。”插科打诨几句之后,宋昀诃面色严肃起来,他接着白天在议政殿内商议的话题道:“秦冬霖这样的情况,一旦情绪失控,战场上不论敌军友军,都会受到攻击。当然,程翌不会傻到跟他硬碰硬,他只会将那些反对他上位的长老和骆瀛手下的精锐将领送到前方送死。” “一来,铲除异己,二来,可以让那些在暗处观望的世家大族看看,堕了魔的人,是怎样的秉性。” “那些人之所以到现在没动静,不过是因为魔族安分守己,冬霖虽然堕魔,可到底没干出什么为人不容的事来。一旦他们看到那样的场面,不免会想,这一仗,天族若是输了,那融合了魔妖天三族的势力,将会膨胀到何种程度。” “他们不敢让秦冬霖赢,就只能参战。” “只要拖过了失控暴动的时限,秦冬霖的身体状态,你们也知道。”宋昀诃轻轻吐出几个字:“情势会对我们十分不利。” 此时,身后珠帘微动,美人玉手微垂,一双杏眼扫过一圈,落到秦冬霖的身上。 她走过去,先是喊了宋昀诃一声“哥哥”,而后担忧地看向面带疲惫之意的男人,轻声问:“是不是累了?” 秦冬霖摇头,言简意赅:“没事。” 他嘴上说没事,可通身上下,都恰到好处的透出一种疲累和强撑的虚弱之意。 湫十看了两眼,忍不住道:“先回去吧?” 四目相视,秦冬霖从善如流地起身,有些无奈地妥协:“行。” 眼,伍斐啧的一声,道:“很久没见他这样过了。” “总算是有点人味了。” ==== 一个月的时间,眨眼即逝,魔宫内外,气氛紧张。 秦冬霖肉眼可见忙起来,常常天不亮就出去,夜深才披星戴月回来。天族的事,他不说,湫十亦不问。 她还是老样子,不怎么说话,也不出去走动,只在面对秦冬霖的时候话稍微多一些,显得很乖,很听话。 大战开始前三天。 夜里,湫十闭上眼,梦境中生长着一棵极其高大的树,枝干如虬龙,直耸如云,宛若撕破天穹的利剑,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厚重威压。 枝叶繁茂处,一双手扒开绿叶,露出一张老头的脸。 不知怎么,她突然捂了捂胸膛,重重地喘息了声,艰难道:“世界树。” 第118章 第 118 章 第118章 这场天族蓄谋已久的大战,打到最后,打成了笑话。 自爆一事传出后,六界宫的长老和大能来了至少数十位,他们连传送阵和飞行法器都没用,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消耗海量灵力空间挪移到了魔域隔绝外界的那条大裂缝边上。 天黑下去,又亮起来。 十余位道骨仙风的老者凑到一起,个个面色凝重,交相低语。不知过了多久,一位灰衣老者站出来,朝着秦冬霖等人走去。 他紧锁着眉,脸上的褶皱一根根堆叠,露出一种难得的苍老之态。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消息。 宋昀诃用脚尖碾碎了地上烧成炭的枯树枝,平视前方,敛眉,问:“章长老,这事可有定论了?” 陈亦安半蹲在一旁,听闻这话,抓着剑起身,眼眶里全是血丝,也跟着问:“怎么样了?” 被唤做章长老的老者先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顿时,周围几颗心都落入谷底,他道:“不瞒诸位,我们翻遍了天族古籍,能与眼前这种症状对上的,只有一句话。” “什么?” 章长老念出书中原话:“中州有邪法,引人自爆,既始,不可中止。” “什么意思。”陈亦安唇角干裂,他扭过头看了看身后被黑云尽数笼罩的天兵,震天的巨响时不时就从令人意想不到的位置炸开,而每每这时,血色总会在视线中流淌出一大片。 见惯了生死的大将狠狠咬牙:“就是说谁也救不了他们,只能让他们在眼前一个接一个自爆?” 宋昀诃和伍斐跟着皱眉,脸色也不好看。 “你们也知道,古中州的东西,流传下来的本就不多,这种招邪祟损阴德的几乎都是寥寥数句囫囵带过,没有具体实施的方法,自然也没有及时阻止的措施。” “没有具体实施的方法,那程翌是从哪知道这东西的?他是怎么做到的?”陈亦安面色铁青,连着深深吸了好几口气。 “我们还在查。”人到尽头,最看不得这种枉顾他人生死的行为,章长老眯了下眼,道:“程翌那无法下手的话,不若问问他身边亲近的人。殒命的五十余名长老全是破碎境的修为,他再如何手段通天,凭一人之力也难成事。” 陈亦安若有所思,面色沉沉地走开了。 片刻后,他拎着一个将领模样的人出来,丢到山坳上,一脚重重踩上他的后背,语气森冷:“说!” 伍斐凑过去,抓着人的盔甲重重往前,露出下面一张灰败的脸,他眯着眼打量片刻,徐徐道:“看着是有些眼熟。” “程翌身边的小啰啰,叫魏双。”陈亦安手肘在那人脊背上重重撞了一下,后者不受控制扑腾一声面对天族大军跪下来,身上银甲碰撞的声音冰冷至极。 “看看。”陈亦安提着他的发,强迫着魏双看下方深坑之中一丛接一丛的火光,冷声道:“你在军中待了数千年,这里面站着的,都是你可以托付生死的兄弟。” 魏双虚虚咬着牙,手脚都在抖。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事到如今,你有什么不能说?!程翌败局已定,绝无翻身可能,不论是为了前程地位,还是身家性命,见此情形,都该知道什么叫迷途知返,将功折罪。” 话音才落,西南边又接连传来两声炸响,陈亦安额上青筋隐忍地跳了跳。 ==== 伍叡循着气息寻来的时候,秦冬霖还在一块平滑的山石上靠着。清晨的风尚带着露水的湿气,一阵一阵往人的肌肤上刮。 山林中枝叶婆娑,簌簌作响。 男人肤色冷白,棱角线条利落流畅,额心处魔纹绯红,像一捧燃烧起来的火焰,只差微端的纹路还黯着,宛若墨汁耗尽,暂悬着一根颤颤巍巍的线。 他闭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伍叡不拘小节地在地面上坐下,靠在离他不远处的一棵百年巨树上,话还未说半句,开口便是很低一声叹息。 “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伍叡道:“但你别总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她离开时,不论是主城,你,还是宋昀诃,都派人去找过。” “后来,你用留音玉联系她,程翌用魅惑逼她说不想回来,并在之后直接碾碎她的留音玉。这件事,谁也没想到。”伍叡拿伍斐的玉扇敲了敲秦冬霖的小臂,道:“你知道她被囚禁,隔了半天不到,就让伍斐去救了。” “秦冬霖,神尚且做不到面面俱到,我们不过是尘世中的俗人,人你找了,找回来之后也没亏待她半分。你已经尽力了。” “你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他道。 宋湫十无辜,秦冬霖又何罪之有。 其中的弯弯绕绕,曲折离奇,他没想到,也想不到。 那三千年,他同样无助,同样痛苦。 山风呼啸着往里面灌,秦冬霖不知坐了多久,眼睫始终垂着,纤细的长睫上凝成了细密的冰花,层层覆盖,晶莹剔透,稍微一动,眼前便是雾蒙蒙的白影。 “小时候,她不这样。”秦冬霖隐忍地闭了下眼,手腕处是草草缠着的箭伤,血肉翻卷,伤口深可见骨,他浑然未觉,“我早该知道,早该意识到,她在外面,过得并不好。” 伍叡拍了拍他的肩头。 “我没事。”不过须臾,秦冬霖站起来,身形清瘦挺直,恢复成了平时冷漠沉静的模样,“六界宫的人怎么说?找到破解方法了?” 伍叡摇了摇头,道:“说是没办法。” “程翌那根本不能碰,稍微一动他,下面就跟炸开了锅似的,噼里啪啦声音不停。陈亦安现在正抓着他的跟班盘问,但看样子,也问不出什么来。” “走吧。”秦冬霖道:“这事拖不了,早点解决。” 伍叡目光落在他最后一笔魔纹上,话语迟疑:“还能控制住吗?” 秦冬霖手掌微握,立于雪地林间,许久,垂眸道:“她在等我回去。” 两人一前一后从山林间出去,才到山坳上坡处,就见不远处,被陈亦安死死押着的人脸色猛地胀红,秦冬霖瞳孔微缩,随手两个护盾结界甩到陈亦安和宋昀诃身上,冷喝:“退开!” 宋昀诃也意识到不对,抓着陈亦安的手臂将他强行扯开数十米,可依旧来不及。 ——“砰!” 橘色光团以极快的速度在眼前猛地炸开,一层接一层气浪从以此地为中心炸开,声音振聋发聩,土山坳瞬间被夷为平地,不少人狼狈地从浓烟和血雾中踏出,形容狼狈,面色难堪。 他们退得及时,在意识到不对时给自己加了灵光防护罩,加之实力远在自爆人之上,都只受了些擦伤,没什么大碍。 离得最近的是陈亦安和宋昀诃,陈亦安右臂被灼伤了不小一块,宋昀诃手背被锐利的树枝刮掉了一块皮。 面对十几双关切的眼睛,陈亦安冷声道:“好不容易撬开他的嘴,没说两个字,突然就自爆了。” “连给自己卖命的心腹都下得去手,真是——” 事情到这一步,又成了一团没头绪的乱麻。 一片死寂中,秦冬霖薄唇微动:“一日之后,若是还找不到方法,我会让魔典司的人提审程翌。” 顿时,数十双眼睛都看了过来。 “怎么审?稍微碰一碰他下面就跟炸开的油锅似的。”陈亦安皱眉。 “该怎么审就怎么审。拘魂,严刑逼供,魔典司千万种刑法,总有一种能让他开口。”秦冬霖眼一挑,周身都是霜雪般的冷漠,而说出的话,要多不近人情就有多不近人情。 “不行。”陈亦安一口否决,道:“若是他咬死不松口,我天族三十万天兵,至少有二十万折损于此。” “这太冒险,我不同意。” “陈亦安。”秦冬霖抵了抵眉骨,声音冷然:“这原本就是你们天族出的纰漏。” “这是最好的办法。” 良久,陈亦安沙哑出声:“我不能做主。此事,得等皇女到了再作商议。” 宋湫十到魔族裂缝的时候,是大战第五天,天族队伍依旧齐整,铁甲寒光凛凛,只是随意扫过去,不少人的脸上都是强自镇定的惶惶之色。 她穿着一身素白的长裙,袖口绣着几朵浅紫色的花,玉足自半空中轻点,裙摆曳地,仿佛顺着一条悬在天地间的小道拾阶而下。 她身边,光莲涌动,仙光灿灿,宽大的衣袖似云朵般浮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奇异的一幕吸引,有的认识她,有的不认识她,可那窃窃议论之声,如浪潮般,挡也挡不住。 一上一下,隔着数千米的距离,几乎是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秦冬霖的心里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蓦的抽身而起,衣袖逆风。被吹得猎猎作响。 云层上,光莲喷洒,秦冬霖上前,死死扼住湫十的手腕,周身魔气暴涨,试图将她身上刺目的仙光压下去。 可那仙光就宛若从井底喷溅上来一样,止不住,也斩不断,围绕着湫十翩跹起舞,场景奇异而刺眼。 男人沉默着,魔气几乎翻涌成了云层,染透了半边天。 湫十长长的睫有些慌乱地往下压了压,半晌,她伸出手,去牵了牵他修长分明的手掌,低声道:“等这事结束之后,我跟你解释好不好?” “我不想听。”秦冬霖太阳穴隐忍地跳了两下,径直打断她,声音里沉淀着炸裂般的晦涩情绪:“宋湫十,我一个字都不想听。” “上一次是鲛珠,这一次是什么?”他问。 天下从来没有白掉的馅饼,得到什么,就会失去什么,秦冬霖对此深信不疑。 “这里的事,不需要你插手,我让宋昀诃送你回去。”她就站在跟前,一张小小的脸不施粉黛,伸手勾住他手掌时,是怎么也遮盖不住的满目无辜,秦冬霖冷静下来,捏了捏她的指尖,放缓了声音。 湫十抬头看他,秦冬霖的眼皮很薄,肤色冷白,皱眉时会给人一种直白而强烈的压迫感。这个人,眉梢眼尾,就连额心似鲜血勾勒的魔纹,都别有一番韵味。 全是让人喜欢的样子。 “不救的话,他们一死,六界全乱了。”湫十抿了下唇,干巴巴地道:“我能救他们。” 听到这,秦冬霖不由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之感。 他再清楚不过,宋湫十娇气,爱闹,世家千金有的脾气她都有,可她善良,她比谁都善良。 “那你呢。”秦冬霖问。 湫十这次飞快地答了:“我会没事。”怕他不信,她还刻意抿着唇,又说了一句:“真的。” 可在看到留影珠之前,她也曾跟他说,她没受过委屈,她过得很好。 说话间,湫十身上的仙光越来越盛,到了后面,浓厚的魔云翻滚着节节退散,甚至有强行将秦冬霖推开的趋势。 那几乎是一种人力不可抗拒的宏大力量。 秦冬霖像是终于意识到什么,他执拗地站在原地,分毫不让,锋利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半圈,道:“你就不能听话一点吗?” 你就非要这么对我吗。 他们才重逢没多久,还有那么多误会未曾解开。他还想问问她,那三千年中的种种,也想拥着她,告诉她,那么多年,他很想她。 失去她的日子里,他从未想过将就,从未选择遗忘。 从始至终,他不曾放弃寻找她。 湫十哽声,在万千仙光中踮脚,触了触他分外凉薄的眼睑。 下一刻,秦冬霖在半空中倒退上千步,宋昀诃和伍斐根本靠近不了那团光雨,他们惊疑未定,问:“小十来做什么?她身上灵力怎会那样强?” 秦冬霖目光追逐着那道光影,一个问题也回答不了。 半空中,凄厉呼啸的风停滞了,鹅毛似的落雪也诡异的凝在了半空。 慢慢的,耳边有哗哗浪潮声涨上来,天空上,云层淡去,深蓝色海水浮沫一样漫上来,一轮圆月挂在海中央。 见此情形,宋昀诃身形不稳,踉跄一下。 伍斐道:“这是,这是什么?” 回答他的,是一尾从潮汐中跃起的剔透鱼尾。宋湫十的脸在潜入海水之中时便发生了某种变化,耳后长出了深雾色的鳍,长长的发如浮藻般散开,呈现出一种淡淡的不易被人察觉的蓝色,光洁的额心上刻画着一种古老的图样,人身鱼尾,身上着了一件精致的珍珠小衫。 这是一种强大而温柔的生灵。是宋湫十的真身。 鲛鱼长尾拍打在海面上,激起千层巨浪,湫十纤手微扬,指尖点在某个位置,被层层灵力封印的程翌不受控制地腾空而起,被她一指钉在半空中。 四目相对,她眼里是说不清的厌恶。 程翌一颗心顿时像是被紧紧握住般喘不过气来。 少顷,他苦笑了声,道:“你是该恨我的。” 有时候想想,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可原谅。 湫十剔透的眼眸中满是冷漠,她伸手,指尖落在他额心中,一股足以将神魂碾碎的力道迸出,将他死死摁在原地,只能看着她的手指在眼瞳中越来越近,直至完全落下。 瞳孔涣散前,他听到她的声音,带着世界的意志,一字一顿,似崩碎的水晶,“你该死。”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好听。 说什么都让人厌恶不起来。 程翌了无生机,宛若一只折翅的鸟,从半空中直直坠落,没入深海之中,昔日威风八面的天帝,而今只溅起了一个小小的水花。 他一死,其余的人顿时紧张起来。他们望向那些浮在海面的天兵,看见他们一张张胀得通红的脸,毫无疑问,若不是处于这片神异的深海领域,这些人必然会如程翌所说那样,炸成一团团形态各异的血雾。 湫十突然回眸,看了秦冬霖一眼。 男人身形像一张被拉到极致的清瘦弯月,紧紧绷着一根弦,清冷的黑眸中,全是能被轻易洞穿的慌乱。 鱼尾从海面腾起,溅起千万颗细碎的水珠,水珠晶莹剔透,再精准地覆盖到天兵的队列之中。那些被水珠撒到的人无一例外接触到一丝极寒的灵气,体内难以抑制的燥热被这丝灵气纠缠拉扯着带出体外。 他们重获新生。 小半个时辰后,海水褪去,潮汐隐没,天边晨光乍现,圆月渐渐成了虚影。 鲛鱼从高空坠下,落入秦冬霖的怀中。 她嘴边挂着殷红的血丝,四肢以及那条漂亮的鱼尾泛出晶莹剔透的泡沫,整具身躯仿佛在被无声溶解。 秦冬霖抱着她,一遍一遍给她渡上精纯的魔力,然而都无济于事,怀里的人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虚弱下去。 他握着她的手,像握着一块没什么温度的冷玉。 湫十抬起指尖,刺目的灵光骤然爆发,她一点一点,顺着他额间的纹路描下来,指尖所过之处,那些浓墨重彩的红色纹路恢复成冷白的肌肤,像是从未被烙刻在上面。 做完这些之后,她将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眼里似有荡漾的池水。她勾唇笑起来,孩子似的欢喜:“我喜欢看你这样。” “喜欢就多看看。”秦冬霖捏着她的指尖,任她在自己眉眼间一遍遍摸索,薄唇绷成一条笔直的线,声厉内荏地想要个承诺:“宋湫十,你答应过我的,不准食言。” 湫十看着看着,唇角突然往下压了压,露出一个从前经常出现的委屈弧度,她哽声道:“秦冬霖,我没有喜欢他。” “我没有。” “我知道。”秦冬霖胸膛里全是破碎的冷意横冲直撞,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使声线平稳,“我都知道了。” 他道:“是我不好。” 湫十其实不觉得委屈,但他三言两语下来,眼泪几乎不受控制啪嗒啪嗒往下流,她吸了吸鼻子,在他怀里低声絮语:“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秦冬霖冰凉的唇碰了碰她的手背,哑声道:“我们回家,你慢慢说,我都听。” 很多话,在心里藏了太久,等终于有合适的时机跟想要倾诉的人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湫十的身体在绚烂的光影中渐渐虚幻,秦冬霖拥着她,力道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中,须臾,他胸膛颤了一下,问:“你又要离开我了,是吗?” “我做了一个梦。”湫十声音很轻,带着哽咽的气音:“有人告诉我,只要闭上眼,再醒来,就可以回到从前。” “三千年前。” 她断断续续地道:“那个时候,你老是会嫌我烦,说我只会惹事,但你每次说完,总给我撑腰……” 那时候,他们鲜衣怒马,侠义心肠,她还是无忧无虑的主城姑娘,每日没心没肺缠着他闹,能把“秦冬霖”三个字念出一朵花来。那个时候,她喜欢的少年一剑耀九州,他们是时代最耀眼的天骄。 那是故事开始之前。 她曾无数次梦到那个情形。 她抱着喜欢的琴,待在喜欢的人身边,潇洒肆意,无拘无束。 “你想回去陪他。”秦冬霖近乎认命般地问:“是吗?” 湫十没有说话,眼泪簌簌往下掉。 “你能不能,别这么对我。”秦冬霖终于闭了下眼,哽声问。 湫十的脑海中,世界树化成的老头催促着道:“你快做决定,是留下来,还是开启时间回溯。” 之前湫十动用的,就是世界树的力量。 世界树说,程翌因她而生,这件事,只能她来。 他还说,世界树曾有愧于她,因而此刻,会给她一个选择。 湫十抬眼,在某一刻,她倾身,环了环他的脖颈,突然哇的一下哭出来,重重地咬上他的肩,哽咽道:“他们都欺负我——” 曾经那么好。 可她舍不得。 湫十这一下咬得极重,血腥味很快在舌尖漫开,她呜呜咽咽,长长的鱼尾在半空中扫过来,扫过去,身上浮动的光影终于在斑驳的底色中凝固。 世界树有些意外地开口,道:“我还以为你会选择回去。” 湫十挂在秦冬霖身上抽抽噎噎,许久都没有说话。 第119章 第 119 章 第119章 震惊六界的自爆一事,随着昔日主城姑娘的出现而渐渐平息下来。 劫后余生,被她救下的天兵将留影珠中程翌的所在所为一传十,十传百地带到了六界各地。 接连许多天,各界各族茶余饭后的谈论对象都是那位能洗涤污秽蛊雨的鲛鱼公主。 就在大家唏嘘不已之际,莫软软和骆瀛亲自备上重礼前往魔域,感谢这次宋湫十对天族施以援手。 听到这样的消息,外界又将三千年前这两位一见面就变脸的陈年往事揪出来说了一番。 莫软软和骆瀛到魔域的时候,宋湫十还在昏睡中。 那日,大致交代了一些事情之后,身体薄了一层,苍老得不行的世界树树灵连滚带爬地跑回本体之中蕴养。 当时没觉得,等世界树树灵将庞大的灵力收回后,宋湫十身上每一根骨骼都像是被碾碎似的疼,还没撑到回魔宫,半路就晕了过去。 秦冬霖一直守着她。 一日恨不得来三十次的宋昀诃同样魂不守舍。 所有的事情都落在伍斐和伍叡两兄弟身上,一连十几天,忙得脚不沾地。期间,两人抽空来了几趟,见湫十还未醒,便又接着忙手头上的事去了。 宋湫十这一睡,就是许多天。 魔域最冷的时候已经过去,沛遗也不再闹脾气,外面庭院里,女使撒下去的花草种子冒出一层浅绿,枝头上,鸟雀叫声叽叽喳喳的吵闹。 黄昏的霞光沉入天际,浓重的夜色取而代之,覆盖云层。 月色无声无息从半开的窗牖边溜进房间。 秦冬霖从议政殿回到院里,刻意在廊檐下停顿片刻,敛去一身霜雪寒气。 他换了身衣裳,转入内室,倚在屏风下看床榻上的人。 她老老实实地躺着,一张脸小小的,灯光下,女子雪肌黑发,模样看着是说不出的乖巧和安静。 秦冬霖在床沿一侧坐下,十分自然地捉了她的手握在掌心中,看了几眼后,伸手点了下她的鼻尖,声音格外耐心:“明日是除夕,这两天魔宫外很热闹。” 说完,他俯身,亲了亲她的眼尾,又问:“要睡到什么时候?” 无人应答,屋内依旧一片寂静。 近两个月的时间,这几句意味相同的话,他不知在深夜中问了多少遍。那些他曾不知如何开口的情话,而今,他一句,一句,说给她听。 夜深人静,烛火在月光中无声摇曳,火苗一下高一下低,挥洒出的光也跟着跃动。 秦冬霖拉过一张椅子,在床榻一侧坐下,身体稍往前倾,月光蜿蜒一地,男人皮相骨相极佳,侧脸是说不出的清隽疏朗。 他闭了下眼,又想起那日海浪滔天,圆月当空。她气息奄奄躺在他怀里,腮边挂着泪痕,哭着跟他说想回到从前。 可她没有离开。 枯坐一夜。天将明时,秦冬霖拥着她躺了一会,真的只是一会,待群山之巅升起第一缕霞光,他便准时睁开眼,侧身亲了亲她热气蒸腾的耳尖,哑声道:“忙完今日,接下来半月都空下来陪你。” 说罢,他轻手轻脚下榻,不多时,外间传来轻而低的问安声。 湫十醒来时,外面天光大亮。她垂在床沿的手指动了动,伺候的女使立刻屏住呼吸向前走了好几步,浅声道:“姑娘?” 连着唤了几声,湫十睁开了眼。 屋里顿时又涌出几位女使,有人掀开珠帘往外去请医官,有人喜不自胜前去议政殿通知魔君和几位少君,冷清清的小院随着主人的苏醒而一下子热闹起来。 湫十被女使扶着半靠在玉枕上,脑海里一片晕乎,医官来了又走,女使们熬了药,又小心翼翼地端上来。 她的识海中,碧波荡漾,水花泱泱,一柄银白小剑凭空出现。 湫十曾听过它的威名,也见过它的真容,因而一眼便认了出来。 “婆娑。”湫十顿了顿,将后面两个字补充完整:“剑灵。” “是我。”银白小剑回得客气,说话时是成年男子浑厚低醇的声线,莫名给人一种信服之感:“世界树插手六界轮回,因果牵扯太深,遭到反噬,未来百年都得回到主身修养,不会再出来。有些事,我与姑娘长话短说。” 湫十点了下头。 “世间回溯是禁术,只有世界树树灵和先天生灵可以施展。之前因为程翌之事,树灵已接连受损两回,在不影响六界正常运转的前提下,原本剩下的灵力只够支撑夫人一人入时间长流,至于魔君,还得等上上百年。”婆娑说的“两回”,一次是答应星冕将程翌与湫十的宿命相连,一次是前不久,它亲自斩断了两人间的强行捆绑。 湫十为六界死过一回,后面还出了那样不如人意的事,树灵嘴上不说,但心里到底觉得没脸,愧疚,因此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她大开方便之门。对此,六道规则难得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谁也没想到,湫十留了下来。 “之后的事,姑娘无需担心,一切顺其自然即可。”婆娑对湫十道。 “就是说,百年之后,世界树树灵恢复过来,会再次出手,让我回到过去?”湫十敏锐地察觉到他话中的意味,问。 婆娑毫不避讳地应下来,说:“未来需要公子和姑娘。” 时间迟早的问题。 湫十慢慢皱了下眉,婆娑像是察觉到她想问什么,不长不短的剑身嗡鸣着颤了一下,道:“姑娘放心,公子会和你一起。” 湫十眉心才稍微舒展了些,她又问:“你的真身,现在如何了?” 三千年前,婆娑剑就已认主,可后来秦冬霖堕魔,剑心全毁,婆娑跟着不知所踪。这些事情,湫十曾听伍斐随意提过两句,彼时,她不敢细问,他不敢细说。 婆娑答:“有些许反噬,不久便能恢复,姑娘不必挂心。” 湫十长睫动了动,半晌,道:“对不起。” 婆娑诡异的静默了半晌,想,这大概就叫夫妻同心吧。 秦冬霖堕魔那天,剑心全碎,他半跪在密室的地上,大半身躯都隐没在黑暗中,眼睑低垂,看不清神情。扶着墙起来时,手背青筋叠起,对着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这个。 他说对不起,紧接着就是无比凉薄的一句:“你走吧,回你该回的地方。” 婆娑失笑,变幻成人身,白衣曳地,一身锋芒敛尽后,整个人显得温和沉定。他朝着湫十微微欠身,郑重其事地道:“树灵回去之前,让我来跟姑娘说一声,六界欠你一回。” “姑娘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也不必觉得对不起任何人。” 曾经的事,树灵没有跟现在的湫十说,可婆娑亲自经历过中州一世,即使身为先天圣物之首,这一礼,也行得心甘情愿。 湫十退出神识,眼前情形逐渐清晰,楹窗半开,有风顺着爬进来,女使将垂落的床幔挂起,细碎而斑驳的光影在眼前打转。下一刻,有人大步绕过屏风,挑开珠帘,携一身霜雨寒气出现在她跟前。 九尾朝服,天子冕旒。 女使和从侍跪了一地。 他一步一步走到床前,眼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清冷雪色,湫十唇角翕动,想说些什么,话音才落到嘴边,就被他摁进怀中。清冽的林间松雪气息洇进鼻间,湫十乖乖任他抱着,不知过去多久,她伸手,悄无声息地环了环他的后腰。动作很轻,带着安抚的意味。 半晌,男人绷得死紧的脊背松下来,他伸手抚了抚她流水似的长发,哑声问:“什么时候醒的?” 湫十眷恋地追随他颈侧的温度,很诚实地回:“才——” 那句“才醒”还未说完,她就干巴巴地止住了声音,过了一会,又后知后觉地伸手摁了下自己的喉咙,迟疑地将刚才的话接下去:“才醒。你就来了。” “我的声音。”湫十诧异地喃喃:“……恢复了。” 那是属于鲛鱼一族引以为傲的声线,一字一句,悠扬婉转,珠圆玉润,随意几个字眼,都是说不出的好听勾人。 她有些惊喜,尖尖的下颚落在他一侧肩上,一声声念他的名字。 她被救回来后,情绪就较为内敛,喜与忧全藏在心里,别人问她,她只是抿着唇角露出一点点笑,说好,说可以,很少有这样直白显露出开心的时候。 鲛鱼一族失去引以为傲的声音,即使表现得再从容,再淡然,心里怎么可能不在乎。 更何况她从小就是爱美的性子,宝贝她那副嗓子,宝贝她那双手,宝贝她那张脸,自己看自己都能看一整天不带腻,在他面前不知自夸过多少遍。 可即使如此,为了书上那段不知有没有效,能起多大效果的古方,她仍旧瞒着所有人,一声不吭取出了自己的鲛珠,没说一句后悔,没在人前掉一滴眼泪。 秦冬霖眼睑微垂,她唤一声,他就应一声,音色清冽,是说不出的温柔耐心。 听闻湫十醒来的消息,宋昀诃随后也赶了过来。 君子如玉,举手投足间,姿态浑然天成。岁月倥偬,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早在时间长流中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准城主。 四目相对间,男人那双与湫十有两分相似的眼睛,将她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而后,喉结微微滚动了半圈。 “小十,之前,是哥哥错怪你了。” 血浓于水,宋昀诃对这个妹妹,是找不到话说的真心疼爱。年少时,甚至因为宋湫十跟秦冬霖关系更好而默默皱眉过许多次。 就是因为真的在乎,才会生气,失望,可突然有一天,事实摆在面前,他一直以为不懂事的妹妹,那么多年,其实是被人算计,为人迫害。那个花一样的主城嫡姑娘,被所有人一步步逼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其中,他也占了一份。 何为心如刀绞,这就是。 湫十手里捏着秦冬霖一片衣角,对这样郑重其事的道歉有些不知所措。 须臾,她摇了摇头,目光澄澈,道:“这不是你的错。” 宋昀诃有什么错,当时那么大一个烂摊子丢下来,主城几乎全是给宋呈殊贺寿的人,加上天族从中推波助澜,这事直接在各世家之间掀起浪潮。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全是看笑话的,真正关心事情本身的,能有多少。 他忙着找她,忙着安慰父母,忙着平衡主城和流岐山的关系,一座座大山毫不留情压在他的肩上。她的所作所为,几乎全是他在收拾局面。 换位思考,有朝一日,他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做到这个程度,她会是怎样的反应。 能做到毫无芥蒂,心平气和吗? 宋昀诃除了冷了她十几天,见面之后,一句重话,责备的话都没说。 还要如何,还能如何? 他们都没有错,可事情就是发展到了这一步。 宋昀诃上前,伸手抚了抚她的发,湫十脊背僵硬,但没有躲开。 === 春夏秋冬,四季在眼前流转。 时间从指尖流淌过。和从前一样,湫十仍然格外黏秦冬霖一点,可从前的脾气却没有养回来。一静,能静好几天,即使出去玩,也不爱往人多的地方走。 秦冬霖在外还是老样子,懒懒散散,脸一冷,格外能唬人,但那副人嫌狗憎的臭脾气,在湫十面前,一丝一毫都摆不出来。 天赋好的人,在哪方面学东西都快,这话一点也没错。曾经惜字如金,半个字都不肯多说的男人,也开始笨拙的学起了哄人的招式,昔日听一句就觉得腻人的情话,他得清新脱俗,轻而易举就让家里那位红了脸和耳朵。 一日,几人聚在流岐山城内一家酒楼喝酒。 秦冬霖姗姗来迟。 伍斐上下打量他一眼,啥话没说,先将一杯烈酒推到他跟前,才道:“大忙人又来迟了,我们几个想见一见你,可算是难上加难。” “天天在议政殿见,还不够?”秦冬霖入座,面不改色地将精巧的酒杯往外挪了挪,话说得格外绝情:“不喝。” “秦冬霖你扫不扫兴?”伍斐劝酒的功夫一流,当即抚着鼻脊道:“和我们几个喝,没别的乱七八糟的人作陪,小十脾气好,不会和你生气。” 秦冬霖勾了下唇,似笑非笑地道:“她脾气好?这话在三千年前,可没听你说过。” 伍斐啧的一声,道:“今时不同往日。” 秦冬霖长指在桌边敲了一下,心想,哪是什么今时不同往日,她不过是将那些不开心都藏进了心底。 “行,我们魔君大人现在是一不沾酒二不沾人,出了名的洁身自好,清冷自律,谁都劝不来。”伍叡拍了下堂兄的肩,又看向秦冬霖,问:“怎么没将湫十姑娘带出来。” “这种地方,她不爱来。”秦冬霖才伸了筷,便觉索然无味,他意兴阑珊地抵着桌椅,身体朝后仰了下,想起出来时,宋湫十裹在被子里那张小小的脸。 才出来,就又想回去了。 一顿酒下来,许是气氛不错,不止伍斐,就连宋昀诃也喝多了。他搭着秦冬霖的肩,面色有些红,半醉半醒,模样是难得的颓唐,说出来的话语,更像是某种悲从心起的哽咽:“你要照顾好小十。” 一句话,他反反复复说了五六遍,翻来覆去,颠三倒四。 秦冬霖闻着他满身的酒气,额心隐忍地跳了跳,才要开口,就见宋昀诃重重地摁了下他的肩,道:“……她现在只愿意亲近你。” 四目相对,秦冬霖将喉咙里的话咽了回去。 他无比清楚,宋昀诃的话是什么意思。 湫十不怪他们,却依旧打心底排斥着跟人接近,更多时候,她就像一只警惕的小兽,一点微不足道的变化都能让她将探出的脑袋又缩回去。宋昀诃等人,赫然在外人之列。 她依旧不提从前,不提那些受过的委屈,可秦冬霖知道,那句“他们都欺负我”里,藏着怎样的崩溃和无助。 所有的闭口不言,因为从未遗忘。 眨眼又是一年春至,万物复苏。魔宫内,庭院里吐露芬芳,湫十和沛遗默契地撒下花种。 阳光在地面上撒下一层碎金,秦冬霖坐在石桌边听长廷汇报流岐山近期或大或小的事宜,听着听着,眼神就不自觉往东边的长廊边飘。长廷一看,了然,没过多久便识趣地起身离开。 秦冬霖踱步到长廊后,看着一人一蛇头抵着头,肩挨着肩靠在一起,模样都挺严肃,不知在争论些什么。没过多久,湫十突然伸手拍了沛遗光溜溜的蛇脑袋一下。 沛遗被打懵了,那条碧绿的蛇尾弓起来。 秦冬霖适时出现,他握着湫十的手,无比自然地将人带到自己怀里,低声问:“怎么了?” 树影斑驳,她乌黑的瞳仁里亮晶晶的闪着一片,像是缀着细碎的光,生动而鲜活,她闷闷地道:“沛遗说要把我的红叶树拔了种云香草。” 那声调,怎么听都带着委屈的意味。 沛遗的声音更委屈:“她打我。” 这女人之前说话都细声细气的,现在居然开始动手打人了。 湫十看了看自己的手,想说什么,嘴角动了动,又默默地止住了话音。 秦冬霖失笑。 那“啪”的一声,听着清脆,可在宋湫十眼里,确实算不上打,那只是一种下意识的习惯。 她从前,就爱这么闹,总是时不时拍一下他的手背,以示提醒或不满。 这种情不自禁的小动作,隔了三千年的时光,再一次回到了她身上。 又过了几天,深夜,窗牖半开,一地月光如水纹般铺在地上,秦冬霖第三次将宋湫十偷偷伸出来的手摁回被子里。她在睡梦中蹙起了眉尖,极不耐烦地躲开了他的手,而后拉着被子蒙住头,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要多不耐烦有多不耐烦。 秦冬霖看着自己空了的手掌,在寂静无声的黑夜里,从胸膛里生出一种无声而汹涌的情绪。 隔了好久,他将被子往下拉了些,凑过去用下颌浅浅地摩挲她的发顶,一下轻一下重,呼吸声浅而压抑。 他点了点她的额心,音色清冽:“宋湫十。” “我是不是,快把你养回来了?” ==九月十五,是秦冬霖的生辰。 那天秋风正好,霜红满地,湫十窝在秦冬霖的怀里,像是突然想到些什么,抬头问他:“你说,若真有来世,或者我们真回到了过去,会怎样?” 秦冬霖亲了亲她的耳尖,看着她心血来潮问过之后就跟沛遗闹到一起。 若真能重来。 他会让太阳一直住在天上。 他会待她,千般,万般好。 ——番外完 第120章 第 120 章 第120章 湫十怀孕之后,尘游宫上下都绷着一根弦。 昔日的主城姑娘,如今的中州帝后,却丝毫没有要当母亲的样子,吃喝玩乐,样样不离。 唐筎和宋昀诃简直操碎了心。数次沟通无果后,将目光转向秦冬霖。 “怎么管。”一日早朝后,秦冬霖提了下眉梢,四季轮回在男人的眉眼间淌过,将他的轮廓磨得越发深邃,言行举止间,全是说不出的沉定,“她最会什么,你不知道?” 宋昀诃扶额叹息。 宋湫十最会哼哼唧唧撒娇,软磨硬泡耍赖,各种小招数令人防不胜防。他遭不住,秦冬霖更遭不住。 宋昀诃的话秦冬霖可以不当回事,可唐筎的话,秦冬霖却不能当做没听见。 书房内,送走唐筎,秦冬霖坐回案桌前,提笔蘸墨,才写没几个字,便搁了笔,问芦苇仙:“殿下呢。” 芦苇仙脸色微垮,有些无奈地回:“殿下半个时辰前出了宫,据伺候的女使说,是去了妖月大人府上。” 秦冬霖又问:“可有说何时回?” 芦苇仙为难地摇了摇头。 见状,秦冬霖不轻不重地摁了下挺立的眉骨,起身道:“喊上婆娑,去琳琅府。” 琳琅府,阴了半日的天在正午放了晴,太阳从厚厚的云层中探了个头,光线从树影的间隙中打出一个个浅浅的圆斑,投落到地上时,呈现出碎金般的色泽。 三张躺椅摆在院落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湫十被阳光照得昏昏欲睡,耳边是妖月和皎皎一声接一声的叹息。 她忍不住笑了一声,笑过之后,又支起身子往上挪了挪,道:“行了啊你们。从我来到现在,这叹气声就没停过。” 皎皎散着满头青丝,额心勾着霜雪样的古老符文,她单手抚着一侧脸颊,道:“你在尘游宫跟没事人似的,哪知我们过的是什么水深火热的日子。” “最近朝中事多,阿远才上任就挑了大梁,一天到晚人影见不着人影。这段时日好容易清闲了点,下值得早,结果宋昀诃三天两天来找他。”皎皎显然十分不满,控诉道:“他就是怕我带你出去玩。” 听到这,妖月简直不想说话。 皎皎伸出覆盖着一层霜雪的长指,道:“阿月就不提了,虽不在君主手下做事,可早朝和隔三差五的议会都得参与,最近两月,每回都被我阿兄单独留下来——” 她笑了一下,挤眉弄眼地问妖月:“感觉如何?” 妖月想死。 湫十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她一边笑,一边举手投降道:“我回去说说他们,说说他们。” 妖月斜觑了她一眼,目光在她已经显怀的腹部停留一瞬,道:“他们担心得不是没有道理。就剩最后几个月了,你好好在都城待着,哪也别去。” 皎皎在一边附和着点头。 其实不怪湫十精力充沛,她肚子里这个实在令人省心,寻常妇人孕期的反应她是一点也没有。 说着说着,不知是谁开了个头,聊到了妖月身上。 湫十在阳光下惬意地眯了眯眼,问:“听人说,涑日现在天天守在你府门口,想着能再住进来?” 皎皎一听,将脑袋凑过来,睫毛上覆着厚厚一层冰花,来了精神:“说句实话,你到底怎么想。” “我能怎么想,他爱怎么怎么。那么大一活人,我能控制他不成?”妖月下意识拧眉,道:“想进我府门的男人多了去了,个个都关注,我还活不活了。” 湫十和皎皎顿时用一种“怎么就是不说实话”的谴责神情看她。 湫十压低了声音,道:“你和婆娑之间是怎么回事?这总该交代一下吧。” 皎皎顿时惊讶地侧首,道:“还有这回事呢,我怎么不知道。” 妖月沉默片刻,开始一本正经地打官腔:“官场同僚,清清白白,能怎么回事。” 这话说得,要多义正言辞有多义正言辞。 下一刻,管家便格外恭敬地引着秦冬霖和婆娑踏进院子里。 四目相对,妖月嘴角忍不住抽了两下。 湫十被秦冬霖带回尘游宫之后,皎皎也踩着天边的云隐去了身形。妖月孤立无援,靠在躺椅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婆娑行至跟前,整个人隐进碎金的光圈中,半晌,意味不明地提了下眉,问:“清清白白?” 妖月目光躲闪,难得心虚。 婆娑伸手勾了勾她的下巴,看着那张风情万种,引得男人们躁动的脸,又想起外面那只日日蹲守,试图让她心软的昌白虎,声音跟着沉了几分:“明天就去跟他说清楚。”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三人中,妖月向来自诩风流浪荡子。她身居指挥使要职,又是帝后身边最信任的那一位,各色各样的男人如潮水般攀附上来。她自得其乐,来者不拒,却不沉迷于此,除了从小养到大的那只昌白虎,从未在第二个人身上翻过车。 招惹上婆娑,是妖月怎么也没想到的。 那日她醉得厉害,乐伶在一侧乖顺地伺候她,谁知正逢中正十二司办案,于是妖月的眼前,乐伶乖巧柔顺的脸俨然换了副模样。 男人站在榻边,视线从她轻纱下滑出的圆润肩头上滑过,声音格外冷:“长老院兵荒马乱,独独妖月大人有闲情闲心,纸醉金迷,寻欢作乐。” 妖月眯着眼睛看他,少顷,懒洋洋地朝他招了下手。 婆娑沉着脸走近,美人榻上的女子媚眼如丝,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令人难以招架的香气,话语却仍旧是强势而清浅的:“弯腰。” 这是将他当方才的乐伶看了。 婆娑忍耐地皱了下眉,半晌,还是弯了腰,神情格外屈辱。 “伺候人,会吗?”妖月问。 婆娑活了这么久,从未有人敢在他面前说这样的话。妖月问完,懒洋洋地扯了下他的衣领,力道不重,像某种催情的前调:“说话。” 婆娑看着她,没说话,在她啪的一声解开他腰封时,他忍无可忍地握着她的手腕往上提,声音危险地哑了下来:“妖月,你确定要招惹我?” 回答他话语的,是贴上他喉结的唇。 妖月当时想,这男人穿着官服,怎么就那么好看呢。 第二天起来,她彻彻底底懵了。 人是她招惹的,且都在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躲是躲不过去。 妖月捏着鼻子认栽。原本想着以两人的性格,怎么也该合不到一起,可时间确实是最难预测的东西,几次磕磕盼盼的磨合之后,她对身边人的存在习惯起来。 事实证明,中正十二司的指挥使大人,想要不动声色。诱一个人入局,有无数种方法。即使身处劣势,也能迅速把握机会扭转乾坤。 妖月反应过来时,几乎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要在男人身上栽第二次了。 情势彻底失控,一步,一步走到了今日这样的局面。 “舍不得?”婆娑眉心皱出一个不大愉悦的弧度,问。 男人三番两次跟小崽子争风吃醋的样子,总会现出一种执拗的与身份不符的可爱。 “没。”妖月无声叹息一声,亲了亲他缓慢滚动的喉结,道:“明天说。” === 回到尘游宫之后,湫十往秦冬霖身上一靠,流水般的长发像盛开在男人胸膛前的海藻,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起宫外的琐事,说起婆娑妖月,说起皎皎和淞远。越说,声音拖得越长。 说到后面,已经是想让他陪她回主城过灯节。 一年四季,有三个季节,她的心都在外面飞着。 “我也有事跟你说。”秦冬霖将手中的竹简反扣在桌面上,往下一扫,视线落在她一张娇艳的芙蓉面上,道:“岳母今天找我了。” 湫十偃旗息鼓,不吭声了。 “已经是第三次了。”秦冬霖捏了捏她脸颊一侧的腮肉,道:“能不能老实一点?嗯?” 湫十蹙了下眉,默不作声地抓了他的手落在自己肚子上,低声道:“都五个月了。” “秦冬霖,我怀着你孩子呢。” 任何男人听着这样的话都不会毫无触动,秦冬霖只坚持了不到一息的时间,便放下了手中的事,妥协似地问:“那个灯节,在什么时候?” 湫十眼睛一亮,道:“下月初三。” 秦冬霖眯了下眼,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指腹从微微凸起的腹部一路流连向上,落在引人遐想的弧度上。湫十后知后觉察觉到危险,扭了下身体准备往后撤,却被牢牢禁锢住,他低头亲了亲她的眼睑,声音慢条斯理的,语气却格外勾人:“五个月了。” “你也疼疼我,嗯?” 九尾狐的魅惑,湫十数十年如一日逃不过。 面红耳赤闹过一回之后,明月高悬,夜已深了。得到满足的男人春风得意,拥着人躺下。她为自己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在他怀里蜷成小小的一团。 梦里,一幕接一幕画面在眼前停驻,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涌进秦冬霖的脑海中。 那是他们之间难以言说的第二世。 翌日清晨,秦冬霖醒来的时候,床边已经空了。他难得心慌了一下,掀开被子下榻,穿过珠帘和屏风朝外走。 晨光微曦,清风徐徐,水亭中,她扬着一张小小的脸往唇上涂口脂,明月正在为她描花钿,她一动,便停下笔等她动作完再继续。成婚多年,她依旧是记忆中那个明媚热烈的小姑娘模样,笑起来总是格外好看。 这些年,他将她照顾得很好。 迎着朝阳,秦冬霖朝她走过去,越走,便不可自抑地想起另一个宋湫十,那个不怎么爱说话,不怎么爱出门,让人格外心疼的宋湫十。 明月朝着他福了福身,湫十朝他招手,拽了下他的衣角,生怕他忘了什么似的,开口第一句便是提醒:“说好了陪我一起去,不许食言。” 这若是换在从前,秦冬霖多少会反驳几句,可此时此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答应得格外爽快:“好。” 湫十狐疑地拿眼瞅他。 “陪你。”他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轻声道:“想做什么,都陪你。” 接下来的时日,秦冬霖对湫十的放纵程度,简直到了连宋昀诃这个亲兄长都看不下去的程度。 投桃报李,主城灯会那日,湫十给了他一个惊喜。 华灯初上,人群熙熙攘攘,千万盏明灯闪烁,成了点缀天穹黑幕的一颗颗闪烁的星。 主城府的后山上,无形结界凭空展开,海水一层层漫上来,湫十足尖点在跃起的浪花上。在漫天烟花声中,她扬着头,下颌尖尖的,目光停留在男人颤动的眼睑上,大概是有些紧张,声音干巴巴的:“你不是总问我,那日到底想跟你说些什么吗。” 就是她计划着要给他惊喜,拉着他成亲的那日。 秦冬霖眉眼深邃,静静看着人的时候,给人一种不可抗拒的深情之意。 湫十第一次干这样的事,平时说什么都信手拈来,这时候真要正儿八经认真起来,顿时就不行了。她话说得磕磕绊绊,东一句西一句:“好多人说,从小到大都是你照顾我,做什么都让着我,看着脾气差,其实最舍不得对我凶。他们说你肯定很喜欢我。” 她的声音含糊着小了下去:“我一直没跟你说过。” “其实我也很喜欢你。” “我也愿意照顾你,做什么都让着你。” 他们年幼相识,如今成婚多年,一切情意都藏在往日的言行,看彼此的眼神里。这些煽情的话,多是他说来哄她。 月色下,他的妻子,怀着他的孩子,用笨拙而稚嫩的方式向他表达着喜欢和爱。 一向不动声色的男人喉结缓慢地上下滚动了半圈,须臾,他敞开胸膛抱了抱她,在她耳边哑声道:“我知道。” 湫十低低嘟囔:“我又没说过,你怎么知道。” 秦冬霖用下颚亲昵地摩挲着她乌黑的发顶,很轻地闭了下眼。 他知道,她曾在数万里长天外,在三千个春秋轮转中,将爱意无声说尽。 ——全文完 【全文完】 第120章 湫十怀孕之后,尘游宫上下都绷着一根弦。 昔日的主城姑娘,如今的中州帝后,却丝毫没有要当母亲的样子,吃喝玩乐,样样不离。 唐筎和宋昀诃简直操碎了心。数次沟通无果后,将目光转向秦冬霖。 “怎么管。”一日早朝后,秦冬霖提了下眉梢,四季轮回在男人的眉眼间淌过,将他的轮廓磨得越发深邃,言行举止间,全是说不出的沉定,“她最会什么,你不知道?” 宋昀诃扶额叹息。 宋湫十最会哼哼唧唧撒娇,软磨硬泡耍赖,各种小招数令人防不胜防。他遭不住,秦冬霖更遭不住。 宋昀诃的话秦冬霖可以不当回事,可唐筎的话,秦冬霖却不能当做没听见。 书房内,送走唐筎,秦冬霖坐回案桌前,提笔蘸墨,才写没几个字,便搁了笔,问芦苇仙:“殿下呢。” 芦苇仙脸色微垮,有些无奈地回:“殿下半个时辰前出了宫,据伺候的女使说,是去了妖月大人府上。” 秦冬霖又问:“可有说何时回?” 芦苇仙为难地摇了摇头。 见状,秦冬霖不轻不重地摁了下挺立的眉骨,起身道:“喊上婆娑,去琳琅府。” 琳琅府,阴了半日的天在正午放了晴,太阳从厚厚的云层中探了个头,光线从树影的间隙中打出一个个浅浅的圆斑,投落到地上时,呈现出碎金般的色泽。 三张躺椅摆在院落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湫十被阳光照得昏昏欲睡,耳边是妖月和皎皎一声接一声的叹息。 她忍不住笑了一声,笑过之后,又支起身子往上挪了挪,道:“行了啊你们。从我来到现在,这叹气声就没停过。” 皎皎散着满头青丝,额心勾着霜雪样的古老符文,她单手抚着一侧脸颊,道:“你在尘游宫跟没事人似的,哪知我们过的是什么水深火热的日子。” “最近朝中事多,阿远才上任就挑了大梁,一天到晚人影见不着人影。这段时日好容易清闲了点,下值得早,结果宋昀诃三天两天来找他。”皎皎显然十分不满,控诉道:“他就是怕我带你出去玩。” 听到这,妖月简直不想说话。 皎皎伸出覆盖着一层霜雪的长指,道:“阿月就不提了,虽不在君主手下做事,可早朝和隔三差五的议会都得参与,最近两月,每回都被我阿兄单独留下来——” 她笑了一下,挤眉弄眼地问妖月:“感觉如何?” 妖月想死。 湫十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她一边笑,一边举手投降道:“我回去说说他们,说说他们。” 妖月斜觑了她一眼,目光在她已经显怀的腹部停留一瞬,道:“他们担心得不是没有道理。就剩最后几个月了,你好好在都城待着,哪也别去。” 皎皎在一边附和着点头。 其实不怪湫十精力充沛,她肚子里这个实在令人省心,寻常妇人孕期的反应她是一点也没有。 说着说着,不知是谁开了个头,聊到了妖月身上。 湫十在阳光下惬意地眯了眯眼,问:“听人说,涑日现在天天守在你府门口,想着能再住进来?” 皎皎一听,将脑袋凑过来,睫毛上覆着厚厚一层冰花,来了精神:“说句实话,你到底怎么想。” “我能怎么想,他爱怎么怎么。那么大一活人,我能控制他不成?”妖月下意识拧眉,道:“想进我府门的男人多了去了,个个都关注,我还活不活了。” 湫十和皎皎顿时用一种“怎么就是不说实话”的谴责神情看她。 湫十压低了声音,道:“你和婆娑之间是怎么回事?这总该交代一下吧。” 皎皎顿时惊讶地侧首,道:“还有这回事呢,我怎么不知道。” 妖月沉默片刻,开始一本正经地打官腔:“官场同僚,清清白白,能怎么回事。” 这话说得,要多义正言辞有多义正言辞。 下一刻,管家便格外恭敬地引着秦冬霖和婆娑踏进院子里。 四目相对,妖月嘴角忍不住抽了两下。 湫十被秦冬霖带回尘游宫之后,皎皎也踩着天边的云隐去了身形。妖月孤立无援,靠在躺椅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婆娑行至跟前,整个人隐进碎金的光圈中,半晌,意味不明地提了下眉,问:“清清白白?” 妖月目光躲闪,难得心虚。 婆娑伸手勾了勾她的下巴,看着那张风情万种,引得男人们躁动的脸,又想起外面那只日日蹲守,试图让她心软的昌白虎,声音跟着沉了几分:“明天就去跟他说清楚。”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三人中,妖月向来自诩风流浪荡子。她身居指挥使要职,又是帝后身边最信任的那一位,各色各样的男人如潮水般攀附上来。她自得其乐,来者不拒,却不沉迷于此,除了从小养到大的那只昌白虎,从未在第二个人身上翻过车。 招惹上婆娑,是妖月怎么也没想到的。 那日她醉得厉害,乐伶在一侧乖顺地伺候她,谁知正逢中正十二司办案,于是妖月的眼前,乐伶乖巧柔顺的脸俨然换了副模样。 男人站在榻边,视线从她轻纱下滑出的圆润肩头上滑过,声音格外冷:“长老院兵荒马乱,独独妖月大人有闲情闲心,纸醉金迷,寻欢作乐。” 妖月眯着眼睛看他,少顷,懒洋洋地朝他招了下手。 婆娑沉着脸走近,美人榻上的女子媚眼如丝,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令人难以招架的香气,话语却仍旧是强势而清浅的:“弯腰。” 这是将他当方才的乐伶看了。 婆娑忍耐地皱了下眉,半晌,还是弯了腰,神情格外屈辱。 “伺候人,会吗?”妖月问。 婆娑活了这么久,从未有人敢在他面前说这样的话。妖月问完,懒洋洋地扯了下他的衣领,力道不重,像某种催情的前调:“说话。” 婆娑看着她,没说话,在她啪的一声解开他腰封时,他忍无可忍地握着她的手腕往上提,声音危险地哑了下来:“妖月,你确定要招惹我?” 回答他话语的,是贴上他喉结的唇。 妖月当时想,这男人穿着官服,怎么就那么好看呢。 第二天起来,她彻彻底底懵了。 人是她招惹的,且都在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躲是躲不过去。 妖月捏着鼻子认栽。原本想着以两人的性格,怎么也该合不到一起,可时间确实是最难预测的东西,几次磕磕盼盼的磨合之后,她对身边人的存在习惯起来。 事实证明,中正十二司的指挥使大人,想要不动声色。诱一个人入局,有无数种方法。即使身处劣势,也能迅速把握机会扭转乾坤。 妖月反应过来时,几乎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要在男人身上栽第二次了。 情势彻底失控,一步,一步走到了今日这样的局面。 “舍不得?”婆娑眉心皱出一个不大愉悦的弧度,问。 男人三番两次跟小崽子争风吃醋的样子,总会现出一种执拗的与身份不符的可爱。 “没。”妖月无声叹息一声,亲了亲他缓慢滚动的喉结,道:“明天说。” === 回到尘游宫之后,湫十往秦冬霖身上一靠,流水般的长发像盛开在男人胸膛前的海藻,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起宫外的琐事,说起婆娑妖月,说起皎皎和淞远。越说,声音拖得越长。 说到后面,已经是想让他陪她回主城过灯节。 一年四季,有三个季节,她的心都在外面飞着。 “我也有事跟你说。”秦冬霖将手中的竹简反扣在桌面上,往下一扫,视线落在她一张娇艳的芙蓉面上,道:“岳母今天找我了。” 湫十偃旗息鼓,不吭声了。 “已经是第三次了。”秦冬霖捏了捏她脸颊一侧的腮肉,道:“能不能老实一点?嗯?” 湫十蹙了下眉,默不作声地抓了他的手落在自己肚子上,低声道:“都五个月了。” “秦冬霖,我怀着你孩子呢。” 任何男人听着这样的话都不会毫无触动,秦冬霖只坚持了不到一息的时间,便放下了手中的事,妥协似地问:“那个灯节,在什么时候?” 湫十眼睛一亮,道:“下月初三。” 秦冬霖眯了下眼,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指腹从微微凸起的腹部一路流连向上,落在引人遐想的弧度上。湫十后知后觉察觉到危险,扭了下身体准备往后撤,却被牢牢禁锢住,他低头亲了亲她的眼睑,声音慢条斯理的,语气却格外勾人:“五个月了。” “你也疼疼我,嗯?” 九尾狐的魅惑,湫十数十年如一日逃不过。 面红耳赤闹过一回之后,明月高悬,夜已深了。得到满足的男人春风得意,拥着人躺下。她为自己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在他怀里蜷成小小的一团。 梦里,一幕接一幕画面在眼前停驻,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涌进秦冬霖的脑海中。 那是他们之间难以言说的第二世。 翌日清晨,秦冬霖醒来的时候,床边已经空了。他难得心慌了一下,掀开被子下榻,穿过珠帘和屏风朝外走。 晨光微曦,清风徐徐,水亭中,她扬着一张小小的脸往唇上涂口脂,明月正在为她描花钿,她一动,便停下笔等她动作完再继续。成婚多年,她依旧是记忆中那个明媚热烈的小姑娘模样,笑起来总是格外好看。 这些年,他将她照顾得很好。 迎着朝阳,秦冬霖朝她走过去,越走,便不可自抑地想起另一个宋湫十,那个不怎么爱说话,不怎么爱出门,让人格外心疼的宋湫十。 明月朝着他福了福身,湫十朝他招手,拽了下他的衣角,生怕他忘了什么似的,开口第一句便是提醒:“说好了陪我一起去,不许食言。” 这若是换在从前,秦冬霖多少会反驳几句,可此时此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答应得格外爽快:“好。” 湫十狐疑地拿眼瞅他。 “陪你。”他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轻声道:“想做什么,都陪你。” 接下来的时日,秦冬霖对湫十的放纵程度,简直到了连宋昀诃这个亲兄长都看不下去的程度。 投桃报李,主城灯会那日,湫十给了他一个惊喜。 华灯初上,人群熙熙攘攘,千万盏明灯闪烁,成了点缀天穹黑幕的一颗颗闪烁的星。 主城府的后山上,无形结界凭空展开,海水一层层漫上来,湫十足尖点在跃起的浪花上。在漫天烟花声中,她扬着头,下颌尖尖的,目光停留在男人颤动的眼睑上,大概是有些紧张,声音干巴巴的:“你不是总问我,那日到底想跟你说些什么吗。” 就是她计划着要给他惊喜,拉着他成亲的那日。 秦冬霖眉眼深邃,静静看着人的时候,给人一种不可抗拒的深情之意。 湫十第一次干这样的事,平时说什么都信手拈来,这时候真要正儿八经认真起来,顿时就不行了。她话说得磕磕绊绊,东一句西一句:“好多人说,从小到大都是你照顾我,做什么都让着我,看着脾气差,其实最舍不得对我凶。他们说你肯定很喜欢我。” 她的声音含糊着小了下去:“我一直没跟你说过。” “其实我也很喜欢你。” “我也愿意照顾你,做什么都让着你。” 他们年幼相识,如今成婚多年,一切情意都藏在往日的言行,看彼此的眼神里。这些煽情的话,多是他说来哄她。 月色下,他的妻子,怀着他的孩子,用笨拙而稚嫩的方式向他表达着喜欢和爱。 一向不动声色的男人喉结缓慢地上下滚动了半圈,须臾,他敞开胸膛抱了抱她,在她耳边哑声道:“我知道。” 湫十低低嘟囔:“我又没说过,你怎么知道。” 秦冬霖用下颚亲昵地摩挲着她乌黑的发顶,很轻地闭了下眼。 他知道,她曾在数万里长天外,在三千个春秋轮转中,将爱意无声说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