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君》 1、第一章 《反派养妻日常》 2024年1月2日,文学城首发。 第一章 数九寒冬,正是一年四季最冷的时候。 白墙黑瓦的庭院里,一枝绿萼重瓣的梅花探檐而出,花朵娇艳,覆上瑞雪点点,极为喜人。 才六岁的叶薇雪团子一般可爱,乖巧地靠在母亲徐灵雨膝上小睡。 阳光暖洋洋的,照耀她的脸颊。乌黑浓密的鬓发在光下被照出粼粼的光,隆冬天里,她一点都不觉得冷。 惬意的母女生活,被一众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上了闩的门板被长棍破开,人高马大的婆子一左一右拉起徐灵雨。 母亲的衣饰立刻乱了。 一支花钗落到地上,被人踩进泥里。 叶薇认出那是母亲喜欢的簪子。 她弯腰,眼泪蓄在眼眶里不敢掉。 稚嫩的小手抠了抠泥巴,把花钗挖出,藏到怀里。 婆子们还是没有放开徐灵雨的意思,叶薇渐渐急起来,她一改平日里缄口不语的脾气,焦急而惶恐地喊:“娘!” “放开我娘!” 叶薇惶恐不宁,她如同从树上掉落、离巢的雏鸟,一心要回到母亲的怀抱。 徐灵雨听到小女儿的呼喊,恨得牙关紧扣—— “二姑娘还在这里,你们想做什么?小孩子受了惊怎么办?真是疯了!” 徐灵雨奋力想要挣开婆子的辖制,然而她魂穿的这具身体实在太柔弱了。即便她前世是柔道九段,但为了穿越世界的故事剧情合理性,还是把她的身体弱化成了病重早亡的样子。 她今日必死无疑。 徐灵雨不由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叶薇。 小孩子忍着摇摇欲坠的眼泪,不停踢蹬拦住她的丫鬟婆子。 她那样乖巧、懂事、敏性,又怎会是恶毒女配? 徐灵雨本次穿越的目的,其实就是为了养大这个,对于任务剧情发展还算重要的恶毒女配叶薇。 按照这个异界大陆的故事线发展,叶薇从小被家族漠视与边缘化,将会变成心思狭隘阴险的恶女。 最终她作为大皇子裴凌与长姐叶心月play的一环,早早香消玉殒。 一个工具人炮灰女配。 连外貌描写都没有几笔勾勒,世人只记得她的恶毒。 而男女主则在一番虐恋情深后,终将完成甜蜜结局。 但是在徐灵雨养育叶薇的过程中,她发现这个孩子并没有系统所说的谲而不正。 相反,她十分善良乖巧。 徐灵雨受天道的天罚威压,一心达成“调教恶毒女配”成就,故意磋磨孩子,不吃她端来的鱼肉粥。 奈何女儿对母亲有天生的信赖。 叶薇一点都不恼,甚至是拿起汤勺一口一口舀粥,吹凉了喂徐灵雨吃。 小女孩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笑起来如同润泽的湖。 徐灵雨的原生家庭并不和睦,从小爸妈偏爱弟弟,把她视作能够换儿子彩礼的财物。 她看到叶薇,一下子想到从前那个渴望被有爱家庭好好养一场的自己。 叶薇的笑容,把徐灵雨的心软化了。 她咬牙,无视系统提示,吃了粥。 即便在天道的“脱离任务”警告下,也没有矫正行为。 小小的叶薇见平日里只知道躺在屋里发呆的母亲终于肯吃粥了,喜极而泣。 她瘪嘴,抹了抹眼泪,继续给母亲喂食。 直到一勺温热的粥碰到了她的唇角。 叶薇茫然抬眸,看到徐灵雨对她笑:“小薇乖,张嘴。” 母亲……在喂她粥吗? 小姑娘鼻腔酸酸涩涩,干巴巴张开了嘴。 她不能开口讲话,会带哭腔,小孩子也是要面子的。 一碗鱼肉粥就在母女两人你一勺我一勺的喂饭下解决了。 叶薇想,那一日真是她最快乐的日子。 …… 然而今天,这些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婆子竟要破坏她的平静生活。 她不许、不许她们带走母亲。 叶薇恶向胆边生,一口咬下丫鬟的手腕。 丫鬟吃痛,下意识掌掴了叶薇一下,清脆的耳光响彻天际。 “二小姐!” 小姑娘被打翻在地,却没有恼怒。她挣来一线生机,大喜过望,径直奔向徐灵雨,抱住了母亲纤细的腰身:“娘!” 许是埋入母亲熟悉的怀里,温暖将她包围,兰草馨香馥郁。 叶薇有了主心骨,心里安定极了。 下人们被这一幕看愣了。 徐灵雨顺势挣开婆子,心疼地抱住了叶薇。 小孩子明明很害怕,脊骨如同蝴蝶振翅,细微发抖。 徐灵雨轻柔抚摸叶薇的额头,心里恼怒。丫鬟下手真狠,小孩的脸上立马浮起几根红肿的指印。 “疼吗?” 母亲轻轻吹来一阵凉风。 叶薇羞赧一笑,摇头:“不疼。” 她不想母亲担心。 很快,徐灵雨不认罪的消息传到叶家主母焦莲的耳朵里。 焦莲亲自闯入外宅,喝令婆子抓住徐灵雨:“把这个妖女绑起来!” 徐灵雨为母则刚,一心把叶薇护在身后,厉声问:“我何罪之有?姐姐血口喷人也要有点限度!” 她只是一个妾,当初和叶家主相识相知,不愿被囚高门大院,这才在外置办了宅子。 这样逼迫夫君破例的宠妾,世家宗妇焦莲早看她不顺眼了。 焦莲冷笑连连:“你犯下的错,你还不知?景阳侯府的小公子被你谋害丧命,若非两家有旧情,不愿明面上闹开,可以私了,我哪里愿意亲自来寻你这个毒妇!” 此言一出,徐灵雨立马记起前几日侯府满月酒,她跟着众人一块儿探望孩子。 小孩刚足月,竟有下人偷偷给小公子喂食蜂蜜。 要知道,还没足岁的孩子不能碰蜂蜜。 刚出世的孩子肠胃消化功能不够齐全,贸贸然饮用崖蜜水,很可能肉毒杆菌中毒。 她一心庇护孩子,竟栽在了这上头。 徐灵雨震惊:“孩子还没一岁,饮用蜂蜜水会中毒,你们怎么可能不知?我分明是救他……” 焦莲莞尔:“妹妹胡说什么呢?我等亲眼所见你用糖水毒杀了孩子,还有下人作证,你狡辩不得!” 焦莲恨徐灵雨已久,她的丈夫一贯清矜自持,和她伉俪情深,多年不曾纳妾,竟跌在徐灵雨身上。 她如今总算逮到了机会,能将她处之而后快。 徐灵雨懂了,剧情还是按照重要的节点发展了。 她必须死,而叶薇无依无靠,才能成长为推动故事线发展的炮灰女配。 徐灵雨不再挣扎,她只是蹲下身子,定定地凝望叶薇,一字一句,认真地说:“记住母亲的话,我们小薇是世上最善良的孩子。还有……远离裴凌。” 天罚骤然落下,徐灵雨硬生生忍住了催心剖肝的剧痛。 这是徐灵雨能给叶薇最大的祝福。 在没有她保护的人生,她希望叶薇做一个普通人。 斩断和未来她和大皇子裴凌的孽缘。 如此,叶薇才能好好活下来。 - 徐灵雨被叶家处以火刑。 她还是死了。 叶薇畏惧心狠手辣的焦莲,怎样都不肯从外宅回到叶家。 此举正合焦莲的意。 谁想养一个妾室的孩子?若她是懵懂无知的稚童也就算了,偏偏叶薇和徐灵雨感情很深,那她就成了隐患。 宁愿把她丢到乡下,眼不见为净。 叶薇的父亲叶瑾官拜户部尚书,这是大乾国八大世家里唯一一个被王室拉拢的世家。 叶瑾平步青云,却打破了八大世家与皇权间的制衡。他成了世家叛徒,被旧友唾弃,叶瑾本人却不以为然,还是权势在手比较好。 他得了皇帝倚重,举家迁往皇都。 焦莲等人一走,叶薇没了叶家管束,日子便好过了许多。 至少不用逢年过节去本家磕头,也不必听那些丫鬟们窃窃私语,不阴不阳问一句“你是谁”。 叶薇变得懂事,母亲的死仿佛也挖走了她骨子里的七情六欲。 她分明早慧,却懂得藏拙。 早早就背完的《九章算术》,她偏偏对西席先生说不会;故意装皮肉娇嫩,非要从牙郎手上再买一名心腹丫鬟,自家培养。 渐渐的,叶薇脱离了叶家的掌控,手上也有了几个能用的丫鬟。 而彼时的叶薇,不过才八岁。 五年后,岁暮天寒。 大乾国的君主裴望山下至地方巡视,其实明眼人都知道,裴望山是被八大世家合力推上的帝位,他虽有皇家血脉,却自小在乡下长大。 如今巡视地方民情,看着体恤民生,实则是在叶家的帮助下,皇帝裴望山渐渐掌控皇权,敢同世家叫板,返乡忆苦思甜了。 叶家终于想起了叶薇这个被冷落五六年的女孩儿。 为了防止有心人在天家面前参叶瑾一本,说他“罔顾父女亲缘,薄情寡性”,焦莲奉夫君之命,特地将叶薇接回府上。 这一回,叶家的丫鬟齐齐被调教过,娇滴滴地望着她,亲亲热热喊出一句:“请二小姐安。” 叶薇笑不露齿,温驯地颔首。 十三岁的姑娘长开了眉眼,眉黛青颦,柳夭桃艳。 白缎绣牡丹鸟禽纹裙被一枚璎珞禁步轻轻压着,走路袅娜,八风不动,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还算懂规矩。叶老太太满意地点头。 上座的焦莲与她怀里的嫡长女叶心月却纷纷皱起了眉头。 徐灵雨都死了,谁调教的这个孩子?在这么多人面前都不露怯,仪态实在是好。 看来那个贱人死前还留了一手。 因叶薇的知情识趣,她很快被本家接纳了。 叶家另辟了一间远离叶老太太所在地段的偏僻院子给她。 那是靠近人工湖的枫华院。 冬日里,近水的院子都很冷。风吹到脸上,刀子剔肉似的,寒浸浸。 偏偏银炭柴薪时而供应不足,若非叶薇自己有体己钱,还得挨冻好些日子。 心腹丫鬟桐花为主子打抱不平:“天冷得很,二小姐仔细冻出膝骨病,奴婢再给您拿一床毯子防风吧?” 今日阳光明媚和煦,叶薇看书看到一半,百无聊赖地盖脸上,窝在紫檀太师椅里小睡。 她懒洋洋地哼了一声。 桐花会意,为主子家添了一道茶后,回屋里翻箱笼去了。 枫华院安静极了,奴仆们嫌弃的伺候地,却是叶薇的乐土。 松柏间鸟鸣啁啾,湖中锦鲤偶尔破冰换气。 她享受安逸的午睡时光,却隐约听到一阵嬉闹声。 叶薇脸上的书哗啦落地。 不远处传来扑通两声落水。 她回头望去,只见湖中水花大作,竟有人落了水。 围拢的少年郎忽然一哄而散,像是跑去找大人来搭救。 叶薇懂得泅水,本不想多管闲事。 可偏偏他们是在她的枫华院出的事,若是嫡母怪罪,她脱不了干系,叶薇又想到母亲临终前说的那句“我们小薇是世上最善良的孩子”…… 思忖之下,叶薇还是跳水搭救。 冬日的池子真寒彻心扉,她冷得通体发寒。衣裙泡了水,吸得饱胀,紧覆于脊骨,如同封了油的黄纸,死死咬住了皮肉。 叶薇有点后悔,但她已经没了退路。 惊慌失措间,她胡乱抓了一个人,伏着上岸。 出水的瞬间,叶薇才知道,她救了一名少年郎。 兜头袭来的寒风扇了小姑娘几记耳光,她脑仁发懵,还是桐花眼疾手快,拿毯子裹住了叶薇。 也是这时,叶心月领着大批的奴仆赶来。 少女脸上满是着急的神色,一下托住了方才叶薇救上来的郎君:“大皇子!您还好吗?” 叶薇如梦初醒,不住瑟缩身子。 她知道大皇子是谁——裴凌,男主,也是母亲耳提面命要她远离的人。 她要当个平平无奇的路人甲女配。 这是母亲的叮咛。 叶薇不由自主缩了脑袋,她功成身退,要逃得更快,幸好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金贵的裴凌身上,无人在意她一个小小庶女。 与此同时,一道凌冽无情的目光忽然落在叶薇身上。 她不由转头,迎了过去。 那是被下人们拉出水的另一名郎君。 他似是腿上有疾,连同被人打捞出水的,还有一架木轮椅。 少年如同落水小狗,被人狼狈地拉出水面。 他止不住咳嗽,狭长的凤眼咳出一片潮红,眼波潋滟。 湖水顺着郎君姣好的侧颜不住滚落。低眼时,浓密如林的长睫下垂,阴翳遮蔽眼角的一颗妖冶的焦茶色泪痣。 一个男子竟有这样一副蛊惑人的秀美皮囊,实在令人艳羡与心惊。 “二皇子,您还好吗?” 他是二皇子裴君琅。 “我无事,咳咳咳,快看看大皇兄如何了……” 少年郎温良柔善,即便被人忽视也并未生出半分怨怼。这种生死关头,他还记得关怀兄长。 下人们叹息,天家兄友弟恭,感情十足深厚。 叶薇明白,重点倒不是这个。 而是她对上裴君琅冷漠目光的一瞬间,仿佛被蛇咬住了咽喉。 他的眼神淬了毒,看似人畜无害,实则危险至极。 这是同类人的气息。 她和那些趋炎附势围绕男主裴凌的恶人没什么两样。 她罔顾裴君琅卑贱的性命,明知他不良于行,第一反应还是救助裴凌,任由他在水里沉沦。 还不如袖手旁观。 叶薇明白,她好像……惹上不该惹的人了。 她死定了。 2、第二章 第二章 今夜,焦莲难得找了一次叶薇。 当家做主的宗妇登门枫华院,不少丫鬟婆子躲在暗处观望。她们不由猜测,是叶薇得了焦莲的眼缘,会有母亲照顾,往后她能成叶家真正的二小姐了。 然而,焦莲来找叶薇的目的并不在此。 室内,六安瓜片的清香四溢,这是叶薇能分到的、最好的茶。 特地供奉给主母喝,焦莲却眼高于顶,嫌茶色不好,没用一口。 她支使人也趾高气昂,仅仅眼风一瞟,懂事的小丫鬟立马掀开盖盘上的帕子,露出底下累成小山的银锭子。 “母亲和你长话短说,今日你冲撞了大皇子的事,是你长姐为你担下的。你长姐仁善,愿意庇护你这个妹妹。要知,你一个小小庶女开罪不起天家,我们叶家在皇城里如今也是境况艰难,举步维艰。”焦莲不知叶薇是否记得母亲的死,她勾唇,冷笑一声,敲打二姑娘,“没点眼力见儿的人,怎么死的都不知。” 叶薇心腔被细密的针轻扎一下,可血流干了,再渗不出血珠。 她听懂了焦莲的话。 叶大夫人要她识趣闭嘴,把救助大皇子的功劳拱手让人。 正好叶薇谨记母亲的教诲,不会接近裴凌。 于是,她屈膝福身,从善如流应下:“小薇多谢阿姐襄助,也感激母亲庇护。” 焦莲没想到叶薇这般知情识趣,倒让她开了眼。 她头一次正眼看叶薇。 小姑娘养在乡下,不知是否缺衣少食,身子骨纤细柔弱,窄腰不盈一握,似风中被雨打得招摇的芭蕉丛。 叶薇乖顺地低头,丰润耳珠上坠了一条长长的雨滴白玉,与灯下的白皙长颈糅杂一处,雪肤平添几分腻理与脆弱。 不堪一折的尤物,很好摆布。 焦莲心生起了一点算盘,又不着急那么早弄死这个庶女了。 漂亮的姑娘家往后自有用处,当个人情礼留着送人也好。 “你是个好的。” 焦莲夸赞她一句,平静地离开了院子。 入睡前,桐花为叶薇卸下花钗与发髻,又用桃木梳子蘸水,为她通黑油油的头发。 她为自家主子忿忿不平:“二小姐,大夫人他们分明是要独占你的功劳讨好皇帝,你为何不去争呢?明明是你救了大皇子……” 在桐花心里,这样的恩情,保不准能让叶薇飞上枝头变凤凰,也能逃离这个吃人的院子。 叶薇捏了一块糕饼,笑吟吟堵住丫鬟的嘴,“嘘,不要对外乱说,不然下次池子里沉的,可就是你了。” 桐花一怔,嚼巴嚼巴糕饼,回过神来。 她顿时感到毛骨悚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桐花明白了,大夫人来找二小姐,是故意敲打叶薇,看看她有没有“反心”。 倘若叶薇不知趣,非要和叶心月争一个高下,那么焦莲就会出手。 谁让叶薇,是没有母亲的孩子。 无人撑腰的孩子,命如草芥。 桐花心疼主子:“小姐,你会不会很苦闷?” 叶薇眨眨眼:“我有桐花呀,怎么会辛苦?” “二小姐……”桐花眼泪汪汪。 叶薇郑重地说:“我们都会过得很好的。人得先活下去,才能找到出路。” 她眼中带有温柔笑意,一点都不像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不过,在找寻出路之前,得先把路铺平……当务之急,倒是和那个看着伪善的二皇子裴君琅,化干戈为玉帛。 她莫名有点怕他。 翌日,叶薇从婆子口中打听到皇子们近日都入住叶家老宅,难怪昨日会在湖边闹开,引发这样一场乱子。 有了焦莲的“青睐”,叶薇在叶家的通行更为顺畅,无人敢刁难她。 叶薇嘴甜,人又娇俏可爱,说话时她一双杏眼满是仰慕,把人心都看化了,这样不拿捏主人家威风的二姑娘,谁会不喜欢呢? 灶房里威信最重的沈厨娘立马被叶薇收买了,不仅给小姑娘蒸了她想吃的花边馒头,还给她多添了一碟子软香糕,说皇子们吃了都道“好”。 “真的吗?谢谢婶娘。” “哎哟,可使不得!奴婢哪里担得起这句‘婶娘’!”沈厨娘嘴上这样说,私底下却把一块油纸封好的糖豆塞到叶薇袖囊里,“二姑娘带回去慢慢吃,可甜了。” 叶薇朝沈厨娘羞赧一笑,捧着糕饼离开了灶房。 沿着青石回廊,叶薇朝二皇子裴君琅的偏院走。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她便看到一间隐匿于翠绿竹林间的厢房。 此处僻静,和她的枫华院一样,都是无人问津的角落。 看来她的情报无误,裴君琅确实很不得宠。 叶薇牵了牵唇角,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真挚友善。 小姑娘雪青色的绣鞋沾了雪,一蓬蓬白絮蘸了滚边儿,很扎眼。 还没等叶薇靠近,一柄凛冽冰冷的长刃便抵在她的肩上,肩头被凶器重重一压,差点害叶薇手里的糕饼落地。 “来者何人?!”男人的声音。 “哎呀我的糕!”叶薇没空回答暗卫的话,她急忙去扶怀中的吃食。 颈侧细腻的皮肤仓皇擦过纤薄的刃,划开一道细密的血丝。 血珠溢出,女孩的脖子上好似绕了一条孤伶伶的红线。 不要命的姑娘。 叶薇这时才意识到剑刃的存在,低低惊呼:“嘶……好疼。” “咳咳咳……”少年郎剧烈的咳嗽声由远及近传来,他从牙关里挤出一句,“青竹,收剑。” 清润的嗓音,顿时解了叶薇的围。 她抬头,朝声音来源望去,不远处洞开的窗前,坐着一名眉清目秀的小郎君。 穹灰色暗花缎的衫袍,外罩一层狐毛出锋的大氅。今日他似是懒倦,没有束发,如云的墨发倾泻肩侧,仅用一根红色发呆束缚。 肤色白皙,带点病中的苍白,衬得薄唇更红艳,眼尾被咳嗽呛出的潮红,亦愈发惹人怜爱。 那是裴君琅。 他像是也看到了叶薇,被雪色润得剔透的凤眸侧过来,微微抿唇,朝她温文颔首。 他唤她:“二小姐安好。” 客气而疏离的声音响在叶薇耳畔。 叶薇疑心自己看错了,她竟在裴君琅身上看到了令人怜惜的脆弱感,仿佛已有瑕疵的美玉,令人无端端哀伤。 那日蛇一样狠厉的眼神,似乎只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是叶薇的错觉。 好怪…… 叶薇维持着世家淑女的涵养,高高奉上糕饼:“二殿下,昨日的事,是我的过错,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则个。” 她没有详细说明发生了什么事,她想,裴君琅是个聪明人,他会懂。 然而,她实在是高估了裴君琅的善心肠。 小郎君温声问:“昨日何事?” 叶薇难得被人反将一军,切齿:“就是……落水时,我没看见您,所以先救的大皇子……” “是吗?可昨日救助皇兄之人,不是叶家大小姐么?这事又与二小姐何干呢?”裴君琅似笑非笑,眼底含着冷。 他的话实在狡猾,看似谅解叶薇,实则坑害她。 叶薇明白了。 裴君琅以为,她拿糕点拉拢他,是想要寻个人证,好坐实了“她乃大皇子救命恩人”一事。 可裴君琅讨厌她,绝不会帮她做这个局。 只是裴君琅猜错了,叶薇是真心实意来道歉的,她也不想靠近大皇子啊。 啊……误会更深了,怎么办呢。 叶薇无奈地,鼓了鼓腮帮子。 小姑娘脸颊微动,恼怒的样子,有几分可爱。 裴君琅一怔,狭长的眼睫微垂,错开眼。 “那就当是阿姐救的好了。”叶薇释然。 “嗯?” 裴君琅果然没料到她这句回应,难得止了声口。 叶薇不计前嫌。 她大方地端起糕点,攀着窗沿,爬进来。 有点悚然,裴君琅的眉峰微微蹙起,不由收紧腰腹,后撤一寸。 直到叶薇艰难地抻长手,把糕饼摆在裴君琅面前的桌案上。 “给你吃。” 小姑娘伶仃的腕骨递到郎君眼底,很细小、很瘦弱的骨相,没有半点丰腴。 裴君琅忽然想起叶家的传言——这个乡下长大的庶出二小姐是被叶家遗弃的孩子,日子过得很苦。 思忖间,叶薇已经收回了手。 女孩子双手托腮,笑道:“这个很好吃的,送你。” 即便他拿话刺她,这份糕点,还要给他么? 裴君琅不动声色抿了一下唇。 郎君目光下视,落在满是糖霜的糕上。 刚出笼的蒸糕,散着一蓬蓬的白色热气儿。 她捧着糕,一定跑得匆忙。 所以寒风也没有吹凉它。 裴君琅衣袖下的指骨微动。 但很快,脚步声渐近,来了许多人。 裴君琅脸上重新覆盖一层肃容,他轻声命令:“青竹,把糕倒了。” “是,二殿下。” 青竹是裴君琅的暗卫,只听命于他一人。 他没有什么情感,盲目地执行主子的命令。 那一碟糕饼被暗卫当着叶薇的面,统统抖到了雪地里。 裴君琅的不近人情,惹来小姑娘一阵惊呼。 “嗳?!好浪费啊!” 叶薇急忙撩裙,小跑到游廊旁边。 她心疼地抠了抠雪地里沾泥的糕饼,无奈地说:“我都还没来得及吃一口呢……” 也是这时,大皇子裴凌和叶家大小姐叶心月恰巧莅临。 “二弟,你做什么?”裴凌的声音里隐隐含有怒气。 “无事。”裴君琅不欲理会兄长,他一扬手,唤青竹关窗。 窗门阖上,他被困幽室,隔着木板,温声道:“大哥,弟弟今日身子骨不适,先去休憩,就不待客了。” 屋外影影绰绰传来兄长的致歉声,以及众人调侃他脾气阴郁乖戾的笑言。 裴君琅指骨紧攥,唇瓣抿得更紧。 见主子脸色难看,青竹小心搀裴君琅坐上木轮椅。 青竹推动木轮椅,一路骨碌碌驶向内室。 行走间,青竹问:“殿下为何对二小姐恶言相向?不过是接一盘糕……” 他不明白,这样好破的局,又何必弄得复杂,不像他家主子的行事风格。 裴君琅听到这句话,缄默很久。 就在青竹以为他快要睡着了的时候,裴君琅开了口。 “和我扯上关系,会死。” 郎君的声音冷漠,好似在说旁人家的事。 内室的珠帘放下了。 屋子又恢复本来的样貌,安静、冷清,寂若无人。 裴君琅今夜难得没有睡好。 一闭眼,叶薇的眉眼就入他的梦。 那样细长干净的指尖,为了一块沾了泥的糕,不住在雪地里摸索。 直到她也沾了黑土,变得脏了。 第二天一早,裴君琅照常开窗,居于室内温书。 青竹突然端来一碟熟悉的糕饼,又将白瓷碟子下的一张纸递于裴君琅。 郎君衔来信纸,轻轻展开,上面唯有一句笔迹清隽的话—— “二殿下,我这个人呢,最不怕受冷待。所以,你输了。” 俏皮的语气,活灵活现的神色。 叶家二小姐……是叫叶薇吗? 他不记得了。 裴君琅不出声。 修长的指节覆于木轮轴骨。他滚动轮椅,驶向烛台。 接着,这张纸被递向汹涌跳跃的烛火。 裴君琅任火舌舔舐纸条,将其烧得一干二净。 一字不留。 3、第三章 第三章 裴君琅以为叶薇第三日还会送糕过来,她会锲而不舍地讨好他,直到哪日能换得他一个好脸色。 但她没有。 第二天送来的那一碟糕还摆在黄花梨小案上,糖粉依旧新鲜,裴君琅没有吃,也罕见的没让青竹倒糕。 这份惊喜是限定的,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没有第三次了。 裴君琅垂下浓密的鸦青色眼睫,似在思考什么,很快,薄唇又轻轻抿起。 随后,他小心地扯起覆盖于腿间的薄毯,衣裤底下,是被火燎过的双膝,肌肤上满是嶙峋狰狞的烫疤。 他忘不了那一日,他按照往常去内室里叩拜母亲的骨灰封坛。 他母亲是胡族的奴隶,身死后也不可能返回故里。 皇帝或许是视他的母亲为耻辱,到死也没有给她封个嫔妃位。 她的尸骨是在京城外的静乐堂烧成尸灰,那是宫女们死后才去的坟地。 大乾国最下等的宫人都能用殓具留一具全尸,偏偏为天子生儿育女的胡族女奴连口棺木都留不下。 裴君琅恳求宫女为他捧一碗母亲的尸灰回来。 有母亲陪伴,他才能睡得着。 许是可怜小皇子,宫人们照做了。 裴君琅把母亲的骨灰装在小小的、狭窄的瓮里,逢年过节为她燃香、诵经,盼望她魂归故里。 直到那日年节,裴君琅找不到母亲的骨灰坛。 后来才知,是伺候他的太监妄图讨好皇后所出的大皇子裴凌,特地将裴君琅供奉母亲的事捅出。 他恳求到裴凌的面前,对兄长低头:“还请大哥奉还弟弟私物。” 私物是什么,彼此心知肚明。 裴君琅仿佛没有风骨,在亲人面前也不顾尊严。 他顺从地撩袍、下跪,虔诚叩首,俯首称臣。 他只盼着自己,能迎回母亲。 裴凌居高临下睥着这位容貌妖冶的弟弟,小小年纪,眸子里便透出一股寒意,“二弟何须如此,快请起,你我本就是一家兄弟。” 他扶住裴君琅的胳膊,又道:“大哥是在帮你,并非害你。你明知父亲不喜你那奴隶出身的母亲,又怎敢私藏她的骨灰。要是内厂有线人闹到世家与天家的面前,你吃不了兜着走,又要受罚了。” 他一番话推心置腹,但裴君琅却明白,这是堂而皇之的敲打。 皇后背靠八大世家权势最盛的周家,世家风向还不是裴凌说了算。 他就是想弄死裴君琅,还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裴君琅脸色苍白,艰涩开口:“我母亲……在哪里?” “二弟,你冥顽不灵!” “还给我!求你……还给我。”小郎君死死攥住兄长衣袖,不依不饶。 裴凌悲哀地看了他一眼:“安善堂。” 裴君琅当然知道安善堂是什么地方,那是阉奴们给二两肉动刀子的腌臜地。 兄长折辱他便罢了,为何还要把母亲放在那里。 裴君琅几乎是马不停蹄赶过去。 他咬紧牙关,衣袍被风吹得鼓起,猎猎作响。 眼眶很烫,但他没哭。 裴君琅答应过母亲,不能哭了。 懦弱的眼泪只会让人的欺负变本加厉,他的眼泪只有助兴的效果。 原来安善堂这么远,原来他跑出了好几道宫门。 等到裴君琅赶到时,安善堂已经起了一场火。 而他母亲的骨灰坛放在最显眼的案上,熊熊烈火熏疼了他的眼睛。 矮小的郎君茫然站在堂口,提水灭火的小太监自他身后,形形色色穿梭。 无人救他的母亲,因为安善堂是最不重要的地方。连脊的屋舍有摆放宫人衣饰用具的后罩房,样样都是活人要用的东西,他的母亲最不打眼。 只有裴君琅还记得那个卑微的女奴,只有他能救母亲了。 小郎君抢过太监手里的一桶水,等不得他们骂骂叨叨,他已经把整桶水淋头倒下。 接着,他冲进火海,不顾被瓷器灼烤的疼痛,抱住了那一个骨灰坛。 只是一小段路,即便胸膛皮肉被烫到蜷曲,裴君琅也可以逃出生天的。 但是,这时梁枋忽然坠落,将他死死压在了底下。 有人把钉子埋入梁柱,长长的柱子从天而降打下来的时候,长钉瞬间没入骨肉,击碎了他的腿骨。 剧痛令他浑身战栗,裴君琅疼得几乎昏厥过去。 手里抱紧的坛子轰然砸地,没有粉末洒出,全空了。 这是圈套…… 他的母亲早已经被后党挫骨扬灰。 真有趣,真是……好得很。 裴君琅明白了,这是大皇兄设下的计。 他欺弟弟耳聋眼瞎,宫中无人撑腰。 因此,他要废了裴君琅。 裴君琅不再争了,他如裴凌所愿,收敛了所有锋芒,只做他底下的那个卑微、无用的弟弟。 这样,他才能苟延残喘,有一命尚存。 …… 往事历历在目,但如今的裴君琅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 他缓缓放下衣袍,遮住伤疤。 少年抬臂,艰难地撑在木轮椅上,这次他没喊青竹帮忙。 然而近在咫尺的距离,对于裴君琅来说还是太远。 肘骨一滑,他跌倒在地。 连带着烛台也倒下,火星燎上衣布,烫了好几个洞。 青竹听到声响,焦急地问:“主子?你可有事?” “无事。”裴君琅眼底一片彻骨寒意。 “主子……” “退下!”郎君厉声,“滚!” “是。” 青竹不敢忤逆裴君琅的意思,他的命都是主子救的,唯他的话马首是瞻。 他只能担忧地瞥了一眼昏暗内室那一道压抑孤独的身影,老实告退。 也是落地的这一瞬间,裴君琅福至心灵。他忽然明白叶薇那一碟糕为何没有送第三次。 因为拉拢他,并无好处。 所以,旁人没必要费心。 很好。 裴君琅的生活又恢复成一片死水,荡漾起的波澜渐渐消弭,归于平静。 二皇子的居所寂静无声,大皇子裴凌所在的喜香院却门庭若市。 世家的孩子闻讯,知道皇家莅临乡野地,特地从各个州府派出嫡支的孩子前来叶家,同皇裔攀交。 大乾国的官制特殊,八大世家与皇权分庭抗礼,各掌一半国制。 每一项国家的裁决先经过八大世家的桌案,再呈于皇帝的桌案前,因此皇家与世家的关系既亲厚又剑拔弩张。 原本持平的权势,因叶家的叛变而出现了缝隙,皇帝想乘胜追击收复皇权,自然要和世家的公子小姐打好交道。 叶家子女能和皇裔们多交际,是皇帝乐见其成的事。 不少世家长者观望,猜测皇帝许给周家一个后位,或许还会许给叶家一个太子妃位。 叶家温婉美丽的嫡长女叶心月便是上乘人选。 厅堂外,公子小姐们笑谈京中趣事。 内室里,身着一袭云烟纹玄衫的裴凌轻掀开茶盏,凌冽的眉眼扫过底下那一名皇后派来的暗卫,低语:“我与二弟落水时,他险些溺亡也没用腿脚挣扎,若非叶家女赶来及时,他必死无疑。看来,他腿疾是真……这个奴隶养出的孩子,真成了废人。” 裴凌松了一口气,母亲总算能够放心了。 一个不良于行的残疾皇子,如何同他争夺帝位? 看来裴君琅并非城府深沉,一直蛰居暗处韬光养晦,他是真废了。 暗卫了然。 他刚飞檐走脊要走,又想起皇后的嘱托,问裴凌:“娘娘托属下问您一句,叶家长女如何?” 裴凌想到他被人费力驮出寒潭,一睁眼便是一张担忧的女子脸,柳眉樱唇,温婉至极,心间一暖。 他颔首:“母亲的眼光不错。” 言下之意,便是允了皇后提出的联姻一说。 暗卫明白了,自行离去,给皇后复命。 也是这时,珠帘一阵翻动,莲花画屏外传来女子娇俏的声音:“殿下,我等要去牡丹阁观鲁家的机关灯,您去吗?” 裴凌认出,这是叶心月的声音。 今日是八大世家里最擅机关术的鲁家灯会,许多世家小姐都会应邀过府庆贺,天家自然也要捧场。 裴凌点头,难得语气里带笑:“叶小姐相邀,我又怎会拂了你的面子,一同去吧,我让人备车。” “真好!” 厅堂一阵喧哗,一个个笑赞:“还是心月面子大,竟请得动大皇子出行!” 叶心月面对闺房密友的打趣,羞赧地道:“少开我玩笑!也是大殿下赏脸罢了。” - 八大世家各有所长,譬如鲁家便擅机关术。 听闻他们曾制作过无需人驱动的傀儡兵为天家征战沙场。 只是此术太过隐秘,非本家不得外传,叶薇也只是听说,无缘得见。 她不由想,那叶家的长处又是什么呢? 想来,她的父亲叶瑾也并不会把传家术交到叶薇手上,问也没用。 叶薇是庶出,刚回本家,名字还未曾记录于族谱之上,因此她没有资格参加鲁家的灯会。 而这一场盛况空前的灯会,定有皇家坐镇,她不想和裴凌撞上。 叶薇有一个优点,那就是很听劝,特别是母亲徐灵雨的话。 她抬头,望向漫天璀璨的繁星。 女孩儿弯起唇角,悄声说:“母亲,我活到十三岁了。如你所愿。” 她忽然想起,在这一座孤城似的大院里,或许也有另外一个和她同病相怜的可怜人。 裴君琅腿脚不便,应当不会出府吧? 既如此…… 叶薇吩咐桐花,跑了一回灶房,又端来一碟点心与一壶花茶,乖巧地送往裴君琅的院子。 小院依旧寂静,门可罗雀。 唯有两盏供小郎君温书的瓷灯散发黄澄澄的光芒。 叶薇这次学乖了,她站在离裴君琅十丈远的游廊处停下,青竹的剑都没来得及开鞘。 青竹瞥了叶薇和桐花一眼,飞身入内室禀报—— “二殿下,叶家二小姐……又来了。” 裴君琅今日以“湖水入肺腑咳疾渐重”为由,拒绝了鲁家灯会邀请。他去了只会扫兴,以及被世家子女们议论,倒不如留在府上。原以为无人打扰,哪里知道还有聒噪的蚊虫来烦他。 今日风大,裴君琅特地披了一件厚重的鹤氅,束了莲花玉冠,长长的、乌黑的发尾垂落肩侧,衬得雪肤更白。 他喜欢喝茶,眼下,一手与自己对弈,一手品茶,还算自得。 听到青竹的话,一贯下棋神速的少年稍稍怔住。 “她来做什么?” 青竹摇头:“属下不知,但人……放还是不放?” 裴君琅白皙修长的指尖捻着棋子,难得举棋不定。 他的唇缝微紧,思忖了许久。 眼风瞟见案上那一碟糕。 裴君琅棋子终于落下,姣好的面容也终于柔和了一些。他缓慢启唇,低喃了一字:“放。” 4、第四章 第四章 在叶薇进来前,裴君琅已用眼神示意青竹,将内室的幔帐放下,一间居室被分为两部分。 裴君琅所在的厅堂,靠窗的山墙放了一张挑山儿长几,摆了一尊珊瑚盆景,还挂了两幅清雅的兰花工笔画。 这般宁静的雅室衬着裴君琅,借烘云托月之法,彰显出小郎君的温驯与柔善。 诚然,一切都是假象,他并非这样的人。 果不其然,叶薇还没来得及靠近他,便听少年郎冷声问:“有事?” 叶薇似是没料到裴君琅如此不近人情,她干瘪瘪说了一句:“无事。” 说完,裴君琅立马朝她望来,眉峰蹙起,眼神不善,像是思考。 不难猜,叶薇知道裴君琅下一句一定会让青竹送客。 但她千里迢迢跑来了,又怎肯茶都没喝一口就返回居所呢?况且,她巴结裴君琅,也是想从他这里多了解一些世家与皇家的情况。 叶大夫人焦莲有一句话说对了,她乡下长大,对叶家在京城的处境确实一无所知。 于是,叶薇先发制人,高举起甜糕。 “我是来和你分食糕饼的。” 言毕,她犹嫌不够,委屈地低眉,伸出绣鞋边上沾的雪泥给裴君琅看,“这一路走来,我可辛苦了,腿都酸了。” 裴君琅似笑非笑,抬了抬下颌,示意叶薇朝小几望去。 她端来的糕,完好无损放在桌上。 这表示裴君琅对她的吃食一点都不感兴趣。 少年好整以暇地说:“青竹,送……” “等等!” 裴君琅那句“送客”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被叶薇一下堵在了喉头,进退不得。 小郎君不耐地睇她一眼。 裴君琅一心两用的棋局已乱,他只能把白玉制的棋子悉数放回小钵里。 他给了叶薇思考对策的时间,细细想来,他的脾气已经足够好了,竟还给叶薇搪塞自己的机会。 叶薇也的确在绞尽脑汁编造理由,但最终,无功而返。 她只能厚颜无耻地挨坐到裴君琅的棋局对面,讨好一笑:“你一个人下棋,不会无聊么?” “不无聊。” “你这盘棋还没下完,黑子受困,四面楚歌……哇,你快赢了。” 裴君琅挑眉:“你会下棋?” “会。” “嗯。” 叶薇眨眨眼,纳闷地问:“你不邀我对弈一局吗?” 裴君琅讽刺:“我对既定的结局没兴趣。” “什么意思?” “你,必输无疑。” 叶薇被他的话呛到了,忍了半天:“你好狂啊。” 裴君琅的性子仿佛天生这么冷淡,他对她的赞许抑或殷勤都无动于衷。 叶薇只能想其他办法吸引他的注意力:“为什么上次的糕点你倒了,这次的糕点你却留了?” 裴君琅扫过棋局残子的长指一顿,他浓睫微垂,没有说话。 “让我猜猜看。”叶薇一点都不害怕裴君琅的冷淡,他如果不想理她,肯定会喊人来赶她的。 “你其实并不是故意做恶人,你只是想做给大皇子裴凌看。你不能和任何人交好,否则你看重的人会被裴凌针对……你在保护我。”叶薇狡黠一笑,烛光下,笑得眉眼弯弯的她,仿若一只狡猾的小狐狸。 然而,裴君琅对她的话依旧没什么反应,像是一尊不苟言笑的神像。 叶薇未免觉得意兴阑珊。 但好歹,裴君琅没有再说什么赶她的话了。 叶薇试探性地把那一碟糕摆在他面前,又抽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指。 接着,她捻一块糕递到裴君琅唇边。 少年压根儿没意识到叶薇的胆大妄为,待糖粉沾上嘴角时,他错愕地抬眸。 那一双凤眸里蕴含了很多奇怪的神色,有惊讶、不安、仓皇。 很快,宽大的鹤氅落了地,是小郎君无措地往后跌坐。 他的膝骨有疾,动弹不得。 此时的裴君琅很狼狈,没了雅正的坐姿,又没办法起身逃离此地。 他的腿不能受力,他连拒绝旁人的靠近都做不到。 裴君琅感到难堪。 巨大的羞耻感一下子涌上心头,如汹涌浪潮,一下子淹没了他。 这是软肋与弱点暴露于人前的羞愤,唯有裴君琅一人在暗涧里煎熬。 不该被任何人看到。 偏偏眼前的叶薇一无所知。 她仍旧自以为是地表达亲近,还递来蒸糕。 小姑娘一双杏眼水灵,困惑地望着他。 微微蜷起的腰身形成漂亮的月牙弧,烛光暖洋洋的、黄澄澄的,洒在她的颊侧,透着一重温润的金芒。 她是美玉,没有瑕疵的那一款。 所有身体康健的人,都比裴君琅要正常。 他是异类,被人贬低、嗤笑、看不起的存在。 他自惭形秽。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指也在衣袖的遮蔽下,不由自主收紧。 许是眼前的裴君琅脸色变得愈发难堪,比往常要苍白许多。 叶薇终于意识到她的好意给裴君琅带来了多大的困扰。 她急忙后退,把那块糕囫囵咬到嘴里,小心咀嚼。 “抱歉,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个糕……真的很好吃。” 她越说越小声。 一心想要对裴君琅证明她的好意。 可是,在仓皇间,叶薇忘记了。 她吃的糕,碰过裴君琅的唇角…… 而糕点已经入了口。 含在女孩儿红润的樱唇细牙间。 裴君琅没有提醒她,耳尖莫名一烫。 随即,他抿唇,冷漠地喊青竹:“送客。” 裴君琅不想看到叶薇,他要她立刻滚出他的目光所及之处。 叶薇抱着那一碟糕,被青竹用剑“客客气气”地请出了院子。 桐花在覆雪竹林外来回踱步,一抬头,看到自家小姐全须全尾地出了门,大喜过望:“二小姐,你可算出来了。” 叶薇半点都没有被人赶走的尴尬,她抱着糕,笑眯眯地咬了一口,还不忘给桐花塞一口。 “吃糕。” 桐花一嘴的担忧话都堵在了嗓子眼里,嚼巴嚼巴糕点,她总算有嘴说话了。 “二殿下,很不好相处吧?” 叶薇想到那个色厉内荏的少年郎,鼓了鼓腮帮子:“人不坏。” “但他手下人凶得很。唉,奴婢实在想不通,二小姐为何非要去招惹他?” “因为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叶薇笑得眼角弯弯。 “想要的东西?二小姐想要什么?” “秘密。”她又塞了一块糕给桐花,“知道的越少越长寿,我是为你好。” “嗯!奴婢都听小姐安排。” “真乖。” 主仆俩嬉笑着,沿着一重重深宅月洞门,回了枫华院。 不远处的松柏枝头,树影婆娑。 抱剑倚树的青竹目送叶薇归院,又踢踏枝桠,悄无声息回了居所。 洞开的门窗,寒风大作。 裴君琅身上那一层鹤氅重新覆于肩侧,他仍是待在原地,面无表情地饮茶。 直到青竹单膝跪地,复命:“主子,叶二小姐已平安回院。” 裴君琅没有对此事做出任何回应。 他仿佛听不到声音,静坐良久,漠然地挥手。 “退下。” “是。” 青竹遁离小院。 风声依旧萧萧,裴君琅滚动木轮椅,亲手关上了窗。 居室再度归于沉寂,没有一丝一毫人气。 他想,叶薇今日受了惊,往后应该不会再来了。 这样很好,没人烦他了。 - 鲁家灯会。 山水图自走灯自山脚一路点到山顶,挂满了歇山顶的瞭望塔。 黑峻峻的深山密林燃起一豆豆光,烛火流彩,美轮美奂。 此处由皇家禁军设下路障,只允许世家子女与皇亲国戚通行,州府百姓只能在远处遥遥赏灯,沾一分喜气。 瞭望塔的密室内,坐着四名世家的尊长。 他们特地掩人耳目,在此地聚首,商议要事。 机关客鲁家的掌权人鲁明,放下手里盘的桃木球,忧心忡忡地说:“今日陛下的话,尔等都听到了?” “呵,早在叶家叛变、报效皇室的那一日,我就预料到了。他看重小利,一心要进官场谋个前程,最后搭进去的就是咱们的命。” 说话的人是百蛊君谢家的家主谢闻。 他似是动了火气,手里的蛊虫感受到主人家的戾气,从小瓮里爬出来,嘶嘶吐着气。 谢闻心疼地亲了一下百足虫,指腹一下又一下地抚摸虫身。 谢闻的话不无道理。 自打赫连家销声匿迹以后,八大世家仅剩下七个。 原本他们同仇敌忾,一块儿抗衡皇权,大家都能扬眉吐气,分到一杯羹。 可偏偏有人不满足于自家分到的那块糕饼,总是野心勃勃想得到一块更大的。 于是,周家先和皇帝裴望山联姻,独得后位。 叶家也不甘心,入了仕途,爬上户部尚书的高位,在朝堂里有了话语权,成了天家的奴。 这样一来,他们世家的心就不稳了。 皇帝放出了饵,想要诱更多的世家人叛变,可是当他把仅剩的七个世家都招入麾下,又会发生什么呢? 世家掌权的局面,毁了。 引发的后果,他们想都不敢想。 济世医白家的白梅,浅饮了一口茶,气定神闲地道:“周皇后、叶瑾尚书、焦莲都亲近皇家,就剩下咱们四家人还在负隅顽抗,真争起权来,四比三,我们胜算还是大一些的。但你们可不要犯糊涂,皇帝嘴上说得好听,会善待世家,真的等我们交出了权,恐怕就要任人宰割了。到时候,别说数百年家业和传家术,就是子孙的命,都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 白家最擅医术,多年与人打交道,深谙人性。 皇帝打的算盘,她能不知吗? 无非是现在还忌惮剩下的难拉拢的四大世家,等他威逼利诱,一个个哄骗入局,届时没他们好果子吃。 唇寒齿亡啊,大家的命脉都是连在一起的。 “既如此……”帘子后的千面郎沈追命道,“我们不如顺从陛下的命令吧,总得给点甜头,稳住天家,往后才好图谋后事。” 鲁明叹气:“追命兄弟的意思是,皇帝既要办世家官学,那便办?可是,他要宗室子弟与世家子女一块儿入学,不就是打着要逼我等教授传家术的算盘吗?我等就靠这点能力吃饭,哪里会轻易告知他人。” “你不办就是抗旨不遵,有了反心,皇帝找到借口,第一个拿你开刀。”谢闻古怪地笑了下,“是不是蠢,反正我等又不可能倾囊相授,给那些毛头小子学些皮毛应付差事也就罢了。” 说到这句,白梅的脸色忽然变得古怪。 她蹙起眉头:“皇帝这么聪慧,又怎不知你我的心思?即便知道我等不会好好教学,也执意要办世家官学,他打的算盘究竟是什么?” “后辈,他要圈禁这些世家的后辈……” 孩子是一个家族延续的火种。 沈追命闭眼:“凡是送到官学里的嫡支子女,尔等都要留心看顾了。” 若真是沈追命说的那样……众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那他们必须派世家得力的精英弟子入官学,为自家孩子保驾护航了。 免得皇族心黑,连孩子的命都要谋算了去。 这一夜,高塔外,郎君姑娘们成群结队赏灯,一片欢声笑语。 塔内,烛火明灭,四位家主面面相觑,死一般的寂静。 - 隔天清晨。 难得下了一夜的雨,把积雪冲刷去,庭院地面凝结一层薄薄的冰。 梅花被风雨打落,枝桠也挂了几串剔透的冰凌子。桐花怕那些冰柱不长眼落下来,砸到叶薇的头。 她特地抖了一件兔毛斗篷,护住叶薇的发顶,“二小姐留心。” 主仆两人快步穿过梅树林子,往叶老夫人所在的院子赶。 叶家不算规矩死板的世家,给长者请安也只需朔望日,也就是每月的初一与十五早晨,一齐在花厅里会面便是。 原本来给叶老夫人请安的人,唯有叶家主叶瑾的孩子们,也就是嫡长女叶心月与庶次女叶薇。 偏偏今日不同,庭院里热闹非凡。 叶瑾那些早已分家外出的兄弟姐妹们,纷纷带着自家的孩子来拜见老夫人,眼下不年不节的,毫无征兆齐聚一堂,倒让人感到诧异。 叶薇不免思考,是否叶家有什么香饽饽,引得这些无利不起早的亲眷来哄抢。 思忖间,她忽然看到不远处走来的大皇子裴凌,以及跟在他身后的裴君琅。 裴君琅坐在木轮椅上,由青竹推进厅堂。 他难得出门见一次客,穿了一件远山紫圆领袍,许是生来怕冷,肩上还拢一层厚厚的狐毛斗篷。白皙的脸轻靠在柔软的白毛里,纤薄唇瓣微抿,狭长凤眼低垂,眼角细小的泪痣若隐若现。明明是漂亮的美少年,却成日里恹恹不欢。 叶薇不由勾起嘴角。 他好像待人接物一贯如此冷淡啊。 似是叶薇的目光太灼热,裴君琅轻轻抬眸,对上了小姑娘昳丽的眉眼。 郎君一怔。 叶薇则乘胜追击,故意和他套近乎,无声地唤:“二殿下,早安。” 裴君琅看懂了她的唇语。 与此同时,叶薇樱唇上下微启,娇俏可人。他又想到昨夜女孩儿被糕饼塞满腮帮子、鼓鼓的脸颊。 那块糕,沾过他…… 裴君琅忽然满心不适,耳朵隐隐升温。 他错开眼,冷声吩咐青竹:“去花厅。” 他不想留在这里。 青竹照做。 叶薇眼睁睁看着昨夜还算相谈甚欢的少年,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无奈地揉了下脸,对桐花窃窃私语:“我想了想,你说得很对。皇子们的确脾气大,很不好相与。” “是吧!奴婢没说错。”桐花握拳,大有寻到知己挚友的感动。 5、第五章 第五章 叶家不愧是世家大族,乡下的老宅碧瓦朱甍,气派耸峙。 祖宅的高门大屋排列全按照风水学说,特地请占天者焦家打卦相术,延绵财脉。主院中央,还建造了一座金碧辉煌的攒尖式屋顶高塔,足以看出殷实的家底。 叶老太太一入座,喧哗的人群霎时安静了。 他们三三两两排成长队,跟着提灯照明的丫鬟,鱼贯走入厅堂。 叶薇是叶瑾这一嫡支所出的次女,虽说只是庶女,但也有资格坐在叶老夫人的左手一列。 对外的时候,叶薇和叶心月是利益共存者,叶心月再不喜这个外来的庶妹,也不会当众落她的脸面。 眼下,装扮明艳的叶心月也只是高傲地扫了叶薇一眼,淡淡道:“跟我过来。今日各房亲眷都在,别丢父亲的人。” 叶薇对外都是一副柔善的嘴脸。 她从善如流地一欠身:“小薇谨遵阿姐教诲。” 这声“阿姐”沾亲带故,顺口得很,倒是亲热。 叶心月不由蹙起柳眉,心道:果真如母亲所说的那样,叶薇是个极会审时度势的人精。不过,就凭她低微的出身,不足为惧。 最靠近叶老太太的位置,让给了皇子女们。 而叶薇沾了叶心月的光,可以坐到皇裔们的下首。 依次落座的,便是其他几房的叶家人。 皇帝要八大世家联手创办官学的事已经传到了旁支的耳朵里。 既能做皇子女的伴读,又能学习其他世家的传家术,这样的香饽饽,谁会不想贪图一口? 可每个世家能派去的孩子唯有五名,他们唯恐叶瑾膝下两个孩子占了名额,分到他们手里的便少了。 叶心月是占天者焦家所出的嫡长女也就罢了,叶薇一个来路不明的庶女凭什么能占位? 于是,二房老爷叶舟和母亲叶老夫人说起了酸话:“当年爹看重大哥驯兽镇山的才能,执意把传家术传给他,还让他掌了家主之位。做儿子的尊老,哪里敢说老子的不是;做弟弟我也是兄友弟恭,从来没和大哥唱过反调。可是大哥发家了,哪里就能不顾兄弟的死活。一门世家统共五个名额,大哥要是占了俩,底下四个兄弟又怎么分?” 叶舟内心倒不是真羡慕大哥攀附皇权,他不过是不服气叶瑾独占家族资源的嘴脸,非要给人使绊子。 “就是!娘,你们偏心大哥这么多年,我们也认了。可如今,大家都是做父母的年纪,自然想给孩子筹谋。要我说……名额给兄弟膝下所出的嫡子女,这才叫延续本家的血脉。总不能当初家主之位,我们没争过大哥,往后底下的孩子都被剔出本家了吧?” 三房老爷叶凡也为自家孩子打抱不平,“这些孩子也是您的亲孙,手心手背可都是肉!” 叶薇旁听了一嘴,懂了。 叶家一共五个兄弟,她的父亲叶瑾是老大,他的嫡长女自然要迈入官学。毕竟叶心月和大皇子裴凌关系渐近,叶家还想捧她当太子妃。 可是,剩余的四房也想挤回本家的位置,他们斗不过叶瑾,未必孩子斗不过。 因此,四兄弟齐心协力,通了个气儿。 要不大家一块儿闹到老母亲面前,逼迫叶老夫人把五个名额都分给各房嫡出的孩子,那样就能挤下庶次女叶薇了。 叶薇单手撑着下颚,脸上淡然。 她还是第一次被人架在火上烤,轻易反抗不了。 能学习八大世家的传家术,这是多好的增进机会。 叶薇想要更有价值,不被上位者当成蝼蚁踩死的话,她就得更强大。 这个入学的名额不能让。 幸好,没等她开口,叶家主叶瑾便皱眉,冷道:“自打父亲将叶家传到我手上,我便是驯山将的领头人。既为尊长,何时我做事还有你们置喙的资格?依着血脉亲缘这一条,我忍你们一次,如有下次,休怪我按族中规矩行事。” 行族规?那就是要收回家姓,赶出世家。 二老爷叶舟的脾气最爆,他当即踹翻了身后的长椅,高声道:“我竟不知大哥入了一回官场,官威渐重,竟在世家里要挟起自家兄弟来了!怎么?母亲就你一个儿子,我们都不算人了?早知你是这样忘恩负义的人,爹他泉下有知,定会后悔把世家传到你手上!” 叶舟腕骨银铃一晃,无数金锞子撞击铃铛内部,发出清脆的响声。 屋外,风雪依旧。 没多时,一阵虎啸隐约传来,不过一个晃眼,一只通体覆雪的白虎便奔突入厅堂。 铺地的厚毡毯被猛兽撕了个粉碎,所有人桌上的茶汤都震荡出碗壁,泼了一身,哀叫连连。 莹然灯火照亮那一身毫无杂毛的雪白兽皮,猛虎气息渐重,在叶舟的掌控下,杀气腾腾凝望叶瑾。 忽然引发的一场硝烟争斗,令在座的所有人都胆战心惊,屏息不语。 叶薇的嘴角轻轻上翘。 她终于知道自家的传家术是什么了,能驭山中百兽,可真是强大的本事。 白虎一出,叶瑾忽然笑了:“这是父亲的本命兽。我说呢,被驯化的猛兽怎会归山,原来他私下传给了你。” 叶舟闻言,极其得意:“我早说了,大哥。别太把自己当回事,父亲喜欢的孩子,未必是你。而这个家主之位,我看你争得也不算太干净。” 这话里的机锋太重。 叶舟被逼上绝路,已是口无遮拦。 叶老夫人顾虑皇裔们在场,拐杖狠狠凿了一下铺地砖,“够了!皇子女面前,尔等身为臣子,怎敢放肆!这些打斗的伎俩,给我全部收起来!官学的事……之后再议。” 叶瑾再独断专行,也不敢忤逆母亲的意思。 “是,儿子听母亲的吩咐。”他只能颔首,亲自搀叶老夫人回寝院。 而叶舟这一闹,把板上钉钉的事又撬开了一道裂缝。 他达到了目的,也不再生事。 银铃一动,白虎闻声,又越墙翻出祖宅,归山里休养生息去了。 一场闹剧结束,趋之若鹜赶来本家谋利的叶家人,又一窝蜂散了。 叶薇随着人群走出大院,还在想方才发生的事情。 她的父亲叶瑾之所以反驳叶舟,并非是为了她这个庶女着想。 他只是不想家族有人能挑战自己的权威。 叶舟此举,正好触碰了他的底线。 兄弟之争,如同掌家权的战争,叶瑾绝对不会忍让。 但叶薇也该想个法子,帮一帮父亲。 毕竟,这是她能在叶家活下去的第一条出路……她要学习更多的传家术! 怎么办呢? 叶薇福至心灵,想到了二皇子裴君琅。 她不由回头,注意着人群之中裴君琅的动向。 裴君琅果然行得缓慢,他落在后头,不疾不徐地推动木轮椅。 滚轮一停,他偏头,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对青竹耳语一番。 或许他下达什么命令,侍卫按一下剑柄,眉眼肃然,快步离开了。 人潮汹涌的大院,唯有裴君琅仍安静地坐在木轮椅上一动不动。 悒郁的少年像被时间抛下,永远停在了那里。 叶薇自认不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姑娘,她接近裴君琅,也不过是想从他身上图谋点关于皇家的讯息。 唯一一个对小郎君示好的外人,抱有的目的也不纯。 唔……这样一想,叶薇觉得裴君琅挺可怜的。 他警惕旁人靠近,也是理所应当,因为没人善待他。 不过,叶薇也可以当一个稍微带点好心的坏人。 她正犹豫自己要不要上前帮忙裴君琅推木轮椅,搭一把手。毕竟她身为位卑言轻的庶女,讨好天家皇子,也实在符合她一心想登高求富贵的脾性。 不过一瞬的迟疑,不远处便传来清晰可闻的“骨碌碌”声。 是裴君琅修长的指骨扣于木轮上,缓慢推动轮椅。 他是个要强的郎君,即便身有残疾也不肯求人协助,能亲力亲为的事,绝对不会假借人手。 固执到让人心疼的地步。 叶薇没有动身,她只是看着裴君琅,饶有兴致地弯了弯唇。 行啊小子,有骨气。 既然他守住了自己的尊严,那么她也不会假惺惺干涉。 那样做的话,叶薇才是真的看不起他。 她可是个善良的小姑娘。 然而,没等她转身,身后忽然轰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撞击声。 片刻,人群喧闹,如水落滚油,骤然喧腾。 许多人朝事发地聚拢、围绕。 叶薇回头,目光所及之处,唯有一架打翻的木轮椅,椅子上的人早跌跪在地。 裴君琅不知何时从木轮椅上摔下来。 他膝骨着地,掌心磕在嶙峋的砖瓦石混合铺地,刮出了一片血迹。 可能疼得厉害,裴君琅修长的指节微微屈起,与青石地砖形成反差,似一座座雪丘。他用来御风的大衣也凌乱拖地,发冠毁了,乌黑的长发落在冷玉似的颊侧,糅杂几分纤柔与脆弱。 侍女们闻讯要来搀他,被裴君琅厉声呵退。 他不要旁人同情。 站在裴君琅他面前的两人,是大皇子裴凌与周皇后的侄子周铭。 周铭似乎不喜欢裴君琅,说话的语气也很轻佻:“二殿下怎么跌倒了?要不臣让人来扶你回去?腿疾可不好养,恐怕你很难自个儿起身吧?” 周家最擅武艺,人称“杀神”,专司八大世家护法一职,在世家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如今又因皇后坐镇中宫,日益权势滔天。 周铭作为未来小家主,他除了不敢压大皇子裴凌一头,说裴君琅几句酸话倒真的无伤大雅,皇帝也不会出言怪罪,只会归咎于鲜衣怒马少年郎之间的小打小闹,属实正常。 听到这话,裴君琅知道自己今日讨不到什么公道。 他抬头,鬓角已被擦伤的掌心疼到汗湿。 外人在前,他还保持着皇家的涵养,孱弱地说了句:“不必了,多谢周大公子与大皇兄挂心。” “呵。那便随你。阿凌,我们走。” 裴君琅服了软,周铭也觉得这人无趣,他嗤了一声,不再歪缠。勾着裴凌的肩膀,走出叶家的宅院。 明眼人都知,周家人武艺高强,凌空飞石击倒木轮椅,实在是手到擒来之事。 偏偏裴君琅身患病疾,软弱可欺,只能吃下闷亏。 叶薇看到,在周铭和裴凌走后,裴君琅平摊于地面的掌心用力攥紧。 他明显没有自己说的那样云淡风轻。 这一幕太过熟稔,又和昨夜的叶薇和裴君琅两人室内递糕的画面重合。 那时,烛火微颤。 灯下跌坐的裴君琅,一如眼下这般易碎。 叶薇几乎是当头棒喝,一下明白少年郎的隐痛。 裴君琅自厌。 他最厌恶别人知道自己腿伤难愈。 也最恨外人把他看成是一个毫无自理能力的废人。 周铭和裴凌让他当众丢脸,甚至把他当成玩物戏耍,裴君琅怎能不难受? 思及至此,叶薇快步走向他。 一双雪青色软缎绣鞋飞速出现在小郎君微垂的雪睫之下,许是跑得匆忙,蝶恋花纹粉绸裙摆轻轻飘荡。 白净的下颚微抬,一张粉雕玉琢的少女脸映入裴君琅的眼帘。 他意识到来人是谁,如遭雷击。 叶薇? 偏偏是她…… 为什么每次他狼狈、无能的时候,她都要在场? 她到底要看他多少笑话才足够? 裴君琅的自尊心在此刻达到顶峰。 很难讲,他究竟是什么心情。说不上是讨厌叶薇,他只是觉得尴尬,甚至是无地自容。 少年的头埋得更深,脖颈生热,原本苍白的脸一霎之间变得更为惨淡。 他知道他走不了,这次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直到叶薇递来手,试探性想扶起裴君琅。 “走开。”他顾及她的颜面,从嗓子眼里压抑出声。 裴君琅不想吼她,可是他想劝她识相,自己滚远点。 叶薇充耳不闻,只道了一句:“坐地上这么久,不冷吗?” 她温柔地为裴君琅找了个借口。 可这些圆融的词语,更刺痛他的耳膜。 能不能别再管他了…… 裴君琅也知道自己恶劣,他推开叶薇的手,当着众人的面,和她撕破脸。 “听不懂人话吗?我让你别碰我,走开!” 明明是凶恶的语气,裴君琅如同一只咬人的恶犬。 叶薇无奈地叹气,在等他说更难听的话,可裴君琅却戛然而止。 他低下高傲的头颅,不敢看小姑娘的眼睛。 裴君琅并不想故意伤害她。 他只是不喜欢这样。 不喜欢有人看到他。 叶薇不必理会他,不必在意他,更不要怜悯他。 裴君琅第一次后悔,他怎么会接过叶薇送来的甜糕。 那日以后,她像是赖上他了,很烦人,赶不走。 叶薇似乎也懂了。他在虚张声势。 她并没有被裴君琅奚落人的话惹红眼眶,她释然一笑,松开他:“那好吧,我想,青竹应该很快会回来。” 说完,叶薇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要的体面,她统统给他。 就当是施舍,这一次的好意,她免费送他吧。 见到这一幕的奴仆们不免私下嘀咕,叶家二小姐丢了大脸,主动向二皇子示好,却被人兜头骂了一顿。也是,她什么身份,裴君琅又是什么身份?云泥之别,就这种乡野长大的孩子,即便姓叶,也别妄图嫁入天家,简直痴人说梦。 这些话,裴君琅听着,却没有反驳。 他做了恶人,带累叶薇被其他人恶言中伤。 他不由自嘲一笑,这一次,她总该学乖了,离他远一点。 和裴君琅亲近之人,无一有好下场。 很快,青竹回来了。裴君琅只肯让他搀扶。 暗卫把主子妥善地带回了院子。 临走前,裴君琅福至心灵,抬头。 一座巍峨高楼上的男人漠然下视,和小郎君隔空对上了眼。 朝珠串子、明黄礼袍,不怒而威的眉眼,无一不在告诉旁人,那是大乾国的九五之尊。 也是裴君琅的父亲裴望山。 方才他的懦弱窘境,都被父君尽收眼底。 裴君琅薄唇紧抿,衣下的五指紧攥成拳,掌心的伤口被用力挣开,落梅似的,跌落一滴又一滴的血珠。 他脊骨发寒,如坠冰窟。手心伤口再多,裴君琅也已经感受不到疼了。 不过,比起让父君失望,他更乐意设下这个局,让周家刺痛皇帝的心。 即便裴君琅再无用,也是天家的孩子。 裴望山看到任人捏扁搓圆的残疾儿子,会不会想到从前被八大世家架空,成为傀儡皇帝的自己? 为帝多年,他如何能忍。 一个臣工之子,也妄图凌驾皇家血脉之上…… 裴君琅低眉,忍痛的神情散去,凤眼隐隐浮笑。 他倒要看看,皇帝的心胸有多么宽广。 6、第六章 第六章 深冬,大雪连夜地下,无休无止。 整个院子覆上白绒,干净清幽。 快到年节,叶家各个小院都用浆糊贴上了新的深桃红色对联,红红火火,透着一股子温馨与欣喜。 唯有裴君琅居住的院子冷冷清清,挺翘的檐角连红纱灯笼都没挂,只在院内的廊庑底下点了两盏幽幽的石灯。 屋子里盘了暖身的地龙,裴君琅在屋里看书并不会冷。 若是往常,他定会把门窗都打开透透风。 然而今日,他思考了许久,还是关上了。 万一叶薇来找他,他并不想见她。 可仔细一想,哪家姑娘受了那么重的话,还会恬不知耻来找他? 她又不欠虐。 倘若叶薇真的来了…… 裴君琅的脸色忽然变得更加苍白,薄唇轻轻抿出一道线。垂首时,半张脸都隐在半干的如墨长发间,缄默不语。 她要是真的来了,他怎么办? 叶薇定是有所求,才会这样殷勤。 可他又能做什么。 裴君琅猜的不错,叶薇今夜确实来找他了。 她想入官学,要找到能借力打力击退二叔叶舟的点,那她就只能来寻裴君琅的帮助。 毕竟她初回本家,人生地不熟,唯一给她少喂一点闭门羹的人,便是裴君琅。 怕是小郎君自己都不知道,叶薇所处的环境,比他想象的要险恶多了。 桐花往掌心哈了一口白气,对主子说:“小姐,下着雪呢,我们还要去找二殿下吗?” “找。”叶薇握了握桐花的手,“不过待会儿,你上后罩房烤烤火,我来敲二殿下的门。我猜他脾气这样硬,一定不肯轻易见我。” 桐花想到主子为了巴结皇子,要在冰天雪地里受冻,心里八百个不乐意,“二殿下眼高于顶,说话还难听,小姐还是不要去理会他了!平白受那么多气。” “我没事的,我有自己的章程。乖,你听我的,好好等着。” “那好吧。” 桐花是个很听话的丫鬟,主子如何吩咐,她就如何做。 叶薇熟门熟路摸到庭院,不等青竹出面,她便轻轻喊:“青竹,我想见你家殿下,劳烦你帮我通禀一声。” 隐匿于暗处的青竹诧异叶薇还敢来叨扰,他私心里其实也是希望有人能多陪裴君琅说说话。 于是,他没有阻止叶薇前进,转身回院子,隔门询问裴君琅:“二殿下,叶二小姐来了。” 屋内,裴君琅执着木梳通发的手一顿,指骨微蜷,喉结轻颤。 他本想说什么,却罕见地沉默。 为什么她会来…… 裴君琅有许多想不通的事,他没及时开口回复,青竹便以为主子是默许叶薇进出。 暗卫很快飞身落至叶薇面前,小姑娘冷得厉害,双手对插进厚厚的兔毛袖囊中,在雪地里滑稽地跺脚。 “主子没有阻你。”青竹看了叶薇一眼,低声道。 “多谢青竹兄弟。”叶薇聪慧,她明白青竹没拦人,代表裴君琅并没有下逐客令。 嗯?倒是稀奇。 叶薇饶有兴致地靠近了屋舍。 但,当她看到门窗紧闭的时候,心里无奈。 哦,她还是吃到了闭门羹,真香。 “咚咚。” 叶薇上前敲了敲窗:“二殿下,方便开个门么?” 屋内的少年郎放下了木梳。 他静默了一整晚,犹如供台上的泥像。偏偏有信善聒噪地祈求,要逼裴君琅开口,他只能被迫回应。 许久没讲话,裴君琅连口齿都变得生涩。 他说:“你回去吧。” 这一次,裴君琅没有恶言相向。 他实在没必要尖锐地刺伤叶薇,她又不怕疼,只会遍体鳞伤一遍遍爬起来。 很乏味。 叶薇不习惯裴君琅的友善,她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点落寞。 她忽然想和少年说说话,搜肠刮肚半天,讲出来几句:“裴君琅,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爬过山呀?你知道睡在绵软春草上的感觉吗?以地为床,以天为被,我躺下的时候,繁星漫天,春风拂面,心境也变得辽阔了许多。” 她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大冬天说春天的事,也不在意裴君琅想不想听。 隔着门窗,叶薇的倾诉欲暴涨。 她絮絮叨叨开口,说了他从未亲眼见过的场景。 红如火的夕阳,溪涧里的鱼虾。 无拘无束的日子,令人艳羡不已。 叶薇口中那么多有趣的景色,裴君琅都没有亲眼看过。 一时间,他发起了怔。 实话实说,裴君琅很神往,甚至连叶薇僭越尊卑直呼皇子名讳一事都忘记怪罪。 自打他腿上受了重伤,小郎君就被囚在一架四四方方的木轮椅之上了。 裴君琅喜洁,伸手推动木轮椅的话,掌心难免会碰到滚轮上沾着的砂石,因此大多数时候,他都是静坐不动,任青竹带他出门吹风、晒太阳。 可是再如何走动,他也只是从这一个红墙琉璃瓦的宫阙,到达另一个四墙的宫阙。 他永远被囚在高墙牢笼里,一生被皇权监.禁。 裴君琅也想外出看看的。 为了不拖累皇帝巡狩出行,为了让君主与兄弟出游能捎上自己,他学会了虚与委蛇。 他要费很大力气,扮得乖巧听话。 这样,才有人肯捎带他一起上路。 在外人眼里极为轻松的事,对于裴君琅而言便是磋磨。 出门在外,他怕如厕不便,连粮食和水都不敢多吃、多喝。 忍饥挨饿倒是小事,他早早没了这些凡尘的欲望。 裴君琅深知,他不能成为累赘,唯有如此,才不会讨人嫌。 叶薇所说的事,是他曾在梦里想过,却从来做不了的。 不知为何,裴君琅开了口:“你在乡下长大。” 他了解她的事,他对她并非一无所知。 屋内忽然响起清润的郎君嗓音,叶薇激动得简直要哭出来。 她忍不住靠近窗缝,对裴君琅说:“外面下雪了,好冷啊,我要冻死了。你也不想我和你说着话,忽然就没了气儿吧?你白天铲尸体也很累的!” 她野心勃勃,又想擅闯他的“禁地”。 裴君琅抿了下唇:“门没有上闩。” 意思是,她能自行入内。 叶薇没有世家淑女的矜持,她才不会找罪受。 于是,裴君琅话音刚落,便见雕花木门微动,一颗脑袋探了进来。 今日,叶薇乌黑的发髻上簪了两朵黄蕊腊梅绒花,黛眉桃腮,杏眼灵动,柳夭桃艳的模样,十足俊俏。 裴君琅冷冷瞥她一眼,很快挪开目光。 小姑娘还算有分寸。 进了屋子,阖上房门,她便止步于门后,没有更进一步。 只是,叶薇的知礼数也很有限。 才一炷香,叶薇觉得盘腿坐着膝骨疼,小心挪动纤细的指尖,把不远处的厚毯子揪过来,小心翼翼垫在腿侧。又一炷香,她似乎觉得腰脊靠着门板硌得慌,又试探性地挪了一个软垫抵在身后。 叶薇为数不多的敬重态度里,又带着几分随性的散漫,惹得主人家裴君琅太阳穴生疼。 他不由屈起指骨,揉了揉额,低声道:“你不要一副宵小做派,一直偷拿我屋里的东西。” 叶薇低头一看,她的膝上已经盖了厚厚的兽皮毯子,背后也垫了柔软的、熏过兰草香的靠枕,忍不住羞赧一笑:“殿下真是慧眼如炬。” “……脸皮真厚。” 叶薇鼓了鼓脸,嘟囔:“谁让殿下把我留在屋外这么久,我受冻了,自然要您来补偿。” 她竟还会倒打一耙。 裴君琅挑眉:“是你不请自来。” 叶薇眨眨眼:“可是,二殿下也没拦啊。” 牙尖嘴利的小姑娘,四两拨千斤的几句话便成了裴君琅的过错。 他有点后悔自己为数不多的几次心软。 不如让她冻死在院子里算了。 “你来找我,究竟想做什么?”裴君琅语气不善,仍旧厌烦她的聒噪。 “今日,大庭广众之下,我被殿下言语中伤,心里十分难过。”叶薇扯了下唇角,笑得有几分惨兮兮,“您身份尊贵,没有胆大的丫鬟婆子敢议论殿下。我不同,乡野长大,在叶家也还没我这样小小庶女的立足之地,如何能管得住悠悠众口。” 叶薇落寞地低眉。 她看似没心没肺的样子,可微微垂头,半张白净的脸隐进暗处的模样,又有些惹人心疼。 叶薇是女孩子,脸皮薄,心思也纤敏。 和他扯上干系,她便让碎嘴的闲人摧毁了。 《论语》有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裴君琅知道被人暗地里议论、讥讽的滋味。 韶秀的小郎君指尖微动,浓密的雪睫轻轻眨了下,烛光照出他长睫的影子,犹如振翅的蝴蝶。 他似是从不曾说过这句话,第一次开口,略微青涩。 裴君琅说:“对不起。” 叶薇被他脱口而出的话震到失语。 为何不可一世的皇子会对她低头?他不该一直高高在上,面对她喋喋不休的问罪,气急败坏丢出几百两白银了事,抑或反唇相讥么? 裴君琅忽然做了一次好人,倒教叶薇怪不习惯的。 啊,这样可不行。 叶薇为难地说:“我的名声回不来了,道歉有用么?” 此言一出,裴君琅霎时间抬眸。 他那一双清丽的凤眼里满是错愕,唯恐叶薇真的昏了头,说出一些大逆不道的话。 郎君唇红齿白,此时薄唇微启,忍了一会儿,欲言又止。 “你……” 裴君琅的反常,也令叶薇情不自禁抬头,同他对视。 不得不说,裴君琅生得真好。夜里刚沐浴洗发,许是不爱烘发,柔滑的乌发没有束起,尽数拢于左肩,出锋狐毛领子圈着修长白皙的脖颈,那样一副阴柔秀美的皮囊,比起俏丽的女子,有过之无不及。 叶薇不免畅想,裴君琅的容貌不像皇帝,应当肖似他的母亲,那他的母亲又该有多美…… 裴君琅定定看了叶薇许久。 倏尔,他还是磕磕绊绊问她:“你待如何?” 她胆大妄为,难道是想让他……负责么? 不知是不是叶薇错觉,她仿佛看到裴君琅的耳尖生热,绯红一片。 嗯?他怎么了? 叶薇不解,但仍旧按照自己的目的行事。 她恳切地道:“我想进官学。二殿下神通广大,还请您帮我一回。” 裴君琅:“……” 原来如此。 良久,裴君琅侧头,单手支下颚,凉凉地说:“我知道了,我会竭力帮你,就当是补偿。” 叶薇大喜过望,笑得明艳:“那我们今后,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你想得美。”裴君琅皱眉,“这事之后,禁止你再涉足我的院子。” “殿下好心狠啊。”叶薇嘟囔。 “对于厚颜无耻之徒,我不能客气。” 叶薇无端端被骂了一句,摸了摸鼻尖。 她看了裴君琅一眼,困惑发问:“不过殿下,你的耳朵怎么这么红……” 闻言,裴君琅一顿,凤眸微微眯起,衣袖下的指骨也立时收紧。 他做贼心虚,生怕叶薇看出什么。 幸好,小姑娘迟钝,只小声问:“是不是屋子里地龙烧太热了?” 裴君琅松了一口气。 “呵,算你有几分眼力。”他嗤笑一声,“退下吧,我乏了,要睡了。” “哦。殿下夜安。” 叶薇得偿所愿,不再打扰裴君琅。 她讨好一笑,退出门外,还细心帮裴君琅阖上房门。 聒噪的女孩子一走,内室立马恢复寂静。 裴君琅一如往常推动木轮椅,停靠桌边,睡前翻几页书。 夜晚静谧,唯有门窗外簌簌落雪的声音。 内室烛光跃动,爆出几星火花。 裴君琅不由侧头望去,瞥见门边上的毡毯,落了一支精致的珠花。 是绒布制的梅,他在叶薇发间见过。她粗枝大叶,把发饰留他屋里了。 裴君琅莫名心烦。他滚动木轮椅,上前捡起。 绒布易燃,裴君琅不喜屋内留有外人的东西,本想递于烛台一并焚烧了,如同从前叶薇写的字条。 恍惚间,他又想起小姑娘诉苦时落寞的眉眼…… 虽说她是满口胡言的小骗子,但真哭起来,应该也很闹心。 既如此,裴君琅稍作思忖,还是留下了珠花。 罢了,下次见面,他再还她。 7、第七章 第七章 叶薇回房时,枫华院的灯已经熄了。 偌大的一座宅院悄无声息,仿佛被漆黑的梦魇吞没。 叶薇看了一眼来时的路,廊庑底下都点着灯,偏她的院子黑峻峻的。 她挑起眉头,心里诧异。没主人家的命令,谁敢灭院子里的灯? 桐花见状,立马意识到不对劲。 她小心扯了扯叶薇,声音里带着颤抖:“二小姐,奴婢出门前,特地留了灯的……” 也就是说,有人胆大妄为,敢命令枫华院的奴仆熄灯。 定是身份尊贵的主子。 她们要来治叶薇了。 叶薇了然,她噙着温和的笑迈入院子。 刚踏入月洞门,一记清脆的诫板便兜头打来,“啪”的重重一下,直接落在了桐花肩头。 她来不及痛呼,板子落下的时候,顿时皮开肉绽。 桐花遇袭,扑倒在地。下巴磕上鹅卵石铺地,血腥味蔓延。 “桐花!” 叶薇焦急地喊,忙伸手搀扶她。 不等叶薇拉起桐花,一盏黄澄澄的提灯便递到她的跟前,紧接着是那一根尺长的诫板,如剑刃凛冽,直指她的眉心。 “二小姐受刁奴教唆,深夜离院,实在有失世家贵女风范。今日这一掌,打在她身,记在二小姐心上,万不敢再蔑视族中规矩。” 说话的人,长脸、浓眉,眼角皱纹松茸茸的,一脸刻薄相。叶薇认出,这是焦莲夫人的陪房婆子蔡嬷嬷。 她跟着焦莲久了,心里对尊卑没数。主子看不起叶薇,她也敢给二姑娘脸色瞧。说出的话,带着浓浓的要挟与轻蔑。 叶薇觉得有趣。 一个奴仆,何时也敢管起本家的子女来了? 她再不济,至少也是叶瑾家主的亲女儿。 叶薇很沉得住气,她和和气气,笑问:“嬷嬷是母亲派来的么?” 蔡嬷嬷听她说话温婉恭敬,心腹丫鬟被打了也不会和她当众呛声,心情好了许多。 婆子高傲地颔首:“自然是大夫人派奴婢来的,往后奴婢便留在枫华院,跟着二小姐了。” 叶薇懂了,焦莲不信她,要往她身边安插线人。 想得倒挺美。 叶薇一眯眼,没有做声。 她小心扶起跌跤的桐花,抬起素手掖去她的眼泪,“疼吗?” “奴婢、奴婢不疼。”桐花摇头。 叶薇帮她擦擦额头的汗,“你是我的人,不要对我撒谎。” 蔡嬷嬷看到她们主仆情深的样子,心下不喜。 果真是乡野出身,一点世家规矩都没有,竟和一个下等奴婢亲近。 没等她想明白,叶薇已经走向了蔡嬷嬷。 “啪”的一下,一记凌冽的耳光隔空飞来,重重掌掴在蔡嬷嬷颊上。 打得蔡嬷嬷头昏眼花,嘴角出血,丰腴耳珠扣着的那一枚金葫芦耳坠子乱飞。 倒不是这一巴掌有多疼,而是蔡嬷嬷在叶家苦心经营多年的颜面被一个小庶女给毁了! “你、你怎敢!”蔡嬷嬷切齿,“二姑娘太放肆了,老奴代表的可是大夫人的颜面!” 叶薇揉了揉发麻的手心,良久不语。 她依旧微笑,好整以暇地说:“嬷嬷不说,我还不知道您的身份这样贵重,竟能代表母亲的脸了。” 叶薇不好欺,她话中有话,直指蔡嬷嬷“僭越与妄言”一罪。 蔡嬷嬷脸色难看,身子骨发颤。 但她不能被叶薇拿捏住,她是奉了焦莲的命令来的。 若她不中用,定会被大夫人舍弃…… 舍弃的后果就是放逐到外院当个粗使婆子。 到那时候,被她欺过的、压过的、害过的人,会前仆后继踩踏她一脚,狠狠报复回来。 她决不能当个弃子! 蔡嬷嬷冷笑连连:“二姑娘好厉害的一张嘴!老奴奉主子家的命令来诫训二姑娘,指点您礼数与规矩,您不理解大夫人好心也就罢了,还出言不逊,中伤嫡母。” 叶薇逡巡一眼周遭的奴婢仆从。 一个个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巴不得遁地逃跑。 扎根大院的老奴和毫无根基的庶出小姐斗法,气氛剑拔弩张的,谁敢交头接耳闲话半句? 桐花忧心忡忡地拉了下主子衣角。 可叶薇胆大,半点不怵蔡嬷嬷,她甚至朝老奴走近了一步。 少女踮脚,夜风吹起她的裙摆,香风拂面。 叶薇冷不防靠近蔡嬷嬷耳畔,鬼魅一般低语。 “嬷嬷,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瞧不起我这个庶女。我好歹是叶家主的孩子,而你是叶家的下人。从来只有我管你的份儿,没有你能牵制我的道理。” 蔡嬷嬷听到这几句敲打,看叶薇娇俏的脸,如同见到了妖邪。后脊忽然涌起一阵凉意,冷汗涔涔。 “二小姐……” “好好掂量清楚,即便你是母亲派来的又如何?在她替你撑腰之前,你兴许已经被我差人打死了。”叶薇歪头,无辜地眨眼,“而我呢,顶多得到一句不痛不痒的呵斥。毕竟母亲弄死我,还要担心父亲发现。她下手还得斟酌呢……眼下的情况,孰轻孰重,嬷嬷心里应该有一把衡量的尺吧?” 蔡嬷嬷懂了。 叶薇的乖顺都是装的! 她没有外人想象中那般人畜无害,她也一直都知道叶家是个龙潭虎穴,嫡母对她饱含杀心。 小姑娘从来不好欺。 她说得不错。 如果叶薇执意要杀了蔡嬷嬷,那她也毫无反抗之力。 一个命如草芥的奴罢了。 为了利益杀一个家奴,是上位者与生俱来的本能。 叶薇看着纯善,原来心都被渍黑了。 不痛不痒的呵斥与一条活生生的命。 她不该惹二姑娘的…… “奴婢知错,奴婢往后不会再过问二小姐的事。”蔡嬷嬷第一次这样憋屈。 她缓慢屈膝,跪地,认了输。 叶薇立刻温柔搀起她,护住了老人的尊严。 她也不想和蔡嬷嬷闹得鱼死网破,赶走一个还会来下一个,倒不如先把蔡嬷嬷捏在手里。 “嬷嬷言重了,往后枫华院大大小小的事,还得劳烦您搭把手呢。”叶薇意有所指地提醒,“若我连一个院子都掌不好,母亲会小瞧我的。” “是,奴婢今后定唯二小姐马首是瞻。” 蔡嬷嬷的声音簌簌,抖如风中枯叶。 “嬷嬷很识趣,往后我做的事,还请你守口如瓶。” “奴婢明白,今夜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多谢嬷嬷体恤,时候不早,你们退下歇息吧。” 叶薇身上的戾气散去,又是一副天真无邪的小姑娘样貌。 蔡嬷嬷有点看不懂她了。 叶薇不再理会他们。 她牵着桐花,大步流星朝内院走。 凡是叶薇经过的路,沿途石灯骤然亮起,灯火煌煌,庭院亮如白昼。 今夜,再无人敢拦她了。 很好。这一场战役,叶薇大获全胜。 - 后来的几日,叶薇都待在枫华院里没有出去。 她知道自己如果到处走,桐花也要顶着一张伤脸到处跑。 不明真相的奴仆可能会误以为,桐花被她责罚,私下笑话她。 叶薇不想桐花丢脸,于是她陪小丫头足不出户。 怕桐花脸上留疤,叶薇还取了玉凝膏,帮她抹在下巴。 桐花诚惶诚恐地说:“二小姐,使不得!这个药膏太贵重了,还是白家特制的,公中每月给咱们院子也只分了两盒。” 叶薇笑说:“反正我也不会受伤,留着也是没用,倒不如解你燃眉之急。” “可是……” “桐花一直拒绝,难道是觉得我最近会受伤破相?” 桐花哪里说得过叶薇,当即瞪圆了一双猫瞳,“小姐说的什么话!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 “你要是不抹药膏,脸上留了疤,变丑了我就不带你出门了。” 叶薇故意装凶巴巴,逗笑了桐花。 小姑娘总算腼腆点头:“那就依小姐的话吧。” 叶薇帮她上了药,又嘱咐侍茶的小丫鬟上灶房一趟,端一碟子芝麻酱烧饼还有甜浆粥。 她记得今日,沈厨娘会煮甜粥供应各个小院。 下午的时候,雪停了,天放晴了。 叶薇取红泥小火炉温热芝麻酱烧饼,给了桐花一个,又分了身边的丫鬟们几块。 主仆几人一同赏雪,吃饼子,好不惬意。 日子慢悠悠地过。 一天早上,桐花忽然火急火燎地进屋,对叶薇说:“二小姐,奴婢听说近日府上送来了不少奇珍异兽,大小姐也常被大爷喊去正院,像是要进行驯兽术的开蒙教导。” 叶薇有所耳闻。 年满十一岁的孩子,如果让长辈看出有镇山驯兽的才能,便会教授传家术。 叶薇已经十三岁了,可她回到本家以后,父亲别说是教她传家术了,就连来枫华院看她的次数都少之又少。 不得宠的事实,教会了早慧的叶薇一点:不是她的恩宠,她不要去奢望。 叶薇从床上坐起来,抓了一下蓬松凌乱的乌发。 她抻手,打了个哈欠:“既如此,我们也去看看吧。” 没等桐花反应过来,叶薇已经坐到了梳妆台前。 桐花留心观察二小姐的神情,她害怕主子会难过。 可是叶薇毫无异样。 她如同往常那样,兴致勃勃地挑选花钗与衣裙。 并且欢喜地告诉桐花,她今天要戴那一支镶了珍珠当眼睛的秋叶蜘蛛簪,还有袄裙,她要选枫叶暗花纹兔毛领子的那一套。 叶薇闲适自得的样子,让桐花松了一口气。 她拍脸,打起精神,取桃木梳子蘸桂花水,为叶薇梳通头发。她要给小姐梳一个漂亮的发髻,戴美丽的花钗! 叶薇透过铜镜,看小姑娘终于打起了精神,她不由悄悄翘起唇角。 等叶薇赶到正院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 残阳如血,照在百年古树上高高垂挂的红绸金饰上,折射出耀眼的金芒。 叶家主叶瑾端出祖宗的牌位摆到供桌上。 古树覆雪,白茫茫一片。 树下的高台上,供奉一具斑驳的金镯法器,以及一个插满了香火的铜鼎。 这是驯山将叶家要接纳新的小辈时,必须举办的开坛仪式。 专程为嫡长女准备的。 学习叶家驯兽术必须要有能传唤山兽的法器,或铃铛、或萧、或笛、甚至是哨子。 叶瑾早早为长女准备好了唤兽的金哨子,甚至是在挂哨子的璎珞颈饰上多造了几朵白玉梅花。 因叶心月出生在冬日,腊梅很衬她。 叶瑾对爱女叶心月用心至极,让人艳羡。 叶薇就在人群里,静静看着叶心月焚香、念誓词、接过叶瑾送的梅花哨子璎珞,戴在脖颈上,再逐个儿抚摸笼子里的奇珍异兽,挑选第一只心爱的山兽用来驯化。 这份疼爱与体贴,叶薇说不羡慕,那也是假的。 焦莲满意地凝望爱女,很快她瞥见人群里的叶薇。 小姑娘看仪式看得专注,她也是夫君的孩子。 焦莲想到徐灵雨,目光里的柔情淡去不少。 她冷冷注视叶薇,直到后者反应过来,朝嫡母微微一笑。 焦莲的眼神如冷箭,几乎要把叶薇射成筛子。 她在提醒叶薇,如果她敢和父亲提自己也要学驯兽术,那她死定了。 叶薇还不想死,也不敢去试探父亲对她的爱。 因为,她的父亲温柔抚摸叶心月的头,把偏爱一事,表现得这样明目张胆。 叶薇悄无声息退出人潮,回了枫华院。 她不难过,她只是有点失落。 叶薇还在局促不安等待“就读官学”的结果,叶心月占了嫡与长,便能大大方方学习传家术,被父母亲捧在掌心娇宠。 说不羡慕叶心月,其实是假的。 从前,叶薇一个人留在乡下,没回本家时。 每逢年节,总有小孩子经过她的府邸,在墙外一边放爆竹,一边大声议论:“这里住的小姐没有爹娘要,所以一直被丢在这里。” 桐花听到了,便会和门房一起赶跑他们,再焦急地安慰叶薇:“大爷肯定不会忘记二小姐的。” “我知道,爹爹只是太忙了。” 叶薇微微一笑。 因为叶瑾忙,所以没能及时赶来,救下母亲。 因为叶瑾忙,所以她被丢在角落里不闻不问许多年。 因为叶瑾忙,所以无论他多心狠,一招手唤叶薇,她就得乖顺地喊他“爹爹”。 叶瑾总有理由。 可是,叶薇已经不想认下这个薄情寡义的父亲了。 - 已经过了十天。 叶薇都没来找裴君琅。 小郎君支起窗门,冷风卷入,吹动他浓长的雪睫。 裴君琅不免冷笑一声。 某个人,果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很快,青竹踏雪而来,虔诚伏跪,同裴君琅复命:“属下已按照殿下吩咐,将蛊虫下入叶舟嫡子的身体里。如您所说的那样,他会看到幻象,畏惧山兽,一月后蛊虫死于体内,幻术才会解开。” “如此一来,他有一个月的时间不能御兽了。”裴君琅淡淡道,“尽够了。” “是。”青竹顿了顿,困惑问主子,“您下蛊虫,是为了帮助叶二小姐进入官学吗?” 毕竟叶舟膝下就一个嫡子,若他出了事,名额便多出一个,比起给其他房的孩子,叶瑾自然会抢夺这个名额给自家次女。 裴君琅错开眼,望向不远处的高墙。 竹叶潇潇,覆于墙檐,很有清幽之感。 他道:“不过是想挑起叶家的内斗罢了,再高超的蛊术,恐怕不能下了,毕竟百蛊君谢家人,敏锐得很。” “属下明白了。” 青竹作势要走。 “等等。”他身影微动,却被裴君琅唤住。 小郎君的手肘撑在木轮椅的扶手上,白皙指骨微蜷,抵在唇边,不动声色掩去面上神色。 裴君琅斟酌了一会儿,低声开口:“给叶二小姐报个信,就说……她的东西落我这儿了。” “是。” 青竹迷茫地看了裴君琅一眼,却不敢再多问什么。 主子见叶薇,一定有自己的用意在内。 嗯,叶二小姐,说不定只是足智多谋的主子手下,一枚小小棋子罢了。 而这个被青竹赞不绝口的冷面主子,此时不着痕迹翻出一朵珠花,捻在指骨间,无聊地把玩。 他蹙起眉峰,嫌弃呢喃:“真是……麻烦精。” 8、第八章 第八章 自从叶瑾当上家主以后,大房便从老宅择出来。 余下的四房兄弟各自分了宅院,住在远一点的县镇,守着周家世代扎根于此的祖业。 叶舟的府邸里,小孩的哭声响彻天际。 那是他的嫡子,叶家的三郎叶楚。 叶舟是个脾气急的,被儿子吵得心烦。他手上的酒都不喝了,直接冲回屋里,拎起小子的后领。 “哭哭哭,哭个屁!” 叶楚原本趴在母亲何氏膝上哭得矜持小意,冷不防被老爹提溜起来。 衣襟勒住了喉管,他呼吸一窒,打嗝儿都不顺畅,哭得更大声了。 何氏也被夫君的凶悍吓了一跳,妇人美眸包泪,低头抹眼角。 叶舟知道自己妻子性子软,怕事儿,爱哭。 儿子对外跋扈,对内脾气随了她。 他没想凶她。 见状,叶舟不由捏一捏妻子的手,放软了声音,柔情备至地哄:“嗳,别哭啊,我不是在说你。” 何氏唯唯诺诺不敢答话。 叶舟心疼妻子,心头火更是窜起三尺高,一脚蹬向自家小子。 “再惹你娘哭,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宅子里闹得鸡飞狗跳,叶舟实在捱不住了,出门找叶瑾算账。 他的儿子平日里爱撵猫逗狗,最皮实的小子,顶多会和何氏撒娇,什么时候成了这种见到山兽就吓得哇哇大哭的性子? 定是叶瑾在背地里使坏。 他的儿子不中用了,大哥的庶次女不就显出来了么? 叶瑾肯定是想为叶薇筹谋。 阴险狡诈的老狐狸,叶舟着了他的道了! 叶舟肚子里的怒火越酿越浓,杀回祖宅。 入夜时分,叶家老宅虽然还掌着莹然灯火,但许多院子里的大小主子都睡了。 门房从沈厨娘那里偷了一包窖藏的毛豆,一边佐酒,一边剥豆子吃。 晚上清闲,也没什么客人打扰,正合适观星赏月闲磕牙。 没等门房和底下小子们说几句辛秘,门就被大力撞开了。 门房抖得一个激灵,刚要喊人,一只有力的铁手摄住他的脖颈。 “闭嘴。” “二、二爷!” 见是叶舟,门房胡乱点头,不敢声张。 叶舟甩开门房,就这般旁若无人地杀向主院,寻上叶瑾。 叶舟和叶瑾的关系,并不是一直这样不好。 每个弟弟都有过对兄长的孺慕期。 他少时对外也会吹嘘兄长,说叶瑾学富五车,说叶瑾驯兽镇山本领高超,说叶瑾还会通兽语。 直到他看到父亲夜里会瞒着他,偷偷给叶瑾补课。 他看到父亲嘴上“一视同仁”,实则无论驯兽功法还是读书都会私下多多教导叶瑾。 而他,虽然能逗老爷子欢心,可是拿到手的只是珍惜的山兽抑或值钱的物件。 哄小孩子罢了。 打那时起,叶舟便明白了。 长子是寄予厚望的,次子是不成器用来娇惯的。 他们本质上就有云泥之别。 叶舟召唤白虎和叶瑾对阵的时候,其实底气也不足。 他知道,父亲一直都想把家主之位传给叶舟,他争不过。 可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用父亲遗留的本命兽刺激一下兄长,让叶瑾误以为父亲疼爱的是叶舟。 于叶舟而言,也有一种卑劣的、隐秘的快乐。 他抢不过啊,所以他不想儿子也输。 官学一定要进! 否则他这一生也太失败了。 叶舟的火气更盛了,召唤山兽的铃铛法器被他扣在掌心。 今日,他想和叶瑾殊死一搏。 - 院内,叶瑾忙碌公务,不曾睡去。 焦莲很体人意,没有差人来催他回院子,而是送了三趟汤。 第一趟汤品是羊汤锅子,添了小葱与花椒,温养脾胃,很暖身; 第二趟汤品是红枣枸杞炖蛋,加了黄.冰.糖,甜津津的,养他的精神气; 第三趟汤品则是一盅兑了羊奶的茶汤,怕他要秉烛夜读,精神头不好,奶茶碗子不伤胃又醒神。 每一道汤品送来的时辰都恰到好处,叶瑾哑然失笑,明白妻子的怨怼。 ——她嫌他回房太晚,怨他又不同房就寝。 叶瑾放下公文,迈出书房。 没等他阖上书房门,一记重拳“砰”一声砸在叶瑾的颊侧。门板凹陷下去,翘起锋利的木头毛边。 拳风凛冽,出其不意,叶瑾甚至来不及防备。 他回头,与二弟叶舟对上视线。 叶瑾留有长兄的仁慈,冷漠地问:“有事?” 叶舟咬牙切齿:“是不是你干的?叶楚是你亲侄子,你竟敢对他下手!你疯了吗?” “叶楚怎么了?” 叶瑾微微蹙眉,不懂弟弟在说什么疯言疯语。 “我儿子最喜山兽,偏偏昨日起,看到山兽便退避三舍,啼哭不止……像是被下了蛊!” “你儿子被下了蛊,你不去找谢家人,你来找我?” 叶舟最恨他冷淡的表情,仿佛一切事都不关己。 他揪住兄长衣襟,“除了你,还有谁会害我亲子?” 叶瑾狠狠攥住他的手掌,挥开他。 “他姓叶!单凭这个,我也没必要下此狠手。不过叶家五个名额是要报上去给皇帝表忠心的。既然你的嫡子出事不能去,倒不如让本家庶出的孩子去。” 叶瑾的算盘,叶舟懂了。 不管是不是他做的,总之都是大房得利。 是啊。所有事,爹娘都紧着大房的。 叶瑾一出生就什么都有了,又怎会费心在意旁人? 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世家嫡长子,真羡慕啊。 叶舟怒从心中来,他不再开口,而是摇晃银铃。 随着银铃骤然发出的清脆声响,大地也开始震颤。 白虎受到感召,一路扑腾进入内院。 野兽的脚程很快,轰隆几声落地,带起如浪白雪,排山倒海压来。 叶舟原以为骁勇善战的白虎定会让叶瑾吃到教训。 哪知,还没等白虎张爪咬杀,一道足以遮天蔽地的黑色长影骤然涌来,横冲直撞,一下绞缠住了白虎。 威风凛凛的百兽之王,被那狭长巨大的凶物绕住喉脊,动弹不得。 不过一瞬,白虎气势便弱了,竟全没了起初的凶恶。 这是一条通体漆黑、身长十几丈的黑蟒! 白虎尖锐的爪子收回肉掌,炯炯有神的虎睛也失去了光彩。 叶舟耳畔只传来令人绝望的“咔哒咔哒”声,白虎的脊柱已经被长蛇的鳞骨勒断了。 白虎不堪一击,撞上叶瑾本命兽的瞬间,它便凉透了身子。 死了? 他引以为傲的山兽,就这么死了? 叶舟颓然跪倒在地。 他难以置信地揪住兄长衣裤,凄厉大叫:“不可能!不可能!这是父亲的本命兽,怎会如此……弱小无能。” 叶瑾居高临下,悲悯地望着叶舟。 他打了一记响指,长蛇斯斯两声,立马遁地消失。 叶舟的眼泪夺眶而出,他仰望泥塑像一般冰冷的叶瑾,仿佛又看到了幼年那个高高在上的兄长。 凭什么?他不服啊,牙齿都咬出了血。 直到叶瑾轻飘飘地说:“因为,父亲留给你的本命兽……是假的。” 对外,叶瑾一直保守这个秘密。 因为叶舟是牺牲品,是父母亲为了保护他而设置的挡箭牌。 他手上的白虎,会被世人误以为是叶家驯山将最高实力。遇难的人只会是叶舟,而他美美择出来了。 叶舟懂了。 原来,父母亲从来不曾爱过他。 父母亲只是想守住叶家的峥嵘。 叶舟是个悲剧。 他的一生,都为了成为兄长的影子。 如今,影子也碎了。 叶舟强撑的那一口气溃散了,他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本家。 二弟走了。 叶瑾站在暗处,不动声色地眯起了眼。 八大世家的传家术从来不曾互通有无。 即便这次创办官学要打破数百年的禁忌,可是行动也还在计划中,并不曾实施。 会下蛊的,唯有谢家人。 那么,伤害叶家子弟的人,是百蛊君谢家的后辈吗? 他又打了一记响指,招来暗卫:“去查。把这只躲在阴沟里的老鼠,抓出来。” - 翌日,没落雪,起了一场大雾,烟波浩渺。 叶薇忽然收到了正院传来的消息,二房让出官学名额,而大房可以让一对姐妹都入官学。 叶薇迷迷瞪瞪坐在床上,她本想等待焦莲派人来敲打她。 毕竟她忽然能入官学学习各大世家的传家术,一定抢了叶心月的风头。 可是焦莲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迟迟没有动静。 仿佛默许叶薇脱离她的掌控。 太不正常了。 叶薇知道,她能学习传家术,一定有裴君琅的手笔。 他助她达成夙愿,她要好好谢他。 叶薇面见贵人,精心打扮是基本礼仪。 于是,她今天换了一对珍珠荔枝果子簪,袄裙也挑了绿叶荔枝纹锦绸面料。 叶薇身上花花绿绿,耳珠又挂一对白玉坠子,显得一团玉雪可爱。 举手投足间,她还带点初长开的少女青涩,美得不近情理。 要送裴君琅的糕饼,桐花也去取来了。 叶薇今日带的是桂花糕,淋了蜂蜜,香香糯糯,很可口。 最要紧的是,她爱吃。 裴君琅不吃,她能效劳啊! 叶薇美滋滋地登门。 青竹许是事先接到了裴君琅的命令,这次一点都没拦她。 叶薇受宠若惊地靠近了裴君琅的房门。 理一理起皱的衣袖,又谨慎地提好放糕点的红漆食盒。一切准备就绪,叶薇才敲门,小声喊:“殿下?你在么?” “进。” 裴君琅温润如雪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他还是一如既往惜字如金啊。 叶薇推开门,惊喜发现,距离裴君琅不远处,摆了一个看起来软绵绵的锦布坐垫与紫檀小食案,甚至矮案上还有一碗茶汤,温热的,擎等着她来喝,还没凉。 叶薇有种心思被看穿的窘迫感。 看来裴君琅很懂她了…… 叶薇做贼心虚地放下糕点,笑说:“多谢二殿下为我筹谋。” “嗯。” 裴君琅瞥了她一眼,没多说什么。 叶薇这次学乖了。 她掀开食盒,露出底下白瓷葵花碟子装的桂花糕。 糕点冒着热气,干桂花被蜂蜜裹挟,黄澄澄的,一看就甜得很。 裴君琅有点嫌弃,又见叶薇一双杏眼亮晶晶,很是期待。 他不满地捏了一块,递到唇边。 知裴君琅吃了,叶薇如释重负。 她也捻了糕,一边喝茶,一边和裴君琅闲聊—— “前两天,阿姐举办了成为驯山将的开坛仪式。她能学驯兽术了,真好。” “其实我也很想学,但是嫡母看起来不大高兴,我不敢提。” “父亲应该也不想我学吧,或者是不想我赶在阿姐前面学。” “他们看重阿姐,我只是一个小小庶女嘛,我也知道不可以和阿姐争的。” “唉,我好可怜,所以殿下,你要是同情我,就对我好一点。” 裴君琅原本恹恹地听。 听到这句话,他忽然眨了一下浓长的眼睫。 漂亮的小郎君瞪她,骂一句:“你好吵。” “我把殿下当朋友啊,所以什么都敢和你说。” 最重要的是套近乎,懂不懂啊小子!你又不讲话,我只能绞尽脑汁想话题了啊! 叶薇心里痛殴裴君琅几拳。脸上却依旧挂着人畜无害的甜美微笑,继续捧她的茶汤喝。 叶薇忽然安静,倒让裴君琅有点不习惯。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修长的指骨忽然抵向唇侧,轻轻一吹。 短促的口哨声,倏忽悠扬荡开。 大开的木窗外,一条细长的白蛇探头探脑,慢悠悠踱来。 白蛇生得美丽,白色鳞片被烛光照耀,泛起一层雪白的光,犹如软滑的锦缎。 也不知它是什么品种,额角鼓起两个小刺,像是龙角。 叶薇惊奇地打量,却不敢上手。 怕它咬人,怕它有毒。 小蛇连一记眼风都没给叶薇。 它的眼里只有裴君琅。小蛇优雅地摇曳蛇尾,游向主人。 没多时,白蛇盘旋于裴君琅的手指,轻轻挨蹭他的指腹,成了一圈白玉扳指。 “哇!”叶薇目瞪口呆,“二殿下,你怎么会驯兽术?” 她看似惊奇,实则杏眼里已经含有无数个贪婪的小心思。 她想学、想学啊! 裴君琅挑眉,一眼看穿女孩,冷嗤一声:“收起你套话的心思。刺探太多,会被我灭口。” 想到裴君琅那些见不得人的小手段,叶薇明白,他也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简单。 小姑娘立马摆出吃了苦瓜一般苦涩的脸,嘟囔:“你真敏锐呀。” “彼此彼此。” 裴君琅闻言,嘴角于暗处,无声轻勾了下。 9、第九章 第九章 叶薇端起香甜的糕点,谄媚地奉给裴君琅。 “殿下,你能教我吗?我不在意你如何学会的驯兽术,但我想学一点皮毛,一点就好。” “好啊。”裴君琅没有接叶薇递来的糕,却把话说得极其爽快。 他忽然出声,倒把她吓了一跳。 叶薇不由凝望眼前这位单手支着下颚,一脸傲然的小郎君。 他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果不其然,裴君琅还有后话:“要我帮你,你也该给我一点好处?” 叶薇眨眨眼:“殿下想要什么好处呢?十份我亲手蒸的甜糕怎么样?” 她在装疯卖傻。 裴君琅冷嗤一声:“你分明知道,我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 “我也实话实说,为了在殿下这边学到传家术而失去重要的东西,对我而言是亏本买卖。”叶薇又坐回软垫上,慢条斯理喝茶汤,“唉,我也不是笨蛋啊。” 和女孩的拉锯到此为止。 裴君琅不再开口。 他唇角微扬,又耐心细致地玩起了手指上的白蛇。 小蛇受了蛊惑一般,服服帖帖绕着他的长指盘旋。 都是如霜赛雪的鳞片与肤色,一时分不清是裴君琅白点,还是小蛇更白一点。 五指翻飞,漂亮得不合常理。 叶薇看得入迷,裴君琅那双毫无人情味的凤眼却蓦然摄住了她。 “要不,先欠着吧。”裴君琅淡淡道,“哪天我想到要你给什么好处,你再酌情给?” 酌情?由她来决定吗?这一瞬间,叶薇突然觉得,其实裴君琅也有很正人君子的一面。 他没有为难她。 “成交!” 叶薇大喜过望,能贪图的便宜,先贪到才是最紧要的! 她又恢复了热情,小心翼翼挨靠过去。 “要怎么学?我记得阿姐是有法器的。”小姑娘仰着脸,腼腆地笑,“但我没有那些东西。” 裴君琅把小白蛇盘在掌心里,递给她看:“不需要。只有半路抓来的山兽,才要用法器和驯兽药驯化。如果是从小养到大的山兽,只需口哨传音,便能驱动。对于驯山将来说,这样的山兽才是最有用的。” 叶薇一点就透:“我懂了。法器驯化的山兽,会有一个致命弱点。若是主人的法器被毁,便召唤不出山兽。自小养大的山兽,主人家有嘴就能传唤,于危急关头,反倒能救命。” “不错,有点脑子。”裴君琅夸赞她的聪慧。 叶薇问:“那么,我应该选择什么样的山兽?和你一样养蛇可以吗?” 裴君琅微微眯起凤眸,似笑非笑地说:“你野心倒是大,竟想养蛟蛇。” “蛟蛇?我第一次听说,就是这个头上长角的小家伙吗?它有什么来历?” “蛟蛇战斗力强,服从性高,还能通人言。只是这种山蛇十份罕见,驯化难度也很高,还需要花上十年时间,从它破蛋起养到身长十丈的那日,方能投入战斗。对于求快的驯山将来说,并非上乘之选。” 叶薇懂了:“难怪爹爹给我阿姐挑的山兽都是成年野兽,这样就能让叶心月以最快时间驯化出山兽,用来防身。” “是。” 叶薇放松了警惕,手指微动,想要抚摸小白蛇。 哪知她的指尖刚蠢蠢欲动递过去,小蛇立马露出尖利獠牙,全副武装,朝叶薇发狂似的嘶吼。 好凶! 幸好小蛇没来得及发动攻击,半道上被裴君琅抬指勾回蛇身,狠狠摔到一边。 这才保住了叶薇那一截险些被咬断的手指。 “好险!”小姑娘泪汪汪,心有余悸地捂住手指。 裴君琅一脸嫌弃:“就你这样还驯蛇?” 他以为叶薇会知难而退,可她却说:“人总要有梦想吧!” “那我从现在开始养一条蛟蛇当作防身底牌,等之后上京城入官学,再从头开始学驯兽术,养其他山兽掩人耳目。”她美滋滋地算计,“殿下带我去找蛟蛇蛋好不好?” 噼里啪啦一阵响,算盘珠子都要崩裴君琅脸上了。 “不要。”裴君琅忽然拒绝。 叶薇震惊:“为什么?” “蛟蛇一蛋难求,只在谢家每年举办的蛊市上才有机缘遇到几次。可是蛊市鱼龙混杂、危机四伏。我带你去找蛋,万一赔上我的安危,实在不上算。”裴君琅精打细算,最终厉声拒绝了叶薇的请求。 小姑娘不满地鼓了鼓腮帮子,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如果不能答应的话,为什么告诉她如此诱惑的事? 像是猜到叶薇所思所想,裴君琅意味深长地开口:“除非,你放半碗血给我。” 叶薇警惕地后退:“你要我的血做什么?” “叶家人之所以能御山中百兽,其实也是他们的血脉特殊。山兽受叶家人骨血滋补,生长能力会更强。你既同我讨要好处,我总不能什么都不拿。” “只要半碗血吗?” “嗯。” “那行。” 叶薇一点都不怕牺牲,她取来裴君琅摆在架子上的红宝石匕首,猛然划开掌心。 小姑娘的手掌紧攥,猩红的血沿着掌心纹路脉络一点点滴落碗底,如梅花绽开。 明明是娇滴滴的姑娘,下刀子的手却这样黑,眼睛都不眨一下。 有意思。 裴君琅看出叶薇骨子里的坚韧,她没有表面那般柔弱。 叶薇放完了血。 裴君琅朝她要了匕首,也往自己掌心划开一刀。 “你……” 叶薇看着裴君琅的动作,目瞪口呆。 “别吵。”他嫌她聒噪。 直到裴君琅把半碗血蓄成了整整一碗,他这才命青竹取伤药给他们两人包扎。 叶薇心情复杂,她有点看不懂眼前看起来孱弱的美少年了。 裴君琅无视叶薇探究的目光。 “过来。” 他勾勾手指,招来被主人摔疼了,正窝在屋隅角落伤心欲绝的小蛇。 小白蛇不情不愿游来,忽然身体腾空,被裴君琅猛然丢入血池里。 一嗅到血腥味的小蛇兴奋地斯斯,又忍不住对裴君琅吐蛇信子,表示欢喜。 小白蛇大口饮起温血,鳞片在碗里翻腾,红的白的一窠,邪性得很。 叶薇不明就里:“不是说叶家人的血有特殊功效么?既如此,为何还要掺入你的血?” “蛟蛇自古以来是你们叶家的守家兽,只不过太难培育,品种参差不齐,百年前被你们先祖放弃了。外人若想不借助法器养半道上猎来的山兽,必须融合叶家人的骨血饲育幼兽。唯有这样,蛟蛇才会真正认主。”裴君琅挑眉,“如今借了你的血,总算让蛟蛇服我为主,倒是我该谢谢你。” 叶薇抿唇:“殿下,你纵容我接近你,该不会从一开始就是在打这个算盘吧?” “不然你以为,你有什么地方能独得我青睐?”裴君琅雪睫微掀,扫了叶薇一眼,讥讽地道,“况且,我教你驯兽术,这叫各取所需。” 裴君琅话说得冷漠,却很符合情理。 仔细想想,他的确没理由接受叶薇的好意。 叶薇自以为聪明绝顶的“攻略大法”,落在裴君琅眼中,不过是小姑娘一场无聊的游戏。 他耐着性子,陪她玩了。 她该知足。 叶薇倒没有很失望,比起有所图谋的好,无缘无故的好才让她心生警惕。 这样……也行吧。 叶薇又打起精神了,她笑得有点勉强:“确实。早知道殿下不容易讨好,我当初也就不费心费力送你那么多糕点了。” 不过,他耍了她是事实。 叶薇说不生气,也很假。 女孩话音刚落,裴君琅指尖一顿,瞥了一眼眉眼微垂的叶薇。 小姑娘的手心没捧茶汤,绕了一圈白色纱布。血还没干,隐隐渗出纱布。 他记得她爱哭,偏偏该哭的时候,没有眼泪。 裴君琅又淡淡瞟了她一眼。 叶薇垂头,后颈骨珠微起,乌发的绒毛被烛光映照,软软一团。 她小心抠了抠掌心,变得娴静乖巧。 百无聊赖,又没话和裴君琅讲。 他们的关系还是疏远了。 裴君琅本来就不在乎。 可是,他冷淡的皮囊下,还在跳动的心脏倏尔被尖针刺挠,一下又一下,看不出明显伤疤,但隐隐渗血、皮肉钝痛。 心生起不明不白的郁结,令他感到烦躁。 直到小白蛇喝饱了血,懒洋洋游来撒娇,这股情绪有了发泄口。 裴君琅白皙长指挑起它,抛到一侧窗台。 幸好小蛇皮糙肉厚,半点没事儿,还当主子在和它游戏。 等到裴君琅厉声呵斥——“回去。” 小蛇才听懂,主人生气了。 裴君琅没有允许小蛇亲近,而是冷脸下了逐客令。 白蛇莫名对叶薇产生了敌意,隔空斯斯两声威胁。 叶薇听到声音,一头雾水。 见状,裴君琅懒倦地命令:“滚开,否则今晚炖蛇羹吃。” “斯斯——”幼年蛟蛇败下阵来。 它无法违抗主人的命令。只能满眼幽怨,恋恋不舍遁地离开。 而,看完一场人蛇吵架的叶薇,心情忽然就开阔了。 原来,裴君琅发疯是无差别攻击,就连小蛇都不放过! 那她虽被他算计一场,却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毕竟裴君琅……有病! 10、第十章 第十章 叶薇和裴君琅的交易达成。 出发去谢家蛊市的日子,定在三天后,申时。 那日清晨,皇帝会带领八大世家的各位家主与长老上双阳山冬狩,家宅里无长者坐镇,是他们出门的好时机。 裴君琅身娇病弱,又行动不便。若非他主动要求,一般狩猎的行程都不会把他记上名。 他正好能用“冬日咳疾加重”的理由,留在府邸。 天家身份尊贵,再血脉低微的皇子,都不是臣子可以鄙夷的。 因此,即便裴君琅私下偷偷出门,也无人敢过问皇子的事。 然而叶薇不同,她不过是个位卑言轻的庶女罢了。 压一压奴仆们的头脸还行,真犯错闹到长辈面前,恐怕吃不了兜着走。 裴君琅问:“蛊市一开,没一天一夜的功夫怕是出不来,你确定自己可以夜宿府外?” “可以。我的人,不敢对外说三道四。”叶薇拍了拍胸口,给裴君琅打包票。 那些奴仆小厮只要背叛她一句,就算会被焦莲惩罚,她也要杀鸡儆猴先杀两个人。 毕竟比起自己的生死,还是牺牲旁人的命比较好。 这是母亲教她的“自保”。 “你收服了院子里的奴仆。”裴君琅猜出了猫腻,说出的话很笃定,是陈述的语气。 叶薇微笑,不置可否。 她黑心小汤圆的一面,才不会在裴君琅面前承认。 裴君琅不由高看叶薇一眼。 一个毫无根基的小庶女,初回本家便能站稳脚跟。 叶薇很聪明。 裴君琅还要提醒她一句:“即便你有万全之策,也要保险起见,再加几重幌子,不能让人发现端倪。” 经过二皇子的提醒,叶薇懂了。 她既然是一心登高的庶女,又怎会错过参加冬狩接近达官贵人的机会?于焦莲还有叶心月面前,她还是要稍稍露个脸的。 “我省得了,多谢殿下提点。” “嗯。”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合作初成。 没事做了,本该散的夜谈,叶薇却赖在裴君琅房里,迟迟不肯走。 茶都续了两趟,小姑娘甚至上了两次茅房小解,仍要回来屋里,和裴君琅絮絮叨叨闲谈:“殿下,蛊市有卖吃食的店家吗?要是没有,我可以带百果糕、蜜汁猪肉脯、绿豆酥饼、糖霜麻花吗?被子要带吗?衣服换洗的带一身?殿下,可以吗?” 叶薇想,这就是母亲从前告诉过她的“春游”,带上吃食,和朋友一起出门游玩! 虽然裴君琅作为“好朋友”这一角色,似乎差劲了一点。 叶薇说了许多甜食,样样都是自己爱吃的。 裴君琅从来不知,带女孩子出门还要准备这么多事。 他头疼欲裂,听到最后,忍无可忍。 “那我也可以不带你。” 叶薇:…… 看来是没得谈了。 小姑娘识相地捂嘴,没一会儿,她的视线落在裴君琅轻叩木轮椅扶手的指骨上。 手背青筋蓊勃,藏于白玉莹润的皮肉下,莫名蛊惑人。 叶薇怔怔看了一会儿,裴君琅又端了一碗茶汤来喝。 他似是困倦了,左手支着额头,鸦青色的眼睫盖下来,阴翳遮住眼角那一颗动人的泪痣。 叶薇知道她该走了。 临走前,她还是藏不住好奇心,小声问:“殿下,我要告退了,不过走之前,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说。”烦人精要打道回府了,裴君琅松一口气。 “殿下喝这么多茶水,一点都不想如厕吗?” 裴君琅的耐力简直天授,太能忍了! 听到这话,少年郎一愣。 他的耳尖久违绯红,抬手愤愤然打了个响指——“青竹,送客!”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叶薇再次被青竹用剑柄抵着肩骨,客客气气“请”出了院子。 - 第二日,皇帝冬狩,叶家长辈与嫡出子女要陪驾一块儿前往双阳山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每一房的叶家人。 这次的田狩礼,皇帝可谓是煞费苦心。 他特地邀了八大世家掌舵人与本家小辈们前来观礼,蓄意彰显国力与军事力量,企图敲打余下的还不肯归顺的四个世家。 他治理江山已久,早早脱离了掌控,已经不是那个任人搓扁搓圆的傀儡皇帝了。 因此,这回冬狩是国事,叶瑾是站在皇帝这边的,他很看重狩田之礼。 此事与叶瑾这个户部尚书的政绩相关,他不敢有丝毫怠慢。 叶薇是庶出子女,本次出游的名单,并没有包括她。 但为了扮演好一个眼皮底子很浅的庶妹,她必须借机上蹿下跳,迷惑一下嫡母焦莲与长姐叶心月。 于是,叶薇近几日一直泡在灶房里,跟着沈厨娘生火、煨汤,送到叶瑾办公的书房桌案前。 只不过,每一道孝顺女儿送出去的热汤,都被把持内院的当家主母焦莲给半路拦截下来了。 就这样过了两日,焦莲差人来枫华院请叶薇上正院一叙。 叶薇知道,她的小动作总算引起了母亲的注意。 不枉费她被灶膛烟火熏了几天眼睛的辛苦。 焦莲住的院子很清雅,挂了个“寄畅园”的牌匾,院中植了琴丝竹与紫竹,还建造了挂满烟纱的风亭。 这是按照叶瑾的品味来铺陈的院子,处处都合郎主的心意,可见焦莲对叶瑾用情至深。 也能看出,她打心眼里恨妾室徐灵雨所出的叶薇。 叶薇来到寄畅园。 前脚刚迈入屋舍,后脚便听到“咚”的一声,是茶盏落在桌上的重响。 高门大院里的宗妇,行事都有自己的章程规矩,东西要轻拿轻放,走路也不可虎虎生风,何时会这样不得体? 不用看也知道,焦莲显然动了怒,故意透出小动静吓唬人。 叶薇装作没听到,她从善如流欠身,行万福礼:“小薇给母亲请安。” “你眼里倒还有我这个母亲!”焦莲话说得冲,语气里的冷意藏也藏不住。 叶薇诚惶诚恐地说:“母亲为何生气?小薇不懂。” “嘴上说不懂,笼络人的手段倒是一绝。成日里做些名门淑女不会做的事,一道道汤品往内院送。府上单你一个孝顺,单你一个体人意是不是?你父亲还缺你一道汤么?”焦莲冷笑一声,“你想尽孝道,可以。但别越过我这个做母亲的。不然旁人听起来,还以为我苛待你,害你只能千方百计去讨好你父亲,从他手里寻个公道!” 一顶“苛待庶女”的高帽子压下来,叶薇只得折下颈子,捻手绢掖了掖眼角。 她蓄意含着哭腔,和焦莲辩解:“母亲真是误会女儿了,我没有说母亲慢待我起居的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我不过是知道,明日陛下要带世家的长辈与兄姐上双阳山,想请父亲也带上我罢了。” 焦莲没想到叶薇会直白说出企图,鄙夷她心思浅显的同时,又因她的愚钝而松了一口气。 “我虽将你视如己出,但血脉是造不得假的。陛下点明要本家嫡出子女观礼,你再强迫父亲捎带你,便是逼他去犯欺君之罪。”焦莲叹气,“你会让大爷难做的。” 听到这话,叶薇立马膝骨磕地,声泪俱下:“母、母亲!女儿初回本家不懂事,差点害父亲的官途坎坷,一切都是我的错,还请您原谅我一次。” 焦莲柔善地搀起叶薇,打了一巴掌,是时候该给一颗蜜枣吃了。 她捋过叶薇鬓边汗湿的乌发,轻声安抚:“罢了,你也是不懂官场的门道才犯了错,往后小心谨慎便是了。有什么事,先过来问问我这个做母亲的,可不要再一意孤行了。你爹主意大,脾气也大,若是讨了他的嫌,你可没好果子吃。” “女儿明白了。”叶薇轻轻歪头,挨蹭上焦莲的掌心,眼底满是孺慕,“女儿会好好听母亲的话,不会再擅自做事了。既然冬狩不能带女儿,那我便乖巧一些,留在祖宅里等你们回来。” “这就懂事了不是?真是我的好女儿。” 原本硝烟弥漫的气氛,立马变成了母慈女孝的情形。 外人看得心里圆融,唯有叶薇知道,眼下她低的每一个头,往后都会成千上万倍讨回来。 谁让她的生母,是死在焦莲手上的。 叶薇闹的这一场,足以让焦莲和叶心月坚信叶薇是个蠢材,只能用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拉拢父亲,还被焦莲轻飘飘破了局。 眼下,叶薇束手无策,定在枫华院里哭。 难怪这两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家宴都推脱身体不适,不来吃了。 焦莲很满意叶薇这种提线木偶一般只能被她掌控的处境,谁让叶薇是徐灵雨的女儿。 庶出女,生来就低叶心月一等。 外人不知的是,叶薇留在枫华院里,非但没有黯然神伤,还在忙里忙外筹备外出的行李。 裴君琅不让她带糕点,但叶薇还是打算偷偷带一些路上吃的干粮。 果脯、酸菜烘饼、香糕,她统统装进包袱里。 犹嫌不够。 她还带了一荷包金、银、铜板。 出门在外,体面是自己给的。 叶薇不觉得精于算计的裴君琅会那么好心,给她花钱。 11、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第二日,叶家老夫人、焦莲、叶心月,以及家主叶瑾都启程,伴皇帝的御架入双阳山。 皇帝裴望山体恤次子裴君琅腿脚不便,皇子女里只带了周皇后所出的长子裴凌,以及宠爱的小公主裴青鸢。 山中风大雪厚,这次天家还带了各府的老爷子老太太参加冬狩。 叶薇估摸着这几把半入黄土的老骨头上山,为了照顾长者,皇家行程一定会多拖延几日,没个七八日恐怕回不来。 正中她下怀。 叶薇松一口气,决定在父亲面前最后演一出戏。 叶家马车马上要启程了,叶薇亲自抱了一件洁白无瑕的狐毛大氅过来,拦住叶瑾的马车。 叶瑾抬手撩帘,见阻拦他车的人是自己那个弱不禁风的二女儿,不由蹙起眉头。 “有事?” 皇帝都要上山了,他哪里还有空耽搁。叶瑾对叶薇的不识趣,又心生起一重恼怒。 叶薇用沾了胡椒面的手指,轻触碰眼角,催出一重润泽的潮红,我见犹怜地道:“父亲,山中雪寒,还请您多披一件衣。” 她一片孝心,特地来送男式的冬衣。 众目睽睽之下,叶瑾不好拂女儿的面子。 他耐住性子收下,淡淡道:“回去吧。” 可叶薇似是还有话说,足下死死定着,怎样都不肯走。 听到消息的焦莲和叶心月也打帘来瞧,望向叶薇的眼神裹挟了料峭风雪,冷得出奇。 焦莲抚摸女儿的头,嘲讽道:“我就知道她哪里是个乖觉的,还在不认命地争。一个庶出女,竟也想让你父亲心软,捎带她去冬狩。” 焦莲不难猜出叶薇的用意。 她今年十三了,再过两年及笄。 若当家主母不为她的婚事筹谋,她就得另外想办法。 能多见见世家嫡出公子抑或是皇亲国戚,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叶心月撇撇嘴:“母亲何必在意她,不过是一个庶女,使出的招数也上不得台面,太小家子气了。” 叶心月自诩是世家里第一淑女,以自己有一个这样轻浮的庶妹为耻。 不远处的叶薇当然知道外人都是怎么看她的。 但她不在乎,这也是她混淆视听的目的之一。 叶薇拧了一把腕骨薄薄的皮肉,竭力让自己的委屈更为真实。 她欲言又止半天,开口:“父亲,此次上山,又逢雪季,您千万要小心。” 叶瑾今日是和皇帝一起入的山,临行前所有人都在说皇帝圣裁圣明,选了个瑞雪兆丰年的好日子进山。偏偏叶薇一个拎不清的孩子,竟诅咒这次冬狩路途艰险。 叶瑾发火,终是厉声呵斥:“放肆!天家自有神佛护体,今日一路定平安无虞,你在这里胡言乱语些什么?!” 闻言,叶薇顿时脸色青白,急忙跪到雪里。 她低头,雪白的颈子折下,卑微地颤抖。 “是女儿说错话了,女儿只是担心父亲……” “愚钝不堪!”叶瑾拧了拧眉心,“多和你长姐学学!” 叶薇咬唇:“是,小薇记住了。” “回去。”叶瑾放下帘子,不再看叶薇一眼。 马车一架架从她面前驶过,哄笑声、嬉闹声不断从车厢里传出来,不绝于耳。 叶薇的眼泪夺眶而出,转身跑回枫华院。 她还命桐花封锁院门,这几日俱不见客,怕人笑话。 做完这些,叶薇精疲力尽地躺到了藤椅上。 “呼——总算消停了。” 这样一出戏做出来,她待在房间里几天不见人也有了个合适的理由,偷偷出府也无人会发现了。 叶薇叮嘱桐花:“你好好帮我看着院子,我过两天就回来。” 桐花不会拒绝主子的任何请求,她颔首:“小姐放心吧!不过小姐出门在外,一定要多加小心!” “我知道的,桐花真好啊。”叶薇抱住小姑娘,撒娇似的蹭了下。 桐花喜欢和小姐亲昵,不由抿唇一笑。 叶薇乔装打扮成丫鬟,和桐花一道儿出门买糕点,说是要哄小姐开心。 下人们都知道叶薇今日闹的笑话,没有多说什么。 出了叶府,青竹亲自来领叶薇去见主子裴君琅。 他们要去距离此地有半日路程的琼花镇。 每年,谢家的蛊市都会开在这里。不止交换各种蛊毒,还有一些江湖上见不得光的宝贝也会在市场上流通。 这是八大世家与朝廷不会干涉的化外之地,流民与刑徒的极乐地。 因此,裴君琅才会说蛊市开启的时候,他们入内很危险。 “拿着。” 裴君琅修长的指骨一抛掷,忽然往叶薇怀里,丢了一片温软的人.皮面具。 叶薇借着车厢里昏暗的烛光打量,问:“你怕被人认出来吗?” 裴君琅似笑非笑:“你不怕?” “我也怕的。”叶薇从善如流戴上人.皮面具,“毕竟我是世家淑女,很看重名声呀。” 这片柔软的面具不知是什么材质,薄薄一层,刚贴上脸便严丝合缝胶住皮肉,半点摸不出痕迹。 叶薇满意地照了照小铜镜,其实五官更改得不多,但就是变了一个人,她不怕被认出身份了。 裴君琅和青竹也打理好自己的易容外貌。 叶薇不免留神看了一下裴君琅,他易容后,眼角那一颗极具辨识度的泪痣变得模糊,整个人少了许多魑魅一般的妖冶,看上去清贵持重了许多。 说不上哪里不对,但整个人就是大变样了。 像个正人君子。 可惜是假象。 很少有女子敢这样明目张胆盯着裴君琅瞧,叶薇一点都没有女孩家的矜持。 他被看得不自在,漂亮的凤眸一斜,刺人的话脱口而出:“世家淑女都像你这样恬不知耻,一直盯着男人瞧?” 切,小孩子的激将法。 叶薇笑得眉眼弯弯,单手支下颌:“对呀。长见识了没有?” “……呵。”裴君琅懒得理她,瞥了一眼叶薇身后,鼓鼓囊囊一个大包袱。 家底都挖空了吧?搬家么? 她又想做什么? 裴君琅皱眉:“你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 叶薇激动,终于等到裴君琅好奇心泛滥,问她带了什么的时候了。 她献宝似的拿出零零碎碎的用物—— “这一个攒盒装了甜糕,我带了佐茶的云片糕、栗子糕、百果糕,还敲下一包好喝的茶砖。” “这个是我晚上睡觉要抱的娃娃,我平时喊它‘狗蛋’,来狗蛋,和殿下打个招呼。哦,狗蛋说殿下今日气色挺好。” “这是我沐浴用的桂花皂,味道很香的,你闻闻,要是喜欢,我借你一点。一两银子一指甲盖吧,你是皇子嘛,不会嫌我卖的贵吧?已经是友情价啦!” “还有这个,是睡前看的话本,你不喜欢的,最近比较火的是《狐狸郎君爱上我》,文名……嗯,大俗大雅,主笔写的故事还是很凄美动人的,就是内容我不大喜欢,为什么狐狸郎君还有两幅面孔,白日冷冰冰,夜里火热热?” 裴君琅:…… 不好,他的脑子好像被强行钻入了奇怪的知识见闻。 小郎君的脸顿时冷若冰霜。 他毫不留情地说:“包袱和你,选一个,留下。” 叶薇:…… 呆了半晌,叶薇艰涩开口:“我们不是朋友吗?” “决裂了。”裴君琅狭长凤眼一扫,高声唤,“青竹,动手。” “是,主子。” 青竹闪身入内。 没一会儿,马车内,只剩下泫然欲泣的叶薇和她怀里的狗蛋。 裴君琅垂下长睫,于暗处悄悄勾唇。 嗯。世界清静了。 - 傍晚时分,他们抵达了琼华镇。 这一座用来举办蛊市的小城镇很富有生活气息,不是临时开的市,平常就有人居住。 街巷里各式各样的商品琳琅满目。 来往的不少人戴着遮掩容貌的面具或是不贴脸的易容面皮,坐街头面馆或酒肆里饮酒谈天。 泥砌的土屋横出一根根杆子,上面挂了晒干的柿子饼与鱼干,甜馨味、鱼腥味以及酒味混杂,引得裴君琅不满蹙眉,巴不得快点离开。 叶薇倒是很享受这里。 她一下车就大呼小叫,一会儿趴在这个摊头看货郎卖剑器,一会儿趴在那个摊头看围观群众斗蛊虫。 厚厚的羊毛毡毯上摆了一个漆黑的小瓮,瓮里时不时传来“吱吱吱”的叫声,像是有虫子打斗。 叶薇看得津津有味,脖颈上忽然一片冰凉,像是一滴水落进她的衣里。 叶薇纳闷,不由朝天望去。 这几天没落雨,油棚很干燥,哪里来的水滴? 正当她郁闷的时候,裴君琅忽然喊了一声:“小薇,过来。” 这是他第一次当众喊她的名字,还是亲昵的“小薇”。 叶薇不由呆了呆,靠近木轮椅,悄悄问:“你怎么忽然喊我‘小薇’?我们关系也不是很好吧?喊我闺名,怪难为情的。” 裴君琅冷笑:“你以为我想?若是喊你家姓,不怕被人发现吗?” “也是哦!”叶薇恍然大悟,眨了眨眼,“你喊我什么事?” 裴君琅面无表情地命令:“蹲下身,低头,靠近我。” 他说话的嗓音很清冷,似冬日里红柿果上一捧雪那般清寒。但语句里的内容,却很引人遐思。 叶薇无措,但她深知裴君琅不会做无用的事。 本着对眼前这个阴晴不定的小郎君的信任,她还是乖乖巧巧地蹲下身子,顺从地接近裴君琅。 小姑娘倾过雪白的长颈。 叶薇很听话,她把头埋得更深,纤细的颈子暴露于眼前,仿佛诱人磋磨。 发髻间垂落的两条缠枝兰花纹绦子,卷入女孩儿微敞的衣衫后领里,渐渐深入脊骨暗处。 幽幽的桂花香随风拂来。 裴君琅几乎是瞬间想到她献宝似的捧出来的那一块桂花皂子。 她似乎真的很喜欢木樨花。 裴君琅指骨微紧,错开眼去。 他认命似的闭上凤眸,抬手,探向小姑娘的后脑勺。 炙热指腹,堪堪触上细理雪肤的一瞬间,叶薇轻轻颤抖。 裴君琅怎么…… 她不明白,但很快,那蜻蜓点水的触碰便消失无踪。 叶薇的长睫微动,一只张牙舞爪的红蜘蛛出现她的面前。 叶薇不解:“这是什么?” “迷魂蛛。”裴君琅以长指衔着毒蛛,当着她面,夹爆了毒虫。 一时间,汁液四溅。 裴君琅抽来手帕,嫌弃地擦拭指节,“若我不为你除掉迷魂蛛,再有一刻钟,你就会昏倒路边,被蛊市的人贩子拖走卖钱。” 叶薇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幸好有二,呃,二公子为我保驾护航,不然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哼,知道就好。”裴君琅瞥她一眼,“麻烦精。” 叶薇学乖了,她吃一堑长一智,老老实实跟在裴君琅身边。 小姑娘果然闲不住,她忽然开口:“我觉得二公子这个称呼太生疏了,我可以喊你‘小琅’吗?” “你想死吗?”裴君琅不悦。 叶薇主动捂嘴:“唔,尊卑也是很要紧的,二公子,我记下了。” 裴君琅冷冷扫她一眼,不再理会。 12、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明日子时,是蛊市正式开张的日子。 不少人来此地做生意,也有一些野心勃勃的人和叶薇他们目的一样,都为了紫金山中的蛟蛇蛋而来。 相传琼花镇边上的紫金山,是蛟蛇的故乡。 山中养了一条活了数百年的黑鳞蛇母。 虽然驯山将叶家找不到黑蛟蛇母的老巢,但每年冬季是蛟蛇的繁殖季,一般人都能在山中寻到几个被普通蛇母遗落的蛋。 虽然这种遗弃的蛇胆要么异化要么病弱,品相都很差,但蛟蛇各方面的体质都算强悍,养为成年蛇后,应付一般的山精野怪还是绰绰有余的。 更何况,在叶家先祖的猎捕之下,蛟蛇早已成为濒危物种。 而开启蛊市的谢家人,正是看中猎人们的贪婪,才在紫金山附近进行交易。 他们故意在山脚设下蛊阵,用这些登山的亡命之徒来测试阵法的威力。 每年都有不少流徒为了获得蛟蛇蛋,进入蛊阵,死在谢家的阵法之下。 偏偏都是穷凶极恶的刑徒,又在化外之地犯的事。 背地里还有世家操控民声,司法官衙不敢管这些死人。 此地乃真正的杀戮地。 这也是裴君琅不情愿带叶薇一个拖油瓶来取蛋的原因之一。 代价太大了,得不偿失。 不过她执意要去,裴君琅想到叶薇落寞的背影以及女孩掌心的伤。 罢了,随她。 倒也没有再说什么。 夜深了。 三人在胡同里找了一间客栈入住。 五湖四海来蛊市的江湖人很多,店小二忙不过来,掌柜的只能亲自帮忙接待。 “几位是打尖还是住店?” 裴君琅看了青竹一眼,后者帮主子安排:“住店,三间上房。” 掌柜笑得谄媚:“好嘞。” 睡的地方有了,叶薇忽然觉得腹中空空,饥肠辘辘。 她下意识揉了下小腹,脸皱得好似一只哀愁的剥瓣儿橘子。 “再来一桌席面。”裴君琅看了叶薇一眼,指着店家,“菜品有什么忌口的,你和掌柜的说。” 说完,他便命青竹推动木轮椅,先一步进膳堂包厢等菜了。 叶薇愣了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裴君琅这一桌菜……是为她点的? 叶薇不由感慨,原来裴君琅也是个好人啊,虽然他的良心,所剩无多。 不过叶薇把裴君琅当朋友。 所以花朋友的钱,不必客气! 她屁颠颠跟着掌柜上后厨点菜去了。 “我不吃羊舌头,热锅子里烫羊脸颊肉可以吗?加钱?没事的,我们家二公子有钱。” “还有那个河虾来点,熬粥吧,我勉强喝一点……还有蛤蜊蛋羹,不要添酒,主要不是我讨厌,而是我们家二公子不胜酒力……” 叶薇零零碎碎又多加了几样菜。 总花销……多了十两银子!好贵! 不过是裴君琅请客嘛,没事! 叶薇心满意足点完菜方子,打算回膳堂找裴君琅。 就在这时,她忽然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的女孩。 叶薇凝神。说不出对方哪里怪异,却很吸引人的注意力。 那小姑娘穿一件暗花纹黑色袄裙,束双环髻,发间缠绕艳红色的发带。黑如吞人深渊,红如血梅初绽。 她悄无声息站在槐树下,身上还背着一口窄小的棺材…… 棺材?青天白日谁背那玩意儿? 一时间,叶薇以为自己见了鬼。 她忍不住问掌柜的:“你看到前面那个小姑娘了吗?” 掌柜的左右环顾,干瞪眼:“哪、哪有小姑娘?” 叶薇回头再看。眼前,风卷枯叶,树影婆娑。 方才看到的黑衣小姑娘一眨眼工夫,不见踪迹了。 她风中凌乱,脊骨雷击似的蹿上酥麻感。 叶薇不由毛骨悚然……敢情这间客栈,闹鬼啊! 叶薇点完菜,心有余悸地回到了膳堂。 不得不说,裴君琅出门在外也很看排面。吃喝住宿一掷千金,都是顶好的。 花梨木食桌上摆着一壶刚沏好的碧螺春,黑漆嵌螺钿香几焚上了清冽的佛手柑香。 明明是穷乡僻壤,他的居所却仍旧妆点得好似在高门大院。 叶薇没空评价裴君琅的高雅品味。 她想到那一口黑漆漆的棺材,眼睛有点发晕。 叶薇不由分说拿了凳子,紧挨着裴君琅坐下。 一袭淡雅的桂花香飘来,裴君琅抬眸,瞥了她一眼。 “你做什么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一听到“鬼”这个词,叶薇鸡皮栗子就翻起来了。 她哭丧脸,病急乱投医,问:“二公子,我晚上能和你一间房吗?” 反正裴君琅腿脚不便,夜里肯定是“正人君子”。 她隔着屏风,在他房中打个地铺就行。出门在外,都是不拘小节的江湖儿女,哪里那么多讲究。 裴君琅刚递到薄唇边的茶险些呛出来,他抬袖掩唇,咳得眼尾潮红。 少年吓得不轻,扣茶碗的指骨都微微发颤。 良久,他问:“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她不要名声了么? 叶薇四下打量,小声说:“这里……闹鬼,我害怕。” “闹鬼也不行。”裴君琅郑重其事拒绝,“不要用这些荒谬的借口,当作接近我的理由。你一个女孩家……请洁身自好一点。” 他好高傲! 听到裴君琅放的狠话,小姑娘的眉眼顿时耷拉,可怜巴巴。 裴君琅:…… 他陷入深思。 是不是自己太凶了,把叶薇逼疯了? 最终,裴君琅虽然没有同意叶薇惊世骇俗的“同眠”请求,但是好心撤巨资,让青竹帮她从一家冥具店里买了道士画的符箓与八卦镜,伴叶薇夜里安睡。 三更半夜才回房就寝的裴君琅拧了拧眉心,精疲力尽表示:下次出门绝对不带小姑娘了,真麻烦。 - 客栈里的另一座寝院,背着一口棺材的小姑娘“咚咚”敲响了好友的房门。 “鲁沉山,你开门。” 屋内毫无动静。 小姑娘嘟嘴,又娇滴滴地喊:“你再不开门,我喊妹妹唱歌给你听。” 说完,她放下背上的棺材,作势掀开—— 就在这时,门窗洞开,探出一个少年的脑袋。 他梳着长辫,左耳上戴了一枚黑石耳坠,焦急地制止:“别、别!每次听你妹妹唱歌,我都瘆得慌,好几天不敢睡觉。阿芙,你好好收着妹妹,别放出来!” 小姑娘名叫谢芙,是百蛊君谢家主的小女儿。 谢芙笑起来:“我今天找到姐姐了。” “姐姐?”鲁沉山一脸懵,“你姐不都跟着皇帝去双阳山冬狩了么?” 说起这个,鲁沉山就郁闷。他和谢芙打小关系好,平时出门撵猫斗狗都是搭档去的,不过最后一般他挨打,谢芙凭借小姑娘脆弱的眼泪逃出生天。 特别是今日,她拉他一起装病避开冬狩,族中长辈走人后,立马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偷跑到蛊市见世面。 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鲁沉山咽了咽口水,他的腿应该会被爷爷打折了。 谢芙神秘兮兮地说:“不是家里的姐姐哦!是外面的姐姐!父亲说,要我及笄才给我挑新的尸人,可是我还要四年等呢,太久啦!我今天看到一个好漂亮的姐姐,我想把她带回谢家去,当我的尸人。” 不错,谢芙说的就是后厨看到的叶薇。 纤纤弱弱的女孩儿,制成尸人后陪着睡觉最香了。 鲁沉山一抖:“你看上了活人?这可不行!尸坑里挑个尸体也就罢了,你怎么还能伤人呢?” “可是姐姐真的很漂亮……”谢芙委委屈屈,“万一她体弱多病呢?万一她早早离世呢?一想到她那么好看却要埋在土里,我于心不忍。” “……”能被你盯上才是真正的大不幸。 谢芙跺脚:“我不管,你陪我去问问,陪我!不然妹妹会陪我一起哭的。” 鲁沉山想到谢芙那个棺材匣子里的小女孩蜡像尸体,顿时汗毛倒立。 他才不要看谢芙牵扯尸人傀儡哭呢,这会成为他一辈子的阴影。 鲁沉山没辙了,只能咬咬牙,应下来:“行,我陪你去。不过说好了,要是人家不愿意,你不能动粗的。” “我知道啦。”谢芙乖巧点头。 - 厢房里,叶薇辗转反侧睡不着。 一会儿摸摸八卦镜,一会儿捏捏符箓黄纸。 女鬼能穿墙遁地,还能在人前现形,这些破烂玩意儿真的能拦得住吗? 叶薇不信。 她说胆大,实则也很胆小。没别的怕的,就是不喜欢怪力乱神的东西。 思及至此,叶薇还是翻身起来,窸窸窣窣穿衣,然后偷摸靠近裴君琅的房门,她犹豫很久,要不要敲门。 深夜打搅二皇子睡觉,似乎很没礼数吧? 可是她如今遭遇怨鬼索命,性命攸关,哪里还能以俗常规矩做事呢? 所以,叶薇轻轻咳嗽一声:“二公子,您睡了吗?” 裴君琅没睡。 他刚在内室沐浴完,正垂着濡了水的鸦青色长睫,思考今夜烘不烘干头发。 裴君琅的腿是自膝骨以下受伤,膝骨以上倒是完好,也能受力。 因此,除了不便行走,平日出行要木轮椅抑或青竹搀扶。 其余的事,他倒是能依靠臂力抑或滚轮的座椅,自己独立完成。 况且,裴君琅十分要强,日常起居不欲假借人手。 即便麻烦一些,他也不想让任何外人看到伤处。 这是他的软肋。 累了一整日,临到夜里,终于能休憩。 偏偏此刻,屋外响起小猫崽子似的怯生生的呼唤。 他此时杀心爆棚,好想灭叶薇的口。 裴君琅闭了闭眼,抽来一件狐氅披身,还是头疼地应了句:“进。” “二公子,那狗蛋也能入内吗?” 叶薇半天不动,又提了个无礼的要求。 裴君琅单手撑着额头,头疼得一句话都不想说。他究竟鬼迷了什么心窍,竟会同意让叶薇这种嘴巴没边的女子靠近他。 裴君琅忍无可忍:“再带些不三不四的东西过来,你就别进了。” 脏东西,败坏他寝房风水。 禁止! 叶薇长长一声叹,只能把狗蛋放回房间,再小心推开裴君琅的房门。 她探头探脑,很快看到脸色不善的裴君琅。 小郎君显然是刚沐浴更衣,发尾乌黑,颜色很深,带点润泽的光感。水汽蒸腾过肌理,他的唇也嫣红,亮得出奇。 许是被她吵到了,少年郎薄唇紧抿,眼神也有点凶。 1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叶薇心虚地说:“二公子在外露宿,人生地不熟,夜里应该也很难入眠吧?” “不会。”裴君琅冷冷道,“只要你别烦我。” 叶薇为难地说:“我也不是故意烦你呀,主要是……怕鬼。” “借口。” “真不是。” 叶薇刚要和裴君琅详细说明那女鬼的长相,窗户外忽然闪过一道黑影。 方方正正的影子,有点、有点像那一口棺材! 叶薇顿时窒住了声,她靠近裴君琅,压低声音,悄悄说:“女鬼好像来找我们了!” 编吧,继续。 裴君琅冷笑,不置可否。 他倒要看看叶薇还想耍什么花招。 许是知道裴君琅有点手段,叶薇有人作陪,心里也不是很害怕了。 她吹熄了灯,手里抄过一把摆在架子上的长弓,靠近了木窗。 待木窗打开时,一道狭长的身影钻入房内。 叶薇闭眼,手起弓落。 “咚咚”两声,地上倒了两具交叠在一块儿垒成小山的尸体。 裴君琅取火折子,再度燃灯。 屋内亮如白昼,眼前的事物变得清晰明亮。 叶薇傻眼了,裴君琅也陷入了沉默。 窗户底下倒着的两个,分明是人。哦,拖家带口来的,还有一口手臂长的棺材。 叶薇伤人了!她咽了一口唾沫,和裴君琅说:“殿下,见者有份。” 裴君琅:…… 他听懂了,叶薇是不想独揽这一份罪孽,要拖他下水。 “你杀的人,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和你狼狈为奸,做这种事情?” 这人总是能用冷冰冰的语气,说出骇人听闻的话。 叶薇被他的话吓一跳,忙伸手试探两人鼻息,随后拍了拍胸口,“他们还有气儿,没死!” 还没一会儿,底下的两个人忽然动了下。 叶薇受到惊吓,本能把弓箭塞到裴君琅怀里,自己小鸟依人躲在他的木轮椅后,瑟瑟发抖。 犹嫌不够,叶薇还要娇滴滴地抱怨一声:“二公子,你下手也太重了,要是闹出人命怎么办?我好担心你。” 裴君琅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竟把黑锅往他身上甩。 他似笑非笑勾起唇角,安抚地拍了拍叶薇的肩膀:“不怕,小薇。谁让他们看到你我苟且的画面,若是任由他们说出去,被你未婚夫知晓,找上门了怎么办?我一个男子没什么大碍,倒连累了你的名声。” “……”叶薇瞠目结舌,她没想到,裴君琅能比她更无耻。 三两句话把她塑造成一个有了婚约还出门偷腥的坏女人! 好气!叶薇还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亏! 于是,叶薇顺势掖了掖眼泪,伏于裴君琅膝上,嘤嘤哭泣,我见犹怜:“小琅,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若非当年为了护我,你的腿怎会被我未婚夫打折,你为我吃了太多苦了,我不舍得你自厌自弃,今生,我只会和你在一起!” 嗯? 裴君琅微笑,衣袖底下的指骨紧了紧——很好,同归于尽是吗?行。 既然要演,那就演得像一些。 他从袖中伸出白润如玉的手指,轻轻钳住叶薇的下巴。 小姑娘的肌理滑腻,手感很好。 本是一腔意气,真碰上叶薇,又觉得僭越。 裴君琅不由松了松指腹,可叶薇那一双水光潋滟的杏眼已经望了过来,雾濛濛的,似梅雨季的柳堤。 他不喜欢她这样看自己,下意识避开眼。 又想到叶薇方才故意“羞辱”他的事,裴君琅觉得,他确实要给胆大妄为的女子一个教训。 于是,他难得放柔了嗓音,低低唤她:“小薇。” 蛊惑的、缠绵的声音,仿佛一汪春池,要溺亡路人。 叶薇看着近在咫尺的裴君琅,耳廓被他那句软绵的喊声烫到发麻。 她想揉一揉耳骨,又怕裴君琅发现。 也是这时,她才知道,原来裴君琅也有这样柔情的一面? 时间仿佛静止了。 叶薇从来不懂,原来对视时不说话,脊骨会生热。 暗花纹袄裙底下的肌肤炙热,泌出的汗成片,渗透进衣里,几乎无孔不入。 出汗时,衣裳贴在腰脊,带来浅显的刺痛,像是被野蜂蛰。 她不适地低头,不知是想摆脱困境,还是在躲裴君琅…… 幸好,这时。 尸堆里忽然竖起一根纤细的指头,女孩子软糯的声音传来—— “我才十一岁,我爹不让我看这些。” 闻言,叶薇惊慌失措,推开裴君琅。 叶薇跌坐地上,和那个穿着黑色袄裙的少女面面相觑。 她先开口问:“你是谁?” “漂亮姐姐,我是谢……”谢芙刚要开口,很快她的嘴就被年纪更大、城府更深的鲁沉山捂住了,“唔唔唔!” 鲁沉山歪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 “我们只是路过的,什么都不知道!你们继续、继续。” 说完,鲁沉山拉起谢芙,跌跌撞撞要往门外走。 还没来得及跨出门槛,裴君琅便冷笑道:“中了绝命蛊,还想走吗?” “绝命蛊?” 鲁沉山心里一沉,眼眸瞬间变得锐利,望向裴君琅,“你是谁?你怎么会用蛊?” 唯有谢家子弟才会用蛊,为了保持传家术的纯正,凡是有谢家以外的子弟偷学蛊术,都会被谢家人猎杀。 谢芙没有鲁沉山想的那么多,她拉开衣袖,看到手腕上果真被圈了一道红线,这是蛊虫入体的象征。 她惊喜:“哇!你真的会下蛊!你是我爹爹的私生子吗?不然你怎么会谢家的蛊术?” 谢芙嘴快,一下子把家底抖出来了。 鲁沉山头疼地扶额。 裴君琅推动木轮椅靠近他们。 两小只或许是被他凌冽的气势所迫,不由自主腿瘸了一下,后退半步。 两小只瑟瑟发抖:“你、你想干嘛?” 裴君琅唇角微勾,明明坐着的少年比他们都要看起来脆弱,气势上却还是强压了他们一头。 他凤眸冰冷,淡道:“她是谢家的小姐,那你是谁?” 谢芙以手肘敲了敲鲁沉山:“哇,鲁沉山。他真的好聪明,一下就猜到我是谢家的小姐了!” 鲁沉山悲痛扶额,他怎么会有这么猪的队友! “哦,机关客鲁家的孩子。”裴君琅下了定论。 鲁沉山身份暴露,他也不装了。 他自腰后摸出一枚木球,高举着,道:“既然我们中了蛊毒,那你们也别想跑!这是我鲁家的玲珑炮,落地便能引发一场爆破,此处将会被夷为平地的!” 他话刚说完,叶薇端来一盆洗脸水,兜头泼过去。 哗啦一声。 鲁沉山和谢芙齐齐闭眼,淋了个落汤鸡。 鲁沉山:…… 谢芙:……? 裴君琅盯叶薇:“你在做什么?” 叶薇无辜:“任何火药炮弹不都是用硝石、木屑、硫磺等物助燃引爆么?我泼了水,木炮浸湿了,应该废了吧。” 听到这话,鲁沉山丢了球,默默鼓掌:很好,你厉害。 裴君琅笑意渐深:“若是如此。两位……死定了呢。” 谢芙瘪嘴:“鲁沉山,怎么办?我还没抱到漂亮姐姐呢!” 鲁沉山:“……闭嘴吧你。” 叶薇也差不多琢磨过来他们的身份了,想到明日要上山摸蛟蛇蛋,是闯的谢家蛊阵,她脸上的笑谄媚了许多。 “其实,我们二公子也不是坏人。” 谢芙抓了抓鲁沉山的衣角:“漂亮姐姐的声音好好听,她说的一定是真的。” 鲁沉山:“……蠢死你算了。” 叶薇温柔地摸了摸眼前比自己低了一个头的小女孩,说:“他只是想请神通广大的二位,帮一个小忙。只要你们肯帮,蛊毒马上就会解开。是不是?二公子?” 叶薇回头,祈求裴君琅。 一想到她达成夙愿就不会烦自己了,裴君琅不耐地配合:“嗯,破阵之后,我帮你们解蛊。” “那好吧。”生死关头,他们别无他法。 毕竟,也不能惊动谢家和鲁家的长辈,否则回本家以后,鲁沉山和谢芙一定会挨揍。 叶薇和两小只约好明天子时破阵的时间后,就劝他们赶紧回屋里沐浴更衣,免得衣裳湿了吹风感染风寒。 离开寝房,谢芙还在感慨:“漂亮姐姐真是个好人呀。” 鲁沉山:“可是这水,就是她泼的啊……” 没救了,这孩子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 叶薇略施小计就得来两员破阵大将,不免感慨:“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裴君琅眼神复杂。 叶薇总算想起绝命蛊的事,好奇地问裴君琅:“你怎么会想到下蛊?” 她并不蠢笨,知道裴君琅不喜欢她问这些传家术的来源,她也很有默契从不提及,只问些无伤大雅的问题。 毕竟……项上人头也很重要。 果然,别的问题裴君琅不会回答,这件事,他倒是愿意说。 “防贼。” 言简意赅的两个字。 叶薇羞赧地摸了摸鼻尖子:“这个贼人,总不会是……说我吧?” 裴君琅讥讽:“你挺有自知之明。” “……”叶薇沉默。 嗯,怎么说呢。她觉得,裴君琅对她的印象也太差了! 她就是做贼,也不会爬窗啊! 毕竟那窗台太高了。 - 第二日,子时。 青竹推着裴君琅的木轮椅,同他还有叶薇一道来紫金山脚下。 路上,叶薇问:“昨日我们虽然戴.了易.容.面具,但声音没变,往后世家子女见面,谢小姐和鲁公子会不会认出我们?” 裴君琅不屑地道:“便是认出来又如何?你一个微不足道的世家庶女,他们能要挟你什么?至于我,好歹是天家的皇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可不敢代替家族站位,和皇家杠上,怕他们作甚。” 听裴君琅胸有成竹的语气,想来他早早想到这一层了。 叶薇连连感慨:“难怪你有恃无恐。” 少年勾唇,冷嗤一声:“况且,他们有没有命活着都有待商榷。” 这是要杀人吗?叶薇眨眨眼,不置可否。 她不是什么善心人,如果这样做能为自己省掉一些大麻烦,她不介意裴君琅用极端手段肃清障碍。 山下静悄悄的,唯有黑峻峻的树影,随风张扬摆动。 偶尔树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人声,叶薇知道,那是其他蠢蠢欲动的破阵者。 毕竟今日谁都想拿到蛟蛇蛋,守在此地的人,不止叶薇一个。 叶薇下意识靠近裴君琅,小声问:“二皇子,这些人没有进山,难道是在等人先试阵吗?” “自然。”裴君琅单手支下颚,很厌倦这种杀戮争斗,“一群猪狗,竟想把我们当成饵料。” 叶薇还想问什么,可很快,人声盖来,是鲁沉山和谢芙。 他们惜命,不敢爽约。 但其实,两小只早早就尝试了各种解蛊的法子,最终无功而返。 蛊虫分很多种,有的是爬虫蛇兽、有的是虫子的汁液。 像鲁沉山和谢芙手上那一圈红线,就是蛊虫凿碎了酿的蛊汁,这种液体钻入人体内后,会附着于皮肉纤薄处,形成一道松散的红斑。 连着看就像是一个圈。 他们发现,裴君琅很有能耐,养的蛊虫不是凡品,谢家能解百蛊的解药都无法消蛊。 那就说明,裴君琅并不是按照谢家惯有蛊术方子来研习的蛊。 他有自己的路数,甚至自成一派。 这种人很可怕,要么是不为江湖人所知的野路子,要么是天赋异禀的天才。 无论哪种,今日鲁沉山和谢芙都逃不开了。 他们无法破他的蛊,除非找到制蛊的药方子。 两小只蔫头耸脑地走来。 谢芙看到叶薇,一双溜圆的猫瞳亮起,笑着喊:“漂亮姐姐!” 叶薇抿唇一笑,揉了揉谢芙扎得乱七八糟的发揪揪,“喊我‘小薇姐姐’吧。” “好啊。”谢芙是个顺杆子往上爬的,她里面挨上去蹭了蹭叶薇的掌心,“小薇姐姐身上好香!” “是桂花皂子的味道,你喜欢吗?我可以给你一块。” “好啊好啊!阿芙好高兴!” 裴君琅看了叶薇一眼,欲言又止。 她上次是不是还要拿皂子和他卖钱来着?怎么对上孩子就不收钱了? 鲁沉山的心思比谢芙重,他本能忌惮满肚子坏点子的叶薇。 大手拎着谢芙的后颈子,把她硬生生揪回来。 谢芙气得手脚乱动,“你干什么?干什么?!” “嘘,别吵!有危险。” 鲁沉山微微皱眉,大家听到他的话,不约而同静下来。 与此同时,不远处忽然传来凄厉刺耳的惨叫声。 不过一刻,那声音戛然而止! 仿佛喉管被人拦腰截断,血液淹没了颈子,人断气了,霎时没了声息。 叶薇和裴君琅面面相觑。 她乖巧地接过推木轮椅的工作,催促青竹:“你去探路,二公子由我来保护。” 裴君琅听到她不自量力的话,冷笑一声。 青竹没有异议。 他踢踏树枝,一个旋身飞跃至高处,居高临下观察地形。 这时,诡异的铃铛声自四面八方响起,一声又一声,撼在人心上。 眨眼间,树枝震颤,沙沙作响,猛兽蛰伏。 叶薇害怕,但她手无缚鸡之力,能做的,便是取火折子燃灯为他们照明。 不远处,无数个黑影笔直地拔地而起,他们高举着双手,身子骨僵硬,踉踉跄跄地横冲过来。 说是跑,倒不如是爬动。 叶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尸阵!”谢芙反应最快,她小跑到叶薇面前,抬臂挡住身后的人,“小薇姐姐,我保护你!” 叶薇一怔。 她没想到危急时刻,谢芙竟会主动为她拦住攻来的尸人。 她刚要劝阻,裴君琅便抬臂拦人:“你以为谢家的孩子是吃素的吗?” “她还是小孩子……” 叶薇话还没说完,就见谢芙敲了敲抱在怀里的棺材,放出她藏了许久的妹妹。 “骨碌碌。” 妹妹掉出棺材了。 那是一个比谢芙还要矮上两个头的女孩,黑裙乌发,发尾绑了红绳,和谢芙一样,挂了两枚铜板。 简直就是缩小的谢芙。 谢芙高举双手,气沉丹田。 不过凝神一会儿,自她的袖口忽然伸出无数细线。 不知那些细线有什么关窍,蛇一样的灵活,竟死死缠住了尸人娃娃。 谢芙抖动十指,仿佛拨动琴弦一般,驱动妹妹朝前走。 起初,尸人娃娃还走得磕磕绊绊,很快,她的动作便敏捷了起来。 小小的傀儡女孩,直接冲杀进尸群里。 那么多的人,对上一个小女孩,肯定是胜券在握。 然而。 只是瞬间功夫,黑影尸潮便轰然倒下,一颗颗人头应声落地,顺坡滚来。 谢芙只用了零星几招,就砍下了来袭的第一波尸人头颅! 胜利了? 妹妹的嘴角被谢芙操控,扬起诡谲的笑。 她像是活的一般,连蹦带跳跑到谢芙怀里,被女孩儿结结实实抱住。 谢芙满眼希冀,望向叶薇:“姐姐,阿芙厉害不厉害?” “阿芙最厉害了。”叶薇欢喜地摸了摸她的头,又碰了一下妹妹的额头,笑说,“妹妹也很厉害。” 叶薇碰上傀儡尸人的时候,掌心的触感滑腻冰冷。 这时,她才确定,妹妹的确不是活物,而是一具用腊油防腐重制的尸身。 妹妹被夸赞了。 谢芙愣了一下。 从来没有人会夸她的妹妹。 家里姐姐们嫌弃她愚钝,把武器当作伙伴。 玩得最好的鲁沉山不会说妹妹坏话,但是他胆小,很怕妹妹。 叶薇是第一个肯夸赞妹妹表现出色的人。 她莫名有点鼻子酸酸的。 很快,谢芙又笑起来:“妹妹也很喜欢小薇姐姐。” 两人还没高兴太久,忽然又来了一波尸群。 这一次的尸阵太厉害了,他们的动作迅猛无比,前仆后继涌来,比平时蛊市的阵法要强悍上百倍。 “居然用了这么强的阵法,看来这次的蛟蛇蛋有点不同。”裴君琅似乎看出了一点门道,朗声问青竹,“操控尸人的子弟们都在哪几个方位?” 青竹四下查探了许久,回答:“八门尸阵,正南方向尸群最少。” “那是生门。”裴君琅指点鲁沉山,“去破!” “看我的!”鲁沉山早早准备好了许多玲珑炮,他一手一个,铆足劲儿往正南方向抡。 “砰!砰!砰!” 连炸三枚玲珑炮,一时间火光冲天,烈焰熊熊燃烧。 尸人身上挂着的细线瞬息被烧断了。 傀儡师助阵失败,尸人一个个没了行动能力,倒在地上。 谢芙欢喜:“哇!我们赢了!” 叶薇也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幸好,今日有惊无险。” 就在他们以为危险褪去的时候。 那些尸人忽然齐齐在地上抽动,仿佛有什么要破体而出。 皮肉绽开了,骨头也被冒出来的浓烟冲散。 尸人皮囊尽碎,白烟自他们的骨肉涌出。 絮状的烟雾弥漫,从四面八方飘来,有夜风助力,一下子把几个少年少女团团围困。 裴君琅回过神,脸色阴沉地道:“不好!这些尸人是幌子,毒烟才是关窍!” 难怪那些守阵的傀儡师任由他们发现阵法的弱点,诱导他们去烧断催使尸人前进的丝线。 原来,真正的蛊毒,藏在尸人的身体里! 他们聪明反被聪明误,反倒落入了圈套! 叶薇明明捂住了口鼻,但那股香烟却很霸道。 钻入她的口鼻,窒住她的喉管,几乎是无孔不入。 她被一波波黑色浪潮淹没。眼前发黑,跌入无边深渊,被黑暗吞没。 头好疼,眼睛也好疼。 叶薇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昏过去,还是睡过去,瞬间没了知觉。 再醒来的时候,她坐在一间清雅的寝室里。 房门洞开,阳光明媚。 飘来一阵阵熟悉的药膳清香。 叶薇茫然地环顾四周。 庭院里,蹲着一个身着锦绸袄裙的女人。 她守着药炉,不断拿蒲扇扇火。 叶薇呆住了。 因为她发现,眼前的人,竟是她的娘亲徐灵雨! 叶薇的手抵在门板上。 她本来以为,这么久没见到母亲,她肯定会陌生疏离。 但叶薇发现,并没有。 掩埋在心底深处的思念被撬开了一道小缝。 一点点溢出来,一点点漏出来。 最终,叶薇记起的事越来越多,关于徐灵雨的眉眼也愈发熟悉。 这时,叶薇才发现,她只是不敢去思念母亲。 因为她是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 她没有母亲照顾,没有长辈贴心贴肺对她好。 她会嫉妒。 嫉妒叶心月有焦莲筹谋,羡慕叶心月有父亲叶瑾疼爱。 而她,只是路边的杂草,有血脉牵扯,所以被叶瑾好心捡回了本家。 叶薇什么都不是。 甚至连与叶心月一争高下的资格都没有。 但现在,叶薇有娘亲了。 她的鼻腔泛起一重重酸意。 为什么每次想哭,鼻子都会刺痛呢? 她忍住眼眶里的泪珠,怕徐灵雨担心,怕这是一场梦。 直到,叶薇看到……那支曾被焦莲手下婆子打落的花钗,此时还安安稳稳簪在她的发间。 银镀石榴花果玉簪,石榴小果用一颗颗莹润珍珠代替,很典雅美丽。 为什么? 她如梦初醒,望向自己的手指。 纤细的指骨缩小了,手背变胖了,还有小孩富态的肉窝窝。 她变回孩子的模样了? 难道,是重回到过去了吗? 叶薇发懵。 呆里呆气的模样,逗得徐灵雨一笑。 温婉的女人朝她走来,捏一捏小孩丰腴的脸蛋:“怎么?风寒好了?还敢出房门吹风!” 叶薇被徐灵雨戳了一下,额头触感真实。 她捂住头,甜甜地笑:“娘。” “真乖。”徐灵雨蹲下身,亲了叶薇的脸,顺势抱她起来,“等一下喂你喝药,好不好?” 叶薇不会拒绝母亲说的任何话。 她依恋地挨靠着徐灵雨,感受母亲颈间的温热。 叶薇被放到柔软的床上,徐灵雨拉过薄被盖在她膝上。 小孩子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炎炎夏日了,天气不冷。 徐灵雨端药汤喂叶薇,一勺苦药,一颗蜜饯。 叶薇的嘴里,一阵苦涩一阵甜。 她的眼眶又发烫了,小手绞在一起,握得硬邦邦。 她害怕这是一场梦,害怕惊扰到徐灵雨,母亲就会走了。 徐灵雨看出不对劲,高高挑起眉头。 她小心掰开叶薇的手,小孩的指骨在她宽厚的掌心,伸展平整。 然后,徐灵雨给了叶薇一块糖糕。 端端正正摆在小孩稚嫩的手心,散发甜甜的香味。 叶薇的杏眼马上变得明亮,小声惊呼。 徐灵雨揉了揉孩子的头:“吃吧,你喜欢的桂花糕。我特地从罐子里拿干桂花,让灶房的厨娘蒸的。” 叶薇低下头,狼吞虎咽。 眼泪摇摇欲坠,终于落了。 她说,谢谢阿娘。 徐灵雨骂她,傻孩子。 晚上,叶薇要和徐灵雨一块儿睡。 软缎被套里塞的是今年刚打的棉花,太阳晒过,暖洋洋的,有种日光的香。 她睡床边,母亲睡里面。 徐灵雨好笑地问:“你不是总说床底下有妖怪,会挠小孩脚心嘛?还敢让我睡里面?” 叶薇外表是五六岁的孩子,心里已经是十几岁的少女了。 她摇摇头:“小薇不怕,小薇保护娘亲。” 在徐灵雨去世后的无数个夜晚,叶薇都是一个人克服对黑暗的恐惧,独自入眠。 因为没有母亲在,她不信赖任何焦莲派来的人。 她答应过徐灵雨,要好好活下去的。 叶薇闭眼,很快陷入昏昏沉沉的状态。 胸口盖着薄被,母亲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 叶薇好安心。 睡醒时,叶薇下意识去找徐灵雨。 幸好,她一伸手就抓住了徐灵雨。 小孩子莫名颤抖,徐灵雨以为她做了噩梦,打趣道:“小薇梦到什么了?别怕,都是假的。” “嗯,都是假的。” 叶薇抓住母亲的手又紧了紧,只有眼下的一切是真的。 中午吃饭,徐灵雨给叶薇煮了很多好吃的。 她擅厨艺,许多菜,连厨娘都闻所未闻。 叶薇喜欢吃徐灵雨煮的糖醋排骨、蛋炒饭,还有粉蒸肉。 母亲大病一场后,性情也大变了。 但叶薇喜欢现在的母亲。 从前的娘亲很讨厌她,清醒时会掐叶薇、打叶薇,骂她不是一个带把的儿子,所以叶瑾才会失望地回本家。 叶薇身上时常是淤青的伤,但她仍旧对母亲很好,会给母亲喂粥,端吃食。 直到一日,母亲病入膏肓,奄奄一息。 叶薇以为她要死了。 她祈求神佛,不要收走母亲的命。 幸好隔天,徐灵雨活了。 她的眼睛里有叶薇没见过的神采,她温柔对叶薇笑,还喝叶薇端来的粥。 叶薇抹抹眼泪。 她好像苦尽甘来了,她也有母亲疼爱了。 “娘亲,我会保护你的。” 叶薇又一次,郑重对徐灵雨说这话。 徐灵雨哑然失笑,搂住了叶薇:“嗯,我们小薇很厉害很乖,你和父亲一起保护娘亲,好不好?” 很温馨的一句话,却在瞬间,令叶薇毛骨悚然。 她汗毛倒立,如坠冰窟,抱住徐灵雨的两根纤细如竹节的手臂,轻轻颤抖。 母亲从小到大都告诉她,不要相信任何人,母亲除外。 即便嫁了人,也不要把所有希望都寄托于夫君身上。 正如她的婚姻,这样悲惨。 但徐灵雨不再对叶瑾抱有希望以后,她过得逍遥自在。 因此,叶薇能够肯定……眼前的人,绝对不是徐灵雨。 “小薇,你怎么了?” 母亲还在轻轻问她。 “娘亲不会说这种话。”叶薇忍住战栗,忍住“失而复得的美梦破碎”的苦楚,“你不是我的娘亲……” 正是这句话起了效果。 她抱住的这个徐灵雨,忽然不出声了。 女人温热的身体变冰冷,身体仿佛漏了气,噗嗤一声软了下去。 叶薇的掌心空空如也。 她的头又开始剧烈疼痛。 杏眼发黑,又是一阵震荡。 叶薇再次陷入昏睡。 …… 醒来的时候,叶薇的手已经恢复如初。 她倒在深山老林里,旁边横七竖八躺着的,是她的小伙伴。 叶薇冷汗涔涔,大口大口呼吸。 很快,谢芙与鲁沉山跑来了,问她:“你怎么样?” 叶薇摇摇头:“我没事。” 谢芙松了一口气,担忧地说:“小薇姐姐,这道毒烟是入梦蛊,会用美梦牵制人。我看你半天不醒,可担心了!为了救你,我还想去追杀那些傀儡师,但被鲁沉山劝住了。他说密林里可能不止我们一波人。” 叶薇摸了摸小孩的头,感激道:“阿芙很乖了,确实不要为我冒险,你的安危也很重要。” 这话令鲁沉山一呆。 他以为叶薇就是用温柔的话术欺骗小孩为她卖命,没想到还有几分良知吗? 叶薇下意识去找裴君琅的存在。 裴君琅心智强大,应该不至于被梦魇所困。 然而,叶薇一回头就看到唇瓣紧抿的裴君琅。 他身体绷直,指骨紧攥住木轮椅扶手。手背横陈一道道强劲的青筋,仿佛黛色的山峦。 他入梦很深,无法自拔。 明明很痛苦,却深陷其中。 叶薇心里一个咯噔,不由问谢芙:“如果醒不来,中蛊的人会怎么样?” 谢芙抱住妹妹,仔细想了想,说:“会死。” 叶薇咬了下唇。 裴君琅虽说满肚子坏水,但他罪不至死。 她不想裴君琅死。 也是这时,裴君琅忽然捏住了她纤细伶仃的腕骨。 叶薇被他猛拉到身前。 小郎君垂头的一瞬间,叶薇听到他欢喜而压抑的一声:“娘。” 原来,裴君琅看到自己的家人了。 他并非铁石心肠,也有自己记挂的人。 1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裴君琅的梦境并没有叶薇想象的那么美好。 碧瓦朱甍的皇城常年阴沉沉的。 许是杖毙的宫人多,宫阙走道成日里寒浸浸的。 又因梅雨季风雨大,屋隅角落里带点刺鼻的土腥味,不好闻,只能用檀香驱散。 宫道充盈浓厚的香火味,仿佛皇宫里所有事物都是腐朽的。 这时的裴君琅还很年幼,不像兄长一样,有太傅教导课业。 他被放养,却也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自由。 皇帝裴望山,自认对两个儿子一视同仁。 他为了抬举奴隶出身的裴君琅,特地给他一个能长于坤宁宫的机会。 奈何裴君琅任性至极,死活不肯跟着皇后生活,非要被母亲蛮奴养在膝下。 皇帝裴望山对次子失望,每次看到裴君琅抱住蛮奴的纤腰,狼似的一双凤眼死死盯着他。 裴望山就心生起一重厌恶。 一个罪奴的孩子……他真是昏了头,竟恩赐蛮奴一个孩子。 他原以为这样就能驯服野性的女人。 裴望山的一生,很少拥有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想要获得什么,都得不择手段去夺、去抢。 他享受征服一切的感觉,而蛮奴就是他的战利品。 然而,蛮奴即便入了宫也学不会低下高傲的头颅,对裴望山俯首称臣。 皇帝对这个美丽的女人简直既爱又恨。 也是蛮奴不会邀宠,所以她没有任何嫔妃的份位,只能当一个小小的美人。 她没有很高的俸禄,没有华贵的衣饰,就连住所也是沾了儿子的光,能住在狭窄的明月阁里。 裴君琅曾经问过母亲,为什么不对父皇低头?这样娘亲的日子会过得好一点。 蛮奴只是温柔地抚摸裴君琅的头,那一双琉璃色的眼眸妖冶动人。 她在背地里都是和裴君琅说大乾语,没有装疯卖傻说胡族话。 蛮奴告诉裴君琅:“如果我去邀功争宠,威胁太大,那么皇后不会容下我。一个不讨喜的美人,才能在深宫里活下来。娘想陪在小琅身边,陪着你长大。” 裴君琅心里弥漫欢喜。 原来父皇和孩子之间,母亲选择了他。 真好。 裴君琅如同平凡的孩子那样,伏于母亲的膝上,依恋地道:“娘能陪在我身边最好了。” 什么荣华富贵、什么高爵厚禄,他都不稀罕。 他只要这个吃人的深宫里有个伴,他喜欢和母亲相依为命。 只可惜,少年郎不谙世事,把人想得太简单。 一年冬至,皇帝要带领百官与皇子女上皇寺,行礼数最隆重的大祀礼,祀天地神佛。 大祀礼沟通天地,向来是由占天者焦家负责,杀神周家作为皇宫护卫者,周皇后又是一国之母,自然也要随行。 后宫的一切事务,便全权交由何贵妃代理。 裴君琅一直没有机会出宫,这次得了巧,他问蛮奴:“娘,你想要什么吃的、玩的?我可以喊小太监帮我去买。” 皇子女们时常会得到一些小黄门的孝敬讨好,大多的玩意儿都是内侍们从宫外带来的,献给小主子们图个新鲜的。 蛮奴从来没有和裴君琅要过什么东西,这次她一反常态,对他说:“若是能买到福康巷口的蜜煎樱桃就好了。” 裴君琅听说母亲是胡族来的罪奴,还以为她对京城不熟悉,没想到她也有贪念的吃食。 裴君琅从来没有被母亲拜托过什么事,此时心腔满涨,很快答应下来:“放心,娘,我一定给你带来。” 这是母亲委托他的事,裴君琅一定会办得妥妥帖帖。 “那就多谢小琅了。” “小事一桩!” 裴君琅用自己私藏的一块玉,和心术不正的大太监换来那一包从民间买的蜜煎樱桃。 可惜,等他回到宫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他的母亲,因暗下禁术巫蛊诅咒皇帝,被何贵妃打入掖庭狱。 听说蛮奴畏惧裴望山的惩罚,不等皇帝回宫便服毒自尽。 裴君琅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他知道的,这是阴谋。 母亲不爱皇帝,又谈何恨呢? 况且,她想要陪伴裴君琅长大,想要看他长成强壮的、健康的、高大的郎君。 蛮奴不会死。 这是一场阴谋。 何贵妃是周皇后的狗,所以针对母亲的人,是后党。 裴君琅疯了一般去和皇帝讨个公道,他甚至想要杀了皇后。 最终,裴望山狠狠打了裴君琅一记耳光,直将他打到跪地。 孩子的膝骨磕在朱红色的丹墀阶梯上,疼得刺骨。 血液顺着年幼的裴君琅嘴角流淌,他痴痴地凝望高高在上的父亲。 听他骂:“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忤逆不悌,顶撞父母?!” “父亲,娘她死得冤枉……” “混账!”裴望山没了帝王的宽容,狠厉呵斥裴君琅,“证据确凿,你竟还想为那贱人辩解?!朕早说了,你长于刁妇之手,早晚会变得脾性乖戾,是非不明。是皇后一直为你说话,让朕念在你年幼,尚有孺慕孝心,不要拆散你们母子。你不念嫡母的善心,竟还敢犯下大逆不道之罪!来人,把他给朕拖下去,禁足明月阁!” 裴君琅非但讨不到母亲要的公道,还把自己折损进去了。 他忽然明白,可能不是是非对错的缘故,而是小小美人与尊贵皇后的博弈。 皇帝会判周皇后赢。 这是处世之道,也是残酷的政治。 令人恶心、作呕。 一场大雨淅淅沥沥地下,裴君琅被风雨淋了个透心凉。 太监架着他的手臂,将他拖回阁殿中。 裴君琅没了反抗之力。 他翻箱倒柜,从箱笼里搜刮出名贵的珠玉,和仆从们换取一捧母亲的尸灰。 这是无权无势的失宠皇子,能为自己留下的……唯一一点母亲的尸骨。 幸好,蛮奴还是留给了裴君琅一点东西。 那是一个只能由裴君琅亲启的匣子。 母亲死了很久,久到他都忘记了。 但裴君琅记得蛮奴的笑颜。 和眼前活生生的女人重合。 是梦吗?还是说,他的母亲死而复生了? 裴君琅坐在木轮椅上,静静注视门口笑颜如花的女人。 他的左手边的桌案上,摆着一包没能来得及喂给母亲的蜜煎樱桃。 裴君琅抿唇,他死死盯着蛮奴,小声喊她:“阿娘?” “小琅。”蛮奴回头,对儿子笑得温柔。 窃喜、惶恐、无措的心绪,淹没了裴君琅。 他无所适从,不知道该怎么办。 裴君琅几乎是下意识拿起那一包蜜煎樱桃,喂给母亲。 蛮奴蹲下身子,接过裴君琅喂来的那一枚蜜煎樱桃。 顷刻间,少年泪如雨下。 他没有哽咽,只是死死咬住牙关,问:“好吃吗?” “小琅喂的,自然好吃。” “是吗?”裴君琅垂下浓长眼睫。 “小琅,你怎么落泪了?不开心吗?” 裴君琅不语,他只是细细抚动这一双不能动弹的双腿。 错了,他认错了。 裴君琅怏怏不乐,道:“娘,我这双腿,伤于你死之后。” 闻言,蛮奴怔住。 裴君琅顺势伸手,掐住了女人纤细的脖颈。他眉眼杀心渐起,声音渐渐变得阴鸷。 “所以,多谢你赠的这一场美梦。只可惜,我不领情。” 少年郎的掌心不过动了一点力气,蛮奴的身体便慢慢虚化,最后化为无数火烧后的灰烬,随风消逝,化为乌有。 他的母亲,再一次消散了。 裴君琅垂眉敛目,缄默不语。 像是早就习惯了失望,所以心里没有半点波澜。 不远处的宫墙囚出一块又一块方正的天地,天空是黑的,没有一丝风。 阴暗、可怖,毫无生气。 这就是他活过的十几年。 裴君琅无声嗤笑,坐在木轮椅上,盯着天空发呆。 可是这时,乌云忽然翻卷,渐渐的,他的世界有了色彩。 一道绚烂的天光凿破夜穹,漏下一重金芒。 “二公子?小琅?你醒醒啊!” “听到了吗?二公子?” 裴君琅皱眉,他听出这是哪个小傻子的声音。 她乐此不疲呼唤他。 真的好吵啊。 “闭嘴。” 裴君琅嫌弃叶薇,脸上的苦涩却也因她的聒噪渐渐褪去。 少年嘴角又一次桀骜上扬。 他闭上眼,脑子再次混沌。 堕入黑暗的瞬间,裴君琅心里在想—— 母亲虽死,但他如今似乎也不算……一无所有。 15、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握住叶薇腕骨的那道力量逐渐松动,裴君琅的手指松开了。 他忽然丧了力气,手掌往木轮椅旁边一落,吓得叶薇大喊一声:“小琅!” “吵死了。” 裴君琅缓慢睁开眼,凤眸里蕴含无尽的不耐烦。 叶薇瘪嘴,眼眶红了一圈:“我以为你死了。” 不知为何,裴君琅看着眼前狼狈的小姑娘,忽然发笑:“你们都没死,我怎么会死?” “嗯,也是。你是恶人嘛,命自然比好人长。”叶薇胡乱擦了一下脸,嘿嘿两声笑,“我们都化险为夷,蛊阵……算是破了吗?” “嗯,破了。”裴君琅恹恹地靠在椅背,对远处的青竹发号施令,“阵法既破,可有看到蛟蛇蛋?” 青竹几个闪身不见踪迹。 很快,他又凌空跃下,伏跪于裴君琅面前。 “主子,真是奇怪,今年没有出蛋。” “没有出蛋却调用了比从前强悍十倍的蛊阵?当我傻吗?”裴君琅一阵冷笑,“小薇,推车,我们上山。” 裴君琅使唤叶薇很顺口,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是他的贴身婢女呢! 叶薇很恼火,但谢芙和鲁沉山在,她不敢和裴君琅过多争论,以免暴露身份。 咬了两下牙,小姑娘还是气定神闲地绕到木轮椅后,缓慢推动车轱辘。 嘎吱嘎吱的木轮滚动声,于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 叶薇前一刻还在骂裴君琅不厚道,下一刻又感念他至少陪在她的身边,不然这样黑峻峻的深山老林,她独自行走,心里难免发慌,毛骨悚然。 鲁沉山吹燃了火把,赶在几人面前带路。 原本鲁沉山离他们有几丈远,很快他又停下脚步,不再前进了。 谢芙闷头牵着妹妹走,冷不防撞上他的后背。 鼻尖闷痛,险些出血。 她大骂一句:“你发呆干什么?得了失心疯吗?” 鲁沉山手指止不住颤抖,咽了咽唾沫,道:“前、前面的有一座蛇庙……” 之所以喊“蛇庙”是因为此地吸引了好多花纹繁乱的山蛇。不过它们的蛇头没有凸起的尖骨,只是普通的蛇,并非蛟蛇。 人一靠近,蛇群一哄而散。 荒庙也露出它本来的样貌。 外表看起来是平平无奇的一座小庙,用眼睛丈量,大概只能放下一座神像。小庙四面筑造了黄绿琉璃砖贴面的槛墙,由于荒废太久,已爬满了枯黄的藤蔓,失去所有色彩。 这还不算最诡异的。 风吹起时,蛇鳞瓦当响起呜呜的风声。 挂着的一枚枚符箓黄纸包裹住的铜板相互敲击,发出悠长的脆响,仿佛迎接邪神降世。 除此之外,还有一股股腐臭与血腥味飘来。 血肉建造的邪神庙。 叶薇的直觉告诉她,这里危险,及时撤退为妙。 “跑吗?” 她问裴君琅。 少年半点不惧怕,反倒愉悦地翘起唇角:“你不是想要蛟蛇蛋吗?” “嗯!” 裴君琅抬指一动,小白蛇受到感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绕他指上,斯斯吐舌信子。 小郎君垂下雪睫,意味深长地说:“它闻到黑蛇母的气息了,就在庙里。” 叶薇心神一动。 她当然知道黑蛇母是什么。 蛟蛇一族,以黑鳞为尊。 黑蛇母,是蛟蛇的王。 叶薇想到没有权势而被焦莲制裁的母亲。 她必须变强。 “我要进去。”叶薇坚定地说。 “哦,那随便你。”裴君琅没有动弹的意思。 他静静望着叶薇,似乎在权衡利弊。想也知道,叶薇不值得他赌命冒险。 叶薇叹一口气,友情基础太单薄脆弱,不堪一击。 于是,她不再理会裴君琅,自己蹑手蹑脚,推开了蛇庙的门。 不得不说,裴君琅不来是对的。 屋里被投了许多牛羊的尸体,有的还没被野兽吞食就腐烂了,有的则是仅剩下骨头含在一团黏液里。 叶薇忽然想到,这不是猛兽啃食出来的痕迹,唯有蛇能一整口吞食猎物,再用脾胃里的酸液腐蚀骨肉。等排出体外,自然只剩下一堆森森白骨。 那么……能吞下一整头牛的蛇,该有多大呢? 叶薇不由咽下一口唾液。 她朝前走去,仰望这一座早已腐败不堪的蛇身金像。 在宝相庄严的邪神像供桌前,竟有一枚巴掌大的软皮蛋,散发幽暗的光。 叶薇注意到,那不是蛋本身的光,而是蛋壳太稀薄。烛光映在蛋上,折射出里边那一条小东西稚嫩的鳞皮。 尖角细身。 龙一样在胎水里游动的活物,绮丽而诡异。 这是蛟蛇蛋! 叶薇大喜过望,她谨慎地捧起小蛋。 蛟蛇的软皮蛋根本立不住,一下子软趴趴地躺倒在她手心。 她拿到了! 就在这时,地表忽然震颤,连带着神庙都簌簌落下泥灰。 蛇庙似乎要坍塌了…… 庙外,谢芙大喊:“小薇姐姐,快跑!来了……好多蛇啊!” 叶薇闻言,顾不上世家淑女行路时不动裙摆的高门规矩,风风火火跑出庙外。 她跑得太快,狼狈跌在裴君琅面前,手掌被嶙峋乱石划开,擦破了皮。 叶薇忍不住瑟缩手掌,去摩挲那一枚蛟蛇蛋,幸好,还没破壳,她能牢牢护在怀里。 裴君琅见状,讥讽一笑:“怎么?你怕我抢蛋?” 叶薇不假思索地回答:“很有这种可能。” “你倒是聪慧,可惜我没兴趣这么做。” “为什么?”她不相信裴君琅的好心。 她太了解同类人的气息了,裴君琅的善良只是伪装。 “因为我手上的‘白刃’不愿意。” 白刃是小白蛇的名字。 蛟蛇护主,但占有欲也很强。若是主子收了其他蛟蛇,便会引发两蛇之间的死斗,胜者长存。 裴君琅还不想弄死白刃这条好苗子。 叶薇明白了。 她凝望裴君琅,镇定地提出要求:“教我驯兽术。” 裴君琅不动声色地笑,没有动作。 窸窸窣窣。 那些横冲直撞的蛇群一股脑儿从树丛荒野里钻出来,朝叶薇这个靶子,大团大团奔涌,带着千钧之力,似乎要就地绞杀她。 叶薇的头皮发麻,几欲作呕。身体骤然冷下来,似要失温。 死期将至。 千钧一发之际,她又再次提出恳求:“二公子,请您帮我这次。往后,我也会给予您帮助。这是你我的一场交易。” “好吧。” 裴君琅从袖间翻出一枚银针,直刺向叶薇捧蛋的手背,贯穿女孩子的手掌。 但他用针的方位设计很巧妙,银针连同蛟蛇蛋一块儿刺穿以后,轻擦过叶薇的耳侧,掠起一阵风,随即埋入身后的树木。 “如你所愿。” 裴君琅冷淡地低语。 再一看叶薇掌心。 蛟蛇蛋的胎衣漏了气,已经迅速瘪下去。粘稠的汁水与叶薇殷红的血液混淆一处,难舍难分。 蛟蛇被一层薄薄的衣覆盖,一动不动,好似死了。 但叶薇没时间分心担心蛟蛇。 她发现,自己受伤的掌心开始生热,散出剧痛! 明明是细小的伤口,牵扯出来的疼痛却是她这种肉眼凡胎的人难以承受的地步。 叶薇不知那一枚银针上沾了什么药粉,但她明白,这应该是驯化蛟蛇必须走的一步。 要变强、要有自己的本命兽。 除了裴君琅,叶家没人肯教她。 叶薇鬓边沁满热汗,咬紧牙关,不会服输。 蛇群还在朝她袭来,势必要在今日将她撕裂,拆吃入腹。 “妹妹,这边!” “妹妹,还有那里!” 谢芙即使驱动妹妹,也无法斩杀那么多蛇。 怎么办怎么办? 鲁沉山拦住她近乎自毁的攻势:“别动,它们不是来找你的。” “姐姐会死!” “那是她的命。”鲁沉山嗤了一声,“谁让她没本事却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蛇潮越来越近。 缠绕裴君琅指尖的小白蛇白刃倏忽兴奋地斯斯,仰天一声蛇啸。 明锐刺耳的声音,响彻云霄。 蛇群不约而同停下了动作。 不过一瞬,蛇群又恢复如常,共享同一道命令——杀了叶薇。 裴君琅挑眉:“有意思,白刃也制不住它们,你手里的小东西,来头不小啊。” 叶薇已经听不进裴君琅的话了。 她的脑子像蒙了雾气,手心里捧了一块冰,冻得她不住发抖。 是不是快要死了? 她不明白。 她的脚踝已经绕上了细细软软的东西,一条又一条。 蛇潮利用鳞片攀爬,触感冰凉。 好恶心。 就在叶薇堪堪倒下的一瞬间,她手上的幼蛇忽然动了。 胎衣破开,是顶着两只小角的粉蛇。 小蛇并不惊艳,甚至看起来很柔软弱小。 细细一条粉色鳞片的小蛇,焦急斯斯两声。 许是刚刚入世,它连声音都好轻。细微而尖锐,毫无震慑力。 蛇啸甚至低微到有点可笑。 可正是这样孱弱的声音,吓住了所有蛇潮。 那些长蛇的行动被制止,不敢再吞噬叶薇。 它们一点点从叶薇的身上爬下去,迅速退回山林里,不见踪迹。 唯有白刃不怕小粉蛇。 它想亲近小蛇,小心翼翼挨靠过去。 可没等逼近,白刃被幼崽反嘴狠狠咬了一口,皮开肉绽。 蛇牙尚小,倒是不疼。 小白蛇失落地蜷回主人掌心,装死,一动不动。 裴君琅:…… 愚蠢。 他显然没想到,白刃能如此丢人现眼。 小粉蛇不再理会旁人,径直朝叶薇游去。 它被叶薇的血催化,已认她为主。 接着,它小心翼翼游向昏迷的叶薇,轻轻蹭了一下她的小指,依恋地赖在女孩的掌心。 - 双阳山,狩场。 禁军为了庇护皇帝安危,早围住了冬日荒芜的山林。 鲜衣怒马的少年少女们,为了争夺裴望山给出的彩头,骑马驰骋于巍峨的雪山间。 皇帐内,厚厚的如意纹毡毯上,架着一只被炭火烤得油光莹润的乳猪。 一上一下的两张食案上,摆满鎏金酒壶与片好的、整齐码放的烤猪肉。 裴望山举杯,邀请臣子叶瑾共饮,笑道:“幸好叶爱卿没有参与狩猎,不然凭你们驯山将一族的本事,召唤山兽自投罗网,岂不是手到擒来之事?” 叶瑾也赔笑,答话:“不敢在陛下面前班门弄斧,只是一些江湖小伎俩罢了。” “爱卿过谦了!八大世家传承数百年的绝门功法,怎会是雕虫小技呢?往后的官学,更能将八大家的才能传承给子孙后辈,大乾国英才辈出,我很期待那个时候。” “定如陛下所愿。” “喝!今日朕与你,不醉不归!” …… 叶瑾回到营帐里,已是傍晚。 落榻的一瞬间,男人在帝王面前装出的醉酒姿态立马散去。 叶瑾近日得到消息,紫金山百年才繁衍一次的黑蛇母要生蛋了。 若能独占那一枚蛟蛇蛋,叶家的底牌必定大大增强。 说来可恨,自从知道蛟蛇蛋的利益价值以后,谢家便故意将蛊阵训练场设置在紫金山脚,诱惑刑徒们入阵,测试阵法威力。 小蛇王入世,山林必有异动,叶瑾唯恐谢家人发现黑蛇母的蛋,从中牟利抑或捣乱。 叶瑾同暗卫耳语一番:“把蛋取来。” 暗卫很快领命行事。 没一会儿,帘帐挑起,露出一张女儿家桃羞杏让的脸。 “爹爹!” 叶心月刚刚和大皇子裴凌骑马赛跑回来,身上窄袖织金桃红骑装未脱,鬓边薄汗,尽是姑娘家的生机勃勃。 叶瑾欣慰地笑:“心月过来,父亲有话和你说。” 叶心月对待父亲很敬重,唯命是从。 她解下背上的箭筒,乖巧靠近叶瑾:“爹爹怎么了?” 叶瑾示意营帐中伺候的仆妇都出去,帘子也被人拉得严丝合缝。 确定没有风声透露,叶瑾才道:“你可曾听说过黑蛇母?” 哪个叶家的孩子没听说过古蛇的传说? 叶心月颔首:“那是紫金山的传说……” “并非传说。”叶瑾笑道,“不过是为了保护黑蛇母,先祖才对江湖人隐瞒事实。如今,百年血月莅临,黑蛇母又生了新的后代。” 叶心月回过味来,胸腔满涨欢喜:“蛟蛇需破蛋起就被主人驯化,养育十年方能成蛇兽。父亲的意思是,黑蛇母的孩子,能为我们所用?” “不错。你是未来叶家小家主,自然是要留一条蛇王作为防身底牌。” 叶瑾不免叹息,也是他生不逢时,从前没有遇到黑蛇母孵蛋的机遇,只能传承给孩子。 他手里的黑鳞蛟蛇,虽已是蛟蛇之尊,但他是从父亲手上得到受箓传承,到底不与叶瑾命脉相连,随时都有背主的可能。 叶心月再稳重,也只是一个及笄的小姑娘,她激动得语无伦次:“那、那么,父亲是要把小蛇王,传给女儿吗?” “正是。” 这句许诺,无疑肯定了叶心月往后的家主之位。 她就知道,父亲母亲都是最疼爱她的。 叶心月心中甜蜜,依恋地抱住叶瑾的手臂,撒娇:“爹爹待我真好。” “谁让我就你一个嫡长女,自然是要待你好的。” 可惜,没等两人欢喜多久。 此前遁去取蛋的暗卫突然来报:“家主,大事不妙!” 叶瑾眉心一拧:“说。” “蛇、蛇蛋不见了,蛇庙也塌了!” “什么?!”叶瑾明白了,脸色顿时阴沉,“有人算准了日子,上山盗了蛇蛋……除了本家的长老,谁会知道黑蛇母繁衍的消息?” “属、属下不知。” “不知?你们究竟有没有脑子!” 叶瑾对外一直是淡然的神色,鲜少如今日这般怒气外露。 “我、我……”暗卫慌了神,话都不敢说太清。 下一刻,他的脖颈被一只铁壁死死掐住,铁器一般的指骨嵌入暗卫皮肉,疼得他瞪大了双眼。 “一群废物!”叶瑾怒不可遏,“黑蛇母后裔不会轻易认主。若是认了……把他杀了,将小蛇王带回来。” 暗卫被重重摔到一侧,肋骨断了三根,幸而命保住了。 他赶紧谢恩:“是,属下立刻去办。” 手上沾了血,叶瑾取来叶心月递的手帕,慢条斯理擦拭。 一边擦,叶瑾一边腹诽:不过是一条脆弱的幼蛇,没成年之前,不可能反抗叶家人的围堵。 至于那个不开眼的驯兽者。 即便蛟蛇认主,又能如何呢?杀了主子,蛟蛇又能再次进行传承。 叶瑾冷笑。 如同当年,父亲死后把黑鳞蛟蛇留给他一样。 - 百蛊君谢家。 谢闻的长女谢道玄刚从寨子里养蛊出关,回到本家。 谢芙最怕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长姐。 二姐再怎么刁钻,脾气倒都好说,唯独大姐的心思,没人能猜得透。 下人给谢道玄报信:“少主,紫金山蛊阵明明加固了,却还是被破了,恐怕有高人上山了……” 谢道玄面无表情,道:“紫金山蛇潮异动,果然是发生了什么事,竟有大人物不惜冒死也要破阵……你把消息递给父亲,他自有定夺。” “是。” 16、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叶薇昏过去的期间,裴君琅命令青竹将人拖走。 他们隐在密林处,一直等到天明,不出裴君琅所料,果真有一茬茬暗卫来蛇庙查探虚实。 裴君琅问:“来的是谢家的人吗?” 谢芙摇摇头:“不认识。” “哦,那就是叶家的人。” “你怎么知道?”鲁沉山直觉眼前的小郎君不简单,他竟会对八大世家的事情了如指掌。 再一看裴君琅的木轮椅,鲁沉山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测——听说大乾国的二皇子不良于行。 难道眼前的小郎君竟是皇裔?不对啊,可二皇子分明是个废人,怎会精通各家秘术? 裴君琅也随便鲁沉山打量。 他毫不畏惧,似笑非笑地道:“哪日风声泄露,便是尔等的死期。” 鲁沉山的心思被猜中,抿唇不语,再也不敢多说。 窃窃私语的当口,又来了一拨人。 这次,谢芙有了反应,她一个激灵。 “那是大姐的人!” 谢芙险些要哭出来,揪住鲁沉山的袖子:“完了,大姐回本家了!我们快回去吧!” 鲁沉山想到谢家那个不苟言笑的少家主,心头也是一凛。 这位长姐可不好糊弄,要出大事! 裴君琅知道目前没有必要惹是生非,免得惊动谢家和鲁家。 他抛给谢芙和鲁沉山各一枚解开绝命蛊的药丸:“滚吧。” 谢芙一服下药,腕骨上的红痕立马褪去。 她欢喜地问:“你们也要走了吗?” 裴君琅懒得和她讲话,偏头望远处,没有应声。 还是青竹替主子回答:“二位已经平安无虞,可以离开了。” 鲁沉山恨不得长翅膀飞走,赶紧拉谢芙下山。 然而谢芙还舍不得叶薇,她瘪瘪嘴,问裴君琅:“要是我想见漂亮姐姐了怎么办?” “再不走,我还能下一次蛊。” 裴君琅皱眉,扫了谢芙一眼,凤眸里气势逼人,凛冽得很。 鲁沉山哪里敢赌裴君琅的脾气,他急忙牵走谢芙,悄声说:“放心,我们有机会见面的。” 谢芙纳闷地问:“真的吗?为什么啊?” “哎呀,别问这么多了!” 他总不能说,这两位,一个是天家皇子,一个是能以血肉御兽的叶家女吧?裴君琅看起来可不好得罪,要是惹到他,保不准人头落地。 此处还是化外之地,世家长辈手伸不了那么长,他们求援无门! 谢芙还要再说,鲁沉山已经捂嘴把人拖走了。 周遭总算安静了。 裴君琅歪头,按了按太阳穴,脸上满是疲惫。 青竹小声问:“殿下,叶二小姐仍在昏迷……” “真麻烦。”裴君琅看了一眼睡在叶薇小指上的粉蛇,抿了下唇,“算了,我拎着她,下山吧。” 青竹是个成年男子,若让他亲手搂抱叶薇,很冒犯世家女。 裴君琅本着君子之风,只能单手捻着叶薇的衣领,拖着她一路下山。 没走两步,叶薇被窸窸窣窣的颠簸声震荡醒了。 她一睁眼,入目便是乌黑干枯的松针与混淆了砂石的雪泥。 “二、二公子?” “嗯?” 叶薇膝上的沙沙声不断,她被人拖着……下山? 她沉默一会儿,问:“您是在带我下山吗?” “不然呢?你瞎吗?” 裴君琅真的很讨厌回答小姑娘这些明知故问的问题。 叶薇微笑:“那您懂不懂一个词,叫怜香惜玉呢?” 木轮椅霎时止住滚动,裴君琅松开手。 啪嗒一声,叶薇倒地,埋在雪里。 他挑眉:“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把你丢在山上?” 叶薇起身,拍了拍膝上沾的泥泞污雪,无奈叹气:“我的意思是,您把我放在膝上捎带一程也好啊,何必要一路拖我下山,就算脸没被松针刮花,可我的衣服都脏了!” “做人要知廉耻。” “嗯?”叶薇没明白。 裴君琅义正词严地告诫她:“别一有机会就占我便宜。” 敢情是在说趴他膝骨下山的事啊。 叶薇:“……” 她对自己窈窕淑女的形象忽然不自信了,她也算一朵娇柔美人花,还不至于被人嫌弃到这种地步吧? 算了,不和裴君琅计较。他眼光就是很有问题! 叶薇获得蛟蛇,蛊市便没有逗留的必要。 两人轻车简从返程,下午便往叶家赶。 马车上,叶薇好奇地逗弄掌心里的小粉蛇。 细细软软的一条蛇,鳞片也还没养成,并不坚硬,还一直绕着叶薇的五指挨蹭,十足依恋。 很讨人喜欢。 叶薇忍不住亲亲小蛇,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它‘红豆’吧!” 裴君琅停下饮茶的动作,鄙夷道:“你手上的蛟蛇能镇一山蛇族,应当是黑蛇母之子,也就是小蛇王。堂堂蛇主,竟起了这么一个窝囊的名字,也亏你想得出来。” 叶薇鼓了鼓腮帮子:“红豆多可爱啊!而且它是粉色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粉色的小蛇。是不是,红豆?” 裴君琅想到叶薇还能给陪睡玩偶取名“狗蛋”呢,顿时放弃和她交谈的欲望。 叶薇:“红豆要怎么养?平时如何驯兽?我需要喂它吃什么吗?” 裴君琅:“你是叶家人,育兽的药粉以及你的血肉就足够驯化蛟蛇了。它会自己觅食,你不必管它。至于驯兽……等它大些再驯也不迟。” 叶薇明白了,刚出壳的红豆,不过是一个才出生的婴儿。这样小的孩子,她能教什么呢? 她回忆起掌心绵绵不断的剧痛,原来那一枚贯穿皮肉的银针上混合了育兽的药。 叶薇:“在我没有赠你血液之前,你是如何养育白刃的?总不会是每次都取育兽药喂养吧?” “嗯。” 原来这么麻烦。 叶薇点头:“那好吧,我听殿下的。” 裴君琅放下茶碗:“哦,还有一事,要告知你。” “什么?” 裴君琅唇角微微上扬,尽是不怀好意的笑容:“虽说你运气很好,驯化了小蛇王,但你同时也为自己揽了一道催命符。” 叶薇顿感毛骨悚然:“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世人无不想要黑蛇母的幼崽,而它如今落在你手里……若想重获小蛇王,便要杀你,毁了主契。这般,小蛇王方可重新认主。也就是说,你的人头,摇摇欲坠。” 叶薇实在不懂,这么可怕的事,裴君琅竟还能笑得出来。 但她不蠢,也有自己的破解之法。 叶薇靠近裴君琅,凝望少年,一双杏眼水润莹亮,猫儿似的挠人心腔。 她讨好地说:“殿下,您应该也很想要红豆吧?与其把我的命让给别人,倒不如留我在您身边。这样我死的时候,红豆便归你所有了。我猜,白刃再如何厉害,也及不上黑蛇母的后裔,这笔买卖,你不亏!” 裴君琅眯起凤眸,饶有兴致地问:“你是在寻求我的庇护?” “是。殿下神通广大,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护我。” “啧。可我平素最讨厌油嘴滑舌的人。” “殿下果真……与众不同。” 山猪吃不了细糠,被人捧着还不开心! 不过……叶薇想,裴君琅应该只是嘴上说话难听,未必真的不管她的死活。 不然,他压根儿没必要提醒她关于红豆的事。 本质上,裴君琅也算是个好人吧!叶薇翘起嘴角。 昨日在紫金山熬了大夜又受了惊,眼下缓过神来,叶薇已经是劳累过度。 她囫囵吃了两口裴君琅带来的糕点,牛饮了一盏茶,捧着红豆一块儿入睡了。 马车颠簸一下,小姑娘的头歪过来,“咚”一声砸在裴君琅膝上。 少年霎时僵硬住身子骨。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昏睡过去的女孩儿,脸色发黑。 怎会有如此失礼的姑娘。 裴君琅想推开叶薇,刚伸出白皙指骨,又见她气息匀称平顺,睡得很香。 红润的小脸压在他白鹤纹的衫袍上,浓密的眼睫微微发颤,餍足地嘟囔了一句“殿下”,不知梦到什么,眉心没有皱起。 和他有关的……好梦吗? 裴君琅耳尖微微生热,长指微蜷,犹豫一瞬,还是没吵她。 少年秉持君子之风,无所适从地避开眼,撩帘望向窗外。 青竹见车帘打起,问主子:“殿下可有吩咐?” 裴君琅递去一块玉:“把这个留在蛇庙附近。” “如若留下随身之物,岂不是会被世家的人发现咱们的行踪?” 裴君琅淡道:“就怕那群蠢货发现不了……你去吧。” “是,全听主子的。” 青竹心下一思忖,明白裴君琅此举定有自己用意,不再多言了。 只是错身的一瞬间。 青竹忽然瞥见叶二小姐倚靠裴君琅入睡的那一幕,心下无比震惊! 他知道裴君琅自小吃苦,戒心有多重。 主子看似温润,实则不近人情。平素在宫中,裴君琅压根儿不让宦官与宫女接近。凡是敢违抗命令的刁奴,主子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叶二小姐真是有通天的本领,竟能睡在殿下的膝上。 她是得了裴君琅的青睐么? 看来以后,青竹要对叶薇客气一点了…… 她哪里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世家庶女,她明明是未来的二皇子妃啊! 17、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因是赶路,马车跑得快,山中小径又陡,稍微颠簸了些。 叶薇睡得不踏实,原本老老实实伏于裴君琅膝骨,却因车轱辘总撞上碎石的缘故一个劲儿往下滑。 眼见着要摔地上,裴君琅皱眉,轻轻搀了她一把。 “啧。” 裴君琅从未觉得这条路这般难御车,车壁每次一颤动,他便拧起了秀气的眉峰。 “明月,慢点,路太抖了。” 车夫名叫明月,也是裴君琅的暗卫之一,专司二皇子出行的事务。 听到主子的命令,明月一愣,低头应是。 倒是稀奇,裴君琅从来不是娇气的郎君,也最烦太多时间耽搁在路途中,很浪费。 今日,主子怎么改了性子,怨起他御马太急躁了? 难不成之前裴君琅都在忍耐?思及至此,明月夜里睡醒都要扇自己几巴掌——怪他迟钝,主子家一点心思都猜不到! 赶了半天的路,总算回到叶家。 即便深更半夜,裴君琅身为皇子,想要进出家宅,根本无人敢拦。 他轻轻搡了一下叶薇的肩头,提醒:“到了。” 叶薇迷迷蒙蒙睁眼,一抬头,便是裴君琅那张神情复杂的昳丽脸蛋,不由颊上生热。 再一看掌心,干涸的血液被五指的热汗融化,染上了裴君琅白净的衣摆。 一窠窠红团印记,触目惊心。 裴君琅最爱洁,心里一定想要弄死她了! 叶薇胆战心惊,怯怯开口:“若臣女说,我无意冒犯殿下,您信吗?” 裴君琅冷哼一声,难得没有发难。只凉凉道了句:“从我车里滚出去。” “嗳,是,这个臣女很擅长。” 叶薇蔫头耸脑地退下。 她想,裴君琅再也不会相信,她其实为人正直、心思清白了。 叶薇归府之前,先撕下易容的面皮,又学裴君琅的模样,屈指抵唇,小声吹了一下口哨,赶走小粉蛇。 然而红豆懵懂,没有明白叶薇的意思。 直到她小声催促:“红豆,你躲起来,自己找吃的去。” 它这才明白叶薇的话,欢喜地钻入雪地里,一溜烟跑了。 不得不说,蛟蛇除了成蛇时期太长,其他还是蛮好带的。 - 枫华院。 偌大的庭院里,桐花来来回回地走,一边求菩萨保佑,一边求神佛庇护。 求的神明太多,也不知道犯不犯冲。 桐花管不了那么许多,夜里连香火红烛都点起来了,甚至不舍得吃的熏鸡小翅也供出来,祈求老天开眼。 小姐没回家,桐花成日里寝食难安。 “桐花!” “小姐!” 桐花一回头,看到主子纤弱地站在角门处。 叶薇全须全尾回来了! 桐花松一口气,喜极而泣,悄悄说:“小姐,你要担心死奴婢啊!怎么迟了一天才回府?” 叶薇揉了揉小姑娘乌黑的鬓发,手感不错。 她笑:“路上有事,耽搁了一点时辰。” “小姐没有哪里受伤吧?” 桐花不放心,上下打量了一番。除了在叶薇掌心发现一个细小的针孔一样的伤痕,别处倒是干净。 或许知道叶薇从来笑容明媚,报喜不报忧。 桐花抹了下眼泪:“小姐衣裳都脏了,肯定吃了苦头。您回屋里休息一会儿,奴婢去给您打水沐浴。” “好。” 叶薇确实很累,没有辜负桐花的好意。她自顾自回寝房,歪矮榻上休息了。 身边人都心疼她,见叶薇睡得甘甜,没一个吵她的。 叶薇再次睁眼,天已经亮起一角熹光,室内光线昏暗朦胧,悬着金色的浮尘。 想来睡了四五个时辰。 小姑娘眨眨眼,一摸头发,锐利的簪子不知何时已被桐花卸下。甫一起身,盖在肩上的石青暗花纹羊毛毯子滚落在地,热气一团团散出脊骨。 叶薇浑身大汗淋漓,热得难受。 就在这时,桐花进屋了。 她看到叶薇醒了,高兴地问:“小姐,你要先沐浴更衣,还是用些吃食?今早厨房煮了鸡汤馄饨,汤底用的是煨了一天一夜的蘑菇小鸡,香得很。” 叶薇弯唇:“还是先沐浴吧。” 桐花搀主子起身,进了摆放浴桶的内室。 桶里早早备好了温水,只要再添上几大壶烧沸了的热水就能洗澡了。 桐花知道叶薇的喜好,还往里头点了两滴桂花香露。 叶薇泡到水里的那一瞬间,紧绷的筋骨才敢逐一松懈。她一点点没入热水里,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比起前两天在蛊市的惊险,家宅里的安逸则显得难能可贵。 叶薇一边闭眼享受,一边问:“这两日,枫华院可有异常?” “异常倒没有……不过蔡嬷嬷老想打探寝房里的动静。夜里还在窗门探头探脑,差点没把奴婢吓死!”桐花给叶薇递去皂子,让她自己搓臂骨。小姐沐浴不喜欢他人帮衬,实在是很省心的主子。 叶薇低吟一声,往一侧的果盘里摸了个干桂圆入嘴。 “唔。下人不懂事,主子家确实该调教一番。”叶薇心里有了打算,吩咐桐花,“再去要一碗鸡汤馄饨吧!桐花是不是也饿了?你陪我吃点。” “啊?” “快去!主子的命令,你好皮实,竟敢违抗。” 叶薇张牙舞爪,作势要惩罚桐花。 桐花哭笑不得。 她明白小姐的好意,没再拒绝。 等桐花退下,叶薇擦净了身上的水迹。 她气定神闲,挑了一件蛋青色桔花纹织锦缎袄裙,又把未干的发小心挽成了一个小髻,斜插一支佛手玉簪。 打扮得妥善,叶薇轻手轻脚架起了支摘窗。 不远处,蔡嬷嬷果然借着教训小丫鬟的机会,往叶薇待的寝室,探头探脑打量。 一抬眼,两人的目光对上。 蔡嬷嬷一愣,呆若木鸡。 叶薇倒是一点都不虚,还朝她招招手:“嬷嬷,您来。” 蔡嬷嬷几日不见叶薇,桐花又把寝房守得铜墙铁壁,她都看不清这对主仆有没有捣鬼。 哪成想,叶薇竟直接戳破这一重薄如蝉翼的窗户纸,特地来发落她了! 蔡嬷嬷想到叶薇的阴司手段,后颈便发麻。 从来没有哪个十多岁的小姑娘,能给她这一重威压。 叶薇双手托腮,抵在窗台上,笑吟吟地看着蔡嬷嬷走近。 她笑意渐深,谦逊地道谢:“我听桐花说了,蔡嬷嬷很是关心我的身体。这几日我病重,又不想让人瞧见我憔悴的模样,便独自在屋里待了几天,等大安了才见人,倒是劳您担心了,隔三差五打听我的身体境况。” 阴阳怪气的话,蔡嬷嬷听得冷汗直下。 她赔笑:“小姐言重了……” “话不说重一点,下人又怎会听进去呢?蔡嬷嬷,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叶薇说话的声音明明很和善,但蔡嬷嬷就是觉得这个小姑娘鬼里鬼气。 她不由低了低头:“是老奴僭越了。” 叶薇不接她这话,只冷了声音:“蔡嬷嬷还想一头侍二主么?打听我的消息,取些得利的,也好告诉母亲,卖我求荣?” “老奴哪敢啊!二小姐可别误会老奴!” 叶薇鼓了鼓腮帮子,叹气:“蔡嬷嬷,我不好骗。你为了求生,我也是。人想活下去,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一点你该懂吧?我留你,不是被你的真心蒙蔽,而是烧了一只鬼,又来另一只鬼,我懒得再费口舌。” 蔡嬷嬷这下全明白了。 叶薇精着呢。 她留她一命,不是忌惮焦莲,也不是心慈手软。 叶薇早有杀她的心,只是坐山观虎斗罢了。 蔡嬷嬷死里逃生,急忙跪到地上:“二姑娘大安便好,身子骨最紧要。待过几日,夫人回府,老奴也会将此事如实告知,为二姑娘讨些滋补的药膳。” 也就是说,她不敢再有私心。叶薇说自己是什么情况,蔡嬷嬷就会信她说的话。 叶薇颔首:“那就有劳嬷嬷了。” “分内之事,不敢当姑娘的夸赞。” 叶薇笑吟吟送走了这些牛鬼蛇神,没一盏茶的工夫,桐花的鸡汤馄饨也送到了。 香喷喷的鸡汤味儿飘进屋子,叶薇赶忙凑上来:“好香啊!” 桐花抿唇一笑:“小姐喜欢就好!” 她把碗筷摆在锦布桌上,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 “蔡嬷嬷平素眼高于顶,方才竟对奴婢笑,还和奴婢打招呼,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唔……可能是觉得,她也成了枫华院的一份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和咱们一条心吧!别说这些了,桐花快来一起吃,鸡汤味道不错!” 叶薇喝了一口鸡汤,喜得杏眼都眯成了一条缝。 鸡肉融到汤里,成了一丝一丝,入口即化。山野蘑菇这等天然养物,再搭配上荤肉的香醇,爽口甘甜。馄饨是素馅儿的,吃了不腻嘴,一口下去,通体舒畅。 一蓬蓬热气儿熏脸,叶薇的鼻翼都生汗。 人活着,果然需要人间美食供养! 叶薇一面品尝美食,一面思量年后上京入世家官学的事,转眼一天就过去了。 18、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五天后,皇帝裴望山结束冬狩,各家世家长辈都回到了祖宅。 果然,裴望山此行是挂羊头卖狗肉,醉翁之意不在酒。 也不知皇帝用了什么法子,让八大世家的家主都同意了官学的创办,还为官学起了个朗朗上口的名字——“潜渊”。 潜龙在渊。 官学名字意义太重,无人敢斗胆猜测一二。 潜渊官学除却教习诗书赋论等文课的翰林院官吏,还会从八大世家各聘一位长者教习传家术。 赫连家已销声匿迹,因此人们口中的八大世家,实际上仅剩下七家。 别家担任潜渊官学老师的,都是家中德高望重的长老,抑或是天赋异禀的少主。 唯独杀神周家推出了老家主,既接任官学院长,又是潜渊的师长,代表周家传授传家术。 这位老家主,也就是周皇后的父亲,当朝国丈周崇丘。 潜渊官学第一年入学的学子,除却无名额限定的皇家子女,每家世家子弟仅限五人。 基本都是嫡子女,唯独叶薇一个庶出,运道好,榜上有名。 她的名字送上天家御案前,等同于上达天听。 即便二叔叶舟的嫡子叶楚重病痊愈,叶家也无法再更换人选了,只能等待下一届入学的名额。 叶薇如释重负,终于能睡几天安稳觉。 上京入官学的时间定在一个月后。 年关,大雪封山。 皇帝裴望山回不了京城,只能在乡镇地方过年。 幸好京城政事有五省六部以及七位世家家主协理,倒也不耽搁国家的运作与治理。 只是,为了让纡尊降贵留在地方的皇帝过好年,世家各显神通,卯足了劲儿想点子讨君主欢心。 最终,各司各府决定扬一扬各家所长,譬如廊庑底下均挂满了鲁家新创的山水自走灯,夜里一点起烛火,热气熏腾,便会转动五颜六色的灯帘,散出奇异的光。 外人瞧着热闹,叶薇每次路过游廊都会被不断变换的灯色吓一跳。 太阴间了,叶薇唯有在画卷里看到阎王殿时,才能有幸见到这么多黄黄绿绿的色彩。 除却机关客鲁家献宝,百蛊君谢家也制了不少喜气洋洋的傀儡人偶,牵线唱戏台。 唯有叶薇知道,那些栩栩如生的傀儡都是用尸体人.皮裹的木头身子,实在瘆得慌,也没有去捧场瞧过热闹。 八大世家许是有重任在身,近日接触甚密。 不过大家都是老油条了,明面上圆融,私底下唇枪舌战,没个消停。 叶薇做贼心虚,害怕在宅子里行走时不慎撞见拜客的谢芙与鲁沉山,没敢肆意乱走。 她成日把自己关在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按照焦莲和叶心月的话就是:“叶薇占了能去潜渊官学这么大的便宜,将来兴许还能接触到皇家子女,自然不愿念想落空。能躲在院子里保全自个儿最好,免得出了差池,一辈子都要留在乡野小地方。” 叶心月也认为母亲说得在理。 况且叶薇是个隐患。 毕竟叶心月与大皇子裴凌结缘,是因当日大皇子落水的救命之恩。 如若叶薇不开眼,说出真相。那么叶心月就成了满口谎话的骗子,会惹裴凌不喜。 她希望这个庶妹聪慧,不要做让她不开心的事情。 然而,事实上,叶薇留在枫华院,只是想安静的、不被人打扰的,躲在房里吃各种冬日年节限定的菜品。 比如腊火腿、松菌糯米饭、芋粉团、栗子糕以及蜜汁肉脯…… 过年那天,叶薇再不想见客也得出来认人。 为了不丢叶府本家的颜面,或是惹家主叶瑾的不喜,焦莲不会在叶薇的吃穿用度上做手脚。 因此,叶薇今日的衣饰也很贵气与喜庆。 叶薇穿的是一身蜜色折枝花纹袄裙,怕天冷,披了一件猩猩红的兔毛斗篷。雪颈上套了金橘子璎珞项圈,发髻束成双环,各绑了一枚鎏银白兔锞子,下坠长长的蜜合色丝绦,极为灵动可爱。 世家间有讨新年利是封红包的习俗,叶薇年纪小,还不曾及笄。 她给家中父母拜年后,便稚气地讨要红包。 焦莲看着小姑娘娇滴滴地讨钱,心里怄得要死,脸上也不敢显露分毫。 她只能故作亲昵地轻戳了一下叶薇的额头,无奈道:“你呀!真是小人精。” 叶薇也顺杆往上爬,在众目睽睽之下,亲热地抱住了焦莲的手臂。 “若非母亲疼我,我又怎敢大清早来讨红包呢?这不是想给母亲添一份口彩吉利么!” 叶薇聪慧得很,故意让其他世家的长辈以为,她一个庶女和本家嫡母关系亲厚。 不知情的人仔细一想,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叶薇早年丧母,对母亲自然是十分依恋。又看叶家竟把入潜渊官学的名额让给这个庶出女,也可以窥见几分端倪——叶薇确实很得焦莲和叶瑾的疼爱。 叶心月看到母亲被叶薇缠住,心里恼怒庶妹的没脸没皮。 但她秉持长姐的贤淑风范,没有多说什么。 很快,厅堂里让开一条道。 来人一身素缎盘扣长衫,乌发高高束起,眉眼硬朗锐利,如鹰隼一般睥睨众人,不是好相与的面相。 原是占天者焦家的少家主焦玄鸣来了。 焦玄鸣是焦莲的弟弟,也是叶心月的舅舅。 叶心月一看到长辈,大喜过望:“舅舅,您来了!” 焦玄鸣的眸光放柔,对外甥女点了点头:“心月又长高了。” 叶薇见状,也趁热打铁,恶心焦家人。 她手持焦莲给的红包,上前朗声喊:“小舅舅,好久不见!” 此言一出,满堂静谧。 焦玄鸣盯着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便宜外甥女,脸上的柔情渐渐龟裂。 她、她在瞎喊什么? 不止焦玄鸣,就连焦莲和叶心月也当场石化了。 这个叶薇,简直无耻至极! 可是、可是这么多人在,若是当众给自家人难堪,恐怕叶瑾会生气。 毕竟这个姐夫把家族颜面看得比天还重,否则也不会接回这个丢在犄角旮旯许多年的庶女。 在亲姐姐焦莲的示意下,焦玄鸣切齿,应下叶薇的呼喊,艰涩开口:“你……也长大了。” 叶薇眨眨眼,羞赧地说:“是呢!这些年多亏母亲的悉心照顾。” “挺好。” 焦家的一家团圆,也让在场的众人回过味来。 庶女竟敢攀扯嫡妻的亲眷?看来叶薇是真的很得宠啊。 他们意味深长地看了叶薇一眼,心里盘算起,往后联姻对象恐怕也得多添一位本家的叶二小姐了。 不远处,旁观一切的裴君琅忽然噗嗤一声笑。 客人们被二皇子无端端的嗤笑搞得一头雾水,唯独叶薇知道他在笑什么。 叶薇也不打算放过裴君琅,毕竟能薅毛的机会不多嘛! 叶薇走向裴君琅,朝他伸出手:“二殿下,今日年节,您比我大,是不是该给压岁钱?” 裴君琅皱眉:“你在乞讨吗?到处要钱。” 面对羞辱,大家还以为叶薇会哭。 哪知她大大方方接话:“是呢,毕竟我家底子没有天家厚,和您讨钱,理所应当啊。” “啧。”裴君琅嫌她烦,但还是递了一枚金锭子过去,放在她的掌心。 大家回过味来,这位庶女还真是人缘好,为人处世八面玲珑,竟和皇子女们关系也亲厚! 少年少女打闹的一幕,被皇帝裴望山与叶瑾看在眼里。 裴望山笑问:“那个小姑娘,可是你家的次女?” 叶瑾闹不明白君王的想法,只能低声应是。 “倒是个活泼的。” “小薇年纪小,还带些孩子家的天真,希望她没有冒犯到皇子女们……” “怎会呢!孩子家家,还是要灵动些好。朕的二郎就是个话少的,有人能陪他讲讲话,再好不过了。” 听到这话,叶瑾心里难免一沉。 长女叶心月与大皇子裴凌联姻迫在眉睫,偏偏次女叶薇与二皇子裴君琅也有私交。 便是一家有女百家求,他们叶家也不能专门勾惹天家皇裔。 这成什么样子了。 不知皇帝是否会以为叶家心思重,一心想攀龙附凤。 叶瑾忧心忡忡看了妻子一眼。 多年的夫妻默契,让焦莲很快回过神来。 她美眸一眯,审视不远处的叶薇。 她道叶薇为何没有接近大皇子裴凌,原是为自己挑了另一条路。 一个没人瞧得上的废物皇子。 仔细一想,叶薇的确聪明。 裴君琅自小因腿疾,不受中宫与皇帝的待见,自然性子阴郁。 而叶薇故意装作天真活泼,撩拨青涩的少年郎,的确容易得手。 好歹是个皇子,沾着天家血脉,比世家子弟要强得多。 即便是废人,叶薇也看得上眼。能屈能伸的孩子,当初倒真小瞧她了。 她要好好敲打叶薇了。 另一边。 正堂里的叶薇,一边粘着裴君琅说话,一边有意无意把自己暴露至皇帝裴望山的眼皮底子下。 她今日高调,实际上也是有所图谋。 爬得越高,焦莲越警惕她。 为了别在上京前不明不白死于宅子里,叶薇必须有所部署。 譬如今日,她故意让更多人关注自己。 为了求生,她甚至不惜借裴君琅的势。 毕竟,一个前脚刚落到皇帝与皇子眼里的庶女,后脚就死了。 这其中定有阴谋。 世家大族,总不至于无能到连家中小姐都保不住吧?除非是他们不想保住。 为何呢?自然是看不起皇帝的二儿子,不愿舍弃嫡长女与大皇子裴凌的联姻,所以只能杀死一个无足轻重的孩子。 可是,对于裴望山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 两个儿子都是染了他的血。 羞辱裴君琅,便是羞辱天家! 说深了,叶薇如果近日死了,叶家便是在蔑视天家。 而父亲叶瑾一生谨小慎微,他不敢的。 至少,近日不敢。 叶薇一场戏演完,推裴君琅的木轮椅至廊庑暗处。 四下无人,少年郎终于冷声开口了:“我陪你演了这出戏,够你活到入学那日了?” 叶薇当然知道裴君琅有多聪慧,原来他早早知情。 小姑娘知恩图报,对冷酷的少年郎盈盈下拜。 “够了。小薇,多谢二殿下庇护之恩。” 裴君琅不接受她的道谢,只是屈起白皙如玉的指骨,支着下颌。 小郎君目光恹恹,凝视眼前的少女,半天不说话。 风雪渐大,夹杂雪絮的风袭来。 叶薇的浓睫微颤,一缕乌发连同发带扬起,勾缠在耳边。 裴君琅不由蹙眉,下意识探指,帮她拨了去。 可惜,指尖没把控好距离,指腹一动,轻轻挨蹭上叶薇靠来的脸。 丰腴的、温暖的脸颊,烫如烙铁,几乎要将他融化。 满心不适。 裴君琅猛然缩回了指骨。 他垂下眼睫,薄唇紧抿,脸色铁青。声音也陡然绷紧,冷冷地驱逐叶薇。 “戏既然演完了,那你该走了。” 叶薇不明白裴君琅缘何在一瞬之间变得阴晴不定。 她眨了眨眼,倒也没恼。 只是临走前,女孩家留了一句:“今晚,我找殿下一起守岁看烟花,好么?” 裴君琅一怔,错愕地抬了下颚,凤眸里满是不解与困惑。 她为何还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裴君琅:“我不会领你的情……” “我知道,我只是一个人孤单,想找殿下一块儿谈天。” 一枚细小的石子落下,敲破了庭院湖景上单薄的一层冰。 啪嗒的碎响,惊动裴君琅。 少年缄默。 明明该拒绝叶薇的。 偏偏他嶙峋的喉结微动,没说出狠厉的话。 不知为何,他道:“随便你。” 冷冰冰的一句话,却惹得女孩弯唇一笑。明艳嫣然的笑,艳若桃李。 烦。裴君琅避开眼,他的指尖微颤,恨不得插翅逃离此地。 随后,他推动木轮椅,很快走了。 毕竟,裴君琅不想让叶薇看出。 他其实,并不讨厌。 19、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除夕这日落了雪,抄手游廊雪亮一片,不必提灯笼照路也能看得清。 青竹一如既往推动裴君琅的木轮椅,缓慢穿过走道。 倏忽,一阵甜腻的栗子焦香味飘来。 裴君琅凝神望去,不远处的小灶房敞开大门,几个仆妇拎着用麻草根茎儿绑缚的黄油纸包,互相贺年。看口型,似乎是在说什么吉祥话。 说完了,婆子丫鬟笑语盈盈打开纸包,递过去两个热气腾腾的糖炒栗子。 裴君琅难得对外界的事物感兴趣,青竹跟着驻足,没有再推车。 他停下来,陪主子一起看这一幕人间烟火气。 青竹忽然问:“主子……想吃糖炒栗子?” 裴君琅低眉,没说什么想或是不想的话。 他只是淡淡道了句:“上街巷买一包回来。” “是,属下这就去办。” 青竹虽不知裴君琅怎么会忽然想吃这些甜口的东西,不过他竟有一日会提出私欲,这让青竹很惊喜。 他希望主子能有少年人的生机,不要再闷着心事,总一个人待着。 青竹送裴君琅回小院以后,立马飞檐走壁离府办事去了。 唯有裴君琅一人留在内室。 昏暗的寝室漫着一股草木的清香,裴君琅瞥了一眼桌案,桌面只放了一个紫砂壶,壶底的茶喝了一半,未完。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甜食了。 从前母亲蛮奴在世时,裴君琅感染风寒,要喝很苦的药,她便会往他嘴里塞一颗黑蔗糖。 自打母亲死后,裴君琅下意识遗忘了那种甜滋滋的味道。 他蓄意要逼自己吃苦,强迫自己陷于暗处。 唯有如此,他才会日复一日去恨,才会处心积虑往上爬。 因此,叶薇从前胆大妄为,递给他那一口甜糕的时候。 他眼中的惊讶是真,厌恶也是真。 她太任性,自以为是地打破别人的规矩。 裴君琅讨厌她。 可是,后来,他和她居于温室内,围炉夜话。他饮茶、吃糕,听小姑娘喋喋不休地抱怨……一时间忍让太多,回想起来,裴君琅似乎也没有那么不喜。 今日这包糖炒栗子,算是他的谢礼。 裴君琅不喜欢欠别人人情。 他抿了下薄唇,推动木轮椅挪向衣橱柜与箱笼。他临时起意,忽然想换一身衫袍,挑一件袖缘有花色的吧,喜庆些。 等裴君琅换好新衣的时候,青竹一手提油纸包,一手端着药汤回来了。 他把药膳摆在桌上,催促裴君琅喝药,又小声问:“主子,近日服药,腿疾有好转吗?” 闻言,裴君琅蓦然一怔,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 他低头,隔着厚厚的大氅,盯自己那一双毫无知觉的腿。 虽有衣裳遮掩,但裴君琅知道,他腿上都是燎疤,很丑。 那年梁枋上的长钉入骨,凿碎了他的血肉。 愈合或是复原,都是极其困难的事。 药喝了多年,还是由济世医白家主白梅亲自开的方子。 可他的腿伤仍存,没有知觉,药石无医。 裴君琅接受现实,他注定是个废人。 清苦的药香氤氲满室,染上裴君琅被风吹动的衣袂。 他不知在想什么,良久无言。 之后,裴君琅轻轻开口:“把这包糖炒栗子丢了吧,我不想吃了。” “主子?” 青竹不明白裴君琅一刻钟前心情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变得阴沉。 他想劝慰,却见主子已目露凶意睥来,心中一凛。 裴君琅:“话,我不喜欢说第二遍。” “是。” 青竹没有忤逆裴君琅,他收走糖炒栗子,留下药碗,小心退下。 又只有他一个人了。裴君琅喝完了药,任由苦涩的味道弥漫舌根。 他感到安心,无人问津的境况才最衬他。 理应如此,也只能如此。 裴君琅不会奢望更多,他没资格破戒。 - 天色渐渐暗下来,晚上还有年夜饭要操办。 整个叶家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山珍海味、温棚果蔬,一样样流水似的,有条不紊运进家宅。 执掌内院中馈的主母是焦莲。 就在要办官宴的节骨眼上,她竟还分神,催促婆子来喊叶薇拜见。 桐花不免犯嘀咕:“大夫人怎会想起小姐?” 叶薇猜出是今日她和裴君琅交谈的事,碍了焦莲的眼。 她心下好笑,安抚桐花:“无事,我去一趟。” “奴婢也跟着去。” 桐花自告奋勇,被叶薇拦下。 叶薇瞥了一眼寝室外的蔡嬷嬷,点了她,笑眯眯地说:“总不能每次的恩典都留给你,也该带咱们的蔡嬷嬷见一见世面,正好告诉母亲,她的人,我用得很放心。” 桐花一愣,没明白自家主子打的算盘。 偏偏蔡嬷嬷这个老人精,一下子就回过味来了,面上苦涩。 二姑娘明知内院是龙潭虎穴,还要带她去!明面上是抬举她,实则是为了暗地里保下桐花。 毕竟焦莲大夫人无事不登三宝殿,既叫叶薇拜会,一定是想给她一个下马威。 焦莲打不得叶薇,还不能惩戒她身边的丫鬟吗? 若是挨打,桐花躲过一劫,受苦受难的便是蔡嬷嬷了…… 届时,焦莲再一看叶薇事事带着蔡嬷嬷出面,定以为她已被小丫头片子策反。 内院的路,叶薇也帮她断了。 不得不说,二姑娘这一招一石二鸟,真是高啊。 叶薇见蔡嬷嬷一脸菜色,不由挑眉:“怎么?嬷嬷不愿意赏脸随行?” “奴婢怎敢,能陪二小姐出入,是奴婢的福分。”蔡嬷嬷吞了苍蝇似的难受。 叶薇笑起来,拍拍她的手:“那就劳烦嬷嬷陪我走一趟了。” “姑娘言重。” 临出门前,叶薇多披了一件寒枝梅花纹斗篷。 因皇裔出入宅邸,除了贵人们绝对不会落脚的枫华院等等偏僻院落,其余的游廊与庭院里覆盖的积雪都被扫干净了。 梅花树枝桠上点缀的银粟未除,风一刮,洇入脖颈,凉凉的水珠穿透兰绒风领,冻得叶薇忍不住缩了缩脑袋。 她朝掌心哈了一口气,眉眼凝重,低喃了句。 蔡嬷嬷以为叶薇有什么吩咐,忙不迭上前,竖起耳朵去听。 哪知,叶薇只是说了句——“天气好冷,晚上若是能烫瓢儿菜吃就好了。” 蔡嬷嬷:…… 二姑娘心宽到,令她无言以对。 - 焦莲住的是寄畅园,还没天黑,满院子掌了灯,远处灯火如昼。 明明应该私下筹备官宴,偏偏当家主母焦莲和大小姐叶心月门神似的镇在正堂里,吓得往来送东西的小丫鬟们大气不敢出,生怕哪里得罪主子,受了带累。 叶薇十分懂得装疯卖傻,她撩起衣裙,利落迈进了门槛。 即便焦莲面上的神色再冷,她都不为所动,仍旧笑得甜滋滋的,喊了声:“母亲,大姐,小薇给你们请安来了。” 叶心月静静喝茶,没有开口。 她不屑和一个身份低微、半路收回家里的庶妹切磋,叶薇不配。 焦莲早知叶薇是个脸皮厚如城墙的,听了她的话,满涨的火气发不出,只撇了下嘴角。 “小薇回来本家不过半年,待人接物的规矩倒是见长。自家亲眷也就罢了,连皇子女你都敢招惹,多大的本事做多大的事,这般野心,也不怕行差踏错,翻沟里去!” 话里有讽刺叶薇一个庶出女儿,还敢八面玲珑地待人接物,也不看看自己身份,旁人愿不愿意给她这个体面。 要是别人听了焦莲的话,臊也要臊死了。 可叶薇完全不在意,比起丢人,还是保命要紧。 她不由眨眨眼,蓄意给自己加了一重筹码。 “可是,女儿看陛下也很欢喜有人能陪二皇子讲讲话。”叶薇垂眉,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母亲是知道的,二皇子患有腿疾,长年居于家府里,太阳都不晒。女儿实在可怜他,便想展现一番世家对于天家的关怀之意,这才讲些逗趣话开导殿下。” 焦莲气得倒噎气。 她投机倒把接近二皇子,还说成是为了叶家着想,真会装啊! 一旁的叶心月也听得皱眉。 她望向叶薇,出声:“你明知,我与大皇子关系匪浅,你还代替叶家站位,攀扯二皇子。叶薇,不要为你的愚蠢与贪婪找借口,我熟知你的野心。” 叶薇凝视自家的嫡姐,笑而不语。 叶心月的妆容艳丽,衣饰也华贵。 她要说一些敲打叶薇的话,连身子都不挪一下。气定神闲喝茶,高高在上指点。 和叶瑾如出一辙的傲慢。 不愧是父女。 叶薇忽然很想笑。 只有叶心月这种什么事情都被家人安排好的大小姐,才会轻描淡写去批评别人家的苦难。 她根本什么都不懂。 不懂叶薇仅仅是想活下来,就要耗尽所有力气。 也可能,叶心月不是不懂,而是不在乎。 不过是庶女卑贱的命罢了,比起叶心月入主东宫的尊贵命运,不值一提。 “大姐……”叶薇轻轻开口。 “你想编造借口反驳?”叶心月已经懒得和叶薇装样子了。 “你们误会我了。”叶薇叹气,“我讨好二殿下,不过是为了想帮大姐与母亲筹谋。” 焦莲被她倒打一耙的话惊得皱眉:“哦?” “小薇自然明白,大姐和东宫联姻迫在眉睫,又怎会愚蠢到妄图攀上二皇子这条线?那不是给大姐添堵么?!是个人都不会这样挑拨姐妹情分的。小薇只是担心大姐和大皇子来往甚密,落到陛下眼里,定要疑心叶家妄图拉拢新君、开辟新局面的不良居心。” “小薇感念叶家教养的恩情,愿意以身为饵,也亲近二殿下,制造出叶家子女本就热情好客的假象,如此一来,大姐和大皇子打得火热,就有个好由头、好出处了。苍天可鉴,我没有包藏祸心,蓄意讨好皇嗣。我真的只是想为叶家、为阿姐出一份力。” 叶薇巧舌如簧,寥寥几句话,占尽了大义。 她倒成了那个凝聚家族子弟和睦的善心人。 别说叶心月了,就连焦莲都听得恍惚。 左一想,有几分道理,叶薇一个庶女,再蹦跶能蹦跶到哪里去?还不是要依仗叶家的势? 右一想,她们还是轻看了叶薇,此女偶尔有几分机智,并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好欺负。 叶心月无话可说。 焦莲轻咳一声,打圆场:“你这丫头,心思也太重、太大了。要是有什么心事,和母亲说说不就好了?大过年还闹这样一出!” 叶薇眼眶微红,她小心擦了擦眼角,上前挨靠焦莲:“母亲不再误会小薇就好了,小薇受点委屈,没什么。” “……”焦莲缄默。 她其实,没想安慰叶薇。 焦莲又叹气:“不过,你这法子用得也不好。万一二殿下会错意了,反倒生事,往后还是得避嫌。” “是,母亲想的周到,往后小薇都听母亲的。”叶薇乖顺地行礼。 一出戏演得宾主尽欢,叶薇成功脱身。 蔡嬷嬷在屋外看完这一出戏,对叶薇那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的退路反正也被叶薇断了,如今见识过二姑娘的手段,倒是愿意全心全意投奔叶薇,挣一个前程了。 蔡嬷嬷上前迎叶薇,谄媚地讨好:“二小姐厉害,往后奴婢就跟着您混,听您的差遣。” “好啊,只要你忠心耿耿,我绝不会亏待你的。” 叶薇不会傻乎乎信赖蔡嬷嬷,但她愿意给她一个机会。 聪明的刁奴,也是有用武之地的。 今晚是年节宴,叶薇吃过席就能回房了,世家的长辈还要陪君主登鲁家机关楼,赏满城焰火。 裴君琅腿脚不便,一定不会跟随。 那时候她找他一起熬夜守岁,倒也很方便。 叶薇心里想着晚上要带什么好吃的找裴君琅。 他不嗜甜食,一定不会为她准备。那叶薇就得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想着太多事,小姑娘一时没在意眼前的路。 叶薇不小心撞上一个人,她揉了揉有点疼的额头,小声道了句:“抱歉,是我没看路。” 视线下移,她瞥见一抹金纹的袖缘,绘了麒麟。 这是皇子女才能绘上衣的瑞兽图腾。 眼前的人,身量极高,是大皇子裴凌。 叶薇身子骨僵滞,她对裴凌有一种天然的恐惧,不是对于皇权的敬仰与畏惧,而是对他这个人感到害怕。 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要她远离裴凌。 叶薇慌忙后退一步。 两人距离拉开,一阵风携过叶薇身上熏的木樨花香。 冷峻的裴凌一嗅到那股香味,便觉得有几分熟稔。 和从前救他出水的叶心月衣上香有几分相似。 他不擅泅水,又不想皇帝疑心是他的计谋。 裴凌只能以身涉险,和裴君琅一起落水,打消君父的疑心,也为了测试二弟的腿是否真的废了。 即便那时,叶心月不来救他,也会有早就安排好的侍卫前来搭救。 可叶家大小姐宅心仁厚,特地救他出水,倒是恰如其分地成全了一段联姻的佳话。 “不必道歉。”裴凌看了一眼纤弱的叶薇,觉得她有点像叶心月,“你是叶家的二小姐?” “是。”叶薇落落大方地行礼,“臣女叶薇见过大殿下,臣女还有事,先行一步。” “好,你去吧。”裴凌侧身让步,放叶薇离去。 叶薇没有被刁难,松一口气。 她步履匆忙,亟不可待地逃跑。 就在她将将要拐入游廊的一瞬间,她忽然听到了熟稔的“骨碌碌”声,有点像裴君琅的木轮椅。 当她钻进角门去张望,眼前又空空如也,什么人都没有。 兴许只是叶薇的错觉吧。 - 叶心月今晚和裴凌约好了一同登鲁家的机关塔,观赏焰火。 她特地挑了最喜爱的粉桃丝绒冰梅纹袄裙,戴了蟠桃望风亭金簪。打扮得娇艳昳丽,才肯见裴凌。 哪里知道,还没靠近大皇子,便被人捷足先登。 叶心月看到不远处,纤柔的叶薇微微垂首,同裴凌小声谈话。 好一对璧人。 叶心月心中不喜妹妹的轻佻,先是兜搭了二皇子,现在还想和未来姐夫有什么攀扯么?乡下长大的孩子,果然没有规矩。 叶心月把不喜的念头抛诸脑后,上前对裴凌笑说:“大殿下,教您久等了。” 裴凌见到为悦己者容的叶心月,微微扬唇:“无妨。” 两人并排朝院外走,一时无话。 裴凌闲谈聊起:“你妹妹衣上的香,和你有几分相似,都是取的什么香料?” 闻言,叶心月心里一个咯噔。 几乎是瞬间,她想起叶薇才是第一个救起裴凌的女子。 若她的乖顺都是假象,不难想,叶薇会对裴凌说出真相。 “取的是桂花香料。” 叶心月早早注意过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因此也仿制了叶薇的熏香。 “原来如此。”裴凌会意。 叶心月抿唇,故作不经意地补了句:“我这个庶妹,在乡下长大,心思有些小家子气,惯来爱学人。兴许是觉得我衣裙熏香好闻,特地喊调香师仿制了一盒吧。” “嗯。”裴凌没有上心,他对这些家长里短并不感兴趣。 叶心月不再多说有关叶薇的事,他们有说有笑,出了内宅,往外府设下的官宴青棚里去了。 - 夜里,吃过了官宴。 叶薇捧了一个红漆描金菊花纹攒盒找裴君琅。 她准备充分,匣子里放了玫瑰糕、枣泥花糕、桂花糕……羼了糖粉,一口下去,松软可口,很香甜。 枫华院的茶水不够上品,再蹭一蹭裴君琅院子里的贡茶紫笋茶,真的快乐! 叶薇都打算好了,今晚她要如何如何守岁。 哪知,小姑娘刚到院子,就结结实实吃了一口闭门羹。 裴君琅住的寝室房门紧闭,连靠着游廊这一扇的窗都不开。 他居家时明明手不释卷,就连夜里都会坐在窗边看书。 叶薇:…… 怎么回事?这小子又闹脾气了?她没惹他啊! 叶薇只能耐心放下食盒,踮脚敲了敲窗户。 “二殿下?小琅?” 周遭静悄悄的,没人回话。 叶薇仍不死心:“我这个人很倔强的,你不回话,我就在门口一直烦你,等到你回话。” 许是她太烦人,室内终于有了动静。 “回去。” 裴君琅的声音沉闷传出,语气的确不善,生了好大的火气。 阴晴不定的郎君,叶薇无奈耸耸肩。 “裴君琅,你究竟在生什么气?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一起守岁,我把点心都带来了。” 叶薇原以为裴君琅不会回答,哪知,他竟也给她脸面,冷冷地开了口。 “你讨好投奔大哥,可比我得利多了,没必要来找我。还是说,需要我帮你告诉大哥,救了他的叶家女,其实是你吗?” 几乎是在瞬间,叶薇想到方才路上那若有似无的骨碌碌声。 原来经过走廊的人,真是裴君琅? 他是不是看到她和裴凌交谈了? 哈哈哈。 叶薇不知为何,忽然想笑。 小姑娘毫不遮掩的笑声传到了内室,令裴君琅眉心间的郁色更多了一重。 既羞又恼,裴君琅白皙如玉的脖颈与耳后微微泛红。 她真烦人。 很快,叶薇不依不饶地趴在窗户上。 她透过缝隙,狭促地问: “二殿下,你生气……其实是在吃醋吗?”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咚”的一声。 似乎有书籍落地,并无人声传来。 叶薇通过这一细小的骚动,判断裴君琅的心境变化。 她猜中了吗? 叶薇眨了一下被寒风冻得险些结霜的长睫,善解人意地问:“殿下,你要出来吗?屋里不好观烟花,约莫再有一个时辰,城外机关楼就要燃焰火爆竹了,错过很可惜。” 她猜不透裴君琅的脾气有多硬,费心问这样一句,也不过是碰运气。 天寒地冻,叶薇穿得再厚实,也不可能在他屋外游廊里等待一夜。友情都是有来有往的,他封闭心门,她敲不进去,也不强求。 静静等了一刻钟,叶薇快要放弃的时候。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屋内光线实在昏暗,可能只点了一盏孔雀铜灯。 映入叶薇眼帘的是,裴君琅那一双空漠漠的丹凤眼。 他抬眸,视线对上叶薇水汪汪的杏眼,似是不自在,脖颈线条微微绷直,白皙的皮肉底下埋着嶙峋的青筋。修长的手指抵在木头车轮上,要握不握。 警惕的模样,仿佛一只被小鱼干逗出来的凶恶小猫。 为了防止受伤小野猫再仓皇逃跑,叶薇决定见好就收。 她没再开他玩笑,反倒献宝似的高举起提盒,笑得眉眼成了月牙尖尖,“我带了很多甜糕哦,可以一起吃!” 裴君琅抿唇,难得说了话:“我不爱吃甜的。” “那就喝茶,有什么关系嘛!本来带的就全都是我爱吃的。” 叶薇嘀咕一句,给裴君琅让了道。 裴君琅不再开口。他垂眉敛目,慢吞吞地推动木轮椅,驶向庭院。 趁他走远,叶薇忽然一溜烟钻入他的寝房。 裴君琅吃惊回头,高声问:“你做什么?!” 很快,叶薇扛了一条棉花锦被出来,摆在游廊旁边。 “等一下,我还要拿东西。” 说完,她不理会裴君琅震惊的反应,又钻进屋子,抬了一张小案与玫瑰雕花靠椅出来。忙里忙外三四趟,搬到庭院的东西越来越多。 当周崇丘再度睁眼时,他已经被特制的锁链束缚于一间荒废多年的老宅里。 屋舍四角点着幽幽烛火,屋隅角落蛛网密布,墙皮剥落,梁枋彩画掉漆,呼吸间俱是呛鼻的尘土味。 周崇丘拧眉。 直到一道刺耳的滚轮声由远及近。 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瞳仁骤缩。 果然,大门被一股蓬勃的内力威压震开,无风自动。 入目一道黑绿色的织金衣摆,赤狐大氅披肩,出锋的狐毛半遮半掩轮廓冷艳的下颌,周崇丘抬头望去,正与一双狭长的凤眼对视。端坐木轮椅上的小郎君看着温润毓秀,周身弥漫不怒自威的威慑力,不过一个相顾,周崇丘顿感脊背发凉,如坠冰窟。 他知道,这是二皇子裴君琅。 周溯果然找到了帮手擒拿他,恐怕他这次在劫难逃。 裴君琅垂下雪睫,把玩掌心一把匕首。他显然是个练家子,纤薄的匕首在他掌中犹如活物,翻飞舞动,游刃有余。 小郎君冷淡地道:“胆敢撤一句谎,卸你一只胳膊。” 裴君琅的语气淡淡,但周溯听得出,他绝非恐吓,其心歹毒,视人命如草芥! 周崇丘万念俱灰。谢芙难以置信地盯着谢闻。 “我恨你……”兰玛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立马跳了起来。她朝兄长歉意地笑笑,挽着叶薇离开了。 多罗仍留在高台上,他注视着叶薇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指骨紧攥成拳。 耳力极佳的周溯早早听到两人的争执,他凑过来,朝多罗敬酒,温和地道:“国王,你觉得陛下会不知小琅公子的情况吗?她可能比我们都明白,小琅公子或许再不会醒了。可是她愿意去等,愿意再给自己留一丝念想……无论多久,她都会等下去的。” “陛下是个很固执的姑娘,这一点,早在三年前,你就该知晓了。她其实不会放弃的。” 多罗闷头喝酒,不语。 是啊,他早知道了。“你在说什么?” 裴君琅能感受到身上的湿意越来越重,心里怪罪叶薇无礼,手上却没有搡开她。 算了,她应该受了很多惊吓。 而这些眼泪,为他而流。 小郎君冷硬的心肠,一寸寸变软,明明他也不是悲天悯人的菩萨。 叶薇细嗅裴君琅身上浸进衣里的清苦药香,她拥着他,心里才有真实感。 昏暗的床帐,床脊垂落栀子黄绸布遮天蔽日,掩盖所有不为人知的心事。柔软的床榻上,无依无靠的少年少女相拥,彼此肌骨相触。如同两条藤,攀缠而生,枯木逢春,春山如笑。 他们贴得那么近,叶薇能听到自己渐乱的心跳。 她忍住羞赧,忍住女孩家想要护住颜面的逃心,有一搭没一搭和裴君琅讲话。 “庭院里摆满了同学送的祈福莲花灯,大家都盼着你醒。” “很多人感激你救命的恩情,他们后悔从前待你轻慢无礼。但是小琅没必要原谅他们,你做自己就很好。” “我守了小琅好几天,从漳州快马加鞭赶到京城,回到府里的时候,又请来白梅家主医治。她对我说了很多话……” 讲到这里,裴君琅才从木雕一样的躯壳里挣脱开来,他哑着嗓,低低问了句:“梅姨说了什么?” 叶薇靠他很近,能从小郎君滚动的嶙峋喉结里,听出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他在担忧白梅说漏嘴吗?她偏要诈他。 叶薇蹭了蹭裴君琅肌肤温凉的肩膀,小猫似的耳鬓厮磨,状似撒娇。 “她说,小琅待我与众不同,往后把你交到我手上了。” 裴君琅何许人也,哪里能被叶薇诓骗。 他很快镇定下来,对叶薇淡道:“梅姨瞎说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瞎说又怎会讲那种话呢?肯定是小琅对我另眼相待。” 裴君琅见她情绪镇定下来,扶住叶薇的肩膀,慢条斯理把她从身上撕开。 刚拉开狗皮膏药似的女孩,小郎君波澜不惊的一双凤眸就撞到她的眼里。 裴君琅目光清正,看得叶薇发虚,气势被端方守正的小郎君压了一头,显得她愈发居心不良。 叶薇低头,掰手指。裴君琅低声呵斥:“叶薇,你疯了吗?” 他险些要把人丢下去。 可是叶,和一个没有理智的小姑娘怎么说道理?都是无用功。 薇还是觉得头昏脑涨,血液在她的四肢百骸里流淌,几乎要破肤而出。 她不疾不徐,用软糯的声音,引诱裴君琅:“小琅,你让我散散热,好吗?” “就一会儿,你别躲……” 她在哄他,其实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样。 她只是想征求裴君琅同意,只是想借用他如玉一般冰凉的肉身,降降火。 裴君琅僵滞脊骨,不敢动弹。 叶薇却在此时趁虚而入,将手掌伸向他的衣襟。 纤纤玉手一碰到硬朗的肌理,温度骤降。 很舒适。叶薇说的不错,偶尔出来晒晒太阳也很好,很暖和。 周溯第一次洗了一个舒适的热水澡,他剪了过长的乌发,还随意挑选了一身荔肉白的春衫。 这是周铭喜欢的颜色,应该不会出错。 周溯雇了马车,沿着记忆里的路线,回到了周家老宅。 高大富贵的门楣,御赐的牌匾,无一不彰显杀神周家显赫的岁月。 他站在门口驻足许久,很快有小厮点头哈腰来迎他:“少、少爷,您怎么今日这么早就回府了?” 小厮战战兢兢,怕小主子在外不顺心,会拿他撒气。 可是周溯没有,他呆愣片刻,很快被小厮唤回了魂。 他和周铭长得太像,甚至连声音也相似,没人能认出他们两人的不同。 周溯没有迁怒于小厮,他温柔地摇头:“累了而已。” “嗳,那小的待会儿给您上一杯茶,咱们歇一歇?” “好。”被称为楼主的男人笑说:“赐教不敢当,不过是想对王世子示好,谋求一个合作的机会罢了。” 他击掌两声:“来人,好生服侍我们王世子。” 语毕,屋内两侧的夹道,倏忽走出一群百媚千娇的侍女。不过短短一瞬,云迷雾锁,香粉四溢,数不尽的红娟飞舞。 姑娘们一个个云鬓花钗,水蛇腰,美丽的倩影袅袅婷婷,扭至软轿前。 裴君琅皱眉,不喜浓重的脂粉味,很呛鼻。 他险些被眼前的阵仗惊吓到。 还是叶薇心思细腻,猜到楼主故意用下人试探裴君琅虚实。 于是,她急中生智,虚软的藕臂一下子挂靠上裴君琅的脖颈,勾他倾身对视。 四目相对,叶薇强忍住羞涩,暧昧地贴脸,轻蹭小郎君。 不等裴君琅开口,叶薇已然柳眉一横,怒斥那些想要爬上来的莺莺燕燕:“我看哪个狐媚子敢胆大妄为,碰我家小公子!” 叶薇的投怀送抱,一下子拉回裴君琅的神魂。在荒山野岭,皇帝衣袍猎猎,振臂一呼,气势汹汹地指挥刀斧兵下手。 私兵们拉弓如满月,弓弩寒光冷冽,箭阵如雨,迅猛刺下。 成千上万的军将围剿赫连族人,对这些手无寸铁的老弱青壮射出箭矢。 流星一般的箭镞,破空而来。星火灿灿,一支支锋锐的铁箭,刺入肉眼凡胎的躯体,发出钝钝的声响。 鲜血喷涌,流血成河。 惨嚎声、哭求声、孩童老人恳求声,不绝于耳。 落在裴望山耳朵里,如同丝竹管弦的乐章。 他眼底一片冷漠,波澜不惊。 裴望山身为质子时,也曾受过世家子弟的欺凌。 他们说他仅仅是世家养的一条狗,不过是家族长辈拉出来哄骗百姓的挡箭牌。 对一条家养的牲畜,需要什么客气礼数,需要什么尊重? 裴望山活过毫无尊严的一段岁月,如今轮到他手握重权,制裁世家了。 赫连家太嘴硬了,没有人肯说出世家秘宝。 杀到最后,只剩下一名被保护在最中间的少女。 裴望山抬手喊停。 夜风飒飒,血气浓烈。她知道他们的不易,知道即便是自己假意献给白泽,趁机杀了白泽也无济于事。因为冒牌货红龙足以焚毁这一片家园,而白泽奸诈,绝不会这么轻巧地落入陷阱。 想要制服他,除非召出红龙,与他争斗。 技高一筹,才可能克敌制胜。 叶薇从来都没什么选择的余地。 滂沱大雨淋下,云海翻滚,雪山苍茫。叶薇的身后,是围困住她的一面墙,她的羽翼被折断,她和小郎君困在城中,孤军作战,无处躲藏。 等到又一波尸潮来袭,紫色电龙撕裂天穹,照出那一张张惨白的人脸,叶薇才看清这些恶如鬼魅的行尸,原来它们长得如此骇目惊心。 她不想死在这里。 裴君琅沐于雨中,冰冷的雨水顺着他坚毅的眉骨滑落。 他一手握住叶薇的腕骨,感受她肌肤冰冷如霜雪。 裴君琅说:“叶薇,不要怕。” 小郎君丹田运气,白皙掌骨汇聚雄浑飙风,衣袖朝天翻飞,几欲羽化升仙。 他将浩荡一记掌风猛然袭向地皮,明明他手中并无锋锐刀刃,却仅凭汹涌内力带出足以割伤行尸肉身的罡风。 前仆后继涌上叶薇的尸人,尽数被裴君琅撼出的那一掌杀阵撕碎。 残肢断臂,尸山血海。 天空中飘洒雨水与血肉,裴君琅脸色苍白,犹如炼狱涅槃的修罗恶鬼。 所有世家长辈们都愣在原地。 他们没有想到,裴君琅竟能凭借一己之力,毁去他们筹备已久的尸阵。 没了行尸助阵,恐怕卦阵也难能对付裴君琅。 他们不由想到了从前应敌的那一场杀阵……裴君琅能够单枪匹马,对付成百上千的山兽与弓弩。 裴君琅不怕死。 他宁愿自己赴死,也要护住叶薇。 世家大人们不由生出一点恐惧,若不能将叶薇拿下,死的便是他们!不、不行! “调度军将、骑兵、步兵、刀斧兵!” “必须要留下叶薇!” “杀——!” 世家长辈们发号施令,他们将对敌的炮火迎向叶薇,前一刻还在夹道欢迎叶薇,后一刻便与她短兵相接。 叶薇看着他们来势汹汹,忽然觉得很好笑。 难怪裴君琅对那些权贵总是露出似笑非笑的冷意。 他们值得,他们不配受人敬仰。 她想,她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为这些人牺牲,不值得啊…… 裴君琅仍在开阵,他没有对叶薇说,强行开启御敌杀阵,会令他筋脉尽碎,寿数缩减。 裴君琅的心腑裂开,鲜血喷涌,他疼得不能自已,无法呼吸。 但他依旧在忍,纵容肩骨伤痕累累,鲜血淋漓。 只要叶薇别发现就好。 裴君琅撑过一波又一波的阵法,叶薇也手持剑刃不断挥舞、厮杀。 其实他们很难有活路,这么拼命,无非是不信命。 再试一试。 万一,这世上仍有奇迹。 裴君琅带着叶薇步步后撤,直至两人推至城门口。 巍峨的城门紧闭,再无生途。 浓重的绝望几乎压垮了叶薇,将她的口鼻尽数窒住。 成千上万的黑甲军将跟着世家长辈们走来,手中军械响声恢弘壮阔,他们伫立原地,不断敲击铁盾示威,他们知道叶薇退无可退。 裴君琅打不开这一扇城门,他必死无疑。 小郎君唇瓣惨白。 如果世上真有神明,能否听一听他的祈愿? 能不能……保住叶薇一命。 他死了不要紧,但叶薇能否活下来…… 就在这时,拉动城门的机栝声隆隆响起。 叶薇难以置信地回头,她看到代表生路的城门忽然大开,远处一辆覆盖铁甲的战马,拉着马车逐渐靠近。 轰隆、轰隆。 再回头,叶薇的身前,已经列开一堆穿戴铁甲的行尸。 所有潜渊官学的师生,身披战甲、手持刀枪,一字排开,护在他们的面前。 他们的身影高大、巍峨,如山一般,守住叶薇,拦住那一群想要杀害裴君琅与叶薇的军将。 有平时做事心细如发的鲁沉山。 有为了保护叶薇生生挨了父亲一顿打的谢芙。 他眯眸,朝前望去。 少女站在尸骨堆里,衣裙染满了胭脂血色。云堆翠髻,一场不合时宜的杀戮钗了她的花钗,乌发如瀑,逶迤双肩,蛇行于雪白藕臂。 她痴痴的站着,一言不发,一声不吭。 既没有落泪,也没有逃跑。 这是被吓破了胆子的猎物。 裴望山忽然觉得有趣,赶尽杀绝也不好。 于是,他抱起含苞待放的花儿一般的女孩,带她离开这里。 裴望山承诺,他会给她倚仗,会替她撑腰。 他狼心狗肺,但不会伤她分毫。 毕竟,裴望山还要从赫连璃的口中得知家族秘宝。 而赫连家没有覆宗灭祀的话,世家本家的嫡女绝不可能为人做妾,即便是后妃也不允许。 裴望山原本并没有接近赫连璃的机会。 这一夜,他毁去赫连家族人的尸首,赶在其余七大世家回城之前藏匿杀戮踪迹。 平白无故少了一个世家,当谁是蠢货,不会心中生疑? 但与此同时,世家长者们也意识到,裴望山成长了,他并不是那个能够掌控的质子了。 他们开始心生忌惮,决定摸清裴望山的底细,再动手。 周婉如也和裴望山发生了第一次争吵,她渐渐明白,自己的皇帝丈夫,并不是表面上那般好欺。 可她有儿子了……为了独掌江山,周婉如觉得自己还能再忍一忍。 裴望山知道世家的人开始畏惧他,裴望山终于熬出头了。 他行迹愈发肆无忌惮,也将很多心思放在赫连璃身上。 一个他亲自抢来的女子。 一个独属于他的女子。 裴望山从来没有拥有过自己的东西,可赫连璃是他的掌中之物,他是她的天,她也只能依靠他。 最起初,裴望山对赫连璃只是存有逗弄猎物的心情。 于屋舍间、于庭院间、于床榻间,他肆无忌惮地玩弄她、时而温柔如情郎,时而冷漠如君主。 裴望山深知赫连璃不会爱上自己,可戏耍她的感觉又如此有趣,令人欲罢不能。 少女榴齿美鬓、纤细腰肢、手如柔荑,肤光胜雪,她无疑是撩动人心的美人,是人间尤物。 裴望山也不过是个俗常男子。 赫连璃连求饶都不会,她软弱好欺,她任他为所欲为。 他深谙上位者蛊惑人的那一套。 原本,裴望山还要提防赫连璃会对他狠下杀手。 因此他和她欢好后,从来不会在寝室里留宿,再后来,裴望山食髓知味,惦念起赫连璃的趣味,开始夜宿她的枕边。 但裴望山不蠢,他不会自投罗网。为了防止赫连璃起了暗杀的心思,他不许她佩戴任何尖锐的花簪首饰,并且在膳食中添加酥骨药物,让赫连璃时刻保持弱不禁风的身骨。 这般,他才好尽情摆布他的玩物。 床笫间,裴望山还可以命她洗去铅华,褪去衣裙,一丝不挂,他全权掌控着她的肉身。 赫连璃从来没有自由、 裴望山无所畏惧,而赫连璃也足够柔顺。 也是奇怪,无论裴望山有没有疏于防守,赫连璃竟一次都没有对他狠下杀手。 她不恨他吗?裴望山不懂赫连璃的所思所想。 他从不在乎猎物,变成想了解猎物。 他强忍住无措,任由叶薇亲昵触碰,转头对楼主冷道:“本世子近日独宠这一位,她心眼子狭小,爱拈酸吃醋,楼主还是不要随意赐人,害我为难了。” 裴君琅为了表现出真心疼爱叶薇的样子,还轻轻搭住女孩的腰窝,将她往怀里攀了一攀。 叶薇被举起了一寸,又轻盈地落到裴君琅怀中。 她呆愣一会儿,低头,是少年郎如玉的侧脸,以及潮红的耳根。 在外人眼里,郎才女貌,这一幕俨然一副活色生香的春景。 楼主见状,也不敢惹恼裴君琅,只能轻声一笑,唤回了侍女:“既然王世子都这样说了,那尔等便不要再来碍眼了。” 又是两声击掌,侍女们悻悻然瞪了叶薇一眼,不情不愿地退了回去。 楼主:“既礼没送成,那我们直接谈谈合作吧?” “合作?”裴君琅嗤笑,“我能同飞蓬楼的楼主合作什么?” 楼主长久不答话,就在裴君琅没耐心到要打道回府的时候,他意味深长地说:“若哪日,王世子想要攀登高位,可寻我襄助。” 此言一出,裴君琅眸中的凛冽更甚。他的嗓音微微紧绷,目光如鹰隼一般锐利,直勾勾盯着男人。 飞蓬楼的楼主怎知裴君琅日后意图登高位? 莫非,他早就洞悉了他们一伙人的身份,所以才大开天阁,迎接他们入内详谈。 裴君琅没有和楼主硬碰硬的打算,在不知对方底细之前,手牌不可暴露。 因此,他只是聪明地回话:“代价是什么?” 楼主听到裴君琅的问题,扬唇一笑。 这个小郎君,可比他想象的聪明多了。想来裴君琅是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 楼主莞尔:“红龙。” 并非红龙血眼石,而是红龙。 裴君琅猜到,他应当就是白莲教的人。 裴君琅没有回答,也不置可否。 他睨了楼主一眼,朗声:“我们走。” “慢走,我们一定会再见的。”楼主弯唇,鞠躬行礼,抬了抬手,纵容裴君琅离去。 这是楼里的贵客,自然没人敢阻拦裴君琅。 一伙人很快逃离了飞蓬楼。 叶薇旁听了半天,似乎猜出了一点关窍。这位飞蓬楼的楼主一定来历不小,否则裴君琅不至于如此忌惮。 她刚要动弹,却发觉自己的腰身还被小郎君紧扣在怀里。 坚实的臂膀环绕,霸道地搂住她的后腰。 裴君琅下了重手,力道很大,硌得她后脊酸涩。 偏偏小郎君在想事情,毫不自知,连眼风都没飘给叶薇一记。 她没了法子,只能低头,靠近小郎君的耳廓,细声细气地嗔: “小琅,你掐疼我的腰了。” 极柔极媚的一声低吟,熟稔的桂花香扑鼻,顷刻间唤回了裴君琅的魂。 他偏了一下头,对上叶薇温软的眉眼。不知是否错觉,他的认知竟生了错,觉着眼前娇妍的小姑娘,美得不可方物。 见鬼了。 裴君琅臂骨一僵,很快缩回了手。 可偏偏,叶薇没有防备裴君琅的粗鲁。小姑娘后腰失了力气,顿时跌坐在地。幸好屁股底下有软垫靠着,不至于摔伤摔疼了。 小姑娘委屈,攒眉蹙额:“小琅用得着我的时候柔情蜜意,用不着我的时候弃如敝履……” 她娇气地撒娇,搞得少年郎十分狼狈。 裴君琅不敢说方才那一瞬,心里的兵荒马乱。 他强撑起高高在上的气势,秉持着自尊心,低声呵斥:“姑娘家最紧要的是自爱,别总是对我动手动脚。” 叶薇仰首,瞠目结舌……这厮倒打一耙。 她简直无语了。 少女胜负欲强烈,说话也不想过脑子了。 她呶呶嘴,低声辩驳一句:“小琅怎么好意思对我说这种话?之前你昏睡到一半,还忽然醒转偷亲我呢!” 小主子忽然这么好伺候,让下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总归是好事,小厮欢喜地迎了周溯入内。 周溯还没来得及落座,仇夫人就风风火火赶来了。 看到多年未见的母亲,周溯下意识后退半步。 他怕仇夫人认出来,又觉得母亲兴许压根儿不会在意另一个儿子周溯的言行举止。 毕竟,周溯离开周家这么久,仇夫人也没有来寻过。 周溯猜得到,定是周铭挑选了一具尸身,再利用沈家的易容术,给尸体换脸,瞒天过海。 仇夫人本来就不喜周溯,能保全周铭便好了,又如何会对长子上心呢? 只是祖父也没有来找他。 周溯猜不透周崇丘的心思,又觉得这是一个讯号——大家都默许周铭的罪行,他也该为了家族荣耀积极配合。 周溯恍惚间,仇夫人忽然抱住了他。 她拉儿子上耳室,拿起红木托盘里漂亮的绸缎,一块块比周溯肩上。 仇夫人亲亲热热地说:“阿铭,来!娘给你量一量身体尺寸,这个年纪的郎君长得就是高,你才去官学半个月,又要重新放量裁秋衫了,免得你日后没衣裳穿。正好娘从你皇后姑姑那里得了一块红狐皮料子,咱们制个毛斗篷怎么样?” 仇夫人脸上带着慈爱的笑,一句句关切的话传入周溯的耳朵里。 他忽然心里泛酸,笑着说:“娘对我真好。” 仇夫人听到周溯的声音,也没有起疑心,毕竟长子死而复生这事儿太匪夷所思,没人会往这上面想。 她慈爱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傻孩子,胡说什么话呢?娘就你一个儿子,不疼你疼谁啊?” “是啊。”周溯的身体,因这句话逐渐冷下去。 他如同被埋到了厚厚的雪里,再无力挣扎。 是呢,如母亲所说,在世人眼里,周家唯有一个嫡长孙周铭,周溯早就死了。 谁让周溯和周铭同一时间出生。 双生兄长死了,为了名头好听,周家对外宣称,嫡长孙唯有周铭了。 一个合格的、能够有资格继承周家家业与武学的身份。 夜里,周溯在庭院里学习拳法以及剑术。 他不擅长这些,可有内力辅助,虽及不上周铭武艺精湛,倒也还算有模有样。 能伪装一天便是一天。 这是周溯偷来的人生。 可在这时,他的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道内力磅礴的声音。 苍老而熟稔。 周溯欢喜回头。他看到不远处,周崇丘缓步走来。 是他的祖父。 周溯想快步上前,但转念一想,周崇丘其实也如仇夫人一样,认不出他。 周溯心里的希望之火愈发黯淡,他警惕地收起了拳头,如松柏一般,挺拔站立,等待周崇丘的审视。 祖父的步履匆匆,越走越近。 等到了他跟前,周溯惊讶发现,原来祖父长了很多皱纹,老了这么多。 他莫名感到鼻酸,眼眶泛红,脸上的笑都要挂不住了。 周溯想逃跑,直到宽厚的手掌忽然盖在了他的发顶。 粗糙的、满是老茧的手,在周溯的乌发间揉了揉。 记忆一瞬间,和小时候重叠。 祖父那样魁伟的武将,听到年幼的周溯嫌弃药汤苦,竟也没有骂他娇气,而是笨拙地捏了一块蜜饯,递给周溯:“尝尝看?” 周溯小心翼翼吃了,也喝了药汤,祖父高兴地揉一揉他的头。 时间回到了现在,周溯已经长成了大郎君。 他埋头不语,害怕眼泪掉下来,被祖父发现端倪。 周崇丘欣慰地说:“你回来了?” 她恋恋不舍地画圈、游走。 这一次,倒不止是叶薇的呼吸渐重,就连裴君琅也重了。 小郎君失态,眼角洇了一团潮红,连焦茶色的泪痣也变得冶艳无比。 叶薇的璎珞、流苏发饰全部跌落,砸在地上层层叠叠的狐毛大氅上,发出钝钝的响动,一点都不扰人。 裴君琅也是这时才惊觉。 原来,少女的美态无需珠翠胭脂,仅仅是浴池的雾霭、漏入窗帘的月华,都能烘云托月勾勒出叶薇的娇艳。 他一失神,后颈很快被一双雪臂勾下。 她逼已然他俯身,把裴君琅压向自己。 少年浓长的雪睫一眨,叶薇甜甜一笑,凝视他。 电光火石间,裴君琅的唇险些擦过叶薇的耳朵。 两人近在咫尺,气息交织。 发丝乌黑油润,一窠混淆另一窠,结发不相离。 叶薇笑意盈盈,同面前这位俊秀的小郎君对视。 她能清晰看到裴君琅乱了分寸,他也有渴欲,汹涌澎湃,排山倒海,袭来压来,同她一样。 叶薇想要止住燥气。 她情难自已,要吻上裴君琅。 “小琅,帮帮我……” 她恳求,这一次似乎如了愿。 她的唇上,终于触上一片冰凉。 可叶薇一睁眼,却看到裴君琅冷若冰霜的一双凤眸。 他不像她一般沉溺。 原来,裴君琅的手抵在她的唇上,遮着她的脸,硬生生拦住了她的投怀送抱。 小郎君平复了心情,嗓音沙哑、隐忍,却有着不容置喙的冷冽。 “不可以。” 他知道叶薇如今的状态不对劲。 他不会做任何趁人之危的举动。 裴君琅害怕……叶薇梦醒以后,他会没有回头的余地。 所以,叶薇,不可以。 裴君琅清醒了,寒声道:“离我远点。” 他没有再给叶薇反败为胜的机会,指骨一动,迅速取来一侧矮桌案上的发带,五指翻飞,顷刻间束缚住叶薇的手脚。 他单手揽住怀里挣扎的女孩儿,哄她:“别乱动。” 裴君琅抱她回到榻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终于制止了叶薇的无礼行径,裴君琅长吁一口气。 他撩开叶薇的衣袖,晃动女孩儿雪白腕骨上的金铃手镯,又用口哨召出山兽。 很快,红豆和白刃一齐儿从地皮钻出来。 粉色的小蛇很久没见到小主人了,它待在叶薇身旁,焦急地盘旋。 最终还是裴君琅取了刀刃,划开她的腕骨,放出殷红血液。 叶家女的血肉金贵,色浓而味香。 普通人兴许觉察不到,但山中百兽一闻到血肉的气息便会垂涎欲滴。 营帐外,接二连三响起山兽的吼叫,就连猎犬也无端端躁动不已。 这时候,便要看白刃了。 裴君琅淡漠地睇去一眼,命令:“白刃,你去阻止山兽的暴动。” 白刃很乐意为主子效劳,白灿灿的蛇尾一晃,很快又遁入土地中。 没多时,营帐外响起此起彼伏的蛇啸,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涌动的风声。 裴君琅耐心找补:“许是我身边鲜少出现女子,重伤之际,又只有你一个姑娘家陪伴。她关心我的终身大事,一时会错意,你不要放在心上。” “那日大敌当前,我不动用杀招,全员歼灭。我出手,不是为了你,抑或潜渊官学里任何一人,我只为了自保。” “你们于我而言,还没有那么重要。” 裴君琅说得有理有据,连眸子里的冷漠都不似作假。 叶薇不免有些丧气。 她一边在想,裴君琅的心肠真硬啊,这一套谎话私底下不知锤炼过成千上万遍;一边又想,万一真是她自作多情呢? 可是今日有裴君琅舍生救人,以及那张闲来弄笔的字条为证。叶薇确信,他对她,并非漠不关心。 叶薇这时候倒是拾掇回姑娘家的脸面了,她讪讪下了榻,不再唐突小郎君。 她帮裴君琅掖好被角:“我去给你端药。” 想了想,她又说:“白家主和我说过了,你的伤,要是能醒便是大幸,其余全靠你自身的调养。” 裴君琅精疲力尽,他弓身靠在床架边,他并非不疼,牵动一处四肢百骸都泛起酸,就连靠在棱角分明的软枕上,枕套缝合处的突角都能顶得他钻心疼痛。 裴君琅轻轻“嗯”了一声,又道:“无事,也多谢你的照顾。这次大阵牵动旧伤罢了,一贯如此。” 一贯如此难捱,一贯如此辛苦过活。 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却催出叶薇两行眼泪。 她低头,小心搽去,嘟囔:“都要去半条命了,还算旧疾吗?你从前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才会落下这样的病根?” 裴君琅沉默无言。 他不说,她就不问了。 叶薇出门,上稍次间洗漱,打理干净,她才赶往药堂亲自煎药。 煎药的途中,她遇到长寿,还喊他差人端水给裴君琅清洗,再喊一句青竹,请他帮忙伺候二殿下更衣。 叶薇放飞了阿娇,命它把“小琅醒了”的消息,带到亲朋好友那里。 不止她一个人欢喜裴君琅还活着的事,所有人都期盼小郎君长命百岁。 真好啊。 希望小琅不负众望,能够把身体养好,再变回那个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桀骜少年郎。 王御厨听到裴君琅醒来的消息,大喜过望,他搓了搓案板上的酱肉,问叶薇:“小薇姑娘,您看主子这么多天只喝水吃补药,人都要饿瘦一圈,咱们是烧哪些滋补的菜品汤品好?” 叶薇笑了下:“人将将醒,不好大鱼大肉难克化,有伤脾胃。” 叶薇想到裴君琅今年的年关,也算是在睡梦中度过的,他没有来得及享受年关的喜庆。 “如果方便,王御厨看看厨房还有没有红豆、老鸡头、栗子这些,找腊八粥的用材,炖一锅粥吧,加块老冰.糖进去,不要太甜。”小琅可能不爱喝。 主子家被人惦记,王御厨心里也泛暖。 他连声应道:“嗳,全听姑娘的。” 王御厨毕恭毕敬,俨然把叶薇看成了府上的女主子。 等叶薇煎完药端进寝室的时候,长寿也用红漆托盘备好了两碗粥。 除了腊八粥,一旁的珐琅小碗里还装了蜜渍红丝、葡萄干、红糖,都是些甜口油润的果仁,专供叶薇佐粥吃着玩。 腊八粥用铜勺子翻搅,炖得软烂,入口即化,合适大病初愈的患者入口。诚然,裴君琅的身体还不曾好转,但能醒来,也有精力说话便是好迹象。 早在他从前去潜渊官学的那段日子里,他就明白了。无论裴君琅成什么样,叶薇都会陪着他。小姑娘看着洒脱,凡事都不往心上去,却是最长情的人。 裴君琅以命换命,这下好了,叶薇永远忘不了他了。 夜里,来了一场急雨。远处天际惊雷阵阵,电光撕裂天穹,雨声哗啦,瓢泼大雨敲得檐下驼铃轻颤。 叶薇半夜惊醒,冷风从窗户吹进,侍女急忙入内,帮神主关好门窗。 叶薇鬓角泌出细密的汗,胸脯微动,大口大口呼吸。 侍女看出叶薇不对劲,小声问:“神主,您怎么了?要请巫医来为您诊断吗?” 叶薇缓过神来,她笑着摇摇头:“不必了,如果可以……帮我倒一碗茶吧?” 茶叶是西域的热销物,许多贵族会买中原较为便宜的陈茶砖来泡羊奶喝,珍贵的茶叶则是学着中原人的冲泡法,用沸水煮开。 “是。”多罗叮嘱过侍女如何服侍神主,她很快给叶薇送上热茶。 叶薇听着稀碎的雨声,她捧着热茶啜饮,缓解心里的恐惧。 叶薇刚才做了一个梦,她梦到裴君琅还在天池里沉睡。她和他隔着一层冰面,她只能看到小郎君毫无血色的面容、紧紧闭上的双眼。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感到害怕。 因为叶薇分辨不清楚,裴君琅是死了还是在沉睡。 她相信裴君琅一定只是在睡觉,不过他很难睁眼罢了。 会不会有一天,叶薇头发白了,眼睛花了,说话都不利索了。 很多年过去了,而她的床侧还是空空荡荡的? 叶薇即将入土,裴君琅却仍然没有回来。 所有人都当他死去多年,唯有叶薇认为他是沉睡在天池里。 他没有死,他只是睡过头了。 可是叶薇一直到死,都没能等到他醒来。 叶薇喝着热茶,闷闷地说:“小琅,再等下去,我会不会比你还大了。” 然而,没有人回答她- 裴君琅沉池的第二年。 叶薇强迫自己不再把很多心思放在裴君琅身上,她开始学习处理政事,让自己忙碌不堪,仿佛如此,她就能稍微从那种难过的情绪里抽离,就能变得不那么思念裴君琅。 但她发现,其实这样做是徒劳。 因为人总有闲下来的时候,因为人总有独处的时候。 叶薇盯着空荡荡的寝殿,回想阁臣们今日的建议,要不要为叶薇选几个男妃子。 叶薇眨眨眼,想到夜里睡榻有人陪她说话,兴许她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可是她又想到,如果裴君琅忽然醒了,看到她寻欢作乐,看到她左拥右抱,他会不会气得倒仰,再也不回来了? 叶薇不想失去小郎君的。 这一夜,她又去了一趟天池。 天池被冰雪覆盖,天气那么冷,但她的夫君沉眠于此。 叶薇再次端出糕点,摆在旁边。 她盯着冰面,从来不哭,因为她知道裴君琅还活着。 可是活着的人怎么不醒?活着的人怎么不破冰来看看她? 叶薇固执地盯着冰雪,滚烫的眼泪忽然啪嗒啪嗒掉下来,落在冰面上。 叶薇又一次坐下来和裴君琅说说话。 她说,朝堂里总有几个老臣和她对着干,他们在意识到叶薇不像裴君琅那么疯,会让红龙喷火烧他们以后,更加肆无忌惮地叫板了。叶薇被他们气得没办法,但是每次逢年过节,老臣们也会给叶薇送点家乡的吃食,不管去哪个州府办事都会给叶薇千里迢迢上折子说点风土人情,叶薇又觉得有时候君臣之间就是这样,时不时闹得乌眉灶眼,但时间久了又能坐下聊聊闲话,叶薇脾气好,不讨厌,由着他们去好了。 她说,叶舟、谢道玄、白杏这几位老师帮她许多,很多叶薇不懂的事,他们就会去帮她办妥,不论是监察地方还是提防边境,只要叶薇分权下去,他们必竭尽全力帮衬。这样一想,叶薇觉得自己其实还是很受长辈宠爱的。 她说,她也学裴君琅,从皇子府搬了很多他用过的东西过来,特别是裴君琅爱看的书籍。叶薇尝试去理解小郎君的喜好,没看两页就困得睡着了…… 她说,上裴君琅从前的潜邸时,她从长寿口中得知了一个惊天大秘密。原来小郎君曾经想婚后也要分院子住,还记得她那么多喜好,叶薇真的既感动又想骂人,她可是真心实意要和裴君琅做夫妻的,小郎君居然敢耍她! 她说,如果裴君琅还不醒的话,她就要一年来看一次了,就她痴女一样地等,很没有面子的好不好?她也可以很绝情忘记小郎君啊! 她说,刚才那些话其实都是开玩笑的,小琅,你快点醒来吧。 “我等你,真的等得好辛苦。” 叶薇抬起手背,抹了下眼角。 她看了一眼香喷喷的桂花糕,又放下一团据说能够消除噩梦的结香花。 小郎君既然要沉眠,那应该有一场好梦。 叶薇不知的是。 转眼间她的身体一轻,竟是被父亲的尸人狠拽回人群之中,消失无踪。 叶薇看到漫天触目惊心的血雾,急得大喊:“阿芙!” 然而,没等其他鸡腿饭队的孩子们出手,世家大人们像是有备而来,动用了家族手段,三下五除二制服了自家的子女。 世家长辈们面露不忍,一个个心虚地避开叶薇凛如霜雪的眼神。如果不是没办法,谁又想当恶人呢? 可是不将叶薇送出去,州郡陷落,子民沦为羯人铁蹄下的牺牲品,看到那么多鲜血、那么多骨肉,难道叶薇就能安心吗? 他们形成合围之势,环绕叶薇,步步紧逼。 他们看似征求叶薇的同意,实则她别无选择。 一条命罢了,微不足道,合该牺牲。 他们会赞颂叶薇的丰功伟绩,他们会感念她的恩情,就像他们记得叶尘夜这个世家天才一般…… 人群之中,叶薇与裴君琅孤立无援,等待宣判。 僵持之下,裴凌作为大乾国的大皇子,他代表王权,出面和叶薇商谈。 “叶薇,你在做的,是一件利民利国的善事。” “你是世家之女,你有救世济民的责任,你还是红龙神主……你必须拯救这个国家!” 叶薇屈指成拳,寒声:“裴凌,你是在逼我去死吗?” 裴凌冷道:“我不是在逼你,我不过是怀有匡国济时的仁义之心。叶薇,你也不想……你的祖母出事吧?” 叶薇哑口无言。 风沙四起,风雨欲来。天色渐渐变得幽冥,北地的雪絮又落,染了叶薇一身白。 她通体寒彻,像是浸在寒冰池子里,没了人的滚沸体温。 他们居然想对叶老夫人下手!他们是居心歹毒的禽兽小人! 叶薇切齿:“别碰我的家人!” 叶薇如同修罗地狱里爬出的恶鬼,眉眼间唯有嗜血的厉色。 她好恨。 裴凌笑了一声:“那就得看你怎么做了。” 没等叶薇再多说一句,一股浩然的威压忽然从天而降。 “哗啦!” 刺耳的啸鸣声响起。 不过眨眼间,如蛇灵动的长鞭带着雷霆万钧的罡风扫来,死死缠上了裴凌的脖颈。一圈又一圈,不遗余力绞缠,带着浓重的杀心。 是裴君琅出了手。 裴凌不敌裴君琅疾如雷电的杀招,等他反应过来,口鼻已经窒住,呼不出气。 裴凌双手攥紧了坚韧的银鞭,企图从弟弟的手上逃脱。 偏偏裴君琅一心要置他于死地,没有松手。 “救、救我……”他的脸都憋成了猪肝色,再没有王族公子的矜贵与气度。眼眶布满血丝,他哀求地望向四周的世家长辈们。 然而,无人帮他开口求饶,大家只在意叶薇肯不肯为国牺牲。 大义面前,裴凌一个皇子算什么?只是无足轻重的蝼蚁罢了。 又或者,家主们是故意把裴凌的命赠给裴君琅,这样一来,他们就能对犯下杀生罪业的裴君琅下手。 裴君琅意识到这一点,他凝望世家人的冷心冷情,忽然嗤笑出声。 风雪天里,少年郎的肩背挺直,他的衣袍被劲风吹得猎猎作响,手中力道不松。 随后,裴君琅腕骨一拧,气势雄浑。 不过须臾,一蓬血雾在众人眼底炸开,竟是裴凌被那条细鞭勒断了脖颈,尸首分离! 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裴君琅真敢罔顾伦常,对亲兄长下杀手! 但这口气,他忍了多年,他倒是想给裴凌一个体面,可惜长兄不识时务,偏偏要来招惹他。 既如此,休怪他心狠手辣了。 “叶薇,我绝不会让你死在我面前。” 裴君琅单手扣住叶薇的腰腹,不许她逃离一寸。 另一手漫出劲峭的杀意,磅礴的内力如潮涌至,自四肢百骸喷薄而出。流雪飞雨,衣袍受暴风鼓动,袖摆翻涌。 明明有浓郁的血气弥漫上喉头,裴君琅却强行压制,面色如常。 他无惧生死,无惧痛楚。 他早已决意赴死,且和世家大人们斗斗又何妨? 裴君琅再一次开启近乎自毁的杀阵,劈风斩浪,蓄势待发。 以战去战,以杀止杀。 他想教会叶薇最后一课。 若想在弱肉强食的世间活下去,绝不可心慈手软。 裴君琅横眉冷对世人,肃穆的声音以内力传开,撼天动地。 “近叶薇者,我必杀之。” 脚步声窸窸窣窣响起,又来了许多人。 这一次,周崇丘再抬头,滚沸的一颗心被腊月寒冬里的冷水兜头浇灌,凉透了。 因为,他看到了叶薇带来的人。 那个人与他,不,是与周崇丘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周崇丘一下子懂了这群人想要做什么,冷汗涔涔,胆色全无。 叶薇今日要大出风头,因此她特地换了一身豆蔻紫缠枝纹袄裙,插了一对仙宫缀珠的步摇梳,粉腮朱唇,明眸皓齿,烛光照出头上、衣上的装饰,一片金碧辉煌。 叶薇靠近周崇丘,在他面前蹲下身子,笑眯眯仰望老者:“恭喜你,中了我们新制的绝命蛊啦!虽然名字土了点,但你也别嫌弃嘛。” 周崇丘的腹腔隐隐作痛,他强行忍住,质问:“你们想做什么?” 叶薇眨眨眼:“你看不出来吗?自然是觉得你太累了,我们想换人顶替你呀!” 周崇丘咬紧牙关:“你们带来的人,即使和我有同样的脸,他也不知任务暗号,还是会打草惊蛇,到时候真正的老家主一定会死。” 叶薇笑了下:“也就是说,老家主还活着啊?” 周崇丘脸色难看。糟了,他被套话了。 叶薇身后的众人:“……”周皇后派来的人好像没什么心眼。 周崇丘处于生死关头,自然是为求自保,哪里像叶薇一样满身都是小算计。 叶薇拍了拍地面的灰,感叹今日考虑不周,竟没有带簟席铺地,就地落座,脏了袄裙。 她单手撑头,对周崇丘道:“其实,我们也不必这么大费周章和你谈条件的。只要把你弄死了,你的主子自会再派来另一个顶替你的人。毕竟像你这样的冒牌货一定很多吧?而你的主子,熟知周崇丘的一切,将一应事办得这么妥帖。天底下除了坤宁宫的那位,我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周崇丘没想到她这般聪慧,不过须臾判断,便说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忍不住问:“既留我一命,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叶薇笑如春山:“很简单的,你背叛一下你的主子,投靠我们。这样的话,我们就不必杀你了,而且你身上也被下了蛊毒,我们也不怕你倒戈。我们要的东西不多,只是想知道周老家主究竟被关在什么地方,告知这个就好了。” 周崇丘叹气:“我不知道。” “那我们聊点你知道的,你背后的主子,是周婉如吧?” 周崇丘注视眼前娇俏的小姑娘许久,最终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是。” 他承认了幕后主使,即为同意和这般乳臭未干的孩子合作。 周崇丘想好了,先拖延一段时间,找到解毒的机会,他再伺机逃出生天。 可惜,没等他想到下一步计划。 叶薇忽然往他嘴里塞了一枚药丸,又抬手,闷头朝他的腹部重拳出击。 “砰”的一声巨响,周崇丘没了防备,在一阵钝痛之下,吞下药丸。 “你在做什么?!”为什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怎能有这般雷霆万钧的力气?! 叶薇无辜:“我在喂毒药啊,我怕你身上的蛊毒发作太慢,给你下点猛的。” 周崇丘深吸一口气:“你不怕把我弄死了,我死前告诉周皇后计划失败,从而导致老家主死无葬身之地?” “有道理。” “那你还……” “所以你快点。” 周崇丘皱眉:“什么?” 叶薇严肃地道:“三天后的子时,你会毒发身亡,留给你找到藏人地点的时间不多了,你好好把握。” 周崇丘哀莫大于心死,一脸衰飒。 小姑娘解开他手上的链条,温柔地补充:“我和你挺有眼缘的,我希望你能珍惜自己的生命。我们都是好人,只要你听话,我们不会害你的。” 周崇丘不再反抗了,他死气沉沉地问了句:“小姑娘,你这么‘慈悲心肠’,总不会是红龙神主的信徒吧?” 她信奉的怎可能是圣洁高贵的红龙神主? 一定是索命的阎罗王! 叶薇抿唇一笑:“你猜对啦。不怕告诉你,我其实……是红龙神主的转世。” 闻言,裴君琅皱了皱眉。叶薇口无遮拦,竟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出身秘密,实在冒险。 她环顾四周,发现官学外围拢的都是她不认识的少年少女。 今日,裴君琅肯定也在吧? 叶薇下意识去找好朋友的身影。 左顾右盼半天,她终于看到了不远处被青竹推动木轮椅走近的裴君琅。 近乎一个半月不见,裴君琅似乎也变了点样子。 今日,他穿了一身黑缎江崖浪花纹衫袍。腰身被一条细细的雪色衣呆束缚,肩上披一件轻薄的鹤纹大袖衫。乌色长发束于白玉发冠间,剑眉凤眸,薄唇朱赤。 小郎君除却眉眼凶悍冷漠了些,看着生人勿进,其余容貌还真是一如既往,漂亮到令人发指。 叶薇见到旧友,心里十分欢喜。 她原地蹦跳,朝裴君琅挥手,亲昵喊了句:“二殿下,好久不见!” 按理说,裴君琅当众送过她糖炒栗子,应当不会跌她的面子。 怎料今日,裴君琅一反常态,冷冷瞥了一眼叶薇,一句话没说。 甚至命令青竹,推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叶薇凝望好友不假思索远去的背影,风中凌乱。 嗯?裴君琅怎么了? 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像是和她……一点也不熟。 叶薇困惑地歪了歪头,内心想: 总不至于两个月不见,他们的友情就消失殆尽了吧?! 20-30 第二十一章 幸好,裴君琅的冷待没被任何人注意,叶薇也不算没面子。 大家都忙着和族中兄弟姐妹说话,抑或是亲近大皇子裴凌,一群孩子讲话叽叽喳喳,吵都吵死人。 马车里的箱笼陆陆续续被搬到潜渊官学的庭院里,累积成一摞。 叶薇下意识跟着叶舟走。 看到那些豆腐块儿似的行李,叶薇扯了扯他的衣角,问:“老师,我们的箱笼不搬到宿舍里,就这样摆在外面吗?” 叶舟一回头,叶家另外三个孩子也一脸孺慕,仰望他这个二叔。 “我想确认祖父还有没有活着。” 若是周崇丘早死了,那他又怎可能答应这一笔交易? 周婉如微微眯眸,不悦地说:“乖孩子,现在可不是你有资格讨价还价的时候。别惹怒我,否则以我的狠心,杀一个父亲算什么?” 周溯愈发笃定皇后只是在虚张声势,他的祖父可能凶多吉少。 “我要确认祖父的安全,否则我不会出手。”今年是叶薇这一批学生在潜渊官学修习的最后一年。 他们出师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世家子女进入潜渊官学学习传家术。在不远的将来,所有孩子都会被培养成全知全能的精英子弟,七大世家的格局兴许会慢慢改变,这将是一个让人心潮澎湃,又充满希望的未来。 慢慢入了秋,天气晴朗,秋高气爽。 叶薇一意孤行把母亲徐灵雨的尸骨从遥远的乡下镇子,请回了叶家远在京城的祖墓。 一个出身卑微的姨娘,原本没有葬在祖陵的机会。但徐灵雨是新一任少家主叶薇的生母,叶薇非要为母亲破坏规矩,世家人规劝不得,只能默许。 毕竟……能孕育出红龙神主的娘亲,兴许也不是普通人?长辈们在心里这样说服自己,不再干涉叶薇的事。 叶老夫人倒是怜惜这个可怜的女子,特地在叶薇的院子里设下一间小型的佛堂,供孙女怀念母亲。 这日,叶薇采撷了一把尚且青翠的荷叶,抱到母亲的灵前,小心放好。 徐灵雨是个很特别的女子,她不爱浓艳的牡丹,也不爱清雅的荷花,唯独爱荷叶。 叶薇少时问起她原因。徐说,荷叶包鸡再用红泥焙烤,这样做出来的叫花鸡好吃。所以,荷叶是大宝贝,我很喜欢。 想起这事,叶薇忍俊不禁,唇角弯弯。 除了荷叶,灵位的案上还摆了许多糕点,都是小时候徐灵雨给她蒸过的糕。 这么多年,叶薇其实早该吃腻了,但她每次想母亲,就会去吃甜糕。这一份慰藉,也由她传递给了裴君琅,她每次都给裴君琅带糕,其实是希望母亲的温暖,同样也能关怀到身世悲惨的小郎君。 叶薇在蒲团上老老实实跪好,点香,敬献香火。 小姑娘娇婉的眉眼,隐于袅袅升腾的烟火之中,她望着徐灵雨的灵位,杏眸眨巴眨巴,忽然有一瞬湿润。 “阿娘,我定亲啦,未婚夫是个很喜欢摆着一张冷脸的小郎君。” “虽然他嘴巴坏,脾气差,却总会在我遇到危险的时候,第一个冲到我面前。我受他的庇护好多,也多亏了他,平安长到这么大,再过几个月,我都要十八岁了,是阿娘口中的大姑娘了。” “我很想阿娘,虽然阿娘说过,人死魂灭,不会下地府,也不会上你所说的天堂,但我还是希望阿娘能够听见。” 叶薇朝灵位微笑:“阿娘,我过得很好,你可以放心了。” 香烛的火焰噗嗤一颤,供香上的烟灰齐齐断裂,落到紫檀木桌上,码成一排。 母亲显灵了吗? 叶薇的眼睫毛轻颤,一滴晶莹的眼泪落地,鼻尖酸酸。 她抬起袖子,胡乱地抹去眼睛里的湿意。她一点也不难过,一点也不委屈,她已经从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孩子,长成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叶薇再也不会哭了- “不好意思,孤就是他上头的人。” 裴君琅坐在木轮椅上,抚了抚腕上佩的一串菩提手持珠,冷笑,“给我砸,砸得不够碎,孤会亲手摘了尔等的脑袋。” 掌柜哑口无言:“……” 他忽然也不急着拦了,双手对抄在袖子里,看着御林军砸个尽兴,反正要急也是沈老板急。 沈如意的店被砸个稀碎,他得到消息后,立马风风火火赶来。 听说是裴君琅亲自带人来砸的,沈如意的气势霎时间蔫巴了,还小声问掌柜:“太、太子爷还有没有说其他地方不规范的?咱们一块儿整顿整顿,总不能碍太子殿下的眼,你说对不?” 掌柜翻个白眼。 嚯,敢情他们老板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幸好他没和太子对着干!不然脑袋落地的定然是他了! 沈如意要是听到掌柜的心声,一定会反驳一句:这不是废话么?放眼整个大乾国,谁不怕裴君琅啊?- 叶薇去世以后,裴君琅担任起照顾叶老夫人的职责,时常来叶府探望她。 叶心月亲眼见到裴凌死在裴君琅的鞭子下,又知道叶薇召出了红龙,整个人都精神恍惚了,时不时会惊恐地喊叫、躲藏,像是在怕什么人。 瞧她的样子不对劲,叶老夫人命人将叶心月带到乡下的庄子休养,也算是看在她还是叶家子孙的份上,保住叶心月一条性命。 今日,裴君琅带了很多点心、上等的茶叶,还有一些织造署上贡的绮罗绸缎来见叶老夫人。 叶老夫人看着花树底下那个芝兰玉树的少年郎,想到裴君琅每个月都雷打不动来叶府做客,再在叶薇的院子里待上小半日,她心里泛起无尽的唏嘘。 小郎君清风朗月,自家孙女月貌花容,真是天羡的一对璧人。 只可惜世事不遂人愿,天道偏要这样折磨一双可怜的孩子。 裴君琅送完了礼物,推动木轮椅,行至叶薇的院子。 叶薇的丫鬟桐花在上个月被叶老夫人放回了故乡,裴君琅从桐花那里知道了许多叶薇小时候的事。 原来叶薇从出生开始就不受宠,叶瑾想要一个男孩,偏偏叶薇是个女儿。 叶薇小时候也不是每日都笑,她也爱哭。但无论她受了委屈而哭,还是挨了打而哭,都没有人会心疼她。久而久之,叶薇便不再哭了。幸好,她的母亲徐灵雨后来也很怜惜她,有了母亲的陪伴,叶薇不再难过。 裴君琅还知道,叶薇喜欢吃甜糕,是因为徐灵雨常常给她蒸糕。叶薇最讨厌喝苦药,每次喝完了就要徐灵雨喂她吃甜糕。 所以,她给裴君琅送糕,也是希望他能获得这一份开心。 裴君琅一次又一次追问叶薇的过往,企图从桐花、叶老夫人、叶舟……所有认识叶薇的人口中,得到更多与她相关的信息。 他用这些记忆拼凑叶薇,听得越多,心里越难受。 他好像也没有更多的了解叶薇。 他多想拥有一次机会,能够和叶薇好好说话的机会。 裴君琅不会冷待叶薇,即便再不爱讲话,也至少会和她说几句话。 裴君琅仰头,望向庭院里生出花叶的苦楝树。 初夏时节,阳光明媚,太阳透过稀稀疏疏的枝桠,落下灼目的光斑。 他最厌恶晒太阳,不喜欢被日光笼罩。 而叶薇最爱在庭院里跑跳,树下看书,虽然小姑娘没看一会儿就会把书册盖在脸上午睡。 但托她的福,裴君琅也改了一些习惯。至少他不畏惧阳光,也会偶尔出房门吹风,天气晴朗的时候沿着廊庑转转。 裴君琅翻动很多叶薇留下的遗物,看过她的衣橱,知道她用来熏衣的香粉有芙蕖、桂花、桃子等等气味。 他知道叶薇除了芋头糕,还爱吃辛夷花糕,知道她赏不来花花草草,房间里斥巨资买的几幅草木画全是赝品,她还特地命人小心裱装,挂在墙上欣赏。 裴君琅瞥了一眼画像,记住了古玩铺的铺子名,他凝神思考,欺骗他亡妻的店家,是断手好还是断脚好。 裴君琅独自一人待在叶薇的屋里小睡了一会儿。 这天下午,他似乎又梦到叶薇了。 小姑娘蹲坐在他身旁,伸出手指戳了戳裴君琅的脸颊,嘟囔:“小琅你怎么都不笑了?你怎么天天板着一张脸啊,难怪你笑起来没有可爱的梨涡。” 裴君琅抿唇:“叶薇,我天生就没有梨涡……” 他难得见到她,他伸手想要抓住叶薇。抬袖的一瞬间,他捞了一手空。 “叶薇!!”裴君琅睁开眼,他从梦中苏醒。 朦胧的黄昏,夕阳照得他睁不开眼睛。 叶薇不见了。 空空的房间,空空的院子,连带着裴君琅的心也变得空旷。 裴君琅其实有许多不明白的事。 他双腿残疾,不良于行,为什么偏偏叶薇不嫌弃,执意要和他相处。 他明明这样不好,却独独得到世上最好的姑娘的偏疼。 然而裴君琅是个灾星,他把叶薇弄丢了。 裴君琅看着满屋子都是叶薇生前用过的东西,看着她在榻上小睡、梳妆、吃饭、更衣……他忽然再次想念叶薇了。 也是这一刻,他如梦初醒。 叶薇已经去世很久了。 在这个世上,无论裴君琅再怎么努力也找不到她了。 裴君琅无法忍受失去叶薇的生活- 回到东宫以后,青竹给裴君琅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初秋之后,凛冬来临。 去年冬天,塞外苦寒,草场的马草因天气寒冷,并不丰茂,收成锐减。加之绿洲的河流冻结,风化的沙漠、戈壁地带又没有植被与水源,气候恶劣,一时间死了不少牛、羊、马等家畜。 游牧族人冬天取暖,大多用晒干的梭梭草、沙枣木、可燃的绒草,又或者是晒干的牛粪、马粪,偏偏家畜冻死不少,食物少了,取不了暖,寒冬又漫长,部族的生活苦不堪言,他们缩衣减食,只为熬过隆冬。 那些不事生产的羯人,为了带着部落里的老人孩子与女人活下去,必须杀进物阜民丰的大乾国掠夺物资、粮食与钱财。唯有准备好充足的物资,他们才能熬过下一个冬天。这也是一开春,边境战事频繁的原因。 又一场苦冬来临,今年的天气会比往年更为恶劣,才初秋就刮起了寒冷彻骨的朔风。外域部族害怕寒冬来临会死更多的人,发了狠地入侵藩镇关隘。不是战死,就是饿死,他们只能胆大妄为赌前者。 秋季来临,前线战事不断。几百封由春鹰带回来的战报送进各个世家家主、皇城君王的手中,数不胜数的军令立时下达,各个州府严阵以待,调遣骁勇善战的军将,押送粮草、甲衣、武器,无数军需辎重源源不断送往边关。 气氛剑拔弩张,战役一触即发。 为了保住大乾国的长治久安,世家与皇帝,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守住边塞城池,大乾国不可分割,军士们寸土不让! 潜渊官学出师的最后一场试炼也开始了。 想要完美完成学业,学生便和世家长辈们一同上战场应敌。八大世家各怀传家术,本就是为了保家卫国而精学技艺,这是世家子女们的风骨,也是世家长久的节气。 子女们如有惧怕,可以拒绝试炼,留守在安全的京城里,但是这样一来,少年人们也相当于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只会享受百姓赋税的好处,却不为守护社稷做出牺牲的纨绔子弟,这样胆怯与懦弱的孩子,将不受到世家的重视,永远作为被边缘化的旁支孩子,领一些无足轻重的差事。 少年人们初生牛犊不怕虎,没一个退缩的,况且和他们一起应敌的人,是他们的亲戚、兄姐、父母亲族,和家人在一起,他们无所畏惧。等长辈下达了试炼任务,孩子们纷纷开始收拾行囊,准备远征行军。 边境徒生变故,那些逗留京城已久的部族蕃国也开始收拾行装,陆陆续续回到外域故国。 西坞富庶,比那些羯人早早掌握了碾织毡毯、治炼武器、甚至是制作陶器的技艺,本来他们西域小国一直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可偏偏羯人和大乾打战,战火纷飞,殃及池鱼。 羯人王庭特地分出一支骑兵,攻打西坞,要西坞国王用金银珠宝以及御冬的衣物、武器,来换取和平。多罗王子收到消息,他唯恐那些被外族势力分化的贵族亲眷会对父亲下手,当即率领部曲,打算回西坞主持大局。 临行前,英武不凡的少年郎骑马赶到潜渊官学。 多罗想见叶薇一面。 今日潜渊官学有世家子女们的誓师大会,叶薇他们都在学舍里听长辈们絮絮叨叨的叮咛。 多罗骑在高头大马上,一头卷发被阳光照得金黄。强壮的少年勒紧缰绳,吩咐看门的哑奴。 “劳烦你把小薇姑娘喊出来,本王子有话对她说。”- 潜渊官学。 肃穆庄严的红龙神像前,叶薇被一群世家孩子们团团围住。 众人争先恐后拿出册子,递上沾了墨迹的毛笔,小心翼翼恳求—— “小薇大人,您、您能不能给我题个名?” “我也是,我也是!” “写在这儿,衣裳上、折扇上都行!” “等一下,拿黄表纸来!咱写个‘一路平安’当护身符挂脖子上不是更有用?” “啊对对对。” 叶薇没有拒绝热情洋溢的学生们,她清了清嗓子,摆出宝相庄严的神女表情,又偷偷掐了一下。 周婉如叹气:“既然你冥顽不灵……好啊,那我就让你确认一下。” 美艳的妇人击掌,很快,栖身于梁柱上的影卫便从天而降。 她耳语一番,影卫面无表情地领命,身姿兔起凫举,利落地翻窗离开。 留下的周溯和周婉如无话可讲,殿内霎时间变得静谧,落针可闻。 周溯肩背笔直地站着,他有很多的耐心可以消耗,用于等待。 周婉如也倚靠梨花木小榻上,一杯接一杯,心无旁骛地饮酒。 紫铜色吉祥八宝亭塔香炉里,香烟袅袅,混淆着异域美酒的浓香,一时间,西庭殿内异香扑鼻,芬芳馥郁。 周溯直觉周婉如的目光重若千钧,她在审视他。 但周溯不服输,他决不能胆怯,即便他也不过是个十多岁、心智未丰的少年郎。 没多久,影卫一身淋漓湿意,回到殿内复命。 京城冬日苦寒,开了春,雨雪还不消停,时有冻人。 殿内,孔雀铜盏上烛光昏黄,被漏入的冷风吹得摇曳。灯火照亮大殿内所有黑咕隆咚的角落,也让周溯看到了那一滩蜿蜒在地的血迹。 滴答、滴答。 无数腥臭的血液从影卫捧来的匣子溢出。 周溯呆若木鸡,脑子空白一片。 周婉如接过匣子,摔在周溯面前。 木匣子碎裂,一根断指滚出,还有一张用血写了“快逃”的布条在地上铺陈。 指骨鲜血淋漓,但指节生有一颗小痣,布条是祖父最喜欢穿的松枝锦绸,字迹也是祖父亲手所写。 血液新鲜,说明是刚下手的,并非死人僵冷的尸骨。 周崇丘知道他落到皇姑姑手里,受苦时,还劝他快逃。 周溯茫然无措。 他咄咄逼人,和周婉如索要祖父活着的证据,结果成了伤害周崇丘的屠刀……是他害得周崇丘吃苦了。 周婉如面不改色,她走近周溯,以硕大的南珠绣鞋尖端,抬起侄儿的下巴,啧啧叹道。 “你看看,因为你的不听话和任性,你的祖父又吃苦了呢。” 周溯咬住下唇,脸上笑容荡然无存。 周婉如勾唇:“乖孩子,你好好听我吩咐,我不至于赶尽杀绝。” 闻言,周溯缄默很久很久。 他想起祖父的疼爱,想起小时候沉疴缠身,族人们都惋惜他没能继承周家杀神儿郎们的强健体魄。唯有祖父不畏人言,私下里探望他,喂他喝药,喂他吃糖。 周崇丘没有一次,觉得周溯辱没了周家,他待周溯很好。 周溯垂下纤长的雪睫,最终还是对姑姑俯首称臣。 他没有拒绝的理由,只能成为周皇后掌中傀儡,低喃一句:“我知道了,我定会好好听您的差遣、吩咐。” “这就对了。”周婉如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我是血脉相连的家人,你我之间,是有牵绊的。家人,又怎会害家人呢?”- 假的周崇丘死了,三法司以及各个家族的长老都在着手调查死因,最终得知,老家主是死于上等的蛊毒。 谢芙偷偷同大姐谢道玄旁敲侧击,得知消息,致死的蛊毒,不是他们下的那种。 既然是死于高阶蛊,擅长用蛊的谢家人定是值得怀疑的对象。可所有人都知道,世家之间命脉相连,唇亡齿寒,没有利益纠葛,谁又会狠下杀心? 况且,现在传家术互通,不止谢家人会制蛊了。 既如此,每个家族都有动手的可能啊。 思及至此,诸位长老不免想到了创办潜渊官学的君王裴望山…… 他是不是早就算准了这一点,所以要国家改革变制,不遗余力推行新政?他们不免想到了赫连家的事、沈家的事……混乱的时局,才能再出枭雄。 皇帝也极有可能对周崇丘下手。 谁都有杀人嫌疑……这桩案子,很可能最后会变成悬案,没个结果。 时局波云诡谲,庙堂动荡。 老家主周崇丘一死,家主之位自然而然便落到了周溯身上。 只是他尚且年幼,还要为祖父守孝一年。 一年后,潜渊官学第一批学生也该结束学业,到时候各自奔赴前程,也算是功德圆满。 因此,周溯如今,还只是个少家主而已。 大乾国声名赫奕的杀神周家老家主仙逝,万国来朝,四塞吊唁。趁此机会,西域诸国、边境游牧部族,纷纷派出人数稀少的使团来京城祭奠致哀,其中也有不少的蕃国部族想趁此机会来京城观光,试探一下大乾的国力。 毕竟边境羯族最大的格图部落,吃了几次败战,老单于也死于周家儿郎的刀下,草原羯人贼心不死,又拉拢阿姆河旁的月氏、韩氏等游牧部族,集结了数万军士,意图再次进攻大乾国。 听闻杀神周家的老家主周崇丘死于非命,格图部落新一任可汗大喜过望,然而他营帐底下的谋士却深谙汉人的狡诈,疑心这是一场军事阴谋。 第一次,叶薇在他眼里,看到了稍纵即逝的仓皇。 很快,裴君琅辩驳:“没有。” 又是低沉的一声。 果然!这小子进入变声期了。 与从前的清润嗓音不同,但听习惯了还好,并不难听。 叶薇忍俊不禁,背过身,肩膀抖得厉害。 她还以为他突然冷淡是怎么一回事,原来只是男孩子好面子,害怕声音难听啊! “别笑了……”裴君琅皱眉,警告意味十足,当众喊她的名字,“小薇!” 第二十二章 他蓦地喊了她的小名。 如石子凿碎了隆冬天里薄薄的河冰,震荡一圈又一圈涟漪。 叶薇的笑声,戛然而止。 裴君琅似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脸上的血色尽褪。 他不再看小姑娘,而是脊骨僵直地靠在椅背,指骨勉力推动木轮椅,挪到角落。 不过一瞬之间。 裴君琅和叶薇拉开了一段距离,咫尺,天涯。 叶薇明白了,他在躲她。 “漳州军救驾来迟,请殿下们、世家公子小姐赎罪!” “弟兄们,开阵围杀。凡我异党,诛尽杀绝,片甲不留!” “杀——!” 骑兵先开阵,步兵紧跟其后。坚甲利兵,骑着最悍勇的战马,操着最锋利的刀枪,带着最先进的军器,布阵列队,杀向敌军。 军士们英勇无畏,势如破竹,锐不可当! 很快,白莲教的残兵溃不成军,凡是被军士擒住的敌军,无一例外,咬碎藏于齿间的秘药,在受刑之前服毒自尽。 白莲教将死伤人数也算得很准,不多不少,足够压制山庄里的师生,又不必正面和赶来支援的大军发生太大的冲突,造成不可估量的伤亡。 刘都统再蠢笨也反应过来,他脸色煞白,同清醒过来的叶舟说:“这是出了内鬼……那我们的武器与军情,岂不是早被异教徒掌握?” 如此一来,可能会再次发生战事冲突。 而他们落于下风。但其实,苏瑶也会担心,也会畏惧,她也是第一次当娘亲,会出很多纰漏。 她并非无所不能。 幸好,还有哥哥在。 她不再是流浪的孩子了,她回家了。 夜里,苏武帮苏瑶重新搭建了帐篷,她和兄长住在一起,往后的生活,兄长都会帮衬她的。 他们如同儿时一般,围在篝火旁,煮粗盐奶茶喝,烤羊腿肉吃。 苏瑶问起苏武,怎么会这么巧,找到了这里。 苏武沉默许久,说:“其实是有鹰隼指引我来的。” 几乎是瞬间,苏瑶想到焦玄鸣养的那只能引路送信的春鹰。 她想到之前自己独住的时候,时不时会有游牧商人来帐篷前卖皮袍、柴薪,以及各类生活用物。 一想到海岛上的虚假村落,苏瑶不难想到,这是焦玄鸣的手笔。 他没死吗?虽然很残忍,但这就是边关沙场要给学生们上的一课。 在战场上,孩子们的坏毛病改了许多,不再好逸恶劳,不再穷奢极欲。 济世医白家的孩子跟着白杏一同为伤员残兵医治; 杀神周家的小子姑娘们则跟着周跋集结援军,四处协助藩镇的守军,击退入侵大乾边境的羯人; 千面郎沈家的小子则制作了许多易容面皮,他们打扮成形形色色的草原部落人,潜伏于西域各个小国境内,策应旁支的斥候队伍,打探战场的消息,再接二连三把这些信息送到大乾国的主将手里; 百蛊君谢家的孩子们研发了许多新的蛊,虽然效用及不上白莲教的嗜蛊,但用来为边城军士的战马提升一下皮肉韧性还是绰绰有余。除此之外,他们还将傀丝术学得更为精湛,跟着父母兄姐一齐上战场,作为先锋步兵,斩杀羯人; 占天者焦家的孩子将卦阵运用于行军布阵中,只要不打游击战,他们的卦阵用于守城,或是壕沟战,再搭配上星象地理,能发挥出巨大的效果,时常以寡敌众,取得战役的胜利; 机关客鲁家则会和焦家的子女一块儿打配合,他们研发的火器与军械,结合卦阵,杀伤力直接提升了不少; 驯山将叶家由叶舟领头,骨血驯化草原上的孤狼,由狼王带领狼群一同协助兵丁应战,偶尔为了扰乱敌情,遇到重大的战役,他们会请叶薇出山,用骨血干扰那些羯人座下的战马。不过叶薇的血肉金贵,而敌军来势汹汹,她顶多为众人挡下第一波敌袭,扰乱一番视听,旁的还得看军人们真刀真枪去打、去斗。 世家们齐心协力,一致对外。在抵御外敌时,所有人抛开了所有的不合与成见,守望互助,就连远在京城的天家,也全权交付兵力,配合军令与计策的兵将调动,没有过多使绊子,虽然裴望山疑心病重,怕世家长辈们拥兵自重,偶尔会派出心腹朝臣来边境监军,但确实过消息后,他还是会听从官吏们的谏言,大开国库,将军需辎重送往资源匮乏的边城。 毕竟大家伙儿心知肚明,想要内斗,也得先解决外敌,守住这一亩三分田地。 国都没了,老窝都被掏空了,还为几块破瓦破屋,勾心斗角个什么劲儿?实在没意思。 叶薇积极参与战役,她要以身涉险犯蠢,裴君琅自然会跟,很快,鸡腿饭队也被世家长辈们委以重任,领了一支一千人的主力中军队伍。他们大多数时间都在边关境外的草原行军,集结溃兵以及游说一些遭受羯人摧残的小国部族,以及被炮火毁掉家园从而流离失所的草原牧民,以裴君琅的皇子身份,许诺他们归顺大乾国后必有封赏,并同时要求他们展现忠心,派出勇士追随大军,一同抵御羯人。 边城之战比想象中还要久。 恐怕这个冬天,世家的孩子们都没办法回到京城了。 夜里,一摞摞军务公文堆放在裴君琅的案前。 帐篷里,烛火颤动,火光映上少年郎低垂的眉眼,落下一片深邃的阴影。他提笔蘸墨,细思片刻,落下盘算好的计策以及军令调度。 裴君琅做事专心,帐子忽然被卷起,挟带进一阵雪絮冷风,灯火被突如其来的寒风扑得明灭,他不悦地抬手去护。 “下次入帐动静小些。” 裴君琅连看都不用看,便知身后的人是叶薇。 叶薇没心没肺地笑了笑,没有在意裴君琅的抱怨。 她伸手解开身上沉甸甸的甲胄,打量手脚上的细微伤疤。 叶薇身上全都是浓郁的血腥味,幸好自己没有负伤。 今日,他们派出去刺探敌情的斥候队伍被羯人王庭的营地发现,幸好军士们及时燃了黄烟,叶薇等人闻讯及时赶来,解救下队伍。 逃跑的途中,叶薇从斥候的口中得知,羯人私下里偷偷运送一只只高大的铁铸笼子。 笼子里时不时传出野兽的嗥叫,不知藏着什么。 这个消息由春鹰送到叶舟那处,二叔猜测他们定是寻了什么山兽帮手,下次如遇战役险情,恐怕还要叶薇前往前线应援。 叶薇思索这些事,手里的动作一顿一顿,变得悠长。 裴君琅本来在专心处理公务,偏偏叶薇换衣动作很慢,隔着屏风,一阵窸窸窣窣的碎响传来,伴随她无意识的几句俏皮嘟囔,让人很难静下心。 裴君琅指骨微紧,如芒在背。他垂下眼帘,余光不敢有一丝乱动。 心欲静,而风不止。 裴君琅忍不住问:“叶薇,为何你每次都要在我帐中换甲衣?” 叶薇抽来一件夹了兔毛内胆的窄袖武袍换上,她一面打水洗脸,一面嘀咕:“因为小琅这里有炭盆啊,我回自己帐里还要等兵卒生火、端水、寻找衣物,干站着受冻半天,那可太遭罪了。” 她总有理由。 但其实,叶薇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她穿着厚重的军甲赶路都赶了一个多时辰,又怎会在意多出的一刻钟?她无非是想第一时间见到裴君琅,无非是想待在他身边。 叶薇换了衣,还是觉得自己身上腥臭无比。 她丧气地道:“算了,我回自己的帐篷里洗洗,好歹今晚吃饭不要再带怪味了。” “嗯。” 裴君琅目送叶薇远去,直到帐篷的帘子落下,很久没有再撩开,他才缓慢收回视线,专注于文书上。 裴君琅做事一贯专心,鲜少有被外物打扰的时刻,没料到今日倒很容易分神。似乎每次叶薇的一点动静,都会让他有一瞬的心绪不宁。 谢芙近日跟着叶薇外出作战,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 军营里吃饭的时候,她怎么看裴君琅怎么不顺眼。谢芙抱着妹妹,故意刺激裴君琅:“今日小薇姐姐差点被长枪袭中,是我召出妹妹保护了她!” 谢芙洋洋得意开口,她其实是想让裴君琅知道,唯有她这样武艺高强的人,才能随时随地护住叶薇,她要裴君琅自愧不如! 裴君琅听到这话,却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他帮叶薇烤了两个馕饼装在陶碗中,又对谢芙淡淡道:“多谢你,往后如有危险,也烦请你多看顾叶薇。” 谢芙听到裴君琅的道谢,瞠目结舌,她忍不住拉扯鲁沉山的衣袖,大喊:“裴君琅疯了。” 叶薇刚换好衣,趁着夜色渐深之前,急匆匆赶来,幸好裴君琅心细,还给她热了吃食。 她听到方才阿芙咋咋呼呼的大声叫嚷,忍不住问:“什么疯了?” 鲁沉山给谢芙使眼色。 谢芙再傻也知,如今裴君琅是小薇姐姐的未婚夫,算是她的家人,谢芙不好当众说叶薇家人的坏话。 小姑娘腮帮子鼓鼓,恶狠狠瞪了裴君琅一眼,说:“没事,我说起昨晚做的噩梦而已。” 叶薇揉了揉女孩的头:“如果下次再做噩梦,就来找我。” 谢芙那双猫儿似的瞳仁顷刻间亮起,她满心的郁闷都被叶薇轻飘飘一句话吹散。 裴君琅侧头,视线冷若冰霜,落在叶薇抚摸谢芙的那只手上。 他隐隐有些不满。 苏瑶脸色发黑,没有再说话。 不管怎样,她已经成功逃出了边关,活在生养她的草原,不再是那个狭小的牢笼了。 苏武看到自己还是小姑娘的妹妹,转眼都要成为母亲了,心疼极了:“你孩子的父亲呢?是不是那个大乾国的焦将军?” 苏瑶吃惊:“哥哥,你怎么会猜到……” 苏武冷笑:“哼,早在他把我放跑那日,我便知他定是狼子野心。这个畜生,原来看中了我的妹子!如今算什么?喜新厌旧?老子去扒了他的皮!” “哥哥,是我的问题,我想哥哥了,不想回大乾国了……”苏瑶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苏武明白了,他闷头吃肉,拍了拍妹妹的脑袋,无声安慰她。 以后有他这个做兄长的陪在身边便好了,男人可有可无。 苏瑶生产那日格外艰难,女人的哀嚎声响彻帐篷,即使有稳婆帮忙接生,苏武还是在帐篷外焦急地踱步,担心妹妹安危。 直到这时,忽然有一名身材颀长的男人跪倒在苏武跟前。 他穿着胡商的衣袍,脸上尽是憔悴的神色。男人单手撕下脸上的易容面皮,露出真容,正是焦玄鸣。 他卑微地恳求苏武:“瑶瑶生产艰难,我心里实在担心,烦请兄长给我一个进帐篷的机会,让我陪着瑶瑶度过这一鬼门关。” 苏武被焦玄鸣吓了一跳,他怎么都没想到,一惯交好的胡商兄弟,竟是撬他家墙角的内鬼。 苏武怒不可遏,当即上前,给了焦玄鸣重重一拳,打得他嘴角溢血,皮开肉绽。 焦玄鸣任他殴打泄愤,泥人似的,全无脾气。 焦玄鸣没能死在苏瑶那一记刺杀之下,是老天助他一臂之力,要他再续前缘。 焦玄鸣真的知错了。 他舍下所有荣华富贵,所有家族责任。 他放弃了占天者焦家,选择了苏瑶,千里迢迢追妻。 从今往后,他只是普通的郎君,只想陪着他的妻儿度日。 如果挨一顿打,能够让他见到苏瑶,他心甘情愿。 焦玄鸣像一滩软肉,任人搓扁搓圆。 苏武想起前尘往事,他当然知道,若非焦玄鸣竭力保全他的部落,兴许他也要和格桑王子一样,全族丧命。 也可能是苏武并未纵容麾下的勇士欺凌大乾国的女人和老人,也就此种下善因,死伤不算惨重。 苏武记得他的施恩,也不好真的把人打死了。 不然他外甥一出生不就没爹了吗? 苏武松了手,冷哼一声:“滚进去。” “多谢大舅兄。”焦玄鸣欢喜地起身,撩帘入帐篷。 稳婆看到陌生男人进产房,皆被吓了一跳。 幸好焦玄鸣很快澄清:“我是她夫君。” 随后,他单膝跪地,手足无措靠向苏瑶。 焦玄鸣低头,怜爱地轻蹭苏瑶的脸:“瑶瑶别怕,我在这里。” 苏瑶迷迷茫茫地抬眼,忽然看到了这张时常入她梦的脸。 说老实话,苏瑶很高兴,尽管她不该如此。 苏瑶没有讲话,她靠在焦玄鸣怀里,气若游丝。 许是有了力量,她咬紧牙关,竭力帮助孩子出世。 天快破晓的时候,苏瑶生下了一个美丽的女孩。 焦玄鸣眼眶潮红,颤巍巍亲吻妻子的额头,夸赞他的孩子一定会是草原的小明珠。 苏瑶累得很,本不想和他讲话,但她好奇,实在没忍住,问:“为什么是小明珠?” 焦玄鸣笑而不语。 他当然没说,大明珠就在他的怀里,已是他的妻。 孩子出生以后,焦玄鸣厚颜留在了苏瑶的身边,干些打杂的脏活累活,偶尔表现好,夜里也不必分房。 苏瑶的火气没有消除,对焦玄鸣依旧很话少。 刘都统咬牙:“一定要找出叛徒……” 叶舟唇色苍白,脸上忧虑深深:“可恨,孩子们差点死于非命!” 一直在内照看学生的沈柳老师,撩帘入内,他带着几把刻有“沈家”家徽的箭矢上前。 “这是敌袭时,弓兵射来的箭矢。你们漳州军所储藏的军械辎重可有减少?” 刘都统闻言,大惊失色:“沈公子怀疑内鬼出自当地守军?可是想要调度漳州军械,除非有京中世家内阁大臣抑或君主下令,否则谁敢谋算粮草?守仓的军官也不会冒着诛九族的风险,擅离职守啊。” 他顿了顿,神情复杂地说:“除非有另一种情况。” 叶舟:“刘都统但说无妨。” “漳州本就是千面郎沈家治下,早年还未与天家分权共治时,一直是沈家家主亲自调令统筹兵将与粮草、上阵督军。若有沈家主的私令,军仓的守官不敢不从命……” 这是疑心沈追命勾结外邦,意图分裂大乾。 但这话太重,无人敢应。 就在几人脸色凝重的时候,沈柳抬臂,一只皇帝裴望山专饲的春鹰落袖。 刘都统明白,皇家的鹰隼传讯军令,需要喂养秘药,才能让春鹰开口。 他递去一颗药丸。 春鹰服下以后,抖擞精神,朗声高呼:“咕咕,君上有令,沈追命不服皇权,有心勾结外教,设局屠戮世家子弟。” 鹰隼像是记不清那么多话,想了好久,又摇头晃脑。 “咕咕,君上暂时褫革沈追命家主之位,即刻将罪人,押送,上京!” “不得延误!咕咕!不得延误!” …… 另一只迟来的春鹰抛下皇帝亲自草拟的讨贼檄文。 军士们齐齐上阵,制住了沈家闻讯赶来的私兵,擒拿沈追命。 沈柳还在沈追命的房中搜出通敌的书信,如此,证据确凿,他无从抵赖。 沈追命蓬头垢面,厉声斥责:“这是污蔑,放开我!你们有什么资格押我上京?” 沈追命的儿子也来求情,他们不相信父亲会做出这样的事。哪家的父亲会狠到连自家孩子也杀? 叶舟皱眉:“若他有心,大可用这个借口洗脱自己的嫌疑。证据确凿,有事咱们上京,御前慢慢辩论!” 沈追命自知大势已去,他负隅顽抗:“尔等放肆!漳州归沈家主管,你们仅凭一封天家递来的诏令,便敢忤逆沈家?你们何时成了天家的犬马?!” 世家与皇权并重,若是十年前,沈家主的话还有威慑之力。 可近年,皇权声势赫奕,再有周家、叶家投诚,余下的几个世家,处境尴尬。 眼下,是其他几个世家联合天家追缉沈追命,对外还保全了沈家的颜面,将他的“家主”之位褫夺再缉拿上京,刘都统自然敢从命。 刘都统抱拳:“得罪了。” 说完,他亲自将沈追命拷上枷锁铁链,限制沈追命出入山庄。 一时间,世家大人们心里都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何时起,皇权也能越俎代庖,插手世家的家事了? 可偏偏沈追命沾染上“通敌”罪名,由皇家制裁他,合情合理。 甚至托皇帝的福,援军及时赶到,全员获救。 可是这样的先河一开,岂不是代表皇权,能够左右世家家主的更迭? 那么早晚有一日,世家会被架空吧? 世家人缄默不语,他们不约而同,感受到了裴望山运筹演谋的可怕。 皇帝的城府,真是比海要深- 东方将白,天光破晓,一场恶战告一段落。 白杏和叶舟接到了踉跄归来的谢道玄。 老师们对望一眼,纷纷松了一口气。此战虽险,但好歹世家子女们一个没少,都活下来了。 他们回京,可以向世家长辈们交差了。 众人在军士的护送中,连夜下山,准备回京。 青帷马车里,叶薇守在昏迷不醒的裴君琅身边。 小郎君用尽内力开阵,等同于把自己当作媒介,竭尽全力召出大阵。 血滴顺着鸟嘴弧度缓缓下移,流入微微吐露的舌尖。 它饮下了。 就在这时,神迹降临。 本该死透了的鸟,似乎被血肉疗愈,竟抖了抖腿,又有了一丝生机。 苟延残喘,一息尚存。 裴君琅微微眯眼,唇角上扬。 有趣。 看来,即便是叶家长辈,也有对叶家女资质判断眼拙的时刻。 第二十三章 分班结果很快出来了。 甲乙丙丁四个班—— 叶心月、周铭等世家中天资较高的嫡长子、嫡长女,以及大皇子裴凌被分到甲班。 只有两门世家丁级资质的学子,则被穿插到乙班或是丙班。 像裴君琅这种不良于行的残疾皇子,为了表示潜渊书院的公平与公正,自然只能被发配丁班了。 连带着安排丁班的学生,还有除开本家血脉传承得了丁级其余全部无级别的叶薇、谢芙、鲁沉山、以及一个千面郎沈家的郎君沈如意。 谢芙总算如愿以偿靠近了叶薇。 裴君琅花了三个月,做好了所有事,他终于能放下心去见叶薇了。 离宫之前,他考虑许久,还是给叶薇留了一封家书。 若他不能活着回来,好歹叶薇看到这封信,不至于那么慌张无措。 裴君琅知道叶薇不耐烦看那些既臭又长的书信,他只能尽量用家常的语气,给她留话。 “吾妻叶薇,亲启。 叶薇,距离你去世,已经两年整。 从前见你还算是柔善的女子,却不知你心肠歹毒,竟愿意舍我而去。我将你藏于冰棺之中,倒是想过将你挫骨扬灰,鞭尸数千,但念在你是召出红龙的英.烈,不好毁你尸身。若你醒了,请感念我的恩德,永远铭记于心。 我不似你那般聒噪、话多,提笔几句,也无非是怕你醒来以后孤独无望,手忙脚乱,丢尽我的脸面。 说老实话,你死去的两年,我过得并不算好。原来习惯一个人啰嗦,也如此可怕。不过想到日后我能多得清静,倒也没觉得哪里不高兴。 你既已得我恩赐,能够复生一场,那就好好惜命,别让我日后担心。 叶薇,要记得好好吃饭、好好穿衣,不要忍饥挨饿,不要受冻,不要再让我担心。 叶薇,我允许你帮我立碑祭奠,允许你称我为亡夫。但你若是有了新欢,便将我的牌位抛远一些,少让我看到这些脏东西,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情郎。 当然,那些情郎没一个待你真心,你不要蠢笨到被人诓骗。嗯……如果你当真再嫁,死后也只能择我同穴,我会将此事告知你二叔与阁臣,你休想反悔。 叶薇,我没有后悔如今所做的一切。你若能活下来,我只会高兴。 叶薇,最后回答一次你信里的话。我喜欢你,如你信上所说的,我也很想念你。” 裴君琅搁笔,将信藏于勤殿枕下。 他披了一身玄色的长衫,推动木轮椅,离开皇宫。 又是一年冬天,风雪缥缈,年轻的帝王顶风冒雪,驶向天池禁地。 裴君琅赶到的时候,红龙还宿在叶薇的身边。 听到轮椅碾雪的动静,它睁开一双赤红色的竖瞳。 红龙咆哮,不肯让出叶薇。 裴君琅淡淡道:“你想不想救她?”裴君琅失而复得,躁动不宁的心跳,逐渐趋于平静。 有那么一瞬间,裴君琅以为叶薇要出事。 他很害怕,很不安,幸好只是虚惊一场。 少年郎怀抱住叶薇,凤眸长睫微垂,落到女孩脸上。 叶薇的发簪散落,乌黑鬓发被浇透了,湿漉漉的,紧贴上雪白的脸颊。 裴君琅抬起修长的指骨,小心翼翼帮她捋开。 “叶薇,你很冷吗?” 裴君琅的声音一如既往清冷,与往常不同的是,他的音调稍微弱化,他也会为了迁就受惊的叶薇,而变得些许温柔。 叶薇没有回答,巨大的困意将她淹没,眼睫毛微颤,似乎是冷,小姑娘忍不住战栗,肩骨瑟缩。 裴君琅不再打扰她。 叶薇昏昏沉沉,她偶尔能听到裴君琅说话,偶尔只能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 她忍不住往旁侧挨蹭,缩到裴君琅的怀里打摆子。 小姑娘看起来很冷。 裴君琅犹豫一会儿,还是用坚实紧致的臂骨,将她搂到膝上。 小郎君弯曲脊骨,长长的黑发顺势跌下,像一汪春池水,又似羽毛尖儿,流淌于叶薇的脸上,撩起来,痒痒的。 叶薇忍不住睁开眼,却看到,裴君琅在用棱棱的肩骨为她遮风挡雨,她记得他明明也很畏寒怕冷,好几次,她都给他抱了薄被御寒。 可是现在,裴君琅无惧风雨,他倾身,庇护叶薇,只盼着小姑娘不要被雨水浇湿,只盼着她能好受一点。 叶薇莫名觉得鼻尖酸涩,眼眶涩出泪意,嘴里咬了一口酸梅,舌苔都发苦。 她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只是觉得小郎君待她很好,特别好,好到她不知要如何回报。 冷雨潇潇不绝,天穹雷光炸裂。今日,皇帝的御林近卫特地在山上开辟出一片广袤的草坪,用来搭建击鞠的场地。世家子女虽说没有家里拘束,也算是弓马娴熟,但对比游牧部族以及外域小国那些马背上长大的民族,技艺还是相差甚远。 中原的击鞠,也就是多罗口中所说的打马球,两队十人,队员们上马争相击球,得分最多的便算赢。 由于是和胡族蛮人竞技,为了不堕大乾国的颜面,少年儿女们纷纷击掌鼓气,轮番上场。 球场上,鳄皮大鼓敲击,鼓乐喧天,声振屋瓦。 少年少女昂首挺胸,额上束着的色带随风飘扬。他们骑着高头骏马,身穿织金武袍,手持长杆球棍,严阵以待。世家孩子们最好脸面,这一场球赛,看似小打小闹,实则关乎国家的尊严,他们绝不退让! 然而,世家子弟还是天真,低估了游牧民族的跑马能力,关键时刻,还是杀神周家的儿郎们上场,才堪堪稳住局势,拉回了丢失的分数。 叶薇最后一个压轴上阵,偏偏和她对上的人,是马术精湛的多罗王子。 叶薇扬眉,想起昨日她给的下马威,笑道:“多罗王子是来一雪前耻的吗?” 多罗没想到叶薇一旦御兽,身上便带着一股如野草般坚韧滋长的劲儿,即便只是骑马击球,也意气风发。他爱极了女孩的恣意与张扬,扬唇一笑:“正是,你我好好比一场,我不会放水的。” 叶薇翘起唇角:“敢放水,我定让大王子好看!” 两人各自领着九人的队伍,驰骋球场。马蹄声声,比赛声势浩大,如火如荼。 盛况空前,各个世家的长辈,以及部族的酋长、皇亲都来了,他们目不转睛看着场上孩子们的战况。 为了今日的比赛,叶薇特地以骨血驯服了一匹骏马,健马俯首称臣,以叶薇为尊,两者配合默契,传球飞击、马蹄崩腾,如剑锋锐,游刃有余。 叶薇发挥得很好。 每当叶薇高举长杆击球得分,毡毯席面上退场的同窗们便会大声叫好,抱作一团。 马球比赛沸反盈天,裴君琅即便不想来看,也得卖面子出行。 等他推车抵达时,比赛已经将近尾声,两队只差一球之遥。 众人屏息以待,死死盯着叶薇和多罗的动作,生怕错过了关键时刻,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日光下,骑马奔来的叶薇,梨涡浅浅,乌发间红绸飘扬,如春日一般绚丽鲜妍,夺人眼球。 裴君琅只瞥了一眼,很快挪开视线。 就在小郎君刻意偏头的一瞬间,他忽然窥见一侧的人群里闪动乌沉沉的光泽。 有人抬臂架出藏于袖囊中的弓弩机关,箭镞微晃,正对叶薇骑马的方向…… 不好,有人想趁着杂乱的球赛行刺! 裴君琅眉棱微蹙。 千钧一发之际,他几乎是下意识腾起丹田内力,如玉指骨翻飞,一枚浅薄的匕首破空而出。 “叮”的一声清响,破刃穿云裂石袭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薄刃入肉,雷霆万钧,就此削断刺客的手指。 一声惨叫刺破云霄,不远处,鲜血骤然喷涌,红梅点点,蜿蜒了一地。 刺客的手被打歪了,手里的暗器蓄势待发,朝其他方向,不受控地射出。 这么浓郁的血气。 人群瞬间喧哗不止,谁都没想到会有人在今日行凶。 禁卫军很快持刀追杀,刺客推开人流如织的包围,往荒山逃去。 裴君琅打了个响指,召来青竹。 “有人对叶薇下手,往西南方向逃了,去追。追到以后,先断四肢,再弃尸荒野,不必留活口套话。” 裴君琅知道,敢大庭广众对世家儿女出手,必定是死士,这种人问不出任何话,直接以牙还牙,折磨致死便是。 等青竹领命离去,裴君琅才定下心神。 他的指骨僵硬,不动声色地弯曲,肺腑里积郁的疼痛涌来,裴君琅看了一眼掌心,有一片湿濡的汗意。 原来,他在后怕。 危机暂除,裴君琅抬头,朝叶薇的方向望去。 球场上沙尘滚滚,健马嘶鸣,乱作一团。 擅长驯马的马奴纷纷出动,安抚受惊的赛马。 幸亏裴君琅及时出手,叶薇的坐骑不过是被箭镞刺到腿骨,并没有伤到人。 可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动荡,也足够赛马撒蹄扬鬃、四处奔逃,险些颠下马背上瘦小的女孩。 叶薇一时不察,差点要摔下马去,还好多罗一直注意叶薇的一举一动,他很警惕,电光石火间,少年郎于危难中,朝她伸出手。 一只健硕的臂骨牢牢困住叶薇的腰肢,如同救命稻草,轻巧地搂住了叶薇。 多罗把她抱到身前,勒马停下。 叶薇在多罗的马上坐稳,额头不小心磕在他的胸口,耳边响动的,是儿郎蓬勃不休的心跳声。 虚惊一场啊。 女孩拍了拍胸口,她朝多罗感激一笑。 “谢谢你,多罗王子。” “小事一桩。”多罗朝她挑眉,一副得意的模样。 英雄救美,郎才女貌,人潮再次沸腾,夸赞多罗这充满友国善意的搭救,赞美皇帝与部族之间的深厚情谊。 裴君琅安静地望着这欢欣踊跃的一幕,什么话都没有说。 多罗扶住叶薇,骑马带她靠近观众的毡席。 叶薇脸上的笑容甜美、娇艳、耀目,也很熟悉。 她曾无数次对裴君琅这样笑,毫不设防,真心以待。 只是对象换成了多罗。 叶薇不觉得冷了。水雾浸透了槐花黄绿的衣裳,薄纱之下,雪峰鼓囊,腰身窄瘦。 她睁开眼,直勾勾盯着裴君琅,眼神带钩子。 守礼的小郎君见叶薇醒了,不再担忧她的身体,被她凝望,裴君琅也有错愕。 他下意识仰头,那一双淡泊的凤眼错开叶薇的目光。 叶薇还留在他怀里不肯走。 他也不去赶她。 平心而论,裴君琅没有不喜欢叶薇的亲近。 他们都在等,高手过招,你来我往,一言不发地煎熬。 城中的厮杀声,渐渐减弱,远处扬起大乾国的旗帜,叶薇知道,泉州守住了。 太好了。 她没有再挂心的事,整个人松懈下来。 小姑娘朝裴君琅一笑,柳眉弯弯,杏眸里碎着星子。 许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许是久违的枯木逢春,总有一股勃勃的生机,在她心底扎根。 今日大获全胜,她总想庆祝,给自己一个礼物。 叶薇借着远处昏昏的火光,逡巡裴君琅线条冷硬的下颌骨,小郎君冷心冷面,就连单薄的唇峰也是冷的,如山嶙峋。 他什么都没做,却偏偏挑衅起叶薇的好胜心。 小姑娘不服输,执意一战。因此,她突然支起臂骨,跨坐于小郎君的腿上。 女孩低头,额头与俊俏的小郎君相抵,居高临下,任由寒冷刺骨的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滴落至裴君琅微仰的喉结,再滑入深不见底的衣襟。 裴君琅的指骨轻颤,眼尾晕开一片红,连带着那一颗焦茶色的小痣都勾人。 助兴的么?叶薇不知为何,脑子忽然有了这个念头。 叶薇蹑手蹑脚靠近,纤长的眼睫毛稍稍战栗,她俯身,尝了一下裴君琅的唇。 意料之中的寒冷,唇瓣上糅杂了冰凉的雨水味,还有她喜欢的草木香气,像是隆冬天的雪松。 她想要尝得更多,渐渐深入了,触碰到裴君琅的齿关,又怕触怒他,令他反感。动作小心翼翼,畏畏缩缩,既害怕,又忍不住呼之欲出的欲心。 有贼心没贼胆的样子,逗得小郎君轻轻哼笑一声。 幸好,这次,裴君琅并未阻止她。 他眼波流转,尽数是撩人的暧昧。 他任叶薇予取予求。 甚至在叶薇体力不支的时候,还会好心扶住她的腰,助她使坏。 叶薇一阵心猿意马,她不免心虚,一方面觉得裴君琅善心肠,一方面又觉得她是不是被小郎君坑害,落到什么陷阱里去了? 裴君琅宽厚、滚沸的掌心抵在姑娘家的腰窝,在叶薇毫无章法的勾惹之下,也能纠缠出一星半点儿的火气。 少年郎的指骨渐渐收力。 他抓住了她。 叶薇还在采撷,软.舌微勾,舐.吻小郎君柔润的唇角,与他唇齿相融。薄凉的雪堆被热汤沃化,一池春意。 叶薇以为裴君琅永远不会主动,能半推半就顺从,已是万幸。 她感到餍足,打算鸣金收兵。 可是,当叶薇企图结束这一场暧昧的交织,裴君琅却用臂骨困住了她。 红龙犹豫一会儿,憋住口中酝酿的天火,不情不愿地游开了。 裴君琅从木轮椅挪到地面,他坐到深不见底的天池边上,双手托起叶薇。 他待她一贯温柔,手掌扶住叶薇的后颈,另一手锁住她的腰身。 叶薇死后变得好轻,抱起她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池水太冷了,裴君琅的膝骨泡在其中,但他并没有什么受冻的反应。 时辰差不多了,裴君琅将匕首刺向自己的腰侧,狠狠扎入皮肉,隔开一道血痕。 他的血肉是药引,能够开启天池之中的长生秘术。 裴君琅任由一团团朱红色的血液氤氲于深蓝色的天池之中。池面荡漾,血气凝聚成红线,沿着涟漪一圈圈漾开。 夜色昏暗,唯有雪地泛起银白色的尘芒。 裴君琅抱住叶薇,他抬手,将她重重压向自己滚烫的胸膛。 他抱着她,滑进池中。 冰冷刺骨的水潮顷刻涌来,将裴君琅淹没。 天池像是欢迎裴君琅的回归,不住卷向他。 裴君琅的衣袍变得沉重,他的发簪被水流冲散,一头乌黑顺滑的黑发在水里沉浮。 他仍是死死抱住叶薇,即便不断下沉也没有松手。 池水中,裴君琅睁着眼。他屏住呼吸,静静等待尸体复苏,等待奇迹降临。 如果什么都没有,那也没关系,裴君琅活得够累了,他做不到孤独终老,像今日这般,他能和叶薇一起溺亡在此处,其实也很好。 裴君琅的双腿有疾,池水淹没他的口鼻,堵住他的呼吸,他闷得难受,却没有挣扎。 他俊美无俦的脸,在水下更显病容,皮肤苍白胜雪,没有一丝血气。 裴君琅凝望怀中紧拥的叶薇,他捏住她的下颚,吻上了她的唇,残存的气息被他渡入叶薇的口中,连带着细微的血液,也被他送入叶薇的体内。 秘术还是开启了。 裴君琅终是感到虚弱,他的身体在不断衰竭、破碎,他承受灭顶一般的痛楚。 可他能感受到叶薇的四肢变得愈发柔软,她的唇舌也变得热了。 裴君琅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松开了怀里的女孩儿。 一轮皎洁的月拨开云雾,绚烂的光华照进清澈的天池之中。 裴君琅往下沉沦,他渐渐松开紧绷的手臂,看着叶薇的脸色渐渐有了血气,她晕在皎洁的月色中,犹如天女下凡。 这一幕似曾相识,裴君琅感到恍惚。 有那么一瞬,他仿佛看到叶薇一如初见那日跳入池中。 这一次,她选择了裴君琅,她朝他游来。 叶薇终是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 裴君琅望着叶薇那双美丽的杏眸,忽然心脏酸涩,他有了泪意。 叶薇的脑子混沌不堪,漂浮于池中的衣物将她纤细的身体包裹,她呛了不少的水,无数气泡从她口中涌出。 她茫然看着不住往下跌落的裴君琅,她的长发犹如群魔乱舞的海藻,和裴君琅的墨发纠缠成一团。 小琅? 叶薇伸手,她四肢无力,却仍旧想去救他。 只是这一次,裴君琅真正意识到肉身消亡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不可能回到岸上了。 他看到叶薇复生,已经如愿。 他不想她再做无畏的牺牲。 小姑娘悄悄勾唇,帮裴君琅关好房门,撩裙追上—— “听说膳堂每晚都有蜜汁鸡腿,拌饭简直一绝。小琅公子吃吗?” 她还是喜欢喊他“小琅”,决定让裴君琅听习惯到耳朵生茧。 “或者滚油煎的萝卜丝饼,这是民间小吃,也很香,尝尝吗?” “哦,对了,小琅有没有带利是封红包?沈如意午膳的时候偷偷帮我们探过路了,说是打菜的大娘有颠勺的毛病,不给点红包收买,会故意抖肉。唉,你要是没钱,我帮你垫付了吧?不过你我是生死之交……这样吧,利息占三成,十日内还。” 裴君琅忍无可忍,手上力度变重,木头轱辘顿时滚出去好远。 叶薇紧追不舍。 少年沉声,骂人的声音也还算好听—— “闭嘴,你好吵。” 第二十四章 叶薇和裴君琅到膳堂的时候,已是月上枝头的黑天。 潜渊官学的膳堂是一片开阔的排屋。 每一面墙都被打通了,两头都通了个门,大门敞开,如同里外抖风的殿宇。 叶薇猜,膳堂定是模仿朝中大臣上完早朝会后在御殿外用餐的廊下食场景,直接让学子们同堂用饭了。 迈进膳堂,叶薇不动声色打量。 左边摆了数不胜数的坛子,油纸封口,有酱菜和美酒。干净的石砌灶台架起五口铁锅,有专门的御厨镇守,房梁挂着的点菜牌上,一应美味小炒与汤品应有尽有,标注了银钱,要额外加价付费,想来是为了娇生惯养的皇亲国戚准备的; 如果他真的对尊贵的兰玛公主青睐有加,那说明他也只是一个见利忘义的小人罢了,叶薇不会再和他多接触了。 鸡腿饭队的朋友们知道叶薇很擅长心里藏事,他们担心她有苦不对外说,纷纷凑到旁边给她端茶倒水,或是想笑话逗趣。他们视裴君琅为拈花惹草的多情货色,看白衡都慈眉善目了,就连谢芙,也在沈如意的劝说下,让出了叶薇左手边的位置,供白衡同心上人交谈。 院门外,马蹄声笃笃,雨停了,赵管事脱下沾满水珠的雨蓑,招呼哑奴搬来脚凳,搀扶西坞公主下马车。 叶薇咬糖的动作一顿,抬头,一眼就看到远处的裴君琅。 小郎君是陪同兰玛公主游玩的礼官,因此他并没有穿官学里的荔枝白圆领袍,而是穿了一身妆蟒绣堆的朝服,英姿勃发,威风八面。 他平静睇来的一双狭长凤眼,正巧对上叶薇的视线。 小姑娘咬糖的动作放缓,她眯起杏眸,朝裴君琅微微一笑。少女烟波潋滟的眼睛仿佛有钩子,带点若有似无的调侃与逗弄。 叶薇不想自己太狼狈,她便以旁观者看戏的角度,故意起哄,看裴君琅陪同兰玛公主一道儿观摩官学的笑话。 小姑娘忽然对裴君琅弯唇,春山如笑。 小郎君轻皱了一下眉头。塞外蛮族契人的冬天不好过,草场凋零,牛羊冻死大半,部族的老弱没有粮食吃,生活难以为继。 契人勇士们为了生存,只能不停地掠夺,他们又招募青壮兵丁,顶风冒雪,孤注一掷不断地侵扰大乾边境,好在关隘守军守备森严,没能让那些山狼一般凶悍的野蛮胡人攻入国境。 源源不断的军需辎重又被送往边城,守城战役不可避免。 风雪仍在簌簌地下。 裴君琅看完击退契人的军情捷报,顺手将文书递于炭盆,任猩红色的火焰将纸张吞噬得一干二净。 夜风拂面,少年郎清隽的眉眼低垂,面上无喜无悲,神情平静,唯有白皙指骨停在炭盆上方,火光涌动,骨节上一枚油润的白玉扳指,染上黄澄澄的柔光。 “主子。”青竹在廊庑底下,轻轻敲动门扉。 裴君琅冷道:“说。” “叶二小姐登门拜访了。” 小郎君剑眉轻拧:“放她进来。” 青竹尴尬:“已、已经进来了,都到内院门口了。” 裴君琅默然:“……”裴君琅平日里看起来冰冰冷冷的一个人,怎么会做这么多闷骚的事。 她玩味地翘起唇角,寻宝似的,继续观察寝殿的一桌一椅。 窗边置放了一个梳妆台,各式各样的匣子里摆满了她之前爱戴的珠花、发带、花钗。她甚至在床榻的枕边也发现了一条她最喜欢的桂花丝绦,不难想象,小郎君夜里睡不着,定是抱着她的旧物才能入眠。 不止这些琐碎的东西,叶薇还看到了她用过的被褥与枕套,蝴蝶、缠枝花等等绣纹的被罩,绸被的颜色也都是枇杷黄,或是锦葵红色。 叶薇嘴角一抽,忍不住问长寿:“你家陛下,是把叶家小院里的东西都搬来了吗?” 长寿哪里敢和红龙神主一块儿讲主子的坏话,他好歹是要给裴君琅留点颜面的,于是长寿小声说:“倒也不是全部,好歹、好歹没将您的衣物尽数搬来,还有您的陪睡玩物,那个叫狗什么的。” “狗蛋。” “对对!” 叶薇沉默:“……”她怎么从前不知道裴君琅是这么粘人的小郎君啊? 叶薇大概知道裴君琅都干了些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好歹要给他留点颜面,她不再问家具私事,开始搜罗裴君琅留下的书信以及一些御书房的卷册。 小郎君是个行事周到缜密的人,他给她留下很多官场与朝政的点拨文书,事无巨细,每一桩都说得明明白白。 叶薇甚至能想象到小郎君写下这些卷册时的表情,他一定嫌她蠢笨,这才事事从旁看顾。 最后,叶薇找到了那一封裴君琅的信。 她看到“亡夫”的字眼,纸张上陷下豆大的圆圈水渍,她睁着杏眼,任由眼泪滚落。 叶薇深吸气,嘟嘴,把泪意压回心里。 “我不喜欢你留下的东西。” 叶薇不喜欢这样的裴君琅。 “你说了很多话,准备了那么多东西,你忽然不骂我烦人,忽然改了性子,忽然这么温柔地教导我做好所有事。你不该这么有耐心,就仿佛你做足放心我一个人生活的准备。” “就好像……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叶薇每天都会去一趟天池,可是整个池子都被冰霜冻住了,用红龙的天火都融不开,她捞不到裴君琅。 叶薇害怕毁坏天池也会伤到裴君琅的根本,她没有再强行破开这个池子。 忽然有一天,叶薇决定不要每天来了,她每个月来瞧一次,或许在不知不觉间,裴君琅就再次浮上水面,他就再次回来了。 这一日,叶薇带了许多好吃的糕点、喜饼,还有好喝的青梅酿。 她蹲坐在池边,抱住膝盖,对冰面说—— “小琅,你要是醒了,记得上岸吃点东西,别饿着了。” “小琅,我们连婚礼都没办,你对外说是我夫君,也不嫌害臊么?” “小琅,我明日要和阿芙、如意、小山、阿溯他们去一趟西坞了,西坞带领西域许多小国归顺大乾国,我身为国君,亲自去一趟也代表我们结盟的诚心。” “小琅,听说多罗王子还没成婚,他很可能对我情根深种,还在等我。你要是吃醋得紧就快快醒来吧,不然小心我给你纳一窝男嫔妃来分你的宠爱。好吧,我是和你开玩笑的,我这个人还是很专情的。” 叶薇说了一些近日发生的事,譬如谢道玄成了谢家新一任家主,明明到了年纪,却对男色毫无兴趣;譬如沈如意如今很会做生意,自从叶薇复生,开始搞什么长生符,畅销得很,还让叶薇也帮着一起糊弄人,不过她要分四成利;譬如鲁沉山最近总觉得城门笨重,想要拆了重建,为此和户部闹得不可开交…… 叶薇原本是笑着和裴君琅说话,可是说着说着,她上扬的嘴角便渐渐耷拉下去。 没有裴君琅的日子,大家的生活也还是步入正轨,没有一丝一毫的不顺。 大家好像都把小郎君忘记了。 叶薇把脸埋进腿间,心里酸酸涩涩的,唇舌也好似咬了一口青梅。 “小琅,你很自私啊。我前两年好歹还留了一具肉身给你,你能日日睹物思人,偏偏我连你的一片衣袖都捞不着。碰不到你,我晚上都很难入睡。” “小琅,我又想你了。” 叶薇总是会无数次回想,裴君琅沉入天池是什么感觉。 他会窒息吗?会口鼻发闷吗?他会不会很难受…… 但小郎君应该没有后悔吧。 毕竟叶薇看到他义无反顾朝她伸出手,濒死之人还有那么大的力气,能够推她上岸。 他总是将生路留给她。 叶薇坐在天池边上。 说了要走,但久久没走。 她想陪陪裴君琅,她忽然也很想不管不顾,留在这里。 裴君琅沉入天池的第五个月,叶薇又无可避免地想到他了。 她记得裴君琅不喜欢有奴仆近身伺候,偏偏他又很懒,嫌弃举着暖炉烘干头发,手会很酸,所以大冬天也湿着发。虽然沾了水的湿发,颜色会变得很黑,像一块柔滑的黑缎,很漂亮。 裴君琅总是自厌、自弃,他觉得自己双腿残疾,腿上还有燎疤,很丑陋。 他总是穿戴齐整,干净的衫袍盖住腿骨,遮得严严实实。 他怕叶薇嫌弃。 叶薇却觉得小郎君美而不自知,他分明是沉静的温玉,分明那样干净、好看,所以会诱惑她用指尖触碰他的喉结、用软唇去亲吻他的嘴角。 裴君琅明明很害怕叶薇离开,却一次次倔强地装作满不在乎。 他不是不想留住叶薇,他是怕留不住,怕自取其辱。 小郎君对外胆大妄为,对内怎么这么胆小啊。 叶薇的唇角上扬。 她好像没有告诉过裴君琅这些。 他抬眸,深邃的凤眸寒到几乎能冻死人。 叶薇不请自来也就罢了,偏偏阖府纵容她来往,拦都不拦! 少年郎姿仪秀拔地端坐,扬声讽刺:“你究竟是叶薇的狗,还是我麾下的侍卫?” 青竹挠挠头:“反正、反正您也不拦,属下这不是想着多此一举么……” “滚去值守。” “是!属下这就走!”青竹为保小命,立马掠身上房,溜之大吉。 裴君琅按了下额穴,头痛欲裂。 算了,叶薇的胆大妄为,也有他御下不严的锅。 没等裴君琅多得几分清净,窗台上便探出一个圆润的脑袋。 叶薇梳着双环髻,乌黑发髻缠绕芦苇绿的绸带,长长的丝绦挨拢丰腴耳珠上的一粒翡翠耳坠,被风吹得轻翻,灵动可爱。 她朝他没心没肺一笑,杏眼弯弯,俏皮而热情地问:“小琅看到我来,有没有很惊喜?” 裴君琅被她灿烂的笑颜一刺,避开了眼。 “是惊吓。” 小郎君一如既往冷漠无情,若非他没有闭门不见叶薇,她都要以为自己又惹到裴君琅哪里。 一想到上次她喝醉酒的狼狈,叶薇有点心虚。 她厚着脸皮推门入屋,四下打量。 屋舍里干净整洁,窗前只设了一张鸡翅木长案、黄花梨书柜、文房四宝诸样,高脚桌上摆一只细颈的琉璃瓶,斜斜插一枝清馨的白梅,糅杂衣上草木气泽,满室桂馥兰香。 叶薇朝着内室探头探脑,她摸到床边,驾轻就熟挪来一块落座的软垫,坐在裴君琅下首。 裴君琅对于叶薇三五不时的登门叨扰已经麻木。 即便小姑娘故意靠近他,裴君琅也熟视无睹,自顾自拿起书翻阅,眼风都没给她一记。 叶薇习以为常。 “咚咚。”没等她开口说话,屋外传来了既轻又缓的敲门声。 叶薇好奇地拉开门,竟是长寿亲自端来一个木制托盘,递给叶薇。 紫笋茶、黄蜂糕、枣泥饼……茶味香醇,糕饼松软微甜。 长寿怕小姑娘受怠慢,一听到做客的风声,立马端点心来了。 叶薇欢喜地接下,递去一小把金瓜子:“险些忘记给公公新年利是封红包了,您要是不嫌弃这瓜子重量轻,拿去换几斤茶吃也是不错。” 长寿的心都要软了,连声道:“哪里会嫌弃!能得小薇姑娘的赏赐,是奴才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这福泽不能奴才一个人独享,这就去分点给青竹、明月,让他们兄弟俩也沾一沾小薇姑娘的善心肠。” 长寿太通透了,立马知道叶薇是想讨好府上的奴仆侍从。 两人心照不宣一笑,不再多说。 叶薇关上门,美滋滋咬一口甜糕,转头问裴君琅:“小琅吃吗?” 裴君琅:“……不要总是拿我府上的点心借花献佛。” “那也得是我献,佛才肯收嘛!”叶薇拍了拍指头上的粉屑,“小琅,我今天找你来,是有要事相商。” 裴君琅嗤笑:“所以你平日找我来,都是无所事事?” “话也不能这么说……算了,我们聊正事。今天的红龙神诞节,祖母让我穿戴礼冠献礼了。” “嗯,我知道。” 毕竟是大节日,青竹会奉主子的命令,登高观望各个宅邸的动向。他看到庭院里翩翩起舞的叶薇,还特地回皇子府学给裴君琅听,说叶二姑娘穿礼服、戴宝冠的样子明艳照人,冠绝京华。 裴君琅出了一会儿神。 明明不甚在意,脑海中却勾勒出叶薇盛装起舞的模样。 裴君琅皱眉,他定是有病。 叶薇又戳了一下裴君琅的臂骨。 “祖母还用我的血试了红龙血眼石,石头动了,它有反应。祖母说我是神主转世,能驱动红龙。” 叶薇无所畏惧地说完这番话,她依旧笑得喜气,杏眸潋滟,如含一汪秋水。 裴君琅听完,清冷的凤眸骤然一缩,白净手骨攥紧了手中书,僵硬了很久。似是困惑,似是不解。 良久,小郎君的声音如同掺了冰爽渣子,硬邦邦地挤出一句:“叶薇,你就这么信赖我,敢把血脉的机密告诉我?” 他猜不透她的心思,也没有过多的回应,冷漠的眼神很快收回,又瞥了一眼旁侧的马车。 天空放晴,遮雨的油棚被撤走,胡女小丫鬟推开附着雨露、湿漉漉的马车门,伸手搀出兰玛公主。 入眼的先是一只修长的手,腕骨叮当作响,挂满了镶玛瑙的金镯,随后是珍珠金枝冠,长长的炸金珠帘子垂在颊侧,纠缠卷曲的棕发,衬得那一张深目高鼻的异域美人脸,如同草原金莲花一般动人。 兰玛公主显然是马背上养出的女孩,腰肢纤细,脊背挺直,身材也比一般的中原女子高大。她利落地跳下马车,身上冷艳的珠串敲击、碰撞,窸窸窣窣作响。 许是没想到兰玛公主的容貌竟如此英气美丽,世家子弟们纷纷怔在原地。 他们不由看了一眼叶薇,乌发黑眸的娇柔小姑娘,浑身都是惹人怜爱的江南韵调,很有小家碧玉的雅气;而兰玛公主不同,她热情张扬,肌肤虽然没有叶薇那般肤光胜雪,却泛着莹润的蜜色,有种大漠戈壁的粗犷。 都是不同的风情与魅力,但比较家世,这些儿郎们自然更想去讨好兰玛公主。 于是,学子们一窝蜂地迎上去,簇拥住兰玛公主,和她闲聊起大乾国的民俗风貌。 叶薇打过招呼,正好手里的麻糖也吃完了,她转身,打算再去膳堂买一包。 还没走出两步,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她:“这位小姐,等一等。” 蹩脚的口音,嗓音也不似中原女子那般婉约温柔。 叶薇转身,好奇地挑眉:“公主殿下,是在唤我吗?” 兰玛公主嘴角上翘,她点点头:“叶薇小姐,我听过你很多事。听说你以庶出次女的身份,在红龙谷大比中脱颖而出,甚至压制了许多世家本家的嫡出孩子一头。你的驯兽术极为精湛,厉害非常,我仰慕你许久了。” 兰玛公主的大乾语说得不算很好,磕磕绊绊,但表达的意思很明确,她想和叶薇多接触。 谢芙马上撅起小嘴,杀心毕露。 众人听到兰玛公主一来就挑衅叶薇,也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不会是裴君琅惹出的风流债吧?兰玛公主没和叶薇接触过,全然不知叶薇就是个满腹黑水的黑心汤圆。小姑娘最擅长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和她作对,这不是找死么?! 可怜的兰玛公主完全不知道叶薇的心计,怜香惜玉的世家子弟哪里能看到草原美人吃亏,纷纷上去拉架:“算了算了,兰玛公主,我们带你去参观潜渊官学,去原上跑马,玩的东西可多了!” “啊对对,我们走!” 然而,兰玛公主就像是要和叶薇杠上了,半点不肯退缩,她就要和叶薇玩。 叶薇也觉得有趣,她一贯热情好客,没有对兰玛表现出任何的敌意。甚至递出藏在掌心的一颗麻糖,问:“正好我要去膳堂买麻糖,公主吃吗?若是吃,咱俩一道。” 兰玛公主看了一眼叶薇掌心的糖块,想了很久,还是捡起来,咬了一口。 甜甜酥酥的口味,很好吃。 她点头:“吃。” “好,那跟我来。”叶薇心平气和地充当那个向导,领着兰玛公主上膳堂。 贵客一走,其他世家子弟自然得跟啊。 路上,世家子女不放心叶薇、以为她要使出什么阴司损招,纷纷小声提醒:兰玛公主背靠西坞,是咱们大乾国的友国,要善待她,不可开罪她,更别想食物里下毒药死人! 叶薇朝天翻个白眼。 她很想说,她看起来像是那种很会草菅人命的恶女吗?!他们对她是不是有什么误解?而且她要杀人怎么可能大庭广众之下动手,肯定会从长计议啊! 可是,没人相信叶薇所剩无多的良心,他们都心惊胆战地盯着两个女孩儿来往、接触,所有叶薇递去的茶水以及糕点,大家都要拿银针,或者喂赵管事一口,试试毒。 赵管事:“……”你们他娘的是不是有病啊? 表面上看,叶薇和兰玛公主相处融洽,但沈如意还是觉得,她们背地里一定暗潮汹涌,定是为了裴君琅在争风吃醋。 灵感来了,沈如意抽出纸墨,奋笔疾书。 鲁沉山从人群里挤出来,看了一眼角落里单手支着下颌的裴君琅。 俩姑娘都要为他打起来了,裴君琅还能这么气定神闲啊? 然而,小郎君还是没有反应。他不知在想些什么,沉静的凤眸紧紧盯着饭桌上面对面坐着的两个小姑娘。 就在兰玛公主想要挽住叶薇,约好一道儿去练武院看尸人交战的时刻。 一条来势汹汹的细鞭倏忽破空而来,迅猛发动袭击,一时间鞭声呼啸,罡风凌冽。 长鞭如蛇一般,顷刻间缠绕兰玛公主的腕骨,将她朝前猛然一带。 兰玛没设防,足下一个趔趄,膝骨微软,险些跪倒在裴君琅的面前。 小郎君猝不及防地出招,冒犯的行径,令在座各位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是对兰玛公主的占有欲吗?看着不大像啊…… 兰玛差点在众人面前摔跤,她抬头,恼羞成怒地质问:“二殿下,你做什么?!你对我太无礼了!” 转眼间,那条游走自如的细鞭改变了攻势,从兰玛的腕骨,缠上她的脖颈。细鞭的鳞骨绽开,擦出细微的血丝。 兰玛公主能感觉到长鞭越收越紧,她呼吸不畅,眼里怒意更甚。 众人屏息,连劝架都不敢,生怕惊扰到裴君琅这个疯子。 裴君琅并不适应外人的夸奖,他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食不言,专心用膳。” “知道啦。” 清疏淡然的郎君不再看她,视线落向别处旁处。 只是,偏头的一瞬间。 裴君琅单薄而赤红的唇,还是于暗地里,无声勾了下。 叶薇果然是一碗饭就能收买的……傻子。 第二十五章 膳堂生意兴隆鼎盛。 叶薇吃饱喝足,还和几个学生们赖着不肯走。 甲、乙两班的学生绝大多数都回屋里睡觉了,毕竟他们都有晨起练习传家术的习惯,家中人一贯管得很严格。 然而丙、丁两班的学生基本来自世家旁支的嫡出子弟,父母亲管束就松懈许多。 还有半个时辰,叶薇就等到她点的下酒菜了。 是母亲徐灵雨最爱吃的大葱炒鸡胗,她年幼,吃不了酒,母亲就会用筷子头点一下,喂到她嘴里,母女俩一起尝尝鲜。 叶薇心神一动,对裴君琅说:“听说膳堂也卖酒……不过要年满十六岁。” 小郎君清冷的眉眼睇过来,语气不善地问:“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知我者莫若小琅。”叶薇笑得人畜无害,“我问过了,鲁沉山和沈如意都是十五岁,年纪不够的。咱们丁班,你为尊长呀!” 四个孩子一听可以喝酒,眼睛顿时发亮,齐齐落在裴君琅身上。 一时间,军将们面面相觑,竟无人敢再靠近叶薇半步。 世家长辈总不能用战马、用刀剑,对自己的子女儿孙动手吧? 鲁明看着自家的乖孙鲁沉山,气得大叫:“孽障,给我滚开!” 鲁沉山手持玲珑炮,一言不发。 沈如意与周溯趁机帮裴君琅扶上马车。 叶舟回头,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叶薇,皱眉,骂了一句:“傻愣着做什么?你当我们能以一打十不成?赶紧上车,快滚!” 叶薇麻溜地钻上马车。 周溯放下马车帘子的时候,对叶薇说:“实不相瞒,周皇后原本还想利用祖父的性命逼我对你们动粗,可是眼下,她的亲子裴凌都被杀了,她没了倚仗,想来此次祖父一定凶多吉少。反正周家难逃一劫,我倒不如随心而为。小薇,二殿下,今日可能是我们唯一一次救你们的机会,请一定要跑远一些。如有下次,恐怕你我便是死别。” 叶薇看到那么多老师与同学为她护路,鼻腔酸涩,心脏又酸又胀。 她拍了拍周溯的肩膀:“一定!” 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她一定不会忘记他正是做好了所有被人奚落的准备,才在今日向叶薇提亲。 小郎君稳重地道:“老夫人应该猜出来了,晚辈私下拜见您,是想求您允我一番私心。晚辈欲求娶叶薇,还望老夫人成全。” 叶老夫人不说话,她低垂一双老态龙钟的眉眼,细细打量轮椅上的裴君琅。小郎君的确是人中龙凤,不止模样标致,为人处世也练达老成,光从品行与模样上看,裴君琅实乃世家佼佼英才。然而,叶老夫人要交出去的人,是她最疼爱的孙女叶薇,她舍不得小姑娘胡乱嫁人,在夫家受委屈。 叶老夫人道:“二殿下,老身明白,你洞悉庙堂时局,深知小薇暴露了骨血的秘密,往后必有大难,想用婚事拉拢小薇,让她成为皇家儿媳,归为天子党羽,也好保她一程。你的拳拳爱护之心,老身看在眼里,铭感于心。可你也知道,小薇是我最疼爱的孙女,她幼时狠吃过苦头,回到本家又历尽艰辛,等我想庇护她的时候,她已经长成能独当一面的大孩子。” “我既欣慰,又心疼,巴不得多留她在家宅一段时日,也好弥补这些失去的祖孙情谊。我们叶家本就是世家典范,家底不说富贵,倒也殷实,手中权势虽不及过去,但也已是勋贵之最,无人可欺。倘若没有出五竹山的事,老身并不打算将小薇外嫁。即便要为女孩家寻夫婿,最起码也得是身体康健的后生。”多罗王子掏了掏耳朵,半点没在意身后那一批学生们的痛苦哀嚎声,他只死死盯着裴君琅,唇角微扬,问:“你怎么发现的?” 裴君琅收回长鞭,慢条斯理将其一圈圈绕上结实的臂骨。 小郎君头也不抬,语气平淡地说:“听闻兰玛公主自小体弱多病,父皇命我悉心看顾。常年吃药的病人,肌骨和衣袖都会沾满药涩味,然而我见你的第一眼,竟没在你身上嗅到任何药材的气息,而你腕骨还有细微的牛皮味,衣上也有健马的气味。我猜测,西坞外域,骑马的缰绳,应该是牦牛皮搓成的。试问,一个久病难愈的小姑娘,怎会成天在马背上玩耍?” 裴君琅多年服药,身上自带一股清苦的草木味,那不是特地熏的衣香,是他的隐疾。 “况且,即便你很擅长乔装打扮,虽然遮掩喉结与肌骨,但手上有耍刀弄枪积攒出的厚茧。习武之人下盘很稳当,走路时自有一番潇洒的仪态,外行人看不出来,却瞒不过内行人。” 裴君琅将观察的一应事逐一道出,多罗王子心服口服。 他哈哈一笑:“不错,贵国的二殿下果然慧眼如炬。实不相瞒,妹妹不服大乾国的水土,在来朝的半道上生了急症,已送回西坞。我麾下部曲唯恐国书上写了公主来朝拜贺,人却未至,担心大乾皇帝知道了,定要不高兴,因此由我来假扮妹妹,从中斡旋。反正我俩是孪生兄妹,样貌相似。” 多罗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大家都挑不出错处。 唯有裴君琅意识到,这是西坞的傲慢。多罗知道,只有扮作将来可能会远嫁天朝的兰玛公主,才能混迹在一众世家儿郎与皇子里,打听大乾真实的国情,判断朝堂的混乱局势,然后选择倒戈羯人还是归顺大乾国。 多罗胸有成竹,也压根儿不担心自己的欺君之罪,会惹来皇帝裴望山的怒火,因为他深知近年大乾国的边境不稳,外患连连,中原很需要外援,没必要得罪一个可以拉拢的富裕小国。 而且,多罗和西坞国王一定很疼爱女儿,这个局是一早就设下的,他们压根儿就没考虑让兰玛公主远嫁到中原。 裴君琅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没有再多说什么。 反倒是多罗卸下伪装,他也不装了。少年拎起挂满佩玉、珍珠璎珞的裙摆,朝叶薇跑去。 吃糖看戏的小姑娘被徒然凑到面前的俊脸一吓,呆住了。 多罗满身热汗,脖颈上的肌肤是蜜色,泛着油润的光泽。他对叶薇一笑,皓齿白皙:“小薇姑娘,本王子这次来大乾,也是有联姻任务在身。我看你是世家儿女里长得最好看的,不如嫁到西坞来,做我的王妃吧?” 居然当众求婚? 叶薇吃惊,那一口麻糖含在嘴里,腮帮子鼓鼓,不知要咬还是不咬。 和叶薇关系算不上好的世家女孩儿,一看多罗一表人才,家底又殷实,听到求娶的事,心里艳羡不已。她们反正不是本家嫡出的女儿,继承不了家业,嫁到西坞去似乎也不错。毕竟多罗是国王的嫡长子,往后要接任王权,那么,他的王妃,岂不是就是未来王后? 可偏偏,什么好处都被叶薇占了。 就连叶心月也瞠目结舌,皱起眉头:……叶薇是什么狐狸精吗?怎么一个个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 众人眼中被馅饼砸到的叶薇却没什么反应,她轻轻眨了一下水灵灵的杏眼,慢条斯理咀嚼齿间的那口糖,似乎在思考。 她下意识瞥了一眼裴君琅的方向。 不知为何,叶薇迫切想知道裴君琅的反应。 他会错愕吗?会不喜吗?会恼怒吗? 叶薇不笨,方才裴君琅明明是看到多罗王子要扮作亲昵的闺中好友,同她勾肩搭背,小郎君看不下去了才出手的。 他不喜欢别的男人触碰叶薇,这算不算对她的占有欲? 叶薇总能感受到小郎君流露出的一丝一缕侵占欲,可当她要去仔细分辨,他又收敛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无。 他为什么总躲着她啊? 放手又放得不利落,想抓住她又瞻前顾后,胆小鬼一样不敢作为。 裴君琅居心不良,故意钓着她玩吗?他勾得心猿意马,撩得她心痒难耐,却连一口甜的都不给。真是手段高明的小郎君! 叶薇死死盯着裴君琅,气得嘟嘴,脸颊微鼓。 然而,小郎君还是面无表情。 黄澄澄的烛光洒落他低垂的浓睫、微抿的冷硬唇峰,他悄无声息地坐在木轮椅上,白皙的腕骨,随着细鞭的把玩、缠绕,伶仃的臂骨偶尔露出袖缘,泛起雪色的光泽,如玉琳琅。 他无动于衷。 裴君琅没有推动木轮椅,他岿然不动,心平气和地整理那一条沾染无数鲜血的细鞭。 不厌其烦,整理了成千上万遍。 叶薇看不懂裴君琅,她悻悻然收回目光。 接着,她喝了一口清茶,冲刷口中那股甜甜的糖味。再抬头,叶薇对多罗说:“实在抱歉,多罗王子,我也同兰玛公主一样,自小体弱多病,对西坞的饮食与地貌水土不服,恕我身体羸弱,不能随你远行,嫁到塞外了。” 多罗一愣,接着哑然失笑。 “哈哈哈,你好有趣。” 多罗非但生气,反倒对叶薇更感兴趣了。 先前,多罗借妹妹兰玛的病,给了大乾国一个下马威。叶薇反手就回了他这一巴掌,偏偏多罗还没有理由来反驳。 叶薇这招高啊,四两拨千斤,轻飘飘几句就将多罗打了个措手不及。 世家的儿女们旁观半天,纷纷在心里头拍手叫好! 小薇厉害!咱们潜渊官学的场子,今儿算是被你找回来了! 听到叶薇的话,裴君琅手里的动作也恰逢其会地停顿。 叶薇拒绝了。 小郎君指骨微动,雪睫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在叶薇婉拒多罗的那一刻,裴君琅不可否认,他心生隐秘、几不可查的愉悦。 原来,他也不想她远嫁边塞- 没一会儿,福德奉皇帝口谕,风尘仆仆赶来潜渊官学宣旨。 皇帝裴望山远在禁庭之中,也知官学里发生的一场闹仗。 叶老夫人就差明晃晃说出,裴君琅不良于行,腿骨残疾,他与叶薇一点都不相称。 叶老夫人害怕叶薇婚后会受尽委屈,她瞧不上裴君琅。 裴君琅心知肚明,他身患残疾,即便叶薇不嫌,她的长辈又怎会一点都不在意?他们不过是看在天家的份上,不敢嘲讽皇裔,可真当裴君琅要与叶薇成婚,这些瑕疵又变得极难容忍,要另当别论。 “老夫人,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其实配不上叶薇。” 叶老夫人没有和裴君琅来往推拉,而是懒洋洋地撩起眼皮,咄咄逼人质问:“既然知道自己不配,为何还要蓄意招惹?” 裴君琅没有被老辈几句鄙薄的话吓退,他依旧不卑不亢地道:“若非叶薇性命攸关,晚辈本也不愿唐突叶薇。实不相瞒,晚辈求娶叶薇,确实存有权宜之策的心思。我深知父君的雷霆手段,知道他畏忌多疑,若知叶薇的骨血秘术,要么囚之,要么毁之。” 叶老夫人冷笑:“二殿下如今是在诋毁陛下吗?你说皇帝会对叶薇动杀心,我又怎知你们父子两人骨血相连,不是一丘之貉?小薇交到你的手上,难保不会死无全尸。” 裴君琅道:“老夫人有所不知,我母亲并非胡族奴隶,而是赫连家嫡女赫连璃。当年裴望山屠尽赫连家,只为窃取红龙血眼石,又对我母亲生出歹心,将其易容,软禁后宫。您应该也有听说,我自小不得父君宠爱,与母亲相依为命。而我的母亲死于帝后二人之手,我比任何人都要恨掌权的两位贵主。晚辈身负血海深仇,与父君不共戴天,绝不会与他同谋,伤害叶薇。” 叶老夫人猜到赫连家的惨案,定是皇帝裴望山一手造成。可真当裴君琅用平淡的口吻说出这些残酷的往事,她又觉得小郎君可怜,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儿郎,她不该再拿长辈的身份压迫这个孩子。 “老夫人,晚辈既求娶叶薇,自当倾尽所能,体贴入微,保她最后一程。只是,晚辈身患绝症,命数短暂,或许护不了她太久。若有一日,晚辈不在人世,烦请老夫人接叶薇回家。届时,我会将手中所获的几枚红龙血眼石尽数赠予。有世家命脉在手,叶薇的倚仗更多,往后的路也会好走许多。” 叶老夫人没想到,裴君琅为了求娶叶薇,竟把掌握几个世家的红龙血眼石这等辛秘都告知于她。他完完全全交了底,毫无保留,裴君琅即便再多心计,面对叶薇,也仍是满腔少年郎的坦率与赤忱。 叶老夫人无比动容。 裴君琅说完肺腑之言,他双手撑起木轮椅,缓缓挪动膝骨,瘫跪到地上。小郎君躬身,以额头轻轻磕碰冰冷的青石地。 裴君琅向叶老夫人行了一个晚辈的大礼。 不良于行的少年郎,为了求娶心上人,竟肯舍下自尊心与颜面,把短处毕露于人前。 叶老夫人眼眶微热,长叹一声:“罢了,我知你待小薇的心了,你们小孩子家家的事,祖母不掺和!快别跪了,起来吧,祖母看着心疼呢!” 裴君琅终于得到了叶家长辈的认可,他有资格去请婚旨了。 …… 等到叶薇再度看到裴君琅的时候,他已经没事人一般全须全尾从佛堂里出来了。 叶薇拽一拽小郎君的袖子,看看他的手臂与后脊,幸好,除了之前在五竹山受的伤,小郎君的肌肤胜雪,无瑕无垢,说明他没挨叶老夫人的打。 叶薇松一口气,问“小琅,你找祖母说什么了?” 裴君琅避开她的视线,淡淡道:“没什么,无非是些家常话。” “哦,好吧。” 裴君琅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又回头,深深看了叶薇一眼。 “叶薇,对于六礼纳征,你若有其他要求,可另列一份聘礼单子送去长寿手中,无论何物,我都会为你备齐,你不必有顾虑。” 说完,叶薇呆若木鸡。 嗯?等会儿,婚旨都还没下来,小郎君已经开始谈六礼大聘了……怎么感觉他比她还急啊?? 翌日清晨,叶舟照例给叶老夫人请安,顺道从母亲口中得知,裴君琅来求娶叶薇,她已经答应了。 叶舟目瞪口呆,原本在他心目中乖乖巧巧又有点可怜的小皇子,立马变得眉目可憎,并且包藏祸心,竟然悄悄拐带他那同样讨人嫌的侄女。 叶舟猛灌下一口茶,抱怨:“不是我说,您怎能这么草率就应下?小薇及笄才两年吧?年纪轻轻的,学什么不好,学姑娘家兜搭情郎嫁人!家里是少她吃还是少她喝了?要是从前,儿子还理解,毕竟后娘不疼人,是个闺女就在家里待不住,如今焦莲死了,大哥……呃,大哥也殉情了,待得好好的,嫁什么嫁。” 叶舟不是不知道,叶薇在家主之争里获胜以后,驯山将叶家的家业会尽数交到她手里,这么大的一份陪嫁,带到裴君琅的宅子里,怎么想怎么亏。而且裴君琅还是个腿脚不好的,虽说身份高贵,出入家宅都是前呼后拥,奴仆环绕,但带出去赴宴叶薇也跌份儿啊。侄女现在脑子不清醒,天天情情爱爱的,往后她后悔了怎么办呢? 叶舟撂下茶盖子:“不成,我找小薇谈谈去。” 叶老夫人听次子唠叨个没完,比长辈的嘴还碎,一阵心浮气躁。昨儿她刚刁难完小郎君,今儿叶舟又打上门去,这不是显得他们叶家很不讲道理,惯会恃强凌弱吗? 叶老夫人抓住儿子的臂骨,呵斥:“回来!多大的人了,毛毛躁躁成什么样子?” 别看叶老夫人平素慈祥和蔼,但早年教导儿子,也是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那一套。她冷脸一摆,叶舟顿感儿时挨过的打今日又回来了,膝骨一软,险些要跪下。 “娘……” 叶老夫人语重心长地道:“你是要当打鸳鸯的大棒,还是怎么着?小孩子家家的事,你一个大人去插什么手?况且,你是不知道,小郎君患有腿疾,为了求娶小薇,还跪在为娘面前磕头,这么不容易的孩子,你去为难他做什么!” 叶舟知道叶老夫人的脾气,容易心软,几句话就能哄劝。 当年父亲嗜酒,每次沙场凯旋而归,总有世家长辈争相拉拢,设宴讨好。叶老夫人不让叶尘夜在外吃酒太晚,可父亲天天误点,深夜才回家。 有一次,叶尘夜到家的时候已是子时,叶老夫人直接把门窗都上锁,不让夫君进门。 叶老夫人叮嘱仆妇,谁敢给家主开门,领了卖身契回乡下去。 叶尘夜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英雄,看到妻子生气,全无二话,撩起袍子便跪,还跪在最显眼的庭院里。 隆冬天,积雪深厚,膝盖冻半个时辰就没知觉了,他在外镇守边关,本就风里来雨里去,身上刀伤无数,身子骨又亏空,叶老夫人心里煎熬,怎舍得夫君再受委屈,只能打开门窗,放叶尘夜回家,骂他没个大人样,在孩子面前丢人。 随后,叶薇甩开马鞭,鞭策战马,她探出头,对着越来越远的朋友们,大声呼喊:“谢谢你们!” 风雨不停,一辆油棚覆盖的青帷马车在荒野中跋涉,步履不停。 叶薇坐在马车里,马蹄隆隆,朝前狂奔,车帘被狂风卷得扬起。 她探窗去看,身后的追兵有叶舟和谢道玄断后,并没能及时追上来,他们暂时安全了。 叶薇明白,潜渊官学的师生也一定会活下来,因为虎毒不食子,对她这个外人当然可以獠牙相向。 叶薇心有余悸地回想之前发生的事,半是庆幸,半是难过。她被逐出了故土,她没有家了。 但是一想到,往后她还有裴君琅,还能和坏脾气小郎君相依为命,叶薇的心情尚且开怀,至少她不是孤身一人。 叶薇小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这样算不算罔顾苍生,算不算坏事做尽?可是我很想活下来,一个人没有害人,只是单纯想活着,又算什么过错呢?小琅,我想好了。我们可以在草原流浪,山兽能听我的骨血召唤,饿了就猎一点野兔吃,或者圈养一些野生的牛羊,这样想要滋补身体,就有牛、羊乳可以喝了。” 想到裴君琅不喜欢喝这些膻味的乳饮,叶薇又说:“如果小琅不喜欢,那我们就剥羊皮做皮袄,拿给胡商卖,换点口粮。其实我和多罗王子关系还是挺好的,我用春鹰给他寄信,借一点钱,他总不会不给吧?不过这样一来,又很容易暴露我们的行踪,我不想小琅再涉险。” “我们是未婚夫妻,往后总要成亲的,婚俗就随便办了吧,我不是那种很重排场的人,也不会嫌弃小琅清贫的。” 她想好了,她甚至不需要镶金线珠宝的嫁衣,只要红绸制成的袄裙就好了。 如果裴君琅都没有……那么一片红布当盖头也可以。她不挑剔,只要能和小郎君成亲,她就心满意足了。 “我听说,世家成亲,都是要在红龙神像下的古树见证,但我勉勉强强算个红龙神主嘛,咱们一切从简也没什么不好。” “小琅喜欢孩子吗?当然,咳咳,即便你不能生也没什么。我不是很庸俗的女子,不会因为你……体力不支而嫌你的,况且我也不喜欢小孩。” 叶薇渐渐从害怕的情绪里回过神,她一遍遍说日后的事情,安抚自己,也哄劝小郎君。叶薇知道裴君琅是个深谋远虑的人,他不喜欢杂乱无章的生活,她想让他安心一些。 “小琅,王朝更迭,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就当这一切都是大乾国的命数,我只是一个想活的人,我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他们不能厌弃我的时候,鄙薄我血脉,需要我的时候,赞颂我的风骨,我不想当什么伟人,我只想和你一起过粗茶淡饭的简单日子。” 叶薇有些羞怯,情到浓处,她也没说出什么爱或不爱的话。 她和裴君琅大抵都是这种不擅长将情愫溢于言表的人,但无声胜有声,小郎君能懂就很好。 马车行驶的速度变慢,雨雪都停了。叶薇撩开车帘,远眺荒原外云遮雾障的雪峰,山势高耸,云散星稀,天穹没了铅云遮蔽,变得开阔,山河浩大,仿佛往后的一路都是再无波折的坦途。 叶薇觉得这是很好的寓意,兴许她和裴君琅不会再有磨难,他们逃出生天,隐居关外,过上平凡而闲适的生活。 马车油棚上的积雨滴落,溅到叶薇的眼睫上,冻得她一个哆嗦。 叶薇见星夜灿烂,想邀裴君琅一起观赏。 “小琅,雨停了。” 她刚想转头,却听到裴君琅闷闷地喝止:“叶薇,不要回头!” 叶薇怔住,不明所以。但她听话地僵坐不动,继续观赏风景。 直到裴君琅的咳嗽声渐大,每一下都仿佛要咳出肺脏,听得人心情沉闷。他重重地抽气,没有发出一声痛呼,没一会儿,血腥味愈发浓郁,腥甜的血气弥漫在车厢之中。 叶薇的脑袋一片空白。 她的眼眶瞬间变得滚烫,眼泪汇聚其中,雾气迷蒙,笼罩了视线。所有的美丽风景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水雾,她看不清了。 鼻子也在此刻变得好酸,不知为何心脏时而生热、时而发冷,她轻轻战栗,打着摆子。 叶薇强装若无其事,她问:“小琅,你还好吗?” 裴君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照常用清冷的嗓音开口:“叶薇,你就这样坐着,不要看我……与我说说话。” “好。”叶薇没有拒绝,她绞尽脑汁想话题,希望能让裴君琅好受一些。 他是不是吐血了,他是不是痛症发作了?是不是为了护她一场,他又开启了自毁的杀阵与人搏命?她是不是拖累他了? “小琅,我是不是很没用?”叶薇忍不住哽咽,她睁大眼睛,任由豆大的眼泪摇摇欲坠,她没有让泪水落下来。 “叶薇。”裴君琅似乎在笑,很轻、很短促的一声笑,“我确实嫌过你麻烦。” 裴君琅坐在车厢的最里侧,他口中溢出的鲜血已经染红了前襟,他想忍住口鼻而出的鲜血,想往下咽,想装作若无其事,想要不吓着叶薇。 但他指骨痉挛,牙关紧绷,他没想到性命垂危的时候,手脚竟也会不听使唤。 裴君琅从来都不愿叶薇见到他的狼狈,所以他让叶薇背对着他,再给他一点体面。 袖子里抽出的那条兰草丝帕,裴君琅还扣在掌心里。是叶薇用过的,他洗过一次,并没有丢弃。 裴君琅颤抖着手骨,抬起手帕,轻轻擦拭嘴角的血,他不大能控制四肢了,所以擦得很狼狈,下颌还是染了一道血迹。 裴君琅蓦然睁眼,鬓边濡满热汗。 他微微张嘴,喘了一口气。 入目是烟波蓝提花绸床幔,他身居潜渊官学,没被锁在皇宫里。 “小琅?” 细微的、温柔的呼唤传来,若非裴君琅的耳力惊人,定要听不清这一声呢喃。 本该觉得叶薇聒噪,本该觉得她很吵闹。 可是在那一瞬间,裴君琅忽然有些心安。 除了母亲,又有一个人闯入他的生命里。 无礼而冒失地,喊他:“小琅。 第二十六章 翌日,叶薇很早就醒了。 她昨夜得了裴君琅的照顾,承他的恩情,辗转反侧,一夜难眠。 想的是,起床见到他,定要好好道谢。 但姑娘家也是好面子的,总不能让裴君琅发现她故意早起,在房门口眼巴巴干等吧? 于是,裴望山带领影卫闯入坤宁宫。 他手起刀落,直接杀了周婉如,为他的爱妻赫连璃复仇。 周婉如一死,裴君琅成了裴望山唯一的亲子。母亲赫连璃追封圣纯皇后谥号,裴君琅也顺理成章成了皇太子,入主东宫。 周婉如死了,周崇丘尚在人世的事情就被周溯捅了出来,周家又迎来了老家主,但周崇丘看到父女相残,心里疲惫,他不想再管事,还是将家主之位传给了周溯。 许是为了给叶薇复仇,周溯将当初代表周家逼迫叶薇赴死的世家大人们都料理了,要么杀了,要么囚了。 不少世家子女效仿周溯的所作所为,向裴君琅这位储君投诚。 裴君琅没有心慈手软,该杀的杀,不能杀的,看在鸡腿饭队的朋友们为其父亲、祖父、亲眷求情的份上,砍断手骨,囚于庄子中一声圈禁。 裴君琅为人狠厉,手段雷霆,他不会放过任何加害过叶薇的人。 但他也知,小姑娘心慈手软,她不愿意让生前保护过她的朋友伤心落泪,她会恨裴君琅。 裴君琅害怕叶薇的恨意,害怕她厌弃了他,不再入梦。 因此,他纵容昔日的朋友保下这些亲人,留他们一命。 这一年的凛冬过去,前线带来捷报。 叶舟将军带领红龙焚毁羯人王庭,白莲教主白泽知晓命数无多,不再抵抗,束手就擒。 大乾国有红龙神主庇佑,此番征战,大获全胜。 终于,四海昇平,时和岁稔。百姓不再畏惧凶残入侵国土的羯人,他们能够安居乐业,过上平静的生活。 所有人都得到了幸福,唯独裴君琅这般不幸。 这一夜,宫中挂起一盏又一盏的花灯,幽蓝色的夜雾被火光驱散,黑峻峻的屋檐下,裴君琅守在冰棺边上独坐。 他还是没有放叶薇入土,他留着她的尸身整整一年,裴君琅留了白家长辈一命,他和白家人做了交易,白梅要将他们家族传承的秘宝寿丸奉出。 一枚药丸,可保叶薇的尸身不腐不败。蛟蛇的形态最像龙,一直有传言,蛟蛇能够化龙。但最强悍的蛟蛇是黑鳞,与红龙半点关系都不搭,没有人想得那么深、那么远。 直到今天,他们亲眼看到艳红似火的红鳞蛟蛇,屈服于叶薇身下,这才回过神来,原来真的有红龙幼种。 叶薇拥有叶尘夜那般强悍的骨血天赋,策反了他父亲的本命兽黑鳞蛟蛇。 她是兽主。 继叶尘夜以后,世家又迎来了一个天才。 不少世家大人们心里既羡慕又妒恨,整宿整宿睡不着,夜里翻身起来,和枕边妻子抱怨:“怎么咱们家的小子闺女就这么不中用?好笋全长叶家地里了,落咱们田里的都是歹笋!是不是占天者焦家当年风水布局没搞好啊?不成,明天我就去叶家老宅子看看风水局,总得沾点什么吧?难不成是叶家养的活物多?猫猫狗狗蛇蛇都旺宅……” 除了世家长者怀揣心事,孩子们也一个个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烙饼似的睡不着。 焦书一想到叶薇乘蛇登场的威风,一阵激动。长辈们不承认叶薇是红龙神主的转世,无非是害怕神权会来分治国王权的一杯羹。但他信啊,焦书沾沾自喜,他果真慧眼如炬,早早就投奔鸡腿饭队!往后有神主罩着,他出门还不是横着走啊!舒爽!! 其余的孩子不敢去叶家打扰叶薇以及受伤养病的裴君琅,但心里对叶薇好奇,抓心挠肝似的猜,白天一个个偷偷来千面郎沈家来找沈如意。 “小薇大人,平时有没有和你展现过她的神力?” “她背着人的时候,应该和咱们一样是两条胳膊、两条腿吧?” “我们没有谁惹过小薇大人吧?应该不会降下神罚吧?” 沈如意战术性清了清嗓子,朝众人伸手:“本公子时间宝贵,一两银子一个问题哈,消费超过十两银子的,还能得到小薇大人的独家语录一份,酌情购买。” 世家子女最不缺钱,这点香火钱,洒洒水啦,一个个争先恐后付钱去了。 要是让叶薇知道,沈如意敢趁她养病的时候抢她商机,估计得挨一顿毒打- 她不敢耽误,一边匆忙穿衣,一边任由桐花捣鼓她那一头蓬乱的乌发。主仆俩忙活了一刻钟,终于穿戴齐整,跑向停在叶府门口的马车。 今天化了雪,春风料峭,吹在脸上还有点干涩涩的冷。 知是春天来了,叶薇特地换了一身春衫。豌豆红的西番莲袄裙,水绿色细带束缚的窄袖,足下踏一双白兔毛滚边胡靴,乌黑的头发又是盘成了轻便的双环髻,鬓边还垂了两根缠着红细丝的发辫,看着就利落英气。 说笑的时候,叶薇脸颊上的梨涡轻陷,明眸善睐,甜美可人。 叶心月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叶薇,没有说话,她自顾自上了马车,催促车夫,驶往潜渊官学。 叶心月如今是大皇子裴凌的未婚妻,无需和叶薇这种小喽啰多说话,对外维持世家贵女的尊贵仪容便是了。 叶薇眼角余光瞥见大姐走了,耸耸肩,也抱着桐花准备好的包袱上了马车。 她困倦得很,歪在马车里又眯了一会儿。 到了潜渊官学门口,驭马的长随连敲了好几声车门,叶薇才施施然醒来。 她懵懵地嘟囔,歉意十足:“是我睡过头了,还害你一直叫起。” 小姑娘春睡刚醒的脸,艳如芙蓉,春光明媚。跟车的长随抬头看了一眼,登时面红耳赤,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他结结巴巴地道:“没、没事,二小姐处理庶务,日夜操劳,本就该多睡一些。” 近日叶老夫人想要栽培长房的孩子,把本家的一些财产、房屋、田地的账本与家族庶务,均分给了叶薇和叶心月练手打理。她自认没有厚此薄彼,但叶心月一看叶薇母族乃平民,竟也能处置偌大的叶家家产,与自己平起平坐,心里十分不称意。 叶薇没理怒火中烧的叶心月,祖母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反正听长辈的话吃不了亏。 叶薇打了个哈欠,泪眼朦胧跳下马车。临走前想起什么,她回头,塞了一枚金瓜子,打赏车夫。 “给你买壶酒吃。”少女笑颜如花。 “这、这哪里使得,送二小姐上学,本来就是小人分内之事。” “拿着吧!一点小玩意儿罢了。” 长随摆手说不要,可叶薇已经跑远了。 春风拨动少女长长的发辫,桃色缎带泛起明媚光泽。 长随望着二小姐娇俏的倩影,不由摸了摸脑袋,心里感慨: 难怪府上的奴仆都上赶着要去叶薇院子里当差,二小姐亲和美丽,待人客气,每日见着,可不是心情好么!既然他们有更好的出处,谁又愿意天天到大小姐的跟前遭责骂、受气呢?- 叶薇每次上官学,要找的第一个人,都是裴君琅。 她踮脚眺望,杏眸不往喧闹的人群里钻,只慢条斯理地巡视僻静角落。 小郎君喜欢清净,一定孤身一人待着。 果不其然,在庭院里的一棵高大古松下,她找到了裴君琅。 零星覆雪的乌黑屋檐,冰凌消融,青苔遍布,湿气很重。古松植于角落,张开的松针枝叶繁茂蓊郁,日光下,流泻金箔光影,淌在裴君琅一袭松霜绿的圆领袍上。 他惯来安静,即便没有看书,也不会出声和旁人交谈。 裴君琅就这么孤零零一个人留在角落里,好似一尊被世人遗弃荒庙的泥胎古佛。目光冷静,无喜无悲,似乎蕴含一丝无情的神性。 可叶薇任性,偏要拉修罗佛陀入红尘。 她朝他跑去,欢喜地高喊:“小琅!” 裴君琅被一声高亢的呼唤惊到,纤长雪睫颤动。 他抬眸,望向声音的来处。 日光灿灿,春衣绯绯。 叶薇眼眸清亮,笑逐颜开。她马不停蹄朝他奔来,满心满眼都是他。 叶薇仿佛……只能看到裴君琅一个人。 小郎君无措地动了一下修长指骨。鸦青色的眉棱微蹙,不解地扬眉。 她为什么对他这么关照?即便是怜悯,叶薇给他的,未免也太多。 叶薇跑到裴君琅面前,扶住膝盖,气喘吁吁。 她鬓边沁满热汗,刚要抬手擦拭。 眼前,忽然伸来一只骨节修长、指腹莹润的手。食指与无名指交叠,轻轻捻住一块兰草绣纹帕子,递给女孩。 “擦擦。” 叶薇抬头,对上少年郎那双沉静的凤眼。 她笑了笑,接过手帕。 “谢谢,我之后洗干净了还你。” 裴君琅收回目光,低声:“不用,只是一条帕子。” 无关紧要。 叶薇捏住帕子,擦完了一头香汗,若有所思。想来也是,小郎君爱干净,她用来擦过汗的手帕,他一定不会要了。 上学的同学越来越多,大院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幸好他们待在角落,不用和其他孩子抢占位置。 叶薇没吃早饭,眼下饥肠辘辘。 她打开包袱,翻出一个八宝分匣的点心盒,这是桐花给她准备的,就怕叶薇平日里贪睡,早起不吃饭,饿坏了脾胃。 叶薇清点了一下蜜汁肉脯、糖饴、千层酥饼的数量,随便捏了一块芝麻糖塞到嘴里,问裴君琅:“小琅吃过了吗?” 裴君琅颔首。 叶薇不再勉强他吃点心。 庭院里还是闹哄哄的,到处都是搬运行李的学子。 今天算是开春,据说要办个庆春大典,祈求红龙神主庇佑四海八荒。 下午的时候,周老家主周崇丘,会穿上红罗地蹙金西番莲佛衣大裳,手持孔雀衔珠锡杖,来到官学里供奉的那一尊宝相庄严的巨型龙神像前参拜,并宣读天家恩旨,为黎民百姓祈福禳灾。 叶薇一边咬糖块,咬得面目狰狞,一边腮帮子鼓鼓,和裴君琅低语:“他一个冒牌货敢在神主面前装神弄鬼,你说神明会不会降下天罚惩戒他?” 叶薇在五竹山大出风头的事,很快传到了坤宁宫。 周婉如深知,叶瑾死了,即使她的儿子娶了叶心月,也得不到叶家的倾囊相助。时也运也,这步棋,她走得烂透了。 周婉如失去了周家的庇护,又丧失了叶家的盟友,腹背受敌,令她感到一瞬迷茫。 走投无路的周婉如,忽然想到了白莲教。 那个永远不会老的教主白泽曾给她递来示好的花枝,如有需要,她可以随意寻求他的帮助。 上一任叶家天才叶尘夜,便是死在了白泽手中…… 周婉如犹豫不决,如若她勾结白莲教,那她便成了祸害江山社稷的千古罪人。 可她没有出路了,这深宫六院,群狼环伺,周婉如想活,只能棋行险招。 两相权衡之下,周婉如还是将叶薇的事,写于信笺上,再由春鹰穿过边境延绵不断的巍峨雪山,不远万里,送到白泽手中- 叶家老宅,烛火燃彻一夜,直至天明。 廊庑底下,端茶倒水的侍女们鱼贯穿梭,在世家长者们的吩咐下,紧张地伺候府上伤员,生怕有个闪失。 两天后,叶薇终于有了苏醒的迹象。她的眼皮被烛光刺痛,眼眸干涩涩的,忍不住伸手去揉,没等她碰到眼角,一只布满皱纹的手凌空拍来。 叶薇施施然睁开眼。 叶老夫人瞪她:“别用手,小心伤到眼睛,待会儿拿湿帕子润润。” 叶薇抬手一看,掌心的伤已经被处理好了,侍女贴心,还用布条一丝不苟包扎好,连同她看不见的伤处都上满了药膏。叶薇浑身黏黏腻腻,带着一股独有的草木清香。 醒来的第一眼,叶薇看到祖母,心里很高兴。但是一想到她亲手杀了叶瑾,又有几分难言的愧疚。 毕竟叶瑾是叶老夫人的长子,她杀了父亲,祖母怎可能原谅她? “祖母,对不起,我……” 叶老夫人叹气:“小薇想和祖母说你父亲的事,对不对?” 叶薇点了点头。 “你不是心狠手辣的孩子,你对大郎起杀心,定是逼不得已。世家争斗,父子相残实在常见。你面临杀局,是没得选,可大郎同你祖父那场争斗,大郎是有的选的。”叶老夫人想起往事,心情怅然,“你祖父早早定下大郎的少家主之位,防的就是孩子们往后会兄弟相争,可他不知的是,大郎要对付的人,是父辈,是他的生父。大郎早年造下了杀业,如今他死在你手里,是报应轮回,我不会怨你。” 叶瑾和叶薇的龙虎斗,比起让叶薇送死,叶老夫人更希望活的人是她。 一个被逼上绝路的女孩儿,为了活下去而使出杀招,又有什么错呢?人心都是偏的,这次,她倾向叶薇了。 叶薇明白祖母对她全心全意的信赖。 她何德何能,遇到这样温柔的长辈。 “祖母,谢谢您。”叶薇泪盈于睫,鼻腔酸涩,她趴到叶老夫人柔软温暖的怀里,亲昵地蹭了蹭。 “好孩子,可别哭了,赶紧把药喝了。”叶老夫人拍了拍叶薇的后背,哄她别哭,“来,把药喝了。” 叶薇乖巧地喝药,一碗药很快喝尽了。 放下药碗的时候,小姑娘偷摸看了一眼屏风后头,那里堆着三坨蛇饼饼。 三条蛟蛇各自盘了一块蒲团,蛇首埋在鳞甲中,睡得正香。 叶薇嘴角上翘,莫名有点安心。 她已经暴露珍稀的血脉,成了世人眼中的香饽饽。虽然今后的日子,叶薇会过得很艰难,但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红豆不必再藏着掖着,她可以时时刻刻把小蛇带在身边,直到把它养成如同黑鳞蛟蛇那般粗壮的成年蛇。 叶薇想到为她出生入死的红豆,她愧对小蛇好多,往后她会喂红豆吃很多鸡腿、甜糕,把它丢失的肉全补回来。 叶薇又看了一会儿黑鳞蛟蛇,说起来,她还不知道它的名字。 叶薇去问祖母,这才知道,叶尘夜曾给它取了个好养活的贱名:“小黑。” 叶薇沉默一瞬,决定还是由自己亲自给黑鳞蛟蛇想一个新的名字。 “就叫你猎风吧。” 裴君琅不在意叶薇会不会怪罪他了。 小姑娘生前不拘小节,死后肯定也愿意留在他的东宫之中。 他无数次和叶薇解释他的“苦衷”。 “木棺材里有虫蚁啃噬,尸体腐化成白骨,很丑的,你定不喜欢。留在这里没什么不好,等往后我死了,与你一道下葬,彼此作伴便是。” 裴君琅依旧恢复成那一张冰块似的面瘫脸,他很久没有哭过,也很久没有笑过了。 今晚,他拒绝了皇帝裴望山犒赏三军的庆功宴请,独自一人留在了东宫。 长寿再一次被裴君琅喊到面前,不必主子开口,他也知道该说什么。 长寿道:“白梅家主唯有在京中老宅才能配齐殿下要服的药,因此小薇姑娘带着殿下回到京城。您本是命数枯竭之相,却不知为何,寿数绵长,生生不息。小薇姑娘知道您尚有一口气,心里高兴极了,她好几日不曾进食,那天晚上还吃了两碗牛肉馄饨,添了一点米醋……” 裴君琅平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可一旦长寿停下来,他冷冽的嗓音又会传来,他督促长寿继续说。 翻来覆去的几句话,无非是叶薇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和昏迷的裴君琅说过什么话。裴君琅听不腻,长寿都要说腻了。 况且,叶薇殉国已经一年之久,主子也应该放下了。 长寿偷偷觑一眼裴君琅,他低垂浓长的眼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其实,裴君琅只是在反反复复猜想,叶薇去世之前,有没有怨、有没有恨。 她有没有想到他醒了以后会难过。 裴君琅翻出那一封叶薇生前留给他的信。 她真是个做事妥善的小姑娘,知道自己此行可能再也不回来,她给所有人都留下一封信。 裴君琅和其他鸡腿饭队的朋友们比过了,他的信最长。 他看过叶薇给其他人写的信,但没人看过叶薇给他写的。 这是裴君琅的秘密。 谢芙没看成信,被裴君琅气得跳脚,差点又要祭出妹妹杀人,幸好鲁沉山脑子活,一下子抱住谢芙的腰,把她往后拖。 “使不得使不得!殿下如今贵为太子,你再动手,等他登基岂不是要报复回来?你的妹妹还想不想带入宫中了?” 世家人入宫,除非特许,不得带武器入内。谢芙好不容易得到金口玉言的特许,她不想和妹妹分开。 思及至此,谢芙偃旗息鼓,放弃了抵抗。 …… 裴君琅再次打开这封信,上面的语句他几乎耳熟能详,但他还是看了一遍又一遍。 每次读这封信,他都会想象叶薇还在他面前的样子。 小姑娘的天真是装的,纯良也是装的,她总担心自己满腹心机的样子惹人不喜,但裴君琅却没有在意,他一直认为叶薇是活泼可爱且有趣的。 想到叶薇的音容笑貌,裴君琅不由扯了一下唇角。 每天夜幕来临的时候,他都分外思念叶薇。 原来情爱真能入骨,相思也的确杀人。 裴君琅待着无聊,又一次轻轻默念起信上的内容—— “小琅,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开始新一段旅途了。 你知道的,我一贯文采不好,也不想把这封送你的信写得那样文绉绉,太牙酸了。 你不要生气,也别不高兴,我没有受委屈,也没有后悔。尽管我知道,你肯定会很难过,也会怨我为什么舍下你。 但是你应该明白,活着的人痛苦,先死的人反倒轻松,所以我并没有很难受。 育龙的法子你是知道的,要刺入心口,放出心头血,但我很心疼自己,下手可轻了,所以一点都不疼,比起你的痛症,我肯定是要好很多。 行尸如一滩塌皮烂骨的软肉,糜在地里,古怪地靠近。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它们听到沈如意的铃声召唤,手脚并用,齐齐朝学生们爬来! 学生们目瞪口呆……等等,没有丝线牵扯的尸人怎么会动啊?! 闹鬼了吗?!救命! 第二十七章 叶薇本以为官学老师会先礼后兵。 哪知,一个个杀心这样重,直接抄家伙就打,每个人都似乎十分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那一套。 十几只尸人在主人的操控之下,争先恐后扑来。 不敌尸人的学生吓晕了三分之一。 还有三分之一是被一口咬趴下的。 “沈如意,出局!”谢道玄面无表情地说。 “焦雅,出局!” 没有功夫在身上的世家子弟,几乎被尸人一扑就倒,让谢道玄厉声逐出了战场,留下的其余孩子还有点本事在手。 周铭作为杀神周家的嫡长子,一手猴棍耍得漂亮,他信手抄起武器架上的猴棍,或绞枪扫腿、或挑棍飞击,能和尸人打十多个来回。 焦书神秘兮兮拿出一个鎏金银匣子,对众人道:“这是我们占天者的独门卜卦术,能算出每个人的命理。只要你们用手指拨弄一下蛛蛛,再将它关粉盒,待其结网。我便能从蛛网万千变化中,算出每个人的命数。” 周溯恍然大悟:“同焦振老师,能用茶叶的变化算出当天运势,是一个道理。” 焦书:“没错没错!” 白衡笑问:“那能否算姻缘?” 焦书:“当然可以。姻缘、财运、学业,都是热门问题,尽管来问便是。” 没等白衡开口,裴君琅先一步开口,嗓音清冷:“帮我算个命理。” 焦书没想到他的占卜术这么管用,一讨好就来一条大鱼。 “当然!”他喜不自胜,连声说好,把匣子小心翼翼放到裴君琅摊开的掌心之中。 裴君琅就势轻轻握住匣子,小郎君不知在凝神想什么,雪睫低垂,单薄的唇瓣也抿成青白一线。 一声炭盆的荜拨爆破声寂灭,他还回粉盒,“好了。” 焦书点头哈腰,打开匣子。箭矢擦过香头,霎时间点燃了贡香。几径白烟徐徐升腾,上达天听。 随着箜篌、羯鼓、琵琶的乐声响起,光禄寺负责宴席助兴的女官们,脸戴青面獠牙的恶龙面具,身着折枝花红纱华服,跳起迎神驱瘟的傩戏。 锣鼓声繁,周崇丘踩着乐章韵律的节奏,跟在世家老师们扮演的金刚、力士护法身后,走向香鼎。 香火袅袅,烟熏火燎,弥漫上他的脸,平添一丝肃穆的气势。 皇榜扯开,周崇丘按制,说了一大堆国泰民安的官话,无非就是“承天恩,顺民意”,无趣的场面话,听得底下孩子昏昏欲睡。 叶薇一边吃点心,一边专注地盯着周崇丘。 不是说,她乃红龙神主转世吗?那他在她面前装神弄鬼,她能不能降个天雷什么的,把人劈死? 叶薇独自胡思乱想。 然而下一刻,远处骤然传来一声巨响。血气弥散,遮蔽了所有人的眉眼。 突如其来的动静,害得叶薇连手里的糕吓掉了。 很快,席面乱起来,尖叫声、哭嚎声,震耳欲聋。 叶薇像一只捧着瓜的猹,搞不清状况。 很快,她飞身跃上案几,朝远处眺望。 血烟散去,红龙神主高大巍峨的身躯下,仰面卧倒一个血肉模糊的人。锡杖落地,珍珠、玛瑙、玉石七零八落,滚得到处都是。 周崇丘倒在一片血泊里。他的身上、脸上全是血窟窿,殷红的血液蜿蜒了汉白玉阶,血液新鲜,催人作呕。 武艺高强的周老家主竟然遭到偷袭自爆了! 众目睽睽之下,死了一个威望颇高的老家主,这一定是红龙神主发威!不满世家的掌权! 叶薇呆若木鸡,蹲下身子,靠近裴君琅,悄悄说:“我虽然和红龙神主沾亲带故,可我还没神通能够将冒牌货就地正法哦。” 少女温热的鼻息落在裴君琅的脖颈,烫得他不适地退让一寸。小郎君避开叶薇不知分寸的亲昵,低声回应:“我知道,有人动了手。” 白衡眼角余光看到,叶薇和裴君琅窃窃私语,举止自然、默契,一点都不生疏客套。 他听不清他们说话,但他能看懂裴君琅的眼神。 对谁都刻薄严苛的少年郎,面对叶薇僭越的亲近,竟一点都没恼怒。 裴君琅望向叶薇的眼神虽然无波无澜,却也没有彻骨的严寒。 他不讨厌叶薇。 白衡怔忪一会儿,很快明白,叶薇和裴君琅之间的关系,远比他想象的要亲密。 他其实……争不过裴君琅的- 角落里,谢芙抱住妹妹,左顾右盼,不明所以。 叶薇问:“咱们的蛊……爆头吗?” “不爆啊。”谢芙皱眉,“算了,反正蛊上也没写谁的名字,查不到咱们,管他死不死的。” 鲁沉山忧心忡忡地审视这一切,很明显,不是他们动的手。 沈如意小声说:“这货不是假的吗?” 叶薇:“你有法子证明死的老家主是冒牌货吗?” 沈如意摇摇头,再踮脚看一眼周崇丘被毁了容的脸,茅塞顿开。 “有人想让老家主死!” 裴君琅懒洋洋地讽刺:“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就猜出来了,不算笨。” 沈如意:“……”哥,你贴脸骂了啊,不厚道了啊! 整个官学乱成了一锅粥,老师们忙着善后,无人再管孩子们受不受惊。 平白无故出了这样一件大事,难道真的是天意? 官学里,人头攒动。可能叶薇并不想与他有瓜葛。 小郎君的心脏泛起细微的苦涩,如钝刀在割,痛感绵长,没个痛快。裴君琅后知后觉意识到,他并非铁石心肠,他也会有一丝后悔。 温煦的阳光透过红木雕花窗棂照进屋里,案上摆的长颈观音瓶里斜插着一枝皎皎梨花。花影稀疏,春光灿灿。 叶薇被亮光刺痛了眼睛,微微皱了一下眉心。 她方才绞尽脑汁想半天,也没想到裴君琅怎么忽然想和她成亲了…… 叶薇悄悄瞥了一眼坐在床帐最里侧的少年郎。 裴君琅没有束发,乌浓的墨发倾泻双肩,眉骨丰润,凤眸昳丽,小郎君睡久了,醒时眼尾润着红潮,一粒焦茶色小痣若隐若现,当真是霞姿月韵,光风霁月。 不得不说,裴君琅是叶薇见过的,长得最秀致的男人。叶薇好美色,的确很吃他这一套皮囊啊。 和小郎君成亲,当然很好。叶薇喜欢亲近裴君琅,往后同居一府,她还能日日看到长得赏心悦目的裴君琅,她求之不得。 可是,前些日子还对她爱答不理的少年郎,怎么今天忽然改了性子,想和她成婚了? 叶薇:“小琅为什么要和我成婚?” 小姑娘实在聪慧,一下子发现端倪。 婚事对于女子来说,是终身大事,裴君琅不会无耻到欺瞒她真正的原因。 裴君琅薄唇轻抿,道:“你的血脉暴露了,世家长者以及皇帝垂涎你的骨血,会暗中对你下手。为了能够保住你的性命,我希望你能聪慧一些,待在离我最近的地方。皇帝暂时不会动我,若你成为皇子妃,对外也是他的儿媳,你是天家阵营的利器,能为裴望山所用,他对你的杀心会因此减弱不少。” 叶薇恍然大悟:“所以,你是因为血脉的事,才提出要娶我?” 裴君琅眉心微蹙。 如果没有出现五竹山的意外,小郎君应该这辈子都不会离叶薇太近,即便……他对她有意。 小郎君不想欺骗叶薇,他缓缓点头,承认:“是。” 叶薇轻轻一笑。不知道是无奈,还是叹息。 她还以为裴君琅忽然开窍了。 原来并非如此,原来只是怜悯,原来又是她自作多情。 叶薇空欢喜一场,她说:“小琅不应该把终身大事当成儿戏,之前强迫你保护我,其实都是我无理取闹,故意利用你的好心。小琅帮我足够多了,我一直承恩却偿还不了,心里实在有愧。你没必要再为了我,一而再再而三破例,甚至把一辈子都搭上。” 她朝裴君琅弯眸一笑:“小琅是很好的人,你要多爱惜自己。不要总是为了我,诸事勉强。” 叶薇唯独不想裴君琅过得这么辛苦。 “叶薇。” 裴君琅倏忽抬起一双冰冷的凤眸凝望小姑娘,被这样清丽的眼眸注视,叶薇觉得心跳也在顷刻间乱了。 他轻轻唤她,声音清冷,如严寒春夜里的一场潮湿雨。 “我没有勉强。” 叶薇的呼吸停止了一瞬。 没有勉强……吗? 不过是简短的一句话,竟让叶薇的掌心莫名生出潮热粘稠的汗意,就连耳珠也滚烫,如火在烧。 叶薇呆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我知道了。” 裴君琅偏头,耳后晕开一寸罕见的薄红。少年郎的声音清寂又温柔,他问:“所以,叶薇,和我成亲,你会不会很勉强?” 裴君琅的言外之意好多,问出的话也很狡猾。他没有明说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他只是拿“亲事”来诱惑叶薇。 小姑娘几乎要止不住耳尖的滚烫温度,脸颊也浮上一团驼红。 她在心里找了许多许多理由,譬如裴君琅故意和她假结婚,这样一来就能骗过皇帝,在君王的眼皮底子下保护她,两人暗度陈仓;又譬如小郎君腿脚不便,照顾不周,唯有成婚日日相见,他才好近身守护她的安危。 可是说来道去,都是裴君琅很看重她。 他不想她有闪失。 叶薇想,她应该、可能、或许不是自作多情。 裴君琅还在等待叶薇的回答。 叶薇狡黠如常,她朝他微笑,杏眼弯弯,说:“我这个人呢,很惜命的,所以为了活命而成亲,我也不是很勉强。” “嗯。”裴君琅听到她的回答,心中大石落定。 他缓慢收拢僵硬的五指,这才发现,原来他的手心汗湿一片- 从某些方面来看,裴君琅实在是个很懂事守礼的少年人。 他大可和叶薇私定终身,再去宫中求旨赐婚,这样一来,有皇帝金口玉言,婚事便万无一失。但裴君琅征求叶薇的同意以后,并没有立即进宫,而是撑起伤势未愈的身体,洗漱更衣,换了一件新裁的艾绿衫袍,打理好乌黑鬓发后,先去见了一趟叶老夫人。 叶薇想陪同裴君琅一块儿见祖母,却被小郎君抬手拦下了:“我有一些私事,要与你祖母说。” 叶薇不明所以,但她也没拦:“好吧,那你快点说完。待会儿继续躺床上养伤去,小心伤口又开裂了。” “嗯。”裴君琅轻轻应了一声,推车进入佛堂。 叶老夫人听闻二皇子要来,早在屋里静候多时。 金乌垂坠,佛堂里夕光烂漫,麒麟香炉里,檀香弥散。 叶老夫人让箬叶给裴君琅上了一杯碧螺春,又命底下人阖门离开,屋内仅剩下他们两人。 叶老夫人杵了杵龙头拐杖,疲惫地道:“说吧,二殿下特地请老身私宅叙话,可有指教?” 姜还是老的辣,听到叶老夫人满口不耐烦的语气,裴君琅便知,老人家已经猜出一二。 但他要娶人家的宝贝孙女,要把叶薇从旧宅里带走,那么不受点刁难、不受点冷落是不可能的。 随着御敌的号角声响起,无数卫戍京畿的御林军、府兵别着寒光凛冽的长刀、长缨枪,井然有序涌入潜渊官学。 他们奉了丧父哀痛的周皇后谕旨,势必要搜查官学,看看有没有闲杂人等作祟,意图将杀害周崇丘的凶手缉拿归案。 御林军都闻讯赶来了,裴君琅身为御林军都统,自然要出面指挥。 冷静的小郎君推车而去,肩背挺拔,背影伟岸如山。 明明是身残的少年郎,此时迎向禁军,身上气势凌然,压迫感十足,竟无半分违和之处。 见状,白衡似乎明白了自己和裴君琅的差距所在,他更为自卑了。 另一边,叶薇若有所思地分析眼前情况。 皇后此举,无疑是坐实了周崇丘已死的事实。 她心知肚明,周婉如相当于放弃这个人质了。 这是要干什么?她打算除掉冒牌货,又杀了真正的老家主,大家一起鱼死网破吗? 倘若周婉如昭告天下,说明周崇丘已死,那么家主之位不出意外会落到周溯的头上。 周溯是亲近二皇子一党的,周婉如掌控不了她,那她岂不是为了不受制于叶薇他们,反而弄巧成拙,故意把家族势力往外推吗? 一时间,叶薇和裴君琅的目光对上,后者朝她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叶薇又回头,眼神询问周溯:“怎么回事?” 周溯有点明白了。 他平静如常,没一会儿,翘起唇角,含笑道:“皇姑姑,发现我们了。” 这一次蜘蛛吐丝的成品古怪,蛛网寥寥无几,几乎没有生命线。 短命之相?怎么可能?! 他又不好说裴君琅很可能命理无寿,英年早逝,急得如同热锅烫脚的蚂蚁,满头大汗。 就在这时,原本还在角落里吐丝的蜘蛛,忽然八脚一翘,仰面翻起,没了气息。 焦书目瞪口呆,随后爆发出一声痛心疾首的哀嚎—— “我的蛛蛛啊,你怎么了?!你不要离开我啊!” 众人无语。 大哥,一只蜘蛛而已,你家每年不都从南诏进一批货吗?别搞得这么夸张好不好。 唯有白衡渐渐咂摸出了一丝异样。 他偏头,对上裴君琅桀骜不驯的眉眼。 惶惶烛光间,小郎君的面容轮廓深刻,如刀凿斧刻。他不动声色地扬唇,朝白衡轻蔑一笑,极尽讽刺。 白衡当即明白了……裴君琅分明是阻拦他算姻缘,不想他和叶薇扯上任何关系。 清隽的小郎君手握成拳,脸上有震惊,亦有不解。 裴君琅自己说的,不会在意叶薇的事,等他和小薇拉近关系,裴君琅又从中作梗,处处阻挠…… 裴君琅既然不喜欢叶薇,又为何愚弄其他追求者?! 白衡不再说话,他潮红一双眼,不住倒酒,敬向情敌:“二殿下,我感激你当日山庄救命之恩,这杯酒,我敬你。” “好啊。”裴君琅没有拒绝,他气定神闲为自己倒酒,和白衡对饮。 然而,白衡很不识趣,倒完一杯酒,很快又满上第二杯。 第三杯。 第四杯…… 接二连三,他一口一杯闷,偏偏裴君琅还奉陪到底。 这两人酗酒,看起来不像是偿还恩情,倒像是短兵相接,一心喝死对方。 大家伙儿后背发凉,一脸悚然。 聪明的世家子女们琢磨出一点端倪,借助酒杯遮脸,私下里议论纷纷。 这是、这是要抢叶薇吗? 他们作为同窗自然认可叶薇的实力,可两姓名结亲,更看中门第、母族势力,以及出身。 白衡是白梅家主最疼爱的幼子,自小天资聪慧,嫡出子弟成亲,自然要选择世家嫡女,而裴君琅虽是患有腿疾的小皇子,可他在山庄那次展现过自己的武学实力,又手握军权。天家君心难测,往后储君之位,花落谁家尚未可知,他也是很有潜力、前程锦绣的儿郎。 两位天之骄子,总不会为了叶府的庶女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吧?他们不否认叶薇优秀,可是单论联姻后能带来的好处,这笔买卖,其实多多少少有点不上算的。 不过,他们再看一眼席间端坐的叶薇。 小姑娘今日穿了垂丝海棠纹的窄袖袄裙,梳了双环髻,簪一朵玉粉红绒布梅花,坠下涟涟银丝珠串,近年眉眼长开了,樱唇粉腮,明眸善睐,甚至比远近闻名的美人叶心月还要灵动几分。 他们心里隐隐有数。单凭这一张美艳到不可方物的脸,任谁都会有几分心动。倾慕于她,确实情有可原。 众人打着眉眼官司,一心看热闹,抓心挠肝想了解内情,可碍于裴君琅威压,无一人敢吱声。 宴厅又一次静下来。 叶薇瞧出古怪,她想起之前在内院听到的对话…… 白衡对她有意,去恳求裴君琅的谅解,而小琅不争不抢,大方把她让出去。 是裴君琅自己送的口,他不在意白衡和她关系亲密。 既如此,他为什么还一副杀气腾腾、极其厌恶白衡的模样呢? 奇奇怪怪的小郎君,她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叶薇闹不明白,但不妨碍她劝酒。 在这么多人面前大打出手,不太好吧…… 于是,叶薇这边替裴君琅拦下一杯,那边替白衡拦下一杯。 她巧舌如簧,能言善道,希望两位能够和平相处,化干戈为玉帛。 只可惜,郎君们干架,压根儿不管她说什么。 最终,叶薇凭一己之力,成功把自己喝倒了。 她睡到了宴散。 叶薇挑眉:“哦?我有什么能帮到周大公子呢?” “很简单,只要你的血,借我驯兽。” 不是询问的语气,而是势在必得的声口。果然,来者不善。 “若我说‘不’呢?” 叶薇没这么“乐于助人”,特别是强迫她做一件事。 “那我就只能亲自来取了。”周铭的目光落在孱弱的裴君琅身上,看到这一对小儿女走得亲近,他忽然笑出声,庶女配残废,果然很合适。 他笑意渐深:“你不会以为,身边这位二皇子……能护得住你吧?” 第二十八章 “至于我能不能,你要试试吗?” 裴君琅冷冷出声,他鲜少以漠然的眼神,和周家子弟对上。 以至于周铭甚至认为他在强要面子开玩笑。 周铭觉得很有趣,一个从小到大都被他和裴凌视为玩物的废物,竟有朝一日能用这么硬的语气,和他叫板。 裴君琅算什么? 一个双腿残废的孬种。 一个即便被他推到地上,也只敢低头,同他们道歉,说是自己没看清路的窝囊废。 裴君琅哪来的胆子,竟敢和他呛声? 周铭笑意更浓,他勾唇,提醒裴君琅:“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向我低头认错。” 他是周皇后的侄子,他们身上都留着杀神周家高贵的血脉,又岂是一个掺杂卑劣胡族血脉的小皇子能媲比的?也就他的姑姑做事细致,竟要裴凌多留一个心眼儿,提防裴君琅。 裴君琅放下茶盏,淡道:“孤曾从皇帝的口中得知,赫连家的秘宝乃是一味长生不老药……你可知,此药如何调配、如何使用,才能让一人长生?” 刘嬷嬷皱眉:“老奴是有听说过这事,但事关家族辛秘,老奴知道的也不是很多……老奴只知道,您是赫连家世代守护的秘宝。若是这味长生不老药指的是老祖宗,或许您真有这样的神力……” 裴君琅按了下额头:“那孤问你另外一件事,你既然说孤是赫连家的老祖宗,已经冰封上百年。那么,能否带孤去一趟从前赫连家安置孤的地方?” 刘嬷嬷不敢违抗老祖宗的命令,她连连点头:“自然、自然。” 裴君琅在跟着刘嬷嬷出发之前,先要做一件大事。 他部署了一年,利用红龙胁迫各个割据一方的世家俯首称臣,抑或向他投诚,分出一部分兵力与军械辎重。世家掌握的红龙血眼石全被红豆消耗殆尽,他们已经没了世家命脉,又知叶薇死前将红龙的掌控权分给叶舟和裴君琅,天底下没人能奈何太子,心里再不甘,也只能放下世家门阀的尊严,诚心诚意顺从裴君琅。 这天夜里,一场父子相争的血腥禅让就此拉开了序幕。 红龙殿外,宫人们不断跑来报信儿,御林军不听掌控,世家派来了好多人马。喊杀声、警示的鸣镝声、马蹄的轰隆声,由远及近杀来,声音震耳欲聋。 成千上万的铁骑兵丁策马狂奔,他们各个手持猎猎翻卷的旗帜、火把,火焰被风吹得张扬,亮彻大地,几方人马如同漆黑长龙,来势汹汹,以合围之势困住都城。 他们是七个世家长者派出来策应裴君琅谋反的军将,他们追随红龙的步伐,紧跟着轿辇上的裴君琅长驱直入。 裴君琅没有说什么振奋人心的战前宣言,也没有持刀持械鼓舞军心。 他只是慵懒地称起手肘,支住下颚,一双凤眸冰冷而平静。他是天生的上位者,血腥亦或眼泪,都激不起他半分的情绪波动。 裴君琅冷漠地看待一切,看着如潮涌至的兵丁持刀杀向他,又被护主的红龙一口焰火焚尽。 自不量力的蝼蚁。 裴君琅讥讽一笑。 白刃和猎风明白裴君琅的用意,也跟着加入了战场。叶薇生前留下的山兽,尽数传承给了裴君琅。 无须裴君琅亲自动手,自有凶兽为他开道。 敌军势如破竹杀进内城,所有皇城的守军在绝对强势的兵力碾压之下,毫无还手之力。 殿宇前,皇帝裴望山看着一边倒的残酷局面,心境逐渐变得绝望,深渊一般的恐惧将他吞没。 他手持长剑立于殿门前,凛冽的晚风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涌动。一双墨瞳冰冷,遍布血丝,裴望山狼狈地看着气定神闲的次子,不解地询问裴君琅。 “朕的江山、朕的社稷,往后都是留给你的,朕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只要再等个十年,你就能坐拥天下,就这你也等不及吗?” 裴君琅一贯话少,他没有回答。远处的树丛沙沙作响,身材高大的男人拨开丛生的杂草,举着火把,走向叶薇。 明炽的火光在叶薇那双莹润的杏眼里跃动,她抬头,冷静地和叶瑾对视。 “父亲?我怎么会在这里?” 叶薇决定装疯卖傻,试探叶瑾底细。 叶家主微微眯眸,笑问:“小薇,你是父亲的好女儿,对吗?” 叶薇甜甜一笑:“当然,我从小到大都敬爱父亲,自然是您的好女儿。” “既如此,若是有一桩能够起复驯山将叶家的事要你去办,你也愿意,对吗?”叶瑾说话的语气幽幽,眼中寒意瘆人。 叶薇故作懵懂,问:“什么事?” 叶瑾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为父亲召出小蛇王,再心甘情愿赴死吧。” 叶薇的杏眸骤然缩紧,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原来,叶瑾发现红豆了。 他想得到红豆,必然要杀死叶薇,这样一来,红豆才会重新认主。 叶瑾不把山兽当朋友,他只把它们当成可以为自己冲锋陷阵的军士,是没有用处以后便能随手抛弃的废铜烂铁。 他要红豆护在身前,守他功业昌盛,护他高官厚禄。 所有能用之人,能用之兽,于叶瑾而言,都不过棋子一枚。 叶薇好不容易从千山万壑里爬出,好不容易拥有一帮金兰之友,好不容易得到长者的倚重与疼爱。 她磨伤脚、走破鞋,一步一步,历尽千辛万苦,吃尽艰难险阻,好不容易捱到今日。 叶瑾不是她,怎么知道叶薇曾有多苦、多难、多险,她怎可甘心赴死,怎肯就此罢休! 她怎肯眼睁睁看着红豆身陷火坑!真难得,傲慢的小郎君居然没有生气。 裴君琅对谁都不客气,唯独对叶薇另眼相待,在场的诸君挤眉弄眼,面带揶揄。 在那次山庄大战后,他们对于裴君琅厚待叶薇一事几乎心照不宣。 可众人不知的是,温润小公子白衡却脸色铁青,暗地里攥紧了五指。裴君琅明明答应他,不会再对小薇出手,那他现在算是什么意思?当众宣誓主权吗? 白衡强行扯了一下唇角,往旁侧挪了一个位置,友善地道:“小薇,你坐这里吧。毕竟二殿下才是今日的主角,我们把位置让给他。” 裴君琅听得皱眉。 呵,我们?他和叶薇的关系,什么时候好到可以用“我们”了? 然而,叶薇全然不知裴君琅无意识散发出的敌意。 她认真思考了一下白衡的建议。 今日的晚宴,是叶薇特意为裴君琅举办的,她希望小郎君能有更多朋友,不必再孤苦伶仃。 她点点头,同意了。 叶薇撩裙站起,正打算离开。 可就在离席的一瞬间,纤细的腕骨却被修长的指骨轻轻一握,指腹柔软,触感冰凉。 不过眨眼间,那一丝冰凉的触感,又如同蛇一样,肌骨辗转了一会儿,悄无声息溜走了。 衣袍颤动,叶薇嗅到了若有似无的草木香味。 梅花、番栀子的细末香粉,用蔷薇水凝成的香丸,气味清雅腻理,经久不散。 叶薇出入裴君琅内室的时候,见过他佩这一味香囊。 是小郎君爱熏的香。 叶薇怔忪,低头,恰好迎上一双漆黑莫测的眼。 四目交错。 裴君琅淡淡睨了她一眼,又偏过头,躲开了视线。 小郎君自顾自倒起一杯醇香的葡萄酒,闷声品鉴,态度坦荡,没什么不对劲。 周围的同学似乎没有看到这一幕,老老实实交谈、吃菜。 就连叶薇也疑心,方才手腕的牵力,其实是被桌椅扶手绊着了,应是她的错觉。 叶薇坐到白衡旁边,下意识摸了摸腕骨,一言不发。 可是,那样料峭的寒意,又怎么造得出假? 没等叶薇想明白,白衡已经用公筷,夹了一块坛子肉里的精肉和冬笋,放到叶薇的碟子里。 白衡:“小薇,你尝尝这道坛子肉。方才我看着御厨从灶膛里拿出来的,据说用炭烬和草木灰焖了五六个时辰才熬好的,肉都软烂了。” 白衡殷勤地示好,叶薇是个待客接物极其圆滑的姑娘,当然不会落小公子的颜面。 她当即夹了一块肉,尝了尝,杏眸亮晶晶的,夸赞:“果然很好吃。” 白衡被小姑娘艳若桃李的笑容晃了眼睛,耳根泛红,局促地点头:“你喜欢就好,再试试看这道瓦块鱼,厨子还焙烤了玉米面饼子,可以蘸汤汁吃。” 叶薇没有推拒,笑眯眯地接过每一道菜。 她的捧场,让冷却下去的席面很快又热火朝天。 大家没了拘束,笑闹声渐大了。 唯有裴君琅一言不发,偶尔眼角余光瞥一眼叶薇。 用他家厨子烧的菜,讨好喜欢的姑娘。 借花献佛,卑劣下作。 裴君琅心情不佳,但最终,他卖叶薇面子,什么都没说。 宴席上每个人都笑意盈盈,唯有裴君琅周身杀气震荡,竭力压制,也要满溢出来。 旁侧坐着的两名学子直觉后脊发凉,如芒在背,忍不住瑟缩着后退,躲了躲。 覆了锦缎的亮漆长桌,还有一人偷偷取毛笔蘸墨,在纸上奋笔疾书。 鲁沉山看了一眼沈如意的纸。 原本舒展的眉,忽然越拧越深。 “什么是横刀夺爱,什么是强取豪夺?还是这个小白是谁?小叶又是谁?还有琅君……” 沈如意大惊失色,忙捂住鲁沉山的嘴。 “嘘,别吵!你是想害死我吗?” 周牧娘凑上来,惊呼:“你难道就是写《主君强制爱:金殿锁娇》的笔者沈口口?” 沈如意怎么都没想到,出门吃个宴,还能遇到看他话本的读者! 他轻咳一声:“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拙作,见笑了。” “怎会!我家堂妹们一直在追看后文,还等着你最新卷呢!剧情是不是发展到琅君识破小叶夫人另有情郎了?接下来要怎么圆?口口先生,你可千万要让这对有情人在一起,别写死了!” 沈如意拍肩:“放心吧,结局圆满,我心中自由决断!” 沈如意在周牧娘一句接一句的吹捧之下,忍不住剧透起了话本后续剧情。 而占天者焦家的焦书,在上次敌袭和裴凌闹掰了,又见识到鸡腿饭队的强大实力,一门心思想要融入丁班的队伍。 于是,为了迅速打入友军内部,焦书祭出了他的宝贝。 “咳咳,诸君。今日能共食一宴,也是有缘,不如我们玩点刺激的。” 众人立马回魂,一个个眼冒金光:“什么刺激的?” 叶薇绝不可能让出红豆! 叶薇笑了一声:“父亲,您还记得祖父吗?” 次女忽然说起叶尘夜,惹得叶瑾不快地皱眉。没有人知道,其实他也会嫉妒父亲的血脉天赋,他也会自惭形秽。 只要叶尘夜不死,他永远都是次等,都要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 也是如此,叶瑾才会眼睁睁看着叶尘夜死在他一心想守的边境沙场。 他不想居于人下。 叶瑾不快地回话:“为何问起这个?” 叶薇唇角上翘:“祖父拥有能够策反山兽的天赋骨血,是当之无愧的世家天才。女儿只是在想,父亲也是祖父所生的孩子,完美继承了纯正的血脉,为何出落得……这般平庸。” 叶瑾没想到叶薇竟敢出言不逊,他怒火攻心,抬手便是重重一记掌掴。 啪的一声巨响,将叶薇的脸打到隆起红肿。 叶薇被那一记来势汹汹的掌风袭到,嘴角溢血,脸颊红肿。甜腻的血液,一滴接一滴落地,蜿蜒枯叶上。 “孽畜!你闭嘴!”叶瑾大声呵斥她。 次女无礼,竟敢挑衅、侮辱生父! 叶薇吃了痛,明明脸颊疼到发麻,却置若罔闻。 今天正好是个机会,是她能将憋了这么多年苦闷今日倾泻而出的机会。 她要让叶瑾亲耳听到,她对他的不满、厌恶、唾弃。 她要让叶瑾知道,她一点都不想成为他的女儿。 叶薇高仰下颌,眼神倨傲,声音冷如清冽寒潭。 她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道: “父亲,你因我母族出身平凡而唾弃我,你因我血脉不纯而鄙夷我。明明是血脉相连的亲生父女,你待我与叶心月天差地别。只要能为你所用,你便可舍弃我、逼迫我、杀害我。” “你视我为耻辱,可偏偏在你眼里血脉最上等的叶心月,也并非世家天才。反倒是我,能驱使小蛇王,能掌控蛟蛇命脉,是当之无愧的天才。叶瑾,得女如此,你妒不妒?恨不恨?悔不悔?” “在你恶心我之前,我最想剐皮挖骨,将精血偿还!叶瑾,我生平最憾,便是骨肉里融了你这等卑劣的、肮脏的血脉!” 叶薇咄咄逼人,几句话骂得叶瑾哑口无言。 叶瑾气得大动肝火,指骨伸出,已经死死扣住了叶薇纤细的脖颈。男人的掌心用力,女孩立马呼吸窒闷。 若不是还要诱出小蛇王,他真想亲手掐死叶薇! 偏偏还不是时候。 叶瑾气得睚眦欲裂。 可就在这时,他的身后,骤然掀起一阵海沸江翻的磅礴蛇啸。 尖利的蛟蛇嘶吼声,穿过长林丰草,荒郊旷野,啸鸣声震耳欲聋,能够贯穿天地,气吞山河! 叶瑾松开叶薇,回头望去。 深山大泽的远处,一双红眸竖立,犹如灼灼金日,照亮山林。 一条通体红鳞的美丽长蛇,卷草携风,扶摇下山。蛇首高高仰起,蛟角尖锐,獠牙尽显。 是红豆来了。 叶瑾大喜过望:“红龙幼种,竟是真的!” 看着叶家主狂喜的模样,叶薇回过神来。叶瑾不怕红豆的袭击,其中必定有诈。 她撕心裂肺地高喊:“红豆!快跑!!” 然而,来不及了。 裴君琅动用内力,马车稳稳当当落地。少年郎推动木轮椅,行向裴望山。 他厌恶父亲,他本以为自己看到裴望山英雄末路的惨状,心里会很快意……但他发现,他什么感觉都没有。 所有激昂的情绪,随着叶薇的辞世,好像一并消失了。 裴君琅对天穹间翱翔的红龙招招手,硕大的蛇头一下子探入了殿门,搭在裴君琅的轮椅靠背上。 红龙听命于裴君琅,只要它口吐一丁点不灭的天火,裴望山必然身亡命殒。 裴望山胆战心惊,他第一次对儿子服软,苦笑一声:“朕不明白……” 他待裴君琅明明那么好,他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给儿子了,他没有对不起赫连璃留下的血脉。 为什么裴君琅还要和他作对?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风声呼啸,裴君琅的乌发被风吹得张扬凌乱,他抬眸,睥了裴望山一眼。 “你不必明白,我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裴望山像是苍老了许多岁,他疲乏地看了裴君琅一眼,问:“你想知道什么?” 裴君琅勾唇:“你曾说过,赫连家的秘宝是一味长生不老药。寻常人若是想求长生,得到这味药以后,应该怎么做?” 裴望山不明白儿子为什么要知道这个,但他畏惧于红龙,只能老实回答:“朕曾从古籍里看过,只要将那一味药放置于赫连家的禁地之中,灵药自会生效,赠予带它入禁地的那个人长生的寿命。” 裴君琅大概明白禁地是哪里了。 裴君琅撩动薄薄眼皮,“除此之外,你还知道其他关于长生药的事吗?” “朕只知道这些。” “啧。”裴君琅不是个念旧情的人,他既然决定杀了裴望山,那么他就一定会杀人。少年郎冷漠地动了动手指,红龙很快扑向裴望山,将他咬进满是尖锐獠牙的血盆大口中。 红龙势不可挡,尖锐的蛇牙穿透裴望山的身体,他的口鼻霎时漫上血气。 “等会儿。”裴君琅勒令红龙住口。 裴望山心神一颤,他还以为次子终于记起了父子间的血脉亲缘,要念一念旧情。 “二、二郎……” 然而,裴君琅只是平静地说:“还有一件事忘记告诉你了。我其实……不是你的骨肉。你的儿子,早被赫连璃杀了。她不爱你,也绝不会生下沾染你卑劣血脉的后代。” “什么……” 裴望山喷出淤积于喉头的鲜血。 原来这么多年,裴望山都在替别人养儿子?阿璃竟恨他至此地步……不可能! 裴望山胸口积攒的那口气涣散了。他心如死灰,不再挣扎。 “不必留情,杀了。”裴君琅抬手,招了招红豆,指挥骁勇善战的龙兽。 不过咔哒一声巨响,裴望山在巨龙的口中,瞬间化作一蓬妖冶明丽的血色红花,支离破碎。 裴君琅替赫连家的族人报了仇,他已经没有遗憾了。 小郎君推车转身,缓慢走出大殿。 裴君琅浑身上下都染满了血色,就连饱满的眉骨也溅射一丝血痕。他抬手一抹,一道蜿蜒绵长的红,自他的眼角涂抹至下颌,美得骇目惊心。 “趁孤心情好,奉劝各位束手就擒。毕竟,你们的陛下已经殡天了。” 裴君琅声音清冷地说出这样一桩惊心动魄的夺权罪业,众人无不瞠目结舌。 说不定叶舟还会和叶薇联手埋尸,掩盖他的死因。 算了,何必和这群废物叫嚣,早晚有一日,他会杀了他们。 周铭不再说话,他踉踉跄跄站起身,无视师命,恣意妄为下了茅山。 叶舟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周铭的背影一眼,不再多说什么。 “啧,周家这些年怎么教孩子的?一个个口气真嚣张啊。” 叶薇劫后余生,拍了拍胸口,夸赞叶舟:“多谢二叔救命!您来得真及时啊,再晚一刻,我和小琅就死了呢!” 看着小侄女温柔浅笑的脸,叶舟心情复杂。 他果然没猜错,叶薇就是看起来良善,实则城府深沉得很! 第二十九章 “你们没有受伤吧?” 叶舟检查了一下山虎的伤口,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周铭这小子心狠手辣,用木枝子都能破开兽腹,拉出这么一道伤口。也是叶薇福大命大,没被他伤及。 叶薇摇摇头:“我们没事。” “那就好。”叶舟皱眉,“你俩最近躲着甲班一点,尽量别出官学,在院内,我还能看顾你们一些。” 裴君琅:“多谢叶老师襄助。” 只是,临走前,她把昭昭留下了,也给了昭昭很多的钱财傍身。这个女孩受过很多苦难,苏瑶希望她余生能过得平安顺遂,再无波折。 夜色深沉,雾气浓重。不远处的崇山峻岭看不出翠绿的山色,唯有暗沉的影子。 苏瑶被叶薇他们留在谈判点附近的一个洞穴里,她把御寒的毛袍裹上苏瑶的肩膀,又往苏瑶手心里塞了一油纸包的点心和羊皮水囊。 “饿了就吃,渴了就喝,不要亏待自己。” “好。”苏瑶对叶薇温柔地笑,“我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的,小薇妹妹也要保重。” “嗯,我会的。”叶薇抱了一下苏瑶,姑娘们的拥抱充满力量,也是寂寂冬夜里取暖的篝火。 叶薇和苏瑶道别,她转身拉起斗篷兜帽,遮住眉眼,消失在夜里。 他们和焦玄鸣约好的地方,是一座荒废多年的碉楼。 碉楼是从前山野里的悍匪搭建的寨子,如今被风沙侵袭,石壁外壳剥落,早已斑驳不堪。 叶薇和裴君琅立于高楼之上,远远看着焦玄鸣和焦莲走来。 焦莲依旧是风韵犹存的美妇人,美艳的发簪,华丽的衣袍,她秉持世家女的尊严,出门在外一点气势不落。 叶薇朝焦玄鸣高喊:“小舅舅,你的妻子被安置在距离此地十里的山洞中,若你乖乖留下焦莲离去,我会让春鹰为你引路。当然,如果你在暗处设下部署,一旦有暗卫对我们动手,我头一个不会放过苏瑶。” 焦玄鸣没想到叶薇胆大妄为至此地步,竟然连藏都不藏,直接暴露真身。 但他不会拿苏瑶以及孩子开玩笑,扬袖一挥,四面八方果真有暗卫凌空跃起,牵带出不绝于耳的衣袍撼动声。 这里,只留下焦家姐弟两人了。叶薇伶仃的手腕被一只骨节修长分明的手抓住。 冰凉的感触,如一盆冰水兜头淋来,熄灭她所有火炽的冲动。 可很快的,小姑娘密密的欲.念,浪涌般回流。 一点点蚕食她尚存的理智。 叶薇无措地低头,整个脑袋都变得迷茫,变得木木的。 叶薇无法思考,只能如同一具行尸,屈从于本能。 她觉得哪里都不适,哪里都热,哪里都火烧。 只能费劲儿跨坐于裴君琅的腿骨之上。 随之,像一条想要露出水面呼吸的鱼。 她仰首,不住往上攀。 仿佛爬上了岸,膝骨磨蹭一会儿,便能止渴。 如此能驱热,如此能自救。 “小琅,帮帮我……”早晚有一天会离开,早晚有一天,镜花水月一场空,裴君琅会什么都抓不住。 况且,本就是裴君琅不喜欢这样。 他应该永远清矜冷静,不受任何人影响,不被任何人动摇。 他不能流连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他做了太多没有意义的事。 裴君琅害怕所有不可控的情愫。 幸好,叶薇很聪慧,甚至敏锐到类妖的地步。不过寥寥几句,她就明白他想要什么。 她给了他完美的回答。 已经够了。 明明已经如他所愿了。 可是,裴君琅真的听到叶薇那些无所顾忌的话,他还是喉头一窒,仿佛一只手攥紧了咽喉,难以呼吸。 裴君琅的薄唇抿得更紧了,雪睫下垂,盖住了剔透的瞳仁,脸色比往常要苍白得多。 孱弱的小郎君紧紧握住木轮椅的扶手,仿佛一松开掌心,他就会跌入无尽的深渊。 “如此……甚好。” 裴君琅做得很好,他还能从唇齿间溢出一声代表他自尊心的冷笑。他努力扮演从前那个冷漠的、恶意的、厌恶全世界的少年,全部话都发自肺腑,并非言不由衷。 他再次隐入没人能看得见的屋隅角落,不会让任何人感受到内心的裂缝与动摇。 最终,裴君琅说:“我,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 叶薇凝望裴君琅空漠漠的眼神,感受他疏离的态度,忽然释怀一笑。 叶薇的倔强,从来不浮于表面,如春雨润物,纤细无声。 她撩开裙摆,从裤腿上利索地拆卸下枪套以及火铳。 指骨微蜷,叶薇顶开弹匣,倒出每一颗装满了药粉的子弹。 “子弹是我花钱让小山铸的,所以留给我。这把火铳是二公子赠的,如今还给你。” 她走向他,步履平缓,稳当而得体,像是早早就做好了这个决定。 裴君琅心里明白,她不曾受影响,叶薇一贯如此……处事不惊。 他讨厌她八风不动的模样,待人处事样样得体,有条不紊。 没什么能弄乱她,什么都不行! 偏偏只有他失控,只有他做了不像自己的事。 正因为如此,裴君琅才觉得自己可笑,才觉得她真的该死。 叶薇全然不知裴君琅的心情,她只是本能的,不想欠他人情。 特别是叶薇给裴君琅添了太多麻烦,她感激他曾经出手相助。 叶薇把火铳和枪套放到裴君琅的膝上。 从前,叶薇和裴君琅讨要礼物,和他柔声细气撒娇,都因他是她的朋友。 叶薇有尊严,她并非贪得无厌。 她依旧圆融,态度温柔,说:“多谢二公子这么久以来的庇护,托您的福,我平安活到了现在。” 叶薇扬唇,笑若春山,明媚艳丽。 “我自知不是一个伶俐人,肯定在这段期间给您添了很多麻烦。” “多谢您一直隐忍,一直容让。” “也请您放心,我对您的事会守口如瓶,绝对不往外透露分毫……” 裴君琅不知得了什么失心疯,还要再刺她一句:“你只是怕透出风声,被我灭口。” 叶薇目露诧异,脸上笑容不减:“是啊,二公子聪慧。我很惜命的,所以我不会乱说话。” 她本来站在裴君琅身边,与他同路。 可是,没一会儿,叶薇朝前走了几步,和裴君琅拉开一臂的距离。 他们互不相干,不必谁等谁,再同行。 叶薇像是想到了什么,鲜妍的少女回头,目光澄澈,温柔地说完最后一句。 “二公子,现在,我不欠你什么了。” 叶薇欠身,行了一个面对皇族的礼,随后扬长而去。 云翳密集,艳阳只停留在白日,入夜便被乌云席卷。昏昏的傍晚,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没有刮风,雨丝不斜,却足够把人淋湿,濡透满衣。 她和裴君琅都没有带伞。 叶薇不想逗留,她抬手遮雨,小跑上山。休息点有篝火,她要回去烤烤火。 身后,隐约传来一声巨响。 叶薇猜,裴君琅迁怒于火铳,定是丢了它。 也对,他那样骄傲的人,怎么可能会留她的东西? 裴君琅一定误解了,以为叶薇在侮辱他,发着很大的火。 可是,那和叶薇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已经不是朋友了。 她不知该哄裴君琅什么,眼里只有薄衫底下块垒分明的肌理。 裴君琅的乌发没有吹干,湿湿的一团墨,搭拢于胸口。 莹润的水珠顺着乌黑的发丝一缕缕坠下,浸入单薄的衣裳,透出既明又暗的血肉躯壳,滚入混沌暗处。 叶薇的杏眼,泪雾迷蒙。 她时有力气,时没力气。 想要张嘴,狠狠咬住裴君琅红润的唇,又无论如何都勾不到他。 裴君琅太傲慢了。 这个桀骜不驯的小郎君啊,时至今日还在欺负她。 好想咬他一口。 叶薇微张樱唇,祈求怜悯的模样,实在勾人。 裴君琅无措而刻意地避开眼,不敢多看,心里烦闷不堪。 叶薇怪罪裴君琅吊着她,鼻腔瞬间有了酸涩。 呜呜……她抽抽噎噎,心尖尖涌起巨大的委屈。 “叶薇,你别哭……”裴君琅简直要怕了她了,她究竟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怎么会这么难缠! 裴君琅不愿意冒犯叶薇,甚至在勉力疏远她。 此时,叶薇的手还被裴君琅扣在掌心里,脱力地下滑,手肘便瞬息之间绷直了。 叶薇仿佛是一只断线的纸鸢,艳丽的花色,于黑夜里也很醒目,线的一端扯在裴君琅手中。 叶薇腿骨酸软,她不断往下落。 又娇气地掉眼泪,恳求裴君琅不要隔岸观火。 她仰头,凝望裴君琅,看得少年心神摇曳。 她一定不知道,这双沾染了水雾的眼睛,有多么勾魂摄魄。 裴君琅想要护住她的安危,他被逼得,只能低头看她。 郎君如云倾泻的一头乌发没有梳起,垂首时,帘子似的遮下来。 裴君琅的薄唇抿得很紧,臂骨也绷得僵硬。 他不知该丢下叶薇,还是该拯救她。 就在叶薇快要从他腿骨跌下去的时候,裴君琅无奈地伸手,抵在少女的腰窝,重重压回怀中。 她又一次撞回少年的怀抱。 裴君琅的掌心隔着凌乱的衣裙,也能感受到叶薇后脊的温度。 如同熬了许久的油,灼到惊人。 怎会如此? 她是服了催欢的药物吗? 裴君琅头疼、头疼欲裂。他蹙眉,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叶薇还在试图从裴君琅这里汲取更多的凉意。 她越粘缠,他越躲避。 郎君已经重重地捏住了她的下颚,裴君琅语气严厉地质问:“叶薇,你究竟吃了什么?” 叶薇的神魂都随着指腹摩挲的热度蒸腾了,她听着清冽的声音,仔细回想。 少女像是被魇住了一般,不断呢喃:“我不知道,唔,是蔡嬷嬷……送来的。” 裴君琅了然。 他抽来放置于一侧小案上的细鞭,以恢弘蓬勃的内力驱动长鞭,迅猛勾来狐毛大氅。 裴君琅舍下细鞭,单手一震大氅。 “哗啦”一声,漫天的雪色落下,裴君琅将叶薇整个人盖在他的怀里。 衣袍底下,黑漆漆一片。 光源处,是裴君琅伸来的手。 焦莲倏尔意识到,自己镇不住这个场子,她留在这里很可能会死。 她心生怯意,后撤一步,想要和焦玄鸣一块儿离开。 可焦莲转念一想,一旦她离开了,就代表她嫡长女的地位不保。 焦莲不再是世家女,不再受众人倚重,那么她也没了活路。不仅保不住驯山将叶家当家主母的身份,还可能会毁了叶心月与裴凌的婚事。毕竟周皇后看中的,并不是叶心月这个人,而是她可能成为少家主的尊荣地位以及占天者焦家的倾力相助。 焦莲心急如焚,她只能赌一把,留在原地,说服叶薇。 毕竟徐灵雨死了,人死不能复生,还是往后的利益要紧。叶薇这么聪明,不会不识趣的。 焦玄鸣没有再管阿姐,他一心记挂他的妻女。 如今他是家主,他有能力护住苏瑶安危,也能够让她成为家主夫人,享受皇权富贵。 他要去找他的妻子了。 焦玄鸣一走,焦莲的士气顷刻间衰弱。 她强装镇定,同叶薇谈判:“我们可以化干戈为玉帛,不要再起纷争。我会对你视若己出,好好帮衬你。要知道,有嫡母照看的孩子,出嫁时也会得几分脸面。” 叶薇一瞬不瞬盯着焦莲,没有说一句话。 她在想,为什么焦莲走投无路了,还能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改之心。是母亲徐灵雨的命太贱,焦莲压根儿不记挂于心吗? 对于叶薇来说,百般珍贵的母亲,却只是这些上位者眼里,低微如蝼蚁的贱命一条。 多可笑啊……多荒唐的世道。 若非她汲汲营营谋算到今日,她连为母亲讨回公道的机会都没有。 真不公平。 叶薇眼眶发烫,鼻腔酸酸的。 她没有掉眼泪,她依旧盯着焦莲,听她说话。 夜风又起了,凉得厉害。 焦莲不由自主拢了拢臂弯上的披帛,仰头,傲然地说:“你同二殿下交好,往后也想嫁进天家当皇子妃吧?由我为你筹谋,你定不会被那些世家长者瞧不起!叶薇,你想清楚,我是你很好的帮手,有我铺路,往后你会省力很多。” 听到这里,叶薇终于出声了。 她笑了笑,意味不明:“是啊,有母亲铺路,孩子就不必这么辛苦了。” 焦莲知她听进去了,不由松了一口气,脸上也牵起和善的笑:“你明白就好。” “叶心月有你这个当娘的帮忙筹谋,所以她天不怕地不怕,受委屈也没事,回家就有温热的饭菜,娘亲温柔的怀抱。”叶薇抬手,掠过耳边拂来的、痒痒的一缕乌发,“我本来也能有娘亲疼爱,我本来也有委屈可以和娘亲倾诉,我本来也不必受那么多辱骂,吃那么多苦。” 叶薇想到徐灵雨在她夜啼时,抱起孩子出门赏月;想到她嫌药汤哭,母亲会温柔地捻来一块桂花糕;想到她和孩子们玩受欺负和委屈,回家就会被阿娘亲亲脸蛋……她本来也有自己的家。 她的目光坚毅:“是你,杀了我娘啊。” “我又怎可能,认贼作母。” 叶薇下定决心,她要不计后果,为小时候那个孤苦无依的孩子,讨一个公道。 女孩手里的火铳已然高高举起,叶薇熟练地上膛、瞄准、指尖抵在火铳的扳机。 叶薇眯眸,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焦莲的脖颈。 她无所畏惧,执意复仇。 即便染上血又怎样?即便她脏了又怎样? 叶薇不后悔! 呼啸的风声灌耳,鬼哭狼嚎。 叶薇咬住下唇,等待时机。 可是,就在这时。 一旁缄默无声许久的裴君琅,忽然握住了她伶仃的腕骨。 温热的触感攀上雪肤,是裴君琅的掌心,轻轻覆在她的手背,压制住她的食指。 冰凉的触感,犹如一片软绵绵的雪。 目光所及之处,叶薇看到了那一只修长如玉的手。 裴君琅奸诈,他决不能掉以轻心。 裴凌记起那位叶家半道上捡回来的庶女。 “她叫……叶薇?” 裴凌对叶薇的印象不深,想起她的时候,唯有那一抹若有似无的衣上香。 是典雅的桂花味。 她好像在他面前,总是低着头、肩头发颤。 可是,他曾听过叶薇笑语嫣然,在膳堂、在练武院、在课间,同裴君琅他们亲昵地闲谈。 分明是个胆大活泼的女子。 裴凌蹙眉,得出了结论:她在躲他,她很怕他。 第三十章 京城苦寒,和乡下的湿冷天气略微不同。 即便开了春,夜里也颇具寒意,风刮到脸上,干涩涩的,如同钝刀割肉。 学子们各个冻得和鹌鹑似的,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踉踉跄跄走回宿舍。 今日,叶薇上的是千面郎沈家的课。 学生们被谢道玄和叶舟吓住,还以为沈家也会出什么幺蛾子,一个个带好了防身的法器以及防刀枪的甲胄。 然而,沈家行事十分温和,上的第一节课竟只是教他们绘人像丹青,唯有学会辨别五官差异,往后才能根据配方调制出合格的人皮面具。 一点危险都没有,学子们想了想前几日跌宕起伏的经历,又有点意兴阑珊。 照叶舟的话就是,孩子们骨头里一股子贱性。 叶薇和裴君琅昨日遇袭的事是公开的秘密,很快便传遍了潜渊官学各个角落。 京城的冬天苦寒,清晨没多少小摊贩与货郎拉车卖货。集市也因积雪深厚,闭了坊市。幸好皇帝裴望山还是个仁厚的君主,他体恤百姓生活的不易,趁着年关挨家挨户发了津贴与菜肉补给,衣不蔽体的流民也得到了皇家的眷顾与恩惠。 京城外市有专门为流民开设的粥棚与落脚的茅屋,官吏甚至许诺来年会有修葺宫阙、官道、河渠的招工,如此一来,青壮年都能有口饭吃,足以让穷苦百姓熬过漫长的隆冬。 不少人感念裴望山的慈悲心肠,明白他与寒族站在同一阵营的,是天下太平的救星。而割据一方的世家贵族只知穷奢极欲,难怪治下懒散,路有冻死骨。 红脸都让裴望山唱了,八大世家又不能违拗皇权,只能唱一唱白脸。殊不知,皇权与世家本就相辅相成,看似剑拔弩张、短兵相接,实则两方同气连枝,谁也离不开谁。百姓富庶有世家一份功,动荡也有君王的一份力。 既然明面上好人都让裴望山做了,那也代表天家第一次压制住世家了。 那个从前仰人鼻息的东洲裴氏质子,终于扬眉吐气一回。 宫掖禁中,熹光喷薄,白皑皑的雪垛子铺地,太监宫女们执着扫帚走走停停,积雪怎么都扫不尽。 夹道两侧,红纱灯笼被风吹得咣当作响,嘹亮的号角声响起,宫人瑟缩脑袋,不约而同抬起头,眺望远处巍峨的龙头殿宇。目光所及之处,是千山暮雪,红龙建筑昂首匍匐,钟鼓齐鸣,红龙殿的审判会议开启了。 红龙殿内,麒麟咬珠铜制烛台,灯火荜拨作响。 大殿很深,两侧坐着无数朝堂的阁臣、武将、世家贵族。雪光透过彩花玻璃墙,折射出雾蒙蒙的华光,众人眼底一派肃穆。 皇帝裴望山的左手边,坐着皇后周婉如,右手边则是那个,早已被掉包的世家长者之首周崇丘。 裴望山放下掌心盘动的菩提持珠,长叹一口气。 “将沈追命带上来吧。” “是。” 囚犯手脚间的镣铐声响动,窸窸窣窣,从沉闷钝响的雪地,一路慢行至大殿中。 沈追命没有束冠,蓬头散发,一步步走进大殿。 他赤着足,手腕上满是被镣铐勒出的血痕,手臂上还纵横几道鞭伤,血污斑斑,幸而伤口不深。 看到沈追命的惨状,殿内的大臣们大惊失色,议论纷纷。倒不是因为沈追命的伤有多致命,而是裴望山竟敢越过贵族和三法司的宣判,直接对世家尊长用刑。 在场有许多耳目闭塞的世家长者,他们是从八大世家掌权的年代过来的老人,对东洲裴氏极为不屑,还当如今天家治理天下的消息,只是流言蜚语,用来哄骗百姓的。 时至今日,他们一看裴望山的雷霆做派,各个心中警钟大作。 又想起自家的消息均来自杀神周家,脸上更是青一阵黄一阵。几个老人对视一眼,心里有了数,他们高坐庙堂,早不知局势波云诡谲,连传话的周家也叛变,跟着皇帝混了。 裴望山听到一片倒抽气的声响,轻蔑一笑。很快,他肃正了神色,高声问:“沈追命,你身为世家尊长,竟将江山社稷抛诸脑后,与蛮族外教朋比为奸,倒卖军火,谋取暴利。” “沈追命,你与白莲教的书信,朕早截获在手,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休想争辩!沈家心大,出了祸害社稷的蠹虫,偷家国的军粮辎重,养外头的北戎蛮夷!如今白莲教得了势,潜入大乾国境,用我国的军械,杀我国的子民!” “沈追命啊沈追命,你罪该万死!”“你们是来抢小薇姐姐的?”谢芙杀气腾腾,差点召出妹妹。 鲁沉山轻咳一声:“阿芙不要发火,伤员都是喜欢被朋友记挂、惦记的,人来得越多越好。” “真的?” “当然。” “那好吧。” 谢芙不情不愿地合上金丝楠木小棺材,闷闷不乐领着一队人去见叶薇。 还没到叶薇的帐篷前,他们远远看到桐花在原地踱步,袖子对抄,愁眉不展。 一看到谢芙他们来了,桐花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焦急地道:“小姐这么晚了还没回帐篷,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鲁沉山:“你先别急,你们小姐去哪了?” 桐花叹气:“两个时辰前,小姐准备好一匣子糖出门,奴婢瞧着是要送给二殿下的。可天色昏黑,山路崎岖,还发生了刺杀的事,奴婢担心小姐,特地提灯去找她,可是等我去了二殿下的营帐,他跟前伺候的长寿公公却说,小姐早就离开了。小姐既然没在二殿下那里,这么晚了她又能去哪儿?” 叶薇不是一个喜欢深夜出门闲逛的姑娘,有朋友们凑局还好,偏偏谢芙他们也没看到叶薇,这就让桐花悬心了。 叶薇是不是遇到了埋伏?她会不会有危险? 几个鸡腿饭队的朋友对视一眼,眉头紧缩。 谢芙咬牙:“我去找裴君琅!”见到叶薇,男人利落地翻身下马。多罗单膝跪地,托起叶薇的手,抵在额头,恭敬地行礼:“西坞国王多罗,见过大乾国女皇陛下,愿陛下洪福无量,贵国时和岁稔。” 叶薇受了他一礼,扬了扬眉:“多罗国王什么时候开始,这么识大体、懂规矩了?” 多罗想起旧事,忍不住扬唇一笑:“那我也不和你们客气了,你们是西坞的贵客,快请进,城中设下了酒宴,专为你们接风洗尘!” 叶薇抬手一晃,天边飞翔的红龙乖巧落地,匍匐于女孩的脚边,示意她爬上脊背。 叶薇没有拒绝红龙,侧坐在粗壮蛇身上。红龙欢喜地咆哮,一展两臂长的肉翅,疾风旋来,它再次将小主人驮上后背,威风八面朝着西坞的城池中央飞去。 叶薇被鲜艳如火的红龙高高带起,衣袖飞扬,嫣红发带飞舞,如同残阳璀璨。 她融入云霞的一瞬间,清风卷来女孩儿乌黑的长发、馥郁的衣香,犹如九天仙女落尘。那样明艳、炽烈,让多罗心潮澎湃,他不由想到女孩儿坐在巨石上得意洋洋杀死爱宠猎鹰的时候,又或者是叶薇沐血而出、扶蛇成神的瞬息……多罗对叶薇的神往。 多罗曾经输给了裴君琅,他重诺,不会和小郎君去争。 可是,裴君琅死了呢? 他既已经死了,叶薇也可以再择良人了。 多罗抿唇,利落地上马,他仰望头顶上的红龙,策马狂奔,一路追赶。 叶薇乘龙入城,声势浩大。 除了她乐意行事张扬出风头以外,还有立威四海的念头在内,这是裴君琅沉池之前教给她的招数,实在觉得交际麻烦,那就直接武力镇压,世上无人敢叫嚣红龙,只要叶薇乘龙前往,她定是所向披靡的。 果不其然,那些没有出过西域的西坞贵族,还以为红龙只是一个吓唬人的噱头传说,保不准是大乾国的机关客鲁家制造出来的假龙。 可是,当硕大的龙翅蛇身的阴影笼罩大地,如山倾颓;红龙口吐天火,燃烧的火苗被风吹熄,落到地上只余下漆黑的灰烬,那些倨傲的贵族人一个个目瞪口呆,他们再也掩饰不住心里的恐惧,纷纷俯跪于地,顶礼膜拜,诚心恭迎大乾国女王莅临小国。 百姓们以归附红龙神主为傲,他们载歌载舞,手捧鲜花,献上对于神明的祝福。一时间,整个西坞万人空巷,沸反盈天,所有人都穿上最华贵的衣裳,你推我搡,等待叶薇降落,静候龙主赐福。 谢芙怀抱小棺材,她看着叶薇的仰慕者又多了不少,撅起小嘴,杀心渐起。 她默默放出妹妹,开始从包里摸索武器,心里盘算什么样的刀能够快速砍掉人头。 沈如意看着西坞子民对于叶薇的虔诚,也开始计划西域商旅,他打算将叶薇画像与泥塑神像贩卖到西域五十国,一定会畅销外国! 眼前乌泱泱的一群人都是他的顾客与财主啊! 没等沈如意做完美梦,他一回头,看到谢芙又开始捣鼓傀丝术,糟了,小姑娘看起来一心想杀人。 鲁沉山正看热闹呢,平白挨了沈如意一脚踹。 沈如意疯狂使眼色。 鲁沉山明白了,他立马上前抱住谢芙,阻止她发疯:“不可不可!小薇会生气的!” 沈如意也来劝架:“就是!你杀了我的财、不是,我国的友人,小薇要花多少心思处理两国邦交之事?她一忙起来,还有空和你讲话吗?” 沈如意用手肘击打一旁微笑看戏的周溯,唇语催促:“还不快来说几句?!” 周溯会意,淡然一笑:“小山和如意说的是。” 沈如意:“……”他和阿溯待得越久越觉得,这厮其实不是和气,他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巴不得闹开了好看笑话,所以什么事都懒得插手! 谢芙还是很好劝的,一听朋友们这样说,只能熄了杀人的心思。不过她的注意力从黎民百姓身上,转投向多罗那边。这个国王的眼神,她见过,裴君琅也是这样觊觎小薇姐姐的。她还是盯紧他吧! 羯鼓响起,国宴开始。 叶薇第一次看到兰玛公主,柳叶眉樱桃唇,身材看起来纤弱瘦小,的确是有些病弱的美人。 叶薇想到从前她以为裴君琅要和西坞联姻,差点就娶了兰玛公主,她还为此吃过醋。现在想起来,当初快乐的日子仿佛幻梦一场,她醒了,小郎君还在梦里。 她莫名对兰玛公主感到亲切,小公主也十分好奇这个常常被哥哥挂在嘴边的奇女子。 兰玛崇尚中原文化,早早跟着多罗学过一些汉语,说话时磕磕绊绊,偶尔夹杂西坞的番言,但幸好叶薇领悟能力强,又有多罗在旁边当翻译官,两个小姑娘交流竟没有多大的障碍。 兰玛亲亲热热地靠着叶薇,她和叶薇说了很多事,譬如她小时候调皮捣蛋,偷跑出西坞,结果落到了沙丘里,幸好她看到了沙鼠的巢穴,从洞里挖了很多干果,不至于挨饿。她一边拿果子充饥一边等兄长来接,为了找兰玛,多罗偷偷调度全城的鹰奴,放出猎鹰来寻她,闹得整个西坞不得安宁,人仰马翻。 叶薇夸赞:“你的哥哥真是爱护妹妹的好兄长。” 兰玛朝多罗挤眉弄眼,又在叶薇面前大声夸赞:“当然啦!多罗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他很疼爱家人……小薇姐姐,你要不要留在西坞成为我的家人?我哥哥,他一定会对你很好的!” 兰玛早就知道多罗喜欢叶薇的事情,之前她还好奇这么多西域的美人公主登门献媚,多罗都不感兴趣,这位中原的女君到底有何魅力?等到见了面,兰玛才知道,叶薇长得漂亮,又能驾驭红龙,是当之无愧的王,她喜欢叶薇,更希望哥哥能得偿所愿了。 听到这话,叶薇也没恼,她只是单手托腮,笑眯眯地问多罗:“你这是找了亲妹妹当说客吗?” 多罗无奈扶额,拿了一颗沙枣堵住兰玛的嘴。 “天地良心,我要求娶陛下也会亲自开口,哪里懦夫到要亲妹妹帮忙旁敲侧击的地步。” 他是个很会说笑话的人,叶薇承认,多罗确实比裴君琅会说情话。 多罗逗得她止不住地笑,叶薇道:“不错不错,这两年你的汉语没有退步,还会说成语了。” “自然了,我可是时时刻刻做好了接近陛下的准备,汉文如何能落下。”多罗抿了一口酒,他金眸含笑,靠近叶薇,小声道,“不过,兰玛也没有说错,我确实对陛下还有念想……小薇,你介意后宫多添一位情郎吗?” 叶薇只当他在开玩笑。 叶薇忍俊不禁:“怎么?你是西坞我把西坞的国王拐带到中原,再囚.禁起来?” “未尝不可。”多罗挑了一下眉,戏谑的同时,说出的话也带了几分郑重,“小薇,我没有在说笑。我留了让位的诏书,我可以把皇位传给兰玛。只要你想带我走,我随时都能跟着你回去。” 叶薇的耳边全是鼎沸的嬉闹声、喧哗声,国宴之下,百姓们欢庆红龙神主来到西坞,他们献出最香醇的美酒,献出最肥腴的羊肉。她本来没有再活一次的机会,而这一切都是裴君琅赠她的。 叶薇想念小郎君,她不想让任何人插在她与裴君琅之间。 她看着认真表露心迹的多罗,满含歉意地道:“对不起,我不能……我要等小琅醒过来,他这个人特别小气,爱吃醋,看到你在京城,肯定会不高兴的。” 多罗还想再劝一劝:“小薇,裴君琅已经去世了,你不必在意他的想法,你只要考虑你自己。” 叶薇脸上的笑落下去,她轻声说:“你不熟悉小琅,你不知道他有多大的能耐。他很厉害的,什么不可能的事他都能做到。比如我,我能复生,全靠他施展了秘术。” 多罗还是认真地看着叶薇,他道:“我都听说了,他沉入天池。即便裴君琅神通广大,但世上也没有第二个厉害的人能够将他复生。小薇,你得接受现实,你知道的,裴君琅已经死了。” “没有,他只是睡着了……”叶薇站起来,对朋友们笑了下,“我吃饱了,我想去休息。兰玛公主,劳烦你带我去安置的寝殿。” 多罗:“我也去召集部族的人手搜山。” 鲁沉山比他们冷静:“先别忙,不要大张旗鼓惊动人,万一只是虚惊一场呢?” 谢芙:“小薇姐姐危在旦夕,你不着急?” 鲁沉山:“我们先去问问二殿下,他会有法子的。” 桐花为难:“但小姐与二殿下关系已经破裂了……” 沈如意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语重心长地说:“二殿下不会坐视不管的,毕竟昔日情分那么深,肯定会念旧情搭把手!” 破镜重圆是热门题材,他的读者百看不厌好么? 几人风风火火赶到裴君琅的住处。 长寿看到一大帮子世家子弟杀来,后脊的冷汗都要出来了,他急忙上前来拦,“哎呀几位小主子这是做什么?可不能擅闯寝帐啊!咱家殿下尊贵,轻易冒犯不得,况且、况且人都睡下了不好闹醒的!” 长寿知道裴君琅今日身体不适,喝了药便熄灯睡下。看着小郎君苍白如雪的脸,他心疼不已,哪里还敢让人吵嚷。 “滚开,不然杀了你!” 谢芙双手一张,无数锋锐的傀儡丝线破开棺材,缠住妹妹的左右手。尸人破棺而出,脸色阴沉,杀气腾腾,手里武器锋芒毕露,刺向长寿。 谢芙疯了,六亲不认,鲁沉山都拦不住。 长寿被吓得倒仰,跌坐在地:“啊呀谢小姐,不要动粗呀!” 原本昏暗的帐子亮起微弱的烛光,小郎君气若游丝的声音通过内力飘荡,传入每个人的耳朵。 “收手,进来。” 小郎君都发话了,谢芙自然卖他一个面子。 几人对视一眼,撩帐走了进去。 帐内,唯有一盏铜灯的火焰透青,布棚里昏天黑地,光线黯淡。 裴君琅已披上外袍,掩在竹骨屏风后,火光将他清瘦的身影拉长,他似乎精神不振,脊骨佝偻,咳嗽了好几声。 “怎么了?” 谢芙气得咬牙切齿:“还有脸问!是不是你把小薇姐姐藏起来了?” 谢芙对裴君琅总是出言不逊,看得鲁沉山心惊肉跳。真的要打,谢芙未必是武功高深的裴君琅的对手。 鲁沉山忙捂住谢芙的嘴。 还是多罗王子逻辑清晰,他道:“小薇姑娘的侍女说,她之前找过二皇子。但从你这里离开后,她就不见了。” 裴君琅的凤眸骤然寒霜,他神色冷峻,又问了句:“叶薇不见了?” 鲁沉山点头:“是。我们想来问问二殿下,有没有寻人的法子,又或者……我们去找世家长辈们帮忙?” 裴君琅的声音冷肃:“不可!” 周牧娘纳闷:“为什么啊?御林军有猎犬,有鹰隼,找个人很方便的。” 裴君琅取来干净的帕子,背着人,慢条斯理地擦拭唇角溢出的血迹,他尽量维持口齿清晰,解释给少年人听。 “那些人对叶薇使的是杀招,他们一旦知道有人来寻,绝不会姑息,会尽快下手了结此事。一旦他们出手,叶薇定神仙难救。往掩人耳目的深山老林里找,不要提灯,不要发出声响,尽量别打草惊蛇。” 他相信叶薇聪慧,会想方设法与歹人周旋,他们不能故意刺激本就起了杀心的歹人,这样对叶薇的处境极为不利。 听到裴君琅的吩咐,鲁沉山松了一口气。果然,二殿下还是有主意的人。 几个孩子纷纷出门寻人。 裴君琅坐在屏风后,脸色雪白,气息羸弱,他强忍住翻涌的切肤疼痛,静默了许久。 他很虚弱,需要休息。 可叶薇失踪了。 最终,小郎君还是睁开一双沉寂的凤眼,打了个响指。 没多久,一条通体雪光弥散的白蛇缓缓爬入帐中。 裴君琅系好外裳的束带,推车出帐,对白刃道:“去寻叶薇。” 白刃嗅了嗅地皮的气息,领着主子,不疾不徐地入山。白刃似乎嗅到了黑鳞蛟蛇的气息,有些惊惧,频频回头看裴君琅,打起退堂鼓。 裴望山声声殷切,唤醒在场世家臣子不忍回首的记忆。 二十年前,白莲教勾结南蛮北戎,乌泱泱的轻骑直逼阳关,守边的驻兵翘首以盼,等待京中的军令。敌人的刀枪逼到面门了,他们不得不反击。否则一城的百姓都要死于蛮族轻骑足下。 驻边的悍将叶尘夜,亲自上烽火台点将御敌,割肉放血,诱兽潮助阵,这才堪堪抵御住第一波骁勇善战的骑兵。 那一夜的厮杀惨烈,炮火连天。哭声、喊声、尖叫声,汇聚一团。 士兵在城墙上收缩绞车,运用机关客鲁家制作的滚木檑石,奋力砸落那些蜂拥而至的蛮夷骑兵。 然而,白莲教早已掌握大乾的军械配备,他们制作了相应的攻城弓弩,能够在四百步开外射杀守城将士。 这一战,惊险至极,两方打得势均力敌,不少藩镇百姓也自告奋勇前来支援。他们知道,一旦城破了,他们的妻子、母亲,都会收到凌辱,甚至丧命,他们要守的不是国,而是赖以生存的家。 幸好,凶悍的兽潮与训练有素的援军及时赶来,阳关之战险胜。 可是蛮族却像故意消磨大乾军士的气焰,他们骑着被嗜蛊操纵的战马,扬起旗帜,昂首挺胸,从血肉殆尽的叶尘夜的尸骨上踏去,守城将军转眼间变成了塌皮烂骨的一团腐肉。 作为叶老将军的亲子叶瑾,他秉承父亲遗愿,领军迎敌,没有机会去捡父亲的尸骨。 一具肉体,本就是身外之物。踩踏成稀泥又有什么关系?叶瑾在家族亲缘与国家大义间,选择了顾全百姓,成全大义,此举大善矣! 边境百姓无不感念叶尘夜的守城之功。 一时间,驯山将叶家的声望水涨船高,家族峥嵘因叶尘夜的死,达到顶峰。 才过去二十年,沈家竟然忘记国耻,通敌关外,他狼心狗肺,罪无可恕! 世家长老眉眼凝重,已提笔蘸墨,草拟宣判沈追命通敌重罪的诏书。 沈追命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他冷笑连连:“不过是一纸文书与一批军械,陛下就想治我通敌之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沈追命行得正坐得端,没有做过便是没有!再说了,我将世家子弟居于山庄的事告知白莲教有什么好处?山庄里,有我的儿子,我的族人,我又怎会舍弃他们,让他们死在异教徒手中?!” 沈追命所言有理有据,世家长老心里的那杆秤又偏移了几分。 陆陆续续,有人为沈追命求情:“此事疑点重重,有待商榷……” “正是。若有人想陷害沈追命,几封书信,一批军械就能将家主拉下马,引起我等内斗,这也未免太轻便了……” 眼见着局势又要发生逆转,沈柳上前一步,对着裴望山撩袍跪下。 “陛下,即便今日漳州之行,沈追命通敌嫌疑不大,但臣也有另外一桩与沈追命有关的陈年旧案要禀明。”沈柳身为沈追命的三弟,竟不为兄长求情,而是临时反水,打了沈追命一个措手不及。 沈追命怒不可遏:“三弟?你在说什么!” 沈柳讽刺地笑:“我可担不起沈家主一声‘弟弟’。” 沈追命从他冷嘲热讽的口吻里听出关窍,脸上的怒意逐渐转变为警惕。 “你是……” “沈家主,你当了沈柳这么多年兄长,究竟有没有对家人上过心?我扮演了你弟弟长达十几年,你竟没一日发现端倪。” 沈柳撕下脸上面皮,露出稍显稚嫩的眉骨与鼻峰,谁都没想到,沈家儿郎的易容术竟炉火纯青到此种地步,能够改头换面,扮作他人数年不被察觉。 沈追命仔细端详沈柳的面容,口中喃喃:“我不认识你,你为何陷害于我?” “不认识……”沈柳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的刺鲸,“沈追命,你再说一遍,你不知道我是谁?!” 沈追命一看那道深入骨骼的刺印,记起久远的往事。 千面郎沈家注重本家嫡出血脉,鄙夷旁支,因此本家的子女聚集,住在物阜民丰的漳州,而旁支子弟则会远远调派边关,为边境守城。 她正犹豫要如何婉拒,一偏头,忽然如芒在背,觉察到两道来者不善的视线。 第一道来源于车上撩帘的叶心月,长姐不喜叶薇拉拢裴凌,因此脸色十分难看。 第二道,则源自不远处的裴君琅。 他仍坐在木轮椅上,面露慵色,等青竹来接。 只是停留了一会儿,竟撞见叶薇这个长袖善舞的女子,又同他皇兄兜搭上了。 叶薇最懂裴君琅,他应该、似乎、大抵是不悦。 这小子难得在人前表露喜恶。 好吧,他的眼神……仿佛要杀人。 30-40 第三十一章 “抱歉,大公子,承蒙您厚待,可臣女一嗅到龙脑香便头疼,这车无论如何都坐不成了。” 叶薇欲言又止地看了裴凌车上香炉一眼,故作头晕眼花,上了自家的马车。 还好桐花很擅察言观色,立马下车搀扶叶薇,忧心忡忡地问:“小姐,您头疼得厉害么?待会儿含片薄荷叶醒醒神吧。” “还是桐花心疼人呜呜。” 主仆俩一唱一和上了车。 裴凌眸光幽深,摸不清叶薇的路数,暂时没有妄动。 他莫名噙笑,回到自家车上,对叶心月道:“你这个二妹倒娇气。” 话音儿里没有怪罪的意思,仔细去辨别,还隐隐起了点兴致。 然而,周跋不知的是,刺史包藏祸心,这一道任命的军令,等同于让边城羊入虎口。然而,就在将军出行、精锐骑兵出城救人的时刻,泉州刺史忽然大开城门,恭迎数千名埋伏在城外的羯人王庭骑兵闯入关隘,四处烧杀掠夺。 边城骤然生乱,又没有主将守城,军所很快炸营,火光四起,黑烟滚滚。军士们慌忙地持起武器,骑上骏马,部将们闹得人仰马翻,一边想要收复溃兵,一边想要点燃烽燧,放出春鹰求援。 只可惜,羯人早有准备,他们一吹骨哨,尖锐的啸鸣刺破长空,听到讯号的鹰隼鼓吻奋爪,从草原深处旋来,乌泱泱的一群飞鹰,好似遮天蔽日的铅云。 训练有素的猎鹰用钩爪锯牙,死死抓住那些妄图飞出边城报信的春鹰,不过一个爪骨用力,弱小的鸟兽便被撕成了血肉模糊的碎片。 鸟兽的血液、羽毛、碎骨,如雨淋下,一点一滴落在守城军士的脸上,腥臭味冲鼻。 春鹰死了无法报信,烽燧被叛军占领不能点火求援,主将不在城中,边境出了内鬼……他们必死无疑!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绝望,犹如沉甸甸的巨石,盘踞在众人的心头。 羯人的气势凶悍,他们手持硕大弯刀,骑着健壮的战马,杀气腾腾地冲来。马蹄声穿云裂石,隆隆入耳,地皮也随着万马奔腾而颤动,风激电骇,声势浩大。 那些羯人骑兵的马鞍四周,还悬挂无数人头,有女人、老人、甚至还有四五岁的孩子,这是他们的战利品,特地让大乾国的军士亲眼看着,他们的无能与怯弱,他们保不住任何子民。 兵丁们的心理防线崩塌,一时失神,头颅就被敌军长刀利落斩下。昔日有说有笑的朋友,转眼间就成了羯人的刀下亡魂,军士们惊骇之余,又满心不甘心,他们持枪、刀,杀红了眼,甚至是大开军库,将守城的机关器械往外搬运,用来攻打敌军。 可是他们忘记了,大乾国边城的粮草、守城器械充足,他们的优势一直是守城战,论骑兵的应战能力,他们又如何敌得过这些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的游牧民族?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只会损伤惨重。 等到叶薇他们的车马赶到时,羯人已经杀进城中。城中子民满脸悲戚,奋力逃亡;保护黎民百姓的军将持枪泣血,即使断腿断手,仍负隅顽抗。到处都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倒伏的尸体,血海尸山,剑树刀山。 不少学生一直在歌舞升平的京城长大,从来没见过这么血气淋漓的残酷画面,一个个被吓得肝胆俱寒,捂住嘴,扶墙呕吐。 随行的老师们知道情况不对,纷纷飞身上前,抓住奄奄一息的兵将,追问情况:“发生什么了?羯人怎么攻进来了?援军呢?周跋将军呢?!” 军士忍住断骨的疼痛,龇牙咧嘴,道:“刘刺史通敌叛变!泉州沦陷了!周跋将军出城接收军需,尚不知情!大人,我们的春鹰送不出求援信!帮帮我们,大人!” 情况太棘手了,谢道玄扫了一眼远处城门边上的烽燧,对叶舟道:“你用春鹰送信,顺道斩杀叛臣刘刺史,我去点燃烽火台请求援军,我们分头行动。” “好!”“为什么非要伤害祖父?” 周婉如抿一口酒:“我没那么多时间与兴趣,和一个小孩子絮絮叨叨太多话。我只想问你,你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换回周崇丘吗?你是知道的,世人都以为周崇丘死了,即便我真的弄死了他也无关紧要,没人会去在意一个死人的存亡。” 周溯皱眉:“我不明白,祖父死后,家主之位将会传到我头上,若姑姑伤害祖父,我定与你不共戴天。你这样做,无疑于要和整个周家作对,你没有胜算的。” 周婉如也笑:“对啊,所以我不是在处心积虑拉拢你吗?我的好侄儿。” 周溯忽感毛骨悚然,他不由后退一步。 周婉如却没给他逃跑的机会。 身着华服大裳的高贵皇后,握紧酒杯走近。喝了浓烈香醇的美酒,周婉如眼角的潮意晕红,平添几分妖邪与妩媚。 她步步紧逼,一点点靠近周溯。 “现在不过死了个冒牌货,下次……说不准就是亲祖父了。阿溯,只要你帮姑姑一个忙,咱们是血脉相连的家人,我总不会狠下杀手的。” 周溯没有选择,他知道周婉如的心狠手辣。 “什么忙?”少年郎受制于人,声音里隐含不甘。 她转头看莹润的指甲,慢条斯理地道:“提来叶薇或者裴君琅的首级见我,你祖父自然安然无恙。” 轰隆一声,惊雷落下。 殿外,铅云密布,电龙涌动。嘈杂的雷声在天边鼓噪,刺破云层,白光照亮了屋舍。 雨雪交加,门外稀稀疏疏,一场急雨来临。 周溯整个心都像是浸在寒潭里,冰冷、湿泞。 叶薇和裴君琅是他的朋友,是将他救出地牢古宅的恩人。 他和鸡腿饭队的朋友们待在一起很开心,他很少有这么放松的时刻。 可周婉如利用祖父的命,逼他亲手得罪朋友。 他进退两难,甚至别无选择。 周溯低头,眼睫垂下,遮住黑眸里的情绪。 他一声不吭,他只知道沉默。 周婉如弯唇:“怎么?你不是父亲最疼爱的孙子吗?你做不到为他牺牲?阿溯,你要知道,父亲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为了护你,也肯向我屈膝下跪。我看着……于心不忍啊。” 周溯轻抿薄唇,仿佛被雨水打湿了,整个人都很狼狈。 为了验证虚实,他们特地将任务,带给早年和大乾国联姻谈和过的西坞。希望西坞派出使团,前往京城悼念周崇丘,顺道打听打听,大乾国的各个世家,是否因老家主的死,乱成一锅粥。 西坞是西域的一个小国,族人过着半牧半耕的城邦生活,擅长商贾生意,物阜民丰,属于中立的态度。他们既不策应格图部落,也不援助大乾国。 偏偏西坞与世无争,又人脉广泛,还位处难攻易守的戈壁石城。无论是大乾朝抑或格图部落对其出手,损失的兵力都将不可估量,实在不划算。 西坞的治国理念一贯和稀泥,鼠首两端,时常给大乾国送去乌孙宝马、大宛宝马,又给格图部落送去过冬的丝绸棉絮、美酒,两边都不得罪,也是因此,才苟延残喘至今,没有和任何的部族、国家交恶。 今日,西坞王庭收到了格图部落的“汉奸”任务指示,又得知杀神周家死了德高望重的老家主。他们身为大乾国虚虚实实的友国,本来就要携礼访问中原,当即欣然接下任务,派出老国王最疼爱的一双孪生皇子、公主,携带几十车珍贵的珠宝玉器,以及一千匹膘肥体壮的宝马,浩浩荡荡上京朝贺- 裴君琅不欲打扰她,私心想她多睡一会儿。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可能只是怕叶薇醒了要走。 裴君琅挪动木轮椅,从一旁的竹木书架上挑了几本书,修长的手指翻开书页,他不再将注意力放在叶薇身上,静静看书。 然而,小郎君心不在焉,一个字没看进去,玉洁的指骨在书页上敲了敲。 有点心烦。 裴君琅想,或许在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次见到叶薇的那天起,他就该拒绝她递来的甜糕。 这样,他便无情无欲,心如止水。 “嗯……” 兴许是炭盆离叶薇太近了,小姑娘不适地皱眉,轻轻哼了一下。鬓角沁满细密的热汗,卷翘的睫毛也在颤抖。她嘟囔,很热。 裴君琅犹豫一会儿,还是挪车过去,小心搬开了炭盆。 细微的响动,却不慎惊扰到沉睡的叶薇。 小姑娘睡得很浅,迷糊睁开眼,目光没有对焦,痴痴地盯着裴君琅的衣摆,一言不发。 裴君琅清凌凌的声音响在耳畔:“叶薇?” “渴……”小姑娘噘嘴,喝醉以后特别的娇,说话声音细细弱弱,百爪挠心。 裴君琅想到从前给她喂水的事,有些头疼。 但他还是驾轻就熟地倒了一杯温茶,递到叶薇唇边。 “喝。” 小郎君言简意赅,语气冷冽。他蓄意故意拉开两人距离,竖起壁垒森严的高墙,拒人于千里之外。 叶薇莫名感到委屈。 她脑子混乱,一时觉得太热了想哭,一时想到裴君琅对她不闻不问想哭,一时觉得酒液烧灼脾胃难受想哭。 她想哭的理由好多,眼睫一眨,眼泪啪嗒啪嗒掉。 落到衣裳里,陷下去深深浅浅的小坑。叶薇拿手指去抠,怎么都抠不掉,鼻腔酸涩,她更难过了。 裴君琅递给她水,她又不喝。只低着头不说话,哭又不敢哭出声音,心里闷着委屈。 片刻后,一串泪珠子不住往下落,湿湿泞泞。 裴君琅抿唇不语。 这算是……发酒疯吗? “叶薇,你在哭什么?” “我没有……哭。”叶薇倔强地抗争了一下。 眼泪掉得更凶。 裴君琅头疼,他靠近了一些,白皙的指骨钳住叶薇的下颚,细细端详。无奈之下,他只能倾起笔直的肩背,另一手放松地喂她喝水。 “张嘴。” 叶薇老老实实张开了樱唇,她喝得很慢,偶尔舔一下水渍,嫣红色的舌尖扫过杯壁,很快又恢复啜饮的动作,头埋很深,像是要溺在杯子里。 裴君琅收起杯子,往后退了一些。 但喝醉酒的人分外固执,叶薇不满,一心要来追。 睡榻并宽敞,但叶薇的掌心抵在边沿,臂骨一软,险些滑了下去,裴君琅眼疾手快来护。 就此,叶薇半个身体匍匐于裴君琅的膝上。 “你……” 小郎君气闷,想搡开她,又怕她跌跤,只能身体僵硬地维持原样,一动不动。 裴君琅色厉内荏地开口:“叶薇,起来。” 叶薇摇摇头。她没了力气,不愿动弹。 但她能判断出裴君琅声音里的冷峻,小姑娘惶恐地支起身体。 刚要走,她的鼻翼又皱了皱,嗅到那股若有似无的草木香。一瞬即逝的气息,她没有捉到。 可如今,花香的本体近在眼前。 叶薇仰头,困惑地盯着裴君琅。漂亮的女孩眼里,水光潋滟,惹人怜爱。 裴君琅摁了摁额头。 醉酒的人好难缠。 叶薇直直地盯着他,既不像暗送秋波,可眼神又没有那么清白。 裴君琅的声音略带喑哑,尝试哄劝:“叶薇,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满足她,然后撇下这个烦人精。 “想要……”叶薇端正了一些坐姿,竟真的认认真真思考起来。 看她愁眉不展的模样,裴君琅莫名嗤笑了一声。 他怎会期待一个酒鬼的嘴里能说出什么正常的话。 小郎君清清淡淡的笑,挠在叶薇的耳朵上。她屏住呼吸,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耳廓。 好烫,但是又软软的,她揉散了耳朵上的一团热。 叶薇茫然歪头,去看眉清目秀的裴君琅。 她对他很有印象。 京城初春,万象回春,枝头绽放的杏花娇柔,雪絮如雨纷纷。 老家主周崇丘的丧期为一百日,这段期间,整个大乾国不得婚典寿筵,也不许臣工们朝欢暮乐,臣民们要与天家一同哀悼老家主,感念周家的无上军功。 这日,皇帝裴望山收到了西坞王庭来朝上贡的国书。 西坞王派出一双十八岁的妙龄儿女上京,言下之意很明确,他们想同大乾国联姻,要么尚公主、要么下嫁王子,总之,他们的态度很宽和,任凭裴望山挑选。 裴望山自然知道,西坞王庭的家底富庶,宝马众多。若是能拉拢这个西域的番国,那么大乾国的边境军将便有更多的军需辎重,可以应敌羯人。 只可惜他膝下公主裴青鸢太过年幼,十岁都不足,如何和亲塞外。 至于大儿子裴凌刚刚定下叶家的嫡长女叶心月,西坞公主又怎甘心为侧妃? 唯有裴君琅……次子虽患有腿疾,却是他倚重的亲子,往后抬举二儿子,也不算让西坞王庭吃亏。 裴望山总不能将西坞的王子,去迎娶世家的女儿,给七个世家多添一份助力吧? 这样不会包藏政治目的、又家财万贯的妻族势力,自然要牢牢掌控于皇族手中。 在裴望山眼里,权力才是高于一切的存在,他量次子乖巧懂事,不会拒绝他的恩赐。 思及至此,皇帝站在风雪中,振臂一呼,唤来春鹰,为裴君琅送去一封“命他于西坞公主兰玛打好交道、日后联姻”的口信儿。 天家的春鹰,穿过延绵千里的飘雪,带着嘶哑的鹰唳,落到皇子府的招鹰架上。 裴君琅居家读书,修长指尖捻住书页,才轻轻翻过一张,便被鹰隼展翅高飞的扑腾声打断。 小郎君漠然抬眸,分辨出这是父皇的春鹰。他取出秘药,喂春鹰服下。 鹰隼清了清嗓子,将皇帝的口谕带到。 “西坞王庭,奉命来京议亲。咕咕,朕命二郎,好生礼待兰玛公主,咕咕。” 啪嗒。书本落地,发出清脆响动。 裴君琅的雪睫微颤,没有躬身去捡。 不知是初春风雪冷冽,还是他披衣太薄。 裴君琅的指骨僵冷,脸上亦无血色,一双凤眸冷到结霜。 他听清楚了。 这是迎娶外族公主的婚旨,而裴君琅暂时不能同皇帝撕破脸。 难解的局啊。小郎君微微皱眉。 叶舟指挥随军赶来的白梅、白杏,带上白家擅长医术的孩子救助残兵,周家的孩子们主动请缨,持枪前往城中帮忙应敌,鲁家孩子搬下马车里所有能够造成杀伤力的玲珑炮,以及火器支援同窗,而谢家和焦家的孩子一个擅长蛊阵,一个擅长卦阵,他们只能尽量拿出准备好的阵匣,看看能否派上用场。 千面郎沈家的孩子文不成武不能,但他们也有自己的谋略,打算几人合伙用易容术,扮作羯人将领,故意下达错误的指令,看看能否搅浑这一滩浑水,让战局再撑得久一点,直到援军来临。 叶舟明白,虽然让孩子们上前线是一件危险的事,他们虽然带世家子女历练,却没想过这么早就让他们和羯人对战。可是事出紧急,他没有其他法子,只能叮嘱一句万事小心。 叶舟寻一处高地再次尝试传召春鹰,毕竟整个大乾国的春鹰都是叶舟一手培育,他自有召鹰来边城的手段。 叶薇看了一眼空中盘旋不去的猎鹰,皱眉,道:“二叔,情况不对。那些猎鹰……好像在屠杀春鹰。” 叶舟惊骇不已:“难怪求援信都送不出去……” 难道要坐以待毙,或者等待谢道玄点燃烽火台吗? 叶舟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不远处仍没火光的烽燧,他觉得羯人有备而来,谢道玄一定不会那么顺利得手。 怎么办? 裴君琅坐在木轮椅上,他从旁观察了战局,对叶舟道:“羯人的目的并不是攻城,他们的人马不足,即便攻下泉州,等到我们的援军赶来,他们也照样守不住泉州。” 裴凌没有战事经验,遇到这样的事,只能听从师长的安排,怎聊到自家那个残废弟弟又有高见。 他不免切齿,讽刺:“那依你之见,羯人费尽心思屠城是为什么?” 裴君琅没有在意裴凌话里的讥讽,他冷静地道:“他要我等军心动荡,他要大乾国民心不定,对世家与皇权存疑,毕竟百年来,即便是遇到羯人攻城,也从未有过州府失守。此为攻心之战,他们要泉州成为先例,让百姓们对世家灰心丧意。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无需两日,整个大乾国的州府都会知道泉州失守的败仗。” 闻言,众人脸色难看。若是叛.党浸透庙堂社稷,借助此次败仗挑唆地方百姓,让黎民对王权丧失信心,届时人心不齐,很可能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刘刺史。到时候,他们远在边城应敌,偏偏外患内乱频发,世家子女腹背受敌,才是真正的国祸人患。 叶舟坚毅地道:“援军必须马上赶来,这座城,我等要不惜一切代价守下来!” “我有法子。”叶薇褪下兰铃镯,召出潜伏已久的三条蛟蛇,“二叔,我来送信,你去支援阿芙他们!” 裴君琅猜到叶薇要做什么,他拦不住,只能卸下腕上细鞭,对她道:“叶薇,我守着你。” “好。”看着小郎君坚毅的眉眼,叶薇心里的慌乱减弱不少,有裴君琅护着她,这一次一定会成功守下泉州! “猎风,助我爬到最高的塔顶!”叶薇对黑鳞蛟蛇发号施令。 猎风没有异议,很快叼住叶薇的衣袖,将她抛到头顶,蛇影疾驰如风,朝着不远处的高塔飞快游去。蛇鳞坚硬如铁,席卷之处,草木摧折。除却最前面的一道硕大黑影,还有一白一红两条蛇影风驰云卷,你争我抢冲杀而上。 裴君琅紧追其后,长鞭汇聚凛冽罡风。他早已决定,即便动用内力,牵动痛症,他也会誓死守住叶薇。 至少,叶薇想做的事,他会不遗余力帮她达成。 天光渐暗,铅云卧睡两条电龙,雾起云涌,电卷星飞。 没一会儿,瓢泼大雨倾下,雨水滔滔滚滚,重得仿佛要把人砸伤。 叶薇抱住黑鳞蛟蛇的头,不顾风吹雨打,任它将自己送上高塔。 叶薇终于爬到了塔顶高处,入目,是连绵起伏的山川河流,天边无尽盘旋的猎鹰,持刀屠杀大乾百姓的野蛮羯人,她的亲朋好友手持武器,保护城中妇孺老弱,无一退缩。 她不是一个人,她要和大家共进退! 轰隆——! 天边雷龙翻腾,雷声浩大。 塔下,裴君琅仰首忽然高喊:“叶薇!这些猎鹰并非寻常手段驯化,它们被白莲教的嗜蛊蒙蔽,丧失痛感,无惧生死,如你不敌,尽快下塔!” 这样大的雨幕,一般的鹰隼早就为了避免羽翼淋湿而飞到别处躲雨,偏偏羯人召来的鹰隼,半点都不遵守自然法则,很明显,它们并非单纯驯养的猎鹰。 叶薇了然,难怪这些羯人敢趁着今日攻城,他们知道有白莲教相助,没有一只春鹰能够逃出围城送信,此番攻城必定大获全胜。 但是,叶薇不认命。 她不是轻易妥协的人。 “我想试试。” “小琅,让我试试。” 雨水凄迷,雷龙喷涌,叶薇的脸霎时被白光照亮,眉眼间满是坚毅。她没有退缩,依旧手持兰铃镯,屈拳向前。 叶薇回想起多年以前的阳关之战,羯人骑的战马,在白莲教的帮助下,统统被下了嗜蛊,战马变得刀枪不入,愈发凶悍,骁勇善战。 叶薇双手捧脸,抵在裴君琅面前那一张茶案上,颇具风情地朝他抛媚眼,柔声问:“小琅,你舍得吗?” 她靠得这样近,桃花满绣的袖缘透出一股衣上香,浅淡的草木味,摄人心魄。 裴君琅不喜她的轻佻,本要呵斥,可对上那一双娇媚的杏眼,不知为何,重话却困在了喉头。 终于,裴君琅垂下浓密长睫,匀了红潮的眼角,一枚焦茶色的泪痣,若隐若现。 他冷声:“叶薇。” “你在蓄意勾引我么?” 第三十二章 “如果我在勾引小琅,你当如何?” 叶薇一点都不畏惧虚张声势的裴君琅,她甚至觉得他有趣,总想逗他玩。 此话一出,裴君琅错愕地眨了一下长睫,没有说话。 若叶薇的风情是对寻常年长一点的郎君展现,那么兴许真会给外人品出一丝暧昧的气氛。 偏偏她对他搔首弄姿…… 裴君琅是个废人。 即便他平时从不提及,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愚弄。 多罗明白了,他从善如流应声,承诺自己定会换好骑装,带上最趁手的弓箭,给大乾国皇帝好好演示一番箭术。 王子没有拿乔儿,很配合官宴。福德松了一口气,他说了几句吉祥话,立马回宫复命了。 这几日,因为临时举办万国来朝的官宴,老师们商讨后,决定散了孩子们的学,居家几天。 众人做鸟兽状散,各个回家挑选良驹、弓箭,打算待会儿上五竹山的时候,在朋友面前好好彰显一番风采。 多罗王子和叶薇道别,相约山上见面,他会给她猎一头最大、最骁勇善战的山狼。 叶薇笑笑,感谢他的偏爱。 多罗不再逗留,跟着侍女回皇帝赐下的官宅沐浴换衣了,膳堂里的学生们见状也纷纷散去。 谢芙扯了扯叶薇的衣袖:“小薇姐姐,我们待会儿见,我回去拿点东西再出门。” “好,阿芙去吧,等会儿五竹山脚下碰面。” 叶薇和朋友们一一道别,等人潮散尽,她又看一眼屋隅角落。 裴君琅还留在那里,孤零零的一个人,他不喜欢和别人一块儿挤路,因此总是最后一个推车离开。 潜渊官学接到了皇旨,会闭馆几日,别说学生和老师,就连管事、哑奴、御厨都回家宅里休息几天了。 膳堂外,传来仆妇们关窗、关门的响声,以及吹熄烛火的动静。 膳堂内,空无一人,鸦雀无声。 叶薇走向小郎君。小姑娘靠得很近,樱唇微翕,热流涌动,寥寥的几句话,几乎烫到裴君琅冰冷的脖颈。 裴君琅的长睫微动,怔怔地出了好一会儿神,才明白叶薇的暗示。 叶薇居然在担心……他起的欲念么? 裴君琅耳尖微烫,腾升起一股恼羞成怒。他语气冰冷,故意克制住音量,低低呵斥:“无需你多管闲事。” 叶薇无辜地眨眨眼,摸了摸鼻尖:“关爱同窗也要挨骂么?” “叶薇。”裴君琅避开目光,冷道,“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哦。”叶薇见好就收,老实闭嘴。 雨仍在下,叶薇忍不住偷窥一眼裴君琅。 他仍旧缀于人后,缓慢推动木轮椅行来。一袭玄衣染了兽血,被斜飞的雨丝淋到渗开,裴君琅不苟言笑时,神情阴沉淡漠,戾气横生,等闲根本不敢招惹。 现在看上去清清冷冷的裴君琅,和方才死死掐住叶薇纤腰、凶狠行事的小郎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判若两人。 有那么一瞬间,叶薇恍惚以为,裴君琅的片刻热情,定是她意乱情迷之下,产生的妄念。 可是,当叶薇不死心地撩开衣袖,看了一眼尚且酸痛的腕骨。 裴君琅用手掌捆缚她手腕的红痕,分明还残留其上,夜色下依稀可见。 叶薇的脸颊染上绯红,小心翼翼放下袖子。 她不禁想,刚才雨夜里的暧昧,裴君琅或许也和她一样心猿意马,不受控地沉溺其中,所以他下手才会没轻没重- 前往军所的一路上,世家子女们原本还有说有笑,可看到沿途走过一群群衣衫褴褛的百姓,明明断手断脚,风尘仆仆,但看到达官贵人走来,还会匍匐身子朝他们跪拜。一时间,众人的心情都有几分沉重。 城池陷落,满目疮痍。一旦连天炮火袭向城池营垒,受苦的都是久居当地的平民百姓。军士们仅凭着上位者一句“守城”的军令,便要冒着生命危险,保家卫国,一旦他们退了、怕了,当地的老弱妇孺就会惨遭入侵蛮族的毒手。非我族其心必异,没有人会善待战败国的子民。 孩子们忽然有点明白官学为何要添加这一次试炼了,若非他们亲临战场,谁又能知道战争的残酷?若非他们亲身经历,又怎么明白“为民请命,尽瘁国事”这八字重若千钧。 沈如意忽然开口:“如果往后我接任一部分沈家管辖的州郡,我要减轻一部分地方百姓的税赋……” 鲁沉山深有所感,他也点头:“我也不偷懒了,好好研究一些守城的军械。真的到了战场上,多一样武器多一分胜算,都是救命的东西。” 谢芙皱眉:“这些尸体都是断手断脚的,一点都不合适阿芙做尸人,太丑了……” 周牧娘摸了摸手里的长枪,打算回军所以后,和当地的军将切磋,再多精练一些武艺。 周牧娘:“我想留在边关历练,和我的兄父一起杀敌!” 周溯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他没有开口说话,似乎上次出宫以后,他便故意和鸡腿饭队的孩子们疏远了。 一群学生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地讨论日后想做的事。他们像是真正意识到身为世家子女肩负的责任,从潜渊官学出师以后,他们就要接下家族里派出的任务,到天南地北的各个地方任职了。 见识过战争的无情与残忍,他们想做的事变得更多,也清楚明白,自己已经不是个要受家族庇护的无知孩童了- 叶薇在边城度过了两个月,迎来了今年冬天第一场雪。 边城苦寒,远处巍峨雪峰连绵起伏,如同一条静卧的山龙。城池外,冰雪埋覆处,堆着不少大大小小的沙丘,那是无法送回家中安葬的军民尸首。白家人为了防止尸体留在城中引发时疫,只能用火烧灼尸身后,再将他们堆放于城外的荒原深处,尸体太多,为了节省人力,连石碑都无法立。 为死人劳心劳力不划算,有那把子力气,不如再多杀几个羯人,为活人操劳。 叶薇微笑:“怎么啦?” 谢芙认真地说:“小薇姐姐好像不高兴,你不高兴,阿芙也不会高兴。所以,即使我不喜欢裴君琅,但我也希望他在这里陪着小薇姐姐。” 叶薇抱了抱小姑娘,这次轮到她依恋地蹭一蹭谢芙的肩膀。 你看,其实裴君琅想错了,小伙伴们都很喜欢他,就连阿芙也不讨厌他。少了智囊团的鸡腿饭队就不完整了,所以小琅,你快点回家吧- 叶薇到了西坞,多罗亲自来接待的叶薇。 他们来的日子正好入秋,天气寒冷,雪山上冰霜不化,崇山峻岭像是淋了一勺牛乳醍醐。 红龙在天穹翱翔开道,许是许久没有和叶薇出游,红龙显得异常兴奋,它在空中展翅翻转,龙啸震耳欲聋,气得底下随车追逐的白刃与猎风跟不上速度,时不时发出“嘶嘶”的威胁声。 广袤辽阔的旷野尽头,一座高耸入云的城堡出现在人前,正是金乌西坠,霞光万道的盛景,尖锐如刺的城堡屋顶仿佛挑破了层层叠叠铅云,天光漏下,犹如碎粉金箔四散,城池壮丽,美不胜收。 他们的人马才刚抵达西坞高大巍峨的城墙下,就见收起的铁铸吊桥落下。 城门口马蹄隆隆,多罗骑着高大的大宛马狂奔而来,他笑容张扬,一头辫发揽在左肩,与黑色狼皮的披风卷在一块儿,尽是桀骜不驯少年郎的傲气。 她的眼泪滚烫,渐渐融化了冰层。在她走后的一瞬间,天池开始出现一道裂缝- 裴君琅沉池的第三年。 叶薇发现她送去的糕点偶尔会少掉几块。 叶薇吃了一惊,她开始担心,是不是有什么野兽循味过来了。 不过叶薇是驯山将,压根儿不怕什么山兽。这里冰天雪地,如果它被困在天池出不去,应该会被饿死吧? 叶薇为一只素未谋面的山兽感到担忧。 她扒开芦苇荡四处翻找,最终在点心碟子旁边,找到了一个小小的洞。 那是冰面上开出的一个洞,四周浮现无数条裂纹,冰面有消融的迹象。 叶薇呆若木鸡。 很快,她的眼眶开始发烫,她冰冷的心脏也开始渐渐回暖,她似乎又能感受到搏动的心跳了。 叶薇鼻尖发酸,忍受这么久的委屈,忽然蔓延上胸腔,她掉下眼泪,抬手去拦,却越抹越多。 叶薇送糕送得更勤快了。 孵化小郎君的冰蛋开了道裂缝,他一定、一定很快会出来的。 可是,除了糕点会时不时减少,叶薇没有在天池边上看到任何活物。 她甚至生气到带了钓具,往那个洞里抛饵钓鱼。 当然,叶薇一无所获。 叶薇又从狂喜的情绪里渐渐变得低迷,她甚至在想,这是不是她做的一场梦。 和裴君琅死别的第三年,叶薇第一次开始害怕这个冰冷的池子。 她莫名想逃跑,想要转身马不停蹄地逃跑。 这样一来,她似乎就能相信,裴君琅只是在沉睡,他没有死去。 直到—— “叶薇。” 熟悉的声音,阔别三年才听到的声音。 叶薇背对着天池,她咬紧牙关,咬住唇瓣,眼睛热腾腾的,蓄满了好多眼泪。 她忍耐着,不让那些眼泪掉下来。 叶薇听到了,却不敢回头,她好害怕只是一场梦。不能、不能一次次给她希望,又一次次碾碎她的希望,那样太残忍了。 可是,她身后的声音没有停。 “这几日送来的糕点甜味正好……你之前留下的甜糕方子果然是耍我的。”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问我,是要等世上再出现赫连家那种有缘人,还是要我舍弃永生之身换来短暂一世。” “我想了想,你这样胆小,夜里还怕黑,没我应当会哭,所以我选了后者。” “叶薇,你真的很麻烦。” 叶薇浑身发抖,她猛然回头,终于看到了眼前的事物。 天池冰裂消融,小郎君浑身湿漉漉的,他跪在岸边,眉眼一如既往冰冷而清绝,皮肤雪白不似常人,宽大的黑袍裹在他的身上,紧贴着清瘦的身姿。他的腿骨似乎有了力气,几次尝试站起,又单膝跪下。他好像……不再患有腿疾了。 叶薇错愕到说不出话,她飞扑向裴君琅。像是害怕他再次消失,她把他抱得好紧,像将他融入她的骨、她的血。 “叶薇。”裴君琅被她突如其来的一撞,呛得咳嗽。 叶薇迟缓地蹭着裴君琅冰冷的胸膛,纤细的手指绕过窄瘦的腰身,一寸寸抚过他的背肌。 裴君琅有体温,有心跳,他是活生生的人! “小琅……”叶薇鼻腔酸涩,忍不住要哭,她好害怕也好高兴,她恳求裴君琅,声音怯怯的,“你不会再走了吧?” 裴君琅刚想骂叶薇毛毛躁躁,可是一低头,又看到小姑娘瑟瑟发抖的双肩,她吓坏了…… 小郎君冷硬无比的心脏,在叶薇的眼泪攻势下,逐渐变得柔软。他双手环上叶薇温热的腰腹,将她托举着,紧紧扣在怀里。 裴君琅用极其温柔的声音,用泡过水的冰冷指骨轻拍叶薇的脊背,柔情备至,哄着他久别重逢的妻。 他说—— “叶薇,我回来了。” 不满叶薇安抚旁人,不满叶薇对外人亲昵,即便对方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但裴君琅很能藏得住心绪,他端起茶碗浅尝一口,没再多说。 几人围坐在篝火前吃饼。 行军在外,风餐露宿实属常事,两三个月的非人历练,早就把这群世家子女的娇气洗涤得一干二净。 为了防止营地被敌军发现,夜里帐篷几乎不点灯。但天寒地冻,不燃炭盆实难入睡,因此许多兵丁都会凑合凑合挤在同一间帐篷,再在角落里燃个取暖的炭盆。 鲁沉山和沈如意可不敢和裴君琅同睡,特别是,裴君琅为军队的军师,时常要熬夜处置公务。油灯的光虽然不算亮堂,但也晃人眼睛,他们白日还有任务在身,又怎肯被裴君琅打扰? 叶薇本来想和谢芙一道儿入睡,然而谢芙和妹妹夜夜同床共枕,受不了太燥热的环境。谢家人自小和尸人为伴,习惯了凛冽寒冬,不燃炭盆也不觉着冷。她随时随地能入睡,叶薇却被冻得发颤,无奈之下,叶薇利索地爬起身。 门帘被风卷到涌动,叶薇一抬头,瞥见远处亮着一只光线昏暗的小帐篷。 是裴君琅。 叶薇身为队伍的领袖,既然说好了节省柴薪炭火、夜里熄灯防止踪迹败露,自然要以身作则,她也不会奢侈地单独住着。思索片刻,叶薇抱起软枕,走向裴君琅的营帐。 裴君琅刚将他们军队刺探到的情报送往边境州郡,一道纤瘦的身影便悄悄摸摸钻进帐内。 “叶薇。”裴君琅背对她,拧了拧眉心,清冽的嗓音里透出浓浓的疲惫,“你在做什么?” 叶薇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被抓包了,她踌躇片刻,小声说:“就是……想在小琅这里睡一会儿?” 闻言,裴君琅怔住。 他轻轻眨了一下眼,耳畔唯有簌簌的雪落声。 裴君琅像是反应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艰涩开口:“叶薇,夜已经很深了,这样……不妥。” 叶薇困惑地看了裴君琅一眼,小声问:“为什么不妥?之前红龙谷大比,我们都是一块儿在山洞里睡,江湖儿女哪里那么多讲究?而且我们定亲了,未婚夫妻关系亲近,不是很正常吗?没人会说我们闲话的。” 反正,叶薇思来想去也没觉得哪里不合适。 况且,她真的好困啊。 叶薇以手掩唇,打了个哈欠,杏眸顿时催出了眼泪。 裴君琅一时哑然,他竟无法和叶薇解释,在意同榻而眠的人是他。 明明他们之前也做过许多亲密的事。 譬如雨夜里的那个吻。 女孩身上清雅的木樨香味渐近,裴君琅抬起头,一双凤眸深邃冷静。 裴君琅迟迟不说话,叶薇只能蹲下身子,与裴君琅对视。 昏暗的室内,小郎君的昳丽的眉眼隐入夜雾,晦暗不明。他与她相望,目光冷寂,没有半点波澜。 叶薇有点丧气,她好像永远都不能了解裴君琅,永远都不能令他心旌摇曳 但她还是想开口,她有好多话想问。 叶薇鼓足一腔孤勇,再次朝裴君琅靠近一步。 她声音微颤,咬唇发问:“先是百衡,后是多罗王子……小琅当真一点都不介意,我和谁走得近吗?” 裴君琅冷声:“叶薇,这些都是你自己的事,我无权干涉。” 闻言,叶薇忽然笑了。 果然,裴君琅一点都不介意。他引诱她、他暗示她,但他从来不给她一个许诺,从来都是逼叶薇心甘情愿亲近他。 怎么会有这么狡猾的小郎君啊……令她心生欢喜,又有些郁闷。 叶薇忽然厌烦了和裴君琅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 她不想再和他玩猜谜游戏。 她的确乖巧,事事体谅他、忍受他、尊重他,但今时今日,叶薇要当个坏孩子。 “小琅,当我知道你和兰玛公主私下接触的时候,我其实有那么一点点不高兴。但我没有立场去质问,因为我不是你的谁,我没有资格。在那一刻,我想的是,小郎君平易近人,谁都可以亲近,唯独我不行吗?” 这是裴君琅第一次,从恣意张扬乐观的叶薇口中,听到一丝落寞与无措。 叶薇在患得患失。 他好像……让她难过了。 裴君琅缄默,指骨攥紧,薄唇抿成青白一线,血色全无。 叶薇却仍旧要说:“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我和谁在一起吗?” 她语带笑意,故作轻松。 叶薇的笑颜,不过是为了守住女孩家的面子而做出的伪装。 她已经足够勇敢。 可裴君琅深知自己做不出任何保证,他没有出声。 他很无能,连挽留一个人都要权衡。 …… 叶薇半蹲着,仰头看她在意的郎君。 她仍然在等。 女孩的柳眉弯弯,秋眸盈盈,耐心无穷尽。 裴君琅不动如山,如坐针毡。 最终,他轻轻叹气:“叶薇……” 他想说拒绝的话。 可偏偏下一刻,他冰冷的薄唇上,微微一热。 裴君琅的墨瞳倒映眉眼姣好的叶薇,那双平静无波的凤眸被莽撞的小姑娘逼到乱了。 小姑娘在裴君琅开口之前,先发制人。 柔软手掌抵在小郎君的膝头,叶薇强撑起上身,对他献吻。 叶薇靠近,柔软的辫发,轻轻摇晃,摩挲裴君琅光洁的脖颈。她挨得很近,呵气如兰,冲动地吻上裴君琅的唇角。 她亲了他。 蜻蜓点水的一触,浅尝辄止,很快逃跑,欲拒还迎。 余热犹存。 叶薇和他对上了眼,心脏忍不住狂跳。 他竟然和周铭长得一模一样! 叶薇呆若木鸡,小声问:“你是……周铭?” 少年郎听到这个名字,身体骤然一怔。 接着,他弯眸,眼里是周铭不曾有过的圆融温和。 郎君牵起柔和的微笑,轻轻开口—— “你们……是阿铭的朋友吗?欢迎两位,莅临寒舍。” 第三十三章 “周家除了武艺高强,也学传说中的分身术吗?” 叶薇下意识后退半步,往裴君琅的阵营倾斜。 肖似周铭的少年郎笑意更深,他温柔夸赞叶薇:“这位小姐说话真有趣。” 叶薇一时间看不懂对方的笑容了。 方才一打开门,少年不由自主闭上浓长眼睫,很明显是畏光的意思。 说明他被囚禁于此很久了。 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好声好气和他们讲话? “小薇,快点!” 门板罅隙拉开,鸡腿饭队的队员们心急如焚,一个个呼喊叶薇快点进来。 叶薇勉力朝前跑。 一道巨大的阴影却在此刻从天而降,遮蔽星月,将她整个人笼罩。 呼哧、呼哧。山狼炽热的口鼻呼吸与口涎,近在咫尺,已贴向女孩的耳侧。 叶薇心中凛然:狼王扑向她了!这样健硕强悍的体格,若是被其压制,恐怕她动弹不得,会死无葬身之地。 叶薇第一次离死亡这样近。 她心里怕得要死,掌心沁满热汗,已下意识抚向腰间的匕首。 这种时候,划破掌心御兽有用吗?时间太短了,当她血液破皮而出的时候,可能没等自己差遣山兽,她已经葬身狼腹了。 怎么办? 正当叶薇闭目,打算和狼王拼死一搏的时候,滚烫的液体突然迎头爆开,淅淅沥沥淋了小姑娘满身。 腥味好重,催人作呕。 叶薇的眼角眉梢全是浓艳的血液,白色毛袍如同泡在兽血中,顷刻被染红。 小姑娘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倏忽抬眸,朝山庄的方向望去。 屋门大开。 皑皑风雪间,藏着一双坚毅冰冷的凤眼。 是裴君琅。少女忽然怔住了。 若连她都不能保护身后的人,那还有谁能护住她们? 也或许,这些尸潮都是冲她来的,它们不会伤害夙瑶的性命。 可是,若叶薇不战,她就输了啊。 这么多年了,她吃了多少的苦,受了多少委屈。 才终于得到叶老夫人的青睐。 才终于认识了潜渊官学的一群好朋友。 才终于能够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孩子吃糕谈天。 对于别家孩子来说稀松寻常的事,对于叶薇来说,便是弥足珍贵。 舍不得抛下这一切。 叶薇咬唇,目光无比的坚毅。风吹动少女凌乱的乌发,那一双杏眼亮得出奇。 她不想输啊,不想啊。她还想活着啊。 叶薇喜欢沐浴阳光下,和朋友们插科打诨,她决不能死去! 夜风吹过,冲撞了叶薇莹白腕骨上,戴着的那一只兰铃镯。 “叮——”远方传来清脆的一声铃音,清越悦耳。 叶薇如梦初醒。冷风吹过澄澈的冰山,漫灌冷冽凉风,芭蕉扇将风吹入殿宇。 明明是日照充足的厅堂,今日也一如秋天,凉爽宜人。 大乾国皇后周婉如歪在红漆桃木美人榻上小睡,猫儿似的怕热,一到炎炎夏日就没食欲,什么都不想吃。 心腹宫女飞燕见主子一副病恹恹的模样,焦心不已,小声哄劝:“娘娘,御膳房前些日子进了肉肥的海蚬子,还猎了一批山里跑的野鸭,肉不老,炖汤可鲜甜。要不奴婢差小黄门去给您炖一碗蚬子鸭汤润润嗓?” 飞燕是家生子,签的死契,从小到大都跟着周婉如过活,忠心耿耿自不必说。 周婉如施施然睁开眼,她吹了吹新染的藤萝紫指甲,懒倦地道:“把门迎开吧,凌儿等会儿会来。” 飞燕诧异:“大殿下今日要来宫中给您请安么?可是他不曾递牌子约时辰呀?” “我的儿子,我自然清楚。”周婉如微笑,“他输给了裴君琅,当然会和我讨主意。” “奴婢明白了。” 周婉如叹气:“小孩子太乖巧也不好,没点主见。不过,死了母亲的流浪小狗也很可怜,无家可归,早晚要饿死在朱门前。” 周婉如意有所指,飞燕却不敢多猜。 宫闱尊卑规制森严,她只是一个下人,还没好奇心重到不在意自己的性命。 周婉如猜的果真不错,一个时辰后,一架华贵的麒麟飞檐马车停在宫道外。 远处,侍臣们一路奔波,为大皇子裴凌开道。 裴凌今日见母亲是私事,并未穿皇子礼服,而是着了一袭蟾绿色素罗单袍。 腰间压了一枚金灿灿的腰牌,挂了一块水头足的蓝田玉。即便玉佩压住衣摆,可裴凌心里揣事,大马金刀赶来,还是颠得衣摆飞扬,玉佩震颤。 刚进殿门,周婉如一盖茶碗子,睇他一眼:“毛毛躁躁的,什么性子!” 裴凌自小受周婉如威压,心里对母亲一贯既敬又畏。当即被皇后一句话治得服服帖帖,收敛了动作。 他朝母亲老实行礼:“母后,是儿臣莽撞。” “说吧,风尘仆仆地来,做什么呢。” 裴凌抿了下唇:“儿臣判断失误了。原以为裴君琅废了一双腿便没了用处,怎料他竟蛰伏这般久,还学了不少传家术。儿臣打探不透他的底细,回府一盘算从前派出去的细作才知……” 他深吸一口气,不甘心地道:“裴君琅早早把那一批人都杀了。反倒是从我的家府中找到了被他安插过来的人……” 周婉如没有骂裴凌蠢笨,也没有对他展现失望的表情。她只是一昧喝茶,好半晌,问:“被骗的心情如何?” “恨。”裴凌咬牙切齿。 “这就对了。”周婉如递过去另外一盏苦茶,“记住这种不甘心,往后要更为小心了。” “是,母后,裴君琅不能留。” “自然。”周婉如笑了下,“蛮奴的孩子啊,你父皇把他藏了这么久,终于敢放出来透透气儿了。” 裴凌问:“母亲,眼下我该怎么做?” “静观其变。” “什么都不动吗?还要等吗?” “当然了。”周婉如冷哼一声,“能杀他的时候,我会动手的。幸好,他只是一个双腿折损的残废啊。” 裴凌后知后觉慨叹:“确实,他再如何能耐,也不过是一个废人罢了。” 谁会服一个废物登上龙椅?除非那些人脑子都坏了- 红龙谷大比结束以后,潜渊官学放了半个月的假。 大部分的学子们都回家休养了,唯有一小部分的学生还在官学里逗留,打算过几日再回去。 周溯虽身处甲班,却没有交好的朋友。 他远远看了一眼丁班聚众打牌晒太阳的五人,嘴角噙着温和的笑,默念了一句:“鸡腿饭队啊……” 接着,周溯乘坐马车,一路回了周府。 仇夫人得知儿子回家,心里头很高兴。她换了新衣裳,差仆妇把院子打扫一新,还置办了一整桌宴席,要给周溯接风洗尘。 周溯见了一桌子佳肴,含笑拦下了:“吃饭前,儿子想先去见一见祖父。” 仇夫人忧心忡忡地蹙眉:“你祖父未必会见你……” 她知道的,周崇丘不待见周铭,唯恐自家儿子会吃闭门羹。 然而,周溯却说:“不会的。” 因为他不是阿铭。 果然,周溯一去求见周崇丘,负责内院的管事便放行了。 望着儿子挺拔如松柏的身姿,仇夫人心里欢喜。 她就知道,自家儿子出类拔萃,早晚会重获老爷子的喜爱!有了老家主的偏袒,她儿子的少家主之位便更稳当了。 周崇丘住的内院老旧,门楣剥漆,很冷清。 偌大的院子没有种植花奴侍弄的花木,唯有苍劲挺拔的雪松。涩口的、蓬勃的草木气息顷刻间卷入鼻腔,一阵难言的清凉之感深入肺腑。 周溯嗅了一下久违的松木味,又闲庭信步一般,慢慢散到廊庑底下。 他刚到祖父的寝院门口,门便不疾不徐打开了。 周崇丘苍老慈祥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阿溯来了?” “是,孙子特地来给祖父请安。”周溯恭恭敬敬行礼,没有一丝慢待。 周崇丘正是一个十足宽厚的人,他溺爱后辈,也故意纵容所有小辈行事,无论恶事或善事。 而这种宠溺,在周溯眼中,其实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冷漠。 她伸出另一只手,死死握住了兰铃镯下坠的兰花纹铃铛。玉石雕琢的兰花花瓣很尖锐,用力攥住,能刺痛血肉。 叶薇刻意划开手心的皮肉,强忍住彻骨疼痛,一下又一下晃动祖父叶尘夜的遗物。 “叮铃、叮铃。” 一递一声的响动,飘荡于寂静的夜里,悬浮于天地间。 夜雾更冷、更浓了。 少女瘦小窈窕的身影,落在每个人的眼眸之中。 所有对叶薇虎视眈眈的山兽,都听到了铃铛的声音。不知为何,它们受古老的铃声感召,纷纷停下了步子。 操控山兽的术士大惊失色,这是怎么回事? 一群废物!他们挥动的铃铛声更甚,企图逼迫手下的山兽继续朝叶薇进攻。 少女跪地,轻薄的衣摆,沾满了血迹。 叶薇的脚下,越来越多的血液流淌,以她为中心,四面铺陈,一片红海。仿佛一面网,明朗、炽烈的血网,将所有山兽束缚其中! 叶薇失血过多,唇色渐渐发白,可是她没有停下动作,仍是散布血液。浓烈的馨香,诱惑山中每一只野兽。没人能抵抗叶家子女的血液,何况是这样甘冽的鲜血! 直到第一头山兽俯首饮血,紧接着是第二头。 第三头、第四头、第五头…… 从一到十,不计其数的山兽,共饮叶家女之血! 狼嗥鬼叫,是服从、是哀嚎。 与此同时,叶薇的本命兽红豆,忽然从海潮里奋力游来,焦急地冲向叶薇。 红豆受叶薇的召唤,已经顾不上她喊它藏匿的指令了。 山兽有灵,最害怕主子性命垂危。 粉色的蛟蛇护在叶薇面前。它高扬起瘦小的蛇头,蛇瞳竖起,杀意澎湃。小蛇头顶两处突起的角骨,如同王冠,这是蛇主。 红豆暴怒,忽而冲着山兽嚎出一声震天的蛇啸! 山兽异动,地皮都被这些暴动的兽群踩踏得尘土飞扬,饮血的山兽们纷纷俯首称臣。 叶薇不敢昏厥,她要做完最后一件事。少女目光凛然,倏忽抬头,望向山兽们发号施令—— “杀了这些擅闯者!” “杀——!” 兽主的命令下达,山兽倒戈。 叶薇竟有这样通天的能力,教唆别人手上的山兽叛变!即便是叶家的子女,也从来没有人有过这样逆天的能力。 所有的术士都震惊了,他们开始发抖,开始惧怕,直到被自己驯养的山兽袭杀、吞噬! “这个女孩,究竟是谁?” “这是什么传家术?我怎么从不曾听过?除了、除了叶家的那个天才。” “叶尘夜?!是叶尘夜吗?” “怎么会这样!” …… 叶薇流血过多,已经体力不支倒地。 待裴君琅一身血赶到此地的时候,只剩下一地的狼藉尸骨,无一生还。 他望着躺在地上的叶薇,不由轻轻蹙起眉峰。啧,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裴君琅难得动作轻柔,他伸手,小心翼翼拉起叶薇,搂到膝上。 他帮她止血,还取出手帕,擦拭叶薇额上的汗珠。 裴君琅看着那些伏跪在地的幸存的山兽,目光凛冽。 芝兰玉树的少年手持弓弩,臂膀肌肉遒劲,指骨上的翡翠扳指,正抵在弓弦上。 他浑身上下都蓄满张力,在狼王伤人的千钧一发之际。 他毅然张弓,朝叶薇的身后,精准射出一箭。 裴君琅箭术超绝,一箭穿入狼王的脑仁,直把猛兽的脑袋射得皮开肉绽,血流不止。 叶薇的危机,暂除。 裴君琅淡然收弓:“叶薇,当心。” 叶薇大气都不敢喘。 她不再耽搁,连滚带爬跑回山庄里。 与此同时,六道门齐齐上闩,关得严丝合缝。 门板外只留下接连不断的抓挠声、猛烈的撞击声,凄厉的悲鸣,幸亏只是虚惊一场。 叶薇死里逃生,不免凑上去问叶舟:“叶舟老师,你方才为何说这场试炼不对?” “是啊、是啊!”其他学生也慌忙来老师跟前讨要一个说法,总不能白白受一场惊吓吧? 叶舟脸色难看:“其实我们虽说撤了大阵,但在试炼之前也事先清过场子,准备的山兽无非是一些熊瞎子和鹰隼。这一群山狼来势汹汹,很擅猎捕,不是我们预备的。很明显有人早知山庄试炼一事,故意在试炼开始的时候,放出山兽,想要谋害你们的性命。” 裴君琅脑瓜子灵光,立时冷笑:“也就是说,咱们之中,有通风报信的内鬼。” “不错。”叶舟神情凝重,“偏偏赶在大雪封山,咱们求援不得的当口发动奇袭,显然是想置我们于死地。” 谢道玄:“我去山下求援。” 说完,谢道玄一个飞身,轻车熟路踏上屋脊。 可是没等她飞掠入林,几支箭矢便凌空射来,幸好谢道玄躲避及时,没让箭矢射中躯体。 她翻回庭院间,紧贴围墙,道:“外面藏着弓手,是敌袭。我瞧着不对劲,像白莲教的路数。” 白杏老师也带着药箱赶来,她听到这话大惊失色:“白莲教不是早被驱逐出关外了吗?怎会又渗入大乾国?” 叶舟看了一眼旁边聚拢的孩子们,嫌弃地搡了两把,和大人们窃窃私语:“上回红龙谷的事,你们还记得吗?” 谢道玄:“那个搭建地下龙神庙的事,有眉目了?” 叶舟拧眉:“周院长查出,那是白莲教的手笔。” 叶薇偷听的本领高超,她心尖一动,问:“既然白莲教都能在咱们国境内挖一个地下宫阙,那就说明,咱们身边有邪.教蛮族的细作混入。再集合今日围剿山庄一事,不难猜出,这个奸细和潜渊官学一定有莫大的联系,很可能就混在你我之中。” 叶舟宽慰惊慌失措的孩子们:“不过白莲教徒即便潜入国境又有什么用?他们手上无军队,想要攻下大乾国土,简直是痴人说梦。” 裴君琅滚动木轮椅靠近:“话虽如此,但今日若能被他们偷袭成功,全员死于暗袭,也算是断了世家后代。如此,各大家族的损失更为惨重,不是吗?” 白杏回头,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孩子们,心情郁结。裴君琅说得不错,世家子女可是传承家族秘术的火种,一个都不能少。要是死在山庄里,先不说死伤的后果,单是远在京城的世家长辈们一人一个猜忌的心思,也要闹得人仰马翻。 该怎么办? 白杏老师的性子柔弱,几乎要哭了:“该怎么办呢?偏偏挑在这个时候……” “我先去布阵,你们顶一顶。”叶舟没时间耽搁,他招呼沈家仆妇取出焦家的武器匣子,摆在天干地支二十二个方位,开启御兽卦阵抵挡一时,毕竟从前建造圆形如满月的山庄,便是比着八卦阵图来构建的。 叶舟跑去布置山庄的防御,谢道玄则取出几支鸣镝,召唤春鹰下山通知地方官员,好让州府尽快派来府兵上山增援。 裴君琅看了一眼昏暗的天穹,说出一个残忍的事实:“这样的暴雪天,即便春鹰能在几个时辰内通知府兵,待一大队援军人马上山,也是两天后的事。” 叶薇苦闷:“也就是说,我们得在这么强悍的敌人手下,活个两天?” 沈如意瘫倒在地:“完了,我不会英年早逝了吧。” 谢芙命妹妹摔沈如意一个大耳刮子:“呸呸呸,你在混说什么?!咱们福大命大好么?” 待叶舟再次回来,叶薇趁机抓住了二叔,追问:“早些时候,我就想问您了。这次的事,还有红龙谷的事,都和那个白莲教有关。那么,上回我们在地下暗道里遇到的怪物,究竟是什么呢?白莲教大费周章要潜入咱们地盘,总不会就为了私藏几只没什么杀伤力的怪物吧?” 叶薇这丫头机敏,几下就问到了问题的关键。 叶舟他们本想护着孩子,让他们晚一些再知道国运的秘密,然而危机接踵而至,世家子弟也该多个心眼,早早成长起来。 叶舟叹了一口气:“那些不是藏在红龙谷地下的怪物,而是只有红龙谷独有的风水,才能豢养出这些奇特的山兽。” 叶薇:“什么意思?” 叶舟抿唇:“那些是,饲养失败的……红龙。” 这话一出,全场缄默。 周溯低下头,长长的黑发遮住他的眼睛。 少年郎轻轻笑起:“可是祖父,我这次没有做好。” “我忽然不想当那个被家族摒弃的儿郎了。” “祖父,我……想回家了。” 第三十四章 周溯再一次被锁链吊着,陷入了昏睡。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人轻轻晃醒。 一睁眼,入目是那张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脸。 周溯有点恍惚,小声问:“阿铭?” “嗯。” “你受伤了,怎么回事?” 周铭闻言,脸上的神色不虞,杀气腾腾:“别问那么多!” 他身上的伤刚好,走路已经不会一瘸一拐了。只是胸腔里的肋骨仍留有裂缝,细小的一道伤,随着呼吸,隐隐刺痛。 然而一贯温柔的妻子,今日却没有任何反应。 她的目光柔和到不近人情的地步,堪称冷漠。 苏瑶:“阿玄,我想回家,这里不是我的家。” 焦玄鸣劝慰:“等孩子生下来,我们再……” “阿玄,我想回草原。你们大乾国不是有一句老话吗?野雀囚笼,不食生米。你也不想眼睁睁看着我死吧?” 焦玄鸣:“瑶瑶,我不能……” 不能丢下占天者焦家的家业,不能放弃自己的族人。 苏瑶:“阿玄,丢下我这件事,你驾轻就熟不是吗?” 焦玄鸣听懂了,苏瑶在说从前他弃她于不顾这件事。 焦玄鸣不知该说什么,一开口,只有接连的“对不起”。 直到苏瑶朝他张开怀抱,讨好地对他笑:“阿玄,抱抱我。” 闻言,焦玄鸣喜极而泣,他上前,拥住了小妻子。 他以为故事会有一个美满的结局,他以为会得到苏瑶的宽恕,他以为他能看到孩子出生,能有一个脸蛋柔软的亲生骨肉抱他的腿,亲昵喊他“爹爹”。 可所有的期盼,都泯灭于胸口渐起的剧烈疼痛中。 焦玄鸣口不能言,他一张嘴,殷红的鲜血便泊泊流淌。 胸口那一柄匕首埋得很深很深,带着无尽仇恨与怨怼,刺肤破骨。 在苏瑶把匕首刺向他身体的这一刻,焦玄鸣意识到,他和她之间真的出现了一道无法逾越的沟壑。 咫尺天涯,他们天各一方,再不能相会。 焦玄鸣给的爱,是最为无望的爱。说话真真假假的小郎君,她有点看不明白。 真要说的话,好像有点纵容与宠溺? 叶薇出了一会儿神。 怀里忽然撞进一个女孩儿,是谢芙。 “小薇姐姐!” 叶薇揪住她发辫上的金桔发饰,问:“怎么今天不挂铜钱花币了?” 谢芙噘嘴:“阿姐说,我是来探望伤患的,戴金桔比较好,大吉大利!” 说完,她紧紧抱住叶薇的腰肢,一双猫瞳死死盯着裴君琅,眼带杀气。 “不过,能戴铜钱把某人咒死也挺好,这样小薇姐姐就是我的了!” 闻言,裴君琅抬了抬眼,讽刺地笑:“怎么?留你小薇姐姐在身,好趁着她死后,能第一时间给你当尸人?” 谢芙小嘴微张,一脸震惊:“你怎么会知道?!” 裴君琅笑而不语。 沈如意重重咳嗽两声。那个,这是误会,他绝对没有喝多了一时嘴快说漏嘴。 他目光游移,小声提醒:“我也是听小山说的……” 叶薇眯起杏眼,捏了下小姑娘的脸颊,语气危险。 “原来阿芙对我的喜欢,只是把我当成趁手的武器呀?” 谢芙辩解:“当然不是,虽然小薇姐姐很漂亮,我第一眼看到你确实有这个想法,但是我肯定会等到你寿终正寝呀!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唔,算了,肯定是鲁沉山这个叛徒!” 谢芙思考事情的方式很简单,既然出了问题,那就去解决提出问题的那个人。 于是,谢芙怒气冲冲地展臂,无数锋锐的丝线从她的衣袖里钻出。 棺材破开,妹妹再次被唤醒。丝线缠绕上妹妹的两只惨白小手,谢芙挑选了两把杀气腾腾的菜刀,以内力驱使妹妹,朝鲁沉山杀去。 “鲁沉山!我要杀了你!”裴君琅内心狂风骤雨,脸上却风平浪静。 他不敢露出一丝一毫的端倪,不敢任由这个暧昧的误会渐生。 也不能让叶薇抱有希望,以为他们真的会有什么僭越友情的发展。 裴君琅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能。 他心里烦得很。 裴君琅没有任何关于那天的记忆,甚至疑心叶薇在撒谎。 可是,她怎么会撒这种引人误会的谎?叶薇不是这样的小姑娘。 只能是他太冒失了,确实冒犯了她。 裴君琅愧怍难安,他为何不够谨慎,明明连睡着的时候也应当留心。 而不是纵容情愫外露。 他怎么会……没有藏住…… 裴君琅一怔,像是明白了什么。 不知是畏还是惧,小郎君的脸色更为阴沉。 裴君琅严厉地告诫叶薇:“以后,禁止你靠近我。” 又是用这种郑重的语气,叮嘱叶薇。 语带骤雪寒霜,冷得脊骨悸栗栗。仿佛一道天雷,自绵绵雷雨的山林劈来,凌空斩出一道天堑。 执意分隔开他们。 叶薇不明就里。 她没有坏心,分明只是想逗一逗裴君琅。 哪知他反应会这么大,小郎君真的经不起逗弄。 叶薇当然知道,那一晚的失误,不过是克己复礼的裴君琅,在神志不清时,犯下的一个小小错误。 叶薇是心宽的姑娘,她大人不记小人过,早原谅他了! 然而,裴君琅却难以释怀。 他郁郁寡欢,因她这句话,整个人如丧考妣。 “小琅,要不要这么严重啊?”叶薇托腮,“人生在世,孰能无过。我早就不怪你了。” “少和我说话。”裴君琅抿唇,闭目不语。 小姑娘可怜兮兮地捻住他的衣角,轻轻撼了撼:“小琅?小琅?” “别不理我呀。” “我下次不提这个了还不行吗……” 不行不行。 裴君琅被她吵得头疼。 她怎么会知道,错不在她。 叶薇没有一点错。 是裴君琅的错,他不该失态,不该流露任何端倪。 裴君琅知道,身残的他,负担不起叶薇任何未来。既如此,她不能约束自己,他便该坚定一些。 是他无耻- 在叶薇的眼中,裴君琅这次的火气持续好久。 她给他端酒,他不理。 她给他递茶,他也不喝。 裴君琅太难伺候了,回去的路上,甚至没再和叶薇说任何一句话。 少年郎冷战的恶劣样子,和从前红龙谷那一次,如出一辙。 “小琅,你在生气吗?”叶薇望着面前冷脸的小郎君,她实在不懂他在气什么。 裴君琅垂下细密浓长的眼睫,仍不答话,拒人于千里之外。 叶薇的质问,就像蓄满全力的一拳,凶悍地袭至软绵绵的棉花上,没有任何的落脚点,一下陷入虚无里,没劲得厉害。 他把自己关到这一具肉身躯壳里了。 下软轿的时候,裴君琅单臂撑着扶手,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起身。 可他不知底下的软毯这么滑,刚支起膝骨,腿骨便一个趔趄,险些双膝跪地。 幸好叶薇当即伸出手,及时搀住了裴君琅。 小郎君被柔弱的小姑娘一扶,稳住身形。低头时,瞥向那洁白无瑕的柔荑,漠然无言。 他知道,叶薇是一番好意。 可是…… 裴君琅自嘲一笑:看啊,他连自己都偶尔顾不好,又怎可能和旁人有牵扯。他可以和叶薇交朋友,庇护身边人,但再深一重的情谊,裴君琅不会涉足。 他对自己有清晰的认知,他是个拖累。 裴君琅漠然搡开了叶薇,喊了一声“青竹”。 没多时,暗卫闻讯而来:“主子,属下在。” 庭院角落里,正和堂弟鲁终风闲谈的鲁沉山,忽觉脊背一凉。 簌簌踏雪声传来,冷风夹杂着积雪,覆上鲁沉山的发尾。 他回头一看,视线正对上谢芙身前的妹妹手里的……那把大刀。 “我去!阿芙,你疯了吗?!” 少年郎大惊失色,拔腿就跑。 谢芙杀心不减:“让你多嘴,我要杀了你!” 轰隆、轰隆。 由于两个少年人的追逐游戏,瓦当上的积雪被声浪震塌,落了一地。 埋了几个学子。 其余没有遭殃的少年郎趁机施展轻功逃跑。 家宅被他们闹得鸡飞狗跳,一地狼藉。 叶薇只当没看见。 她毫不在意,更没去劝架,依旧笑眯眯地招待来宾。 众人看她气定神闲的样子,心里隐隐有了一个想法:嘶……这是赤.裸.裸的惩罚吧?小薇果然是鸡腿饭队里最腹黑的那个!- 今日有十几个世家子女来裴君琅的府上,几乎是潜渊官学人数的一半。 甲、乙两班有一些抹不开面子的孩子,人虽然没来,但偷偷让好友带了礼物,感谢裴君琅那日使出杀阵的庇护与照拂。另一部分学子们则认为裴君琅再出类拔萃,也不可能登顶,皇帝还是爱重裴凌的,他们没必要这么早开罪未来君主,因此没有出席。 叶薇把这些少年人的名字都登记在册,往后人情来往,这些都是要还的。 她知道裴君琅不屑做这个,但她是他的朋友,决不能让小琅有落人口实的把柄,以免遭人攻讦! 叶薇写好小册子,伸了伸懒腰。 一旁端着梅花米糕的长寿见状,急忙把吃食递上去,笑眯眯地说:“哎哟小薇姑娘真是辛苦了,快来尝尝糕,这是王御厨新研究的点心,就等着您点评呢!” 叶薇没看出长寿脸上慈爱的笑意,在她心里,小琅府上的人都是顶顶好的。 但实际上…… 长寿内心热泪盈眶:瞧瞧!小薇姑娘如今已经很有当家主母的风范了,二殿下就是个甩手掌柜,一旦出差池,处置起来倒也简单,杀了了事…… 长寿想起那些鲜血淋漓的尸骨,打了个哆嗦。 哪家没有龌龊,手段这般凶悍雷霆,谁还敢在他们府上做事呢?还是小薇姑娘体人意,明事理。 叶薇当然不知长寿心里的小九九,她老老实实咬了一口甜糕,糕点的口感发沙,甜而不腻。她的杏眸亮起,由衷夸赞:“王御厨的手艺见长!既香又糯,好吃!公公给小琅送糕了吗?” 长寿摇摇头:“二殿下平素不爱吃这些……” “那是公公没问过。”叶薇把记录礼品的名册递到长寿手上,“劳烦您把册子收起来,好生留着,往后人情打点就照着这些礼物的价格回赠。我不和公公说了,我先去给小琅分糕吃。” “嗳!姑娘去吧,这事儿放心交给奴才,我一定办得漂漂亮亮的。” 叶薇端着瓷碟跑了。 霜风吹起,小姑娘脑后的莲瓣儿发带轻扬,丝绦的尾端黏了雪粒子,轻灵飘逸。 长寿抱着小册子,一脸慈爱地目送叶薇远去。 二殿下是那么冷心冷肺的一个人,碰上叶薇这样热腾腾、活泼泼的姑娘。 郎才女貌,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般配! 苏瑶有时候觉得他很可笑,为什么伤害她这么深,却还敢来奢求她的爱。 她看起来,就这么好欺负吗? 如果她还有哥哥保护,如果她的兄长苏武尚在人世,她一定不会再吃这么多的苦。 苏瑶松开了手,任由焦玄鸣握住胸口那把利刃的刀柄,缓缓倒地。 她居然亲手杀了大乾国骁勇善战的勇士,说出去都该让人惊叹。 苏瑶抹去满脸的眼泪,她牵动焦玄鸣骑来的马,一跃而上。 即便这么多年没有骑马,她的马术也并未生疏。 苏瑶丢下焦玄鸣。 临走前,她最后一次回头,看了一眼躺在血泊里的丈夫。 她的心底漫上一片冰凉,说不上是难过还是欢喜。 又或许两者都有。 眼前的焦玄鸣,和她初见他的时候好像。都是绝望而脆弱的眼神,都是一身的血污。 但苏瑶,再也不会对他施以援手了。 现在,苏瑶要回家了。 她要回到一望无际的草原去,要回到自己的家里去,她要找到兄长苏武。 “阿瑶,不想当没有家的孩子。”苏瑶一边抬袖抹眼泪,一边策马奔腾,风刮在她脸上,犹如锋锐的刃,刮得人生疼,她疼得不能自已,哭声渐大,“阿瑶,想哥哥了。” 这些中原人真的好卑鄙,他们好坏,他们欺负人。 苏瑶想要哥哥为自己撑腰,想要无忧无虑过完后半辈子。 虽然,苏瑶就连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出京城都不知道。 毕竟,她杀了焦家的家主,她没有回头路了。 但幸好,焦玄鸣的死讯还没传开。这一路,无人来阻拦苏瑶的去向。 她顺利溜出了京城,顺利逃到了边境。 不过苏瑶还没想好,她要做什么。 她可能会去草原流浪,尝试找一找可能尚存人世的兄长苏武;也可能自己扎一顶漂亮的小帐篷,再养一匹和珍珠相似的马儿;最差的情况是,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吃够所有想吃的甜糕和奶茶,然后慢慢等死。 苏瑶就如一条上岸的鱼,终于被倒灌的雨水重新送回溪流。 她感到无比自在,无比快乐。 苏瑶顺利回到了草原,她没有投奔大部落,而是用身上带的盘缠换了很多东西,独自在草原安了家。 她扎了精致的小帐篷,买了一匹酷似珍珠的白马。 苏瑶的肚子渐渐大了,不知什么缘故,她没有流了这个孩子。 一天,就在苏瑶来和草原其他牧民,买点日常所需的皮袍时,她意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苏瑶难以置信地朝人招招手,大声喊:“哥哥?” 苏武蓦然回头,看到久未谋面的妹妹苏瑶,一时间眼泪夺眶而出:“阿瑶!” “哥哥!”狂喜淹没了苏瑶,她的鼻腔酸涩,猛的扑到兄长怀中。 她终于能像个孩子一般,对长辈撒娇,不必故作坚强。 苏瑶总是对腹中的孩子说,她将会是顶天立地的母亲,即便往后就母子两人生活,也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他埋头不语,害怕眼泪掉下来,被祖父发现端倪。 周崇丘欣慰地说:“你回来了?” “嗯。” 周溯一怔,心跳加快,他不确定周崇丘到底认出来没有。 周崇丘只是笑了下,又问:“这次……不走了吧?” 一句话,让周溯泪盈于睫。 他哽咽、咬牙,像是做好了什么决定。 最终,少年郎挺直腰板,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走了。” 第三十五章 叶薇推着裴君琅的木轮椅,远离了险象环生的地下古楼,西市外早有御用车夫明月静候。 明月臂力惊人,无需裴君琅如何动弹,便能轻而易举将整架轮椅抬上车厢,嵌入车底板的卡槽里。 裴君琅坐稳了,叶薇也熟门熟路上了马车,待在左侧铺了绣江崖浪潮纹提花缎的软垫上。 平日里最聒噪的女孩,上车后却一反常态,一句话没说。 裴君琅不大适应,冷漠地扫她一眼,伸手:“拿来。” “什么?”叶薇装疯卖傻。 “火铳。” 叶薇夸赞他:“不愧是二殿下,真是见多识广。” 裴君琅深吸一口气。停了一个下午的雪又开始飘落。细碎、柔软的雪絮,如同上天的恩赐,渐渐安抚那些缭烧不尽的火星子,一点点摁灭含苞待放的火花。 海潮起伏,卷来的咸涩海风终于吹散了不少令人不安的焦味,叶薇又觉得有点冷了。 她抖了一下,却没有及时去温暖的屋舍里避风。 她依旧眉目坚毅朝前走,走向被风雪遮蔽的小郎君。 裴君琅为了不让衣袖上的火星烫到肌理,特地撕扯下那一块衣布。大片的雪白皮肤暴露于雪夜里,白得耀目,像一块温玉。 明明没有被烫伤,他却仰首靠在木轮椅上,眉峰微微蹙起,似在忍痛。 “小琅,你烫到了吗?”叶薇三两步上前,焦急询问他情况。 女孩纤细的指尖刚要触上裴君琅的臂骨,后者不着痕迹收回手。 裴君琅神色如常:“没有。” 叶薇仔细打量裴君琅,确实也没发现他身上有严重烫伤,适才小郎君稍纵即逝的痛苦表情,或许只是她眼花看错了。 叶薇不疑有他,她感激地说:“多谢你救了我们。” “嗯。”裴君琅轻声应了一句。 他本该冷漠地推车离开,但今日,裴君琅一反常态,忽然对叶薇提出了要求:“帮我推车。” “好。”叶薇喜欢裴君琅找她帮忙,朋友间就该互帮互助。 但叶薇不知的是,裴君琅那么要强的人,肯麻烦他人,定是因为自己弱到无计可施的地步。 他反噬症状还不曾完全痊愈。裴君琅回到府上时,庭院里已经掌好了灯。 烛光如同琼浆,流淌于剔透的琉璃灯罩上,亮如曦光。灯笼罩子上星星点点的雪絮,昨日的灯布被雪水淋湿了,今早又有仆从摘灯,踩梯挂上干燥的檐灯。 靠近内宅的庭院有一池残荷,时逢冬末,清丽的芙蕖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焦黑枯萎的荷叶杆子。 前些日子,长寿还喊来几个手脚麻利的长随翻了翻淤泥,把那些堆积如山的藕段采出来,熬了几斤藕粉,送给叶薇吃。叶薇又借花献佛分给鸡腿饭队的小伙伴们同享,还要冠上裴君琅的名字,帮他做人情。 裴君琅有一瞬间恍惚。 明明他死气沉沉,身边的人与事却明艳照人。很扰乱人的心神,但他好像也没想象中那般厌恶。 木轮椅又推近一些,房门敞开,正堂里,坐着一位年龄老迈的妇人。她身穿远山紫的长袄,鬓发用梳子细细打理过,插着一块白玉梳钗,细发整洁,抿得一丝不苟。 桌边放着热气腾腾的茶,以及五色果盘糕点。 裴君琅心里了然,长寿没有慢待老者,很懂礼数。 看到裴君琅的一瞬间,老妇人瞬间站起,红了眼眶。褶皱层叠的双手不住摩挲,有些激动与局促不安。 堆积多年的情绪涌上心头,她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您都长这么大了。” 裴君琅没有流露出任何动容的表情,他轻眨一下眼皮,姣好的面容冰冷似霜雪,不置一词。 少年郎依旧滚动木轮椅来到上首。 看到小郎君不良于行的双腿,老妇人心痛如刀绞,一下子明白了裴君琅为何一副漠然的姿态。 她落泪哽咽:“哪个挨千刀的把您害成这样!真是黑了心肝的死货!” “嬷嬷。”裴君琅蹙眉,低声开口,声音清冷似雪,“不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事。” 仆妇是赫连家的管事老仆人。 当年赫连家全员覆灭,只剩下赫连璃死里逃生,而这位老仆人在遭难前听到风声,早早被主人家委托了一件要事,逃出生天。 刘嬷嬷抹去眼泪,不敢再说伤心事徒增裴君琅烦恼。 裴君琅淡淡道:“你该知道,我找你有什么事。” 刘嬷嬷点点头,颤巍巍落座。 “老奴明白,您是想知道过去的事。当年,的确是老奴帮璃小姐接生的,只不过……” 裴君琅威慑力十足的目光扫来,语气寒冽。 “只不过什么?” 刘嬷嬷抿了一下唇,她本不想说,可是小公子一直追问,执意于自己的身世,她只能将往事和盘托出。 十八年前,也是这么清冷的夜。 阳关之战后,八大世家损失了叶家的天才叶尘夜,但他们也联手将西域羯人驱逐出了关隘,没有让蛮族踏进国门半步。 胡族羯人虽受到重创,然而他们野心勃勃,仍旧贪慕大乾国这块膏腴之地,还是坚持不懈发动战事冲突。 边患频繁,为了宣恩抚边,鼓舞军将士气,皇帝裴望山与皇后周婉如决定联袂出宫,远赴边城,设宴犒赏三军,安抚军镇百姓,笼络民心。 京城没有皇家人驻守,后宫里值夜做粗活、扫洒的宫人都散漫许多。 彼时的蛮奴,也就是裴君琅的母亲赫连璃。 她被安排住在明月阁,此地位处于偏离三宫六院的边角,距离那些被贬弃的嫔妃、关押犯了大错的世家女子的冷宫,很近。 赫连璃时常夜不能寐,她整宿听到一些女人们的哭嚎。 有的嫔妃后悔受世家长辈挑唆,祸乱后宫,勾心斗角;有的世家女子后悔不听家中长辈劝阻,狼子野心,意图谋害皇帝,再次恢复八大世家独享皇权的鼎盛时期。 哀鸿遍野,哭声滔天。 而宫人们不会有任何多余的同情心,他们麻木不仁,不为所动。 赫连璃被裴望山关在宫闱间,已经快两年了。她怀了身孕,坐在屋里发怔。 屋外月霜凄清,落叶纷纷。 赫连璃抚摸隆起的肚子,眼底冷漠,恍惚间想起两年前发生的的祸事。 八大世家,除了千面郎沈家、巡山将叶家、机关客鲁家、杀神周家、百蛊君谢家、济世医白家、占天者焦家,还有无名者赫连家。 没有人知道赫连家的传家术是什么,但它家犹如影子,一直随着其余的七个世家共存亡。 有风声传出,赫连家的传家术威力巨大,得赫连家秘宝者,可得天下。毕竟红龙只是虚无缥缈的传说,而赫连家是活生生的、幸存于世的宝藏。 皇帝裴望山一心想得知赫连家的传家术,早早盯上了实力最弱而传家术最为隐秘的赫连家。为了得到世家秘宝,他趁着各家长辈都领兵策应边境藩镇时,设下栽赃赫连家通敌叛国的重罪,将世家的老幼青壮全员召集荒山巡狩。 等到赫连家的人觉察到危险时,为时已晚。 他们没有豢养兵丁暗卫,其余七个世家又远赴边关扫清蛮族余孽,不在京中。 整个赫连家面临灭顶之灾,他们受困囹圄。 荒芜的山野间,成千上万的天子私兵围住赫连家的族人们。 裴望山领兵而来,是想毁去一个世家,独占红龙血眼石,并将赫连家的秘宝收入囊中。 马蹄隆隆,狼嗥虎啸,无数只黑漆漆的春鹰看到危险,争先恐后冲出林木,鹰隼在空中盘旋、凄厉唳鸣,不绝于耳。 裴望山担心春鹰报信,振臂一呼,指挥弓兵拉弓如满月,对准那些能够传讯的信鹰。 残阳似血,照出弓弩一片乌沉沉的光。 嗖嗖,连射数箭。一蓬蓬血雾在半空中爆裂,血雨淋到赫连世家每一个族人的脸上,腥气浓烈。 孩子们开始哭嚎,世家长者为了保护幼小的后辈,纷纷给裴望山下跪。 “陛下,您恩德如山,赫连一家铭感于怀,大人们出事不要紧,求您放过孩子。” “孩子们什么都不懂,他们罪不至死。” 方才裴君琅为了救人,骤然动用内力。内息与体内闭塞的筋脉发生冲撞,五脏六腑再次受到丹田里的内力挤压,加重了伤势。 裴君琅没有力气推车了,他需要调养。 木轮椅慢慢推动,风雪声嘶鸣。 然而,就在这时,裴君琅忽觉喉头腥甜,青色眉棱皱起。 裴君琅取帕子捂口,轻轻咳嗽。 余光间,少年郎瞥见一抹殷红,是血啊。 裴君琅了然,他不动声色地蜷缩五指,收拢了那一方染血的手帕,塞入袖囊中。 “小琅,你怎么了?”叶薇骤然听到一声细微的咳嗽,她担心他吃到风,会诱发咳疾。 裴君琅闭目养神:“无事,继续走吧。” “好。” 叶薇低头,目光所及之处,是放松休憩的挺秀小郎君,心里软绵一片。 她想,他一定是累坏了,所以才会这么安心地入睡。 裴君琅是个警惕的猫儿性子,他肯在她身边睡觉,一定是对叶薇十足信赖。 叶薇喜欢裴君琅的全无保留,她对于融化他这一尊冰山,势在必得。 可是,小姑娘不知道的是——冰山融化的那日,流春复返。早晚有一天,冰雪消融,润泽大地。那些泥泞的雪洼,会被春日照耀、蒸发,化成云雨,回到天上。 她是温暖的太阳,穷其一生也留不住冷峭雪山- 等到叶薇推车回到大部队时,两侧的屋舍瓦垄已经覆上了厚厚积雪。 谢道玄看了一眼昏沉的天色,下了决定:“我们即刻上山,赶在入夜前进山庄。云层这么厚重密集,恐怕会有一夜暴雪。” 叶薇同意:“如意,小山,来搭把手,我们抬轮椅进马车。” 沈如意和鲁沉山还沉浸于刚才的灾祸里惊魂未定,他们第一次见到裴君琅面冷心热的一面,心里油煎似的很不是滋味。 叶薇一喊他们帮忙,两小子急忙冲上去,一个抱椅背,一个抬椅脚,动作夸张到虚弱休息的裴君琅都惊醒了。 裴君琅抵触:“你们想死吗?” 沈如意抹泪:“二公子,你别拒绝了,我知道你就是这种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心里很感谢我们的帮忙,嘴上却不好意思说,还要骂我们两句壮声势。” 鲁沉山一脸坚毅:“对,从今往后,你随便骂,我们绝不回嘴!” 裴君琅:“……”有病。 但他身子骨弱,眼下没有力气震飞这两人,只能不耐烦地阖目,随便他们折腾了。 等潜渊官学的师生们再次上路,叶薇从周溯口中得知了火事的真相。 周溯:“以往为了拜冬祭祀的顺利,会在圣火里添加石漆(石油)助燃,可保海风吹拂,也不灭火光。然而今年的圣火炭槽里积炭太多,不知是私藏歹念还是无心之失,还有人往柴火堆里添加了硝石粉和硫磺。圣火点燃的瞬间,汹涌的火焰引发了燃爆,火花便四溅伤人。” 叶薇点头:“如果有人蓄意为之,那对方的目的恐怕是想惹怒海姑,毁了这一场祭祀。如此,就能降低千面郎沈家御下自治的威信。沈家人不仅要靠权势管理漳州,还要靠神明信仰拉拢百姓,他们这些上位者,自会尽心去查幕后真凶的。” “嗯,希望只是虚惊一场吧。”周溯微笑,瞥向马车最里头的裴君琅,“我很好奇,二公子怎会发现圣火出了问题?” 裴君琅掀开眼皮,冷淡回答:“海风携来的硫磺气味,以及点火时传来的荜拨声。” 不过是一瞬之间发生的事,裴君琅竟能立刻分辨局势,并且做出判断。他的手段雷霆,处事果决,确实不容小觑。 周溯惊讶:“那么细微的异常,你都能发觉?二公子,你的五感似乎异于常人。” 裴君琅冷哼:“明知故问。” 周溯脾气好,被呛了也不回嘴,反倒很欣赏裴君琅的性格。他也在观望,私底下判断鸡腿饭队的能力。之后若要联手营救祖父,帮手自然是越强大越好。 周溯不蠢,注定会输的棋局,他也不想带累周家,孤注一掷- 谢道玄的判断果真无误。 “你有没有想过,雪水烹茶,都是用茶勺往树枝间取的无尘雪,并非路边上肮脏的雪泥?!” 听到这话,叶薇的指骨一僵。她倒出塞满了茶壶肚子的雪块,轻咳两声:“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蠢。” 叶薇也不费心讨好了,她老老实实换了个茶壶,直接取了井水泡茶叶喝。 水沸了,叶薇沏茶。端给裴君琅一杯粗吃的茶,又挪了一杯给自己。 万事俱备。叶薇坐到椅子上,和裴君琅同享一条被子,同观一片天。 她心宽,没觉出哪里不对劲。 倒是裴君琅心细,觉察端倪。眼下这样……仿佛他们两人同床共枕,共用一条被。 他自觉不妥,小心褪下被子,不敢合盖。被角稍掀起,裴君琅刚要抖被风,半道上被叶薇眼疾手快,一下子拍回来。 “嗯?”裴君琅蹙眉。 “多冷啊,你还漏风!老实搭着,最烦你这种爱乱动的人了。”叶薇气呼呼地骂了裴君琅一顿。 小郎君指尖微蜷,隐忍一会儿,最终还是放弃动弹了。 不识好人心,随便她。 幸好他的院子,有青竹巡守,无人会来。 叶薇窝在软乎乎的被子里,一手喝茶,一手捏糕,好不惬意。 她塌了腰,呈半仰卧的姿势,望着黑峻峻的天穹。 四面花式砖墙困出来的天地,仿佛一方柔软的被褥,点缀琳琅繁星,璀璨夺目。 叶薇放松极了,和裴君琅说:“有没有觉得天空好像被子?我们睡在天地间?” 裴君琅听得一愣,下意识望向天空。 叶家宅院和皇宫其实并无不同,都是一面面墙囚出来的牢笼。 他厌恶高门大院里的一切,并不能体会叶薇说的闲暇之感。 叶薇笑说:“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我曾睡在山坡上,以天为被,以春草为褥吗?今日和你见到的天地,和那一夜好像啊。” “像吗?” 裴君琅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他实在迟钝,并不能体会叶薇口中的美好。 “嗯,当然啦!” “哦。”裴君琅低眉。 世间万物,于他而言都是乌沉沉的,毫无生气。 可是……叶薇在发光。 裴君琅颤了一下长睫,耳畔炸开震耳欲聋的响动。 天空的乌云被驱散,黑暗也被一团团流光溢彩的烟花照亮。一缕缕银色的长龙自四方坠下,仿佛熄灭于白茫茫的雪地里。 叶薇那一张娇俏的脸,登时被火树银花照亮。 裴君琅盯着她,凤眼一瞬不瞬。 叶薇忙着看烟花,并没有察觉。 裴君琅恍然。 原来,不是叶薇发光,而是到了子时,内外城都开始燃放烟火了。 “小琅。”叶薇沐于灯火之下。 她无视尊卑,没大没小地开口:“过了年,你是不是又长大一岁?” 裴君琅收回视线:“嗯,十六。” “嘿嘿,我十四岁。”叶薇呶呶嘴,“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什么意思?”他不懂。 “十五岁,我就及笄了,大夫人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定会想方设法把我嫁出去,为叶家牟利,抑或想法子弄死我,这样,我才不能和她的好女儿争夺本家的财产。因此……”她仍是笑,“在我出事之前,我要想方设法,杀了她。” 裴君琅微怔。 他不由想,叶薇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把仇恨这样轻描淡写挂在嘴上。 为何生死攸关的时候,她还能笑得出来? 她活得,并不比他轻松啊。 叶薇好奇地打量裴君琅,小郎君也在看她。意料之中,他听她说什么话都不会感到惊讶。 裴君琅就是那个能让叶薇肆无忌惮说心事的树洞。 所以,她很喜欢他。 红泥小火炉里的炭火还没熄灭。 叶薇添了一道柴,供裴君琅取暖。 烟火寂灭后,叶薇和裴君琅道别,回枫华院了。 青竹没敢打扰主子和叶二小姐闲谈,等叶薇走后,他才落地请示裴君琅。 “殿下,您要回房吗?” “等会儿。” 他明白了,母亲一如既往下手狠厉。如果叶薇不能为他们所用,那就杀了她。 横竖不过是一个没有价值的庶女。 只是她此前和裴君琅交际,落入父皇的眼里……裴凌和裴君琅是兄友弟恭的好兄弟,这等恶人,便不能由他和母后来当了。 裴凌摩挲了一下酒杯,心里即便有怜香惜玉的心思,也不会贸贸然出手。 毕竟……在他和裴君琅之间,叶薇很不识趣,选了他的弟弟。 那么,可怜的女孩就得早早了解——皇权倾轧之下,她跟错人的下场。 真是可惜,这一回,叶薇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第三十六章 假期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叶薇觉得自己还没待两天,又要和桐花分离,心里十分不舍。 桐花早早算好了自家小姐要回潜渊官学上课的时间,临行前,她给叶薇准备了整整一提盒的吃食。 “二小姐,提盒里准备了好多吃的,第一层是芋粉糯团子还有莲子糕,待会儿到宿舍了,您直接拿出来垫垫肚子;第二层是羊肉千层酥饼,蔡嬷嬷上街买的,油纸包好了可热乎,您要是吃不完就留着明天放茶炉里热一热;第三层是大酱晒的鸡腿,奴、奴婢也不知道您在官学里能不能吃饱,要是夜里饿了,您蒸几个下饭,垫垫肚子。” 桐花实在记挂叶薇,说着说着抹起眼泪。 “我是去学传家术的,又不是去做苦役!你哭什么呀?好了好了别哭了,瞧得人心疼。”叶薇哭笑不得,递给小姑娘搽眼泪的帕子,还有一枚玉牌。 她不放心留桐花独自在府上,毕竟叶家有个母夜叉焦莲夫人坐镇,时刻都可能对她院子里的人发难。 幸好,鹰隼懂事,老实巴交地停在了她的扳指之上,发出低沉的“咕咕”声,还递出脚上束缚的书信。 周婉如拆下书信,柔媚的脸浮起一丝笑。 一旁来探望母亲的大皇子裴凌见状,不由低声询问:“母后,是谁递来的信?” 周婉如盛了一碗甜汤,端到裴凌鼻尖子下:“是周家那位户部尚书叶瑾。” “叶大人?” 裴凌不重口腹之欲,半晌没有喝汤,很明显,他对信上说的事更感兴趣,问:“他给母后递什么消息来了?” “周大人说,紫金山的小蛇王很可能被你二弟裴君琅带走了。”周婉如微微眯眸,取来火折子,点燃那一封信。 她做事谨慎,不会留下痕迹。 裴凌知道山兽之中,蛟蛇的实力最为强悍,也最难豢养。叶瑾明明许诺过,会将小蛇王传承给叶心月的。 也正因叶家嫡长女天资聪慧,能接任叶家家业,周皇后才会起了联姻之心。 毕竟……谁不想再创阳关之战的辉煌?谁不馋叶老家主叶尘夜的实力?那可是能抵御一国军力的珍稀肉身,说是世间至宝也不为过。 而叶家如今的女孩,唯有叶心月血脉最纯。 “那个废物?”裴凌蹙眉,“叶大人应当也只是猜测,没有十足把握吧?” “不错,他只是在蛇庙附近捡到了裴君琅的玉珏,又从蛊市里的客栈打听到有双腿残疾的小郎君入住。但,诸如此类的事,都可人为伪造,并不确实。毕竟宫外还有江湖异族蠢蠢欲动,保不准只是想挑起天家的战役,逼你们自相残杀。” 裴凌讽刺地道:“我还是觉得,一个废物,成不了什么气候。” 周婉如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她见裴凌没有吃甜汤,亲自拿起汤勺,舀了一颗莲子,递到儿子的唇边:“张嘴。” 裴凌虽不喜母亲偶尔把他当孩子看待的亲昵,却也不会忤逆母后,老老实实张嘴,咀嚼。 有时,裴凌觉得,周皇后并非疼爱他,她只是玩心很重。 周婉如满意了,放下汤勺,轻声道:“我同你说过吗?你父亲当年,也不过是裴家庶子。有我们周家帮衬,才助他登上大典。按理说,他该对周家感恩戴德,可是你看……他迟迟不定太子之位。” 周婉如困惑地回忆从前。护庄大阵支离破碎,几欲损毁。山狼里杀出了几匹敢死队先锋,以血肉之躯自毁卦眼,破了他们的防守。 叶舟暗道不妙:“很明显,对面派来的术士是上过战场的,他们熟悉卦阵布防。” 让一群没有经历过沙场战役的毛头小子,抵御这些骁勇善战、经验丰富的术士老兵,分明是以卵击石。 作为少年人主心骨的叶舟都一脸郁色,孩子们从他脸上也能得知情况不容乐观,不免心中揣揣难安。 叶薇看了一眼内院的屋舍,下定决心:“年纪小于十五岁的学生进屋里躲躲!” 她不能让全部人都进去,若没有世家的少年人在外撑着,一伙人全待在屋里,那就是等着敌军围剿,给他们瓮中捉鳖的机会。 叶薇望了一眼乌沉沉的天色,冰天雪地里,死去山兽散发的血腥味,引来猎食的秃鹫盘旋。耳边尽是无尽的鹰隼啸鸣、风声飒飒。 一场雪不住地下,无穷无尽,如同雪白薄被,覆上尸骨。 血气淋漓的人间烈狱。 叶薇从来不知,死亡离她这么近。天地间,她渺小得像是一粒尘埃。 听到叶薇的话,年幼的学子们面面相觑。 有的生起了叛逃进屋的心;有的还在观望四周,疑心这是叶薇对他们的胆量测试,她想嘲笑他们无能与怯懦。 叶薇搡了一把鲁终风:“小风,你去吧,你手臂受伤了。” 鲁终风在帮堂哥鲁沉山制作玲珑炮的时候,不慎遭到山兽偷袭,幸好周牧娘眼疾手快挥出一枪,直刺山狼腰腹,将其钉在雪地里,鲁终风这才侥幸捡回来一条命。 “小薇姐姐,我没事,伤口已经止血了……” 裴君琅睥了一眼鲁终风,冷道:“不必逞强,况且你们在外,一点风吹草动就一团乱,御敌的学子们还得分神照看你,反而容易出事。” 鲁终风想起方才他全神贯注制作炸药,还是周牧娘觉察到危险,挥枪刺杀偷袭的山狼。 他确实也没帮上什么忙。他用柔善的语调,诉说一件残忍的事。 叶薇无措地低下头,第一次觉得吃到嘴里的甜糕都变得没了滋味,味同嚼蜡。 原来,裴君琅一直都懂啊,她第一次接近他的时候就抱有目的。虽然他后来也从她这里拿到了驯兽用的血,两不相欠。但是叶薇明白的,她并没有给裴君琅带来很多好处,甚至是处处倚仗他的帮助。 裴君琅是个面冷心热的家伙,嘴上毒辣,却从来都对她出手襄助。若无裴君琅的庇护,叶薇不可能活到现在,不可能拥有那么多朋友,也不可能被叶老夫人发现天赋且重用。 她讨好裴君琅,与小郎君交好,除了真心实意想和他交朋友,当然也有打好交道多一条人脉的目的。 裴君琅心知肚明,却视若无睹,纵容她的亲近。 那时的裴君琅,在想什么呢? 他会不会伤心? 叶薇闷头咬了一口糕,她发现,原来人前温柔贴心的自己,其实也有劣根。 裴君琅对她的偏袒是独一无二的,可她却把他当成普通的、值得信赖的好友,地位甚至与谢芙、与鲁沉山、与沈如意不相上下。 她突然为裴君琅感到难过。 心脏被沉甸甸的石头压着,口鼻窒闷,喘不过气来,还翻起酸酸涩涩的疼痛。 谁说裴君琅冷酷无情呢?他就连和她保持距离,也知道许诺她条件。他会如她所愿,保护她。 叶薇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能毫无顾虑舍下裴君琅了。 他是这样想的吗? 叶薇的眼睛有点烫、有点湿润。 她捏了一块干净的甜糕,蹑手蹑脚递给裴君琅:“小琅,吃糕吗?” 裴君琅低头,怔怔看着坐在软垫上的小姑娘。 她明明还是笑的模样,可是杏眸含泪,明显要哭。 他惹她不高兴了,是吗?可是,必须如此啊。 裴君琅再和叶薇接触下去,他会藏不住更多的情愫,他会露出马脚。 到时候,两个人或许连一起吃饭、讲话的可能性都没有了。 裴君琅只是想让关系倒退回最初的样子。 偶尔见面,能点头问好;偶尔上课,能探讨几句学业;偶尔执行任务,他也能平常心地看顾一下叶薇。 君子之交淡如水,这样就足够了。 裴君琅从来不交朋友的人,已经为叶薇破例了。 破了经年累世的戒律,他变得不像自己。 于是,裴君琅抬手,挡住了叶薇的投喂:“你吃吧,我不吃了。” 裴君琅拒绝了点心,等同于拒绝叶薇。 叶薇再没有什么想说的了。 她把糕塞到嘴里,细嚼慢咽。 确实,她手里只有一碟稀松寻常的糕,用这种不值一提的东西,来博取裴君琅的好感,好像真的挺卑鄙的。 她是个小人。 她感到羞惭。 叶薇反思自己从前对于裴君琅的利用——她看似真心想和裴君琅交朋友,可是实际上她从未付出过真心。 因为无需给予真心,裴君琅也以倾囊相助。他比她想象的要温柔。 叶薇不打扰裴君琅休息,她收了点心碟子,对少年说:“小琅,那我先去睡了,你好好休息。” “嗯。” 叶薇收起了坐垫与吃食。 裴君琅静静注视这一幕,指骨又是一动,欲言又止。 他以为她会多说些什么话,又怕她多说些什么话。 然而,叶薇这么安静、这么乖巧接受了两人分道扬镳的事实,她懂事到过分。 裴君琅松一口气的同时,心脏又如同被一只手攥紧了,闷得难受。 他没有流露脆弱的情绪,如玉的下颌微点,允许叶薇离开。 小姑娘真的走了。 一次都没有回头。 裴君琅一如既往坐在冰冷的木椅之上,沉默如同荒庙里的一尊石像。 看着叶薇走出门槛,走出挂灯的廊庑,走出曲径通幽的月洞门。 他亲眼看着那一抹倩色身影消弭于视线尽头。 叶薇终于不见了- 第二天,谢芙终于制成了幻梦蛊。 夙瑶的身份,叶薇早就告诉了丁班小伙伴,大家几下一合计,焦玄鸣定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唯有如此,才会这么害怕夙瑶离开海岛。 谢芙捧着一个装满幻梦蛊的香炉,只要明火点燃香炉里的香料,燃起的烟雾会带夙瑶进入幻梦。 若她自己醒不过来,谢芙也会借助外力催醒夙瑶,以免她葬身梦境之中。 夙瑶经过多日的相处,早已明白眼前的一群孩子并不是什么坏心的人。 鲁终风的脸涨得通红,羞愧于自己的无能。 但鲁终风也明白裴君琅是有心劝他躲避危险,心里很感激。 “小薇姐姐,二公子,那我就先进屋了,如有需要,一定喊我来帮忙。” 叶薇笑了下:“好,快去吧。” 鲁终风一动,叶星路他们也被叶舟一脚一个踹到了屋里。见状,一些害怕遇袭的的世家孩子纷纷低头,面红耳赤地跟了进去。 风雪渐大,吹得屋檐挂的牡丹滴水雨链摇摇晃晃,哗啦作响。 嘈杂声传来,原来是裴凌那边的队伍引发了一点小冲突。 裴凌拉住企图钻进屋里的焦书,厉声:“你今年已经十五岁了,你进去做什么?” 焦书慌得要死,他看够了无尽的杀戮,一点都不想在这个可怕的地方待下去。他强行扯过被裴凌拉住的腕骨,理直气壮反驳。 “我生辰还没过呢!根本算不上是十五岁,再说了,进屋是我的事,大公子管这么多做什么?” 裴凌被气笑,他没想到,不过一场敌袭,这些被世家长辈寄予厚望的少年人竟连两天都撑不了,敌军一开弓,他们便溃不成军。 本就人手不足了,这些队员还敢找借口退缩,单凭他们如何抵御蛮族敌军?!他可不想作为无用的牺牲品,死在这一座茫茫雪山里! 裴凌睚眦欲裂,他被苦战摧折,发簪都碎了一节,鬓发凌乱。 可是一回头,裴凌的目光落在裴君琅的身上,仿佛见了鬼。 他从未正眼看过裴君琅,对于裴凌而言,裴君琅不过是一个残废,有什么好警惕、好畏惧的。 他不是刻意轻敌,他是发自内心看不起裴君琅,甚至不觉得这个残疾的二弟,有朝一日会羽翼丰满,成为能和他比肩的对手。 裴君琅不配。 可是,如今的二弟。 他明明和裴凌一样熬了一宿,经历了一场惨绝人寰的殊死搏战。 裴君琅却依旧衣袍光鲜,乌发柔顺整洁,一派流风回雪的清逸气质。 他为什么能事事都这么游刃有余?为什么能这么好整以暇?为什么他能够将裴凌衬得像一个跳梁小丑? 凭什么? 裴凌冒雪,上前紧紧攥住裴君琅的衣襟。 他终于肯正视裴君琅了,他终于起了忌惮之心了。 “裴君琅,你在故意收买人心。我命他们不顾风险护住山庄,以图日后,你偏要和我对着干,给世家长辈留下‘慈爱宽仁’的好印象,你果然心机颇深。” 裴凌这一通怒火发的着实古怪,裴君琅已经不愿惯着他了。 他伸手,握住兄长的腕骨,狠狠扯下,裴凌被他一推,足下踉跄。 小郎君眉骨饱满,双目清冷。 “呵,大敌当前,我可没有心情,和你玩同室操戈的游戏。”裴君琅唇角微扬,讽刺地道,“大哥,你太看得起自己了。” 面前不可一世的少年郎才是裴君琅的真面目。 裴凌意识到一件事,在他真正把裴君琅当成对手的时候,对方已经没有陪他玩的心情了。 裴君琅竟敢瞧不起他! 四周寂静无声,所有人在探看他们争吵。一只春鹰无处可栖,只能寻一处高高耸立的飞檐驻足,羽毛抖擞,雪絮扑棱棱地落。 裴凌猛然抽刀,薄刃出鞘,银刀的锋芒直逼人眉骨。他起了杀心,他被裴君琅惹怒了,他要他血溅当场。 “噌”的一声,周溯身手敏捷地踢刀格挡,两刃相接,火花闪电,晃动人眼。 叶舟难以置信地呵斥大郎君:“裴凌,你竟敢在山庄内残害皇裔手足,你疯了吗?!” 裴凌没有应声,他脸色难看。 一双和裴君琅有些肖似的眼睛微微下视,他看懂了小郎君眼底的波澜不惊。 弟弟八风不动,压根儿不畏惧他的出招。 他运筹帷幄,他早有谋算。 那时,裴望山不过是皇族送来周家示好的一个“质子”,胜在知情识趣、胜在听话。 她待他,似乎也不算太好。 对于裴望山的从前,周婉如唯有一个朦朦胧胧的印象——她的夫君,很擅“忍”。 裴凌懂了:“您的意思是,父皇很可能还是不信赖世家,而我身上流有周家的血。” “我们周家的血脉,是最珍贵的。”周婉如笑了下,“因此,没有人能玷污我们的家荣,即便是你那个可怜的弟弟也不行。” 裴凌点头:“母后要我把裴君琅当成夺嫡的对手?” “他不配。不过,本宫听说,昨日在茅山上驯兽,叶家庶女叶薇和你二弟同行,恰巧撞见阿铭。阿铭只是想要叶家庶女一碗血,这么容易的事,竟也没得逞。”周婉如摘下手上的扳指,笑吟吟问儿子,“你说,是裴君琅运气好,还是他真的深藏不露呢?” “据儿子打听到的消息是,叶薇拖延了时间,还喊来叶舟老师襄助,这才制止了阿铭胡作非为。” “即便和你二弟没有关系,但他能这么快融入世家子弟的圈子里,可见其巧舌如簧,收买人心的手段高明。” 裴凌神色一凛:“母后想儿臣如何做?” “太聪明的弟弟,不能留。特别是一个敢开始拉拢世家孩子的弟弟。凌儿,对于敌人,不能抱有侥幸心理,明白吗?我的儿子。” “是。” “况且,一个庶女罢了。往后你也不止是守着叶家一位正妃,叶大人会理解你抬举叶家的心。” 言下之意是,不能再让叶薇接近裴君琅了。 若是一个眼高手低的庶女,她靠近裴君琅,也无非是想图谋一些天家的好处。比起裴君琅给她,那裴凌给她更为实际一些。 不如把人拉拢到自家的阵营,日后赏一个侧妃位打发打发便是了。 裴凌懂了母亲话里的深意,他毕恭毕敬朝皇后行礼。 “儿子,谨遵母后教诲。” 周婉如不再多说了。 她美眸里的锋锐之色尽数褪去,又变回了那个温婉可亲的母亲。 “来人,方才炖煮的莲子红枣汤不错,给大殿下备一份,带出宫去。”周婉如喊来手下心腹婢女飞燕,为儿子准备吃食。 “多谢母后关怀。” 裴望山子嗣缘分薄,宫中除了几位皇女,仅有两名皇子。 年满十五岁后,皇帝便让他们在宫外开府,不住在宫内。 本来周家辅佐皇帝登基,给了裴望山那么大的襄助,他为了表忠心,理应只留一个嫡长子裴凌,用以日后继位。 偏偏还和胡女,生养了一个裴君琅,扇周家的脸面。 她的丈夫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呢? 周婉如头疼得紧,按了按太阳穴,不再多想。 裴凌跟着宫人,一路出了皇宫。 出宫的马车停在嵌满寿字纹铺地的宫道边上。 此处建有不少衙门官署,来往的官吏看到款款而来的裴凌,一个个紧张地见礼。 幸好大皇子裴凌温文尔雅,逐一朝官吏们颔首,温柔地免了他们烦冗的礼仪。 人人都在悄声夸赞裴凌仁人君子,往后若潜龙出渊,定是清风峻节的好君主。 裴凌听多了这些,早已习以为常。 他本来就该是皇太子,亦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东宫会入住他人。 其实,裴君琅并没有想用毒.药牵制周溯的念头。摆布一个世家子弟,太麻烦也太冒险,他没必要过早就暴露自己的部署。 而且在赫连古宅那日,裴君琅也没有展现自己非凡的传家术,因此不明真相的周溯,也并不是非死不可。 许是看裴君琅良久不讲话,周溯只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放心,服下药以后,我也不会学阿铭一样针对两位……毕竟,我很喜欢你们。” “随便你。”裴君琅懒得和他歪缠。 他将随身携带的解药抛掷周溯掌心。 交易达成了,裴君琅推动木轮椅回房。 车轱辘才滚动一下,他倏忽想起什么,冷淡地警告一句—— “我不管你是敌是友。” “但,你给我离叶薇,远一点。” 第三十七章 叶薇打开裴君琅的包袱,里面装的是配好颜色的衫袍。 她想,裴君琅真的很喜欢深色,衣裳清一色都是幽暗的鸦青色亦或云杉绿。 叶薇帮他把衫袍叠放到衣橱里,又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床铺,铺上被褥之前,她又从箱笼里拿出一床蓬松的胞羔羊皮毯子,垫在最底下。 丁班的学生住一楼,白日被影壁墙挡着,压根儿照不到日光,屋里弥漫潮味。 底下垫一块毯子,再铺被褥,睡起来就不会湿泞泞的了。 叶薇和裴君琅经历过许多事,她知道他本性不坏,其实早早就把人当朋友了。 因此裴君琅能在她的帮助下,住得舒适些,叶薇也与有荣焉。 他怎会堕落至此地步,父君本就是死于蛮族异教的铁蹄之下,他竟还同外族里应外合,侵扰大乾疆土! 沈柳招认“通敌”一事,百官哗然。 裴望山惊讶地道:“沈柳!你可知,你犯下的乃是叛国死罪!” 沈柳:“我知。我勾结外敌,罪无可恕,但求一死。可我死也想死个明白,为何沈追命要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为何他要放弃我父亲的命?他从中得不到好处,为何还要做这般奸恶愚钝之事?” “你以为我想吗?!”沈追命被沈柳的一通质问逼到几欲崩溃,他目眦欲裂,眼睛遍布红色血丝。 “你可知家主之位有多难坐?那时沈家的红龙血眼石被白莲教窃走,若是让世人知道世家失了红龙血眼石,我们又岂能成为掌权天下的世家?!我为了保全沈家的峥嵘,为了换回红龙血眼石而送出一批军械,这是我的错吗?分明是敌军奸诈狡猾,而我被逼无奈!尔等为了家族的荣耀,理应用命脉庇护,这才是沈家的好儿郎。” “你若是不拆穿,无人知道的。沈家会在我的治理之下渐渐壮大,我的族人会受万民敬仰,早晚有一日成为世家之首……你糊涂啊!你糊涂啊!” 沈柳怎么都没想到,不过是一颗传说中的死物罢了。 所谓“掌红龙者得天下”,也只是传说罢了。 为了这样一块破石头,他爹娘亲族的命便不是命了。 人命真贱啊。叶薇骑着红龙回到宫里。 清瘦的小姑娘一落地,在场的所有宫人、侍卫都寒毛直竖,吓得瑟瑟发抖。 他们疑心是见到了鬼魅,不敢吱声,想去寝殿请皇帝裴君琅来应对,却偏偏搜遍了宫阙也找不到君王的身影。 百般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去求助世家的长辈们。 这一晚,阖宫闹得人仰马翻,谁都没想到,叶薇居然能超脱六道轮回,死而复生。 在场的世家人,除了叶老夫人眼眶泛红,敢当着红龙的面拥抱神主叶薇,其他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都不敢吭声。 当初世家逼死叶薇的画面仍历历在目,他们生怕叶薇一个不顺心,又要起来闹事。 叶老夫人抚摸叶薇乌浓的长发,直到她碰到叶薇温热的耳朵,这才相信孙女是真的回来了。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老人家双眸含泪,将裴君琅留下的遗诏递给叶薇。 叶薇缓缓摊开圣旨,她看到小郎君什么都没有要,他把自己能给的一切都留给她了。 她鼻尖微微发酸,刺痛蔓延上心口。 但叶薇没有哭。 裴君琅没有死,所以她不会哭的,她只需要等着他回来就好了。 鸡腿饭队的朋友们都来探望叶薇。 谢芙看到叶薇,一下子埋到她怀里,惊喜地叫喊:“小薇姐姐、小薇姐姐,你回来了!裴君琅呢?真是奇怪,他今天这么大方吗?连我抱你都不生气。” 谢芙可是记得,当初她不过是想打开冰棺碰一碰叶薇,一把削铁如泥的长剑破空袭来,差点割掉妹妹的脑袋。 裴君琅小气得很,她又没想将小薇姐姐制成尸人,他一副要杀人的嘴脸是什么意思。 有人提起裴君琅了,叶薇张了张嘴,有点哑口无言。 她想到沉入天池的小郎君,只笑了笑,说:“小琅出了一趟远门,兴许要有一段时间回不来了。” 除了谢芙,其他人都明白了叶薇的意思。 或许叶薇能够复生,是裴君琅动用了什么秘术。可能那个毒舌嘴硬的小郎君再也回不来了。 他们怕叶薇伤心,不再提起裴君琅。 他们凑到一起,恭贺叶薇的新生,还时不时检查她的腿脚,看看她骤然复活,身子骨是不是留下了什么疑难杂症。 所有人都很高兴。 看着他们真挚的笑脸,叶薇的心里莫名生出一点细微的难过——小琅是不是知道大家都在期盼她回来,所以才会义无反顾地救她?他是不是以为,他的死无关紧要,是不是觉得自己很阴郁,脾气很差,不讨人喜欢,即便他不见了,也没人会挂心? 叶薇很想告诉裴君琅,你想错了,你很重要,如果你还在身边就好了- 他追求她,他除了赫连璃的身,还想得到她的心。 裴望山爱而不得,开始折磨赫连璃。 他原本不希望赫连璃有孕,到后来,他逼迫她承欢,强迫她产子。 有了孩子,或许能让这位母亲的心肠再柔软一些,她会放下过去,和裴望山重新来过。 裴望山也可以尝试,和她一起疼爱一个孩子。 尽管他们之间的缘分来得这样可憎、可怖、可厌。 最终,赫连璃怀孕了。 裴望山大喜过望。 他私下派来信赖的宫人,小心照顾赫连璃。明面上冷落这个胡女,私底下却处处照看她的衣食住行。 赫连璃怀孕以后,有了一些小脾气,她不愿意被人盯着。 裴望山惊喜于她的改变,只要她愿意生下他们的孩子,他什么都会同意。 赫连璃能够支配调遣一些人与事了。 她也如裴望山所愿,真的生下了裴君琅。 裴望山欣喜不已,他只是遗憾,没能在赫连璃生产的时候,陪在她的左右。 女孩果然还是心软的。 裴望山颤颤巍巍抱起那个男婴,他心间柔软,涌起前所未有的柔情。 他想,或许赫连璃也没有那么恨他,毕竟她还愿意和他有一个血脉相承的孩子。 裴望山在心中起誓,他会疼爱二儿子的。 君王给孩子取名“裴君琅”。谦谦君子,如玉琳琅。玉之贵者,九德琢磨。 裴望山希望这个孩子能像玉石一般温润高洁,能如宝玉一般,德行品格经得起岁月的打磨,来日能成为无双君子。 他对赫连璃的孩子寄予厚望。 而赫连璃确实因为生下了亲子之后,变得更加温柔了。 只可惜,她还是没有正眼看裴望山一眼,她漠视他、冷待他、她对他的态度,和她对裴君琅的态度泾渭分明。 她深爱这个孩子,却厌恶孩子的父亲。 也是那时,裴望山才意识到,赫连璃其实很薄情。 她是石头做的,她永远焐不热。 裴望山也生起了气,他竟会和亲子拈酸吃醋,他厌恶裴君琅独得赫连璃的宠爱,他假意折磨这对母子。 裴望山为了保护赫连璃与裴君琅,故意将他们赶到冷宫附近的明月阁,故意缺衣少食,只维持基本的温饱。他对他们母子不闻不问,如此才能在周婉如的眼皮底子下,护住他们的性命。 除此之外,裴望山也存了其他的想法,他希望赫连璃能够醒悟,一个帝王的宠爱有多难得,若她吃了苦头,肯对他低声下气邀宠,裴望山也会想法子给予她所有荣耀,他也会竭尽全力保护她。 可是,赫连璃没有。 一次讨好都没有。 这么多年,她一直漠视他。 直到后来,她孤零零地死在了宫里。 裴望山茫然无措。 他在祭典那日,明明带走了周婉如,可偏偏这个毒妇还是心思奸诈,命麾下的嫔妃害死了赫连璃。 那一夜,裴望山没有去见赫连璃。 他是君主,不能对一个胡奴产生感情。 唯有如此,才能让周婉如相信,裴君琅也不是他疼爱的儿子。 整整一夜,裴望山坐在庭院里,一动不动。 他望着远处的明月阁,心里空寂。他做了许多假设,如果他不除去世家,赫连璃和他是不是不会走到这一步?如果他能够再早一点遇到赫连璃,未来是不是会不同? 裴望山失去赫连璃了,他还剩下裴君琅。 这个孩子要如何保护?要如何避免他步上赫连璃的后尘? 裴望山殚思竭虑,做出了决定。他漠视裴君琅,放养裴君琅,纵容周婉如祸害他。 失去一双腿,但保下一条命,其余的事,由他这个父亲,跟周婉如斗便好了。 他替她报仇雪恨,把赢来的江山社稷拱手奉上,送给他的儿子。 往后,梦里重逢,裴望山再次见到赫连璃的时候,她会不会忘记仇恨,会不会原谅他,对他笑一笑? …… 裴望山怔忪间,长大成人的裴君琅已经推车,行至他的面前。 “父皇。” 鹤骨松姿的小郎君满身霜雪,他抬起清澈的眼眸,低低唤了一声。 “你来了。” 裴望山淡淡看了儿子一眼,收回方才眼神里流露出的软弱与缅怀,他再度翻动奏折,“你说,想同朕谈一谈你的母亲?” “是。”裴君琅很守规矩,没有近裴望山的身,他拂落肩上的霜雪,与父亲遥遥相隔。 屋里,仅剩下地龙烘烤出的若有似无的龙涎香。 裴望山想起赫连璃,他在裴君琅的脸上,寻找赫连璃的踪迹。 男人缄默许久,还是问出了从来不曾问过的话。 叶薇骤然复活,她有许多事要处理。 好在红龙亲昵地粘着叶薇,与她同进同出,红龙护体,根本没人敢反对叶薇的事,无论是她登基称帝,还是时常带着红龙离宫小住。 叶薇在长寿的带领下,回到了裴君琅住过的寝殿。 她原本以为,小郎君的殿宇应该是和从前在皇子府里的摆设差不多,但当她走进寝殿,嗅到她最爱熏的桂花香,眼眶还是渐渐发烫,胸口泛起绵绵的疼痛。 她看到自己最喜欢的花梨木条案被摆在窗前,案上置有一只长颈白瓷花瓶,瓶中插着雪白的木芙蓉,早已枯萎多时。 叶薇记得,那是自己带裴君琅回京城的时候插上的,小郎君居然把这一株花挪到寝殿来了。 她忍俊不禁。 她有好多想和他说的话。 用这些东西当诱饵,够不够钓出池底的裴君琅呢? 她好想试试看- 裴君琅离开的第七个月,叶薇和鸡腿饭队的朋友们出发,远赴边城。 这一次,没有战乱,没有国仇家恨,他们只是一群朋友凑局一块儿出游。 谢芙依恋地靠在叶薇的膝盖上,她欢喜地不知道怎么样才好。 叶薇也看着小姑娘笑,她忽然问了一句:“没有裴君琅,阿芙出门玩是不是更高兴了?” 谢芙眨眨眼,她盯着叶薇,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叶薇,我再也不会走了。” 沈柳无话可说,他跪地叩首,又从怀中递出几张图纸。 “这是一些通敌奸细的名录,甚至有不少朝堂官员也在此名单之中。” 沈柳语毕,朝堂上顿时暗潮汹涌。有官吏沉不住气,离席站起,还不曾动作,便听到红龙殿外有碾压厚雪的滚轮声传来。 红龙殿内烧有银炭盆,殿门用一面勾莲纹毡毯防风,纤纤素手一撩门帘,露出叶薇艳若桃李的脸。她身后,是披一袭玄色大氅的裴君琅。 裴君琅休养了两日,虽内里肺腑还未恢复,却已能下地推车。小郎君惯来擅忍,常年肤白赛雪,一副病容,早已稀松平常,因此无人能看出他伤势的底细,足以唬人。 此时此刻,是裴君琅立威的好时机,他身为御林军指挥使,可领御前近卫前来护驾镇敌。 “儿臣身为御林军统领,本该近前护驾,却因诸事耽搁,姗姗来迟,还望父君恕罪。” 裴君琅嘴上说着羞惭的话,脸上却没有半点歉意。 他抬手一指,很快,身着妆蟒堆绣锦袍的禁卫军一字排开,他们乃天子近臣,一心效忠君主,听诏令指挥,围困住在场所有的官吏,包剿殿堂。 军士腰上挂凛冽弯刀,烛光照耀下,煌煌生辉。 傻子都明白,是皇帝特地下令,传召亲子裴君琅及时赶来,拦住这些蠢蠢欲动的奸细。 父子俩里应外合,唱了半天双簧,为的就是困住这些祸害江山的蠹虫奸佞。 难怪皇帝按兵不动,原来早有后手。 那些起身的官吏又悻悻然落座。 沈柳见状,接着道:“罪臣沈彦,潜伏白莲教数年,已摸出一部分的叛党窝点,现已标记于舆图之上,盼陛下审阅,带兵围剿据点,诛杀叛党与佞臣!如此,罪臣虽铸下大错,但好歹将功折罪,错得不算太离谱。” 原来,假沈柳的真名为沈彦,他是沈钦之子。 沈追命哪里知晓,沈彦还有这一手。 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器宇轩昂的禁卫军,看着少年郎们意气风发的脸,他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沈追命拍膝大笑,指着落座的朝臣与世家家主们,极尽嘲讽地开口—— “你们有没有想过,白莲教为何会和沈彦做交易?即便告知教主世家孩子们在山庄又能如何?这是大乾国土境内,他们没有那么军将,也没有蛮族部落的军力,不就是自投罗网吗?我想不明白,想不透,但现在我明白了。” “他知道此举会引出这些旧事,他能借助裴望山的野心除掉我!如今死了我的沈家,余下的六大世家,你们觉得会落得什么好吗?唇亡齿寒啊。赫连家都没了,轮到我沈家了。早晚有一日,你们都会被裴望山杀了。” “糊涂啊,真是糊涂啊!白莲教主想扰乱大乾国,使我们互相猜忌,使我们内斗纷争不休。” “皇帝裴望山想独占皇权,他也要设计分化我等。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真正和白莲教联手的奸党,其实是裴望山啊!你们都疯了!” “放肆!”沈追命疯疯癫癫的话语,惹恼了皇帝。 他一声令下,沈彦便从袖中抽刀而出,尽数没入沈追命的腹腔。 “哗啦”,鲜血流了一地。 沈追命疼得口齿不清,他踉跄后退两步,跌坐在地。 他视线模糊,环顾四周。 还是珠光宝气的王庭,还是奢靡无度的朝堂。 他为了守卫沈家,几十年来尽职尽责,到头来,落得这个下场。 他为自己叫屈,他不甘心。 但没关系,沈追命笑了,鲜血顺着他的口齿涌出。 “早晚有一日……” 他笑而不语,缓慢闭上眼。 早晚有一日,这里的人,都会被天家谋算,被裴望山害命。 一个不剩! 他在九泉之下,等着这日的莅临。 …… 沈追命死了,死在护君的沈彦手上。 四周鸦雀无声。 众人似乎都明白了。 沈追命有没有做过恶事,伏不伏法,认不认罪,都没有关系。 皇帝要的,不过是囚住沈追命,再利用沈柳口中的旧案,纵容他复仇。 沈家主死了,人心乱了,世家对皇权产生畏惧,这才是裴望山的目的所在。 嘲讽的声音不绝于耳,叶薇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她全然不在意这些外界的声音,依旧养着自己一整瓮蛊虫。 在早中晚喂了蛊虫六七天血液后,叶薇心满意足地盖上了封纸。 她顶着乌青的黑眼圈,临睡前还特地看了一眼角落的小棺材,默默给尸人打气。 叶薇握拳:这是主人第一次养铃音蛊,一定要给我争口气啊小王! 第三十八章 红龙谷的试炼很快提上日程,时间就定在三天后。 潜渊官学一共三十五人,分为七组,五人一组。 规则也很简单,每一个队伍会分发一把宝剑,不论哪个队伍,率先取得四把并带到红龙谷的出口,就算是胜利。届时,周崇丘院长会按照小队持有的宝剑数量,以多到少排序,持有数最少的小组,全员淘汰,即为退学。 比赛期间,会有春鹰实时传话播报每个小组的持剑数量。也好引诱其他小组前往出口附近埋伏,抑或是抢夺。 当然,为了防止学子们太过于暴力,闹出人命,老师们给每个学子都配备一枚福豆。遇难时,只要捏爆福豆,便会有香烟上升,春鹰嗅到以后就会飞出场外喊老师领走学生。 而组员的自行退赛,代表了一个小组人数减少,守护宝剑的能力也会衰减,便更容易比赛失败。因此,所有小组都会团结一致,尽量保证整个队伍的安全,如此,小队才能顺利拔得头筹。 这是潜渊官学第一次举办大赛,民间与江湖都有所风闻,东西南北四个坊市甚至开了赌局,等七个小队公开名单以后,用来压宝竞猜。 就连皇帝裴望山都来凑一脚,添个彩头:“朕觉得周老将军举办的红龙谷试炼十分有趣,既如此,朕也得捧个场,卖老将军一个薄面。这样吧,夺魁的队伍,凡是世家女子赐县主头衔,而世家郎君则擢升为御前亲卫,学成后可入京营亲卫队,为内廷近御之臣。” 皇帝这招可算是把世家长老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今日天晴,焦玄鸣罢了潜渊官学的课业,又回了一次家宅。 这一次,他没让任何仆妇进入内院,并命占天者焦家豢养的暗卫,去请父亲焦刑的嫡亲弟弟焦松帆,以及庶弟焦显。 少家主焦玄鸣忽然下家令,请两位早已分府外住的老大人来家府做客,可见是关乎家族命脉的要紧事。 没人敢耽搁,立时凌空跃上屋脊,踏檐而去。 焦玄鸣推开门,迈入寒气逼人的佛堂。 红木桌案上,佛龛里镇着一尊红龙神像,神像前布置了三牲四果用于缅怀长者的供品。 桌案底下,是一具冰棺。 冰制的棺材里,躺着老态龙钟的老家主焦刑。 焦刑双目紧闭,已是近七十岁高寿。早在两年前,他就该仙逝,是焦莲取来济世医白家的秘药,助焦刑“延年益寿”。 只要这一味焦刑口含的药丸取出,他便能终止呼吸,迈入轮回。 焦玄鸣托起父亲的手,如往常那样,把帕子蘸水、拧干,轻轻擦拭他的指骨。每一根手指的指缝,焦玄鸣都照顾到,几乎无微不至。 “父亲对我寄予厚望,从小亲手教我卦阵,指点我兵法。” “您把我看顾得很好,为了让我安心,让家族里窥伺我的毒虫死心,一早便把少家主之位传承给我。” “为了让我的少家主之位稳固,您还未雨绸缪,早早让阿姐和叶家嫡长子定亲,拉拢助力。” “您设下的每一步棋,都是为了让我能撑起焦家,甚至是默许阿姐用这一味让您痛不欲生的药,延续您的寿命,让您的残魂,能够再多看顾我一会儿。” 焦玄鸣语带哽咽:“可是父亲,您太累了。今日,儿子要真正为自己做主一回,儿子要让您舍下这一副拖累您的红尘皮囊,让您得到安息。至于阿姐……她是罪人,儿子会代您惩戒她,将她除名,驱逐出家族。” 这一句话,半真半假,满满都是焦玄鸣的私心。 但他别无选择,他只能这样做。 是焦莲先残害他人种下了恶因,结出了罪孽之果。 他要让此事有个了断。父皇即便疑心他本就居心不良又能如何?裴君琅死了,皇帝膝下只有他一个儿子了。 到时候,皇位只能有裴凌来传承。 裴凌是个好兄长,他会保证裴君琅能够被风光大葬,弟弟死后哀荣鼎盛。 裴凌,感谢他的仁慈吧。 屏息间,裴凌曲掌成爪,以一招“猿猴抢珠”,腾身而起,杀向弟弟的双目。 兄长骤然出手,甚至想要戳瞎裴君琅的双目。 裴君琅只消一眼便知兄长来意。 已是身有残疾,兄长竟贼心未死,还想毁了他的眼睛,将他永久囚于一方木轮椅上。 呵,可恨!只有两门世家丁级资质的学子,则被穿插到乙班或是丙班。 像裴君琅这种不良于行的残疾皇子,为了表示潜渊书院的公平与公正,自然只能被发配丁班了。 连带着安排丁班的学生,还有除开本家血脉传承得了丁级其余全部无级别的叶薇、谢芙、鲁沉山、以及一个千面郎沈家的郎君沈如意。 谢芙总算如愿以偿靠近了叶薇。 学府还没发各个班级的学服,她今日仍旧是穿自家带来的华贵衣裳,盛装出席。 谢芙年后长大了一岁,也长高了不少,只比叶薇矮半个头。 她还是爱穿黑色衣裳,可能这次被家人耳提面命过了,玄色衣裙上绣了一点玫红色的桃花。就连背上的小棺材,也换了个金丝楠木的。 可能是为了喜庆。两侧棺材板上的过年春联还没揭下,棺材盖子上也贴了一张红纸横批:开棺发财。 她杏眼明亮,一直仰头看叶薇,让叶薇想起小时候养过的一只讨食的可爱小狗。 叶薇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谢芙挂了铜钱的发髻。 唔,手感不错,毛茸茸的。 谢芙很受用,小声喊:“小薇姐姐?” 叶薇没有否认。 谢芙更确信心里的猜测了,她不顾一旁已经抬手捂脸的鲁沉山,像一块狗皮膏药似的粘住了叶薇。 她搂住叶薇的腰,深深嗅一口气:“小薇姐姐,我好想你,你更漂亮了!” “阿芙好乖。”叶薇亲昵地喊她。 鲁沉山知道瞒不下去了,只能讨好地望向一旁的裴君琅,小声说:“我俩嘴严是出了名的,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所以,二殿下,能不能把你那刀子似的眼神收回去,他真的很不经杀。 裴君琅没有叶薇那么好讲话。 他的目光依旧凛如霜雪,肘骨抵竹木扶手,单手撑着下颚,考虑利弊。 刚入学就死了嫡出子弟,的确麻烦。 但因一个微不足道的世家孩子坏了他的大事,得不偿失。 只可惜,裴君琅也不是那种心软到会给外人机会的小郎君。 裴君琅同情鲁沉山,那谁又来同情他呢? 鲁沉山比谢芙敏锐多了,他明白自己命悬一线。 于是,鲁沉山只能转而去讨好歹人的同伙叶薇。 “小薇姑娘,许久不见,我们能一个班也是有缘。” 叶薇对谁都态度圆融,来者不拒。她笑眯眯地回答:“是啊,真的很有缘。” 像是想到了什么,叶薇问:“你们怎么会在丁班?我和二殿下,你们是知道的,自身有难言之隐,可你们应该是嫡出的孩子吧,不至于沦落到末级班?” 说起这个鲁沉山就头疼欲裂。 “机关客焦家派来的授课老师……正是家父鲁浮舟。” 叶薇肃然起敬:“听说潜渊官学过几日开始实行学分制度,若是顽劣怠学者会扣除学分,直到零分被逐出官学。你既然是鲁浮舟老师的亲子,往后课业还请鲁公子多多照顾了。” 叶薇和谢芙一脸期盼地望向鲁沉山。 她们已经想好怎么混分了! 鲁沉山摆摆手,沉痛道:“别想了。我父亲对外人如亲子,视我如粪土。把我塞到丁级班的话,就是他亲口提的!” 说完,鲁沉山怕裴君琅误会他的意思,轻咳一声:“当然,我没有嫌弃丁班的意思。谁不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爬上去的呢?基础低一点没事,上限无穷尽就好。” 叶薇又看了一眼谢芙:“那阿芙呢?” 谢芙鼓了鼓腮帮子,把装妹妹的棺材抱到怀里:“老师们一个个瓜兮兮的(傻乎乎),说了妹妹不喜欢晒太阳,非要我拿出来操练傀儡牵尸术。我心疼妹妹,不想和他们说话。大姐生气了,就给我评了无级别。” 叶薇听说过谢家派来的授课老师。 是谢家少家主,也就是谢芙的长姐谢道玄。 叶薇怜爱地看了几人一眼:“都是苦命人!” 被冷落许久的沈如意忍不住出声了:“你们都是上学前就认识的?搞特殊待遇是不是?把我一个人孤立了?苍天呐,我刚来官学听课就惨遭霸凌么?我要告老师了!” 听到这话,几人连忙拉住了沈如意:“你也不想挨打吧?既然不想,知道什么该说不该说吧?” 沈如意老老实实闭嘴:娘的,早知道他就和丙班几个周家小子挤一挤算了,非要意气用事来丁班,遇到这几个更不好惹的。 四个人打得火热,年纪也相当,很快便混熟了。 唯有变声期话少的裴君琅在一旁一言不发。 沈如意甚至刺探敌情:“二皇子……有口疾否?”哑巴? 叶薇意味深长地答:“他不善言辞。” “……哦。” 沈如意同情地看了裴君琅一眼,荣获一记杀人眼刀。 另一边,鲁沉山握拳,心中暗道:他和叶薇聊得热火朝天,已经打入敌军内部。 他终于有资格投敌,效忠裴君琅了! 怎料,小郎君兴致勃勃一回头,想和裴君琅卖个乖。 却见哑巴二皇子冷淡看来,周身都遍布戾气。 嗯……裴君琅的杀心好像更重了!嘤! 裴凌出招太快,在场的几人都没有回过神来,无人能替裴君琅躲招。 这一次打斗,他势在必得! 幸好,裴君琅也不是兄长以为的那个废物草包。 他几乎是瞬间起了暴怒,他调动丹田内力,覆于掌心。一条长鞭游龙似的,舞得灵活。 嗖一声,长蛇飞出,势大力沉,细鞭一下缠住阴庙的断壁残垣,连带着裴君琅的木轮椅一齐凌空飞起,骤然躲闪。 一声巨响,木轮椅稳稳当当落地,恰到好处避开裴凌杀气腾腾的偷袭。 裴凌见状,惊愕:“你居然会武功?” “怎么?大哥很惊讶么?”裴君琅迫不得已,暴露了底牌。他也不欲和裴凌再装,戏谑地勾唇,“弟弟在官学里潜心学习,总得习得些名堂出来。如此,才好不让父皇轻看。” 他巧舌如簧,裴凌却不蠢:“你这般功力,绝非短短一月能练就的。” “哦,那就当弟弟天赋异禀……比大哥强悍吧。”裴君琅淡然开口。 他胆大妄为,竟敢嘲讽裴凌! 裴凌被废物弟弟的讽刺烧得头脑发昏,他怎么都不明白,眼中最无用的弟弟,其实是个全知全能的天才。 他废了一双腿,竟还能习得武艺,竟一直藏巧于拙。 裴凌早该杀了裴君琅,他太心慈手软了。 他看着眼前已有成熟郎君风貌的弟弟,眉心的冷色渐重。 裴君琅,该死! 不过,现在也不晚。 裴君琅有什么资格和他斗?裴凌会杀了他的。 “受死!” 裴凌火气上涌,卸下腰间缠绕的软剑。 软剑迎风一抖,剑身立时变得锋锐。 裴凌跨步飞踢,朝裴君琅不住发动剑招。 也是此刻,裴凌瞅准时机,飞燕似的腾空而起,转身,抬腿斜劈向弟弟的肩臂。 他想以一记“泰山压顶”踢断裴君琅的肋骨! 只可惜,裴君琅并没有兄长想象中那么弱。 小郎君好整以暇地看着裴凌的袭击,手中细鞭奋力一挥。 长鞭犹如活物,顷刻间绞住了裴凌的长腿,卸下他强压来的力道。 “哗啦”一声,细鞭翻转,裴凌也随着鞭子的转向而凌空翻了几周身。 杀招废除! 就在裴凌招解的时刻,他忽然转动腕骨,身法极快地朝下斜刺过去。 长剑不偏不倚,陡然刺向裴君琅的眉心。 原来,裴凌抬腿高踢的那一招不过虚晃一枪,为的就是刺出绝杀的一剑。 剑花晃动,剑锋锐利,裴君琅无处可躲,避无可避! “刺啦”一声。 破肉裂骨的响动,撼动人心。 明明破开了皮肉,裴凌却没有嗅到血腥味。 怎么回事? 原来,他方才刺中的并不是裴君琅,而是叶薇召出的尸人小王! 叶薇即便和周溯他们缠斗,也在一旁观战,及时用尸人肉身,替裴君琅挡下一剑。 裴凌哪里料到这样的大乱斗,叶薇还能分心帮裴君琅挡刀。 他心烦意乱,高喊:“心月,留住叶薇!” “好。” 叶心月把谢芙交给了周溯来斗,自己摇铃召唤山兽,袭上了叶薇。 叶薇有难,不敢轻敌。她只能再度喊回小王,和自家嫡姐斗招。 这一次,无人帮裴君琅躲招。 裴君琅再如何厉害,也只是个双腿残疾的废人,如何能躲过兄长的出招。 他腿骨无力,衣袍被割破了好几处,只能步步后撤,竭力格挡。 焦刑的指骨似乎在儿子的掌心里微微一颤,意味不明。 焦玄鸣没有理会,他只是径直伸手,取出了焦刑口中的药丸。 药丸离体的一瞬间,焦刑的胸腔微鼓,整个人朝前轻仰,而后咽喉滚动,口鼻张开,重重呼出一口气。 带着清冽药香的风,掠过焦玄鸣的耳侧,他的乌黑碎发也随之漾起,仿佛父亲的魂魄被堵在躯壳里许久,今日,终于能自在地飘走,回到天上去了。 屋内的烛光颤动,飞蛾扑火,不断地撞击玻璃灯罩,自取灭亡。 焦玄鸣亲眼看着父亲的皮肉一寸寸变皱,不过一刻钟,老者便没了呼吸。 焦玄鸣泪流满面,他咬牙,对屋外高呼:“老家主……去了!” 老家主辞世了。 很快,哀乐充盈整个焦家,院子外里三层外三层的仆妇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没多久,佛堂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间隙夹杂焦莲震怒的声音:“阿鸣,是不是你取出父亲的寿丸了?你疯了!你竟敢这样做!没有父亲撑起家族的威名,你是想被人手撕活吃了吗?!” 焦玄鸣拉开门,厉声呵斥长姐:“够了!你不该为了自己在叶家的主母地位,而利用父亲的寿元,让他死不瞑目!父亲活得够累了,让他安心赴死吧!” 确实,焦莲担心焦玄鸣的名望不足以支撑起偌大的焦家,她害怕改变,害怕手上得到的一切功亏一篑。 父亲可以死,但得死在她的女儿叶心月嫁入东宫之后。 焦莲有了新的倚仗,才能安心让父亲离开。 父亲疼爱儿女,他定然也是这么想的。 焦莲搡开焦玄鸣,撩裙急切地跑向冰棺。在看到父亲迅速衰老的脸时,美妇人的心凉了一大截,面如死灰。 焦莲手忙脚乱,用力掰开父亲的嘴,把那一枚落地沾了尘的寿丸塞进去。 “爹会好的,爹会没事的……”焦莲不住暖着焦刑的冰冷手指,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 老家主死了,没气儿了。 焦莲对于弟弟焦玄鸣的自作主张感到生气,她上前,伸手给了焦玄鸣一巴掌,泪如雨下。 “你疯了吗?这么要紧的事怎么不和我商量?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想掌家了是不是?” “是!”焦玄鸣擦干唇角的血,一把扣住焦莲的腕骨,“阿姐,别忘记,谁才是占天者焦家真正的掌权人。” “我是你长姐!” “但很快不是了。” 焦莲瞠目结舌,连连后退:“你、阿鸣,你什么意思?” 焦玄鸣那双锋锐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焦莲,仿佛能看到人灵魂深处。他气定神闲地开口:“父亲辞世,我将会成为新一任家主。阿姐,你罔顾父亲意愿,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我为了替父亲报仇,必须惩罚你。从今日起,褫夺占天者焦家嫡长女焦莲的家姓,我作为新一任家主,决意将长女莲,驱逐出焦家!” 焦莲茫然回头,洞开的院门外,早已占满了家族的长者与晚辈。 这一句刑罚,大家有目共睹,人尽皆知。 焦莲恨得切齿:“你这是过河拆桥!若非我想出此等计谋,保住焦家的昌盛,尔等怎会有今日?!待日后,心月步入东宫,成为太子妃,你们会后悔的!你们一定会后悔的!” “是吗?”焦玄鸣叹气,“阿姐,你执迷不悟至此地步。你有攀高的野心,不该拉一大家子共沉沦。即便不招惹天家,我们占天者焦家本就是共享皇权的八大世家之一,没必要东宫的恩宠来添彩。阿姐,你承认吧,这些都是你自己的勃勃野心在作祟。” 焦莲瘫坐在地。 不得不承认,焦玄鸣说得确实不错。 占天者焦家未必需要她来锦上添花,但焦莲却很需要焦家嫡长女的名头,为自己巩固当家主母的地位。 她的夫君叶瑾看重的,不就是她尊贵的身份吗?如果她不再是世家女……焦莲不敢想,她会遇到什么事。 焦莲抹干了眼泪,眼下不是哭哭啼啼的时候。 而红龙谷外的老师们一听到春鹰报信,各个面色凝重。孩子们的厮杀竟这样激烈么?这才入山谷半个时辰吧? 唯有培育春鹰的叶舟一眼便知真相。 那一只趾高气昂报信的春鹰,压根不是他们评委团的鹰隼啊!他养的报信小鸟他能不知道吗?!那分明是叶薇这丫头的春鹰! 这才半个时辰不到吧?她就想嫁祸同窗了?谁有她心思脏啊! 第三十九章 红龙谷群峦叠嶂,整日弥漫一股驱之不散的雾气。山谷地势高,寒气比京城重,幸好学生们早早多披了一层夹衣,不至于在山上受冻。 叶薇他们到了休息点,把潜渊官学给的物资清点了一下——五支火折子,生火不成问题。五盒肌肤破皮涂抹的伤药。一口小锅、一袋干粮,叶薇看了一下米和馕饼,足够他们吃两天,不过想要更好的伙食,应该就要自力更生去山里狩猎了。捕猎是杀神周家的强项,周家子弟应该会吃得满嘴流油。叶老夫人沉吟道:“我记得小薇院子还缺个丫鬟与婆子。这样,你挑几个得力的小丫鬟服侍小薇,往后你也听她差遣,两院来回看顾。” 箬叶是叶老夫人从娘家带来的心腹姑姑,说是奴婢,其实还沾着点远亲。这么多年,两人风雨同舟,情分早比血亲深厚。 箬叶一听叶老夫人的安排便知,主子是要自己全力保护叶薇。有她镇院,就连大夫人焦莲也不敢肆意窥伺。 看来这个小丫头确实很得主子的眼缘。 箬叶规矩地躬身:“是,奴婢全听老夫人安排。” 叶薇领受祖母的恩情,但她又怕箬叶在旁,往后再也不好擅自出府行动……要不要拒绝祖母的好意呢? 叶薇一筹莫展,忍不住轻撩眼皮,细细打量祖母。 孙女鬼鬼祟祟的的眼神,自然逃不过老谋深算的长者法眼。叶老夫人睨她:“怎么?你不乐意?” 叶薇抿唇:“祖母,实不相瞒,小薇也并非性格乖顺的孩子……” 没等她说更多,叶老夫人已摆摆手:“我明白,你与二皇子走得近。” 叶薇没想到这件事会被祖母当面挑出,她不免战战兢兢,生怕站位一事,闹得祖母不喜。毕竟叶心月选的是大皇子裴凌,和周皇后同仇敌忾,也是父亲叶瑾的意思。 她还没有重要到,可以摆布叶家的站队。 怎料,叶老夫人却意味深长的说了句:“比起心月,祖母更看重你。” 叶薇一怔,呆若木鸡。她端坐高台,看着眼前的屠杀,竟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死了的人,有朝堂阁臣,有幼时抱过她的世家长者。不止对周婉如有恩惠,其中一部分长辈,甚至对从前还是质子的裴望山也温声软语礼待有加,涉足朝堂争斗,彼此有了利益冲突,裴望山就能眼睛都不眨一下,设计借势将他们一个个铲除。 她的丈夫不念旧情,心真狠,手真辣啊。所有的世家长辈都被吓住了,一个个胆战心惊,舌头像是断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也是,他们能说什么?提醒裴望山,他们还没死,也要补一刀吗? 最可怕的是,裴君琅和裴望山父子俩一唱一和,竟把这出折子戏唱圆满了。 周婉如似笑似哭,果然,老怪物生出的就是小怪物! 她绝不会让裴望山得逞,她不能成为下一个牺牲品。 周婉如催促飞燕:“大殿下还不曾来吗?” 八字山水屏风外的飞燕端来新鲜的神佛供品,低声道:“听送茶的德顺说,已经到西宫夹道了,很快就来了,娘娘稍待片刻。” 周婉如闻言,放了心,又懒倦地窝回了圈椅里。 没多时,门板微启,朔风裹挟雪絮涌入,裴凌披着一头银霜入内,给周婉如见礼:“儿臣来给母后请安了。” 周婉如摆摆手:“虚礼便不必讲了。” 她给飞燕递了个眼神,催人离开。 门再次合上,屋内的阴翳笼下来,裴凌这才闻到周婉如身上浓重的香火味。 裴凌:“母后何时开始信佛了?”皇后是个从不服输的性子,世人只看到她明艳照人的一面,却从来不知,她也有避于人后的脆弱瞬息。 飞燕诚惶诚恐:“娘娘福寿泰宁,长乐永康。不止是奴婢,大皇子心里必定也是时刻惦念您的。” 周婉如笑而不语,指尖不断摩挲手炉。圆融的暖意一点点晕上她的指腹,似乎有暖流能顺着肌骨,一路浸透入她冰封的心。 车厢内,暗香拂拂,在颠来倒去的车厢里,周婉如忽然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 许多年以前,周婉如还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有父亲疼爱,兄长看护,既是本家嫡女,又生得妍姿艳质,自然受尽世家的偏袒与荣宠。 彼时,大乾国时局混乱,各司各府拉帮结派,内斗不止。 寒族不满世家望族手握重权,操控朝政,意欲效仿别国,推翻八大世家掌权。他们病急乱投医,竟寻到百年前朝遗孤东洲裴家,以复兴君主圣脉一说,推裴家上位。 此举,并非东洲裴氏治国有方,不过是想底下人期盼变革,渴望君主登基后,不忘寒族恩情,能够广揽门生,扶持寒门后生出仕。然而,世家豪族掌权多年,又怎肯让位于人。 彼时,贵族与百姓势同水火,内斗不止。而边境城郭,又有当地豪族通敌外国,蛮族铁骑与白莲教同心戮力,以江湖术法辅助数万铁骑大军,破开城岗关隘,致使边关藩镇沦陷。 一时间,外忧内患,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八大世家的家主为求家国安宁,于红龙殿共商计策,他们决定先安内再攘外。 于是,家主们顺从民意,选了一个东洲裴家的孩子为大乾国储君,借以告知天下人,世家并非一手遮天,他们为了江山社稷着想,愿意听从民心,分权治国。 八大世家听劝,一部分被鼓动的百姓没了“造反”的由头,士气大衰。可聪慧的寒族子弟知道,这不过是世家人为了安抚民心的权宜之策。 这个裴家的孩子,注定是个傀儡皇帝,无法真正手掌重权,他们要被八大世家糊弄了。 只可惜,这时再吵嚷、撺掇民众闹事的寒族子弟,便是露出马脚的幕后主使,任他有天大的冤屈,也能被诛锄异己的八大世家,以叛国罪名,血腥镇压。 就此,国内的时局趋于稳定,擅战的杀神周家,便调兵遣将,传召八大世家的精英子弟,屯戍边防,专心御敌。 而那个被推上高台的牺牲品,便是裴家送来安抚、讨好八大世家的“质子”——裴望山。 在裴望山登基称帝之前,周崇丘安排小郎君暂住杀神周家。 周家人嘴上说悉心照顾未来少帝,实则是故意寻个理由,将其软禁在府邸,隔绝他与皇脉裴家联系。这般就能监管、看守小郎君。 裴望山一条性命不值钱,他的身份也并没有很珍贵。 留他不死,不过是为了哄一哄百姓。 没人想过,这个傀儡皇帝能够还能有活到长大的那一日。 所有人都知道,他必死无疑。 只可惜,裴望山也很聪明,他装作顺从的模样,不在外暴露自己的才智与谋略,又蓄意对周崇丘展现一副孺慕的模样,一心将其视作可以为自己遮风挡雨的靠山。 裴望山讨好周家嫡女周婉如,几乎是人人都能预料到的事。 这是裴望山唯一的出路。 但是,令人没想到,这个艳冠京都的周家嫡女周婉如,也会被裴望山的花言巧语蛊惑,竟接受这个质子的示好。 说起来,周婉如都忘记了那时候的裴望山究竟如何讨好她。 仔细想来,也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裴望山受制于人,手上也没有钱财。他实在没什么好东西,能给周婉如的无非是府里司空见惯的甜糕,抑或是亲手打磨的、成色很一般的玉簪。 周婉如聪慧狡黠,并不好骗,她想看看他还有什么花招。 偏偏裴望山别无他法,只能用这些笨拙的手段,一次又一次给周婉如送礼。 小姑娘觉得有趣。 绝大多时候,高傲的贵女对此都不屑一顾,只有寥寥几次,她收下了这些“破烂货”,十样会接个三样。 周婉如性格张扬、恶劣,她故意欺他、辱他、骂他,又看裴望山无可奈何地讨好她。 那一刻,周婉如竟然猜不到,裴望山是天生的泥人性子,任人捏扁搓圆,还是他一直在隐忍怒火。 直到周婉如遇到白莲教的杀手伏击时,裴望山挺身而出,以身为盾,为她拦下来势汹汹的一箭。 箭矢传来贯穿身体的钝响,血液涌出,兜头淋了周婉如一身。 她抬眸,漂亮的美眸里,倒映裴望山坚毅的身躯,一缕日光照来,他高大如山。 随后,裴望山跪倒。 他气若游丝,躺在周婉如的怀里。 少女的双手满是温热的、浓稠的鲜血,一时间,周婉如的思维有点混乱,也很迷茫。 她一直很机敏,对裴望山目的心知肚明。 小质子巴结周家子女,一定是蓄意韬光养晦,企图苟活。那么想要活下去的人,为何见她遇袭便失了分寸,甚至是献出生命呢? 但在这一刻,周婉如的认知崩塌。 她甚至起了一点侥幸心理:或许,周婉如一直错怪裴望山了,其实他对她真的有情谊。 他爱她。 周婉如得意,又觉得好笑。 他爱她到能献出生命的地步,真好哄啊,小郎君。 半个月后,裴望山苏醒,他侥幸活下来了。 周婉如虽然照旧对裴望山刻薄,但她不会再如从前那般苛待小郎君了。 周婉如特地造了一个精美华贵的红木匣子,将裴望山赠的东西悉数珍藏。当然,她为了颜面,对外还是一副厌恶裴望山的模样,假意将他送的东西,弃如敝履,丢掉,再背着人,逐一捡回。 周婉如偶尔也会照看一下小郎君的身体。 譬如,她谎称害怕裴望山受寒受冻生病,将病气过给自己,要下人给他的居所多送一些无烟的炭,再裁几身厚实的冬衣。 后来,周婉如顺理成章成为了尊贵的皇后,皇帝裴望山不忘初心,仍是一如既往对周崇丘恭敬有加。 周婉如似笑非笑地道:“若是有人力不足之事,自然是祈求神佛垂怜。” “母后是一国之母,手掌天下,又怎会有力所难及的事?” 周婉如不语,也没有接裴凌想要她安心的奉承话。她抚着紫檀木椅背,意味深长地说:“凌儿,你能如此傲气,不过是依仗天家嫡长子的身份,依仗周家的权。可你在红龙殿也看到了,那些曾经对皇帝颐指气使的世家长辈,犹如猪狗一样任人宰割,一刀子下去,连叫喊声都发不出。你真的以为,当你父亲再变得更强大一些,不需要隐藏喜怒,抑或讨好世家的时候,他依旧重视你,会将你立为储君吗?你是世家的孩子,他理应憎厌你。” 周婉如的话如雷贯耳,压低了裴凌的肩脊,他颓丧下去,良久无言。 “母后,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周婉如讽刺一笑,“你为何一出事便想着问我支招,你为什么不能像裴君琅一样,没有母亲帮衬也能自己拿主意?裴凌,母后想一直把你当成孩子照看,但你不该是个孩子,明白吗?” 这是第一次,周婉如正视裴君琅,讽刺裴凌的软弱无能。 裴凌羞愧难当,心中对于二弟的仇恨的火焰汹涌,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了。 “儿子知错。” “凌儿,如今你知错,还能寻一寻对的路,往后等母后走了,周家倒台了,你又该上哪儿去哭求,去哪里寻人帮你?找那个对我恨之入骨的父亲吗?裴凌,你会死的。” 周婉如蹲下身子,一如幼时那般温柔,温热的指尖撩开裴凌汗湿的鬓发,“不想死的话,下手就狠一些。你如今要反省的事,应该是你当初没有对裴君琅赶尽杀绝,你废了他的腿,却心慈手软留了他一命,这是你做的最错的一件事。” 周婉如怎会不知自己孩子的玩闹心理呢?他故意留下残疾的裴君琅,让父君日日夜夜看着两个孩子之间的对比,大儿子身体康健、魁梧挺拔,二儿子体弱多病,终日缠绵木轮椅之上。 那么裴望山就会视裴君琅为耻辱,厌恶次子,着重培养长子。 说裴凌愚蠢,又没有到那种无可救药的地步;说他聪慧,又偏偏志得意满,轻了敌,给二弟再一次爬起来的机会。裴君琅身残后还能卧薪尝胆数年,卷土重来复仇,他该有多玲珑的心肝,多强悍的意志力?裴凌和这样的小怪物对上,没有胜算。 “你若想登顶,只靠一个周家襄助是不够的,还需要拉拢其他世家。你与叶家联姻一事迫在眉睫,叶薇已入裴君琅的阵营,与其费心拉拢她,倒不如选择叶心月。咱们没那么多时间耽搁,叶家必须牢牢捏在手里。” 周婉如亲眼见过皇帝的雷厉风行,她不敢再浪费时间从长计议,“至于叶薇……若是她在世家里话语权渐重,与其留下隐患,不如杀了她,如此也算斩断裴君琅一只臂膀。” 裴凌对于女色都毫不上心,于他而言,叶薇和叶心月都是同样的女子。可直到上一次在山庄里,他亲眼目睹裴君琅幻化御敌大阵。 这个处事谨小慎微的弟弟,竟为了一个女人,将自己的底牌尽数暴露。 叶薇究竟有什么蛊惑人的魔力?又或者说,她很有魅力? 裴凌仔细回想,叶薇的确丰姿冶丽,皮相上乘,说句是官学里最漂亮的姑娘都不为过。 她看着脾气乖顺,实则利爪全藏在柔软的肉垫下,冷不防挥出一爪,击中要害。他被她挠过许多次,可平心而论,裴凌倒也没有讨厌她。 叶薇是比叶心月还要能激起儿郎占有欲的女子。 只可惜,她心有所属。 她选择了裴君琅,她是不是也和母后一样,打心眼里觉得他不如二弟? 裴凌指骨紧攥。 早晚,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裴君琅不过是蝼蚁,是给他擦鞋都不配的废物。 喜欢裴君琅,不值得- 远离大乾京城的崇山峻岭,一座巍峨的高楼建于半山腰。 原来是披上山色大棚的飞蓬楼。整座楼宇插花戴草,佯装成一座荒废已久的空宅,潜伏于此。 飞蓬楼的楼主,正是白莲教的教主白泽。 白泽明明年近五十岁,可不知修炼了什么邪术,头发依旧乌黑柔顺,眉骨清隽,好似二三十岁俊俏的郎君。山里的寒风卷入屋舍,过了年,山林最先知春意,耐寒的绿植悄然绽芽,生机勃勃。 白泽端着一盏茶啜饮,欣赏壮美的山间暮色。 “大乾国的山色,果真比戈壁沙丘要美丽得多,难怪红龙只肯生养于这片土壤,连我也这般贪恋这片土地。”白泽喟叹一声。 很快,屋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白泽蹙眉:“进来。” 大门洞开,下属跪地,战战兢兢禀报:“教主,我们藏匿于大乾国境里的几个窝点被当地官兵歼灭了,手下人虽乖觉,知道服毒闭嘴,可眼下一批人马消亡,教众又得重新布线了。” 白泽气定神闲地道:“急什么?不过是几个蚁穴,大水淹了便淹了,何必咋咋呼呼的。” “是,属下明白了。” 白泽又想到那日山庄围剿之时,他远在山巅,俯视那一场惨绝人寰的兽斗,原以为会看到血肉横飞的一幕,可是有那么一瞬间,兽潮忽然被一股血气吸引,蠢蠢欲动。 这样的骨血力量,他只在叶尘夜身上见过。 祖母居然说,比起即将接任驯山将少家主的叶心月,她更看好叶薇的资质吗? 叶老夫人:“放心,祖母老了,不会干涉小辈的事。只一点,你是叶家的孩子,一切以叶家的峥嵘为重。只要你能把叶家的家业掮起来,祖母也不是那等不近人情的人。” 叶薇壮着胆子,试探性地问了句:“包括……为母报仇吗?” 闻言,叶老夫人微微眯眸。她明白了,这是要开始拿捏世家了。 老妇人既想重用叶薇,自然不会争这些毫厘斤末,她叹气:“你们这些孩子,心大了啊。祖母老了,又怎么管得住年轻人。” 这句便是放权的意思了。 叶薇讶然,她实在没想到,叶老夫人居然连这个都答应了。 或许她也明白,想要真正守住家业,肯定是要有巨大变革的。至少叶家不是叶瑾一家独大,叶薇也有祖母撑腰,不再腹背受敌。 叶薇放下书籍,撩起裙摆,跪地磕头,虔诚地许诺:“小薇定不会令叶家蒙羞的。” 既然祖母愿意信赖她,那她也会真正把自己看成叶家的一份子。 至少,她不会允许叶家毁于一旦。 “好孩子,下去吧。” 叶老夫人宽舒地笑了,任由叶薇带着书,同箬叶一起回了寝院。 内院又恢复一派寂静无声。 屋内,老夫人藏匿于昏黑的暗处,夕阳西下,只斜斜照进一片暖黄,屋舍的犄角旮旯漆黑一片。 霉湿气重的佛堂里,叶老夫人坐在主座上,低垂眼眸,脸皮松耷耷的,已是老态龙钟。 安静了许久。 不远处,一条硕大的黑鳞蛟蛇,缓慢沿着地砖爬来。 黑蛇如今是家主叶瑾的本命兽了,可它依旧记得叶老夫人。 体态硕大的黑蛇依恋地缠绕叶老夫人的腕骨,亲昵地挨蹭女主人的脸颊,一如当初它还是一条稚嫩小黑蛇的时候,曾跟着叶尘夜以及他的妻子,悠闲度日。 很多时候,叶尘夜身负皇权,南征北战。家宅后院只留着怀有身孕的叶老夫人,以及这条黑鳞蛟蛇。 叶老夫人眼眶含泪:“我知道,你也很记挂他。” 黑鳞蛟蛇缓慢退下,低下蛇头,四处嗅味。 最终,它伸出蛇信子,不住试探叶薇跪过的一片地砖。 似是难以置信,黑鳞蛟蛇高高扬起了蛇首,口中不住发出“斯斯”的蛇啸。 见状,叶老夫人笑了:“你也觉得她像,是不是?” 老妇人指尖拂掠念珠,眉眼一片温柔。 “夫君既然选了她,那我便要完成夫君的夙愿。” “我会好生看顾这个孩子的。”- 第二天,叶薇和小伙伴们开始上潜渊官学的授课。 叶薇昨晚看了一整夜祖父留下的手札,她才知道,原来驯兽术博大精深,不止能驯服山兽,甚至还能用特殊的技法,教会山兽技能,譬如辨味寻路、学舌传讯。 叶薇在潜渊官学里学的知识都太片面,一下子得了老前辈的指点,真如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脑子豁然开朗。叶薇求知若渴,这一求,昨夜就只睡了两个时辰,当天早上顶了两个乌溜溜的黑眼圈。 裴君琅吃饱喝足,气色很好。官学里一撞见叶薇,讥讽挑眉:“你昨晚被人打了?” 叶薇打了哈欠:“我可是好学生,从来不滋事斗殴的。昨晚看书看太迟了。” “呵,你倒是好学。”裴君琅说风凉话,“既如此,下回济世医白家的测验,别喊我给你答案提示。” “那不成。”叶薇揉了揉脸,“我实在记不住那些药材名字,除了医科,旁的学科,我不都学得蛮好么?过两天我们还要出门,再考低分,白杏老师又要给差生补课,我就溜不出去了。” 裴君琅啧一声:“你什么时候能把临时抱佛腿的习惯改改。” 叶薇理直气壮地鼓腮:“可我就爱抱小琅啊。” 裴君琅耳根一红,被她话里的歧义吓一跳。 “……算了。”女孩家怎么脸皮厚似滚刀肉?他拿她没辙,不再开腔了。 为了两天后去飞蓬楼有空闲,丁班全员调动课业,近日每个人都十分好学,上课上到深更半夜,累得简直想死。 叶薇虽为叶家的小主子,可自打母亲过世以后,她活得便不是特别好了。 叶薇为了生存,逼自己学了很多。算学、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没有人为她开蒙,她就自己想法子去学、去听。她还逃出叶府,在街头巷口,和集市里的贩夫走卒谈天。 一个娇俏可爱的小女娃,乖乖巧巧吃着糖人,听大人们三三两两聚集,说庄稼、说农田、说民生。 就这样,叶薇学会了种地,还有认许多瓜果蔬菜。 第四十章 “小琅……”叶薇垂死挣扎。 裴君琅下了最后通牒——“我的福豆,不想任你糟蹋。” “你不配。”周溯爽朗的笑声渐渐休止。 他苦恼地说:“可我走了,阿铭怎么办呢?这世上,只能留下一个周家嫡长孙了。” 叶薇大大方方给他提建议:“你大可顶替周铭,夺舍他的人生啊,反正你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你们很恨阿铭吗?”周溯勾唇,“一心想要置他于死地……但是你们怎知,我不是比他更危险的人物呢?” “有道理。”叶薇深以为然地点头,转而望向裴君琅,“你身上有没有什么可以控制手下人的毒.药?在救他之前,先给他下毒,这样即便周溯得救后反水,我们也可以立时让他毙命。” 裴君琅眉心一蹙:“你好像……比我狠?” “瞎说什么呢!”叶薇羞赧地道,“我都是倚仗公子的指点呀!” “没在夸你。”裴君琅嘴上这样说,还是给叶薇递去一颗药丸,“这是碎心丹,每半个月要服用少量解药,方能缓解药毒,否则会受万蚁噬心之苦,直至七窍流血而亡。” 叶薇嫌弃地说:“这毒看起来好老土……” 裴君琅冷笑:“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要不也逼你服药,让你少说点没用的话?” 叶薇自觉闭嘴,又朝裴君琅伸手:“我想借公子的火铳一用。” 在要挟人这一点上,两人之间的默契十足。 裴君琅想也没想,递过去火铳,还细心教叶薇如何将子弹上膛、开火。 随着“砰”的一声,一枚子弹射向天花板,霎时间尘土四扬,砂石落下。 裴君琅皱眉:“你想杀的人,不止周溯吧?”她肯定还想杀他。 “真的只是失误。” 叶薇明明见识过火铳的威力,却半点都没有畏惧。 她气定神闲地将火铳上膛,食指轻抵扳机,挨近周溯。 小姑娘的身量比挺拔的少年矮小,冰冷的火铳口抵在周溯削瘦的下颚,慢条斯理地说:“周溯公子,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吗?” 周溯没想到叶薇贼心不死,还是要追问他的事。 他无奈叹一口气,话里有暧昧不明的宠溺:“这位小姐,你既然这么想了解我,那么我也对你说几句实话。因为阿铭需要我的身体。” “为什么?” “我天生便是练武的奇才,内力无穷尽,也是周家百年难得一见的……炉.鼎。” 叶薇没明白,但裴君琅懂了。 他挑眉:“难怪周铭分明是无级别的资质,却有那样高深的武艺。是你一直在供养他,任由他汲取内力?” “是。”周溯莞尔,“幸好,我的内力只能供给周家还未进入巅峰期的儿郎,对于阿铭来说,我很合适他速成,但于我祖父而言,我这点力量便不够看的了。不过,能帮到弟弟,也是一桩美差事,不对吗?” “你不想出去吗?”叶薇问,“你甘心被他囚禁在暗不见天日的老宅子里,一生做他的禁脔吗?” “出去……有什么好处呢?”周溯难得有一瞬茫然,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 叶薇老老实实说:“我也不知道。但至少,你可以选择继续被困在这里,还是离开老宅……出门晒晒太阳?” 周溯本以为她会用各种话术循循善诱,怎料,叶薇的回答竟是出人意料的呆板。 他忍俊不禁,低下头,对叶薇说:“给我服药吧,小姐,再帮我解开一点镣铐。” “好啊。”叶心月一把撕下符箓,心头火熊熊缭烧。 她正要晃动脖颈上的璎珞,召唤山兽。 可没等小姑娘伸手,一根细软的长鞭迅疾如风,瞬息之间缠住叶心月的腕骨。 女子的皮肉细软,不过使劲儿一勒,便勾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叶心月疼得冷汗直冒,她循着细鞭递来的方向望去,看到了罪魁祸首。 竟是裴君琅出的招! 小郎君安安静静坐于木轮椅上。 他今日着一身云峰白春衫,乌发仅用一根翠竹簪固定于发顶。淡漠的凤眸微抬,偏了一眼叶心月,冷笑:“你很多事。” “你……”叶心月一直是家族嫡长女,从来没有被人当众奚落的经验。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差点口无遮拦骂二皇子是个废物。 幸好,她记起君臣尊卑,即使收住了声儿。 叶心月话语里寒意逼人:“叶薇代表我们叶家的颜面,她在外丢人了,自然该我这位长姐教训!” “是吗?”裴君琅似笑非笑,眼底戾气毕露,“既如此,本殿下是否代表天家的颜面,那我要杀你一个微不足道的臣女,想来也不会有人怪罪吧?” “你怎么敢?!”叶心月万万没想到,她往后还可能成为裴君琅的皇嫂,他竟然对自己一点都不客气。 她咬了下唇:“二公子慎言,你出言不逊,难道就不怕你兄长……” “哦,抱歉抱歉,我倒是忘了,你和我兄长私交甚密。”裴君琅懒洋洋地撑着下颚,讥讽地说,“若是我这个皇弟言语无状,开罪了未来小嫂嫂,往后大哥恐怕要迁怒于我了。” 裴君琅这句“小嫂嫂”喊得可真是意味深长,毕竟叶心月嫁到东宫是要为正妃的,不可能于人做小。 但周婉如嘴上攀亲,私下里也没有旁的动作,不免引人深思——若是叶心月往后不能被聘为正妃,只是封为侧妃呢?那可丢大人了。 裴君琅蔫儿坏,故意利用信息差营造“叶心月可能为妾”的假象,臊得她脸色发白。 叶心月不敢再和裴君琅这个疯子纠缠,恶狠狠瞪了一眼丁班的学生们,怒气冲冲跑到练武院操练尸人去了。 庭院里的叶星路一点一点取高粱酒擦缸子,一点都不敢浪费。 这次的酒,是让四个班里满十六岁的大孩子合力向膳堂讨来的,存货不多,得留神省着点用。 叶星路刚擦完一个缸子,抬头看一眼:“大姐呢?” 叶薇也没在意叶心月,她嫌聒噪,敷衍回答:“可能走了吧。” “哦。”偏偏手脚被束缚,她动不了兰铃镯,也无法用鲜血策反山兽。 即便山谷中,无数山兽嗅到叶薇兽主的血气蠢蠢欲动,但在红豆与黑鳞蛟蛇的蛇啸恐吓之下,没有任何一只野兽胆敢靠近。 这是王权之战,叶薇输得很彻底。 叶瑾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他目的达成,取出匕首,递上叶薇的脖颈。 临死之前,叶瑾问她:“你我好歹父女一场,有什么遗言吗?” 叶薇笑了下,她轻声说:“我其实梦见过祖父。祖父说,他真后悔生了你这个逆子。” “你找死!” 叶瑾再也忍不了,蓬勃雄厚的内力涌上指骨,加剧了薄刃的锋锐。 叶薇紧紧闭上眼,等待喉间传来尖细的痛感。 然而,死亡的痛苦并没有如约而至。 忽然,那一柄匕首咣当一声落地,血浆在叶薇脸上爆开,淋了她一头湿热的血液。 叶薇睁开眼,看到叶瑾持刀的臂骨被迅猛袭来的细鞭斩断,断手落在地上。 “是谁?!”叶瑾凄厉地嘶吼,怒不可遏地回头。 叶薇也顺着长鞭的方向望去。 夜风飒飒,花叶稀疏。暮色冥冥的远处,小郎君肩披一件松霜绿的外裳,推车行来。 皎洁的月亮拨开铅云,月华普照,本该修罗凶面的裴君琅,眉眼轮廓鲜明,如镀佛光,一双凤眸无喜无悲,格外沉静。 染血的细鞭又缠回裴君琅的臂骨,他坚定地朝叶薇挪动木轮椅,没有畏惧发狂的叶瑾,以及近乎暴虐的黑鳞蛟蛇。 裴君琅平静地望向叶薇,低语。 “叶薇,别怕。” 叶薇承认,她本来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听到小郎君清清浅浅的一句呼唤,哄她“别怕”,又看他跋山涉水赶来,发髻未梳,衣冠不整,小郎君出行从未如此潦草…… 叶薇还是霎时间红了眼眶,潮意浓烈,鼻尖发酸,像是被挨了一拳,闷闷发疼。 叶薇垂首,眼泪摇摇欲坠。原来,她早有了依靠,不再是孤身一人。 她明明没有那么爱哭。 没等裴君琅说再多的话,叶瑾已如兔起凫举,用完好的那只手,带着雷霆万钧的掌力,朝裴君琅袭去。 趁着黑鳞蛟蛇分神,伤痕累累的红豆也再次暴起,白刃顺势跟上,与成年的蛟蛇缠斗。 林中飞鸟窜出,争斗又起。 叶薇焦心不已,只能大声提醒:“小琅,小心!” 她与裴君琅冰释前嫌,知他冒死搭救,又肯唤他小琅。 小郎君听到了,在他推车后撤,避开致命一击的瞬间,薄唇轻扬,笑意很浅。 叶薇也明白,如若一个小郎君对她不理不睬,毫不上心,又怎会明知危险,还要赌上性命前来搭救,叶瑾可没有那么好对付。 裴君琅一定有苦衷,他不曾抛下过她。 叶薇有了生欲,鼓足勇气。少女强忍住筋骨碎裂的痛楚,强行驱动丹田内力。 叶薇疼得鼻翼沁出热汗,疼到面红耳赤,但她要忍,只要不死,什么都好说。 她要破开手上绳索,不能什么都不做,等着裴君琅来救。 她知道他的反噬有多痛苦,知道裴君琅痛疾复发,其实不能动用内力应敌。 他不顾性命,为她争一条坦途,叶薇不能辜负。 夜幕里,人影晃动。 裴君琅在确认叶薇安危以后,便从袖中取出召集军士的烟雾弹,他吹燃了火折子,浓郁的黄烟袅袅升腾。 叶瑾看到升天的烟雾,知道他的罪行暴露。 待会儿群臣与君王赶来,他一个重伤皇裔的罪人,必然会被押进红龙殿进行审判。比起同叶家结姻亲,皇帝裴望山一定更渴望毁去叶家。 叶瑾不能坐以待毙,为今之计,便是杀了叶薇,再用新的骨血束缚小蛇王,逃出山林,以图日后。 只要叶瑾培育出红龙,他就能卷土重来,血洗世家。到时候,别说是君王,就是剩余的几个世家,也只能对叶瑾俯首称臣! 叶瑾想明白了,转身对叶薇发动奇袭。 裴君琅看出他的招数,脸色阴沉,忍住骨血里喷涌而出的阵痛,挥鞭跟上。 月华疏漏,银鞭在空中利落飞舞。 哪知,叶瑾本就是诱敌之策,他假意袭击叶薇,实则虚晃一枪。他纵身杀回,五指如凛冽钢刀,锐不可当,一下子埋入裴君琅的胸膛。 五指刺肉,破开肌骨。 “噗——!” 小郎君积郁肺腑的一口鲜血喷出,他迅速后撤,拨开叶瑾的骨刃。就此,长鞭也顺势卷上叶薇的臂骨,剜下血肉。 然而,终究太迟。 裴君琅关心则乱,追敌的瞬间,竟中了叶瑾的圈套。 小郎君机关算尽,竟也有被骗的一次。 裴君琅自嘲一笑。 看,和叶薇待久了,人都变笨了。 叶瑾这一爪,正好伤到了裴君琅的心腑,他本就是勉力应敌。重伤之后,内力涣散,再也无法动弹。 裴君琅垂着头,看着胸口流淌不止的鲜血。整洁干净的衣袍全是血污,他擦不干净,口鼻里也渐渐窒闷。 “别管她,我们干活,迟些时候,二姐姐请你吃烧鹅。” “好呀!” 下午没课,本来是想放学生的半日假,结果全窝在四合院里干活了。 一时间,庭院里忙得热火朝天。有帮忙的,有来看热闹的,整个寝院挤满了人。 没多时,周溯拎着大包小包过来给老师与学生们分见面礼。 今日是周溯用杀神周家长子身份第一次出面,自然和所有人都打个交道。 学生们停下手里的事,纷纷接过哑奴送来的包装精美的食盒。 周家真是财大气粗,竟给他们一人送了一份食味斋里最精致的点心团子。 红漆荷花纹竹木食盒里,摆着一枚枚木刀雕刻成花型的玉带糕,染了蓝蝶豆花枝子与豆沙水,花瓣儿色泽艳丽,雕技巧夺天工。 众人看着这个和周铭完全无差别的周家兄长,心里五味杂陈。毕竟他们熟悉周铭多年,好好一个人,说死就死了,真是世事无常。 但看在甜糕的面子上,他们还是很快接受了周溯,把周铭抛诸脑后。 周溯派完了糕,含笑扫了一圈在场的学子。 他要找的人,也恰好一瞬不瞬盯着他。 裴君琅眼神冷漠,挑衅地抬了抬下颚,似乎在问他究竟想做什么。 周溯依旧仪态温文地走向带刺的小郎君。他拍了拍裴君琅旁侧的地面,擦去一层泥灰后,盘腿落座。 周溯以内力悄悄传音:“二公子,不必对我这么有敌意。” 裴君琅也用内力回敬他,音量很低,在喧闹的四合院内几乎不起眼。 “我对所有来路不明的人,都很有敌意。” 周溯:“唔……我们也算旧相识?” 裴君琅眼神讳莫如深,看了周溯一眼。 周溯无辜地说:“我可是在祖父面前下了军令状的,务必要把宝押在你这边。” 这话倒是让裴君琅感到惊讶。 他扬眉,不解:“哦?你们周家……不是站在后党那边的么?” “鸡蛋哪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呢?” 裴君琅冷笑:“那让我看看你的诚意?” 周溯:“二公子想如何看诚意?” “不如,把你们周家的红龙血眼,交给我。” 周溯闻言,第一次产生了惊讶的情绪,原来裴君琅知道这么多啊,竟还了解每个世家都有一枚红龙血眼。 这可是关乎世家的命脉…… 周溯笑而不语。 裴君琅漠然:“不给的话,那你我就没得谈了。” “唔……或许,我们可以另辟蹊径。” 叶薇喂周溯服用毒.药,又将火铳对准了长链的顶端,连开了几发子弹。 不知这些铁链是如何打造的,竟坚不可摧,叶薇耗尽了所有子弹,也不过是凿开了一小道裂缝。 但周溯说足够了。 他很爱笑,喜面人的样子,感激叶薇和裴君琅:“待我出去那日,我再来同两位要解药。” 叶薇好奇地问:“你知道怎么寻我们?” 他们可是乔装打扮易过容的。 周溯唇角微扬:“你们和阿铭相熟,还结了仇。那么,你们日常生活里……定有交集。我想,我们一定很快会再见面的。” 裴君琅懒洋洋地道:“好啊,恭迎大驾。” 叶薇事情办完了,打算走了。 她推动裴君琅的木轮椅,朝屋外行去。 还没来得及把房门阖好如初,周溯的声音忽然回响在叶薇的耳畔,是他用内力传来的——“小姐,其实我不擅长攻击,但丹田内力深厚,却也足够抵御火铳的来袭。” “啊?”叶薇一愣。 那他为什么还要装作被叶薇的火铳吓到的样子? 像是知道叶薇的困惑,周溯又笑了:“我方才,不过是见小姐可爱,卖你一个面子罢了。” “多谢你的识相。” 叶薇对于这种不熟悉的陌生人的示好,并不会上心。 谁知道周溯到底在打什么算盘?毕竟,他看起来,可比周铭这个直肠子蠢货危险多了。 “走了。”裴君琅淡淡道了句。 叶薇没再管周溯,她听小琅吩咐,两人一道儿离开了此地。 赫连家的祖宅再一次陷入了沉寂。 屋里的风被叶薇临走前带起的风吹熄了好几盏,烟雾如同天梯,袅袅升腾,氤氲于天花板的屋脊梁枋间。 周溯再次陷入混沌的黑暗里。 其实,他并没有不想离开这里。 只是周溯知道,周家除了祖父周崇丘,没人希望他活着。 都说到这份上了,叶薇只能无奈地递上福豆,心道:难道她的卑劣本性被裴君琅发现了?不对啊,他还没问她是如何藏好杀招暗算周峰的呢! 她没看错的话,小琅忽然变得沉默寡言,应该是生气了吧。 叶薇叹一口气。 唉,原来还真有人正直如裴君琅,不喜欢旁人的殷勤讨好啊。 40-50 第四十一章 裴君琅清楚看到,叶薇眼里的迷茫。 她不会因他的话感到受伤。 她不在乎。 在裴君琅说出“你不配”三个字时,他是想过要斩断两个人之间渐近的关系。 似乎只有他一头热,似乎只有他会下意识将目光停留在叶薇身上。 两人走走停停,很快看到不远处有一座土砌小院。 这时,裴君琅倏忽抬手,指尖微动,示意叶薇停下,耐心等待。 等什么呢?叶薇困惑。 空无一人的密林里,唯有风雨声大作。才是初春,天气寒冷。眼下他们两人都被雨水淋了个透彻,再这样吹风,恐怕要受寒得病。可在这个节骨眼上,裴君琅居然让她停下步子,不要上前。那便说明,前方有比生病一事更为可怖的存在。 叶薇不由毛骨悚然,鸡皮栗子都起了一身。 裴君琅已经将腰上软鞭卸下,紧扣掌心。他竖起的五根白皙长指犹疑地微动,低声对叶薇说:“等会儿,听我的指令行动。” “好。”叶薇不敢有一丝一毫怠慢,生怕自己没看清裴君琅的手势。 小郎君清润的嗓音传来,冷静指点叶薇:“上前三步。” 许是裴君琅太淡定了,叶薇心里的惊慌被抚平不少。叶薇推着木轮椅,照着裴君琅的指示做事。 然而,她的脚下依旧响起了“喀拉喀拉”的响动,有机关触发了。 这种荒芜的海岛,竟还埋了陷阱! “完了。”叶薇欲哭无泪。 裴君琅闭目,分辨机关的方位:“东南方向,挪四步。” 叶薇半点都不敢有差池,她知道,裴君琅不会无的放矢,连他都警觉至斯,说明前方一定有大家伙。 果然,叶薇前脚刚走完四步,后脚便有无数支暗弩朝其他方位射出箭矢。箭镞如雨,攻速极快,几乎是擦着叶薇的肩臂飞掠过去! 若是被这样锋锐的箭矢射中,不难想,叶薇的皮肉会被锐器瞬间贯穿,皮开肉绽。 叶薇心间一凛,不敢有丝毫疏忽。今夜,她的性命与裴君琅息息相关,唇亡齿寒。 “东西方向,三步。” “正北,一步。” ……可裴君琅那边已经没了后续,他推动木轮椅,继续缓慢朝休息点而去。 看着小郎君坐在轮椅上仍挺拔的腰脊,叶薇意识到,裴君琅的自尊心实在是强。 即便身陷泥泞也不让人看笑话。 叶薇若有所思……难道,裴君琅那番话只是在警告他自己吗? 他害怕叶薇会成为他的弱点,害怕有一天,他会被她动摇。 所以,裴君琅为了万无一失,亲手扼杀了情谊的萌芽。 叶薇弯眸一笑,唔,实在是一位不好惹的郎君啊。 她还要再追。 可这一次,她前进的步伐忽然被一面凌空飞来的刀刃止住了。 “噌”的一声,锋锐的袖刀径直钉在泥地里,如鱼腹亮白的刃,瞬间刺痛了叶薇的眼睛。 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冷却,取而代之的是杏眸里的困惑。 为什么对她出杀招?他们不是朋友吗? 裴君琅还在说话:“叶薇,你以为我在虚张声势吗?” “我真的,很讨厌你的自以为是。” 从第一次给他送糕开始。 “真的很讨厌你的自作主张。”为了保证后代的延绵,五房的叶甘棠姑姑甚至不外嫁外姓人家,直接招婿入赘,将孩子冠上了“叶”姓。 自打叶家分府各过日子以后,各房叔侄女就很少碰面了。 叶薇来到正厅里一打量,发现除了她和嫡姐叶心月以外,其余三个堂弟全是小豆丁。 二房没有嫡出孩子入官学,但二爷叶舟却正坐在靠背椅上吃茶。 叶薇悄悄一打听才知道,代表叶家进官学授课的老师,正是叶舟。 她抬眸,刚想悄没声儿地打量叶舟,哪知对方也在看叶薇。 彼此视线对上,叶薇讨好地喊了声:“二叔,往后在官学里,侄女得喊您一声‘叔’还是老师呢?” 这个问题听起来有点蠢,但也是小孩子家家最感兴趣的。 闻言,三个小豆丁马上望过来,侧耳聆听。 叶舟没料到待人冷淡的兄长,竟生出了这么一个没脸没皮的庶女,见人就喊,喜面人的模样,打不是骂不得。 他被将一军,反倒愣住了。 叶舟不大自在地回答:“京城之中,皇权为上。你们遵守官学制度,喊我‘老师’便可。” 叶薇了然点头,不再多问。 叶瑾环顾一圈,见人都到齐了,沉声道:“再有十天,你们就要代表叶家入官学学习八大世家的传家术,这是百年来难得一遇的研习机会,你们要好好珍惜,争取学业有成,为家族出一份力。” “以及切记,尔等家中内讧便也罢了,对外都姓‘叶’,一脉同源,理当互相帮衬。潜渊官学并非你们想象中那般风平浪静,若生了事,恐怕性命都不保。” 叶瑾说这话的时候,眼风瞟了一下叶舟。 他是说给二弟听的。 家里兄弟再闹腾,也不能生了异心,唯有同仇敌忾,才能令家族繁荣昌盛。 叶舟晓得轻重,他放下茶盏,给五个孩子都递过去一枚花币,道:“官学之中,我身负皇命,待学子们一视同仁。但圣人也有私情,若你们遇到危险,可以朝天抛掷花币。这个钱币发出的声响,能引来我麾下山兽,暂时保你们一段时间。我看到山兽异动,也会尽快赶来。” “是,我们一定谨记家主与二叔教诲。”孩子们异口同声答话。 这场誓师大会便落下了帷幕。 叶薇猜,在入学的当口,应该各家的流程都差不多。 她猜不透世家们剑拔弩张的关系。 只是上个学,还有这么多危险要防。 叶薇把花币妥善塞到荷包里,挂到腰间。 这是她对外的护身符,不能丢弃。 仔细一想,叶薇也很庆幸能成为官学学子,否则她这辈子都接触不到叶家引以为傲的驯兽术。 晚宴开席,五个即将成为官学同窗的孩子彼此又加深了认识。 特别是叶薇半道回的本家,识人不多,叶心月便在父亲的授意之下,给她逐一介绍堂弟—— “眼前站着高点的男孩是叶四郎,三房老爷所出,名叫叶雷,十二岁。” “旁边那两个分别是五郎和六郎。” “叶五郎是四房老爷所出,名叫叶樛木,十一岁。” “叶六郎则是五房叶甘棠姑姑的孩子,名叫叶星路。他和叶樛木同岁,只小两个月。” 而叶舟生的三郎叶楚,和叶薇差不多年纪,他前段时间生了病,丧失了入学资格,因此只能留在本家。叶薇知道是裴君琅动的手,没说什么。心里也懂了叶舟为何看她不顺眼。自家嫡子不能入学,反倒让大哥的庶女顶了缺,谁见了不呕血呢? 今天来的三小只,都是叶薇的堂弟们。 叶薇朝他们笑笑,一人十枚铜板递过去:“这是压岁钱,不必客气!弟弟们记得省着点花,能买不少糖豆呢!” 三只小堂弟一脸鄙夷,内心:我娘赏丫鬟都不给这么一丁点!堂姐真寒酸! 叶薇此举一出,叶瑾又皱眉看了焦莲一眼,眸色冷淡。 他的意思是:便是庶出女,手头也不该这么紧。 焦莲咬牙切齿,却又不能拿叶薇怎么样。她确实没对这个庶女多上心,能供叶薇衣饰吃穿体面就不错了,谁还想到那么多。 焦莲心知,今晚必定要给叶薇多添点零用钱,免得出门在外丢尽了叶家的脸面! 夜里,叶薇果然收到了一笔不薄的私房钱。 她美滋滋匀出五两银子,递给了桐花,又分了蔡嬷嬷一两,告诫她:“主子过得好了,你手里银钱也多,哪个得利,你总晓得吧?” 蔡嬷嬷见钱眼开,自然连连点头:“二姑娘放心,老奴都明白!如今老奴都是枫华院的人,只能盼着小姐好了,带咱们鸡犬升天。” “嗯,你是个拎得清的便好。” 又过了两天,叶家本家人这几日就要启程上京了。 临行前,叶薇在枫华院偏僻的角落里吹口哨传唤小蛟王红豆。 许是上次叶薇的口哨声被红豆记在了心上,这次它一听就很快从土里钻出来,还给叶薇送来了一只它猎的小虫。 叶薇:……宝,咱们家真的没有这么穷! 但叶薇还是眼泪汪汪地收下了。 她从小包袱里拿出好多种甜糕以及肉干,想看看红豆究竟爱吃哪个。 许是甜糕味道清香,特别诱人,粉色的蛟蛇羞涩地绕了一下甜糕,还用脑袋轻轻顶了顶。 叶薇会意,剥开枣泥糕,一口一口喂给红豆吃。 红豆干吞甜糕也不觉得噎,吃完了甜糕,又惬意享受叶薇撕肉条喂它。 直到叶薇把小蛇喂到肚皮滚圆,红豆才肯赖在她掌心里晒太阳。 叶薇知道蛟蛇聪慧,能通人言,因此她把接下来要做的事说给它听:“我要出门了,得上京城,那么远的路,我怕你跟不过来……所以,你要不要藏在我的袖囊里?但是路上,你不能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也不要被人发现!一有不对劲,就溜出去躲起来,听到了吗?” 从看到他跌倒在地、仍想朝他伸出手开始。 “真的很讨厌你一副能够掌控全局的模样。” 从她天天狗皮膏药粘着他、找他说话开始。 “也真的很讨厌你……” 能轻而易举让他失控,害裴君琅不像从前的自己。 友情也好,朋友也好,都是多余的、不稀罕的东西。 裴君琅没有再往下说,他知道叶薇不蠢笨,她能听懂他的话。 叶薇一贯长袖善舞,有七窍玲珑心。 所以她能和所有人交好,甚至连他都忍不住偏袒她。 这个擅长摆布人心的坏女人。 叶薇屈膝,蹲下身子。她费劲儿拔出那一柄袖刀,仔细打量了两眼。 如果她没有注意,一昧追上去的话,可能真的会受伤。 叶薇不知是自己运气好,还是裴君琅手下留情。 可是,小琅本就不该对朋友动刀。 “我不明白小琅在生什么气。”她真的不明白,甚至是困惑、费解、惆怅。所有不明的心绪都幻化成一个惨兮兮的笑。 小姑娘一字一句,慢条斯理,接着说:“可是,我也不喜欢让朋友为难。” “如果,小琅真的这么讨厌我、想和我恩断义绝……” “那么我也不会剃头担子一头热,硬要凑上去。” “我答应你,二殿下,我会离你远远的,不会打扰你,也不会再成为你的负累。” 她恢复了疏离客套的礼貌态度,和最开始一样,以一个生疏的称呼,斩断两人这些天引人深思的所有羁绊。 她喊他二殿下。 不再是亲昵的、与众不同的“小琅”。 他们的关系到此为止。 叶薇不会再寻求裴君琅帮助,也不会再试图靠近他。 她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这是裴君琅期盼的事,她愿意如他所愿。 这个十分难搞的少年郎,她捉摸不透,被拒绝、被伤害,所以她只能丢掉了,不要了。 她不再试图接近裴君琅了。 树冠繁茂的松树下,针叶的冷香拂来。 裴君琅被苦涩的草木香刺激,脑仁很清醒。 他还是没有看叶薇的脸。 但他细辨过她的声音,很平缓,娓娓道来,她不曾动摇,也没有哽咽与哭腔。 她也不会痛苦。 叶薇,无所谓。 只有他耿耿于怀。 裴君琅下意识发现,他竟如此在意叶薇的态度,甚至是想看她受到伤害也要靠近他的样子。 他自厌,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 所以,所有的善意都是因他有利可图。 幸而,裴君琅听音辨位的能力超群,一场杀阵很快被他避去。 小郎君疲乏地睁开眼,他淋了雨,脸色变得惨白,唇色也有点发青:“叶薇,没事了。” 叶薇松了一口气,可裴君琅的声音气若游丝,她又开始担心伙伴的身体:“你看起来脸色不大好,要不要我们原路返回?” “不用。这是占天者焦家设下的北斗七星阵,我们破了阵,已留下破绽,没必要再退。”裴君琅强撑起脊骨,凤眸的神色锋利,冷道,“继续朝前走。” 可是,就在两人庆幸破了阵,劫后余生之际,叶薇看到了更为骇人的一幕——斜飞的雨丝里,徒然亮起一团烛光。珠翠乌鬓,绣花长衫。来的人,是一名红女女子。她的衣色如艳阳,红得格格不入。素白的一只手执伞,另一手提灯,袅袅婷婷走来。火光照了她满怀,只能感受到她的风韵天然,却看不清她的脸。 荒山野岭,还是一座孤岛。 鬼才信深更半夜会有这样一位妙龄女子夜行。 几乎是瞬间,叶薇想到百鬼夜行的典故:月亮被鬼遮了眼,可不就出笼为祸人间了吗? 她警惕地后退两步,小声说:“咱们的世家传家术,应该不包括捉鬼驱邪除妖这一项吧?你做事” 她也没带谢家镇尸的符箓啊!就连上次红龙谷用来驱赶“鬼遮眼”山精的黄表纸都没带。 此言一出,荣获裴君琅一记看傻子的眼神。 “世上哪里有鬼。” “眼见为实嘛,这女的太古怪了。”叶薇眨眨眼,小心翼翼打着商量,“小琅,如今我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自己先去给你寻援军,你会如何?” 裴君琅冷冷看了一眼出馊主意的女子:“我会追上你,再把你五马分尸。” “……我就是随便说说,我看起来很像那种卖友求荣的女人吗?小琅对我颇多误会呢哈哈。” “呵。”裴君琅显然不信,一声冷笑。 叶薇腿肚子有点发软,还没等她丢下裴君琅拔腿就跑,那女子已经快步走向他们。 幸好,她的五官随着越来越近的距离,渐渐变得清晰。有鼻子有眼,是个美人胚子,不是怪物。 她看到裴君琅和叶薇,也是十分惊讶:“你们……等等!” 红衣女人放下提灯,从怀里不疾不徐掏出一块塞荷包里的香料。她捏住香块,抵在风灯里的火苗上烧灼。转眼间,那块燃料被点起红光,滋啦滋啦冒出一蓬蓬香烟。 香烟浓郁,随夜风钻入裴君琅和叶薇的鼻腔。 什么东西?不能闻。 叶薇机敏地屏息,带着裴君琅后退几步。 女人诱哄:“这一道香烟,你们闻一闻,如果没问题,我就带你们入院子避避雨。” 叶薇和裴君琅面面相觑,没有说话。 两厢僵持不下,可眼见着雨越下越大。少年少女被雨水兜头浇灌,浑身湿了个彻底。谁能知道刚上岛就遇到这样严酷的天气。裴君琅寒气侵体,脸色也愈发苍白。叶薇轻碰了一下裴君琅裸露在外的脖颈,他似乎已经开始不适,体温降得厉害,人也开始打颤发抖。 叶薇突突心跳,不由自主握住了裴君琅的手腕,想帮他取暖。 然而裴君琅却一瞬间惊觉,迅速抽回了手指,不允许叶薇冒犯。 叶薇害怕他失温出事,只能警惕地向面前的女人询问:“为什么要让我们闻这一味香?” 女人醍醐灌顶,羞惭地回答:“我都忘记和你们解释了,实在对不起。你们待的这片林子叫婆罗林,夜里根本没有村民敢随便走动。若是遇上雾气大的夜晚,抑或是雨夜有人影穿梭,那很可能是‘婆罗’这种山精野怪在林中穿行。” 叶薇不解:“婆罗?” “是的。相传婆罗会扮作人的模样,来家里讨吃讨喝,如果主人心生怜悯收留婆罗,那么夜里她就会吞了主人家,再扮作死去的人,顶替她的身份长久活着。”她温文一笑,“只有我手上烧的祈木香味才能区分婆罗。如果遇到扮成村民的婆罗,只要点香递过去让它嗅。婆罗闻到香味,会呕吐不止,惊慌逃跑。” 叶薇懂了:“你怀疑我俩是山精?” “没错。我一个弱女子居住在这里,总不能不防范嘛。” 叶薇不想逗留,她抬手遮雨,小跑上山。休息点有篝火,她要回去烤烤火。 身后,隐约传来一声巨响。 叶薇猜,裴君琅迁怒于火铳,定是丢了它。 也对,他那样骄傲的人,怎么可能会留她的东西? 裴君琅一定误解了,以为叶薇在侮辱他,发着很大的火。 可是,那和叶薇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已经不是朋友了。 第四十二章 回到洞穴,叶薇看到了缩在角落里战战兢兢的沈如意。 他看到叶薇,喜极而泣:“小薇呜呜,幸好你回来了!我看你们出去一个没一个,吓都要吓死了!” 叶薇微笑:“放心啦,要死一起死,我会拉你一起垫背的呀,怎么可能舍下你呢?” 沈如意:“……嗯?”有点感动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叶薇没再理他,她取出茶饼和羊皮水囊,煮沸茶汤,备好一人一碗。 没多时,裴君琅也回来了。 裴家人闻言,顿时各个鹌鹑似的呆住,纷纷语塞。 直到御史凄怆的惨叫声从刑殿传来,听得人毛骨悚然。他们这才知道,裴君琅绝非说笑。 世家长辈们得知裴君琅要为一个死人守身如玉的话,各个拍手叫好。裴君琅不打算传宗接代,那往后后继无人,皇权旁落,便宜的还是世家嘛!他们喜闻乐见,谁会蠢到去劝裴君琅选妃,巴不得他不沾女色,守着那半死不活的身子骨,活一年算一年。 叶舟听到裴君琅这一出雷霆阵仗,心里倒是无比感慨。 家宴时,他对叶老夫人道:“没想到您老人家的眼光毒辣,裴君琅确实还算个好侄女婿。” 虽然他也猜不透裴君琅是蓄意借此事敲打外戚立威,还是真心实意为叶薇守心- 叶薇四顾左右的模样被多罗发现了,异域的少年郎骑着骏马靠近,意味深长地说:“怎么?还在找你的小情郎?” 叶薇翻了个白眼,没理他。 对于多罗来说,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叶薇和裴君琅不合,那他看小淑女就更顺眼了。 “不是我说,你们中原的儿郎真是没有担当,还要小姑娘上赶着讨好,你对他越好,他越不懂得珍惜你。既然你们的关系已经破裂,那更好啊,我带你玩。我有一手熬鹰的本事,养的猎鹰能抓草原上疾驰的小羊羔呢!” 多罗聒噪,一下子把叶薇想藏着掖着的丢脸事说出来了。 鸡腿饭队的几个小伙伴一听到八卦,顿时瞠目结舌。等等,这瓜有点大,该怎么吃啊? 唯有谢芙拍手叫好,抱住叶薇的腰肢:“小薇姐姐,以后你就阿芙一起玩!阿芙绝对不会和你吵架的!” 叶薇恨得牙痒痒,眉眼弯弯,笑得不怀好意:“好啊,多罗大王子邀我夜猎,我怎能不给面子同往呢?那就一道儿玩玩吧。” 叶薇答应得这么干脆,饶是英勇如多罗王子也有几分困惑……她怎么忽然答应得这么干脆?不会有诈吧?不不,不至于,叶薇看起来也只是娇滴滴的小娘子啊。 然而,多罗还是高估了叶薇的善良。 几人来到视野开阔的密林,多罗王子显摆似的吹了一声口哨,放出振翅抖擞的猎鹰。 没等猎鹰扑腾翅膀栖于多罗的臂骨,青松荒草间骤然传来一阵沙沙巨响。 一道红粉色的长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逼近。庞大的躯体,顷刻间压倒林中草木,摧枯拉朽地毁了一片山林,沿途的植被被摧毁,只留下一道道深深的辙痕。 不好!有山兽在林中穿梭! 多罗戒备地扶住腰上弯刀,屏息以待。 可就在这时,一张血盆大口忽然出现在多罗的面前,蛇头的红眸泛起凶光,毫不犹豫地吞下了那只神气十足的猎鹰。 他的爱宠甚至来不及发出尖利的唳鸣,便血溅当场,丧身蛇腹。 多罗怒火攻心,哗啦一声抽刀,作势要和大蛇同归于尽。然而,没等寒光凛冽的腰刀砍上蛇尾,粉蟒已经呲溜一声钻进草垛子,不见踪迹。 “去哪儿了?”多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叮铃、叮铃。周牧娘喜欢焦凡,偏偏焦凡为了替受到裴凌冷待的叶心月打抱不平,也偷偷加入了群殴甲班人的队伍,挨了一顿胖揍。 周牧娘心疼不已,只能明面上针对叶心月,给焦凡出气。 只可惜,焦凡并不领情。 他看到爱慕的表妹受辱,心疼不已:“牧娘,你有什么气冲我来便是了,何必对阿月表妹恶言相向。” 叶心月苦笑一声,对焦凡摇摇头,娇弱地劝:“大表哥,算了。” 焦凡:“阿月,你就是太善良了。” “我没事的,牧娘也没有坏心,她只是不了解情况罢了。” 叶薇被这两人你侬我侬的戏码,惊出一身鸡皮疙瘩。 周牧娘也忍不下去了,她气得跳脚:“凡哥哥,你傻吗?当初她和大公子勾搭的时候对你爱答不理,眼下失了势,转头就跟你好上了,她不是水性杨花是什么?你还要受她的骗!” 焦凡:“够了!周牧娘,你再辱我表妹,下次便别再来和我讲话了!” “凡哥哥……”周牧娘的眼泪蓄在眼眶里摇摇欲坠。 叶薇看不下去了,她拉过周牧娘,义正言辞地劝告:“牧娘,你不要乱说。我阿姐怎会是那等见异思迁的人?她和焦凡大表哥交好才不是近日发生的事,他们从前关系就很要好啊。” 叶薇这番话,成功提起在场的学生们的兴致,众人放下手里大快朵颐的筷子,统统竖起耳朵聆听八卦。 周牧娘细细一分辨,也品出叶薇话里的潜台词。 她的意思,不就是说,叶心月在和裴凌交好的时候,私底下还脚踏两条船,和焦凡保持密切联系吗?偏偏现在叶心月和焦凡打得火热,大皇子裴凌已经是过去式了,他们绝无和好的可能。 因此,叶心月绝对不会反驳“她和焦凡从来都很熟”的事实,只能吃下哑巴亏。 高啊,这才叫杀人不见血。周牧娘受教,眼睛都亮了。 叶心月听到这话,恨得切齿,她死死盯着叶薇,怯怯解释:“二妹妹这话是什么意思?说得好似我从前是个多两面三刀、擅于心计的人,一面和大公子交际,一面还和大表哥暗通款曲。” 叶薇一脸困惑:“嗯?阿姐你误会了,我说‘你们关系很要好’,指的是表兄妹的情谊。焦家本就是叶家表亲,关系密切些不是很正常吗?倒是你这话,反而有点做贼心虚,以为我误会了什么暧昧的私情,着急辩解……阿姐,你不会被我戳中心事了吧?” 叶薇阴阳怪气很有一手。 偏偏她长得稚嫩,身段也矮小,如今被笼在一团兔毛斗篷里,出锋的白毛滚儿紧贴小姑娘尖尖的下颌,肤光玉雪,很是乖巧可人。 哪里会有什么坏心眼? 裴君琅听到叶薇熟悉的奸猾口吻,意味深长地嗤笑一声,专注看戏。 另一边,叶心月不甘心被叶薇讽刺,她如今竟沦落到要被周牧娘和叶薇嘲讽的地步,这是何等的耻辱。 反正已经是跌入谷底,叶心月不介意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反击。 她的目光落到裴君琅身上,冷笑一声,说出一件不曾让外人知道的事。 “确实,我不比二妹妹聪慧,自幼很有部署,凡事都懂得未雨绸缪。毕竟二妹妹在乡下老宅的时候,便早早与二皇子相熟。当初,二妹妹日夜带甜糕探望二皇子,跑人寝院跑得那样殷勤,阿姐我都看在眼里。确实,论交友的能耐与手段,我这个做姐姐的,哪里及得上你!” 大乾国其实并不太在意男女间大防,男婚女嫁实属寻常的事。 越是手握权柄的上位者,越不怕被人背地里说三道四。毕竟,那些弱者的能耐,也唯有在背地里嚼一嚼舌根了。 因此,叶心月这番话,对叶薇不会造成致命打击,但会给旁人留下一个她“心机颇深”的印象,让人对她设防,往后交友也留点心眼。 总归就是,这些话杀不死人,但恶心人。 只可惜,叶薇倒不在意叶心月的话,她仅仅有点感慨。 她们都是叶家女,毁她的清誉,便是损害叶心月的尊严。 叶心月穷图匕见至此地步,看来焦莲一死,她是真的没有靠山了。 叶薇意兴阑珊,甚至连争辩都懒得再开口。 不等叶心月乘胜追击,迟来的裴凌忽然一声怒喝:“够了,叶心月!她好歹是你妹妹,你何必当众毁她清誉!” 高亢的声音随着花厅外的沙沙风雪,卷入室内,落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叶心月诧异极了,她没想到裴凌会管这等闲事。 她咬住下唇,低声辩解:“大皇子,你明明知道的,叶薇她……” “叶心月!”裴凌抿唇,迈入室内,郎君冷峻的脸上满是怒容,“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救我出水的人是谁!” 闻言,叶心月呆若木鸡。 她急急退后两步,后跌进焦凡的怀抱。 叶心月难以置信,裴凌怎么会知道这件事?难道是叶薇告诉他的? “大皇子,你听我解释。” 裴凌横眉冷对:“别解释了!你巧舌如簧,欺瞒我许久。你明知道,是叶薇救了我的性命!” 裴凌故意在今日说出此事,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叶心月说出,二弟与叶薇有旧的事实。 若叶薇认下这一桩事,岂不是告诉众人,是裴君琅先遇到的叶薇,是裴君琅先和叶薇结缘。 那么,他再亲近叶薇,便是兄夺弟妻,并非谦谦君子所为。 他决不能留下话柄,让叶心月毁了自己的全盘计划! 叶心月也懂了。 裴凌敢明目张胆袒护叶薇,即为他放弃她了。 在这一刻,叶心月的心终于死了。 她所有嫁入东宫的梦想都破灭了,而罪魁祸首便是叶薇。 难怪叶薇有恃无恐,难怪她左右逢源,她早就将所有的事情布置周密。 她是故意来看叶心月笑话的! 叶心月想到母仇,想到自己失去的一切。 恍惚间,多罗听到铃铛摇晃的声音,由远及近,声音悠远古朴。 他记起叶薇是驯山将叶家的女孩,恍然大悟:“蛇是你养的?” 听到多罗的问话,叶薇不置可否。 她坐在一处长满青苔的巨石上,乌发飞扬,武袍明艳,风姿绰约。 “多罗大王子往后可别太自大了。” 小姑娘俏皮地眨眼,一双清澈莹润如溪石的杏眼弯起,唇角高翘。 叶薇居高临下地睥睨多罗:“毕竟在山中,我叶薇为王。” 女孩儿的衣袍猎猎作响,窈窕的身影浸没于一片蓊郁的山色中,风致俏媚,灵气逼人。 多罗因爱宠受伤而生出的恼火,霎时间荡然无存。 他不由发笑,收回了刀,“我多罗,今日受教了。” 他好像能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对叶薇有好感了。 她确实很有魅力- 营帐里,药味清苦,白烟袅袅。 裴君琅支起臂骨,端过长寿递来的药碗,眼睛都不眨地一饮而尽。 舌根泛起苦涩,小郎君的侧脸被垂落的鬓发遮掩,昏昏暗暗,唯有雪睫浓长。 裴君琅忽然想起,从前叶薇递给他一颗糖。 甜腻能冲淡口中的苦味。 长寿接回喝完的药碗,偷偷窥探裴君琅好几眼,欲言又止。 想了想,他还是小声告状:“殿下,多罗大王子缠着小薇姑娘夜猎,两人进山一晚带了不少猎物回来,陛下高兴,盛赞多罗王子英武不凡,眼下他们还在王帐前烤肉吃呢!” 看裴君琅无动于衷,长寿恨铁不成钢,再次上眼药:“这个多罗大王子是个心机重的,扮成公主将咱们耍得团团转还不够,眼下还敢去勾搭小薇姑娘,真是胆大妄为!” 长寿急得嘴角都要起燎泡了。 听说西坞是个人稠物穰的小国,王庭人出手阔绰,日子也是堆金积玉、纸醉金迷,万一小薇姑娘一个没留神被兜搭了,他们小主子可怎么办?! 长寿像是热锅上烫脚的蚂蚁,偏偏裴君琅气定神闲。 “长寿。” 裴君琅唤他。 长寿大喜过望:“奴才在!” 小郎君还是很疼,脸色苍白。他缓慢躺进怎么都睡不热的被褥里,淡淡道:“别去打扰叶薇。” “殿下……”长寿愣住。 裴君琅闭眼:“不听管教,便去刑堂领罚。” 长寿委委屈屈地应下,退出帐篷。 帐内,昏暗如常,鸦雀无声。 裴君琅强迫自己入睡。 但一闭眼,他脑中,浮现叶薇的脸。 叶薇见什么人,和什么人交谈,和什么人相处,都与他不相干。 裴君琅要做的,便是忍住所有起伏的心潮,不要轻易泄露情愫。 裴君琅带着叶薇去了一趟刘嬷嬷所说的禁地。 原来,赫连家的老宅深处还有一条密道,曲径通幽,一路朝盲肠小道走去,能够抵达一片陌生的山林。 这是一处隔绝于世的雪峰,沿着崎岖的山路登顶,可见一片被霜雪覆盖的温池。白烟袅袅,岸边植满青竹,光影从竹叶间疏漏,光斑落尽水面。 红龙将身上驮着的叶薇放下。 小姑娘有寿丸养颜,又有谢芙时不时送来永葆尸身的祛斑秘蛊,叶薇的肉身还是一如活人那般鲜嫩,一点尸斑都没有浮现于躯体上。 有时,裴君琅看着叶薇,甚至会以为她不过在熟睡。 睡醒了,她会睁眼,又故意搔首弄姿,戏弄他,用娇娇的、怯怯的声音,喊他“小琅”。 裴君琅取来匕首,划开掌心。鲜红的血液一滴滴滚落,濡了一地血污。猩红的血液如同藤蔓一般朝四周攀爬,融化一地的霜意。地皮颤动,风向调转,竟吹散了一地的厚雪,显现出几幅壁画。 裴君琅怀抱叶薇,修长白皙的指骨搭在叶薇的脊背上,轻轻抚动。他低头,环顾壁画,终是明白了赫连家的秘宝该如何“使用”。 裴君琅是赫连家的老祖宗,他作为家族至宝,自古以来便有赠人长寿的功效。 然而,接受他长生恩赐的幸运儿,也顶多是寿命长久、无灾无痛,并非变成铜头铁臂、刀枪不入的神仙。只要此人遇刺,或是受到致命伤,还是会如肉眼凡胎的普通人一样死亡。 而裴君琅每次赠予一人长生,他便会陷入昏睡。 他会变成初生的婴儿状态,沉入天池中长眠。 赫连家的族人世代守护裴君琅,他们也不知道他会沉睡上多久,有时是数十年,有时是数百年。 赫连家的族人会一代代传承下去,一日日照看天池。 直到某一日,裴君琅再次从池中浮起,他变成通体冰封的婴孩,唯有赫连家族人的血液才能破冰唤醒。 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用血复苏裴君琅,因为每一次裴君琅的成长,都代表他要将寿命赠予旁人。 旁人得到裴君琅的长生恩赐,裴君琅作为牺牲品,便会再一次陷入沉眠,再一次死去。 他们也会心疼老祖宗的牺牲。 据家族史记载,裴君琅从来没有长到超过十岁的年纪。 他在十岁之前便会被不同的人掠夺、不同的人杀死。好在天池保护住裴君琅的肉身,至少他不会就此消亡。 而裴君琅的寿命,只能赠予活人,他从来不曾复生过死人。 如果裴君琅要逆天而为,执意运行天池的秘术,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兴许他救得了叶薇,他能够再次变回婴孩,沉入天池,陷入沉眠,但这一次,没有赫连家的血脉,世上再无人能唤醒裴君琅。 又或许裴君琅什么都救不了,他双腿残疾,落水后又无法游泳自救。他会抱着叶薇的尸体,与她一起沉入天池,溺亡在无人知晓的秘境。 他们会一起死去,死在同一个地方,也算是圆了“生同衾死同惇”的美满遗愿。 若是裴君琅执意要救叶薇,无论怎样算,这都是一笔对他很亏的买卖。 不过,试试又何妨。 他实在不习惯这么安静的叶薇。 裴君琅看着叶薇的脸,莫名想笑。 他想到和叶薇的初遇。 他遭到裴凌陷害,落入叶家老宅的池子里。 天气寒冷,他穿得又单薄,冰冷的池水浸湿了衣袍,他的双腿动弹不得,只能认命地往下沉溺。 裴君琅无惧生死,他知道今日一场算计,不过是裴凌的计策,他死不了。 正因为不怕死,裴君琅甚至连眼睛都没有闭上。 随后,他看到一名纤瘦的女子钻入水中。她朝水底游来,乌黑的发丝随着水波涌动,一双杏眼犹如妖冶昳丽的鲛人。有那么一瞬间,裴君琅以为池底怜悯世人的神灵玄女显灵了。 只可惜,那时的叶薇选择了裴凌,她没有来救他。 也幸好叶薇没有救他,她才会愧疚到要端甜糕来讨好他。 他们的缘起,都是从那一碟甜糕开始。 “叶薇,我欠你的,如今都要还你了。” 裴君琅将叶薇留在了天池边上,他命红龙镇守此处,保护叶薇的尸身。 此地长年覆雪,叶薇不会变腐变坏,在救她之前,裴君琅还有一些事要做。 他是个计出万全的人,倘若叶薇能活,裴君琅不会留给她一地烂摊子。毕竟他知道,小姑娘笨得很,没他照看,对国事政事无从下手,估计要忙到焦头烂额。 裴君琅回了宫中,他留了一道遗诏,一式二份,一份存在叶老夫人手中,一份存于内阁老臣那处。裴君琅若是死了,他会将皇位禅让给能够掌控红龙的叶薇。 江山、权力、财富,对于裴君琅来说都是身外之物,他并不感兴趣,若是这些东西能庇护叶薇一世,他不介意全部留给她。 除此之外,裴君琅还将一些治国的策论记录于卷中,比如怎样“礼法合治”,怎样“以德化民”。虽然裴君琅自己做不到待民如子,但不妨碍他教叶薇做些糊弄人的面子情。 除此之外,裴君琅为了叶薇往后能够更好用人,权衡寒门堂官与世家门阀之间的关系,他砍了一批不好摆布的豪族老臣,提用了一批没有根基只能效忠君主的寒族门生。朝局在裴君琅的血腥镇压之下,逐渐稳定,形成了几方制衡的局面,不至于被一些托大的世家长辈一手遮天。 除此之外,裴君琅还大刀阔斧地推行了一些新政,他将这些刑法政事的治国改革,约莫在三五年后带来的利弊,都详细写于卷册之中,叶薇如若拿捏不准,也可以按照他留下的文书进行比照,应当出不了太大的差池。 但幸好,身上盖了厚厚的衣袍,一点都不冷。 他还是睡不着,却不是因为腿骨酸疼。 裴君琅抿唇,想到叶薇方才说的话。 叶薇如他所愿,还了裴君琅每一次善意与看顾。 丝毫不留。 她是真的……要与他两清。 第四十三章 整整一夜,裴君琅都在看他身上的那件夹袍。因此,他宴请了所有人,置办了普天同庆的大宴。 皇帝要诸位都能尽兴,宾至如归。 因此,来赴冬狩的世家贵人们都能带奴仆在旁服侍,一齐上山。 每位小姐都只能带一名奴仆上山随行。 桐花病了,叶薇便只带了蔡嬷嬷随行。 营帐里的吃穿用度,叶薇也全数交给身边人打点。 大家都是来茅山打猎游玩的,尊卑规矩没有那么严苛。 叶薇试图讨好裴君琅,故意把营帐扎在他旁边。 当然,搭帐篷的时候,遭到小郎君好几记白眼…… 山中雪厚、风大,青松覆雪。满山古木参天,银装素裹。 裴君琅畏寒,对狩猎也没有任何兴趣,成日披一件厚厚的狐毛大氅,待在营帐中瑟缩烤火。 叶薇白天和谢芙他们出门凿冰洞,钓了几条鲜活的银刀鱼。 据说这种细长如刀的小鱼没什么刺,肉里就一条窄细的骨脊,冬天才会溯游下山,被渔民打捞到。 银刀鱼肉质鲜美,但一出水就容易死,很难担到山下贩卖。是独属茅山当地的特产。 叶薇拢共就钓了三条,她放到小桶里,一溜烟跑回营帐,想要给裴君琅献殷勤,让他尝尝鲜。 “小琅、小琅!”谢芙纳闷:“什么?” 沈如意意味深长地摸下巴:“他才是正房啊。” 他就说,这两人肯定有鬼!当他这么多年恨海情天话本难道是白看的吗?! 谢芙恍然大悟,杀人的眼神转投到裴君琅身上。 裴君琅习惯了这些杀气腾腾的视线,他全无感觉。眼下,令他心烦意乱的,是叶薇那句:“我对小琅一见如故。” 含在小姑娘唇齿间翻滚的稀松寻常的一句话,却如同绵软翻砂的糖糕,咬一口,糖汁腻到发慌。 小郎君的耳尖莫名生热,他下意识垂下浓密雪睫,遮蔽这一点心绪不宁。 叶薇怎能把这样一句暧昧十足的话,说得那么自然…… 一桌席面吃完,每个学子的春鹰,赶在岁暮天寒的时节飞入了花厅。 阿娇落在叶薇的手臂上,喉间发出两声清唳。 “咕咕,明日撤销防守,咕咕,全员学子守城。” 叶薇不解:“什么守城?” 倒是沈树之大惊失色:“不会是让我们守山庄吧?” 大家伙儿把目光全投向沈树之:“详细说说?” 沈树之叹气:“每到大雪封山的时候,那些饥饿难耐的山兽为了生存,便会倾巢而出,四下寻找食物。咱们的山庄既大又显眼,自然就成了山兽眼中的富饶之地。” 叶薇明白了:“往年你们都是怎么防止山兽入侵的?” 沈树之:“有焦家的卦阵、谢家的蛊阵……用来防这些没开智的山兽尽够了,可是这两年山兽渐渐聪明了,还得找几个武艺高强的周家人帮衬才能勉强守住。” 叶薇咽下一口唾液:“那老师们的意思,不会是让我们亲自去守城吧?” 要他们这些学艺不精的孩子们当场结阵,那不是给山兽们送菜么? 风声呼啸,几名老师联袂,阔步迈进花厅。 谢道玄:“不错,今年的试炼,便是让各个小队分散开守城。山庄里一共六道门,尔等要布阵守住这些关隘,防止山兽破城入内。防守不力的队伍,将会得到惩罚。” 叶薇忍不住问:“什么惩罚?” 谢道玄:“一整队队员入住的屋子,不烧地龙,不摆炭盆。” “……他娘的!”学生们忍不住齐齐爆发出一句辱骂。 这样的冷天,没有取暖的工具,无异于杀人!还真是心狠手辣的师长啊! 叶薇打了个哆嗦,和小队里的几人沉痛对上视线,无声表示:无论如何,这场战役一定要赢!- 他深知,即便赫连家软弱,可一旦放虎归山,其他世家害怕步其后尘,一定会有所动作。 裴望山不过是周家一手扶持的傀儡君主,八大世家早晚有一日会杀了他,因此为了求生,他必须心狠,必须有所动作。 他韬光养晦这么久,总算得到机会,摧毁第一个世家。 身为质子的屈辱,受制于人的惶恐,他会统统还给八大家族。裴望山憎恨世家,他绝不会甘心当一个傀儡皇帝,坐以待毙,他一定会活下来! 裴望山微微一笑:“朕不欲伤害诸位爱卿,今日邀请诸位山中小聚,也无非是想向赫连家索取一物。只要尔等告诉我,护持赫连家的传家术究竟是何物,并将其交出,朕会饶恕诸君的过错,对叛国一事既往不咎。”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众人心知肚明,裴望山不过是想讨要宝物。 他是个残暴的君主,是个没有仁心的铁血皇帝。 决不能将秘宝交到他的手中…… 赫连世家的大人们今日在劫难逃,他们认了命。 长辈们下定决心,他们纷纷捂住哭嚎不止的孩子们的嘴,眉眼坚毅,似乎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裴望山面色一僵,冷笑:“敬酒不吃吃罚酒。” 就此,裴望山抬手,锋锐的箭矢连珠射出。 “咻!” “咻咻!” 无数箭镞刺中了世家人的身体。 弓斧兵们得到王命,一拥而上。 原以为会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厮杀,但赫连家的族人毫不反抗,他们像是一尊泥胎佛像,高坐于荒庙高台,任人纵情推下,鞋履踩踏,碾碎成泥。 这是单方面的屠杀,四周寂静无声。 一批又一批、一个又一个赫连家的人接连倒下。 虽然裴望山的本意本就是如此,就算他们说出秘宝,他也会血腥杀害所有人,他绝不会留下活口,放虎归山。可他看到这些不畏死亡的赫连族人,还是心生出一丝困惑。 究竟是何等的信念,才会让他们即便冒死也要保护秘宝,不肯将传家术告知天家? 裴望山不解。 但他对秘宝更好奇了。 裴望山一面欣赏这场杀戮,一面思索原因。 一时间,血肉横飞,尸横遍野,血液浸染了茵茵草地,昔日风光无限的世家子弟竟束手就擒,犹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兵将们心中大骇,不免疑心赫连家留有后手,这是一场政治阴谋。 他们的手颤抖,频频回头,望向面不改色的威严君王。 如果这一切让其余的七大世家知道,他们也会死于非命。但已经下了狠手,没有退路了,只能把死后的尸体藏好一些,只能毁尸灭迹,不要将这个秘密公之于众。 军将们受命于裴望山,君王不退,军令如山,他们只能再次举起屠刀。 兵将们眼中含泪,一面祈求红龙神主的宽恕,一面挥刀而下。 塌皮烂骨,尸骸遍地。 杀到最后,他们已经分不清干涸的黑血,抑或是鲜红的肉身。 裴望山没料到赫连家真是一块硬骨头,蒙受大难仍旧无动于衷。 人都死了。 直到乌泱泱的尸体堆里,仅剩下那个神情呆滞的女孩儿赫连璃。 他缠绕白玉持珠的手终于举起,高声喊停。 裴望山亲自下瑶阶,夕阳坠落,金光照在他的龙纹衣袍上。 裴望山身形伟岸,走向死人堆。 他伸出白皙指骨,牵起那一名被血液染红了的少女。 裴望山取出手帕,轻轻擦拭她脸上的血,唤她:“别怕,朕不会杀你。” 赫连璃美丽、圣洁,却一言不发。她呆呆的,没有说话。仿佛被吓走了魂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赫连璃全无那天的记忆。 她被更改了容貌,又让胡女生的婆子教习胡语。 赫连璃摇身一变,成了血脉低贱的蛮奴,束缚于后宫,成为了裴望山的禁脔。 裴望山对赫连璃很宠爱,只要她乖巧地撒一下娇,他什么都愿意给。 但赫连璃实在蠢笨,她只会笨拙地忍受,笨拙地承欢,仿佛一点心肝都没有。 起初,裴望山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很冷淡,并不疼爱赫连璃。 但私底下,他会换上一身骑装,抱上赫连璃,骑马跑出皇城。 冷冽的寒风夹杂霜雪扑面而来,裴望山按下赫连璃的脑袋,替她拦住那些冷冽的风霜。 他带她来到山脚下。 蓊郁的青山燃起一盏又一盏黄灿灿的光。 鸦青色的夜晚,四周漆黑一片。 裴望山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他抱下赫连璃,带她一路爬上高山。 半山腰,巍峨的古树下,摆着一尊高大的红龙神像。 遍地都是迎风摇曳的红烛火苗,苍天古木的枝叶间垂落红色的、细长的绸带,风吹猎猎。 银白的雪覆没大地,遮蔽青山。 晚饭吃完,学生们陆陆续续散场。大家都忙着去清点布阵的材料,没有时间明枪暗箭地争斗。 鸡腿饭队和焦家学生关系一般,能用的阵法唯有谢芙擅长的蛊阵,沈如意和鲁沉山都怕冷,万一小队垫底,他们在山庄的日子就难熬了。 于是,鲁沉山顾不得许多,他和沈如意一吃完饭立马跑到山庄的药堂取材料,顺便多准备几个玲珑炮,以备不时之需。 叶薇望着忙忙碌碌的众人,莫名感觉这一幕有点古怪——仿佛在打攻防战一般,老师们不会是想趁机培养他们实战应敌的能力吧? 还没等叶薇想出来什么,裴君琅忽然在身后喊她:“叶薇,帮我推车。” 叶薇回头。 屋檐下,接水的莲花雨链早被冻僵,挂了一串银白色的雪,被风吹出嶙嶙的声响。 雪絮飘落至裴君琅的长睫,缓缓消融,润出一双澄澈的冷目。小郎君被裹在厚实的狐毛大氅里,乌发红唇,如同一枝初发的桃,风致楚楚。 叶薇看见他便很欢喜,小步跑来,绕到裴君琅身后,握住轮椅推把。 小郎君很少把推车的事假借人手,他这样吩咐,一定是有话和她私下讲。 果然,还没等轮椅推远,裴君琅适时开了口:“叶薇。” 嗓音清清淡淡,波澜不惊,如冰深寒。 一时间,叶薇发怔,她在想,究竟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乱了小郎君的心。 “嗯?”她依旧是好脾气地哼哼一声,等待裴君琅后文。 裴君琅斟酌一会儿,开口:“你当众说那种话,会有损你清誉。” 这一次,言语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苛责。 叶薇不满,蓄意逗弄:“什么话?” 裴君琅抬眸,睥去微愠的一眼。 她又在装傻,她明知故问。 叶薇就是这样的小姑娘,看起来乖乖巧巧,其实满腹坏水。她想看他出丑,想看他失态,想他亲口说出那句暧昧的话。 裴君琅无奈:“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除非你很蠢笨。” 叶薇悻悻然:“好吧,我的确知道。但,那又如何呢?” 她既然敢说,那她就一点都不在乎外人的眼光。 叶薇的坦荡,打了裴君琅一个手足无措……她为什么不在乎,又凭什么不在乎? 裴君琅皱眉:“你说那种攀扯我的话,会对你不利。” 叶薇不懂:“比如?” “比如你的婚事会因我之故,变得坎坷许多。” 裴君琅并不想连累到叶薇。 叶薇也从他这句话里明白了许多事,他对她的态度总是奇怪,若即若离,只要她一用力,裴君琅就会化作雾气散去,再也捕捉不到。 叶薇气喘吁吁地赶来,高举起手里的木桶,大喊:“我钓了银刀鱼。” 在叶薇眼里,裴君琅真的是很怕冷的小公子。 一入冬就神情恹恹,身上披一层蓬松的出锋狐毛大氅,窝在营帐里看书,对于叶薇喊他出门打猎钓鱼的话置若罔闻。 叶薇心急火燎地喊人,长寿闻言急忙赶来,接过她手里的水桶:“哎哟我的小姐,这鱼味腥,可不敢往二殿下帐子里送。” 裴君琅喜欢喝河鲜汤,但他最烦生鱼生虾的腥味。 如果哪个仆妇敢一手腥味进他的内室,他定会让其血溅当场。 可叶薇就是那个胆大妄为的姑娘。 她半点都没有畏惧,反倒一脸跃跃欲试:“这鱼,小琅没见过,我让他见见世面。长寿公公放心吧,二公子不会因为这种小事骂我的!” 其实她是很想看小郎君恼羞成怒的样子啊! 但,裴君琅怎会不知叶薇多狡猾的一个人。 她的话音刚落,帐篷里就传来满含怒气的一声低斥:“敢带进来,你就死定了!” 经过一年,裴君琅已经褪去了之前低哑的尴尬变声期,如今渐渐有了大郎君的威严,就连声音也变得清越好听。 叶薇被好友骂了,轻咳一声。她不情不愿地把木桶递给长寿,悄声说:“那就劳烦公公帮忙处理一下,待会儿我和二公子一块儿烤鱼吃。” 叶薇自以为声音压得很低,但其实在裴君琅耳朵里,这是明目张胆的大声密谋。 “烦人。”他拧了一下眉心,不和她多计较。 叶薇安排好了夜里的吃食,又在长寿的眼神示意下,洗干净双手,这才心安理得地钻进营帐,找裴君琅聊天。 叶薇猜得不错,裴君琅果然又窝在一团厚衣里,安安静静看书。 帐内有孔雀铜灯照明,光线不算昏暗。 清俊的贵公子乌发松散,仅用一段红绳束于削瘦的肩侧,柔顺的长发轻轻搭在狐狸白毛里,虚虚实实的一片雪色。整个人都像极了一只懒倦的大猫。还是顶漂亮的雪白狸奴。 叶薇按下裴君琅面前的书,把小脑瓜探到他面前:“今天怎么不跟着我们去钓鱼?” 裴君琅冷淡:“无聊。” “明明很有趣啊。你要是一起来,我就能在冰上给你烤鱼吃了,真的太可惜了。”叶薇捧脸,和裴君琅说今天的见闻,“甲班的小子居然想在河面上滑冰,特地把刀片嵌在鞋里,我试了一下,那玩意儿太难,我学不会,还是钓鱼好玩……” 裴君琅:“你笨手笨脚,确实学不会。” 叶薇没有半点裴君琅双腿残疾的认知,竟还敢滔滔不绝同他说溜冰的趣事。 幸好,裴君琅倒也没有很讨厌小姑娘的无礼。 毕竟,叶薇不把他当成残疾皇子特殊对待,这样反而让他心里更好受一些。 仿佛他和他们是一样的。 裴君琅,没有低人一等。 叶薇在裴君琅的营帐里聊到黑天时分,繁星遍野。 叶薇一个人吃了三条烤得焦香的银刀鱼,裴君琅嫌她烤法粗糙,只冷着脸,十分嫌恶地抿了一小口。 只有一点盐星子的咸味,以及胡椒粉的辛香,说不上哪里好吃。 叶薇吃得知足,还在裴君琅这里多添了一碗饭。 裴君琅皱眉:“你真能吃。” 叶薇:“我在别人面前可淑女了,只在小琅面前如此,你该夸我不把你当外人。” “呵。” 幸好,小姑娘没有逗留太久。 营帐外响起猎犬回圈的号角声时,叶薇便回营帐中了。 她吃得腹腔胀痛,猜到是太贪食,又吃撑了。 叶薇躺在软绵绵的榻上,想到裴君琅从前和她说焦三仙可以消食。 她唇角微扬,嘱咐忙里忙外的蔡嬷嬷:“帮我去和白家的医者讨一碗消食茶来。” 是叶薇从他包袱里翻找出来的,衣襟镶的杏色缎,绣了蝶恋花暗纹。既繁复又雅致的一件夹袍,不是他最钟情的一件,可如今看来,似乎也不算差。 裴君琅靠在木轮椅上,闭目养神。许是身上的痛感渐消,暖意席卷,他竟闭着眼睡着了。 梦里没有苦难,唯有无尽黑甜。 第四十四章 叶薇的脊骨瞬间僵滞,她认命似的缓缓矮下身子,和裴君琅视线平行。 方才,她死里逃生,一时情急攀着少年郎的肩膀登高远眺。 纤细的长指缓缓从宽阔的肩膀上抽离,叶薇如遭雷击。 她老老实实坐于裴君琅膝上,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她气若游丝,口鼻也被蓬勃的血气窒住了。 可是当毒.液缓慢侵入叶薇的躯体时,她周身的疼痛反而被滚沸的血脉压制住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自丹田而生的燥闷。 火烧火燎,摧枯拉朽,吞噬她的理智。 叶薇浑身沁满了汗。 衣裳紧紧贴在后脊,泌汗的肌理,仿佛有针在扎。一片刺痛充斥四肢百骸,她陷入苦海中沉溺,一点点煎熬、下坠。 叶薇要碎了,她是不是要死了? 果然,连身边人都不能相信啊。 叶薇无奈极了,她蜷曲起身体。 叶薇的喉咙肿痛,没有口鼻呼救。 她明白,她中了毒,会死。 谢芙他们住的地方太远,能救她的、能被她信赖的人,唯有裴君琅。 叶薇强撑起一口气下地,踉踉跄跄走向裴君琅的营帐- 叶薇温柔地笑:“早啊。” 鲁沉山也一脸困相走出屋子。 他发尾的辫子都没打好,一面编头发,一面问:“二公子呢?” 叶薇看一眼紧闭的房门:“还没起吧?” “那行,我先去打水洗脸了。”鲁沉山绑好辫子,先一步迈下台阶。 谢芙当机立断揪住他:“等等,也帮我打一桶。” “我费心费力打水,你干什么?” “我坐着等你呀。” “你……”鲁沉山想起昨晚占天者焦家的大孩子昨夜喝酒说漏嘴的天机——大早上吵架有损财运。 他只能息事宁人:“……唉,算了,你等吧。” 强壮的少年一把拎走谢芙的木桶,走出角门,排在长长队伍的最后面。 与此同时,哑奴提了两桶热腾腾的沸水,健步如飞赶来。 看到叶薇,他急急刹住,抖了抖双肩。 哑奴的肩膀一左一右站着两只春鹰,一个喊“裴君琅”,一个喊“沈如意”。 想也知道,是两个富哥儿花钱买苦力,请人提水来了。 哑奴不会说话,又不知道两个学生的住处,只能目光恳切地凝望叶薇,请求她的帮助。 叶薇给哑奴指了个方向:“沈如意住东面一楼第三间房,裴君琅的寝房则在我身后这间。” 哑奴点头道谢。夜雾四起,唇齿微动,小姑娘喟叹一声,呼出无数温热的白气。 轻浮的叶薇,讨人厌的叶薇,又古灵精怪很有生气的叶薇…… 裴君琅下意识将白皙胜雪的手背抵在颊侧,肌肤上还残余一丝温热。 是少女温软的指腹,曾在他的下颌留恋。 裴君琅不适地垂下雪睫,连骂她孟浪无礼都没心思。 裴君琅闷闷不乐,叶薇哄他:“这样才好嘛!万一你倒下了,我怎么办呢?” “离我远点。” “知道啦!” 叶薇看到裴君琅把那一口水咽下,不再故意气他。 毕竟真的动手,她肯定打不过裴君琅,要落得下风。 偶尔趁其不备,欺负一下便好了。 小郎君宽容大度,肯定不会生她的气吧? 叶薇不再和裴君琅玩闹,她伸懒腰,放松了一下筋骨,环顾四周。 雪夜忽然变得寂静无声,唯有簌簌风声。 叶薇:“倒是稀奇,方才围追堵截闹那么大阵仗,怎么忽然没声了?他们不打算进攻了?” 话音刚落,地皮忽然开始剧烈震颤。 轰隆隆的嗡鸣犹如山洪爆发、雪丘崩塌,叶薇皱眉,警惕地观察暗处。广袤的雪峰没有异样,远处的丘壑也不曾发生山体滑坡的坍方。 既然如此,这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从何而来? 没等叶薇觉察出什么,她腰上忽然一紧,是裴君琅的长鞭应势而出,如蛇蜿蜒,霎时间缠来。 叶薇冷不防被绕住腰肢,急急后退。 叶薇不解,可一抬头,她只看到令人肝胆惧寒的一幕—— 整个山庄的围墙上,堆满了刻有“沈”字家徽的弩车。 这是一批藏在漳州的军需武器,藏在军营卫所之内,又有驻军把守,怎么会落到白莲教手中? 只有一个可能……治理漳州的沈家人有内鬼,他们通敌,与白莲教里应外合,算准了时机,包剿山庄! 沈家怎敢打破世家与天子共治天下的平衡?对于沈家来说,引起战乱并无好处啊,难道是他们有什么把柄落在白莲教手中,不得不走这一步险棋吗? 与此同时,叶薇的心也降到了冰点。 她明白,既是通敌重罪,那么没人想留下活口。 他们今日,必死无疑。 远处,又来了一波兽潮,狼嗥不止,咆哮如雷。 这是比之前更严峻、更险要的敌袭,白莲教算准了他们不能逃出生天,决意要在今晚解决所有人。 唯有如此,才可能赶在援军上山之前,将此处夷为平地。 没等叶薇开口说话,黑羽箭顺着山风,猛然刺来。 她躲闪不及,鬓边一缕乌发被呼啸的箭矢削下。 “当心!”裴君琅厉声提醒,长鞭先声夺人,勾缠住叶薇的脚踝,把她挥向后方。 叶薇扑通倒地,浑身沾满了雪絮。 她匍匐地面,身前,兜头盖下一片暗沉的影子。 是裴君琅岿然如山的背影。 他挡在她的前面。 而裴君琅的正前方,架起无数辆对准他的弓弩战车。 弩箭锋锐,若是一齐发射,箭雨涟涟,势不可挡,定会破肤穿骨! 叶薇单手撑起上身,凝望乌黑的天,乌黑的背影。 她刚要开口,裴君琅已扬袖拦下她的去向。 小郎君冷心冷肺:“叶薇,不要拖累我。” 叶薇明白,他只是不想她涉险。 世家长者都不敌的奇袭,单凭裴君琅一人,如何应对? 叶薇想劝,想开口,却已经追不上裴君琅推车、朝前驶去的背影。 裴君琅:“周溯,你曾说过,你可为炉.鼎,为旁人传输内力?” 周溯点头:“是,不过我只为周家的儿郎试过此种秘术。” “赠我内力。”他近日休养,无法调息,内力所剩无多。 “二公子?我不知贸贸然对其他世家孩子传输内力,会有什么后果……” “听我的,照做。” “是。” 周溯划开两人的掌心,手掌交握,气血相融。他调动丹田内力,通过四肢百骸游走的血脉,将那一股浪涌似的暖流,灌输进裴君琅的躯体。 这是拔苗助长的邪.法,寻常人不能承受。 偏偏裴君琅研习的也是旁门功法,误打误撞能与周溯的秘术相合。 内力源源不断挤入裴君琅的骨血,汇聚于腹腔。 他正要敲裴君琅房门送水,叶薇出言拦下了:“要不,小琅公子的水由我来送?正好我要问他早膳吃什么。” 哑奴只是执行任务的奴仆,没什么自己的思想。他没有拒绝,放下水桶,当即往沈如意的屋里去了。 叶薇白挣一个能亲近裴君琅的机会。 昨夜里腹痛求援的事,叶薇不欲张扬,她想私下里和裴君琅道谢,悄无声息把这事儿揭过去。 叶薇挪动水桶,缓慢靠近裴君琅的房门,屈指敲门。 “小琅,你醒了?我给你送洗漱的水来了。” 静了许久,屋里的裴君琅,艰涩地回话:“你穷到连这份钱都想挣?” 叶薇:……嗯? 裴君琅是不是对她有诸多误会。 “没有,只是念在你我同窗一场,搭把手。”她顿了顿,羞赧,“当然,如果你心里过意不去,实在想付两份钱,我也不是不可以……” “休想。”裴君琅冷声,“你进吧。” “嗳,好!” 叶薇推开房门,一股清幽的兰草香扑鼻而来。 混杂一点艾草与紫檀木的暗香,很好闻。她后知后觉回魂,这就是裴君琅平时的衣上香。 屋里没有点灯,屋外又有影壁墙遮光,清晨的时候,光线十分昏暗。 叶薇站在门口,没有裴君琅的授意,她不打算冒犯他。 只是,叶薇也没有裴君琅所想的那样,提水进屋就立马离开。 她仍留在房门口。 裴君琅隔着内室那一片轻纱珠帘,依稀辨别叶薇朦胧的眉眼。 “还有事?” “啊……”叶薇如梦初醒,“昨晚腹痛的事,谢谢你关心。” 原来是为了这个才逗留。 裴君琅阴悒的脸色稍有缓和:“举手之劳罢了。” 叶薇道过谢,心中大石放下一点。又觉得他的恩惠落在实处,叶薇的谢礼太轻,不能两偿。 于是,她又提了桶:“我帮你把水提近一些吧。” 无伤大雅的小忙,叶薇乐意效力。 只是,还没等她走近两步,裴君琅忽然厉声地制止她的好意:“不必!” 少年郎的声音很重,情急之下爆发出的一句阻拦,甚至带了几分难言的警惕。 “嗯?”叶薇被他的高声吓懵了,“怎么了?” 裴君琅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没事,你等我披一件衣。” 他低头,望向赤.裸的双足,随后揭过一件狐毛外衫,遮住了膝骨与白玉似的踝骨。 “啊?哦!” 叶薇这才想到,裴君琅很可能衣冠不整啊!难怪这么畏惧她的靠近。 可是……她只是送个水,又不打算久留。 叶薇胡思乱想间,木轮椅的滚动声由远及近传来。 为了不让叶薇疑心,裴君琅强装镇定,缓慢推动木轮椅,出了内室。 叶薇第一次看到刚睡醒的裴君琅。 乌黑如云的长发倾泻肩侧,唇红齿白,脸色比白日要苍许多。似乎没有穿鞋,膝上披了一件挡风的大袖衫,白毛滚边一圈儿掩住腿骨,只在行动间,偶露一丁点白皙的脚背。 暮色四合,雪夜寂静。 雪栗子夹带冷风,犹如刀刮,吹拂人面,也吹散她一身毒香,稍微拉回叶薇的一丝理智。 裴君琅的营帐前,她搡开前来问话的长寿,径直撩帘钻入小郎君的营帐。 “叶二小姐?使不得,二殿下他在……”长寿未尽之语,尽数淹没于风中。 叶薇听不清长寿的后话了。 她抬起纤纤玉手,猛然撩开珠帘。 叶薇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她只是渴望见到裴君琅。 小琅会帮她…… 秉持这个信念,叶薇一直往营帐深处走。 水雾渐大,热气蓬勃。 热水的湿意淋漓了满脸,脑子变得更混沌。 屏风后,是少年郎块垒分明的肩骨与清瘦的背影。 一瞬间,叶薇的血气直冲上脑。 她似乎明白,自己想找裴君琅干什么了。 当沐浴完的美少年披一身霁青色长衫,推动木轮椅步出屏风时。 叶薇升起了无尽的邪念。 她怎会、怎会如此。 但是裴君琅赛雪的颊、殷红的唇、乌黑的发,无一处不令她神魂颠倒。 她竟想和他亲昵? 想要散出所有的躁意。 想见血、想破肉、想杀人……蠢蠢欲动的杀心,淹没了叶薇的理智。 也是这时,裴君琅觉察到营帐内还有外人。 他刚抬眸,孱弱柔软的少女便倾身而来。 衣袂蹁跹,犹如绚烂的蝶。 叶薇以一种飞蛾扑火的架势,一下伏跪于裴君琅膝上。 窄瘦的腰肢、凌乱的发髻,尽数铺陈在他面前。 小郎君望着面前眼波潋滟的叶薇,一时失语,连呵斥都没能开口。 “叶薇?”裴君琅困惑,“你……” 清润如霜雪的嗓音入耳,叶薇心中的难耐与渴求,一时达到顶峰。 她竟觉得发尾湿濡的裴君琅,十分秀色可餐。 少女的滚沸掌心撑在他的膝骨,一路逡巡、攀爬山脊。 最终,她找到支点,艰难地撑起臂骨。 叶薇忍羞,眼神迷离,挨到裴君琅的面前。 她和俊秀的少年面对面,声音娇柔:“小琅,帮帮我。” “什么?”裴君琅没听清。 然后,女孩如玉的指尖,竟胆大妄为,伸向裴君琅嶙峋的喉结。 桃核儿似的突起,仅仅是轻按一下,仅仅是试探地流连。 不过轻微触碰。 叶薇便能感受到少年郎此刻肩背僵硬,仓皇无措。 裴君琅指骨蜷缩,下意识后撤。他的掌心汗湿,呼吸漏了一拍,心跳也滞缓。 “叶薇。” 裴君琅隐忍着心绪,扣住她为非作歹的腕骨,嗓音喑哑—— 也不知是应该先道歉冒犯了小郎君,还是应该先感谢他在情急之下甩出长鞭救她一命。 幸好夜色昏暗,焦家人没发现端倪,不知来者竟是裴君琅。 叶薇怯弱地说“那个,二公子,你今日是特地来救我的么……” 裴君琅单手支额,眉棱微蹙,恹恹地看了叶薇一眼—— “开口前,能不能先从我腿上下去?” 第四十五章 从裴君琅的膝上下去…… 轻微的一句话,仿佛一块烙铁,几乎擦着叶薇的耳廓过去。 烫得她脖颈升温,脊骨过了雷电一般,战栗不已。 她想,裴君琅这个坏心眼的小郎君,还真是知道怎么让人感到难堪。 幸好,小伙伴们都在忙着逃生,没有人在意叶薇与裴君琅的窃窃私语。 叶薇被雨水淋得脑子发木。 她出神许久,车轮轱辘碾到山林起伏的石子,连累木轮椅颠簸一下。 “咣当。” 叶薇不由自主被木轮撼得一抖,整个人朝前扑倒,忍不住往裴君琅的怀里跌得更深。 几欲埋进他的怀抱。 叶薇记起裴君琅腿脚不便,官学里还不能放青竹在旁服侍,难不成是有所需? “小琅?” 其实叶薇知道裴君琅并非一个有怜悯心的郎君。 他们平日里装出来的圆融,只是有一层互惠互利的关系。 可是,在她脆弱的时候,总忍不住心生期盼。 盼着会有一个人在意她,和她母亲一样,不计报酬,待她温柔。 如同家人。 那两声敲墙,似乎是叶薇幻想出来的梦。 根本没人发现她的异常,她也不想兴师动众去医堂,打扰白家的医者。 叶薇险些要昏睡过去。 闭眼想的时候,她想起母亲的音容笑貌。 她鼻尖莫名很酸,心里也很委屈。 就在入梦的前一刻,裴君琅低哑、温润的嗓音终于隔着一层薄薄墙面传来—— “你怎么了?” 叶薇如梦初醒,饱含歉意开口:“是不是这里墙壁隔音太差,吵到你了?” 裴君琅缄默。 过了很久,他说:“我生来耳力敏锐。” 即便是隔了两间房,他也能听到动静。 裴君琅自打出生时就与众不同,普天同庆的事儿,母亲蛮奴却非要逼他藏拙。 他的锋芒,会是伤及性命的刀刃,害他万劫不复。 裴君琅只能是个愚钝的、不讨喜的失宠皇子。 顿了顿,他又道:“而且靠近你床板的这面墙,好像有匠人偷工减料,漏了一块砖石。” 叶薇直起身子,拍了拍墙面,果然声音空灵,不够厚实。拿茶杯底子轻轻一凿,或许都能破开一个洞。 让裴君琅说中了。“嗯。” “老师们还给各组送了消息,声称有学子内斗丧命……叶薇是个聪明的小姑娘,竟知道利用叶家人驯兽的血液,驯服蛊虫,教蛊虫如何在尸人身体里游走牵制。” 裴凌如今才明白,为何几个世家要这么排斥传家术互通有无,一旦遇到聪慧的孩子,必能发挥出更大的威力。 譬如叶薇这种很会耍小心思的女子,可她偏偏没眼力,只知道投奔他的弟弟裴君琅。 一旦放任裴君琅结交这些世家子女,往后一定会掀起轩然大波,他不能容忍他们的势力拓展。 周溯心不在焉:“唔……叶家的二小姐倒是十分聪明伶俐,如有机会,我也想和叶家人借一点血来养蛊虫。” 裴凌听表兄的话都歪到了爪哇国,不由眯了眯眸,笑意不及眼底。他终于说回了正题:“我只是在想,方才听到播报,谢芙不慎杀了暗袭的谢北门……原来只要符合规则,红龙谷大比是允许杀人的。” 周溯不怕这些残酷的事,他安静地听,“你想杀谁?” 裴凌没想到周溯会这么直白地问出他心中所思。 年轻的郎君抬指敲了敲茶碗,敬周溯:“我那不成器的弟弟。” 哦,裴君琅。 周溯没有惊讶,他若有所思地点头:“他们的队伍,不算弱呢。” “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忙。” 周溯笑得更无辜了,无奈回答:“可是,我很弱啊。” 杀神周家的孩子最擅武功,内力雄厚又怎会弱呢? 裴凌以为周溯是不愿意卷入皇家之争,不愿意代表周家站位。他轻轻一笑,只好故作轻松地改口:“我只是在开玩笑罢了。” 周溯笑而不语:你这个玩笑,当真一点都不好笑- 可没人会怜惜一个器具。 因此,裴君琅博得一线生机后,便被大阵舍弃了。 他只是肉眼凡胎的一具躯壳。 油尽灯枯后,体衰如垂暮,五脏枯竭,唯有苟延残息。 白杏老师为裴君琅把脉,但他脉象太乱,竟是杏林典籍里从未有过的异相。 白杏羞愧难当:“我救不了二殿下,他的内伤太重,脾肺衰竭,按理说已是死相……” 神仙难救,裴君琅应该已经咽气的,可他偏偏强撑一口气。如野草疯长的孩子,命线惊为天人的绵长。 “小琅不会死的。” 叶薇咬牙切齿:“我会救活他的。” 白杏叹气:“恐怕得上京让我阿姐看看,她医术精湛,或许会有办法。” 唯有妙手回春的白梅家主,才可能为裴君琅挣一线生机。 白杏又看了叶薇一眼,神情为难而复杂。 当务之急,便是裴君琅要有命活到京城。 叶薇:“即刻上京!” 她不敢耽误,也不愿赌。 若是潜渊官学的师生们要整装待发,那她一个人拖着裴君琅,也会把他拖上京城。 叶薇回头,取帕子浸水、沥干,为裴君琅擦拭手背的血,额头的汗。 她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了,仆妇递来的衣袍,也是由叶薇亲自替裴君琅换上。 裴君琅从不让人近身,也不许仆从服侍,他一定不喜欢让人看到他残缺的腿疾。 如今裴君琅病倒了。 他一如从前那样躺在吃人的宫阙里,没有活人的尊严了。 叶薇不能让其他人看到裴君琅的伤处,不能让他的颜面无存。 小郎君这般要脸,她不允许、不允许再让旁人羞辱他了。 叶薇解开了裴君琅的外袍,帮他一寸寸折上满是血污的裤管。 她用绸缎帕子、柔软的毡布,一点点擦拭裴君琅的腿骨。 小郎君闭目不语,任人摆布。他沉沉睡着,脸上是憔悴病容,皮肤白得胜雪。 肤色琳琅如玉的腿骨,清瘦嶙峋,满覆燎疤,都是被大火烧出的痕迹。 叶薇想起,裴君琅从前肉骨尽碎,人还被丢到火海里炙烤。 小姑娘的鼻尖忽然被山蜂蛰了一下,酸酸涩涩的疼痛,直冲脑仁。 她眼眶发酸,一下子盈满了眼泪。 她什么时候,变成了爱哭鬼。 可是,可是。 裴君琅的身上全是岁月积压下的、密密匝匝的伤痕,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叶薇难以置信地咬唇,手指都在发抖。 叶薇不敢相信,她和风致楚楚的小郎君谈天说地的时候,他的衣下,究竟是一副什么光景。 裴君琅披着锦衣、罗袜、狐毛大氅,把短处、伤处,藏得严严实实。他陷在泥泞里,沉沦修罗地狱,辗转入无穷尽的苦难厄境。 坏脾气的小郎君总是面色不虞,总是拧眉,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原来,他是为了忍疼。 叶薇的眼泪如豆,一颗颗掉到裴君琅的光洁脚踝上。 所有人都怪裴君琅孤僻、怪异,不讨喜。 可是谁又知道,这个人间,从未对他发过善心。 没人对他好过。 叶薇心尖越来越酸胀,眼泪也掉得很凶。 她凭什么,又有什么资格苛责裴君琅。 她对他一无所知。 她和那些虐待裴君琅的恶人,又有什么两样。 “对不起。” 叶薇鼓了鼓脸,深吸一口气,继续缄默不语,为他洗净伤口,悉心抹上伤药。 马车仍在凛冽风雪中颠簸,挡风的绒布被隆冬雪屑拉扯,泄进几许天光。铜罩子里的炭盆,星火荜拨,暖意融融。 幸好,没有那么冷了。 叶薇握了下裴君琅冰凉的手骨。 他只有在昏迷不醒的时候,才会温柔乖巧,任她触碰、照顾。 裴君琅还是那么冷,幸好手脚是柔软的,没有变得僵硬。 他缓慢呼吸,气若游丝。 黄澄澄的光,落在裴君琅卷翘的眉眼,照得他满身煌煌,穆如清风。 今日的雨,淅淅沥沥,下得没完没了。 无端端惹人厌烦。 裴君琅膝骨浸了雨水,人却懒怠极了。他恹恹垂眸,只靠在火堆旁边烤,没来得及换衣。 一个时辰过去,寒意侵袭骨髓,直入尚且还有知觉的大腿骨。 夜里,裴君琅忽觉腿骨酸疼难忍,如蚁虫啃噬血肉。 他一贯很能忍,眼下钻心的痛,他也不过是稍稍蹙眉,闭目不语。 可是今夜漫长,裴君琅知道,他已经无法入睡了。 裴君琅强撑着臂骨,从被褥中挣扎起身,爬上木轮椅。 废了很大的力气,动作也十分狼狈。 幸好旁侧的沈如意以及鲁沉山都没有醒。而洞穴深处,有木枝撑着大衣裳架起的屏风,阻断了叶薇和谢芙的视线。 他的窘迫姿态无人察觉,很好。 裴君琅疼得一身汗,后颈与鼻翼沁满汗珠。唇红齿白的虚弱郎君,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雨淋白玉,莹润冰冷。 裴君琅滚动木轮椅,挪至洞口吹风。 明明畏寒,但他想冷静,只能借着寒风再降一降心头灼起的燥闷。 只要一两个时辰便好了,腿骨不会一直疼痛的。 再忍一忍,一贯如此。 他暗暗安抚自己。 玉骨搭拢膝上,裴君琅缓慢地捋平整那一件披衣薄衫。 本想着没人发觉,身后却忽然传来了嗓音轻柔的慰问 “二公子,你在忍疼吗?” 娇柔的声音,是叶薇。 裴君琅背对她,手握成拳,难堪与不悦同一时间涌上心头。 不知为何,裴君琅不想让她看到这一幕。 少年郎目光深寒,下意识冷淡地答:“不关你的事。” 叶薇困惑逡巡他。孤寂的小郎君,浑身上下都在隐隐发抖。裴君琅这般要脸,居然在她面前也没能忍住端倪。 他不是一个蠢到要受虐的人,若是怕冷,又怎会穿得这么单薄,特地来洞口吹风?唯一的可能,便是裴君琅在忍疼,疼到浑身颤抖,又不想让外人发现。 “是吗?”叶薇翘起唇角,她蹲坐一侧,双手托腮,和裴君琅一起凝望止了雨的、一望无际的夜空,“可是,我被你吵醒了。既然不关我的事,那二公子能否……安静些?” 裴君琅没想到她的后话是如此。 她嫌他吵闹,打扰她休息。 裴君琅下意识想致歉,却又忍住。 他们已经断交,关系不该缓和。诚然他的态度这般冷淡,看起来很没有教养、很无礼。 裴君琅闭口不答话,不理会她,叶薇早有预料,心里也不恼。 很快,小姑娘待得无聊,先回了洞中继续补觉。 就在裴君琅以为叶薇不会再醒的时候,她又急匆匆抱了一件厚重的夹袍过来。 “你……”裴君琅抬眸,惊讶地看她。 叶薇忤逆裴君琅,小心抖开夹衣,披在少年的膝上。 “别再抖落了,我不想帮你一次次捡啊。” 叶薇耐心帮他摊平夹袍。 叶薇耳力没有裴君琅那么好,要靠近墙壁才能听清他说话。 她没拒绝他的关心,虚弱地说:“我只是吃太撑了,有点胃疼。” “去医堂讨一味焦三仙,用于积食,有助消化。” “这样吗?多谢你。”叶薇记在心里,不免好奇。 裴君琅分明很擅医理,又怎会在白家的资质测验里拿无级别呢?他甚至什么都略懂一点。 叶薇:“你没有那么弱……” 裴君琅顿了顿,才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细小声音回答:“藏拙。” “……嗯?”倒也不必藏成一个柔弱的废物。 叶薇善解人意地道:“你开心就好。” 她没有再说话,而是下床,召来阿娇,给医堂的医者递消息去了。 掌管医堂的白家人比叶薇想象中要聪明,无需医者登门看病,看到春鹰的来信,直接让哑奴送去了消食药。 原来今晚吃多了的、水土不服的、借酒消愁的学生不胜枚举,白杏老师早想好了应对之策,连药都提前备下了。 叶薇喝完了苦涩的药汤,脾胃舒服多了。 她忽然想起隔壁关怀他的裴君琅,又一次靠近了那块缺石少砖的墙面,轻轻唤:“小琅?你还在吗?” 无人回应。 叶薇想也是,裴君琅肯定睡下了,怎么可能还会等她报平安。 不过这次,叶薇猜错了。 裴君琅并没有睡。 少年郎在听到叶薇用春鹰传信后,便费劲儿撑起臂骨,缓慢挪到榻上。 他平静地躺在绣满暗花纹的锦被上。 乌发洗漱过,发尾濡了一层湿意。 他不喜欢烘干头发,那样举着铜丝烘炉燎头发,手会很酸。 安静的夜里,少年闭目养神。 苍白的脸、殷红的唇,一切都如同当初他被困深宫的样子。 他的腿废了,父皇也不喜欢他。 上位者的冷待,直接影响到了宫人太监对他的态度。 只是一个软弱无能的残废皇子。 只是一个丧母又失父亲宠爱的孩子。 他们无需对他客气。 因此,裴君琅想要如厕,高声喊人,宫人们却要三催四请才来;他忍饥挨饿,隆冬天里想喝一杯热茶,可能也要取值钱的用物打点,宫人才姗姗来迟。 裴君琅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成日躺在榻上。 他的耳力比普通人敏锐,即便隔门,也能听到那些稀稀拉拉的奚落声—— “你就故意迟些进去,二皇子定会尿在裤子上。” “啧啧,骚不骚啊那味儿,你就想埋汰我!” “前几日我见到刘春那小子帮二皇子倒了一杯温茶,还拿了一块白玉,天家的东西,成色好着呢!” “那我也慢待一点小主子,他等不及了,自然会来讨好我……” “对咯!不使点手段,怎么发财呢?” 裴君琅渐渐明白了,宫里的人都是捧高踩低,只懂抢阳斗胜。 八卦阵暗器来袭的那一瞬间,叶薇明明可以捏爆福豆保命,可她宁愿赌一把也没有认输。 坚韧的野草,春风催生,野火难燎。 裴君琅面色发冷,他忍了很久,轻声开口:“包袱里,青袍底下,有一样你的东西。” 叶薇困惑:“什么?” “别问。” 叶薇打开包袱,一件件翻找。 最终,在干净的衣裳内,她找到那一把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火铳。 这是裴君琅送她的礼物,原来他没有丢。 叶薇释怀一笑。 她拿回火铳和枪套,佩戴身上。 放下包袱离开的瞬间,叶薇恍然:裴君琅原来是个十分闷骚的男人啊。 第四十六章 夜里,五个伙伴总算冰释前嫌,能坐下一块儿饮茶。 鲁沉山泡茶的水准真的很烂。 一块茶饼直接用沸水冲泡,泡到茶叶舒卷开就分杯倒好,粗吃。 叶薇喝了一嘴茶渣子,但碍于好友情面,什么话都没说。 倒是裴君琅性子娇气,看了碧绿茶汤一眼,十分不耐,说什么都不下嘴。 “难喝。”他言简意赅。 叶薇怕伤害队员之间的情谊,打哈哈跳过这个话题。 她问:“这里为什么叫红龙谷?是因为山脉形态像龙吗?” 叶薇知道,很多地方都喜欢沾染天家龙气,对外会称为龙穴、龙岭等等,仿佛如此便能沾上富贵气运。 没人会知道她失踪,她今晚死无全尸。 裴君琅别无他法,只能往后退,他动不了手指了,眼睁睁看着叶瑾狂妄大笑,杀向叶薇。 但幸好,他已经喊来援军,再撑一撑,叶薇能得救的。 “小琅!!” 叶薇亲眼目睹裴君琅中了杀招,心中怒火澎湃。 裴君琅微微皱眉,咽下满溢出唇齿的血沫。 “跑!不然我白受伤了……” 叶薇强忍住周身伤势,强硬撕扯开绳索,没了束缚,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向厮杀不休的黑鳞蛟蛇。 她有法子了,她想赌一赌。 叶薇想活,想和裴君琅,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身后,叶瑾穷追不舍,已经解决了恶狗似的裴君琅,他可以心无旁骛对付叶薇了。 风声潇潇,不绝于耳。 叶薇顾不上疼痛了,她心如擂鼓。奔逃中,叶薇摘下兰铃镯,铃铛的尖锐的花瓣死死嵌入骨肉,破开掌心,鲜血就此四溢。 馥郁浓烈的血腥味弥散,山林之中,百兽喧嚣。 叶薇朝着黑鳞蛟蛇纵身一跃,她不要命了,冒着被巨蛇吞噬的危险,用力抱住了硕大的蛇头。 叶薇强行将手掌与兰铃镯塞进黑蟒的口齿,任由淋漓鲜血灌入蛇腹。 黑鳞蛟蛇挣扎、翻滚,叶薇被乱石刮伤了脸,仍不放手。 叶薇记得,祖父托梦同她说过,用骨血策反别人的本命兽是很危险的秘术。 她可能会死,可能会没命。 但她别无选择,叶薇生来就是在钢丝上摇摆,举步维艰。 她想活就必须咬牙坚持下去,她别无选择。 来啊,不信命的,都同她一起和上苍搏一搏! 死又何妨!它张开两只锐爪,昂首挺胸落到叶薇的手臂上。 “嘶……”叶薇皱眉。 她没有穿戴防抓的臂套袖筒,即便鹰隼已经很有分寸,细长的指甲还是戳得皮肉生疼。 裴君琅见状,丢去一条护臂的黑狐皮袖筒。 “不想肌肤溃烂的话,戴上这个。” “多谢小琅。”叶薇没有和裴君琅客套,但她也很有自知之明,没把小郎君的善意当成一回事。 裴君琅待她温柔体贴,很可能是为了赢得这一次试炼,毕竟输的队伍要睡不烧地龙的寝房,而裴君琅那么畏寒怕冷,他一定很想赢。 不止叶薇一个世家女会驯兽术,在场的所有叶家人都擅长此术。 因此,即便是叶薇用少量血驯化了苍鹰与冬眠复苏的黑熊,众人也不以为奇。 门被拉开了一道罅隙,六支队伍的山兽均被放出门外,静候暗处等待扑食的饥兽们。 随着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嘶吼,一望无际的雪丘隐隐有挑衅声十足的吼叫传来。 两方隔空对质。 六个队伍里,掌控山兽的都是叶家人,都算是一家子亲眷。 叶薇看了堂弟们一眼,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所有铃铛声、口哨声响彻云霄,叶家子女们同时下达了杀令:“擅闯者,杀——!” 有了驯山将恢宏的口令加持,山兽们士气大增,所向披靡。 风雪渐大,覆盖四野。 山兽们厚重的皮毛被冷冽的风吹得倒伏,低低压着。待远处的雪原接二连三亮起一双双绿眼,学生们便知道,夺食的野兽来了。 “上——!”叶薇振臂一呼。 所有叶家孩子齐齐发动指令,命山兽作为先锋铁骑,为他们争夺回试炼的荣耀。 万兽奔腾,地皮震颤。松木上的积雪受其牵连,轰隆落地,发出浑厚的倾泻声。 山兽气势汹汹地袭向昏暗的雪夜,随着扑腾声渐行渐远,凶兽嘶吼与鹰唳也逐渐归无。 紧接着,远处响起震耳欲聋的哀嚎嘶鸣,尽是野兽搏斗的厮杀以及争斗。 可很快,四面八方的动静消失,静谧无声。 战役既然结束了,却没有任何一只山兽拖着猎物赶回来邀功请赏。 不对劲。 叶薇和叶家子弟们对视一眼,面面相觑,谁都闹不清楚情况。 叶星路:“二堂姐,要不我们召回山兽看看?” 叶薇:“好。” 兰铃镯率先响起悠扬的响动,紧接着叶家的孩子们也一齐晃动臂骨。 然而,诡异的是,无论他们多费力传召山兽,却仍旧没有一只山兽归巢。 死一般的凝重气氛遍布山庄。 叶薇心里生出一个不好的预感。 她咬牙,从背上拿出一把包裹了狐皮的弓弩,又从箭囊取了一支能燃焰火的箭矢,引弓如满月,她咬牙朝空中猛然射出。 “嗖”的一声,箭镞离弦,与兜头扫来的风雪摩擦生热,当空划开一道绚烂的火焰光辉。 随后,半空中,一朵流光溢彩的烟火炸裂,火光与雪亮的冰面呼应,霎时照亮大地。 也是这时,大家伙儿才看清不远处的雪丘有着什么。 一点点红梅,在雪丘上绽放。 那是血。横尸遍野,到处都是血…… 而不远处,早有成千上万瘦骨嶙峋的山狼,正闪烁一双绿眸,虎视眈眈盯着他们。 叶薇懂了。 山兽之所以回不来,是因为它们被更为凶猛的野兽猎杀,全员歼灭。 叶星路第一次见到这种残忍的画面,他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已经吓得瘫坐在地。 山兽对于驯山将来说就是命脉,没有山兽,他便没有自保的能力。 叶薇搀扶小堂弟:“站起来,别怕,这只是一次试炼……” 没等叶薇说出更多宽慰人的话,她的身后,忽然传来叶舟高亢的嗓音—— “孩子们,回来!这次试炼取消,情况有点不对劲!” 话音刚落,这些山狼便有了动作。 所有凶悍野兽像是听到了指令,忽然发狂,成群结队朝他们扑杀而来。 山狼飞跃,兔起鹘落,速度快得惊人。 叶薇知道,山狼最擅长偷袭,逃跑的人最好不要用后背对着他们,不然一旦扑倒,后颈被尖锐的兽齿贯穿,血流不止,大罗神仙都难救。 可惜,眼下的情形危急,她根本顾不上考虑周全。 叶薇跑得太快,只能听到自己如鼓擂动的心跳,冷峭的风灌了满嘴,咽喉疼得仿佛刀割。 叶薇和山庄的门仅仅有一步之遥,却因雪地蓬松,腿脚不能踏实而行进缓慢。 “小薇姐姐,快跑!” 死又何妨!! “黑鳞蛟蛇!我叶薇,以兽主之名,召你为我所用!” “以我血塑契,以我血塑骨!汝为吾兽,听吾差遣!” “杀——!” 叶薇失血过多,头晕目眩,她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毕竟黑鳞蛟蛇是黑蛇母的后裔,是和红豆同等强悍的存在。 她没有信心能赢,但她愿意试一试。 唯有如此,才能救下裴君琅,才能救下自己。 黑鳞蛟蛇的蛇口猛然闭合,咬住了叶薇的小臂。但很快,它的蛇眸金芒闪烁,又轻轻松开了叶薇。 蛇身一阵颠簸,叶薇重重喘息,胸腔起伏。少女气若游丝,没了力气。 她从蛇身上跌下。 然而,叶薇没有摔成肉泥。 黑鳞蛟蛇俯冲卷来,再度接住了叶薇,它恭敬虔诚地将叶薇抛到头上。 叶薇心脏狂跳不止。 她知道,黑鳞蛟蛇护主。所以,她成功了! 叶薇双手持着巨大的蛇角,遥遥指着面无血色的叶瑾。 她目光坚毅,下达杀令—— “父亲,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世家的天才?所以,不止祖父的血能够策反山兽,我也可以。” “叶瑾,你的死期到了。” “杀了他!” 叶瑾腿骨瘫软,没了生欲。 黑鳞蛟蛇杀心溢,来势汹汹,锐不可当。它已叛主,张开血盆大口,迅猛咬下叶瑾的头颅。 一代枭雄家主,就此没了气息。 …… 夜色浓郁的山林。 御林军、部族蕃国的族人、世家子女以及长辈们,甚至是大乾国皇帝,统统赶到了硝烟弥漫的战场。 飞沙走石落地,血腥味散去,月华拨云,倾泻而下。 众人眉眼清明,视线豁然开朗,他们看到了毕生难忘的画面。 只见一红、一白、一黑,三蛇缠绕成柱,高高托举起血衣凌乱、乌发成结的少女。叶薇扶着蛇首,垂眉低目,慈悲如佛陀。她就这么立于高处,坐在蛟蛇缠成的王座之上,如同降世的神女,居高临下,睥睨众生。 众人瞠目结舌,看着这一场“成神”的异象。 蛮族小国在沙漠佛窟里看过《龙神变》的绝伦壁画,他们深知,这是神主莅临。 他们口念庇佑众生的梵语,虔诚下跪。一个跪下了,其他的也都跪下了,他们仰望叶薇,发自内心钦佩,对她俯首称臣。 唯有大乾国的世家长者们和皇帝裴望山,强忍住屈膝的冲动,没有跪地。他们神情复杂,心中百感交集,有欣慰、嫉妒、恐惧。 大家同一时间,听到了一阵黏稠的水声。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鼓鼓囊囊,要从那一口井里爬出来。 咕咚、咕咚,窸窸窣窣。只是叶薇身体骤然降温,太过反常了。 许是在海岛上,没有群山遮挡寒风,天气冷得如同岁暮天寒的隆冬。小姑娘太冷了,她忍不住蜷缩身体,往暖处钻。 少女偏头靠在裴君琅胸口,小猫崽子似的挨蹭,明明裴君琅身上都是血气,但她半点不嫌,仍旧用脸贴着裴君琅,埋在他温热的怀里,仍由自己被那股秋露混淆兰花的草木香味包裹。 叶薇处于昏睡状态,双手无意识地环住男人窄瘦的腰,缓缓收紧,不肯放开。 裴君琅不喜欢旁人太过亲近,正要拒绝,偏偏看到叶薇的肩膀,不住发抖。 她想取暖,她冻坏了。 “叶薇。”裴君琅没了办法,只能手臂勒紧,把她整个人捞到怀里。本该心情郁闷的小郎君,脸色却没那么难看,甚至称得上是和颜悦色。 裴君琅无奈,骂她:“你真的很麻烦……” 算了,走吧。 裴君琅给了昭昭一记冰冷的眼神,示意她跟着来海岸。 红豆都来了,想来青竹也一定收到消息了,他只需在海岛静候便可。 红豆通人性,知道裴君琅和叶薇是一伙儿的,看到小主子平安无事,它便悄无声息躲回了暗处。 一夜的争斗过去,海天一线处,天光渐起,都要熬到天明了。 刺目的光一缕缕攀上裴君琅的衣摆,白皙的手骨,以及怀中的女孩。 裴君琅浑身都是腥臭的血气,偏偏叶薇不嫌,一面熟睡,一面将他抱得很紧。狭长的眼睫被日光照成浅浅的褐色,小扇似的颤动,很惹人怜爱。 裴君琅不知受了何种蛊惑,竟抬指,轻轻触上她的脸颊。随着修长指骨挪动,那一绺被风吹到唇边的乌发被小郎君如玉的指骨,轻轻掠开。 没多久,海面上传来呼喊声—— “二殿下!” “小薇姐姐!” “我们在这里!” 嘈杂的喊声震耳欲聋,裴君琅不悦地抬眸,恰巧迎上了丁班伙伴们热切且担忧的目光。 居然是谢芙、鲁沉山、沈如意! 裴君琅眸中寒光浮现,瞥向前来复命的青竹:“他们怎么来了?” 青竹做贼心虚:“谢小姐担忧叶二小姐的安危,在咱们府外蹲点许久,还特地拦截了归巢的春鹰,一路根据鹰隼的踪迹,寻到金水镇。属下没想到他们会来,一时没设防,教这些人跟上了……” 最主要是青竹觉得这三人和小主子关系匪浅,不敢动粗,也就任由他们来当帮手。 谢芙不耐烦青竹和裴君琅叽叽歪歪这么久。 她看到叶薇浑身都是血,吓得目露凶光,大声质问裴君琅:“你到底在搞什么?把小薇姐姐害成这样!” 谢芙想要放出妹妹和裴君琅斗一场,幸好鲁沉山当机立断拉住谢芙,把小姑娘拦下了:“别冲动,小薇的伤肯定不是二公子搞的。” “当务之急,还是快点送小薇去疗伤吧。”沈如意看到小伙伴受伤,心急如焚,他朝裴君琅伸手,“二公子,我来帮你抱小薇。” 裴君琅看了一眼热情伸手的沈如意,完全无视小公子脸上的善意。 他单臂把叶薇揽得更紧,冷淡拒绝:“不必。” 他不喜欢沈如意离叶薇太近。 沈如意被裴君琅寒飕飕的眼风扫得心里发毛,他没机会展现同门间的友谊,只能摸了摸鼻子,自告奋勇帮裴君琅推车。 推车一事,裴君琅倒没拒绝,沈如意终于找到一个可以下的台阶了…… 木轮椅才推动一会儿,裴君琅忽然对青竹道:“后面还有两名女子,带回皇子府,严加看管。” 青竹是合格的暗卫,不会去猜裴君琅的用意。 他奉命行事,朝昭昭一拱手:“两位,请吧。” 昭昭明白,今天她是插翅难逃。但乖乖听话,裴君琅看在叶薇的面子上,应该不会为难她。 毕竟,叶薇为了保护她们,都豁出性命迎敌了。 昭昭点头,老实地驮着夙瑶上船。 几人上了渔船,总算有惊无险地离开了古怪的海岛。下午的时候,他们一行人终于抵达皇子府。 府邸总管长寿早早就听说今日会有二皇子的朋友登门,他激动得老泪纵横,喊灶房里的御厨一定要好好准备吃食,招待贵宾。 毕竟裴君琅面冷心冷,偶尔出于礼节才会露个笑脸,他麾下的人都十分担心主子孤独终老,巴不得主子能多多交友…… 就在长寿让仆妇们捧着鲜花站门边夹道欢迎的时候,大门被一股澎湃的内力震开了。 入目第一眼,就是鲜血淋漓、宛如恶鬼降世的裴君琅,以及他怀里抱着的奄奄一息的女子…… 仆妇们吓得腿抖。 这个画面,怎么看怎么像丧心病狂的主子手痒出门宰人玩,回府还意犹未尽,想找下一个倒霉蛋。 众人纷纷看向长寿,悄声问:“公公,二殿下他……” 长寿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内心呐喊:“都别问!他也不敢问主子发生什么事了啊!” 裴君琅环顾四周,寒声:“去医堂拿止血疗伤的药,再准备一间烧了地龙的客房,多摆几个炭盆。” 二皇子有吩咐,长寿不敢怠慢,拔腿就跑。 裴君琅吩咐完,又眼神示意青竹:“把那两人关押到客房里,设下暗卫,防止她们出逃。吃喝上不必苛待,再熬两剂安胎药送去。” 沈如意听到“安胎药”的时候,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瞠目结舌,看向裴君琅:“二公子,这孩子该不会是你……” 沈如意没谢芙和鲁沉山那两个愣头青这么傻,他总觉得叶薇和裴君琅或许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亲昵关系。 井口边沿,一团黑色的东西逐渐探出了头。 是一只不知名的怪物。 它浑身上下覆满了湿滑的黏液,有爪、长尾、背上插着一对翅膀。 叶薇心里惊骇,嘟囔:“这是……红龙?” 裴君琅看了一眼,忽然意味深长地勾唇。 “原来,有人借着红龙谷的风水宝地,养了这玩意儿。” 叶薇不解:“小琅知道这是什么?” 裴君琅微垂凤眸,讽刺地说:“这些……都是饲养失败的赝品罢了。” 第四十七章 古井的骚动不绝于耳。 庞大的怪物步步紧逼,每一丝一缕的动静,都似踩在人的心弦上,危险迫在眉睫。 可裴凌还要再斗。 他甚至认为今时今日是除掉裴君琅的大好时机。 便是他杀了二弟又如何? 裴君琅死在地道里,旁观者只会叹一句可悲可怜,只会以为是怪物出手,才害皇裔丧命。 父皇即便疑心他本就居心不良又能如何?裴君琅死了,皇帝膝下只有他一个儿子了。 红豆在恐吓它。 它蛇尾焦躁地拍打叶薇小臂,分明也很害怕黑蛇! 黑蟒低头,看了一眼叶薇袖囊里的东西,身体僵直住了。 “斯斯!” 倒不像被红豆吓退的样子,似乎是在思考什么事。 最终,黑蟒服了软。 它伏低了身体,又原路缩回草丛,消弭无踪。 叶薇受了惊,双腿发软,冷不防瘫坐在地。绵密的汗跗骨而生,直钻脊髓。 这一下,摔得倒不疼,只是力气卸下,叶薇浑身都发起燥热。 刚才的凶兽是什么? 黑蛇头顶有角……蛟蛇之中,黑鳞为尊。 它是黑蛇母?不对啊,黑蛇母只在紫金山里生存。 那么它和红豆一样,都是黑蛇母的孩子吗? 叶薇的疑问很多。 但她似乎明白了,这条黑鳞蛟蛇应该也是府中某个人的本命兽。 最可能,是她父亲麾下的山兽。 叶瑾的实力竟然这么强悍…… 叶薇不由蹙眉,希望黑鳞蛟蛇不要同父亲告发她拥有小蛇王的秘密。 否则,她会没命。 叶薇胆战心惊等了两日,幸好,府上无事发生。 她猜到,黑鳞蛟蛇应该什么都没通知主人,否则凭叶瑾和焦莲的性子,不可能不来找她。 叶薇困惑不已,又想到黑鳞蛟蛇看到红豆的那一幕,心中隐隐有个猜测……难道,它在保护红豆? 叶薇不由自主又想到取蛋那一日。 满山的蛇潮如山倾颓,意图吞噬叶薇,制止她带走小蛇王。 蛇群众志成城,合力连成防线,只为了保护黑蛇母之子。 甚至,无惧生死。周溯是怕冷的猫儿性子,他双手对抄进袖笼里,站在门外,朝内喊:“各位同窗,如不介意,烦请出门吃一口糕吧?我特地从食味斋买来的见面礼,往后大家一块儿在官学上课,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多多担待。” 甲班的白檀和白戎很卖周溯面子,姐弟俩联袂出门,和周溯打了招呼。 其余的学子,则看大皇子裴凌的脸色行事。 若他接纳了周溯,那么他们也会对周溯笑脸相迎。 周溯在屋外等了一会儿,万卷阁里还迟迟没有动静。 周溯明白,这位天家的小表弟,似乎在无声反抗,对他表达不满。 少年嘴角上扬:“大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闻言,裴凌冷着脸,从书阁里走出。 他果然能听得见,周溯微微一笑。 裴凌和周溯一块儿走到僻静的假山后。 还没等周溯找到可以落座的石凳,裴凌已然冷不丁揪住他的衣襟,大发雷霆:“你为什么背着我去和裴君琅讲话?!你不知,我同他是死敌吗?!” 裴凌的温润气度,都是展现给外人看的。 他心狠,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原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可半道上杀出了一个似敌似友的周溯,打碎了他的全盘计划! 周溯呼吸不畅,他微微拧眉,无奈道:“表弟,你勒着我了。” “你少和我耍花招,你说,你到底什么意思?” “嗯?表弟难道不知,拉拢人也需要和风细雨讲话么?你对我太凶了,我嫌你不够好,自然会逃。”周溯仍是一副逗孩子的笑模样,全无兄长的脾气。 周溯油盐不进,裴凌不能拿他怎么样。 两人僵持一阵,裴凌终是松开他,忿火中烧地道:“母后是你的姑姑,她代表周家站在我这一边,周溯,你不会和我作对吧?” 周溯只笑不语。良久,他歪了一下头,问:“可是……杀神周家何时让一个嫁到天家的外人来掌了?表弟如若想得我襄助,你就得全力讨好我啊。” “周溯……”红龙仿佛还认主,风雨兼程,一路飞到东宫。 它收起肉翅,匍匐在地,到处探出蛇信子嗅味,用蛇腹紧贴地面,一路朝前蜿蜒。 直到红龙看到了一座晶莹剔透的冰棺。 无数白色的凛凛寒雾从棺材四周散出,红龙飞速地游向棺材,一双红色的竖瞳死死盯着冰面底下的小姑娘,随后贴上蛇头,不断地磨蹭。 红龙许久没有休息,它长长的蛇尾卷住冰棺,美美睡上了一觉。 裴君琅原本不喜欢有人靠近叶薇,但今日红豆盘踞于冰棺上的画面,一如从前叶薇当初还活着的样子。 裴君琅有一瞬恍惚。 他想到了很久很久之前,月夜下的女孩。 月华如水,清辉披满她一身。 叶薇张开手臂,似一只展翅翱翔的白鹤,红蛇在她身上游走,犹如缥缈仙逸的披帛。 叶薇和蛇共舞,轻灵的笑声传进屋舍。 裴君琅坐在窗前,目不转睛看着她和红豆嬉笑。 叶薇玩累了,又回到屋里,她对他从来没有半点防备,枕着盘成一团的红豆,睡得很香。 裴君琅至今还记得叶薇轻颤如蝴蝶的眼睫,她背对着烛光,黄澄澄的暖色照亮她后颈的绒毛,看起来既乖巧又柔软。 她一直很讨喜,她一点都不讨嫌。 明明最乖巧的人死无葬身之地,偏偏最懂事的人万劫不复。 天地为何独独待她这般不公? 裴君琅替她感到委屈。 凭什么、凭什么不幸的只有叶薇。 她究竟何罪之有! 裴君琅心脏撕裂一般地疼痛,他开始后悔了。 后悔与叶薇相遇,后悔接下她的甜糕,后悔带她去找蛟蛇,后悔帮助她进入潜渊官学。 他应该忍住所有的悸动与思念,他应该婉拒所有的好意与恩赐。 他千不该、万不该,将叶薇带进这一场杀局。 裴君琅曾以为自己不会后悔。 他自负自私自利,所以老天要惩罚他,罚他永世不得所爱,罚他孤独一生。 “叶薇,我后悔了……” 究竟在悔什么,裴君琅也不明白- 潜渊官学又迎来了新一届的大比。 整个官学都是新入学的十二三岁的世家孩子,许是出过叶薇这一株庶出的好苗子,如今世家少年们入学,也不再以嫡庶区分。 不少人将叶薇视为自己仰慕的前辈,悄悄将她的画像绘出,挂在寝院激励自己。 裴君琅不喜欢外人私下收藏自家妻子的小像,带着御林军毁过一次院子里的库存货物。他不过数月没查岗,又掀起一阵妖风。 裴君琅带兵来潜渊官学搜剿画像。 进入官学后,他远远看到桂花树下站着一个女孩。 她梳着双环髻,耳朵坠着一枚泪珠白玉,乌发缚着长长的槐花色丝绦,发带随风轻扬,携来一阵熟稔的桂花香。 她的身侧还坐着一名小郎君。 小姑娘聒噪,喋喋不休和小郎君说悄悄话。 少年郎明显不耐女孩讲话,皱着眉躲开她,低喃一句:“你话好密,真吵!” 那一瞬间,仿佛岁月重合,裴君琅顷刻间想到了叶薇。 一样的发带,一样的衣色。 他一如眼前的少年郎一般倨傲,对喜欢的女孩子百般不耐。 裴君琅怔怔望着眼前的一幕,直到女孩转头,是一张和叶薇完全不像的脸。 裴君琅急速跳动的心脏骤然变寒,他垂下眼睫,指骨轻轻撬动木轮椅的扶手,说出的话也冰冷刺骨。 “谁教你们搭的这一身发饰与衣香?” 他很不喜欢,很厌烦别人模仿叶薇。 孩子们看到冷着脸的太子,立马瑟瑟发抖,说出沈如意在外贩卖叶薇相关用物与画像的生意,他还往几家铺子里投银子,专门用来和孩子们做这些私下的生意。 沈如意简直是掉钱眼里了,竟然教人仿制叶薇的衣裙以及装束,谎称有样学样便能得到红龙神主庇佑,他捏造了一堆故事来哄骗少男少女,以此牟取暴利。 裴君琅向来冷酷无情,涉及叶薇的事,他半点不留情面,当天就杀向市井店铺。 任掌柜的说什么“大人不能拆啊,我们沈老板上头有人”,裴君琅也没有心慈手软,直接命令御林军砸店,半点都不犹豫。 掌柜简直要哭了。 他找到隐居山中的刘嬷嬷,他将她带回了宫中。 两年前,自从裴君琅从刘嬷嬷口中得知自己的身世以后,他便给了刘嬷嬷一大笔傍身的钱,将她送走了。 刘嬷嬷离开了留给她只有伤心记忆的京城,回到了乡下。她隐世而居,自力更生,直到青竹再次找了过来,他说老祖宗有事要问她。 刘嬷嬷早早听说裴君琅如今贵为太子,他身上令人胆寒的威慑力更重了,只面无表情地看人一眼,也会让人觉得威压如山倾颓。 刘嬷嬷给裴君琅行了礼,低着头落座,问老祖宗:“太子殿下寻老奴回京,可是有什么事?” “嗯。”周溯颔首,“这样吧,规矩就从你喊我一句‘表哥’开始吧,我们周家,最重礼数了,即便你是天家的孩子,也不能忘本啊。” 裴凌明白,他是想逼他僭越君臣的礼制,以周家为天。 周溯怎么敢的……他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真该死! 裴凌没有理会周溯,他传唤哑奴,行使皇子的特权。 他和周崇丘告假,打算要离开潜渊官学一日,进宫里见母后。 裴凌想,周婉如,定不会允许一个小辈对皇权无礼。特别是一个很可能听信谗言、是非不分的小辈! 然而,就在裴凌入宫,摔了无数瓷器,怒发冲冠同周婉如叫嚣着定要杀了周溯的时候,母亲一反常态,没有及时安慰他。 周婉如稳稳走来,高抬起玉雪漂亮的手掌。 一记毒辣且响亮的耳光就势摔在裴凌的脸上。 啪嗒一声,响彻殿宇。 也一巴掌砸到裴凌的心里。 少年郎的脸一偏,嘴角沁出丝丝斑驳的殷红血迹。 裴凌难以置信地回望皇后,墨瞳里全是震惊与恼怒:“您……” 周婉如一向和颜悦色,鲜少有对裴凌动粗的时刻。 可是,母亲仿佛变了一个人。 她身着雍容华贵的皇后礼服,乌发高髻戴满翠钗珠玉,每走来一步,都带着上位者应有的气势。 裴凌顷刻间明白了,他的母后也开始需要皇后之位来虚张声势了,她也开始有畏惧的事情了。 他们母子……不安全了。 裴凌从善如流地跪下,朝母亲低下高傲的头颅:“阿娘,不要生气。” 周婉如知儿子聪慧,一下子就开了窍。 她轻哼一声:“所有不忠你的人都要杀吗?普天之下,这么多人,你杀得过来吗?” 裴凌双手紧攥,良久开口:“儿子……失言了。” 周婉如心疼地抚了抚裴凌红肿的脸,打在他身上,痛在她心上,她怎么不难过呢? 可是她的儿子要长大,否则被人碾压,踩在脚底,迟早要受千倍万倍的痛。 她就这么一双儿女,她要教裴凌所有长存之道。 周婉如:“为君者,从来不怕忤逆之臣。你要做的,是用心计与手段,诱骗这些佞臣为你所用。拿捏他们的把柄,让他们不得不奴颜婢膝讨好你。臣子不忠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们不敢背叛你,那就够了。” 皇后的话,如雷贯耳,重重击在裴凌心上。 是呢,只要那些人不敢翻了这天,他能压住他们便好了。 “儿子受教了。” 裴凌忽然明白了母亲这般着急部署的原因,他颤巍巍地问,“是不是父皇……” “凌儿。”周婉如抱住孩子,温柔地抚摸他的乌发,如同对待小时候的儿郎,“从今以后,母后只有你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他的父皇,选择了那个废物。 裴凌被舍弃了。 为什么?为什么? 裴凌觉得脸上的痛感加倍,疼得他浑身发颤- 上京那天,叶瑾给叶薇准备了一个挂了铃铛的金手镯。 镯子也有四季花的样式,只不过绘的是春天开的山茶。 而叶薇,并不是生于春天。 算了,她也不指望叶瑾能记得自己的生辰。 “你上潜渊学习驯兽术就用这个金铃镯,届时,如何使用它驯兽,你二叔会教导你的。” 叶薇咬了下唇,故作懵懂地问:“女儿能否和大姐一样,跟父亲学习传家术?” 听到这话,叶瑾的眉峰几不可查地皱了下。 似乎是在怨叶薇的不识趣。 但看次女懵懂无知,他又觉得女孩子年幼不懂事,情有可原,没必要苛责。 于是,叶瑾淡淡道:“你同二叔学也是一样的。” 一句话,轻飘飘地把问题又抛了回来。 叶薇明白,叶瑾就差没指着她的鼻子说,凭你也配叶家主亲授传家术了。 幸好,她只是为了巩固众人眼里那个“有些小聪明但不多”的庶女形象,她没有感到失落。 叶薇识相地屈膝行礼,对父亲虔诚道谢:“多谢爹爹。” “嗯。” 叶薇小心翼翼踏着脚凳,上了车厢。 叶家的马车是由机关客鲁家改造过的,一共内外二层。 外层有石青缎饰荷花纹帘子防风,可供随行的仆妇端茶递水、准备茶点;内室则嵌一扇透光明纸与湘妃竹制的推拉门,主子在里头小憩,也不怕被人惊扰。 叶薇不信任蔡嬷嬷,因此内室,她只带了桐花一起待着。 桐花小时候命苦,爹娘不疼,闹饥荒了还要把她发卖出去给儿子攒聘金,是叶薇半道看见了,将她卖下,带在身边。 两个年纪相近的女孩子相依为命长大,桐花在心里,早僭越尊卑,把叶薇当成血浓于水的姐妹。 她愿意誓死效忠叶薇,也会对外隐瞒叶薇所有秘密。 叶薇知道桐花的秉性,在她面前放出红豆也无所畏惧。 于是,叶薇抖了抖袖子,哄劝红豆游出来见人。 小粉蛇一现身,桐花被虫蛇吓一跳。 她下意识捂住嘴,小声问:“小姐,这条蛇就是您出门寻的山兽吗?” “对,它叫红豆,可乖了,咱们拿糕喂它。” 叶薇很有护短的心理,凡是她麾下的人,都要竭力庇护。 桐花初见小蛇,还怕红豆发狂咬人。但看它与众不同,竟在小姐掌心茹素,桐花明白了,这是神兽,和寻常的虫蛇不一样的。 裴君琅欲言又止,不由抬头,看了叶薇一眼。 小姑娘的兴趣转变好快,她立马把注意力放在那些屋檐底下的春鹰身上。 她吹了口哨,又摇起山茶花金玲手镯。 女孩兴致勃勃教春鹰学舌:“听我的话,传下去!鸡腿饭队,最强!” 春鹰阿娇终于“出狱”,兴奋地哇哇大叫。 它的叫声最嘹亮,听主人的话,不断重复:“鸡腿饭队,最强,咕咕!” 裴君琅举目仰望。 今夜,月亮皎洁,圆圆玉盘,高悬于苍穹。 孤独的一汪白华,落于叶薇发顶,如同神明发间的光。 娇俏的小姑娘欢喜起舞,哼着不知名的曲调。明眸善睐,似星辰,似皎月。 裴君琅从来不爱赏月。 可今日,他却目不转睛,盯着那一轮月亮,看了好久好久。 第四十八章 入夏,天气燥热。 坤宁宫早早用起了冰,机关水车不住盛水流动,旋钮转动,带起硕大的芭蕉扇。 冷风吹过澄澈的冰山,漫灌冷冽凉风,芭蕉扇将风吹入殿宇。 明明是日照充足的厅堂,今日也一如秋天,凉爽宜人。 大乾国皇后周婉如歪在红漆桃木美人榻上小睡,猫儿似的怕热,一到炎炎夏日就没食欲,什么都不想吃。 心腹宫女飞燕见主子一副病恹恹的模样,焦心不已,小声哄劝:“娘娘,御膳房前些日子进了肉肥的海蚬子,还猎了一批山里跑的野鸭,肉不老,炖汤可鲜甜。要不奴婢差小黄门去给您炖一碗蚬子鸭汤润润嗓?” 飞燕是家生子,签的死契,从小到大都跟着周婉如过活,忠心耿耿自不必说。 周婉如施施然睁开眼,她吹了吹新染的藤萝紫指甲,懒倦地道:“把门迎开吧,凌儿等会儿会来。” 飞燕诧异:“大殿下今日要来宫中给您请安么?可是他不曾递牌子约时辰呀?” 雪絮累积了满满一肩。 进门前,裴君琅的指骨勾在下颌处,轻轻解开了系带,遮风挡雨的斗篷卸下,堆叠了一地,他没有去捡。 炭盆的火苗在烧,荜拨作响,白雪消融,湿漉漉一地。 叶薇依旧在睡,呼吸声很细微,脸颊浮上一层驼红色,这是在散喝下去的酒。 宽肩窄腰的小郎君,经过两三年的成长,变化好大。 脸颊轮廓变得更为深刻分明了,唇峰一如既往冷硬,鼻梁高挺,那一双漆黑的凤眼不含情愫,眼尾狭长,因受风咳嗽,晕开潮红,沾了一点焦茶色的泪痣,总是一副柔心弱骨之姿。 叶薇越看越近,半个身子撑到了裴君琅的膝骨上。 她挨靠着他,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数他的睫毛。 裴君琅头疼欲裂,又怕叶薇的莽撞被人瞧见。 思索一番,他扬袖,内力震荡,掩上了门。 又一次动用内力,心腑刺疼,但他面不改色。 叶薇已经跨坐于他腰侧。 裴君琅不能推开她了。 叶薇不怕他,她低头,细心地观摩裴君琅的沉沉黑眸。 小郎君鸦羽似的眼睫变得纤长,指尖触到,痒痒的。 她看过他眼睫挟雪的样子,既脆弱又清冷。 柔软的指腹轻抚上裴君琅的下颚,沿着他的脖颈缓缓下移,停驻突起的喉结之上。 她不肯走了,触碰他的喉骨,依依不舍地打旋儿。 脊骨僵硬,前所未有的悸动,令裴君琅无措地皱眉。他紧紧扣住叶薇伶仃的腕骨,声音里压制了一丝怒火。 他隐忍怒火:“你疯了不成?” 叶薇可怜兮兮地鼓了鼓腮帮子,细声细气地说:“会动。” “什么?”少年郎被弄懵了,隔了好久才回过神来,她在调戏他啊…… 在裴君琅没注意到的时候,叶薇已经爬到了他的膝上,衣襟皱皱巴巴,头上的发髻也歪歪斜斜,她睡得一塌糊涂,却信心满满地勾引他。 裴君琅忽然很想笑,她到底哪来的自信? “叶薇,你真的很烦人。”他责骂了一句,可偏偏又不再动弹了,他容忍叶薇在他怀中作威作福。 直到叶薇也抿唇一笑,杏眸发亮,星光点点。 她凝望小郎君的修长指骨出神,看他松懈下来的、略带慵懒感的凤眼,随后,她像是笃定裴君琅不会发火,搂住他的脖颈,轻轻地、紧紧地蹭了一下。 “小琅。”密林里,无意间听到这些奇闻异事的甲乙丙三班学生,齐齐陷入了沉默。 原来……如此。 铃音蛊术根本不是什么辛秘蛊术!害他们白感动了! 叶舟把孩子们骗,咳,指引到深山老林以后,他屈拳抵唇,轻咳一声:“好了,大家的驯兽药都带了吧?” “叶老师,我们都带了。” “好。如今已近黄昏,山中野兽四伏,很合适你们用驯兽药驯兽!”叶舟欣慰地道,“希望你们不负师长众望,人人都能猎一头山狼回来。” 闻言,学生们齐齐陷入沉默。 叶薇先问:“叶舟老师,您刚才说什么?猎山狼?” 叶舟点头:“对,驯兽药喂了还不服的,你们就把它打服了,一般打到半死再喂药就没什么问题了。” 谢芙皱眉:“可是妹妹不喜欢狼皮,好臭,妹妹不要打狼。” 鲁沉山:“有没有可能,现在不是猎狼的问题,而是老师想我们死……” 鲁沉山说的很对,四个班的学生,除了几个武艺高超的孩子,无一人脸色好看——妈的,这是要他们的命吧?家中大人果然没有说错,别家的老师就是心狠手辣呢。 叶舟其实只是吓唬孩子们玩,毕竟他哪能真让这群兔崽子出事呢? 若他们真被山狼咬了手脚,父母亲问起,还得讨个全尸。他上哪儿去找吃了他们孩子的山狼?那不是大海捞针么!净瞎折腾! 叶舟也没为难他们,只给学生们派了自认为简单的一个任务:今日若想下山,务必要驯化一只比小臂长的山兽,不然一整夜都留茅山吧。 谢芙、鲁沉山、沈如意昨晚没睡好,都缺觉,他们和叶薇拜别,先一步去找山兽,等任务完成再回头帮她和裴君琅。 临走前,鲁沉山想了想,裴君琅就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大哥,怎么可能沦落到要他们帮助的地步? 反倒是他们要小心山林里的野兽吧! 叶薇对此,无异议。于是,他委婉地劝谢北门:“叶心月说了,只要我们对付叶薇就好。至于谢芙,不过是个诱饵。她有谢道玄老师罩着,咱们不能伤她啊。” 谢北门小小年纪,眉眼间却含了一股难言的厉色。 他讽刺地开腔:“你怕什么?只要帮了叶心月,咱们就算搭上了叶家本家以及东宫,有大人物作保,还怕这些小辈吗?何况,叶心月说过的,她会帮我们谋求一个好的前程,甚至还能干涉世家继承人的位置……你也不想一辈子碌碌无为吧?” 周峰沉默。 确实,他们愿意帮叶心月处理叶薇,一个是利用了红龙谷比赛的规则,试炼里允许学生们彼此厮杀;另一个则是他们知道叶心月有望成为东宫太子妃。 倘若她往后成了皇家的人,那么他们在世家的路就会顺很多了。 毕竟旁支家的小子,生来就注定和家主之位无缘。 平心而论,周峰和谢北门,都很羡慕谢芙这种生来就血脉高贵的本家孩子。 周峰不再说话了,他默许谢北门要做的事。 只要废了谢芙的手,她就再也不能操弄傀儡尸人,成为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女了。 而叶薇和谢芙都受伤出局,队伍就剩下一个残疾皇子与两个没有武功的世家孩子,绝无获胜的可能。 他们五人,会尽数出局,被赶出潜渊官学! 周峰和谢北门商量计策。 他们没料到的是,叶薇早就醒了。 少女闭目养神,听完这两个坏小子的窃窃私语,不由翘起嘴角,讽刺:“原来,你们的心这么黑啊。” 柔媚的少女嗓音传来。 谢北门闻言,眉眼顿时变得凝重,他冷嗤一声:“本来想迟点再对你动手,可你不识相,那就休怪我手黑了。” 谢北门没和叶薇废话。 他说战就战。 小郎君的十指翻飞,数十根坚韧的丝线眨眼间从他袖中杀出,绕上脚边的尸人娃娃。 丝线像是活的,蛇一样,一圈又一圈缠住尸人苍白的四肢。 喀拉、喀拉。尸人的骨骼开始迅速运作,发出脆响。 娃娃腾空跃起,负于身后的双手,忽然一左一右抽出了两把凛冽大刀。尖锐的刃,如河鱼最亮白的鳞腹,一下晃到叶薇身前。 “噌”的一声,刀尖刺空。 原来是叶薇侧身一滚,翻到了角落,避开了偷袭。 叶薇警惕地环顾四周,察觉到尸人小王不在此地。 想来也是,谢北门怎会愚蠢到留下隐患呢?肯定是丢弃了她们的尸人。 叶薇坐直了身体,又是轻轻一笑:“啊呀,谢家的尸人……不过如此嘛!” “你找死!” 一个无用庶女的挑衅,成功激起了谢北门的怒火。 他抬臂,拦住想要上前帮忙的周峰。 谢北门活动筋骨,一双眸子黑而沉,直勾勾盯着叶薇:“只是一个废物,让我来解决她。” 他走向叶薇,大有要大开杀戒的气势。 叶薇淡然看着他走近,没有求饶,也没有退缩。 即便她明白,谢北门的传家术精湛。 他的狂妄是有资本的,她在他眼中,也的确是微不足道的蝼蚁一只。 而现在,谢北门牵动手里的丝线,或挑、或勾、或收、或拉,他的动作优美至极,牵引的尸人如同发狂了一般,双手挥刀,笑着冲杀过来。 谢北门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他要给不知天高地厚的叶薇一个教训! 他要她死! 尸人娃娃随着主人的意念行动,它的身手敏捷,凌空跃起。 两把大刀犹如螳螂的臂刃,闪烁夺目的光芒,由上至下,朝叶薇的眉心袭来。 可就在这时,一阵悦耳的铃铛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叮铃、叮铃。” 一道黑影如风般,从尸人娃娃的左侧迅速掠过。 不过眨眼工夫,娃娃不见踪迹。 谢北门错愕,偏头望去,却在山洞的岩壁上,看到了最为骇人的一幕——他的尸人娃娃,竟被小王持刀拦腰截断,成了无用的尸块! 怎、怎么可能? 谢北门震惊:“你的三清铃,我明明毁了。” 他们知道叶薇修的是铃音蛊,他特地毁了她的三清铃与尸人,才敢把人劫持到隐秘的山洞里。 谢北门错愕间,周峰已经眼疾手快,夺走了叶薇腕骨上的驯兽铃铛镯子。 他狠狠摔了金镯,咬牙道:“叶家女果然卑鄙!你根本就不是用三清铃驯蛊虫,而是用叶家的铃镯法器驯的!” 叶薇点头:“还是周峰聪明……这才叫把传家术融会贯通不是吗?” 谢北门抱住最宝贝的尸人,眼中杀意毕露:“你无耻!” “彼此彼此。” 谢北门指示周峰:“杀了她!阿峰,你杀了她!为我的孩子报仇!” 反正她也没什么事,和裴君琅一起搭伙儿找山兽蛮好的。 顺道可以寻求裴君琅的庇护。 谁让她现在还只是一块废物点心呢,要变得更强才是。 裴君琅微掀雪睫,睥了叶薇一眼:“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去?” 叶薇眨眨眼,昧着良心,说:“我怕小琅一个人留在深山老林里害怕,特地来陪你的。唉,我这拳拳爱护同窗之心,你要珍惜。三两吧,给我三两,我就原谅你践踏真心的绝情。” 听到这话,俊朗的少年郎顿时拧紧了青色眉峰,他困惑地问:“你是什么守财奴么?天天都讨钱。” 叶薇被他奚落一句,倒也不恼。 她不急着找山兽了,转身寻了一块布满青苔的大石头,拍了拍堆积其上的杂草,坐下,慢悠悠地说: “母亲死后,我被父亲与嫡母抛在乡下,虽然有吃有喝,可那些刁奴看我没长辈撑腰,贪心四起。一碟花生,一钱银子;一碗米糕,二钱银子,府上的老奴们和我说,吃食都是要花钱买的,本家留下的钱财压根儿不多,我若是想吃,就要另外出钱垫上,这是联手欺我年幼无知。” 虽然后来,叶薇慢慢掌了自己的奴仆,有了心腹丫鬟桐花。 她把日子越过越好了,知道钱财在手的重要性,也不会再被人欺负了。 裴君琅薄唇紧抿,他第一次听叶薇说这些。 为什么苦难的过去,却能被她用轻描淡写的笑语讲出来? 叶薇从未自苦过。 “对不起。”他无心伤她,“若你有一日急需钱财……” 这是要给替她撑腰的许诺吗? 叶薇一怔,鼻腔发酸:“小琅……” “我可以借你。” “哦。” 少女语塞,顿时一句话不想说了。 月色正好,叶薇也不打算和裴君琅原地干耗着。 她环顾四周,见同窗全不见踪迹,打算慢吞吞推动裴君琅的木轮椅,往别处找一找山兽。 可没走多远,左侧的密林里忽然走出一个身材高瘦的少年。 是周铭。 叶薇脸上的浅笑渐渐消失。 她不喜欢周家人,更何况周铭是大皇子裴凌表哥,当初在叶家的时候,他们合力欺辱过裴君琅。 总不会是凑巧撞见吧? 叶薇警惕心起,带着裴君琅后退半步。 见状,周铭冷笑:“别躲啊,叶二小姐。我特地来找你,不过是想请你帮个忙。” 叶薇挑眉:“哦?我有什么能帮到周大公子呢?” “很简单,只要你的血,借我驯兽。” 不是询问的语气,而是势在必得的声口。果然,来者不善。 “若我说‘不’呢?” 叶薇没这么“乐于助人”,特别是强迫她做一件事。 “那我就只能亲自来取了。”周铭的目光落在孱弱的裴君琅身上,看到这一对小儿女走得亲近,他忽然笑出声,庶女配残废,果然很合适。 他笑意渐深:“你不会以为,身边这位二皇子……能护得住你吧?” 她认得他,她在唤他。 她所有亲昵的举动,都在意识到眼前的男人是裴君琅的情况下进行的。 清矜淡漠的小郎君,终于有了一丝反应。他的指骨微蜷,雪白脖颈生了热。 他想避开,可偏偏,叶薇还要往上粘过来。 裴君琅冷淡地低语:“叶薇,你认错了,我是白衡。” 他固执且幼稚地试探她。 直到小姑娘摇头,捧着裴君琅的脸。她居高临下,细细分辨,认真地开口:“小琅。” 她琢磨了一会儿,又重复一次:“你是小琅。” 带着浓浓的酒气与醉意,但语气固执、坚定。 她朝他迈步。 一如当初,无论裴君琅拒绝多少次,叶薇依旧会送来甜糕一样。 小郎君的心脏变得柔软,积年不化的雪峰也消融。 “嗯。”裴君琅这次没有反驳。 良久,他语带玩味、嘲弄,以及若有似无、极难捕捉的宠溺。 “原来,也有清醒的酒鬼。” …… 当雕花窗棂外的天光漫进居室,叶薇从宿醉里醒来。 她脑子涩涩的疼,隐约有几个唐突裴君琅的画面,但实在记不清。 叶薇做贼心虚,还以为自己仍留在裴君琅的府邸。直到她趿鞋下地,撞见端水进屋的桐花,霎时间呆住,瞠目结舌。 桐花惊喜:“小姐,你可算醒了!头疼吗?要不要奴婢给你端醒酒汤喝?长寿公公说你昨晚喝什么都吐,酒也散不去,今早肯定会犯头疼。” 叶薇迟疑地问:“我们在二皇子府过夜的?” 桐花傻呆呆地答话:“没有呀!昨夜四更天,二皇子亲自将您送回府上的,您还吐了他一身呢!” 一想到爱洁的小郎君被她搞得这样狼狈,叶薇一阵做贼心虚。 那看来,昨晚她一定是醉酒看错了。 裴君琅看她的眼神,估计不是怜惜与疼爱,而是风雨欲来的杀意…… 叶薇欲哭无泪。 她果然又一次得罪小琅了! 裴望山睚眦必报,一早就对他们起了杀心。 他视那段寄人篱下的日子为毕生耻辱。 从一开始,皇帝就没想过,要给周婉如留活路。 …… 思及至此,周婉如心脏钝痛。她骤然睁开眼,咬了一下唇。 尖锐的指甲不知不觉嵌入肉里,外露一道道血痕。她却像是没有痛感,浑然不觉,唇齿间只一遍又一遍呢喃:“裴望山,你好狠啊……” 没多时,马车停在一座山庄前。精致的重檐回廊,额枋绘满淡雅的苏式彩画,无一处不华贵。这是周婉如私下里同父亲周崇丘碰面会晤的地方。 周婉如揽过狐毛斗篷,披上肩臂,她由飞燕搀着下了马车。 不远处的雪地里,站着一名身材挺拔的老者。 周婉如抬头,一眼看到父亲渐生的鬓角华发,泪盈于睫。明明都是年长的妇人了,却还如同儿时那般,扑到父亲的怀中撒娇:“爹,您老了。” 周崇丘也想念女儿,他看着极有凤仪的孩子,怜爱地拍了拍她的头,粗粝的手掌抚摸周婉如的乌发。 “你瘦了,在宫中吃苦了?” 周婉如轻轻拨弄、拉扯周崇丘的白发,眼眸含泪。 周崇丘感到一丝刺痛,低头一看,竟是女儿如同小时候一样稚气,想为他拔掉那些象征岁月流逝的白发。 老父亲心间酸楚,不由叹气:“好久没见婉婉了。” “婉婉也很想爹。”周婉如抹去眼泪,对父亲诉苦,“可有人,想让我永远见不到您!爹爹,裴望山想叛我!” 周婉如今日来见父亲,无非是想求周崇丘搭救。眼下的境况,唯有杀神周家的权势,能救她于水火间。 然而,周崇丘心知肚明,女儿身陷皇权纠葛,她要他施以援手,不是为了保住自己的一条命,而是以父女亲情逼他站队。 夺嫡之战迫在眉睫,大皇子裴凌与二皇子裴君琅交手,争相竞逐皇位。 于情而言,周崇丘该站在周婉如这边,力挺他的外孙,可于局势而言,他又不得不多以大局为重,多为自己存一条路,毕竟全族的性命都搭在他的手上,一招走错,万劫不复。 或许,周崇丘也应当顾全大局,取中庸之道,考虑裴望山的立储想法,谁都不偏帮。这样一来,即便往后是裴君琅得势,他也不至于出手毒辣,将周家赶尽杀绝。 周崇丘老了,他不得不承认,当年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傀儡皇帝裴望山,已经独当一面。 那个孩子有自家的想法,再也不可能任人摆布了。 如今该仰人鼻息的弱势方,是周家啊。 周崇丘缄默不语,周婉如的心顿时凉了一大截。 她咬紧牙关,对父亲声嘶力竭地质问:“爹,我是你的亲女儿!阿凌是您的外孙!您不帮亲眷,指望那个裴君琅往后会厚待周家吗?依我看,不如除了他,以绝后患!如此一来,唯一的皇子是咱们周家所出,皇权便只能掌控在我等手中!” 周崇丘失望地看了周婉如一眼,他为她捋去鬓边被风吹落的碎发,反问:“你有能耐掌控皇帝吗?” 周婉如一怔。 周崇丘叹气:“你心知肚明,若非忌惮他、畏惧他,你绝不会使出杀招,斩断所有退路。既然前路这般凶险,你还要周家人孤注一掷,冒着给皇家陪葬的风险,为你赌一把,卷入夺嫡是非中吗?你罔顾他们的死活,你心里,已经不把周家族人当亲人了。” 周崇丘苍老了许多,眼里也没有矍铄的光彩。 说的话很在理,他心里把周婉如当成至亲女儿,然而他也是周家的家主,他要为族人负责,不能因他的私欲,让全族人陷入危险,命悬一线。 他必须步步为营,小心敬慎,避免行差踏错半步。 他们周家已经足够富贵了,没必要再沾染皇权,为家族的峥嵘锦上添花。 周婉如心如死灰,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她腹背受敌,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了?父亲舍弃他,丈夫舍弃她,偏偏她手里的权势还不够重,还无法自保。 周婉如想活,想证明自己是对的。 她输了很多东西。 输了裴望山的心,输了婚姻,连儿子也输给了那个贱人。 她不甘心。 “父亲,我不甘心……” “婉婉。”周崇丘叹息一声,“你是我的女儿,无论如何,我都能保全你们母子,大不了不要天家的富贵,回家吧。” “父亲,来不及了。”周婉如忽然抬头,眼角弯起,笑里有几分明艳、几分凄惨,“太迟了。” 周崇丘不明就里,直到他亲眼看到,雪地里的女儿取出火折子,燃起一线香。 香烟袅袅升腾,如同一张遮天蔽地的云网,直入云霄,也从天而降,笼住了他。 那一味香几乎无孔不入,随风钻进周崇丘肺腑。 浓郁的馨香刹那占据周崇丘的思绪,老者的视线变得模糊。他丧失了五感,看不到眼前的景致,听不到呼啸的风声。 周崇丘风瘫似的,被封存于一片漆黑的天地间。 他不想坐以待毙,立时运用蓬勃内力,意图逼出侵入肺腑的奇毒。可惜,老者的内力越在体内游走,他的意识便愈发飘忽。 周崇丘是经验丰富的老将,他本不是这么好偷袭的人。 周崇丘之所以对周婉如不设防,只因她是他最心爱的女儿。 有哪个父亲会对自己的女儿手段残忍? 周崇丘心里仿佛压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他憋闷许久,沙哑出声:“为何要这么做?” 为什么?周婉如也不知道。她只是害怕被周崇丘舍弃,她不甘心死在裴望山手里。 她扑到周崇丘温暖怀抱里的时候,已趁机将毒液蛰入老者肌骨,待周崇丘拒绝与她为伍时,周婉如被逼燃香诱发毒汁。 周婉如明白,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一旦她和周崇丘决裂,她就真的失去了依仗,裴望山也不会再畏惧她的出招。 这两天是红龙神诞日,世家人都要准备自家的祭祀大典,就连皇族也要办国宴与拜龙大礼,因此潜渊官学放假几日,叶薇也顺道居家休息。 焦莲死后,后宅没有主母坐镇,丫鬟与婆子都放松不少,隆冬天里也不急着扫雪,先堆两个雪人,拿给叶薇看,凑个冬趣儿。 叶薇待人和气,没觉得和奴仆们嬉闹有什么不妥当。她笑吟吟点了一下雪人的萝卜鼻尖,道:“桐花,你去取把金锞子来赏给丫鬟们,之前年节没在府上过,我连利是红包都没发呢。” 仆妇们诚惶诚恐:“这怎么使得?给二小姐捏的雪人不过是戏耍的小玩意儿,都没什么苦劳,奴婢们不好邀功讨赏的。” 叶薇抿唇一笑:“难得有这份逗我高兴的诚意,我又怎能不领情呢?你们别推辞了,拿了钱,沽两壶酒、切两斤猪口条佐着,往后我不在府上的时候,惦记我的好,帮衬桐花看好院子才是真!” 话说到这份上,再傻也回魂了。 这是帮桐花立威做人情,往后出了个什么三长两短,小丫鬟跟前也有个使唤的人。 桐花感动得眼泪汪汪:“小姐……” “自然了,奴婢们都是小姐院子里当差的,当然记得小姐的好!”奴仆们收了金锞子,心里热腾腾的,还有一丝难言的羡慕。 只要被二小姐倚仗的心腹丫鬟,日子过得都是顶顶好的,不必叶薇督促,她们也会干好分内之事,听桐花差遣。 她们盼着有朝一日得叶薇的信赖,也能成为她的左膀右臂,跻身一等丫鬟。 叶薇那头主仆一团和气,其乐融融,进院子的箬叶姑姑旁听了几句,听懂了……一窝子下人都被小姑娘一点小恩小惠收买了,不单桐花承她的情,就连手下丫鬟也会尽心尽力做事,只求得到叶薇的青睐。 小姑娘做事有三板斧,一出手就把人治得服服帖帖,叶老夫人该放心了。 箬叶着一身锦绣华服,双颊涂抹两道朱砂红痕,对插着袖囊走向叶薇。 “二小姐,今日正院要斋僧、办红龙神诞祭典,请你换上大礼的章服,同奴婢一块儿去见老夫人。” 箬叶时常板着一张不苟言笑的脸,说话声音肃穆,吓得一众侍女婆子瑟瑟发抖。 仆妇们忙作鸟兽散,剩下的桐花也不敢举止乖张。 她上前屈膝行礼,从大丫鬟手里端过沉甸甸的红木托盘。 叶薇回来本家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参加过祭典,她连观礼的资格都没有,成天居于偏院里,等远处的诵经声与木鱼声消停了,再由得脸的大丫鬟,撤下祭坛上用来供奉红龙神的龙凤糖塔,挨门挨户送去吃两口,沾沾佛气儿。 叶薇不解地问:“前两年都没喊我过去,怎么今年忽然传唤我?” 箬叶给她解释:“之前的祭典,焦莲夫人只允许本家嫡长女叶心月穿戴礼冠,如今夫人仙逝,老夫人觉得本家不应看重嫡庶之别,既然两位小姐都是长房的姑娘,便不能厚此薄彼。” 叶薇懂了,这是祖母给她的体面。 有人撑腰的感觉真不错。 小姑娘甜丝丝地笑了:“劳烦箬叶姑姑替我向祖母道谢,多谢她挂念我,给我这个体面。” 叶薇欢快地拉着桐花跑进房间更衣。 几个老夫人房中的侍女怕桐花不懂规矩,穿衣手忙脚乱,弄坏了古物,在箬叶的眼神示意下,竞相跟了进去。 她们把礼服与珠冠妥善地置于高处,以免被粗心的下人打翻了。 又取来用红龙谷的香土混合皂角,帮叶薇洗净了秽气,帮她换上金桔花红色联珠纹翻领锦袍。 叶薇像是提线傀儡一般,任人摆布,一会儿脚上蹬一双珍珠狼皮靴子,一会儿脸上绘朱砂彩妆,全身都是红色的缎、红色的宝石珠花。 据说红龙神嗜好红色,因此侍奉龙主的世家,都要穿红色的礼服,摆上红梅、红糖塔作为贡品祭祀。 叶薇满头打着绕红绸带的长辫,终于到了戴珠冠的时候。 箬叶姑姑亲自进屋帮她戴冠。 也是这时,叶薇才看清珠冠的模样。 这是一顶类似于胡族公主的金箍王冠,细箍环绕一圈雪亮的珍珠坠子,两串华贵的红宝石嵌在金丝链中,最下端垂着三排金摇叶,风一吹,薄薄的金片晃动,淅淅索索地响,清脆悦耳。 叶薇本就是雪肤花貌的小姑娘,在一身华服的映衬下,她的美愈发具有威慑力与攻击性,让人不敢直视。 桐花被叶薇的美貌震撼,一时间目瞪口呆。若不是在驯山将叶家做事,她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看到侍奉红龙神的世家女着礼服的样子。 桐花如梦初醒地感慨:“小姐,你这一身真好看!” 侍女们也纷纷夸赞。 “二小姐是奴婢见过最合适戴礼冠的姑娘了。” “这一身真衬小姐!” 你一句我一句,谁都不肯落下风。 叶薇眨眨眼,阔气地摸出一把金锞子:“知道你们嘴甜,正好趁着红龙神主过生辰,我也给你们包点利是封红包,讨个吉利。” 丫鬟们喜不自胜,纷纷上去道谢、领赏钱。 箬叶姑姑见状,朝天翻一记大白眼。好么,趁着老夫人给叶薇送礼冠的档口,利用老夫人的恩典,把长辈院子里的丫鬟都收买了。 二小姐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精,倒挺会见缝插针挖好处的。 叶薇分完了金锞子,又从妆匣里拿出一只香囊,双手奉给箬叶。 “好姑姑,这些日子我没在府上,你帮忙看宅护院辛苦了吧?我听桐花说,你前些日子犯头疼,这是我亲自求白杏老师调配的安神香,有济世医白家的秘方,定能缓和缓和你的痛症。” 箬叶:“……”若是寻常的病方子,她还能推诿一二,偏偏是济世医家里的秘方。 她轻咳一声,收下香囊,色厉内荏地道:“奴婢的头风症是老毛病,不劳主子费心。若有下次,可千万别再因奴婢的缘故去叨扰世家的大人们。” 叶薇微笑:“明白、明白!我也是心里记挂姑姑,这才打扰了白杏老师,绝没有下次了。” 箬叶心里一软,嘴上还要硬邦邦地说:“嗯。时候不早,二小姐快出发吧。” 她一脸淡然地将香囊挂在腰上,无视那些小丫鬟们打趣的目光。 她是叶家的老人了,什么大场面没见过?绝没有像那些小丫鬟一样容易被叶薇收买,箬叶抬举香囊,不过是不想辜负白家大人们的好意罢了- 夜里,皇子府灯明如昼。 裴君琅静坐窗边饮茶。夜风徐徐卷入屋内,吹得廊庑底下几重薄纱蹁跹。 少年郎肤色如雪胜玉,乌发似瀑。他端坐于太师椅上,风致楚楚。 青竹侍立于旁侧,给主子说些宫中的动静。 裴君琅微笑:“他们应当为我反目了吧。” 指的是帝后。 青竹这时恍然大悟:“您是故意在红龙谷大比里暴露武艺的?这不是一场意外?” 闻言,裴君琅低垂纤长睫毛,轻轻“唔”了声:“不是意外,但,快了点。” 青竹知道,裴君琅从来算无遗策,也不会被任何人动摇心志。这一次,为何会出现意外?小主子不是那种不会规避意外的人。 青竹不解:“既然生了变,那会不会破坏您的计划?” 裴君琅不答。 一瞬之间,他忽然想到了另一个画面——月色一如今日这般清丽。 女孩儿仙姿玉色,同春鹰袅袅起舞。 她被鸟群裹挟,一如九天玄女。 叶薇时不时回头,对裴君琅笑,笑若春山。嫣红的樱唇微启,亲昵地、温柔地唤他:小琅。 她的声音轻轻颤动,如同春水池子里摇晃的月亮。 …… 裴君琅眨了一下眼,隐藏凤眸底下那寸许失神。 他淡淡道:“不过,无所谓了。” 第四十九章 皇帝裴望山是一诺千金的君主。 红龙谷大比时,他说过,夺魁的队伍,世家女赠县主封号,而世家郎君则擢升为御前亲卫,学成以后可为内廷近御之臣。 受封的旨意很快就下来了,叶薇被封为清容县主,而谢芙为栖霞县主。两人如今已经是正二品阶的外命妇,在世家贵女夫人的圈子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但实际上,这样的封号,对于谢芙来说加成不大,但对叶薇来说,不外乎拿了一张御赐保命符。至少焦莲投鼠忌器,她被叶薇的县主头衔压着,不敢轻举妄动。 而郎君们也有升官旨意授命,裴君琅本就是天家的孩子,皇帝裴望山似是看到了他英武一面,直接将他推上御前亲卫指挥使的职位交给他,其余的鲁沉山与沈如意则是招入御前亲卫的衙门,可时不时入宫面圣。 一时间,京城中的局势又被皇帝搅乱了。 原本以为裴君琅失宠的朝堂大臣们,不由又把视线落在这个残疾二皇子身上。 他们私下里揣摩圣意,思索裴望山此举的考量。 小伙伴们的伙食一个赛一个麻烦,没人想吃普通家常炒菜,王御厨听得一个头两个大,但看在这些人都是主子家的贵客份上,他没有潦草应付。 叶薇问:“王叔,你知道二殿下爱吃什么吗?” 王御厨连连摆手:“县主客气,可但不得您一句‘叔’,至于小主子爱吃什么喝什么……老实讲,这个奴才也不知道。二殿下是心中有丘壑的人,做事细致,不会让下人知晓口味偏好,凡是按照律例上的菜色,二殿下都会尝上一口……” 叶薇一听就知道,这是防止下人们猜出自己平时吃饭的喜好,万一选其中一样下毒就不美了。 叶薇转念一想,那裴君琅居然肯告诉她,他十分爱吃河虾粥,这算不算对她的一种信赖? 叶薇若有所思,明明很可亲温柔的小郎君,为什么非要成日里一副阴晴不定的样子。 她揉了把脸,纠结得头都疼了。 没一会儿,叶薇对王御厨道:“您做好饭先送医堂去吧,几位公子小姐都在医堂里制蛊,忙得热火朝天,恐怕顾不上饭点。我亲自去问问二殿下他想吃什么晚饭。” “嗳,这敢情好!”王御厨欣喜不已。 小主子多冷淡一人,就该由热情似火的叶小姐暖和暖和,消消冰霜。 叶薇挑了一样芋粉甜糕,一块儿带过去见裴君琅。 她想好了,小琅不爱吃,她也能吃。 可是这一次,叶薇见裴君琅的过程没有那么顺利。 本来她有特权,能在皇子府里横行霸道,恣意游走。 然而今日,她的“二皇子最好朋友”的光环被褫夺,成了芸芸众生里,不起眼的之一。 叶薇被青竹拦下了。 青竹欲言又止:“主子有令,闲杂人等不得入内探视……也包括叶二小姐。” 听到这话,叶薇说心里没有失落,也是假的。 她不明白裴君琅怎么又要和她疏远。 就因为那一个吻吗? 还是无数次她不经意间的靠近? 他就这么……讨厌叶薇吗?“别想走!”周铭立马去追。 就在他飞身而上,想一把拉住后撤的叶薇时。 一只重达百斤的猛虎猝然从浓密的林壑蹿腾出来。 不是叶舟那一只已经丧命的白虎,而是寻常的棕皮山虎。 “啪嗒”,山虎朝周铭的背后发起偷袭。 周铭冷不防遇袭,被这来势汹汹的一招踏倒,当即跪倒在地,猛咳出一口血。 按理说,周铭对于周遭危险的反应力不会这么差,可今日他轻敌,又被叶薇伸出的手吸引,掉以轻心。 他竟然……受伤了? 叶薇害他在裴君琅面前丢了脸,周铭的杀心渐起。 他冰冷地看着叶薇,擦去嘴角染上的鲜血。 “你们找死。” 周铭信手抄起一侧的木枝为剑,明明只是木枝,落于他掌心,却似一柄凛冽利剑。内力自丹田腾升,如同护体金钟罩,竭力按捺住他四肢百骸传来的痛感。 周铭一个健步,凌空杀来,见他飞起,山虎也应声扑去。 本该缠斗的局面,不料周铭却早早算好了计策。 他故意虚晃一招,待山虎暴露最为脆弱的腹腔时,他腕骨旋剑,一击刺向山虎的腹部。 山虎不似人那样聪明,软肋暴露,当场被刺穿场肚。兽血温热,兜头淋了周铭一身。 “哈,叶家女,有点本事。”“嗯?”叶薇歪头,眼带困惑。 白衡道:“是二殿下第一个发现的刺客,他使出杀招斩断了刺客的手指,但那一架暗藏在袖中的箭弩还是射了出去。有人想杀你,甚至是明目张胆在春狩时取你性命,可见其手段嚣张狠厉。倘若没有二殿下及时出手干预,后果不堪设想。” 裴君琅救了叶薇一命。 夜风吹来崇山峻岭的草木味,叶薇散乱的鬓发轻轻飘扬,落到鼻尖,痒痒的。 她怔忪许久,连白衡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在叶薇不知道的时刻,裴君琅究竟保护了她多少次? 既对她无意,又为何总在危急关头,对她施以援手? 为什么,每次在叶薇要放弃裴君琅的时候,他总来动摇她的心? 这样下去,她真的很难下定决心放手啊- 夜里,叶薇的脚疼缓解了很多。 她坐在柔软的毡毯美人榻上,忽然开口问桐花:“我们带上山的点心匣子里,有没有好吃的糖?” 桐花惊讶地“啊”了一声,嘟囔:“小姐,你想吃糖了?” 叶薇低低轻吟:“唔……不是我想吃,是拿来送给别人的。” 叶薇知道裴君琅从小到大都习惯喝苦药,药汤放凉了,端起来就一饮而尽,眼睛都不眨一下。 但他每次喝完药,眉峰总有微蹙。 叶薇猜到,他其实不喜欢苦味。 所以,小郎君受伤昏迷那次,在他醒来喝药的时候,叶薇送上了甜腻的糖。 裴君琅犹豫不决,但还是接过去,含在口中。 糖果入口,眉心皱起的那一缕秋波淡开,他分明是喜欢的。 喜欢什么却总是不说,小郎君一贯如此。 叶薇承裴君琅的情,他救了她一命,她合该报答他。 叶薇本来只想给裴君琅装一点牛乳煎炼的香苏奶糖,挑拣了几两,又嫌不够,摸了些松子糖和缠糖,用油纸包好,再码放整齐,一个红漆螺钿八宝食盒塞得满满当当。 准备好了报恩谢礼,叶薇如释重负。 她穿上柔软的鹿皮靴子,轻巧下地,白衡的药膏有止痛的效果,她的脚踝已经不怎么疼了,不过走路还是一瘸一拐。 去裴君琅睡帐的路上,叶薇在心里演练待会儿见面的情形,她要怎么说话才能显得自然,才能让裴君琅既了解她的好心又明白她余怒未消,其中的火候太难把控,叶薇绞尽脑汁想了一路,有点近情心怯。 然而,没等她走近帐篷,长寿便撩开眼皮,小心翼翼地赶来拦住叶薇。 长寿面带愧色,对叶薇道:“小薇姑娘,实在对不住,主子有吩咐,不许奴才再同你讲话。” 叶薇设想了种种可能性。 兴许小郎君对她不理不睬,兴许小郎君对她冷眼相待。 但她从未想过,裴君琅是铁了心要和她撇清,连面都不让她见了。 一种积郁心间许久的委屈,又翻涌而出。 叶薇把手里精心准备的糖匣子往前一递,笑道:“我不去见二殿下,劳烦公公把这个送给二殿下,今日我受了他的恩惠,理应道谢。” 长寿看了一眼花结打得漂亮的食盒小包袱,无奈地道:“小薇姑娘,实在对不住,主子说了,便是吃食用物也不许呈到他的案前……” 上次长寿把五福饼递给裴君琅,小郎君一边面无表情吃饼,一边杀气腾腾告诫长寿:“别再接叶薇的东西,如有下次,提头来见。” 不知两位小主子闹什么别扭,但长寿惜命,再不敢犯错了。 叶薇递去的食盒也被推了回来。 他把她拒之门外。 叶薇维持最后的体面,她缓慢点头,勉强微笑,和长寿公公道了别。 这一刻,寒风拂面,叶薇颤抖了一下,四肢百骸出奇的冷。 那一日在膳堂感受到的羞耻与难堪涌上心头,叶薇的耳珠生热,掌心也冒汗。她算不算千里迢迢赶来自取其辱了? 裴君琅……真是很擅长伤人的心啊。 叶薇抱着怀里的糖匣子,一步步走回帐篷。 春夜料峭,冻得她脚踝上的淤青也隐隐作痛。 原来,白家的止痛药膏功效也没那么好- 夜风呼啸,营帐内,裴君琅在动用内力后,陷入了昏睡。 他以病骨支离的身体修炼功法,每每反噬之症突发的期间,裴君琅决不能动用内力加重伤势,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屡次为叶薇破例,而这些损伤积累在骨血中,经年累月,会消耗寿数。 裴君琅如今痛症发作得愈发频繁,除却难忍的疼痛,他甚至开始嗜睡,偶有昏厥。 今夜,他实在倦极,早早睡下。 长寿按照主子之前的吩咐赶走了叶薇,事后想起来又觉得坐立难安,他忍不住来帐中禀报,小心唤醒裴君琅。 “二殿下,小薇姑娘来送礼了。” 裴君琅觉浅,并未深睡。听到长寿的话,他不由发怔,嗓音里带着浓浓的倦意与沙哑。 “叶薇来了?” 长寿道:“是,小薇姑娘她……” 裴君琅睁开凤眼,抬手抓过一侧堆放的外袍,胡乱披衣,艰难地起身。 小郎君忍住身体如山倾颓的疲乏,挪动臂骨,费劲儿坐上木轮椅。 长寿无措地看着裴君琅的动作,心里七上八下,战战兢兢开口:“那个……可奴才记得您不想见小薇姑娘的吩咐,已经把人送走了。” 小主子何时有过这么慌里慌张的时刻?难道他做错事了?没道理啊,分明是主子吩咐他这么做的…… 长寿偷偷窥探一眼裴君琅的脸色,噤若寒蝉。 叶薇走了。 周铭击杀了凶兽,持着木剑,稳稳当当落地。 他脸上满是腥臭的鲜血,朝叶薇等人步步踏来。 像是从血池里爬出的恶鬼,如今开了荤,已经无所畏惧。 杀神周家教出来的孩子,倾注了长者心血,实力确实不容小觑。 叶薇明白,是她轻敌了,甚至激起了周铭的杀心。 叶薇足下一个趔趄,输人不输阵,她尽量强忍住慌乱,照看一下裴君琅。 “退至我身后。” 裴君琅忽然出声吩咐叶薇。少年的嗓音低沉,寒意料峭,不容人拒绝。 “小琅?” 叶薇对上裴君琅那一双莫测的凤眸,不由出声。 他垂下浓长的眼睫,许是忍耐了很久,终于低柔地说了声——“听话。” 叶薇从来没有听过裴君琅用极其柔善的声音劝过旁人。 她知道,死到临头,没有别的法子了。 周铭受了重伤,又自觉受辱。 眼下他意气用事,竟对皇子出手,恐怕是真的疯了。 而一个疯子,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你小心。”叶薇照做,躲到木轮椅后。 她信赖裴君琅,信他能护她周全。 至少赌一把。 “呵,两个废物。”周铭今日受辱,必要争一口气回来,“今日,我必要你们付出代价。” 他手持木剑,磅礴的剑气激起地面枯叶,挥出的剑招气势如虹。明明只是一根木枝,却能发挥出如此大的威压。 周铭带着杀心,再次朝二人袭来。 “叮。” 骤然传来一声脆响。 周铭手里的木剑,半道上被一面飞来画扇击飞,死死钉入树身。 “小琅?” 叶薇探头望去,却见裴君琅神色如常,不是他出的招。 谁来了? 叶薇来不及反应,又听到“砰”的一声,周铭被极大力的一脚,狠狠踢飞到树上。 哇的一声,周铭吐出一口血。 他本就胸腔有伤,又被这一脚踢中要害,四肢百骸都震得发麻,不敢动弹。 周铭捂住剧痛的胸口,抬眸望去,想看看是何方神圣。 怎料,来的人,竟是叶舟老师! 原来,叶舟听到花币动静,登时蹿山越岭而来。 先是看到爱宠被刺杀,又看到周铭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们动粗,心头火霎时间窜起。 他冷笑一声,踏着一地枯叶,走来:“在我的地盘上,无论你们是哪个世家子弟,都只是我麾下的学生。既是弟子,就该听师长的话。” 叶舟把那一根被扇面刮到开劈抽丝的木枝,塞回周铭掌心,“别把世家争斗的小伎俩,摆到明面上来,懂吗?我忍你这一次,周铭。” 周铭强撑起一口气,厉声道:“你胆敢打伤我……周家是第一世家,你竟敢伤我,我姑母是皇后,我祖父是潜渊院长!” 他桀骜不驯,竟敢忤逆师长。 “那你呢?”叶舟一脸嫌恶,“你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竟敢拿周家压我?即便我不是叶家本家家主又如何?再吵一句,我还能在这里杀你。毕竟有饿狼守山,我管保你丧身狼腹,没人能发现你的尸体。” 叶薇听到这话,也在旁边火上浇油:“就是!我二叔最护短了,你欺我,便是和他作对,小心死无全尸!” 叶薇仍是笑:“我想来问问二殿下夜里要吃什么,青竹帮我传个话,好吗?” 青竹很想帮忙,可他也是第一次看到裴君琅下这样的杀令。 违者,怕是要重罚。 但,主子只说罚,却没让他赴死…… 青竹打算赌一把。他咬牙:“您等等,属下去问问。” 叶薇松一口气,道谢:“辛苦你了。” “叶二小姐客气。” 青竹飞檐走壁,一路落至裴君琅所在的屋前。屋内灯火通明,裴君琅沐浴更衣后,照常倚靠窗边看书。 清隽的小郎君淡淡瞥了青竹一眼,猜到他的来意:“叶薇来了?” 青竹:“……是。” 裴君琅想了一会儿,阖上书:“放她进来吧。” “是。”青竹欣喜若狂。 “你去领罚,杖二十。” 裴君琅这次是玩真的,没有再纵容青竹违背主令。 青竹浑身一僵,但为了主子下半生的幸福,这二十棍,他忍了!反正喊明月打,能放水,不疼。 叶薇得到青竹的示意,知道裴君琅愿意见她,心里很高兴。 叶薇早早洗完澡,换了干净的衣裙。不知为何,她从来不在意容貌打扮,今日挑选长寿送来的衣裙时,还特地选了春色明媚的梧枝绿。 她记得从前翻过裴君琅的衣橱,小郎君好像偏爱绿色啊。 她也想成为被偏爱的、讨喜的存在。 叶薇端着糕,装作没事人一样,小心翼翼迈入小郎君的屋舍,同他打招呼:“小琅,吃糕吗?”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话语,几乎是瞬间,惊扰到烛光下看书的裴君琅。 他不会被任何事惊扰心神,但偏偏今日,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心神不宁。 直到叶薇来了。 笑如春山的明艳女孩,又一次突破他的底线,忍受他伸出的锐刺,笑着来到他的面前。 无所畏惧。 叶薇仿佛不怕疼。 她习惯裴君琅是一只擅于逃跑的刺猬。 为什么要偏袒他、偏爱他……叶薇,他不值得的。 叶薇举着碟子,等裴君琅拿走甜糕。 然而过了好久,小郎君都没有反应。 叶薇小心翼翼放下端糕的手,自己给自己找了台阶下:“既然小琅不爱吃,那我就自己吃吧。幸好,我今天拿的是芋粉甜糕,新蒸的,很香甜软糯,很好吃。” 裴君琅的视线全落在津津有味吃糕的女孩身上,她的唇角沾了糕粉,裴君琅指尖微蜷,蠢蠢欲动。 他强行忍住,没有伸手帮她抹去。 他看着她吃糕,并没有厌倦这一件无聊的事。 裴君琅低头,不动声色看了一眼叶薇。 小姑娘依旧是那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眼角耷拉,杏眸雾濛濛,烟波浩渺,鼻尖也泛红。 鬼使神差的,裴君琅伸出匀称白净的指节,温柔地抵到叶薇晕红了的眼角。 他十足耐心,他循循善诱。 裴君琅生出怜爱的心情,想为叶薇擦拭眼泪。 这一次,即便他的指骨再因肢体接触烫到没边,裴君琅也忍住了无措,没有退缩。 高傲的小郎君第一次俯首,对一个脆弱的小姑娘低头。 他哄:“别哭。” 第五十章 垂丝海棠的细弱花梗低坠,花蕊稀疏,像是一条条艳丽的绦子,随风摇曳。 夏风渐劲,连带着叶薇嫣红的发带一块儿飘荡。今日的绸带没绑结实,风一灌就松开。 叶薇发上的红带子落到低垂的花枝上,长长的发带穗子,正好轻轻擦过裴君琅的手背。 像一条月老的红绳,高高悬于两人之间,红艳一片。 对于裴君琅而言,又如同上天警示他的一条天堑。他和叶薇分别在两端,永远不能交汇。 裴君琅明白,他不该有任何妄念。 也不能因旁人的任何一点垂怜,便神不守舍。 不过是一个残废皇子。 众人对裴君琅的印象一直如此。 裴君琅的好运,都是多亏了他的皇家身份,他的资质没有他们厉害,他的才学也没有他们渊博。 所有人都看轻了裴君琅。 可在这一刻,他们望向裴君琅那浸在冷风中的、棱角分明的侧脸,他们意识到了另一桩事——说不定,裴君琅的确有过人的谋略,果敢的决断,他超群绝伦,并不输给任何一个世家子女。 这种认知的割裂感,激起了所有人的好胜心。 学生们沉默寡言,彼此传递弓弩箭矢、玲珑炮、刀枪,他们要自救,绝不倚仗任何人的襄助。 他们不甘心、不服气、不认输,他们有身为世家人的傲骨。 孩子们忽然燃起了斗志,这是老师们乐见其成的事。 叶舟拍了拍裴君琅的肩膀,道:“我和你们谢老师去守住山庄后方,以免有白莲教雇佣的江湖术士偷袭粮仓……毕竟我们还不知会被困在此处多久。” “嗯,叶老师去吧。” 裴君琅没有对叶舟的委以重任感到欣喜,他依旧镇定地抽出箭矢,对准山兽怒号的墙头。 这群山狼不愧是骁勇善战的先锋,加之它们饿了许久,眼下只想破城食肉。 叶薇横刀在前,吹拂她鬓边的乌发。 环顾四周,她发现同窗们的发丝几乎凌乱,发髻也东倒西歪,松垮垮地坠着,幸亏叶薇有先见之明,很早就梳了个简单的发球,此时两条赛血的红绸迎风舒展,衬着她满身红艳的兽血,英姿飒爽,明艳动人。 裴君琅抬眸,隔着重重白雾,他似乎也看到了昳丽的叶薇。 她没来得及擦拭兽血,几丛花蕊似的血丝,如蛇蜿蜒,缭绕眼尾、脖颈。 她一身狼狈,任笑得肆意张扬。 叶薇生机勃勃,很与众不同。 裴君琅持弓瞄准,箭头下意识比着小姑娘的方向。她不曾看顾的身后,他替她周旋。 而此刻,山兽凶悍,前仆后继地跃上围墙,继而被带火的箭矢,一只只放倒。 直到守门的叶薇发觉不对劲,那一层木门在利爪的抓挠之下,竟破开了些微的缝隙,继而山兽们齐心协议冲撞。 “轰隆”一声,木门被山狼破开。 裴君琅看出关窍:“这些山狼身上被种了嗜蛊,感受不到疼痛,唯有进食的饥饿本能在驱使他们前进。” 嗜蛊大名鼎鼎,阳关之战中,白莲教曾在蛮族铁骑上种过此蛊,前锋势力变得骁勇善战,几乎要逼入大乾关隘,幸好得到叶尘夜割肉献血,引诱山兽御敌,迷惑铁骑叛变,支撑到援军赶来的那一刻。 叶尘夜以血肉护住边境,丰功伟烈,死重泰山。 事后,嗜蛊的传说,也总被后人津津乐道。 世家子弟们听到裴君琅的话,无不畏惧。 山狼身上,竟然是那等破关用的毒蛊,难怪这般悍勇无畏!杀鸡焉用牛刀…… 此刻,门扉大开,狂风肆虐卷入屋舍,冷得出奇。 雪还在下,无边无际的雪原,如同学生们无望的心境。 他们肝胆惧寒,谁都没想到城池会被破开。这一场杀局终将威胁他们的性命。 试炼也可能死人……世家子弟无不脊背触电,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们是家中牵涉皇权,在朝堂也说得上话,哪一个不是怙恩恃宠长大。然而今时今日,他们的命廉价而平凡,与那些仆妇们无异。随时可能死去,随时可能倒下,没有援军庇护的他们,屁都不是。 面对那一群群凶神恶煞的山狼,孩子们吓得腿脚发抖。 “哐当”一声,有一把刀枪落下了。叶薇犹豫:“好吧,原谅你这一次。” 粉蛇高兴地缠上叶薇手臂,犹如一条春梅红色的披帛,松松垮垮挂在她身上。 少女和蛇玩得很高兴,时不时喂糕,时不时拥抱。雪夜里,这一幕人蛇共舞,竟也有种诡异的瑰丽妖冶。 裴君琅旁观,一言不发。整夜如此,但他并不觉得无聊。 叶薇果真如他所想的那般长袖善舞,她能和任何人,乃至任何山兽和平共处。 或许裴君琅的舍命相护,只是他一厢情愿。 他于叶薇而言,可有可无- 春露入骨,渗出一股子冰冷的凉意。 动静太大,裴君琅面色凝重,闭目听音:“有东西埋伏在此。” 很快,在叶薇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凛冽的长鞭已先一步晃出虚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缠住树上埋伏的人影。 少年劲瘦如竹的腕骨一拧,众人只见几道鱼肚白的银光闪过,鞭声震耳欲聋。 没多时,就从树上跌下一个人。 他从高空坠落,浑身的骨头凿到地面便成了塌皮烂骨的一堆泥,没有血液流出,原来是一具蜡油封存的行尸! 叶薇一眼就看出,这是用铃音蛊操纵的傀儡术,附近有精通用蛊的人布阵,一心想要猎杀他们! 占天者焦家的人,如今也精通谢家的纵尸术了! 叶薇终于明白,为什么八大家族的长辈不愿意把传家术公之于众。他们这些资历尚浅的少年人还好说,若是让世家里的精英长者研学成才,那么每个人的杀伤力都会大大增强。 叶薇拧眉:“潜渊官学才开办一年多,这些世家长辈就学得这么快啊……” 她不敢想,这样发展下去,各个世家还会不会彼此警惕。世家变大变强以后,野心也会增长,到时候,如果其中一家起了异心,还有人能制得住他们吗? 裴君琅抿唇:“我听三清铃的方向去斩杀傀儡师,你在这里对付一下行尸。” 叶薇明白,这种事只有耳力惊人的裴君琅可以应对,她原地镇守一会儿便好。只要裴君琅及时杀了傀儡师,那么行尸没有行动的能力。 昭昭放下昏迷不醒的夙瑶,她坐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别怕。”叶薇安慰昭昭。 她折下一根结实的树枝,执于掌心,调动丹田内力。 叶薇习武的天赋不如丁班其他的孩子,但单挑一两个壮汉应该不在话下。她没多少把握,只能尽力而为。 叶薇在地面上画了一个圈,嘱咐昭昭:“待在圈里不要动,我会一会这些婆罗怪物。” 昭昭胆战心惊,又见叶薇和裴君琅舍命襄助,一时间对他们的恐惧都散去不少。 “小心。”她张嘴,无声地叮嘱叶薇。 小姑娘朝她笑笑:“好,我知道了。” 再次回头,叶薇的笑意尽数收敛,眉眼里唯有坚毅与警惕。她和裴君琅分工合作,总不能拖他后腿! 所以……她要守住夙瑶和昭昭。 叶薇要珍惜每一次能够反败为胜的机会。 她必须抓住焦玄鸣的把柄。 唯有这样、唯有这样,她才能有命活下去。很可笑吧,叶薇仅仅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黑峻峻的山林再次风雨飘摇,手摇铃发出的声音嘈杂,仿佛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密密匝匝落下。 天罗地网,无处遁形。 叶薇顷刻间,被四面八方埋伏的行尸囚禁,困在其中。 她没有半点慌张,依旧酝酿腹腔的内力,以树枝指天,以木为剑。 眼下,剑成。 少女手中的剑势凛冽如霜雪,缓缓挥舞。 “剑来,杀——!”- 裴君琅乘坐木轮椅的时候,其实无需手骨频繁助力,也可以借用内力帮助轮椅加大冲势。 那些傀儡师显然不知,裴君琅不过是一个小残废,行动竟也能如此敏捷。 他们活似见了鬼似的,踩踏枝叶,于冷冽夜风中穿梭。 然而,没等他们回头观望裴君琅所在的位置,一根蛇一样的长鞭,瞬间“咬”住了腿骨。 “哗啦”一声大力牵扯,伴随着傀儡师的一声哀嚎,细鞭一拧,无数锋锐的刀片自绳结暗扣钻出,刮下一身皮肉。 鲜血淋漓,一命呜呼。 裴君琅像个杀人的利器,只知冷着脸,挥鞭迎敌。 嫣红色的血溅到他清隽的眉骨,连眼白都染上一簇朱砂。少年郎不喜欢,修长指骨轻轻抹去,蜿蜒出一道血气极浓的窄红,衬得眼尾那一点泪痣更为妖冶。 昏暗的黑天,唯有执着长鞭的残疾男人慢吞吞靠近。 所有躲在暗处的掠食者,一时间都成了猎物。他们不约而同感到恐惧……需要多少森森白骨,才能蓄养出这么一个心狠手辣的恶鬼? 无人知道。 在裴君琅面前,他们毫无招架的能力。 不过是一个孩子,不过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怎会有这样惊骇的武艺? 他,究竟是谁? 裴君琅不在意这些傀儡师如何想他。他只知道,一个活口都不能留。即便焦玄鸣早晚会知道真相,但他也想竭力拖延时间。为了自己,也为了叶薇。 他还没有弱到,连个小姑娘都保护不好。 裴君琅执着细鞭,冰冷的鞭柄轻轻敲击掌心。少年被血腥味刺激,难得桀骜仰首,流露出恶劣的、讥讽的笑:“是要让我来找你们,再逐一杀死吗?” “我好累啊。不如诸君一块儿动手,好让我一网打尽?” …… 狂妄! 几乎所有的傀儡师都气得牙痒痒,他们站在高处,不甘地俯身,看向漆黑森林里的那个小郎君。 无数双眼睛睁开了,森林里,黑鸦飞起。 裴君琅居于低位,状似蝼蚁,却有不容人忽视的威压。 即便傀儡师们站在树上,也没办法压制他。 仿佛,裴君琅才是这片林子的王。 然而,这个小孩再如何高傲,都已经中了圈套了。 “哈哈哈。” 无数的笑声此起彼伏,自暗处不断漫出。极为刺耳,难听。 深夜,叶薇玩累了,竟枕着盘成一团的红豆睡着了。 少女乌黑的发髻被压塌了,鬓乱钗横,海棠春睡。绿色绸带缠上叶薇的耳廓,掠过微张的唇瓣,似乎有点痒,她的鼻翼轻皱了两下。 裴君琅放下手里的书,小心推动木轮椅靠近,白净如玉的指骨探下,指尖勾起滑腻的发带,放置一侧。 红豆觉浅,睁开蛇眸,杀气四溢,与裴君琅对峙。 怕吵到叶薇,裴君琅微微拧眉,眼神漠然,食指抵唇,做出噤声的动作。 红豆通人性,明白裴君琅是担心主人,它不再怀有敌意,而是继续埋头入睡。 裴君琅抱起一床薄被,小心翼翼盖上叶薇圆润的肩头。暖意上涌,叶薇不再蜷缩身体,眉心也放松了一些,唇角松懈,微微上扬。 她没做噩梦。 裴君琅怕叶薇受冻,挪近炭盆,盆中炭火荜拨,星火落在草木灰里,不曾四溅在外,不至于灼伤旁人。 尽管如此,他还是以防万一,在旁守了一会儿,没有离开。 裴君琅觉少,深夜亦不觉得困。 没有叶薇的嬉笑打闹声,他终于能静下心看书。 翻书时,传来沉闷的沙沙声。 室内,浮起被暖气熏开的梅花香、衣上木樨香、若有似无的茶香,少女熟睡的呼吸声均匀,韵律平缓,眼尾晕起霞光红,她在裴君琅身边睡得很安心。 裴君失神,琅怔忪了一会儿。 很快,他披衣,阖门离开,把居室让给叶薇,自己去客房入睡。 木轮椅行至半路,裴君琅肩上披满雪絮,忽然想起什么。 “青竹。” 屯守暗处的侍卫一跃而下。 “属下在。” 裴君琅按了一下额角,“给叶府的老夫人报个信,就说叶薇通宵达旦补写潜渊官学留下来的居学作业,明日一早上交给各课老师。因此,她会跟着丁班学子在皇子府上留宿一夜,不回府上了。” “属下明白,这就去传话。” “嗯。”裴君琅吩咐完,没再多说什么。 世家子弟时常会接受家族历练,在外风餐露宿。成年后,各家各府的公子小姐便不大受长辈约束,因此裴君琅这次传话,其实有点多此一举,但他还是想礼数周全,至少让叶老夫人知道,他是敬重叶薇的,也守家宅的规矩,绝不会随意唐突- 叶家府上,几个小堂弟凑到一起,开始推算济世医白家的药方配比,还得测演星象、用粉盒蜘蛛卜卦,记录明日运势。 几个孩子熬到半夜,作业还剩下大半,泪流满面。 “写不完怎么办?” “问问小薇姐姐?” 他们刚想去找好说话的二姐姐叶薇抄答案,却被告知,二姐姐一早就出门了。 叶星路叹气:“肯定是和丁班的学生互抄去了。” 叶樛木:“那我们去问大姐姐?” 叶雷:“算了吧……大姐姐有点凶,没小薇姐姐好讲话,咱们再凑合凑合写点得了,明天起早一点,上官学里抄去。” 叶星路和堂兄弟们击掌:“可以!此计甚妙!”- 隔天,天光蒙蒙亮,灶房炊烟袅袅,烟火气息浓郁,府上奴仆忙得不可开交。 长寿知道昨晚叶薇在府上留宿,和自家主子的关系又进一步,喜不自胜,看来他这次押宝没押错。 长寿一大早指挥大家活儿忙活早膳。 他让王御厨蒸了香甜的糕、烤了酥脆的胡饼、还熬了一锅花生红豆莲子粥。 哪知,还没等长寿布完膳,干儿子阿禄行色匆匆赶来:“干爹,再加一屉牛肉包子,还有一碗肉臊面,还要一头新蒜。” 长寿不解:“没见小薇姑娘对生蒜情有独钟,小姑娘的口味原来这么重啊?” 阿禄跺跺脚:“不是!是谢家的小姐、鲁家公子、沈家公子都来了,哦,看样子好像周家的大少爷也来了!” 长寿风中凌乱:“啊?这一群祖宗怎么全来蹭饭了?”他们皇子府好像也不是什么膳堂吧? 哎呀这不是破坏主子和小薇姑娘大好的独处时间么!真造孽! 然而,厅堂中,奋笔疾书抄作业的丁班学子全无被府上仆妇们嫌弃的自觉。 他们小心翼翼翻动裴君琅的“墨宝”,窃窃私语,校对答案。 好不容易求到了算题答案,他们可不敢弄脏裴君琅的书册,抄得谨慎又小心。 叶薇比这仨稍微好点,她完成一半了,除了济世医白家留下的药方子算题。 其余作业册子,她已经给桐花传话,喊人送来裴府。 是机关客鲁家年纪最小的孩子鲁终风,他才十三岁,他的武艺不精,玲珑炮也制得不是很好。 鲁终风抹了一下眼泪,手背的血糊了一脸:“我,对,对不起,我只是有点害怕。” 叶薇朝他笑笑:“别怕,我们都在这里。” “嗯。”鲁终风弯腰,咬牙又捡起那一把刀。 他深知,大家自顾不暇,没人会保全他的命。 裴凌气沉丹田,掌心蓄力,他的脸上全是兽血,此时负手身后,握紧一把血迹斑驳的长枪。 他咬牙,对叶薇道:“小薇,眼下我们的人手还是太少,可山狼破入山庄,我们需要帮手。” 话内之意,不言而喻。 他们需要叶家人贡献血肉,召唤更多的山兽支援。 “不止你,还需要其他叶家子女的帮忙,心月、叶雷、叶樛木,还有叶星路。” “所有叶家人都该贡献一部分血肉召唤山兽,唯有如此,才可能撑到援军赶来的时刻。” 谢芙一听这话,面色黑沉,她甩开袖子,无数白线在半空中游弋,缠绕住妹妹。 妹妹杀气腾腾的脸,即为谢芙阴冷的面相。 她操控妹妹,护在叶薇身前,恶声恶气道:“谁敢逼迫小薇姐姐献血,我第一个不饶他!” 不止谢芙,鲁沉山也掂了掂玲珑炮,提着竹筐赶来:“叶家人要不要献血救你们,应该是她自愿决定的事吧?” 沈如意抱了一筐玲珑炮走来,“就是,你们无能,还在这里道德绑架小薇,丢不丢人!” 裴君琅推动木轮椅赶来,周溯也尾随其后。 鸡腿饭队患难中见真情,没有人会放弃伙伴。 裴君琅扫了一眼道貌岸然的兄长,他目光深寒,嗓音清越。 “大哥是觉得自己不行,想要依仗叶家人的势了吗?可周皇后是不是没有教过你,何为求人的礼制?”小郎君慵懒地抬眸,“你好歹下跪磕头一个,彰显一下诚心?你想要庇护山庄里的孩子们,不会连这点求人的小事都做不到吧?” 裴凌面色铁青,他瞥了一眼被卦阵困住的山狼。阵眼分崩离析,阵法即将崩盘。 裴凌冷道:“眼下不是使小性子的时候,谁不是一心一意御敌,想为同窗好友争一个前程?这是代表潜渊官学的荣耀,叶薇身为叶家女,她有责任庇护黎民百姓,有责任庇护世家同胞。” 裴君琅嗤笑:“说得好。好一个光风霁月的兄长,刀不割在你身上,你又怎知疼?若你是叶家子女,我们要绑住你,放你的血,割你的肉,你就会愿意了?” 裴凌:“若是这样能救大家,我甘愿牺牲。” 叶薇听得不耐烦了,她大喝一声:“放屁!” 裴凌一怔:“小薇……” 叶薇挣开护住她的众人。 她不是温室里的花卉,无需同伴庇护。 少女站立雪中,身姿挺拔如剑。 “老夫人说了,既是你自家的奴才,就得自家管着,往后别再用这些小事来烦她老人家了。” 叶薇感恩戴德地行礼,箬叶姑姑侧身避开,不敢受主子家的礼节。 回去的路上,叶薇一面打量卖身契,一面琢磨叶老夫人的所作所为。 只可惜,祖母的行径古怪,叶薇也猜不透老人家的想法。 不过她想,叶老夫人故意给她拿来忠仆的卖身契,让这两人真正成她手里人,为她所用……能救叶薇于水火间的长辈,人应该不坏吧? 不知是否血脉相承的缘故,时至今日,叶薇才有了那么一点儿归属感。 她的身体里,原来也流着叶家的血啊…… 50-60 第五十一章 不知官学老师是忽然开窍了,还是认命。 周崇丘院长废除了白日不能离开潜渊官学的规定,只要不妨碍上课的时辰,官学可以自行出入。不过每晚戌时,学生们必须回官学,不可在外逗留。 倘若真的恋家,孩子们每半月反正能回府几日,不急于一时。 这项规矩一出来,膳堂的生意一下子差了。不少学子都选择出门去味美斋吃餐食,不再吃膳堂里的菜。 这个月,赵管事和不少市集里的农户达成契约,每三日给官学里送一次时兴的果蔬。学生们不爱在官学里吃,这可愁坏了赵管事,那一批收购来的菜都要烂地里了。 叶薇看到地窖里用稻草披着的大白菜,若有所思。 她和赵管事说:“您这菜,我看也是挤压着卖不出去了,不如这样,我用低于市场价三成的价格,帮您把菜都收来,您好歹回回血,下回长点记性,别再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了。” 叶舟带着红龙回到了京城。 但很快,大家反应过来。裴君琅睁眼时,面前是无尽荷池。 荷花舒展,八重莲瓣缓缓撑开,花蕊淡黄,偶有蜻蜓落在其中。一池碧绿荷叶与莲房被风吹得摇曳,东倒西歪。 他怔了怔,又瞥向更远的一座山。 半山腰坐落着一棵参天古树,树冠枝叶茂盛,下缀艳红如血的红绸与木牌,红带翻飞,木牌相互敲击,发出窸窸窣窣的沉重撞击声。 裴君琅朝着古树行去,越走越近,他看到了稀疏花影间的木牌,上面一字一句刻着:“恭祝裴君琅与叶薇新婚和乐。” 裴君琅怔住。 “小琅?” 熟稔的俏皮声音惊醒了他。 裴君琅回头,入目是一片迷离的红色。 “叶薇,是我对不住你……” 长寿看着小主子自苦、自伤、自损,心里泛起无尽的苦涩。 直到远处,一声鸣镝射出,他知道育龙仪式结束了,才和裴君琅道:“小薇姑娘……在红龙谷。” 君琅眼底茫然,浑身的力气都散尽了。 裴君琅赶到红龙谷的时候,红龙已经飞远了。 叶薇死前,曾给红豆下达了指令,命它此生只听从两人的吩咐,一个是叶舟,一个是裴君琅。 红豆通人性,化为红龙以后,兽智尽开,更能记得“母亲”的叮嘱。 红龙跟随叶舟远赴战场。 这一次,有红龙相助,白莲教那群冒牌货,注定是他们大乾国的手下败将,没人能奈何得了他们。 裴君琅不关心国事,他只想见叶薇。 等到他推动木轮椅进了洞,看到满地蜿蜒的鲜血,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忽然生出了近情心怯的畏惧感。 裴君琅强忍住心底攀升的恐惧,他的手骨紧绷,重重推动木轮椅,终是朝前再行了一步。 随后,他看到了倒在血泊里如花一般绽放的叶薇。 她没有上妆,一张清水脸蛋素着,下巴尖尖的,溅上几点猩红血迹,身上的白裙已经被染成血红色。 仿佛裴君琅梦里见的那一身红衣。 叶薇是穿着嫁衣……来嫁他了么? 裴君琅眼睛生热,他奋不顾身扑向她,双手并用,胡乱地抱起叶薇。 他也希望自己的动作体贴一点,温柔一点,不要弄疼叶薇。 可是他忍不住,裴君琅将叶薇抱得很紧,再无从前的矜持与拘谨。 原来他也是个热情的少年郎。 裴君琅温柔地唤:“叶薇,你还好吗?你哪里难受吗?你醒来看看我行不行?” 叶薇没有声息。 她躺过的地方,全是裂开的红龙血眼石。这些石头里的活物已经钻出,附着于红豆的蛇脊之中,留下的只是一些薄如蝉翼的石片,仿佛一堆堆蛋壳。 “叶薇,对不起,是我睡得太久了。如果我早一点醒来,你是否就不会因为害怕而回到大乾国?” 他不该睡过去,他不应该吓她。 都怪他。 裴君琅松开怀里早已冰冷的叶薇,拉开她的衣襟,看她稍稍凝血的伤口。 伤口豁开一道狭长的口子。 伤在心肺,药石无灵。 裴君琅想到自己的骨血是秘药,他能让人长生。 他轻轻放下叶薇,爬到一侧握紧了匕首,裴君琅面不改色地割开血肉,任鲜血流入叶薇的唇齿间、伤口里。 裴君琅一边流血,一边焦急地等待。 可是等了很久,叶薇依旧一动不动。 裴君琅焦躁不安。 他忍不住想,是不是光饮血不对,是不是还需要骨肉辅助?他不怕疼。 裴君琅又开始剐肉喂养,即使手臂上到处都是伤痕,叶薇也没有醒转的迹象。 她的身体在冬雪天里变得僵直,唇瓣乌青,血色渐失。 直到这时,裴君琅才相信,他的骨血对于死人来说毫无用处。 他或许能助活人长生,但这个活人即便能长寿,也并非刀枪不入。 叶薇死了。 裴君琅唯一的希望也破灭了。 他再次把叶薇抱到怀中。 他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该杀谁、该恨谁,或许都是他自己的罪业。 裴君琅喃喃自语—— “如果我早些醒了,你是不是就不会为了救我而牺牲?” 裴君琅明白的,如果没有叶薇带他回来,兴许他真的会死在关外。可是他说了不后悔,他不畏惧死亡,他想叶薇活下来。 他明明说清楚了,为什么叶薇不听呢? 她是在惩罚他的意气用事吗?她是在怪他的任性妄为吗? 裴君琅当然有资格口气狂妄,盛气凌人。 裴望山死了,裴君琅逼宫成功,他顺理成章登上王座,成为新一任君王。 军士们明白往后要效忠谁,他们见好就收,抛下了武器军械,纷纷跪地,山呼万岁。 他们不再是裴望山的私兵。 从今往后,他们只为裴君琅一人鞠躬尽瘁。 “合力夺走别家的。”周溯笑了一下。 他仿佛一点都不知自己这话有多么狂妄自大,有多么异想天开。 可是这个念头,也恰好同裴君琅不谋而合。 裴君琅单手支起下颌,遥遥看了一眼阳光下忙里忙外的叶薇。 小姑娘完全不明白他们话语里的暗潮汹涌。 她在阳光下浅笑,身上镀了一层璀璨的光。 叶薇朝裴君琅举了举甜糕,问他要不要吃,得到否定的答案以后,小姑娘吃得腮帮子鼓鼓,白皙腕骨上的金铃镯在温煦的日光下烨烨生辉。 裴君琅不知想到了什么,最终懒倦地道了句:“成交。” 第五十二章 甲班的学生们基本都在万卷阁里,没凑丁班腌菜的热闹。 周溯办妥了自己的事,命哑奴提着糕点盒子,缓慢走向万卷阁。 这是一座由机关客鲁家建造的高塔,为了防木材生潮,屋檐直接用铜瓦搭建,层叠的飞檐四角挂着朱雀铜铃与莲花滴水链,刮风下雨时,风吹铃铛振动,很有诗情画意。 周溯是怕冷的猫儿性子,他双手对抄进袖笼里,站在门外,朝内喊:“各位同窗,如不介意,烦请出门吃一口糕吧?我特地从食味斋买来的见面礼,往后大家一块儿在官学上课,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多多担待。” 甲班的白檀和白戎很卖周溯面子,姐弟俩联袂出门,和周溯打了招呼。 其余的学子,则看大皇子裴凌的脸色行事。 叶薇想抓住裴君琅,又害怕他不喜。处心积虑、殚思极虑、百般算计,就像让裴君琅不要再躲她。 为什么、为什么她都这么努力去追,还是够不到小郎君的衣角? 一时间,叶薇心生起一团无名火。 不甘、怨恨、不满……统统涌上心头,叶薇将将变成面目可憎的痴男怨女。 天色渐暗,廊庑底下黄澄澄的灯火次第熄灭,哑奴探头探脑想要关膳堂的门,却被叶薇告知,待会儿她会自行上门闩,切记别让闲杂人等入内。 房门虚掩,屋外雨声潇潇。水珠延绵成雨幕,好似一串玛瑙珠帘,将他们困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间。 叶薇没有给裴君琅任何逃跑的机会,她壮着胆子,双手握住木轮椅的扶手,她很卑劣,把腿脚不便的小郎君困在囚牢之中。 风雨囚殿,她囚他。 远处的青山黛水变得一片黝黑,铅云密布,连带着室内的光线也愈发昏暗。 无涯的夜幕,叶薇和裴君琅藏匿其中。 叶薇有种预感,在这一刻,所有的人间苦厄都尽消,他们受天地间的无量诸佛庇佑,缘分天赐。 她垂首、低眉,长长的发辫落下来,几根红色的细丝发带松开了花结,莹润指尖一挑,绸带便剥开,直直坠下去,轻轻拂上小郎君如竹修长的指骨。 姑娘家油润乌发,勾勒裴君琅筋骨分明的手,头发只掠上一寸的指骨,便传来一阵绵绵的痒意。 像是挠在心上。 叶薇滚烫的鼻息也渐近,明明是何等陌生的两人,却这样近距离地凝望。 叶薇能看到裴君琅线条优雅流畅的下颌骨、纤长浓密的长睫,以及他不点而朱的薄唇。 唇廓如此冷硬,吻起来也是凉的。 思忖间,叶薇已经小心翼翼坐上裴君琅的膝骨。 后者僵硬,犹豫片刻,允许叶薇的孟浪接触。 叶薇默契地继续冒犯。 什么礼义廉耻、淑女品格,她统统不要了。 她从心而为,恣意而动。 叶薇的纤细指尖,顺着裴君琅挺拔的鼻梁,一路朝下,滚过嶙峋的喉结,柔软的指腹轻轻按了一下。 嗯。 裴君琅微微一颤,唇齿间似乎传来一声艳惑的叹息。 叶薇没有回应,夜色黑浓,她趁虚而入,不动声色挑开男子的领衽,探向深处。 掌心所及之处,全是一片坚实的肌理,沿着脊骨朝上,能触到裴君琅僵硬的肩骨。 炭火烧灼,手心的温度渐渐灼烧,底下还传来蓬勃的心跳声,隆隆的,震耳欲聋……原来裴君琅并没有叶薇所想的那么冷静。 “我以为,小琅的心是冷的。”叶薇逗他。 少年郎脑中天人交战。 紧接着,小姑娘恣意妄为的手,半道上便被裴君琅扣住了。 裴君琅紧攥住她的腕骨,制止她的下一步动作。 他清心寡欲,不允许叶薇这样放肆。 “够了。”裴君琅并不想凶她。 叶薇的手高高吊起,柔软无力。她不再出声,四周除了哗哗的雨声,再没有人声。 死水一般静谧。 裴君琅似是害怕自己伤了姑娘家的颜面,声音放缓:“我当你只是一时昏了头,从我腿上下去吧。” 然而,叶薇还是垂首,像一只引颈受戮的白鹤。 裴君琅也不催她,只沉沉闭眼,不说话。 时间一久,叶薇便嗅到了那股,从裴君琅衣领间透出的浓烈草木味。 很诱人,很好闻。 不知为何,她还是鼓足勇气,缓慢靠近。 两人的影子被烛火照到一侧的门扉上,缠绵如交颈鸳鸯。 叶薇偏头,瞥见裴君琅颈间的一座雪丘。 她忽然张嘴,含住了嶙峋的喉结。 少年的身躯一僵,叶薇下意识舔了一下。 裴君琅瞬间皱眉,腰腹不住紧绷,往后收。 他掌心虎口用力也更大,手背浮起纠结的青筋,蓄满了张力。 “叶薇……”裴君琅的声音里,糅杂一丝难堪,以及若隐若现的渴.求。 叶薇却懵懂不知,直到她的唇齿向上,贴向裴君琅的唇。 凉凉的嘴角,小舌.临摹、勾勒唇廓的峰峦。 她不住地吻。 裴君琅认命地闭眼。 原本限制叶薇行动的手松开,小姑娘顺势逃离,双臂自然而然落下,柔若无骨地搭在裴君琅的双肩。 她搂住他,加深了唇齿相依的动作。 裴君琅的眼睫轻轻颤动。 少女粉雕玉琢,脸颊上带点红润软肉,恰到好处的丰腴,衬得一双杏眼弯弯,如水中捞月,美得虚幻。 叶薇双手捧腮,风吹过,掠起她那条报春红色发带,轻轻擦过柔软的樱唇。 她笑得肆意,她很健谈,她和谁都能敞开心扉。 裴君琅莫名觉得这一幕很扎眼。 心里讽刺:郎才女貌,看着倒是很般配。 其实他知道——这才是正常的郎君和姑娘该有的交际,不必谁屈就谁,不必谁怜悯谁。 小郎君因病弱而惨淡的脸色愈发苍白,浓密的长睫垂下,轮廓冷硬如春山的薄唇,抿到青白一线。 他一言不发,骨节分明的指蜷得更紧,皮下青筋蓊勃。 裴君琅心知肚明。 他这辈子都不配。 第五十三章 潜渊官学里用来报课点的钟磬声悠扬回荡,裴君琅如梦初醒。 天阴了下来,光线愈发朦胧昏黑。 裴君琅意识到,他停留太久,得离开了。 然而木轮滞留太久,掌心一撼便发出“吱呀”的响动。 楼道里的两人被惊动,很快探出叶薇的小脑袋。 明日就要开始七个世家的课程。 叶薇本想早睡,奈何今晚一高兴,吃撑了,脾胃虚肠梗,肚子疼。 大半夜的,她五脏庙翻搅不止,还不想如厕,只能硬忍。 叶薇抱住小腹,烙饼似的,在榻上滚动。 她习惯了忍耐,也知道自己脾胃差的老毛病,夜里不想仆妇伺候,总起夜喝凉水,落下了病根儿。 只要忍一刻钟就好了,她习以为常。 直到墙面传来“咚咚”的两声。 叶薇迷茫望去,想起隔壁住的是裴君琅。 他大半夜喊人么? 他学会了自己撑起身子,坐到床榻边。 裴君琅太虚弱了,时常会跌跤,时常会摔到轮椅旁边,半天起不来身。 但他可以背着人,独自慢慢地练。 即便没有那么游刃有余,即便摔了成百上千次。 谁让他被老天爷磋磨成了废物。 终于,裴君琅十次里有八次能自己上床、坐轮椅;挪到低矮一点的浴桶里沐浴,再缓慢擦干身体更衣。 他渐渐学会了自力更生,在没有遇到可以信赖的侍卫青竹之前,裴君琅一个人也能生活。 裴君琅也学会了如何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他装作茫然无知,帮仇家大哥裴凌博一个“兄友弟恭”的美名。 裴凌很乐意,给他施加一点小恩小惠。 因此,在裴君琅狐假虎威借回来第一天势的时候。 他把那些收过礼物的太监,都叫到了跟前。 “我喜欢听你们跪着夸赞我。” “夸我好调教、夸我知情识趣、夸我哑巴似的不懂告状找人撑腰。” 天寒地冻,裴君琅就让他们跪在殿外。 这一年,大雪。 凋敝的宫阙,宫人躲懒,没有及时打扫,正好累积了厚厚一片如同被褥的雪堆。 人跪下,腿骨陷在雪垛子里,四面八方都侵袭入骨的寒意。 四肢百骸都要被冻僵了。 太监们受此磋磨,又听到这话,一个个痛哭流涕—— “二皇子,奴才们做错了!” “二皇子息怒,这些全是污蔑,奴才们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冒犯于您啊!” “二皇子,饶命!奴才们往后定谨言慎行,您说东,咱们不敢往西。” 裴君琅充耳不闻。 他不会给叛徒第二次机会。 “晚了。” 在宫里,晚了就是丧命了。 没有下一次了。 裴君琅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寮里烹煮的新茶,又从温暖厚重的银鼠皮裘伸出手,剥热气腾腾的板栗吃。 年幼的小皇子,看着这些卑微的下等人,脸上再无孩子该有的脆弱神情。 他反倒是含了笑,亲眼看着奴才们的膝骨被瑞雪冻废了。 真好,大仇得报。 皇权至上,尔等不过是蝼蚁。 他可以轻易碾死他们。 裴君琅感到快慰,却没有欢喜。 他不再是母亲口中那个乖巧柔顺的“小琅”了。 他把自己搞丢了。 …… 裴君琅蓦然睁眼,鬓边濡满热汗。 他微微张嘴,喘了一口气。 入目是烟波蓝提花绸床幔,他身居潜渊官学,没被锁在皇宫里。 “小琅?” 细微的、温柔的呼唤传来,若非裴君琅的耳力惊人,定要听不清这一声呢喃。 本该觉得叶薇聒噪,本该觉得她很吵闹。 可是在那一瞬间,裴君琅忽然有些心安。 除了母亲,又有一个人闯入他的生命里。 他小心抬起袖子,以手背遮住了翘起的嘴角。 裴君琅不想让叶薇发现,他不经意流露出的星点笑意。 小主子的心情雨过天晴,一旁跪地求饶的青竹渐渐咂摸出了真相。 他试探性发问:“主子,属下、属下是不是不必去烈血门了?” 裴君琅扫了一眼战战兢兢的部下,淡淡道:“既你不去,我也不为难。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青竹不遵主命,犯了大过,自去刑堂领罚吧。” 小主子的刑罚一落下,青竹松了一口气。 既然裴君琅没说罚什么,那就是轻拿轻放。 他又活了。 男人心中泪流满面,感谢上苍:多亏叶薇小姐来得及时,保全他一条命了。 第五十四章 临出门前,裴君琅打算换一身衣。 他让长寿上茶点和茶水,好生款待叶薇,不要让她感到无聊。 叶薇以为小郎君很重视这一次出门,所以要悉心打扮一番。她心里暗暗夸赞自己今日做得好,一股大功臣的自豪感油然而生。连喝茶时,小姑娘玲珑的鞋尖都在一翘一翘,得意地晃。 然而,裴君琅只是因为身上沾了血气,担心熏到叶薇——他回府时,先去看了兽厩的山狼,并用几块猪肉试验了山兽的咬合力……能不能在不弄死青竹的情况下,让狂妄自大的小侍卫吃到小小教训。 后来裴君琅觉得惩罚太轻了,适才想起南疆王虫这一出。 当然,这些心路历程,裴君琅不会告诉青竹。 不然这位忠心耿耿的部下,一定会哭的。皇帝裴望山是一诺千金的君主。 红龙谷大比时,他说过,夺魁的队伍,世家女赠县主封号,而世家郎君则擢升为御前亲卫,学成以后可为内廷近御之臣。 受封的旨意很快就下来了,叶薇被封为清容县主,而谢芙为栖霞县主。两人如今已经是正二品阶的外命妇,在世家贵女夫人的圈子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但实际上,这样的封号,对于谢芙来说加成不大,但对叶薇来说,不外乎拿了一张御赐保命符。至少焦莲投鼠忌器,她被叶薇的县主头衔压着,不敢轻举妄动。 而郎君们也有升官旨意授命,裴君琅本就是天家的孩子,皇帝裴望山似是看到了他英武一面,直接将他推上御前亲卫指挥使的职位交给他,其余的鲁沉山与沈如意则是招入御前亲卫的衙门,可时不时入宫面圣。 一时间,京城中的局势又被皇帝搅乱了。 原本以为裴君琅失宠的朝堂大臣们,不由又把视线落在这个残疾二皇子身上。 他们私下里揣摩圣意,思索裴望山此举的考量。 护卫皇城的队伍有两支,除了周家掌的府兵,皇帝自己握在手中的也就是这一支御林军了。 皇帝让裴君琅当御林军指挥使,这不是明目张胆赠他兵权吗? 难不成,裴望山中意的储君,其实是裴君琅? 可一个废物,如何能一统天下? 这些心怀鬼胎的臣子们私下打的小九九,到底没有影响到叶薇。 她犯愁的是,明日还要去宫中赴宴,她第一次去皇宫,心里实在心里发虚。 好在,叶薇的马车一出门,便和一辆天家马车狭路相逢。 叶薇撩帘,认出裴君琅的车夫明月。 她大喜过望,忍不住挥舞小手,一递一声喊—— “二殿下!” “二公子!” “小琅!” …… 熏了佛手柑香的车厢,光线昏沉。 裴君琅不喜人窥探,通风的车窗早被霁红色的布帘封得严丝合缝,漏不进丝毫阳光。 直到聒噪的声音无孔不入,是叶薇在唤她的名。 叶薇摇摇头:“不知道。可能是我想多了解小琅一点,想看看你住过的地方。” “随便你。”裴君琅其实也生起了那么一点怀念感,但他从来不喜形于色,无人知他心中想法。 皇宫中,殿宇众多。 巍峨的重檐高楼,一座座伫立,如同囚人的冰冷牢笼。 裴君琅带叶薇来到一处最狭窄的“牢房”,位处于远离深宫六院最偏僻的一隅,楼阁附近就是收押弃妃美人的冷宫。 皇宫里的殿宇,一旦没有贵人主子入住,宫阙就死了、冷了。 因此,无人入住的明月阁,只有逢年过节,才会有下人过来扫洒,整理旧物。 裴君琅本想领叶薇四下逛逛,然而大太监福德心急火燎赶来,请二皇子去御书房小叙。 裴君琅猜,是他领了御林军指挥使的差事,父君打算吩咐他一些要事。 他看了一眼兴致颇好的叶薇,对青竹道:“你留下,陪着叶二小姐。如遇要事……以保住她性命为首要。” 言下之意便是:别怕动手,所有罪责,我来担。 这算是裴君琅说过的,最偏心的话。 莫说叶薇,饶是青竹也心惊了一下。 看来,这二皇子妃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青竹脸上喜色渐重,中气十足地应了一声:“是!属下必不负小主子所托。” “嗯。”裴君琅不再对叶薇多说什么,他任由福德推动木轮椅,带他往深宫里走去。 叶薇望着裴君琅清瘦的背影渐行渐远,目光失神。 刚才小琅是在关心她吧? 好难得…… 不过也可能是怕她死在宫里,和叶家不好交代。 叶薇不再想裴君琅的事,她负手,迈入明月阁四处打量。 从屋舍的陈设就能看出,裴君琅从前的确不受宠。 桌椅家具全是用最下乘的红漆桃木,博古格上也没有摆什么名贵的古玩,都是一些不值钱的瓷器。 一时间,叶薇想到裴君琅的伤腿,以及他从来不喜人看到的燎疤。 从前,叶薇不会刻意去打听裴君琅所有过往。 “啪嗒”一声,有什么花卉开了。 满院的海棠花靡靡,艳丽如海。 裴君琅怔忪,耳尖升起无尽的热,火气荡然无存。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坚定无比地想,一定是院子里的花开了。 恼人的夏季、恼人的花海,还有恼人的小姑娘,纷沓而至。 他不知该怎么办。 花厅里,等叶薇吃完第七块芋粉花糕时,裴君琅换好了衣,从珠帘后的内室缓缓推车过来。 今天,裴君琅穿了一件云杉绿圆领袍。 因是夜里,小郎君畏寒,还在衫袍外多添了一件披肩的卷草纹大裳。原本松散的乌发被高高束起,扣了一支翠竹簪,一贯懒倦不想烘的发尾,也用熏香铜炉烘干了。 第五十五章 她和俊秀的少年面对面,声音娇柔:“小琅,帮帮我。” “什么?”裴君琅没听清。 然后,女孩如玉的指尖,竟胆大妄为,伸向裴君琅嶙峋的喉结。 桃核儿似的突起,仅仅是轻按一下,仅仅是试探地流连。 不过轻微触碰。 叶薇便能感受到少年郎此刻肩背僵硬,仓皇无措。红龙谷群峦叠嶂,整日弥漫一股驱之不散的雾气。山谷地势高,寒气比京城重,幸好学生们早早多披了一层夹衣,不至于在山上受冻。 叶薇他们到了休息点,把潜渊官学给的物资清点了一下——五支火折子,生火不成问题。五盒肌肤破皮涂抹的伤药。一口小锅、一袋干粮,叶薇看了一下米和馕饼,足够他们吃两天,不过想要更好的伙食,应该就要自力更生去山里狩猎了。捕猎是杀神周家的强项,周家子弟应该会吃得满嘴流油。 叶薇虽为叶家的小主子,可自打母亲过世以后,她活得便不是特别好了。 叶薇为了生存,逼自己学了很多。算学、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没有人为她开蒙,她就自己想法子去学、去听。她还逃出叶府,在街头巷口,和集市里的贩夫走卒谈天。 一个娇俏可爱的小女娃,乖乖巧巧吃着糖人,听大人们三三两两聚集,说庄稼、说农田、说民生。 就这样,叶薇学会了种地,还有认许多瓜果蔬菜。 她自认,论生活经验,她比在座的几位伙伴都强,即使只有谢芙比她年纪小。 一刻钟前,谢芙被派出去探路了,鲁沉山也外出寻找柴火以及绒草用于生火。 叶薇也想出一份力,她说:“我看到前面有溪流,看看能不能捞点螺啊河蟹的,回来给你们加餐,顺道也找找附近有没有野菜。” 沈如意自告奋勇:“我也和小薇一起去。” 叶薇:“不必,你在这里看着物资,小琅也留下帮忙守着宝剑。” 裴君琅知道,沈如意废物一个,顶不了什么用,确实要人在旁帮衬。 他无异议。 只是,在叶薇离开时,俊朗的小郎君忽然喊住她:“叶薇。” 叶薇听到清幽的一声呼唤,她回头,诧异望向裴君琅。 “怎么了?” “给你。”股掌分明的一只手摊开,一枚鼓鼓囊囊的福气黄豆立于掌心。 叶薇循着白净腕骨,朝手的主人望去,她不明白:“给我福豆做什么?” “如遇危险,你不敌的话,可捏爆福豆。”裴君琅淡淡开口,像是不知福豆的重要性。 每一枚福豆都有学子的标记,福豆损毁,即为出局。 叶薇确实可以卑鄙地使用这个移花接木的手段,可这样一来,裴君琅会代替她“牺牲”。 叶薇问:“为什么?要是我动了你的福豆,你不就退赛了么?” 裴君琅懒洋洋地撩动眼皮,说:“我出局不打紧……你不是想学传家术吗?” 裴君琅即使退出潜渊官学,他仍有一重皇子身份可震慑旁人。但叶薇不一样,她是叶家庶女,生来就要被叶心月这个太阳遮蔽所有光芒,她若无依仗,必死无疑。 而潜渊官学,是如今低微的她,唯一的保命符。 裴君琅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愿意帮她一次。 叶薇嘴角悄悄上扬,她没有客套,接过福豆。 “我从来不受别人的恩惠,因为免费的礼物最贵,我早晚要千倍万倍地还。” 叶薇朝裴君琅歪头一笑,乌润的杏眼里,满是融融如月色的善意,“但今日,我愿意欠小琅一次人情,多谢。” “不必。”裴君琅偏过头去,态度依旧冷凌凌的,犹如一尊木石之心的泥塑像,“我本来就没想赢。” 他完全可以不管叶薇死活,但至少,裴君琅把希望让给了叶薇。 这就是善意,叶薇领情。 可是。 叶薇垂眸,望向坐在木轮椅上无情无欲的小郎君。 他一脸不在意。 不需要叶薇感谢,也不需要她的亲近。 一块顽固的石头、难啃的骨头、坚不可摧的冰。 裴君琅有万千化身,但无一例外,都是冰冷刺骨。 叶薇有时不喜欢裴君琅的不近人情,会让她觉得他分外的远。 那样无望的少年,浑身上下都覆了霜。 叶薇靠近不了他,也无法帮他驱走严寒。 可她知道,小琅明明很温暖啊- 叶薇走了,但她担心天黑回不去,并没有离开休息用的洞穴多远,只是尽量在附近寻找野菜。 直到叶薇在溪边看到带血的黑色发带。 那是一条坠了铜板的黑色发带,布料上的血迹已经干涸。 叶薇认出铜板上的鬼画符,谢芙曾和她说过,这一串符文寓意:“诸神庇佑、平安喜乐。” 发带底下还燎了一道焦痕,是前几天他们私下烤麻雀,谢芙靠火堆太近烫到的。 谢芙的贴身之物,怎会掉落此地? 还带了血迹…… 叶薇神色一凛。 阿芙在官学里鲜有对手,除了甲班的学子,谁能压她一头? 叶薇不敢贸贸然上前搭救,可就在她想要回队伍搬援兵时,一道黄色符箓忽然被劲风扫来,如同一张网,径直拍向她的樱唇。 少女的口鼻,被一张内力驱使的符箓死死封住。 一股浓香无孔不入,霎时间弥漫鼻腔。 裴君琅指骨蜷缩,下意识后撤。他的掌心汗湿,呼吸漏了一拍,心跳也滞缓。 “叶薇。” 裴君琅隐忍着心绪,扣住她为非作歹的腕骨,嗓音喑哑—— “停下来。” 第五十六章 那种久违的潮湿又一次袭来。 叶薇伶仃的手腕被一只骨节修长分明的手抓住。 冰凉的感触,如一盆冰水兜头淋来,熄灭她所有火炽的冲动。 可很快的,小姑娘密密的欲.念,浪涌般回流。 一点点蚕食她尚存的理智。 叶薇无措地低头,整个脑袋都变得迷茫,变得木木的。 叶薇无法思考,只能如同一具行尸,屈从于本能。 她觉得哪里都不适,哪里都热,哪里都火烧。 只能费劲儿跨坐于裴君琅的腿骨之上。 随之,像一条想要露出水面呼吸的鱼。 她仰首,不住往上攀。 袖子与裙摆见短,不能再穿,公中便拨款,给世家各房儿女们都重新裁了几身春衫,用的百蛊君谢家上贡禁中的雪丝蚕织出的帛布,轻薄如纱,摸起来温润光滑,染色也艳丽,实在是上品。 临上京的前几日,叶家主叶瑾传唤各房能迈入官学的孩子谈话,家宴设在祖宅正厅。 叶家子嗣历来艰难,各房所出的孩子也不过一两个。 蛟蛇那一双带点血色的竖瞳,直勾勾盯着叶薇。 很快,它小心翼翼游入叶薇的袖囊,绕上她的臂骨。 叶薇松了一口气,看来红豆听懂了! 等到了京城,她再把它神不知鬼不觉放出来,没人会知道小蛇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一切都设想得完美。 可就在这时,枫华院的偏僻角落忽然游出来一条体型硕大的黑蟒。 它游走速度极快,杀气腾腾,直冲叶薇而来。 沙沙沙。 黑鳞摩挲地皮,压迫感十足,飞速爬来。 眼见着,黑蟒腰身一动,意图绞上叶薇。 袖子里的红豆却适时探头,毫不畏惧黑蛇高大的身形,当即凶恶地张开了獠牙,发出不绝于耳的斯斯声。 红豆也很聪慧,知道叶薇要它表达友善。 于是,小蛇乖巧地拧成一团,圈住甜糕小口小口掰着吃,一点都不淘气。 红豆性情温顺,让小姑娘渐渐放下心,不再担心叶薇受伤。 马车上有吃有住,叶薇待了足足十日,总算抵达京城。 众人下车舒展筋骨时,叶薇趁机把红豆放回临近京城的山林。 留红豆在叶家,总归是个隐患。 叶薇没有离开过乡野小地方,她第一次来京城,发现此地和她想象的有些不一样。 京城地大物博,整个城池环绕一圈两丈高坚不可摧的围墙,墙壁上嵌了一扇扇花砖料器窗。叶薇知道这种防风的透明材质,西域与南疆也称之为“玻璃”。 红绿花色玻璃窗后,架着一台台抵御外敌的炮台,炮口漆黑,像一口口井。全副武装的架势,想来是为了防止外族入.侵皇都。 叶家出示了家徽以及官印,守城的将士直接为世家的家眷大开了城门,恭迎他们入内。 这是和皇家共治江山的世家族人百年来该有的体面与荣耀,即便叶家对皇帝低头,俯首称臣,他们依旧是大乾最尊贵的世家族人。 叶薇看着守卫不过挪动一块墙砖,城门的铁栏栅便缓缓往上滑动。 她不由好奇地问:“城门机关也是鲁家的手笔吗?” 蔡嬷嬷跟随焦莲多年,也待过京中,见多识广。 她有意卖叶薇一个好,同叶薇解释:“二小姐猜的不错,皇城处处都有鲁家的巧思在内。奴婢听人说,城门之所以能上下拉动,是鲁家人特地在墙内制了锅炉,炉里沸水生热会起胀气,能推动城门起落。具体如何制作机关,奴婢便不知了,想来二小姐往后在学堂里也能学到。” 蔡嬷嬷羡慕起世家的贵人来,毕竟这些奴仆们若能得主子青睐,学个一招半式,他日出府在外,也能开间铺子,有个赚钱的营生了。 马车再一次动了。 叶薇坐在车里,忍不住撩开车帘,观察这个光怪陆离的皇城。 据蔡嬷嬷所说,皇城的坊市分为东西南北四市,东市居中,基本都是八大世家的产业,其余三市则由百姓们自由开铺子,不过私底下还是会有皇亲世家的势力渗透。 “八大世家也会有产业吗?都置办了什么铺子?”叶薇疑惑地问。 蔡嬷嬷耐心为小主子解释:“可多了,只有您想不到,没有您见不着!” 譬如,百蛊君谢家的旁支会贩卖一些蛊虫制的巫蛊与染毒的邪祟物,抑或是蛊蚕吐丝织就的绸帛衣料; 驯山将叶家则是开设了典当行,以物换珍稀山兽与驯兽药; 机关客鲁家负责国防与军械,皇帝裴望山怕机关术流传国内外,被蛮族破解,不允许鲁家明面上买卖小物件,不过会让户部拨款补贴鲁家的银钱损失。 …… 叶薇听蔡嬷嬷说得头头是道,特地赏了她一支玉莲花簪子,把婆子喜得连声道谢。 “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叶薇越听越心惊,庆幸自己没有轻举妄动。 原来,皇权与世家的水这么深,她那点小伎俩,放在京城之中,恐怕还不够看的。 赶了这么多天的路,叶薇腿酸得很。 她心宽,一入叶府本家的宅院,还没来得及吩咐丫鬟婆子收拾箱笼便倒头睡着了。 叶薇睡得迷迷糊糊,时隔这么久,头一次想起了裴君琅。 ——他在这么复杂的京城里生活,一定很辛苦吧。 叶薇一觉睡到了第二天。 开了春,莺飞草长,阳光温煦。 金灿灿的熹光透过木窗照入屋舍,刺得叶薇睁开惺忪的睡眼。 小姑娘迷迷瞪瞪问:“几时了?” 桐花招呼梳妆洗漱的仆妇伺候叶薇换衣洗脸,她亲自拿了木梳,帮叶薇绾发。 “小姐,已经卯时了。” 叶薇颔首,半眯着杏眼,点了一下妆匣里的铃兰珠花。 她要戴那对发饰。 叶薇打了个哈欠,隐约瞥见一侧还摆着好几个箱笼,不免好奇:“昨天没把衣裳都收拾进橱柜么?” 裴君琅的营帐里,叶薇仍在昏迷。 但好的是,红豆饮了她的毒血后,叶薇的脸色渐渐不再是骇人的潮红,体温也慢慢降了下来。 她恢复了正常,气息也平缓了许多。 红豆感受到小主子安稳的心跳,不再饮用毒血。 小蛇累到盘成一团,窝在叶薇的肩膀处睡着了。 裴君琅知她睡了,一场闹剧总算结束。 少年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被叶薇揉到凌乱的长衫,蹙起眉棱。 某个小姑娘,下手真的没轻没重。 裴君琅倒了一杯凉茶啜饮。 夜凉如水,帐篷外总算安静。 裴君琅一闭眼,便会回忆起叶薇那一双饱含情.欲的杏眸。 若是叶薇没来找他…… 小郎君心生杀意。 但很快,裴君琅又释怀。 闷着心绪的少年,唇角无端端上扬一瞬。 他的手肘抵在木轮椅上,蜷曲指骨,下意识遮掩唇瓣,不让笑意外露。 裴君琅瞥了一眼叶薇,低喃一句:“叶薇,幸好你找的是我。” 第五十七章 叶薇醒来的时候,天刚巧蒙蒙亮。 也不知是否因为在山里,日光照进营帐的时辰很早。 她被一缕金灿灿的阳光刺痛眼眸,鸦青色的眼睫染上了金芒,像太阳底下沾了露水的松针。 一粒粒飞尘,在珠帘筛下的光晕里浮沉、涌动、穿梭。 营帐里的香味清苦,叶薇嗅多了,舌根一阵发麻。 少顷,凉凉的触感贴上她的颊侧。 叶薇偏头,竟然看到红豆欢喜地挨蹭着她。 “红豆?!”叶薇亲昵地贴了贴小蛇,“好久不见。” 她刚想动弹,又发觉手腕上一阵疼痛,她的双手竟被一条豆蔻紫发带牢牢束缚。 从裴君琅的膝上下去…… 轻微的一句话,仿佛一块烙铁,几乎擦着叶薇的耳廓过去。 烫得她脖颈升温,脊骨过了雷电一般,战栗不已。 她想,裴君琅这个坏心眼的小郎君,还真是知道怎么让人感到难堪。 幸好,小伙伴们都在忙着逃生,没有人在意叶薇与裴君琅的窃窃私语。 叶薇被雨水淋得脑子发木。 她出神许久,车轮轱辘碾到山林起伏的石子,连累木轮椅颠簸一下。 “咣当。”叶薇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要和大乾国的世家长者们为敌。 可是,当城门口的卦匣破开,以他们脚下站立的地点为阵法中央,从内到外依次裂开无穷尽的龟纹,伏羲六十四卦,卦卦生相,相又孕育杀机。危机四伏,四面楚歌。 六个世家的长辈们齐心协力,运用磅礴雄浑的内力,抑或是杀伤力极强的机关与手持武器的尸人,朝阵眼中央的裴君琅冲杀而去。 尸人们手持刀、斧、剑、枪,所有五花八门的武器都持在冰冷的掌中。傀儡师掩于人后,像是怕被叶薇记恨,一个个脸上戴了青面獠牙的面具,不敢显露五官。 他们井然有序地据守各脉卦眼,将生门严防死守,不让裴君琅有破局的可能性。 他们高举起武器,竭尽全力,置曾经为守护这个国家长治久安的功臣们死地。 没等这一波汹涌的尸潮靠近,黑鳞绞蛇便摧折草木一般的人群,碾过这群为虎作伥的世家长者们,奋不顾身投入了卦阵。 黑鳞蛟蛇忠心护主,竟不顾危险陷入阵法,这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事。但他们要生擒叶薇,即便知道屡次征战,都是黑鳞蛟蛇打前锋,用坚硬的鳞甲,为他们扛下第一波箭阵。 山兽们战功赫赫,是大乾国的功臣。 可即便如此,他们也要制服这条牲畜。 黑鳞蛟蛇通人性,兴许它十分困惑,明明在前段时间还是并肩作战的友军,为何今日对它的主人拔刀相向。 明明无论叶尘夜,还是叶薇,都为这个国家赴汤蹈火,它明明跟着主人杀过很多敌人,保卫过许多次国家。 黑鳞蛟蛇想不明白的事,其实叶薇也不是很明白。 她被裴君琅护在身后,她看着昔日和蔼慈祥的世家长辈,今日为了一条活路,对她使出了御敌的杀招。 有贪生怕死但危急时刻还是赶来的沈如意。 有近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最终还是站在他们这边的周溯。 除了已经死去的裴凌,以及死守着未婚夫尸骨一心想看着叶薇赴死的叶心月,其余潜渊官学全体师生都站在叶薇这边。 他们是七个世家延绵生息的火种,是精英子女,他们以肉身为城墙,以责任感庇护自己的学生、同窗,他们筹备好武器赶来,众志成城护住叶薇的安危。 即便造成国家的内乱,他们仍然寸步不让。 叶薇不该这么死去,他们私心作祟,想保护叶薇最后一次。 一定……很丑陋、很可怕,叶薇决不能看他。 “叶薇。”裴君琅痛到麻木,可他的神色还是如常,“我为你收拾过很多烂摊子,有时嫌你做事十分不沉稳,什么都要我来计划。但有时,又觉得你这样毛毛躁躁很好。” 叶薇问:“为什么很好?” “那我便有理由,帮你处理很多事,使你更依赖我。” “所以,小琅也有在对我使用计谋吗?”叶薇和他开玩笑。 裴君琅认真想了想,颔首:“或许是有的,我喜欢帮你解决那些麻烦,喜欢你皱眉和我抱怨,喜欢你给我端糕,喜欢你时常来府上寻我玩,喜欢你喋喋不休和我说些家常琐事……你从来不是我的拖累。” 他一连说了好多次“喜欢”,仿佛这辈子再不开口就再也来不及。 裴君琅喜欢叶薇。 很喜欢,很喜欢。 叶薇闷头不语,眼眶里的泪珠终于落下。 她听到裴君琅孱弱的气息,不住绞动指骨,她想,她明明再次拖累裴君琅了。 叶薇不听劝告,她还是回了头。 当她看到,小郎君浑身沐血,倒在车厢最里侧,她忽然像是被人打了一拳,脑袋发懵,浑身都冷到发颤。裴君琅最好颜面,即便腿骨有疾,也断不会让血污染身。可是现在,裴君琅堕入一片血海中,他痛到极致,肩骨不再挺拔,而是抱腹蜷曲成一团。 叶薇终于意识到,裴君琅快死了,他并不是无所不能。 她扑上去,胡乱拆开裴君琅的双臂,她抱住他,抱得很紧很紧,仿佛要融入他的骨血之中。叶薇的指腹摸到嶙峋的骨珠,摸到裴君琅宽阔的肩膀与腰腹,也是这时,她才发现,裴君琅好瘦。 叶薇再也忍不住眼底的酸意,她闷到裴君琅的肩窝,呜咽出声。 “小琅是不是不能动杀阵?你是不是又擅自做主救我?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又对我这么坏?” 她不明白啊,实在不明白啊。 裴君琅死了,难道她就会好受一些吗?她往后一个人要怎么过?她要怎么活下去? 叶薇纤柔的身体蜷缩进裴君琅的怀里,她半跪着,寻求裴君琅的庇护,希望小郎君能够如同从前那样,为她遮风挡雨。 裴君琅不能死,他死了,她会很害怕。 叶薇知道自己对小郎君还不够好,她想补偿他,她还没来得及…… “我们回去,我们去请白梅家主为你医治。” 叶薇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抬起手背抹去眼泪,“小琅不会有事的,你等一等。” 裴君琅的指头微颤,艰难地抬手,揽住她的肩膀。 “别做没用的事……” 已经逃出来了,裴君琅很欢喜,他没有不甘。 他收缩臂骨,拼尽全力抱紧了叶薇,似乎这样,他就能留住自己的岁寿,就能同天争一争。 裴君琅有时觉得,老天爷就是无情的。 在他想死的时候,赠予他漫长枯燥的人生;在他想活的时候,一意孤行夺走他的生欲。 他无法和叶薇厮守,他早知今日,却还是拉扯叶薇堕入泥潭。 他罪该万死,一切都是报应。 裴君琅把手按在叶薇的后脑上,拇指掖去她的眼泪。 他抬手,温热的掌心,一下又一下顺着叶薇的后背。他生疏地做着这一切,他有点懊悔,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对叶薇很温柔。 叶薇不由自主被木轮撼得一抖,整个人朝前扑倒,忍不住往裴君琅的怀里跌得更深。 几欲埋进他的怀抱。 为了不碰到裴君琅,叶薇努力撑着掌心,手指抵在裴君琅的衣襟上,勉力拉开距离。 然而,叶薇的指腹,紧贴着裴君琅被雨水淋到湿濡的衣袍,她的掌心既冷又热。 冷的是清寒的春雨,热的是炽烈的胸膛。 随之,温雅清苦的梨花香味,被风雨吹乱,兜头袭来。 叶薇闻到这一味独属于裴君琅的草木香。 她脑子昏昏,指腹出汗。 叶薇隐约想起有一日她为了报酬,帮裴君琅铺床。 裴君琅明明被囚在那一具受累的躯壳里,可他的寝房依旧整洁、干净、纤尘不染。 或许裴君琅一直都不知道,在旁人眼中,他并不阴郁、孱弱、无用。 叶薇抬头不语,而雨越下越大。 小郎君苍白的肌肤如雪胜玉,明明很清致好看。 叶薇心不在焉,没听他们吵嘴。 她抱住那一团包袱,心里生出了许多困扰她的疑问。 裴君琅再次折服于叶薇的厚脸皮。 但她主动来和他答话,不得不说,心情确实好很多。 所以…… 裴君琅后知后觉,想:他前几日的闷闷不乐,是因叶薇没找他说话么? 他分明不在意她的。 叶薇放下包袱,蹲着身子,她还是说了一句:“这次的恩情,抵消你之前对我的恶言相向。小琅公子,你很荣幸,遇到我这么大度的朋友。” “所以,我给你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我不怪你了。” 裴君琅怔住,许久不语。 沉默间,小郎君抬手,修长如玉的指尖扶额,抹去脸上的水迹。 裴君琅想,叶薇真是一个狂妄自大的姑娘。 她会错意了。 他从未想过和她交好,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 裴君琅只是……觉得她很可怜。 八卦阵暗器来袭的那一瞬间,叶薇明明可以捏爆福豆保命,可她宁愿赌一把也没有认输。 坚韧的野草,春风催生,野火难燎。 裴君琅面色发冷,他忍了很久,轻声开口:“包袱里,青袍底下,有一样你的东西。” 叶薇困惑:“什么?” “别问。” 叶薇打开包袱,一件件翻找。 最终,在干净的衣裳内,她找到那一把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火铳。 这是裴君琅送她的礼物,原来他没有丢。 叶薇释怀一笑。 她拿回火铳和枪套,佩戴身上。 放下包袱离开的瞬间,叶薇恍然:裴君琅原来是个十分闷骚的男人啊。 叶老夫人一直耿耿于怀——阳关之战,她的丈夫剐皮削骨唤来山兽应战,可她的大儿子却毫发无损,全须全尾回了家。 叶尘夜待叶瑾多好,既给他藏了本命兽的底牌,又把家族秘术倾囊相授。 可是,临到战场,即便是父亲要保全儿子,叶瑾也不该冷血至斯,一点血肉都不舍下。 叶老夫人总觉得,如有叶瑾助阵,或许她的丈夫不会沦落到骨血耗尽而亡的地步。 可她的大儿子却盼着父亲牺牲……这些孩子一个个主意重,都想要掌家权。 叶老夫人沉痛闭眼。 倘若叶薇的事教叶瑾知道。 她非但不会受到父亲提携,反而还会落得一个死。 叶薇,命不该绝。 她要竭尽全力,保下这个肖似亡夫的孩子。 第五十八章 北风怒号,风雪交加,原本被艳阳照到消融的冰层又厚了一重。 等大风雪止住了,已是三日后。冬狩的营帐外又搭建了红绸青棚,专门为年满十五岁的世家贵女们行及笄礼,皇帝裴望山特地请来一尊皇寺供奉的红龙神像作为见证。 叶薇妆点得很俏丽,她素来不爱涂抹胭脂水粉,今日倒转了性子。既挑梧枝绿的袄裙,又取一段芝兰紫的丝绦束于垂鬟髻上。 叶薇没有和焦莲讨要新的奴仆,倒是叶老夫人特地给她指派了箬叶姑姑帮忙梳妆打扮。少年抬手,纤瘦的指骨压住了被风吹得翻卷的车帘,半敞开的窗板合上,车厢再度陷入一片平静的黑暗。 他记得叶薇说过的话,她和他再无瓜葛,已经两清了。 裴君琅低垂眉眼,没有说话。 今日雨露重,膝骨受潮,泛起绵绵不绝的阵痛。早在潜渊官学的时候,裴君琅就犯病了。 他留在角落里,等众人先离开膳堂,并非是厌恶和他人挤攘,而是他不想让人发现他有隐疾。这是裴君琅的秘密与软肋,他要藏好。 可也是这么一瞬间的迟疑,给了叶薇可乘之机。 他从未想过她会那么大胆地攀附上来,会勾住他的脖颈,亲吻他的唇角。 迷离的夜雾下,裴君琅其实看不清叶薇的眉眼。但他知道,她抿唇笑的时候,眼眸里尽是狡黠,像一只满腹心机的小狐狸,很机敏可爱。 叶薇靠近的一瞬间,清淡的衣上香,减缓了裴君琅的痛感与疲累。 他受她的蛊惑,又在苦海里煎熬,竟一时不受控沉沦了。 但,当脊骨里近乎凌迟的痛感再度传来,他鬓角疼到汗湿,裴君琅又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受不起叶薇的恩赐。 他毁了自己可以,不该毁了她。 叶薇克制不住,那他就该清醒。 裴君琅展开手里染了血渍的帕子,眉峰微蹙。 他小心擦去唇角的血迹,强忍住痛楚,对青竹道:“等会儿到了山顶上,记得立刻设帐,顺道……再煎一服梅姨的药。” 气若游丝,又带着莫名的坚忍。裴君琅不想让人发现他的脆弱。 青竹焦心不已:“主子,你是不是又疼了?” 裴君琅没说话,他仰首靠在一侧,唇色苍白,鸦色的鬓角生出涔涔冷汗。 他闭目养神,静得像一尊被弃在荒山野庙的佛。 世家的公子小姐们都是少年朝气,风华正茂,没一个闲得住。山中无雨,夜风潮湿,他们一到地方便三三两两下车,根本等不及仆妇、侍卫设帐,抄起弓箭,带上春鹰,立马约朋友入山夜猎。 鸡腿饭队的小伙伴也凑到叶薇边上,将她的马车围堵个水泄不通。 沈如意想找个富有诗情画意的溪边绘画丹青;鲁沉山带了玲珑炮想到河边炸鱼;谢芙没什么想法,这几日裴君琅没有粘着叶薇,她简直如同过年节一般开心。不过小姑娘的笑脸,在看到多罗王子的一瞬间荡然无存,她杀气腾腾地放出了妹妹,两人之间叫骂不绝于耳,气氛剑拔弩张。 叶薇这里热热闹闹,人声鼎沸。 她却下意识环顾四周,试图在人群中瞥见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山中野生的垂丝海棠被风拂过一缕清幽的香,掠动叶薇纤长的眼睫,她受了寒气,如梦初醒,堪堪回魂。 她为什么要去找裴君琅?她应该对他不理不睬才对。 而且,小郎君喜静,绝对不会凑局夜猎。 他既然推开了她,那就不要再招惹她。 王帐前,燃了枯木、绒草的篝火哔啵作响,星火乱跳。 谢芙利用妹妹不怕火的尸身,手持几根羊肉串在烤,沈如意和周牧娘因山猪要如何烹煮才美味而吵嘴。 众人吃得高兴,聊得开心,场面热火朝天。 叶薇跟着他们笑,有皇帝裴望山在此地镇场子,所有人都放下干戈,和气闲谈,一派其乐融融。 即使是这样盛大的官宴,裴君琅也没有出席,叶薇心里不免有些诡异。 没一会儿,叶薇看到长寿鬼鬼祟祟进入王帐,像是禀报什么事,又蔫头耸脑退下。 她不由站起身。 叶薇犹豫不决,不知道要不要和长寿打招呼。但她想到叶老夫人准备了五福饼,要她也分给朋友们享用……叶薇还是拿了几个,走向唉声叹气的宦官。 叶薇唤:“长寿公公。” “小薇姑娘,真是巧遇。”长寿听到叶薇的探问,心情激动。 “这是祖母要我赠的五福饼,据说寓意很好,添福添寿,劳烦你带给二殿下。” 长寿接过五福饼,问:“小薇姑娘不亲自送给主子吗?”他以为叶薇会去探望裴君琅,可听她只是送饼,人不打算来,又有点困惑。 叶薇想到膳堂里的的尴尬,摇了摇头:“我不去了,还有朋友要招待,辛苦公公替我跑一趟。” 长寿失落:“啊……主子他又犯病了,看着难受得紧,奴才还想着您过去和他说说话呢。” 叶薇一怔:“二殿下又疼了?” 她还当他的功法反噬之症已经好齐全了,原来他还在疼啊。 “是。唉,不过喝了药,应当无事了,那奴才先下去送饼,小薇姑娘吃好喝好。”长寿不再打扰叶薇,抱着饼回帐篷复命。 “您慢走。”叶薇望着长寿行色匆匆的背影,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还以为,裴君琅迟迟不露面,是不想看到她。 原来,他只是生病了- 长寿喜气洋洋地回到帐中,把叶薇送的五福饼放到裴君琅枕边的小案上。 糕饼的香味浓郁,尽是芝麻、核桃的酥香,整个帐篷里都是糕点的气息。 裴君琅疼得睡不着,又被食物熏醒,只能强撑着坐起。 他偏头,看一眼五福饼,轻轻皱眉。 长寿觉察出主子的困惑,笑着解释:“这是小薇姑娘给您送来的五福饼,说是添福添寿。” 裴君琅怔住。 叶薇……给他送饼?为什么? 裴君琅迷茫、不解,甚至是无措,接连涌上心头。 良久,他薄唇紧抿,还是伸出了白皙指骨,慢条斯理剥开油纸。 他没有胃口,却还是掰饼小尝一口。 叶薇想了想,或许是今日及笄礼,需在天家面前进行,规制十分讲究,半点都不能疏忽马虎,因此祖母要箬叶姑姑来她这边耳提面命,敲打她贵女的礼制。 然而,叶老夫人的恩典,在外人眼里,无疑是对叶薇的深仁厚泽,实在令人艳羡。 叶心月从母亲那边知晓了一丝端倪,她得知叶老夫人其实对膝下的子女一视同仁。 在这一刻,叶心月秉持多年的嫡女尊严分崩离析,碎成了齑粉。 原来,她与自己鄙夷多年的庶妹叶薇,没什么两样。 她的高高在上,本就是笑话一场。 第五十九章 叶薇回到马车里,一抬头,对上裴君琅清冷的凤眸。 小郎君良久不语,似乎在等叶薇开口。 叶薇没心没肺地说:“离别么,很正常的。” 裴君琅抿唇:“可是,你在哭。”裴凌飞身抢攻,三尺剑光夺目,猛烈刺下杀招。 这一回,裴君琅无路可退。 他死定了! 可是,裴凌久久没有听到裂帛声。 裴凌皱眉,抬眸望去。 灵巧的长鞭已经消除了他的剑力,蛇一样绕上几圈,将裴凌猛然拖近。 也是这一刻,裴凌看到裴君琅凤眸里的轻蔑与笑意,忽然通体寒彻。 他意识到,裴君琅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弱。 二弟分明很擅长躲招,也很擅长武功。 甚至方才刺来的剑招,无需尸人替他抵挡,他也有法子躲避。 为何不躲? 裴君琅是故意要让裴凌轻敌。 如此,二弟才能真正逼近裴凌,才能在单打独斗中处于上风! “你……”裴凌眸光震惊。 裴君琅勾唇:“大哥,你输在……太轻敌了。” 说完,他的指尖探向裴凌腰侧,取下那一枚荷包。 裴凌瞳孔紧缩,意识到他想做什么。 “住手!裴君琅!你住手!” “太晚了呢。”裴君琅当着兄长的面,缓缓握紧掌心,“大哥,输给废物弟弟的滋味……如何?” 啪嗒一声巨响,福豆爆裂,碎成齑粉,撒了一地。 裴君琅竟敢这般羞辱他! “我会弄死你的!裴君琅!” 裴凌还想欺身再斗,可井口的那只怪物骤然嚎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爬向械斗的空地。 它的脚程惊人,一下子便逼向面门。 “快跑!”周溯忽然高喊,打断了裴凌的杀心。 “此地不宜久留!” “跑啊!” “走走,你推小琅,我们跑啊!” 两个队伍的队员还算惜命,眼下无人再恋战,全员全力以赴朝地宫外逃跑。 所有人都在和阎王爷角逐,仓皇间,只能听到彼此擂动的心跳声。 咚咚咚! 好险,那怪物似是害怕月光,就在冲出地道的瞬间,它马上又遁入黑暗,斯斯叫嚣。 也是此时,春鹰听到福豆爆裂的响动,它们一只接着一只飞来,于山谷处不住盘旋。 直到裴君琅等人逃出生天。 春鹰嗅到裴君琅掌心那一味碎裂的福豆气息,辨别出那是【凤于九天队】的裴凌气息。 顷刻间,播报声响彻云霄—— “咕咕,【凤于九天队】裴凌出局!” “咕咕,裴凌淘汰!” …… 裴凌眉眼一震,手掌屈拳,似是不甘心。 周围鸦雀无声,叶薇不由看了一眼坐在木轮椅上的裴君琅。 小郎君的衣裳被剑割破了好几个口子,可他的眉眼依旧冷峻赛雪,仿佛对什么事都无动于衷。 唔,怎么会有这么沉得住气的小郎君呢? 桀骜不驯的小凶兽,张牙舞爪谁都不服。 虽然裴君琅不得已暴露了自身的武功,往后肯定会招来许多不必要的灾祸。 可是,那时的叶薇,还是很想问——扬眉吐气的小琅公子啊,你现在是不是很开心? 没多久,潜渊官学的老师们赶到现场。 就在怪物逃出地宫的一瞬间,几名世家精英联手设下天罗地网,将其镇压、诛杀。 此次的怪物出笼事件,甚至惊动了周院长周崇丘。 他和几名老师面面相觑,暗暗布置任务。 很快,叶舟便和几位学生私下说:“今日地宫的事,谁都不能说出去,明白没有?” 叶薇不解地问:“那些怪物是什么?” “别多问,这不是你该管的。” 她撇撇嘴:“那我问最后一个问题,这个地宫……是世家老师们建造的吗?” 叶舟面色凝重,看了侄女很久。 他脸色难看,良久才摇摇头:“不是,应当是有外族或白莲.邪.教潜入京城,在咱们的眼皮底子下制造了地宫。事关国防,不要对外散布消息。否则……惹来大祸,尔等便是嫡出子弟,也要面临‘家族除名’的刑罚。” 叶薇伸手,碰了碰脸,果然一手潮湿。 她在桐花面前装了很久的释然,结果还是没能忍住。 小姑娘拽来袖角,掖去眼泪。她一字一句,宽慰自己:“天下无不散筵席。” 裴君琅闻言,眉眼低垂。他安静了片刻,轻声开口:“叶薇,总有不散的筵席。” 所以,无需再掉眼泪。 第六十章 唇舌交织。 唯有丁香小舌轻吻。 细腻地碾、费劲儿地磨。 没有一个动作熟稔得体,凭借滑稽的、一时冲动的本能。 全无章法,甚至把裴君琅的唇角咬出一丝血腥味。 有些疼,可小姑娘杏眸弯弯,一点都不感到抱歉。 她不服输的样子,张扬又充满朝气。 裴君琅没有再拒绝。 他总是这样,喜欢就放纵,偏爱就容忍,他立于不败之地,允许叶薇主动亲近。 时间久了,欲念也会翻涌。 火气凝聚于腹,他有了前所未有的念想。 裴君琅承认,他心猿意马,他意乱情迷,他算无遗策,但也有被叶薇攻讦的时刻。 如同眼下,他被胆大妄为的叶薇蛊惑,动弹不得。 清风霁月的小郎君定力再好,也有那么一丝意动。 于是,裴君琅放纵自己沉沦。 不再是叶薇单方面的勾惹,裴君琅也有所回应。 宽厚的手掌按在叶薇的脑后,逼她靠近,修长白皙的指骨触上叶薇雪腻的后颈,煎迫她深入。 吻得很久、很重。 吃拆入腹的力道,蓄势待发的气势,不容忽视的威压,惊天骇地的兽心,是叶薇从来没见过的小郎君。 原来,他也会乱,也会失控。 原来,再冷峻的高岭之花,也能被她采撷。 叶薇洋洋得意,但很快,她笑不出来了。 裴君琅的手抵上她的腰窝,火一样的炽烈,掌心打转,压得她进退两难。 就在叶薇快喘不上气儿的时候,裴君琅良心发现,终于松开了她。 叶薇懒洋洋地落下来,衣领有些乱,鬓发也湿漉漉贴在下巴。她用手碰了一下脸,全是羞赧的红晕,热腾腾的。 她不好意思,有点不敢看裴君琅。 叶薇心里七上八下的,回想起先前的事……她主动做了想做的事,并不后悔。裴君琅也有回应,他对她是有意的。 是这样吗? 叶薇眨了眨眼,心里沁满甜腻的蜜汁。 裴君琅伸来瘦长的指骨,一点点轻轻掖去她颊上的汗。没有用手帕,单纯的肌肤相亲,极其亲昵,很有耐心。 叶薇甚至在裴君琅幽深的眸子里,看到了一缕独属她的温柔。 他柔情以待。 裴君琅非但没有推开她,还护着她,不厌其烦帮她整理凌乱的衣裳。 她是不是可以认为,他其实喜欢她? 叶薇怔怔出神。 很快,传来裴君琅略带沙哑的询问。 “在想什么?” 叶薇唇角微微上翘:“在想,小琅是不是落我手里了。” 裴君琅没有说话,不置可否。 裴君琅伸手,搀住叶薇的臂骨,扶她起来。 待小姑娘离了他的身,裴君琅慢条斯理地唤:“叶薇。” “嗯?”叶薇静候他下文。 小郎君斟酌言辞。他知道,今日是他的过错,他不该回应,不该沉沦,不该任叶薇为所欲为。 但他破了戒,他什么都认下了。 可是,裴君琅心知肚明,他沉疴仍在,寿数不长。 他给了叶薇希望又亲手碾碎,他做了一件很坏的事。 思及至此,裴君琅又成了那个油盐不进的小郎君,仿佛方才一瞬间的强硬,全是叶薇的幻觉。 他实话实说,语气一如既往的冰冷。 “如果你只是想要片刻的欢愉,不必我负责余生,那我或许能允。”裴君琅薄唇轻抿,“再多的,我给不了,也给不起……我不可能永远陪在你身边。” 他不知道哪天会死,可能明天,可能后天,一个月后,一年后……总归骨血寸寸亏空,活得不大长久。 裴君琅只想在死之前,尽量多做一些事,尽量护住在意的人。 他有了牵绊,死的时候,一定比从前痛苦百倍。 叶薇不懂他的心。 小郎君的话字字诛心,犹如一盆掺冰的冷水,兜头浇到叶薇的发顶。 她浸在雨里了,浑身湿透,彻骨严寒。 60-70 第六十一章 风雪天总阴沉,马车被良驹颠得摇摇晃晃。 叶薇本是端坐的姿势,却被荡得头晕,她腹内翻江倒海,不舒服地趴在窗边,远眺崇山峻岭。 幸好她的月事昨日就已经走了,否则再添一桩腰疼,又得遭罪。 裴君琅抬眼,凉薄的唇瓣微启,问:“叶薇,你能在外留宿几日吗?” 若是寻常小姑娘,听到单身小郎君问出这种暧昧的话,早就羞红了脸。偏叶薇不是正常人,她太信赖裴君琅,不觉得他这种守身如玉的君子会做出什么狎昵冒犯的事。 叶薇想了一会儿,说:“可以。只要给府上报个信儿就行,反正焦莲和叶心月都不在府上……唔,祖母也会帮我担待几分。” 叶薇隐隐有一个预感,叶老夫人一定会为她撑腰的。 裴君琅颔首:“既如此……明月,我们出京城。” 每一面墙都被打通了,两头都通了个门,大门敞开,如同里外抖风的殿宇。 叶薇猜,膳堂定是模仿朝中大臣上完早朝会后在御殿外用餐的廊下食场景,直接让学子们同堂用饭了。 迈进膳堂,叶薇不动声色打量。 左边摆了数不胜数的坛子,油纸封口,有酱菜和美酒。干净的石砌灶台架起五口铁锅,有专门的御厨镇守,房梁挂着的点菜牌上,一应美味小炒与汤品应有尽有,标注了银钱,要额外加价付费,想来是为了娇生惯养的皇亲国戚准备的; 右边则是沈如意说的免费膳食,周院长抠搜得很,每日的荤菜有限,一日除了晨起时吃的米粥与糕点,饭食就两餐。固定时辰打饭上菜,吃完立马收拾,过时不候。 而且打菜大娘抖的一手好勺,严格来说,也是要收钱才有吃喝,只不过专收黑.钱。 叶薇知道钱的紧要,以后她处处需要银钱打点,不敢乱花。 因此,她打算吃点剩下的菜品垫垫肚子就好。 叶薇打量一眼来往的学子,找到鲁沉山等人的座位。她刚想拉裴君琅一同落座点菜,膳堂外就传来一阵鼎沸的喧哗。 听声音,很熟稔,有点像谢芙。 叶薇:“小琅,你先去吃饭,我看看阿芙怎么回事。” “嗯。”裴君琅慵懒地掀了下眼皮,没说什么,独自离开了。 膳堂外,谢芙抱住怀里的妹妹不放。 一双猫瞳杀气腾腾,凝视眼前守门的赵管事。 赵管事十分为难地道:“棺材与尸人不得入内,这是周院长定下的规矩,您和小的发一百遍的火也更改不了学规啊。” 谢芙恶狠狠问:“为什么?” “已经有学子投诉了,说尸人散发尸臭,还有碍观瞻,最重要的是占天者焦家的公子小姐也佐证,说是尸人的怨气会影响卜卦结果,干扰人的气运。” “放屁!妹妹的尸蜡都是用掺了梨花香露,可香了!而且妹妹是自愿给我做尸人的,怎么会有怨气!” “那小的管不着,规矩如此,小姐别为难咱一个下人。” 叶薇扫了一眼赵管家身后的事物,一排排大大小小的棺材并列放置,还有几个额头上贴了黄纸符箓、腰间挂了黑色糯米的行尸。 想也知道是谢家人带来的“凶器”,往后三十五名学子都习得谢家传家术的时候,把行尸如同马匹一般拴在尸厩里,此处一定更为壮观。 叶薇想,到时候,这里会成为禁区吧。毕竟深夜看到里里外外都是不会呼吸的尸人……真的挺瘆得慌。 叶薇理解谢芙对妹妹的感情,她小声问:“要不先把妹妹放回寝室?我陪你回去一趟。” “小薇姐姐!”谢芙看到叶薇很欢喜。 她很喜欢叶薇,和妹妹并列的喜欢。 “可是,妹妹会寂寞,她和我说,不要丢下她……” 谢芙犹豫不决,抬头时,又看到不远处站着眼神冰冷的长姐谢道玄。 长姐的脸上,明显存有不悦之色。 算了,还是听叶薇的话吧。 毕竟大姐不喜欢自己太重和尸人的感情,想要毁了妹妹好多次,都是她和阿姐斗法,以一己之力保下的妹妹。 谢道玄人虽冷淡,却也并没有不疼爱谢芙。 看到谢芙天资卓越,即便有妹妹拖累也不断进步,甚至才十岁就能在危机时刻自创蛊阵,实在难得。 解气! 哪知,裴君琅不知是迫于长兄裴凌的淫.威,不敢开罪未来皇嫂,还是其他什么缘故,他竟一言不发收下了这只烧鸡腿。 叶心月笑了下,满意离开。 “二公子……爱吃烧鸡腿啊?” 鲁沉山沉痛地看了一眼没骨气的裴君琅,心如刀割。 “不爱吃。” “那您还……” 裴君琅看了他一眼,凉凉问:“你知道宫中太监大拿福德,为何活到六十岁还被父君重用?” 裴君琅忽然要和鲁沉山说宫中辛秘,这不就是交好的意思么? 鲁沉山立马从塌皮烂骨一团软肉的状态支棱起来,竖起耳朵,问:“为、为何啊?” “因为他从不多管闲事。” “……”鲁沉山闭嘴。 二殿下阴阳怪气很有一手呢! 鲁沉山欲哭无泪,悄悄安慰自己。 虽然没有和裴君琅打好关系,但至少他周身萦绕的杀气不似之前那般外露。 不过,那只烧鸡腿……裴君琅拿了又不吃,是有其他用处吗? 总不会带回寝室里上供吧? 他倒是听说谢家真的有对行尸上供,说是尸人会吸收香火与阳气,能养得更乖巧懂事。 鲁沉山被吓出一身鸡皮疙瘩,最后才知道,那是谢芙逗他玩的……熏香火不过是为了掩盖尸蜡味,增一增香罢了。 直到叶薇她们回膳堂,他才明白裴君琅那一碗鸡腿的用处。 裴君琅难得有一丝人气儿,他把饭碗朝叶薇的面前一推,淡淡道:“你不是想吃这个么?” 叶薇大喜过望。 方才,她和谢芙转了一圈,只端了碗春笋鸡汤和白菜豆腐。 学生们饿了,一来膳堂就把饭菜一扫而空。 “是的。相传婆罗会扮作人的模样,来家里讨吃讨喝,如果主人心生怜悯收留婆罗,那么夜里她就会吞了主人家,再扮作死去的人,顶替她的身份长久活着。”她温文一笑,“只有我手上烧的祈木香味才能区分婆罗。如果遇到扮成村民的婆罗,只要点香递过去让它嗅。婆罗闻到香味,会呕吐不止,惊慌逃跑。” 叶薇懂了:“你怀疑我俩是山精?” “没错。我一个弱女子居住在这里,总不能不防范嘛。” 女人刚说完,她的脸色忽然变得难看。 下一刻,她捂住嘴,大口大口呕吐起来。祈木落到了土里,猩红色的香烟,瞬间被雨水熄灭。 一瞬间,叶薇的头皮都发炸了,周遭瞬间鸦雀无声。 难道,她眼前这个……就是扮作村民而不自知的婆罗本尊吗? 救命,她遇到鬼了! 第六十二章 叶薇他们脸色发白,女人也知道自己吓到了两人。 她红着脸,略带歉意地说:“我有了身孕,嗅到异味便想作呕,实在对不住。” 叶薇胆子都要被吓细了。她缓了缓神,松一口气,对女人点点头:“那姐姐一定要好好照顾身体。” “是呢。”女人也松懈防备,“方才祈木的香味两位也嗅了,看起来没什么大碍。你们快随我进屋里吧,天可太冷了,小心着凉。” 叶薇没有推辞:“劳烦姐姐了,敢问姐姐如何称呼?” “我叫夙瑶。” 如此,对一个明媚的、爱喜笑谈天、爱旷野奔跑的小姑娘不公平。 叶薇不愿意破坏关系,那就由他来当这个恶人。 反正,他早就习惯一个人。 裴君琅面上看不出喜忧,甚至连眼神都没有瞟向叶薇。 他偏过头,不看叶薇,姿仪八风不动,凝望另一处冰冷的雪景。 少年凉凉开口: “叶薇。” “如果你想去夜猎,就去吧。” …… 裴君琅的劝说,在裴凌眼中,便是服软的象征。 兄长志得意满,望向叶薇的眼神也圆融许多。 “小薇姑娘。”裴凌朝她伸出手,指骨修长白皙,“上马,我带你同行。” 叶薇迎上裴凌那双殷切的桃花眼,又看了看眼前递来的修长五指。 她福至心灵,恭恭敬敬地递上刚剥好的蜜桔:“大殿下。” 裴凌掌心一片冰冷。 他皱眉,看了一眼剥得干干净净的蜜桔:“……嗯?” 叶薇心虚地说:“您方才说,都是二殿下拘着我了,其实不然。我本身呢,就是一个喜静的淑女,不大喜欢到处跑动的。所以今晚的夜猎……我太累了,还是先算了吧。” 少女弱柳扶风,眼下柔情蜜意地解释,仿佛真有难言之隐。 只是她的话音刚落。 看热闹凑过来的甲、乙班弟子便竖起从西方蛮夷那边学来的鄙夷动作——竖中指。 他们异口同声,纷纷骂出一句:“你放屁——!” 叶薇眨眨眼,望向那些双手紧握成拳、怒火中烧的同窗们:“呀,几位同学,你们好像对我有什么误会?” 她仔细思考,这两天有什么对不起甲、乙两班学生的地方…… 没人想接叶薇这句话,不然岂不是给两位殿下留下自己小肚鸡肠的印象了?!他们还要在官场里混呢! 叶薇这个贼女子,前两日的夜里,宁愿连夜忍受北风呼啸,也执意要把冰河单薄出凿出裂缝,好让他们一早起来滑冰的时候,全员落水! 要不是夜里有监视马场和冰场的春鹰喊出叶薇的名字,道明真相。 他们都不知这群以叶薇为首的丁班学生会无聊到深更半夜夜钓,还拿玲珑炮炸河! 可恨,冻得他们老寒腿都要得了。 就在此时,谢芙远远跑来。 她挤开熙熙攘攘的人群,朝叶薇大喊:“小薇姐姐,我让鲁沉山连夜造出一车玲珑炮了,今晚咱们继续炸鱼去!” 沈如意拖着板车,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上回炸的那一袋鱼还没吃完,你们还来啊,不腻吗?” 鲁沉山眼底青灰一团,疲惫地摆摆手:“别喊我造了,真的干不动了。” 此言一出,叶薇懂了。她好像的确当过一回小人。 她轻咳一声,端出一箩筐蜜桔同大家伙儿赔礼道歉:“来来,都吃个桔子。” 众人也不好和一个小姑娘计较,只能忍气吞声接下蜜桔,息事宁人。 丁班的热闹又回来了。 裴凌明白,叶薇这个小姑娘油盐不进,今晚定不会跟他们去夜猎。 于是,裴凌没兴趣和她磨蹭。 大郎君一牵缰绳,对叶薇客气一笑:“小薇姑娘既有其他安排,我也不强人所难。那我先行一步,多谢你赠的蜜桔。” “不客气,大殿下一路小心。”叶薇笑眯眯。 裴凌转身,和其他同学一起策马离开。 马蹄踩踏在冰面上,发出笃笃的脆响,渐行渐远。 裴凌今晚脸色难看,同行的学子们都不敢出声劝慰。 裴凌骑马行于黑峻峻的密林之中,他单手执绳不便,又不好在同窗面前丢下臣女所赠的吃食,只能把蜜桔囫囵塞入口中。 可牙尖刚咬下果肉,一股难言的酸苦味顷刻间充斥口腔。 难吃。 裴凌面色铁青,秉着上位者的涵养,没有流露出丑态。 他只在心里暗忖……今晚的蜜桔究竟是光禄寺哪个蠢货负责采买的?若让他知道,定要好好罚上一回!- 叶薇一箩筐的蜜桔都送完了。 很快,她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牙酸的倒抽气声。 看来她意料得不错,确实是一箩筐坏种,无一幸免。 叶薇把剩下的几瓣儿酸滋滋蜜桔丢到一旁的果皮堆里,唾弃:“太酸了,狗都不吃。” 狗都不吃么?裴君琅想到方才她赠给兄长的那一个蜜桔,唇角一翘。 少年撩起薄薄的眼皮,问她:“你方才为何不跟着裴凌去?” 叶薇:“我告诉你,你别告诉别人。” 裴君琅不明就里,这种事有什么好隐瞒的? 裴君琅没有印象,他只知道自己淋了雨,随后身子骨不适,忽冷忽热,很快睡下了。 睡梦里,似乎梦到了什么春色,总体来说,应该是一个难得的好梦。 但他没有印象,实在太累了。 “不知。”裴君琅冷冰冰地挑眉,“怎么?有事?” 叶薇愁眉苦脸,顿时结巴了:“没、没事。” 就她一个人有印象吗? 叶薇脑袋昏昏,不由自主胡思乱想:唔,昨夜那个吻,可能是她头昏脑涨产生的幻觉吧! 第六十三章 早饭是那个名叫昭昭的哑女给他们送进屋的。 夙瑶想得很周道,她担心裴君琅脾胃不适,油腻的东西不好克化,因此给他准备了一碗香喷喷的干虾粥。而送给叶薇的,则是一碗羊奶,还有一个名叫“古楼子”的羊肉馅饼,分量很足,生怕她吃不饱。 叶薇没想到这里还有养羊,想来应该是夙瑶口中的夫君特地给她蓄养的,好让怀孕的妻子能日日喝羊奶滋补身子。 叶薇咬了一口酱香的古楼子,一抬眼,看见昭昭还驻足原地没有离去。她不免心里疑惑,纳闷问:“有事吗?” 昭昭如梦初醒,摇摇头。 她想走又没走,焦急间,她靠近叶薇,张嘴,以无声的唇语,反复复述两个字。 叶薇起初没看懂,但她有样学样,试着发声。慢慢的,她试探性学舌:“快……跑?” 夜很深了,叶薇送别白梅。 回到院子的时候,青竹送来了煎好的药。 药汤气味清苦,氤氲满室。 叶薇用瓷勺轻轻搅动药汤,她试了一下药汤的温度,还是很烫。 她没有立刻喂裴君琅吃药,而是把药碗放置一旁,等药温合适再入口。 床榻上,裴君琅的中衣已经被青竹换过,他身上的伤也悉数包扎好,凌乱的布带缠绕在劲瘦的手臂,与肌理线条流畅的胸膛。雪色缎面渗透一痕痕红色污秽,幸好血已经止住了。 烛火昏黄,朦胧的光漏过屏风的山水图,桂黄山绿,错落在少年郎丰润的眉骨上。 裴君琅脸色苍白,昏迷不醒。 胸腔微微起伏,还有进出的气儿。 不知为何,叶薇忽然蹲下身,靠近裴君琅,细细聆听他的心跳。 砰、砰。 孱弱的擂动,象征着不屈的生命力,教她心安。 叶薇伸手,取过一只柔软的枕头,垫在裴君琅脑后。 她端来药汤,单手擒住裴君琅的下颌,一口一口喂他喝下。 少年很难有吞咽动作,喂药的过程艰难,叶薇却一滴都不敢让他洒出。 叶薇喂得辛苦,裴君琅也喝得辛苦。 幸好,他于意识迷离间,还很乖很听话,懂事到不可思议。 裴君琅喝完了一碗药。 叶薇掌心握了一颗糖丸,喂不了裴君琅,她就喂自己。 明明是甜滋滋的糖果子,可含在唇舌里,还是泛起一重酸、一重苦。 叶薇不想出房间,她找了个“怕冷出门会吹风”的借口,说服自己留下。 通宵达旦照看,叶薇担心自己会打瞌睡。 她起身,走向一侧塞得满满当当的竹木书架。 裴君琅很喜欢看书,室内几乎摆满了书。 叶薇对裴君琅有无尽的求知欲。 她伸出白皙纤细的指骨,轻轻抚过这些书籍。 她找了一本书脊最毛糙、翻阅最多遍的书,捻住书页,逐一翻开。 夜风钻入屋舍,一张夹在书中的纸,轻飘飘落地。 叶薇捡起纸张,细细打量。 上面画着一个画技很烂的雪人,还写了几个小字。 其中两个字,被裴君琅用蘸了墨迹的笔锋潦草划去。 叶薇递到烛台下,仔细辨认。 她看懂了,原来是一句裴君琅下意识写的话,笔迹很凌乱。 他说:“想和叶薇一起观雪。(划去)” 几乎是瞬间,叶薇想到年前的第一场雪。 那天,她捧着初雪捏的雪人,想给裴君琅一个惊喜。 她欢喜地赶往裴君琅寝室找他,却扑了一场空。 裴君琅不在潜渊官学,他不见踪迹。 叶薇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原来,他在这里。 在这个供他疗伤、养病的内室。 叶薇指骨微颤,难过的情绪一下子淹没了她。 她记得白梅说,裴君琅为了她,不止受过一次伤。 所以那次,他也受了重伤,一个人躲在这里舔舐伤疤,凝望屋外的风雪吗? 叶薇几乎是如梦初醒,脊骨触电一般,掠起一重鸡皮栗子。 裴君琅心思细腻,他明明很想和她一起观雪。 可小郎君胆怯,他不想被叶薇看到衣下的伤痕累累。 他逃跑了。 当她问起他的行踪,他又戴上冷漠的面具,恶言相向。 明明,他很想和她一起看雪,想和她说话,想和她闲谈、相处。 裴君琅。 小琅。 天底下最笨最笨的小郎君。 叶薇鼻尖涩疼,她下意识抬头,忍住眼泪。 怎么回事啊。她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爱哭。 他的胸口鼓胀,疼到无以复加。他捂住胸口,痛苦蜷缩成茧子。 也是这时,男人的胸膛突然爆裂,炸开一团血雾。掌柜当场毙命,自他胸口拳头大的血窟窿里,悠哉悠哉钻出一条花色爬虫。 被叶薇一脚踩扁。 叶薇被吓了一跳:“好恶心,是蛊虫吧?” 裴君琅饶有兴致地眯起凤眸:“啧,居然在他们身上养了蛊,难怪一个个讳莫如深的样子。” 叶薇明白了,恨得牙痒痒:“掌柜被下了蛊,幕后主使的名字和事迹便是虫蛊销毁的指令。一旦他说出秘密,蛊虫发作,他必死无疑!竟能把蛊虫驯成声控,这不是抄袭了我的点子么?可见,这人定是潜伏于官学里的卑鄙小人,专门偷我的师!” 裴君琅皱眉,有点不解。眼下紧要的事,是这一件吗?分明他们无法从这些人口中得知真相了。 叶薇说话,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着调啊。裴君琅忽感头疼欲裂。 第六十四章 血液蜿蜒了一地,刺鼻的血腥味直蹿鼻腔,催人作呕。 叶薇眉骨微蹙,一时间遍体生寒。 她道:“这个村子的人……都是假的。” 虚幻的村镇,如烟花一般稍纵即逝的城池。 裴君琅弯唇:“不错,夙瑶的屋舍外围,还绕了一圈卦阵,我查探过了,那些高级阵法出自占天者焦家,非本家嫡出子弟不能学习。而来此海岛的焦家人,唯有焦玄鸣。可见,是他创造了这个村子。” 叶薇困惑不已:“为什么呢?他煞费苦心圈了一个海岛,只是为了豢养夙瑶?难不成焦玄鸣已经婚配了,家里的正房太太牙尖嘴利是个母夜叉,不允许他纳妾?” 裴君琅的指骨一顿一顿地敲击木轮椅扶手,沉吟道:“这也是我不解之处,据我所知,焦玄鸣还不曾成家,既是单身的男子,何必要养外室?” 叶薇他们脸色发白,女人也知道自己吓到了两人。 她红着脸,略带歉意地说:“我有了身孕,嗅到异味便想作呕,实在对不住。” 叶薇胆子都要被吓细了。她缓了缓神,松一口气,对女人点点头:“那姐姐一定要好好照顾身体。” “是呢。”女人也松懈防备,“方才祈木的香味两位也嗅了,看起来没什么大碍。你们快随我进屋里吧,天可太冷了,小心着凉。” 叶薇没有推辞:“劳烦姐姐了,敢问姐姐如何称呼?” “我叫夙瑶。” “夙瑶姐姐,我在家中行二,如不嫌弃,唤我一句二妹妹便是。”叶薇嘴甜,很快就和她打好交道。 裴君琅的身体虚弱,眼下闭目养神,唇瓣紧抿,竟似昏厥过去。叶薇忧心忡忡,知道裴君琅不能再淋雨受冻,忙不迭跟着夙瑶进小院子歇歇脚。 小院一看就是长久有人居住,灯火荧然,门窗上的彩漆簇新。屋内养了一条皮毛油光发亮的獒犬,能够看家护院,一见生人来就狂吠不止。 夙瑶无奈地对大狗下了指令:“旺财,安静。” 大狗被女主人教训了一阵,嗷呜一声,哼哼唧唧趴回狗窝。 等夙瑶领叶薇他们进屋的时候,叶薇才发现这座小院太古怪了。明明屋子外看起来是石头与黄泥砌的墙,可偏偏里面的家具都是用上等的大红酸枝木以及黄花梨木。一个只能蛰居海岛的普通女子,如何用得起这么上乘的木料。 叶薇心生疑窦,下意识看了一眼夙瑶身上的衣料——不对劲,大大的不对劲。花样绣纹竟是这几个月京城里最时兴的梨花胧月纹,荒野小地方,怎会这般赶时潮?仿佛京中有人。 叶薇几乎是一瞬间想到,那个时不时就要来一趟海岛的焦玄鸣。 这位……不会是焦玄鸣老师养在荒岛的外室吧? 这么凑巧吗? 两人一进屋,炭盆的暖意直袭面门,通体温暖如春。 叶薇活了过来,又伸手试了试裴君琅额上的温度。额头是热的,脖颈是冷的,他吃不消折腾了。 叶薇不得已,只能和夙瑶求助:“姐姐能否赠我与这位小郎君一身衣裳换洗?我这边有一些银子,也算报答姐姐的收留之恩。” 夙瑶抿唇一笑:“这有什么,能遇见都是缘分一场,切莫记挂在心上,不过是一件衣罢了……我夫君近日不在家中,他的衣衫对于小公子来说会有些长,凑合穿穿?” “当然好,劳烦夙瑶姐姐。” 叶薇和裴君琅都收到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裳,灶房还有先前热好的暖水。夙瑶一声招呼,立马有个被拔了舌头的哑女帮忙抬水进屋,供他们清洗。 不知为何,哑女看到他们活似见了鬼,眼珠子都要从眼眶蹦出来了,直勾勾盯着叶薇以及裴君琅。 叶薇不知道哑女的眼神古怪,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 她也顾不上这么许多。 叶薇晃醒昏睡过去的裴君琅,把干燥的长衫塞到他手中,催促他快些擦洗、更衣。 裴君琅似乎明白,眼下他即便力不从心,也要好好换上一身干燥衣服,免得让叶薇为难。 于是他强撑起额头生热的不适,缓慢推动木轮椅,进入内室换上新衣。 叶薇则在另外一间偏房随便洗了头发,换了衣裳。 等她再度来到厅堂,夙瑶已经多添了一盆炭。 她让给叶薇一张美人榻,又轻手轻脚为小姑娘披上一件厚厚的毛袍。 夙瑶:“东厢房平时没人入住的,我让昭昭挂了一面布帘子隔开,各铺了一床被褥,供你们住宿一夜可好?” 夙瑶吃不准叶薇和裴君琅的关系,生怕自己此举会冒犯到两人。 叶薇明白,她既然已经安顿下来,就要想一个万全的借口搪塞过去,免得夙瑶对他们的来意起疑心。说兄妹的话,太古怪了,出了什么事,不往官道上跑,偏偏要出海跑到小岛来,必定是无计可施的状况才行。 她心里有了想法,不如说是私奔的小情人,这样才能将他们今晚狼狈的情况解释得一清二楚。 叶薇说:“我和小琅(小郎)打扰到阿姐了,实在对不住。” “你们怎么会跑到这么偏僻的海岛上来?我夫君说,此地可离别的州府远着呢,他每每出航都要两天一夜才可靠岸。”说起夫君,夙瑶的脸上溢满了幸福的笑容。 叶薇没有拆穿夙瑶夫君的谎言。 她说:“我和小琅其实是违背家中意思,私逃到外面的爱侣。你知道的,他腿骨看着不大好,恐怕今生都不能痊愈,我家中父母亲便不大乐意我同他交际,可感情的事,又怎是外人一张嘴便能简简单单说清楚的……” 小姑娘装得落寞,眼见着眼泪都要往下掉。 夙瑶最明白情感之事不能强求,她拍了拍叶薇的手,安慰她:“也是苦了你了。没关系,你和小郎君好好在这里休养,留几日,待我夫君回来,我可以让他的渔船载你们去别的州府,如此也不至于被家中人找到。” 叶薇悄悄拧一把大腿肉,落下泪来:“嗳,多谢阿姐体恤,也就只有你站在我这边了。” “我都懂,二妹妹真是可怜人。” 夙瑶安慰了叶薇几句,又给她端了一碗姜汤。 叶薇:“我看小琅淋了雨,十分不适,我先端汤喂他喝下,明日再来和姐姐好好唠几句。” 夙瑶赶忙催促她:“都怪我,一说起来就忘记时辰,你快去吧,要是哪里不好,明早我们还能去村里请个看病的大夫来瞧瞧。” “多谢姐姐了,今晚如若没见到你,我们真不知该怎么办。”叶薇擦了擦眼泪,很快回到客房里。 裴君琅似乎真的很不舒服,已经从木轮椅上挪到一侧的矮榻小睡。 他很有君子风范,竟把帘子后那一张宽敞的雕花架子床让给了她。 关上门,叶薇把那碗尚且热腾腾的姜汤摆到一侧,上前晃了晃睡梦中的裴君琅。 他仍在熟睡。 长发用竹叶簪子束着发,发尾沾了水,黑得亮人眼睛。少年的雪睫垂落,被烛光照出一片昏黑的影,闭目的裴君琅比寻常要孤高清冷许多,似一把寒潭里的剑一般锋利。 裴君琅以为她临时出幺蛾子,杀心渐起。 反倒是叶薇承昭昭“提醒快跑”的恩情,柔声细语安抚她:“你别怕,我们其实不是坏人,不会伤害你和夙瑶姐姐。反倒是你们的男主人焦玄鸣,可能不是个和气的善心人。这事儿太要紧,等我们度过难关,再和你慢慢解释,好吗?” 可是,无论叶薇如何循循善诱,昭昭还是不肯钻入密林。 她张嘴,急得满头是汗,不断比划口吻,像是想告诉叶薇什么重要讯息。 夜雾昏暗,叶薇实在看不清。 她无计可施,只能冒着打草惊蛇的险要,点起了火折子,仔细去分辨昭昭的唇语。 等火光照亮小丫鬟脸的一瞬间,叶薇从她惊愕不已的脸上,读懂了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不要过去,你背后,有婆罗! 第六十五章 昭昭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不寒而栗。 叶薇回头望去,不远处被夜雾裹挟的那一片林子,真的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响动。先是枝桠摇晃,继而是树叶颤动,昨晚下的雨露凝结于枝头,被撼天动地的动静震落,纷纷散落在他们的肩膀与发顶。 春露入骨,渗出一股子冰冷的凉意。整整一夜,裴君琅都在看他身上的那件夹袍。 是叶薇从他包袱里翻找出来的,衣襟镶的杏色缎,绣了蝶恋花暗纹。既繁复又雅致的一件夹袍,不是他最钟情的一件,可如今看来,似乎也不算差。 裴君琅靠在木轮椅上,闭目养神。许是身上的痛感渐消,暖意席卷,他竟闭着眼睡着了。 梦里没有苦难,唯有无尽黑甜。 叶薇很早就睡醒了,在野外睡得实在不好,石头地面硬,浑身上下似是没一块好肉,疼得她一动脖颈就龇牙咧嘴。 她想到山洞门口的裴君琅,也不知他有没有回来睡。 叶薇拿好牙粉、竹枝毛牙刷,打算去清澈的溪边洗漱。 她刻意放轻了步伐,出洞的时候,叶薇看到熟睡的裴君琅。 他偏头垂首,密集的雪睫盖下,挺拔的鼻翼浮现一片阴影,明明很恬静的画面,薄唇却仍紧紧抿着。 叶薇莫名笑了下,他连睡觉都很不安稳,不曾放松。 为什么要活得这么累? 明明是美丽近妖的小郎君,却浑身散着寒气,张牙舞爪,想要吓跑谁? 叶薇蹑手蹑脚走远,她今日还有事做,可没时间理会裴君琅。 裴君琅睡醒的时候,已是艳阳高照的中午。 他迷茫地睁眼,垂头一看,那一件夹衣还老老实实覆在膝骨上。 裴君琅腕骨酸麻,他揉了揉如玉的手,挪动木轮椅入山洞,整理好了身上衣,他才缓慢地前往溪边洗漱。 小郎君爱洁,打理得当,又取一条青色的绸带松松垮垮束缚住乌浓发尾,这才慢条斯理回到洞穴。 他淡淡扫了一眼周遭左右,发现洞中除了整理武器的谢芙和鲁沉山,不见其余两人。 裴君琅低头,若有所思。 良久后,他问:“沈如意呢?” 鲁沉山愣了一下,不明白裴君琅和沈如意平时关系也不算亲近,怎么问起他了?若是问叶薇的去向,那倒还情有可原。 可惜鲁沉山的心思一点都不细腻,他呆了一会儿,说:“出去找易容要用的草药材料了,待会儿我们打算去扮作【杏花酿酒队】的队员,骗宝剑去。早上的播报二公子没听见吧?出局了周峰和谢北门的【四书五经队】被劫了,如今杏花队手上可有两把宝剑,他们就在咱们附近。所谓富贵险中求嘛……” 鲁沉山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却没一句裴君琅想听的。 他想问的分明是、分明是叶薇去哪里了。 但裴君琅没资格这样问。 他得了失心疯么?怎么忽然想问她的去向? 此时,谢芙已经帮妹妹涂抹了一层香喷喷的肤油,她靠过来,问鲁沉山:“小薇姐姐还没回来吗?他们怎么去那么久?不会是沈如意忘记草药长什么样了吧?” “不至于。”鲁沉山摇摇头,“再等等吧。” 然而此时,裴君琅却眸光锋锐地追问:“叶薇跟着沈如意出去了?” “是啊。”鲁沉山纳闷,“怎么了?” 裴君琅脸色一如既往地冷:“既是沈如意要采药,她跟去做什么?” “小薇姐姐想学易容术呀,跟着一起辨别草药,不是很正常吗?之前我养蛊的时候,小薇姐姐也会在旁边一起看呢!”说到这里,谢芙鼓了鼓腮帮子,“对啊!沈如意真会显摆!把小薇姐姐拐走了,不行,我也要再养一瓮蛊虫,让小薇姐姐只跟着我……” 谢芙待叶薇的占有欲很强烈,已经很不满沈如意的夺人行径了。 裴君琅听到两人说的话,心里渐生燥闷。 他本该平静无波,寒肃似月。偏偏不满的思潮,比从前更甚。 裴君琅不是很完美斩断了和叶薇的关系吗?一切都如他所愿。 那他缘何还要不高兴?仿佛他还有亏欠,还有不甘心。 裴君琅记得蛊市那次。 他也在叶薇面前展现过易容术,但她从来没和他提过,她想学。 思及至此,裴君琅嗤笑一声。 原来,不是易容术不好,而是老师不对。 叶薇,不想裴君琅教。 叶薇自然不知道裴君琅胡思乱想了这么多事。 她只是想尽可能多掌握一点技巧,每学一样技能,就能在不经意间多救她一回。 若非如此努力藏着底牌,上回对上谢北门,她恐怕就要被大卸八块了。 可偏偏叶薇单手支着下颚,说:“若二公子不吃,那便罢了,留着你吃吧。若他吃了……” 沈如意:“吃了怎么样?” 叶薇愈发困惑。若裴君琅吃了,就代表他并不讨厌她。那么他为何还要放狠话,说一些意气用事的话呢? 她只能无奈摊手:“那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什么意思啊?沈如意懵,现在的郎君姑娘们交朋友都这么错综复杂吗? …… 眼下,沈如意战战兢兢,等裴君琅的回答。 小郎君半天不说话,他迷茫地回忆有关这碗河虾粥的关联——哦,叶薇曾用河虾粥逗过他。那时候,他说要吃,却没在膳堂里吃到。她是记得这一点,所以给他送粥了? 答应他了却没给到的东西,叶薇也要还给他了吗? 裴君琅冷笑,她还真是算得一清二楚。 她就这么急着和他一刀两断。也是,她有了旁的靠山,队伍里哪一个不是沾染世家嫡系的血,他又算什么呢? 既如此,这碗粥,他是接还是不接? 动静太大,裴君琅面色凝重,闭目听音:“有东西埋伏在此。” 很快,在叶薇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凛冽的长鞭已先一步晃出虚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缠住树上埋伏的人影。 少年劲瘦如竹的腕骨一拧,众人只见几道鱼肚白的银光闪过,鞭声震耳欲聋。 第六十六章 她刚想动,四肢百骸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 或许是之前打斗的时候手足劳损,又或许是割开手掌的时候,耗血过多。 总之,叶薇疼到斯斯抽气,声音孱弱。 不远处响起少年清润的声音,糅杂若有似无的担心。 “叶薇,你醒了?”海面,唯有渔船上的风灯摇摇晃晃,洒下一片黄澄澄的粼粼波光。 今日来海岛见苏瑶,焦玄鸣并不是空手而来,他记得苏瑶说腰腹酸疼,特地给她带了两个添加安胎宁神药材的腰枕。 小妻子喜欢漂亮的东西,因此焦玄鸣费心选了京城时兴的暗花缎,以及珍贵的海珠,做枕头两侧的枕穗装饰。 想到苏瑶的笑脸,以及她温软的怀抱,焦玄鸣的心脏便柔软了几分。 等孩子出生,焦玄鸣想给苏瑶一个名分……或许他可以尝试带苏瑶离开海岛,住到京城去,真正成为他的妻。 只要焦玄鸣保护得稳妥一些,苏瑶也不会发现真相。 这是他偷来的一段时光,焦玄鸣无比珍惜。 然而,不远处,隐隐飘来一阵阵令人不安的血腥味以及腐臭。 黑鸦与海鸥漫天飞舞,盘旋而下。 焦玄鸣心神不宁,林中掠步更快。 待他闯入密林,男人的瞳孔瞬间扩张。 有人破了他的八卦尸阵。 这里一,片尸山血海。 “谁?!是谁?!” “瑶瑶!瑶瑶!” 焦玄鸣一边呼唤苏瑶,一边发了疯似的闯入家宅。 每一个角落,焦玄鸣都找过了,可是他没发现苏瑶的踪迹,他的妻子不见了。 焦玄鸣慌张无措,再没有谦谦君子的泰然自若。 他奔回村庄,衣袍随风,猎猎作响。 焦玄鸣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从来不哭,可今日,他眼尾潮红,竟生了泪。 如今的心情,一如当初看到苏瑶望向他的眼神。 绝望而无助。 他得老天眷顾,失而复得。 为何上苍还要待他如此残忍,再让他感受一次失去苏瑶的滋味。 焦玄鸣闯进村落,发狂地挥刀。他不住敲击屋舍,把所有活人都喊出来。 动静之大,震耳发聩。 那个疯子来了,村民们吓得噤若寒蝉。 他们其实是京城牢狱里的死刑犯。 焦玄鸣救了他们,说让他们有个更好的去处,至少能暂时保住性命,不必秋后问斩,再苟延残喘一阵。 他们同意了,来到这个荒芜的岛屿,凶神恶煞的歹人,戴上和善的面具,和焦玄鸣的外室玩扮家家酒的游戏。 苏瑶被人掳走了,那他们没有用处,也不能活了…… 众人想到这里,一溜烟作鸟兽状散。 然而,没人能逃过占天者焦家的卦阵。 焦玄鸣触动了大阵,天雷作引,地皮开裂,如同人的奇经八脉,四散追捕逃离的人群。 村民们不敌卦阵,纷纷跌入地裂。他们的脚踝被石缝卡住,动弹不得,没了去路。 焦玄鸣立于暗器长匣之上,手中剑意鼎盛,寒气逼人。 他毫无怜悯之心,一声声狠厉质问:“说,是谁带走的苏瑶?” 能破他的傀儡卦阵,绝非俗常人! 是八大世家其中一员,并且对方的能力不弱。 谁会拿捏苏瑶来对付他? 谁又敢惹八大世家? 若是江湖人士,谁会愚蠢到冒犯天威皇权,也要来夺走他的妻。 除非、除非…… 焦玄鸣眉目凛然,他心中已有答案。 除非是为了皇位,为了夺权! 裴凌同焦家交好,周家也有姻亲,那么只剩下一个人——裴君琅。 焦玄鸣一跃而下,长剑刺啦一声,刺入逃窜的罪人体内,皮开肉绽,鲜血四溅。 焦玄鸣眼底一片猩红,犹如修罗恶鬼。他恶声恶气,不住追问:“那人……是否不良于行?是否要搭乘木轮椅才能出入海岛?” 焦玄鸣也不知裴君琅的腿疾是真是假,若是真的,那他太容易暴露了。 裴君琅会冒着暴露的风险,也要这般鲁莽行事吗? 焦玄鸣仍在思考,没有答案。 底下的奴仆却已痛到口吐鲜血,不住地说:“是、是他,那个小郎君……坐轮椅上岛的,他和夫人待在一起!” 焦玄鸣浑身发颤,心里有了数。 他颓然抛下掌中长剑,眼神空漠漠的,仿佛被抽走了神魂。 “既如此,你们也没了作用。” “本就是多赠你们这些罪人一段苟活的时日,可你们无能,伤害了夫人。既然夫人不见了,尔等可以安心去死了。” 是裴君琅的声音。 熟悉的朋友关心她,叶薇莫名感到委屈。她的鼻腔酸酸的、涩涩的,泪花一瞬间涌上眼睫,眼眶烫烫的,布满一片湿潮的水雾。 小姑娘痛得蜷缩,忽然很想对裴君琅撒娇。她楚楚可怜地哼哼,胆大妄为,执意招惹这位心肠冷硬的小郎君。 “小琅,我身上疼,口也渴。你喂我喝水,好不好?” 第六十七章 叶薇软糯的嗓音传来,带点哭腔与委顿,让人听了,莫名的心软,忍不住纵容。 裴君琅抿唇:“我喊长寿来伺候你,或者昭昭也可以……” 那个哑女已经折服于叶薇策反山兽的英姿,她心甘情愿服侍叶薇。 叶薇浑身没一块好肉,疼起来要命,杏眸迷离,说话也更娇气,“不要。我就想喝小琅喂的。” 她就是想任性那么一回,想要那么坚定一回。 不想别人抛来一记眼神就后怕地改变主意,不想每一次为了顾全大局只能退而求其次。 本来只是想多了解一点母亲赫连璃的事,结果被告知,他是个没有过去的人。 裴君琅的身世成谜,他无父无母,他没有归处。 他们可没想过让东洲裴氏染指皇权,从今往后有资格于江山社稷上分一杯羹。 说句难听的,裴望山不过是他们养着逗弄的一条狗。什么时候起,狗生下的崽子,还能当家做主了? 偏偏,这个孩子身上拥有有杀神周家的血脉…… 裴望山不够格,不代表周家没企图啊。 世家们的人身上滚过一道惊雷,各个毛骨悚然,他们的心乱了。 众人不免疑心,周家为了平定民心,拉东洲裴氏入局,其实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设好的局。 周家想借助东洲裴氏这一支皇族,恢复君主专制,他们腻烦了八大世家割据地方、分权共治的太平日子,生出了贪念,妄图独享皇权。偏偏八大世家里,武力最高者,又出自周家。杀神们的武力强悍,手握军权,又兼顾都城卫戍要职。 一旦生乱,他们这群世家本家的嫡枝,不是正好被瓮中捉鳖吗? 糟了,他们不能坐以待毙,要早早部署了! 周婉如又不聋,自然听到了风声。可她贵为皇后,母仪天下,凤座稳稳当当,当然也想为亲子筹谋,她没有对那些流言蜚语做出回应,采取了默认的姿态。 这一切,正如裴望山所料。 他什么都不必开口,只要他明面上归顺周家、敬重周家,自然有人会去权衡内里的利益。 世家们团结一致的心散了,一时间,朝局人心浮动,时局波云诡谲。八大世家彼此猜忌,关系剑拔弩张,再也不复往日的和平。 裴望山聪慧地达成了第一个计划——想活,便不能让八大世家同舟共度,一致对外,他要瓦解他们的盟约,他要他们彼此攻讦,内斗不止。 混乱的时局,才有枭雄大展宏图的机会。 裴望山积蓄力量,终于寻到第一个对世家下手的机会。 他摸清了各个世家的传家术,武力太高的豪族,他惟恐兵力不足;千面郎沈家与济世医白家,在江湖上威望太高,后续会惹出乱子,只有八大世家里最为默默无闻的无名者赫连家,裴望山能够下手。 有传言称,赫连家世代藏匿一件宝物。而这桩宝贝,能阻碍六道轮回、生死苦海,赠人永生。 为帝者,与天地同寿,万寿无疆。赫连家理应为他献上至宝,庇护他长生不老。 裴望山吃够了磨难,受够了苦厄,上天应当弥补他。 因此,他趁着世家们抵御外患的时候,设下了局。 等到裴望山处置了赫连家,又毁尸灭迹,藏匿行踪。 即便其余七个世家听到了风声,可无凭无据,谁又能说裴望山的不是?为了保住嫡长子以及凤位,周婉如也会站在他这边的,和天家同气连枝,同仇敌忾。 高门世家都是聪明人,权衡家族长存的利弊,为了族人的生死存亡,他们不会贸贸然站出来,为了一时意气,替赫连家鸣不平,与皇族以及周家为敌。 倘若哪个世家愚钝,当了这个出头鸟。在他们出兵应敌的时刻,定有其他世家趁虚而入,届时保不准手上的土地财富也要遭到清扫,由其他蜂拥赶来的世家侵吞瓜分。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他们知道周家兵强马壮,隐患太多,不敢一争高下。 世家长辈们顶多对裴望山,多添几分警惕与提防,免得步人后尘。 裴望山立于不败之地。 他机关算尽,下手狠厉,既然对赫连家出手,便没打算留有活口。 渐渐的,赫连璃的乖巧呆滞,令裴望山感到深深的不满。 她仿佛没有灵魂,只是一具毫无生气的美人花瓶。 乏味极了。 裴望山想要她对自己笑一笑,甚至是捶打辱骂。她可以浓烈地爱、浓烈地恨。 为了让赫连璃泄愤,裴望山甚至诱导她刺杀自己。 发簪划开裴望山的肩膀,血气迷离。如果赫连璃愿意,她完全能够重伤他。 可木头美人还是一尊哑巴。 她无动于衷,她漠不关心,她满不在乎。 即便裴望山强硬地将匕首抵在赫连璃的掌心,逼她动手。 赫连璃也仿佛已经被人为驯化,成了家畜,只会瑟瑟发抖,绝不敢对主子下手。 或许她心知肚明,裴望山武艺高强,她只是一只柔心弱骨的金丝雀,她什么都做不了。 既如此,倒不如继续苟延残喘,不给回应。 迫切情爱的人,竟变成了裴望山。 他意识到自己爱上了赫连璃。 “你母亲,可曾对你说起过朕?” 裴君琅垂下雪睫,似一个渴求长辈疼爱的落寞孩子。 “母亲时常同我说起父皇,她说自己近情心怯,又笨口拙舌,不知如何同父皇相处。可是每每受到周皇后的冷待与欺辱,她总是希望父皇能来及时发现,赶来庇护。她知道父皇也有自己的苦衷,世家独大,臣工不驯,目无尊长,君主有君主的家国大业,她不过是后宫里倚仗君王的小小女子,又如何敢左右朝事,令您与皇后生出罅隙。” 裴望山将信将疑:“蛮奴……真是这样说的?” 裴君琅凄苦一笑:“父亲,母亲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一枚你赏赐的玉佩。她一直盼着你尽快回宫,赶来救她。” 这块玉是裴望山和赫连璃在山谷中成亲时,他亲手雕琢,为她戴上的。裴君琅知道玉石的来历,顺口捏造了一个感人肺腑的谎言。 可裴望山信以为真,他心中大恸,脸色煞白。他早该知道……赫连璃待他并非无情。她对他不理不睬,也是因为她受着家族仇恨的煎熬,她爱上了灭族仇人…… 若她不爱他,又怎会生下裴君琅? 是他刚愎自用,是他孤傲不群,是他负了她。 小郎君犹嫌不够,还从怀里捻帕子,把每根手指逐一擦拭干净,像一只不喜欢留下外人气味的高傲大猫。 见状,沈如意伤心极了,他凑过去和鲁沉山窃窃私语:“我就说小薇和二公子有鬼吧?他抱血里哗啦的小薇都没这么有洁癖!” 鲁沉山无奈地摇头:“你早上是不是吃烤毛鸡蛋了?离我远点,手里一股怪味。” 谢芙也捏鼻子推搡他:“沈如意,你快起开,熏到我了。” “有吗?”沈如意大惊失色,连忙嗅了嗅手掌,“好吧,好像真的有点味儿。” 那看来是他想多了……或许叶薇和裴君琅真的是纯洁的战友情。 第六十八章 客房里,夙瑶不吃不喝,成日里以泪洗面,恳求昭昭去给叶薇传话,她想见小姑娘一面。 在夙瑶的印象里,叶薇喜笑健谈,是个很好讲话的姑娘。她会听懂夙瑶的诉求,放她回家。 昭昭是裴君琅派来伺候夙瑶的,得了主人家的嘱咐,不会眼睁睁看着夙瑶连带着府中的孩子饿死。为了让夙瑶吃饭,昭昭只能原地干干一跺脚,跑去找叶薇了。 叶薇本也打算见一见夙瑶。她是喜面人的性子,听到昭昭说起夙瑶已经一两天滴米未进,连安胎的补汤也不喝,有点替夙瑶担心。 叶薇见夙瑶之前,先去厨房指点挑了几样菜,让老御厨帮忙煮饭。 老御厨姓王,早年和长寿都在宫里当差。看他一个小黄门隆冬腊月连一件过冬的袄子都没有,在风里头瑟瑟发抖当差。王御厨正巧在灶膛边上烤馒头片,见状递了一个过去。长寿登时被这口馒头感动得涕泪横流,连皇子府当差,他都和裴君琅举荐了王御厨。 王御厨早早受了长寿的敲打,知道眼前这位主儿很可能是未来的皇子妃。 “小琅为什么认为,我是那种很听话的姑娘?” 少年似乎被她这种亲昵的姿态所震慑,肩骨瞬间变得僵硬,就连薄唇也抿成了细细一线。 裴君琅的嗓音紧绷,眸色也渐沉,他压抑着浓烈的情愫,音调沙哑地告诫: “叶薇,别招惹我。否则,后果自负。” 叶薇从来不曾见过裴君琅这种侵占欲极强的眼神,凶悍、狠厉,似山中饥肠辘辘的狮虎。 他即便神情恼怒也是很坦荡,可眼前的裴君琅,目光如炬,有些陌生,叶薇甚至以为……他想要将她拆吃入腹。 有点人心惶惶的。 小郎君一言不发,一瞬不瞬凝视她,叶薇终于知道害怕。 她缩了缩脖子,收起所有调笑的心思,也松开了那一片衣袖。 裴君琅眯眼,沉默地躺回原位,仿佛方才的一场切磋,都是叶薇的幻觉。 被小郎君一吓,叶薇的困意全无。 她沉默寡言,盯着帐篷顶子发呆。 风雪声很催眠,她又有了困意。临睡前,叶薇忽然有感而发,嘟囔着问裴君琅:“小琅,我能不能……牵着你的衣袖入睡?” 裴君琅似乎在嫌弃她的粘人,沉默一会儿,还是递去了手臂。 叶薇唇角上翘,口是心非么。她侧身,抱住裴君琅的臂骨,脸颊小心地蹭了蹭少年冰冷的掌心。女孩枕着他的手,终于心满意足睡着了。 而手掌被束缚的裴君琅,待叶薇气息平缓,才偏头去看。他想蜷指躲开那一片绵绵的温热,可指骨一动,叶薇就蹙紧了眉头,仿佛他一走,她就没有安全感。 裴君琅不想吵醒她,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放弃逃跑的念头。 第二天睡醒。 叶薇惊讶发现,她脸下垫着的不是裴君琅的手,而是他宽阔的胸膛……昨夜,她竟胆大妄为钻进小郎君的薄被里,双手死死禁锢住少年郎窄瘦的腰肢,脸也靠在他的胸口,不知是不是冒犯了他,白皙脖颈之下,衣襟被拉扯得凌乱,露出线条分明的腰腹。 叶薇打了个寒颤,做贼心虚地松开手。 偏偏这画面有点诱人,她眯眼又看了一眼。 没等叶薇偷偷摸摸溜走,头顶恰逢其会传来一道隐隐含怒的嗓音:“叶薇,昨夜睡得可好?” 有点咬牙切齿,心情不大好的样子。 叶薇更慌了,她小声:“还、还不错。” 裴君琅的脸色黑沉。 但念在他和一个睡相不好的小姑娘计较太过孩子气,小郎君按了按额穴,还是放弃了责难。 叶薇趁机钻出帐篷前,她回头对裴君琅道:“多谢小琅昨晚收留,我、我去给你打一碗米粥喝,你慢慢洗漱。” 小姑娘脚下不停,见鬼似的溜之大吉, 她要去和沈如意讨一把米来熬粥。 边城天气干燥,农田不合适耕种,行军大多时候,都是吃方便储存的馕饼,但沈如意喜欢白饭,还是偷偷带了一小袋,隔三差五熬一锅稀稀的米粥,和军中部将们分食。 裴君琅嘴挑得很,不喜欢荤肉的膻味,牛乳、羊乳都不喝,偶尔吃点烤饼或者果干,饮食上很克制,比辟谷的神仙还难伺候,唯独沈如意熬粥的时候会多喝上一小碗。 叶薇想,如果日后战胜回京,她一定设一桌子河鲜粥宴,请小郎君尽情享用。 没等叶薇走到膳营,跟随他们行军的周家郎将便递给她一封羊皮卷轴。 “小薇大人,这是西坞送来的信件。” 叶薇想到当初拜托多罗王子拓下的壁画,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有消息了,一时间欢欣雀跃。 她嘱咐沈如意帮忙熬粥,自己先找了个清静地看信。 多罗在信上祝贺叶薇守城战的胜利,并且告诉她,格图部落的羯人看样子是着急了,竟开始逼迫西域小国投诚,派出青壮年勇士增援,显然是他们低估了大乾国的军将,如今人马不足、粮食不够,应对起来有些吃力。 虽然胜利在即,多罗王子希望叶薇不要掉以轻心,因为他最近从王庭里抓出的几个叛臣奸细口中得知,羯人这次有了白莲教的襄助,定会大获全胜。他们仿佛很信赖白莲教祭出的杀招,死到临头还在策反西坞的贵族。多罗觉得事有蹊跷,不得不尽快放下手上繁杂的国政,先给叶薇通风报信。 叶薇看完第一张纸,又在桌案上摊开另外一张很长的卷轴。羊皮卷上满满手刻的凹槽,很明显是匠人按照佛窟壁画的比例大小,一笔一划拓下的图案。 叶薇一张张看过去。 等她看到那张驭蛇而出的长发神主,自己也不由一怔,这个画面与当初五竹山成神日的叶薇太像了,难怪那些西域小国对她的神主身份信以为真。 叶薇接着往下看,卷上出现一条用朱砂涂绘的龙角红蛇。 红蛇与神主并肩行走,进入一个山洞。洞内的地面上摆放着七八颗红色的石头,仔细看去,那些石头表面的裂纹很像人的瞳孔。 叶薇几乎是当头棒喝,明白过来,那是八大世家手中掌握的红龙血眼石。 看到这些与现实相呼应的画面,叶薇的心跳渐快,鼻翼沁满了热汗,心里生出难言的不安来。 她突然想起,很久之前,叶老夫人割开叶薇的手指,用她的血祭红龙血眼石,石头分明发颤了,死物居然会动…… 叶薇接着往下看。 神主躺到地上,红蛇盘踞在身侧。当匕首刺入她的心脏时,流出的鲜血将会漫上红龙血眼石,紧接着,石胎起反应,从中孵化出云雾一样的东西,梵语称之为天降的神明。 那些不可名状的雾霭神明会爬向红蛇,将其团团围住,最终一点点吞噬、覆盖蛟蛇,合二为一。神明寄生于蛟蛇的身上,终是让蛟蛇堆出了一双肉翅,更改了它的口器,能够将燧石藏于脾胃,口吐不灭的天火。 红龙,也就是肉翅蛇身的怪物…… 叶薇想到那些失败了的冒牌货,它们确实是红龙,但又不是真正的红龙。 白莲教是否知晓红龙的神力,故而千方百计要孕育红龙? 叶薇不寒而栗。 只要用她的心头血、红豆,以及所有红龙血眼石,就能真正养成红龙。 那么,叶薇作为红龙神主,其实她并不是驾驭红龙的神明,只是一个被上苍选中的、孵化红龙的祭品! 叶薇看到多罗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我研究明白壁画以后,自知此事对于小薇姑娘不利,已命人毁去了佛窟。然而,我们王庭里竟然有被白莲教收买的叛臣。我怀疑,教主白泽很可能已经知道这个献祭的方法,他野心勃勃,一定会对你下手。小薇神女……请您今后一定要多加小心。” 叶薇深知白泽的阴损,当年祖父叶尘夜也是丧命于他的手上。 白泽不会善罢甘休,他肯定会来找她的。 怎么办呢? 叶薇不敢对外透露半点风声,能做的事,也只是立刻焚毁羊皮卷轴,她盯着炭盆里被火焰燎到翻卷的尘烬,心有余悸地出神。 世人皆想得到红龙,除了裴君琅,没人会珍惜她的性命。 她要活下去,要和小郎君一起活下去。 “是。”叶老夫人握住叶薇的臂骨,话语里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坚毅,“小薇,这些东西,不要让外人知晓。包括你血脉特殊,这件事,谁都不能说,甚至是你父亲也不行。” 叶薇一怔,她怎么都没想到,祖母会语重心长提醒她,防备她的父亲。 祖母仿佛了解她所有的事,甚至是猜到叶薇能利用鲜血策反旁人麾下的山兽。 不。 叶薇暗下摇摇头。又或许,祖母并不知道这件事。 叶老夫人之所以能说出这番话,只不过是眼前的叶薇,老人家似曾相识。 很快,叶薇想明白了——祖母透过她,看到了祖父的身影。 那个从前的天之骄子,叶尘夜。 第六十九章 叶薇抱着那一捧祖母慷慨奉赠的书,摇摇晃晃退出暗阁。 那一摞手札堆叠高高的,厚厚实实,几乎淹没了孩子的脸。叶老夫人看到了,忍俊不禁:“我倒是忘了,你一个人怎么搬得动。” 话语落下,她拄了拄龙头拐杖,地面顷刻响起一阵震荡。青竹去请了两次,裴君琅装作没听见,闭门不搭话。 二皇子阴晴不定,不愿意见客。 宴席正尴尬,还是叶薇给众人解了围。 她直接斟满一杯葡萄酒,高举着敬众人:“这杯酒敬我们遇到漳州敌袭,有红龙神主护体,逢凶化吉!来者是客,不要拘束,咱们开席吧!” 叶薇话音刚落,屋外就适时响起骨碌碌的声响。 大家回头望去,不远处的庭院,裴君琅推动木轮椅,冒雪而来。柔软的雪絮堆积在他肩上的狐毛斗篷上,好似一簇簇柔软的蒲公英。 小郎君进门,身上的寒气瞬间被屋里温暖如春的炭盆消融,滋滋冒起一蓬蓬白气儿。 他停了一会儿,紧接着,一双狭长凤眼望向叶薇,目不转睛,朝她推车行来。小郎君气质岑寂,眼带冷冽杀气,浑身透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讯号,随着木轮椅的滚动,世家孩子们被他的气势震慑,无不主动让开一条道。 裴君琅是今天的主人翁,主位自然是他的。 叶薇方才想替他解围,为了开宴,不小心占了座位。如今东道主来了,她很识趣站起身。 小姑娘刚要离开,就听裴君琅用还算温驯客气的语气道:“不必起身,坐吧。” 叶薇困惑地看他一眼,倒是什么都没说。 深夜。 谢芙和周牧娘看叶薇醉醺醺的样子,提出要带送小薇姐姐回去。 可是叶薇不胜酒力,外人一碰便扶住胸口吐,眼泪汪汪,不胜娇弱。 长寿瞧着心疼,连忙让王御厨炖醒酒汤去。 见状,周牧娘拉了拉谢芙,心疼地说:“让小薇在二殿下府上休息一会儿吧,免得坐马车回去,又要难受。” 周牧娘知道叶薇和裴君琅的关系好,并不觉得叶薇留宿府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谢芙想了想,也同意了:“好吧。” 说完,她朝裴君琅比划了一个杀人的手势。 “好好照顾小薇姐姐,如有怠慢,明日便是你的死期!” 鸡腿饭队的小伙伴们都很熟悉了,大家叹了一口气,三三两两离开,并且叮嘱裴君琅关照叶薇。 人都走散了,唯独白衡还滞留外院。 裴君琅挑眉:“白公子还不走,是想留府上过夜?” 白衡犹豫了一会儿,抿唇:“小薇喝醉了,我不放心……把她单独留在皇子府上。” 裴君琅抬眸,杀心又起,以一种看死人的冰冷眼神,讥讽地道:“倒是稀奇,叶薇在我府上留宿那么多回,哪一次出过差池,竟要让你一个外人来担心。” 白衡:“今时不同往日……若二殿下尊重小薇,你就该护住她的名声,不要留人话柄。” 裴君琅冷笑:“她今日是在裴府做客,既为府上贵客,又喝醉了酒,我自会去通知叶府的家奴来接人。倒是你,少利用叶薇的好心,伺机亲近她。” 确实,叶薇在裴君琅家里做客,出了点状况,由叶家的奴仆来接小姐,很合乎情理。倒是白衡亲自送醉酒的叶薇回府,两人一道儿露面,身上都酒气熏天,恐怕会无端端招来一些非议。 即便世家子女们不讲究男女大防那一套,可强行让姑娘家和他绑在一起,引起外人的绮思与谣言,还是有煎迫叶薇之嫌。 白衡自认是个正人君子,他暂时不想趁人之危,冒犯叶薇。 白衡羞惭,从善如流地拱手致歉:“是我考虑不周。” 裴君琅懒得和他废话:“既然脑子转过弯来,那就滚吧。” 白衡没有再纠缠。 裴君琅转身就走,招呼长寿关门。 他目送裴君琅远去,脸色发白,心说:不过是一个双腿残疾的小郎君,他能做什么? 况且,白衡问过裴君琅了,二殿下无意于叶薇……若是裴君琅喜欢小薇,又何必同他说那些模棱两可的话?那不是自相矛盾吗? 可是、可是裴君琅今日的态度,真的很奇怪啊。 白衡想不明白,他没再逗留,转身蹬鞍跨马,慢悠悠回府了。 皇子府门“砰”的一声合上,门缝关得严丝合缝。 庭院里,灯火通明,黄澄澄的烛火流淌于银雪间,一地碎金似的华光。 裴君琅顶风冒雪前行,稀碎的雪籽坠落肩膀、乌发、纤长的睫毛,明明很冷,他却没有及时进屋。 小郎君在屋外停下来,目光落在洞开的客房,唇峰微抿,一言不发。 屋内,叶薇侧躺在芭蕉叶状的美人榻上,呼吸清浅,脸颊绯红。 手臂叠在脸下,印出深深浅浅的几道褶皱。 睡相一点都不柔美,甚至可以说是差劲。 但看着叶薇睡得安心、香甜,裴君琅又感到安心。 小郎君怔怔地出神,眉棱轻蹙。 他想起今日,叶薇和白衡谈天说地,欢声笑语。 她那么健谈,对待每个人都有很多话聊,从来不冷场。她很受欢迎,不似他一样,旁人避他如瘟神。 裴君琅莫名燥郁。 他不得不承认……今日,他看白衡,真的很不顺眼。若非他是梅姨之子,裴君琅不介意手上再添一条人命。 而且,他想到下午内院里发生的事,他和白衡说过的话。 对于他将叶薇拱手相让一事。 裴君琅好像,有点后悔了。 叶薇脚下踉踉跄跄,差点摔倒。好强的内力!她心里凛然,恍恍惚惚意识到,祖母也有本事在身,并非一心相夫教子、居于内宅的孱弱老妇人。 听到内室的传唤,很快箬叶从屋外撩帘进来,和老夫人见礼:“老夫人,奴婢在,您有何吩咐示下?” 叶老夫人沉吟道:“我记得小薇院子还缺个丫鬟与婆子。这样,你挑几个得力的小丫鬟服侍小薇,往后你也听她差遣,两院来回看顾。” 第七十章 叶薇手指笨拙,磕磕绊绊忙活了半天,终于在裴君琅那几欲吃人的目光下,完成了编发。 即便裴君琅没有用莲花冠或玉簪束发,还穿着一身银饰胡服,也依旧贵气逼人。特别是小郎君生来的桀骜,凤眸微阖,等闲不敢与他对视,生怕受其迁怒。 叶薇特地挪来一个软枕,抵在裴君琅的膝骨底下,营造出一腿平直躺着,一腿屈膝抵肘的慵懒模样。 叶薇怕他膝骨不能受力,还故意挨靠在裴君琅旁侧,借他支撑腿骨。她望着裴君琅这一身秀骨皮囊,颤抖手指,忍不住探向他的衣襟。嘴上还要怯怯念叨:“小琅,我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发烧,绝无冒犯之意,你见谅、见谅啊……” 叶薇轻声呢喃,素白的一只手已经胆大妄为伸过去。 然而,就在她冲撞裴君琅的千钧一发之际。 她的伶仃腕骨,忽然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紧扣。 修长白皙的指骨攥着她,很用力。 叶薇吓了一跳,低头,正对上裴君琅一双杀气腾腾的凤眸。 似乎看懂眼前人是谁,裴君琅眸中柔色渐生,戾气褪去。 叶薇讪讪一笑,想哄裴君琅放开她。 可就在此刻,那只手反而扣力更重,冷不防将叶薇扯到怀里。 扑通一声倒了地。 叶薇整个人被小郎君颠倒了方向,后脑勺被温热的掌心扶住,天旋地转。叶薇再睁眼,忽然觉得脸上一凉。 她惊慌失措,讶然发现贴上面颊的,居然是裴君琅温凉的薄唇。 叶薇一瞬间失了神,纤细浓密的睫毛忽闪忽闪地眨动。 裴君琅近在咫尺,与她滚烫的气息交织。 狭长的凤眼,挺拔的鼻梁,他的五官俊雅而美丽,每一寸皮肉都是上苍的鬼斧神工。 男人冷冽的气息无孔不入,一下子钻入叶薇的鼻腔,清幽的草木香,惊得她浑身发颤。 叶薇的掌心不受控制生汗,热潮潮的,就连脊骨都忍不住酥麻。 女孩一动不敢动。 如果她没出现幻觉的话,裴君琅是……亲了一下她的侧脸?啊? “小琅?” 但很快,裴君琅丧失了力气一般,松开手。他又难耐地皱眉,蜷入厚被中,闭上了眼。 小郎君的气息平缓,仍是熟睡的状态。 叶薇整个人都像是落到油锅里,没一处好地方,她要被煮熟了。叶薇红了脸颊,一时间都不知道……方才浅尝即止的那个亲吻的动作,究竟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她忽然不想喊醒裴君琅了,甚至是不知该怎么面对他。 令人捉摸不透的少年郎,他究竟在想什么啊? 叶薇没敢再喂裴君琅喝姜汤。 明明被唐突的人是她,可叶薇却生出一种做贼心虚的情绪。 她和衣躺到了床上,用厚被子蒙住自己的小脑瓜,烙饼似的扑腾,辗转反侧。 最后,叶薇对准了厚被子,猛捶几拳出气。 ——小琅,你究竟在干什么! 叶薇无能狂怒。 发泄完,又小心翼翼掀开被子,侧身望向帘子外影影绰绰的那一道清瘦的身影。 裴君琅生病了,很虚弱。他气若游丝,仍在熟睡,完全不知她的方寸大乱。 可恨。 讨厌! 这一夜,叶薇意料之中失眠了。 她瞪着床帐好久,一直到晨时才陷入梦乡。 早上,日光照入房中的时刻,刺痛了叶薇的眼睛。 阳光热得能烘干人,叶薇揉了揉困倦生涩的额头,终于依依不舍爬起身。 她怨气深重,活似地府阎王。 然而昨日还奄奄一息的裴君琅,早早醒了。 少年睡了一夜,总算恢复了体力。又看到自己和叶薇共处一室,心里实在惊骇,但毕竟寄人篱下,肯定不能事事如意。 裴君琅只能强装镇定,从夙瑶口中打听到叶薇编造的蹩脚的借口。他一时无语,倒也积极配合,没有流露端倪。 小郎君甚至自娱自乐,甚至找到一方矮桌,又翻开一本闲书,就地看看书,惬意地喝起了他一贯嫌弃的农家粗茶,等待他的“小娇妻”早早苏醒。 “早。”叶薇睡醒了,揉了揉鸡窝脑袋,赤足下地,到处摸索自己乱踢开的绣鞋。 她头发凌乱,故意和梳洗完毕、已经干净整洁的裴君琅打了一声招呼。她看到神清骨秀的少年郎的第一眼,叶薇立马想到昨夜缱绻暧昧的画面,脸又一次变得炙热,热气儿怎么都散不去。 叶薇像是想验证什么,悄悄发问:“你……记不记得昨晚的事?” 裴君琅没有印象,他只知道自己淋了雨,随后身子骨不适,忽冷忽热,很快睡下了。 睡梦里,似乎梦到了什么春色,总体来说,应该是一个难得的好梦。 但他没有印象,实在太累了。 “不知。”裴君琅冷冰冰地挑眉,“怎么?有事?” 叶薇愁眉苦脸,顿时结巴了:“没、没事。” 就她一个人有印象吗? 叶薇脑袋昏昏,不由自主胡思乱想:唔,昨夜那个吻,可能是她头昏脑涨产生的幻觉吧! 小姑娘蓦然一靠近,馥郁的馨香如烟似雾席卷而来,温香软玉满怀。 裴君琅无措地偏头,闷闷倒了一杯酒小口啜饮。 偏偏叶薇毫不察觉。 70-80 第七十一章 他看着她吃糕,并没有厌倦这一件无聊的事。 不知看了多久,裴君琅才收回目光。假期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他们没等多久,很快便有师长前来开门。 世家子弟都是没受过磋磨的贵主儿,门一开,一群人就一窝蜂涌进官学。 才进门,他们就开始四处雇哑奴帮忙抬行李进宿舍楼。 掌管哑奴的赵管事见奴仆的搬运行情好,登时坐地起价,赚足了公子小姐们的钱。 叶薇见状,决定自己抱行李回宿舍。 她是穷鬼,什么都能忍的。 幸好,叶薇带的衣裙不多,来回两趟也足够送完了。 她忽然想起裴君琅也是独自一人来的,不知他有没有带行李过来? 叶薇找到裴君琅:“我这个人呢,很关照朋友的。我可以比哑奴低一半的价钱,帮你拿行李。” “不必。”好友当机立断拒绝。 叶薇很受伤,她刚要再争取几句,却见朱雀檐瓦方位的二楼,一扇雕花木窗打开,一名熟悉的郎君探出头。 白衫清逸,玉冠乌发。他驻足了一会儿,像是在找什么人。直到他的目光落到叶薇与裴君琅身上,倏忽,扬唇一笑。 是周铭? 不,不对,这个笑容,分明是周溯! 叶薇悚然。 这位周家兄长不容小觑啊,竟然这么快就换过来了? 叶薇刚要说些什么,却见裴君琅忽然把怀里的一个包袱递给她。 “做什么?”叶薇不解。 裴君琅凉凉地道:“你拿。” “啊?”叶薇被这一阵仗搞蒙了。 “二十两银子,外加帮我铺个床。” 裴君琅之前还不肯让叶薇赚钱,没想到一炷香的时间都没有,竟主动要她帮忙。 难不成是看出她手头很紧了? 不管怎么说,叶薇都十分感动,她抱起包袱,诚恳同金主道谢:“小琅放心,我铺床可是一把好手呢,保管你睡得舒舒服服!” “……嗯。”裴君琅偏过头,不欲再理会她。 叶薇生怕裴君琅反悔,马不停蹄赚钱,不是,帮朋友分忧解难去了。 待周溯下楼的时候,叶薇已经消失无踪。 他对居于楼道暗处的裴君琅柔善一笑,轻声问:“那名小姐呢?” 裴君琅慵懒地一掀雪睫,无赖似的撇清:“你认识我们?” “不必隐藏,我很擅认人。” 即便这两人容貌不同,但周溯从他们的声音、身高以及背影都能觉察出,那天来到赫连古宅的,正是裴君琅和叶薇。 周溯低声说:“我对你们,并无恶意。” “那么……有事?”裴君琅半点没有被发现身份的窘迫,他本就无惧周溯。 周溯微笑:“有,我需要解药。” “替我做点小事,我就给你,每半月一次。”裴君琅眼中带有讥诮,“你也不想,被人发现真身吧?” “很可惜,二殿下。祖父已经发现了我的身份,并且接纳了我。”周溯的态度依旧温驯,人畜无害。他和周铭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少了许多锋锐之气,“如若两位不想与周家为敌,应该把解药直接给我。免得祖父亲自出马,为我这个废人撑腰。” “你在威胁我?” 裴君琅的指尖轻扣木轮椅,笃笃两声,象征他在权衡利弊。 周溯笑道:“不,我在恳求二殿下放我一马。” “啧。” 真麻烦。 其实,裴君琅并没有想用毒.药牵制周溯的念头。摆布一个世家子弟,太麻烦也太冒险,他没必要过早就暴露自己的部署。 而且在赫连古宅那日,裴君琅也没有展现自己非凡的传家术,因此不明真相的周溯,也并不是非死不可。 许是看裴君琅良久不讲话,周溯只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放心,服下药以后,我也不会学阿铭一样针对两位……毕竟,我很喜欢你们。” “随便你。”裴君琅懒得和他歪缠。 他将随身携带的解药抛掷周溯掌心。 交易达成了,裴君琅推动木轮椅回房。 车轱辘才滚动一下,他倏忽想起什么,冷淡地警告一句—— “我不管你是敌是友。” “但,你给我离叶薇,远一点。” 他像是下定决心,平静说出一件思考已久的事:“叶薇,我会如你所愿,继续保护你。” 裴君琅的声音平静如水,听不出喜怒:“所以,不必再试图讨好我,也不必再靠近我。” “从今天起,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 第七十二章 裴君琅的语气堪称温柔。 他用柔善的语调,诉说一件残忍的事。 叶薇无措地低下头,第一次觉得吃到嘴里的甜糕都变得没了滋味,味同嚼蜡。 原来,裴君琅一直都懂啊,她第一次接近他的时候就抱有目的。虽然他后来也从她这里拿到了驯兽用的血,两不相欠。但是叶薇明白的,她并没有给裴君琅带来很多好处,甚至是处处倚仗他的帮助。 裴君琅是个面冷心热的家伙,嘴上毒辣,却从来都对她出手襄助。若无裴君琅的庇护,叶薇不可能活到现在,不可能拥有那么多朋友,也不可能被叶老夫人发现天赋且重用。 她讨好裴君琅,与小郎君交好,除了真心实意想和他交朋友,当然也有打好交道多一条人脉的目的。 裴君琅心知肚明,却视若无睹,纵容她的亲近。 那时的裴君琅,在想什么呢? 他会不会伤心? 叶薇闷头咬了一口糕,她发现,原来人前温柔贴心的自己,其实也有劣根。 帐外,大雪纷飞。 帐内,星火窜动。叶薇茫然掀开红木托盘上的茶碗盖子,碗里装的居然是蔗糖红枣姜汤。 她惊讶:“小琅为我炖的?” 裴君琅口是心非:“不过是想你早点喝完早点走人,少赖在我帐中添乱。” 叶薇乖巧颔首:“臣女明白,臣女喝完后,无需二殿下敲打,我也会麻溜滚回去睡觉的。” 她说完一句俏皮话,果然闷头喝汤。 甜汤是温的,但叶薇喝得急,鼻翼上不知不觉催出一层汗。 裴君琅见状,觉得伤眼,无奈递去一方帕子:“慢点,没人和你抢。” 叶薇接过帕子擦了擦汗,又朝他笑。 笑颜如花,小郎君错开了眼,不再开口讲话。 甜汤下肚,叶薇的五脏庙总算舒服许多。 裴君琅若是不特意为她准备姜汤,她这样粗枝大叶的人,兴许就囫囵熬过去了。 仔细一想,裴君琅实在心细如发。 他是很会照顾人的小郎君啊。 思及至此,叶薇嘴角微微上翘- 两天后,冬狩结束。 一行人下了覆雪的茅山,再有五天,潜渊官学便要开学了。 近日,焦莲难得安静,没敢寻叶薇的晦气,也不耐烦看见庶女。 叶薇乐得清闲,既不必上焦莲面前请安,又无需和叶老夫人寒暄,成日里就在家里准备入住寝院要准备的私物,和桐花一起腌冬菜。 焦莲兴许是想让叶心月有更多助力,特地带她回占天者焦家住两天,也好和舅舅、姨母、堂兄妹培养感情。 家宅一下子变得冷清,但幸好,叶薇有桐花陪伴,并不寂寞。 大冷天的,两个小姑娘凑在一起烫菜、压腌菜石头,忙得不可开交,一点都不觉得无趣。 虽然可能菜腌好了,谁都没空吃。 夜里,叶薇和桐花各端来一盆热水。 小丫鬟不敢僭越,但在叶薇的恳求之下,还是小心翼翼坐在矮凳上,和叶薇一起泡脚。 泡脚水里加了枸杞、菊花,说是通经活络,对身体好。 本来都要开春了,可天气阴寒,雪还是绵绵地下。 哗啦啦的一片响,落在窗棱上,堆积了厚厚一层白。玻璃窗雾濛濛的,屋内的小案上架了一瓶粉彩四季花鸟图的长颈瓶,一枝折了的白梅,静静垂着,花叶疏离。 叶薇给桐花递了一枚红枣,还有一碗沏好的热茶。 桐花受宠若惊,又觉得今夜实在温暖。 直到叶薇递出了一张卖身契书。 她裹住小丫鬟红润的、粗粝的五指,一点点煨烫桐花。 叶薇告诉她:“我可能……保护不好你了。所以,桐花能不能让我放心,好好地、离京城远远的,过好下半辈子?” 这个决定,是叶薇中毒后,就想好了的。 蔡嬷嬷死了,或许有朝一日,桐花也会死。 她珍惜的人不多,她希望桐花平安。 虽然可能院子里又来了新的丫鬟,她又要一日日防备,谨慎行事。但有叶老夫人帮衬,叶家的日子,叶薇会好过许多。 只是桐花不能留,她害怕有朝一日,焦莲会对桐花下手。 到那个时候,叶薇兴许做不到袖手旁观。 她是累赘呢。 “小姐,奴婢不想走……奴婢不怕,奴婢想跟着小姐。” 叶薇抱了抱小姑娘,轻声和她说:“但我怕啊。” 怀里的哭泣声渐渐小了下去。 明明桐花比叶薇年长,却像是被小主子哄着一般。 “有桐花在,我会束手束尾,我会投鼠忌器,我会保护不了我自己。”叶薇说的都是真心话,“若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过得很好很好,我会放心许多。” “所以。”叶薇微笑,“离开吧,桐花。” 许是叶薇今晚的笑容太灿烂,太有力量。 又兴许是叶薇说的话很有条理,头头是道。 也可能是桐花一直以来都很顾念小主子,因此她不想让叶薇为难。 总而言之,桐花答应离府了。 护送桐花去往安全的州府落脚一事,叶薇委托给了裴君琅。 想来也奇怪,她竟如此信赖裴君琅。 隔天,叶薇为桐花收拾了许多细软、钱财以及用物。 她雇了两辆马车,还催促裴君琅一起陪她饯别。 护送一事,也是裴君琅全权负责。幸好,二皇子身兼禁军指挥使一职,麾下得力的暗卫有很多,随便挑一个都能保证桐花的安危。 桐花与叶薇关系最好的丫鬟,既许诺了叶薇,那么裴君琅会命人保证她的安危。 这是叶薇第一次发现,落雪的簌簌声,原来和火花声这么像。 没有点灯,帐篷里幽暗,叶薇只觉得脖颈上覆了一层热,不知是裴君琅的气息,还是炭盆烤出来的暖气。 裴君琅仍用臂骨支撑着身体,纹丝不动。 叶薇侧头望去,能看到他青筋紧绷的腕骨,肌理结实,线条流畅……她莫名其妙想起那天荒唐的吻,想到裴君琅扣住她的那只手,指骨冰冷似霜雪,掌心却炙热如火焰,裴君琅确实很孔武有力。 她莫名脸颊滚烫,有几分做贼心虚。 裴君琅不想和她僵持下去,低声命令:“叶薇,松手。” 声音冷硬,一如既往的不近人情。 偏偏叶薇想看看他对她的纵容,反正无论如何,裴君琅都不会伤她。 叶薇忽然生出了一丁点引诱之心,她只敢背着人的时候,随着心里的欲念与冲动,故意挨靠裴君琅。 她仰头,轻蹭了一下裴君琅垂落的发。 苏瑶怔怔出神,一双圆溜溜如黑曜石的鹿眼微抬,细长睫毛发颤。下颚被迫抬起,正巧和挟持她的男人对上了视线。 是个年轻男人,他不讲男女有别的礼制,蛮横地压在她纤弱的身上,眼底满是肃杀的神色,冷峻如冰。 他颊骨削瘦,划了好几道血迹蜿蜒的伤痕。特别是一身残破不堪的甲胄,血液蔓延了一身,垂直滴落到苏瑶的眼角眉梢。 这是大乾国军士的打扮。 怎么会有人涉足朵雅部落腹地? 苏瑶悸栗栗地发抖,好半晌,她用蹩脚的大乾国语,问:“你……受伤了吗?我有带药膏的,可以给你疗伤。” 苏瑶这句话没有撒谎,她的皮肤细嫩白皙,是成日里喝羊奶作养出的。任何一点锋利的草叶都能割伤她的皮肤,因此侍女会给她随身带上一些疗伤的药膏。 苏瑶几乎要哭了。 她默默祈祷:看在她能治病的份上,这个可怕的男人,能不能放可怜的朵雅部落小公主一马? 第七十三章 这几个月,边境的蛮族部落,为了侵占大乾国国土,与附佛外道的白莲教结成了同盟。为了使国土边境的藩镇服软,大开城门,格图部落的格桑王子,违反了与边疆当地自治的土司府之间的和平盟约。 他滋事动粗,扣土司的儿子为人质,逼迫其父打开城门,就此撬开了入关之战的第一道口子。 之后,茹毛饮血的游牧骑兵倾巢而入,屠杀大乾边军,占据了藩镇。 在格桑王子的带领之下,麾下勇士战意汹涌,一旦夺了藩镇,便立刻入城抢夺物资辎重,烧杀掠夺,无恶不作。 好好的一个安居乐业的镇子,成了真正的人间炼狱。 苏瑶的哥哥苏武看到藩镇里一片狼藉,屋舍四处燃着熊熊烈火,分明是要屠城的前兆。 他明明只是想趁着春季,部落还算兵强马壮的时候,夺取一些过冬的粮食,并不想正面与大乾国发动干戈。 会输的。 裴君琅推车行了一段路,就在快要进屋的时候,良心发现记起了叶薇。小郎君回头,清冷睨她一眼:“你不是要吃早膳?不去伙房找御厨,跟我进寝院做什么?” 叶薇羞赧地摸了摸鼻尖,撒娇似的开口:“好歹是小琅的府上,我俨然一副主人家的做派,进出自如,还吩咐你的下人,太僭越了。” 她怯怯开口,语气里是一点都没听出有什么反省之心。 裴君琅嗤笑一声:“你还知道不好?我当你脸皮厚得和城墙有一拼。” 叶薇眨眨眼:“所以,为了显得我更有礼一点,我想请小琅陪我一起去伙房。有二殿下的威压震慑下人,我使唤仆妇是得了主子的授意,也就不至于名不正言不顺了。” 女孩家的樱唇轻启,连珠炮似的说出一堆话,归根结底就是想要裴君琅陪她一块儿吃饭。 小郎君推车的指骨一动,雪睫低垂,良久不语。 最终,裴君琅还是调转了方向,推车行至叶薇身边。 他愿意陪同,不过是……恰好到服药的时辰了。 叶薇和裴君琅联袂而来,厨房里的仆妇吓得抖抖瑟瑟,险些连手里的活儿都做不好了。 她们可都听说了,裴君琅不喜欢有奴仆伺候,御下并不仁善,偶尔有个笑模样也无非是为了麻痹旁人。 从前一次,外院有个美貌丫鬟,她为了进内院,特地给看守库房的小管事塞钱,专程为了大冷天进屋,给裴君琅暖暖身子骨。 丫鬟想得倒挺好,主子后宅里没有美人侍奉,那是因他腿骨不便,心生怯意。只要她温柔体贴,蓄意勾引,定会成为裴君琅后院第一人。 然而丫鬟的梦做得很好,裴君琅从官宴回来的时候,内院几乎闹翻了天。 小郎君嗅觉敏锐,才刚推车进入内院,便嗅到一股低俗廉价惹人生厌的脂粉香。 他重重拧起秀眉,冷笑:“今日不把擅闯本殿下寝院的贼人逮出来,尔等尽数杖杀!” 主子家话都放出来了,谁又敢包庇那个丫鬟? 很快,青竹出马,单手把那个故意穿一层薄纱长衫的丫鬟抛到庭院里。 众人齐齐望向这个不知羞的丫鬟,眉眼间满是嘲讽与苛责。这下可好,所有人都完了。 丫鬟知道裴君琅并不好打动,她还妄图用梨花带雨的哭容,为自己争最后一次机会。 她爬向裴君琅的木轮椅,想求主子垂怜。 可下一刻,小郎君五指翻飞,风驰电掣间,抛掷出一柄匕首。锐刃破风,发出刺耳的啸鸣。眨眼间,匕首贯穿丫鬟的手背,将手掌死死钉在了地里。 破肤入骨,血气淋漓。 这是真杀人啊…… 丫鬟的泪意马上止住了,她尖叫一声,吓得晕厥过去。 裴君琅仍面无表情,他理了理衣襟,淡道:“哪来不长眼的东西?滚远点,别脏了我的衣。” 那一夜,阖府闹得鸡犬不宁。 凡是与这名丫鬟有过关系的,不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她入内,还是受过她恩惠的下人,统统领五十廷杖。 三十个板子就能打死人,五十个,那是绝不姑息,不留活口啊。 这样手段狠辣的小郎君,不会被女子的眼泪所蛊惑。他是天生铁石心肠的恶鬼,再貌美,谁又敢亲近呢? 这一夜过后,再没刁奴敢狗胆包天,糊弄年纪青涩的二殿下了。 不过如此一来,裴君琅暴戾的名声传开了,就连王御厨偶尔要做几道精细的菜,想调遣些擅长炊食的仆妇来府上择菜、打下手,也得开两倍工钱才有人心甘情愿来帮忙了。 …… 今日,仆妇们运道不好,竟在府上撞见裴君琅本尊,他们一个个吓得两股战战,冷汗涔涔。 再一看,叶薇姑娘娇俏温婉,竟懵懂不知裴君琅真性情。她不仅伴在裴君琅左右,还时不时说俏皮话挑逗主子。 下人们不免为她捏一把冷汗:哎哟我的姑娘,您是不知道身旁的这位,实际上是一尊吃人的山虎啊! 叶薇看着屋里的仆妇们忍不住发抖,疑心是厨房太冷了,把下人们都冻坏了。 她喊来长寿:“劳烦公公添两个炭盆来,我觉得有些冷呢!” 这样一来,大家都能取暖了。 可是,叶薇怎猜得到,仆妇们发抖不是畏寒啊,而是害怕她身边这尊修罗恶鬼呢! 叶薇竟没有经过裴君琅许可,随意使唤他的奴仆。 众人正等着裴君琅雷霆震怒,但小郎君神情冰冷,单手撑着额头,百无聊赖地观赏屋外雪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奇怪,他竟没有出声斥责叶薇的多事。 似乎小姑娘在裴府上为非作歹,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仆妇们都是在水深的后宅里闯荡过来的能人,一下子便明白了。这是得了裴君琅的首肯,是他纵容的。 “这位是……二殿下的挚友。”王御厨挤眉弄眼,提醒下人们仔细伺候。 嗐,什么挚友啊,往后就是女主子了! 胆大的婆子发现了可抱的大腿,灵机一动,抱了一碟红白血肠、猪口条以及白肉靠上去,讨好地问:“姑娘,这么冷的天,您要不要考虑吃炙锅子?厨房里正好有些猪杂肉还有白肉薄片,待会儿掰个蒜,蘸些麻酱,可香了。” 叶薇是个爱吃肉的姑娘,她听得意动,但又想到裴君琅还在病中,她不能缺德到在病患面前吃山珍海味,这也太折腾人了。 叶薇做贼心虚地瞥向裴君琅,大声问:“哎呀,这不好吧?” 裴君琅如何不知道她是在询问他的意见。 想吃炙锅子,还要装模作样,摆出一副很体恤病患的样子。 裴君琅冷哼:“你想吃便吃,不必看我眼色。” 叶薇欢呼一声,眼角眉梢俱是松快的笑意。 “小琅真是体贴。” “……假惺惺。” 苏瑶只能从幻梦里抽离。 心脏的痛感越来越强盛,越来越清晰。 她要碎了,简直痛不欲生。 苏瑶终于睁开了眼,这一次,她看到了环绕着她,面露焦色的孩子们。 苏瑶虚弱地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她心知肚明。 从今天起,她和焦玄鸣,回不去了。 第七十四章 一望无际的海岛,夜雾湿冷,海风咸涩。 焦玄鸣的渔船还没来得及靠岸,他便凌空一跃,轻巧地落地。 海面,唯有渔船上的风灯摇摇晃晃,洒下一片黄澄澄的粼粼波光。 今日来海岛见苏瑶,焦玄鸣并不是空手而来,他记得苏瑶说腰腹酸疼,特地给她带了两个添加安胎宁神药材的腰枕。 小妻子喜欢漂亮的东西,因此焦玄鸣费心选了京城时兴的暗花缎,以及珍贵的海珠,做枕头两侧的枕穗装饰。 想到苏瑶的笑脸,以及她温软的怀抱,焦玄鸣的心脏便柔软了几分。 叶薇请了一堆潜渊官学的小伙伴登门。 好歹是世家子女,来府上做客,一个个还是知道礼数的,大多数都带了登门礼。 白玉杯、夜明珠、奇花异草、产量极低的地方贡果…… 每收一样,叶薇就回头,小心翼翼窥探裴君琅的态度。 小郎君端坐木轮椅上,如玉琳琅的指骨把玩一盏饮尽了的茶碗。 他神色寡淡,心如止水。只偶尔瞥来一眼,凤眸里的凌厉寒意,比风雪还要冷。 但也没有半点嫌恶。 叶薇渐渐明白了,裴君琅一贯如此,他无所谓。 既然已经答应小姑娘,允她请人来府上做客,那么他就会守诺。 叶薇不由想到很久很久以前,裴君琅承诺会保护她,却又告诫她,让叶薇远离他。 内院。天色渐渐暗沉,府邸上夜的奴仆们行色匆匆,一手执灯,另一手半拱掌心,护住那一豆幽幽的烛光走来。 今天来皇子府的世家子女多,长寿是受过宫规教导的,他知道府上哪个都是祖宗,轻易开罪不得。 夜色才刚落下来,他便着急忙慌喊奴仆们往廊桥、屋檐底下、月洞门等地方摆上石灯。霎时间,整个宅院灯火通明,驱散了雪地里那一重幽蓝色的雾霭。 外院的席面已经开始布置了,偏偏裴君琅这个主人家迟迟不露面。 远处,暮色沉沉,雪峰壁立,起伏崎岖,辽阔壮丽。 许是漫山遍野覆盖大雪,天地间漂浮着混沌的暗蓝色,黑得并不彻底。 裴君琅隔着高高的院墙,屋檐下的红纱灯笼被风吹得摇曳,缓慢打旋儿。 借着那点微弱的烛光,他只能看到远郊嶙峋的一点山尖,糖霜似的白色醍醐淋上,像极了叶薇平日里端给他的甜糕。 他又想起白衡的话。 诚如白衡所说,叶薇若是有了心上人,寻到合适的夫婿,和其他郎君定了亲,嫁为人妇。 裴君琅为了保护叶薇,只能避嫌,很可能两人再不能如现在这样,私下里见面。 她不会再给他端糕,她不会再对他嘘寒问暖,她也不会再成日里紧追他不放了。 裴君琅丧失所有能够靠近叶薇的机会。 他明明不在乎的,他说过无所谓的。 房间不点灯,黑灯瞎火的时候,他也能硬捱,因为他知道,叶薇总会来找,总会看见他孤零零一人,总会大呼小叫,怕他受怠慢,帮他燃烛。 倘若她再也不来了…… 裴君琅抿唇,脸色难看。 那他便陷在一方暗室里了,没有光源了。 裴君琅扪心自问,他也怕黑,也怕孤身一人。 冰天雪地里,少年郎怔忪出神。心里蔓延起前所未有的,细微的难过。 裴君琅垂下浓长的眼睫,难堪地想:他似乎,变得软弱了。 满地的积雪已经被下人们扫尽。 廊桥底下,还有几个长随搬来梯子,垫脚铲着垂花柱凝结起来的长长冰棱。 方才在前院,还有冰棱落地,砸中沈家小郎君的头呢!脑袋滋滋冒血,幸亏有济世医白家的小公子白衡看顾,不至于出什么大碍。 叶薇钻到小书房里登记拜客礼,偌大的厅堂,就他一个人应付一群叽叽喳喳吵嚷的鸦雀。 裴君琅头疼,决定回内室躲躲,顺道喝一盏茶,养养神。 小郎君推动木轮椅,还没走出多远。 身后,恰逢其会响起一道男子的声音:“二殿下,请留步!” 不熟悉的音色。 啧,闲杂人等。叶薇才不和小郎君拌嘴,她朝着空荡荡的庭院吹了一记口哨。 雾茫茫的天穹,漆黑的墨点闻声旋来,双翅撼风,卷起风尘,发出扑腾的骚动。 从前,裴君琅无知,故而无畏,如今他拜叶薇所赐,有些想活,竟心生起怯意。 他命理天定,注定无果。 因此,裴君琅不敢和叶薇走得太近,也不能贪恋更多。 若他心生牵挂,便无法安心赴死。 裴君琅,不能想活。 裴君琅不欲理会,继续行路。 许是没料到裴君琅这么傲慢,少年郎顿了顿,没多久,他又咬咬牙,一口气冲到裴君琅面前,抬臂拦住他。 “二殿下,我有话想问你。” 来人是济世医白家的郎君白衡,他是梅姨的第三子。 他虽然不知自己母亲和裴君琅的渊源,但裴君琅看在白梅的面子上,没有一掌喝退小郎君,卖他一个面子。 是啊,他何必任性,何必嫉妒,何必阻拦。 他本来就没打算和叶薇有个未来。 银雪覆没小郎君的发,濡湿了他的衣。漉漉的水气沁入肌骨,遍体寒彻。 裴君琅背对着白衡,肩背挺得笔直。 最后,他强忍反噬挟带的痛感,咬紧发颤的牙关,挤出一句—— “随你。” “我不在意。” 白衡松了一口气,对裴君琅渐行渐远的身影抱拳:“多谢二殿下成全。” 他其实也带了卑劣的心思。 他知道,裴君琅不良于行,和叶薇并不相配。 白衡明面上退让,实则上是以退为进。 若裴君琅有自知之明,他会知难而退。 幸好,二殿下没让他失望。 廊庑底下。 梅花甜糕还是被潇潇冷风冻硬了。 叶薇一时不察,手里的糕点落了一地。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捡起来。 糕身沾上污泥,无论怎样都擦不干净。 叶薇的指腹被雪泥冻得通红。 花糕脏了,不能再吃了。她好像也没理由,再去找小郎君了。 从前和裴君琅饮茶的时候,茶的味道不是这样的。 叶薇怅然若失,喝完茶便回了潜渊官学。 另一边,小郎君推动木轮椅的声音愈发缓慢。 他闭目聆听,直到听到叶薇的脚步声向外,渐渐离开了府邸,才缓缓睁开眼。 木轮椅没有再次朝前滚动,而是停在了庭院中央,一动不动。 裴君琅不知道该去哪里。 其实,他撒了谎。 他的耳力敏锐,叶薇练枪的动静那么大,怎么可能不吵。 但裴君琅没有赶她,也没有抽身离去。 他第一次如此有耐心,容忍一个女孩的吵闹。 少年单手支着额头,他搜肠刮肚半天,也想不出,究竟是为什么。 第七十五章 今日天晴,焦玄鸣罢了潜渊官学的课业,又回了一次家宅。 这一次,他没让任何仆妇进入内院,并命占天者焦家豢养的暗卫,去请父亲焦刑的嫡亲弟弟焦松帆,以及庶弟焦显。 少家主焦玄鸣忽然下家令,请两位早已分府外住的老大人来家府做客,可见是关乎家族命脉的要紧事。 没人敢耽搁,立时凌空跃上屋脊,踏檐而去。 焦玄鸣推开门,迈入寒气逼人的佛堂。 红木桌案上,佛龛里镇着一尊红龙神像,神像前布置了三牲四果用于缅怀长者的供品。 桌案底下,是一具冰棺。 方才想事情太入迷,居然让篝火把发尾燎断了几根。 裴君琅的凤眸微微眯起,眼带审视,直勾勾盯着叶薇。她面前的火堆里,似乎还有一团细碎的灰烬……她烧了什么? 裴君琅:“叶薇,是你说的,如今你我是未婚夫妻,不分彼此。你若有事,大可告诉我。” 叶薇丧气地想,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小郎君。 她抿了一下唇,走近裴君琅,小声说了多罗信上说的事。她并非驾驭红龙的神主,而是一个可怜兮兮的祭品。 等待她的,唯有死局。 裴君琅的指骨紧攥,脸色微变,眸光锐色凛然。 他道:“叶薇,此事决不能让第三者知晓。” 若非多罗下手毁了佛窟,按照裴君琅的个性,定也要将他杀了灭口。 叶薇笑得惨兮兮:“可能不是我想瞒就能瞒得住的事,白莲教或许早就知情。” 裴君琅想起这些时日的战役,处处都有白莲教协助蛮族羯人入侵大乾国的痕迹。 特别是这一回,他们还赠予了被打得节节败退的羯人一样秘密武器……边境蛮族的骑兵因此士气大增,以此招募收揽了不少草原流民与援兵,甚至敢和大乾军将对峙于城池之下。 白泽究竟给了什么? 很快,裴君琅就知道了。 泉州毗邻的两个州郡,岷州与肇州先遭受炮火洗礼。 大乾国兵强马壮、粮草充沛,墙垣寨垒高高筑起,等闲的弓弩炮车根本无法打穿厚墙,这样的地理优势,对于守城战来说,几乎是压倒性的胜利。 可是这一回,不过短短三日,竟让羯人骑兵破开关隘,长驱直入,攻入城中。 杀神周家的将领不敌羯人,为了保存战力,只能舍弃两座边城,带着百姓与兵丁屈辱地后撤至郡府之中休养生息。 一贯骁勇善战的杀神周家,竟被羯人打得落荒而逃,这一场耻辱的败仗传遍了每一个州郡,莫说君王裴望山,便是叶薇和裴君琅都感到难以置信。 这日,鸡腿饭队的粮草用尽,带着大队的人马退回泉州。刚一入城,叶薇就看到六个世家的家主都赶到城中,他们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瞥了一眼叶薇,死一般的沉寂。 欲言又止。 裴君琅最先觉察出危险。 他挥舞腕上长鞭,长蛇游动,银光凛然,顷刻间缠住叶薇的臂骨,将她重重拉了回来。 叶薇跌坐回裴君琅的膝上,错愕地望向小郎君:“怎么了?” 裴君琅的目光越过叶薇,望向眼前的几人,冷道:“鸿门宴。” 裴君琅警惕心强悍,这一番动作,毁坏了家主们夹道相迎的友好气氛。 一时间,在场的各位大人们面面相觑,各个尴尬不已。 机关客的老家主鲁明是一众家主里年龄最长,他作为此次家主会议的话事人,上前一步,对叶薇和气地笑:“叶少家主,二殿下,两位应该听说这次岷州与肇州战败的消息了。” 叶薇刚要起身回话,却收到了裴君琅漫不经心瞥来的一眼,眼神中隐隐含有告诫。困在她腰间的那只臂骨坚实有力,锁得太紧,她实在站不起身。 叶薇心想,小郎君倒是任性妄为,也不管她丢不丢面子了。 叶薇挣脱不开裴君琅的桎梏,无奈之下,只能坐着回话:“是,我听说了。边城守城的器械充足,还有大批援军,怎会不敌羯人的入侵?” 羯人虽说有八万兵马,但他们大乾国也有十多万步兵,便是硬碰硬也不至于呈现一边倒的劣势。 一定有什么变故发生了。 鲁明叹息:“倘若陆军或是水师,我等都能对敌一战,偏偏这次,他们派来的是空军!” 空军?是指能飞的军将?怎么可能? 叶薇瞠目结舌:“是鹰隼吗?是飞禽来袭?就算是骁勇善战的猎鹰,用弓弩阵应当也能打下来,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 叶薇心里惶惶不安,她似乎猜到了什么,又觉得难以置信。 绝不可能…… 但鲁明很快击碎了叶薇的侥幸心,他回想起那天岷州与肇州的上空。 云翳密布,雷龙滚滚。一场瓢泼大雨,将远处的雪峰尽数遮蔽,天地间,唯有一片混沌的黑暗。 电龙翻起的瞬间,天地被一片霹雳白光照得雪亮。 几个硕大如沙丘的黑影,忽然带领乌泱泱的一片猎鹰展翅旋来,肉翅掀起的罡风凛冽,冷到刺骨。天穹黑云层叠,电光炸裂,黑色兽群如潮涌来,仿佛天宫凤阙派来的天兵天将,威慑感十足。 所有迎敌厮杀的军将被黑影裹挟,战阵一下子被冲散,他们纷纷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不约而同抬起头,望向夜空,感受着这份被黑雾笼罩的、几近灭顶的恐惧感。 然后他们看清楚了那一只只能够翱翔空中的庞然大物——肉色的长翅,覆满鳞片的脊骨与长尾,黑面獠牙,不可名状,不可直视。 是邪神、是恶鬼、是堕入地府的神明! 将士们浑身发抖,不由感到毛骨悚然。他们崩溃地大声叫喊—— “这是什么?!会飞的怪物?!” “龙!那是红龙?!” “羯人请来了红龙神主庇佑,他们得到神的眷顾了!” 军将的祷告与哀求都没有用。 龙蛇俯冲而下,长尾一扫,犹如泰山压顶,城郭上的军将如同蝼蚁一般,霎时头骨分离,鲜血淋漓;龙蛇张开獠牙巨口,喷吐出熊熊烈火,火焰窜上大乾国兵丁们的甲衣,任它是铁甲还是兽皮,统统被烈焰吞噬,焚毁得一干二净。 犹如神谕所说——红龙焚烧万物。 羯人得天庇佑,得龙主神助。 这是天罚啊! 原本齐心协力守城的大乾国兵丁,忽然军心崩溃。 他们自小信奉红龙神主,是神主最虔诚的信徒。可是如今,神主说他们是错的,他们要领罚,他们不能得到神明的偏袒。 那是不是说明……八大世家已经被红龙神主舍弃了? 战场上,最怕的就是士兵失去了战意。 周家将军看到军士们腿软,开始落荒而逃,他心道不好。 “布起箭阵,射下飞龙!”周家人说起这个词都在打颤,他们也畏惧红龙,但眼下,他们无计可施,只能用军令逼迫忠心耿耿的部将们架起弓弩车,朝天射箭。 但她此刻,真的很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 叶薇低语:“求你……不要拒绝我。” “你……算了。” 幸好,小郎君很有人情味,没有阻止叶薇的孟浪。 他任由她抱着,手指蜷了又松,最终轻轻搭在叶薇柔滑的乌发上,怜爱地抚了抚。 “别哭。” 裴君琅的声音柔软,明明在哄她,可叶薇却被这句安慰催出了多年的酸楚。 呜……叶薇在少年的怀里嚎啕大哭,惊天动地。 像一个迷雾里迷路多年,终于找到了家的孩子。 第七十六章 夜里的银雾被风吹得散开,碉楼上燃着一盏盏灯,火光煌煌,不至于昏暗到视线模糊。 但裴君琅还是振袖一扬,以恢弘内力熄了火把。 “咻”的一声,天地陷入黑暗。 周遭一下子安静下来,叶薇茫然抬头,只能看到隐约的星光。而沐浴于暮色底下的他们,五官混混沌沌,看不清眉眼。 叶薇后知后觉,感受到裴君琅的体贴。他知道她面皮薄,担心她的哭相被人发现后,会尴尬或难堪。 因此,他隔绝了所有能够发现叶薇脆弱一面的烛焰。 小郎君心细如发,但叶薇还是觉得他多虑了。 她在他面前向来是小狗脾气,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已经不要什么颜面了。 叶薇其实已经冷静了,但她仍想赖在裴君琅的怀里,不愿抬头,不愿起身。 沈如意给谢芙疯狂使眼色,这妮子缺心眼么不是!他们藏着掖着就是不想让叶薇伤心,她倒好,邀功来了。 就连鲁沉山也揪了揪谢芙的衣角,咬牙切齿:“阿芙……别说了。” 谢芙皱眉:“为什么不能说?裴君琅那个花心大萝卜哪里配得上小薇姐姐了?我就要说!他有了新欢了,往后可别想坐享齐人之福,让他滚边上去!” 叶薇不蠢笨,从几人拌嘴的话语里,她明白了一二。周老家主仙逝,葬世家陵庙,追赐谥号。他身为国家的领导重臣之一,理应受举国哀悼,四塞来朝。 听闻西域番国西坞的公主王子受召上京,接受皇帝裴望山的封赏与抚恤,既是皇家相邀,自然要由皇子招待。皇帝派出二皇子裴君琅接待韶华年纪的草原明珠兰玛公主,其中联姻的深意,不言而喻。 难怪今早叶心月登车见到叶薇,还对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往后没人再护着你了。” 原来,叶心月趾高气昂来示威的底气,出自这一桩啊? 叶薇眨眨眼,脸上不动声色,继续吃着碗里煮到软烂的鸡腿。明明平日里滋味很好的荤菜,今日有点味同嚼蜡,她吃得意兴阑珊。 难怪裴君琅这几日都没有来潜渊官学,看来他是有正事在忙。 叶薇不由想到那位兰玛公主……西域富饶小国养出来的女孩儿,应该很青春活泼吧?花儿一样的年纪,纤细的腰肢,曼妙的歌喉,千娇百宠的小公主,自然很多人疼爱。 叶薇不比任何人差,她不是习惯妄自菲薄的女孩儿。 她也应该相信裴君琅是个极其难讨好的小郎君,毕竟这两年,裴君琅处处庇护她,处处待她不同。 可是,叶薇也记得许多小郎君冷若冰霜的时刻。 裴君琅曾和她义正词严地说过,叶薇和他并不相配。 他让她离远一点。 叶薇的胸口像是被蜂虫蛰了一下,钝钝的刺疼。 她出身不好,母亲是这些眼高于顶的世家皇族都瞧不上眼的平民,即便叶薇有天赋异禀的潜能,有能让红龙血眼石都震撼的血肉,是祖母口中的红龙神主转世……她和裴君琅,还是很不相称吗? 明明,大家都是肉眼凡胎。 明明,她也很好。 明明,裴君琅不应该厚此薄彼,瞧不起她啊- 三月,春雨如丝,被风吹得斜斜刺进青苔石阶里,青石地上水洼雪亮,仿佛汪了一地油。 一辆挂着兽皮毡帘挡风的马车停在皇子府外,车里的人很有耐心,即便连绵不绝的雨幕将车厢棚顶砸出清脆的声响,里边的人仍在车里耐心等待。 没一会儿,伺候车内贵人的一个侍婢打帘露面,她身穿褐皮窄袖胡服,发辫编织了许多瑟瑟天珠、珍珠,脚踩锦绣罗靴。不过是贵人近前伺候的小丫鬟,身上的衣饰也贵气逼人,可见她家主子家底的殷实。 小丫鬟不耐烦地打伞下马车,用一口蹩脚的大乾话,和守门的长寿公公抱怨:“我家公主等候多时了,怎么还不见贵国的二皇子来接待?不是说好了今日去看蹴鞠还有跑马吗?” 长寿被兰玛公主的丫鬟劈头盖脸一通质问,心里有点不爽利,这咄咄逼人的声口,不是要当众打他的脸面吗?让长寿往后在手下人面前如何做人呢?可宫里出身的奴婢,最懂虚与委蛇。 长寿只能强压住火气,笑呵呵地道:“姑娘别急,老奴我问过主子了,说是天阴下雨,今日不合适看蹴鞠赛和跑马,想同兰玛公主再约个见面的时间。” 小丫鬟明显没想到自家公主下雨天都巴巴的赶来了,居然还被长寿拦了道儿,裴君琅甚至食言不来,她代表公主的颜面,哪里受得了这腌臜气。 小丫鬟愤愤然跺脚,当即跑回车上叽里呱啦地复命,语带抱怨。 许是马车里的公主很好说话,很快小丫鬟压住心里的怒火,又凑到长寿跟前,“我们公主说了,不看蹴鞠和跑马也没事。听闻你们大乾国创办了潜渊官学,各个世家子弟还有皇族后裔都在里边上课,她没见过这种馆舍,也想去瞧一瞧世面。况且,二皇子不是为咱们公主旷课好些日子了,也该回官学里瞧瞧,一道儿去吧!” 长寿没想到兰玛公主还要追到官学里去,顿时吓得脸色铁青。那里头可是有小薇姑娘的,总不能让两个未来女主子见面打架扯头花吧?难不成兰玛公主是听说了叶薇的风声,想要去会一会人?这可使不得,要出大事的! 长寿没敢耽搁,急忙往府上跑去。他今日事出紧急,全无做管事的稳重,一路匆忙跑来,衣摆上沾了许多水渍,到处都是脏污的泥星子。 “殿下,二殿下!” 尖利的嗓音穿透娴静安逸的雨景,传到窗边埋首翻书的清隽小郎君的耳朵里。 裴君琅抬起那双漂亮的眸子,长睫微动,扫了一眼越下越大的滂沱大雨。 一侧屋檐底下挂着的莲花雨链,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雨水如柱,浇灌大地,冷得出奇。 裴君琅拢了一下覆于膝骨的那一层白狐毛大氅。 今日他很早便起了。换了一身轻薄的竹青色居家圆领袍,焚一炉竹香,沏一壶清茶,安静地推车至案前,静静看书。 很显然,裴君琅本就没有出门的打算,刚睡醒就煮茶看书,打算待府上虚度一日。 明明最厌恶湿冷的雨天,偏偏今天竟对缠绵雨季也多了几分耐心。 不远处,长寿心急火燎地跑来,慌里慌张地呼喊,一点都没眼力见儿,非要扰他清净。 “何事这般吵嚷?” 长寿支支吾吾:“奴、奴才没能拦住兰玛公主,她说今日不看蹴鞠赛或是跑马也没事,但她想去潜渊官学。奴才怀疑,她是奔着小薇姑娘去的!想去立威呢!” 长寿说这话的时候,偷偷抬脸,窥探裴君琅的神色。 只可惜,小郎君一如既往冷漠,薄唇轻抿,凤眸深邃,看不出喜怒。 裴君琅想到父皇裴望山曾下令,命他满足兰玛公主一应所需,他不能拒绝她太过。 况且,西坞本就有结识八大世家之意,没道理他要拦着。 裴君琅探出修长指尖,合上书册,淡淡道:“劳烦公主府外静候,我换一身衣便陪同她前往官学。” 长寿看了一眼雷龙在铅云里翻滚的暴雨天,瞠目结舌。 “让西坞公主在府外干等着?会不会……有失礼数啊?” 前几日天气晴朗,小主子声称很快更衣不让兰玛公主久等,那样拦她不让进皇子府的大门,还有个说头。可这样恶劣的雨季,您就算再不喜兰玛公主,好歹让人先进屋躲躲雨啊!这不是明目张胆教人知道,裴君琅厌恶西坞公主么? 裴君琅轻皱眉棱,语气里带有压迫感十足的不悦,以及如同被雪水濯洗过的清冷。 “倘若纵她进府,我衣冠不整接待宾客,更为失礼。去传话吧。” 长寿哑巴了。 他缩了缩脖子,没敢多说。 反正、反正小薇姑娘来府上拜客的时候,您不是这副嘴脸的,敢情她就能看您背地里衣冠不整的模样呗…… 他当然没说,大明珠就在他的怀里,已是他的妻。 孩子出生以后,焦玄鸣厚颜留在了苏瑶的身边,干些打杂的脏活累活,偶尔表现好,夜里也不必分房。 苏瑶的火气没有消除,对焦玄鸣依旧很话少。 但焦玄鸣有信心,毕竟他有一辈子的时间,能慢慢和苏瑶耗。 至于在漫长的相处岁月中,苏瑶会不会再次爱上焦玄鸣。 这个问题的答案,大概只有天知道。 虽然老天爷也知晓,草原的小公主,素来很心软的。 第七十七章 焦莲和焦玄鸣姐弟一同失踪的消息,瞒了好几日,终于漏出了风声。 焦莲的尸体在碉楼的那一夜,就被裴君琅火焚烧殆尽,他不会轻易让人寻到她。 而叶家的家主夫人失踪多日,想也知道出了事。再有焦莲残害父亲焦刑一事传出风声,她又被焦玄鸣褫夺家姓。 一个被驱逐出家府的世家女,无疑是被逼上绝路。 对于焦莲这样自小万众瞩目长大的女人,此等刑罚便是折辱,定然生不如死。 不少人猜测,焦莲应该是羞愧难当,私下自尽了。 熟悉焦莲的人都知道,她把面子看得比天还大,怎可能忍受自己的世家地位一落千丈。 春狩的队伍在五竹山顶安营扎寨,以皇帐为中心,次第铺陈,一顶顶白布帐篷陈列山间,每逢傍晚,篝火四起,炊烟袅袅,极为热闹。 世家大人们也受邀上山,一同春季围猎。皇权本来与世家平起平坐,共治天下。然而皇帝裴望山却隐隐有称雄的架势,不但一呼百应,还能催使世家长辈们各个亲临狩场,无人敢缺席。其号召力之强盛,无不彰显如今皇权强劲,隐隐压制世家一头。 这次巡狩,裴望山是有意为之。他借此机会,故意在外域小国面前树立威信,意图昭告那些边境消息闭塞的部族蕃国,如今东洲裴氏不再是割据一方的世家掌中傀儡,他早已摆脱桎梏,成了大权独揽的中原霸主。 这几日,满山都是狩猎的小子姑娘,吵吵嚷嚷闹得头疼,世家大人们几乎都待在帐篷里喝茶看书,没有出去和年轻人一道儿凑夜猎的热闹。 身为皇帝的亲信臣子,驯山将叶家主叶瑾的帐篷,自然离王帐很近。 帐中烛火荜拨,叶瑾本是坐于矮案前批阅公文,忽然间,门帘被一阵风卷动,一道黑影蹑影追风钻入帐篷。 叶瑾抬眸望去,原是他派出去探查数月的暗卫。 手下人办事不力,险些死在叶瑾的手上。这次他不敢马虎,确实了消息的真实性以后,再来和主子禀报:“家主,属下查探过了。驯化小蛇王的人,正是府上二小姐叶薇。” 蘸墨的笔尖勾出一道潦草的划痕,叶瑾皱眉:“你说什么?可有再三核实消息?” 许是听到“小蛇王”的消息,那一条盘踞在葳蕤花叶间的黑鳞蛟蛇,缓慢游进营帐,长蛇浑身鳞甲漆黑,被黄灿灿的烛光镀上一层油润蜜蜡,懒洋洋地盘踞于叶瑾的足下。 暗卫有些畏惧黑蛇母的后裔,他脊背一僵,不敢和黑蛇的竖瞳对视,挪开半尺距离,继续毕恭毕敬地道:“属下不敢撒谎,消息验证过了,的确属实。只是有一点,属下不明白……黑鳞蛟蛇的幼年期,大多为黑灰色,为何这次的小蛇王通体红粉?” 叶瑾指骨一颤,喉头紧绷,他强忍住激动,又问了一句:“红粉色的蛟蛇,你确定没有看错?” “没有,属下亲眼看到叶薇小姐与粉蛇亲昵,小蛇王认她为主,对她言听计从。” 叶瑾薄唇紧抿,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怎么这么巧? 偏偏是可能作为红龙幼种的粉色蛇主。 偏偏百年难得一见的黑蛇母后裔,竟臣服于一个血脉不够纯净的叶家女…… 叶薇用自己的骨血从小养育小蛇王,那么蛇主便是她的本命兽。 策反本命兽难于登天,遑论叶瑾还没有父亲叶尘夜那种能够诱惑驯兽倒戈的金贵血肉。 叶瑾夺得父亲养的黑鳞蛟蛇,也是在父亲死之后,本命兽丧主毁契,他再用新血养育,缔结主仆契约。 如果叶瑾想得到小蛇王,那么叶薇必须肉身消亡,如此才能毁掉主契,放小蛇王自由…… 他的女儿,本就是出于他的精血,那么她的命就该被叶瑾掌控。 为了复兴驯山将世家而死,叶薇死得其所,叶瑾也不必感到抱歉。 叶瑾心里感叹,他是生而逢时,竟让他遇到了红龙幼种……他果然比父亲叶尘夜更加合适当叶家的家主。 只是,叶瑾忽然想到叶老夫人这些时日对于叶薇的关照——母亲是不是早就知晓此事?既然知道,却蓄意瞒着他。 叶瑾感到脊骨发凉,他明白母亲的用意了。叶老夫人是想培育起叶薇,然后取代他的家主之位。 母亲发自内心不认可他这个家主,她宁愿培养血脉低微的孙女,也要将他舍弃! 叶瑾的眸光锋锐,冷笑一声:“娘,儿子早晚会让你明白,你的确眼光不好。” 叶家只能有一个举世无双的世家传承人,与其让叶薇糟蹋小蛇王,倒不如由他亲手杀了叶薇,夺回本命兽。叶瑾会善待小蛇王,好好养育蛇主,努力复苏红龙。 红龙一旦降世,莫说世家之主,便是主掌社稷的王权,他也唾手可得。 叶瑾心潮澎湃。 为了他的宏图霸业,他该规劝乖女叶薇顾全大局,哄她老老实实赴死- 第二天,五竹山天气放晴,风和日丽,莺啼燕语。 裴君琅反噬的阵痛褪去,浑身上下的衣袍湿尽了,如同浸在水中。他不想费力动用内力,也不想起身。他就浸在这种泥泞的触感里,时刻用难受的情绪提醒自己,和他生活在一起,是一件很辛苦的事,裴君琅会拖累叶薇,所以不要心软、不要掉以轻心。 不要再利用她的好心。 裴君琅的脖颈沁满粘稠的热汗,他没有去擦。 一张俊脸冷若冰霜,目光笔直,死死盯着密封的帐篷穹顶,一言不发。 长寿照常进帐子照看裴君琅,他看到小主子醒了,很高兴。 “殿下,要奴才去叫水吗?您擦一擦身子,会舒服很多。” 裴君琅没有拒绝,长睫垂下,掩盖内里思绪,轻轻“嗯”了一下。 水很快端进屋里,长寿知道裴君琅不可动用内力驱动木轮椅,因此他备好浴桶后,亲自挪来了推车。 主子要强,清洗之事绝不肯假借人手,长寿识相地推出帐篷,任由裴君琅艰难地撑起臂骨,一点点挪到木轮椅上。 指骨施力间,总会触到伤处,肺腑刀绞似的疼,裴君琅置若罔闻。 深山瘴雨停了,春风夹杂着清雅的野生海棠香味,习习拂入帐篷。 闻到熟悉的花香,裴君琅想到很久以前,他带叶薇上明月阁的那天。 叶薇从青竹口中听说了关于他的很多事,甚至是腿伤的原因。 小姑娘脸上带着肉眼可见的心疼,她蹲下身,笨拙地靠近他。 叶薇问他,疼不疼? 裴君琅捏住湿帕子的修长指节一顿,瞥向自己燎疤纵横的丑陋腿骨。 那时他没说话,他只是看着女孩摇摇欲坠的眼泪,束手无策。 但其实…… “叶薇,我很疼。” 裴君琅轻声低喃,不知是说腿,还是说心。 他承认,他也能感知苦难,他不是无所不能。 叶薇看着文静娴熟,其实对于赏花这种雅趣,她知之甚少,也品不出什么意境。 裴君琅早猜到裴凌那些风花雪月的念头会落空,忍不住嘴角上翘,用王御厨最新研发的甜糕方子,成功吸引了叶薇全部注意力。 于是,叶薇一晚上都在讨论,如果有幸能摘下御花园里的娇花,拿到灶房里制作鲜花饼就好了云云。 她的祈愿太显眼,裴凌招架不住叶薇那双,如山间小鹿般清澈无辜的杏眼,对于奇花异草的爱惜最终败给了叶薇的楚楚可怜。 裴凌还是让小姑娘得逞,叶薇真折了几朵三年才开一次的珍稀花卉,带回府中制糕吃了。 叶薇回到叶府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 这两日是假期,潜渊官学没有上课,学子们能够自行居家休憩。 她累得够呛,本想把花递给箬叶姑姑以后,就立马回屋睡觉。 哪知,她才跨入门槛,叶心月便拦住了她的去路。 来势汹汹的嫡长姐紧咬下唇,凝望叶薇的眼神仿佛要吃人。 “叶薇,你夺走了我的一切,你毁了我的人生。如今青云直上,你很得意,是不是?” 第七十八章 有时候,叶薇真的很想敲开叶心月的脑袋瓜子,看看这些世家礼制教养出来的儿女是不是和常人有异。 一个没了母亲庇护的孩子,不知藏锋敛锐,竟还敢急赤白脸来叶薇面前跳脚。 她究竟是依仗什么? 叶薇这一次没有退缩。 她接过侍女手提的风灯,高高举起,煌煌的光,霎时间照亮叶心月的脸。 突如其来的雪亮烛光,刺痛了叶心月的眉眼。长姐如芒在背,不由后退一步,大声质问:“你干什么?!” 叶薇扬唇:“我不过想看看,阿姐究竟是不是个蠢货。” “你!”叶心月平白被羞辱,她咬牙切齿,“叶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伎俩,我母亲不可能舍下我赴死,其中一定有你的手笔!” 叶薇仍是笑:“真敏锐呢。但,你又能怎样呢?” 叶薇再次被裴君琅拒之门外,这样丢脸的事不能对外说出,也不能让桐花知道。否则,讨厌裴君琅的人就更多了。她虽然也和小郎君决裂,但叶薇也受过裴君琅的照顾,不想他成为众矢之的。 叶薇走了许多路,脚踝愈发疼痛,她蹲下身子,想缓一缓,却隐隐感受到地面在震颤。 难道是地龙翻身?这么凑巧,偏偏被她撞见。 没等叶薇触碰地面,一道巍峨如山的黑影迎面压下。叶薇的腰肢被缠上一段黑峻峻的蛇身,她被凌空吊起。啪嗒一声巨响,糖匣子落下,糖糕滚落一地,香味四溢。 那是她给裴君琅的糖…… “救……” 叶薇来不及出声,她的脖颈与口鼻统统被坚硬无比的蛇鳞裹住,密不透风,她连气都透不过来了。黑鳞蛟蛇缓缓蠕动,越收越紧,叶薇不得动弹,浑身筋骨倒像是碎裂一般,五内尽裂,痛不欲生。 叶薇的唇齿喷出鲜血,腕骨上兰铃镯磕碰在蛇鳞上,发出细微如蚊虫的震颤。 熟悉的摇铃声,令黑鳞蛟蛇一阵恍惚。它的动作僵直,变得迟缓,像是想起了什么,慢慢松开了叶薇。 黑鳞蛟蛇还是没有听从叶瑾的命令,当场绞死叶薇,它小心翼翼卷上叶薇,将昏迷不醒的女孩驮回了主子面前。 山顶的一片荒地,搭建了一只隐蔽的帐篷。 叶瑾坐在其中,静候山兽回来。 门帘微动,熟悉的斯斯声响起。 叶瑾抬头,看到黑鳞蛟蛇没有完成任务,反倒是将奄奄一息的叶薇带回营帐。 他怒火攻心,兔起鹘落的一纵身,冲杀上前,以有力的虎口,死死扼住了黑蛇的头颅。 叶瑾如何不知,黑鳞蛟蛇是看到了叶薇腕上佩戴的兰铃镯,才不听从他的命令。 叶尘夜死了这么多年,黑鳞蛟蛇竟然还惦记着它的旧主!吃里扒外的东西! “你的主子已经死了!你是我的!你只能听我的!” 叶瑾暴戾地呵斥,他动用体内蓬勃内力惩罚黑蛇,指骨锋锐如刃,割开厚重的蛇鳞,猛然嵌入黑蛇的下颚。 黑鳞蛟蛇的下颚破皮裂骨,浓郁的鲜血喷洒一地。 “斯斯——!” 黑鳞蛟蛇疼得发出一阵阵嘶吼,钢铁一般坚硬的长尾掀起一阵罡风,不断拍打灯台与桌案,所有家具毁于一旦,帐内风尘飞扬,满地狼藉。 叶瑾冷静了,他知道黑鳞蛟蛇好歹是最强悍的山兽。 杀了它,实在得不偿失。 叶瑾舍不得麾下猛将,只能愤愤然松开手。 黑鳞蛟蛇瘫倒在地,猩红蛇口大张,不断喘息。凭它的能力,杀死叶瑾不在话下,可偏偏叶瑾是它的主子。 山兽不会背叛主人,除非遇到叶尘夜这样的世家天才。 叶瑾取了一方干净的帕子,他慢条斯理擦拭指骨上沾染的蛇血。眼角余光瞥向倒地不起的次女叶薇,小姑娘仍在昏睡……他的心里忽然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山兽最是争强好胜,也甘愿屈于强者。 为了防止小蛇王如黑鳞蛟蛇一般忘不了前主,时而违背他的命令,倒戈旧主。 叶瑾决定利用叶薇,诱出小蛇王。当着它的面,杀死它的主人,等叶瑾毁去主仆契约,再以新血喂之,签订新契。 如此一来,小蛇王亲眼看到强者的诞生,知道叶瑾乃驯山将之最,它才会心甘情愿被叶瑾催使。 叶薇,暂时要活着。 等叶薇醒来的时候,她被粗壮的绳子捆缚于一棵树下。 腿脚和双手都被绳索勒得死紧,想要动用内力破开桎梏,偏偏肺腑被黑鳞蛟蛇所伤,她疼到凝聚不了内力,只能作罢。 叶薇环顾四周,苍松翠柏,树冠遮天,不是她来过的地方,甚至不是营地附近。 叶薇记得黑鳞蛟蛇,那是父亲叶瑾的山兽。 祖母曾让她保守住血脉的秘密,对父亲也要守口如瓶。 叶瑾究竟知道了什么?今日她遇刺,也是他的手笔? 叶薇觉得可笑至极,她的父亲居然要杀她,他们明明是父女、是亲密的一家人吧? 就在红豆一心救主,朝叶瑾凶神恶煞扑杀而来的时刻,一道黑影忽然从天而降,硕大的蛇身铺天盖地压下,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杀向红蛇。 红豆躲闪不及,被黑鳞蛟蛇张开的血盆大口拦腰咬住。只听得咔哒一声,成年蛟蛇的蛇牙入骨七寸,红豆身材瘦小,顷刻间被魁梧如山的黑蟒死死扣住,压制在地,动弹不得。 红豆不甘示弱,奋力挣扎,企图撕开黑蟒的桎梏,一红一黑两条蛇缠绕在一块儿,竭力撕咬,两侧的草木、树枝毁于一旦,地皮隆隆作响。 红豆一心想挣开黑蟒的攻击,爬向叶薇,可偏偏,红豆受伤太重,一旦艰难爬来,蛇血便泊泊流淌,草叶上全是淋漓血痕。 红豆不要命似的争斗,它年纪尚小,又怎是骁勇善战的黑鳞蛟蛇的对手,只能硬生生被撕扯开红鳞与皮肉,鲜血蜿蜒一地。 叶薇焦心不已,她知道今日难逃一死,何必还要让红豆受苦。 小姑娘咬紧牙关,对叶瑾俯首称臣:“别让黑鳞蛟蛇再攻击红豆了,你要我去死,我死便是了。” 闻言,叶瑾古怪地笑了一声:“你倒是有意思,为了一条畜生,甘心赴死。” “你说错了,红豆不是畜生,它是我的朋友。” 算了,叶瑾这种薄情寡义的人,又怎会懂? 谢道玄今日猎了一头鹿,谢芙听说鹿肉滋补,特地用洗干净的竹叶包了一大份带给叶薇。 路上,她撞见带药酒赶来的多罗、烤好鱼的鲁沉山、拿新写的话本给叶薇解闷的沈如意、拎了一羊皮囊牛乳的周牧娘,甚至还有带着山中瓜果来探望叶薇的叶家堂兄弟…… 然而主子的态度强硬,不容置喙,白刃只能沮丧地继续游走。 沿途,裴君琅发现一个倒空了的食盒,糖果糕点被尽数压碎,散成齑粉。巨大的蛇鳞的纹路浮现于压扁的糕点之上。看鳞片的轮廓,是体型硕大的蛟蛇。 裴君琅猜出,叶瑾豢养的黑鳞蛟蛇掳走了叶薇。 父女相残,家主之争。叶瑾还是对叶薇下手了。 “主子,对不住了。” 青竹抬臂抹了泪,掠身跃出房门,飞入茫茫风雪中,不见踪迹。 这一次,裴君琅想拦,却受功法反噬之苦,运不起四肢百骸的蓬勃内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青竹离去。 少年自嘲一笑,捂住疼痛的胸腔。 看啊,没点本事在身,他连手下人都管不住。 簌簌雪落,风声呼啸。 窗户没合拢,被敞开的门震开,风雪劈头盖脸涌入,又被屋里的燥热火气消融,成了一地经久不散的湿潮。 下雪了? 裴君琅努力撑起臂骨,朝床帐外眺望。 他脑仁生涩、钝痛,不能思考太严肃的事。 但,当裴君琅看到窗棂漏出的几许银装素裹的庭院,当下想到的却是叶薇娇艳如桃李的脸。 她那么钟情于四季新鲜事,应该也会很喜欢看雪。 第七十九章 很快,青竹带着济世医白家主白梅抵达皇子府。 白家主大驾光临,把长寿都吓白了脸。 他忙上前去,帮白梅提药箱,手还没来得及伸出,就被心急如焚的长者阻止了。 叶薇的镇定也只是强撑,看到乌泱泱的援军来了,她体力不支,一头栽倒下去。 眼见着小姑娘要折断脖颈,幸好,黑鳞蛟蛇眼疾手快,迅速缠绕住叶薇,把她团在尾巴尖尖上护好。 禁卫军想要救助叶薇和裴君琅,奈何三条蛇今日受到叶瑾的惊吓,外人一旦靠近,立马蛇鳞竖起,反应应激。蛟蛇是极其护主凶悍的山兽,根本没人有胆子冒险亲近。 叶薇与裴君琅两个都伤亡惨重,偏偏有大蛇在旁边守护,大家伙儿亲近不得,一时间进退两难。 叶舟急得焦头烂额,他可管不了什么红龙神主不神主的,赶紧催促白杏回去拿药箱。 “快快!没看见我家孩子浑身血窟窿吗?你们一个个怎么做长辈的?赶紧救人啊!” 叶舟好歹是叶尘夜之子,少时也和黑鳞蛟蛇相处过。大蛇见他靠近,只嗅了嗅叶舟的气味,辨认出他是叶家的孩子,不情不愿地缩回了坚硬的蛇鳞,不再用攻击状态对待叶舟。 趁此机会,叶舟和济世医白家人合力抬走了两个年轻人。 至于叶瑾,他的尸体,被御林卫蒙上白布,送往叶家发丧。 今晚的闹仗,外人一看便知,是叶瑾与叶薇父女相残,引发了一场家主之争。 《龙神变》壁画上的谶语有言:“龙主入世,凡骨红颜。” 外域小国还以为神谶说的“红颜”,指的是红色眉眼的人,毕竟从古至今塑造的的红龙神主泥塑相,全是朱红色的肌肤,狰狞的眉眼。他们不懂中原文化,不知道红颜也可以是女子。 壁画上还清晰绘制了红龙神主转世的过程,神主将会坐在龙蛇缠绕的王座上,从天上宫阙降临凡尘,为世间万物赐福,带去福寿安康。 叶薇今日坐在长着龙角的蛟蛇身上,沐血涅槃,从天而降,完美符合了神谕里的场景。 她是当之无愧的红龙神主。 世家大人们信不信是他们的事,反正这些信奉神佛的小国族人深信不疑,他们已经把叶薇看作心目中的神女。往后,只要叶薇带着红豆、白刃、黑鳞蛟蛇来边塞做客,无论哪个草原部族都会盛情相待,甚至顶礼膜拜,他们不敢怠慢肉眼凡胎的神主。 至于叶家主的死……部族蕃国的族人更好理解了,一定是他犯下弥天大罪,叶薇才会用神罚处死他。神女必须要有无情的神性,所以她并不被人间的伦常道德约束,即便弑父也是顺应天意的一种表现。 反正,在他们眼里,神主没有错误。 再说了,这些外域使团,为周老家主的死赶来大乾都城朝贡,如今又死了一个叶家主……那、那巧了不是,他们还不必两次跑,能一块儿吊唁,省事儿了。 世家的大人们其实都听说过红龙幼种的事。 叶薇柔软的手掌搭在黑蛇脑袋上,轻轻摸了摸。 “你动作那么快,神速如风,我就喊你猎风了。” 黑鳞蛟蛇的竖瞳微闪,“斯斯”两声,没有拒绝。许是猎风从未被主人摸过头,第一次让小姑娘动手哄,蛇身僵硬,一动不动。但很快,它又放松蛇身,软趴趴地赖到叶薇脚边,不再抵抗。 叶薇想起身负重伤的裴君琅,她担心小郎君的伤,和叶老夫人打了一声招呼,打算换衣去皇子府探望小郎君。 叶老夫人告诉她,裴君琅就在叶家宅子里养伤,不必往外跑了。 原来,春狩那日,两个年轻人是一块儿受伤的,奴仆们抬人也是一道儿送往叶家。反正白梅家主看病,一个是看,两个也是看,搬来搬去的太麻烦了,横竖叶家宅院多,索性让裴君琅待在叶府调养得了。 白梅家主说,小郎君福大命大,叶瑾这一爪,没伤及心脏,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只是小郎君身上沉疴众多,东一样西一样,得花上小半个月疗伤。 叶薇对于照看裴君琅的流程是轻车路熟了,她知道小郎君没那么快醒转,索性从今日起,一日三餐都端到裴君琅的客房里吃。 叶薇昏睡了两天两夜,饥肠辘辘。 她喝了一碗腊尾春头晾晒的咸肉粥,又吃了一碟子蛋黄豆腐松,荤菜没能吃几口,白梅家主不让,说是她脾胃饿狠了,不能吃太多,会不好克化。 叶薇不知的是,她背对着裴君琅吃点心吃得津津有味,身后小郎君其实早就被碗筷的骚动吵醒了。 裴君琅睁开一双冰冷的凤眼,神色不虞,在看到叶薇的一瞬间,眸中寒意散去,浮起一丝暖意。他没有出声惊扰用膳的小姑娘,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叶薇的倩影,思考琐事。 在五竹山的那一夜,叶薇扶蛇而上,睥睨众生。她的神容宝相庄严,凡尘子民焚香顶礼。 外域部族都对她的红龙神主身份信以为真。 世家长者与皇帝裴望山却不会认可叶薇的身份,他们不允许神权凌驾于王权之上,但他们对叶薇会存有警惕之心。能拉拢叶薇的世家欢欣雀跃,不能拉拢叶薇的世家暗藏杀心,他们既想拥有叶薇,又想毁了叶薇。 从今往后,叶薇不再安全了。 裴君琅明白,最想对叶薇下手的人,很可能是皇帝裴望山。 皇帝心狠手辣,比之叶瑾,不遑多让。裴望山生性多疑,为了皇权的稳固,他绝不会留下叶薇的性命。他深知叶薇是世家天才,还要提防叶薇这样的大杀器,投奔任何敌营逆党。 该如何虎口夺食,保住叶薇? 小郎君犯难。 裴君琅想到,赫连璃是皇帝深爱的女人,而他明面上赫连璃生下的孩子。裴望山爱屋及乌,待他倒也有几分微不足道的真情。在皇帝眼中,大概只有裴君琅,勉强算是他的自己人。 如果裴君琅执意要保住叶薇的性命,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叶薇得做出牺牲,甚至是和裴君琅沾亲带故。如此一来,皇帝兴许看在叶薇还有用处的份上,会允许她苟活一段时日。 “叶薇。” 小郎君清冽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小姑娘听到了,手里一个哆嗦,放下偷出来的烧鸡腿。 她擦干净手指上的油花,又漱了口,小心翼翼靠近裴君琅。 叶薇刚挨近裴君琅,鼻尖就闻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草木清香。 很明显,长寿知道小郎君爱洁,即便小主子病中昏睡,他也留在一旁服侍,时常取帕子擦拭裴君琅的眉眼与指骨。眼下,即使裴君琅一脸憔悴的病容,样貌看上去仍清丽雅致,郎艳无双。 没等裴君琅再度开口,叶薇战战兢兢地问:“你不会……又想着怎么赶我走吧?” 小郎君有前科,每逢大难不死,醒来以后,定必要将她推远三尺。 叶薇做好了小郎君说伤人话的准备。 哪知这一次,裴君琅一反常态。他浓长雪睫微眨,尚且还算温良的目光,在小姑娘晕红的脸颊流转。 良久,少年郎嗓音清冷,带着一丝虚无缥缈的柔情蛊惑。 “叶薇,你要不要考虑……嫁给我?” “啊?”叶薇杏眸溜圆,目瞪口呆。 她迟迟地回味了一遍这句话。每个字她都听得懂,连起来又好像有点迷糊。 小琅,是在和她求亲么? 周溯想到那个和蔼可亲的老者,声音和样貌跟祖父一模一样,甚至连管教晚辈的语气都很相似。 周溯脸色难看,黑沉如墨。 究竟是谁披了祖父的皮,夺了他的舍? 周溯感到毛骨悚然,他几乎能肯定:周崇丘,被掉包了。 第八十章 上回叶薇跟着裴君琅入红龙殿,目睹血海尸山也从容不惧,甚至还能笼络笑里藏刀的二皇子,他们心知叶薇的不简单。如今看她还能舞出祝神曲的神韵,确实有叶家女的风骨,心里的不满压下去了一些。 白梅胜雪,如雨纷纷。花疏天淡,黄昏暗香。 叶心月的注意力放在叶薇身上,存着一决高下的心思,舞步错了几拍。 叶老夫人盛怒,不满地捶了捶拐杖。 叶心月羞愤欲死,急忙回魂,继续舞蹈。 一舞落定,大典礼成。 叶家用来祭神的方式和其他世家不同,叶家子弟的血肉金贵,此为最好的贡品,身为叶家主的叶瑾,取寒光凛凛的宝石匕首,破肤滴血,喂养匣子里的红龙血眼石。 然而,家主的血液虽香,能引出蛰伏暗处的黑鳞蛟蛇,却还是没有让红龙神主认可。 叶瑾脸色微僵,他也知道,父亲叶尘夜那样的天才百年难得一遇,他已经比世家子弟们优秀了,不必妄自菲薄。 献完骨血后,红龙神诞的节礼便完成了。 身着朱纱裙袍的婢女们从廊庑底下鱼贯走出,她们梳着齐整的高髻,佩瑟瑟天珠、珍珠,井然有序地撤下糖塔。 没等叶老夫人散宴,大太监福德带着一帮佩刀的御林军前来世家传旨。 世家明面上还是臣子,因此叶瑾和叶老夫人对视一眼,没有拿乔,领着乌泱泱的人群上前听旨。 福德算是哪门子的人物,哪里敢让叶老夫人和叶瑾行礼。他微微屈膝,主动矮下身段,和蔼可亲地道: “老夫人,叶大人,今儿奴才带来的是喜讯。陛下和娘娘托奴才带来口谕,叶家长房嫡长女叶心月德言工容、娴雅贞静,淑德含章,为世家贵女之典范,兹择叶家长女叶心月为大皇子妃,念其学业未成,命礼部、光禄寺大卿于一年后再行纳采六礼。” 福德老老实实地将圣旨递于叶心月面前,笑吟吟地耍嘴皮子:“大皇子妃,请您接旨吧。” 叶心月被天降的馅饼砸蒙了脑袋,半晌没回过神。很快,她美眸含泪,抬手接过皇旨。 “臣女领旨,得蒙帝后珍重,心月铭感五内。今夜风雪大,有劳公公出宫通传,您一路辛苦。” 叶家要出个金凤凰了。 叶瑾喜不自胜,急忙喊侍婢端茶捧糕,让传旨的宫人兵卒们润润口、歇歇脚。 世家的长者见识过裴望山的雷霆手段,心里正犯愁如何讨好皇家,哪知叶心月和裴凌成了未婚夫妻,那么皇帝再心黑,也不至于对未来儿媳妇的娘家人下手吧? 他们既欢喜又羡慕,热情地蜂拥叶心月,说一些夸赞她贤淑与貌美的拉拢话。 叶心月的荣耀重回自身,她怀抱圣旨,心潮沸腾。 没想到,最后兜兜转转,她还是成为了裴凌的正妃。 爱不爱裴凌,夫妻和不和睦都不重要,而是这一封圣旨,将她架上了登天的青云梯,往后裴凌做了太子、当了皇帝,她便是母仪天下的尊贵女子。 叶心月的心气儿又回来了,她高傲地回头,瞥一眼叶薇。 她想从庶妹眼中看到憎恶、嫉妒、不甘。 可是没有,叶薇全无反应。 她接过侍女递来的糖塔,掰着糖饴,吃得高兴。 “哼!她定是知道如果流露出艳羡的目光,会被我看笑话。”叶心月给自己想了个理由,不再理会叶薇- 祭典撤后,叶老夫人亲自奉着红龙血眼石回佛堂。 佛堂为了净气,特地用艾草和松树枝子燃起的烟雾熏过,暗香馥郁。 叶老夫人刚把匣子摆入雕梁画柱的精美神龛,叶瑾便风尘仆仆赶来:“娘!” 叶老夫人皱了一下眉头:“你不去布置客宴,冒冒失失来寻我,有什么事?” 叶瑾被母亲呛了一嘴,知道母亲畏寒,特地解开兜了一帽子风雪的披风,烤干了身上寒气再进屋。 “娘,你今日为何抬举小薇?” 叶老夫人盘动掌心菩提持珠,一双老态龙钟的眼直勾勾盯着叶瑾,冷声问:“怎么?不过是宠爱一个孙辈,为娘也要同你打商量?” 自打父亲辞世以后,叶老夫人便把掌家的权力交替给叶瑾。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隐居佛堂,当个受人敬重的老祖宗。相安无事这么多年,偏偏今日为了叶薇破例,明目张胆疼爱这个庶孙女。 叶瑾皱了皱眉,不说这个。他道:“如今心月成了准皇子妃,少家主之位,往后是得传给她的。您嫡庶不分,若养大了小薇的心,儿子只恐她们姐妹阋墙。” 叶老夫人满不在乎:“世家上位,哪个不争、哪个不抢?你要家宅和睦,可人心听你的吩咐吗?莫说兄弟,便是父子,有时候也有的较量呢!” 老太太憋了数十年的火气,总算在今天露出了一点苗头。 叶瑾听懂了,其实母亲这么多年对家里不闻不问,不是信赖他们,有意放权,她是寒了心。她仍觉得,父亲叶尘夜,当初死于阳关之战,是为了保护他。而他巴不得早日登上家主之位,才会冷漠地纵容父亲赴死。 当初有没有这个心思,其实叶瑾自己也说不好。 他沉默下来,服了软:“也罢,母亲喜欢哪个孙辈便疼爱哪个吧,只一点,莫要厚此薄彼,免得其他房的孩子心生不虞。” 这是在责怪旧事,当初叶老夫人也并非完全疼爱叶瑾,她也喜欢性子开朗的叶舟。可叶瑾什么都有了,她只能把关爱分一点给次子了,一个家宅里头住着,一碗水难端平啊。 叶瑾走后,叶老夫人疲乏地睁开眼。 她执着拐杖敲了敲桌案,箬叶进门听吩咐。 “把小薇喊来,我有事寻她。” 箬叶应喏,快步走出了佛堂。 佛堂外,凿空的莲花须弥座里,种着一棵花瓣雪腻的腊梅。花枝疏影,月华皎皎。 叶老夫人看花落、看雪落,闷头出神。 直到叶薇来了,她才像是打了个盹儿醒转,笑说:“小薇,过来,祖母有话对你说。” 叶薇喜欢叶老夫人的亲昵,她乖巧地走近:“祖母,您找我什么事?” 叶老夫人给箬叶使了一个眼神。 80-90 第八十一章 兴许小郎君的口吻冷淡,他说话的语气不以为然,但叶薇能听懂他的自苦。只有表现得坦率一些,裴君琅才不会觉得,对她说出自己双腿残废这一件事,会有多么难堪。 叶薇突然之间没了舌头,不知道该怎么哄怎么劝,仿佛用那些精雕细琢的话安慰裴君琅,其实也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指点,近乎傲慢的冒犯。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叶薇安静下来,魂游太虚,她的情绪缓和了很久,说:“小琅觉得自己有腿疾是缺点,我也曾因世家庶女身份遭人奚落呢。世人一旦想攻讦你,就算你喝水都是错。况且,从前,谁都觉得和我相处是自降身份,唯有小琅毫不在意。你都没嫌过我丢脸,我为什么要嫌你?” 裴君琅眉眼低敛,逡巡白皙如玉的指骨,艰涩道:“今时不同往日,你已有神主身份,再无人敢欺你……” 叶薇道:“为什么小琅觉得,我一旦高升了,就要看不起你?不管你是我的朋友,还是未婚夫,甚至是……日后的枕边人,我从来都没有在意过你的腿疾。” 叶薇猫着腰靠近少年郎,纤长的眼睫微动,星子一般忽闪忽闪的。她安静地蹲坐着,仰头,朝裴君琅笑。 “我都不介意的事,你也不要介怀。” 裴君琅怔忪,一时间无言以对。 他对上叶薇那双发亮的眼睛,似乎被她眸间的炙热灼伤。小郎君无措地避开叶薇的视线,可隆隆不休的心跳、岩浆烧沸的耳根,被春风浸润的胸口,无一处不在提醒他的反常。 心旌摇曳,而晚风不止,裴君琅强行按捺。 少年郎的自尊心强盛,他不想让叶薇发现,在刚才的对视里,他有些许意动与情迷。 第二天,裴君琅亲自来叶家接叶薇上路。 这次前往边境藩镇,也不知要待上多久,所有世家子弟都备好了许多行囊,听说漠地苦寒,为了防止受冻,光是皮草大氅都塞了足足三箱。 裴君琅撩帘,看到叶薇指挥府上小厮把五六个箱子搬上车板,忍无可忍,道:“你是去边城从戎征战,还是携带细软,举家乔迁?” 裴君琅讽刺的话,叶薇一概不在意。 她上了马车,悄悄和裴君琅说:“我这次带了好多酱菜、豆豉酱,以及风干果脯,边城漠地天天都是吃胡饼配羊肉汤,就是再好的胃口也吃不消天天吃馕饼。且等着吧,我这些酱菜有用呢,每一口都是家乡的味道!” 裴君琅懂了:“你是未雨绸缪……还没远征就先算计起同窗的钱了?” 叶薇无辜地说:“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算计呢?我不过是关爱同学罢了,再说了你情我愿的买卖,我可没逼着他们掏钱。还有,小琅你放心,你是自己人,你要是想吃大酱,我给你打七折。” 裴君琅:“……不必了,我没兴趣。” 他还真没想到,有一天未婚夫妻也要明算账了。 叶薇他们要去羯人企图攻下的泉州镇守边城,泉州距离京城路途遥远,隔山隔海,光是路程都要花上二十多天。越靠近泉州,越能看到远处巍峨起伏的雪山,一路上,沿途的房屋也从木头宅子,慢慢变成了能防风沙的黄土垒房。 这个月的十五,寒风呼啸,落了一场鹅毛大雪,遍地银辉,原来是入冬了。 孩子们赶路的前几日,还有奔赴外域的兴奋劲儿,等到进入漠地,沿途除了风沙便是灰扑扑的骆驼、牛羊,一个个少年人如同一株晒蔫巴的秧苗,没精打采了起来。 甚至有学生坐一会儿车就上吐下泻,行程都被耽搁了,还是白杏老师准备充分,拿出一抔京城带来的黄土,掺在水中煮了几壶,递给水土不服的孩子们喝。虽说是土方子,竟然真的有效,学生们又渐渐活过来了。 叶薇看时机差不多,端来酱菜,和同窗们展现一下友情,挨个儿分食一片。不少孩子平时居家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压根儿不吃这玩意儿,顶多看家中老仆佐酒吃过,可是这段时间不是胡饼羊汤,就是烙饼泡茶,难得吃到一片口味重的腌菜,他们面露嫌弃地尝了一口,惊觉此物简直是人间美味。 不少学生腆着脸来讨食,叶薇委婉地说,她的存货其实也不多。沈如意一听就明白了,他立马举起银钱怂恿,那就花钱买。 对,花钱买!学生们纷纷响应号召。 于是乎,叶薇和好友们一唱一和,酱菜一夜之间被天真的学生一扫而空。 车内,裴君琅抬指撩帘,看着叶薇屡试不爽的伎俩,一时无言。一群乳臭未干的蠢货,实在太好骗了- 就在学生们即将抵达泉州的那日,他们远远看到边城上空飘起的浓郁烟火。 原来,泉州刺史因家人落入白莲教之手,竟被羯人收买,谎称一支往返西域进行贸易的大乾商队受困于城外,被羯人骑兵包围,恳求驻守边城的周家将领周跋,派出中军队伍去接回商队,避免同胞惨遭羯人铁骑的残害。周跋不愿眼睁睁看着大乾子民丧命于蛮骑蹄下,即刻派出麾下部将,率领五百精锐骑兵,前往关外营救胞族。 这几日,周家能够下达军令调兵遣将的周跋将军,正好要亲自去接应一批来自漳州沈家送的军需辎重,他将都城交给刺史来守护,如有异常,便用春鹰报信,请求支援。 她的祖父叶尘夜,明知等待他的是一场苦战,却仍旧以血召兽,只身守城。 螳臂当车,以卵击石。 后人说起那一战,有惋惜、有不甘、有遗憾。 但在这一刻,叶薇似乎明白了祖父的坚守。叶尘夜并非被逼无奈,他是执意如此。 叶薇也想像祖父一样,即便要被嘲讽不自量力,即便她是不自量力,她也想试一试。 因为叶薇的身后,有她想坚守的国土,有她想保护的家人,有她的满腔热血与抱负。 安邦定国,太平盛世,这句话太假太空。 她没那么多雄心壮志。 叶薇只是从出生以来,就学会了一则生存之道。 再艰再险,她不能输,也绝不会认输! “且来试试吧。” 是输是赢,都来试试看。 叶薇掌心用力,兰铃镯的锋锐花瓣顷刻间刺穿皮肉,寸寸开裂,馥郁甜腻的血气顺着雨水淅沥一地。 蛟蛇嗅到主人受伤的血腥味,此起彼伏嚎出蛇啸,山兽震慑人心的悲鸣穿透雨幕,震天动地,响彻云霄。 所有被嗜蛊蛊惑的猎鹰都被蛇啸骇住,停止了对春鹰的厮杀,它们畏惧蛟蛇,本能想要逃跑,却在嗜蛊的怂恿下,扑向叶薇。 猎鹰们难耐叶薇血气的诱惑,甚至控制了它们对于山主蛟蛇的畏惧,数不胜数的飞禽像是一张遮天蔽日的网,齐刷刷涌向了叶薇! 叶薇整个人都被浓密的黑雾笼罩,密不透风。 这一幕太过触目惊心,裴君琅看得惶恐不宁。他一边想要相信叶薇,一边又想用自己的力量保护叶薇。斜飞的雨水不住刺向他的眼眸,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滚落,小郎君怕叶薇有个闪失,长鞭已死死扣在掌中。 只要叶薇有一丝痛呼,他一定会开启杀阵出手。 即便这样会损伤他的心肺,裴君琅也无所畏惧。 幸好,不过须臾,猎鹰饮血退开,一字排开。很明显,叶薇的血肉竟强悍到能够压制嗜蛊,猎鹰已被策反,它们停在雨中,等待叶薇发号施令。 “杀了那些骑马攻城的野蛮人!” 第八十二章 因祖父出事,周溯一整日心神不宁。 行走于一排排的课堂桌椅间,少年郎长袖肆意挥舞,漫不经心一扫,不慎碰落了裴凌的砚台。 “啪嗒。”她不敢答应,无非是碍于裴君琅的威压。 裴凌了然,他状似开玩笑,说:“二弟行动不便,应该带不了你夜猎吧?” “唔……”叶薇还在思考利弊,没有及时回话。 反倒是裴凌见状,乘胜追击,对裴君琅阴阳怪气地调笑:“二弟你也是,把姑娘家成日里拘于营帐闷着,也不怕小薇无聊。” 大郎君冷不丁的一句调侃,令缄默的裴君琅抬眸。 裴凌勾唇。很好,他的弟弟总算有点反应了。 然而,裴君琅没有反唇相讥。 他依旧单手支颌,半天不言语,仿佛事不关己。 烛光勾勒少年颊侧,骨相冷硬嶙峋。本就是不喜笑的人,此刻被湿冷的夜雾遮挡,那一双凤眼更显得深寒。 无人知道裴君琅在想什么。 有没有被这句话刺痛,有没有心生不满。 孤僻的怪物。裴凌在心里暗骂。 对于裴君琅来说,兄长的话也是事实。 他的双腿遭裴凌算计,成了残废。 他不良于行,终日里只能困于轮椅之上。 而叶薇刚刚及笄,这是一个正逢韶光的年纪。 裴君琅不能因自己的缺憾,而强行囚住叶薇的自由。 他挑眉:“说。” 叶薇倾身,凑到裴君琅的耳畔。少女刻意靠近,被寒风吹拂,携带来一阵若有似无的木樨香味儿。 她悄悄说:“我来癸水了,虽不至于腰疼,但不好骑马的……” “你……”裴君琅被她的话吓了一跳,耳尖瞬间飞红。 裴君琅通晓医理,年幼时翻动医术,于男科或女科都颇有心得,自然明白叶薇虽说的是什么。 只是这事儿私密,而每月都有定期,除却女孩家的闺阁好友,也就是定婚期前,女方才会把月事日子告知外人,也好避开这段见红的日期。他不觉得,他们两人关系好到能够分享这类闺中秘事。 小郎君滚动木轮椅,拉开一丈远,低声呵斥:“不要把这种事告诉外人。” 会被人算出癸水的日子,不妥。 裴君琅煞有介事地告诫,倒让叶薇不解:“可小琅不算外人啊……” 无论是济世医白家抑或是百蛊君谢家,都在课上讲解过男女躯体差异,也方便更好传授传家术。 这种稀松寻常随处可见的事,裴君琅有什么可不满的? 女孩懵懵懂懂地答话,让裴君琅的耳根更热。 少年的话不容置喙:“总之,闭嘴!” 叶薇无奈点头,从善如流地躬身:“我知道了,全听小琅的。” 插科打诨一阵,他们没了旁的事情说。 这时,谢芙清点好玲珑炮的数量,对叶薇比了个数字:“足够了。小薇姐姐,我们走吗?” “走!”叶薇喜欢夜里炸鱼的感觉。 她想起裴君琅还在旁边。 往常他们做这种无聊的事,他总不会作陪的。 今天,叶薇也试探性地问了句:“小琅去吗?” 谁知,裴君琅一反常态,居然点了头:“嗯。” 二殿下也加入他们的炸鱼大队,全班夜里一齐儿干坏事,大家有难同当,都很兴奋。 沈如意自告奋勇帮裴君琅推木轮椅,鲁沉山则费力地拉动那一车玲珑炮。 谢芙放出妹妹,让妹妹持着两把杀鱼刀,横刀立马开路。 几人冒着冷风,走了一刻钟,才找到白天定点的那一条冻河。 “瞧好了,这可是我改良过的无敌玲珑炮!兼备美观与实用两项功效,是我得意之作。”鲁沉山摸出火折子,先点一个玲珑炮让几人掌掌眼,顺道显摆一下手艺活。 这一回,鲁沉山造炮弹可谓别出心裁,特地做了个能燃放烟火再炸地的款式。 果然,火线一燃就冒出浓烟与花火。 没一会儿,火焰燎起,五光十色的烟火如流星一般四溢。 银花火树,眼前黑洞洞的山林顿时被玲珑炮照得豁亮。 众人拍手叫好,鲁沉山得意洋洋,又点了几个。 裴君琅不喜热闹,躲到最远处。 他旁观伙伴们的玩闹,眼风漫不经心地一扫,窥见叶薇衣后的一缕红痕。 是血的痕迹。 裴君琅霎时间想起叶薇说的癸水…… 啧,这个傻子。 少年紧抿唇瓣,指骨微蜷,白皙的手背底下,青筋微颤。 裴君琅明明畏寒,却还是不动声色解下了自己的狐毛大氅,搭于臂膀。 他轻轻唤了一声:“叶薇,过来。” 墨迹溅上地板,染了一片脏污,巨大的响动引得四周的学生纷纷探头。 裴凌的白袍被染上墨汁,黑漆漆一片。他眼底戾气四起,但见其他同学都往这边瞟,不好当众发作,只能似笑非笑地问:“阿溯这是怎么了?回府一趟,规矩倒落外边了。” 周溯听到裴凌阴阳怪气的话语,一时间福至心灵。能够对付祖父,还能塑造出一个赝品,游刃有余居住家宅里的人,还能有谁?那位久居深宫的皇后姑姑嫌疑最大。 他不知祖父的下落,要沉得住气,静观其变。 至少,在周溯从漳州回来之前,还不能打草惊蛇,以免周崇丘受到伤害。 周溯想,他们费尽心思要找一个人假冒周崇丘,说明他们也忌惮杀神周家,既如此,他们就不会对祖父赶尽杀绝。 第八十三章 叶薇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她冻得打摆子,连连忏悔:“……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裴君琅目的达成,冷哼一声。 本该回房入睡的小郎君,今晚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故意监督他们受罚。 竟也在廊庑底下陪五人受冻。周峰只是定定望着叶薇,和她谈条件:“我不想杀你,但我要你主动捏爆福豆,退出比赛。我们是正当切磋,你既是输家,就该愿赌服输。” 叶薇明白了,周峰为何执着于她的福豆。 如若她和谢芙出局,【蜜汁鸡腿饭队】势必式微。 届时,他们五人都会被赶出潜渊官学,而叶薇唯有返回叶家这一条路。 一个无权无势的庶女回到本家,就要被囚禁于高门大院之中,看嫡母焦莲的脸色。 到时候,即便焦莲静悄悄弄死她,也无人知晓。 温柔的嫡长姐叶心月看似给庶妹留了退路,实则招招致命。 不愧是她的好阿姐啊。 叶薇沉吟:“如果我说不呢?” 周峰厉声道:“那么,我就只能对你下死手了。毕竟在大比的规则里,允许学生们互相攻击,直到福豆捏碎的那一刻。” “也就是说……”叶薇笑眯眯地翘起嘴角,“我可以护住你的福豆,然后……杀了你?” “狂妄至极!” 周峰成功被叶薇激怒。 他丹田内力蓬勃,一缕缕热气自四肢百骸游走,凝结于掌心。周峰自知掌力凌冽,叶薇避无可避,定会心脉受损。 他念在同窗情谊,本来不想下手这么绝的。 可是叶薇逼他……那就休怪他无情了! 叶薇的尸人再厉害又如何?蛊虫受铃声驱使,而叶薇的铃镯和手持铃均被毁了,大罗神仙来也救不了她。 今日,她必死无疑! “啪”的一声,周峰汇聚满溢内力的一掌重重拍下! 他快意地笑,与此同时,叶薇也在开口说些什么。 细若蚊虫,呜呜咽咽,听都听不清。 可能是求饶的话,可能是畏惧的话。 但不重要了,周峰压根儿不想听,他不会放过她。 只要叶薇出事,周峰和叶心月的交易就能达成。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必须和皇家沾上关系。 然而,正当周峰的手掌落下,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忽然直冲天灵盖,钻入颅顶。 他忽然感到难以忍受。 为什么这么疼? 周峰错愕地低头,却见自己的胸口逐渐渗出血迹,一点一点,濡满了衣襟。 那发狠的一掌,距离叶薇眉心一寸的位置,停住了。 他没能伤叶薇分毫。 “怎么、怎么回事?”周峰哇的吐出一口血。 少年郎回头望去,一时间,他呆若木鸡,仿佛见了鬼。 持刀伤他的,居然是尸人小王。 怎么可能?雪满寒山,隆冬天里,晨光熹微,万物凋零。 一辆看似朴素低调,却处处用贵重雕饰木材的马车驱驰于山间,绵绵雪絮撕扯毡毯车帘,漏进些许凉风。 冻得周婉如睁开了狭长的眼。 女官飞燕飞快捂住了缝隙,隔着闭合的车厢门,厉色敲打御马的內监:“马车行得稳当些,若是娘娘吹了山风,有个头疼脑热,我拿你们是问!” 飞燕是皇后周婉如麾下的当红女官,平日顶替中贵人掌管坤宁宫的事务,她的口舌,便是周婉如的懿旨,无人敢不不敬。 很快,马车的速度放缓,车帘也服服帖帖盖在了窗边,不再起伏飞扬。 飞燕恭敬地低下头,燃了一个熏香的铜制手炉,塞到周婉如搭拢腹部的那一只手下,“娘娘,你仔细受冻头疼。” 周婉如唇角微翘:“如今,也就你会挂心本宫的身体康健了。” 时至今日,周婉如想到旧事,心里唯有淡淡的怅然以及厌恶——或许,那时候的裴望山,真心不是真心,善意不是善意。他待周家好,不过是想让其他世家觉察到,周家捆绑皇权的野心。 让其余几个世家,误以为杀神周家不满分权共治的现状,想要独揽皇权,万人之上。 这样,八大世家之间就会互相猜忌,关系分崩离析。 绝对不行! 上位者,必须杀伐果决,不留退路。 这是周婉如入宫后学会的道理。 为君者,孤家寡人,她也没有办法抵抗天命。 周婉如语带哭腔:“爹,是你逼婉婉的。婉婉不想当坏人,可你不肯帮我,你要眼睁睁看我去死。你明知我那个侄儿周溯是站在裴君琅身边的,你还要任由他掌控周家。” “你可知道裴君琅是谁的孩子?是赫连璃的孩子!是她的儿子!我亲手杀了赫连璃,裴君琅又怎会放过我?!” “爹,你把婉婉逼上绝路了,婉婉无路可退了……” 周崇丘浑身发冷,仿佛浸在寒潭之中,四肢百骸都结了冰霜。 他一面哆嗦,一面朝周婉如张开双臂:“婉婉别怕,我儿别怕……” 他意识混沌,一会儿喊周婉如的名字,一会儿喊大郎。当初没能护住儿子是周崇丘的心病,他其实说什么都不会舍下女儿的。 都是他的骨肉,他放不下啊。 “噗通”一声,周崇丘以拥抱天地的姿势,高举起双手,仰倒于雪地里。 而周婉如,没有被父亲打动。 她一步都没有朝周崇丘走去。 周婉如静静看着这一幕。 山风疾疾袭来,翻卷银白雪絮。天地间,雪花落下,覆没山岗。 天出奇的冷,可周婉如却无动于衷。 她仍是在等,等周崇丘气息减弱,等他被拔掉所有能够袭人的野兽爪子。 等他奄奄一息,她再抓住他。 周崇丘一定不知道,他的女儿,已经成长为很厉害的猎人。 冰雪一片片散落,沾上周崇丘的白发与口鼻。 周婉如缓慢放下捂脸的双手,她脸上泪痕已干。 周崇丘听不到了,所以她不必再装脆弱。眼下,周婉如要为自己善后,要收拾好残局。她说过的,她绝对不会输,无论付出何等的代价。 良久,美妇人的唇角微微上扬,周婉如仿佛舍弃了所有伤痛,又变回了那个艳熟风情的恶女。 周婉如从袖囊里取出匕首,亲自刺入父亲的皮肉。她不再犹豫,下刀极快,挑断老者的手脚筋脉,废了他的手足。周婉如做事狠厉,她是为了防止周崇丘再有行动能力,运用内力逃亡。 待周崇丘鲜血淋漓,已成苟延残喘的阶下囚,周婉如又耐心细致地为周崇丘包扎伤口,仿佛一个关心父辈的柔善孩子。 待一切事情都办妥当后,周婉如扬袖,振臂一呼:“来人,上锁链,将他关入卦阵地宫中!” 没一会儿,她调教的一支影卫队伍从天而降。 周崇丘被亲生女儿囚于山庄底下的那个,专门为他打造的卦阵地堡。 周婉如不会让周崇丘死的,但她也不会放父亲自由。 在周婉如给父亲下.毒的那一刻起,她就不能回头了。 从今以后,世上再没有周崇丘了。 周婉如叹息一声—— “父亲,你曾说过,周溯是个好孩子。” “那么,就让我们看看,这个乖侄子,为了救回祖父,能够牺牲到何等地步吧?” 周婉如轻轻笑起,笑声里满满都是愉悦的情绪。 其实父亲说的一点不错,自从她染上了权与势,她就变了。 变得冷血多疑,变得心狠手辣,变得不像自己。 少女时期的软弱婉婉,早就被天家杀死了。 尸骨无存。 裴君琅眉棱轻蹙,她对他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叶薇看着外厉内荏的裴君琅,不由起了一丝逗弄之心。 她故意撑起白润的藕臂,轻轻叠放于裴君琅的膝骨,尖尖下巴搭在手背,歪着脑袋,懵懂而困惑地凝望小郎君。 室内氤氲清雅的茶香,屋外雪落纷纷,偶尔风吹动屋檐底下的冰凌子,啪嗒掉下一串,砸入雪地,传来一阵闷响。 叶薇嘴角上翘:“嗯?小琅不愿意吗?要是嫌我吃得多,我还能吃更少一点。” 她半是玩笑半是真心。 裴君琅一低头就能看到娇柔的女孩儿,她的杏眸乌溜溜的,澄澈、坦荡,半点没有戒心,菟丝花一般柔心弱骨缠着他,求他的垂怜与庇护。 但小郎君心知肚明,这一切不过是叶薇的伪装,她知道他不会做什么,甚至是笃定他做不了什么。 她就这么全无戒心地压在他的腿骨,挨着他、靠着他,姿态倔强、傲慢、不知退让。 叶薇其实比他想象的野性难驯,她是个狠角色。 裴君琅一贯避开她,偏安一隅,不会恣意越界,更不会冒犯叶薇,偏她不知悔改,一步步试探,意图激出他的本性…… 小郎君有一瞬间的失神。 他自己都忘了,他的本性应该是什么。 身体残疾,与旁人不同,但不代表裴君琅缺失了勃勃野心,甚至是难以启齿的欲心。 所以,她想要什么? 叶薇究竟想怎样? 她步步紧逼,想看裴君琅流露出何等的狼狈姿态?她想羞辱他,是这样吗? 裴君琅扣住叶薇纤细的腕骨,将她高高拎起,阻止她再肆无忌惮触碰他、唐突他。 “叶薇。” 裴君琅嗓音清冷,隐隐含有风雨欲来的严厉告诫,“我不喜欢你离我太近。” 不是厌恶叶薇,他的膝骨有疾,其实对于肢体的触碰并不敏锐。 只是,她挨得那样近,裴君琅能清晰看到少女薄薄的眼皮、油润的杏眸、艳熟樱桃般的朱唇,呵气如兰,温热的鼻息,星星点点烫在裴君琅轮廓匀称的指骨。 叶薇或许无心,也许有意。 可裴君琅感到难堪。 细微的心旌摇曳,竭力遏制,却仍不受控。 裴君琅眉眼沉静,心如止水,他不会让女孩觉察出任何异常。 叶薇骤然被小郎君从腿上拉开。 她看着眼前冷若冰霜的裴君琅,故作恼怒地鼓起腮帮子,小声抱怨:“小琅冷漠无情。” “我一贯如此。”裴君琅松开她,尽量不外露更多的情绪,“叶薇,如果你对外暴露血脉,引来众人争夺。届时,为了不让他人获得红龙的力量,我会先下手为强,杀了你。” 杀了她吗?她很确定,裴君琅舍不得。可是他为什么又要说这样伤人的话? 叶薇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睫毛轻颤,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她一瞬不瞬凝视裴君琅,想从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态度里看出破绽。 可惜,无果。 裴君琅很擅伪装。 他任娇俏的女孩儿打量,他自不动,心若磐石。 四肢百骸又催起绵绵的痛感,千刀凌迟,万蚁噬骨。鬓角熬出细密的汗,裴君琅偏头看烛火灯花。 屋内寂静无声,叶薇蔫头耸脑,终于接受了现实。 “我知道了,我会好好保守秘密,就连阿芙、小山、如意、周溯他们也不讲。” 裴君琅松一口气。 他深知,自己时日无多。 既如此,叶薇必须学会自保。 裴君琅要狠得下心。 毕竟,他会食言,他护不了叶薇多久了- 叶薇很聪慧,她不再谈论严肃的话题,转而捏着甜糕,对裴君琅说:“其实我来小琅府上,还有其他的事要做。” 裴君琅瞥她一眼:“嗯?” 叶薇吹了个悠长的口哨,又晃动腕上的兰铃镯。 没多时,庭院被压实了的雪地忽然突起一道蜿蜒的丘岭,没一会儿,引发地动的怪物探头,竟是红豆。 经过一年的成长,红豆已经改头换面。 它将自己喂养得很好,一双蛇瞳猩红如喷薄的岩浆,浑身的粉鳞半蜕,杂乱无章地嵌着朱红色的鳞纹。头上两只尖角也隐隐有起势,似乎比从前更为明显。 叶薇看着自己放养的小蛇长到手臂粗细,心里生出一股骄傲的情绪。 她爬到窗台上,抱住红豆,亲昵地蹭蹭小蛇脑袋。 “红豆,我好想你。” 叶薇:“小王,朝前靠近。” 尸人竟听从叶薇的声音控制,骤然抽出带血的刀。周峰鲜红的血朝后喷溅,小王无动于衷,还漠然地抖了抖刀,随后走姿古怪地爬向叶薇。 没办法,尸人体内有蛊虫,行动并不那么规范。身体只是一具躯壳。 叶薇靠近刀刃,顺势把手脚的绳索都割断了。 她松了松筋骨,伸了个懒腰。 谢北门见状,难以置信:“尸人怎么会听人声驱动?!怎么可能?!” “啊,我半个月前做了个实验,特地用血肉养蛊虫,看看会发生什么。”叶薇无辜地耸耸肩,“可是没想到,叶家女的血,就是这么无敌。” 她竟也能教会蛊虫如何听人声驱动! 这样一来,三清铃和山茶花铃镯便能成为两道幌子,保住叶薇暗藏的真正杀招了。 叶薇笑眯眯地摸出谢北门和周峰身上的福豆。 恶意地、轻蔑地、挑衅地,放在掌中盘。 她完全不怕福豆会破损,偏偏这副懒散的模样,把两位手下败将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咕咚。 谢北门咽下一口唾液,他忽然开始后悔。 若他杀人未遂,回到本家……谢家主不可能放过他的!毕竟他险些要杀了谢芙。 眼前,美丽的少女笑得恣意,如同一朵带刺的花,花瓣儿红润艳丽,火似的灼人。 叶薇趁周峰受重伤,还没失血昏死过去的时候,她蹲下身子,高举起掌中之物。 叶薇翘起唇角,恶劣地刺激他们——“这两颗福豆,我替你们捏吧。” 随即少女掌心用力,福豆霎时间被她捏爆。 “可恶!”周峰眼睁睁看着自己淘汰,绝望吐血,他终于昏倒了。 福豆的爆裂,也瞬间引起山洞外一声巨响。 没多时,昏黑的天穹,飞来两只春鹰。 他从袖中拿出一卷书,细细翻阅,时不时无意识地念诵几句浅显易懂的书中段落。 寒冷的仲冬,院墙远处的雪峰壮丽,庭院银装素裹。夜空无星,唯有一片昏暗的幽蓝色。 狭小的庭院里,少年郎的诵文声不绝于耳,清朗动人,驱散了彻骨的严寒。 有了裴君琅的伴读,五人的困意消散不少。 本就是皮糙肉厚的年轻人,如今怀抱手炉,耳边听裴君琅念书,别有一番趣味,仔细想来,倒也没觉得哪里吃了苦头。 第八十四章 五天后,潜渊官学全体师生抵达漳州。 今年的雪下得很大,马车的车轮若是没有绑缚上铁链子防滑,恐怕路上就得有好几辆车会侧翻。真跌下山路可不是开玩笑的,若不能及时逃出车外,恐怕会葬身悬崖。 雪越下越大。等到沈如意他们拉着一堆战利品凯旋而归,远远看到叶薇,学生们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小薇大人,咱们赢了!” 叶舟捂着受伤的手臂走近,他拍了拍叶薇的肩膀,夸赞:“干得好!春鹰送出信了,周跋将军率兵从后方包抄,这次攻城的羯人定会一个不留,全死在咱们大乾军士的刀下。” 听到叶舟送来的捷报,叶薇高兴地扬起唇角。 倒是鲁沉山心细如发,看了一眼叶薇,又看了一眼裴君琅,道:“这么大的雨,便是要等消息,也好歹找片屋瓦遮雨啊,看看你俩,脸都红了,是不是烧着了?” 叶薇想到方才和裴君琅在昏暗雨夜里的一场荒唐,脖子上的热意更甚,她含糊其辞地道:“可、可能是发热了,今晚我们可有落脚点?” 叶舟点头:“城中设有军所,咱们去那里和军士们一块儿住。俘虏、溃兵、还有受伤的百姓,这些城中的事就交给周跋将军善后,这次也是他一时大意才铸成大错,能够保护好世家子女和幸存的百姓,也算是将功补过的一项功绩。” 叶薇明白了,既如此,周跋一定会竭尽所能去安顿好伤员与百姓,不必他们多费心。 叶舟手臂上的伤不算重,血液被雨水冲刷,只剩下淡粉色和泛白的伤口,但天寒地冻,还淋了雨,他觉得一阵头晕眼花,再这样熬着,恐怕他一个大人都要受不住。 叶舟搡了搡沈如意:“快点带着学生们走,我刚和你说过路线了。” 沈如意:“成、成,叶舟老师,我发现你这人脾气挺急。” “再说两句信不信我削你?”臭小子一个个怎的都这么不会疼人!白眼狼!要是他们受伤,叶舟早就安排好医工和担架了。 几人插科打诨好一阵才肯继续往前走。 叶薇故意落在人后,她挨到裴君琅的耳侧,小声问:“小琅,你……应该藏得住吧?” 裴君琅失神,认命似的闭上了眼。 叶薇没再搭理心思重的小郎君,反正在裴君琅口中,他什么都有顾虑。小小年纪怎么老气横秋的?少点烦心事不好么? 叶薇自顾自蹲下身子,整理地上宽大的毡毯,分出两条狼皮厚被,再一左一右分别盖在两块床位上。 她困倦极了,和裴君琅道了声“夜安”,很快钻进被子里入睡。 帐篷里,炭盆未熄,星火荜拨作响,热气烘面。叶薇舒适地蹭了蹭软枕,想到裴君琅就在身边,她心情变得安定,睡得很沉。 裴君琅坐在木轮椅上,有些手足无措。但他低头,看到叶薇晕红的脸颊,听到她渐渐平缓的呼吸,裴君琅知她这段时间受累,不好再打扰。 少年郎攥紧指骨,认命似的吹熄了灯。 帐内变得黑峻峻。 随后,裴君琅鼓足勇气,在叶薇面前暴露弱点,他小心撑着扶手下地,挪至睡毡的另一侧,合衣躺下,盖上薄被。 裴君琅僵硬地平躺在帐篷里,心里五味杂陈。两尺之外,是睡得一脸坦然的叶薇。 他听到叶薇匀称而绵长的呼吸,心脏忽然变得柔软。 少年郎偏头,余光瞥见女孩如蝶翼轻颤的眼睫。 炭盆还残余微弱的红光,绵长的呼吸间,一缕乌浓的发落到叶薇的唇间,她像是不适,眉心轻皱,如同一片枯叶搅乱了平静湖泊。 裴君琅下意识想帮她掠开那几丝碍事的乌发,他撑起坚实的臂骨,白皙指骨伸向叶薇的颊侧,骨节微勾。 小郎君倾身覆来,颀伟的黑影应势压下,清雅的草木香从衣袖漏出,袅绕叶薇周身,馥郁清心。 叶薇似是有感,在裴君琅俯身的一瞬间,她施施然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 叶薇抬眼,看到小郎君卷翘的长睫,眼尾洇红的凤眼,他薄凉的唇峰微抿,欲语还休,眉目如画。 眼下的动作暧昧不明,太像叶薇被裴君琅拥入怀中。 可叶薇一看裴君琅齐整的衣冠,他那样拘谨,连发冠都不曾卸下,她猜到他并无不良居心,眼下的亲密,很可能只是一个巧合。 况且,叶薇又不讨厌裴君琅的触碰。 只是他比她想象中还要腼腆。 裴君琅正人君子一般坦荡,他默然,什么话都没有说,企图立刻抽离。 偏偏叶薇坏心四起,柔软的指尖轻轻扯住裴君琅的衣袖。 她故意留他,动作细小却意味深长。 昏暗的帐子里,一点动静都会暴露于五感之中,裴君琅微微皱眉,气息有一刻变沉。 “叶薇,松手。” 裴君琅雅正端方,可叶薇并非善茬。 “如果我说不呢?” 小姑娘像是一只狡黠的狐狸,杏眸秋波流转,楚楚动人地撩拨: “小琅既然想做什么,何必趁我入睡?醒着的时候再动,我有所回应,不是更好么?” “叶薇,我不后悔。” 裴君琅吞咽口中的血沫,他想在最后关头,把话说得清晰一些,“如果我不这么做,叶薇,你会死的。” 裴君琅知道,无论叶薇落入白泽手中,还是世家手中,抑或是她为了守护国土而献祭,她都难逃一死。 比起叶薇赴死,似乎还是他死在前头,更好受一些。 你看,裴君琅从来不是毫无谋算的人,他很坏,他又在满足一己私欲。 裴君琅有点困倦,但他狠咬住舌尖,企图让痛感清晰,阻止自己昏睡过去。 裴君琅低喃:“叶薇,我一贯是很自私的人。” “我很自负,我总是任意妄为,今日的出逃计划,就当是我最后想和你再逃一段路……” “所以,恨我吧。” “或许,这会比你喜欢我……更好受一些。” 叶薇已经不知该用什么话回答裴君琅,她既不想伤他的心说恨他,可又不想如他的愿说爱他。叶薇只是一直在掉眼泪,脸上既是泥又是累,很狼狈。 她想小郎君说自己只是在开玩笑,想他中气十足地骂她“吵死了”。 可裴君琅痛症发作的样子好逼真。 她从来不知道裴君琅演技这么好,竟又让他骗过去了。 马车晃晃悠悠地颠簸,深夜过去,东方既白,隆冬天里,风雪又绵绵在下,雪絮飘进车里,染在裴君琅血气淋漓的指尖,一点雪意,白得灼目。 鹅毛大雪落下,四野茫茫,唯有一辆不知归途的马车踽踽独行。 叶薇感受到后脊覆伤的雪意,她鼻腔酸胀,小声说:“小琅,下雪了……” “嗯。” 裴君琅应声,声音里夹杂浓浓的倦意。他半睁半合眉眼,在睡去之前,他看到银雪覆没他与叶薇的乌发,叶薇的鬓角霜白。 他看不到叶薇晚年的样子,但眼前的一场雪,也算是达成了心中夙愿。 裴君琅气若游丝,忍耐所有摧心剖肝的痛楚。 他同叶薇耳语。 “叶薇,今朝同淋雪,此生共白头……你我如今算不算白头偕老?” 叶薇浑身战栗,她看着裴君琅白皙的手骨落下,气息归无。 她死死抱住裴君琅,一动都不敢动。 即便裴君琅的体温变冷、变凉,他不再说话、不再开口,他真正的死了。 叶薇仍抱着他、撑着他、托举着他。 仿佛如此,叶薇就能相信小郎君尚在人世。 她还有很多话想说,她怎么这么笨,她怎么只记得哭啊? 都怪她没有一直和裴君琅讲话,吵醒他,他才会义无反顾睡去。 她好没用。 叶薇的鼻尖全是裴君琅身上熟悉的松木香味,她抵在裴君琅脊柱的掌心,忽然渗开一片血迹。 叶薇心慌意乱,她胡乱拉开裴君琅的衣襟,发现他雪白如玉的肌理上,全是开裂的伤痕,自内向外,他的筋骨寸寸碎裂,回天乏术。 叶薇怎么都不愿意相信,裴君琅已死的事实。 他这样嘴硬心软的小郎君,总不会……狠心到舍下她吧。 “叶薇,你在做什么?” 不远处传来裴君琅冷肃的声音。 叶薇如梦初醒,鼻尖嗅到一股焦味。她看了一眼卷曲的发尾,大惊失色,慌忙后退。 嗖嗖—— 锋锐的箭矢铺天盖地,如疾风骤雨,破空朝龙群袭去。 龙蛇们刀枪不入,弓弩箭矢对它们并无用处。箭矢撞上龙蛇坚硬的鳞甲,立刻折断,纷纷落回地面。 好在,这些龙兽似乎不能长时间应敌。 不过一刻钟,袭敌的龙蛇便纷纷陨落,坠亡于城池之中。它们的身体化为火球,烧到最后,只剩下塌皮烂骨的蛇脊。 遍地龙骨,焦黑色的灰烬被雨水淋湿,混入血水与残肢中,刀山剑树,生死苦海,人间不似人间,如同阿鼻地狱。 城中大乱,到处都是惨叫声、嘶吼声、哭求声,光焰万丈,烽火四起,大乾国的兵丁们再回神已经来不及,他们的头颅被羯人抛射而来的长枪刺穿,鲜血流了一地。 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城门被攻城木撞得破损不堪,岌岌可危。 龙蛇来袭的这一段短暂的助势,已经足够羯人趁其不备,破城而入。 成千上万的草原神驹冲杀入境,他们举刀怪叫,来势汹汹,精锐铁骑势不可挡! 周家的将军们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心头划过异样的感觉,既羞愧又难堪。他们从未吃过败仗,往后定会被人戳着脊梁骨责骂,可是眼下再战,就是拉着所有人去死。 他们要见好就收,把损伤降到最小,从长计议。 屈辱是小事,百姓生计为大。 周家将没办法再守住州郡,他们只能持刀高喊,弃城逃亡。 …… 叶薇总算明白,为何六大世家的家主们如临大敌,还特地远赴泉州来寻她商谈了。 她是天定的红龙神主,眼下想要破局,只能借助神力,自然一个个都会来找她。 叶薇抱有侥幸心理,她想,育龙的方法应该还没透露出去……或许还有其他办法。 叶薇:“羯人有龙蛇相助,你们寻我有什么用?” 鲁明叹气:“白莲教主白泽于一日前,在失地放话,只要我等交出红龙神主叶薇……他便收回神力,不再援助羯人。” 大家心知肚明,只要没有龙蛇助阵,区区蛮夷,还不至于令他们山河覆灭。 想要守住国土,只需交出叶薇就好。 叶薇很想告诉他们,她是育龙的关键,若是将她交出去,红龙降世,难道大乾国就能够逃过一劫了吗?可是,区区几只冒牌货就打得大乾国兵丁溃不成军,不召出真正的红龙,她又如何守住国家。 无论如何,红龙都会出世。 而红龙要诞生,叶薇难逃一死。 叶薇心乱如麻。 她有几分犹豫,眼前这些咄咄逼人,煎迫她赴死的世家长辈们,真的是她要保护的人吗? 为他们而死,值得吗? 犹豫间,谢芙却已经破开金丝楠木小棺材,唤出妹妹,护在叶薇身前。 她凶神恶煞地道:“谁敢碰小薇姐姐,我一定杀了他!” 谢家主谢闻看到幺女冥顽不灵,大骂一声:“胡闹!” 随后,不过轻轻振袖,几枚银针随着寒峭流风冷不防刺入谢芙体内,封住她动用内力的手足。 谢芙从未被父亲下狠手打过,浑身筋骨仿佛撕裂,她痛得打滚,仰头喷出一口鲜血。 车壁单薄,区区手炉已经不够供暖了,娇生惯养的学生们纷纷抗议,要往烧了一车底板炭的华贵车厢里挤。就连裴君琅都被叶薇吵得头疼,大发慈悲接纳了鸡腿饭队的队员入车。 总之一路上能够惬意安详行路的,恐怕只有那些本来就要冷藏的尸人武器吧。气候适宜的冬天,马车里冻僵交叠在一块儿的尸体,感到心情暖暖的…… 八大世家在大乾国各地都有房屋产业,百年前还有过封地自治的情况。漳州曾经由千面郎沈家管辖,因此即便沈家主回了京城分权而治天下,一部分沈家旁支仍守在漳州,看管当地的家产,也镇守山中的老山庄,为本家分忧解难。 这次,潜渊官学的师生们要入住的地方,便是那一座居于深山老林里的山庄。 六名老师里,最不怕冷的恐怕就是谢家少家主谢道玄了,学生们私底下都猜测,或许是谢家人自小和冰封的尸人相处,家中藏冰藏习惯了,自然就耐寒一些。 谢道玄先一步跳下马车。 她向来不苟言笑,此时冷脸扫了一圈四周,眼带杀气,探头望风的学生们和她对上视线,立马闻风丧胆,鹌鹑似的缩回脑袋,噤若寒蝉。 裴君琅没有看很久,在叶薇发现他之前,他已经进山庄了。 安抚完骏马的叶薇回头,只看到空无一人的茫茫雪地。无边无际的巍峨雪山,偶有碎雪覆在枯瘦的黑枣树枝桠上,四面八方,万籁俱寂,如同无人之境。 她松开马儿,踩着一地沙沙声,跑进了山庄。 叶薇迈过花厅的门槛,谢芙眼疾手快递去一个铜丝手炉。 “小薇姐姐,你快暖暖,我让妹妹帮你占了位置。” “多谢阿芙。”叶薇从善如流落座。 她礼尚往来,斟茶的时候多倒了一杯,挪至谢芙的面前。 茶壶倒出的茶水竟然是混了牛乳的咸口奶茶。 叶薇啜饮一口,惊讶问:“沈家还有喝奶茶的习惯吗?” 沈如意解释:“哦,这是二公子点的奶茶,他想喝这个,我们也没什么意见,方才便喊管事换了茶。小薇不喜欢喝吗?要是不喜欢的话,我喊他们沏碧螺春。” “喜欢,不必换了。” 叶薇像是抓到了什么小秘密,笑得狐黠,忍不住偷偷觑了裴君琅一眼。 他在讨好她吗? 然而,裴君琅掩饰善意的功力很好,少年一如既往垂眉不语。像个聋子,对他们的话没什么反应,让人很难猜出他心中所想。 叶薇鼓鼓腮帮子,内心嘀咕:真是狡猾的小郎君! 花厅里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 七个世家各有四到五名世家子弟就读潜渊官学,加上大皇子裴凌与二皇子裴君琅,整个学院一共三十五名学生。 今日又以六人为一个小队,甲乙丙丁四个班的学生,一共分为六队。不过这样一来,势必有一队仅剩下五人。 甲班倨傲,拒绝老师们用抓阄的方式,抽取一支少人的队伍。他们自告奋勇组建了五人的小团体,借以此等手段,扇在场所有学生们一记耳光。 丙班学生能力弱,不敢吱声,而丁班和气,没人在意这件事。 倒是乙班资质不上不下,本以为自己和甲班学子平起平坐,偏偏今日又受了大辱,各个很尴尬。 火气强盛的孩子,甚至私下约了甲班的几个学生,在东市打了一场群架,最终这场打斗还是被巡街的御林军监察到,飞鹰传书给潜渊官学,由谢道玄出面把学生们保回来。 用谢道玄的话便是:“我活了二十多年,还没丢过这样的大脸,你们真是不辱师命,一个个替为师扬眉吐气了啊。” 此事性质恶劣,影响市容,还让老百姓们都看了一场热闹。当夜,谢道玄便取出廷杖,把学生们挨个儿揍了一顿。 那一晚,整个潜渊官学的孩子们都没睡着。 一部分是疼到哀嚎,另一部分是被哀嚎的同学吵了一宿。 今晚,花厅里摆了六桌席面,学生们都上桌了,唯独甲班的年轻人姗姗来迟。 周牧娘一见到叶心月,出言讥讽:“我记得叶心月的母亲早已被焦家驱逐出世家,既然你的母亲都不是焦家嫡女,你还有什么脸面待在甲班?还是说,你们甲班都是一些名不副实的废物?” 她是周家二太爷家的孙辈,和周溯也算堂兄妹。 她对叶薇起了杀心,她恨不得找一道地缝钻进去。 叶心月眼眶蓄泪,想说什么,解释什么,脱口而出的,却还是一个单薄的字眼:“不……” 她只能逃跑,可就在这时,叶薇忽然上前一步,攥住了嫡姐的腕骨。 叶心月奋力挣扎,她竟害怕起叶薇来了。 也不知叶薇安的是什么心,娇俏的小姑娘忽然唇角弯起,狐黠地帮腔:“其实,阿姐也没说错呀。” 叶心月呆住:“你……” “我接近二公子,的确是早有预谋。”叶薇眨眨眼,“谁让我对小琅……一见如故呢?” “噗——咳咳咳。”旁听半天热闹的裴君琅,终是忍不住喷出了一口茶。 裴君琅被叶薇的“深情告白”吓到了,狭长的眼角染上一抹红晕,焦茶色泪痣若隐若现。他抬袖掩唇,眼底满是震惊,薄唇微动,欲言又止。 他像是想问:叶薇,你发的什么失心疯? 很快,裴君琅一如寻常那般处事不惊,眼底也只剩下司空见惯的冷漠。 叶薇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大手撕扯,几乎是瞬息间,她记起了裴君琅悲惨的过去。 他曾葬身火海,他曾被逼上绝境。 他曾孤身一人、曾无望、曾畏惧……深宫里的那场灾祸,没人拯救裴君琅。 他被丢弃在火海中,苟延残喘,拼死一搏。 裴君琅很怕火。 可是,在方才灾祸降临的一瞬间,裴君琅为了保护同伴,抢先一步以掌力裂开马车,以身去试这一场飞来横祸。裴君琅庇护了所有人,却把自己的安危置之不顾。 他又一次陷身火海。 若说裴君琅厌世、毫无生欲,倒不如说世上没人懂他的内心。 叶薇的杏眼弯弯,心间柔软——看上去冷酷无情的小郎君呀,分明是世上,最温柔的人。 第八十五章 叶薇他们乘坐的马车,只剩下骨瘦嶙峋的木架子。火焰沿着车轱辘舔舐了一圈,焦木孤零零地留在街巷中央。 沈柳老师最先反应过来,他跑向叶薇的方向,焦急追问:“你们有没有出事?” 叶薇摇摇头:“没有,我们都还好,老师快去看看其他同学吧。” “好。” 沈柳没有逗留,他转身,挤入茫茫人潮,继续去询问其他学子安危。毕竟漳州是沈家人的地盘,各家的精英孩子在他的地界出事,难免被人疑心沈家居心叵测,沈柳还担不起这个责任。 叶薇叮嘱谢芙,找到沈如意与鲁沉山后,就去祭祀的后台和老师们会合,她则去看看裴君琅怎么样了。 谢芙想到裴君琅的死性子,他只肯搭理她的小薇姐姐,心里虽然不满叶薇被人抢走,但也不得不领“裴君琅事先预警”的恩情。 谢芙抱住妹妹,闷闷嘀咕:“那好吧,小薇姐姐快点来。” 叶薇回到屋里,喝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又泡了一会儿热水澡。当她整个人都浸到灌满热水的浴桶里时,残冬尽消,绿春归体,浑身上下的寒意消弭,不由发自内心,轻轻喟叹了一声。 叶薇指尖搅动池水,享受这一刻的闲暇。热气缭绕间,叶薇心里的难过稍微减少了一点。 人世间还有其他值得期盼的事,她不要太难过。 叶薇从小就知道受伤了该怎么哄自己。 叶薇沐浴完,又从衣橱里翻出一身粉蝶暗花缎窄袖武袍换上。为了方便在五竹山上跑,她特地让桐花帮自己梳了个方便骑马射箭的发髻,乌发间只插了一把牡丹花白玉梳钗。衣袍色泽娇艳如春,蹀躞带锁紧纤瘦的腰肢,雪峰微鼓,身材玲珑有致,瞧着既英气又清丽,实在明艳动人。 临行前,叶薇吃了碗鸡丝面垫垫肚子,还从库房里摸出一把用上等柘木制的长弓,带上桐花和一大包糕饼、肉干,上了马车。 车夫跟着带路的春鹰,一路朝积雪未化的深山里赶。 五竹山下,初开的山桃花、樱桃花、杏花次第绽放,山青水绿,峰顶覆霜,山峦间繁花似锦,蔚然雪海。 世家子弟们一块儿出行。 很快,官道上人流如织,到处都是棚檐底下挂了羊角琉璃灯的马车。 路程遥远,车里又徐徐流动馥郁的瑞花香,叶薇靠着门板,转眼就要睡过去。 这时,门板忽然传来“咚咚”的响声。 叶薇睡眼惺忪,拉开车窗,迷迷糊糊往外张望。 没等她清醒,一张咧着一口白牙的俊脸便低头凑来。 竟然是阴魂不散的多罗! 叶薇伸手掩嘴,打了个哈欠。 “多罗王子,你有事找臣女?” 多罗不知从哪里学的大乾语,音调虽怪,却胜在利落。他翘起唇角,问:“小薇姑娘,你和裴君琅,是不是闹掰了?” 叶薇深知“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世家小小淑女被封心锁爱的皇子拒绝,这种丢脸的事,她怎会对外说呢?她也是要面子的好吗? 叶薇笑眯眯地托腮,瞧着乖巧,但她就是不开口。 说无礼吧,又笑脸相迎;说态度和煦吧,偏偏又装小哑巴,对于多罗的话置若罔闻,教人拿她没办法。 多罗也不恼,他小声说:“我看到你从潜渊官学跑出来的,那么大的雨,一个人溜出来,裴君琅也不知道给你送把伞,我猜你俩肯定是闹掰了。你是不是喜欢他?你别不认,我和你求亲的时候,你眼神儿一直往他身上飘,太好认了。” 叶薇有点闹不懂多罗的意思,他既然知道,还问这么多? 叶薇困惑地看着多罗,“多罗王子为何要问这些事?” “实话和你说吧,我也不是非你不娶,我不过是知道裴君琅和你走得近,想气一气他罢了。” 叶薇挑眉:“大王子初来乍到,应该和二殿下不熟,既如此,你和他有什么仇什么怨,值得你这么害他?” “他欺负我妹妹。” “嗯?二殿下和兰玛公主不是没见过面吗?” 多罗咬牙切齿:“是没见过,但不妨碍他欺负人。” 叶薇:“此话怎讲?” “我们西坞的确是不舍得把兰玛公主嫁到中原,但她想看大乾国看看异国山水,我也是疼爱妹妹的兄长,自然顺带她来做客。然而,还没等我们靠近京畿附近,便有消息传出,皇帝有意给二殿下赐婚,拉近与西坞的关系,而这位二皇子裴君琅身患残疾,手段阴狠,不喜女色,曾将院子里那些意图靠近主子的侍婢们丢出去喂狼。” 说到这个,多罗气得手痒:“我妹妹一听到她来中原,万一被皇帝赐婚,将被迫嫁给一个残废,当天晚上就吓晕过去,哭着喊着要回家,整个西坞都把她当心肝肉来疼爱,当然不能不从她的意。再后来,我的部曲有意查探,才知道兴许是裴君琅故意散出来的消息,是他担心和兰玛公主联姻!他连我妹妹都没见到,竟设计吓退她,这不是看不起兰玛是什么?兰玛是草原第一美人,配他绰绰有余!所有欺负我妹妹的人,都得到一个教训!” 所以多罗扮作妹妹在京中游走的理由还有另一个:他不想让裴君琅的奸计得逞,他要让他知道,兰玛公主才没有被吓跑,躲回西坞。 叶薇迟疑了一会儿:“可是,你们之间的纠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多罗王子扬唇:“我打听过了,你和他走得近,是他心上的姑娘。既如此,为了让他不高兴,我自然要夺其所好。” 叶薇明白了,多罗和她只见过一面,哪来的情情爱爱,他单纯就是想利用自己气一气裴君琅而已。 小姑娘摊手:“只可惜,大王子押错宝了。我不是二殿下喜欢的姑娘,他对我只是感兴趣,就像对待小猫小狗一样,而这点好感,在擅长玩弄人心的二殿下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多罗皱眉:“是吗?” 叶薇肯定:“当然,二殿下亲口说的。” 多罗恶劣地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劝我不要和他计较。他都这样贬低你了,你还想帮他解决掉我这个麻烦?” “哪里有?臣女不过是实话实说。”叶薇无辜地望着深目高鼻的异域小王子。 多罗才不吃她这一套。 “有没有可能……就是因为他知道你会事事袒护他,处处包容、体谅他,才会让他有那么多勇气,对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口不择言,用小猫小狗这种伤人的话打发你?”多罗饶有兴致地道,“小薇姑娘,你也太好欺负了。” 尽管叶薇知道多罗说这番话,用意在于挑拨离间。 但仔细一想,其实他说的也很有道理。 平时和裴君琅相处,叶薇总顾及他的自尊心,处处考虑小郎君的心情。 尽管很想骑马,但知道小郎君只能坐木轮椅,她便会退而求其次,带些瓜果糕点,只待在小郎君身边陪他看书,打发时间。平时行路,叶薇也得注意走路是不是太快了,裴君琅是不是慢人一步,跟不上了,那她也会减缓速度,绝不让小郎君孤身一人。 裴君琅性子冷淡,不喜欢同人相处、交谈,叶薇也会帮他处理好关系,以至于现在大家都知道,裴君琅只是面冷心热,刀子嘴豆腐心,其实他人不坏,是个挺好相处的小郎君。 叶薇为裴君琅做的事不少,她并没有单方面享受裴君琅的照顾。 可是,当叶薇真正获得自由,当她不再瞻前顾后,也无需回头看顾裴君琅……叶薇竟发现她好像也有其他活法。 她可以恣意骑马,她可以不要再考虑小郎君的心情,明里暗里看他的眼色。 叶薇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她会有很多朋友,每天过得都很充实。后悔的人,只会是孤僻乖戾的小郎君。 那时,反噬的痛楚深入脊髓,裴君琅靠在木轮椅上,薄唇紧抿,眉峰紧蹙。 半睡半醒间,温热柔软的指腹,轻轻抚摸他的眉心。似乎是想安抚裴君琅,指骨游走不停,如同蜻蜓点水,浅尝辄止,不敢深触。 裴君琅心道可笑,他不是好哄的孩子。 可鬼使神差的,他竟也觉得,在那些不痛不痒的安抚之下,四肢百骸不再那么疼了。 小郎君单薄眼皮微掀。 叶薇担忧的脸,赫然映入眼帘。 她看起来很着急。 裴君琅怔忪、困惑、茫然,继而良久不语。 那一刻,裴君琅突然意识到—— 这世上,兴许还有人,希望他能够活下去。 第八十六章 裴君琅没有看很久,在叶薇发现他之前,他已经进山庄了。 安抚完骏马的叶薇回头,只看到空无一人的茫茫雪地。无边无际的巍峨雪山,偶有碎雪覆在枯瘦的黑枣树枝桠上,四面八方,万籁俱寂,如同无人之境。 她松开马儿,踩着一地沙沙声,跑进了山庄。 叶薇迈过花厅的门槛,谢芙眼疾手快递去一个铜丝手炉。 “小薇姐姐,你快暖暖,我让妹妹帮你占了位置。” “多谢阿芙。”叶薇从善如流落座。 她礼尚往来,斟茶的时候多倒了一杯,挪至谢芙的面前。 茶壶倒出的茶水竟然是混了牛乳的咸口奶茶。 垂丝海棠的细弱花梗低坠,花蕊稀疏,像是一条条艳丽的绦子,随风摇曳。 裴君琅掌心生汗,粘稠潮湿。他莫名难堪,不动声色垂下了雪睫。 裴君琅到底还是顾念叶薇的名声,马车送她到叶府附近,就让叶薇坐上自家的车回去了。 即便叶薇自己都不介意和少年郎密切往来,但裴君琅思虑良多。 少年郎为数不多的善心,终是赏赐给了叶薇——他不想留下叶薇不矜细行的轻佻话柄。担心那些碎嘴的外人,会私底下用这些难听的话攻击叶薇。 叶薇把十两银子塞到门房手里,笑说:“放心吧,这不是谎话,会成真的。” 她总不能害死无辜的人。 既然焦莲最怕叶老夫人,那么她就得拉拢来这一座靠山,好让自己永远不要莫名其妙死于内宅。 叶薇还是去了一趟叶老夫人静养的佛堂。 有了清容县主的封号,她一路畅通无阻。苏瑶一面焦急地喊:“阿玄、阿玄!” 一面到处吹口哨,企图传唤她的马儿珍珠。 很快,珍珠回来了。 可是珍珠的身上全是鲜血。 苏瑶的脑子轰然,一时无言。 “阿玄怎么了?他是不是上战场了?他是不是死了?”苏瑶的心脏酸涩,她很担心阿玄, 或许她也应该上战场,或许她可能求兄长苏武,求那个大部落的格桑王子,求他们网开一面,救救她喜欢的人。 “带我去找阿玄。”胆小的公主,第一次鼓起勇气,想要跨出草原。 珍珠通人性,它像是畏惧,一直喷响鼻、尥蹶子不干活。 苏瑶只能强行上马,逼迫珍珠去找焦玄鸣。 可是,珍珠傻乎乎的,只知道往部落里跑。 苏瑶焦急:“不对不对!” 珍珠还是马不停蹄朝前走。 直到浓烈的血气,以及遮天蔽日的滚烟浮现眼前。 火光冲天,烧灼她最喜欢的一顶顶帐篷,还有那些苏瑶养的花。 到处都是惊天动地的哭声,是她子民们的哀嚎。 他们好害怕,他们不住逃窜。 可是家都被烧了,反抗的勇士也被屠杀了。 苏瑶缓缓跪地,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汗还是泪。 她的家毁了。 苏瑶一步步朝前走。 绯红的火光照亮她的脸,也照亮眼前被士兵簇拥的高大男人。 他穿戴簇新的甲胄,冷眼旁观这一幕人间惨剧。 即便焦玄鸣没有伤害妇孺和孩子,但他还是虚伪地利用了苏瑶的善心。 他步步为营,靠近她,然后毁了她。 焦玄鸣的计策,成功让苏瑶成了千古罪人。 苏瑶害怕得浑身发抖,她捂住脸,无助地呼唤哥哥。 直到焦玄鸣听到熟稔的哭声,一回头,他错愕地对上了女孩楚楚可怜的泪眼。 男人的薄唇抿得死紧,掌心紧握成拳,没有言语。 苏瑶都看到了,来不及了。 苏瑶再度骑上珍珠,拔腿就跑。 她不知道那些凶残的大乾人会不会杀了她,会不会拿她这个部落公主的血来祭旗。 苏瑶不敢回头,直到她跌倒在地,滚落崖壁。 磕得头破血流。 …… 再后来,苏瑶遗忘了过去。 她因貌美,被胡商找到,卖给了达官贵人。 不凑巧,那一场贩卖美人的宴席上,焦玄鸣恰巧出面。 他把重病许久的苏瑶买下,又命那个从朵雅部落带出来的大乾女子昭昭,好生服侍女主子。 焦玄鸣怕昭昭乱说话,只能毁了她的口舌。 他很自私……他想再次拥有苏瑶。 焦玄鸣抱住昏迷不醒的小公主,无奈又自厌地开口:“瑶瑶,你说的不错。中原人……果然很卑鄙。” 再度醒来,苏瑶忘记了黑暗的过去,她有了一个新的家。 友善的村民,待她很好的夫君,如今肚子里还有一个即将出生的孩子。 生活美好,仿佛一个一触即碎的梦。 幻梦蝶的花粉落下,金光闪闪。 苏瑶不想面对可怕的现实,她不愿意苏醒。 然而,好吵好吵。 还是有人七嘴八舌,一直呼唤她的名字。 “阿瑶姐姐。” “醒醒,快醒醒——!” “怎么办?她会死在幻梦蛊里的!” “她的孩子也会死的!” ——这是苏瑶和阿玄的骨肉,还在她的腹中,还不曾长大。 随后,叶薇跪在佛堂外的廊庑底下,同叶老夫人身边的最为得脸的箬叶姑姑道:“姑姑,请您帮帮忙,给祖母传一句话。就说孙女儿已是生死关头,求祖母垂怜,救我一命。” 箬叶姑姑看了叶薇一眼,叶老夫人掌管整个叶府,自然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老人家的眼睛、耳朵。 叶薇闹出的阵仗早在她来之前,叶老夫人早早就知晓了。 箬叶姑姑没有回答,只是漠然地走入佛堂,躬身低头,等待老者示下。 肃穆的佛堂内,唯有香火的烟气袅袅升腾。 紫檀木供桌上,摆着庄严的神龛,里面供奉的并不是神佛,而是红漆龙神。 神像前,一碟碟白瓷碟子里,有梨子与酸口的樱桃,水果都很新鲜。 老人的眉眼被烟熏火燎的雾气围绕,手中念珠被指尖磕出“啪嗒、啪嗒”的响动。 等了好久,叶老夫人睁开一双满是皱纹的眼睛,低声道:“让那个孩子进来吧。” 箬叶姑姑不解:“您明知她很有心计,是故意利用您来行事。还是说,您看她如今被封为县主,崭露头角,是个可造之材?” 叶老夫人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笑说:“她和她的祖父,有一些像。” 箬叶:“像老家主?” “是,这个孩子身上都有一股子牛劲儿,倔得很……若她祖父还在世,或许会喜欢她的。”叶老夫人只说了这句,便再没有后话了。 叶薇如愿以偿进入了佛堂,坐实了叶老夫人召见她的事。 但老夫人只是给足了她一次体面,没有真的同她嘘寒问暖。 叶薇有了容身之所,在佛堂里静坐了一个时辰,这才趁着夜深,回了自己的寝院。 回寝院前,箬叶姑姑忽然叫住了她:“二小姐。” 叶薇小声问:“箬叶姑姑可是有事?” “这是老夫人命奴婢给你的。”她递过去一个匣子。 叶薇不明就里,打开盒子,里面竟然是桐花和蔡嬷嬷的卖身契。 叶薇吃惊:“这是……” “老夫人说了,既是你自家的奴才,就得自家管着,往后别再用这些小事来烦她老人家了。” 叶薇感恩戴德地行礼,箬叶姑姑侧身避开,不敢受主子家的礼节。 回去的路上,叶薇一面打量卖身契,一面琢磨叶老夫人的所作所为。 只可惜,祖母的行径古怪,叶薇也猜不透老人家的想法。 不过她想,叶老夫人故意给她拿来忠仆的卖身契,让这两人真正成她手里人,为她所用……能救叶薇于水火间的长辈,人应该不坏吧? 不知是否血脉相承的缘故,时至今日,叶薇才有了那么一点儿归属感。 她的身体里,原来也流着叶家的血啊…… 叶心月奋力挣扎,她竟害怕起叶薇来了。 也不知叶薇安的是什么心,娇俏的小姑娘忽然唇角弯起,狐黠地帮腔:“其实,阿姐也没说错呀。” 叶心月呆住:“你……” “我接近二公子,的确是早有预谋。”叶薇眨眨眼,“谁让我对小琅……一见如故呢?” “噗——咳咳咳。”旁听半天热闹的裴君琅,终是忍不住喷出了一口茶。 裴君琅被叶薇的“深情告白”吓到了,狭长的眼角染上一抹红晕,焦茶色泪痣若隐若现。他抬袖掩唇,眼底满是震惊,薄唇微动,欲言又止。 他像是想问:叶薇,你发的什么失心疯? 第八十七章 这一场闹剧,终止于叶舟的巡视。 叶舟瞪了学生们一眼:“怎么?光在京城丢脸还不够,还要丢人丢到漳州来,好让百姓们知道世家皇族子弟都是这么个德行?” 这句话骂出来,众人顿时鸦雀无声,只敢背地里朝死敌翻个白眼。 周牧娘在叶舟进屋之前,已经眼疾手快找了个位置落座,好巧不巧,坐到了丁班的席面上。幸好花厅的桌椅多,倒也不至于坐不下。 叶薇拉了拉周牧娘的衣袖,说:“算了,今晚就在这边吃吧。” 周牧娘没有反驳,她想到方才叶薇的鼎力相助,心里有几分感动。 周牧娘:“刚才谢谢你了。” 他下山,只是想尽快找到叶薇。 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容易遭遇不测。 可是在这一瞬间,木轮椅忽然停止了滚动。 裴君琅停下来,手上的力道渐松。他有一瞬茫然与无措。 裴君琅一贯是运筹帷幄的郎君,每一步棋都下得四平八稳,绝无临时起意做事的时候。 可今日,他为什么要因为叶薇……失去一刻的理智。 “叶薇……” 清隽的小郎君微微低头,凤眸浓若漆墨,薄唇微动,病态的脸变得比往常更为苍白、更为憔悴。 他为什么要管叶薇的闲事? 裴君琅害怕心潮被蜓尾点水,掠起波澜的感觉。 他不喜欢这种不受控的时刻,也应该压抑住想要照看一个人的冲动。 裴君琅生来就该无情无义,这样他便没有软肋,也不会受伤。 几乎的一瞬间,裴君琅想到他在叶薇面前,匆忙遮住腿上燎疤的那日。 若他不在意,为何要遮掩? 当时没有答案,现在一想,裴君琅明白了。 他丑陋的身体,无人问津的过去,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他恶心旁人的同情,更畏惧叶薇因怜悯他而刻意亲近。 衬得他像条可怜虫。 叶薇的亲昵,也容易让人会错意。 小郎君薄凉的指尖又一次覆上木轮,他缓慢地朝前滚动轮椅。 裴君琅不悦。今日,拜叶薇所赐,他失态了。 一句微不足道的话,偏偏在他心尖骤然刮起了旋风。 裴君琅积攒的,所有沉甸甸的怨气,被叶薇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轻飘飘化解。 她在顾念他吗? 为什么要施舍他这么多无用的好心。 但是,裴君琅莫名放柔了声音,他从来没有温文地对待过任何一个知他阴暗面的身边人。 他柔声斥责了一句:“叶薇,你好笨。” 似情人间的呢喃,没有凶狠的杀意。 叶薇听到裴君琅几乎算得上是温柔的回话,莫名一怔。 她低头,去追裴君琅垂下的、浓密的眼睫。她忽然很想和他对视,看看他现在的丹凤眼里,到底糅杂什么情绪。 可是,裴君琅没有让她得逞。 叶薇她奉承的心思起来了,打算再深入两人亲厚的关系。她郑重其事讨好:“毕竟,我们队除了小琅,没人看得懂地图。你要是出事了,我们不就输了吗?” 叶薇知道,裴君琅总是自厌。 他看着对世间万物无动于衷,其实也畏惧被人嫌恶,抑或是成为队伍的拖累。 所以,叶薇想要肯定他的价值。 她自以为方才那一番真心吐露,定会让裴君琅感激涕零。 奈何小郎君一贯不是寻常人,他不按照常理出牌。 听到叶薇后话的一瞬间,裴君琅非但没有高兴,还在瞬间收回了对叶薇温柔以待的奖赏。 “你只是为了把我当成人形地图?”他的嗓音变得清凌凌的,带有距离与戾气。 “不然……呢?”叶薇张嘴,讶然。 还能是因为什么? 难堪的情绪一下子涌上裴君琅的心头。 他警惕地推车后退。是啊,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 裴君琅抿唇,脸色比平常要更为苍白,血色全无。 叶薇凝望漂亮冰山美人,心里感慨,裴君琅真是连清冷的模样都很好看啊。 只可惜,这一尊冷美人似乎太不近人情了,说翻脸就翻脸。 裴君琅朝她伸手,白皙的五指摊开,掌心朝上。 “把福豆,还我。” 叶薇吃惊,不情不愿地掏动荷包。她贼心不死,再哀求:“为什么呀?我出局的下场可比小琅惨多了……” 拿了裴君琅的福豆,叶薇才知道多一重保命符有多爽! 可惜,叶薇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给两人冰封的关系火上浇油。 裴君琅更加坚定了自己心里的猜测——她没有心,她果然在利用他! “还我。”小郎君的话不容置喙,没得商量。 “小琅……”叶薇垂死挣扎。 裴君琅下了最后通牒——“我的福豆,不想任你糟蹋。” “你不配。” 原来,裴君琅是个守身如玉的小郎君,倘若他不喜欢她,那就连一丁点暧昧的牵扯都不许叶薇私有。 叶薇不免想到那时在海岛上,烛光煌煌的夜晚。 昏迷不醒的裴君琅,在她的催促下,睁开了一双清凌凌的凤眼。 小皇子郎艳独绝,一如既往漂亮。他定定凝望她,眼里的厉色淡去,柔情绵绵不绝。 叶薇被他看着,心仿佛被勾了一下。 她任由滚烫的气息靠近,嶙峋的喉结在眼前滚动,她眼睁睁看着裴君琅,于她的颊侧落下一吻。 叶薇没有躲开。 她以为,裴君琅对她是不同的。 可时至今日,叶薇觉得自己的处境,有点狼狈。 既然裴君琅对她无意,那日的吻,他本来想给谁呢? 又或者,裴君琅把她认成了谁? 原来,他是真的不喜欢她啊。 第八十八章 山庄的主院,灯火通明,风雪砸门,发出哐哐的响动,今年的冬天是真的很冷。 千面郎沈家主沈追命闭目养神,待一缕幽幽的茶香钻入鼻腔,他总算睁开眼,笑着对一旁的管事老黄道:“这么多年,还是你最懂我的口味。” 老黄奉上茶汤,笑道:“能为主子排忧解难,是奴才的荣幸。” 沈追命掀了掀茶盖子,扫去浮沫,淡然问:“当年的事,查得如何了?” 老黄偏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确认门板合得严丝合缝,他才收敛尽脸上的笑,低声开口:“二十年前的阳关之战,祁镇那边,确实留有活口。” 茶盖子重重落在茶碗上,茶水溅上沈追命的指骨,他不觉得烫。 叶薇当然记得,就是让她再见到假母亲的美梦。 “记得。” 谢芙:“幻梦蛊可以唤醒人内心深处的记忆,即便夙瑶姐姐什么都不记得,幻梦蛊也能让她强行看到失去的记忆。” 沈如意:“那还等什么?你们谢家的东西,还不是吩咐一句就手到擒来?” 谢芙摇摇头:“幻梦蛊是由幻梦蝶造的梦,属于高阶蛊。上次蛊阵能遇上它其实很罕见,就连我阿姐这个少家主都不舍得在家里浪费幻梦蝴演练蛊术,更别说今年天气严寒,南疆烈血门死了不少蛾虫,幻梦蝶也十分稀缺。” 叶薇犯了难:“那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制成幻梦蛊?” 裴君琅旁听了一会儿,轻声开口:“两天后,京城外会有飞蓬楼来贩卖珍品,我在那里见过幻梦蝶。” 听到“飞蓬楼”,除了叶薇以外的三个小伙伴,皆目瞪口呆。 鲁沉山擦了擦满脑门的汗:“二殿下竟然连飞蓬楼都敢去啊……” 谢芙皱眉:“大姐不喜欢我去飞蓬楼玩,不然我也可以见见世面。” 叶薇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好奇地问:“什么是飞蓬楼?” 鲁沉山叹了一口气:“飞蓬楼就是一座可以自行走动的鬼楼。” 叶薇:“自行走动?” “是。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机关,竟让数十层的高楼拔地而起,且能自主挪到京城外开市做买卖。不过应该和城门利用用蒸汽压力,起降重物等等类似,即便用了机关,也得有匠人来驱动。总之怪怪的一座楼,长老说,那很可能是邪.教.徒的窝点,也不知里面都做些什么鬼勾当。” 鲁沉山说完,闭上了嘴,好奇地打量裴君琅一眼:“二殿下怎么会见过飞蓬楼里的东西?” 裴君琅冷声:“我与你,似乎还没熟到,能事无巨细汇报过往的地步?” “也是也是,是我多嘴了。”鲁沉山讪讪一笑,被怼了,尴尬摸摸鼻子。 叶薇打圆场:“别管小琅,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心里和你们亲,面上又要装高冷。” 裴君琅冷哼。 叶薇不理他:“我和小琅肯定要去一趟飞蓬楼的,你们谁一起吗?” 还没等人回答,裴君琅便迅速反驳:“谁要和你去。” 叶薇有法子治他:“那我一个人去也可以呀。如若遇到危险,我定会不小心留下小琅府邸的玉牌,并且对外宣扬小琅想和邪.教徒勾结叛国,只能派我这个可怜女子先打前锋,探探路。我死得好冤哦……” 裴君琅:“……你敢!” 叶薇诚恳眨眨眼:“人固有一死,不如拉友人殉葬。” “啧。”裴君琅有点心烦,“去飞蓬楼的时候,如果拖我后腿,我定会先把你的舌头割了再跑。” 叶薇明白,这就是同意去的意思了。果然是口是心非的小郎君啊! 叶薇转头,望向其他小伙伴:“你们呢?去吗?” 谢芙跃跃欲试:“我去我去!” 鲁沉山作为机关客家的孩子,对于飞蓬楼十分好奇,他几乎没有犹豫:“我去。” 沈如意要窒息了:“……我都投奔你们的阵营了,要是你们四个都死了,我和你们关系这么好,不就得一个人承受那么多长辈的拷问?我遭不住,那我也去吧。” 沈如意想好了,他到时候多带点银两。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世上就没有钱办不到的事,如果真有,可能钱还给的不够多。 反正他们沈家没啥优点,除了暴发户有钱- 明日便要回潜渊官学,青竹事先查探过了,焦玄鸣被家里的事情绊住,还没机会回海岛探望他的怀孕妻子。 也就是说,这两天,叶薇他们应该不至于暴露身份,被焦玄鸣追杀。 叶薇打算回一趟叶家,她在外留宿了两三天,总该回叶家露个脸。 谢芙做戏做到底,乘坐谢家的马车,亲自把叶薇送回府上。 一下马车,叶薇便径直朝叶老夫人的院子行去。 她离府多日,府上却太平静谧,想来也是祖母在替她周旋。 半道上撞见刚用完饭散步消消食的叶心月,嫡姐讥讽:“你是要上祖母跟前请安?” 叶薇含笑:“是。” “在外头玩了那么久,也不知道先去探望母亲,你的礼数果然很欠缺。” 叶薇无辜:“正因为知道拜见阿姐和母亲会挨骂,所以我才不乐意去嘛。既在家宅里遇到了阿姐,那我多请一次安,劳烦阿姐转达给母亲吧。” 说完,叶薇屈膝,盈盈行了两次万福礼,随后扬长而去。 叶心月不满叶薇的刁钻,却也知道她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只能悻悻然咽下这口气。 终于甩掉了讨厌的人。 叶薇唇角微扬,进了门槛,同箬叶姑姑见礼:“祖母歇下了吗?” 箬叶还记得叶老夫人的口信儿,叶薇若是来拜见,不必拦她。 箬叶摇摇头:“还不曾睡下,二小姐进去吧,老夫人也很惦念你。” 叶薇受宠若惊,笑意更为真挚:“孙女惶恐,累祖母记挂了。” 她没再闲聊,行色匆匆迈入内室。 叶老夫人果真还没睡。 老人家居于内院隔开的一间小佛堂里,手上盘着念珠,一侧燃着香烟。香火缭绕,熏腾红木桌案上堆积成宝塔山的山梨供果。 “祖母,恭请福安。原谅小薇贪玩,在阿芙妹妹家中待了好些时日,今日才回来府中给您请安。” 叶薇说一些客套疏离的话走过场。 叶舟见状,心里更不是滋味。他挠了挠头,为自己小声辩解:“为师、啊,为叔真没那个意思,我说错了还不成吗?” 叶薇也觉得自己这一哭来得莫名其妙,她捂脸,知道自己吓唬住叶舟了,当即顺杆往上爬,朝人伸手:“要我别哭也行,随便拿个十两银子搪塞吧,学生很好哄的。” 叶舟一听就知道她又在琢磨坏点子,但他理亏在先,也不好和叶薇计较,只能从荷包里抠搜出十两银子,塞到叶薇手里。 “别敲诈了,我身上就十两,真没多了。” “行,够了!”叶薇擦干净眼泪,破涕为笑。 她心情好了,不再搭理老师。小姑娘郁气发泄完了,肚子就饿了。紧接着,叶薇的筷子伸向擂成山高的羊肉包子盆里,夹了三个,美滋滋佐粥吃去了。 叶舟:“……嗯?”这像是没胃口的样子吗?明明是还没来得及开始干饭!他就不该多这个嘴! 算了,当破财消灾吧。 第八十九章 冬日天色昏暗,雪山一片苍茫荒芜,入夜时分,天与山都染成了幽蓝色,星群遥远,满山岑寂。 山庄最外一圈的院墙,每三丈便有一道挂了灯笼的门,一共六扇门,每一个队伍各守一道。 叶薇来到鸡腿饭队守的那道门前时,谢芙、沈如意、鲁沉山、周溯,以及裴君琅已经蹲守在侧了。 除了伙伴以外,旁边还堆了几箩筐玲珑炮,以及一些瓶瓶罐罐。叶薇看了一眼,全是疗伤的金疮药。 叶薇:“你们就这么笃定咱们会受伤?”昭昭脸色难看,她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 夙瑶吓得后退一步:“你们合伙骗我……” “我能骗阿姐,昭昭应当不能吧?没道理连她也要说谎话!”叶薇步步紧逼,“阿姐可知,那座海岛距离海外的镇子很近,压根儿无需两天一夜。焦玄鸣这样说,不过是害怕你离开海岛,他想长久圈禁你,和养一只阿猫阿狗无异。” 夙瑶脸色发白:“我……” 但她也明白,她的夫君确实有一些地方不对劲。他不允许她离开他的视线太远,只要一刻见不到她,夫君就会慌张,就会命仆妇来找。 那时,她觉得甜蜜,如今想想不由毛骨悚然。 她又不是少不更事的孩子,夫君何必把她看得这么紧?仿佛她随时都会跑掉似的。 夙瑶的记忆迟迟无法恢复,夫君总是关心她的病情,夙瑶时常为此感到抱歉。 但夫君总会温柔地亲吻她,每次听到她还没恢复记忆,还会暗暗松一口气……仿佛她想不起来也是一桩好事。 夫君真的如她所想那么温柔吗?夙瑶明知自己不该怀疑枕边人,可是、可是…… 夙瑶咬住了唇,眼里闪过一丝犹豫。 叶薇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她双手笼住夙瑶的冰冷的手,蛊惑似地低语:“姐姐再留几日吧,我们会想法子治好你的失忆,到时候,你就知道你的夫君是什么样的人了。如果你不想留在这里,继续作践自己的身体,那我也不会劝你太多,总归你救过我和小琅,我不想你出事。” 叶薇处处为夙瑶考虑,看似让步,实则全是算计。 对于夙瑶这种坚毅的女子,硬碰硬是不行的。 夙瑶也明白,她如果回了海岛,或许一辈子都弄不清楚真相了。 她点了点头:“那就劳烦二妹妹帮我恢复记忆。” “好说。”叶薇欢欢喜喜地道,“姐姐好生住下,有什么需要的东西都喊昭昭来办。吃什么、喝什么也无需拘着自己,小琅家底殷实,不怕你吃垮了他!” “我省得了。”夙瑶冷静下来,也抿出一丝笑意,不再抗拒叶薇的照顾。至少,无论眼前这些人是忠还是奸的,她都得养精蓄锐,先护好身体再说。 毕竟……夙瑶眼眸柔和,抚了抚小腹,她还怀着夫君的孩子呢- 叶薇安抚好夙瑶,如释重负回了前院。 她召集了鸡腿饭队的小伙伴们,问:“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失忆的人恢复记忆?” 谢芙想了想:“小薇姐姐还记得从前在紫金山中的幻梦蛊吗?” 然而叶老夫人实在是个人精,她没有粉饰太平,和孙女你来我往地过招,而是目光如炬,看了一眼孙女。 很快,叶老夫人觉察到叶薇的异样。 女孩伶仃的腕骨上戴着的兰玲镯变了颜色,那是吸收血气且使用过的迹象。 叶老夫人微讶:“你……动用兰玲镯了?” 她赠叶薇法器,其实没指望叶薇能够驱动。更多是祝福小辈,也给外人起震慑作用。 可眼下,叶薇分明是能够驱动这只兰玲镯…… 叶薇微微抿唇,不知该如何作答。 若她说“用了”,会招致灾祸吗?即使叶老夫人是她的祖母,叶薇也不会十分相信她。 孙女垂眸,一双杏眼掩于暗处,讳莫如深。 叶老夫人懂了她的顾虑。 老人家脸上的笑容慈祥极了,她亲切朝叶薇招招手,颤颤巍巍领她去了一间暗阁。 密室的石门大开,里面都是一些起了毛边的古朴藏书。 叶老夫人随意拿了几本书,递到叶薇怀里。 “我记得这本是基础,这本好像能提升……哦,还有秘术,老头子把秘术放在哪里了?我找找……” “祖母?” “别说话,我找一样东西。” “好吧,” 小姑娘不明就里,只能眼睁睁看着祖母把一摞一摞的旧书,整整齐齐拜放到她的怀里。 叶老夫人想给她的书很多,东一件西一件,带着厚重的灰尘。 很快,小姑娘的怀里就累了沉甸甸的一堆,即使叶薇都要抱不动了,叶老夫人仍在埋头挑书。 叶薇抬头扫了一眼,发现,这些都是有墨迹的书籍,密密麻麻写了一大串,像是某个人手写的札记。 有点甚至还有指头的油印,叶薇语塞,这个人不会一遍吃油水多的烧饼,一边翻书写批注吧?该说他太随性呢,还是太不拘小节了? 叶薇福至心灵,难道是叶尘夜的旧物? 她难以置信,说话都有点激动:“祖、祖母,这些是祖父的旧书?” 叶老夫人含笑点头,笑意浓浓:“他的东西,我想,你会看得懂。” 叶薇眼眶发烫,心里酸酸的。她知道这些祖父的遗物弥足珍贵,作为老家主,叶老夫人能把叶尘夜的遗物传承给她,相当于间接认可了叶薇的能力与天赋。 叶薇低下头,声音有点哽咽:“可是……我够资格得到祖父的书吗?” 叶老夫人轻轻叹气,看来叶薇从来不知,自己是多么天赋异禀的孩子。 她有些怜爱孙女了。老人摸了摸孩子乌黑如瀑的发:“你能驱动兰玲镯,说明你就是尘夜选中的传家之人。” “我?” “是。”叶老夫人握住叶薇的臂骨,话语里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坚毅,“小薇,这些东西,不要让外人知晓。包括你血脉特殊,这件事,谁都不能说,甚至是你父亲也不行。” 叶薇一怔,她怎么都没想到,祖母会语重心长提醒她,防备她的父亲。 叶薇觉得,对付山兽罢了,应该不至于闹到血流成河的残酷情形。况且,只是一个小试炼,还有老师在旁看顾,不至于大过年还见血。 鲁沉山点头:“其实我也觉得不会,但别的队伍都制了玲珑炮和金疮药,就连甲班的学生都搞上了,你想想,这里头是不是有诈?” 叶薇皱眉:“甲班的人也准备伤药炮弹?” 鲁沉山:“没错!” 谢芙:“我让妹妹去打听过了,这些人似乎还想着趁战乱的时候攻击同学,偏偏老师们还说除非被打死否则绝不出手,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就是想咱们防外还有御内么?” 第九十章 山庄前院。 叶薇凝望眼前以身护她的裴君琅。 小郎君临危不惧,凤眸锋锐。戴着翡翠扳指的指骨紧紧拉弦,风雪拂上他如雪胜玉的侧颜,眉眼清致,乌发如瀑。 霎那间,叶薇的心上被勾了一下,泛起不易觉察的涟漪。 裴君琅犹如一尊巍然不动的山,护住她,避免她被风雨浇盖,又冷待她,拒她于千里之外。 叶薇看不懂他,但不妨碍她亲近他。叶薇抱着那一捧祖母慷慨奉赠的书,摇摇晃晃退出暗阁。 那一摞手札堆叠高高的,厚厚实实,几乎淹没了孩子的脸。叶老夫人看到了,忍俊不禁:“我倒是忘了,你一个人怎么搬得动。” 话语落下,她拄了拄龙头拐杖,地面顷刻响起一阵震荡。 叶薇脚下踉踉跄跄,差点摔倒。好强的内力!她心里凛然,恍恍惚惚意识到,祖母也有本事在身,并非一心相夫教子、居于内宅的孱弱老妇人。 听到内室的传唤,很快箬叶从屋外撩帘进来,和老夫人见礼:“老夫人,奴婢在,您有何吩咐示下?” 周溯看出一点门道,课间休息的时候,特地来找叶薇,悄声笑问:“你们是要去办什么紧要的事吗?” 叶薇不知道周溯的底细,如临大敌,摇摇头:“周公子怎么会这样问?没有呀,我们只是打算出门逛街。” 周溯:“哦,丁班的小活动么?真羡慕你们的同学情谊,整日热热闹闹的凑一块儿。” 裴君琅掀了掀眼皮:“怎么?你也想来?”“带我下车。” “是。”青竹轻便地抱起少年郎,放到轮椅上。 裴君琅看了一眼软轿里的叶薇,冷声道:“你们要制幻梦蛊的话,长寿会把府上的医堂让出来,缺什么材料,同他讨要便是。今夜恐怕回不了潜渊官学,送一封口信给周溯吧,他会帮你们请好假。” “好了,今日我累了,先去歇了。” 裴君琅事无巨细吩咐完所有事。 他抛下小伙伴们,请他们自便,头也不回地推动木轮椅,独自走了。 清瘦的身影融入霞光昏昏的傍晚,看起来格外伶仃孤寂。 叶薇爬出软轿,一脸若有所思。 沈如意听裴君琅的语气冷淡,纳闷地凑过来,问:“你们吵架了?” 谢芙立马瞪了沈如意一眼:“小薇姐姐脾气那么好,怎么会和裴君琅吵架?肯定是他无理取闹,执意要对小薇姐姐发火了!” 鲁沉山搭上沈如意和谢芙的肩膀,说:“算了算了,为今之计是制幻梦蛊要紧。不过今晚咱们回不去了,还是先给周溯报信吧?你们的春鹰和他熟吗?” 谢芙摇头:“誓不理甲班狗!” 沈如意竖中指:“我也是!” 叶薇翘起唇角:“我们家阿娇倒是认识整个官学的学生,这样吧,就让阿娇给他送一封口信儿去。毕竟周院长是他祖父,告个假应该没问题的。” 至于周溯要怎么撒谎去圆一整个丁班消失的事,那就不在叶薇考虑的范围之内了。 毕竟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要他何用! 叶薇教会春鹰新的口令儿,很快,阿娇便飞向苍茫天穹,不见踪迹。 远在潜渊官学的周溯本想找丁班的孩子们问问今日情况,怎料才到裴君琅的房门前,叶薇的春鹰阿娇就瞄准目标栖息至他肩头。 周溯微笑:“你叫阿娇,是吗?” 小鸟阿娇叽叽喳喳:“丁班,请假一日,全员,咕咕,请假一日。” 周溯苦笑:“叶小姐还真是喜欢给我出难题啊。你回去传话吧,唔,就说,我愿意为丁班的朋友们效劳,事情办妥了。” 他放飞阿娇,原地思索了一番。 很快,少年健步如飞,赶在官学宵禁之前,上了一趟杀神周家。 不过是帮忙请个假罢了,祖父为了大局着想,这种小灶应该愿意开吧? 幻梦蛊的事,全权委托给了谢芙。 沈如意和鲁沉山在旁边帮忙,而叶薇则跟着灶房的王御厨准备晚上的食物。 阿芙想吃干烙的蜂蜜烘饼,沈如意想吃猪肉大葱饺子,鲁沉山则是大酱牛肉拌面,再来两口能干吃的葱节子和肥白的蒜瓣儿就更好了。 不知看了多久,裴君琅才收回目光。 他像是下定决心,平静说出一件思考已久的事:“叶薇,我会如你所愿,继续保护你。” 裴君琅的声音平静如水,听不出喜怒:“所以,不必再试图讨好我,也不必再靠近我。” “从今天起,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 周溯和裴君琅早就私下通过气儿,两人是一伙儿的。 周溯认认真真琢磨了一会儿,婉拒:“下次吧,下次用得上我,一定要喊我一起。” “嗯。”裴君琅没再多话。 周溯一走,丁班其他小伙伴均对他投去了看叛徒的眼神,低声斥责:“小琅(二公子),你怎么会和甲班狗有牵扯?” 裴君琅想到眼前这些人都算是自己人了,他抿了一下唇:“他代表周家派系,站在我这边。” 此言一出,众人顿悟,脸上的恼怒烟消云散,沈如意甚至提议:“要不把人喊回来?周家人武艺高强,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嘛……” 谢芙小嘴撅起,几乎能挂油瓶:“才不要!妹妹很厉害,单凭妹妹一个人就能护你们安危,怕什么?” 叶薇也觉得人多不大好行动:“算了,这次还是低调行事吧。” 鲁沉山赞同:“我听小薇的。” 两天后,一伙人早膳都没吃,偷摸溜到了裴君琅的皇子府,出发前打算乔装打扮一番。 裴君琅说了,他在飞蓬楼内的身份,是江湖某个门派家主与蕃国圣女所生出的少家主。他的门派家大业大,又和京城里执掌皇权的八大世家有关联,因此在京中出入自如,俨然如同高门贵公子。 为了掩饰身份,裴君琅换了一身坠满银饰的胡族外衫,衣襟大开,几乎要漏出肌理块垒分明的小腹,漳缎窄袖长裤与长衫上绘满了银色的宝相花绣纹,腕骨与足踝都挂了玉兰花的银制小铃铛。 就连乌黑如瀑的长发都散下,由叶薇帮忙用红绸串了几个小银珠上去。 叶薇没有绑辫子的经验,鲁沉山倒有,但裴君琅不想他近身。 于是,叶薇再笨手笨脚,也只能肩负重任。小姑娘朝小郎君伸出手,捋过那一把软滑的乌发把玩。不知裴君琅是不是洗过头发,闻起来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兰花香味,很清甜。 裴君琅这么不喜欢烘干头发的人,如果真的洗了头发,发尾肯定也会带点潮湿,不至于摸起来干燥暖和,就像被阳光照过一样。 叶薇心胡思乱想,小心翼翼帮裴君琅编织辫子。 待会儿他们出发前往飞蓬楼,为了掩饰裴君琅腿疾的事,裴君琅必须坐在软轿上,由青竹、明月,还有小伙伴们抬轿子,而叶薇作为裴君琅的贴身侍女,可以待轿子上服侍他。 有貌美的小丫鬟在旁伺候,也能更好演绎出放荡不羁的混血少家主的样子,蒙混过关。 叶薇捞了一把裴君琅的头发。 长长的黑发实在很滑,根根分明,穿过她白皙五指,一下子坠了回去,不见踪迹。 如同被山石分流的瀑布。 叶薇手法笨拙,时不时让发饰连累到裴君琅的发丝,勾扯出细发。 偶尔,裴君琅被她扯疼了,还要皱眉瞪叶薇一眼。 小姑娘做贼心虚,怯怯地哄:“再忍忍嘛,很快就好了。” 裴君琅没再说话,只靠软枕上闭目养神。 叶薇继续捣鼓裴君琅的长发。老实说,她打辫子都打出了乐趣,一缕一缕地分发,再交叉,最后用朱红的丝绦绑缚上蝴蝶小结儿。 分完一串,又用兰花瓣儿似的小指头,勾来另外一缕。 裴君琅像是等到不耐烦,已经睡去了。 长长的雪睫垂落,鼻梁间打下一片昏暗的影。 叶薇手上动作放慢,杏眼一瞬不瞬注视面前仪态慵懒的小郎君,狭长的凤眼、胭脂色的薄唇。唔,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只顶漂亮的雪白大猫! 女孩把编好的辫子放到裴君琅耳侧,靠得近了,难免视线掠下,正巧看到了裴君琅微开的衣襟,衣布底下,肌理流畅坚实。原来裴君琅的身段也很好么?叶薇本不该羞涩,可狭小昏暗的软轿里,偏偏她还一无所知,亲昵地绕着小郎君的头发。 不知为何,叶薇觉得耳朵烧起了延绵不绝的山火。女孩仰望软轿的幔帐,不敢再乱看。 叶薇向来坦荡,可偏生这次,她莫名亏欠,仿佛哪里冒犯了裴君琅。 一瞬间,叶薇想明白了很多事。 都说“烈女怕缠郎”,裴君琅也不外乎是。 即便小郎君心里有别的姑娘,意识混沌间的吻也是想给旁人;他刻意冷落她,渐行渐远,若即若离……又有什么关系? 今日裴君琅拦在叶薇面前,护的人是她,守的人是她。 他发自内心,替她撑腰。 他心里有她,惦念着她。 叶薇想,她两条腿跑的,追着裴君琅岿然如山的背影追,总有一日,她会跑到他的跟前。 她不贪心,能和小郎君,并肩走一段路,这就尽够了。 90-100 第九十一章 叶薇面前,有成百上千的山狼。 它们在裴君琅的高超箭术下,近不了叶薇的身,暴作一团。 原本狂躁不堪的山兽,在听到一阵悠扬的笛声后,像是有智慧,竟放弃围攻叶薇,而是对其他官学的学生下手。 没等沈如意反应过来,一只兽爪已向他的身后偷袭,刺入腰腹,透出血肉。 “啊!”沈如意作为后勤队员,上阵冲杀从来都是谢芙和裴君琅的事,他没有沾过边,头一回受到暗袭,疼得骨头缝都酸软,人已倒在了地上。 叶薇焦心不已,高喊一声:“如意小心!” 幸好裴君琅眼疾手快,甩出细软灵活的长鞭,圈住沈如意的腰身往后带。他臂力惊人,竟就这么运用巧劲,将沈如意整个人掀翻,砸向后方蓬松的雪地里。 鲁沉山会意,急忙喊白庭正:“给如意包扎伤口、上药!” 很快,青竹带着济世医白家主白梅抵达皇子府。 白家主大驾光临,把长寿都吓白了脸。 他忙上前去,帮白梅提药箱,手还没来得及伸出,就被心急如焚的长者阻止了。 “别管这些虚礼了!快去取一瓢水煎药,第一煎盛好留下,再煮一刻钟的第二煎,两碗都端来内室,快去!”白梅面露焦色,递去一纸包早已配好的药。 白梅为裴君琅配的调理止疼药方子用量太重,她得亲自诊脉,了解病情险要,才知道要让裴君琅喝哪一服。 然而,白梅一迈入内室,一望满地干涸的血迹便知,心便凉了一大截。 裴君琅的病情凶险,刻不容缓,用最重的药剂。 她扶门框的指骨几乎抵到变形,脸上浮现深重的担忧,忍不住质问青竹:“为何这么晚才喊我来?!” 少年郎的梦境断断续续,头又开始剧烈疼痛。 这一次,裴君琅想起了蛮奴死后的事。 那时,蛮奴留给他一颗红龙血眼石,以及一封信。 信上,母亲蛮奴同他说,她有个闺中好友,名唤白梅。只要他把信递给白梅看,对方自然能认出蛮奴的字迹。 叶薇在潜渊官学已学习两年。 三年为一届,再有一年他们就要从官学里出师。 周溯朝周崇丘行礼拜别。 风雪渐大,少年郎本想转身离去,临行前又想到了旁的一件事:叶薇给他送来组队消息的时候,曾经夸赞漳州的花生酥很好吃,就是不知道冬天还有没有卖。那时,裴君琅插话,说花生算当地年货特产,会囤积地窖里,待年关拿出来碾磨花生仁制酥糕,街上肯定是有卖的。 周溯笑着询问祖父:“我听同窗说,漳州的花生酥糕滋味一绝,孙儿回来的时候,给您带一些吧?” 周崇丘一怔,也笑了笑,夸赞周溯的孝心:“你有心了。” “那孙儿告退了。” “去吧。” 周溯恭恭敬敬地退后两步,转身离去,伶仃的身影淹没于苍茫大雪中。 没等周溯走出两步,他袖囊里的指骨钻得死紧,薄唇也抿成青白一线。 开什么玩笑,祖父竟会想吃花生酥糕? 周溯记得很清楚,在他幼时,嫌汤药苦,周崇丘便喂他吃花生糖豆。 周溯也想分周崇丘共食,可老人家却笑说:“祖父不能食花生,会引发哮疾。这是我唯一的弱点,连你父亲、二姑姑,祖父都没透露过。祖父最喜欢咱们阿溯了,你要好好帮祖父保密。” 年幼的孩子一脸郑重点头:“好,阿溯一定会保守秘密的。” …… 周溯想到那个和蔼可亲的老者,声音和样貌跟祖父一模一样,甚至连管教晚辈的语气都很相似。 周溯脸色难看,黑沉如墨。 究竟是谁披了祖父的皮,夺了他的舍? 周溯感到毛骨悚然,他几乎能肯定:周崇丘,被掉包了。 裴君琅,本就没想过长寿。 除了复仇,他再无生欲。 直到……遇到叶薇。 喋喋不休的小姑娘,妄图用一碟甜糕打发他的坏孩子。 有时裴君琅习惯了叶薇吵嚷,竟也没那么烦。 日来月往,独自在檐下看书的小郎君,开始注意身边多出来的那个女孩。 裴君琅心说, 叶薇很可恶啊,竟叫他第一次,惧怕起死亡。 或许,长命百岁也不是什么坏事。 只是。 小郎君明白的,他要永远清醒。 他心知肚明,自己躲叶薇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裴君琅作为朋友,其实陪不了她很久。 叶薇早晚会失望而归。 毕竟,在裴君琅选择修习自损的功法,承受灭顶反噬的那日起。 他就丧失了活下去的资格。 裴君琅早晚,会死的。 许是裴望山想到了过去的苦难,他难得起了怜悯之心,对小黄门道:“退下吧,今夜必有一场大雪,扫也扫不尽,不必费心思了。” “奴才遵旨。”小黄门感激涕零地退下。 琉璃飞檐底下,鹅毛大雪飞扬。 一只春鹰清唳,破风冒雪而来。 这是裴望山亲养的鹰隼,是春鹰一类中难得的异化猛禽。 他抬臂去接,春鹰轻车熟路地旋入内殿,落于裴望山的臂膀。 裴望山从荷包中取出药丸,喂春鹰吞食,唯有如此,鹰隼才能出声传话,不至于被人捕了去,泄露皇家机密。 春鹰清了清嗓子:“咕咕,漳州求援,沈家事成。” 裴望山了然,他抚了抚春鹰厚重的羽毛,挥臂扬手,放它归去,消失于茫茫夜雪中。 这日,皇帝收到“漳州有白莲教逆党起事”的密告,连夜下诏,请周老将军亲自上点将台,燃放烽火,借用火光,一座城池往下一座,不断传讯,如此,便能在一个时辰之内,将军令传递至漳州,再配合春鹰的密告,便能让各地官吏以最快的速度,调兵遣将,传递军令。 地方官吏闻讯,连夜派遣漳州以及附近州府军士冒雪登山,即刻支援山庄。他们听从皇命,会竭尽所能保全世家子女,歼灭异教叛军。 这夜,裴望山睨了一眼荜拨作响的铜雀烛台,心想:山庄已被围困一日,不知死伤境况,但愿他两个孩子平安无事。 第九十二章 这夜,万籁俱寂,唯有屋外绵绵不绝的冬雪飘零。 叶薇蜷缩于西番莲纹的床架旁闭目养神。 本想随便睡一会儿,结果和衣歪着,耳畔传来裴君琅清浅的呼吸声,门帘被寒风吹来的雪絮萦绕,凝结成硬挺的布干,啪嗒啪嗒拍打。 周遭都是琐碎而平常的声响,叶薇感到无比安心,竟这么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女孩儿被细碎的天光刺痛眼皮。她轻阖双目,人还懒倦,没有睁眼的意思。直到细微的动作摩挲过鬓边那一缕咬到唇间的碎发,偶尔不经意间的触碰,温热的指腹清浅触及,又涟漪一般散开。 余温残留。他疼爱周溯,却又包庇弟弟周铭对兄长下手,保住周家家辉。一如如今,他全盘接受周溯回府,对周铭的下落,不闻不问。 不仅对大房如此,周崇丘对待儿女也是一样。 他不在意周婉如的野心,即便自己只想当天子的家臣,而周婉如却一脚迈入后宫,拉周家下水,想做人上人。 周溯明白,周婉如压的宝,是大皇子裴凌啊。 那个心狠手辣的少年郎。 他弯唇一笑,问周崇丘:“祖父,您的鸡蛋,要全部放在一个篮子里吗?” 周崇丘诧异地扬眉,慈爱望向孙子:“怎么说?” “皇后姑姑要扶持大表弟上位,把周家一脉全系在他身上。可是,往后如无意外,周家的家业会尽数传给孙儿吧?” “是,你父亲临终前,我许诺过,会让他的儿子掌家。” 周溯了然:“那孙儿想未雨绸缪,给周家再多添一条路。” 周崇丘品出一丝端倪,他静静端详周溯许久,问:“你接触过裴君琅了?此子如何?” “他很聪慧。”周溯想到狐黠的叶薇,以及热热闹闹的鸡腿饭队,“他的朋友也很有趣。” 周崇丘颔首:“你年纪不小了,应该开始学习掌家了,此事你来办吧。” “是。那么,孙儿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宣布弟弟周铭已死。” 周崇丘诧异,他不知周溯胆大包天,竟敢动周家的局面。 可是,这个家早晚要传下去。 周崇丘还没想好,是支持女儿,还是孙儿。 既如此,他就静观其变一会儿。 年迈的老者抬指,轻轻叩了两下梨花木太师椅的扶手,叹息:“随你吧。” “多谢祖父。” 周溯得偿所愿,退出了内院。 没两日,周家便传出丧讯——嫡孙周铭死于一场山洪,已在收殓下葬。幸运的是,周家嫡枝一脉,还有后代。周铭那位早夭的双胞胎兄长周溯竟死而复生了。 原来,周溯早年是被人谋害,幸而服用假死药物才逃过一劫。 为了保护这个孩子,周家一直将他藏匿于山中寺庙修行。 如今周铭死了,少家主之位空悬,自然要接嫡长孙周溯回家,继承家业。 仇夫人知道这件事,看到大儿子周溯的眼神,简直要杀人。 她的花钗凌乱,人也疯疯癫癫。 见周溯走来,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一下子掐住了长子的脖颈,气得美目圆瞪:“你、你这个恶鬼修罗!是你杀了你弟弟!” 周溯白净的脖颈被母亲死死掐住,整个人僵硬如行尸。 他看着心里只记挂弟弟的仇夫人,看着她怒火滔天,一心要掐死长子。 周溯失望极了。 明明他和周铭长得一模一样。 明明仇夫人自己都分辨不出来两个儿子谁是谁。 可她身为母亲,就是有资格去唾弃其中一个儿子。 因为孩子,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两块肉。孩子天生要受母亲管教。 只要仇夫人想,她就能站在道德制高点,厌弃周溯、抛弃周溯。 周溯难过得快要死掉了。 他眼角流泪,整个人如落地的瓷器,几乎要碎了。 “母亲啊……” 他叹了一口气。 仇夫人死不悔改,还是想要掐死周溯。 算了,何必强求呢。最终,周溯的心死在母亲温热的手掌里。 他以内力逼退了仇夫人。 “把夫人送入佛堂静修佛理。”少年郎下令,抹去眼角的泪花,再没看她一眼。 周溯和仇夫人正式决裂了,但他也获得了所有想要的一切。 周铭的尸体被周溯从赫连古宅挖出,厚葬于祖坟之中。 待弟弟的棺材被一抔厚土掩埋后,周溯笑着斟酒。 白皙指骨间,摇晃一只酒杯。 周溯以烈酒喂养弟弟的石碑,他温柔地道:“弟弟,欢迎回家。”- 周家的时局骤变,也影响到了宫中处事不惊的皇后周婉如。 她身披一件丁香淡紫色的薄衫,指尖把玩着梳妆台上护肤的瓶瓶罐罐。 思忖多时,妩媚的女人还是起身,指肚扫过所有琉璃香露瓶子,逐一撞倒它们。 “我大哥,真是生了一双讨人喜欢的儿子。”周婉如嘴上这样说,美眸里却不存丝毫笑意,“只可惜,大哥已经死了。” 她望着漆黑如墨的天穹,走向辽阔的宫阙天井。重檐底下,夜风吹动宝莲纹瓦当,发出呜呜咽咽的响。 周婉如柔顺的乌发,如墨倾泻,霎时间张牙舞爪,迎风散开。 她忽然笑了下。 叶薇睁眼,对上一双怔忪又空漠的凤眼。 披着单薄中衣的小郎君,已用臂骨撑起了身子,他斜靠上暗花纹软枕,衣襟散开,露出线条流畅的腹腔肌理。每一寸皮肉都被白色布带收得严密紧实,衣裳不能拉拢,为的是防止裴君琅牵扯到伤口,再次流血。 看到裴君琅醒来,叶薇惊喜。 第九十三章 也不知一颗糖果,有什么值得他想这么久。 最终,裴君琅还是接过糖丸,含在唇齿间。腮帮子微鼓起小丘,少年老气横秋,一脸肃容吃糖。 叶薇眼睛一亮。皇后周婉如与大皇子裴凌设下家宴,邀请驯山将叶家人来宫中享用酿成的青梅酒。 今日春雨缠绵,雨水啪嗒啪嗒砸向殿宇四面的砖墙。 主桌背后的那一面墙,镶嵌一块一丈高的花色玻璃。利用五彩的构图,绘制出一枚血红色的眼睛,血丝遍布,映衬天家贵胄明黄色的礼服,压迫感十足。 雨水顺着玻璃不断滚落,于血眼最中央蜿蜒下一道水迹。 淅淅沥沥,仿佛泪痕。 红龙殿是数百年来,八大世家与皇族设宴的圣殿。 如今周家人掌控皇权,自然可以明目张胆拟天家的旨意,邀请挚友来殿内吃席。 焦莲今日为了见皇后,不仅新裁了一条织金阑干裙,还打了一整副崭新的红宝石头饰。可她知道,再如何打扮体面,也及不上周婉如通体的贵气。 她和周婉如自小便相熟,都是世家女,焦莲从不觉得自己矮她几分。 直到周婉如嫁给了天子,鸟兽凤冠、百鸟朝凰纹霞帔大衫,一朝麻雀变凤凰,而她成了皇帝家臣之妻,尊卑规矩拉开。 焦莲才后知后觉明白,有些事不是她心里不认就不存在的。 权力是个好东西,能打折人的骨头,磋磨人的傲气,将全天下碾在脚底。 她没有机会了,好在女儿是个福禄双全的孩子。她和大皇子裴凌接洽,定能助他们叶家与焦家高升,往后的皇裔,都会染上他们几个世家的血液。 思及至此,焦莲脸上的笑更真挚了。 她浅尝一口青梅酒,笑说:“娘娘赐的酒,清甜可口,果然与众不同。” 周婉如闻言,抬指掩唇,轻轻笑开:“阿莲还是一如既往爱说好听话哄本宫开心,今日请叶大人、叶夫人二位来红龙殿吃这青梅酒,内里深意,总归不必本宫多说吧?青梅酿酒,竹木盛酒器,好一个青梅竹马的寓意,本宫呢,是真心实意想同二位做儿女亲家的。” 叶瑾为人老道许多,他忙行礼,恭敬地道:“臣等不敢同天家攀亲,娘娘能瞧上臣的女儿,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周婉如很满意叶瑾的自谦。 她放梯子给人搭,底下人想登青云梯,也得好好琢磨琢磨自个儿够不够分量。 周婉如浅尝一口酒,摇晃青铜三足酒樽,笑道:“叶大人这话倒是生分了!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然今日的官宴,本宫也不会只宴请叶家。说起来,本宫记得叶家还有个次女?是叫叶薇吗?” 她忽然望向裴凌。 长子一怔,下意识点头:“是,母后。” 周婉如扬唇:“本宫听说了,这个孩子也是十足乖巧伶俐,改日有空,也把她带到宫里坐坐。既是你们叶家的孩子,本宫自是一脉相承的疼爱,又岂会厚此薄彼呢?” “是,小薇能得皇后娘娘垂青,乃她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叶瑾从善如流地应下,决定给庶女这个体面。 而焦莲和叶心月却对视一样,如坐针毡。她们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仓皇与不安。 叶薇野心勃勃,不是个省心的孩子。 焦莲蹙紧了黛眉,心道:这个次女,何时攀缠上皇后了?竟把算盘打到宫中来了……不过是上了半个月的官学,居然闹出了这么多的幺蛾子,够厉害的。 不行,不能放任叶薇蹦跶下去。 她女儿入主东宫的事,绝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闪失。 叶家人吃完席面,由宫人打伞,各怀心思出了宫殿。 雨势减弱,铁包金树上的红果子被打落了不少。 雨水把殿外的麒麟石墩洗得发亮,不少水珠砸在兽爪上,激飞入檐,淋湿了厚厚的宝相花羊绒毯子。 红龙殿内,唯有周婉如和裴凌还在静坐。 裴凌今日不过是奉母亲之命作陪,他对这种应酬的兴致不高。 甚至对于叶心月,他也没有过多的想法。 只不过是一个身份合适的世家女,至多救过他一命成全了一段佳话,别的再无不同之处。 他既为皇子,为了来日的宝座,定要娶妻的。 既如此,不如娶一个对他争权夺势有用处的女子。 裴凌放下酒杯,想到方才的小插曲,淡漠地问:“母亲为何提及叶薇?叶家庶女在宅院中并不得主母喜欢,儿臣唯恐您所说的抬举,会成为叶薇的催命符。” 上一次,裴凌登门叶府便瞧出端倪了。 叶家大夫人焦莲对外宣称疼爱次女,实则巴不得人离得远远的,否则怎会两个女儿一道儿回家,她只对叶心月嘘寒问暖,连一碗热茶都不送给叶薇呢? 也正因如此,裴凌很识相,不想令叶心月疑心,就再没有提起叶薇。 至少,他要拉拢叶薇的话,便不会蓄意杀死她。 母后不至于想不到这一层。 可她偏偏在焦莲面前抬举叶薇,把这个女孩架在火上烤。 分明是,有意为之。 面对儿子的疑问,周婉如唇角轻翘。 她探出纤细的玉指,耐心帮裴凌整理了一下衣襟,慢条斯理地道:“若叶薇油盐不进,你也拉拢不了她。那么让叶家人关起门来处理家事,也是很好的选择。如此,不必脏了你我的手,很轻便,不对吗?” 周婉如了解焦莲的脾气,也知道叶薇这一次,必死无疑。 裴凌没有多说话。 他明白了,母亲一如既往下手狠厉。如果叶薇不能为他们所用,那就杀了她。 横竖不过是一个没有价值的庶女。 只是她此前和裴君琅交际,落入父皇的眼里……裴凌和裴君琅是兄友弟恭的好兄弟,这等恶人,便不能由他和母后来当了。 裴凌摩挲了一下酒杯,心里即便有怜香惜玉的心思,也不会贸贸然出手。 唔,闲在含糖的小郎君看起来,格外可爱、好亲近。 许是看出叶薇眼里的调侃之意,裴君琅悄悄蹙起眉峰。 随后,他故意捉弄叶薇似的,咔嚓一声,凶恶咬碎了糖,雪丘消除。 小郎君恢复成一贯高冷不可亵玩的模样。 叶薇意兴阑珊收回视线,狠狠搅动汤勺,慢悠悠喝起粥来。 小姑娘的坏心计被拆穿,顿时变得很老实。 余光间,裴君琅瞥一眼难得安静的女孩儿,嘴角几不可察,于暗处稍稍上扬。 第九十四章 正月十五,潜渊官学的师生带伤回到了京城。 马车驶进城门的那一瞬间,学生们不约而同放松了心神,久违的安全感又回到了身上。 叶薇没有回家,她和叶舟打了招呼,径直跟着裴君琅的马车,往他府上赶。 众人都看到了裴君琅以身御敌的那一刻。 若非他以命相搏,争取来时间,援军也无法及时控场,救下所有人。 无论他们承不承认,都是裴君琅竭尽全力,救了他们的命。 而这些世家子女,即便他们嘴上不说,但心里或多或少都蔑视过裴君琅。 “一个双腿残废,靠皇裔身份,开后门进潜渊官学的废物罢了。” “他要去给药房找花椒、八角、桂皮,也好给他专属菜缸添添料。” 叶舟:“什么是专属菜缸?” 沈柳老师打了个哈欠:“哦,这个我知道。就是把缸子外贴个符箓,上面用朱砂笔写上名字,如此便能知晓都是谁亲手侍弄的腌菜。自己亲力亲为腌的菜,等开缸的时候不是很有惊喜感么?” 千面郎沈家的老师一口气暴露了太多讯息,实在惹人怀疑。 他的哈欠打到一半,缓慢缩回了伸懒腰的手:“唔?你们怎么这样看我?” 叶舟冷笑:“说吧,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沈柳是沈追命的庶弟,也是七位老师里年纪第二小的,第一小是谢道玄。 沈柳刚刚三十岁出头,连家室都没有。他玩心重,实属正常。 果然,沈柳慢吞吞开口:“好吧,我确实也订了一缸,不过符箓上我都没写名字了,只是画了一枝柳,这你们都能发现吗?!” 鲁浮舟叹气:“你分明是不打自招。” 沈柳摸了摸鼻尖子,没有说话。 一贯面瘫的谢道玄终于开口了:“嗯……有一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讲。” 叶舟:“什么?” “昨晚,阿芙向我借了藏尸库的钥匙,说要挑选尸人。但,她用妹妹打架多年,从来不肯换武器……此事好像听起来疑点重重。” 此言一出,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这是被偷家了啊! 果不其然,等大家伙儿赶到藏尸库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所有尸人被一具具累积于墙角,而藏冰的库房,摆满了腌菜的大缸…… 当天下午,叶舟就把叶薇拎出来示众。 叶舟:“凡是参与腌菜一事的学子,都给老子、咳,老师站出来!” 学生们本想抵赖,后来想到那些大缸上写满了他们的名字,根本躲不掉。 他们一砸摸,顿时品味出叶薇的“良苦用心”——原来她是故意用这种“自家腌菜才好吃”的说法,骗他们写上名字让老师抓个正着的!亏他们还花了市价买了腌菜呢,叶薇的话果然不可信。 没多久,经过老师们的仔细调查发现:丁班和丙班全员沦陷,乙班留了几个没能竞价买到腌菜的“幸运儿”,而甲班看不起下等学子的所作所为,全员幸存。 最终,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还是传到了周崇丘的耳朵里。 腌菜?想当年他在外征战什么没吃过,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吃太好了,不知道忆苦思甜! 周崇丘还当什么事儿呢,他懒得多管,和气地安抚了两方人——给老师们多添了禄米与牛羊肉,又将涉事的学生们罚跪了一个时辰。 此事便轻飘飘放过了。 不过学生们外出用膳竟能闹出这等大乱子,咋咋呼呼的也不是个办法。 周崇丘一思量,决定禁止学子们外带膳食入官学。 此等政策下来,赵管事微皱的眉峰又舒展了,瓜果蔬菜重新回到膳堂,又成了有钱孩子们的抢手俏货,盛销无阻。 也不知叶薇是不是打着这个算盘。 总之她的腌菜成熟以后,很受学子们的欢迎,大孩子时不时会同她买一两斤来炖个胖头鱼佐酒吃。 就连周溯也和她买了半斤,炖了一锅豆腐尝尝鲜。 长这么大,头一次吃腌菜,口味怪新鲜的。 周溯一面斯文扒饭,一面感慨:“叶小姐果然很有趣呢。” 而叶薇得偿所愿,赚得盆满钵满。 叶薇手上有了闲钱,捉摸着再存一些置办点商铺,或是在京外买价格便宜一点的宅子。 思来想去,她决定在花钱之前,先办另外一件大事。 她记得青竹说过,裴君琅自打母亲离世以后,再没有办过生辰宴。 他只是一个失宠的皇子,待生辰那日,顶多宗人府的官吏记得皇子记于玉碟上的出生年月,上折子请皇帝派一些赏赐。 可是这些礼物都只是走个过场,维持皇家颜面。 裴君琅心思纤敏,他深谙人心,自然不会领情。 这天,正好撞见青竹来给裴君琅送些衣物行囊。 潜渊官学平日不让府上奴仆入内,如要送东西,都得和赵管事报备,并且由哑奴引路才能入内。 今日正巧撞见办完事的青竹,叶薇朝他招招手,喊他来楼道聊几句话。 叶薇问:“青竹,你之前说,很少人记得小琅公子的生辰。既如此,他每年生日都如何过的呢?” 青竹绞尽脑汁也没想到,略带歉意地回答:“抱歉,叶二小姐,属下实在记不得主子有没有过生辰了。但他不重口腹之欲,连长寿面都不吃。哦,真要说的话,主子会在庭院里静坐一夜。” “坐那里干什么?” “属下不知……可能是看星星?” 叶薇想到清隽的小公子,独自一人坐在轮椅上赏月看星星。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淡模样,和他说话也定要被毒舌小郎君的言语刺伤。 她真是……既心疼裴君琅,又觉得他很可爱。 叶薇唇角上翘,想到裴君琅畏寒的双膝,不由问:“虽是夏夜,但也风大,夜凉如水……你家主子,是不是还在膝上盖毯子?” 青竹奇道:“叶二小姐真神了,你怎么知道?” 果然,小郎君再如何厌世,也断不会委屈到自己! 叶薇想到性子矛盾的裴君琅,忍笑忍到肩膀发颤。 青竹不知这话哪里有趣,纳闷地问:“叶二小姐,你笑什么呀?” 裴君琅心思细腻,他明明很想和她一起观雪。 可小郎君胆怯,他不想被叶薇看到衣下的伤痕累累。 他逃跑了。 当她问起他的行踪,他又戴上冷漠的面具,恶言相向。 明明,他很想和她一起看雪,想和她说话,想和她闲谈、相处。 裴君琅。 小琅。 天底下最笨最笨的小郎君。 叶薇鼻尖涩疼,她下意识抬头,忍住眼泪。 怎么回事啊。她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爱哭。 第九十五章 夜风萧瑟,霜白雾浓。 岑静的山峦,被铁骑的扬蹄嘶鸣声惊扰,号角与纵马的声浪,震耳欲聋。 刘都统率领精锐前锋,先行涉过结冰的河川,赶往起伏的山丘深处。 半道上,刘都统碰见骑马赶来的谢道玄。 他大喜过望:“谢少家主!” 谢道玄为了杀出重围,不得不近身敌军。几支箭矢贯穿她的肩臂,鲜血淋漓。 谢道玄像是不知疼痛一般,披星戴月,双肩覆雪,固执地紧攥缰绳前行。 她看到了不远处的大乾旗帜,成百上千赶来救援的援军,唇角难得有了一丝笑意。 “阿芙,有救了。” 待车帘卷起,一阵寒风,连带着雪絮沾上裴君琅秀拔的鼻尖,小郎君吃了一嘴风雪,冻得木然,心生憎厌。 凤眸再次睁开,裴君琅睇去极其清冷的一眼,问:“你们是拖家带口来蹭我的车?” 车帘打开,月华清辉倾泻车内。 裴君琅的眼前,整整齐齐站着五个人。 叶薇、鲁沉山、沈如意、谢芙,甚至是周溯,全爬上马车了。 他的车是什么?!客栈吗?!谁都要来留宿一夜?! 叶薇眨眨眼:“我们小琅心地善良,肯定会允许我们和你共乘一车的,对吧?” 裴君琅言简意赅:“你们最好识相,在我生气之前,统统滚下去。” “……”众人一抖。话音刚落,叶薇蠢蠢欲动的手,停在了半空。 她讪讪一笑:“小琅也太紧张了,我是那种下手没分寸的人吗?” 裴君琅没有被她说动,一双凤眼尽是阴鸷,冷冷回答:“你是。” “唉,我本想沏一壶奶茶给小琅暖暖身子,但你做事太瞻前顾后,这不允、那不让的,那我想给你准备惊喜都找不到时机,更没法子讨好你了。” 叶薇失落地收回了器具,连垂涎已久的奶糕子也放回袋子里。 她本来想着,喝一口咸香的奶茶,佐着一口甜腻的奶糕子,该有多么惬意。如今,美梦落空,叶薇也不会傻到揽全责。她要故意让裴君琅以为,她心心念念都是他,全为了他好,这才失落不已。 果然,裴君琅瞥见小姑娘低落的眉眼,信以为真。 他抿了下唇,难得良心发作:“待会儿会有驿站落脚,你若是真想喝奶茶,到客房的时候,可以差人去煮。” 叶薇还不知道这么快就能找到留宿的驿舍。 她满怀期待:“那敢情好呀!之后我们再点些夜宵吃吧?小琅,你比我们年长,老师管不了你。到时候,你再点一壶酒来,让大家尝尝鲜?” 裴君琅挑眉:“你不是想喝奶茶吗?” 叶薇:“此一时彼一时,能喝酒谁还稀罕奶茶啊!” 裴君琅回过神来,咬牙切齿:“所以,你想喝奶茶是假,寻一样饮品在我车上点火燃炉是真?” 全是为了玩儿?亏他还于心不忍! 叶薇被裴君琅阴森语气吓了一个激灵,缩了缩脑袋,嘀嘀咕咕:“这不是……没成么?” “叶薇,再有下次,你给我立刻滚下车去!” “嗳,如有下次,我一定马不停蹄滚远,绝不碍眼。”叶薇畏畏缩缩,“那方才说的酒?” “你想得美。”裴君琅冷漠拒绝。 叶薇呶呶嘴:“看来我只能去问问阿溯小公子了……” 这时,裴君琅才想起周溯也和他们组队,并且往后有的是朝夕相处的时间。叶薇知道他不肯帮忙,竟退而求其次,去恳求周溯? 明明她不烦他是一件好事,可裴君琅为何心里又平添几分憋闷呢。 一贯寡言少语的小郎君,难得又开了口,话中有不易察觉的憋闷:“你总是打扰外人做什么?” 叶薇眨眨眼:“阿溯也是我们的队员了,不算外人吧?小琅倒是提醒到我了,我总这样麻烦别人也不好,既寻阿溯帮忙,还是要给他点好处的。这样吧,等到了漳州,我请他吃顿饭,或是送点小礼物好了。” 还偏偏选在今晚大义灭亲! “……”死一般的寂静。 鸡腿饭队的成员目光游移,一个个呆若木鸡。 叶舟咬牙:“你们几个,都给我滚到后院来好好跪半个时辰!不许披大衣,不许偷偷塞手炉,冻上半个时辰再滚回去睡觉!” “是……”众人语带哭腔。 而裴君琅的目的达成,竟还敢来凑热闹,在一旁观赏他们被罚的样子。 等叶舟老师罚完他们走后,裴君琅打一巴掌给两颗甜枣,递给每个人一个暖身的手炉。 鸡腿饭队的队员普遍愚钝……不,单纯,立马又对裴君琅笑脸相迎,完全忘记他就是那个害他们受罚的罪魁祸首。 叶薇冷眼旁观,心里不得不承认:……裴君琅果然是芝麻馅儿的汤圆。 裴君琅拎了个手炉吊在叶薇面前,犹如恶鬼悬挂于蠢驴脑门前的那一根萝卜。 他勾唇嗤笑:“往后还敢在夜里饮酒么?” 叶薇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她冻得打摆子,连连忏悔:“……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裴君琅目的达成,冷哼一声。 本该回房入睡的小郎君,今晚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故意监督他们受罚。 竟也在廊庑底下陪五人受冻。 他从袖中拿出一卷书,细细翻阅,时不时无意识地念诵几句浅显易懂的书中段落。 寒冷的仲冬,院墙远处的雪峰壮丽,庭院银装素裹。夜空无星,唯有一片昏暗的幽蓝色。 狭小的庭院里,少年郎的诵文声不绝于耳,清朗动人,驱散了彻骨的严寒。 有了裴君琅的伴读,五人的困意消散不少。 本就是皮糙肉厚的年轻人,如今怀抱手炉,耳边听裴君琅念书,别有一番趣味,仔细想来,倒也没觉得哪里吃了苦头。 除了叶薇,其他人有点遭不住裴君琅杀人的目光,纷纷找借口离开。 沈如意:“要不坐我家的车,我那车位置大!阿溯,你跟我来,你是刚入队的,我可不能冷落你。” 周溯和气地笑:“我都可以。” 鲁沉山:“就是就是,咱们换一辆车,免得打扰二公子休息。” 谢芙抱着妹妹噘嘴:“我车上都摆满了你们的尸人棺材,没有坐的位置了!可是我也不想和裴君琅共乘一车,他脸好臭,阿芙不要挨骂。算了,我跟你们走吧。” 鸡腿饭队的几个队员说定了,陆陆续续走人。 唯有叶薇不知死活,靠近裴君琅,叹气:“唉,小琅,你真是太不可爱了。” 裴君琅抬眸,狭长凤眼勾人,“不好意思,我说的‘滚’,也包括你。” 说话语气邪性十足,似笑非笑。 但是叶薇脸皮厚,她权当没听见:“我不下车,要是被赶走了,我女孩家的颜面岂不是扫地了?小琅既在人前招惹了我,总不能背信弃义,弃我于不顾吧?” 她一番反客为主的诬告,教裴君琅哑口无言。没见过这种死皮赖脸要往身上缠的女子,他懒得和她计较,冷道:“若要留车上,你就老实点,别吵闹。” “好的,我一定当个乖巧安静的世家淑女。”叶薇老老实实捂住嘴,作出一副十足乖巧的模样。她从善如流挪来坐垫,倚窗坐好。 四周静得落针可闻。 叶薇果真闭嘴,一点声音都没出。 这么大一个活人杵着,裴君琅也不自在。 他偏头,余光扫去。 叶薇没出声,她只是双手托腮,盯着车厢天花壁板上吊着的玻璃风灯出神。 冬天也有趋光的飞虫,在灯壁上一撞一撞,啪嗒作响。 暖融的灯光流光溢彩,落于她纤翘的眼睫,那黄澄澄的烛火,又似一层轻纱,罩上叶薇乌黑的发髻,整个人都裹在雾海里,圣洁而美丽。 裴君琅一怔,薄唇轻抿。 他昏了头么?竟觉得叶薇也有女孩家的娇俏…… 一刻钟后,马车终于开始出发。 风灯摇晃,叶薇盯得眼晕。 她不再看无聊的飞虫,而是鬼鬼祟祟从荷包里摸出炒到焦香的西瓜子,小声磕了起来。 磕完西瓜子,叶薇尝到了甜头。 她意犹未尽地摸出一包冬瓜糖以及糖花生。 裴君琅:“……”叶薇怎么吃个不停? 他是养了一只偷吃的耗子么?咔哒咔哒的声音,吵得裴君琅头好痛。 这时,杀人视线扫射过来,目光如炬,灼得叶薇头皮发麻。 她迎上裴君琅冰冷如雪的凤眸,讨好一笑。 “您也吃。”叶薇小心翼翼挪去一块点心,作为蹭车的好处。 看到小姑娘诚惶诚恐地讨好,裴君琅又觉得大冷天赶她下车,是不是有点丧尽天良。 算了。他忍。 然而,裴君琅的温柔,就是叶薇得寸进尺的依仗。 叶薇吃完了点心,裴君琅刚想松一口气,就见她兴致勃勃,从包袱里翻出小型茶炉、火绒草、火镰与火石。 叶薇竟还想在他的车里煮咸口的奶茶!就连奶糕子和茶砖都备好了。 裴君琅忍无可忍:“叶薇……你是想烧了我的车,好和我同归于尽吗?” 裴君琅还是那么冷,幸好手脚是柔软的,没有变得僵硬。 他缓慢呼吸,气若游丝。 黄澄澄的光,落在裴君琅卷翘的眉眼,照得他满身煌煌,穆如清风。 叶薇手背抹去眼泪,哄小孩似的开口。 “小琅,你要快点醒来。我带你吃很多甜糕,还有出门游春,这次,你再嫌我烦,我也不会负气走远。” 她满心盼望裴君琅尽快苏醒,骂她“好吵”。 叶薇抿唇,心里念佛祷告:人美心善的小郎君,没道理英年早逝啊。 第九十六章 京城的冬天苦寒,清晨没多少小摊贩与货郎拉车卖货。集市也因积雪深厚,闭了坊市。幸好皇帝裴望山还是个仁厚的君主,他体恤百姓生活的不易,趁着年关挨家挨户发了津贴与菜肉补给,衣不蔽体的流民也得到了皇家的眷顾与恩惠。 京城外市有专门为流民开设的粥棚与落脚的茅屋,官吏甚至许诺来年会有修葺宫阙、官道、河渠的招工,如此一来,青壮年都能有口饭吃,足以让穷苦百姓熬过漫长的隆冬。 不少人感念裴望山的慈悲心肠,明白他与寒族站在同一阵营的,是天下太平的救星。而割据一方的世家贵族只知穷奢极欲,难怪治下懒散,路有冻死骨。 红脸都让裴望山唱了,八大世家又不能违拗皇权,只能唱一唱白脸。殊不知,皇权与世家本就相辅相成,看似剑拔弩张、短兵相接,实则两方同气连枝,谁也离不开谁。百姓富庶有世家一份功,动荡也有君王的一份力。 既然明面上好人都让裴望山做了,那也代表天家第一次压制住世家了。 那个从前仰人鼻息的东洲裴氏质子,终于扬眉吐气一回。 宫掖禁中,熹光喷薄,白皑皑的雪垛子铺地,太监宫女们执着扫帚走走停停,积雪怎么都扫不尽。 夹道两侧,红纱灯笼被风吹得咣当作响,嘹亮的号角声响起,宫人瑟缩脑袋,不约而同抬起头,眺望远处巍峨的龙头殿宇。目光所及之处,是千山暮雪,红龙建筑昂首匍匐,钟鼓齐鸣,红龙殿的审判会议开启了。 红龙殿内,麒麟咬珠铜制烛台,灯火荜拨作响。 大殿很深,两侧坐着无数朝堂的阁臣、武将、世家贵族。雪光透过彩花玻璃墙,折射出雾蒙蒙的华光,众人眼底一派肃穆。 皇帝裴望山的左手边,坐着皇后周婉如,右手边则是那个,早已被掉包的世家长者之首周崇丘。 裴望山放下掌心盘动的菩提持珠,长叹一口气。 裴君琅意识到,他停留太久,得离开了。 然而木轮滞留太久,掌心一撼便发出“吱呀”的响动。 楼道里的两人被惊动,很快探出叶薇的小脑袋。 她望着想要落荒而逃的裴君琅,欢喜地喊:“小琅!” 裴君琅身体前倾,本想离开。可惜他没走远,叶薇就认出了他。 小郎君的背影有几分狼狈,他勉力掩饰,一如寻常那般冷漠回头:“嗯。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他想追问一个答案,或许是他多心。 只可惜,今日诸事不顺意。 “主子,我们只是……” 青竹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叶薇就疯狂对他使眼色。 “没有啊,小琅,我们没聊什么。”叶薇可不想生日的事情暴露,她要给裴君琅一个惊喜。 小姑娘装傻充愣的模样很灵动,但裴君琅心里莫名不悦。 他难以启齿,或许是羞于启齿。 因为他发现,叶薇古灵精怪的可爱一面,并不是只有他独享。 仿佛他一厢情愿,把自己当成叶薇心里特殊的那一位。 难堪的情愫满溢,裴君琅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心尖生涩,犹如针扎的隐痛。 他抿唇,收敛了所有不该有的、僭越的情绪。 “嗯,如若没事,早些回府。”这句话是裴君琅对青竹说的。 “是,主子。” 青竹也没觉察到主子的不快。 毕竟在他心里,叶薇都亲自来关心裴君琅生辰了,两人明明蜜里调油,怎可能因为他而心生芥蒂呢? 青竹走了,叶薇站起身,拍了拍衣裙后的尘土,追着裴君琅入屋。 她刚想撩裙,迈进裴君琅的房间,小郎君便抬袖,以风挥动门板,徐徐压来。 他要将叶薇拒之门外。 幸好叶薇眼疾手快,于门缝间,卡进半只绣鞋。 紧接着,小姑娘的脑袋小心翼翼探进来。 她朝裴君琅讨好一笑:“小琅,很晚了,光线也不好,咱们不看书了吧?” 裴君琅没有转身,他闷着嗓子,低语:“有灯。” “那……夜里你再点灯看书也是一样的,现在我们先去膳堂吃个饭?” “不必,我不饿。” 说话间,裴君琅又从竹骨书架上捻来一本书。 清瘦的指节抵在书脊上,烛光照亮他雪白的腕骨。叶薇后知后觉回过神来,原来裴君琅还是那么瘦啊。 有没有喂胖裴君琅的机会呢? 叶薇好心再劝:“就当是……陪我吃?” “不。”裴君琅拒绝得干脆,书卷在他掌心摊开。 他是真心要看书,言语间,头已经低下。脸颊两侧拢着乌黑的发,自下颌蜿蜒至后腰。小郎君没戴玉冠,今日是用一条松霜绿的发带松松垮垮束缚。 比起平素的冷酷与锐利,很显然,眼下的裴君琅多添了一丝温软与柔和。 如果他没有冷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的话,那叶薇应该会更想靠近他。 叶薇总觉得,眼前的裴君琅,又变回当初那个躲着人群、燕居于偏僻小院的孤僻贵公子。 以前送糕才能讨好他,可眼下裴君琅已经不吃这套了呀。 那她该怎么办呢? 叶薇挪来一块软绵绵的毛毯,垫在地上蹲坐。 她捧脸,真诚地问:“小琅,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高兴吗?” 裴君琅翻书的动作中止,一脸莫名:“叶薇,我没有不高兴。” “是吗?”叶薇鼓了鼓脸,“可是,如果是从前的你,就算不想吃饭也会陪我一块儿出门的。” 裴君琅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一些,不要流露不满的迹象。 他说:“我有时想陪你,有时不想,这是稀松寻常的事。倒是你……叶薇,你为何回回都要我陪你一起?” 叶薇翘起嘴角:“因为我和小琅关系最好啊。” “最好?”裴君琅一怔,薄薄的纸张正好夹在两指之间。 “是。” 原本还打算生叶薇气的裴君琅,心中郁气忽然散了不少。 他脸颊生热,一团火自腹腔一路烧到脖颈。 小郎君做贼心虚地举起书页,掩饰脸上升腾的潮红。 然而,裴君琅再遮掩也没有用。他的耳尖染上了胭脂色,即便藏在乌发底下,也遮掩不了。 只可惜,他坐的位置逆了烛光,肩背坐得笔直,又有书籍掩盖,叶薇没有发现端倪。 “你……想吃什么?”裴君琅隔着书卷,语气生硬地询问。 桐花纳闷:“小姐,这是你的东西吗?” 叶薇看了一眼,困惑地掀开坛盖子,她伸手捣鼓半天,摸出一个三角符。 叶薇沉默一瞬,悄悄问:“谁啊,大白天用骨灰坛子对我下咒!” 桐花:“咳咳,好像是沈彦老师府上送来的。” 叶薇:“沈彦老师?” 叶薇困惑不已,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展开那张黄符纸,一探究竟。 幸好,这不是诅咒人的符箓。 黄纸黑字,赫然写着四个字:“小心君主。” 第九十七章 收到沈彦的警醒符,看到纸上的那一句话,叶薇顿时茅塞顿开。 她拥被坐起来,回想那日在红龙殿里发生的所有事。 沈追命死了、有异心的朝臣们死了、世家长者受到了惊吓不敢轻举妄动,所有人都被皇帝裴望山拿捏住。 假设罪魁祸首真如沈追命所说的那样,实情是裴望山所为…… 沈追命在二十年前为了夺回红龙血眼石,确实偷运军械赠予敌国部落,并且指点格图部落攻打齐镇。 齐镇是沈家旁支镇守的藩镇,只要蛮族人凶悍,把沈家军杀个片甲不留,沈追命带援军赶来善后,自有能够掩盖那一批军需辎重的法子。再后来,蛮族手持沈家刀枪发动奇袭,沈追命就有蛮族骑兵早早掠夺了齐镇备用军资的借口,供他逃脱通敌罪名了。 叶薇本是端坐的姿势,却被荡得头晕,她腹内翻江倒海,不舒服地趴在窗边,远眺崇山峻岭。 幸好她的月事昨日就已经走了,否则再添一桩腰疼,又得遭罪。 裴君琅抬眼,凉薄的唇瓣微启,问:“叶薇,你能在外留宿几日吗?” 若是寻常小姑娘,听到单身小郎君问出这种暧昧的话,早就羞红了脸。偏叶薇不是正常人,她太信赖裴君琅,不觉得他这种守身如玉的君子会做出什么狎昵冒犯的事。 叶薇想了一会儿,说:“可以。只要给府上报个信儿就行,反正焦莲和叶心月都不在府上……唔,祖母也会帮我担待几分。” 叶薇隐隐有一个预感,叶老夫人一定会为她撑腰的。 裴君琅颔首:“既如此……明月,我们出京城。” 叶薇没有再问目的地为何处。 她和裴君琅借了墨条,往纸上涂涂画画,写下几行字:一张纸由春鹰阿娇带给箬叶姑姑,另一张纸由裴君琅的春鹰带到谢芙府上。 她借口要和谢府住几日,再和谢芙一道儿去潜渊官学。 如若叶家人问起,叶薇也有了万全之策,她让谢芙帮忙打掩护,搪塞自家人。 双管齐下,再不怕出纰漏。 叶薇松了一口气,总算有空闲问裴君琅:“小琅,我们要上哪儿去?” 裴君琅勾唇:“你上回不是说,想杀焦莲?” 叶薇惊喜:“你有计划了?” 他似笑非笑:“虽迂回点,但也算得上是良策。” “愿闻其详。” “官学的焦玄鸣老师是焦莲的嫡亲弟弟,也是将来占天者焦家的少家主。我用了点人,打听到他时不时会上京城外靠海的金水镇留宿几日。即便来官学授课,也十有八九抽空和其他老师调动课程,省出日子外出。” 叶薇懂了:“你猜他在金水镇定有秘辛?” 裴君琅:“嗯。如想让一个人服软,最好的法子便是揪其把柄,威逼利诱,使其从命。” 叶薇感慨:“小琅,你还真是心狠手辣呢!” 裴君琅一言难尽地看了叶薇一眼:“你是在夸我?” “当然啦!” “……多谢。” “不客气,我俩谁跟谁,说这话生分了不是。” 说话间,马车已行往京城外,停在一片密林间。 原野广袤,薄霜覆路。霜白的芦苇迎风飘荡,天色暗下来,没了星辰与月亮的照耀,天地混沌一片。 然而,不远处的海面,竟有一豆渔火晃动,那一点黄澄澄的光由远及近,最终停靠至岸边。 裴君琅丢给叶薇一个可观远物的望远镜筒。 她不解地拧动镜筒,对准眼睛,朝外眺望。叶薇竟然发现坐船拢岸的人是焦玄鸣! 他把渔船拴上渡头,运用轻功,一路踩踏枝桠,往金水镇的方向飞身而去。 叶薇问:“焦玄鸣走了,我们要追吗?” 裴君琅摇头:“不必。他的东西不在金水镇里,而是在海上。” “海上?”叶薇不明白了。 “没错,他每回来金水镇,都要坐渡船过海。”小郎君的指骨蜷曲,指尖轻敲马车板壁,“我让青竹观察过他一段时日,焦玄鸣出海,上船前却没带包袱与铺盖,轻车简从。这就说明渔船的目的地必有人家,兴许是座岛。” 叶薇回想了一下方才看到的那一艘渔船,赞同地道:“渔船很窄小,仅仅能坐两三人。焦玄鸣要去的地方应该是不远的,万一小船出海,遇到风浪便翻船了,他没必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那我们一起上船看看?” 裴君琅点头:“嗯,走。” 他召出青竹帮忙划船,两人一起上了船。 焦玄鸣留下的那一盏马灯还未熄灭,火光幽幽,照亮黑峻峻的海面。 海上潮重,叶薇提着一盏马灯照明,一叶带篷渔船在海上随波逐流,驶向远方。夜海辽阔,一眼望不到边际。 叶薇掌心沁满热汗,她有点担心,自己的判断太浅薄,会出现差池。 幸好,小半个时辰后,她看到了一片比海面颜色更深的沙洲。那是一座海岛,岛上隐约有烛火亮起,住着一户户人家。 叶薇松了一口气。 到了岸上,她率先跳下渡船,青竹则恭敬地抬下裴君琅的木轮椅。 裴君琅命令下属:“青竹,你把船划回去,免得打草惊蛇。” 青竹挠挠头,担忧地说:“二殿下,可是属下留你们两人在这座孤岛上实在不放心。” “无碍,我自有打算。”裴君琅环顾四周,发现岸边还有几艘荒废已久的渔船,盘算好了之后的退路。 叶薇对足智多谋的裴君琅倒有一种天然的信赖,她帮忙打圆场,招呼青竹:“没事儿,回去吧,我会帮你看顾好小主子的。” 听到这话,青竹对叶薇一抱拳:“嗳,那就有劳叶二小姐了。” 渔船渐渐行远,叶薇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灯火:“小琅,我们找一户人家先落脚?” “好。” 裴君琅下意识要推动木轮椅,然而叶薇答应了青竹要看顾他的主子,自告奋勇帮忙推车:“我来吧。” 裴君琅眼睫低垂:“多谢。” 木头制的车轮滚过密林里堆积的枯叶,发出嶙嶙的碎响,这里的路径长了一丈高的野草,仿佛没有人踩踏往来过,实在荒芜偏僻。 薄暮冥冥,远处的烛光被雾气笼罩,好似一团团皎洁的月。很快,分不清是树的浓荫还是乌云遮蔽了天上皎月,夜晚暗到出奇,叶薇的视线又变得昏暗,行路忽然困难起来。 叶薇小声嘀咕一句:“该不会下雨吧?” “今天中午有白菜炖冻豆腐,阿姐吃吗?我问过白家的郎中了,他说你伤情未愈,不能吃荤腥。你先忍忍,下一次,我再和你一起出门去味美斋吃全鸡宴吧?妹妹还有小薇姐姐都爱吃,我把大家一起叫上。” 谢道玄一怔。 她竟能和谢芙心中第一梯队的妹妹、叶薇并列了? 长姐伸手,揉了揉妹妹柔软的发髻,丝绦底下挂着的铜钱叮当作响。 谢道玄目光柔和,第一次对妹妹和颜悦色。 她拉住谢芙的手,对她说:“好。” 家人怎会记仇,谢芙永远是她最亲的小妹。 第九十八章 坤宁宫,一片寂静雪。 春鹰嘹哨,有序地落于飞檐鸱尾放置的招鹰架上。像一只只眼睛,专心致志帮周婉如盯着四面八方的动静。 往来宫掖间,还有一批她亲自掌控的暗卫,眼下正悄无声息巡逻,戒备森严。 上一次,周婉如用来护名的第一团影卫,尽数命丧裴望山之手,每每想起来她都心有余悸。山庄的主院,灯火通明,风雪砸门,发出哐哐的响动,今年的冬天是真的很冷。 千面郎沈家主沈追命闭目养神,待一缕幽幽的茶香钻入鼻腔,他总算睁开眼,笑着对一旁的管事老黄道:“这么多年,还是你最懂我的口味。” 老黄奉上茶汤,笑道:“能为主子排忧解难,是奴才的荣幸。” 沈追命掀了掀茶盖子,扫去浮沫,淡然问:“当年的事,查得如何了?” 老黄偏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确认门板合得严丝合缝,他才收敛尽脸上的笑,低声开口:“二十年前的阳关之战,祁镇那边,确实留有活口。” 茶盖子重重落在茶碗上,茶水溅上沈追命的指骨,他不觉得烫。 想到当年镇守阳关祁镇的那一支沈家旁支军队,沈追命面色铁青。 他冷笑连连:“也是命好骨头硬,那么多的格图铁骑,竟没能踏碎他们的筋骨。活下来的人,是谁?” 老黄擦了擦额上的汗:“老奴不知,老奴还在查……” 没等老黄说完这句话,他的脖颈已被一只铁手辖制住。铁钳似的指骨,卡在他的咽喉处,一寸寸收紧,似要当场折断他的脖颈。 老黄瞪大双眼,悬于半空的足尖不断踢腾。他咬着牙关,与眼前瞬间变脸的男人对上视线。 沈追命眼底饱含阴翳,笑容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满溢出的恶意与杀心。 叶薇没想到小郎君会主动和她讲话,昨日的那场谈话的尴尬,在他一如既往的淡然语气里,渐渐消散。 叶薇回过神,也拿捏好了和裴君琅融洽相处的度。她从善如流地点头,问:“小琅吃了吗?” 裴君琅抿唇:“吃了。” “那我们待会儿守城试炼见。” “嗯。”回到洞穴,叶薇看到了缩在角落里战战兢兢的沈如意。 他看到叶薇,喜极而泣:“小薇呜呜,幸好你回来了!我看你们出去一个没一个,吓都要吓死了!” 叶薇微笑:“放心啦,要死一起死,我会拉你一起垫背的呀,怎么可能舍下你呢?” 沈如意:“……嗯?”有点感动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叶薇没再理他,她取出茶饼和羊皮水囊,煮沸茶汤,备好一人一碗。 没多时,裴君琅也回来了。 小郎君果然淋了雨,外袍湿透了。 剔透的玉珠顺着裴君琅鬓边乌浓的黑发滚落,沿着轮廓分明的下颚,缓缓坠入衣领。 少年雪白的喉结颤动,似是发抖。黑尾翎似的睫毛也被打湿了,结成绵密一络络松枝。垂眸时,足以尽数遮住他黯然的瞳仁。 少年一副畏寒怕冷的可怜相,惹人怜爱。 但叶薇不打算同情他,决裂后的关心会显得她很伪善。 于是,叶薇把茶汤递给沈如意,抬了抬下颚,眼神示意他:端给裴君琅,免得冻死了。 沈如意诧异地回看,眼神沟通:你俩不是关系最好吗?凭什么我去?我会被暗杀的小薇妹妹! 叶薇:速去!少啰嗦! …… 裴君琅抬头,冷淡扫了一眼眉来眼去的两人,心里冷笑。 叶薇果真是重利的女子,舍下他这个靠山,转头就兜搭上其他世家子弟。 偏他刚愎自用,以为她有几分交朋友的真心,最终被骗得团团转! “阿凌有事吩咐?” “谈不上吩咐……”裴凌笑了下,“方才的春鹰播报,你听到了?” 小姑娘蹲下身子的时候,比裴君琅矮上一头。 五人在外露宿,基本都和衣而眠,至多褪去碍手的外袍。叶薇穿得并不单薄,可光凭背影,就让人觉得她如此纤弱、削瘦,经不起一丝风吹雨打。 裴君琅垂下雪睫,凤眸正好映入叶薇凌乱的乌发。长长的、油光水滑的黑发如云倾泻后脊,看起来很软,很好摸。 他无措地错开眼。 不应该领叶薇的情。裴君琅本该丢弃叶薇递来的衣,可暖和的衫袍盖上无知无觉的双膝,有效缓解了仍有痛感的大腿骨的折磨。小郎君如兰的指节在衣上抚动,缄默不语。 裴君琅如鲠在喉,有话想说,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只是皱眉,又看了姣美的女孩一眼。 “二公子,你不必厌恶我的自作主张。”叶薇善解人意,先替他圆了这一次的亲昵。 叶薇俏皮地眨眼:“今夜的好意呢,只是为了还你此前关心我腹痛的,那一次恩情。理应如此的。” 说完,她不再留恋,小心翼翼告退,走回了洞中入睡。 唯独裴君琅一人在洞口守着天明。 但幸好,身上盖了厚厚的衣袍,一点都不冷。 他还是睡不着,却不是因为腿骨酸疼。 裴君琅抿唇,想到叶薇方才说的话。 叶薇如他所愿,还了裴君琅每一次善意与看顾。 丝毫不留。 她是真的……要与他两清。 裴君琅顿了顿,没多说其他话。随后他的修长指骨抵上木轮椅,缓慢行向雾气湿冷的雪天。 木轮椅一动,滚轮吱呀作响。 雾霭浓密,碎雪如雨,纷纷扬扬,翩跹而至。 叶薇忍不住用目光,去追小郎君劲瘦如竹的背影。 幸好庭院里的雪都被仆妇们扫走了,即便还堆积了一层雪垛子,倒也不至于卡住木轮。 裴君琅离开得很顺遂,不需要她帮忙。 那一瞬间,叶薇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裴君琅看似冷淡,与人相处时,身上散出的凛冽威压,也总是如山倾倒,令人不安。 他既远又近,若即若离,正因性子孤僻,被人不喜,这才每每独自一人于冷冽风中穿行。 所有好意或者恶意接近他的人,都不把裴君琅当成一个普通人看待。而他的残缺病体也时刻提醒,他与常人的不同。 叶薇作为裴君琅的朋友,其实不该把他当成需要照看的病人。她自以为是的善意,会令自尊心强悍的少年感到难堪。 所以,裴君琅才会离她越来越远。 小姑娘心尖微微刺痛,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胀情愫涌上心头。 叶薇唇腔发苦,满是咬了一口青梅后的苦涩余韵。她鼓了鼓腮帮子,叹气:她其实,也不想和小琅形同陌路。 饭厅里,谢芙他们已经吃饱了饭,先去药堂准备药品,留下叶薇一人用早膳。 叶薇平时是个饭量很好的人,今日这一顿吃得没滋没味,她食不知味的样子,倒让自家二叔连连称奇:“你不是早饭都能吃三个大肉包么?怎么今天喝一碗奶羹就不吃了?” 叶薇正巧邪火没地方发呢,叶舟倒撞枪口来了。她翻了一记白眼,瞪叶舟:“我吃三个大包子,碍着二叔了吗?” 这一瞪眼,正好对上房梁悬挂的堂灯烛光。 明炽火烛一照,叶薇的杏眼被光刺目,眼眶酸溜溜的,一下子盈满了眼泪,鼻尖子随着泪意泛起红晕。 像是在哭。 叶薇多坚强的一个孩子,竟被叶舟三言两语弄哭了。 膳堂不少学生朝他们打量,在旁看热闹。 叶舟手足无措,这才想起她也是个女儿身,女孩家肯定是在意身量体态的。 他如临大敌:“嗳,我没说你吃得多的意思,你看起来那么瘦,吃多点不正好么?胖点好,冬天多养肥膘,抗造。” 叶薇不说话,只低头啜泣,小心翼翼抹眼泪。 叶舟见状,心里更不是滋味。他挠了挠头,为自己小声辩解:“为师、啊,为叔真没那个意思,我说错了还不成吗?” 叶薇也觉得自己这一哭来得莫名其妙,她捂脸,知道自己吓唬住叶舟了,当即顺杆往上爬,朝人伸手:“要我别哭也行,随便拿个十两银子搪塞吧,学生很好哄的。” 叶舟一听就知道她又在琢磨坏点子,但他理亏在先,也不好和叶薇计较,只能从荷包里抠搜出十两银子,塞到叶薇手里。 “别敲诈了,我身上就十两,真没多了。” “行,够了!”叶薇擦干净眼泪,破涕为笑。 她心情好了,不再搭理老师。小姑娘郁气发泄完了,肚子就饿了。紧接着,叶薇的筷子伸向擂成山高的羊肉包子盆里,夹了三个,美滋滋佐粥吃去了。 叶舟:“……嗯?”这像是没胃口的样子吗?明明是还没来得及开始干饭!他就不该多这个嘴! 算了,当破财消灾吧。 屋内,银盆里燃起几径沉香白烟,熏上神龛里的红龙神像。这是用红龙谷怪物的肉身制成的泥胎神像,虽说是个赝品,但好歹有几分红龙的神魂,没准能招来天神真主本尊。 周婉如盘动手里的白玉持珠,唇瓣翕动,念念有词,她念的是经文,寻求红龙庇佑的梵文。 前几日,红龙殿血流成河。 她端坐高台,看着眼前的屠杀,竟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死了的人,有朝堂阁臣,有幼时抱过她的世家长者。不止对周婉如有恩惠,其中一部分长辈,甚至对从前还是质子的裴望山也温声软语礼待有加,涉足朝堂争斗,彼此有了利益冲突,裴望山就能眼睛都不眨一下,设计借势将他们一个个铲除。 第九十九章 叶薇看起来很高兴,他不想扫她的兴。 裴君琅早早知情,反噬之症,无药可医,梅姨所配备的药汤,也只是暂缓痛感的辅药。 叶薇看着他一日日强装精神,她以为他慢慢好起来,殊不知他的心腑衰竭,命数垂危,不过是强撑苟活。 既无计可施,裴君琅又何必陈述病情,徒增叶薇的烦恼。 况且,小姑娘那样爱哭,他可不想,再骗女孩家的眼泪。“如果我在勾引小琅,你当如何?” 叶薇一点都不畏惧虚张声势的裴君琅,她甚至觉得他有趣,总想逗他玩。 此话一出,裴君琅错愕地眨了一下长睫,没有说话。 若叶薇的风情是对寻常年长一点的郎君展现,那么兴许真会给外人品出一丝暧昧的气氛。 偏偏她对他搔首弄姿…… 裴君琅是个废人。 即便他平时从不提及,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他这具残缺的身体,早早和人欲割席。 叶薇忽然想起那日在祖宅里的见闻。 裴君琅城府深沉,其实一点都不好欺辱。他能示弱,一定是故意为之。 裴君琅不置可否。浸满露水的绿枝,迎春花黄蕊新发,润了一重水意,娇嫩欲滴。 叶薇有闲情雅致,房里的花换成了幽香的桃花。 小姑娘长得快,十三四岁便是分界点。 叶薇的身子骨抽条,五官也长开了。她褪去玉雪可爱的稚气模样,脸上丰腴的婴儿肥消下去,有了鹅蛋脸的匀称轮廓。 桐花摇摇头:“小姐,那是家主让你带到潜渊官学里的衣衫用物。” “嗯?”叶薇懵了,“官学?” “对,奴婢也是刚听蔡嬷嬷讲。潜渊官学里建造了学舍供学子们入住,每半个月才能归家几天。”桐花叹气,“二小姐,奴婢要好久见不到你了。” 叶薇一愣,她还真不知道这一茬。 她安慰桐花:“没事,也就几天。你在府上事事小心,等我回来。” “嗯,奴婢会听小姐的话,把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等你回来住!” “桐花好乖。” 今日是叶薇第一次上官学,为了给同窗留下一个好印象,她挑了一身雪色桃花纹的春衫。 为了方便官学里的生活起居,叶薇的宽袖用柳绿色丝绦收紧,白皙腕骨上,轻盈的带子垂落,被风吹起,举手投足间都带有少女的明媚与灵动。 叶薇收拾妥当,出了叶府。 她站在马车旁边静候仆妇们搬运箱笼,等待启程。 百无聊赖间,却听到一声声细微的啜泣,原来是她的小堂弟们对父母亲哭鼻子。 一侧的角门,还有焦莲与叶瑾簇拥着长姐叶心月出门。 叶心月牵了一头白狼崽子,一面勒住绳索,一面与父母亲悄声交谈,语笑嫣然。 不必说,一定是家人叮嘱她许多上学的注意事项。 叶薇眨了眨眼,抬头的一瞬间,正好应上叶心月冷漠的目光。 她朝阿姐微微一笑。 叶心月没有回应。 叶薇收回了目光。 想来其实很讽刺,她也是叶瑾的女儿,待遇却完全及不上嫡长女,甚至不如叶瑾对其他外人亲厚。 她真像捡来的孩子啊。 叶薇指尖绕着发带,一偏头,又看到叶舟。 他抱胸,立于旁侧。似乎很不耐烦兄长和长女的父女情,眉头紧锁,指尖一下又一下敲打手臂。 见状,叶薇亲亲热热喊了声:“叶舟老师早上好啊。” “……”叶舟受了惊,低头一看,竟是大哥膝下那个厚脸皮的侄女。 “嗯,早上好。”叶舟摸了摸鼻尖子,不免感慨:这丫头入戏可真快啊。 叶薇和叶舟的对话,总算终止了焦莲他们的亲情戏码。 五个孩子各自上了马车,在叶舟的带领下,缓慢驶向皇城脚下的那一座潜渊官学。 叶薇猜测,官学之所以要闭校留人,也是为了防止传家术被闲杂人等偷学过去,流传于民间坊市。 不过幸好,即使独自一人生活,叶薇也不在话下。 她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母亲在世时,也教过她许多独立生活的技能。 叶薇给自己倒了一杯温茶,小口啜饮。 还没喝完多少,车便停了下来。 “小姐公子们,下车吧,咱们到了!”车夫在马车外高喊了一声。 叶薇撩帘,跳下车。 她环顾四周,发现官学外围拢的都是她不认识的少年少女。 今日,裴君琅肯定也在吧? 叶薇下意识去找好朋友的身影。 左顾右盼半天,她终于看到了不远处被青竹推动木轮椅走近的裴君琅。 近乎一个半月不见,裴君琅似乎也变了点样子。 今日,他穿了一身黑缎江崖浪花纹衫袍。腰身被一条细细的雪色衣呆束缚,肩上披一件轻薄的鹤纹大袖衫。乌色长发束于白玉发冠间,剑眉凤眸,薄唇朱赤。 小郎君除却眉眼凶悍冷漠了些,看着生人勿进,其余容貌还真是一如既往,漂亮到令人发指。 叶薇见到旧友,心里十分欢喜。 她原地蹦跳,朝裴君琅挥手,亲昵喊了句:“二殿下,好久不见!” 按理说,裴君琅当众送过她糖炒栗子,应当不会跌她的面子。 怎料今日,裴君琅一反常态,冷冷瞥了一眼叶薇,一句话没说。 甚至命令青竹,推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只是慵懒地瞥了叶薇一眼,警告:“你很聪明。不过,风声传出去之日,便是你身死之时。你我的关系……还没好到我能纵容你背叛。” 叶薇深谙裴君琅疑神疑鬼的性子,她点头,笑眯眯地说:“小琅放心,我这个人呢,最惜命了。” 荒废许久的古楼,到处都是灰尘,又哪里来的人声?! 叶薇的汗毛倒竖,忍不住倚靠到裴君琅的身边。 她半点没有女儿家的矜持小意,怕到极致,竟敢轻轻拉住裴君琅的小指,怯怯地开口:“二殿下,你胆子大,你去探探路好吗?如果撞鬼了,你就提醒我一句……我,咳,先跑出去给你寻援兵。” 裴君琅不好骗,他讽刺地道:“你的意思是,我留在此地葬身鬼腹,拖延时间,你则开溜逃难,不管皇子死活?” “别说得这么难听!”叶薇拍了拍胸口,“臣女不是那样的人!臣女手脚轻便么,比、比您逃跑的速度快。” “叶薇……”裴君琅忽然钳住她的下巴,凤眸里满是厉色,“谁给你的胆子,讥讽我不良于行?” “小琅,你对我有些误会。”叶薇捂嘴,掩饰自己的口无遮拦。 “算了。”裴君琅撇开她的脸,碰过女孩的手指抵在衣上仔仔细细擦了擦,“推我过去。” “殿下?” “表忠心的时候到了,且让我看看,你方才说的那些话,是不是一场误会。” “是,臣女遵命。”叶薇蔫头耸脑地照办。 她明白,裴君琅最讨厌别人骗他。今日行动,他能主动喊上她实在大不易,叶薇不应该辜负裴君琅要带她一起送死的良苦用心。 于是,叶薇一如闲庭漫步般,优雅地推动木轮椅,靠近了隔壁的房门。 红门被人从外头锁住了,屋里虚弱的人声渐渐清晰。 “门锁了,不如我们出去先找一个擅于此道的工匠,再……”叶薇委婉地劝。 然而,“叮”的一声,门锁落地。 是裴君琅拿出一柄火铳,径直射出一枚威力巨大的铁弹,直接击碎了锁扣。 “开吧。”裴君琅说。 叶薇没办法,只能轻轻推门,一探究竟。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 一阵血腥味扑面而来。 眼前的一幕,吓了叶薇一跳,就连裴君琅也忍不住轻轻挑起眉头。 洞开的红门,光线落入。昏暗的烛光,照亮了屋舍每一个角落。 哗啦、哗啦,铁链震颤。 只见房间四面八方都牵了一条长长的锁链,好像一张粘满毒液的蜘蛛网,束缚住一个少年郎的脖颈与手脚。 待食的猎物,是毒蜘蛛豢养的孩子。 少年低着头,他的呼吸很弱,时有时无,不知是死是活。 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垂地,干燥、凌乱,已经许多年没有修剪过了。 郎君的衫袍似乎也不合身,下摆高高吊起,露出满是血污的脚踝,脚背上全是小刀拉开的伤口。 听到有人来了,他浑身一颤,继而缓慢抬起头。 叶薇和他对上了眼,心脏忍不住狂跳。 他竟然和周铭长得一模一样! 叶薇呆若木鸡,小声问:“你是……周铭?” 少年郎听到这个名字,身体骤然一怔。 接着,他弯眸,眼里是周铭不曾有过的圆融温和。 郎君牵起柔和的微笑,轻轻开口—— 从前,裴君琅无知,故而无畏,如今他拜叶薇所赐,有些想活,竟心生起怯意。 他命理天定,注定无果。 因此,裴君琅不敢和叶薇走得太近,也不能贪恋更多。 若他心生牵挂,便无法安心赴死。 裴君琅,不能想活。 第一百章 叶薇请了一堆潜渊官学的小伙伴登门。 好歹是世家子女,来府上做客,一个个还是知道礼数的,大多数都带了登门礼。 白玉杯、夜明珠、奇花异草、产量极低的地方贡果…… 每收一样,叶薇就回头,小心翼翼窥探裴君琅的态度。 小郎君端坐木轮椅上,如玉琳琅的指骨把玩一盏饮尽了的茶碗。 他神色寡淡,心如止水。只偶尔瞥来一眼,凤眸里的凌厉寒意,比风雪还要冷。 但也没有半点嫌恶。 沈追命:“你知道的,沈家不留废物。” 几乎是在瞬间,老黄想到了尸横遍野的祁镇。到处是腥臭的血、哭嚎声、马蹄声,蛮族胜者持刀屠杀藩镇大乾子民,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如同猪狗一般,任人宰割。 死在蛮族铁骑之下的尸骨不计其数,那一战,守住藩镇的军将全是沈家的旁支。 援军迟迟不来,偏偏蛮族人骁勇善战……只能等死,全军覆没。 那一日,远赴战场的沈家旁支,没能守住祁镇。 特别是他们在死之前,还发现了另外一桩令人毛骨悚然的秘密……沈追命,罪该万死! 身为本家家主的沈追命为了世家长存,他眼睁睁看着族人赴死,从不后悔,也不会动容。 沈家不留废物,一切都为了家族峥嵘。 为了荣耀,族人们做点牺牲,又有什么不可以? 他就是这样心狠手辣的恶鬼。 压迫感寸寸凌迟老黄的神志,他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脖颈上的疼痛排山倒海般袭来,渐渐的,他连门外的风雪声都要听不到了。老黄为了活命,勉力挤出一句:“奴、奴才会查,会尽快查……” 闻言,沈追命骤然松了手,任老黄如同一滩塌皮烂骨的肉,跌倒在地。 沈追命连茶都没喝,大步流星走出了厅堂。 唯有老黄还跌坐在地,心有戚戚。 他的脖颈几乎骨裂,疼得钻心。 他想,沈家的日子,真不是人能过的。 老黄是山庄的管事,被主子打脸,那是失了颜面,他不愿意被外人瞧出来。于是,老管事低眉垂眼,灰溜溜地跑回了屋里。 刚关上房门,屋内就响起了“斯斯”的恐吓声。 老黄回头,看到那一条半臂长的白色蛟蛇盘在桌案上,死死盯着他。 他明白,是裴君琅来讨回信了。 老黄想到裴君琅的冷酷无情,一时间骑虎难下。 两头都不能得罪啊,他真是吃了大苦头了! 老黄哭丧着脸。 他也不是生来便知晓背叛主家,阳奉阴违的,实在是没法子啊。 时至今日,老黄还记得当初他在私宅里逍遥快活时,屋舍骤然出现裴君琅与青竹的情形。 明明是芝兰玉树的小郎君,噙笑的模样却那样骇人。 裴君琅淡淡开口:“老管事体恤体恤本殿下,出京一趟可不容易。你这座山庄的造价应当不菲吧?还比着沈家老宅来搭建的,可见你想取代世家主子的勃勃野心。” 老黄一下子猜到裴君琅的身份,顿时吓得屁滚尿流。 “你、你是二皇子?老奴、老奴不过是私下建了个家宅,老奴不偷不抢的,有什么好对不住主子家的地方?” “哦,看来你问心无愧。既如此,此地暴露出去,应当也没什么要紧的。只是我知道沈家主一贯疑心病重,若知你有反心,你猜他还会不会重用于你?”裴君琅嗤笑一声,“毕竟,你也应该没自己想象的那般至关重要?” 老黄心里也知道,沈追命将很多事告知于他,不过是看在两人自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除此之外,还真没有什么关照的心思。 沈追命若是真抬举他,又怎会把他丢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山庄里,为沈家守家宅?他不过是就近控制老黄罢了。 要是让沈追命知道,老黄在外也有建造一处和沈家祖宅一模一样的山庄,自个儿还在里头豢养妻妾奴婢,那他的好日子一定到头了…… 老黄两股战战,半晌不语。 见状,裴君琅猜到自己打蛇打到了七寸。 小郎君凤眸微抬,讥讽一句:“若你懂事,我倒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人。” 老黄听他的话音儿,知道自己还有一线生机,大喜过望。 然而他实在高兴得太早,裴君琅的“恩情”,也就是给他服下秘制的奇毒,若他不乖巧,不出三日便会七窍流血而亡。 他得唯裴君琅马首是瞻,替二皇子卖命。 …… 想到这些陈年烂谷子的旧事,老黄忍不住发抖。 皇宗世家里头的人,一个比一个鬼精,一个比一个有手段,他能斗得过谁呢?还是安安心心当墙头草,两边倒吧! 老黄没了法子,他长叹一口气,只能在蛟蛇白刃的摔尾巴催促之下,把今日的事记录于绢布上,给裴君琅通风报信。 “好同僚,你可要为我好好美言两句,咱今儿的脖子都快被沈家主拧断了。” 老黄将布条塞到蛟蛇的血盆大口,目送白刃一头钻入雪地里,消弭不见- 腊月隆冬,山丘起伏,绿植荒芜,唯有稀疏几棵雪松孤零零地伫立山脊,一片萧索雪意。 距离年关只有五日的时间,山庄各处都开始挂上过年用的红纱灯笼,屋舍的门板两侧也贴上红彤彤的对联,铁画银钩的隶书,墨香氤氲,叶薇一起床就闻到了。 今年果然有一场雪灾,山庄外的雪积到膝盖高。叶薇说皮实,但遇到极寒天气也还是怕冷的。幸好来漳州之前,她特地准备了一身漂亮的珠糕袍子,再戴上帽檐围着白毛的风兜斗篷,胳膊大腿都裹得严严实实,一点都不冷。 今天是守城之战的重要日子,叶薇担心待会儿打起来,下手没个轻重。于是束发的时候,她只编织了两条麻花辫,再用红缎带盘成一左一右的小球发髻。 叶薇看了一眼铜镜,嫌红丝绦太寡素,考虑片刻,又取来两朵茉莉绒花簪在发髻边上,淡雅的花搭配明艳的红,丰姿冶丽。 刚拉开房门,叶薇已经听到不远处拖动板车搬运炸药的声音了,学生们为了晚上的守城之战做准备,一个个睡醒了便摩拳擦掌,建造雪墙战壕去。 唯独丁班人一如既往懒散,起得比他们迟,试炼将近,还有心思先去花厅吃一顿饱饭。 叶薇经过走廊时,恰巧和裴君琅撞上。 她错愕,下意识低头,不想和小郎君对上视线。可刻意装作视若无睹,又显得她很无礼。 犹豫间,裴君琅替叶薇解围:“花厅里有你爱吃的羊肉馕饼,牛乳粥,以及肉馄饨,你想吃哪样早食,喊管事的给你端来热一热。” 廊庑底下。 梅花甜糕还是被潇潇冷风冻硬了。 叶薇一时不察,手里的糕点落了一地。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捡起来。 糕身沾上污泥,无论怎样都擦不干净。 叶薇的指腹被雪泥冻得通红。 花糕脏了,不能再吃了。她好像也没理由,再去找小郎君了。 100-110 第一百零一章 天色渐渐暗沉,府邸上夜的奴仆们行色匆匆,一手执灯,另一手半拱掌心,护住那一豆幽幽的烛光走来。 今天来皇子府的世家子女多,长寿是受过宫规教导的,他知道府上哪个都是祖宗,轻易开罪不得。 夜色才刚落下来,他便着急忙慌喊奴仆们往廊桥、屋檐底下、月洞门等地方摆上石灯。霎时间,整个宅院灯火通明,驱散了雪地里那一重幽蓝色的雾霭。 外院的席面已经开始布置了,偏偏裴君琅这个主人家迟迟不露面。 青竹去请了两次,裴君琅装作没听见,闭门不搭话。 二皇子阴晴不定,不愿意见客。 宴席正尴尬,还是叶薇给众人解了围。 叶薇通过这一细小的骚动,判断裴君琅的心境变化。 她猜中了吗? 叶薇眨了一下被寒风冻得险些结霜的长睫,善解人意地问:“殿下,你要出来吗?屋里不好观烟花,约莫再有一个时辰,城外机关楼就要燃焰火爆竹了,错过很可惜。” 她猜不透裴君琅的脾气有多硬,费心问这样一句,也不过是碰运气。 天寒地冻,叶薇穿得再厚实,也不可能在他屋外游廊里等待一夜。友情都是有来有往的,他封闭心门,她敲不进去,也不强求。 静静等了一刻钟,叶薇快要放弃的时候。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屋内光线实在昏暗,可能只点了一盏孔雀铜灯。 映入叶薇眼帘的是,裴君琅那一双空漠漠的丹凤眼。 他抬眸,视线对上叶薇水汪汪的杏眼,似是不自在,脖颈线条微微绷直,白皙的皮肉底下埋着嶙峋的青筋。修长的手指抵在木头车轮上,要握不握。 警惕的模样,仿佛一只被小鱼干逗出来的凶恶小猫。 为了防止受伤小野猫再仓皇逃跑,叶薇决定见好就收。 她没再开他玩笑,反倒献宝似的高举起提盒,笑得眉眼成了月牙尖尖,“我带了很多甜糕哦,可以一起吃!” 裴君琅抿唇,难得说了话:“我不爱吃甜的。” “那就喝茶,有什么关系嘛!本来带的就全都是我爱吃的。” 叶薇嘀咕一句,给裴君琅让了道。 裴君琅不再开口。他垂眉敛目,慢吞吞地推动木轮椅,驶向庭院。 趁他走远,叶薇忽然一溜烟钻入他的寝房。 裴君琅吃惊回头,高声问:“你做什么?!” 很快,叶薇扛了一条棉花锦被出来,摆在游廊旁边。 “等一下,我还要拿东西。” 说完,她不理会裴君琅震惊的反应,又钻进屋子,抬了一张小案与玫瑰雕花靠椅出来。忙里忙外三四趟,搬到庭院的东西越来越多。 裴君琅单手支起额头,太阳穴突突生疼,他闭目养神,勉力忍受她不着调的行事。 直到一层薄被覆于他的膝骨,软绵绵的锦被,替他抵御严酷寒风。 裴君琅偏头望去,长长锦被的另一端,搭在空空如也的玫瑰雕花靠椅的椅面上。 叶薇捧了红泥小火炉出来,添柴、吹火折子,还往茶炉里一捧捧塞雪块。 裴君琅神情复杂地问:“你不会是想用雪水烹茶吧?” “是,那属下重新布置一下寝室,也好方便殿下入睡。” “嗯。”裴君琅抚了一下身上锦被,倏尔问,“之前的糖炒栗子,还有吗?” “啊?”青竹有点懵。 裴君琅已然避开了眼,带着犹豫,启唇:“如果没了,再买一包,送到枫华院去,顺道将这朵珠花还她。” 上次裴君琅拾到的发饰,一直没给叶薇。 青竹聪慧,一听裴君琅说“她”,猜也猜到是叶薇。 他接过珠花,颔首:“殿下怎么忽然想到要给叶二小姐送东西?” “礼尚往来罢了。” 裴君琅不再解释,任由青竹猜。 青竹想:这包糖炒栗子,应该是回礼。主子感谢叶薇今日送糕来分食。 翌日,二皇子委派手下人给叶薇送点心的事传遍了整个叶家,就连皇帝裴望山都有所耳闻。 裴望山同身边大监笑了声:“倒是第一次看到二郎对别家孩子上心。” …… 叶薇收到那一包糖炒栗子时,明白了裴君琅的意思。 他故意给她做脸,意图再往叶薇身上下一道护身符。 至少他们在人前“打得火热”,有来有回。叶家夫妻便暂时不敢动叶薇,以免触皇帝霉头。 小子有点良心啊,不枉费她大冷天陪他看烟火一回。 叶薇翘起嘴角,和桐花、蔡嬷嬷一道儿剥了糖炒栗子来吃。 小姑娘腮帮子鼓鼓,不住咀嚼。 裴君琅上哪家铺子买的点心呢?板栗还挺甜的- 三天后,皇家启程,先回京城。 八大世家则能晚一个月再赶往京城的潜渊官学授课。 既然世家中嫡出子弟要入学官学,还有年轻有为的家族精英担任官学老师一职,世家的长辈们自然不肯再蛰居于乡下僻壤,也要一道上京了。 好在八大世家本就是协理天家治理社稷,京城早就有备好的家宅,眼下也不过是多分一批本家人赴京入住,倒也很方便。 只是,这些被老谋深算的长辈,蓄意养在地方的嫡出子弟,又得重见天日,被圈禁于京城之中了,真叫人心惊胆战。 “务必保住本家的孩子,他们是世家传承的火种。” 疑心病重的家主们一个个忧心忡忡,生怕皇帝丧心病狂,要灭他们的根。 谢家、鲁家、沈家、白家担心自家人没有投奔皇帝,成为裴望山的走狗,孩子会遭到叛徒的猎杀,势力大衰; 叶舟检查了一下山虎的伤口,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周铭这小子心狠手辣,用木枝子都能破开兽腹,拉出这么一道伤口。也是叶薇福大命大,没被他伤及。 叶薇摇摇头:“我们没事。” “那就好。”叶舟皱眉,“你俩最近躲着甲班一点,尽量别出官学,在院内,我还能看顾你们一些。” 裴君琅:“多谢叶老师襄助。” “放心吧,叶舟老师,我可听话。”叶薇走到满是兽血的泥地里,扒拉了几下草堆,捡起那一枚花币,“不过,您安排的这只山兽死了,是不是得有个其他的山兽替补?下次准备一只更凶悍的,和周家人对上,好歹要多撑上一刻钟呀?要不然您腿脚快一些……若是您上了年纪,体力不支了,那当晚辈什么都没说吧。” 她欲言又止,还挺顾叶舟脸面。 叶舟内心五味杂陈,艰涩问:“……我是你雇来的打手吗?” 叶薇眨眨眼:“我是您最疼爱的侄女以及学生啊,保护我,不应该吗?” 叶舟忍无可忍:“把‘最疼爱’三个字去掉。” “哦。” 叶舟受不了叶薇厚脸皮的德性,摆摆手,叮嘱:“你们在这里等着,天黑了,我喊学生们一起下山。” “好的,老师。” 叶薇乖乖顺顺送走了叶舟。 叶舟一走,叶薇强撑起的一团气就散了。腿骨酸痛得厉害,她站不住了,一下坐到地上,全无淑女的坐姿。 幸好,裴君琅没有在意。 他今日话少,不知是否吹多了夜风,肤色比寻常还要苍白,覆了一层寒霜似的。一双凤眸瞥向叶薇,余光追着明丽可人的小姑娘,像在审视她。 很奇怪,寻常的姑娘家遇到生死都会吓得花容失色,偏偏叶薇没有。 她没心没肺。 “看够了?” 叶薇含笑,蓦然抬头,迎上裴君琅的目光。 少年一阵不适,薄薄眼皮低垂,收敛了眸色,没有回答叶薇的调笑之语。 良久,裴君琅问:“你有什么打算?” “啊?”叶薇没明白。 “周铭不会善罢甘休。” 叶薇听懂了裴君琅的言外之意。 周铭这种天之骄子,自小天资出众,含着金汤匙出生。家中人早早为他铺好了青云路,半点挫折都不让他遇到。 眼下,他被自己鄙夷的残疾皇子与庶女联手使绊子,摔了一记大跟头,又怎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他定会想方设法报复,甚至是杀了他们。 想活命,就要不留后患。 叶薇了然:“小琅,我同意你的提议。” “嗯?”裴君琅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叶薇弯唇:“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斩草除根。” 裴君琅垂眸,没说什么。 迟来的凛冽山风,吹动小郎君青黑色的长发,绕上修长指骨,一团黑一团白,纠缠不休。 裴君琅最担心女子心慈手软。 幸好,叶薇没有拖他后腿- 京城的栖凤巷,是杀神周家的祖宅。 周家从古至今都是皇权的守卫者,掌天子侍卫一职,宿卫皇城,甚至把控都城的禁军军权,还与兵部的高官一齐负责地方府兵的派遣与调拨。 在裴望山没有收回周家一部分兵权之前,周家人手握重权,确实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世家,可以称之为大乾国的天。 但周家也深知,一旦他登顶,其余的七个世家定会不满周家一家独大。 七个世家结盟,倾巢而出,攀扯与撕咬周家,那他们也没办法一直居于高位。 届时,家族间的和气便会碎裂,成了一盘散沙。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八大世家不能自相残杀,否则皇城之外的天地,有蛮族与异徒白莲教虎视眈眈,总不能让邪-教弟子侵袭大乾国。 因此,扶持一个傀儡皇帝的作用很大,至少能够安定八大家族的人心,平衡各方势力。大家没了后顾之忧,便能齐心协力治国。 直到这个傀儡皇帝裴望山有了私心,存着“以君为天”的野心,开始蠢蠢欲动试探,意图打破平衡…… 偏偏他还娶了周崇丘的女儿为皇后,故意让其他世家以为这一切都是周家人的授意。 裴望山薄情寡义,明摆着是不念旧情,想把周家架在火炉上炙烤。 周老家主周崇丘在佛堂里闭目养神,心下叹气:唉,命数难测。 没等他喝完一盏茶,屋外适时响起了呼天抢地的哀嚎。 八风不动的老家主放下茶盏,以内力传音至屋外——“何事?” 周铭的生母仇夫人本就是故意惊动老家主的,听到老家主传唤,她哀切地道:“爹,铭哥儿被人打伤了,浑身是血!不过出门读个书,怎就带一身伤回来,莫不是有人欺他?” 仇夫人是想请周崇丘来为孙子主持公道的,毕竟潜渊官学是周崇丘在管,他总不能胳膊肘子往外拐,任由家里人被欺辱吧? 焦凡气得踹上一脚:“你傻么?!那是沈家的易容术!他是鲁沉山!” “什么?!我们被骗了!” 与此同时,周候也听到鲁沉山高举起传音的号角,大喊:“蠢货们,赶紧去救真正的白嘉吧!他就在正南方向的洞穴中,一刻钟内务必赶到,否则我设下的玲珑炮炸开,缺胳膊断腿是家常便饭啊!” 周候气得大骂:“可恶!可恶!” 焦凡切齿:“周候,你去救白嘉和叶星路,我和妹妹开阵对付他们!我还不信了,这是二叔赐的卦阵,他们能逃得出去!” “我这就去!”周候领命。 焦凡眼见叶薇等人急速逃跑,急忙抄起罗盘,运起周身内力,一掌拍下。 轰隆一声巨响,罗盘大开,从中蜿蜒伸出一根纤细的锡杖,糅杂大力,直刺入地。 霎时间,雷电交加,天地震颤。 焦凡与焦雅同时双手结印,一前一后卡住锡杖,凿入地皮,重重一旋。 地面裂缝如蜘蛛网一般凌乱四起,尘土飞扬。以兄妹两人为中心支点,响应八面卦门。 此时此刻,八门阵法大开,陈列于各个卦门的暗匣,薄刃出鞘,万箭齐启。 尖锐的刃尖,朝着飞驰而来的敌人,蓄势待发。 杀——! 这是占天者焦家人最擅长的八卦阵,在战场上常常用于和谢家蛊术联手,制造御敌蛊阵。 如今,八门大开,生路尽毁,有死无归,有来无回。 除非找到生门! 叶薇暗自懊恼,没想到这些人全不顾同伴们的死活,第一时间竟是特地来对付他们! “谁知道生门在哪里?!”谢芙见识过八卦阵的厉害,妹妹单打独斗不在话下,但她不确定这么多暗器齐发,她能拦下几个。 叶薇也心里着急,可她没有占天者焦家的朋友,对于八卦阵一窍不通。 怎么办? 上一次在蛊市里,是谁来帮忙破阵的? 裴君琅…… 可他远在山下,没有参与这一次任务,又怎么可能来江湖救急? 况且,他早就和他们决裂了。 叶薇心急如焚,而机关的运作声渐重,压迫感强烈到令人头皮发麻。 他们逃不出去,必死无疑! 除非捏爆福豆,当场认输! 不可以,她不想,回到叶家只有死路一条……叶薇的心脏砰砰乱跳。 就在这时,清冷的郎君嗓音随风飘来,是用内力传音,细微到仅有三人听见—— “占天者以火灼龟壳,观裂纹卜卦。” “如今法器入土,地壳为龟甲,裂经休、生、伤……” “正北‘开门’可求生,跑!” 小郎君话音刚落,无数杀气腾腾的箭镞便漫天射来,如夜空流火坠地,避无可避。 谢芙、鲁沉山,甚至是沈如意都有内力护体,不过一瞬之间便钻入正北方向,逃出八卦阵的射杀范围。 唯独叶薇纤纤弱质,来不及闪避。 密林昏暗,唯有天雷耀目,大雨如注,哗啦作响。 两支凌冽的黑羽箭镞,风驰电掣,朝叶薇眉心直刺而来。 箭矢被电光照亮,明若星火。 叶薇几乎是被吓到闭眼…… 难道她要命丧于此吗? 霎时,叶薇抵在地面的手腕,缠上了一道触感冰冷的细鞭。 闷雷轰鸣,叶薇整个人被一股大力凌空掀起,飞出竹林。 叶薇的心脏随着身体的飞起而高悬,掌心分泌出湿热的汗水。 她等待重重砸下的一瞬间。 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然而预想的痛感却并未传来。 再睁开眼,叶薇看到,他们已经跑出了焦家人的攻击范围。 夜里实在是黑了,若无天公降雷,他们都要看不清焦家人的所在。 鲁沉山见缝插针,赶紧砸下几枚催泪药粉的木炮,企图阻拦追兵。 许是知道叶薇等人逃出生天,如今八卦阵已毁,焦雅和焦凡没有防身的阵法,没必要紧追不舍。 总算活下来了。 叶薇心有余悸,才长吁一口气,她觉察到身下软垫的不对劲…… 小姑娘颤巍巍低头,恰逢其会迎上一双冷若冰霜的凤眼。 黑袍乌发、雪肤红唇,眼尾洇着一团潮红,一颗焦茶色的泪痣若隐若现。 还有谁能有这样一副得天独厚的俊秀皮囊? 叶薇的脊骨瞬间僵滞,她认命似的缓缓矮下身子,和裴君琅视线平行。 直接斟满一杯葡萄酒,高举着敬众人:“这杯酒敬我们遇到漳州敌袭,有红龙神主护体,逢凶化吉!来者是客,不要拘束,咱们开席吧!” 叶薇话音刚落,屋外就适时响起骨碌碌的声响。 大家回头望去,不远处的庭院,裴君琅推动木轮椅,冒雪而来。柔软的雪絮堆积在他肩上的狐毛斗篷上,好似一簇簇柔软的蒲公英。 第一百零二章 当雕花窗棂外的天光漫进居室,叶薇从宿醉里醒来。 她脑子涩涩的疼,隐约有几个唐突裴君琅的画面,但实在记不清。 叶薇做贼心虚,还以为自己仍留在裴君琅的府邸。直到她趿鞋下地,撞见端水进屋的桐花,霎时间呆住,瞠目结舌。 桐花惊喜:“小姐,你可算醒了!头疼吗?要不要奴婢给你端醒酒汤喝?长寿公公说你昨晚喝什么都吐,酒也散不去,今早肯定会犯头疼。” 叶薇迟疑地问:“我们在二皇子府过夜的?”为了防止误伤,丁班的孩子们都留在屋里,而是镇守玻璃窗外,静静看护入梦的夙瑶。 叶薇朝夙瑶姐姐笑了下,无声哄她:“别害怕,我们都在这里。” 夙瑶看到孩子们担忧的眉眼,微微一笑,手也不自觉抚上小腹。 她不害怕。 …… 夙瑶顺利入了梦。 第一眼看到的,是很美的草原。一望无际的原野,漫山遍野都是绿茵,牛羊在不远处的溪池里饮水,牛尾不断摇晃,胡乱拍着那些四处嗡嗡乱飞的蝇虫。穿着异族服饰的牧民驱赶牲畜,远远看到了夙瑶,摘下头上戴的瓜帽,朝她问好:“小公主,你怎么来军营了?” 小公主?夙瑶懵了,她什么时候成蕃国部落的公主了? 但很快,她听到她用染了浓浓笑意的娇俏声音,欢快地说:“我来见见哥哥。” 夙瑶记起来了,她是朵雅部落的小公主苏瑶。朵雅部落与其他蛮族大部落联手,意图南下,攻入大乾国边境,掠夺更多的粮食。 她也知道这样以武力欺压边关百姓不对,但兄长说,若是大乾国缺粮缺水,而他们游牧部落的草场繁茂,那么被猎捕的食物也会变成他们。本就是弱肉强食的时代,谁都没错,谁都没得选。 为了他们的子民有粮食吃,牛羊不会在凛冬来临的时候忍饥挨饿,他们必须在春夏季就发动袭击,尽可能获得更多的物资。唯有如此,他们才能养育自己的族人,才能让苏瑶新抱来营帐里的那一只羊羔有草粮吃。 苏瑶想到自己养的那只小羊,还有那一匹五个月大的白马“珍珠”,慢慢接受了兄长的想法。 但她爱好和平,若是有更好的,能够和谐共处的机会,她也会去积极推进。 即便这些想法,在骁勇善战的勇士们眼里,很软弱。 小姑娘把这个异想天开的念头说给兄长听,哥哥一边高举酒樽,一边哈哈大笑:“阿瑶知道大乾国有多大吗?若是想和那些狡猾的中原人交好,恐怕就要我们付出一些代价了。” 苏瑶不明白:“代价?什么代价?” “譬如,把你献给八大世家联姻和亲,看在我们有心送出嫡出公主的份上,或许那些傲慢的中原人会同意和我们做交易。” 苏瑶脸都要吓白了,吱哇乱叫:“我才不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当然了。”哥哥宽厚的手掌拍了拍苏瑶的头顶,“就连格桑王子和我讨要妹妹,我都没答应。我宁愿派出更多的勇士支援战事,也不想我的小公主嫁给一个陌生人。” 格桑王子是大部落可汗的嫡长子,往后最有可能继承王权。 没有人会拒绝大部落的恩典,哥哥的做法在家臣眼里一定很愚蠢,但他仍是以一己之力,保护了苏瑶。 他没有选择以大局为重。 苏瑶知道哥哥疼她,感动得眼泪汪汪,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脖颈:“哥哥对阿瑶最好了。” “我就你一个妹妹,不对你好,对谁好呢?”兄长温柔地拍了拍妹妹的头,“好了,阿瑶都是大姑娘了,别在我帐篷里撒娇,哥哥要和部将商讨军务了。” “好。”苏瑶依依不舍地松开手,一步三回头,走向阳光明媚的草原。 她不打扰兄长行军布阵,而是牵着自家的珍珠,一路朝覆满春草的山丘跑。 镜湖那边的草场有珍珠最爱吃的牧草紫花苜蓿,每次珍珠都会带她去那里玩。落了雨的草场,一地迷滂雨意。 苏瑶生来就来马背上长大,她很擅长骑术,即便半眯眼打瞌睡,也完全不怕珍珠会把她抛下。 然而这一次,珍珠来到紫花苜蓿最多的一片旷野,却迟迟不敢上前。 珍珠是难得的良驹,鲜少会因地势凶险而心生怯意,特别是前方只有浓密蓊郁的牧草,并没有潜伏什么居心不良的野兽。 苏瑶迟钝地抬手,顺了顺白马柔顺的鬃毛,温柔哄劝:“别怕,没事的。” 但是珍珠依旧引颈长啸,马蹄践踏野草,原地打转,怎么都不肯上前。 为了打消珍珠的疑虑,苏瑶只能翻身下马,扣紧了腰上的红宝石弯刀,缓缓往令人不安的河边靠近。 这把弯刀,兄长赠她的防身之物,如今的状况,正好派上用场。 苏瑶一脸严肃,小姑娘伸手,蜷曲指骨,轻轻撩开长至大腿骨的杂草。 越往草垛子深处去,她越能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刺鼻的气味,一股脑儿钻进苏瑶的鼻腔,惹得小姑娘皱起眉头。 就在她上前再探路的一瞬间,鹿皮矮靴底下的牧草忽然无风自动,吓得苏瑶疾疾后退两步。 不过一瞬间,她的脖颈已经勾过一截健硕的臂膀。血腥味的源泉霎时间来到她的身后,淹没苏瑶的口鼻。 没等她大声呼救,女孩一阵天旋地转,径直被一具沉重的身躯压制在地。 一柄寒光凛冽的刀,顺势抵在她白皙的下巴处,紧紧扣住少女的咽喉。 刀刃上沾了血肉,是开锋的利器,一刀封喉。 苏瑶心跳如擂鼓,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她的眼皮被夕阳照得刺目,闭眼一片红。小姑娘屏息以待,大气不敢喘。 敌袭吗?她遇害了?从来没有不劳而获的好事,既要寻人庇护,少说些舍己为人的屁话,事后给些酬劳才是真心。 她不是冤大头,叶家的堂弟们也不是! 众人被叶薇骂得羞愧,纷纷开口:“是,待回到潜渊官学,我们会以钱帛酬谢你……多谢小薇姑娘今日召兽之恩。” “嗯,很好。”叶薇不再争辩什么,她朝前一步,少年人不由自主被她的魄力所摄,让开一步。 叶薇没再理会这些道貌岸然的世家人。 她喊来几个小堂弟,放血召兽。 就在叶樛木、叶雷、叶星路三人割肉滴血的时刻,叶薇轻声道:“若是觉得身体不适,立即停止,你们的性命很金贵,自己要珍视。” “知道了!”叶家几个孩子本来就是笨口拙舌,被裴凌一番为国捐躯的大义逼迫,骑虎难下,只能放血,如今二姐姐替他们争来一些钱财上的好处,已是心满意足。 叶心月不屑于和叶薇为伍,她独自在侧放血,嘴上还要冷嘲热讽两句:“诸位同窗不必给我什么钱财好处了,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战役,互相帮助很正常的。” 她要装好人,叶薇也稀得理她。 和跳梁小丑争什么高下?声音无比熟悉,一下子惊扰到一旁观礼的叶瑾。 父亲一双锋锐的眼扫来,叶薇一下便猜到缘由。 嗯?看叶瑾的样子,似乎祖母赠她古物,父亲并不知情。 难道,这是祖母独独待她的恩典吗?叶薇若有所思。 很快,她捂住了手腕的玉铃铛,朝叶瑾一笑:“父亲,女儿行过及笄礼后,便长大成人了。” 叶瑾被乖女娇润的嗓音提醒,迅速回魂,不再用敌对的眼神打量叶薇。他难得装了一回慈父,抬手抚了抚叶薇的头:“好孩子,往后要牢记家训,一言一行以维护叶家的颜面为首要,不可令家姓蒙羞。” “小薇明白。”叶薇行了礼,被叶瑾轻飘飘放过了。 二女儿一走,叶瑾小声询问叶老夫人:“您怎会把父亲的兰玲镯赠予叶薇?” 这件法器,是叶瑾从前想要的,可母亲却不肯给的。 叶尘夜生前,便是用兰玲镯召唤黑鳞蛟蛇的。 叶老夫人自然不会说实话,她只哼了一声:“你倒有脸来质问我这个做母亲的!” 叶瑾惊慌失措:“娘何出此言?” “小薇已是清容县主了,你不多加看顾,还纵容枕边妻子谋害她性命。若我不用兰玲镯拉拢,教她同本家一条心,恐怕往后,又要分出一部分势力出去。你当你父亲挣的家业那么殷实,给你们这些子孙随意败的么!都说,堂前教子,枕边教妻。我给你留了颜面,你也不要再闹出事端,让我老了还烦心家事。”叶老夫人的话威压甚重,儿子也不是蠢人,一下子便知关窍。 他拧眉,从来没想过焦莲竟是如此不知分寸的妇人。 叶瑾羞惭地道:“母亲教训的是,儿子定会好好告诫莲儿。” 经叶老夫人一打岔,叶瑾也一时之间忘记长辈对庶女的偏疼,只记得焦莲看起来德言工容,却背地里做些小家子气的阴司事,令他丢了大脸。 叶瑾回去提点了妻子一回。 焦莲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为求夫君原谅,她悉心叨念这些年操持家宅的辛劳。 叶瑾念在她是焦家嫡女的份上,往后也要占天者焦家的帮衬,只能轻拿轻放此事,不再苛责。 如今叶薇是众人眼中的香饽饽,如有一点闪失,焦莲便是众人怀疑的对象。 她不会再轻易下手了。 然而,焦莲再如何投鼠忌器,对叶薇的杀心也满溢。 这夜,她抱住不安的女儿叶心月,语重心长地说:“无论如何,此女不能留了。” 这句话,既是说给叶心月听,也是说给她自己听。 便是在家中动不了手,焦莲就算求着她的嫡亲弟弟焦玄鸣,也要杀了叶薇。 否则……她定会死在叶薇手上!- 今夜,整个营地都在庆贺孩子们的及笄礼。 四处架起了树状的高台,拢共十几层,堆叠了一盏盏精致的花灯。为了防止风雪吹熄灯火,还用上马灯的玻璃罩子防雪絮浇灌。 入目,一豆豆明火,好似老檐堂会上挂的彩灯,绚烂夺目,灯火如昼。 夜里止住了雪,皇帝裴望山知道许多山兽都是夜里出游,而世家子女们各个英勇,很喜欢在林中夜猎,熬到天明才归。 孩子们很有先祖们的血气之勇,裴望山赞叹不已。 他特地拿出一条当年鲁家用深海鲸骨所制的细鞭作为彩头,赠给夜猎到最大体型的山兽的孩子。 除了这一条坚韧如磐石的骨鞭,世家孩子更想在裴望山面前露脸。 毕竟丁班的小子竟在红龙谷试炼里进了禁军的队伍,成为天子的御前近臣,往后前途无量,怎能不令人眼红呢。 他们也想啊。 于是,交好的小郎君小姑娘们又组成了几个小队,先团队配合,再进行个人的竞技,不求获胜,只求能得天子青睐。 裴凌自然不会错过这一次夜猎行动。 只是,他在启程前,倏忽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立于煌煌火光之下的叶薇。 声色犬马的红尘,伶仃纤瘦的女孩被兔毛斗篷裹挟,如同一枝格格不入的白梅。 她干净如雪,周遭万物窥见她的一瞬,黯然失色。 而叶薇的身旁,坐着的人是裴君琅。 小郎君今日黑氅白袍,眉眼冷峻,面对叶薇时不时的招惹,既不耐烦,又没有说重话苛责。 两人在人前,真是令人不快的登对。 裴凌微微眯眸,一双勾人的桃花眼浮起寒意。 他忽然起了念头,大郎君一挽缰绳,“架”一声高呵良驹。黑马拔蹄,气势汹汹,急急朝叶薇冲杀而去- 那边,叶薇正在想如何哄裴君琅吃一口酸到倒牙的蜜桔。 她强忍住酸意,眼泪汪汪,和小郎君说:“真的,特别甜……” 裴君琅凉凉瞟一眼泪花满眼的叶薇。 她明明被酸到含泪、鼻尖子都一团潮红,还要昧着良心说“不酸”。 可怜兮兮的小狗模样。 裴君琅一时不知,是该如她所愿,接一口蜜桔瓣儿入嘴。还是戳破女孩的不良居心,让她多练几遍演技再来献丑。 思忖间,小郎君白皙如玉的指骨已然递出:“拿来。” 没等裴君琅接过蜜桔,一匹高大的骏马已然扬蹄停在两人面前。 一部分学生感激叶心月的付出,另一部分以鲁终风为首的世家子弟则围绕叶薇左右,以玲珑炮庇护这些放血召兽的叶家人。 鲁终风:“我知道小薇姐姐的难处,本来就不该无条件帮衬我们,能得到你的襄助已是万幸了。小薇姐姐,还有几位叶家哥哥放心,我们会尽力保护你们的。” 鲁终风是丙班的孩子,他和几个玩得好的朋友一齐想法子守着叶薇他们。其中有济世医白家的两个小郎君,白嘉与白庭正。 白嘉:“小薇姐姐,星路弟弟,你们放一阵血后便休息一下,我有祖传的血气丸,你们服下,以免失血过多导致气血亏空。” 白庭正:“我帮忙如意哥哥做点驱兽的药粉,看看能不能防御一会儿阵法。” 孩子们都找到了该做的事,一时间忙得热火朝天。 山庄的后头,厮杀与打斗声不绝于耳,很显然,老师们那边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否则也不会无瑕顾及学子的生死。 然而,战况依旧危急。 叶薇的皮肉一割开,寻常人并未觉察出其中端倪,但山兽们却因这股浓香血气而振奋不已。山狼们阴森的目光很快转向叶薇,龇起兽齿,长嘴发出压迫感十足的嘶吼。 同伴们不知这一切异象因叶薇而起,还当是叶家子女血肉特殊,不仅能召唤山兽支援,还能诱发这些已经有主的山狼们的贪婪之心。 裴君琅靠近叶薇,低声道:“他们不知你的骨血可以策反山兽叛主,此为世家秘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暴露。” 叶薇握紧了手掌,殷红的血一滴又一滴,落到雪地里,如红梅初发。 “若是我暴露了秘术,会怎样?” 裴君琅勾唇:“怀璧其罪。” 世家仰慕天才,也畏惧天才。叶薇既是美玉,被世人所察,便不知是毁还是留。 叶薇不敢赌。 况且,这些是下了嗜蛊的山狼,万一她的血肉无法策反它们,反倒助长了山兽的扑杀能力,那么全员俱灭。 叶薇抹干掌心的血,她不能让这些发狂的山狼们舔舐到分毫。 山狼们通体都是被卦阵划开的伤痕,它们已无所畏惧,奔杀追逐,环绕住放血的叶家人。 然而,每一只试图挑衅叶薇的山狼,都被裴君琅挽弓,一箭射倒。 哗啦,一地血迹,山兽们多有忌惮,但又蠢蠢欲动,一心上前。 光洁的雪地里,浓郁的血腥味吸引来越来越多的山兽,有的从洞穴中复苏,有的被同伴惊扰。 它们奔走相告,穿行于簌簌雪夜间,所有的山兽都为叶薇而来,无数的黑点冲锋陷阵,沿着雪脊,直逼山庄巢穴。 叶薇被包围了。 学生们渐渐意识到不对劲,甚至连老师们也觉察到异常。 叶舟皱眉,问谢道玄:“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谢道玄:“山兽好像往前院去了,不过白莲教还派出了傀儡邪师,路数是我近几年没见过的,你当心御敌。” “好。”叶舟的手臂刚被围攻的山狼咬下一块血肉,血流不止,他也需要疗伤。 “我去看看情况,你再撑一会儿。” 谢道玄:“好。” …… 山庄前院。 叶薇凝望眼前以身护她的裴君琅。 小郎君临危不惧,凤眸锋锐。戴着翡翠扳指的指骨紧紧拉弦,风雪拂上他如雪胜玉的侧颜,眉眼清致,乌发如瀑。 霎那间,叶薇的心上被勾了一下,泛起不易觉察的涟漪。 裴君琅犹如一尊巍然不动的山,护住她,避免她被风雨浇盖,又冷待她,拒她于千里之外。 叶薇看不懂他,但不妨碍她亲近他。 一瞬间,叶薇想明白了很多事。 都说“烈女怕缠郎”,裴君琅也不外乎是。 即便小郎君心里有别的姑娘,意识混沌间的吻也是想给旁人;他刻意冷落她,渐行渐远,若即若离……又有什么关系? 今日裴君琅拦在叶薇面前,护的人是她,守的人是她。 他发自内心,替她撑腰。 他心里有她,惦念着她。 叶薇想,她两条腿跑的,追着裴君琅岿然如山的背影追,总有一日,她会跑到他的跟前。 她不贪心,能和小郎君,并肩走一段路,这就尽够了。 苏瑶怔怔出神,一双圆溜溜如黑曜石的鹿眼微抬,细长睫毛发颤。下颚被迫抬起,正巧和挟持她的男人对上了视线。 是个年轻男人,他不讲男女有别的礼制,蛮横地压在她纤弱的身上,眼底满是肃杀的神色,冷峻如冰。 他颊骨削瘦,划了好几道血迹蜿蜒的伤痕。特别是一身残破不堪的甲胄,血液蔓延了一身,垂直滴落到苏瑶的眼角眉梢。 这是大乾国军士的打扮。 怎么会有人涉足朵雅部落腹地? 苏瑶悸栗栗地发抖,好半晌,她用蹩脚的大乾国语,问:“你……受伤了吗?我有带药膏的,可以给你疗伤。” 苏瑶这句话没有撒谎,她的皮肤细嫩白皙,是成日里喝羊奶作养出的。任何一点锋利的草叶都能割伤她的皮肤,因此侍女会给她随身带上一些疗伤的药膏。 苏瑶几乎要哭了。 她默默祈祷:看在她能治病的份上,这个可怕的男人,能不能放可怜的朵雅部落小公主一马? 桐花傻呆呆地答话:“没有呀!昨夜四更天,二皇子亲自将您送回府上的,您还吐了他一身呢!” 一想到爱洁的小郎君被她搞得这样狼狈,叶薇一阵做贼心虚。 那看来,昨晚她一定是醉酒看错了。 裴君琅看她的眼神,估计不是怜惜与疼爱,而是风雨欲来的杀意…… 叶薇欲哭无泪。 她果然又一次得罪小琅了! 第一百零三章 这两天是红龙神诞日,世家人都要准备自家的祭祀大典,就连皇族也要办国宴与拜龙大礼,因此潜渊官学放假几日,叶薇也顺道居家休息。 焦莲死后,后宅没有主母坐镇,丫鬟与婆子都放松不少,隆冬天里也不急着扫雪,先堆两个雪人,拿给叶薇看,凑个冬趣儿。 叶薇待人和气,没觉得和奴仆们嬉闹有什么不妥当。她笑吟吟点了一下雪人的萝卜鼻尖,道:“桐花,你去取把金锞子来赏给丫鬟们,之前年节没在府上过,我连利是红包都没发呢。” 仆妇们诚惶诚恐:“这怎么使得?给二小姐捏的雪人不过是戏耍的小玩意儿,都没什么苦劳,奴婢们不好邀功讨赏的。”比赛期间,会有春鹰实时传话播报每个小组的持剑数量。也好引诱其他小组前往出口附近埋伏,抑或是抢夺。 当然,为了防止学子们太过于暴力,闹出人命,老师们给每个学子都配备一枚福豆。遇难时,只要捏爆福豆,便会有香烟上升,春鹰嗅到以后就会飞出场外喊老师领走学生。 而组员的自行退赛,代表了一个小组人数减少,守护宝剑的能力也会衰减,便更容易比赛失败。因此,所有小组都会团结一致,尽量保证整个队伍的安全,如此,小队才能顺利拔得头筹。 这是潜渊官学第一次举办大赛,民间与江湖都有所风闻,东西南北四个坊市甚至开了赌局,等七个小队公开名单以后,用来压宝竞猜。 就连皇帝裴望山都来凑一脚,添个彩头:“朕觉得周老将军举办的红龙谷试炼十分有趣,既如此,朕也得捧个场,卖老将军一个薄面。这样吧,夺魁的队伍,凡是世家女子赐县主头衔,而世家郎君则擢升为御前亲卫,学成后可入京营亲卫队,为内廷近御之臣。” 皇帝这招可算是把世家长老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几个不亲皇权的世家本意是想借试炼的机会,慢慢减少世家子弟入学的数量,也好守住自家的传家术。 怎料皇帝更狠,直接把能够赢得比赛的精英弟子打上皇权的烙印,孩子的毛都没长齐全就被皇帝收入麾下。 这下可好,皇家同世家的后辈绑定得更深了。 谁看了不说一句“姜还是老的辣”呢?然而大比日期都定下来了,也轮不到世家长者们痛心疾首懊悔了。 大人们的忧虑并未影响到官学的小子们。除了叶心月、鲁沉山这等占了本家既嫡又长的孩子能直接继承家主之位,其余的嫡出子弟,再厉害也不过是旁支,若能得到君王青睐,那他们往后的路便更顺畅了。 对于他们来说,红龙谷的比试,不失为是一个亲近天家的好机会。众人们跃跃欲试,立志要在大比中崭露头角,一个个开始拉帮结派,提前组建实力过人的小队。 一时间,济世医白家的孩子人人哄抢,盛极一时,各个小组都想笼络一位医者参赛,这样一来,在红龙谷内遇到打斗便能有大夫及时疗伤。 占天者焦家旁支的儿郎焦凡,他想到红龙谷山兽遍野,叶家的孩子可能用处也很大。于是,焦凡大胆去邀请表妹叶心月组队,然而叶心月和大皇子裴凌绑定很深,她温婉地推拒:“抱歉,表哥,我已经组了大公子的队伍了。” 焦凡组不到叶心月,他想到叶薇也算是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表妹,于是他退而求其次,去给叶薇递消息。 可惜,叶薇这几日都在忙着培育蛊虫,压根儿堵不到人。 焦凡没办法,只能另辟蹊径。他想到裴君琅和叶薇关系匪浅,打算找这位阴郁的二皇子帮忙递一下消息。 少年郎客气地道:“二殿下,你、你同二表妹相熟,能不能帮我把这封信交给她?” 裴君琅瞥了一眼干净的信纸,轻轻挑眉。 怎么?这年头还搞起表兄妹在学堂里私相授受? 他嗤笑:“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和叶薇关系很好?” 裴君琅嘴上讥讽,手上利落接信,当着焦凡的面,把信纸撕成了碎屑。 “二殿下……”焦凡吃惊。 “滚,你碍着我的眼了。”后来裴君琅觉得惩罚太轻了,适才想起南疆王虫这一出。 当然,这些心路历程,裴君琅不会告诉青竹。 不然这位忠心耿耿的部下,一定会哭的。 花厅里,等叶薇吃完第七块芋粉花糕时,裴君琅换好了衣,从珠帘后的内室缓缓推车过来。 今天,裴君琅穿了一件云杉绿圆领袍。 因是夜里,小郎君畏寒,还在衫袍外多添了一件披肩的卷草纹大裳。原本松散的乌发被高高束起,扣了一支翠竹簪,一贯懒倦不想烘的发尾,也用熏香铜炉烘干了。 在叶薇眼中,出浴的裴君琅云山缭绕,衣袖生香,简直是入世谪仙。 香喷喷的小郎君啊。 她狐黠一笑,夸奖:“小琅这一身真好看。” 裴君琅怔忪,他显然没有被女孩子夸俏丽的经验,当即偏过头去,没有对上女孩的杏眸,耳垂生起一团薄红。 少年抿唇,不喜她赞赏的打量:“你好多话。” 叶薇不再打趣裴君琅,而是端着快要吃完的芋粉花糕,问一旁侍立的长寿:“长寿公公,府上这份芋粉花糕如何蒸的?我吃得挺好,想着讨一份点心方子,也好回去让厨娘学着蒸糕。” 语落,长寿心里暗道不好。 要是给小姐学会了糕,往后不来府上吃可怎么好? 他轻咳一声:“这点心方子是府上老御厨的秘法,不好对外传授的。” “这样呀……”叶薇略失望。有时候,叶薇真的很想敲开叶心月的脑袋瓜子,看看这些世家礼制教养出来的儿女是不是和常人有异。 一个没了母亲庇护的孩子,不知藏锋敛锐,竟还敢急赤白脸来叶薇面前跳脚。 她究竟是依仗什么? 叶薇这一次没有退缩。 她接过侍女手提的风灯,高高举起,煌煌的光,霎时间照亮叶心月的脸。 突如其来的雪亮烛光,刺痛了叶心月的眉眼。长姐如芒在背,不由后退一步,大声质问:“你干什么?!” 叶薇扬唇:“我不过想看看,阿姐究竟是不是个蠢货。” “你!”叶心月平白被羞辱,她咬牙切齿,“叶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伎俩,我母亲不可能舍下我赴死,其中一定有你的手笔!” 叶薇仍是笑:“真敏锐呢。但,你又能怎样呢?” 叶心月没想到她竟没有反驳这句栽赃的话,难道她的母亲真的…… 叶心月头皮发麻,血气上涌。女孩发了狠,全力晃动金铃,企图召唤山兽,扑杀眼前这位令她恨得入骨的庶妹。 然而,不知院落四周环绕何等强悍的驱兽大阵,夜风呼啸的一瞬间,驱兽药粉如烟雾一般四面飘荡,浓烈的馨香钻入肺腑,让所有山兽望而却步。 叶心月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豢养的山狼凄厉哀嚎,却无法召唤它来身前护卫,近身攻击叶薇。 是了,这是箬叶姑姑镇守的院子,有祖母下达的防护命令,她伤不了叶薇分毫。 叶心月的眼眶骤然生潮,心脏宛如被人挖出来似的疼痛。 这种不甘险些将她击溃。 叶心月失去了好多东西,母亲、权势、尊严……这一切拜叶薇所赐! “叶薇,你该死!” 闻言,妹妹叶薇只是笑。 她早猜到叶心月无能为力,毕竟在叶老夫人的地盘,没人能够撒野使坏。 叶薇难得心善,没有反唇相讥,她静静地注视眼前痛不欲生的嫡姐。一双杏眼冷静深邃,仿佛能洞悉人的心事。 熟悉的感觉回来了。 同样的痛苦、同样的哭泣。 小时候,叶薇亲眼看着母亲徐灵雨死在面前,看着她所拥有的一切温暖过去,在焦莲手下毁于一旦。 当时的叶薇,也应该如叶心月一般悲痛吧? 可是,没有人同情她呢。 也没有人可怜她。 徐灵雨死后,叶薇甚至不能为她收殓尸骨。 弱者就该遭到欺压,就该死无葬身之地。 这是对的吗?明明大错特错! 为什么到了叶心月这里,叶薇就要悔过,就要难受?她母亲的命,绝不比焦莲的贱! 妻也好,妾也罢;嫡也好,庶也罢。都是鲜红的血,滚烫的肉身,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她从前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同情与怜悯,叶心月也不配! “阿姐,你是不是很不甘?你如今受到的冷落与屈辱,也不过我从前的十分之一,你这就受不住了吗?”叶薇第一次卸下喜面人的面具,冷漠地讽刺,“如果我是阿姐,我就会心怀感激。毕竟阿姐恨不得将我挫骨扬灰,但我对阿姐还很仁慈,暂时没有起杀心。” “感激我吧,叶心月。” 叶薇平静的话一寸寸凌迟叶心月的心。 叶心月怒目而视:“你不过是个庶女,不过是个半路捡回来的野种!” 叶薇怎敢用一副高高在上的语气,同她这个未来少家主说话。 叶心月搡开要来劝架的仆妇,她咬牙,恶狠狠地落下一句:“叶薇,我早晚会杀了你的。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好啊,我拭目以待。” 叶薇盈盈屈膝,目送叶心月离开。 她允许丧母的孩子复仇,但最终,鹿死谁手,仍未可知- 秋末冬初,京城下了第一场雪。 绵绵的雪絮飘散人间,洁净而柔软,覆于湖沼溪流间,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面。稻米早早成熟,水田里只剩下一些零星的稻杆以及没被捞进酒楼当菜的瘦螃蟹。 叶薇想着上个月刚吃过的蟹黄饭,食指大动,打算待会儿到潜渊官学的膳堂里再点一道腌制糖蟹,用来佐餐。 身披抬手一捞,雪花消融于温热的指尖。 叶薇下课后,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雪人,行色匆匆跑回寝院。 女孩身披猩猩红提花绸的斗篷,走动间,衣袂蹁跹,那一抹灼灼似火的红,于雪地间明艳照人。 叶薇今天的课业和裴君琅不同,好不容易有个休息的间隙,她连阿芙的邀饭都没回应,先去找的裴君琅。 叶薇想让裴君琅第一时间看到雪。 然而,当叶薇拾阶而上,却发现裴君琅住的房间虚掩,却发现里面没烛光,像是空无一人。 小姑娘低喃一句“得罪”,抬臂顶开房门。风雪兜头卷入屋舍,雪花落到地砖上,很快融化成细小水洼。 屋里空空如也,小郎君不见踪影。 叶薇举着雪人茫然无措,心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不过呢,叶小姐如若喜欢,可时常来府上吃糕。想来、想来二殿下也不会介意的。”长寿自作主张帮裴君琅作答,心里慌得要死,生怕主子怪罪。 可是,当长寿偷偷窥裴君琅一眼,发现小主子好似不像在生气……他、他今日琢磨对主子心思了? 听到这话,叶薇一脸可怜兮兮地凝望裴君琅,眼神迷蒙,好似小狗乞怜。 女孩娇滴滴地恳求:“小琅……” 裴君琅皱眉:“随便你。” 叶薇欢呼:“小琅心地善良。” 裴君琅:“……”一碟糕就能哄骗的傻子。 两人你来我往斗嘴,耽误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启程。 月牙初露尖尖角,枣树的青色枝干上结了一串串密密麻麻的小花。 叶薇坐在马车里,撩帘就能看到枣花。 她想,再过几个月,就能吃到清甜的枣子了。 红枣晒干可以泡茶,现摘的青枣可以直接塞嘴里咬,脆甜脆甜的。 不知裴君琅爱不爱吃,她可以分他一些。 叶薇胡思乱想了很多以后的事。 三月有枇杷,七月有荔枝。要分裴君琅吃什么、喝什么,她构想的所有日子都有小琅的存在。 好朋友不就是事事想着对方吗? 小姑娘不由弯起唇角,她好像真心实意把裴君琅当朋友来处了- 等叶薇和裴君琅赶到味美斋的时候,已经是酉时。 谢芙、鲁沉山以及沈如意,他们不像裴君琅那样,和潜渊官学告了假。 两个时辰后,官学宵禁,他们必须要回去的。 一见裴君琅,少年少女们七嘴八舌嗔怪: “来得太慢了!菜都上好了!” “就是!你俩先去哪里玩了,让我们好等!” “快上楼,妹妹要吃鸡!” 这是大家第一次在外聚餐,一个个都很兴奋。 谢芙想把妹妹放出来见见世面,鲁沉山赶忙阻止:“别、别!千万别!你放出来,我饭都吃不下了。” 谢芙怒目而视:“好你个鲁沉山,你敢嫌弃妹妹!” 沈如意打算用财力打圆场:“没事,我给妹妹单点一桌好吧?” 谢芙:“哼,还是如意对妹妹好!” 鲁沉山:“如意,你别惯着阿芙……” 几人吵吵闹闹走向包厢。 叶薇是第一次来味美斋,看什么都新奇。 京城上等的酒楼果然不同凡响,没有喧哗的厅堂,也没有穿梭不止的人潮。 饭馆被分为两层楼,由无数间厢房隔开。 各个角落都挂着名家的书法与丹青,长颈花瓶里移植花枝,清幽典雅,景色宜人。 叶薇惊讶发现,二楼洞开的一间厢房门内,竟然坐着甲班的人。 大皇子裴凌似乎看到了她,举起酒樽朝她温文一笑,打了招呼。 叶薇费解不已,她和裴凌没什么交情吧?他用得着和她示好么? 难道是她最近腌菜赚钱的事,太出头冒尖了? 叶薇想不明白,但不妨碍她礼数周全,对大皇子含笑点头。 她很快跟着朋友们进包厢了。 裴君琅对周家人和兄长尚且需要装柔弱,可面对其余不算占势的世家子弟,特别是旁支家的孩子,完全无需客气。 “是,我不打扰二殿下了。”焦凡只是想送一封邀请函,哪知这个计划胎死腹中,他莫名被甩了一次脸色,尴尬地离开了。 经此一役,焦凡也深知丁班学子一个个刺头,不大好惹,遂熄了招揽叶薇的心思,另寻门路去了。 叶薇忙好自家尸人小王的准备工作,终于想起红龙谷大比组队一事。 夜里,她抱着一份点来的酸梅糕找上裴君琅。 叶薇坐在寝房前的石阶上,一面递糕,一面问:“小琅找到队伍了吗?” 她郑重其事的提问,倒惹得裴君琅发笑。 “你觉得,还有谁会和我组队?” 这次比试至关重要,没有人会选择一个可能拖累自己的残废。 叶薇听到这一句自嘲的话,忽然抬头,望着裴君琅。 她的杏眼里并无揶揄的取乐,而是格外专注、凝重,衬得少年方才吊儿郎当说出的话格外轻浮。 裴君琅不由收敛了唇角若隐若现的笑意,雪睫微微一颤,偏头看屋檐上皎洁的圆月。 接着,他听到叶薇用一种很认真的语气,说:“要是他们知道小琅有多厉害,一定会前仆后继来找你。不是你不好,是他们没有眼光。” 叶薇在竭力安慰他吗? 裴君琅心神微动,薄唇抿成一道苍白的雪线。他淡淡道:“你不必安慰我,也无需念旧情和我组队。你知道的,比试里有大哥,我只能是个废物。” 也就是说,裴君琅不可能在人前展现精湛的传家术,因此,和他组队的队员只会受他带累。 “那又如何呢?”叶薇笑眯眯地说,“小琅也太小瞧我了吧?如今我也是可以保护朋友的人了。” “朋友?” “对呀,我们不是朋友吗?”叶薇似是怕裴君琅反驳,她又坚定地说了一句,“我们是朋友。” “哦。”裴君琅抬手,屈指抵在颊侧,掩饰他泛红的耳根。 他似乎已经能坦荡承认,叶薇和他的确是朋友的关系了。 叶薇没和裴君琅多说上几句话,转头谢芙就回来了。 她今日刚刚给妹妹做了一具铁棺材,也好在比赛里保护尸人。 谢芙前脚来,鲁沉山后脚到。他还给叶薇带了她定制的三十枚子弹:“你看看,尺寸是不是合适。” “小山做事,我很放心。”叶薇付了剩下的钱,没舍得试枪浪费任意一枚子弹,只比照了一下口径和填弹的凹槽,正正好。 叶薇捉摸着今晚就塞进早早备好的致幻蘑菇粉,这可是保命的东西,不能乱丢。 谢芙抱住冰凉凉的铁棺材,说:“小薇姐姐,我下午也帮你们去大姐那里登记了队名,还领了五份粮草辎重回来,我看别的队伍拿了伤药,别人有的,我们也要有,特地拿了五份!” 叶薇揉揉谢芙的头,夸赞:“阿芙干得好。” 裴君琅旁听了许久,第一次在人多的时候主动开口:“队伍组好了?” 叶薇点头:“是呀。我、你,谢芙,鲁沉山,还有沈如意,队名的话,我起了个朴素一点的,叫‘蜜汁鸡腿饭’队。” 叶薇取名的品味堪忧。 裴君琅头疼欲裂:“你们三个也就罢了,沈如意为何要加入队伍?” 叶薇抿唇一笑:“难得有这份逗我高兴的诚意,我又怎能不领情呢?你们别推辞了,拿了钱,沽两壶酒、切两斤猪口条佐着,往后我不在府上的时候,惦记我的好,帮衬桐花看好院子才是真!” 话说到这份上,再傻也回魂了。 这是帮桐花立威做人情,往后出了个什么三长两短,小丫鬟跟前也有个使唤的人。 桐花感动得眼泪汪汪:“小姐……” 第一百零四章 “小薇,祖母的话,你要牢记于心,千万不要和任何人暴露你血肉的秘密。” “如若有人对你起了贪念,不要让步,无论是多好的挚友,你都得杀了他。” 叶老夫人明白的,最开始那些人可能是奉上金银珠宝、粉宅豪奴来换血,态度恭敬,言语谄媚。久而久之,他们拿不出财物,就会起炽烈的杀心。 叶薇护不住自己,她会成为任何人的禁脔,会被世家大族、宗室皇裔,乃至蛮夷番邦瓜分。 他们会争夺她、占有她,甚至将她视为予取予求的专属物。她被困樊笼,没有自由,她生不如死。 叶薇决不能沦落至此。夏风渐劲,连带着叶薇嫣红的发带一块儿飘荡。今日的绸带没绑结实,风一灌就松开。 叶薇发上的红带子落到低垂的花枝上,长长的发带穗子,正好轻轻擦过裴君琅的手背。 像一条月老的红绳,高高悬于两人之间,红艳一片。 对于裴君琅而言,又如同上天警示他的一条天堑。他和叶薇分别在两端,永远不能交汇。 裴君琅明白,他不该有任何妄念。 也不能因旁人的任何一点垂怜,便神不守舍。 小郎君低下头,细心地分辨叶薇眼角洇出的红、言语里满溢的心疼。 叶薇的善意,不过是对他悲惨过去的怜悯。 只是一种施舍。 他不能误会这一份神圣的情谊,也不可将其私有化。 即便他今日真的很不像自己,胸腔里总有一种澎湃的情潮渐涌,久久难以平息。 裴君琅如梦初醒,指腹的温度滚烫,如炽热的炭火在缭烧,他终于蜷回了帮叶薇擦泪的手指。 叶薇茫然地仰首,望着少年:“小琅?” 裴君琅的柔情不复存在,他低语了句:“别哭了。” “唔?”说明他被囚禁于此很久了。 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好声好气和他们讲话? 除非,他本就不是正常人…… 叶薇毛骨悚然,摸了摸手臂浮起的鸡皮栗子。 裴君琅见状,饶有兴致地翘起唇角:“我听说过周家的一桩旧事,听闻周家大房原本生出的是双生子——周铭与周溯,但很不巧,周溯病重早夭,周崇丘老家主又失去了嫡长子,膝下唯有一个嫡长孙周铭。若这事是真的,那么你便是那个本该离世的周溯?” “公子好聪慧。”周溯即便听到了这番话,脸上也没半点异样,他依旧风轻云淡地道,“依我猜测,两位能堂而皇之步入赫连家的旧宅,应当也不是泛泛之辈吧?只可惜,我离京城喧嚣太久,已不了解如今的局势,何时出了新鲜的大人物,又有哪些世家子弟拔得头筹……若周溯招待不周,还望你们海涵。” 叶薇不喜欢听这两人你来我往地过招。 她心知肚明,周溯能被周铭囚禁在这里,必定是一件秘而不宣的秘辛事。 倘若被周铭发现了,他们铁定吃不了兜着走,保准引发一场恶战。 此地不宜久留。 叶薇:“你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周溯像是被叶薇的问题惊讶到了,他轻轻“啊”了一下,噙笑:“因为这是赫连家的老宅,机关遍布,不熟悉这里的来客都会死在途中,最安全了。” 叶薇问的明明是他们家族恩怨,可周溯却四两拨千斤,只聊起赫连家古楼固若金汤的防御机制。 她无奈地摊手,和裴君琅咬耳朵窃窃私语:“这个人很奸猾,要是我们这么走了,他保不准把你我的行踪告知周铭,还是杀了他吧。” “嗯。”裴君琅难得认同叶薇的话,点了一下头。 听着眼前两个年纪稍小的孩子正大光明密谋杀人计划,周溯不由自主笑出声:“你们真有趣。” 叶薇抖了抖。端丽清贵的小郎君原本不想搭理,奈何她的兴致不减,喊出了趣味,喋喋不休地嚷。 裴君琅深吸一口气,乌浓长睫睁开,目露寒光。 他打帘,薄唇紧抿,下颌骨微微绷紧,冷冷地扫向叶薇。 今日,阳光灿烂。 黄澄澄的光,漏过飞翘的车檐楼下,如光漏过扶疏花木,一点点光斑,散在叶薇挺翘的鼻尖以及水汪汪的杏瞳之中。 她高高举手,兴奋地和裴君琅打招呼。 晴山蓝色衣袖垂下,露出一小节雪白的藕臂,晃人眼睛。 傻子么!也不怕被人看去。 裴君琅莫名不喜,他轻声道:“明月,停车。” 叶薇深谙小郎君别扭性子,能逼迫他停车已是极大的让步。 小姑娘忙喊停了自家的马车,吩咐车夫紧随裴君琅的车后,她要去和二殿下打一声招呼。 大乾国民风开放,没什么男女大防的说法。 因此宗室世家的少年少女们只要自个儿不介意,彼此关系亲昵一些,实属寻常事。 叶薇不请自来,还敲了敲裴君琅的车壁,忸怩地道:“小琅,你让明月放个脚凳下来,我上不去。” 裴君琅没作声,但也没喊明月“快走”。 明月近日和青竹取经,早学聪明了。反正遇上叶薇,一应事都说“好”便成。 很快,侍卫递来脚凳。 叶薇踏上凳子,从善如流钻进了车厢之中。 她左右环顾,看到角落里单手撑头,观赏窗外风景的矜贵少年,眼睛一亮:“小琅!” 裴君琅斜睨她:“你来做什么?” 叶薇双手托腮,眨眨眼:“我怕小琅一个人坐车寂寞嘛,特地来陪陪你。” 他冷嗤:“多管闲事。” “但你没拒绝。”少女得逞地耸耸肩。 裴君琅耳根生热。 他抿唇,偏开头,低语:“滚下去。” 叶薇猜他被戳中了心事,笑眯眯地说:“晚啦!” 接着,她扭头,朝车外大喊:“明月,快启程!” “是,清容县主。”明月利落应声。 裴君琅难以置信,明月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竟听命于叶薇。 还让她这般得意。 裴君琅沉下脸:“明月,归府以后,自去领罚。” “啊?属下错了!!” “晚了。”裴君琅淡淡答。 “属下领命……”明月没想到小主子心思这么难猜,他竟惹恼裴君琅了么? 侍卫顿时蔫头耸脑,沮丧得一路无话。 虽然,后来明月前往刑堂领罚,告知青竹前因后果。 青竹哈哈一笑:小主子说罚你,但没说怎么罚,你只要面壁一个时辰就好了。 明月纳闷:这么轻? 青竹:当然! 也是那时候,明月才知道,伺候主子原来有这么多门道,话得反着听啊- 宫中这场宴,叶薇他们吃得很顺畅平静。 没有风波,也没有哪处刁难,周皇后也没有因裴凌而迁怒叶薇与裴君琅。 她近日生了病,来红龙殿说了几句场面话,又回坤宁宫了。 谢芙不喜欢在宫里多待,她和叶薇约好过两天回潜渊官学再见,便跟着长姐谢道玄先行回府了。 而鲁沉山和沈如意也因家中长辈担忧,没有久留宫中,吃过官宴也逐一告退。 唯有叶薇不想回家。 或许是因为她没有期待回去的家。 离宫之前,叶薇忽然和裴君琅提议:“小琅,我能不能去看一眼你以前在宫中住过的地方?” 闻言,裴君琅想起了那个狭窄的、离冷宫最近的明月阁。 是他和母亲蛮奴住过的地方。 也是他腿伤以后受尽欺凌的地方。 那里承载他快乐的童年与苦难的过往。 裴君琅既留恋又畏惧,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怕事的少年郎了,他已经逃出宫外了。 但母亲……还留在宫里。 裴君琅有一瞬间的恍惚,下意识问:“去哪里做什么?” 从来没见过这么有病的人,他连笑都好瘆人! 裴君琅亮出一把火铳,慵懒地说:“我没有心思和你开玩笑。要么告诉我,周铭关你的目的;要么我给你一发子弹,让你死在不见天日的老宅里。你应该感激我,这是鲁家新献上的火器,威力很大,也不会让你走得很痛苦。” 周溯自小体弱多病。 他成日里被裹在厚厚的锦袍华服里,喝浓浓的汤药。风一吹就倒,武一学就伤筋动骨。 他不如弟弟周铭擅长武艺,也无法和周铭一样讨母亲欢心。 明明他比周铭还要早就学会了如何在丹田里蓄内力,如何打通奇经八脉。 可周溯却仍旧不知该怎样将内力凝聚于手中利器之上,怎样用利刃攻击敌人,怎样将削铁如泥的凶器发挥到极致。 这意味着,他天生没有武学天赋。 周溯是废物。 时常有人讲,周溯不像周家的孩子,可他偏偏长着和弟弟周铭一样的秀致的脸。 只有祖父周崇丘会时不时探望病弱的他,和周溯说:“阿溯和你父亲长得一模一样,性子也像。” 周溯笑着仰头,但他心知肚明。 不一样的,分明不一样。 父亲能文能武,早早就跟着周崇丘上了战场,父子兵一齐抵御蛮族进犯。 可他这具虚弱的身体却不合适习武,终其一生不能成为父亲那样的英雄。 偏偏阳关之战,父亲为了保护祖父死了。 祖父伤心欲绝,将自己关在屋里不见任何人。 周溯第一次感受到身上的责任。 周家需要一个顶天立地的少家主,周家不能后继无人。 而这个人,不是他。 因此,在周铭修得传输内力的秘法时,他同意了弟弟自私的请求——他把内力送给了周铭,且不止一次。 周铭的武功进步神速,是当之无愧的武学奇才。 八大世家的长辈都夸赞他是杀神周家未来的希望,就连皇族的人也开始拉拢弟弟。 周溯为他感到高兴,可他的身体也因内力的掠夺而变得愈发虚弱了。 没关系的,他难受一点,无妨的。 周溯对待弟弟和母亲很真心,可是周铭却不信赖他这个兄长。 周铭害怕周溯有朝一日会把秘密说出去,于是他擅自做了决定。 他劫持了周溯,将其藏在这个荒废已久的赫连家祖宅。 弟弟一字一句,认真告诉周溯:“母亲和祖父都不希望你再出现了,周家只需要天才,不需要被世人弃如敝履的废物。唯有我,才能守住周家的荣耀。兄长,你要懂事,对炉.鼎一事,守口如瓶。” “一切都为了周家的峥嵘,一切都为了周家的复兴。” 周溯不蠢笨,他知道弟弟在撒谎。 可他宠爱家人,他愿意如他们所愿。 周家后继有人了,祖父一定也会很高兴吧? 周溯记得那一夜,祖父因父亲的死,一夜白发。 凄凉的哭声自灵堂飘出,传了好远好远。 堂堂的镇关大将军,竟也会如孩童一般凄怆哭泣。 他听着周崇丘的恸哭,心脏仿佛被人撕开,周溯于心不忍。 一直以来,都是祖父当他的天,也轮到周溯报答周崇丘了。 “丑。”他语气淡淡,不像是嫌弃的样子,倒像是不懂该如何哄女孩子。 “……”叶薇破涕而笑,胡乱擦了脸。 幸好她今天没有敷粉,也没有涂抹口脂,手法乱一点、重一点,也不会变成花脸猫。 叶薇又抬头,盯着那一条被吹落的发带出神。她从花枝上拉下发带,递给裴君琅:“小琅帮我绑上,我看不到。” 裴君琅抿唇:“屋里有镜子。” “我手笨嘛,你来。”叶薇压根儿不和裴君琅客气,她把发带递到他的手心,又乖巧地转身,蹲在裴君琅膝前。 她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把后背交给他,半点不避嫌,也不害怕裴君琅会做出伤害他的事。 她很信赖他…… 裴君琅抿唇,困惑不语。 他半天不动作,叶薇先嘟嘟囔囔开了:“你绑快点,我腿会蹲麻的。” 即使裴君琅只能看到她饱满圆润的小脑袋瓜,也不妨碍他听出叶薇话语里的狐黠与俏皮。 裴君琅拿她没有办法,只能用僵硬的指骨,小心顺了一下红艳似火的发带。 如玉赛雪的手指,轻碰上叶薇的乌发。动作轻柔,怕牵扯到她的发丝,弄疼了她。 左怕右怕,瞻前顾后。 裴君琅第一次离一个小姑娘这么近,他一低头,就能看到叶薇低头时后颈突起的圆润骨珠,被光照成浅褐色的碎发,以及透过阳光色泽偏红的耳垂。 她剔透如玉,日光都能穿过她的四肢百骸。 叶薇很干净,比隆冬天里的雪还要洁。 裴君琅忽然升起了一种相形见绌的难堪。 他手上的动作一顿,红色发带从缠绕的指腹滑落。痒痒的,撩了一下叶薇的颊侧。 叶薇不知道裴君琅为什么要停下来,但她笑了一下,调侃:“小琅是第一次吗?” “呃?”裴君琅被她带笑的话震撼了下,一时间,脸上生热,“什么?” “我是说……你是第一次帮女孩子系发带吗?紧张到忘记怎么打结了?” 裴君琅误会了她之前的暧昧问题,此时听到解释,羞耻到连指尖也生热。 他做贼心虚,不敢拖延,指法利落地系了个蝴蝶结。 随后,裴君琅又拍了一下叶薇的肩膀,提醒她:“好了。” 小姑娘伸手摸了摸,确认双环髻上的两侧发带位置一致,高度一样,花结也很玲珑。 她满意点头:“辛苦你了。” “不必。” 裴君琅错开视线,望向昏黑的天:“时候不早了,出宫吧。” “好。”叶薇站起身,揉了揉酸麻的腿骨,“腿酸了。” “你真没用。”裴君琅一如既往冷漠嘲讽。 “还不是小琅动作太慢了。” 叶薇连蹦带跳,驱散腿上的不适,朝前跑了几步。 而她的身后,裴君琅滚动木轮椅,亦步亦趋尾随。 叶薇的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她之所以一往无前,是因为她知道。一回头,裴君琅就在身后。 叶薇放慢了脚步,像是想验证什么,骤然转身。 已是傍晚,日落西山,霞光漫天。 金灿灿的光照进院子那一棵佝偻的花树上,花瓣染上粉金,成了裴君琅绚丽的背景。 清贵的小郎君凤眸微抬,猝不及防和叶薇撞上。 四目相对,某些无言的心事,少年少女心照不宣。 叶薇像一只小狐狸,得逞地一笑,脸上梨涡若隐若现,甜美俏皮。 叶薇听到叶老夫人的话,虽然一知半解,但也能从老人浓浓的忧虑里看出事情的严重性。 她不免想,她的盟友、亲近的人唯有裴君琅。 当初为了保护她骨血的秘密,裴君琅不惜舍身布置杀阵。 他是不是早知真相?他怕叶薇成为世家王庭角逐的战利品,所以连命都不要了吗? 一贯待人冰冷的小琅,为什么偏偏对她这么好呢…… 第一百零五章 叶薇迫切地想知道红龙究竟是什么。 但叶老夫人其实也只知一个囫囵,丈夫生前告诉她,若有后辈让红龙血眼石起反应,那便是神主转世,能召唤红龙。 叶老夫人一开始想岔了,以为骨血天赋高、血脉纯净的后人才可能是神主候选人之一,然而命数就这么玄妙,叶薇的母亲身份低微,她的血脉并不是纯种世家门阀后代,可她偏偏是天选之子。 叶薇深思一会儿,问:“祖母,我能去祖父的藏书阁里看看吗?或许他有东西留给我们这些小辈。” “自然。”叶老夫人感叹,“你祖父是个极疼小辈的人,若他还活着,知你天赋异禀,定会亲自栽培你。祖母不懂这些家族秘术,也只能和你一起摸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了。” 老者怀念亡夫的同时,语气里也有深深的迷惘与下定决心袒护叶薇的坚毅。 她被人偏疼着。 叶薇鼻尖微酸。 她抬手,轻轻揽住祖母的腰身,亲昵地蹭了蹭祖母的厚袄绣面。清雅的檀香迎面扑来,钻进叶薇的鼻腔,久违地感到心安。 这是叶薇第一次对长辈展现出亲密的态度,她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原来她还有血脉亲缘的家人,母亲死后,也会有其他长辈义无反顾保护她。 “祖母,我会将叶家的驯兽术好好传承下去的。” 叶老夫人慈爱地摸了摸叶薇发质柔软的双环髻,“小薇,祖母相信你。” 她疏远他,和他保有距离,若即若离。 但经历过红龙谷同生共死的一场劫难以后,叶薇又觉得,她从前对裴君琅不闻不问,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冷漠。 ——她没想和裴君琅深交,只是维持表面的朋友关系,所以才不会忤逆他,也不想深入了解他。 时至今日,叶薇变了很多。 她忽然想,认真和裴君琅交朋友。 她想看到更多的、不为人知的裴君琅。 叶薇回头,看了一眼抱剑而立的青竹,问:“青竹,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当然,如果你觉得不妥,可以不回答。” 在青竹心中,叶薇往后一定会是皇子妃,因此他对她的尊敬,并不比对小主子少。 听到这话,青竹立马站直了身子:“叶二小姐请讲,属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叶薇抿了抿唇,为难地开口:“其实……我见过你主子腿上的烫疤。我想知道,二殿下从前究竟经历过什么,才落得一身伤?” 青竹惊讶不已。 他知道裴君琅是如何冷情的一个人,就连他也鲜少看到裴君琅衣冠不整的模样。 叶薇怎会知道这些秘辛? 难道、难道…… 青竹不敢多问。 他恨主子是块木头,心里记挂小姑娘,竟把自己的事瞒得这样死! 青竹犹豫了一会儿,开口:“叶二小姐,多的事,属下不方便讲,不过一些陈年旧事,您在宫中也能打听得到,属下可以说给您听。” 于是,青竹回忆往昔,和叶薇说了一些裴君琅过去的故事。 关于蛮奴夫人的死。 关于裴君琅为了救母亲的骨灰而被大火淹没。 关于他身上的烫伤,以及腿骨被梁枋砸碎了的往事。 所有的苦难,所有的眼泪,所有的黑暗。 叶薇听得很认真,最终渐渐心生不忍。 这一日,海棠花垂落,花瓣红艳如胭脂,被风吹到摇落。 一瓣儿、一瓣儿,落到叶薇掌心。 她听得专注,置若罔闻- 御书房。十几只尸人在主人的操控之下,争先恐后扑来。 不敌尸人的学生吓晕了三分之一。 还有三分之一是被一口咬趴下的。 “沈如意,出局!”谢道玄面无表情地说。 “焦雅,出局!” 没有功夫在身上的世家子弟,几乎被尸人一扑就倒,让谢道玄厉声逐出了战场,留下的其余孩子还有点本事在手。 周铭作为杀神周家的嫡长子,一手猴棍耍得漂亮,他信手抄起武器架上的猴棍,或绞枪扫腿、或挑棍飞击,能和尸人打十多个来回。 鲁沉山则从口袋里掏出好几个玲珑炮,不要命地往尸人身上丢,不但炸毁了尸人,还炸废了一片墙。 谢芙更不用说,妹妹出手,三两下护住叶薇他们的安危。只不过在谢道玄眼神警告之下,不敢多动手。 不过,大混战也有不好的地方。有同窗运气不好,被鲁家火炮波及,头发都要被火燎没了。 大家打得狼狈,还是叶心月的法子高明,她直接传召出自己带到官学里的那一头白狼。 山狼是能上战场的兽类,它护主、忠诚,在叶心月的铃铛镯子差遣之下,凶神恶煞地扑向尸人。 不过轻飘飘的一掌,便将尸首五马分尸。 尸横遍野,地上全是干枯的残肢。 “叶心月好厉害!”沈如意接过茶汤,轻咳一声,颤颤巍巍递过去:“二公子,你淋雨了?快喝点热茶,免得着凉。” 裴君琅侧过头,避开沈如意递来的手。他今日比往常难伺候多了,一句话都不说,不声不响,让人闹不清楚他的所思所想。 叶薇知道这个人脾气有多大,她拦下沈如意的手,善解人意地摇摇头:“随便他……” 还没等叶薇解完沈如意的围,裴君琅已经端过茶碗。 琳琅指骨扣在温热的杯壁上,与白釉莹润的光泽争相辉映,很是赏心悦目。 “二公子……”沈如意惊讶。 裴君琅没答话,只敛目低头,小心翼翼抿了一口茶。 热茶下肚,他惨白的唇瓣终于有了一点血色,气色好看许多。 叶薇后知后觉懂了,这厮就是喜欢和她对着干! 一时间,山洞内的三个人都静了下来。 他们没有开口讲话,一昧低头喝茶汤,沉默无言。 沈如意再迟钝也该反应过来,小声问叶薇:“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嘘。”叶薇回敬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容。 沈如意忽然觉得后脖子发凉,回头一看,裴君琅那一道冷若冰霜的视线正落在他的头上,顿时没兴致讲话了。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是无辜的啊! 叶薇一边喝茶,一边细想裴君琅接下来会怎么做。 她以为裴君琅会立刻捏爆福豆出局,再也不见她。 但裴君琅没有,他似乎还有点良知,打算给足叶薇这一段最后旅途的体面。 既如此,叶薇投桃报李,也不会拆裴君琅的台。 他们装作没事人一样维持表面的平和。 裴君琅讲解地图的时候,只和鲁沉山开口,叶薇一靠近,他就闭嘴,一个字不说。 叶薇无动于衷,她仍客气地喊他二公子,裴君琅则不再唤叶薇的名字,连一记眼风也不施舍。 看起来相安无事,两人默契地粉饰太平。 不过气氛日益沉重。 傻子才看不出,他们如今,冷淡如陌生人。 “小薇和二公子怎么了?吵架了?”鲁沉山悄悄扯了扯沈如意的袖子。 沈如意怯生生:“我哪里知道?” 他觉得自己就是夹在两人之间的受气包! 谢芙的猫瞳却在一瞬间亮起:“如果、如果小薇姐姐不理二公子,那岂不是说明,她以后和我还有妹妹天下第一最最好?哇,我好开心!” 叶薇没有否认谢芙的话,她少了一个可以互帮互助的朋友人脉,自然要结交更多的朋友。 没办法,谁让叶薇处境艰难,只能靠自己一点点谋生。 一场大雨没完没了,【蜜汁鸡腿饭队】决定原地停下,修整一天。 还好每个休息点的洞穴里都配备了睡觉用的被褥,只要雨水不会被风打得浇灌入洞,那他们夜里休息就不至于受冻。 红龙谷除了洞穴这样的休息点,还有临时搭建的茅草屋,据说茅草屋靠着山林间野生的温泉汤池,还能让学生们沐浴。 热水汤浴啊,那该多舒爽。以前觉得稀松寻常的事,今日想起来便有几分难能可贵。 叶薇羡慕能入住汤池屋子的队伍。 不过想也知道,这种奢侈的住所一定很多队伍哄抢,说不定还要引发几场厮杀,不大划算,因此叶薇他们选择了最简陋的休息洞穴,保证自身安全- 【凤于九天队】 不出叶薇所料,的确有厉害的队伍入住了临时搭建的茅草屋。 说是茅草屋,其实有机关客鲁家出手,玲珑简易的茅草屋檐小木屋还是很雅致,且合适防风防雨的。 特别是旁侧还有一个天然洞穴,水滴石穿,融了一个泊泊散发热气的温泉池子,能够沐浴放松。 为了防止外人过来,裴凌特地撕开一件麒麟纹的衣袍,制成锦棋插在山崖上。风吹衣动,远远看到那一片灿烈如熹光的织金衣袖,寻常队伍便不敢来和他们抢地盘。 凤于九天队里,一个裴凌,一个叶心月,一个调换过双胞胎弟弟身份的周溯就很够人受的了。遑论还有济世医白家嫡出姐弟白檀和白戎。 谁敢来抢啊。 三个能打的,搭配上两个擅长医治的医者,这队伍堪称完美。 白檀和白戎自小遍尝百草,很会找食材,他们寻到了山野里最鲜美的蘑菇,可以切丁炖白米,熬成野蕈饭。 伙食由白家的孩子负责,叶心月先去沐浴换衣。 裴凌无事,煮了茶汤,来找周溯一起喝。 他递去清香四溢的茶碗,笑说:“阿铭,你近日……很爱笑。” 裴凌和周溯年岁差不多,而且他是皇家的嫡长子,私下里即便关系再亲密,也不好喊周溯为“表兄”,他的父亲会不喜。 因此,裴凌和周铭从前,一直以名字互称。 周溯莞尔,接过茶碗:“心情好罢了。” 周溯喜欢下雨天,雨水混淆泥土的味道,很清甜。 他摩挲杯壁,见裴凌半天不走,猜到他肯定有事要说。 “她是叶家大小姐啊,而且叶家一直和鲁家上战场的……” “鲁家机关炮也神气!” “谢芙应该是藏拙了,我看到谢老师瞪她了。” 这一场战事,叶心月出尽了风头。 周铭看到山兽的威力,小声和堂弟周峰说了句:“看来,调教一只护主的山兽,迫在眉睫。” 尸人四分五裂,大家才发现,这些尸人的体内,钻了一只只黑色的蛊虫。 没了尸体庇护,它们暴露于日光下,滋滋冒黑烟,很快就不动弹了。 叶薇恍然大悟:“尸人之所以不用丝线牵制,是因为有这些能听懂铃声指令的蛊虫,在体内操控四肢?” 谢芙夸赞:“小薇姐姐真聪明!” 谢道玄冷冷看着底下打量尸人的学生,缓慢出声:“谢家最擅蛊毒与赶尸术,而蛊阵,便是由两者结合而创出的阵法。” “今日我给你们展示的,是谢家第一秘术——铃音蛊术。除了能用傀丝操控尸人行动厮杀,也可以用蛊虫驱动尸体进行杀敌。” “两者的差别,便是弱点不同。铃音蛊术的破绽较小,只要砍掉傀儡师摇铃的手,行尸听不到铃声就会倒地不起;而傀尸术的破绽较大,切除丝线,尸人没有傀儡师的操控,便会无法应战。” 叶薇听得很专注,她一心要变得强大,不由问出声:“那么,这两种赶尸术的优点分别是什么?” 谢道玄看了一眼提问的叶薇。 很少有老师会不喜欢好学的学子。 她接着道:“铃音蛊术的优点是,傀儡师可以藏在暗处操控行尸,不被人找到行踪,但行尸体内的蛊虫听到攻击指令,从而做出回击,则需要一点时间反应。因此,行尸的杀伤力很可能没有那么大;” “而傀丝术的优点是,丝线操控行尸,虽考验傀儡师技巧,但能灵活摆动尸人,且杀伤力强悍。不过有一弊端,丝线缠尸,很容易被人沿着傀丝顺藤摸瓜,找到傀儡师的藏身踪迹。二者,各有利弊。” 叶薇点点头。 她想,无论哪个都要几年的功力才能很好操纵吧。 毕竟没有一门技艺是简单的。 谢道玄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述一些关于蛊毒的知识与常识。 学生们无不听得专注,甚至有一瞬恍惚。 他们来潜渊官学之前,还以为各大世家并不会尽心尽力,把精湛的传家术,教给别家的孩子。 眼下看谢道玄耐心指点所有人,有关百蛊君谢家的独门功法。 甚至将“谢家第一秘术”倾囊相授…… 学生们自惭形秽,是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少年少女无一不对自己此前质疑老师们的想法,感到羞愧。 或许,世家的老师们,也没他们想象的那么歹毒? 一刻钟后。 济世医白家的医者忽然带着医药箱赶来。 他们看到满地的尸块,吓得高声尖叫:“……啊!孩子们怎么成一块一块的了!” 众人:…… 等白杏老师了解完来龙去脉以后,头疼地拧了拧眉心:“下次能外出再操练尸人吗?官学真的经受不起你们这么玩呀。” 有了谢道玄的前车之鉴,下午叶舟要给他们上驯兽课的时候,被同僚联手赶出了学院。 正好要在野外实战驯兽,叶舟无异议,直接把三十五名学生带到了远离坊市的茅山上。 上山的时候,团结的丁班自觉友爱互助,四个人轮流推动裴君琅的木轮椅,陪他一起上山。 而备受同学关照的裴君琅见状,感动到口吐芬芳:“滚。” 路上,叶薇忽然想起之前谢道玄说的“铃音蛊术是谢家第一秘术”。 她问:“那第二是什么?” 谢芙抱着妹妹,一本正经地回答:“没有第二。” 沈如意:“你又开始驴人?” 裴君琅和父亲的私谈结束得很快,都是些场面话,但父子皆是聪明人,只消一个眼神便知彼此心思。 裴君琅明白父亲的用意,不过是想利用他,和裴凌打擂台。 皇帝从来不做无用功。 他冷笑一声,回到了明月阁。 木轮椅缓慢靠近。 青竹见主子来了,做贼心虚地退到了院外把门。 裴君琅感到莫名其妙,扫了属下一眼,又行向叶薇。 台阶上,小姑娘折了一朵海棠花,摆在掌心赏玩。 叶薇捻花的时候,玉腕被阳光照得发亮,莹润赛雪。 她痴痴看着,像是发呆。 直到她听到木轮滚动的动静,才缓慢回头。 怔怔的小脸,在看到裴君琅的一瞬间,笑颜如花。 叶薇很高兴。 裴君琅莫名翘了一下唇角。心里骂:傻子么! 叶薇眨眨眼,打算和裴君琅坦白,朋友之间,不应该有隐瞒。 “小琅,我刚才问过青竹,有关你腿伤的事了。” 果然,裴君琅听到这话,原本柔和的脸色,顷刻间乌云密布。 他指骨微蜷,面色铁青。 无名火在心中灼烧,小郎君又要发作。 可就在这时,叶薇忽然蹲身,低下头,悄悄靠近裴君琅的膝骨。 她离得好近,近到裴君琅能闻到她身上的桂花香,以及白皙后颈被阳光映亮的细小绒毛。 叶薇鼻腔酸酸涩涩,她替他感到委屈。于是,小姑娘噘嘴,隔着郎君的衫袍,运用小小的力气,轻轻吹了吹。 一阵风,吹动衣袍,荡起细小的涟漪。 裴君琅受了惊,雪睫颤抖,如蝶翼振翅。 小郎君手骨攥紧扶手,无所适从:“你……” 少顷,裴君琅听到,叶薇语带难过地问他——“小琅,你疼吗?” 蛮奴死后,从来没有人,问过裴君琅疼不疼。 刘嬷嬷跪地,给赫连家庇护了数百年的老祖宗磕头。 她不知道裴君琅身上究竟有什么玄妙,竟会在婴孩时期,就用丹丸锁住岁寿,冰封于家宅之中。 但她知道,裴君琅是赫连家的命脉,是除了红龙血眼石以外的至宝。 赫连家的族人可以死,但他一定要活。 赫连家族世世代代守护裴君琅。 所有人,对于老祖宗的存在守口如瓶。 大家宁死也要保护好裴君琅,这是祖训,是生来就要肩负的使命。 屋外大雪纷纷,冰天雪窖;屋内炭盆荜拨,温暖如春。 可裴君琅还是觉得冷。 他指骨紧攥,第一次生出了茫然的情绪。 他不是赫连璃的孩子,他是冰封多年的怪物。 族人们都喊他“老祖宗”。 他……究竟是什么? 第一百零六章 时间已过了一日,山庄里血肉横飞,遍地残骸。有被裴凌推上去诱敌当肉盾的仆妇,有被叶薇等人射杀的山狼。 护庄大阵支离破碎,几欲损毁。山狼里杀出了几匹敢死队先锋,以血肉之躯自毁卦眼,破了他们的防守。 叶舟暗道不妙:“很明显,对面派来的术士是上过战场的,他们熟悉卦阵布防。” 让一群没有经历过沙场战役的毛头小子,抵御这些骁勇善战、经验丰富的术士老兵,分明是以卵击石。 作为少年人主心骨的叶舟都一脸郁色,孩子们从他脸上也能得知情况不容乐观,不免心中揣揣难安。 叶薇看了一眼内院的屋舍,下定决心:“年纪小于十五岁的学生进屋里躲躲!” 她不能让全部人都进去,若没有世家的少年人在外撑着,一伙人全待在屋里,那就是等着敌军围剿,给他们瓮中捉鳖的机会。 苏瑶终于从家里逃出来了,她知道,兄长没追就代表默许她出去玩。 苏瑶下马,放珍珠去一旁的草地里吃牧草。夜里的牧草都沾着水露,苏瑶怕珍珠吃多了拉肚子,小声叮嘱:“你克制点,回家还有干粮吃呢,不要老是贪恋野外的夜食。吃坏了肚子,我可没办法带你回家……” 焦玄鸣从山洞里出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个滑稽却美好的画面——娇俏的姑娘一手叉腰,一手揪小马的鬃毛,像是劝诫朋友似的,认真叮嘱。 焦玄鸣唇角微扬,听她那些飘入夜风里的呢喃,颇有种岁月静好之感。 很快,焦玄鸣温柔的笑消弭无踪,脸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漠,像一块怎么都捂不热的冰。 他不能对苏瑶有任何好脸色。 苏瑶听到了动静,蓦然回头。 她的杏眸如墨蓝色天际低垂的星星,缀于夜幕里格外明亮,看到焦玄鸣的一瞬间,少女眼底仿佛春池涌动,波光潋滟。 她见到他,是那么欢喜。 一时之间,竟让焦玄鸣无端端起了一点羞惭的心思,他不能妇人之仁…… 焦玄鸣避开眼去,任由苏瑶打量。 她的活力满满,即便再死气沉沉的人,也会被苏瑶脸上的笑感染。 这个来自蛮族的……蛊惑人心的妖女。 苏瑶再次献宝一般,从包袱里翻检出很多宝贝给焦玄鸣看。 焦玄鸣是世家子弟,出门在外代表的都是占天者焦家的颜面,惯来冷静自持,为人处世八风不动。 他什么美味珍馐没吃过?什么珠宝首饰没见过? 可偏偏,苏瑶递来那一块稀松平常的糖饴时,他还是忍不住流露出几分笑意。即使压下嘴角,温柔的暖意也会从眼底流淌而出。 苏瑶也对他笑。这夜,万籁俱寂,唯有屋外绵绵不绝的冬雪飘零。 叶薇蜷缩于西番莲纹的床架旁闭目养神。 本想随便睡一会儿,结果和衣歪着,耳畔传来裴君琅清浅的呼吸声,门帘被寒风吹来的雪絮萦绕,凝结成硬挺的布干,啪嗒啪嗒拍打。 周遭都是琐碎而平常的声响,叶薇感到无比安心,竟这么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女孩儿被细碎的天光刺痛眼皮。她轻阖双目,人还懒倦,没有睁眼的意思。直到细微的动作摩挲过鬓边那一缕咬到唇间的碎发,偶尔不经意间的触碰,温热的指腹清浅触及,又涟漪一般散开。 余温残留。 叶薇睁眼,对上一双怔忪又空漠的凤眼。 披着单薄中衣的小郎君,已用臂骨撑起了身子,他斜靠上暗花纹软枕,衣襟散开,露出线条流畅的腹腔肌理。每一寸皮肉都被白色布带收得严密紧实,衣裳不能拉拢,为的是防止裴君琅牵扯到伤口,再次流血。 看到裴君琅醒来,叶薇惊喜。 踽踽独行的小郎君,还是舍不下人世间热热闹闹的朋友,他从冥府回来了,他活下来了。 可欢喜过后,叶薇又觉得满腔委屈。 她也搞不懂,眼眶热辣辣的,眼泪在其中打转。 “小琅,你疼吗?” 叶薇问的一定是句废话,他怎么可能不疼? 然而,裴君琅一如既往淡然。 他睨了一眼叶薇,垂眉敛目:“不必担心,我已经不疼了。” 叶薇明白的,这么多、这么重的伤,怎么可能不疼? 她深谙小郎君的别扭性子了,他总是默默忍受痛楚,总是悄悄藏着心事。 一如方才帮她掠发的轻柔动作,他以为她在睡,她以为只是一个绮丽美满的梦。 叶薇不追问,裴君琅不承认。 所有柔情,掩埋于岁月长河中。 叶薇意识到,裴君琅又想逃,可这一次,她不会让他得逞的。 门窗外,风雪肆虐,今日是好晴天,也是好雪景。 屋内,叶薇扑向裴君琅,膝跪在床边,女孩半屈起纤细的腰肢,一下抱住了裴君琅的脖颈。 温热柔软的小姑娘入怀,一股清雅的木樨花香拂拂,热气腾腾冲向人脸。小郎君被她抱了满怀,颤了颤修长指骨,无所适从。 幸好,裴君琅善心,没有推开叶薇。 “叶薇?” 她抱得太紧了,相亲相近,他逃无可逃。 裴君琅下意识缩了缩劲瘦的腰腹,企图避开。然而,此刻肩上满溢的湿濡感觉,又让少年郎受了惊吓。 “你……别哭。” 裴君琅头疼,他对女孩的眼泪束手无策。 可偏偏,叶薇任性地把脸闷到裴君琅的衣上,她死死抱着他,仿佛一松手,裴君琅就会像冷冽的山雾一样消散。 她想好了,裴君琅再怎么退,她也要跟。 “我再也不会让小琅逃跑了。” 叶薇说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险些把裴君琅搞懵了。 小郎君比她想的还要顽强。 裴君琅已经醒了,无需叶薇喂药,他端了药碗一饮而尽。 刚要放下空碗,递到眉眼前的,却是一颗糖丸。 裴君琅不解地扬眉。 叶薇讨好地笑:“给小琅甜甜嘴,这样药汤就不苦了。” 裴君琅抿唇。 也不知一颗糖果,有什么值得他想这么久。 最终,裴君琅还是接过糖丸,含在唇齿间。腮帮子微鼓起小丘,少年老气横秋,一脸肃容吃糖。 叶薇眼睛一亮。 唔,闲在含糖的小郎君看起来,格外可爱、好亲近。 许是看出叶薇眼里的调侃之意,裴君琅悄悄蹙起眉峰。 随后,他故意捉弄叶薇似的,咔嚓一声,凶恶咬碎了糖,雪丘消除。 小郎君恢复成一贯高冷不可亵玩的模样。 叶薇意兴阑珊收回视线,狠狠搅动汤勺,慢悠悠喝起粥来。 小姑娘的坏心计被拆穿,顿时变得很老实。 余光间,裴君琅瞥一眼难得安静的女孩儿,嘴角几不可察,于暗处稍稍上扬。 看,她还是一如往昔,傻乎乎的。 苏瑶似乎从未对焦玄鸣说过,他有刀裁的鬓角,黛山的眉,如海深邃的眼,阿玄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中原人。 苏瑶是在安乐窝里长大的,她从来不知外界的动荡。 她觉得,与其让焦玄鸣沙场征战那么辛苦,倒不如留在草原,留在她的部落里。 “阿玄,我很喜欢你。”苏瑶大大方方地表露心意,“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焦玄鸣一怔,他完全不知苏瑶怎么会忽然说出这句话。 没羞没臊,脸皮厚实,他却不嫌。 焦玄鸣挑眉:“你想说什么?” 苏瑶这时候倒知道害羞了,她低头,双手不住得绞着:“所以,你留下来吧?我哥哥很疼爱我,他也会爱屋及乌,对你很好。虽然我现在没有想那么远,也还没想好要怎么安置你,但是你放心,我不是喜新厌旧的人,我不会抛弃你的。” 苏瑶难得想到这么多大乾的漂亮词汇,虽然有时候她说得不流利,还带了点朵雅部落的方言。 可是焦玄鸣都听懂的,他心里一阵酸胀:看啊,这个笨蛋。竟没有发现,他一个土生土长的大乾人,怎么会通晓朵雅部落的语言。在来边境之前,焦玄鸣就研习过许多蛮族的地方语言了。 他蓄谋已久,有备而来。 焦玄鸣没有回答,可苏瑶却靠近了他,踮脚在他的脸颊上轻轻落下一吻。 苏瑶笑说:“你们中原人都很害羞的,不会随便和女孩子亲近。那我主动献吻,也算是和你有了肌肤之亲,你总不能弃我于不顾吧?” 焦玄鸣被这一吻给撼住了。 被风吹到冰冷的脸颊,还残留一抹温软的触感。 她真的很胆大妄为,又的确率真到令人动心。 苏瑶是当之无愧的草原明珠,连对美人司空见惯的焦玄鸣都不得不沦为她裙下人臣。 她很耀眼,像一轮海天升起的红日。 可是,令焦玄鸣没想到的是,有朝一日,他竟然开始害怕看到太阳- 苏武出战的那一晚,苏瑶带着珍珠来找焦玄鸣。 她不想他离开,也打算用美人计威逼利诱,哄骗焦玄鸣舍弃他的国家。 然而,小公主还是太单纯了一些,没等她策反敌国的美男子,自己倒喝了混合迷药的奶茶,先一步昏厥了。 焦玄鸣扶住苏瑶丧失力气、摇摇欲坠那颗小脑袋,轻手轻脚放到地上。 夜风太亮了,焦玄鸣解开一件暖和的皮袍,盖在苏瑶身上。 他本该温文如谦谦君子,奈何今日荒唐。 焦玄鸣竟然俯身,靠近苏瑶的颊侧,浅浅还了她一吻。 “再不相见了,苏瑶……再不相见了。” 焦玄鸣朝天射出一支鸣镝,又召来春鹰,发号施令,为家臣引路。 随后,他骑上珍珠,手握长刃,冲向苏瑶的家。 风卷起焦玄鸣的衣袍,那是苏瑶亲手给他挑的外衫,选用珍贵金线纹的,她很喜欢。 风卷去焦玄鸣脸上的柔情,燎起他胸腔的仇恨之火。 唯有一遍遍告诫自己,蛮族可恨,屠戮他大乾子民。 焦玄鸣才有勇气,舍下苏瑶,杀向敌营。 今夜,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苏瑶睡醒的时候,天还昏黑。 如果焦玄鸣在她身边的话,一定会告诉苏瑶,她醒得太早了。 原来是想骂她。 她还想回击什么,可是一仰首,却见裴君琅长睫轻阖,已经悄无声息闭上了眼。 他沉睡的时候,庄重肃穆,如同一座清寂的佛。 裴君琅再不能说话了,他的体温也逐渐变冷。 早说了,雪山难能融化,坚冰也始终是冰。 旅人等不到春天,也等不到凛冬消融。 “小琅?” “小琅?!” 叶薇睁大双眼,唇齿微张。 小姑娘的嗓音淹没于寂默风雪中。 很可惜,这一次,她再如何撕心裂肺,也喊不醒裴君琅了。 第一百零七章 第一百零八章 第一百零九章 夜晚,寒风料峭。 裴君琅从刘嬷嬷那里,得知了出生的秘密。 本来只是想多了解一点母亲赫连璃的事,结果被告知,他是个没有过去的人。 裴君琅的身世成谜,他无父无母,他没有归处。 养大裴君琅的娘亲赫连璃,是他的族人,也仅仅只是他的养母。 唯一给过他温暖的女子,死在了裴望山和周婉如的手上。 裴君琅做好了决定,他要为养母报仇雪恨,至少他要还赫连家的族人一个公道。 那些尽心尽力保护他的人,不应该蒙受冤屈,孤苦伶仃死去。 他还能给予那么一丁点微乎其微、无足挂齿的补偿。 裴君琅:“没有,母亲从未说过这种罕见的珍宝。” 他明白了,原来,自己是一味能以骨血研磨、助人长生的秘药。 “罢了,你回府吧。” 裴望山不过是随意问话,对裴君琅并不抱希望。 毕竟赫连璃是临时遭受巫蛊栽赃,事发突然,她又怎可能留下遗言?又不是早有准备,一心赴死…… 裴君琅的身影再次掩入风雪中,渐渐消弭、远去。 裴望山起身,走到覆雪的檐下,遍体生寒。 他原以为权势在手,心中定感餍足,可人到中年,孤家寡人,又有几分难以排遣的寂寞。 裴望山从来不愿承认,自己在赫连璃死后,其实开始慢慢学会想念。 第一百一十章 年节一过,冬雪消融,渐渐开了春。 倒春寒还是很冷,但春花不畏寒。一簇簇淡粉色的杏花,挤挤攘攘在褐色枝头。偶尔飘起清逸的雪絮,沾在薄如蝉翼的花瓣上,被阳光照得融化,所有的杏花都沾了露珠,经络明晰,水光晶莹剔透。 温煦的日光将疏淡花影投到菱格木窗上,屋内熟睡的小姑娘被阳光蛰了眼皮,迷迷糊糊睁眼。 “桐花,什么时辰了?”叶薇觉得自己还没待两天,又要和桐花分离,心里十分不舍。 桐花早早算好了自家小姐要回潜渊官学上课的时间,临行前,她给叶薇准备了整整一提盒的吃食。 “二小姐,提盒里准备了好多吃的,第一层是芋粉糯团子还有莲子糕,待会儿到宿舍了,您直接拿出来垫垫肚子;第二层是羊肉千层酥饼,蔡嬷嬷上街买的,油纸包好了可热乎,您要是吃不完就留着明天放茶炉里热一热;第三层是大酱晒的鸡腿,奴、奴婢也不知道您在官学里能不能吃饱,要是夜里饿了,您蒸几个下饭,垫垫肚子。” 桐花实在记挂叶薇,说着说着抹起眼泪。 “我是去学传家术的,又不是去做苦役!你哭什么呀?好了好了别哭了,瞧得人心疼。”叶薇哭笑不得,递给小姑娘搽眼泪的帕子,还有一枚玉牌。 她不放心留桐花独自在府上,毕竟叶家有个母夜叉焦莲夫人坐镇,时刻都可能对她院子里的人发难。 于是,叶薇叮嘱桐花:“这块玉牌是二皇子府上的通行牌,若我不在家中,大夫人来要折腾人,你只管往殿下府上避难去,无人敢拦你。” 桐花瞠目结舌:“小、小姐?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能留给奴婢?” 叶薇抱了抱小姑娘,撒娇:“可是桐花对我来说也很重要啊,而且我上学呢,十多天出不来官学,留着也无用。等我下次放假回来了,你再还我。” 桐花虽然不懂叶薇为何要未雨绸缪,但小姐说的话总不会错。 她乖巧点头,接下了玉牌:“奴婢会好好保管的。” “桐花真乖。那我走了,别太想我。” “二小姐一切小心。” “知道了。” 叶薇的马车停在了潜渊官学门口,她抱着提盒,小心翼翼踏脚凳下马车。 掐点来上学的世家子弟们真不少,举目望去,人山人海。 好似溽暑季,扎猛子跳河里游泳降温的老百姓。 叶薇感慨:“好多人啊。” 此言一出,她立时感到一道冰冷如寒霜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叶薇回头望去,正好和裴君琅对上了眼。 今日,裴君琅穿的是一身晴山蓝素缎圆领袍,许是畏寒,还罩了一层鹤纹大袖衫。衣料质地轻薄,风动衣动,极其飘逸柔美。再加上他本就美艳类妖的容貌,眼角一滴泪痣更添邪性,颇有种妖仙入境的虚幻感。 不得不说,裴君琅这具肉身皮囊得天独厚,确实很迷小姑娘。 看到好友,叶薇十分惊喜。 她朝俊秀的少年郎招招手:“二公子!” 裴君琅大概是已经习惯了变声期的尴尬,这次,他没有躲避叶薇,只是一如既往神情淡漠,轻轻点了一下头。 叶薇一贯是个厚脸皮的姑娘,裴君琅不来,她就主动找他,反正待会儿都是顺道回宿舍小院的。 眉眼鲜妍的小姑娘靠近裴君琅。 待叶薇蹲下身子,掀开怀里的食盒盖子,他才注意到,叶薇今日换了一条紫藤萝色的发带,发带的坠子是两颗银镀樱桃,还染了新的山茶花香。 裴君琅记起他赠她的枪套上就绘有麻雀偷吃樱桃的图纹。 小郎君满是戾气的眉眼稍稍柔和了些,他低喃了句:“你戴上了?” 叶薇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裴君琅问的是火铳的事。 她笑眯眯地点头:“戴上了,也藏好了。”别在腿上呢,只要没人掀她的裙子,发现不了! 叶薇从提盒里摸一个糕,递给裴君琅:“吃吗?” “嗯。”很难得,裴君琅今日没有拒绝,他乖顺地接下,小咬了一口。 一对眉目如画的少年少女坐一排吃糕,瞧着格外喜人。 谢芙、鲁沉山、沈如意很快发现他们的踪迹,也凑过来和叶薇讨糕。 很快,丁班的五人组其乐融融分食糕饼的画面,落到官学老师的眼里。 众人都在感慨——“虽是废物聚集地,但人间自有真情在啊!” 沈如意被糕噎住了,一边用拳头捶胸口,一边说:“二公子,小薇,你俩前两天去哪儿了?不是说好了下馆子么?我放春鹰找你们都找不着。” 叶薇和裴君琅面面相觑,两人想到了赫连老宅的事,没有吭声。 还是叶薇打哈哈揭过去:“临时有了事,找不到也正常。你们去吃味美斋了?” 谢芙点头:“去啦!那里的白斩鸡果然很好吃,下次我请小薇姐姐吃。” “阿芙真乖。” “嘿嘿。”确实,如果要把湿漉漉的外衫挂到晾衣杆上晾晒,裴君琅站不起身,估计难能办到。 她没有多想,老老实实跟裴君琅回了偏房。 然而,就在昭昭跟着裴君琅进房间的一瞬间,她身后的房门无风自动,砰的一声巨响,关得严丝合缝。 昭昭惶恐不宁,转身去推门。 然而,凭她多大力气,都无法撼动门窗分毫。 裴君琅吹燃了火折子,将屋里的烛台燃上。 他漠然说:“别白费功夫了,你出不去的。” 昭昭说不了话,连求救都无门,只能挥动手臂,跪地恳求裴君琅放她一马。 少年郎没有心思刁难一个小丫鬟,他目光寂寂,淡然道:“你开不了口也没什么,我只需你点头或是摇头。若是蓄意搪塞我,你放心,我没有怜香惜玉的手段,能保证你死得很难看。” 裴君琅是极其公平的掠食者。 他对待男女老少都是一视同仁的手段残酷,绝不会厚此薄彼。 昭昭目瞪口呆。 她知道裴君琅的厉害,当即悸栗栗地跪地,不敢再挣扎。 裴君琅取来墨条,在纸上绘了几笔。 他自小学画,说句妙手丹青也不为过。即便眼下的工具都很简陋,也不妨碍裴君琅寥寥几笔就画出焦玄鸣的神韵。 裴君琅画好了老师的小像,高举起纸张,对准了昭昭的脸:“告诉我,他是不是夙瑶的夫君?” 在看到画像的一瞬间,昭昭目瞪口呆。 无需她说,她惊诧的眼神已经出卖了内心的想法。 裴君琅噙笑:“看来是他了。”那些异教徒竟能算准天时地利人和,发动奇袭,可见他们的国家的确出了和白莲教里应外合的叛徒。 难怪皇帝裴望山这么重视。 糟了- 再过几个时辰,就熬完第二天了。 叶薇和谢芙刚经历完一场御兽战役,累得精疲力尽。 屋舍中,奴仆们烧水,进进出出,白杏老师亲自为受伤的小郎君缝合伤口。 攻入山庄的山狼几乎被杀得殆尽,而这些残存的白莲教徒也总算露了面。大乾国边防严密,异教蛮族入不得关隘,但总有漏网之鱼,扮作前来贸易的胡商,进出中原。 鼠辈一只只累积,日久天长,也能组成一支骁勇善战的小队。上百的教徒与江湖术士,联合山兽进犯,这样的人数体量,对付他们区区几十世家子弟,绰绰有余。 鲁家没能带来自制的军用武器,擅打的周家人来的又不多。他们亟需五军都司与卫所驻军的支援,一刻都耽搁不起。 谢道玄见状,打算披上夜行服,趁晚上碰运气下山。 她要做传讯的先锋,以身涉险,实在太危险了。 谢芙劝她:“大姐别去。” 谢道玄看着鲜少对外表露心迹的小妹,心里柔软一片。 她拍了拍谢芙的头,宽慰小妹:“别怕,我好歹是谢家的少家主。” 所有人都知道,真对上白莲教,就连叶家那个天才叶尘夜都战死沙场,遑论谢家的少家主。 但他们知道,没有援军便不能破局,无论如何,谢道玄都得去。 叶舟:“你去吧,这里交给我。” 谢道玄在拉上风帽:“好,保护好孩子,我会活着回来的。” “嗯。”师长们彼此对视一眼,谁都不知前路,但谁都没有说丧气话。 可就在谢道玄下山的期间,叶舟老师被一只从空中俯冲而下的海东青抓伤,脊骨骤然拉开一大道口子,鲜血淋漓。猛禽的爪缝里似乎藏了剧毒,一下放倒了师长。 叶薇便见状,焦心不已:“看来,敌军已经知道我方的部署了。” 否则不会派出鹰隼算计叶舟。 他们明显知道,叶舟是他们的主将。 眼下叶舟倒了,靠一批学艺不精的孩子,怕是会全军覆没。 白杏和其他仆妇一边躲避射来的箭矢,一边合力把叶舟拖入内院。 白杏医术高明,但武艺真的一窍不通。她吓得花容失色,噙泪规劝:“不如咱们都躲到屋里,关好门窗挡一挡吧?能撑多久是多久……” 让一群孩子御敌,白杏实在担忧。 叶薇摇摇头:“不行的,门窗也不是铜墙铁壁浇筑的,刀剑很容易破入,到时候我们无路可退,敌军随便放一径毒烟,大家都得等死。” 白杏:“可你们……” “白杏老师别担心,当务之急是救活二叔!”叶薇不想让叶舟牺牲。 白杏没法,只能给叶薇他们留下几个馕饼还有四个羊皮水囊的水,转头回屋里治疗叶舟中的奇毒。 幸好救助及时,毒液不曾循环入四肢百骸,白杏能够应付。 一波偷袭结束,叶薇等了半天,不见新的刺客闯入山庄,心下稍松。 她拿了一个羊皮水囊,张嘴豪放地咬开木塞,仰头灌了两口。冰冷的水顺着嘴角流入衣里,被寒风一刮,冻得她一个激灵。 叶薇看了一眼旁边收鞭的裴君琅,他一天一夜没进食了,连口馕饼都不吃,唇色白到吓人。 叶薇怕他倒下,递过去水囊,抬了抬下巴。 “好歹润润口。” 裴君琅瞥她,眼风冷淡:“不必。” 叶薇起了对着干的坏心,她大胆捏住小郎君的下颚,挑衅地扬眉:“张嘴。” “叶薇!” “喝啊。”裴君琅不喜她的靠近,唇缝微启,却被趁机喂进一口水。 “唔……咳咳咳。” 裴君琅抬袖掩唇,漂亮的凤眼里满是恼怒,终于有了一丝活人的气息。 叶薇得意洋洋地笑,闷头喝水。 裴君琅呼吸滞缓,看着叶薇不拘小节,和他共用一羊皮水囊。 与此同时,那股钻心的灼烧感也跗骨而来,如斩刀凌迟、万蚁啃骨。每一寸肌理被碾碎揉烂了再重塑,五脏六腑坠入红莲业火,被烧得焦乌,成了焦炭。 裴君琅痛之入骨,疼到冷汗湿衣。 叶薇眼睁睁看着小郎君的唇色变得更白,他面色如常,若非大冷天里鬓角也汗湿,她一定猜不出,他在强捱苦难。 叶薇意识混沌,模模糊糊生出一个念头:小琅,一定很疼。 的确是这样。 裴君琅的反噬未愈,他不该冒险调用内力。 可是当务之急,是如何能保住这里的人活下来。 也是奇怪,他从来不曾菩萨心肠,如今倒生出了一丝怜悯。 他可怜什么呢? 裴君琅思绪凌乱,细细思索。 昭昭脸色难看,她有点后悔自己提醒叶薇逃离此地。 这两人分明就是为了男主人而来的。看来傻子不是叶薇,是她啊。 昭昭想到焦玄鸣的雷霆手段,肝胆惧寒,连连给裴君琅磕头。 然而,这一招对心慈手软的叶薇兴许有用,对于裴君琅来说便是无用功。 果然,小郎君厌烦地皱眉:“少在我面前卖可怜,我不会饶了你。不过,我今日菩萨心肠,倒也可以给你一个立功保命的机会。” 昭昭猛然抬头,望向裴君琅。 裴君琅递给她一味迷香:“夜里把这个添到你家女主子的油灯里,待她昏迷以后,你背她,和我们一起出逃。放心,这一味药伤不到孕妇,我不会对孩子下手。” 不是裴君琅良善,他只是考虑到这个孩子也是筹码之一,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拿来对付焦玄鸣。 裴君琅做事总会留一条退路,以备不时之需。 昭昭犹豫不决,她知道焦玄鸣多心狠手辣,毕竟她的口疾就是焦玄鸣一手造成的,就为了让她安心服侍夙瑶的时候,不要胆大妄为,开口乱说话…… “你不愿意?那也可以。要么我现在就杀了你,要么我带走夙瑶,留你在海岛上。服侍不利,还弄丢了女主子,你们大爷回来看到了,会谅解你的无能吗?”裴君琅威逼利诱很有一手,不过几句话便让昭昭明白了轻重缓急。 昭昭吓得抖若筛糠,不敢推拒。 眼前这个看似俊雅的男子,其实恶得能吃人。 昭昭没有退路了,横竖都是死,不如搏一搏。她慢腾腾接过迷药,点头,依旧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很好,丫鬟同意这一笔交易,暂时站在叶薇这边了。此女还算有点脑子,没让裴君琅的鞭子吃足血气。 “滚吧。”事已办成,裴君琅不耐烦和她多说。 少年抬手拍了拍起皱的衣角,以恢弘内力,风轻云淡挥开了门。 天光斜斜照进屋子,视线瞬间大亮。 昭昭如蒙大赦,立马朝着敞开的门,拔腿跑远- 厨房里,叶薇按照夙瑶的菜方子,炖了一锅汤色浓白的野兔汤,添了红枣和枸杞,咸香的汤头添了几分提鲜的甜味,喝起来十分爽口。 叶薇一面炖汤,一面朝门边频频使眼色,观望裴君琅的动静。 很快,昭昭兔子似的毛毛躁躁蹿进屋子,吓了叶薇一跳。 两个小姑娘视线对上,彼此探寻眼中的深意。很快昭昭回过神来,低头不语。 叶薇看昭昭一副乖顺的模样就明白了,裴君琅早早策反了她。 夙瑶笑问:“怎么慌里慌张的?” 昭昭伸手指了指天色,又拍了拍衣袖。 叶薇看懂了:“你是说,快下雨了,对吗?” 昭昭点点头。 夙瑶:“那咱们快到正堂吃饭吧,免得等一下端菜都不方便。” 几人各怀心思,沉默吃完一顿饭。 夜里,月色清渺,厢房里即便没点灯也被笼罩上一层朦胧的清辉。 为了不让夙瑶起疑心,屋子里烛光已经熄灭,然而裴君琅和叶薇却都在房中静坐,没有人入睡。 裴君琅:“你要小睡一会儿吗?” 叶薇摇摇头:“不必。” “嗯。”他没有强求。 待子时的时候,房门终于被敲响。 叶薇想到了火铳,转头又屈肘搡了搡鲁沉山:“小山,问你个事儿。” 她给丁班的朋友们都取了个爱称。 鲁沉山叫“小山”;沈如意就叫“小意”。 鲁沉山不爱吃甜的,和叶薇要了一个肉多的烘饼。 “怎么了?”他吃得满嘴流油。 “你会铸火铳子弹不?” “会啊,那玩意儿简单,有模具和铁铺就能做。” “那,我要是想制个空心的弹头,能拧开带暗扣的那种,也能做么?” 鲁沉山思索了一下,脑中渐渐有了构图:“也能做,就是得看看火枪的口径大小,这样不会出错。” 叶薇放下心来:“没问题,迟点我给你看看火枪。你给我先做一批三十发的子弹,我有用。” “行。”鲁沉山问,“你哪来的鸟枪?” 叶薇羞怯地看了裴君琅一眼:“二公子送的生辰礼物。” “我没有。”裴君琅受到污蔑,眉峰蹙起,厉声反驳,“别造谣。” “唉,小琅就是脸皮薄,别管他。” 裴君琅:……心烦。 其他三人露出“懂的都懂”的表情。 桐花招呼小丫鬟们端水和巾栉进屋,取来桃木梳帮叶薇通头发。 “小姐,已经是辰时一刻了。” 叶薇蓦然睁开眼:“什么?这么晚了?” 今日 清风拂面,树影婆娑,人山人海的庭院,还有枝叶沙沙作响。 叶薇想到旧事,轻轻眨了一下眼。 她再怎么没心没肺,也只是一个韶华年纪的小姑娘。 被裴君琅拒之门外,她其实,也会受伤。 110-120 第一百一十一章 学生陆陆续续往寝院放好包袱。 半个时辰后,全体学子要去今年刚刚塑过金身的红龙神像前集合。 赵管事早早差遣哑奴,在偌大的院子里设下雅席,每个学生的座位前都有一张小案,放一盏新沏的茶,以及西域吐蕃耐寒的窖藏冰冻瓜果。 奈何天公不作美,到了开始大典的时间,竟飘起银白细雪。 叶薇赶紧从箱笼里翻出一件猩猩红滚边狐毛斗篷,出锋的白毛笼住她尖尖小巧的下巴,远远望去,女孩肤白胜雪,一团霞红隐入云山,平添几分娇憨明丽。 裴君琅本想推车进屋拿衣袍,白皙指骨摩挲两下轮椅扶手,还是止住了步子。 他的手指冻得红通通,脸上仍是一贯的清隽漠然,浑然不觉。 秀美的小郎君忽然转身,对穿得丰腴臃肿的漂亮少女,道:“叶薇。” “怎么啦?”叶薇嘴角微微上翘,她和裴君琅聊天,心情总是很好。 裴君琅抿唇,声音清冷沉肃:“不要坐白衡旁边。” 叶薇呼吸一滞,心跳也放慢。因裴君琅随口说出的这句话,她脊骨骤然滚过一道惊雷似的颤栗,掌心也生出粘稠的热汗,莫名有些紧张。 小郎君对旁人从来漠不关心,怎么今天劝她不要离开他的身边? 叶薇迎着冷风,双手不由自主捧住脸,小心揉搓两下,果然,脸上雪肤滚烫,略有潮潮的热意。 叶薇怕自己会错意,她壮着胆子靠近裴君琅,企图从颇具威压的少年郎表情里觉察出端倪。 只可惜,裴君琅的薄唇没有笑弧,狭长凤眸也没有灼人的温度。即便说出这种惹人误会的话,少年郎仍旧八风不动,维持那副高冷不可亲的姿态。 他无懈可击,让叶薇有点泄气。 似乎是她想太多了。谢芙低头,眼泪摇摇欲坠。 她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她并不是没有委屈。 谢芙咬牙切齿:“谢北门,想杀我,他……该死。” 谢道玄一震,她上前搜谢北门的身,从他怀里找到了那一瓶没用完的迷药,这是针对谢家人体质专门调配的迷药,谢道玄了解其中药材。 于是,她把情况说给其余的老师听,官学老师知道了前因后果,判谢芙与叶薇是正当防卫,比赛可以继续。 叶薇松了一口气。 这时,叶舟找上她。 二叔身上怨气太重,叶薇不由后退一步,试探性开口:“叶舟老师?” 叶舟似笑非笑:“你谎报军情,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阿娇如今已被我囚入牢笼中,比赛终止之前,休想拿它作妖!” 闻言,叶薇如丧拷妣,哀嚎:“二叔,我可是你亲侄女!” “法不容情,再叨叨,小心我上报给院长。” 叶舟已经很念旧情了,他只是私下处理了,并没有把情况告诉周崇丘,否则叶薇这点使的小聪明,足够她付出惨痛代价。 叶薇明白了轻重,缩了缩脑袋,老实点头:“我知道了,叶舟老师铁面无私,学生心里佩服至极。” “你清楚就好。”叶舟双指戳了戳自己的眼睛,又比了比叶薇。 警告她:我会盯着你这个臭丫头的! 叶舟教训完侄女,不再理她。“咚”的一声。 似乎有书籍落地,并无人声传来。 而生了异心,顺从裴望山以求富贵的焦家、周家、叶家则担心其余四个世家怀恨在心不做人,往自家孩子身上动手脚。 因此,两方势力的关系剑拔弩张,硝烟弥漫。 各个儿人精都在绞尽脑汁思考,如何能保住官学里的孩子性命。 许是世家要担心的事太多,叶薇惊奇发现,焦莲和叶瑾都忙得团团转,压根儿没空搭理她。 就连叶心月也受到了一点冷待,一个月都见不上父母亲几次面- 叶家祖屋底下,藏着一座地宫。 所有叶家先辈的灵位都被供奉于此,旁边还摆着他们生前的本命兽死后头骨。 一枚枚蛇纹铜板挂下来,形成一道红褐相间的帘子,隔绝了那一片阴森森的灵牌。 叶瑾打了个响指。“小琅,我觉得习武一事,对于我来说略有难度,你这把火铳倒是很衬我。” 裴君琅嗤笑:“你知道鲁家最新的火枪(火铳),在市面上卖多少钱吗?” “愿闻其详。” “至少五百两白银。” 叶薇噎了一下。 五百两……得叶瑾和焦莲大发慈悲给她开小灶十几回才能攒出来。 小姑娘绞着手帕,故作小女儿姿态,羞赧地道:“我生辰也快到了,不如小琅这把火铳就送我当贺礼吧?” 他是皇子,背靠皇权,应该不至于这么小气吧? 裴君琅恹恹发问:“你生辰几时?” “如今是春末,嗯……大概还有五六七个月。” “这叫快到了?”裴君琅震惊于某女的厚颜无耻。 “嗯!一年内呢!” 小郎君低垂浓长睫翎,丹红色的薄唇轻抿。 他懒得看叶薇,似是头疼,骨节分明的长指,不着痕迹地按了下太阳穴。 “罢了,你要便留着吧。” 叶薇感动,泪花涌动:“小琅,你真是一个好人。” “不过……”裴君琅似笑非笑,“你若是想用区区一把火铳防身,那可就打错算盘了。” “怎么说?”叶薇确有此意。 裴君琅一副玩世不恭的慵懒样,单手撑头,为她解答:“八大世家里,除了济世医白家与千面郎沈家,其余子弟的传家术都能防住火铳子弹的袭击。譬如你们叶家的山兽护主,会以身抵挡;谢家的傀儡牵尸术精湛,也能用尸人躲避来袭。” “那我至少还能对付白家和沈家?”叶薇双手捧脸,若有所思地问。 “想得美。” “哪里不对?” “沈家和白家是中立家族,一个售卖面皮给江湖人士,另一个医治天下人,无论皇亲或平民。这两家在江湖内的势力甚广,名望最高。若你敢伤他们,便是和江湖人作对,很容易被全天下人通缉,很棘手。” 他勾了下唇,意味深长地说:“因此也有人说,白、沈二家人最不可靠,因为他们总有退路。” 叶薇瞠目结舌:“那照小琅这么讲,这把火铳就是一块破铜烂铁?” “呵。”裴君琅轻哼一声。 “既如此……小琅二两银子卖我一块废铁吧,多谢了!”叶薇见缝插针,怯怯地把二两银子递到裴君琅掌心。 裴君琅盯着掌心里的银子,眼底杀意渐重:“你打发叫花子?” 叶薇捻起衣角,装模作样点了一下眼角,啜泣:“小琅,我不允许你这样说自己!” “闭嘴,拿着。”他头疼极了,当花钱买个清静。 裴君琅见叶薇又要把火铳插.到腰上的挂包里。 “你等会儿。” 叶薇望来:“有事?” 他无奈地朝车外招呼:“明月,买个能缚在腿侧的火铳皮套。” “是,殿下。” 明月手脚很快,没一会儿就往车厢内递来一个小巧的羊皮枪套。 裴君琅抬了抬下巴,示意叶薇去接。 叶薇困惑地收下了赠物。 羊皮枪套质地坚硬,还带有几条弹性十足的布带。皮壳子上绘有偷食樱桃的麻雀,栩栩如生,可见匠人的手艺很好。 叶薇爱不释手,小心问:“这是什么?” “火铳塞到包里,也不怕擦枪走火么?这是专门佩于腿侧的枪套,不少江湖人会往衫袍底下配备匕首、暗器,抑或是鸟枪。你真要防身,好歹把底牌藏得隐秘一些。” 叶薇明白了,裴君琅这是为她着想呢。 小郎君一如既往面冷心热! 叶薇嘴角悄悄上扬,狭促的笑怎样都掩饰不住。 裴君琅觉察到了她的戏谑表情,莫名耳热,白皙后颈微微泛红。 他果然不该多管闲事! 小郎君偏头掩饰,如鲠在喉,不再多说话。 叶薇却不饶他,得寸进尺地说:“小琅,还有一点,我府上人多眼杂,这把火铳配身上也是落灰。今日你不是也说,我开枪准头不行么?我不多练练,恐怕往后还可能伤到小琅。你送佛送到西……” 她欲言又止,美眸上下逡巡裴君琅,满腔难言之隐。 裴君琅被她看得发毛,修长指骨不由一紧,扣住了轮椅把手。少年凤眸锐利,语气里含着厉色:“你究竟想怎样?” “小琅如今在皇宫外开府了吧?一个人住那么大的院子,不寂寞吗?” “……不寂寞。” 叶薇嗔怪:“小琅尽瞎说!要不这样吧,我时常来府上探望你,也好寻个空地儿练靶子?” 裴君琅讽刺:“探望是假,练靶子是真?” “小琅懂我。” 裴君琅:……他真服了。 裴君琅缄默许久,还是递了一块玉牌过去:“若来府上,直接将玉牌递给青竹掌眼,自有人领你入内。” 叶薇忸怩,推拒了一下:“倒不必给我家门钥匙,太贵重了……” 裴君琅问:“那你能不来我府上?” “哈哈哈,不能。”叶薇神情诚恳。 这次,没能及时召唤出他的本命兽。 他眉间郁色渐重,只能取出陶埙,轻轻吹响。 很快,黑鳞蛟蛇现身,长长的巨蟒,缓慢游来,亲昵挨蹭叶瑾。 叶瑾没有回应本命兽的讨好。 在他眼里,黑鳞蛟蛇太有自我认知,不够忠诚。 即便他从父亲手里得到黑鳞蛟蛇,又用血肉喂养它多年,它仍会有“叛逆”的时刻。 譬如不愿意听从叶瑾的差遣,响指抑或口哨都唤不过来,只能用传音法器逼迫它现身。 毕竟,黑鳞蛟蛇不是叶瑾从小养到大的山兽,他们没有心念合一。 正如现在,黑鳞蛟蛇似乎嗅到了老家主的气息。 它撇下叶瑾,径直游向父亲的灵牌,轻柔地缠了上去。 叶瑾的眉眼更冷:“他已经死了。” 黑鳞蛟蛇能听懂人言,顿时起了火气,吐出猩红的蛇信子,朝叶瑾斯斯恐吓。 叶瑾勃然大怒,一下掐住了黑鳞蛟蛇的头骨,遒劲手掌用力,以蛮力伤它骨肉。 咔哒咔哒。 皮肉被伤,流出一地蛇血。 它疼得浑身都在战栗,黑鳞翻起,蛇尾发颤。 黑鳞蛟蛇不住挣扎,却不敢违背主契,攻击叶瑾。 它是叶瑾手上一员大将,叶瑾也不会轻易弄死黑鳞蛟蛇。 叶瑾松了手:“记住,你的旧主早已死了,你如今的主人,只有我。” 说完,他手掌奋力一甩,将本命兽狠狠摔到一侧的岩壁上。 蛟蛇身上的鳞片坚硬,刺入岩墙如利刃破石,顿时烟尘四起,灵牌被震倒了一片。 黑鳞蛟蛇扭动两下长尾,不再靠近叶瑾,反倒是遁地离开,不见了踪迹。 叶瑾拧了拧眉心,心烦意乱。 很快,传召的暗卫带消息回来复命。 “家主,您要查的小蛇王有消息了。” “说。” “蛇庙附近留下了一枚天家的玉佩,属下跟蛊市的店家打听过,冬狩那几日,有一名患有腿疾只能坐轮椅出行的小郎君住宿,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 叶瑾摩挲玉佩上的“裴”字,陷入了深思。 “裴君琅?”他皱起眉头,“一个双腿残废的皇子?他怎会有如此通天本领,竟能知蛊市黑蛇母的秘密?” 叶瑾百思不得其解,却不敢轻举妄动。 天家子嗣,不是他能动的人。 但是……叶瑾能借刀杀人。 他冷哼一声,把玉佩递到暗卫手中:“送去杀神周家,再带上我的口信儿,就说……皇后眼拙,竟在宫中埋下如此大的隐患。若二皇子当真有所图谋,凭他那隐忍多年的深厚城府,日后祸生不测。” “是。”暗卫领命离开。 叶瑾没走,仍在细思裴君琅的意图。 裴君琅倘若真有通天本领,能潜入谢家蛊阵取走黑蛇母的蛇蛋。那他又怎会愚钝到留下线索,等叶瑾来发难? 还明目张胆对外宣称,小蛇王在他手上。 倒像是故意成为一个众矢之的的靶子,诱人来诛杀。 他究竟在图谋什么事?叶瑾想不通。 也可能是其他人故意扮作裴君琅的样子,将矛头指向他?叶瑾还是本能不相信一个废物竟是天赋异禀的天才。 算了,反正叶瑾不会对皇子出手,还是引导杀神周家慢慢试探那小子吧- 过完年,开了春。 一群老师开始交头接耳,商量伤亡学生的处理事项,顺道静候济世医白家人派来增援的医者。 谢道玄望向小妹,她想留谢芙说说话。 此刻,鲁沉山也听到动静,姗姗来迟,一同凑过去打听消息。 只剩下叶薇了,她没事做,打算先回休息点看看其他小伙伴们的情况。 下山的时候,山风拂面,温暖宜人。 叶薇才清晰感受到,原来春日真的要尽了,炎热的夏季来了。 喧嚣的风吹动她乱蓬蓬的乌发,携来不知名的花香,掠动她轻盈的衣袍。 劲风无孔不入,悄无声息地钻入叶薇的衣袖,将她吹得鼓了起来。 小姑娘裙摆蹁跹,蹦蹦跳跳,看上去一点都不弱质芊芊。 裴君琅远远看到叶薇。 明明那样渺小的、不起眼的女孩,可他偏偏能一眼就注意到。 叶薇站在绿草如茵的坡上,被日光最后一点光烬照拂,充满了力量。她一面摇铃,一面嬉笑奔跑。尸人小王受铃铛驱使,一直以怪异的姿势紧跟其后。 裴君琅语塞。 她是傻子么?和一具没有活气儿的行尸玩得这么开心。 许是裴君琅的目光太炽烈,叶薇很快发现掠食者不善的视线。 她警惕抬头,与不远处的裴君琅对视。 他一如既往的得体、秀美,雪色的衣领用真丝绣了竹枝,贴着他白净的胸口。许是觉察到叶薇的杏眸,小郎君仰颈,轮廓分明的喉结微动,他朝她望来。 夜色渐渐侵袭,裴君琅所在之处已经陷入了云翳之中。 连同他那一双美丽的凤眼,也压了许多沉寂的情绪。 叶薇不畏惧裴君琅周身透出的极具威胁的压迫感,她相信凶悍的野兽已被驯化,绝对不会伤害她。 于是,叶薇步履轻盈,朝裴君琅跑去。 “小琅。”她含笑唤他,明媚的笑容能消融冰雪,温暖人心。 裴君琅抿起薄唇,下意识错开眼。 他低眉的一瞬间,无意间瞥见叶薇的裙摆都是已经干涸了的鲜血,来的时候,她的衣裙被草木遮掩,没能及时发现。 裴君琅挑眉:“你受伤了?” “唔,遇到几个刺头罢了。”她不以为然。 这么多的血量,恐怕不是轻伤吧。 裴君琅蹙眉:“……为什么不用我的福豆?” 叶薇歪头,有点不解。裴君琅千里迢迢赶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她略有点心不在焉,也一时间没想到原因。 可是,叶薇最擅长糊弄,她随口敷衍道:“嗯……可能是不想让小琅出局吧。” 少女的眼神迷离,似乎思考了许久才答出这句答案。 仔细一想,也的确是这样。裴君琅在的话,叶薇的底气就会稍稍大一点。 捅出天大的篓子也不怕,她知道裴君琅足智多谋,也很护短。 他定有能力,也有办法帮她善后。 “叶薇……”裴君琅失语。 他来找叶薇,明明是想怪罪她总让他不高兴,总让他提心吊胆,总让他破戒,变得不像自己。 裴君琅是来兴师问罪的。 可他究竟生什么气,他自己都不清楚。 现在,叶薇说,她之所以在危急关头也不用他的福豆,只是不想让裴君琅出局。 叶薇只能采取笨办法,小心翼翼追问:“为什么呢?” 裴君琅睨她一眼,很快垂下沾了雪花的黑睫,错开视线,望向庭院里的松木。 “天冷,你坐旁边,正好能替我挡风。” 裴君琅的语气自然,似乎还在怪她明知故问。 叶薇气闷于心。 她一个小鸟依人的世家小淑女,怎么为一个宽肩窄腰的高大郎君遮风挡雨? 他一定是嘲笑她变胖了…… 老话说了,夏放冬藏。叶薇只不过听祖母的话,近来一个月为了多藏一藏隆冬天里的福气,多吃了一点诸如猪蹄膀、烤羊腿、大酱鸡腿、各色细点花糕的年货…… 她不过身材丰腴、玲珑有致,才不是变圆润了。 小琅再这么对她“物尽其用”,有朝一日,叶薇一定会抛弃他连夜逃跑的!- 角落里,谢芙抱住妹妹,左顾右盼,不明所以。 叶薇问:“咱们的蛊……爆头吗?” “不爆啊。”谢芙皱眉,“算了,反正蛊上也没写谁的名字,查不到咱们,管他死不死的。” 鲁沉山忧心忡忡地审视这一切,很明显,不是他们动的手。 沈如意小声说:“这货不是假的吗?” 叶薇:“你有法子证明死的老家主是冒牌货吗?” 沈如意摇摇头,再踮脚看一眼周崇丘被毁了容的脸,茅塞顿开。 “有人想让老家主死!” 裴君琅懒洋洋地讽刺:“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就猜出来了,不算笨。” 沈如意:“……”哥,你贴脸骂了啊,不厚道了啊! 整个官学乱成了一锅粥,老师们忙着善后,无人再管孩子们受不受惊。 平白无故出了这样一件大事,难道真的是天意? 官学里,人头攒动。 随着御敌的号角声响起,无数卫戍京畿的御林军、府兵别着寒光凛冽的长刀、长缨枪,井然有序涌入潜渊官学。 他们奉了丧父哀痛的周皇后谕旨,势必要搜查官学,看看有没有闲杂人等作祟,意图将杀害周崇丘的凶手缉拿归案。 御林军都闻讯赶来了,裴君琅身为御林军都统,自然要出面指挥。 冷静的小郎君推车而去,肩背挺拔,背影伟岸如山。 明明是身残的少年郎,此时迎向禁军,身上气势凌然,压迫感十足,竟无半分违和之处。 见状,白衡似乎明白了自己和裴君琅的差距所在,他更为自卑了。 另一边,叶薇若有所思地分析眼前情况。 皇后此举,无疑是坐实了周崇丘已死的事实。 她心知肚明,周婉如相当于放弃这个人质了。 这是要干什么?她打算除掉冒牌货,又杀了真正的老家主,大家一起鱼死网破吗? 倘若周婉如昭告天下,说明周崇丘已死,那么家主之位不出意外会落到周溯的头上。 周溯是亲近二皇子一党的,周婉如掌控不了她,那她岂不是为了不受制于叶薇他们,反而弄巧成拙,故意把家族势力往外推吗? 一时间,叶薇和裴君琅的目光对上,后者朝她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叶薇又回头,眼神询问周溯:“怎么回事?” 周溯有点明白了。 他平静如常,没一会儿,翘起唇角,含笑道:“皇姑姑,发现我们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坤宁宫。 琉璃瓦的明黄色被风雪掩盖,棉花似的雪絮,星子一般,粘上梁枋的宝珠吉祥草彩画。 梁柱底下,小宫人手执扫帚清扫积雪,连声交谈都没有,鸦雀无声。在皇后宫中当差的下人,各个小心敬慎,做事不敢马虎。 周溯接到了周婉如召见的恩旨,在外人眼里,周老家主死了,姑侄俩是最亲的家人,见一面,彼此哭泣诉苦,无可厚非。 周溯看到阖宫挂起的哀悼白幡,一应骄奢淫逸的玩意儿全搬回库房里,摆在外面见人的,全是死气沉沉的肃静桌椅、玉石盆栽、竹骨屏风。 周皇后很擅长演戏,骗过许多人。 周溯踏进门槛,周婉如远远看见他,提裙小步跑来。 她一双美眸早已哭红,水光潋滟,抱住了劲瘦如竹的周溯。软弱的姑姑低头,把哭湿的脸埋入侄子的肩头,眼泪一点点濡湿衣布,春风拂过,冷得蛰了周溯一下。 周溯垂下眼睫,没有动弹,任由周婉如抱他,藏在袖子底下的双手紧攥成拳。 周皇后感受到侄子的脊骨轻轻发颤,她饶有兴致地勾了一下唇,随后摆摆手,示意飞燕关上殿门,她和小辈要说些体己话。 门刚关上,周溯冷淡地开口:“皇姑姑,你不必再演了,我知道祖父在你手上。” 周皇后没有你来我往地推拉,她的目的不在此。 周婉如松开周溯,她气定神闲地坐回高榻,“姑姑好久没见你了,好歹沾亲带故,不先叙叙旧,聊聊家事吗?” 周溯抬眼,静静地凝望周皇后。 很快,他语气淡淡地说:“我和姑姑,应该没有那么多旧事可叙。” 周婉如轻笑一声。 明月摇摇头:“我怎么可能知道主子的心思?你小心些,今日主子看起来不快,对青竹都没好脸色呢。” “嗳,成。宫里又派下生辰礼的赏赐了,咱家瞧着比往年还多些,这是圣眷正浓,要不要告诉二殿下,让他开心开心?” “还是别多事了,二殿下想知道,他自会去了解。”明月对于伺候裴君琅很有心得,“青竹说的,不要替主子拿主意。” “正是了,咱家受教了。”长寿毕恭毕敬地躬身,擦了擦一脑门的汗。 他不敢多话,打算嘱咐灶房那边,给裴君琅上一些碧螺春茶以及适口的茶点。 长寿还没走出两步,明月忽然开口:“不过,还有一点,要是有一位名叫‘叶薇’的小姐登门,别拦,也莫要管。这位主儿紧要得很,得罪她,那就是一个死罪。” 长寿打了个激灵,连连点头:“多谢明月小兄弟提点,若叶薇小姐来了,咱家一定好生伺候。” 两人刚说到叶薇,转眼贵客就到。 门房听到马车的响动,瞌睡还没打完,一截凝脂臂骨便递到他面前。 叶薇亮出府上玉牌,笑吟吟地说:“我想见见你们家殿下。” 门房吓了一跳,赶紧跑来和长寿通禀。 长寿心里咯噔,没想到从来不和人交好的二殿下,竟把自己随身玉牌都赠出去了。 何、何等的人物啊! 他毕恭毕敬赶去大开府门,定睛一看,是一位和二皇子年纪相仿的窈窕淑女,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这很可能是往后府上女主子啊。 长寿半点不敢怠慢,抬臂就要搀叶薇进来,顺道赔上一张笑脸:“小姐,您是爱喝碧螺春,还是紫笋茶呀?奴才也好给您置备上。” “都成,劳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能服侍小姐,是奴才的荣幸!” 叶薇轻轻挑眉,她没想到裴君琅的玉牌竟这么好使。 府上奴仆一个个都对她礼待有加- 不少心思重的公子小姐从这一番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里,渐渐回过味来,周皇后是看上叶薇了,而叶心月想要入主东宫的梦,怕是破碎了。 “无聊。”裴君琅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戏,他对于周婉如拉拢人的手段早就见怪不怪。料想叶薇也是个人精,应当不会这么好骗吧。 官宴散场,裴君琅正要推动木轮椅离宫。 他的腿是伤在这座暮色沉沉的深宫里的,因此裴君琅对于周婉如和裴凌有一种天然的厌恶。 既然还没到刀剑相向的时刻,那他能少见就少见吧,免得还要同他们惺惺作态,人前虚与委蛇,平添恶心,浪费心力。 然而,就在裴君琅隐于夜幕中的时刻,凉风送来叶薇轻灵含笑的嗓音,他微掀眼皮,睨向那群跟着裴凌上御花园玩乐的孩子们。 旁的都瞧不真切,唯有叶薇鬓角簪的那朵洁白茉莉,如月莹白。 小郎君抿了一下唇,还是招呼青竹:“跟上。”- 裴凌想起昨晚和周婉如夜谈。 周婉如语重心长地对儿子道:“叶薇腕骨上佩戴的,正是老家主叶尘夜的兰玲镯,看来叶家变了天,有人在为这个孩子撑腰。” 裴凌若有所思:“可叶瑾看重的不是嫡长女叶心月吗?” 周婉如冷哼一声:“叶瑾那种扒高踩低的性子你不懂?只要有利于他,更变一个传家人罢了,还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的轻松事。” 裴凌明白叶心月已非合适的皇子妃人选,若是执意要拉拢驯山将叶家,或许退而求其次,兜搭叶薇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他:“母后的意思是,希望我能拉拢叶薇?” 周婉如笑笑:“天家的姻缘么,不讲究缘法,讲究明争暗斗。要么毁了裴君琅的助力,要么将其收入囊中,你自个儿掂量。” 裴凌了然。她转身走了,裴君琅没有去追。 裴君琅听到马蹄声隆隆震耳,猜测多罗王子一定是骑马来找叶薇。 他找她做什么?离别前又想说什么? 裴君琅很想知道,却强装大度,没有上前。 在那一瞬间,他忽然生出了一点羡慕……他竟会有其他人攀比的心思,竟会嫉妒别的郎君能够骑马,能够捎带心上人驰骋天涯。 叶薇跟着裴君琅,只能被囚禁在一间很小很小的屋舍里,不是宫阙,便是马车。 他腿脚不便,不能和她策马同行。 裴君琅嘴上说,娶叶薇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为了保护她,所以采取了这一项权宜之策。 可是,唯有他自己才知,能够博得叶薇的同意,能够得到叶老夫人的肯定,能够谋求到皇帝的婚旨……他心里泛起的一点隐秘欢喜。 这一场婚事,不止是缓兵之计,还有他不可言说的欲念与私心。 这样一想,裴君琅实在有点卑鄙。 他心知肚明,自己并非与世无争,他知道争不过,所以从来不争。用这一点脆弱的模样,用这一点悲惨的身世,引诱叶薇……叶薇心肠软,每一次都会同情他,一步步朝他走近。 裴君琅就连真心,也是满盘算计。 他很无耻。 裴君琅不禁想,这样用婚事困住叶薇,她会欢喜吗?还是在不久后的将来,她感到后悔?- 晚秋的阳光不算刺眼,叶薇眯起杏眸,仰望高高在上的多罗王子。 小姑娘皱眉:“多罗王子,你就连和我讲话也要摆谱吗?这头抬得我脖子酸疼。” 多罗看着娇气发牢骚的女孩,哈哈大笑。 他身手利落地翻下马,落地的一瞬间,卷曲的辫发飞扬,很有少年郎的桀骜英气。魁梧如小山的外域汉子忽然单膝跪地,捧起叶薇的手,额头抵在她的手背,轻轻磕碰一下,又迅速站起。 叶薇不明所以,问:“你在做什么?” 多罗笑了一下,一口白牙晃人眼睛:“我们西坞信奉红龙神主,自然要对你行敬神礼。” 叶薇没有否认身份,毕竟眼下可不是谦虚的时候,她多一重唬人的身世便是对自己多施加一重保护。 叶薇道:“你不会就为了给我行个礼,大老远喊我跑出来吧?” 多罗的笑意消散一点,说:“当然不是。” 他靠近叶薇,低语:“实不相瞒,那些西域小国与草原部族之所以这么快接受你的身份,是因为他们曾瞻仰过西坞佛窟的壁画《龙神变》,你驭蛇而出的样子,和壁画上的红龙神主一模一样。” 听到这句话,叶薇的心脏狂跳不止,她脑中灵光一现,忽然明白了什么事。 红龙神主不是出自中原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西坞佛窟?难道这一切,冥冥之中皆为天意吗? 多罗以为叶薇不信,他又想起一句广为流传的梵语,翻译给叶薇听:“神谕有言——丘垄起龙骨,藏蛇入地穴。石胎孕神主,红龙焚万物。” 叶薇顷刻间瞪大眼睛,眸子里闪过难以置信的情绪。这几句话,她曾在叶尘夜的札记里见过,这是育龙的法子啊。祖父是不是曾去过西坞佛窟?他是不是早早知情? 电光石火间,叶薇想到了一件事。当初红龙谷里,白莲教偷偷在风水宝地养育红龙。可是,所有红龙都没成功,全成了面目狰狞、身躯庞大的怪物。假如,红龙谷根本就不是养育红龙的地方呢?真正培育红龙的地方,实则在西坞佛窟呢? 叶薇的手臂翻起一阵鸡皮疙瘩,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大秘密,叮嘱多罗王子:“如果你把我当朋友的话,能不能帮我保守这个秘密?” 多罗点头:“自然,我知道你们大乾和羯人王庭有一场恶战要打。比起让羯人侵占西坞,我更希望你们能赢。” 毕竟羯人不事生产,他们一旦占领一个小国,便会无穷尽地掠夺,那么他们西坞将民不聊生,所有的子民会在羯人的暴政下,沦为锻造武器、碾织毡毯的奴隶,他们平和安逸的生活终将不复存在。 但大乾国赢下战役就不一样,大乾国人稠物穰,也很擅长耕种农物、治炼器具。大乾国都城遥远,也管不到西域里的西坞,他们只需要归附王朝,再每年朝贡一些外域礼物。这点财物,对于富庶的西坞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多罗抿唇:“虽然我的心是向着你们大乾国的,但西坞贵族与世家众多,人心要凝聚。我此次回去,就是为了扫清隐藏在王庭里的卖国叛徒。如果有一天,西坞派出骑兵策应羯人,攻打大乾……那你就当我在国政争斗里失败,已经死了。” 他把死亡说得这么轻飘飘,叶薇的心脏变得沉重。 她目光坚毅,送上祝福:“英勇的多罗王子绝不会死的。” 多罗勾唇:“神女希望我别死,那我会努力撑一撑。” 叶薇诚恳地请求:“不过,死之前,能不能把佛窟的壁画拓一份,送来给我?” 多罗忍俊不禁:“所以,小薇神女对我百般宽慰,只是想要从我手里骗取壁画拓本啊?手拓描摹难免疏忽,我还是希望小薇神女有机会能来西坞一趟,我定会热情款待。” 叶薇也笑:“好啊,有机会一定去。” 话虽如此,但多罗也知道拓本的重要性,他一定会尽快把壁画的描图送到叶薇手中。 云兴霞蔚,夕阳的红光照得河渠粼粼泛金。 一只猎鹰破空而来,穿过稀疏花枝,停歇于多罗肩侧。 这是部曲提醒大王子尽快动身的信号。 多罗不能久留了,他纵身上马,手挽缰绳,郑重作出承诺:“为了保证小薇姑娘来做客时的安危,我会尽力扫清政权的障碍,带着皇族人恭迎你的大驾。” 叶薇:“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多罗轻夹马腹,骏马如同离弦之箭,绝尘而去。 晚秋的风既凉又刺骨,多罗赤着小臂,却半点都不觉得寒风凛冽。 马蹄踢踏,鬃毛轻扬,多罗知道叶薇肯定还在目送他,但他没有回头,快马加鞭冲向城门。 多罗想对叶薇说的话,其实不止那些。还有、还有许多关于少年郎的爱慕与向往。 但是,当多罗想到那一夜,他跟着鸡腿饭队的小伙伴们去找裴君琅,帐篷里满满浓郁的药汤苦味以及浓郁的血腥味。 他知道裴君琅生了病,甚至病得不轻。 但他拖着病体,也要外出寻找叶薇,裴君琅义无反顾,为叶薇献出生命。 他比多罗先找到的叶薇,先保护的叶薇。 多罗没能第一时间保护好心爱的姑娘,他愿赌服输。 多罗洒脱放弃,他不再和裴君琅争抢叶薇- 离宫后,大皇子仰望高悬于琉璃瓦上的一轮月,心里想到从前叶薇跳水搭救他的那一幕。 他和叶薇是有缘法的,甚至比裴君琅还要早。 只不过他的弟弟奸诈,横插了一脚- 御花园内,裴凌嘴上说带一群孩子逛御花园,实则是一心想找机会,和叶薇打好交道。 御花园有一处沐于月光下也能盛绽的百年花树,每逢夏末,花卉绚烂,清香满风亭,极为美丽。 他想带叶薇赏景。 裴凌的算盘打得极好,怎料一回头,他和那个狗皮膏药裴君琅对上视线。 二弟?他怎么在这里? 裴凌心中的厌恶都要满溢出来,明面上却仍要装作关爱弟弟的兄长。他笑着打趣裴君琅:“二弟为何跟着我们?你自小便是宫中长大,御花园的景致早已司空见惯,应当对花树没兴趣吧?” 听到这话,裴君琅偏头,故意装作黯然神伤的样子,落寞道:“大哥,弟弟腿脚不便,这么多年以来,我都鲜少出门赏景。唉,我嘴上说不喜花色,实则不过是怕麻烦到大哥。今日难得一家人游园,弟弟也想同往……” 他这番话,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依恋兄长的小皇子,一些单纯的世家公子听得潸然泪下,暗地里偷偷擦拭眼角。 唯有裴凌了解裴君琅的奸猾,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但裴凌再恶心裴君琅的虚伪,他也不能当众拆裴君琅的台,只好强牵起唇角:“既然二弟也对花树感兴趣,那便一道儿赏景吧。” “好啊。”裴君琅勾唇,目光冰冷,笑意不及眼底。 皇子们你来我往过招,叶薇听出了那点剑拔弩张的硝烟气息。 她故意放慢脚步,凑到裴君琅身边,悄悄问:“小琅可不像有闲情逸致游园的人,你特地留下来,该不会是为了暗中保护我吧?” 听到这话,小郎君冷漠斜了她一眼,讥讽地嗤笑:“惯爱往自己脸上贴金,你想得倒美。” “你说不是就不是咯。”叶薇也没拆穿裴君琅的心思,一副“对于小郎君害羞一面了然于心”的嘴脸。 裴君琅头偏得更远,心里烦闷。早知道,他就不该来看顾她。 省得叶薇小人得志! 裴凌作温润君子状,一面讲解宫闱趣事,一面介绍园圃里的奇花异草。 他眼风扫荡几眼,许久没瞥见叶薇,下意识回头望去。 却见叶薇守在自家弟弟身边,时不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女孩笑颜如花,亦步亦趋跟着冷如寒山的裴君琅。 远远看去,郎才女貌,真是顶登对的一双璧人。 裴凌的君子之风荡然无存,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叶薇果然很不识趣,又和那个小残废黏在一块儿。 她是个蠢笨的女人吗?难道看不出皇后的良苦用心吗?真是榆木脑袋。 裴凌气闷不已。 可眼下,叶薇和裴君琅有说有笑,当着他的面眉来眼去…… 今晚裴凌精心设计的游园宴,不会为他人作嫁衣吧? 思及至此,裴凌真是要被这对狗男女,气得呕出一口心头血了- 叶薇看着文静娴熟,其实对于赏花这种雅趣,她知之甚少,也品不出什么意境。 裴君琅早猜到裴凌那些风花雪月的念头会落空,忍不住嘴角上翘,用王御厨最新研发的甜糕方子,成功吸引了叶薇全部注意力。 于是,叶薇一晚上都在讨论,如果有幸能摘下御花园里的娇花,拿到灶房里制作鲜花饼就好了云云。 她的祈愿太显眼,裴凌招架不住叶薇那双,如山间小鹿般清澈无辜的杏眼,对于奇花异草的爱惜最终败给了叶薇的楚楚可怜。 裴凌还是让小姑娘得逞,叶薇真折了几朵三年才开一次的珍稀花卉,带回府中制糕吃了。 书房内,清隽的小郎君翻看大乾国舆图。 修长指骨抵在地图上的某一处,裴君琅慢条斯理地说:“青竹,你去一趟南疆烈血门,我要他们门中饲养的王虫。” 南疆烈血门,一直是百蛊君谢家最大的蛊虫供应门派,许多种类奇特的蛊虫都是养在天气湿热的南疆,到幼虫长大后,才送回京中,供谢家人练蛊。 近日,江湖里确实听到风声,说烈血门培育出王虫,可供谢家的百蛊君们驱使,好虫苗出世,价格也水涨船高。 那几只王虫,早在两年前就被谢家人盯着了,只等它们成年就拿来炼蛊。 如今裴君琅忽然提出要青竹去抢王虫,那不就是逼他和整个谢家为敌吗?青竹单枪匹马,怎能敌得过整个谢家?恐怕要被谢家人追杀到天涯海角了。 青竹丧气地道:“主子,此行凶险,属下若是回不来怎么办?” 裴君琅想到他和叶薇语笑嫣然的画面,微微眯起凤眸。 小郎君慵懒地道:“哦,那我会永远记得你的音容笑貌。” “……”青竹忽然感到脊骨发寒。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主子这道命令,其实是故意劝他送死吧? 他做错了什么,他改还不成么? 青竹刚想再次求饶,屋舍外传来接二连三的咳嗽声。 长寿吊着嗓子,高喊:“启禀二殿下,叶薇小姐来府上做客了。” 裴君琅眉心微蹙:“叶薇?她来做什么?” 没等他追问,小姑娘的脑袋已从门边探出。 叶薇笑弯了一双清亮的杏眼,高兴地打招呼:“小琅,我来啦!” “有事?”裴君琅冷淡睥她。 “今天是你生辰呀,我特地来给你送礼物的。”叶薇找了张凳子落座,“本来想在官学里给你,可我没找到人,幸好课早早上完了,我就溜出来找你了。” 叶薇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还把手里装礼物的锦盒亮给裴君琅看:“我给你准备了一对狐毛护膝,这样天冷的时候,你就能罩上膝骨,或许就能减缓很多腿疼。对了,沈如意他们还在味美斋设了宴,喊我们夜里过去吃呢,生日不操办怎么行呢?” 小郎君接过那一对荔枝果绣纹的绿绸护膝,是长长的一条毛领子,一面是绸布,一面是雪白绒毛,两端缝了盘扣,可以套在膝上,给腿骨保暖。 叶薇记得他受寒会腿疼啊…… 裴君琅心里五味杂陈。 他问:“你……为何会知晓我生辰?” 叶薇:“嗯?青竹说的呀!” 裴君琅如梦初醒:“那一日,你们在楼道里讨论的……其实是我的生辰?” “当然了!”叶薇困惑地歪头,“不然还能聊什么?” “……原来如此。”裴君琅垂下眼睫。 他小心抬起袖子,以手背遮住了翘起的嘴角。 裴君琅不想让叶薇发现,他不经意流露出的星点笑意。 小主子的心情雨过天晴,一旁跪地求饶的青竹渐渐咂摸出了真相。 他试探性发问:“主子,属下、属下是不是不必去烈血门了?” 裴君琅扫了一眼战战兢兢的部下,淡淡道:“既你不去,我也不为难。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青竹不遵主命,犯了大过,自去刑堂领罚吧。” 小主子的刑罚一落下,青竹松了一口气。 既然裴君琅没说罚什么,那就是轻拿轻放。 京城初春,万象回春,枝头绽放的杏花娇柔,雪絮如雨纷纷。 老家主周崇丘的丧期为一百日,这段期间,整个大乾国不得婚典寿筵,也不许臣工们朝欢暮乐,臣民们要与天家一同哀悼老家主,感念周家的无上军功。 这日,皇帝裴望山收到了西坞王庭来朝上贡的国书。 西坞王派出一双十八岁的妙龄儿女上京,言下之意很明确,他们想同大乾国联姻,要么尚公主、要么下嫁王子,总之,他们的态度很宽和,任凭裴望山挑选。 裴望山自然知道,西坞王庭的家底富庶,宝马众多。若是能拉拢这个西域的番国,那么大乾国的边境军将便有更多的军需辎重,可以应敌羯人。 只可惜他膝下公主裴青鸢太过年幼,十岁都不足,如何和亲塞外。 至于大儿子裴凌刚刚定下叶家的嫡长女叶心月,西坞公主又怎甘心为侧妃? 唯有裴君琅……次子虽患有腿疾,却是他倚重的亲子,往后抬举二儿子,也不算让西坞王庭吃亏。 裴望山总不能将西坞的王子,去迎娶世家的女儿,给七个世家多添一份助力吧? 这样不会包藏政治目的、又家财万贯的妻族势力,自然要牢牢掌控于皇族手中。 在裴望山眼里,权力才是高于一切的存在,他量次子乖巧懂事,不会拒绝他的恩赐。 思及至此,皇帝站在风雪中,振臂一呼,唤来春鹰,为裴君琅送去一封“命他于西坞公主兰玛打好交道、日后联姻”的口信儿。 天家的春鹰,穿过延绵千里的飘雪,带着嘶哑的鹰唳,落到皇子府的招鹰架上。 裴君琅居家读书,修长指尖捻住书页,才轻轻翻过一张,便被鹰隼展翅高飞的扑腾声打断。 小郎君漠然抬眸,分辨出这是父皇的春鹰。他取出秘药,喂春鹰服下。 鹰隼清了清嗓子,将皇帝的口谕带到。 “西坞王庭,奉命来京议亲。咕咕,朕命二郎,好生礼待兰玛公主,咕咕。” 啪嗒。书本落地,发出清脆响动。 裴君琅的雪睫微颤,没有躬身去捡。 不知是初春风雪冷冽,还是他披衣太薄。 裴君琅的指骨僵冷,脸上亦无血色,一双凤眸冷到结霜。 他听清楚了。 这是迎娶外族公主的婚旨,而裴君琅暂时不能同皇帝撕破脸。 难解的局啊。小郎君微微皱眉。 第一百一十三章 西坞距离大乾国都城很远,说有数千里之遥都不夸张。西域各国使团受召入京,持着天家官府派下的节信文牒,一路畅通无阻来到了京城,用时差不离一个月。 周老家主死后的第三个月,潜渊官学开学,世家子女们照常来官学上课。 不过为了表示对于院长的尊重与感怀,学生们暂时还有孝礼规矩管制,不能穿太多大红大绿的锦衣华服,接下来的一个月吃肉也只能吃三净肉,也就是不因口舌之欲而特地杀死的动物。 一时间,喜欢扮俏、吃肉喝酒的孩子们怨声载道。 为了防止这群世家子弟不听劝告,偷偷往外袍里穿艳丽里衫,官学甚至为他们每人都准备了几套竹色、月白色、雪色的春衫,供于日常上课换洗。 本家的孩子管束更为严格,非但谢芙不能绑红色的头绳,就连妹妹的打扮也遭到谢道玄专门的检查,她气得火冒三丈,但最终还是被长姐用武力压制了。 谢芙怨气深重,除了叶薇,这段时间无人敢招惹。 阳春三月,时有濛濛春雨,官学里种的几棵柳树也垂下绿茵茵的枝条。明明是春意盎然的美景,学生们却哀鸿遍野,体会到了春日多雨的无情。 住在寝院最下面一层的丙、丁班学生,衣服晒不干,全是回南天的潮气,偏偏屋子前还有影壁墙挡着,照不到太阳,整个屋子成日里湿漉漉的,害得喜阴的蛊虫到处乱爬,死活不肯进瓮里。 尸人被湿气侵体,尸斑都长出来了,屋隅角落甚至生出了野菇。 他恹恹的眉眼掩在出锋的狐狸白毛厚领中,不耐烦地皱眉,问:“你有什么事?” 青涩的少年郎耳朵泛起潮红,他双手紧攥,犹豫了许久,开口:“二殿下,你属意于小薇姑娘吗?” 白衡记得那日山中的杀阵,裴君琅挺身而出,舍命护叶薇。 何等的情谊,才会让人冒着性命之忧,去保护一个女孩? 可偏偏是叶薇。 白衡是不起眼的芸芸众生,他知道叶薇从来没有正眼看过自己。 但他居于暗处,看到狡黠的叶薇、淘气的叶薇、为了拯救自家堂弟挺身而出的叶薇、不顾满身血污精疲力尽也要保护弱小孩子的叶薇…… 不止裴君琅一个人看到叶薇的闪光点,他也是。 他也会被太阳的光彩吸引。 倘若、倘若裴君琅对叶薇无意,那他去追求叶薇,便不是横刀夺爱。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光明正大。 白衡下定决心,挺起胸膛。少年郎站在雪中,如松如柏,他一字一句,坚毅地再次发问:“二殿下,你喜欢小薇吗?”- 金镶玉的凤凰珠冠戴在叶薇高高梳起的乌黑发髻间,凤尾挂下几串琳琅金珠,随着她莲步挪近,几枝花钗颤颤巍巍地晃动。 叶薇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的一颦一笑也变得愈发清晰。 从来不喜欢施加粉黛的小姑娘,为了和心上人成亲,好好打扮过了。眉毛染了螺子黛,唇妆绘了媚花奴,朱唇榴齿,娇媚可人。她今日穿的也很招摇鲜艳,一袭锦葵花的齐胸襦裙,臂挽金莲花橙色的轻纱披帛,肤光胜雪,腰肢纤纤,裴君琅第一次在叶薇身上看到了弱柳扶风的娇弱与美丽。 他待着不动,没有作声,也没有说什么话。 直到小姑娘不满地牵他。 叶薇亲自拉着裴君琅走向为了婚礼搭建的青庐棚子,深山里有一座小院,院子里养了鸡鸭和小狗,这是裴君琅和叶薇往后的家。 他们没有请亲朋好友观礼,唯有叶薇和他。 叶薇拉裴君琅坐到撒帐礼后铺满了喜果、花生、铜钱的榻上。 叶薇羞涩微笑,靠近裴君琅,眨眨眼,问他:“小琅,我今天好看吗?” 艳光照人的小姑娘,忽然撒娇,惹得裴君琅心脏一跳。 屋外的天色一下子变暗,光线昏昏,唯有一豆烛光幽幽。 裴君琅看了一眼自己完好无缺的腿,心脏瑟缩,泛起苦意。 他冷着脸,下颌线紧绷,抿了一下唇。 随后,裴君琅艰涩地开口:“好看。” 他明知这是一场梦,却不再如从前那样,杀了梦里想念的人,固执地破梦离去。 他贪恋这一份暖意,他想再留得久一点。 然而,梦总有醒来的时候。 ……叶舟听了,一时语塞。原来为这个家付出最多的竟是黑鳞蛟蛇。他就说,太信男人那张嘴,一定会吃到大苦头。 …… 偏偏裴君琅和叶尘夜用的路数一样啊……干!博取同情的臭小子,一肚子坏水。 叶舟眉头紧锁,很快计上心来:“娘,我也不是那种坏人姻缘的恶人,这不是……小薇的爹前脚刚去世,她后脚就嫁人,显得咱们叶家女多薄情寡义呢?小薇总得哀悼父亲吧?这孝礼,咱也不说三五年了,一年总得守啊?” 叶舟说完,自己也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怎么说呢,叶瑾好像就是被叶薇驱兽打死的,要她吊唁,好像有点猫哭耗子假慈悲啊…… 一时间,母子俩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算了,叶舟不管了,反正嫁出去的侄女泼出去的水,他管不着,还遭人白眼,不上算- 皇宫,垂拱殿。 福德扬动拂尘,招呼小黄门把一摞摞世家奏疏、外域使团的章表抬进殿槛,分门别类码放好。 裴望山不喜欢殿内有太多人走动,幸好驯山将叶舟很擅长调教春鹰,今年上贡的春鹰能够分辨奏疏的颜色,甚至能通过不同章表所涂抹的香味,辨认文书的轻重缓急。很多时候,皇帝一抬手,说个类别,春鹰便能用喙衔奏折、抑或重要的书目飞来,比奴仆还方便。 裴望山看了一眼各个西域蕃族的国书,竟有不少的部族愿意用半国的财力作为聘礼,迎娶他们口中的神主叶薇。 裴望山明白,那个乘蛇而立的小姑娘,在各个小国部族面前狠狠立了一次威信,甚至强压过他一头。 这种被人威慑的感觉很不好,仿佛寒冽的刀尖子抵在人的脖颈上。熟悉的恫吓之感,甚至让裴望山想到了当年的世家天才叶尘夜…… 并非裴望山手持王权,便是天下的君主。他还得扬名立威,四海臣服。一切事都打点妥当,就趁着这一回周崇丘死了,他一雪“当年蛰居周家忍辱负重为质子”的前耻,借助春狩礼,让那些胡族蛮民怀德畏威。哪知,皇帝自个儿没捞到好处,全是替叶薇做嫁衣,如今那些愚钝的蛮族人只认神主叶薇。 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竟顺势爬到他的头上来了……真是让人难办啊。 皇帝指骨微蜷,指腹捻住食指上的玉戒,轻轻转了转。 “小姑娘不过刚刚入世,还不懂这世间的人情往来。朕心疼她一个姑娘家往后要见识那么多阴司腌臜,不如趁早给她一个痛快……”裴望山有了主意,唇角微扬,杀心渐盛。 没等裴望山有了更多部署与计划,福德亲自往紫檀木桌案,呈上了一封折子,打的是皇子府的印记。 裴望山眉棱微皱,细细摊开。竟是裴君琅爱慕叶薇已久,盼着君王赐婚。 大儿子定下的是叶家长女,二儿子也要娶叶家的庶出次女……两位凤主皇子妃都出自叶家,似乎不大妥当。 可是,叶薇是个特殊的孩子。若将她招入麾下,利用她手中的黑鳞蛟蛇为武器,为自己御敌守关……裴望山一想,倒也不是很亏。眼下按兵不动,将人留在眼皮底子下也好,朝局动荡,见血太多,裴望山不能再动手了。 往后倘若叶薇不听话,该杀就杀了,也轻便得很。 裴望山笑了下,次子果然很像他。 皇帝才不信裴君琅会有什么儿女情长,次子不过是贪图叶薇的御兽能力,想用婚事蛊惑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正如皇帝自己忌惮叶薇,也想利用她为己所用一般。 这门婚事,赐得很顺畅。 半个月后,福德照葫芦画瓢,带来一车车天家的聘礼,登叶家的门。 大太监妙语连珠,在人前赞颂叶薇闺英闱秀、德言工容,这般优秀的世家女,和二皇子真是般配,檀郎谢女,婚后定恩爱非常。婚期与大皇子裴凌他们的相近,先皇家长子成亲,再轮到次子裴君琅。 福德所说的话,都是一些演练过一次的过场,不同的是,等叶薇靠近她接圣旨的时候,一贯趾高气昂的大太监当即跪下了,他膝行两步,递上圣旨,谄媚地笑:“可不敢受县主的万福礼,您拿好圣旨,奴才也回宫里头复命了。” 福德信奉红龙神主,听闻叶薇是神主转世,他哪敢在叶薇面前摆谱啊,不怕折寿么。 “公公一路辛苦,吃杯茶水再走吧。”叶薇接过圣旨,和气地给福德塞了一个利是封红包。 叶舟看着自家小侄女满脸不要钱的笑容,朝天翻了个白眼。 叶薇挑眉:“二叔,你有话说?” 叶舟:“我哪敢说你啊,嫁给裴君琅你就这么高兴?一点女孩家的矜持都没有。” 叶薇半点不知羞,她眨眨眼,好奇地问:“定亲是喜事,喜事当然要高兴了,难不成摆个哭丧脸么?” 说完,叶薇朝叶舟伸手:“对了,二叔,你好歹是我亲叔叔,不该给我添嫁妆吗?” 叶舟目瞪口呆,简直要被叶薇的厚脸皮吓着了:“你怎么好意思和我讨要?我也不是不给你,但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能主动和我讨钱啊!” 叶薇无辜地道:“我们之间是那种生分到不能谈钱的关系吗?” 叶舟哑口无言。 叶薇绞了绞手指,小声嘟囔:“听说百蛊君谢家的次女谢小兮定亲了,阿芙给我讲,她的三堂叔出手阔气,直接添了五台嫁妆呢。” “小薇,做人不能太攀比,叔不吃你激将法那一套。” 叶舟听得不是滋味……嫁妆都要带到裴君琅府上的,他们把叶薇嫁过去了,还得赔上大半家底,怎么想怎么亏。他们又不是卖侄女,把所有家当都丢给女孩,不让她归家。叶薇过得不舒坦了,随时都能回娘家,没人会拦她,况且他们叶家结两姓之好,叶薇赢得了家主之战,依旧可以继承家主之位。既如此,她的家产留在叶家比较好,免得便宜了裴君琅。 “好吧。”叶薇叹气,“也是,我生不逢时,没摊上谢家那种出手阔绰的叔叔。” 叶舟气得跳脚:“谢家三堂叔?谢仲那死货是不是?上回和我出门去赌坊,赌.资都出不来,还是求我垫付的。今儿不知从那个犄角旮旯里凑了点嫁妆,到处显摆了!” 叶薇怯怯地道:“那不就更显得谢叔叔疼爱侄女吗?您想想,他自个儿都家徒四壁了,还要攒下给堂侄女的添妆,真是感人肺腑啊……没事的,二叔,我也没有很羡慕,人各有命,我不会乱攀比的。” 叶舟气得倒仰,指着叶薇说:“你给我等着!别说五台,叔给十台!” 叶薇双手掩住小嘴,惊呼:“真的啊?二叔好大方。” “自然,输人不输阵,这是咱们老叶家的脸面之战!”叶舟才不管激将法不激将法的,谢仲都出招了,他哪能让人比下去,不蒸馒头争口气啊,他这就和库房支银子去。 叶薇接旨的时候,叶心月谎称病重休养,没有出席。 她站在一旁月洞门后的廊庑底下远远看着,不敢靠近。 阳光下,明艳娇丽的叶薇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她的运气真好,谁都看重她,谁都喜欢她……原本叶心月还觉得自己好歹有一桩事能压她一头,然而在五竹山的时候,叶心月也和众生一同仰首,看着叶薇沐血而出,驭蛇成神。她那样夺目,那样耀眼,那样高高在上,叶心月根本就没办法同她争。 叶心月再不甘心,也得接受现实。 裴君琅醒来时,屋外仍是北风呼号的寒冬。 屋外的莲花雨水链像是被冬雪冻住了,风吹不动,只能闷闷地磕碰墙壁。 裴君琅的筋骨尽碎,他曾有一刻陷入混沌,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不曾想,他还活着。 裴君琅松了一口气,感到欣喜。 他疼到动弹不得,腿骨又无法挪动,只能小心偏头,看一眼床脚。 空空如也。 以往叶薇都会趴在他的床边,彻夜照顾他,等他睡醒。 裴君琅莫名慌乱,他感到不安。 小郎君撑起手臂,妄图下床找叶薇。 然而,他的身体很虚弱,不过一个屈肘,竟扑通一声从床上摔下来。 哐当一声巨响,屋外闯进两人,一个是端着热水铜盆的长寿,一个是端着药碗的白梅家主。 在这一刻,裴君琅像是意识到什么,他的眼眶滚烫,凤眸的眼白布满血丝。 他顾不上跌坐在地的狼狈,狠厉地高喊:“叶薇呢?!” 白梅脸上讪讪,和长寿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叶薇在哪里?!告诉我,否则我杀了你们!”裴君琅的杀心强盛,甚至面对白梅也有了敌意。 白梅放下滚烫的药碗,她不敢开口,只垂下眼睫,小声劝慰:“小琅,喝药吧。” 裴君琅沉默下来,久久无言。 没多时,门窗大开,抖进一阵风。 雪絮覆满裴君琅乌黑的长发,让他想到逃亡的那一夜。 今朝同淋雪,此生共白头。 他对叶薇说过这句话。 屋外灰扑扑的,风雪肆虐,地面的雪光被灯火照亮。 风雪天里,银装素裹的大地忽然增添上一抹红痕。 飞兽嘹亮的嘶鸣响彻云霄,红色的龙蛇在天穹盘旋飞舞,吼叫声如啼哭如泣血,那一团硕大的红色龙影,美到瑰丽,触目惊心。 红龙降世。 红龙被孵化了。 红龙能出生,唯有一个可能……叶薇作为母体、作为器皿,她被蚕食殆尽了。 裴君琅浑身发冷,如坠冰窟,一身滚烫的血气仿佛被人抽干了。 他忍住无尽的痛楚,咬紧牙关,双手并用往门外爬去。双腿不能动弹,那就用紧实的臂骨助力,他忍住肋骨尽断的痛楚,咬牙行动。 他要见叶薇,他想见叶薇。 “叶薇在哪里?!” “叶薇在哪里……” “我不曾求过人,这一次,我求你们。” “求你们告诉我,叶薇在哪里?” 裴君琅声声泣血,他不会哭,也不曾哭,可脸上水泽清晰,心里汇聚着浓烈的恨、浓烈的爱。 任他多努力地行进,也只是抵达了门槛。 他要找到木轮椅,他要出去。 裴君琅心里涌起巨大的绝望,他从未有过这么恨自己双腿残疾的时刻。他连奋不顾身奔向自己的心上人都做不到,废物的人明明是他。 “叶薇,是我无用……” 风雪渐大,明明已经过了年关,雪絮却夹杂千丝万缕的雨幕,连绵不停。 叶薇担心梅花甜糕上覆了雪,步履已经足够匆匆,可仍是没能留住那一丝透出的热气儿。 糕凉了。 她踌躇不前,不知还要不要端给裴君琅吃。 她不想怠慢他。 可这时,白衡忽然拦住了小郎君的去路 叶薇困惑地歪了歪头。 兴许他们有要事相商。 叶薇想到裴君琅从来不爱和旁人讲话,她有心留给他更多交朋友的空间。 小姑娘抿出一丝笑,梨涡浅浅,很贴心往旁边的红木廊桥底下一避,不打扰两人交谈- 白衡的话如惊雷劈下,山风灌耳。 裴君琅不满地拧眉,反噬的痛感又漫溢四肢,他不想在外人面前露怯,行色匆匆离开。 可没走几步,白衡又横下心,不要命地拦他。 “二殿下,这个问题对我来说至关重要,请你回答我。” 裴君琅嗤笑:“我同小薇如何,与你何干?” 少年郎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裴君琅果然厌恶冷寂的风雪天,寒风吹得他骨头缝里都泛着疼痛。 他杀心渐起。 “滚开!” 白衡不愿:“除非二殿下回答我,否则我是不会走的。” 裴君琅皱眉:“我会杀了你。” 雪尘飞扬,飘飘洒洒,裴君琅的袖囊鼓动,掌心汇聚浩瀚罡风,蓄势待发。 白衡意识到,裴君琅兴许真的会杀人。 “二殿下想杀便杀吧!我只是想要你口中一个答案,我、我爱慕小薇,若二殿下对她无意,我会出手。” 他竟还不肯退让。 也是这时,裴君琅才如梦初醒地回魂。 原来,不止他对叶薇另眼相待。 确实,叶薇虽说有点不着调、满腹狡猾心计,但她有一副上乘的艳冶皮囊,也会有人被她蛊惑,为她动心。 裴君琅脸色苍白,睨了一眼白衡。 济世医白家,家风清正,历代由女子继承家主之位。 而白衡身为本家嫡出第三子,很受白梅疼爱,他是幼子,上头有兄长与阿姐,不必肩负掌家的庶务。 倘若叶薇同他喜结连理,婚后日子必不会过得太差。 况且白衡自小复有才华出众、嗜好书文的美誉,还是外人眼中清风峻节的翩翩少年。 平心而论,白衡算是良配。 只是…… 裴君琅扶住木轮椅扶手的指骨一紧,凤眸尽是阴鸷。 他凭什么要祝福叶薇?他看起来,很像个好人吗? 裴君琅仍旧不肯开口。 白衡只好下最后通牒:“如果二殿下不喜欢她,何必拦着其他人?” 小郎君的身影一僵。 他终于没再继续往前走了。 “让西坞公主在府外干等着?会不会……有失礼数啊?” 前几日天气晴朗,小主子声称很快更衣不让兰玛公主久等,那样拦她不让进皇子府的大门,还有个说头。可这样恶劣的雨季,您就算再不喜兰玛公主,好歹让人先进屋躲躲雨啊!这不是明目张胆教人知道,裴君琅厌恶西坞公主么? 裴君琅轻皱眉棱,语气里带有压迫感十足的不悦,以及如同被雪水濯洗过的清冷。 “倘若纵她进府,我衣冠不整接待宾客,更为失礼。去传话吧。” 长寿哑巴了。 他缩了缩脖子,没敢多说。 反正、反正小薇姑娘来府上拜客的时候,您不是这副嘴脸的,敢情她就能看您背地里衣冠不整的模样呗…… 第一百一十四章 近日,裴君琅没去潜渊官学,除了要以礼相待兰玛公主,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他身上的反噬疼痛更为剧烈了。 四肢百骸忍受千刀万剐的极刑,每一寸骨血都像是折断、碾碎,再重塑。他忍受无涯的苦难,明知死是解脱。可一闭眼,会看到眉眼弯弯的叶薇。 明丽的小姑娘,满腹心眼,却总是装作一副温驯乖巧的模样,皱一双浅浅梨涡,明眸善睐,朝他抿唇笑。 裴君琅从来没在意过女子的丑美善恶,却隐隐知道,叶薇是好看的。 他终于承认,自己待叶薇是不同的。 这几日,面对西坞使团,裴君琅尚可寒着一张脸,少说几句话,摆出生人勿近的姿态。 周牧娘在叶舟进屋之前,已经眼疾手快找了个位置落座,好巧不巧,坐到了丁班的席面上。幸好花厅的桌椅多,倒也不至于坐不下。 叶薇拉了拉周牧娘的衣袖,说:“算了,今晚就在这边吃吧。” 周牧娘没有反驳,她想到方才叶薇的鼎力相助,心里有几分感动。 周牧娘:“刚才谢谢你了。” 叶薇笑:“这有什么好谢的?我本来就看阿姐不顺眼啊。” 周牧娘点头:“那倒也是,叶心月眼高于顶,当年对谁都趾高气昂,如今没了依仗,风水轮流转落得这个地步,也是活该。” 叶薇不想和周牧娘讨论太多因果论,她夹了一筷子的菜给小姑娘,哄她多吃一点,也算是尽到丁班人的“地主之谊”。 这一幕落到谢芙眼里便很伤眼,她忍不住拿筷子戳戳戳,直到把碗里的桂花糕戳烂了。 谢芙杀气腾腾,把旁边的沈如意吓了一跳。 沈如意:“你干嘛?” 谢芙咬牙:“想杀人,狐狸精勾引小薇姐姐了。” 沈如意看了一眼:“周牧娘只是一个过客,很快就要回到自家班级去的。倒是二公子,你得小心。” 她对他是有恼怒与气愤的,甚至还有一缕若有似无的不甘心。 她从来不知道,小郎君如天上皎皎月,这么难捞入怀。 叶薇大大咧咧调笑:“真到谈婚论嫁那日,我寻不到良配的话,小琅不打算负责吗?” 闻言,裴君琅一怔。他呆了许久,雪睫微眨,一片雪花落地。 他不由自主去观察叶薇的表情,很可惜,小姑娘一如既往笑得娇媚,从她的脸上寻不到半分破绽,仿佛这句话是真心实意。 但裴君琅知道,她很擅长撒谎。 也很擅长,蛊惑人心。而彩头却依旧生效,毕竟那是皇帝裴望山给的甜头,皇恩不可辜负,天命不可违。 就在叶心月以为,他们队伍至少还有三把宝剑,不会垫底的时候。 叶舟神色复杂,宣布:“本次红龙谷大比,【蜜汁鸡腿饭队】获胜!” 还真是名字越怪,赢得越快啊。 叶心月踉跄后退两步:“不可能!我们队伍和他们都是三把宝剑,怎会是他们获胜?!” 沈如意理了理衣襟,清清嗓子,郑重开口:“不好意思哈,你们特别爱打架,还看不起我出招。为了找点事情做,我把你们的剑匣也一并保管,并且交给老师了。” 原来是沈如意很鸡贼地把【凤于九天队】三把宝剑也收入囊中。 叶薇对手指,阴阳怪气:“阿姐,别生气了!至少你们的宝剑也没丢呀?只是叶舟老师太坏了,居然记在我们的名下,好可惜啊。” 叶心月气得倒仰,正要寻裴凌帮腔,却见不可一世的大皇子此时铁青着脸,一句话不说,似是对比赛的结果完全不在意。 也是,裴凌耿耿于怀的废物弟弟,竟成了一个擅武的天才,他还被裴君琅摆了一道,此等奇耻大辱,他哪里还有心情去想比赛的事。 如何杀死裴君琅,才是裴凌要考虑的事。 就这样,【蜜汁鸡腿饭队】以六把剑的优越成绩夺冠! 官学里,恭贺声此起彼伏,沸反盈天。 丁班大获全胜,众人心里都不是滋味。但毕竟他们实力在此,也有人虚与委蛇地讨好叶薇等人。 叶薇依旧态度温柔,对于别人的示好,来者不拒。 而讨好裴君琅的世家子弟,无一不吃闭门羹,被摆了冷脸。 叶薇欢呼,和伙伴们逐个儿击掌。梅姨那里,有母亲存放的东西,她把它们留给裴君琅。 裴君琅暗地里与济世医白家的嫡长女白梅碰头,彼时的白梅刚刚接任家主的位置。 白梅从裴君琅手里拿到了信件,不过一眼便泣不成声。 是她的旧友赫连璃。 那么眼前这个孩子,便是故友之子。 白梅告诉裴君琅,他母亲的本名是赫连璃,璃字,同音“狸”,因此她的闺阁小名便唤作“狸狸”。白梅少时会打趣喊她“小狸奴”,偶尔也唤一句“阿奴”。 没想到,那个承过帝王雨露,甚至生下皇子的胡族美人,竟然就是赫连璃! 白梅明白,她之所以认不出蛮奴,一是因蛮奴被裴望山带入宫中时,早已削骨易容,模样大改;二是第八大世家赫连家全员失踪,不复存在,谁又知道还有一个赫连璃苟活,并且被皇帝改容换貌,偷藏入宫? 白梅不止一次猜测,赫连家的陨落,必然与裴望山有关。 毕竟一个傀儡皇帝,最想得到的便是世家命脉——红龙血眼石。 唯有如此,才可能掌控传说中的红龙,独得吞噬天地、操纵社稷山河气运的力量。 谁都没见过红龙,但谁都不敢轻易让出红龙血眼石。 …… 白梅神伤,她屈膝,颤巍巍把瘦小的裴君琅纳入怀中,温柔地抱住了丧母的可怜孩子。 “好孩子,你受苦了。” 苦不苦,裴君琅已经不记得了。 只是母亲死了,他的心空了好大一块,不哭不笑,不吵不闹,看到什么都无动于衷。 比如眼前,堪称温暖的怀抱。 小郎君把自己封锁进一个巨大的茧子里,他竖起牌子,劝告生人勿近。 “我来拿我母亲的东西。”裴君琅漠然地开口。 白梅把蛮奴曾放在她手中保管的匣子,递给裴君琅。 小郎君打开匣子,发现里面竟是其余七大世家的传家秘法。 彼时,各大世家的传家术还不曾互通有无,但赫连家居然手掌术法奥秘…… 那么,赫连家的传家术,又是什么呢? 裴君琅询问白梅。 白梅摇摇头:“我也不知……当初赫连家本是八大家族之首,然而周家与皇权结合,夺走了赫连家的权势。一个家族的衰落,我看周家与天家脱不了干系。” 周皇后与皇帝裴望山简直是一丘之貉,谁又比谁干净? 裴望山若是真爱蛮奴,又怎会将她改头换面,藏于深宫六院中,受周婉如的欺压,最终死于周皇后的暗杀中? 究竟有什么仇与怨…… 点到为止。白梅没有说太多。 她不希望裴君琅和裴望山反目成仇,她想他能安稳长大,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肯定也是阿奴的夙愿。 可惜,裴君琅年纪虽小,却不蠢笨,他甚至有过人的谋略,打小就懂得藏敛锋芒。 裴君琅没忘家仇。 他枕戈饮血,痛苦难当。 裴君琅明白,想活下去,想要为母报仇,就得韬光养晦,退藏于密,静候一个复仇的时机。 终有一日,他会让处死母亲的周皇后,血债血偿。 也是那时,裴君琅开始私下研习传家术,修行功法。 直到他为了保护母亲的骨灰,中了裴凌的奸计。 少年郎腿骨尽废。 那么锋锐的长钉,借助梁枋的坠势,径直打入他的小腿骨。 顷刻间,裴君琅的皮肉被贯穿,鲜血淋漓,骨肉尽裂。 灼无尽火,顺着木梁烧上裴君琅的脚踝,衣布被烧出大片大片的焦黑灰烬,星火烫得他体无完肤。 浓烟灌入口鼻,人命轻如草芥。 熊熊烈火,淹没了无助的小皇子。 裴君琅绝望地倒在地上,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葬身火海。 那一刻,少年的恐惧、迷茫、无望几乎覆顶,近乎摧毁他。 腿骨好疼,疼到他几乎无法呼吸。 裴君琅畏惧地想,他是不是再也站不起来了,毕竟眼下,他连匍匐爬行都困难百倍。 母亲蛮奴死后,裴君琅第一次生出了怯意。 他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裴君琅眼眶潮红,他胸腔里藏的是柔软的人心,手脚是普通的肉眼凡胎,他也会怕,也会退缩。 可是,裴君琅知道,他没办法再退了。 世上没有菩萨心肠的佛陀,没有人会帮他。 他的公道,只能自个儿化作夜叉修罗,亲手讨回。 裴君琅腿骨断裂以后,四肢百骸无法流通内力息气。他若是强行修炼那一套功法,便是逆天而为,会遭到反噬,亦折损他的寿元。 但,那又如何呢? 待轮到裴君琅,小姑娘蹲下身子,凑到他的膝前。 一双水波潋滟的杏眼仿佛有钩子,撩动人心。 清癯的小郎君被她灼如星火的眸子看得不适,不由抿了薄唇,问:“干什么?” 叶薇笑眯眯抬手,把白嫩的掌心高举,展现给裴君琅看:“小琅,击掌。” “不要,幼稚。”裴君琅当机立断拒绝。 “击掌,就一下,好不好嘛?”叶薇楚楚可怜,撒娇,“我都举手了,你不理我,很没面子的。” 听到她娇滴滴的声音,如同羽毛似的,挠在心上。 叶薇狡猾极了,她很懂得示弱,让旁人对她心软。 裴君琅不吃这套,他不是一般人。 可是今日,一贯淡然的裴君琅不知为何,也受了她的蛊惑。 他的心跳前所未有地漏了一拍。 裴君琅皱眉,无所适从。 女孩儿还在粘人地喊:“好不好?好不好?” 少年郎嶙峋喉结微动,像是想快些打发叶薇。 随后,裴君琅抬起修长的指节,轻轻碰了一下叶薇的手指。 冰冷的指腹相触。触感柔软,温暖。 裴君琅觉得指骨如同火烧,烫得他蜷指,一心要逃。他迅速蜷指,逃离叶薇的辖制。方才的亲昵,也不过是蜻蜓点水,稍纵即逝。 然而叶薇不依不饶,竟大胆靠近,交织上他的五指。 她和他较量,阻止裴君琅的后撤。 两人的指尖再次,不经意地缠绵于一处。 这次,指节缝隙贴合,湿濡的汗意悄悄融化,气氛密切又暧昧。 裴君琅一怔,无所适从。 俊秀少年的后颈已然开始升温,绯红一片。 与此同时,裴君琅的脊骨不由自主挺拔,人也在瞬间变得僵滞。 小郎君低垂雪睫,不愿叶薇看到他丹凤眼中的失神与羞赧。 叶薇、她,不知羞耻! “这样才对。”幸好,叶薇没发现他的无措,很快便松开了手。 叶薇心满意足地跑开,裴君琅却有种怅然若失的憾意。 他肯定是昏了头…… 裴君琅欲言又止,不由抬头,看了叶薇一眼。 小姑娘的兴趣转变好快,她立马把注意力放在那些屋檐底下的春鹰身上。 她吹了口哨,又摇起山茶花金玲手镯。 女孩兴致勃勃教春鹰学舌:“听我的话,传下去!鸡腿饭队,最强!” 春鹰阿娇终于“出狱”,兴奋地哇哇大叫。 它的叫声最嘹亮,听主人的话,不断重复:“鸡腿饭队,最强,咕咕!” 裴君琅举目仰望。 今夜,月亮皎洁,圆圆玉盘,高悬于苍穹。 孤独的一汪白华,落于叶薇发顶,如同神明发间的光。 娇俏的小姑娘欢喜起舞,哼着不知名的曲调。明眸善睐,似星辰,似皎月。 裴君琅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句话,他从未想过把叶薇拉入他的将来。他深知,他是没有余生的人。 他这样的人,又如何负担他人的人生。 那一夜夜钻心刺骨的反噬画面又浮现眼前,裴君琅躺在床榻上,无能为力地忍受痛楚。耳畔是沙沙的雪,嘶吼的风。 他逃不开这些苦难,这些脆弱的夜晚,他也不想被任何人发现。 发现他原来这么弱小,原来这么无能,原来他保护不了任何人。 裴君琅唯独不想让叶薇看到这一幕,说他高傲也好,说他自尊心强也罢。 他厌恶叶薇的怜悯,他不需要。 如果想守住这一切,裴君琅只能杜绝叶薇的招惹与撩拨。 对不起,他又要推开她。 裴君琅淡然:“叶薇,你心知肚明。你我……并不相配。” 并不因叶薇是个世家庶女,因他身患残疾,因他命不久矣,所以他高攀不起。 叶薇第一次从裴君琅的口中听到他对于婚事的评价。 仔细一想,裴君琅胸有丘壑,深见远虑,一言一行皆是部署。他本就不那么容易被人左右,抑或收买。 或许裴君琅和裴凌一样,把婚事都当成武器,好助他们一展拳脚,青云直上。 裴君琅也会娶一个高门大院的世家小姐。 叶薇也有点不服气,她作为联姻的工具,不是很被裴凌看重吗? 就连周皇后都属意于她,凭什么裴君琅看不上她? 既然不是利益这方面的原因,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裴君琅是真的不喜欢她,他对她没有一星半点儿的儿女私情。 叶薇了然,她故作释然:“我只是开个玩笑,小琅不必当真。” 裴君琅挪开目光,望向茫茫风雪:“嗯,往后别开这种玩笑了。” 叶薇咬唇:“嗯。” 小郎君顿了顿,眉眼冷峻:“以免招致旁人误会。” 会让他误会,让他以为叶薇或许待他,的确有几分私人情谊。 她没撒谎。 然而,叶薇也因这句话,对裴君琅的误会深重。 “我知道了。”她说。 原来,裴君琅是个守身如玉的小郎君,倘若他不喜欢她,那就连一丁点暧昧的牵扯都不许叶薇私有。 叶薇不免想到那时在海岛上,烛光煌煌的夜晚。 昏迷不醒的裴君琅,在她的催促下,睁开了一双清凌凌的凤眼。 小皇子郎艳独绝,一如既往漂亮。他定定凝望她,眼里的厉色淡去,柔情绵绵不绝。 叶薇被他看着,心仿佛被勾了一下。 她任由滚烫的气息靠近,嶙峋的喉结在眼前滚动,她眼睁睁看着裴君琅,于她的颊侧落下一吻。 叶薇没有躲开。 她以为,裴君琅对她是不同的。 可时至今日,叶薇觉得自己的处境,有点狼狈。 既然裴君琅对她无意,那日的吻,他本来想给谁呢? 又或者,裴君琅把她认成了谁? 兰玛没设防,足下一个趔趄,膝骨微软,险些跪倒在裴君琅的面前。 小郎君猝不及防地出招,冒犯的行径,令在座各位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是对兰玛公主的占有欲吗?看着不大像啊…… 兰玛差点在众人面前摔跤,她抬头,恼羞成怒地质问:“二殿下,你做什么?!你对我太无礼了!” 转眼间,那条游走自如的细鞭改变了攻势,从兰玛的腕骨,缠上她的脖颈。细鞭的鳞骨绽开,擦出细微的血丝。 兰玛公主能感觉到长鞭越收越紧,她呼吸不畅,眼里怒意更甚。 众人屏息,连劝架都不敢,生怕惊扰到裴君琅这个疯子。 而所有人眼里杀气凛然的少年郎,好整以暇歪了一下头,掌中力道渐渐放松。 他慵懒地撩起薄薄眼皮,漫不经心地扬唇。 “天家命我善待兰玛公主,可没说,也要我……善待多罗王子。” 第一百一十五章 兰玛,不,应该说是多罗王子。 不再装柔弱女子后,他手劲儿变大,手握住裴君琅缠绕上脖颈的细鞭,愤然扯开了袭来的长鞭。 裴君琅本来就没有杀心,因此很快收回武器,没有缠斗。 多罗王子从膳堂的桌上,摸来一条帕子,蘸水擦面,卸去眼角眉梢、高鼻薄唇的浓妆艳抹,当众恢复一张阴柔貌美的脸。没有口脂与胭脂遮掩,那张五官深邃的脸立马变得英气十足。 他一边卸下女子头冠,抖散一头棕色卷发,一边咬着发带,将头发束成马尾。美艳的异域小姑娘,转眼成了身材高大,宽肩窄腰的俊俏郎君。 众人都被吓了一跳。 “等等?怎么回事?来的不是兰玛公主吗?” “女的怎么成了男的?” “你傻啊?本来就是多罗王子,他假扮的妹妹!” “我去,不早说?我这双靴是三十两银子和沈如意租来的!全浪费了!” 不过,叶薇明白,她的底牌暴露过一回就没用了。得再准备些别的秘术,以备不时之需。 毕竟官学老师不蠢,一看战局痕迹便知她能用血肉养蛊虫,驱动蛊虫藏在尸人体内御敌。 经此一役,出红龙谷的时候,叶家人的血液应该价比黄金吧?会有很多学子想和她做交易的。 叶薇摸了摸下巴,思考:那她是要献血大赚一笔……还是善待自己,不要送出血液呢?不过除她以外,也会有其余叶家人做起这种生意,还是不要去浪费时间抢别人饭碗了。 “你看起来心不在焉。”沈如意摘下一株翠绿的巴掌形草茎,递到叶薇鼻尖底下,“这是可以碾来做面皮胶水的‘掌根’,很关键,却也是沈家传家术的基础,你记下来。” “好。”叶薇细细端详这一把被称之为“掌根”的奇异植物。 她想起沈如意方才说的话,低喃了一句:“放心,我就算心不在焉,也能学得很好。” “唔……” “这就是穷苦人家孩子的本能嘛……”叶薇勾唇,“我很求知若渴。” 才过了两个时辰,山间的太阳便落了。光灿灿的一轮耀阳低垂,霞光万道。 叶薇和沈如意在山间寻到了很多奇花异草,还捡了很多可食用的野菜与蘑菇。她兴起,甚至在溪边的石头底下摸了两只河虾,折了细细的芦苇杆吊着虾头,递给沈如意:“你来拎。” “我?”沈如意害怕虾米夹人,提绳的时候,兰花指还遥遥上翘,像个娇滴滴的女孩儿。 叶薇没想到沈如意十分胆小,忍不住笑出声。 后来,沈如意小声告诉她,其实他这把势,是偷偷学唱戏学来的。后来被家中人发现,毒打了他一顿。警告他再搞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就把他送宫里当宦臣,反正他很懂如何捏嗓子拿腔作调讲话了。 沈如意年幼,又想施展才华,他仔细想了想,觉得大人说话在理,物尽其用,也不是不可以…… 结果童言无忌的话,遭来了更毒的打。 隐瞒许久的秘密,偏偏今日叶薇眼睛尖,竟被她发现了端倪…… 叶薇笑得更大声。她没有再为难小妹。 谢芙其实也知道,长姐面冷心热,实则是为了她好。 毕竟,谢芙和凶器感情深的话,实力便不能发挥到极致。 而一个下手不够狠厉的百蛊君,很可能死于非命。 在实战中,倘若谢芙为了保护武器不被损毁,原本能绝杀的蛊阵,她也只会发出七成的威力,而丧失的三成,稍有差池,便足够让她丧命。 她没办法,再刺一个温柔长姐的心。 谢芙想通了,她点点头,背起小棺材,痛快地跟着叶薇走了。 赵管事惊奇极了。 没想到谢芙这个远近闻名的混世魔王,竟也有这么听话的时刻。 她自小天赋极高,十岁便能造出蛊阵,据说若她皮起来,连谢道玄先生都一时难能摁住呢! 叶薇小姑娘竟教她乖乖听话了,还真有点收买人心的本事。 叶薇不知外人对她的钦佩,她眼里只有面前郁郁寡欢的谢芙。 回宿舍的路上,两侧的黛瓦覆了白茫茫一片霜。 风不大,但很冷,说话呵出的热气儿也是白色。 叶薇怕谢芙受冻,忍不住捏了捏她冰冷的指骨。 两个人就这么牵手行路,一路向前。 谢芙鲜少有安静的时刻,眼下她一手老老实实搂住小棺材,一手拉住叶薇。 掌心源源不断递来温暖,谢芙有一瞬失神。 小薇姐姐对她真好……北风怒号,风雪交加,原本被艳阳照到消融的冰层又厚了一重。 等大风雪止住了,已是三日后。冬狩的营帐外又搭建了红绸青棚,专门为年满十五岁的世家贵女们行及笄礼,皇帝裴望山特地请来一尊皇寺供奉的红龙神像作为见证。 叶薇妆点得很俏丽,她素来不爱涂抹胭脂水粉,今日倒转了性子。既挑梧枝绿的袄裙,又取一段芝兰紫的丝绦束于垂鬟髻上。 叶薇没有和焦莲讨要新的奴仆,倒是叶老夫人特地给她指派了箬叶姑姑帮忙梳妆打扮。 叶薇想了想,或许是今日及笄礼,需在天家面前进行,规制十分讲究,半点都不能疏忽马虎,因此祖母要箬叶姑姑来她这边耳提面命,敲打她贵女的礼制。 然而,叶老夫人的恩典,在外人眼里,无疑是对叶薇的深仁厚泽,实在令人艳羡。 叶心月从母亲那边知晓了一丝端倪,她得知叶老夫人其实对膝下的子女一视同仁。 在这一刻,叶心月秉持多年的嫡女尊严分崩离析,碎成了齑粉。 原来,她与自己鄙夷多年的庶妹叶薇,没什么两样。 她的高高在上,本就是笑话一场。 叶薇不知叶心月想了这么许多。 她如今还陷在惊讶的情绪里久久不能回魂。 叶薇受宠若惊地接过箬叶姑姑递来的驯山将法器,那是一枚用水光极足的白玉雕成的铃铛手镯。玉石囚笼里,锁着铃铛芯儿,沿着圆球下方绽开舒卷的兰花瓣,小巧玲珑。 这一只手镯似乎是旧物,铃铛上玉面有风沙的刮损,但晃动时,铃声清脆悦耳,如同天籁。 “这是叶老家主曾佩戴过的兰铃镯,随老尊主沙场征战多年,唤过无数奇珍异兽。老尊主辞世后,法器便收入叶家旧宅,封存多年。”箬叶拆下叶薇原先那一只叶瑾赠的山茶花手镯,亲自为她替换成古镯,“今日,老夫人特地将其启封,转赠于二小姐,盼您时刻谨记先辈戎马倥偬的艰辛与峥嵘,好生守着叶家来之不易的家业。” 这番话,虽是从箬叶的口中说出,但内里意思却重若千钧。 不难想象,是叶老夫人特地借心腹奴仆的口,来告诫叶薇。 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庶女啊…… 但叶薇是第一次受到一份来自长者的循循叮咛,她忽然觉得鼻腔有点发酸。 叶薇恍惚想起,很久以前,她看到叶心月在旧宅举办的驯兽术开蒙教导。 红艳如血的夕阳,魁梧奇伟的苍天古树。 古老的香案前,梵音四起。 所有人都围绕着主人翁叶心月,祝贺她成为驯山将的一员。 她受尽荣宠与恩待,她和叶薇一点都不一样。 叶薇只能是一粒渺小的尘埃,被拥挤的人群簇拥,在人潮里偷偷艳羡。 可是,时至今日,有人珍视她的及笄礼,也有人会特地将贵重的法器赠予她。 叶薇也受到德高望重的长辈的温情嘱咐,叶老夫人对她寄予厚望。 叶薇不是那么脆弱的人,可现在,她突然间鼻腔刺痛,绵绵的酸楚涌上心头,她忍不住眼眶发烫,掉下了眼泪。 眼泪溢入唇角,叶薇尝到了。是咸的,有点苦。 兴许怕箬叶姑姑笑话,叶薇马上低下头,笑着跪地。 她从容不迫地给箬叶叩首,没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叶薇知道,她今日也是在给叶老夫人磕头。 “叶薇,铭感五内,一定牢记祖母的教诲。” 女孩的眼泪顺着眼睫滚落,洇入厚厚的地毯之中,不见踪迹。 这一刻,叶薇终于释怀——她和叶心月得到的待遇,一样了。 箬叶侧身避开叶薇的叩首礼,看着这个瘦小的女孩子,心里升起一重从未有过的欣慰之感。 她确实在叶薇身上,看到了老家主的坚毅与风骨。 原来,老夫人从未看走眼过。 箬叶回去复命时,把这些事转述给叶老夫人听。 老人家盘动佛珠的指尖一顿,重重叹一口气:“我原想着,儿子既已当家,有些家宅事,我不该插手。如今看来,子孙后辈要长者看顾的地方太多,幸好我看见了,还能助那个可怜的孩子一回。” 言毕,老者的念佛声渐起,又闭目陷入了香火燃起的烟雾中- 今天行及笄礼的不止叶薇一个女孩。 还有机关客鲁家的鲁兔、杀神周家的周杜娘以及占天者焦家的堂姐妹焦雅与焦千琴。 五个女孩一齐站在帷幕青棚里。 即使四周都有帘子遮掩,可风雪还是能钻入内帐,雪絮拂面,粘在眼睫眉梢,结成漂亮的冰晶。这是大乾国女孩儿及笄或是男孩儿弱冠独有的礼节,立于天地间,人与自然境合二为一,才能得红龙神主庇护。 在皇帝裴望山的见证下,年迈的叶老夫人为每个女孩都簪上了玉竹笄,就此礼成。 叶薇与其他小姑娘一齐敬谢尊长与天地,退出了青棚。 她走动的一瞬间,腕骨玉铃铛轻响。 叶薇受了惊,做贼心虚地收回桔子。 直到花灯和月亮的光源尽数被不速之客裴凌遮挡,叶薇挑眉,心生不满:“大殿下。” 裴凌微笑:“小薇姑娘。” “您挡到我晒月亮了。” 裴凌:“……嗯?” 此言一出,裴君琅“噗嗤”一声笑了,清越的笑声转瞬即逝,小郎君又成了冰冷的模样。 谢芙乌黑发尾垂下的小铜板,随着她的脚步,“啪嗒、啪嗒”两声敲在棺材板上,回荡于空寂寂的夜里。 叶薇看她不开心,没话找话:“方才你说,妹妹是自愿变成尸人的?” 谁会舍下入土为安的可能性,变成谢家人手里的一具武器? 想想就匪夷所思。 谢芙点点头:“妹妹是从小跟着我的婢女,她六岁那年,生了病。临死前,她告诉我,她想永远跟着我,如果可以,把她的尸体做成尸人。” 谢芙是眼睁睁看着好友断气的。 妹妹死前的两天,没有吃饭。 她连粥都咽不下,还笑着安慰谢芙:“阿芙小姐也想要苗条削瘦一点的尸人对不对?” “让我永远陪在小姐的身边吧。不然,我那么怕黑,一个人待在地下,会寂寞的……” “就是、就是没有机会和小姐一起去看草原的格桑花海,有点遗憾。” 格桑花,也叫金露梅。 是吐蕃的佛花,妹妹的父亲是吐蕃人,和大乾国人的母亲一夜露水姻缘后,有了妹妹。 她一直想去吐蕃看看,一直在等自己长大,攒钱能够赎回奴籍。 谢芙知道,所以给她的一直都是活契,而不是卖身的死契。 可是妹妹永远停在了六岁那年,她没能陪谢芙长大。 谢芙记得,妹妹在咽气的那一天,问她:“我现在,是不是很丑?若做小姐的尸人,会不会给你丢脸?” 也不过七岁年纪的谢芙,难过地抱住了妹妹的脖颈。 她把下巴抵在妹妹肩膀,嶙峋的肩骨硌得她脸疼。 但谢芙没喊,她忍住了。 她对妹妹说:“你是世上最漂亮的尸人。” “如此……就好啊。” 妹妹很高兴。 她以笑的模样,死后被封了一身蜡油。 那张笑脸永远留在了谢芙身边,也永远被抛弃于时间之外。 谢芙仰头,对叶薇说:“早晚有一天,我要带妹妹去关外看格桑花田。” 即使看花的人只剩下谢芙自己。 叶薇终于明白,谢芙为什么不能把妹妹当成称手的兵器了。 对于谢芙而言,妹妹永远是鲜活的人,死后也陪着她的挚友。 叶薇没有再说什么,她当一个很好的聆听者便够了。 把妹妹安顿好以后,谢芙和叶薇又回到了膳堂。 等两人回来的时候,鲁沉山和沈如意分别起身,把多占的位置让给她俩。 沈如意叹气:“你们来晚啦,烧鸡腿都没了!” 叶心月摆阔气,直接花钱包下了荤菜,给甲乙两班的学子们加餐,烧鸡腿也被清空。 而资质差的丙班与丁班自然没份,他们不是叶心月这种天之骄女要讨好的对象。 不过念在裴君琅是皇子身份,叶心月还是象征性地送了个烧鸡腿过去。 鲁沉山在一旁贱兮兮地看戏。 他想,高不可攀如裴君琅老大,一定会碾碎这只烧鸡腿,并且把叶心月的尊严狠狠摔在足下踩。 女孩几乎是一路笑回洞穴的。 清越的笑声顺风传入洞中,明明是很清脆悦耳的声音,却惹得裴君琅无故蹙眉。 很吵,一点都没有女孩的矜持。 他耳鼓被刺痛,心里郁气横生。 鲁沉山好奇问:“小薇,你笑什么?” 叶薇刚要说沈如意的窘事,小郎君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颈,细声细气警告:“可别对外讲!小心我不教你易容术了!” “知道啦知道啦!小秘密嘛,我会替你保守的。”叶薇知道沈如意也是要脸的,她忙闭嘴,一双明眸流光溢彩,眼尾似勾人的月牙弯弯。 裴君琅看得满心不适。 他推动木轮椅往洞外直去。 沈如意纳闷地喊:“二公子?快开饭了,你怎么还出门啊?” 裴君琅莫名烦闷,声音寒意料峭,冷道:“要你多事?” “呃。”沈如意被刺了一句,不再开口了。 叶薇不免疑惑望去:裴君琅和她断交还不够,还要和整个队伍交恶?他想当孤家寡人么?图什么呢? 坏脾气的小郎君! 几人目送裴君琅渐行渐远,直到他的木轮椅停在小溪旁边没有再走远,总算放下心来。 一群人回火堆旁煮米粥去了- 远处,日头渐渐落了,不出半个时辰,山林便会陷入一片昏黑之中。 韶秀清致的少年呆坐在木轮椅上,盯着粼粼的溪流出神。 河畔,泉水叮咚,绿荫遮蔽,确实是赏景的好地段。可仔细一看裴君琅垂下的眼睫便知,他分明没有寄情于山水间。 他只是随意找了一个无人问津的地方发呆。 他只是幼稚地摆出疏离的姿态。 他在闹什么脾气? 裴君琅无言,如玉指骨蜷曲,渐攥成拳,紧紧抵在膝上衣袍。 像是美梦惊醒一般,他意识到身上披的那层衣不见了。裴君琅后知后觉想起来,穿过的衣,竟被他收回进包袱里了。 裴君琅爱洁。该换洗的衣裳,即便不要了,他也不会收回干净的衣服堆里,今日一定是昏了头。 他为什么要因叶薇心绪不宁? 没有叶薇烦的日子,一贯清净安定,是裴君琅渴求的生活。 然而,没过多久,又有人踏着长草,沙沙走来。 裴君琅一怔,没有回头。 他屏息凝气,淡然如常。 也可能是怕惊扰到对方,那人会逃跑。 直到清越的少年音响起——“二公子,吃点粥吧?晚上还有任务。” 是沈如意。 “不用。”裴君琅皱眉,漠然回答。 少年郎意兴阑珊,紧绷起的脊骨又松缓了下来。 “可是,小薇说,二公子爱吃河虾粥,她今日特地下河捞的呢!您真的不尝尝看吗?”沈如意颤巍巍说出这句叶薇要他讲的话。 他完全不能确定,裴君琅真的吃这套吗?他看起来分明是讨厌所有人吧? 蜻蜓点水的一触,浅尝辄止,很快逃跑,欲拒还迎。 余热犹存。 裴君琅错愕,怔在原地,少年郎的白皙手背绷紧,青筋毕露,呼吸都变重。 冷静不复存在,欲念节节攀升。 是她勾出的火。 她胆大妄为,她目中无人,她怎么敢、怎么敢…… 裴君琅蹙眉:“叶薇!” 叶薇狡黠地眯起杏眼,好整以暇地观赏裴君琅潮红的狭长眼尾、勾人的浅色泪痣。 她歪了歪头,故作懵懂困惑,小心地,又问了一次: “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吗?” 第一百一十六章 叶薇脸上在笑,心里却既酸又涩,溢满了苦味。 不止裴君琅会患得患失,不止他会难过。她也是肉眼凡胎养育的人,并非大殿莲台上的泥塑菩萨,也会心疼。 叶薇想抓住裴君琅,又害怕他不喜。处心积虑、殚思极虑、百般算计,就像让裴君琅不要再躲她。 为什么、为什么她都这么努力去追,还是够不到小郎君的衣角? 一时间,叶薇心生起一团无名火。 不甘、怨恨、不满……统统涌上心头,叶薇将将变成面目可憎的痴男怨女。 天色渐暗,廊庑底下黄澄澄的灯火次第熄灭,哑奴探头探脑想要关膳堂的门,却被叶薇告知,待会儿她会自行上门闩,切记别让闲杂人等入内。 房门虚掩,屋外雨声潇潇。水珠延绵成雨幕,好似一串玛瑙珠帘,将他们困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间。 青竹下跪请罪:“小主子说什么都不肯让属下惊扰白家主。” “糊涂!” 白梅上前两步,搀扶起几欲昏迷的裴君琅,喂他服下掺有零星寿丸成分的保元丹。 此药对身体损伤极大,唯有病入膏肓者吊气夺命时,方可服用。可如今,裴君琅的周身筋脉已是支离破碎。 小郎君危在旦夕,已顾不上用何等猛烈的虎狼丸药了。 白梅紧握住裴君琅冰冷的指骨,寒气一下子侵入她的指腹,如握寒山。 “小琅,你醒醒,梅姨来看你了。”白梅担忧地看着这个孩子,盼着他吉人自有天相,能逃过一劫。 这些年,白梅明面上与皇权作梗,实则密切关注禁庭内的动向,暗下照看裴君琅。 偏偏这个孩子脾气倔,不愿她暴露于人前,除了偶尔往各司各府送药,白梅与裴君琅几乎没有联系,就连白梅劝自家姐妹白杏在官学里对裴君琅多加看顾,都被裴君琅严厉制止了。 白梅知道,蛮奴的死是裴君琅的心病。 这个孩子决不允许身边人再出差池。 白梅看着床榻上蜷缩打颤的少年郎,想到他自小在孤冷的深宫吃下的苦头,鼻腔骤然发酸,泪盈于睫。 到底要他受多少苦,老天爷才肯给这个孩子一点甜头。 白梅:“小琅还在练那套功法?” 青竹如实禀报:“小主子从不曾懈怠练武。” 白梅面色惨白:“若是仅仅修习功法,心肺也不至于衰竭至此。他近日是否动用了大阵,抑或是耗尽内力迎敌?” 唯有动用远超他身体负荷的内力迎击,才能使裴君琅衰弱至此。 青竹绞尽脑汁回忆:“此前在海岛上有过一次,但那日回来,主子并无异常。近日的话,唯有前几日,主子在碉楼帮叶薇姑娘应对焦莲夫人……属下不知主子那时有没有出手。” 闻言,白梅的心猝不及防悬起。 她早知叶薇同裴君琅走得近,却不知裴君琅竟会破例帮这个孩子处理家事。 占天者焦家的嫡女焦莲岂是好对付的! 想必裴君琅当时担心焦莲会运用卦阵,抑或动用世家秘术反击,早早散出磅礴内息压制焦莲,这才能顺利将其击毙。 可他一个擅用计策的小郎君,非使这硬碰硬的杀招,哪里能不吃亏呢? 他明知会有此一劫,还要一意孤行保下叶薇吗? 白梅若有所思。养大裴君琅的娘亲赫连璃,是他的族人,也仅仅只是他的养母。 唯一给过他温暖的女子,死在了裴望山和周婉如的手上。 裴君琅做好了决定,他要为养母报仇雪恨,至少他要还赫连家的族人一个公道。 那些尽心尽力保护他的人,不应该蒙受冤屈,孤苦伶仃死去。 他还能给予那么一丁点微乎其微、无足挂齿的补偿。 裴君琅唤来长寿,他要往宫里递拜谒皇帝的牌子。 冬夜的雾霭迷离,裴君琅唇角牵起讽刺的笑:“就说,我想父皇了,夜不能寐,想同他谈谈心,或是……聊一聊母亲。” 一个时辰后,皇帝顾及裴君琅腿脚不便,派遣福德驾车,亲迎裴君琅入宫。 院门大开,大太监福德满脸堆笑,谄媚地道:“二殿下,请吧。奴才奉了圣命来接您入宫,马车都备齐全了。奴才跟了陛下这么多年,这是头一次看到陛下这般上心,特地叮嘱奴才往车厢里熏松木香,说是您惯来爱这个气味。瞧瞧,陛下平日里摆出严父的姿态,疼您都是疼到心坎儿里的。” 裴君琅勾唇:“有劳大监了。” 他瞥一眼长寿,府上的管事公公立马矮了一个身段,点头哈腰给福德塞红包。 “哎哟使不得!”福德把胳膊肘子折在袖里,怎么都不肯收。他说吉祥话,压根儿不为了讨赏赐,只为了能多在裴君琅面前露个脸。皇帝年长,改性子了,不疼嫡长子疼幼子,这都是伦常天理,他早早醒神,不敢和裴君琅作对,又哪里愿意收下钱财,和裴君琅好不容易累积起来的交情两清。 裴君琅没有再劝,他面无表情,任下人们抬起他的木轮椅,嵌到马车的凹槽里。 待二皇子座位落定了,拉车的健马踢踏,喷鼻扬鬃,等待启程。 福德上车前,还特地笑眯眯地握了一下长寿的胳膊,老气横秋地道:“小寿子都长这么大了,当初灶房里看到你还瘦猴似的,咱家瞧着心疼,早年还特地喊干儿子给你拿过白面肉包子呢!” 长寿诚惶诚恐地躬身:“您老的恩情,小寿子都记得,多谢大监从前的看顾。” “都是可怜人,彼此帮衬实属正常,往后咱家出宫,找你叙话吃一杯酒水。走啦,陛下的圣命可耽搁不起!” 福德没再多话,催促马夫策马拉车。 车辙蜿蜒,一路朝风雪中的巍峨皇城驶去。 长寿擦了擦一头热汗,心道:总算送走这一尊大佛! 其实,早些年,长寿还在宫里灶房帮忙的时候,福德是眼睛长在天上的人,长寿给大太监倒恭桶都不够格儿,哪里能吃到他关照的肉包。不过是一句漂亮的场面话,谁都明白,这是借着长寿,对裴君琅套近乎。 毕竟从前,裴君琅在宫中是无人问津的小可怜,福德自称帮过长寿,那便是故意撒谎,说自个儿有良心,于微末时期也给裴君琅雪中送炭,搭过手。 抢阳斗胜的阉奴说话,当不得真的- 裴君琅不接她这些虚伪的客套话,他漠然地端去一碟芋粉红豆沙甜糕:“先垫垫肚子,若是想吃什么,你吩咐长寿去煮。” 夜深了,叶薇也不想兴师动众还让下人生火做饭。 她咬了一口甜糕:“已经很够了,小琅真贴心呀。” 小郎君一脸恹恹,对她的夸奖没什么反应。 许是知道叶薇就一只手能动了,他良心发现,时不时端茶递给叶薇,喂她两口,姿态十分闲适。 叶薇说不上来眼前的裴君琅给人一种什么感觉,总之就是分外熟悉。她仔细回想了一下,记起来了……哦,就是撩猫逗狗的手法。 他没把她当人看…… 叶薇囫囵吃了两口糕,饱了,不再吃了。 裴君琅:“谢芙、沈如意、鲁沉山都来府上了。” 叶薇疑惑:“啊?他们怎么来了?” “青竹办事不力,让他们三个发现了。”裴君琅放下茶盏,“这些人聒噪得紧,也想知道我们的计划。你说,是告诉他们,还是不告诉?” 裴君琅说话的语气很平淡,叶薇却听出一丝若有似无的杀气。 她摸了摸下巴,思考:“唔……我很信赖他们,但是事关占天者焦家,我不清楚他们的态度是怎样。” 如果只是一些小打小闹倒还好说,但眼下,叶薇和裴君琅是要挑起一整个家族的对立。对于谢芙、鲁沉山、沈如意而言,八大世家是他们立足之根本,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未必会因为一份友情而允许叶薇毁坏如今的局面。 若是叶薇非要走这一步棋,那只能在裴君琅和鸡腿饭队友间做出抉择。 裴君琅:“叶薇,你还有回头路。如果你不想毁坏和他们的关系,我可以把你从这一次的事件里择出去。我已经暴露了,可你是安全的,没必要涉险。” 裴君琅的话说得很清楚,整座海岛上的村民都知道,有一个素未谋面的残废小郎君上过岛,且能力超群,破了婆罗尸阵。 焦玄鸣不蠢,会猜到是裴君琅动的手。 叶薇如果想临时跑路,裴君琅也有法子把责任全部担下,不连累她。 只是叶薇如果选择抽身,那么裴君琅便会和叶薇断交,再无和好的可能。毕竟……他这么快对焦家下手,全是为了保护叶薇,不让叶薇死在焦莲手里。 而叶薇,背叛了裴君琅。 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裴君琅凤眸间的柔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骤雪寒霜般的冰冷。 叶薇知道,裴君琅在审视她。他本就不轻易卸下心防,但他为她破例了。 她不想辜负他。 于是,叶薇笑道:“我当然……是站在小琅这边的。” 她竟然选择了他吗? 裴君琅一怔,浓长的雪睫低垂,良久不语。 叶薇:“不过……” 裴君琅撩起薄薄眼皮:“不过?” “我想先和阿芙他们交涉一下,若是他们做不出取舍,或是对我们的计划有害。小琅放心,我会主动疏远他们了。” 即便友情消磨殆尽也没办法,人生的路上,本就有无数个需要选择的分叉口- 天刚蒙蒙亮,谢芙便迫不及待要来探望叶薇了。 叶薇浑身都疼,但抹了止痛的药膏以后,勉强能站得起身。 她刚洗漱完,矮小的姑娘从门口冷不防冲入,把头闷到了叶薇怀里,呜咽呜咽地哀嚎:“呜呜呜,小薇姐姐,你没事可太好了,阿芙要担心死了。” 叶薇被她撞得内伤又犯了,但看着小姑娘担心的样子,又有点哭笑不得:“我没事,你别担心。如意和小山都醒了吗?” “都醒了。”谢芙抬头,仔仔细细打量叶薇。看到她只是脸色仍有些发白,其他都完好无损,小姑娘放心不少。 “那好,你把他们喊来,我有点事想和大家商量。” 叶薇难得一本正经,谢芙也知道事情的要紧,马不停蹄寻人去了。 没一会儿,蜜汁鸡腿饭队在花厅集合,就连裴君琅也慢悠悠挪动木轮椅跟来旁听。 叶薇明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道理,她不能有任何迟疑。 等五人在房中落座的时刻,叶薇率先开口:“嫡母焦莲曾经害了我母亲,如今还设计杀我。为了活命,我和小琅决定联手,对付焦家。” 谢芙兴奋:“那我能帮忙呀,我杀人可厉害了!” 鲁沉山没有谢芙那么单纯,一下子捂住了小姑娘的嘴。 他打量了一眼裴君琅,忧心忡忡地问:“二殿下,我斗胆问一句……你的计划,涉及夺嫡之争吗?” 裴君琅意味深长地看了鲁沉山一眼,没有回答。 鲁沉山明白了,这是默认。天家的孩子,终有对于皇位的一争,裴君琅是开始布局了。 毕竟如今皇帝裴望山膝下唯有两名皇子,一个是同他们不熟的裴凌,另一个便是裴君琅。 从前裴君琅身患腿疾,大臣们并不对他抱有期望,可是近年来,皇帝的小动作不断,既给裴君琅军权,又明面上看重这个孩子,朝中的局势便变得混沌了。 若是裴凌和裴君琅之间必有一战,老实说,还是裴君琅爬上高位,对于他们来说有利一些。 沈如意愁眉苦脸:“您是想让我们站位吗?老实说,我们也不是世家里的少家主,表态也没用啊。” 鲁沉山点头:“我实话实说,比起裴凌当太子,我当然更希望二殿下能掌权。这样一来,往后你得势,念及旧情,也不会太为难我们。” 裴君琅心里有数了。 他们是和叶薇一条心的,只是他们没办法代表世家的态度,也不会去干涉家中长辈的选择。眼下他们能做的,便是参与叶薇的计划,但不代表任何世家的立场行事。仅仅只是鸡腿饭队的个人行动罢了。 “这就够了。”叶薇拍了拍几人的肩膀,“往后你们想不蹚这一趟浑水也行,只要对我们合伙干过的事守口如瓶,小琅这个人心地善良,想来也不会太为难你们的。” 叶薇看在曾经同生共死的份上,还是为三人拉了一张护身符来挡灾。 近日,皇帝裴望山搬到了偏远的寿阳宫。寝宫位置远离三宫六院,虽冷清,但胜在安静。 嫔妃们纷纷猜测,裴望山兴许是上了年纪,有一些沉疴隐疾,不再如年轻时精力强盛。唯有坤宁宫的周婉如知道,那里离明月阁很近。 而明月阁,曾是赫连璃住过的宫阙。 也是可笑,最心狠的人,装作最深情,人死之前漠不关心,死了以后倒日夜缅怀。 殿门洞开,冷冽的夜风吹得屋内薄纱帘子翻卷,碎雪沾在窗栊上,被地龙的热气烘烤,融化了大片,湿漉漉的,淌着水渍。 裴望山把蘸了墨的毛笔,置放于山水形笔搁上,墨迹滴答,氤氲了一桌。 他凝望远处的皑皑风雪出神,看着琼姿玉貌的小郎君推车而来,不由发起了怔。 这是裴君琅第一次,和他说起蛮奴。 裴望山以为自己和儿子貌合神离,但其实父子亲缘血浓于水,他和裴君琅,一定有与生俱来的牵绊。 裴望山盘坐在正殿之中,岿然不动。他的身材高大,背影伟岸如山。 皇帝看着裴君琅覆雪而来。 次子双腿残疾,待人处事很懂隐藏情绪,面上无悲无喜,城府极深。裴君琅这般隐忍孤高的模样,其实很像他。 皇帝不免想到了自己的过去。 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裴望山在东洲时,也并不是家中宠爱的子嗣,不过皇族知道此去京城,定有来无回,他们怜惜嫡子,才会把平日里鄙薄轻贱的庶子裴望山推出去,充当嫡子的身份,送到世家豪族里当质子。 裴望山知道,他有家不能回,且对于身份之事要守口如瓶。否则八大世家的长辈知晓自己受了东洲裴氏的蒙骗,定要拿他这只蝼蚁出气。 裴望山退无可退,他只能选择,在群狼环伺的周家活下去。 幸好,周婉如是个好打动的女子,他看出她的贪慕虚荣,看出她的勃勃野心。 他以爱为名,给足了周婉如权势,封她为后。 大婚那日,周婉如对他笑得柔媚,裴望山也逼迫自己,扮演一个合格的好情郎。 他不能缺少周婉如的爱,周家是对他有利有弊的双刃剑。 就此,裴望山明面上认命,尽职尽责做着傀儡皇帝,代替世家行使宣恩抚民的职权;背地里却是个双面人,以“庶子身份暴露”相胁迫,操纵裴氏为他招兵买马,为他积蓄力量。 裴望山许诺,当皇权重归东洲裴氏的手中,所有亲眷国戚都会受到封赏、加官进爵。 谁不想拥有权势?他们看着龙袍加身的裴望山,被说动了。 趁着八大世家应对边患、焦头烂额的那几年,东洲裴氏在京畿山坳扎营建屋,雇农募兵。有裴望山的遮掩,以及同流合污的户部臣工私下以修葺宫阙、建造桥屋等民生工事,从国库里拨款养兵。短短几年,裴望山在世家臣子们的眼皮底子下,暗藏了成千上万的私兵。 裴望山不动声色地拓展势力,对外还要和周婉如做出伉俪情深的模样。 一年后,他们生下了第一个孩子,中宫所出,既嫡又长。 裴望山龙颜大悦,选了“凌”字赐名。大儿子乃皇家与周家的结合,人中龙凤,成人后必有凌霄之志,能直上青云。 八大世家的长老们闻讯,脸色难看。 什么意思?还要立个皇太子?让东洲裴氏世世代代传承下去? 良久,她叹气:“倒没想到,你小子也会有此情劫。” 白梅心里既欣慰又酸涩,喜的是裴君琅不再是硬邦邦的石头,忧的是他看似冰冷却有对看重之物,有着飞蛾扑火的决绝。 裴君琅早晚会害死自己。 白梅为裴君琅诊脉,又亲自配了十多副药留下,命青竹每日二服,一定要用心叮嘱裴君琅喝药。许是真的将裴君琅当成孩子看,白梅还留下一小包糖丸,供裴君琅服药后甜甜嘴。 皇子府不宜久留,白梅没有多待,很快离开了。 她不知的是,她的一切动向,都被一只停驻于覆雪屋檐间的春鹰尽收眼底。 随着一声清唳,春鹰展翅高飞,遁入雾气重重的风雪里。 一刻钟后,坤宁宫收到了消息。 皇后周婉如取一枚鸟食,怜爱地递到春鹰的喙边喂食。 她轻蔑地笑了下:“倒是稀事,白梅和那个残废竟走得近……也是,她本就是赫连家小贱人的挚友,看顾看顾小野种,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雪越下越大,琼楼玉宇,盖雪如棚,今年的寒冬比往日要来得早。 皇子府里,裴君琅仍在昏睡。 他口齿间含了药,清苦的药香钻入肺腑,紊乱的心跳渐渐趋于平缓。 裴君琅先前半梦半醒,听到青竹和白梅的喧闹声,然而眼皮重若千钧,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 睡梦中,小郎君恍惚觉察,人影幢幢。 是裴君琅的母亲蛮奴,拿着蜜煎樱桃喂他。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 唯有在梦里,才能看到裴君琅朝思暮想的人。 明知是假象,明知自己最厌恶美梦的嘲弄,但这次,裴君琅一反常态,没有伸出手,掐死梦里那个愚弄他的家人。 一只苍白到赛雪的素手递来,指尖捏一枚红彤彤的樱桃。 裴君琅从善如流张嘴,接下了那一颗甜樱桃。 少年郎腮帮子微鼓起,满嘴甘甜。蜜饯有滋有味,是甜丝丝的口感。 和叶薇端来的甜糕一样。 蛮奴似乎松了一口气,她第一次在梦里,成功喂小琅吃了甜食。母亲心满意足,她朝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笑一笑,身影越变越淡,最终不见踪迹。 裴君琅冷漠地抬起凤眸,没有去拦。 他早习惯了。 人来或人往,不能激起他半点波澜。 不过是一缕孤魂野鬼。 裴君琅心知肚明,他的娘亲早就死了。 今日的冲动行径,全成了令她难堪的回忆。亏她还自得,亏她还觉得甜蜜,她真恨不得没有来找裴君琅。 原来,小郎君的冷淡是真,薄情也是真。 他对叶薇的确比寻常阿猫阿狗有心,但也仅此而已。 叶薇高估了自己在裴君琅心中的分量,她觉得尴尬、羞耻,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裴君琅薄情寡义,他没有心。 叶薇咬了下唇,她朝后退了半步,屈膝,缓慢地对裴君琅行万福礼,缓慢地捡起她所有遗落在地的自尊。 “我明白了。我所求,和二殿下所求,实在二致。道不同不相为谋,看来你我缘尽于此。” 裴君琅平静地受了她一礼,没有说话,也没有辩解。 叶薇低头,还在给小郎君留最后的机会。 直到雨水被风斜斜吹入门槛,淋湿了叶薇的鞋袜。冰冷的触感,教她回魂、醒神儿,如梦初醒。 裴君琅所言,句句属实,发自肺腑。他可以接受叶薇的亲吻、触碰,但他绝不会给她一个名分。养在私宅里的小玩意儿,见不得人,登不上台面。裴君琅打算这样处置她。 可叶薇不是受人摆布的无能庶女,她不愿让裴君琅践踏她的尊严。 因此,她和他好聚好散。 叶薇对于裴君琅,不会再有期待了。 “二殿下,希望你永远都不会后悔。”她终于走了,这一次,她不会再回头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叶薇冒雨离开了潜渊官学,连把伞都没撑。 瓢泼大雨兜头浇灌,淅淅沥沥,带着春末的湿冷,叶薇的肌骨都覆满了霜寒,湿漉漉的薄衫紧紧附着于脊骨,带来针扎一般,细细密密的痛感。 她脸上水渠纵横,雨水汇聚成流柱,顺着少女尖尖的下巴滚落。 叶薇像一具麻木不仁的行尸走肉,她漫无目的地走,鞋子浸了雨,落脚时一洼水。小姑娘魂不守舍,在街上游荡了多时,终于来到叶府门口。 桐花早早在此地翘首以盼,看到叶薇的一瞬间,小姑娘吓得一声惊呼,急忙撑伞来迎接自家主子。 “小姐,你怎么浑身都淋湿了?!长寿公公呢?青竹呢?怎么都不知道给你递一把伞?再不济,小姐就喊阿娇来府上报信儿,奴婢也好去接你啊!” 桐花焦心不已,围着叶薇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叶薇被春雨冻得直哆嗦,浑身都冒着失温的白烟热气儿。 听到桐花一句句殷切的关怀,她脑子回了魂,看到桐花忧心忡忡的眼神,小姑娘的鼻腔莫名发酸,眼眶也泛红。 叶薇伸手抱住了与自己身高不相上下的桐花,瓮声瓮气地说:“往后不要再提起二殿下了。” 她不再喊裴君琅为亲昵的“小琅公子”,从今往后,他们形同陌路。 山洞口,春鹰聒噪的叫声不绝于耳。 若是旁人定要不耐烦到蹙眉,可偏偏叶薇与众不同,她眉头都没皱一下,依旧笑吟吟地盯着躺在她脚边的少年。 血自周峰的肩胛骨泊泊渗出,染了一地。 叶薇倒不担心他会死,横竖官学老师要来了。 正在这时,谢芙也醒了。 她从来没有遭过暗袭,一睁眼,回忆重现脑海,小姑娘万千恼怒的情绪顿时涌上心头。 谢芙的杀心比叶薇重多了,她直接张开十指,释放出袖中的丝线机关。 受内力驱使,那一条条如蜘蛛网般透明的丝线钻出洞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径直缠上跌跤的妹妹。 “嗖”的一声,妹妹被飞快拖回洞内。谢芙张开双臂,把妹妹困于怀中。 宝物失而复得,谢芙眼中有泪意,眼眶也泛红。她怜爱地贴上妹妹,一下又一下蹭着小女孩的发顶。 这是谢芙第一次这样远的距离驱使妹妹,她发起狂来,竟能把攻击范围拉到这么大,这完全超出了谢北门对于傀儡师的常识认知。 难怪说谢芙是谢家本家的天才…… 角落里的谢北门顷刻间瞠目结舌。 他腿软得要死,刚刚想到要逃。 谢芙却骤然松开妹妹,轻飘飘说了一个字:“杀——!” 妹妹登时兴奋不已,仿佛和谢芙心意相通。 她“咯咯”笑着,手上轮换了许多种利器,但最终,还是选择直接以肉身扑上去,冲向谢北门。 不过眨眼间,丝线如钢丝似的绷直,像是平移的刃,刹那埋入谢北门的脖颈。 “刺啦”一声,锋利的丝线破皮截骨,穿过肉身。 眨眼功夫,透明的丝线就被浓稠血液染得鲜红,一滴又一滴,粘在丝线上。妹妹嫌恶地肢体乱颤,抖落那些血液。 地面上,腥臭的红梅点点,铺陈砂石。 也是此时,官学老师恰巧赶到。 他们看到了谢芙满眼都是血丝的可怖一面,而叶薇正抱着谢芙,柔声安慰:“阿芙别怕,老师们已经来了,谢北门是罪有应得。” 老师们面面相觑,他们看着完好无损的谢芙和叶薇,以及地上倒下的两名学子。 一个身体中刀,一个死于非命。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偏偏叶薇看到了。 她眼里没有憎恶,也没有嫌弃。 无论裴君琅什么样,她仿佛都接受自如。 那一日,灵秀的小姑娘走向他,逆着光,对他施以援手,妄图拯救他。 真可笑啊。 可是,那一瞬间,裴君琅忽然很想……捡起自己的尊严。 为何要日日这样忍耐? 为何要比旁人经历更多苦难才能获得幸福? 为何天道只对他不公? 裴君琅无数次想问,却没有问出口。 因为这是他的命数,因为他不配。 裴君琅抿唇,目光深寒。 小郎君的脸沐浴于月色之下,骨相硬朗,已初具成年郎君的持重,不再如儿时那样观感脆弱。 “叶薇。”他第一次牵了一下叶薇的衣袖,唤她回头。 叶薇感受到了,她很有默契地小声询问:“小琅?” “若我杀人,能劳烦你埋个尸吗?” 他做不到躬身刨坑,藏匿周铭。 若他真的很想莽撞动手,只能灭周铭的口。唯有死人,才可能隐藏裴君琅所有秘密。 他竟起了杀心的。 叶薇一怔。夙瑶想得很周道,她担心裴君琅脾胃不适,油腻的东西不好克化,因此给他准备了一碗香喷喷的干虾粥。而送给叶薇的,则是一碗羊奶,还有一个名叫“古楼子”的羊肉馅饼,分量很足,生怕她吃不饱。 叶薇没想到这里还有养羊,想来应该是夙瑶口中的夫君特地给她蓄养的,好让怀孕的妻子能日日喝羊奶滋补身子。 叶薇咬了一口酱香的古楼子,一抬眼,看见昭昭还驻足原地没有离去。她不免心里疑惑,纳闷问:“有事吗?” 昭昭如梦初醒,摇摇头。 她想走又没走,焦急间,她靠近叶薇,张嘴,以无声的唇语,反复复述两个字。 叶薇起初没看懂,但她有样学样,试着发声。慢慢的,她试探性学舌:“快……跑?” 昭昭坚毅一点头,再想说什么,夙瑶已在身后喊她:“昭昭,你可看见前几日夫君带来的那一筐枇杷?我看颜色青了些,放了这么多天,应该黄熟了。” 昭昭不敢逗留,她很快撩裙下楼帮女主人的忙。 叶薇受到了敲打,很有趋吉避凶的想法。她挨靠到裴君琅身边,眼神飘忽了几下:“小琅……” 裴君琅刚要往嘴里喂一口粥,看她鬼灵精怪地凑过来,不由挑眉:“你想吃?拿碗,我分你。” “那敢情好。”叶薇从善如流递去碗,刚伸手,她想起自己被裴君琅打岔的正事儿,“不是为了这一桩!” 裴君琅:“一碗不够?” “不,够了,等等……” 叶薇心想,她给人留下的都是吃货的形象么?怎么裴君琅就不相信她有正经事要商讨呢? 叶薇悄声说:“方才,昭昭让我‘快逃’。” “哦。” 裴君琅听到这等大秘密还气定神闲,实在令叶薇钦佩:“你不觉得其中有鬼么?” 他讽刺一笑:“这座岛,本就很诡异,再多几桩怪事,又有什么稀罕的。” “倒也是。”叶薇莫名放松下来,递去碗,“分我一些,我要那几只大虾。” 裴君琅:“……” 最终,所有干虾,都进了叶薇的五脏庙。裴君琅实在贴心,还会帮她剥一剥虾壳。 叶薇感动得眼泪汪汪:“小琅,往后若是哪个姑娘嫁给你,真是天生好命!” 她蓦然说起婚嫁,裴君琅简直要怀疑她是想旁敲侧击问他些隐私事。 小郎君莫名耳热,没有说话。 叶薇埋头吃虾,又鼓囊腮帮子,含含糊糊:“就是不知,以后你聘的正妃肚量能不能容人,万一是个小肚鸡肠的女子,会不会再不让我迈进你的府门?你知道的,我虽然是个温柔的姑娘,但也没信心如黄金白银一般讨世上所有人喜欢。” 闻言,裴君琅忽然面色一沉,取公筷把最后一只带壳的虾夹到她碗里,冷哼:“话既这么多,看来是太闲了,自己剥吧。” 不知为何,他就是不喜叶薇说这些不三不四的婚事,毕竟,裴君琅从无娶妻之意。 小郎君忽然发火,叶薇闹不清楚他发哪门子疯。但她也深谙裴君琅的个性,阴晴不定,难以捉摸,谁同他亲近,谁就得做好今日绵绵春风、明日骤雪寒霜的准备。 叶薇喝完一碗粥,心满意足,渐渐回过神来:“小琅,你方才生气,是不是想要袒护你未来的正妃?倒是我不好,我竟在你面前上你未来妻子的眼药,实在没眼力见儿。我和你道歉,你别往心上去。” 然而,道歉也不顶用。小郎君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更黑了。 裴君琅冷冰冰看了叶薇一眼:“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叶薇两手一摊,老实闭嘴。 看,某人好难讨好啊。不过转念一想,裴君琅也是个护短的好夫婿。 没多时,夙瑶洗了几个枇杷端给叶薇:“这是温棚催熟的枇杷,夫君特地给我带的,兴许不怎么甜,你们尝尝。待会儿我要上村里买些用物,顺道带小郎和二妹妹去成衣铺子买一身新衣裳吧?” “那敢情好,正好昨日小琅发了热症,我也想让大夫帮他瞧瞧身体。”叶薇接过枇杷,亲手剥了递给裴君琅,表示自己很知礼数,礼尚往来,报答他剥虾之恩。 裴君琅没有拒绝,他接过被指甲盖剥得坑坑洼洼、难登大雅之堂的枇杷,垂眸不语。 出门前,裴君琅趁夙瑶和昭昭在屋里准备出门要带的东西时,特地观察了一下小院外围的环境。 屋外设了许多卦阵,那些暗器匣,与红龙谷大比那次,焦雅他们出招的武器盒大体相同。 由此,裴君琅可以判断,保护夙瑶的人,的确是占天者焦家的精英子弟。 很快,三人出了门,此处距离村口不远,不过一刻钟,他们便到了村子。 村口大门进去,两侧便是人声鼎沸的摊子,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实在是热闹的景象。叶薇东瞧西看,集市上日常所需应有尽有,琳琅满目,不止是新鲜的果蔬贩卖,但更多的还有海鲜与干货。 让人感到奇怪的是,东西未免太齐全了。只是一个海岛的小村子,成衣铺子和首饰店竟也有京城的时兴款式。 夙瑶按照往常一样,和小贩们询价,买了点初春的瓜果与煮好的熟食荤肉。 她似乎和这些人很熟络,热情地喊着“王叔”、“赵家婶娘”。 叶薇听着几人寒暄,她惊奇发现,小村子的物价比富饶的京城低廉很多,就连炭火燔烤的乳猪肉片,价格也对半砍,便宜得紧。 就算是再便宜的小镇村庄,也不至于肉和菜一个价吧?那要不要挣钱了? 她心里好奇,下意识看了裴君琅一眼。 少年自然也发现了端倪,他忽然朝叶薇摇摇头,不动声色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叶薇会意,一时间,她品出了端倪,顿时脊背发凉,整个人毛骨悚然。 直到夙瑶和昭昭拐到另外一条巷子里,集市上烈火烹油的气氛如同时间静止一般,立刻变得凝重。 叶薇回首,看到了此生都难以忘怀的一幕——那些小贩与店主们不说话了,反倒是一个个用古怪的眼神直勾勾盯着他们。 叶薇看着那一个个神情古怪的人,后脊更加发凉。她不由自主后退一步,躲到裴君琅的身边。只有靠近小郎君,她才会有安全感。 叶薇:“小琅,他们看我们的眼神……有点奇怪。” 裴君琅嗤笑一声:“我们走吧,跟上夙瑶姑娘。” 叶薇照做,推动木轮椅一路向前。 然而那种荒诞的环境,在他们抽离人潮之后,又恢复了正常。 直到他们追上夙瑶,嘈杂喧闹的人声周而复始,又回来了。 叶薇心里咯噔一声,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些人好像只跟着夙瑶扮演角色,他们只在她面前装模作样。可是,这些人不就是普普通通的海岛村民吗?看起来倒像是为了夙瑶而生的。 就在这时,裴君琅说:“夙瑶姑娘,我们想自己找铺子逛逛,等会儿到村口碰头。” 她不过是好奇,却没有对裴君琅的杀心感到不满,也没有觉得周铭的死算什么遗憾的事。仅仅因为裴君琅太冲动,这样做太冒险,她不想他做傻事。 若周家嫡长子死于荒山,周家人定会彻查,埋尸也藏不了多久。 而且还有叶舟在,叶薇不认为这位吊儿郎当的二叔是个傻子。 会被识破的,不妥。 叶薇朝他摇摇头:“没必要为了我,破例。” 很明显,这不是裴君琅谨小慎微的处事风格。 果然,裴君琅闻言,微微蹙起了眉。 叶薇知他不懂,但也不需要他懂。 她不是卖友求荣那种人,所以裴君琅的好意,她心领了。 娇俏的小姑娘深吸一口气,做好决定。 叶薇从荷包里探了探,随后朝周铭抬手,拉起轻.薄的春衫窄袖,露出皮肉单薄的腕骨。 小姑娘掌心紧握,绷直了腕骨。 漂亮的手腕上,青筋微显,皮囊之下,血液涌动。 叶家子女的血肉金贵,若无山兽防身,恐怕也要成为一样人间珍宝,供世间大能哄抢。 一时间,叶薇觉得自己犹如被囚在凡尘的禁脔,人人都想分一杯羹。 任人糟践、欺凌,如同对她母亲徐灵雨做的事一样。 这便是不能自强的下场,她连命数都无法自控。 叶薇心里怅然,面上却不显山露水。 她仍旧笑得温柔,盈盈秋水的一双杏瞳,朝周铭望来。 “不过是一点血,何必动刀动枪呢?” 她仿佛在帮裴君琅说话,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她的百般妥协,惹得周铭嗤笑:“他没能耐,保不住你。你倒是待他很好,还会主动求和。” 叶薇无辜地眨眨眼:“不过是同学之间的互帮互助罢了,周大公子倒说得很生分,” 叶薇走向他,姿态婀娜。 一个娇弱的女孩,把全身弱点都暴露给周铭。 她知道自己在劫难逃。 哼,还算识相。周铭心道。 就在周铭要取刀割腕的一瞬间,叶薇忽然摊开了手。 “周铭。”叶薇忽然直呼其名,“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周铭不明就里,低头看向她平摊在手心的一块铜币。 山虎花色,方孔圆钱。 一枚平平无奇的花币。 周铭:“花币?” “正是。”叶薇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随后,她朝天,狠狠抛掷这一枚钱币,“今日,我要用它,取你的性命。” “什么?狂妄!”周铭不懂小姑娘的狂妄源自何种底气。 他刚想呵斥叶薇,却听得喧嚣的夜风穿过花币,发出呜呜咽咽的哨声。 皎洁的月一瞬间照亮高高飞起的花币,一面山虎,一面雪狼,兽纹栩栩如生,流光刺目。 不管怎么说,都是小郎君们的损伤更严重吧? 谢道玄冷着脸上前,问谢芙:“福豆已爆,为何要杀谢北门?” 谢道玄冷心冷情,虽是怜爱幼妹,却会公平对待谢家族人。即便谢北门只是一个旁支家的孩子。 谢芙抱住妹妹,闷不做声。她不能说,若让谢道玄知道,她是为了保护妹妹才心生杀意,谢道玄可能不会留下妹妹。 毕竟……此物太邪,还能挑起谢芙的杀心,摧毁她的理智。 但是妹妹对于谢芙来说弥足珍贵,谢道玄不能触碰她的底线,否则谢芙定会暴走。 姐妹两人对峙着、较真着,气氛愈发凝重,剑拔弩张。 叶薇怕谢芙吃亏,认真地道:“我认为,谢老师不该责怪阿芙。” 谢道玄冷寂的目光,挪到叶薇身上,似是等她后话。 “阿芙既有杀谢北门的本事,又为何要在福豆捏爆之后才使?藏着谢北门的福豆,先杀了他,再捏爆,这样才不会破坏规则,也挨不了老师们的骂,不是吗?” 谢道玄迟疑地点头:“确实……那么,阿芙怎么了?” 她终于展现出一点作为家姐的柔情,她关心谢芙,想知道谢芙有没有受什么委屈。 不知为何,谢芙的鼻腔忽然又酸又涩。 她从来没指望长姐会耐心和她讲话。 谢道玄一贯这样,高高在上,不好亲近。 每一次,她看到谢芙的时候,总是在她犯错之后。 譬如谢芙在家中族学,把同来听课的孩子打个半死。谢道玄看到了,只会呵斥她不懂得体恤旁支孩子们登门上学的不易,依仗自己是本家小姐就仗势欺人。可她不知道,明明是这些孩子不喜她沉默寡言,以为她目露鄙夷,因此合伙对她的妹妹尸人的蜡油里下药,想毁去妹妹一层面皮。 又譬如江湖那些被谢家猎杀的蛊毒异人心生恨意,故意扮作谢芙日常起居的裁缝与匠人,他们知道妹妹是谢芙的武器,故而想先摧毁尸人,再伤她。 可谢道玄入内寻谢芙的时候,只看到她把所有害命的人杀得片甲不留。 没有证据留下,故而谢道玄并不明白,那些人是刺客,以为他们只是制了一件妹妹不喜欢的衣裳,抑或是首饰,这才被谢芙残忍杀害。 谢芙是天赋极高的孩子,可她也拥有了常人不能理解的邪心。谢道玄怕她作恶,把谢芙看管得严格。 渐渐的,谢芙变得乖戾、娇气、喜怒分明。她善待她喜欢的人与事,也毁坏她厌恶的世事。 谢芙爱护妹妹,她伤人没有错,可是长姐不喜欢。 谢芙也不喜欢针对妹妹的长姐,因此她对于长辈,习惯了沉默不语。 误会也好,厌恶也罢。在谢家,只看实力,她斗不过阿姐,她对这个少家主俯首称臣。 谢芙从小到大便知道,只要阿姐不喜欢,便什么都是错的。 所以谢芙不再争辩,也不再质问,她懒得说那么多,拳头就足够避免自己不受到伤害。 可是今天,叶薇在这里。她永远细声细气,说话条理清晰。她当谢芙的嘴,剖开谢芙的心。她把谢芙所有不忿、不喜、不悦,变成动听的交际话,说给谢道玄听。 而阿姐,听进去了,她开始关心谢芙了。平时和裴君琅相处,叶薇总顾及他的自尊心,处处考虑小郎君的心情。 尽管很想骑马,但知道小郎君只能坐木轮椅,她便会退而求其次,带些瓜果糕点,只待在小郎君身边陪他看书,打发时间。平时行路,叶薇也得注意走路是不是太快了,裴君琅是不是慢人一步,跟不上了,那她也会减缓速度,绝不让小郎君孤身一人。 裴君琅性子冷淡,不喜欢同人相处、交谈,叶薇也会帮他处理好关系,以至于现在大家都知道,裴君琅只是面冷心热,刀子嘴豆腐心,其实他人不坏,是个挺好相处的小郎君。 叶薇为裴君琅做的事不少,她并没有单方面享受裴君琅的照顾。 可是,当叶薇真正获得自由,当她不再瞻前顾后,也无需回头看顾裴君琅……叶薇竟发现她好像也有其他活法。 她可以恣意骑马,她可以不要再考虑小郎君的心情,明里暗里看他的眼色。 叶薇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她会有很多朋友,每天过得都很充实。后悔的人,只会是孤僻乖戾的小郎君。 裴君琅说的都是真心话,她于他而言,可有可无,无关紧要。 叶薇就此离开裴君琅,兴许也是一件好事。 可是…… 为什么当叶薇想到裴君琅今后要踽踽独行,没有朋友,孤苦伶仃……她又会于心不忍呢? 明明叶薇被他伤透了,也下定决心。 即便裴君琅堕入深渊,往后是生是死,她都会袖手旁观。 叶薇成了一次笑柄,不能再成第二次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叶薇不知的是,她同多罗谈天的画面,尽数落在裴君琅的眼里。 少年抬手,纤瘦的指骨压住了被风吹得翻卷的车帘,半敞开的窗板合上,车厢再度陷入一片平静的黑暗。 他记得叶薇说过的话,她和他再无瓜葛,已经两清了。 裴君琅低垂眉眼,没有说话。 今日雨露重,膝骨受潮,泛起绵绵不绝的阵痛。早在潜渊官学的时候,裴君琅就犯病了。 他留在角落里,等众人先离开膳堂,并非是厌恶和他人挤攘,而是他不想让人发现他有隐疾。这是裴君琅的秘密与软肋,他要藏好。 可也是这么一瞬间的迟疑,给了叶薇可乘之机。 他从未想过她会那么大胆地攀附上来,会勾住他的脖颈,亲吻他的唇角。 迷离的夜雾下,裴君琅其实看不清叶薇的眉眼。但他知道,她抿唇笑的时候,眼眸里尽是狡黠,像一只满腹心机的小狐狸,很机敏可爱。 叶薇靠近的一瞬间,清淡的衣上香,减缓了裴君琅的痛感与疲累。 他受她的蛊惑,又在苦海里煎熬,竟一时不受控沉沦了。 但,当脊骨里近乎凌迟的痛感再度传来,他鬓角疼到汗湿,裴君琅又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受不起叶薇的恩赐。 他毁了自己可以,不该毁了她。 叶薇克制不住,那他就该清醒。 届时,为了测验学子们的学成成果,世家长者们会派下出师任务,完成任务的学子,即可从官学毕业,出仕入朝,抑或是帮衬世家庶务,协助族中家主们掌家。 今年年关,官学老师们考虑明年的试炼会很残酷,他们有意开个小灶。 趁年假的时候,老师们决定带学生们上偏远的漳州过年关,也好增进学生们之间的同窗情谊,顺道早早让郎君、姑娘们熟悉一下试炼测验的流程。 对于不谙世事的世家子弟来说,这次外出游玩,自然是机会难得的有趣聚会。 但对于叶薇等人而言,他们私下开罪了这么多人,这一回离京,没了家中长者的庇护,恐怕处处暗藏杀机,得小心行事。 冬游之旅的日子定在三天后。 裴君琅告了几天的病假,总算在今天回到了潜渊官学上课。 除了叶薇以外的丁班学生都认为,强大如裴君琅,定是背着他们,执行什么秘密任务去了。 唯有叶薇觉察出不对劲,她趁叶舟老师下课放人,三步并两步追上裴君琅。 小姑娘新裁的兔毛小靴深一脚浅一脚踏在雪地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她跑得气喘吁吁,冷风灌入微张的口鼻,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小琅,咳咳咳,等等我!” 裴君琅嫌弃地回头,睨她一眼:“跑这么急做什么?也不怕咳出病。” 裴君琅损人的姿态一如既往,倒让叶薇以为,方才她走马看花瞥见的苍白脸色,应该是她太担心裴君琅而产生的错觉。 叶薇低头,仔细打量小郎君。 裴君琅今日穿了一件出锋狐毛的大氅,暗花缎是玄色的,衣襟绣满了繁复的云纹,黑色衣布更衬得他肤光胜雪。 虽然少年的脸色的确比往常惨白许多,但他一贯畏寒,叶薇猜测,脸发白也可能是被隆冬风雪冻的。 叶薇在分析裴君琅的时候,全没有半点姑娘家的自觉,她眨巴眨巴一双杏眼,躬身靠近。似乎脚下一滑,就会跌到裴君琅的身上。 叶薇骤然靠近,携带一股清淡的木樨花香,风卷来的少女独有的炙热呼吸,洒在裴君琅耳廓,令他生热。 烦人。裴望山死后,钦天监择了即位大典的吉日,礼部、光禄寺、中书省的堂官们则负责登极仪那日的礼制安排。 很快,大乾国举行了裴君琅的登基大典。于是,她谎称头疼,找了个借口避开吃饭,自顾自回寝院了。 对于叶薇的识趣,叶心月稍感安心。 念在她有几分自知之明,叶心月暂时不会发落她。 也幸好,裴凌来了叶家,没再提起叶薇的名字。 仿佛方才邀她同乘马车,真是沾了家姐叶心月的光,才能让大皇子看顾一二。 院子里,蔡嬷嬷左顾右盼,总算等到了叶薇。 “二姑娘饿了吧?老奴早早下了一碗鸡蛋肉汤面,你快进屋里吃两口热乎的!” 春末,柳叶初发,夜里风大,还很冷。 叶薇冻得跺脚,还在想怎么样掩人耳目去厨房煮点吃食垫垫肚子。 哪知,蔡嬷嬷居然帮她想好了。 叶薇很惊讶:“你怎么算到了我要吃面?” 蔡嬷嬷挤眉弄眼,卖个乖:“大夫人晚间都要下人们把上好的燕窝拿出来炖甜汤,还特地叮嘱要煨在锅里,那不就是等贵客来么?能被她这样招待的,恐怕除了宫里头的那几位,没谁了。” “奴婢知道,您在大夫人面前受委屈,怎么可能还上前院吃饭。因此奴婢拿了点面干和鸡蛋,还挖了一勺鸡汤冻,在咱们小院里,用茶炉子给您煮面来了。” 一番话,让叶薇刮目相看。 她夸赞蔡嬷嬷:“嬷嬷真是七窍玲珑心,有你在旁边指点桐花,我也不怕手下人吃闷亏了。” 蔡嬷嬷得了主子的认可,脸上笑得皱纹都绽开了:“哎哟,奴婢哪敢担这么大的功劳,能为主子效犬马之劳,已经是心满意足。不过……您若是觉得奴婢还算得用,往后您出了府,奴婢也可在旁帮衬帮衬。” 叶薇懂了,这是想当她出嫁时的陪房妈妈,一起逃出叶府去。 如果答应蔡嬷嬷这个请求就能把人收买,叶薇倒也不是不能同意。 反正她嫁不嫁人还有的一说呢,先骗一个是一个。 她故意把这个条件当驴脑袋绑着的那根萝卜,道:“这有什么?嬷嬷是我的左膀右臂,和桐花一样很得我心,当然要带上你了!” “嗳、嗳,奴婢谢过二姑娘。” 蔡嬷嬷不再耽搁时间了,忙请叶薇进房间吃汤面,免得面干泡发了、坨了、不劲道了。 叶薇吃饱喝足,还剥了两个茶炉烘烤过的砂糖橘下肚。 她在潜渊官学每日睡醒便要上课,下课有空就和谢芙学习基础蛊虫的喂养,时不时还要听沈如意指点画技,忙得晕头转向。 不过,好歹每日忙忙碌碌也有所得。 至少她养的小蛊虫,能够稍微折腾点普通人了,起个疹子或是头疼发热还是没问题的。 至于控尸以及幻梦这些高阶蛊术,那就得再勤加练习了,总之贪多嚼不烂。 叶薇这几日老老实实待在寝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乖巧过了头,甚至让叶瑾以为她没钱出门购置官学用物,又给她拿了一笔钱。 叶薇受宠若惊,匀出一些给蔡嬷嬷和桐花打点,其余的钱照常埋在院子里那一棵歪脖子枣树下。 这几天,谢芙通过春鹰给叶薇送了两封信。 第一封是说她大姐也放了假居家,一见到她便要对招,若是没打过,妹妹就会被关柴房两日。 为了保护妹妹,谢芙险胜,打那以后,谢道玄有两日没找她麻烦。 第二封是,她和长姐出门赴皇后设下的宫宴时,看到周铭的伤已经好了,周家有内力护体,果然不容小觑。 她本来想帮叶薇下点蛊毒给周铭,替她报仇,但是谢道玄盯得很紧,还骂了她一顿。 叶薇知道谢芙很护短,她连忙给她发了一封回信,劝她不要担心,也不要轻举妄动。若是为了替她报仇招惹周家,很可能谢道玄会禁止谢芙再靠近叶薇,如同妹妹的下场一样。 谢芙懂了,她听小薇姐姐的话,不再生事。 那次以后,叶薇发现,叶家出售的春鹰都经过专人训练,又能听懂人言,对京城各个地界熟门熟路,用来传信最方便不过,几乎人手一只。 距离回潜渊官学还有两天的时间,叶薇收到了裴君琅送来的信。 他一贯是吝啬言辞的风格,信上只写了八个字:明日卯时,藏星书斋。 叶薇知道,是裴君琅想要行动了。 这夜,叶薇准备收拾出门的行囊。 她是个谨慎人,不喜欢两手空空出动。 思来想去,好像也没其他什么紧要的东西,叶薇选择带了一包蜂蜜肉脯和绿豆糕。 裴君琅的马车上不会放任何吃食,有的只可能是苦涩的清茶。 翌日,叶薇趁父亲叶瑾出门上早朝会,嫡母焦莲去其他世家府邸访客的时辰偷溜出去。 虽说她光明正大出府也无人会说,但到底有个差池,万一回来晚了,她还能让桐花帮忙掩护。 裴君琅说的藏星书斋位处于北市。 京城的买卖,以东西南北四市区分,以环形的范围,逐次远离皇宫。 东市是出了名的富人区,八大世家的产业基本都置办在这里,唯有皇亲国戚才消费得起。 顾名思义,最末尾的北市,便是离皇宫最远,离京郊外城最近的地界。 每月十八日,京城大开城门,容许江湖人进入北市进行商贸。 而这两天,最靠近皇宫的东市便会关闭坊市大门,竖起高墙,禁止不开眼的流民与侠客冒犯天威。 叶薇跟着春鹰找到了裴君琅停靠在书斋门口的青帷马车。 她屈起指骨,敲了敲香木车壁。 很快,车内递出一声清冷的“进来”。 叶薇从善如流爬上马车,一面钻进车厢,一面抱怨:“小琅,你真是越来越不体贴了,连个脚凳都不放下给我。” 裴君琅刚想回话,却见叶薇毛手毛脚,足下一个趔趄,一包糕饼从怀里抖出,一下翻到裴君琅的膝上。 哗啦一声,油纸包散开,糕饼的粉屑落了一身长衫。 这一日,市井街巷锣鼓喧天,店铺酒家张灯结彩,百姓们不知宫闱里的血腥争斗,他们对天家的事漠不关心。他们只知道,如今要当皇帝的人,是红龙神主的夫君。 裴君琅身穿衮服,佩戴十二条垂旒的冠冕,坐于高台的鎏金龙头王座之上。乌沉沉的大殿内,阳光照不到深处,唯有龙凤烛在铜台上哔啵作响。 裴君琅的五官阴在暗影里,勾勒出俊秀清晰的轮廓。他冷冷睥睨台阶下的文武百官与世家长辈,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大权在握的喜色。 裴君琅不过弱冠年纪,他看上去那样年轻,那样稚嫩,偏偏没人看小瞧这位铁血手腕的君主。特别是红龙与裴君琅同进同出,看在红龙的面子上,也无人敢不敬裴君琅。 红龙黏不到叶薇,只能每日默默跟在裴君琅的身后。虽说裴君琅待它态度冷淡,但好歹也算是从前认识的人,红龙不大介意他的冷脸。 一个残疾的皇族人,先是力排众议成了东宫皇太子,又登上了王座,成了大乾国的君主,各家的长辈心里还是有些不爽快。 特别是裴君琅手掌红龙,剥夺了各个世家分化皇权的权力,从今往后家主的选举都只能由世家内部举荐名单,再让皇帝拍板定案,从中择一人继承家主之位。这不就是代表,往后世家再不能独大,一切要以天家为尊?但裴君琅还算给足了世家人脸面,地方州郡还是留给七个世家自治,他不更改从前治国的举措与方式。 裴君琅成为皇帝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叶薇追封拟谥为“元仪皇后”。 而东洲裴氏看到裴君琅从一个受世家把控的傀儡,摇身一变成了掌控天下的君王,他们各个感到扬眉吐气,不管是裴望山即位,还是裴君琅登顶,不都是裴家的子孙吗? 再看裴君琅对神主叶薇的深情,不少宗室的远亲起了联姻的心思。他们进谏劝诫裴君琅以皇裔为重,要广开后宫,为皇族裴氏开枝散叶。 这些裴家人占着大礼大义,妄图逼迫裴君琅就范。 然而小郎君只看了一眼这位裴家的御史,冷笑一声:“是朕近日脾气太好,让尔等误以为,朕凡事都能好商好量?” 御史顿时闭了嘴,抖若筛糠。 裴君琅却不饶他。 年轻的帝王震了震袖,下达谕旨:“打断他一条腿,丢出宫外去。再告诉你们背后碎嘴的那些贱种,谁再开口说一句开后宫纳后妃的话,谁就提头来见朕。” 裴君琅忽然变得爱国忧民,一心扑在朝政上,朝中大臣们各个感到惊奇不已。 然而,裴君琅对于济世救民一直没什么兴趣,他做这些,无非是想早早帮叶薇把路铺好,如此一来,他的妻子会活得轻松许多。 裴君琅和天池做了交易,如果要救下已死之人,便要以命换命。 比起死去的人,活着的人定然更为痛苦。 ——叶薇,就当你再怜悯我一次吧。这一次,让我来替你。 裴君琅避开叶薇伸来的手。 他在水下运用仅剩的力气,将叶薇重重推向水面。 小郎君脸色苍白,他想和她说什么,有气无力,唇齿微动,气泡上涌。 叶薇死死盯着裴君琅,她被一团巨浪卷出水池,而裴君琅像是本就属于这里,无数藤蔓一般的水柱,勾住他的手脚,将他封入池中。 叶薇被浪潮推出水面,扑到岸边。 她浑身剧痛,呛出一大口池水。 叶薇想要去救裴君琅。 可是天池却在瞬息之间冰封三尺,再无小郎君的踪迹。 叶薇眼睫满是水雾,她迷茫地敲打冰面,却无法撼动天池分毫。 她用冻僵了的手指扫开地面的壁画,每看完一张壁画,她都会发抖,她明白了裴君琅的身世秘密。 若是以长生之身,换死者之命……会如何呢? 以命换命,再无来生。 叶薇想,裴君琅神通广大,他一定不会有事,他一定只是再次陷入沉眠。 她只要好好活着,好好等待,裴君琅会再次浮出天池。 叶薇会等到裴君琅,她和他的缘分不止于此。 叶薇的脑袋一团浆糊,她忍不住又去回想方才水下那一幕。 裴君琅薄唇轻颤,他以无声的口吻,一遍一遍和她说着什么话。 叶薇后知后觉明白过来,裴君琅的未尽之语。 他说——“叶薇,你自由了。” 裴君琅下意识推车,后挪一步,拉开距离。 叶薇担忧:“小琅,你的身体,真的没事吗?” 裴君琅第一次发现,胆大心粗如叶薇,也会有敏锐慧眼,能洞察他的异样。少年郎心间稍软,即便还承受着反噬的痛楚,裴君琅也不会露出丝毫端倪。 他轻轻点头:“无事。” “那就好。”叶薇欢喜地笑起来,一边自告奋勇帮忙裴君琅推木轮椅,一边和他喋喋不休闲聊,“三天后,官学的学生们要去漳州过年,我看老师们也没藏什么好心,或许会提前安排试炼任务。咱们有备无患,多准备一些日常所需的用物吧?” “嗯。”裴君琅应了一声。 “哦,还有,这次叶舟老师不让我们以班级区分队伍,一支队伍至少要攒足六个世家的学子。我们这边也就差一个周家和白家,白家人我不熟,那我们把周溯拉来?” 裴君琅:“随便你。” 小郎君没什么太大的反应,无论叶薇说什么,他都冷冰冰应一声。 叶薇不免嗔怪:“小琅,你好冷淡啊。” 裴君琅忍无可忍:“叶薇,我对你好似从来没有热情过?” “倒也是。”小姑娘释然了。 反正小郎君脸皮薄,惯爱口是心非啦,她理解、尊重! 潜渊官学各个孩子都在私底下准备出行的包袱,恋家的郎君、姑娘甚至还趁机回府一次,和父母亲提前吃上一顿年节团圆饭。 周溯许久没出远门,这次能和蜜汁鸡腿饭队的同门组队,他心里很欢喜。 临行前,周溯特地回府,想和祖父打一声招呼。 但他从管事的口中得知,周崇丘已经好几日没出院子了。 没有主子家的吩咐,他们压根儿不敢贸贸然擅闯寝院询问情况。毕竟周崇丘是习武之人,时常有封闭五感、闭关修行的时刻,两三天不吃饭压根儿不成问题。 周溯蹙眉,心里记挂长辈,放心不下。 他上了一趟院子,高声喊:“祖父?您在吗?孙儿要上一趟漳州,兴许不能陪您过年了。” “您一个人留在家府,一定要注意身体,孙儿会尽快回来给您拜年的。” 无论周溯怎么喊,这一扇房门都是紧闭的状态,压根儿没有人声。 难道祖父并不在家中? 周溯担心周崇丘安危,他翻掌,运起蓬勃内力,打算以蛮力破开房门。 可就在他那一股澎湃的掌力砸上门板时,房门朝里拉开了。 一个挺拔的身影出现周溯面前。 他抬头一看,正是慈祥和蔼的周崇丘。 周溯欢喜:“祖父,您在家啊。” 周崇丘慈爱地抚了抚周溯的头,低声道:“听说你要上漳州过年了,祖父心里十分记挂你,想来你的母亲仇夫人也是。记得待会儿也给她请个安再离府吧。” 此言一出,周溯愣住了。他垂着的一双眼,顿时变得晦暗不明。 即便外人不知道仇夫人和大儿子周溯的恩怨,只当仇夫人是病重,独自在偏院里休养。 可祖父对此心知肚明,甚至默许周溯,将仇夫人软禁于私院,以免仇夫人想要做出什么伤害长房嫡孙的举动。 他明明冷待仇夫人,又怎会今日忽然当说客,劝他去和母亲柔声软语请安呢? 周溯觉得眼前的周崇丘很古怪,但他还是没有违背长者的意愿。 少年郎从善如流,笑说:“是,孙儿自打入官学后,十天半个月不着家,确实也该去瞧瞧母亲了。” “阿溯真是个懂事的儿郎。” 长寿喜气洋洋地回到帐中,把叶薇送的五福饼放到裴君琅枕边的小案上。 糕饼的香味浓郁,尽是芝麻、核桃的酥香,整个帐篷里都是糕点的气息。 裴君琅疼得睡不着,又被食物熏醒,只能强撑着坐起。 他偏头,看一眼五福饼,轻轻皱眉。 长寿觉察出主子的困惑,笑着解释:“这是小薇姑娘给您送来的五福饼,说是添福添寿。” 裴君琅怔住。 叶薇……给他送饼?为什么? 裴君琅迷茫、不解,甚至是无措,接连涌上心头。 良久,他薄唇紧抿,还是伸出了白皙指骨,慢条斯理剥开油纸。 他没有胃口,却还是掰饼小尝一口。 糕饼应该是放在干燥处储存,这么湿冷的天也没有受潮。 小郎君垂眉敛目,腮帮子微鼓,细嚼慢咽。 酥饼很香、很酥脆,味道很甜。 恰好,能压住他喉头满溢而出的苦味。 第一百一十九章 崇山峻岭最先知春,绿意延绵起伏的山脊,尽是蓊郁。 山桃花也被春风催熟,娇小艳丽,一朵朵盛开在油润绿叶间。放眼望去,一蓬蓬花海点缀青山,碎锦繁绣。 春狩的队伍在五竹山顶安营扎寨,以皇帐为中心,次第铺陈,一顶顶白布帐篷陈列山间,每逢傍晚,篝火四起,炊烟袅袅,极为热闹。 世家大人们也受邀上山,一同春季围猎。皇权本来与世家平起平坐,共治天下。然而皇帝裴望山却隐隐有称雄的架势,不但一呼百应,还能催使世家长辈们各个亲临狩场,无人敢缺席。其号召力之强盛,无不彰显如今皇权强劲,隐隐压制世家一头。 这次巡狩,裴望山是有意为之。他借此机会,故意在外域小国面前树立威信,意图昭告那些边境消息闭塞的部族蕃国,如今东洲裴氏不再是割据一方的世家掌中傀儡,他早已摆脱桎梏,成了大权独揽的中原霸主。 这几日,满山都是狩猎的小子姑娘,吵吵嚷嚷闹得头疼,世家大人们几乎都待在帐篷里喝茶看书,没有出去和年轻人一道儿凑夜猎的热闹。 身为皇帝的亲信臣子,驯山将叶家主叶瑾的帐篷,自然离王帐很近。 叶薇、叶薇。 为什么最后兜兜转转阴差阳错,活下来的人,居然是他啊…… 裴君琅困惑,不解。他从来以为自己全知全能,从来以为自己算无遗策,原来他也有不明白的事。 他太傲慢,将人心看得太轻。 “这是惩罚吗?这是我一意孤行要救你出逃,是我太自负才得到的报应吗?” “叶薇,我知错了,你能不能原谅我?” “叶薇,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勇敢,我也会害怕。” “叶薇,我很害怕……”不知官学老师是忽然开窍了,还是认命。 周崇丘院长废除了白日不能离开潜渊官学的规定,只要不妨碍上课的时辰,官学可以自行出入。不过每晚戌时,学生们必须回官学,不可在外逗留。 倘若真的恋家,孩子们每半月反正能回府几日,不急于一时。 这项规矩一出来,膳堂的生意一下子差了。不少学子都选择出门去味美斋吃餐食,不再吃膳堂里的菜。 这个月,赵管事和不少市集里的农户达成契约,每三日给官学里送一次时兴的果蔬。学生们不爱在官学里吃,这可愁坏了赵管事,那一批收购来的菜都要烂地里了。 叶薇看到地窖里用稻草披着的大白菜,若有所思。 她和赵管事说:“您这菜,我看也是挤压着卖不出去了,不如这样,我用低于市场价三成的价格,帮您把菜都收来,您好歹回回血,下回长点记性,别再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了。” 赵管事实在不懂,高门大院里的世家小姐要一车车大白菜能干啥?但叶薇的提议确实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他怕小姑娘亏本了,往后会闹,签契书的时候,还再三问了句:“叶小姐,你确定要小人这一批菜?你就是十个肚子也吃不完啊!” “确定,您卖就好了。” 叶薇买一车快要烂了的大白菜的事很快传遍整个潜渊官学,甲乙丙三个班的世家子弟一听这事儿,心里头嘀咕:“丁班穷疯了么?膳堂点菜都吃不起?” 叶心月活十几年,从来不知世家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竟也要干厨娘的活计,叶薇就不知道给叶家留点颜面吗? 若是以往,叶心月定然不屑和叶薇深交,可如今庶妹不仅成了清容县主,还带领鸡腿饭队拔得头筹,名声大噪,就连京城坊市里的老百姓们都知道丁班的能耐了。 茶楼里的说书先生,天天在讲这出戏码。 毕竟谁都看听这种草根逆袭的传奇故事。叶薇想到从前和裴君琅之间满是虚情假意的来往,立志要让他看到她的改变。 瞧,她待朋友已经不全是利用了,甚至还会感激别人的襄助,也很懂投桃报李,礼尚往来的道理。 然而,裴君琅压根儿没想到这一点。 他只觉出叶薇对待周溯的与众不同。 裴君琅想,一点无足轻重的小忙,叶薇都要给周溯送礼……这是不是代表,叶薇有意和周溯深交? 一想到叶薇会精挑细选上一样礼物赠人,裴君琅脸愈发冷峻,周身煞气更重,靠近他一丈之内都能觉察出那些蠢蠢欲动的内力威压。 谁让周溯也算是一个天赋异禀的世家儿郎,难怪叶薇上赶着巴结。 少年的脸色黑沉,冷笑:“你非得找他帮忙吗?” 叶薇两手一摊:“小琅不肯给我点酒,我也是无计可施呀,谁让阿溯小公子这么好说话。” 她竟说周溯比他温柔? “他好说话?”裴君琅简直要气笑了,“叶薇,你是瞎吗?你看不出来他接近丁班是别有用心?这小子心眼多如马蜂窝。” 这是叶薇第一次,听到裴君琅言辞刻薄地说旁人坏话。她难以置信:“小琅,你什么时候成了这么会背地里碎嘴,说人坏话的男人了?” “……”裴君琅一口气硬生生被她噎回了嗓子眼里。 少年郎又恢复一派恹恹的神色,瞪她一眼。 “随便你,你爱找谁帮忙,与我何干。” “……好吧。”叶薇看着神情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少年郎,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小琅生哪门子气呢?就因为她差点在他的车厢里煮茶喝? 想来也是,惯有洁癖的少年郎,绝对不允许外人弄乱他的居所。 当然,马车也不行。 当晚,抵达驿站后,叶薇很识趣,没有打扰怒气正盛的裴君琅。 她和其他队员,趁半夜呼朋唤友,偷摸下楼点酒。 同伴们彼此对了一下眼神,做贼心虚地推出周溯,逼他去和掌柜的买酒。 鸡腿饭队的队员们一脸温柔的笑,彼此都很安心,反正是周溯出手,即使突然撞见老师,他们也不怕。周溯符合饮酒的年龄,没有什么过错。 这样一想,周溯加入他们的队伍,真是大善也。 然而,叶薇高兴太早了。 就在他们五个人溜到后院每人斟满一杯酒,准备分赃的时候。 一道高大的阴影骤然降落。 有人来了…… 五人一个个手持酒杯,微微颤抖。 他们听到有人靠近的脚步声,那样沉稳,从容不迫,像是特地来抓他们就地正法的。 等到脚步声停下,他们不约而同抬头,正巧对上几位老师不善的目光。 叶薇急中生智,干笑一声:“哈哈好巧,竟在此地偶遇夜巡的老师们!” 鲁沉山、沈如意、谢芙。周溯:“……” 老师们手持教鞭,粗壮的鞭子砸在掌心,发出一道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响。 这要是抽在人身上,得皮开肉绽吧? 偏偏济世医白家的疗伤药特别显著奏效,绝对留不了疤,放心打。 叶薇看没人回答她,一个哆嗦,朝着有血脉亲缘的叶舟膝行两步,举起酒杯贿赂:“叶舟老师,您、您要不要也来一杯?” 叶舟冷哼:“叶薇,你教唆丁班同学就罢了,居然连甲班的周溯都带坏了?要知道他资质测验可都是名列前茅,乃官学里难得的精英学子,你真害人不浅啊!” 叶薇:“老师,你听我狡辩!” 没等她说话,周溯已经大义凛然站起身:“叶舟老师,你错怪小薇姑娘了,是我自愿给丁班同学买酒请客的。” 完了,这下更像是好学生受他们压榨变坏了。鸡腿饭队的伙伴们闻言,麻木地看了周溯一眼。 偏偏周溯不明所以,朝几人一笑,以手屈拳,信誓旦旦捶了捶胸膛,一脸“放心我会保护你们”的表情。 叶薇绝望地想:这个傻子,不会还以为自己袒护他们,更能容易融入他们了吧? 果然,看到周溯完全被带歪,叶舟沉痛地捂脸:“看!你连阿溯的脑子都洗了,该当何罪!” 叶薇逃也逃不过,打算跪地认罪。 可就在这时,不远处,出现了救星的身影。 熟悉的滚轮声由远及近。 是沐浴更衣后的裴君琅,这么冷的天,他竟穿着宽松睡袍、膝上搭拢一层厚重披风,就赶来救他们了。 众人激动地抱作一团。 鲁沉山和沈如意大喜过望:“二公子来救我们了!” 然而,半夜赶来凑热闹的裴君琅,并不是来“劫狱”的……他是来落井下石的。 裴君琅轻抬凤眸,居高临下扫了一眼蹲在墙根的五个同班同学。 他叹了一口气,嗓音沉痛:“叶舟老师,学生猜的果真不错,丁班学生太过嚣张,竟顽劣不堪至此地步。这才第一个驿站,他们便目中无人,罔顾官学规矩,私下夜里聚众酗酒。倘若因他们五人之故,耽搁漳州行程,明日赶路时,带累的便是全体师生了。” 听到这话,大家伙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举报他们的叛徒,竟然就是裴君琅! 但这厮一直以来都是坏胚啊,他什么时候这么有正义感了? 叶心月心里不平,来找叶薇的时候,看到四合院里摆满了大缸,整个人呆若木鸡。 叶薇占用了庭院还不够,大门左侧插了一个引路的牌子,让甲乙两班的学生不要推搡,一个个从右侧的影壁墙后楼道上二楼。 这些大缸是叶薇和谢道玄老师借来的,有半人高,一个个铺陈满院。缸子先前养过蛊虫,为了防止腌菜吃死人,叶薇特地拿高粱酒浸泡、清洗干净。 大缸被阳光照得散出一股呛人的酒味,嗅一口气都能醉人。 叶心月蹙眉,看着忙里忙外的叶薇,道:“你来潜渊官学是学习传家术的,可别在外丢咱们家的脸面!” 叶心月冷冷的呵斥刚刚落下,就见弯腰洗大缸的学子们一个个纷纷抬起了头:“啊?” 叶心月一惊,发现原来此处不止叶薇一个人。 这群学子竟有好几个丙班的!就连她们叶家的三个小堂弟,也在帮忙叶薇洗大缸。 叶薇揉了揉酸痛的腰肢,眨眨眼,问:“什么?阿姐你刚才说话了?重新说一次,我没听清。” 叶心月脸色难看。 她不再看叶薇,反倒是盯着叶星路问:“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叶星路绞着手指,腼腆地道:“二姐姐想要腌辣白菜,说是会送我一缸,我还没吃过呢……阿娘在家不让我吃腌菜。” 叶心月:“那他们呢?” 叶星路回头看了一眼牵着尸人的谢家小孩:“哦,他们是来帮二姐姐剁菜的。” “剁菜?!” “是啊。二姐姐说了,只要他们帮忙把这一车菜剁碎了,她就送他们一指甲盖的血,供他们喂养蛊虫。毕竟上次小王听声就能攻击的威力,大家有目共睹嘛。” 叶星路顿了顿,好像遇到一件很困惑的事情,又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不过二姐姐刚要献血的时候,我的指头正好被不知名的利器割破了,开了一道口子。还是二公子机灵,说由我来献血好了,反正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想想也有道理……嘿嘿,不过我占了二姐姐便宜啦,白得两大缸腌白菜呢!” 叶心月一阵头晕目眩。 她想,可怜的堂弟一定是被裴君琅的暗器算计了!他本来就是叶薇那边的人啊! 不远处,叶薇还在指点谢硕和谢扶苏两兄弟剁菜:“注意点,这可是吃食,你们没给尸人抹油吧?小心尸油别滴里头了……” 谢硕拍了拍胸膛:“小薇姐姐,你放心吧,我们哥俩做事最靠谱。既然拿了你家的血,自然帮你剁好菜,今晚我俩就是不吃饭,也给你把菜搞好。” “行,那就谢谢啦!” 叶心月看着这些人和叶薇其乐融融相处的模样,心里不大称意。 她本就是厌恶叶薇一股子乡下人的气质,不屑与她为伍。可偏偏,这个乡野丫头就是比叶心月人缘好,得人喜欢。 叶心月抿唇,还是想给庶妹一个教训,然而没等她开口,忽然一张符箓骤然从天而降,死死贴向她的唇。 迷烟当即漫上唇腔,叶心月的舌尖发苦、发麻,胀痛不已。 不好,有毒! 叶心月意识到,这一张黄表纸被人下了药,是医堂前几日教的那一味迷谷枝粉。 谁啊?!胆大妄为至此地步,竟敢对她出招。 “譬如?” “合力夺走别家的。”周溯笑了一下。 他仿佛一点都不知自己这话有多么狂妄自大,有多么异想天开。 可是这个念头,也恰好同裴君琅不谋而合。 裴君琅单手支起下颌,遥遥看了一眼阳光下忙里忙外的叶薇。 小姑娘完全不明白他们话语里的暗潮汹涌。 她在阳光下浅笑,身上镀了一层璀璨的光。 叶薇朝裴君琅举了举甜糕,问他要不要吃,得到否定的答案以后,小姑娘吃得腮帮子鼓鼓,白皙腕骨上的金铃镯在温煦的日光下烨烨生辉。 裴君琅不知想到了什么,最终懒倦地道了句:“成交。” 像是佛前注定的因果,恶因结出的苦果。他从前对叶薇不屑一顾,对她冷淡疏远,终于有一日,他热情似火,而叶薇不再回应了。 裴君琅喊了好多声“叶薇”,也没有人再开口回答了。 冰天雪地里,裴君琅抱着叶薇的尸体回到了家宅。 他建造了一座冰棺,存放她的遗体。 裴君琅将叶薇的名字记入天家玉牒,她不是未婚的妻子,她是裴君琅的亡妻。 裴君琅不肯下葬叶薇,他守着她的尸身,不让人靠近一步。 这一次,谁都别想夺走叶薇。 叶薇以身殉国,召出红龙,立下大功。即便她死之前,裴君琅为了堵住裴凌的嘴,杀了长兄,皇帝裴望山也决定既往不咎。 裴望山不喜欢周婉如,遑论她生下的儿子。 他甚至不再和周婉如虚与委蛇。 裴望山想到自己日后有红龙在手,定无所畏惧,他不用再忌惮世家了。 我确认你安然无恙,才去做这些事的。所以我没有遗憾,也没有后悔。说到底,我也应该不是世家长辈们逼迫去英勇就义,红龙不出世,最后受苦受难的肯定是我们的家人、朋友。祖母年纪这么大了,你总不好让她还继续跟着我们四处奔走逃亡。 白莲教也肯定会带着羯人杀进大乾国,到那时,破局之法,还是我殉国化龙,既然殊途同归,倒不如我早早做好准备,先换来一些好处……至少小琅会安然无恙。 我很聪明,对不对?你夸夸我吧,不要哭啦。 你不要为我担心,也不要难过,那我会放心不下你的,你也不想我死后还在地底下哭着求阎王爷通融,让我给你托托梦吧?虽然我一定会这么做…… 手腕写得好酸,但我还想多给你写点心里话,这样一来,你想我的时候,看到我说了这么多啰里啰嗦的话,也就不会寂寞了。 对了,给你送的甜糕方子,我已经教授给长寿和王御厨,你想我的时候就蒸点糕吃。当然,如果时间久了,记不起我了,我也不会怪你的。 唉,做一个善解人意的小姑娘真难。一边想大大方方装潇洒让你忘记我,一边又暗暗吃醋生怕你见到其他漂亮小娘子,马上把我抛诸脑后。 一封洒脱的家书好像要被我写成春闺怨诗,请一定要忘记我哀哀怨怨的模样。啊……太丑了!怨气满满! 小琅,我好像没有给你说过我阿娘,她是个很好的人。其实我小时候,她的性子不是这样的,忽然有一天,她病重了,又治愈了,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对我很好很好。我猜,阿娘可能是被鬼魂夺舍了,因为她说出的话好怪,我不一定听得懂,但阿娘会耐心解释给我听。那时候,我害怕阿娘被人收了,每次看到街坊邻里做法事,还偷偷装病不让她出门被道士瞧出来…… 阿娘说,人死后会消散于天地间,而活的这一生,不过是一段旅途。我只是早早到了终点,我在这里等待,总有一日,我也会等到小琅的。到那时,我们会再次相见。 不过,我警告你,活着的每一步都要好好走,慢慢走,不要急功近利,用极端的手段结束自己的一生,不然我见到你,肯定会骂你,或许、或许还会故意躲着你! 不要做让我不开心的事啊。 我会难过的。 其实,我很想很想穿好看的嫁衣,和小琅拜堂成亲。 很想很想和你一起走遍天下山川。 很想很想和你无忧无虑躺倒在草原上,像从前在叶家老宅那一晚一样,盖着薄被,一起喝茶看星星。 我很想很想多抱抱你、多亲亲你、多和你讲讲话。你嘴上嫌我烦人,其实也很想多听我说故事吧?每次故意靠近你,你的耳朵都好红,是不是以为我没发现你在害羞啊? 小琅,我好想好想你。 小琅,我也很喜欢、很喜欢你。” 裴君琅看完这一封说话颠三倒四,很有叶薇风格的家书,忍不住唇角轻扬。 笑过以后,心里浮起的,又是一片无尽的茫然。 他心脏酸疼,每时每刻都像是锋利的尖刃割裂,痛感绵绵不绝。 裴君琅时至今日才懂,原来情伤比反噬的痛症更难捱,反噬之症只要不动用内力就能减缓许多,然而心痛却是无涯,他等不到叶薇,所以这道伤口永远不会愈合。 裴君琅也不需要愈合,伤好的那天,不就代表他忘记叶薇了吗? 他不想忘记。 夜渐渐变深,裴君琅偏头,又看了一眼冰棺里仍是韶华年纪的女孩。他眼睫低垂,稍感安慰。 他轻声对她说—— “叶薇,所有的学生都在去年从潜渊官学毕业了,唯独你没有……你一直都是官学里的学生。” “叶薇,你已经是我的妻了,不必再担心婚约不算数。” “叶薇,甜糕我一直都有在吃,不过你教的方子也太甜了,你真的不是故意在耍我吗?” “叶薇,我也和你一样,好想好想你。” “叶薇,你什么时候能回来看看我?” “叶薇,我是不是……永远也等不到你了。” 裴君琅喊了许多句叶薇,啰嗦的人成了他,小姑娘的怨气应该早早消弭,可她却依旧闭眼。 她再也不能醒了。 夜风呼啸,营帐内,裴君琅在动用内力后,陷入了昏睡。 他以病骨支离的身体修炼功法,每每反噬之症突发的期间,裴君琅决不能动用内力加重伤势,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屡次为叶薇破例,而这些损伤积累在骨血中,经年累月,会消耗寿数。 裴君琅如今痛症发作得愈发频繁,除却难忍的疼痛,他甚至开始嗜睡,偶有昏厥。 今夜,他实在倦极,早早睡下。 长寿按照主子之前的吩咐赶走了叶薇,事后想起来又觉得坐立难安,他忍不住来帐中禀报,小心唤醒裴君琅。 “二殿下,小薇姑娘来送礼了。” 裴君琅觉浅,并未深睡。听到长寿的话,他不由发怔,嗓音里带着浓浓的倦意与沙哑。 “叶薇来了?” 长寿道:“是,小薇姑娘她……” 裴君琅睁开凤眼,抬手抓过一侧堆放的外袍,胡乱披衣,艰难地起身。 小郎君忍住身体如山倾颓的疲乏,挪动臂骨,费劲儿坐上木轮椅。 长寿无措地看着裴君琅的动作,心里七上八下,战战兢兢开口:“那个……可奴才记得您不想见小薇姑娘的吩咐,已经把人送走了。” 小主子何时有过这么慌里慌张的时刻?难道他做错事了?没道理啊,分明是主子吩咐他这么做的…… 长寿偷偷窥探一眼裴君琅的脸色,噤若寒蝉。 叶薇走了。 裴君琅手中动作就此停下,半倚在床榻边出神。如墨的乌发拂了满肩,掩住少年郎清寂如山的眉骨,看不清他凤眸里蕴含的神情。 裴君琅回想方才不合常理的言行举止,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 他是不是……想见叶薇? 第一百二十章 冬日天色昏暗,雪山一片苍茫荒芜,入夜时分,天与山都染成了幽蓝色,星群遥远,满山岑寂。 山庄最外一圈的院墙,每三丈便有一道挂了灯笼的门,一共六扇门,每一个队伍各守一道。 叶薇来到鸡腿饭队守的那道门前时,谢芙、沈如意、鲁沉山、周溯,以及裴君琅已经蹲守在侧了。 除了伙伴以外,旁边还堆了几箩筐玲珑炮,以及一些瓶瓶罐罐。叶薇看了一眼,全是疗伤的金疮药。 叶薇:“你们就这么笃定咱们会受伤?” 叶薇觉得,对付山兽罢了,应该不至于闹到血流成河的残酷情形。况且,只是一个小试炼,还有老师在旁看顾,不至于大过年还见血。 鲁沉山点头:“其实我也觉得不会,但别的队伍都制了玲珑炮和金疮药,就连甲班的学生都搞上了,你想想,这里头是不是有诈?” 叶薇皱眉:“甲班的人也准备伤药炮弹?” 鲁沉山:“没错!”战事发生得突然,围墙外的山狼不知何时学会了攀登院墙。 当第一只人脸大的兽爪抓上墙檐时,裴君琅眼疾手快,抽出一支铁箭,燃火,猛烈射出。 箭镞上的火焰被风吹得透青,伴随呜咽的风雪声,一击即中,刺穿了山兽的锐爪。 裴君琅凛然喊了一句:“周溯!” 周溯会意,持刀飞跃,奋力一斩。 少年郎手起刀落,血液从山兽断裂的骨骼里喷涌而出。山狼哀嚎着落了地,仅剩下墙头的那一只断掌。 四周鸦雀无声,没有人能预料到山兽的突袭。若不是裴君琅出手迅猛,靠近墙檐的少年人一定会葬身狼肚。 她凝视眼前各怀心思的世家子弟,寒声道:“我知道祖父曾为了民生社稷,割肉献血,召兽御敌。他牺牲小我,成全大我,是为家国大义。他悄无声息死在边关,族人寻到他的时候,尸首已经被铁骑踏碎,后人只能在战胜后,帮祖父捡骨立冢。” “他以死换来国家的海晏河清,供你们安稳度日。如今你们享受平和的日子,国土的昌盛,百姓的敬仰,提起祖父,也只是轻飘飘赞颂他一句叶家人的节气,称道他捐躯殉国的身后名。仿佛叶家人,理应如此抉择,理应传承这等舍生取义的精神,否则你们便会折辱叶家人、唾弃叶家人、驱逐叶家人。” 周牧娘听得不忍:“小薇,你不必做出牺牲……” 叶薇拦下她的话,摇了摇头,继续说:“我可以弘扬祖父遗风,舍生取义,但你们要学会感恩,若我今日出了三长两短,我并非自愿,而是受尔等口诛笔伐,挟义相迫。是你们求我,领我的恩情,他日要记得报答!” 叶薇面前,有成百上千的山狼。 它们在裴君琅的高超箭术下,近不了叶薇的身,暴作一团。 原本狂躁不堪的山兽,在听到一阵悠扬的笛声后,像是有智慧,竟放弃围攻叶薇,而是对其他官学的学生下手。 没等沈如意反应过来,一只兽爪已向他的身后偷袭,刺入腰腹,透出血肉。 “啊!”沈如意作为后勤队员,上阵冲杀从来都是谢芙和裴君琅的事,他没有沾过边,头一回受到暗袭,疼得骨头缝都酸软,人已倒在了地上。 叶薇焦心不已,高喊一声:“如意小心!” 幸好裴君琅眼疾手快,甩出细软灵活的长鞭,圈住沈如意的腰身往后带。他臂力惊人,竟就这么运用巧劲,将沈如意整个人掀翻,砸向后方蓬松的雪地里。 鲁沉山会意,急忙喊白庭正:“给如意包扎伤口、上药!” “好!”白庭正不敢耽搁,他有条不紊搬出药箱,又灼烧刀刃,割去那些被利爪剜肉的骨血,免得伤口进一步感染。 沈如意疼得倒抽气,他看着面前逼近的山兽,对叶薇道:“小薇妹妹,要是我不慎身亡,日后给我上坟,别带杏花村的烧酒。” “为什么?” 叶薇一边气他这种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一边又很好奇何出此言。 沈如意挣扎伸手:“太难喝了……” 他不由想起,很久以前,在周家的日子。 裴望山为了讨好周婉如,曾用刀镌刻玉佩,赠予她。大冷天里,他所住的精舍没有燃银炭,冷得出奇,虽不至于冷到患上风寒,却也足够令手脚受冻生疮。 裴望山没有躺到床上,用厚被裹住手足。他仿佛感受不到温度,依旧用刃器蘸水,一笔一划,细心镌刻玉佩。 周婉如的生辰快到了,他没时间耽搁,要早早备好礼物。 既然是伺候嫡出小姐,自然要尽心,以免被觉察出端倪。 即便他知道,周婉如不屑一顾,说不定会将他细心赠送的玉佩弃如敝履,随处抛掷。 但那又如何?他本就不奢望她能欢喜。 今日所受之寒,今日所吃之苦,来日必当悉数奉还。 ……夜风萧瑟,霜白雾浓。 岑静的山峦,被铁骑的扬蹄嘶鸣声惊扰,号角与纵马的声浪,震耳欲聋。 刘都统率领精锐前锋,先行涉过结冰的河川,赶往起伏的山丘深处。 半道上,刘都统碰见骑马赶来的谢道玄。 他大喜过望:“谢少家主!” 谢道玄为了杀出重围,不得不近身敌军。几支箭矢贯穿她的肩臂,鲜血淋漓。 谢道玄像是不知疼痛一般,披星戴月,双肩覆雪,固执地紧攥缰绳前行。 她看到了不远处的大乾旗帜,成百上千赶来救援的援军,唇角难得有了一丝笑意。 “阿芙,有救了。” 谢道玄意识朦胧,强撑起的一口气,在胸腔涣散。她渐渐力不从心,跌下马去。 刘都统惊慌失措:“谢少家主!” 谢道玄一头扎进雪里,她朝他摆摆手:“山庄就在正南方向的山腰,敌军来袭,尔等从后方包剿,论人数碾压,我军能赢。” “我在原地歇会儿,自会过来。” 刘都统看到神武无双的谢道玄都成了血人儿模样,不敢耽搁。他给她送了一件外袍以及伤药,放下谢道玄,马不停蹄冲向山庄。 积雪太厚,偶有山崩,大军涉雪,行路艰难。 但幸好,他们不怕艰苦,激流勇进。 终于,援军抵达。 刘都统燃起火箭、鸣镝,射向乌沉沉的夜空,火光乍现。 他振臂一呼,高亢的声音,传进绝望的世家子女们耳朵里。 叶薇手背抹去眼泪,哄小孩似的开口。 “小琅,你要快点醒来。我带你吃很多甜糕,还有出门游春,这次,你再嫌我烦,我也不会负气走远。” 她满心盼望裴君琅尽快苏醒,骂她“好吵”。 叶薇抿唇,心里念佛祷告:人美心善的小郎君,没道理英年早逝啊。 许是裴望山想到了过去的苦难,他难得起了怜悯之心,对小黄门道:“退下吧,今夜必有一场大雪,扫也扫不尽,不必费心思了。” “奴才遵旨。”小黄门感激涕零地退下。 琉璃飞檐底下,鹅毛大雪飞扬。 一只春鹰清唳,破风冒雪而来。 这是裴望山亲养的鹰隼,是春鹰一类中难得的异化猛禽。 他抬臂去接,春鹰轻车熟路地旋入内殿,落于裴望山的臂膀。 裴望山从荷包中取出药丸,喂春鹰吞食,唯有如此,鹰隼才能出声传话,不至于被人捕了去,泄露皇家机密。 春鹰清了清嗓子:“咕咕,漳州求援,沈家事成。” 裴望山了然,他抚了抚春鹰厚重的羽毛,挥臂扬手,放它归去,消失于茫茫夜雪中。 这日,皇帝收到“漳州有白莲教逆党起事”的密告,连夜下诏,请周老将军亲自上点将台,燃放烽火,借用火光,一座城池往下一座,不断传讯,如此,便能在一个时辰之内,将军令传递至漳州,再配合春鹰的密告,便能让各地官吏以最快的速度,调兵遣将,传递军令。 地方官吏闻讯,连夜派遣漳州以及附近州府军士冒雪登山,即刻支援山庄。他们听从皇命,会竭尽所能保全世家子女,歼灭异教叛军。 这夜,裴望山睨了一眼荜拨作响的铜雀烛台,心想:山庄已被围困一日,不知死伤境况,但愿他两个孩子平安无事。 谢芙:“我让妹妹去打听过了,这些人似乎还想着趁战乱的时候攻击同学,偏偏老师们还说除非被打死否则绝不出手,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就是想咱们防外还有御内么?” 沈如意点头:“咱们不能中这个套!” 周溯附和:“我听你们的安排。”分班结果很快出来了。 甲乙丙丁四个班—— 叶心月、周铭等世家中天资较高的嫡长子、嫡长女,以及大皇子裴凌被分到甲班。 今日是入学第一日,官学里安排的任务不多。 做完七个世家的测验,已是日落西山。 老师们为他们讲解了潜渊官学的地理方位。 譬如藏书阁、练武院、膳堂、医堂、置办传家术所需材料的珍宝阁,都在何处,以免学子们在学府里迷路。 官学各个阁楼、宫阙、高塔四面的屋檐铺陈了四神纹瓦当,分别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每个祥瑞瓦当代表一个方向,平日走在官学里,学子们只要仰头看一眼屋檐上的纹样,便能辨别东西南北。 很快,伤了舌头的哑奴们带世家子弟们来到了宿舍。 甲乙丙丁四个班住的宿舍,是一座四合小院。 三排两层楼的厢房,中间立了三面影壁墙。 高耸的黑瓦墙面,形成中央大敞开的天井,也正好掩住了三排楼房的窗台,更添隐蔽性。 不过,对于住在最底下一层楼的学子们不好。 太阳都被影壁墙挡得严严实实,一点阳光都招不到。京城又多雨,屋子里全是霉迹子的涩味。 既阴暗,又湿气重。 闻言,叶薇摸了摸谢芙的头:“还是我们阿芙懂得未雨绸缪。” “那是!”谢芙得意洋洋,“我可比小薇姐姐昨日认识的那个周牧娘厉害多了,她什么都不懂,还是周溯提醒她要拿金疮药呢!” 叶薇没听出谢芙私下里和周牧娘的比较之意。 她只觉得谢芙很有少女的朝气,此时邀功请赏也活泼泼的,很讨人喜欢。 思及至此,叶薇不由看了一眼裴君琅。 小郎君侧影清绝,单手支额,睫羽下垂,整个人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什么。 叶薇不免想到昨日的事,他说他们很不相配,是因为她太多坏点子了,而裴君琅喜欢那种心思单纯的娇弱少女么? 唔,那她和他的心仪的女子,还真是差之甚远。 叶薇不想那么多,随着叶舟一句“试炼开始”,四面八方传来无数的摇铃声、结阵声、野兽的嘶吼声。 叶薇是驯山将家天赋最高的女孩,她的血脉不同寻常,驯养山兽无需叶心月、或是几个小堂弟要用血液培育几日那么麻烦。 为了今日的试炼,昨晚她便传召春鹰阿娇,命它以口衔住一个小竹杯的血液,抛掷山中。 叶薇的血液对于山林间忍饥挨饿许久的山兽来说,是不可多得的美味,不出一个时辰,自会有山兽分食叶家女的鲜血,心甘情愿受她差遣。 叶薇晃动腕骨的兰玲镯,沉闷的铃声回荡风雪中,没多时,呼啸的风声压制,铃铛声变得细微,几不可闻。 那些被叶薇血液驯化的山兽闻讯,翻山越岭赶来。 谢芙惊喜地望向夜空,“小薇姐姐,你看!是苍鹰!” 那只认主的矫健苍鹰张开如鹏双翅,不畏狂风肆虐,盘旋而下。 谁都没想到,与八大世家源泉息息相关的红龙传说,竟是真实存在的事物。 红龙究竟是什么?为什么白莲教要一门心思获得红龙? 叶薇不由想到那一日,他们身处于红龙谷中,看着那些黑魆魆的怪物以怪异的姿势缓慢爬来…… 众人都一头雾水,偏偏裴君琅半点不怵,甚至是大发慈悲为她解惑。 他说:“这些不过是冒牌货罢了。” 叶薇回过神,裴君琅远没有她看到的那么简单,他展现于人前不过是冰山一角。 小郎君守口如瓶,藏着许多外人不知道的秘密。 120-130 第一百二十一章 五竹山,暮霭昏暗,绿林蝉鸣声声,草木潮气馥郁。 王帐前,燃起一堆堆篝火,部族小国的美丽姑娘、健壮勇士欢聚一堂,围着黄灿灿的火苗载歌载舞,不擅舞蹈的中原文臣与世家子弟则取出琴瑟合奏,一时间酣歌醉舞,众人玩得不亦乐乎。 除却热闹的营地中央,熬不住夜的世家大人们纷纷挑了几个远离年轻人的帐篷,熄灯入眠。营帐没点灯,布棚被夜色笼罩,看起来灰扑扑的,密密麻麻,像是一只只被雨水淋熄了烛火的孔明灯。 靠近山坳的一只帐篷,倏忽窜起朦胧的暖光,那是叶瑾在帐中接见部曲。 暗卫单膝跪地:“主子,十六刺杀失败,已领了罚,自尽于山野,御林禁卫即便找到他的尸体,也查不出他的身份。” 叶瑾冷笑:“虽查不出他的来历,但因他的失败,咱们也打草惊蛇了不是吗?至少让人知道,叶薇被歹人盯上了。” 小姑娘蓦然一靠近,馥郁的馨香如烟似雾席卷而来,温香软玉满怀。 裴君琅无措地偏头,闷闷倒了一杯酒小口啜饮。 偏偏叶薇毫不察觉。 春梅红的纱帐放下来,遮住软轿里的春色,不容人窥伺。 沈如意见状高喊:“齐活了!走呗!” 青竹和明月立时将软轿抬起,踏檐而去。 至于谢芙、鲁沉山等人,不过是扮成胡族的下人,运用轻功飞檐走壁,尾随软轿后头。 沈如意不想惹事,特制了好几个易容面皮,分给参与行动的所有人。而叶薇的脸上罩了面纱,裴君琅则戴了半壁面具,作为遮掩。 大约半个时辰后,几人来到京城外的那一座鬼楼。 飞蓬楼果然名不虚传,体型硕大如传闻中的鲲鹏。高有四丈,横列数十个厢房。楼房底下架着许多高杆,利用卯榫勾连,可安装铜制滚轮,想来是利用山兽拉力或是其他机关驱动高楼行动。 叶薇托腮:“如果真要用山兽来拉动这一座楼,那该是多大的怪物呢?” 几乎是瞬间,她想起了红龙谷里遇到的那一只恶心的怪物。 裴君琅勾唇:“谁知道呢。” 片刻,裴君琅抛掷出一方玉牌。 青竹接过,递给了飞蓬楼的侍从。 对方一看,顿时来了精神,殷勤地邀请裴君琅入内:“王世子,这边请。” 他们都以为裴君琅明面上江湖世家公子,背地里却是蛮族小国的王子。 又见他雍容华贵,挥金如土,半点都不敢开罪,以最高礼制,逢迎这位贵客。 一行人很顺利进入飞蓬楼。 楼内的保密性做得很好,利用槐花黄绿的帘子隔开一间间厢房,说话的声音也压得很低,听起来像是窃窃私语。 叶薇看不清楚他们在暗阁里做什么交易,正要探头,身后响起裴君琅凉凉的嗓音:“好奇心别太重,万一坏了楼里的规矩……他们要我手底下一个侍女的命,你说,我是给还是不给?” 裴君琅提醒人的方式也这么别致,简直清丽脱俗。 话里话外分明是警告叶薇,他保不住她。 “知道了,公子。”叶薇很乖巧地缩回脑袋,本分地为裴君琅斟酒,恪守得宠丫鬟的身份特征。 “呵。”“你们没有受伤吧?” 闻言,周崇丘放下茶碗,起身出门。 神采奕奕的老者仍是双手负于身后,盘着那两颗核桃,来回轱辘。手不必碰上门板,以内力开道,两扇门便无风自动,一下子被蓬勃的杀气震开。 老迈的尊长身姿挺拔,立于人前,如松如柏。明明是慈爱的模样,散发出的威压却让人忍不住牙关打颤。 仇夫人下意识一个战栗,被公公的气势压得矮了一头,恳求:“夫君当年为您挡箭身亡,留我们孤儿寡母在世。死前,夫君盼您多多关照儿孙。如今大房的孩子还为成器,处处要爹的看顾。您不能眼睁睁看铭哥儿受辱,要替他做主啊!” 周崇丘如何会忘记长子?当初阳关之战,他与长子都中了白莲教众的埋伏,是他的大儿子挺身挡箭,保全了他的性命。 这些年,周崇丘对大房已是多加照顾,甚至对外宣称,往后周家家主之位,定会传给大房孙子的。 可也正因为他的偏疼,周铭近年的脾气愈发顽劣执拗,全没有长子温文的气度。 周崇丘瞥了一眼躺在席上气若游丝的孙子,淡淡道:“你身为周家的孩子,在外头挨打,堕了杀神一族的名声,竟还有脸回家叫屈?我们周家,没你这样不中用的子孙!” 周铭一怔。叶薇本以为官学老师会先礼后兵。 哪知,一个个杀心这样重,直接抄家伙就打,每个人都似乎十分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那一套。 谢芙跳脚:“真的没有第二嘛!” 鲁沉山咳嗽:“是真的没有。” 叶薇:“为何?” 鲁家和谢家走得近,鲁沉山知道的事便也多了。 他道:“曾经谢家有举办过一场‘第一蛊’的大赛,结果自评委到门徒弟子,无人服输,大家齐心协力,自相残杀……后来,为了谢家的安定,所有蛊毒秘术,他们都称为‘第一秘术’。” “叶薇,开始吧。”叶舟唤她。 叶薇深吸一口气。 她其实也怕疼,要静下心动手。 叶薇下意识环顾四周。 许是厅堂热闹阵仗大,她看到不远处的裴君琅也挪动木轮椅靠近桌案。 两人目光相接,裴君琅先败下阵来,避开了。 叶薇微笑,不再看他。 她取刀刃割开皮肉,血珠子一点点钻出。 一滴血落下,春鹰听到响动,低下小脑瓜。 奇怪的是,它没有立即张嘴去饮血。 反倒颇有些畏惧似的,轻轻颤抖羽翼,呆愣不动。 按理说,叶家人的血肉对于山兽来说是不可抵挡的诱惑,鲜少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除非叶薇的血液很下乘,香味也不馥郁。 围观的孩子见状,低语—— “我记得她的母亲并非世家人,而是个乡下农女。” “难怪了,是不是叶家女的血脉被玷污了?没了效力?” “啧,那她还当什么叶家人啊。” 议论她可以,不能说叶薇母亲坏话。 叶薇不喜这些讨论,当即回头,与身后人对望,是周家子弟啊。 叶薇以无声口吻警告:你们是瞧不起叶家人吗? 她的眼眸清澈,目光坦荡,一点都没有被奚落的怨恨,反倒让口无遮拦说闲话的周峰,一下子面红耳赤。 周峰没有嫡长子周铭那样的底气,他只能悻悻然闭嘴。 事情平息,叶薇也不再看他。 注意力重回本身,叶薇甩了甩手指,再度凝神,挤压出一滴新鲜血液,喂给春鹰。 幸好这次,春鹰捧场地喝了。 它缓慢地走向鸟笼门,靠近主人。 叶薇试探性地打开鸟笼,对山鹰伸出手,温柔地哄:“过来。” 春鹰扑扇翅膀,飞入她的掌心。 成功了! 驯兽过程虽困难,却也驯化了山鹰。 叶舟颔首,在册子上写了个“丁”等。 “恭喜你,丁等。” 叶薇虽然比不上叶心月的血脉,但也还算有用,没有辱没叶家的名誉。 七个世家的资质检测均结束了,老师们正在统计四个等级宿舍分配的结果。 后生各个紧张兮兮,唯有裴君琅心不在焉。 他单手撑着下颚,凤眸满是厌世的情绪,雪睫微垂。 少年的目光落到长案,那里躺着一只被谢芙毒死的春鹰。 山鹰瞪着眼睛,气息几乎全无。 而它僵硬的鸟喙上,染了一滴叶薇甩出的血珠。 色泽艳丽,如上等红玉。 血滴顺着鸟嘴弧度缓缓下移,流入微微吐露的舌尖。 它饮下了。 就在这时,神迹降临。 本该死透了的鸟,似乎被血肉疗愈,竟抖了抖腿,又有了一丝生机。 苟延残喘,一息尚存。 裴君琅微微眯眼,唇角上扬。 有趣。 看来,即便是叶家长辈,也有对叶家女资质判断眼拙的时刻。 他仰头望着冷面呵斥的祖父,身上原本被内力压制住的疼痛忽然变得难以忍受。 他面色苍白,牙关紧咬。 在周崇丘快要舍下他离去的瞬间,周铭忽然仰起脖颈,梗着一口气,问:“您看我不顺眼,只因我不是周溯,对不对?” 周铭并非大房独生子,他和兄长周溯是双生子。 只不过周溯福薄,早早离世,大房如今仅剩下周铭一个嫡长孙。 听到“周溯”二字,周崇丘的脚步一顿。 果然,唯有兄长能够让祖父心生波澜。 他到底哪里不如兄长?他总比周溯命长吧? 周铭几乎是暴跳如雷。 他想到在潜渊官学里的羞辱,想到祖父骂他们“无级别”,也想到周崇丘让他不要再当周家子孙。 周崇丘一直都看不起他。 周铭强忍住身上的伤痛,龇牙咧嘴,高喊:“您从小到大,都偏疼周溯!” 苛责的话消散在风里,周崇丘回头,漠然地看了周铭一眼。 “你不像他。” 周铭一怔,似乎明白了。 周溯性子从小就温吞谦和,很像父亲。 而他暴戾凶悍,当不好父亲的替身。 周铭哑口无言,而祖父撂下这句话后,毫不留恋地走远。 唯有仇夫人抱住儿子,哭成了泪人- 皇城,坤宁宫。 一只春鹰优雅地飞跃重重琉璃瓦,坠入金碧辉煌的宫阙。 皇后周婉如抬起戴着青玉细扳指的手,接住了那一只鹰隼。 她的肌肤雪白,日夜用牛乳与香露作养,决不允许春鹰的尖爪在她指上留有痕迹。 可母亲今日的话打醒了他。 裴君琅奸诈,他决不能掉以轻心。 裴凌记起那位叶家半道上捡回来的庶女。 “她叫……叶薇?” 裴凌对叶薇的印象不深,想起她的时候,唯有那一抹若有似无的衣上香。 是典雅的桂花味。 她好像在他面前,总是低着头、肩头发颤。 可是,他曾听过叶薇笑语嫣然,在膳堂、在练武院、在课间,同裴君琅他们亲昵地闲谈。 分明是个胆大活泼的女子。 裴凌蹙眉,得出了结论:她在躲他,她很怕他。 不过是讨要一只幻梦蝶,裴君琅重金砸下,没有不成的道理。 买到了东西,一伙人正打算打道回府。 忽然,楼里的管事心急火燎跑来,拦住了裴君琅的去路:“王世子,小的带楼主的口令,说是想请您上天阁一叙。” 所谓“天阁”,便是飞蓬楼里最顶层的楼阁,除皇亲国戚抑或世家贵客不得入内。飞蓬楼已经好些年没有开天阁的规矩了,今日遇上什么样的贵主,竟教不可一世的飞蓬楼楼主也将其敬如上宾。 没一会儿,厢房的帘子轻动,不少双藏于面具之下的眼睛探出,好奇打量裴君琅等人。 沈如意害怕遇到内行人,到时候看出他们的身份可就不好了,忙给叶薇使眼色。 叶薇瞟了裴君琅一眼:“公子,我们怎么办?” 裴君琅依旧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平静模样,他抛掷下一只酒盏。 “咣当”一声脆响,镇住这些不怀好意的窥探者,懒洋洋道了句:“去。”- “抱歉,大公子,承蒙您厚待,可臣女一嗅到龙脑香便头疼,这车无论如何都坐不成了。” 她和裴凌的马车,同时间,前后脚赶到。 既是夜里,叶薇想也知道,嫡母肯定要请裴凌留下用膳。 叶薇心知肚明,一家子其乐融融夹杂她一个异类的滋味。 俊美无俦的少年郎指骨微紧,忍住呼之欲出的杀心,“再带吃的,信不信我把你丢下车?” 听到这话,叶薇也不似从前那样瑟缩脑袋。 她刁钻得很,知道裴君琅是刀子嘴豆腐心。 叶薇双手捧脸,抵在裴君琅面前那一张茶案上,颇具风情地朝他抛媚眼,柔声问:“小琅,你舍得吗?” 她靠得这样近,桃花满绣的袖缘透出一股衣上香,浅淡的草木味,摄人心魄。 裴君琅不喜她的轻佻,本要呵斥,可对上那一双娇媚的杏眼,不知为何,重话却困在了喉头。 终于,裴君琅垂下浓密长睫,匀了红潮的眼角,一枚焦茶色的泪痣,若隐若现。 他冷声:“叶薇。” “你在蓄意勾引我么?” 飞蓬楼外,响晴薄日,天还未黑。 金灿灿的日光透过彩色玻璃照入,洒下一地的芽绿与杏黄的光影。 裴君琅仍是倨傲地倚靠在软轿之上。轿檐挂的帘幕大开,日光斜斜刺入,照得小郎君那双凤眸剔透澄澈,如同瑰丽的琥珀色宝石。 天阁的主位,摆着一座铁铸的王位,绽着浓黑的玫瑰与带刺的荆棘,彰显登顶的艰辛与不易。 裴君琅勾唇:“胆子不少,竟仿制王座的尺寸。” 闻言,叶薇也循着裴君琅的目光,朝上望去。果真,那一把高高在上的宝座,怎么看怎么盛气凌人。 没多时,一名身形颀长的男子缓步走出来,他穿的衫袍很怪异,不东不西,既有圆领袍的盘扣,又挂披蛮族的皮草裘衣。脸上带着面具,也瞧不清长相。 但眼尾是上扬的,叶薇很笃定他在笑。 裴君琅的眼睛也明显褪去了之前的倦色,他眸光锐利,紧盯眼前的男人:“不知楼主寻我,是有何事赐教?” 到底谁卑鄙! “什么?!”裴君琅受惊,倾身拉回叶薇,一手捂住少女的嘴唇,防止她再语出惊人,“不要乱说!” 叶薇洋洋得意地挑眉,她不说了。 女孩隔着这一只冰冷的手掌,骄傲地与裴君琅对视。 又是这一双熟悉的、漂亮的杏眼。水波潋滟,好似润了一重雾气。 叶薇明眸善睐,裴君琅瞬间想起叶薇中了催欢药的那一日。 也是同样冰冷的手,同样近在咫尺的距离。 当时的叶薇在做什么呢?哦,她面色潮红,一心想献吻,也是裴君琅伸手挡住了她的唇,制止了她的居心叵测,不许她恣意妄为。 可是,眼下的裴君琅,全无那天的盛气。 他薄唇紧抿,严丝合缝,唇缝显露病态的苍白。 裴君琅败了,他许久无言。 偏偏,志得意满的叶薇还蓄意作怪,她朝神情冷肃的小郎君眨眨眼,笑得眼角眉梢弧度弯弯,娇媚可爱。 御林军、部族蕃国的族人、世家子女以及长辈们,甚至是大乾国皇帝,统统赶到了硝烟弥漫的战场。 飞沙走石落地,血腥味散去,月华拨云,倾泻而下。 众人眉眼清明,视线豁然开朗,他们看到了毕生难忘的画面。 只见一红、一白、一黑,三蛇缠绕成柱,高高托举起血衣凌乱、乌发成结的少女。叶薇扶着蛇首,垂眉低目,慈悲如佛陀。她就这么立于高处,坐在蛟蛇缠成的王座之上,如同降世的神女,居高临下,睥睨众生。 众人瞠目结舌,看着这一场“成神”的异象。 蛮族小国在沙漠佛窟里看过《龙神变》的绝伦壁画,他们深知,这是神主莅临。 他们口念庇佑众生的梵语,虔诚下跪。一个跪下了,其他的也都跪下了,他们仰望叶薇,发自内心钦佩,对她俯首称臣。 唯有大乾国的世家长者们和皇帝裴望山,强忍住屈膝的冲动,没有跪地。他们神情复杂,心中百感交集,有欣慰、嫉妒、恐惧。 原来,红龙神主降世的传说……是真的啊。 第一百二十二章 叶薇的镇定也只是强撑,看到乌泱泱的援军来了,她体力不支,一头栽倒下去。 眼见着小姑娘要折断脖颈,幸好,黑鳞蛟蛇眼疾手快,迅速缠绕住叶薇,把她团在尾巴尖尖上护好。 禁卫军想要救助叶薇和裴君琅,奈何三条蛇今日受到叶瑾的惊吓,外人一旦靠近,立马蛇鳞竖起,反应应激。蛟蛇是极其护主凶悍的山兽,根本没人有胆子冒险亲近。 叶薇与裴君琅两个都伤亡惨重,偏偏有大蛇在旁边守护,大家伙儿亲近不得,一时间进退两难。 叶舟急得焦头烂额,他可管不了什么红龙神主不神主的,赶紧催促白杏回去拿药箱。 “快快!没看见我家孩子浑身血窟窿吗?你们一个个怎么做长辈的?赶紧救人啊!” 叶舟好歹是叶尘夜之子,少时也和黑鳞蛟蛇相处过。大蛇见他靠近,只嗅了嗅叶舟的气味,辨认出他是叶家的孩子,不情不愿地缩回了坚硬的蛇鳞,不再用攻击状态对待叶舟。 因祖父出事,周溯一整日心神不宁。 行走于一排排的课堂桌椅间,少年郎长袖肆意挥舞,漫不经心一扫,不慎碰落了裴凌的砚台。 “啪嗒。” 墨迹溅上地板,染了一片脏污,巨大的响动引得四周的学生纷纷探头。 裴凌的白袍被染上墨汁,黑漆漆一片。他眼底戾气四起,但见其他同学都往这边瞟,不好当众发作,只能似笑非笑地问:“阿溯这是怎么了?回府一趟,规矩倒落外边了。” 周溯听到裴凌阴阳怪气的话语,一时间福至心灵。能够对付祖父,还能塑造出一个赝品,游刃有余居住家宅里的人,还能有谁?那位久居深宫的皇后姑姑嫌疑最大。 他不知祖父的下落,要沉得住气,静观其变。 至少,在周溯从漳州回来之前,还不能打草惊蛇,以免周崇丘受到伤害。 周溯想,他们费尽心思要找一个人假冒周崇丘,说明他们也忌惮杀神周家,既如此,他们就不会对祖父赶尽杀绝。 祖父应该还有救。已是春末,天气渐热,京城风大也干燥,再有一两个月酷暑来临,又要端出鲁家特制的风扇车送凉。 院子里,木槿花开了,淡紫色的五瓣花开得艳盛。 叶薇就在树底下立起的靶子练习枪法。 “砰、砰”两声火铳发射子弹的响动,震耳欲聋。 叶薇填弹、上膛、扣动扳机,再要练枪的时候,她做贼心虚地看了不远处看书的裴君琅一眼。 她也不知道,原来皇子府的练武院和藏书阁挨得这么近。 叶薇来的时候,一抬眼就看到了端坐于阳光底下的裴君琅。 小郎君的左手执着一卷书,右手边放着梨花木的矮案,桌上陈列几片薄薄的核桃云片糕以及一壶清苦的茉莉花茶。阳光照在裴君琅白皙如玉的指骨间,皮肉都被日光打得通透,美得像一幅丹青画。 叶薇不敢多看,她大大方方朝裴君琅打招呼:“小琅,早安。” 裴君琅闻言,抬起凤眸,轻轻颔首:“嗯,早。” 除了彼此间冷淡些,倒也没什么异样。 叶薇想,或许这就是裴君琅希望的……保持距离。 她等了一会儿,见裴君琅没有收拾书卷走人。心里生起一点欣喜,她还以为,他会讨厌她到不愿意共处一院的地步。 幸好裴君琅泰然自若,没有给可怜的小姑娘难堪。 叶薇松了一口气,试探性地问:“我在这里练枪,会吵到你吗?” 裴君琅摇头:“不会。” 但旁的也没有多说。 叶薇守礼,也记得昨夜,裴君琅说的话。 她不会试图和裴君琅套近乎。 于是,叶薇开始全神贯注自己手上的事。 每次打中靶心,叶薇都很欢喜,她下意识望向裴君琅,潜意识里或许在期待少年对她的肯定与夸赞。 但是裴君琅仿佛没看到一般,依旧专注看书。 他没有理她。叶薇有些失落。 果然,小郎君很爱读书啊,心无旁骛,也不搭理身边的人。 他一直如此,安静地沉溺于自己的世界。 叶薇默默握拳,给自己打气。 她继续投入练习,枪法一定要精湛,如此才能保护好自己。 小姑娘没有在负气,她只是想变得更强,然后少依赖裴君琅,不拖累他。 叶薇想了很多很多事,或许因为她很麻烦,所以小琅才会想要和她保持距离。 她没有任何能够帮到裴君琅的地方,她还不够强。 等到她独当一面,裴君琅是不是就能放心松开手了? 思及至此,叶薇再次举起手里的火铳,对准了稻草制的靶子。 “砰!”一击即中靶心。 明明枪术练到极致,叶薇却没有欢喜。 她不习惯没有裴君琅关照的日子,她好软弱。 叶薇心里的窒闷感更甚,缓缓放下了执枪的手。 半天没有枪响,裴君琅终于放下手里的书,问:“不练了吗?” 叶薇点头:“有点累。” “嗯。”裴君琅取了一个干净的茶杯,单手斟了一杯茉莉花茶,推向叶薇,“口渴了可以喝茶。” “好。”叶薇受宠若惊,三两步跑向裴君琅。 然而少年郎并没有和叶薇共饮的意思,他把休息的地方让出来,给叶薇独享。 自己则推动木轮椅,缓慢回了内院。小郎君转身,孤独的背影渐行渐远,他没有回头过一次。 叶薇脸上的笑慢慢落下,秀气的眉头微拧。 她端茶来喝,入口发现,明明应该是甘冽的花茶,滋味竟然很苦涩。 一点都不好喝。 从前和裴君琅饮茶的时候,茶的味道不是这样的。 叶薇怅然若失,喝完茶便回了潜渊官学。 另一边,小郎君推动木轮椅的声音愈发缓慢。 他闭目聆听,直到听到叶薇的脚步声向外,渐渐离开了府邸,才缓缓睁开眼。 木轮椅没有再次朝前滚动,而是停在了庭院中央,一动不动。 裴君琅不知道该去哪里。 其实,他撒了谎。 他的耳力敏锐,叶薇练枪的动静那么大,怎么可能不吵。 但裴君琅没有赶她,也没有抽身离去。 他第一次如此有耐心,容忍一个女孩的吵闹。 少年单手支着额头,他搜肠刮肚半天,也想不出,究竟是为什么。 于是,周溯泰然自若,躬身对裴凌道歉:“大公子误会了,我只是昨夜没有睡够,精神恍惚罢了。嗳,你的衣服脏了,我去给你重新拿一身吧。” “不必了。”裴凌上前两步,拍了拍周溯的肩膀,“你如今是投奔丁班的叛徒,我可不敢收你的东西。若你哪日弃暗投明,回归我们甲班,你我再去膳堂点酒,好好聊聊。” 裴凌用说笑的语气,讲了一段令人心里汗毛倒竖的话。 没人敢接,气氛立刻变得压抑。 整个甲班,也就周溯愿意和丁班的学生们组成队伍。 大家不敢开罪大皇子裴凌,只能自觉疏远周溯,和他划清界限了。 面对同班同学的冷淡,周溯不以为然。兰玛,不,应该说是多罗王子。 不再装柔弱女子后,他手劲儿变大,手握住裴君琅缠绕上脖颈的细鞭,愤然扯开了袭来的长鞭。 裴君琅本来就没有杀心,因此很快收回武器,没有缠斗。 多罗王子从膳堂的桌上,摸来一条帕子,蘸水擦面,卸去眼角眉梢、高鼻薄唇的浓妆艳抹,当众恢复一张阴柔貌美的脸。没有口脂与胭脂遮掩,那张五官深邃的脸立马变得英气十足。 他一边卸下女子头冠,抖散一头棕色卷发,一边咬着发带,将头发束成马尾。美艳的异域小姑娘,转眼成了身材高大,宽肩窄腰的俊俏郎君。 众人都被吓了一跳。 “等等?怎么回事?来的不是兰玛公主吗?” “女的怎么成了男的?” “你傻啊?本来就是多罗王子,他假扮的妹妹!” “我去,不早说?我这双靴是三十两银子和沈如意租来的!全浪费了!” 小打小闹完毕,不伤两国情谊。今晚,皇帝特地在五竹山里设下猎场,邀请各国使团狩猎、吃宴席、与世家以及皇族游玩。 还特地点出了,西坞国皇族擅长打猎,届时定要请多罗王子在众人面前露一手。 这一番话,也有敲打多罗之意。他前脚暴露了假扮妹妹兰玛的事情,后脚皇帝就知道了。说明大乾国眼线密布,他的一举一动皆数暴露于皇帝眼中,别想再搞什么花招,欺瞒君主。这一回,是裴望山大度,当多罗孩子心性,既往不咎,如有下次,裴望山手段雷霆,也不会任他 裴君琅错愕,怔在原地,少年郎的白皙手背绷紧,青筋毕露,呼吸都变重。 冷静不复存在,欲念节节攀升。 是她勾出的火。 她胆大妄为,她目中无人,她怎么敢、怎么敢…… 裴君琅蹙眉:“叶薇!” 叶薇狡黠地眯起杏眼,好整以暇地观赏裴君琅潮红的狭长眼尾、勾人的浅色泪痣。 她歪了歪头,故作懵懂困惑,小心地,又问了一次: “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吗?” 他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一下课就去收拾包袱,准备漳州之行了。 潜渊官学决定今夜就启程,全体师生前往漳州。 学院里安排了好几辆马车。但为了节省开支,这些车辆都很朴素寒酸,车底没有可以塞无烟银炭的夹层,车里也没有厚厚的毡毯。 老师们美其名曰:想要孩子们体会如今天下河清海晏的不易,要时刻铭记祖辈的功勋,忆苦思甜。 可惜,孩子们压根儿不好骗,大冬天的出去玩还要受冻,他们傻么? 于是贵族公子、小姐,一个个让府上专程送来豪华马车,免得赶路途中冻出个三长两短。 而之前刚骂过学生好逸恶劳的老师们面子上挂不住,学生们不肯吃苦,他们做长辈的总要立个榜样吧?没办法,即使老师们冻得老寒腿发作,也只能打碎牙和血吞,灰溜溜上马车受冻。 还是叶薇贴心,从沈如意的包里抠搜来几个暖手炉,借花献佛递给老师们。 把长辈感动得涕泪横流。 叶薇:“那我的学分是不是可以酌情加点?” 叶舟:“滚。” 自从焦玄鸣失踪,焦家就派了新的老师过来,是新一任家主之子焦振,官学里的焦凡和焦雅都是他的孩子。 不知是看叶薇如今在叶家受宠,还是焦家二房和大房本就不亲密。焦振老师对叶薇倒没什么恶意,焦振接过叶薇递来的手炉时,还亲亲热热道了句“多谢表外甥女”。论起来,他也算叶薇的三表舅了。 叶薇和谁都能说上几句话,长袖善舞的样子,惹得叶心月不满:“惯会装模作样。” 潜渊官学出行不让带仆妇随行,包袱只能公子小姐们自己手提。 叶心月一如既往提着包袱,和裴凌同行出门。 可就在叶心月登车的一瞬间,她恍惚瞥见,那位待她一贯温柔的大皇子裴凌,眸底流溢一片彻骨冰霜。 叶心月被他骇人的眼神摄住,咬唇不语。 很快,裴凌装作没看到叶心月的样子,含笑朝叶薇伸手,邀请她上车落座:“小薇,我车上备了厚毡毯与手炉,我记得你很怕冷,不如同我共乘一辆?” 叶薇被裴凌堪称温柔的语气,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即便心里嫌弃,表面上她依旧很有涵养地行礼,小声拒绝:“承蒙大公子抬爱,今日不凑巧,我已经有约了。” 说完,叶薇跨上裴君琅的马车。 瞥见那一抹倩影消失无踪,裴凌探出的手缓慢蜷曲,收回袖笼。 他转头,看了叶心月一眼,良久不语。 许是考虑到,即便焦莲死了,叶心月也仍是叶家嫡长女,他没扫她的脸面,笑问:“叶大小姐要上车吗?” 叶大小姐? 听到这种疏远的称呼,叶心月心里明镜似的一清二楚。 她和天家的姻缘,恐怕要黄了。 叶心月不想自取其辱,她道:“不了,我也有约了。” 叶心月姿态高傲地离开,随意挑了一架马车登上:“大表哥,阿月蹭一回你的马车,应当不碍事吧?” 她选中了焦凡的马车。 焦凡是焦家二房的嫡孙。如今二房老爷焦松帆成了家主,连带着他们这些子孙都水涨船高,成了众人奉承的对象。曾经,焦凡对叶心月献过殷勤,但叶心月不屑一顾。怎料到,今日还能等到阿月表妹亲自登车。 闻言,焦凡自然喜不自胜:“请坐请坐。” 他急忙拿帕子把绸缎坐垫擦了又擦,又探头回绝先前答应共乘马车的几个同学:“车太小了,坐不下了!几位同窗找别的车挤挤吧!” 焦凡临时反水,拒绝和同学共乘一车,几个世家子弟气得跳脚。 都要启程了,上哪个车马行找车啊?他们连声嚷嚷晦气。 一时间,官学门口嘈嘈杂杂,乱作一团。 “幸好是夜里出行,不然就你们这堵塞街巷坊市的乱象,得给百姓添多少的麻烦,没一个省心的!再吵,老子……咳,为师抽你!”叶舟召来山兽,暂时平定了喧哗的场面,“没车做的学生过来,咱们官学不还有几辆吗?挤一挤,都是年轻人怕什么冷,快点跟上!” 另一边,一辆朴素的马车挂着雪青软缎,主人家似乎很怕冷,窗帘厚厚的,几乎封了个密不透风。裴君琅坐在车里,不耐地听外面动静。 少年嫌吵闹,蹙起的眉棱间,满是悒郁。 她擦干净手指上的油花,又漱了口,小心翼翼靠近裴君琅。 叶薇刚挨近裴君琅,鼻尖就闻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草木清香。 很明显,长寿知道小郎君爱洁,即便小主子病中昏睡,他也留在一旁服侍,时常取帕子擦拭裴君琅的眉眼与指骨。眼下,即使裴君琅一脸憔悴的病容,样貌看上去仍清丽雅致,郎艳无双。 没等裴君琅再度开口,叶薇战战兢兢地问:“你不会……又想着怎么赶我走吧?” 小郎君有前科,每逢大难不死,醒来以后,定必要将她推远三尺。 叶薇做好了小郎君说伤人话的准备。 哪知这一次,裴君琅一反常态。他浓长雪睫微眨,尚且还算温良的目光,在小姑娘晕红的脸颊流转。 良久,少年郎嗓音清冷,带着一丝虚无缥缈的柔情蛊惑。 “叶薇,你要不要考虑……嫁给我?” “啊?”叶薇杏眸溜圆,目瞪口呆。 她迟迟地回味了一遍这句话。每个字她都听得懂,连起来又好像有点迷糊。 小琅,是在和她求亲么? 第一百二十三章 叶薇并没有立刻答应裴君琅的求婚。 “你想娶我……”她眨了眨水灵灵的杏眼,嘟囔了一声,忽然什么都不说了。 叶薇的沉默,打了裴君琅一个措手不及。 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拒绝回答他的话。聒噪的叶薇保持沉默,他便猜不到她心中所思所想。 裴君琅支起手肘,艰难地撑起身体,身上他靠到软枕上,苍白的脸被乌浓的黑发遮蔽,神情晦暗不清。 裴君琅垂眸,可以清晰看到,瘦弱的女孩依偎在他怀里,仿佛一只淋湿了羽翼的雏鸟。 延绵不断的雨水浇到叶薇的发间,冲散了叶薇绑好的发髻,也使得原本就漆黑的墨发,变得更加乌浓。 莹润的雨珠顺着叶薇的发梢滚下,逐一滴落裴君琅无知无觉的膝骨,洇浸他的衣袍,随即,雨水消弭不见。 叶薇不愿从他身上滚开,裴君琅也没再劝。 他只是平复下心情,下意识挺直脊背,收缩腰腹。 他刻意避叶薇远远的,连锐寒的目光都不曾在她身上逗留。 小郎君偏头,不愿看叶薇。 明明夜雨寒冷,可裴君琅的后颈却生热,绯红的颜色渐渐爬上他的耳根,心里既烦又闷。 还有些,心神摇曳。 裴君琅思绪飘远,只能朝远处眺望。 雨水涟涟,他的眼里唯有一望无际的昏黑山路。 今夜怎么如此漫长? 等路况平稳,叶薇终于缓解了方才受惊吓软了的双腿,从裴君琅的木轮椅,缓慢爬下来。 叶薇很懂见好就收,她忙垂头道谢:“二公子一路受累了。” 裴君琅撩起薄薄眼皮,瞟了叶薇一眼,没有理会她,也没有回答她的话。 叶薇见他这种反应,只能凭感觉猜——应当是很不满她的孟浪。 她又惹到他啦! 而谢芙、沈如意、鲁沉山只顾着逃命,一个个迟钝得很,谁有那样的玲珑心肠来回忆叶薇对裴君琅的冒犯。 他们逃出生天,恍惚听到春鹰冒雨盘旋于山谷间,此起彼伏播报着【蜜汁鸡腿饭】夺得三把宝剑的事。 今日他们抢了两把,加上自己的那一把,一共三把。 这个数字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出局的情况,从明天开始,他们能昂首阔步,朝着终点进发了。 几人相视一笑,心里颇有种难言的轻松感。 谢芙兴奋:“我们赢了。” 沈如意泪流满面:“活下来了。” 鲁沉山拍了拍胸口:“太险了!”“我坐着等你呀。” “你……”鲁沉山想起昨晚占天者焦家的大孩子昨夜喝酒说漏嘴的天机——大早上吵架有损财运。 他只能息事宁人:“……唉,算了,你等吧。” 强壮的少年一把拎走谢芙的木桶,走出角门,排在长长队伍的最后面。 与此同时,哑奴提了两桶热腾腾的沸水,健步如飞赶来。 看到叶薇,他急急刹住,抖了抖双肩。 哑奴的肩膀一左一右站着两只春鹰,一个喊“裴君琅”,一个喊“沈如意”。 想也知道,是两个富哥儿花钱买苦力,请人提水来了。 哑奴不会说话,又不知道两个学生的住处,只能目光恳切地凝望叶薇,请求她的帮助。 叶薇给哑奴指了个方向:“沈如意住东面一楼第三间房,裴君琅的寝房则在我身后这间。” 哑奴点头道谢。 他正要敲裴君琅房门送水,叶薇出言拦下了:“要不,小琅公子的水由我来送?正好我要问他早膳吃什么。” 哑奴只是执行任务的奴仆,没什么自己的思想。他没有拒绝,放下水桶,当即往沈如意的屋里去了。 叶薇白挣一个能亲近裴君琅的机会。 昨夜里腹痛求援的事,叶薇不欲张扬,她想私下里和裴君琅道谢,悄无声息把这事儿揭过去。 叶薇挪动水桶,缓慢靠近裴君琅的房门,屈指敲门。 “小琅,你醒了?我给你送洗漱的水来了。” 静了许久,屋里的裴君琅,艰涩地回话:“你穷到连这份钱都想挣?” 叶薇:……嗯? 裴君琅是不是对她有诸多误会。 “没有,只是念在你我同窗一场,搭把手。”她顿了顿,羞赧,“当然,如果你心里过意不去,实在想付两份钱,我也不是不可以……” “休想。”裴君琅冷声,“你进吧。” “嗳,好!” 叶薇推开房门,一股清幽的兰草香扑鼻而来。 混杂一点艾草与紫檀木的暗香,很好闻。她后知后觉回魂,这就是裴君琅平时的衣上香。 屋里没有点灯,屋外又有影壁墙遮光,清晨的时候,光线十分昏暗。 叶薇站在门口,没有裴君琅的授意,她不打算冒犯他。 只是,叶薇也没有裴君琅所想的那样,提水进屋就立马离开。 她仍留在房门口。 裴君琅隔着内室那一片轻纱珠帘,依稀辨别叶薇朦胧的眉眼。 “还有事?” “啊……”叶薇如梦初醒,“昨晚腹痛的事,谢谢你关心。” 原来是为了这个才逗留。 裴君琅阴悒的脸色稍有缓和:“举手之劳罢了。” 叶薇道过谢,心中大石放下一点。又觉得他的恩惠落在实处,叶薇的谢礼太轻,不能两偿。 于是,她又提了桶:“我帮你把水提近一些吧。” 无伤大雅的小忙,叶薇乐意效力。 只是,还没等她走近两步,裴君琅忽然厉声地制止她的好意:“不必!” 少年郎的声音很重,情急之下爆发出的一句阻拦,甚至带了几分难言的警惕。 “嗯?”叶薇被他的高声吓懵了,“怎么了?” 裴君琅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没事,你等我披一件衣。” 他低头,望向赤.裸的双足,随后揭过一件狐毛外衫,遮住了膝骨与白玉似的踝骨。 “啊?哦!” 叶薇这才想到,裴君琅很可能衣冠不整啊!难怪这么畏惧她的靠近。 可是……她只是送个水,又不打算久留。 叶薇胡思乱想间,木轮椅的滚动声由远及近传来。 为了不让叶薇疑心,裴君琅强装镇定,缓慢推动木轮椅,出了内室。 叶薇第一次看到刚睡醒的裴君琅。 乌黑如云的长发倾泻肩侧,唇红齿白,脸色比白日要苍许多。似乎没有穿鞋,膝上披了一件挡风的大袖衫,白毛滚边一圈儿掩住腿骨,只在行动间,偶露一丁点白皙的脚背。 她似乎冒犯到了睡醒的美人。 叶薇莫名耳热,不由后退了一步,“抱歉,是我僭越。” 裴君琅抿了下薄唇,沉郁的声音轻飘飘传来:“无事。我要洗漱了,你出去。” “好。”叶薇眨眨眼,“我在门口等你,上课前,我们几个一起吃早饭吧?今天我请。” “嗯。”裴君琅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叶薇退出房间,临走前,还小心翼翼帮裴君琅阖门。 许是叶薇动作太慢,门缝拉至一寸的时刻,她看到裴君琅靠近了盛水的木桶。 大氅被木轮绞住,轻轻滑落。 叶薇唯恐裴君琅需要人帮忙拾衣,手上动作也慢了几分。 可就在这时,裴君琅侧身捡起大衣裳,恰巧露出零星没有被罗袜遮掩住的脚踝。 小腿的肤色白皙莹润如玉,美玉本该无瑕,却留有一片藤蔓似的褶皱。 咦?这腿伤,她好像知道。 叶薇细想一会儿,总算记起那些肌肤上的痕迹像什么。 那是一片被烈火烧灼肌理,烫出的燎疤- 叶薇点头:“都是小琅公子的功劳!” 她忽然又亲昵地呼唤裴君琅,仿佛他们之间没有争吵与隔阂,关系亲密如初。 裴君琅听到那一句耳熟的“小琅”,下意识望来。 这一眼,正好落到四小只伙伴殷切的目光中——“幸亏二公子赶来得及时啊!” 沈如意是唯一对裴君琅实力不知情的那个人,但他对于宫闱秘辛粗枝大叶得很,并没有觉得哪处不对劲。 眼下,他仰慕地望着裴君琅,夸赞:“二公子藏巧于拙啊,原来你这么厉害!” 裴君琅一如既往漠然:“说出去,杀了你。” 沈如意眼眸亮晶晶,不住点头:“明白明白!最强王牌嘛,肯定要藏着掖着的!” 不知是否老天爷也想对他们褒奖,鲁沉山竟然在不远处找到了一个地图上都没显示的隐秘茅草屋休息点。 一旁岩壁还留有两个洞穴,分别蓄了两方天然的温泉池子。 他们能有沐浴暖身的地方了。 叶薇和谢芙共用一个洞穴,其余三名郎君则去旁边那个洞穴深处的池子。 沈如意和鲁沉山知道裴君琅不喜外人靠近,因此他们迅速洗了个澡,又换回湿漉漉的衣裳,打算跟着罗盘,摸黑返回一趟之前的休息点,拿一些日常用品。 好在那个休息点和破阵的林子是相反方向,距离他们目前所在的茅草屋不算远。 用了大概一个时辰的时间,两人顺利返回。 鲁沉山把换洗的衣服递给叶薇和谢芙,自己则和沈如意捣鼓晚上吃的馕饼。 干粮被雨水泡了,软塌塌的,只能随便加水炖成糊糊汤充饥。 幸好茶饼受潮了也不影响口感,一人一碗茶汤,还算惬意。 叶薇洗好了,换上干爽的春衫。谢芙还想多泡一会儿汤池,她抱了衣裳重新进洞。 叶薇忽然想起裴君琅前两天忍疼的事,他应当是腿骨畏寒,受了风雨,寒意侵体便风湿骨痛,所以那时,她给他膝骨披衣,裴君琅才会好受一点。 思及至此,叶薇记起裴君琅还没拿换洗的衣裳。 她打算献一回殷勤,也好私下里感激裴君琅的救命之恩。 叶薇:“二公子的包袱给我,我去送一身衣供他换洗。” 鲁沉山要煮晚饭,沈如意又被雨水淋出头疼症,眼下病歪歪靠在茅草屋的被褥里,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沈如意病秧秧:“有劳小薇了,我、我实在头疼,要歇歇。” 鲁沉山捣鼓锅子,嫌弃:“你太废物了。” “我废物的事,你不早知道了?” “你脸皮真厚……要不要给你煮点药汤?医堂拿来的药包还有。” “鲁兄,仗义!煮吧,我来者不拒。” 小姑娘知足常乐,遇到再多艰难险阻仍不改柔善,她高洁于天边皎月,美丽、耀眼,却偏偏普照深陷泥潭的裴君琅。 他何德何能。 他真的有资格靠近叶薇吗? “叶薇。” 裴君琅嗓音清冷,忽然唤她。 “嗯?”叶薇笑靥如花,一双雾濛濛的杏眼睇来。 裴君琅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 郎君声音滞涩,终于问出这句—— “你的未婚夫是个残废,你会不会觉得很丢脸?” 第一百二十四章 翌日,叶薇很早就醒了。 她昨夜得了裴君琅的照顾,承他的恩情,辗转反侧,一夜难眠。 想的是,起床见到他,定要好好道谢。 但姑娘家也是好面子的,总不能让裴君琅发现她故意早起,在房门口眼巴巴干等吧? 于是,叶薇拿了一根扫帚,装模作样扫门前被风吹落的树叶。 潜渊官学可以花钱雇哑奴送东西进房间。 沈柳嗤笑:“我刚一出生就被抱到长老房中,刺了图腾。我以沈家为荣,给沈家当牛做马,通报敌情。父亲曾和我说过,我们和本家子女,一个在暗,一个在明,是守望相助的关系。直到后来,我才想明白。只有主人才会给狗拴绳,才会在狗身上留下烙印。 “若是真把我们当家人,又怎会下达只对旁支族人有约束力的家规,要往我们身上打下烙印?” “沈追命,你可知,为了让刺鲸无法抹除,我们这些‘下等人’要袒露伤口,在药池里浸泡多久?这些伤疤到底有多疼?我们做的事,是荣耀,还是受人奴役的枷锁?” “如今,你问我是谁……我们为你出生入死,你竟不知我是谁?”沈柳笑出眼泪,“本家原来一点都不在乎……可恨我父亲为了沈家的荣耀,战死到最后一刻。如今看来,他这一生都是笑话。” 裴望山皱眉:“放肆,红龙殿中,岂容尔等高声喧哗,扰乱审判!你有何旧案冤屈,还不速速报来,倘若扯谎胡诌,朕定会治你不敬之罪!” “臣不敢有一句欺瞒,还请陛下为臣做主。” 沈柳转头,凝望沈追命,“沈家主,你可记得二十年前的阳关之战?当年北戎蛮族发动战争,不止盯着阳关,他们明面上入侵阳关,暗地里却派出格图部落的勇士,偷袭距离数百里开外的边境齐镇。我的父亲,便是齐镇驻军都统沈钦。” 听到这里,沈追命八风不动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裂缝。他咬牙切齿:“据我所知,齐镇的沈氏一脉,为庇护边关藩镇百姓,奋勇当先领军御敌,冲锋陷阵,且全员战死。你身为沈家儿郎,为何苟活下来?你是逃兵,你是叛党!” 沈追命像是畏惧沈柳会说出什么荒唐话,他急不可耐对皇帝辩白:“陛下,休要听他一个逃兵的胡言乱语!” 沈柳讽刺地问:“怎么?沈家主着急堵我的嘴,是不是怕我说出当年你做的恶事?沈追命,做人要有良心,你当年做过什么,你心里一清二楚!通敌,倒卖军需,这些事你应该不陌生吧?你可知,我父亲率军征战,看到蛮人手持我们沈家军的弓弩刀枪,该多寒心!你可知,所有沈家旁支,全死在你所赠的军械辎重之下?!你晚上睡觉,不怕孤魂索命吗?!” 沈柳永远忘不了那一日。 格图部落的勇士轻骑兵临城下,辽阔山脉尽头,全是乌泱泱的人潮,敌军蜂拥蚁聚赶来。 骁勇善战的蛮族人围困住小小的齐镇,企图从他们这一座偏僻的军镇撕出一个豁口,倾巢而入。 那年的沈柳不过十岁出头,他自小被家人灌输了保家卫国的理念,一心想要传承沈家的高风峻节,守住这一寸国土。 他和父亲并肩站在瞭望塔上,听排岗的巡卫一遍又一遍禀报敌军的动向。 阳关被蛮族突袭的军情刚传到齐镇,没想到他们才是被蛮夷饿狼虎视眈眈盯上的肥羊。 敌军兵临城下,金鼓齐鸣。 沈柳大惊失色,不由颤抖,抱住父亲沈钦的手臂。 这是声东击西的兵策!给格图部落出招军师,必定很了解大乾国布防的国情……他们之中出了内鬼。 沈钦一面派出求援的春鹰,一面披上迎敌的甲胄,指挥士兵准备好守城的器械。火药箭矢、突火枪连珠射出,如雨密布。 奈何蛮人早有防备,他们架起抵挡锋锐箭镞的铁盾。火箭还在不断地落,火光粼粼,那些盾牌上赫然刻着沈家的家徽。 一时间,守城的军士寂静无声。叶瑾冷笑:“虽查不出他的来历,但因他的失败,咱们也打草惊蛇了不是吗?至少让人知道,叶薇被歹人盯上了。” 帐篷中火光幽幽,照得叶瑾一双墨瞳深邃,却并无半点笑意。叶瑾不苟言笑的模样,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是属下无能。”暗卫深谙主子手段的狠厉,不敢多言语。 叶瑾朝他走近一步,暗卫的脊骨发麻,冷汗涔涔,魂不附体。 叶瑾居高临下审视自家的暗卫,淡淡道:“此次任务,是你组织的,对吗?” 暗卫抬眸,怯怯看一眼叶瑾,他的鼻翼上满是热汗,良久才低喃一句:“是、是属下。” “办事不力,也有你一份功劳。” 暗卫闻言,膝盖一软,双腿跪地。他匍匐爬向叶瑾,颤巍巍地恳求:“主子,再给属下一次机会,求您……” 叶瑾没有说话,指骨交叠,打了个响指。 夜色苍茫,本该寂静无声的深山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骚动,骚动几乎无孔不入,从四面八方汇拢。深夜的腥风弥散,一条半腰粗的黑蟒气定神闲地游进帐篷。身躯庞大的蛟蛇缓慢靠近,顶着两支如同王冠一般的纤细角骨,浑身厚鳞散发乌沉沉的光泽,莲花瓣状,像是一面面没开刃的刀片。于是,裴望山带领影卫闯入坤宁宫。 他手起刀落,直接杀了周婉如,为他的爱妻赫连璃复仇。 周婉如一死,裴君琅成了裴望山唯一的亲子。母亲赫连璃追封圣纯皇后谥号,裴君琅也顺理成章成了皇太子,入主东宫。 周婉如死了,周崇丘尚在人世的事情就被周溯捅了出来,周家又迎来了老家主,但周崇丘看到父女相残,心里疲惫,他不想再管事,还是将家主之位传给了周溯。 许是为了给叶薇复仇,周溯将当初代表周家逼迫叶薇赴死的世家大人们都料理了,要么杀了,要么囚了。 不少世家子女效仿周溯的所作所为,向裴君琅这位储君投诚。 裴君琅没有心慈手软,该杀的杀,不能杀的,看在鸡腿饭队的朋友们为其父亲、祖父、亲眷求情的份上,砍断手骨,囚于庄子中一声圈禁。 裴君琅为人狠厉,手段雷霆,他不会放过任何加害过叶薇的人。 但他也知,小姑娘心慈手软,她不愿意让生前保护过她的朋友伤心落泪,她会恨裴君琅。 裴君琅害怕叶薇的恨意,害怕她厌弃了他,不再入梦。 因此,他纵容昔日的朋友保下这些亲人,留他们一命。 这一年的凛冬过去,前线带来捷报。 叶舟将军带领红龙焚毁羯人王庭,白莲教主白泽知晓命数无多,不再抵抗,束手就擒。 大乾国有红龙神主庇佑,此番征战,大获全胜。 终于,四海昇平,时和岁稔。百姓不再畏惧凶残入侵国土的羯人,他们能够安居乐业,过上平静的生活。 所有人都得到了幸福,唯独裴君琅这般不幸。 这一夜,宫中挂起一盏又一盏的花灯,幽蓝色的夜雾被火光驱散,黑峻峻的屋檐下,裴君琅守在冰棺边上独坐。 他还是没有放叶薇入土,他留着她的尸身整整一年,裴君琅留了白家长辈一命,他和白家人做了交易,白梅要将他们家族传承的秘宝寿丸奉出。 一枚药丸,可保叶薇的尸身不腐不败。 裴君琅不在意叶薇会不会怪罪他了。 小姑娘生前不拘小节,死后肯定也愿意留在他的东宫之中。 他无数次和叶薇解释他的“苦衷”。 “木棺材里有虫蚁啃噬,尸体腐化成白骨,很丑的,你定不喜欢。留在这里没什么不好,等往后我死了,与你一道下葬,彼此作伴便是。” 裴君琅依旧恢复成那一张冰块似的面瘫脸,他很久没有哭过,也很久没有笑过了。 今晚,他拒绝了皇帝裴望山犒赏三军的庆功宴请,独自一人留在了东宫。 长寿再一次被裴君琅喊到面前,不必主子开口,他也知道该说什么。 长寿道:“白梅家主唯有在京中老宅才能配齐殿下要服的药,因此小薇姑娘带着殿下回到京城。您本是命数枯竭之相,却不知为何,寿数绵长,生生不息。小薇姑娘知道您尚有一口气,心里高兴极了,她好几日不曾进食,那天晚上还吃了两碗牛肉馄饨,添了一点米醋……” 裴君琅平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可一旦长寿停下来,他冷冽的嗓音又会传来,他督促长寿继续说。 翻来覆去的几句话,无非是叶薇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和昏迷的裴君琅说过什么话。裴君琅听不腻,长寿都要说腻了。 况且,叶薇殉国已经一年之久,主子也应该放下了。 长寿偷偷觑一眼裴君琅,他低垂浓长的眼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其实,裴君琅只是在反反复复猜想,叶薇去世之前,有没有怨、有没有恨。 她有没有想到他醒了以后会难过。 裴君琅翻出那一封叶薇生前留给他的信。 她真是个做事妥善的小姑娘,知道自己此行可能再也不回来,她给所有人都留下一封信。 裴君琅和其他鸡腿饭队的朋友们比过了,他的信最长。 他看过叶薇给其他人写的信,但没人看过叶薇给他写的。 这是裴君琅的秘密。 谢芙没看成信,被裴君琅气得跳脚,差点又要祭出妹妹杀人,幸好鲁沉山脑子活,一下子抱住谢芙的腰,把她往后拖。 “使不得使不得!殿下如今贵为太子,你再动手,等他登基岂不是要报复回来?你的妹妹还想不想带入宫中了?” 世家人入宫,除非特许,不得带武器入内。谢芙好不容易得到金口玉言的特许,她不想和妹妹分开。 思及至此,谢芙偃旗息鼓,放弃了抵抗。 …… 裴君琅再次打开这封信,上面的语句他几乎耳熟能详,但他还是看了一遍又一遍。 每次读这封信,他都会想象叶薇还在他面前的样子。 小姑娘的天真是装的,纯良也是装的,她总担心自己满腹心机的样子惹人不喜,但裴君琅却没有在意,他一直认为叶薇是活泼可爱且有趣的。 想到叶薇的音容笑貌,裴君琅不由扯了一下唇角。 每天夜幕来临的时候,他都分外思念叶薇。 原来情爱真能入骨,相思也的确杀人。 裴君琅待着无聊,又一次轻轻默念起信上的内容—— “小琅,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开始新一段旅途了。 你知道的,我一贯文采不好,也不想把这封送你的信写得那样文绉绉,太牙酸了。 你不要生气,也别不高兴,我没有受委屈,也没有后悔。尽管我知道,你肯定会很难过,也会怨我为什么舍下你。 但是你应该明白,活着的人痛苦,先死的人反倒轻松,所以我并没有很难受。 育龙的法子你是知道的,要刺入心口,放出心头血,但我很心疼自己,下手可轻了,所以一点都不疼,比起你的痛症,我肯定是要好很多。 黑鳞蛟蛇受命于叶瑾,它温柔地缠上暗卫。 当冰冷的蛇身与骨肉相触,暗卫如坠冰窟,冷到发抖。这是折磨人的杀刑,他会死于蛇腹! 暗卫没想到自己今日会死于非命,也没料到叶瑾竟如此心狠。难怪说叶家主看似文雅温和,实则冷心冷肺,无论跟了他多少年,只要犯错,部曲便难逃一死。 黑鳞蛟蛇一圈圈绕上暗卫,嫣红色的蛇信子轻吐,舔舐暗卫丰润的眉眼,随后肌骨绵延起伏,稍稍用力,暗卫的肺腑受创,口鼻不住流出鲜血。他感到呼吸不畅,直翻白眼,一股覆灭的剧痛压顶而来,将他尽数吞噬。 叶瑾看着暗卫可怖的容貌,依旧神色如常,他像是聊家常一般,和相处多年的暗卫说起一桩旧事。 “记得你的上司老五吗?” 暗卫疼到麻木,他的意识已经迷离了,浑浑噩噩地听着,话都说不出口。 老五?他记得老五。 老五和叶瑾从小一块儿长大,是主子如影随形的影卫,据说感情甚笃。 老五平日走南闯北,来无影去无踪,秘密帮叶瑾做事,见过许多大风大浪,却要为了一个茶棚的卖茶女隐退。 那时,暗卫不过是老五手下的一个无名小卒。偏偏老五这样的大人物最爱找他谈天。 老五说,每次做完任务,他会去那一家靠近驿站的茶棚喝茶,卖茶女长得清秀灵动,年纪不大,每次给他倒的茶水都很干净的,明明靠近边境漠地,茶汤里却没有一丝风沙。 长年累月,老五每次做完任务,都会去那里喝茶。他没娶,卖茶女也没嫁,两人默契地相处了许久,聊一些家常,聊一些风土人情,然后就此别过,短则几日,长则几月,又会见面,再吃一杯茶。 老五一边嗑瓜子,一边同暗卫说,后来,他最渴望的不是主子的赏赐,渐渐变成了那一杯稀松平常的温茶。 为了这一口茶汤,老五撤下暗卫长的职务,把手上的事通通交给了后辈。 那时,暗卫不懂前辈为何要舍弃荣华富贵离开,只为了和一个卑贱的卖茶女厮守而隐退,如今一想,他混得或许还不如老五…… 叶瑾笑了一声:“你当老五真的去找那个卖茶女了?知晓我这么多秘密的影卫,如何能够功成身退?” 暗卫瞠目结舌,也是这时,他心中的惊惧达到顶峰。 老五没能成功逃出魔窟,而是被、被叶瑾…… “不错,我杀了他。顺道为了全这一段主仆情,我也把那个卖茶女杀了,与老五同葬地下。”叶瑾叹气,“我从不曾同人吐露心迹,与你说这些,也是看重你我的情分,你该珍惜。” 暗卫明白了,叶瑾薄情寡义,他今日难逃一死。同死人说秘密,最为安全。 暗卫认了命,他不再负隅顽抗。 叶瑾喜欢掠夺猎物眼中的生欲,再一记响指落下。 黑鳞蛟蛇不过一个拥力,怀中的男子便没了气息。 “别弄脏我的睡处。” 黑鳞蛟蛇许久不曾吞人,但叶瑾嫌弃尸体有血污,留在帐中倒胃口,黑鳞蛟蛇再委屈,也只能张开血盆大口,一点点将帐篷清理干净。 暗卫尸骨无存。 叶瑾坐回案前,细细思索对策。今日刺杀叶薇,他没能得手,若是等下山回到叶家,叶薇遇刺一事,一定会传到母亲耳朵里。叶家老宅有父亲叶尘夜设下的驱兽大阵,破阵之法唯有母亲才知道。这是叶尘夜为了保护妻子,特地布置的阵法,就为了防止家族内斗,叶老夫人会被居心不良的族人召兽所伤。 叶瑾一生之敌便是父亲,他拿叶尘夜设下的阵法无计可施。 而叶老夫人是站在叶薇那一边的,她知道叶薇遇难,定会怀疑到他的头上。 叶瑾眼眸满是阴鸷,他必须在五竹山上解决叶薇,趁她羽翼未丰,毫无抵抗能力的时候,将其扼杀。唯有如此,叶瑾才能高枕无忧,长长久久坐稳家主之位。 亦如当初,叶瑾袖手旁观,看着父亲叶尘夜在阳关之战中耗尽骨血,召来山兽援军保卫边境一般。 叶瑾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这是父亲的选择,是他自愿要割肉洒热血,献祭山兽。叶瑾没有谋害父亲,他只是明哲保身,什么都没有做而已。 况且,叶尘夜本就到了应该退位让贤的时候。 叶尘夜为国捐躯,是死得其所。他的死,也让驯山将叶家的声望达到了顶峰,是一桩兼善天下的大好事。 如今看来,叶瑾的选择没有错,他即将拿到红龙幼种,他终将成为兽主,乃至中原的王。 母亲不懂这个道理,那便由长子叶瑾告诉她。 只要叶薇死了,母亲寄希望于长子叶瑾身上,她会发现叶瑾为世家做出的牺牲。 终有一日,叶老夫人会感激他的- 天色暗沉,夜凉如水。 叶薇抱着糖匣子,回帐篷的步子变得极为缓慢。她还没想好说辞怎么糊弄桐花,小丫鬟伶俐聪慧,肯定一早就猜到叶薇去找的人是裴君琅。 桐花嘴上跟着她一起骂小郎君,但只要叶薇高兴,她又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多规劝。 明明不是岁暮天寒,人却遍体发冷。 他们实在不懂,那些簇新的军械,怎么会大批量出现在蛮族手里。 明明应该在城中后方支援他们的补给辎重,为何提前被关外的北戎勇士截获?这不可能啊! 年幼的沈柳看出端倪,他瞠目结舌,和父亲面面相觑。 没时间给他们思考了,沈家军心动荡,偏偏骁勇善战的蛮人士气大增。 他们举起长枪,先锋队伍推动装有巨木的大车,猛烈撞击城门。 轰隆、轰隆,城门的士兵卯足了劲儿,以脊骨挡门,后背被凸起的门板撞击,四肢百骸都被怪力撼到发疼。蛮族人刁钻,趁着城门拉开缝隙时,故意刺入长枪。 锐利的长刃,直接贯穿了抵在门缝最前面的那名士兵。艳红的血液喷涌而出,士兵瑟缩了一下,手脚痉挛,渐渐失去了气息…… 沈柳认识他。 这个士兵名叫赵仁,前两天还在军所里和他们炫耀新婚妻子的画像,说是他们县城里的画师画技不好,没画出他媳妇儿的神韵来,他媳妇儿貌若天仙,还揣了崽子,就等他哪年回去探亲,给孩子制小弓玩。 赵仁倒下了,又有其他士兵替上,他们搬来许多抵门的沙袋、巨木。 城门难守,早晚会被破开,必有一战。 沈柳跟着父亲沈钦准备野.战的人马。 鸣镝已射向夜穹,烽火台也点起了熊熊烈火。 再撑一会儿,再一会儿,熬到援军来临那一刻便好。 他们给本家发出求援信了,沈追命是新一任家主,听说他爱民如子,将漳州治理得风调雨顺,他一定惦念旁支守关的苦劳,会派来援军救助他们的。 “到战胜那一日,我一定要大碗喝酒。” “我要吃卤羊肉,要给我媳妇儿写信。” “我不藏什么私房钱了,军饷全都让驿站的官差送到我母亲手里。老子吃得糟一点有什么,家里人过得踏实,我才安心……” 这些都是活着才能发生的好事,士兵们互相鼓舞,撑不下去的时候就展望一下未来。他们无一例外,都渴望战胜,都想活下来。 即便他们看到了格图勇士手里的军械,他们仍旧相信这只是一个巧合。 本家绝不会背叛、戕害族人,他们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直到沈家军撑不住了,城门破开一道口子。 边疆的军士都能听懂一些部落的语言,他们听到格图蛮人说:“弟兄们,冲啊!杀光这些大乾人,夺他们的粮草,毁他们的房屋,杀光他们的父母孩子,抢他们的女人!我们是狼族的后人,要争、要抢、要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士兵们被战马撂倒,长枪与砍刀刺向他们的手脚,城镇里外尸骨如蚂附,血流成河。 沈家的军士死伤惨重,他们趴在泥泞的地上,眼睁睁看着蛮人入侵关口,守不住了,他们的家人会死在这些茹毛饮血的野蛮人手上。 不甘心,真的很不甘心。 那是一个无望的夜晚。 月亮都被血染成了红色。 沈柳眼睁睁看着父亲被无数的箭矢贯穿皮肉,头颅被蛮族的刀枪斩下,挂着当刀穗。 他的眼眶遍布血丝,恨不得冲上去活撕了敌人,然而他不过十多岁的年纪,他太弱小了,除了躲在这些父亲旧部的尸体底下,什么都做不了。 在格图勇士掠夺完物资,屠完城后,沈追命率领的援军姗姗来迟。 沈柳大喜,他以为沈追命会派兵乘胜追击,为沈钦报仇雪恨。然而沈追命轻飘飘地制止了部下的迎敌请求,并命部下收缴回地上能循环使用的军械。 而是四面八方埋伏着浓香的尸人! 行尸如一滩塌皮烂骨的软肉,糜在地里,古怪地靠近。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它们听到沈如意的铃声召唤,手脚并用,齐齐朝学生们爬来! 学生们目瞪口呆……等等,没有丝线牵制的尸人怎么会动啊?! 闹鬼了吗?!救命! 第一百二十五章 叶薇和裴君琅道别。 纤瘦的身影伫立于梧桐树下。风拂动少女竹篁绿的衣裙,桃枝初抽条的绣纹被树上一盏挂灯照得油润发亮。 小姑娘朝裴君琅挥手,以无声口吻道:小琅公子,五天后见。 到时候,她就回潜渊官学了,又能和裴君琅一起上课了。 今日出游很愉悦。 叶薇怀着欢喜的心情回到叶府,她刚到院子里,便觉得气氛不对劲。 桐花和蔡嬷嬷都没有及时出门来迎她,偌大的寝院静悄悄的,连灯都熄了两盏。 有人来找她麻烦了。 叶薇眉头微扬,她看了一眼守门的门房,同他小声说了句话:“去吧。” 接着,她的手掌扣住腕上的山茶花金铃,慢吞吞走回院子。 果不其然,寝院空旷的天井处,摆了一场杀气腾腾的茶寮。 穿戴齐整的嫡母焦莲,掌心扣着一碗没冒热气儿的紫笋茶,假模假式浅啜。 茶汤都凉了,想来她守株待兔,等叶薇很久了。 一旁的桐花和蔡嬷嬷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可见已经被焦莲杀杀威风了。 叶薇礼数周全地盈盈下拜:“女儿见过母亲。” 焦莲轻慢地瞟了叶薇一眼,眼神里满满都是嘲弄,说出的话也尖酸难听:“你还知道回来?我当你是个乖觉的,没想到一肚子坏水。如今既得了‘清容县主’的封号,又得了二皇子的青睐,你是不是很得意?” 她就知道,叶薇如她母亲徐灵雨一般,都是狐媚子,勾得男人神魂颠倒,欲罢不能。 看起来娇柔一朵小白花,实则满肚子坏水。叶薇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如果一开始,皇帝和沈彦就借助旧案,设下了陷阱。他们不在意沈追命能不能洗刷冤屈,他们要的是找个理由嫁祸沈追命,囚住沈家主,如此一来,在皇帝的监视之下,沈追命就无法安排应敌的军力与暗卫,也不能从牢笼里逃脱了。 红龙殿内,皇帝顺理成章架空沈追命,并言语引导、挑衅、暗示沈彦,诱惑他杀了沈追命。 掌心染血的人是沈彦老师,要抵命的人也是沈彦老师,皇帝一无所知,他干干净净。 怎会有这么卑鄙无耻的人? 甚至不惜让自家的皇子作为诱饵,丧命山庄…… “糟了!”叶薇翻身跳起,朝屋外嚷了一声,“箬叶姑姑,劳您备个车架,我要去沈府,快快!” 叶薇暗道不好,她换衣、洗漱,焦急地登车。 风雪严寒,她一边烘着手炉,一边祈祷:“沈彦老师,你撑住啊!可千万不要有事……” 然而,叶薇还是迟了一步。 当她赶到沈府时,院内已经传来奴仆哭天抢地的嚎啕声。 太迟了,沈彦死了。 叶薇的脑袋嗡一声。裴君琅凉凉道:“无事。” “哦。” 叶薇不再追问。也是他无趣的人生里,感受到的第一次明媚春山。 裴君琅竟有些畏惧,甚至想逃跑。 木轮椅骨碌碌一声后退,响动惊扰到叶薇。 “小琅?你来了?” 叶薇觉察到门外的人影,她大大方方拉开门,“验货吧!我可没偷懒!为了让你睡好,底下我还铺了毯子,可惜没有草席,也不知道你爱熏什么帐中香,不然我的服务还能更周到一些……” “够了。”裴君琅的声音蓦然低沉,他垂眉敛目,递去几锭银子,放到叶薇的掌心,“床铺完了,你可以走了。” 叶薇闹不清楚裴君琅忽然低落的心情,她收下钱以后,被阴晴不定的小郎君逐出门外。 但幸好,叶薇完全没恼,只和裴君琅说了声:“那我待会儿来找你去膳堂吃饭。” 裴君琅不语,他又挪动木轮椅,隐入那个独属于他的世界去了。 门渐渐被关上,裴君琅谢绝叶薇给予的所有好意。 小姑娘眨眨眼,也没上心。 无需裴君琅回答,反正她会来找他的。 叶薇拿到钱,先去找了鲁沉山一趟。 她偷偷摸摸拔出火枪给鲁沉山展示一番,待他记下枪的口径尺寸后,问:“小山觉得,造三十枚子弹,要多少钱?” 鲁沉山不傻,再好的朋友也得明码标价。 “我想想,差不多要三十五两吧,还得先预付订金,我才好给你找工匠。” 他像是怕叶薇想多了,以为两人关系生疏,挠了挠头,道:“我们家的规矩就是这么多,实在没法子。不给钱,世家里的匠人就撂担子。” “行,信你,咱们签个契书。” “没问题。” 这笔买卖就算说定了。 鲁沉山给她找自家的巧匠,契书签字时,他还打了折扣,一共三十两造价,叶薇可以先预付十两。 至于工期,叶薇如果有急用,他可以帮忙催一催,尽量十天内完成。 机关客鲁家还负责大乾国防呢。麾下养的那一批匠人,手艺之精湛自不用说。 叶薇也明白,若非小山在其中周旋,她的订单恐怕明年都开不了张。 叶薇爽快给了银子,事情就定下来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叶薇拿裴君琅的钱借花献佛,给丁班的几个伙伴一人点了一只御厨另开小灶的蜜汁鸭腿。鸭肉绵密紧实,吃起来比鸡腿劲道,红烧蜜汁浸泡到肉里,油汪汪的,一点都不柴、入口还很润,拌饭简直一绝。 叶薇本来还想再点几道时鲜蔬菜,但装模作样端详了一会儿,还是把菜单放回去了。 菜品报价太贵了,她没舍得。 叶薇:“咱们让哑奴买点菜种来院里种怎么样?到时候带自家的菜,只要给御厨煎炒的苦力费就好了。” 丁班的其他伙伴一脸震惊,这是他们从来没想过的道路。 “这个不错!” 如果有一片菜畦,再种一批新鲜菜,何愁不能吃几顿好的?况且还能倒卖给甲班那几个挑嘴的公子小姐,说不定是一门好营生啊。 众人跃跃欲试,唯有裴君琅在旁心如死灰:……他们来潜渊官学真是学传家术的?旁门左道想得欢实,和学业有关的事是半点不沾。 幸好,叶薇这个想法刚说出口就被叶舟老师给否了。 若是私自种地,影响官学美观,教唆同窗懈怠学业,会被扣学分的。 一旦扣完分数,当场扫地出门,一点余地不留。 太吓人了。 叶薇收到长辈的告诫,按捺住蠢蠢欲动造反的心。 第二天,他们先上的是百蛊君谢家的课。 谢道玄一拍手,从正门进来好几辆拉货板车。 奇异的香烛味充盈整个四合院,抬眼一看,车上密密麻麻叠着浑身泡过蜡油的尸人。 “……”没见过世面的学生们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谢道玄拍了拍手掌:“除了已有尸人的谢家子弟外,其余的孩子一人挑一只喜欢的,一刻钟后选一下你们要学铃音蛊还是傀丝术。决定好的学生,来堂屋登记。” 沈如意和鲁沉山互看一眼,犹豫不决。 傀丝术太看傀儡师的手艺了,没个三年五载怕是操纵不了尸体杀敌,可铃音蛊又是一门新学问,谢芙学的是傀丝牵尸术,不修这门蛊虫术,想给他们开小灶都难。 沈如意问叶薇:“小薇,你选哪个?” 叶薇若有所思地说:“我选铃音蛊。” “为何?” “因为我喜欢当一个暗中苟活的小人,比较有安全感。” 沈如意茅塞顿开:“高啊,我跟你。” 鲁沉山原本也想跟,可他实在害怕虫子,还是老老实实选了傀丝术,好在鲁家人动手能力强,自带天赋,学起来比一般世家子弟要快得多。 叶薇见裴君琅半天不讲话,问他:“小琅学哪个?” 裴君琅垂眸想了一会儿:“铃音蛊。” “小琅,我们果然心有灵犀!”叶薇夸他。 裴君琅听了,面色如常,也不知有没有被取悦到。 唯有沈如意心里受伤。他方才也和叶薇选了同一种控尸术啊,叶薇怎么不说和他有缘呢!差别对待!他一定是被排挤了…… 她有自知之明,她不过是个小小县主,面对天家的孩子,实在不该失了礼数。 因此,既然裴凌来喊她,于情于理,叶薇也要遵循臣女的本分,礼待皇裔。 她拍了拍谢芙的头:“我去去就回。” 谢芙不放心,她张牙舞爪地拨动妹妹,警告:“如果有人敢对小薇姐姐不利,我一定会切下他的头!” 裴凌今天难得好脾气,被含沙射影诋毁了几句也没有恼怒。 他背靠栏杆,舒朗地笑:“放心,我没有想针对你小薇姐姐的意思。” 听到这句,裴君琅蓦然抬头,目光不善。 他难得喜形于色。 ——呵,唤“小薇”?裴凌也配- 叶薇跟着裴凌走到酒楼的楼道一隅。 此处人流稀疏,烛光昏暗,是讲私房话的好地方。 叶薇不蠢笨,她很快停住脚步,笑说:“就在这里讲话吧。” “小薇知道,大公子是个好人。” “您也不想,我的朋友以为我被大公子拉拢、叛变,从而排挤我吧?” 叶薇用软糯的语气,阴阳怪气说一些俏皮话。 她了然于心,丁班都是她出生入死结下的好伙伴,没有谁会对她起疑。 但叶薇不想给裴凌当枪使,也不想无端端引起裴君琅的不安。 毕竟,她很维护她的朋友。 哪知,裴凌今日很有风度。 他果然如叶薇的心意,在此处驻足。 比叶薇高一个头的郎君,挺拔站立,芝兰玉树。 裴凌一手负于身后,另一手细细搓动指骨上扣着的翡翠扳指。他斟酌言辞的时候,圈着的扳指便随着思绪拨动。 他注视叶薇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已经从暗卫那处得知,原来当年落水,在下危在旦夕,是二姑娘救的我。” 裴凌想要打听这一桩稀松寻常的事其实很简单,总有眼力好的侍卫会瞧见,并告诉他真相。 裴凌没有追问过,那是因为这件事并不重要——它不会影响裴凌和叶心月的联姻,救命的恩情只是锦上添花的效用。 可是如今不一样了,裴凌要拉拢更多的人,也要斩断裴君琅身边的好友至亲。 他一点都不敢马虎,也愿意给叶薇一个投诚的机会。 他其实,并不讨厌叶薇。 她确实有一种很能蛊惑人的机灵与亲和力。 裴凌欣赏她。 又是这种高高在上的戏码,叶薇屡见不鲜。 叶薇笑了一声:“不过是小恩小惠,大殿下不必上心。” 她并不挟恩图报,更让裴凌刮目相看。 郎君意味深长地笑,蓄意撩拨一句:“若那日,我知道是你,或许……你我结局会不同。” 裴凌在暗示叶薇,若她早早说出真相,也许和大皇子联姻的人,会是叶薇,而非她的长姐叶心月。 倒是多情啊,大殿下。 可惜,她好像不是很稀罕呢。 叶薇眨了眨眼,有点摸不清楚裴凌的套路了。 裴凌为何连她都想收入麾下? 他会看得起她一个小小庶女?还是说,裴君琅对他的威胁变大了? 然而,叶薇也需要自保,她如今还不够强大,没必要给自己树敌。 因此,小姑娘很聪慧地抿唇一笑,没有和裴凌撕破脸。 她巧妙地避开了这句饱含深意的暧昧之语。 既没有说赞同的话,也没有说反驳的话。 只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这一番话,还是被尾随而来叶心月听了个正着。 长姐躲在楼道拐口,整个人瞠目结舌。小姑娘不住发抖,手掌按住胸口的金色铃铛璎珞。嫣红的唇被贝齿咬到几欲出血,叶心月眼底满满的恨意。 在叶心月的眼里,裴凌占了嫡和长,是最能成为太子的人。 东宫太子妃位,她势在必得。 这是独属于叶心月的尊严。 她其实并不算爱慕裴凌,她只是喜欢高高在上的感觉,希望所有贵女都唯她马首是瞻。 叶心月有和母亲焦莲一模一样的野心。 她发懵,眼神木木的,朝四周眺望。像是想验证什么,她看到了人群中的裴君琅。 雪絮落在小郎君拨到肩侧的乌黑发尾上,一点清雅雪色比照,衬得裴君琅眉眼秾丽漂亮。 下一刻,裴君琅掀起薄薄眼皮,朝叶薇望来。 叶薇艰涩问:“小琅……早知道了?” 裴君琅淡然:“叶薇,我没你这么笨,脑子要转那么久才转过弯来。” “那你为什么不救沈彦老师?明明我们可以提醒他提防上头的人……” “叶薇,这是他自己选的路,没有人能拦得住。”裴君琅讽刺一笑,“敢和上位者做交易,就要做好‘死无葬身之地’的准备,沈彦老师早知会有今日了。” 所以,有什么好难过的?无非走到了既定的结局。 裴君琅用师长残酷的死亡,给叶薇上了一课。 小姑娘心肠太软,早晚会害了自己。 正因她天性柔善,裴君琅才希望她……离他越远越好。 很快,巡视皇城的御林军赶来,他们看到裴君琅,皆是一愣,罗副使上前拱手道:“二殿下,属下接到密报,说是彦庶人有愧于世家,服毒自尽。” 能这么快赶来沈家,说明皇帝早早知情。 小郎君微微颔首:“进去收尸吧。” 洞开的院门人来人往,叶薇站在门边,怅然若失,却很乖巧没有进去添乱。 裴君琅顿了顿,又说:“沈彦毕竟是这次围剿白莲教窝点的功臣,又曾任潜渊官学的师长。他的遗体,尔等要轻拿轻放,不可怠慢。” 听到裴君琅这句话,罗副使猜沈彦在官学里授课的时候,和裴君琅可能有密切的旧情。念在顶头上司都敲打过一嘴的情况下,罗副使很懂事地招呼弟兄们好好照看沈彦,至少从衣橱里取一条被单,体面地蒙住死者眉眼,不要让人死后还颜面尽失。 叶薇也听到裴君琅音量压得极低的几句话,错愕地看他一眼。 风雪渐大,绒毛似的雪絮浸没小郎君乌黑的长发,就连他浓密的雪睫上都留有银屑冰渣。 裴君琅整个人融入乳色雾霭里,气质森冷。衣袖上熏的拂手香疏散,淡淡的香气,随风涌动。晨光铺来,遮蔽少年郎肩背笔直的身形轮廓,他堕入一片光里,仿佛要隐了去。 这一次,就在裴君琅想退出人潮的间隙,叶薇抓住了他。 小郎君垂眉,看一眼少女伶仃的雪腕,她攥他很紧,不肯轻易松手。 裴君琅:“你想做什么?” 叶薇得逞一笑,眉眼妍丽,眼稍儿弯弯,犹如银钩皎月。 她对他笑得温柔,撒娇似的,说:“小琅嘴上说不理沈彦,可是连他的身后事都安排妥当,你分明是刀子嘴豆腐心。” 裴君琅撩起眼皮。 “沈彦好歹是同我沾亲带故的师长,损了他的脸面便是打我的脸。叶薇,我没你想的那么好心。” “我知道啦!就当是我会错意吧!”叶薇双手对插进袖笼,小步跺着,跟上裴君琅,“小琅,我和你一起回府上。” 裴君琅皱眉:“你来做什么?” “用早膳啊,我还没吃呢,肚子饿扁了。” “我家是什么善堂吗?你成日来打秋风。” 叶薇嘟囔:“小郎君不要这么冷淡嘛,你我关系都这么亲了!” 裴君琅按了下额穴:“叶薇,慎言。你我之间,并无亲昵瓜葛。” “知道啦知道啦。” 叶薇忽然停住脚步,她回头,逆光朝小郎君俏皮地笑,“如果有朝一日,我出了事。能不能拜托小琅一件事?” “嗯?” “我这个人爱漂亮,你要好好帮我收殓,最好还能帮我上个妆,不要让我有失体面。” 叶薇依旧笑得明艳动人,活泼泼的口吻,说着钻心的话。凉风拂面,小姑娘发髻上绑的蜜桔色绸带飞舞,尾端绣的白鹤栩栩如生,似乎要脱去一身绸缎负累,翱翔上天。 裴君琅:“有病。” 挨了裴君琅骂的叶薇一点都不恼怒,她若无其事继续跑在他的前头,为他开路。 小姑娘的猩猩红兔毛斗篷灌满了风,鼓鼓囊囊胀起,她抱臂去压,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傻兮兮的。 裴君琅凝望叶薇许久,薄唇微动,欲言又止。他其实还有一些话想说,只怕助长了叶薇的志得意满,最终缄默不语。 少年心旌摇曳,风动春桃。枯寂许久的桃枝新发抽叶,一点点明媚的绿,覆上枝桠,落地开花。 她其实没有立场发作,焦莲不该如此不卖叶薇面子。毕竟丈夫叶瑾对二女儿近日的表现也很满意。 只要叶家的孩子脱颖而出便好了,这样叶府的颜面便挣到了。 可是,叶薇强压叶心月一头,得了皇帝裴望山的赏识。 偏偏是她这个乡野长大的姑娘,节节高升,还入了皇后周婉如的眼。 焦莲能感受到叶薇越来越强大,越来越不受掌控…… 她不屑一个庶出女儿能有什么好前程,可时至今日,她也不得不感到畏惧。 如果有一天,她杀不了叶薇了。 那么叶薇,会记得母亲的仇,反过来杀她吗? 焦莲指骨微颤,她放下茶盏,静静凝视叶薇——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叶薇任嫡母打量,她知道,如今不该再退了。 她无路可退,唯有迎击。 于是,叶薇撕下了虚与委蛇的面具,笑说:“母亲,我如今是清容县主了。外命妇中,我已位及正二品,同夫人您平起平坐吧?有官身的女子,孝道要重,君臣之礼更不可废,断没有向同品阶的外夫人奴颜婢膝的道理。” “您啊,是帝王的好臣子。总不该蔑视天威,妄图僭越君权吧?” 叶薇牙尖嘴利,暴露所有尖锐带刺的一面。 她从来不是什么小白花,而是一朵张牙舞爪的食人花。 焦莲恼怒:“你这是忤逆尊长!不服管教!” 叶薇屈膝:“为老不尊的长辈,我又为何要步步忍让?好脾气是留给体面人的,我也不想这么快和母亲撕破脸啊。” “放肆!” 焦莲看了一眼挨罚的下人,心里既有困惑,也有轻蔑:“你竟为了两个下人,暴露自己的底牌?” 叶薇佯装无奈,叹了一口气:“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女儿走投无路了,再不搏一搏,恐怕都要死在母亲手上了。” 她这话说得十分有意思,仿佛她全无依仗,任焦莲喊打喊杀。 只是这一次,焦莲不会再轻易被她迷惑了——叶薇这个贱.种,留下她后患无穷。 就在焦莲想要以母亲的身份给叶薇惩戒时,门房忽然战战兢兢地赶来:“二小姐,老夫人那儿……” 叶薇从善如流地接下门房的话:“是祖母要见我对么?” 她笑吟吟地朝焦莲行礼:“母亲,女儿要去给祖母请安了,恕不奉陪。” 焦莲吃惊,竟不知叶薇何时和叶老夫人有了接触。 叶家最重孝道,老家主叶尘夜的威压又重,即便是叶瑾也不敢忤逆母亲的意思。 焦莲再如何想弄死叶薇,也不敢和叶老夫人抢人。 今日的事,决不能闹到老夫人面前。若她老人家知道焦莲和叶薇有芥蒂,那么往后叶薇出事,她就成了可疑的人物。 要折腾叶薇,不急于一时。 焦莲想明白了,给手下人使了个眼色,命他们松开桐花和蔡嬷嬷。 焦莲:“时候不早,我也回去休息了。老夫人睡得早,近两年身子骨也不如从前。你既要去拜见她就早去早回,莫要让长辈劳神,明白吗?” 这是在敲打叶薇,不要有的没的都往外说,免得让叶老夫人知道。 叶薇没有应这话,只意味深长地笑了下,施施然迈过门槛,走向内院。 等焦莲一行人走远,叶薇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什么老夫人传召的话,都是假的,叶薇知道在这座深宅里,能镇住焦莲的,唯有叶老夫人。 门房战战兢兢地道:“二小姐,大夫人误会老夫人要见您,可是这误会也坚持不了多久,若是个把时辰以后,大夫人知道是奴才故意说这话,奴才岂不是、岂不是……” 第一百二十六章 “至于我能不能,你要试试吗?” 裴君琅冷冷出声,他鲜少以漠然的眼神,和周家子弟对上。 以至于周铭甚至认为他在强要面子开玩笑。 周铭觉得很有趣,一个从小到大都被他和裴凌视为玩物的废物,竟有朝一日能用这么硬的语气,和他叫板。 裴君琅算什么?谁把她五花大绑了? 叶薇抬眼看去,一侧坐在梨花太师椅上的人,竟是裴君琅。 “小琅?” 郎君翻书的指骨停下动作,他仍在专注读书,头也不抬,淡然应了一声:“你醒了。” 叶薇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盖的厚被褥,以及底下轻薄的袄裙,再一看正襟危坐的小郎君。 裴君琅穿得很严实,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冬衫,甚至连蓬松保暖的兔毛斗篷都罩上了,一点皮肉都不外露。 叶薇仔细回想昨夜的事。 脑中依稀有几个亲密的画面,再后来,越来越多令人面红耳赤的记忆纷沓而至。 少女的脖颈先烧起胭脂色的云霞,再然后是耳珠,最后燎上脸颊。 叶薇瑟缩一会儿脖子,恨不得立刻埋到被子垛里。 她小心翼翼地问:“小琅,你穿这么多,不会是防我吧?” 裴君琅似笑非笑:“你说呢?” 带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叶薇闭上眼,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她期期艾艾开口:“其实,我也不是这么孟浪无礼的小姑娘,我们其中有点误会……” “哦,那你就是色令智昏。” 叶薇:“……”叶薇:“既然小琅不愿意说,那我也没必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朋友不就是这样吗?尊重对方的抉择,相信对方。” 周溯怔忪,他垂眸,细思很久。 半晌,他感叹:“我真是羡慕二殿下有你这样的朋友。” 叶薇眨眨眼:“阿溯也是我的朋友啊。” 周溯微笑,这次,他的笑容里带了几分浅显的真挚,不再令人捉摸不透。 “小薇朋友,那我先走了。” “嗯,你们路上小心。” 叶薇目送小伙伴们渐行渐远。 朔风吹拂檐上的雪屑,庭院里,琼花落尽。 叶薇掸了掸肩上的银花,这时才想起自己腕上、臂上也有伤痕。 她看了一眼亮灯的正院,白梅早早得到消息,已带了药箱赶来给裴君琅疗伤。青竹私下告诉她,白梅和裴君琅有“外姓姨甥”的交情,她会好好医治裴君琅。 既如此,叶薇不去添乱。 她的痛觉回到了身上,走向府上药堂,为自己上药疗伤。 染血的袖子嵌在伤口里,叶薇颤巍巍挑开衣布,明明已经足够小心,仍旧流了许多血。她急忙取帕子捂住,又沾了止血的药膏,一点点抹匀。 其实比起裴君琅受的伤,她这道口子真是小巫见大巫。 思及至此,叶薇又感到难过。 裴君琅身上那么多的伤,为什么他可以若无其事全忍下来。 为什么他从来不说?血液蜿蜒了一地,刺鼻的血腥味直蹿鼻腔,催人作呕。 叶薇眉骨微蹙,一时间遍体生寒。 她道:“这个村子的人……都是假的。” 虚幻的村镇,如烟花一般稍纵即逝的城池。 裴君琅弯唇:“不错,夙瑶的屋舍外围,还绕了一圈卦阵,我查探过了,那些高级阵法出自占天者焦家,非本家嫡出子弟不能学习。而来此海岛的焦家人,唯有焦玄鸣。可见,是他创造了这个村子。” 叶薇困惑不已:“为什么呢?他煞费苦心圈了一个海岛,只是为了豢养夙瑶?难不成焦玄鸣已经婚配了,家里的正房太太牙尖嘴利是个母夜叉,不允许他纳妾?” 裴君琅的指骨一顿一顿地敲击木轮椅扶手,沉吟道:“这也是我不解之处,据我所知,焦玄鸣还不曾成家,既是单身的男子,何必要养外室?” 叶薇点头:“就算是夙瑶姐姐身份低微,不被世家人接纳,也不必特地给她制造出一座虚假的海岛来……除非……” “除非?” “除非,焦玄鸣非这样做不可。” 裴君琅听到叶薇的结论,唇角清浅一扬:“有点意思了。” 少年讥讽的笑稍纵即逝,很快便恢复他往常目空一切的漠然姿态。裴君琅推动木轮椅,示意叶薇拉开门:“去找下一个倒霉蛋。” 叶薇懂了,死了一个村民有什么关系,能供他们两人套话的人多得是,除非整个村子的人都死绝了。 然而,就在他们还要找其他村民的时候,夙瑶和昭昭已经买完食材,找叶薇碰头了。 夙瑶见他们从成衣铺子里出来,欢喜地喊:“二妹妹,小郎君,你们挑选到合适的衣裳了吗?” 叶薇笑了下:“小琅嫌料子太老气,今儿还是不挑拣了,过两天再说吧。” 夙瑶想到他们昨日穿的衣服,确实都是上好的布料与绣样,高门大户的公子小姐瞧不上小地方的衣饰实属正常,她也不强求。 夙瑶晃了晃手里已经处理干净的野兔肉,笑道:“回去给你们炖兔肉吃,加点枸杞与黄冰糖,十分温补,正好也养一养小郎君的气色。” 夙瑶待人真的是十成十的好意,搞得叶薇都不好意思算计她了。 “那就谢谢夙瑶姐姐了。”裴君琅不是说过,无论她遇到什么危险,他都不会救她吗? 他不是说,两人要一刀两断吗? 那么,他为何忽然良心发现救她? 裴君琅看起来并不是很想赢这场比赛啊…… 与此同时,叶薇的脑海,又闪现粘稠雨幕的画面。 她没有及时远离裴君琅。 潮湿的雨夜。 轮椅震颤的一瞬间,叶薇受了颠簸,不由倾身,俯下了头。 她的气息滚沸,与小郎君若有似无地交织。 叶薇嗅到裴君琅身上因急促的呼吸而愈发浓郁的香,也不敢抬头看他。 叶薇怕裴君琅生气,可是腿软了,她下不了地。 她心里着急,忍不住窥了一眼裴君琅的脸色。 呜……怎么办,他一定很生气,一定想要摁死她。 然而,山谷太累了。 叶薇抬眸,没看到裴君琅凤眸里莫测的情绪。 漫长的一夜,所有事物都昏昏暗暗,看不真切。 偶尔雷光乍现,叶薇眼前,唯有裴君琅湿到紧贴胸膛肌理的薄衫、轮廓嶙峋分明的喉结,那一抹红唇单薄,紧抿出一缝雪线。 裴君琅似是隐忍,又似是不喜。 他讨厌她。 可轮椅受到砂石磕绊、叶薇险些要摔下地的时候。 她又能清晰感受到,腰间被冰冷的长鞭拦了拦。 隔着湿漉漉的长衫,腰肢被柔软的长鞭不着痕迹锁住,很快松开。 再后来,每一次木轮椅的动荡。 裴君琅都利用鞭柄,不经意托一下她的背,提防叶薇滚到山径。 他要护她,也都是借武器礼貌地帮忙。 裴君琅没有用手骨直接触碰过叶薇。 他的袒护很小心。 所有动作无一不克制、矜持、且轻微,如不心细留意,叶薇甚至都不会察觉这些细枝末节处的体贴。 叶薇又能稳稳当当待在他怀里了。 叶薇想,或许是裴君琅讨厌自己,所以宁愿用鞭子,也不肯伸手搀她。 可叶薇被细鞭抽离八卦阵的时候,裴君琅明明能任她摔倒在地。 可他偏偏出手,接住她了。 裴君琅纵容叶薇从天而降,准确无误落入他的怀抱。 那一瞬的温柔,丰沛而柔软,是濛濛雨夜里的一场备受煎熬的梦。 记忆真实无比。翌日,叶薇很早就醒了。 她昨夜得了裴君琅的照顾,承他的恩情,辗转反侧,一夜难眠。 想的是,起床见到他,定要好好道谢。 但姑娘家也是好面子的,总不能让裴君琅发现她故意早起,在房门口眼巴巴干等吧? 于是,叶薇拿了一根扫帚,装模作样扫门前被风吹落的树叶。 潜渊官学可以花钱雇哑奴送东西进房间。 甲乙两班绝大多数的嫡子女生活奢靡,能花钱绝不手软,洗脸的巾栉和牙刷牙粉都是差人送来的。 那些零用钱不多、拮据一些的孩子,就会乖乖自个儿下楼,到天井处打水洗漱了。 谢芙和鲁沉山起得早,他俩家里人管束较严,认为孩子是来求学的,不是来享受的,零用钱减半,手头很紧。 因此,他们一大早就得出屋洗脸。宿舍大院里,排队打水的学生多,一个个没丫鬟伺候,提水手脚又慢,一时间怨声载道,隔着影壁墙,叶薇都能把外头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倒春寒,早上屋檐结霜,冷得厉害。谢芙刚出门就像一颗地里小白菜似的,被寒风冻蔫吧了。 她精神不济,打了个哈欠,和叶薇打招呼:“小薇姐姐早。” 她似乎冒犯到了睡醒的美人。 叶薇莫名耳热,不由后退了一步,“抱歉,是我僭越。” 裴君琅抿了下薄唇,沉郁的声音轻飘飘传来:“无事。我要洗漱了,你出去。” “好。”叶薇眨眨眼,“我在门口等你,上课前,我们几个一起吃早饭吧?今天我请。” “嗯。”裴君琅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叶薇退出房间,临走前,还小心翼翼帮裴君琅阖门。 许是叶薇动作太慢,门缝拉至一寸的时刻,她看到裴君琅靠近了盛水的木桶。 大氅被木轮绞住,轻轻滑落。 叶薇唯恐裴君琅需要人帮忙拾衣,手上动作也慢了几分。 可就在这时,裴君琅侧身捡起大衣裳,恰巧露出零星没有被罗袜遮掩住的脚踝。 小腿的肤色白皙莹润如玉,美玉本该无瑕,却留有一片藤蔓似的褶皱。 咦?这腿伤,她好像知道。 叶薇细想一会儿,总算记起那些肌肤上的痕迹像什么。 那是一片被烈火烧灼肌理,烫出的燎疤- 裴君琅没有主动说的事,叶薇不会去问。 不止是他们的关系还没有亲密如挚友的原因,而是叶薇不喜欢揭开旁人的伤疤。 她对别人没有那么浓重的窥探欲。 因此,裴君琅拉开房门的时刻,还以为叶薇会疑惑方才他一时之间的无措。 但她什么都没问,仿佛失忆,只在去膳堂的路上一遍遍和他闲聊,问他:“小琅爱吃红豆米糕,还是河虾粥?” 裴君琅油盐不进,不想理她。 “红豆米糕万一炊不熟会夹生,河虾粥或许好一点吧,蛤蜊粥也很好吃,加上姜丝就更香了。小琅喜欢哪个?” 裴君琅被她问烦了,冷淡应了句:“河虾粥。” “好呀。” 等到一伙人来到膳堂,裴君琅才知道,今早根本不煮河虾粥,叶薇一路上都在拿官学没有的吃食逗他玩。 今早要上的是谢家的课,一节课便是两个时辰。 谢家早早定了嫡长女谢道玄为少家主,只等父亲谢闻仙逝以后,继承家主宝座。 谢道玄看起来已有二十多岁,着窄袖男装,乌发束成一把长尾,薄唇、骨相英挺,是飒爽姿容的女郎。 她没有和其他谢家孩子一样背着棺材,而是手持金色手摇铃打量学生们。 叶薇观察入微,很快发现,谢道玄的两根指骨挟住铰链挂着的击锤,似乎在防止手摇铃出声。 叶薇猜测,谢家赶尸术,兴许和叶家驯兽术有异曲同工之妙。那个手摇铃应该是用来操控尸人的。 沈如意敲了敲谢芙的棺材板,好奇地问:“谢老师是你大姐吧?她怎么没有背棺材?” 谢芙眨眨眼:“我大姐学的不是傀丝术,不需要背棺材,她的尸人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沈如意不明白了,“如果尸人没在旁边,那你大姐如何教我们控尸。” “尸人会自己跑出来。” “胡说八道,尸体没有傀儡丝线控制,怎么会走动?你、你在吓唬我吧!”沈如意顿感毛骨悚然,谢家人神神叨叨的,大晚上不睡觉,还有人在楼道里烧纸钱呢,也不怕把楼子都燎了! 谢芙没再回答沈如意的话,因为她大姐很快就对学生们展现了谢家的秘术——铃音蛊。 只见谢道玄缓慢晃动掌心里的手摇铃,明明是细微的“叮铃叮铃”的声,听久了却觉得刺耳,能够钻心催骨,震得人耳膜疼。 摇铃声不绝于耳。 看到学生们一个个不争气地捂住耳朵。 谢道玄又从怀中摸出一叠黄纸符箓,取火折子点燃,四散空中。 黄纸任猩红色火焰烧成灰烬,如雨丝漫天飞舞,又被风击成碎屑。 很快,一股难言的香味糅杂空气中,冷风这些源源不断散开的香火味,刮向远处。 明明该被吹散的香气,随着时间的推移,却变得愈发浓郁- 洞穴中,裴君琅褪去外衫,小心落于温泉池子中。 他怕冷、畏寒。 若是浸冷水太久,一定会腿骨疼痛。 小郎君的发簪拆卸,长长的乌发倾泻汤水中,一团黑藻悬浮白雾缭绕的热池。 裴君琅低下雪睫,遮蔽凤眸。 一瞬间,他想起之前叶薇蜷于怀中的模样。 说好了见死不救,可他偏偏出手。 裴君琅抿唇,他不得不承认,在那一刹那,他本能的反应是——他不想叶薇死。 为什么?不懂、不明白,也懒得管。 一时的鬼迷心窍罢了。 他没有在乎她。 也是这时,洞外忽然传来细弱的呼唤:“二公子?小琅?” 裴君琅错愕,下意识望向洞外。 “有事?” 裴君琅回应了,叶薇欢喜。 她抿唇一笑:“小山去拿了包袱回来,有换洗的衣了。我把包袱放洞口给你?” “嗯。”裴君琅知道她不会入内,松一口气。 叶薇赖着不走。 纤细的身影被洞穴里燃起的火堆照亮,长长的乌发影子,缭绕裴君琅的指尖,难舍难分。 裴君琅皱眉:“还不走?” 叶薇如梦初醒:“多谢小琅之前救我一命。” “顺手罢了。” 叶薇顺杆往上爬:“那你下次再多顺几次?” “谢什么,太客气了,来者是客。” 叶薇和裴君琅的刺探计划告终,得先回家一趟再商议后事。 夙瑶和昭昭在前面领路,叶薇和裴君琅则慢吞吞跟在后头。 车轱辘被田埂边上的石头硌到一顿一挫,裴君琅跌跌绊绊,被震得头晕,何其狼狈。 他脸色不善地回头,制止叶薇推车:“松手,我来。” 叶薇想事情,心不在焉,蓦然被裴君琅一喊,回过神来,心里一暖:“小琅?你是心疼我推车累么?放心,我不累。” “我累。” 裴君琅将叶薇的手拂开,打算自力更生。 路段不磕不绊,终于平稳了。 叶薇慢悠悠走在小郎君的身旁,她想起一件事,悄悄说:“我昨晚和夙瑶姐姐闲聊的时候,听她说,她是落海被救,没了过去的记忆,又被她的夫君捡到养伤,这才日久生情结为夫妇的。” 裴君琅:“失忆?” “没错,也就是除了这座海岛上的事情,她什么都记不得了。” 裴君琅若有所思地点头:“嗯,我明白了。待会儿,你拖住夙瑶,我从那个小丫鬟口中套话。” 叶薇明白轻重,很快应下。 回了家,叶薇亲亲热热地揽住夙瑶的胳膊,笑说:“我陪阿姐做饭去吧!你怀着身孕,什么都不要动,从旁指点我就好了。” 夙瑶被一团娇娇软软的小姑娘抱住手臂摇晃,心里软得不行。她宠溺地点了一下叶薇的鼻尖子,说:“用不着你,昭昭会帮我的。” 叶薇眨眨眼:“那怎么能一样呢?我和小琅承了阿姐的情,若是一点忙都不帮,才真是教我心里头亏欠,寝食难安。阿姐就当全了我报恩的心,不要推辞,也好尝尝我的手艺。” “唉,那好吧。”夙瑶拿叶薇没办法,几下就被巧舌如簧的小姑娘拿捏住了。 这是裴君琅第一次看到明面上伶牙俐齿糊弄人的叶薇。 他饶有兴致地旁听,心里嗤笑:原来,叶薇“多才多艺”,还是个八面玲珑的小骗子。 待叶薇拉走夙瑶,昭昭也被裴君琅喊住:“劳烦这位姑娘,帮我晒一晒昨日淋湿了的外衫。” 昭昭回头,看了不良于行的裴君琅一眼。 叶薇打开门,是昭昭背着昏睡过去的夙瑶,示意他们能够出发离开海岛了。 与此同时,裴君琅轻飘飘扬袖,召来春鹰与白刃,吩咐山兽们渡海,为驻守金水镇的青竹带信。 如此,即便他们待会儿没能寻到合适的渔船过海,青竹也能及时赶来接应。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几人没有一刻耽搁,马不停蹄往海边赶去。 可就在他们要穿过海边密林的时候,昭昭忽然停下了步子。 她焦躁不安,不肯前进一步。 裴君琅以为她临时出幺蛾子,杀心渐起。 反倒是叶薇承昭昭“提醒快跑”的恩情,柔声细语安抚她:“你别怕,我们其实不是坏人,不会伤害你和夙瑶姐姐。反倒是你们的男主人焦玄鸣,可能不是个和气的善心人。这事儿太要紧,等我们度过难关,再和你慢慢解释,好吗?” 可是,无论叶薇如何循循善诱,昭昭还是不肯钻入密林。 她张嘴,急得满头是汗,不断比划口吻,像是想告诉叶薇什么重要讯息。 夜雾昏暗,叶薇实在看不清。 她无计可施,只能冒着打草惊蛇的险要,点起了火折子,仔细去分辨昭昭的唇语。 为什么她从来不知道…… 裴君琅独自一人的时候,一定吃过很多苦吧。 叶薇的鼻腔酸酸的,她低头,眼泪溢上卷翘的眼睫,摇摇欲坠。 她迅速抹去,继续上药。 “小薇姑娘?”长寿给叶薇端来一碗鸡蛋葱花素面,“您一路辛苦了,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多谢公公。” 叶薇看着长寿把一碗香喷喷的面摆在桌上。 “哎呀,姑娘客气了。”长寿看了一眼庭院的雪,“您别太担心了,二殿下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会醒的。” 叶薇食不知味,筷子拿了又放下。 她闷闷问:“小琅从前……也受过这么重的伤吗?” 长寿叹息一声:“这个,奴才便不知了。二殿下很少告诉外人自己的事。” 想到裴君琅那个闷葫芦的性子,叶薇猜也是这样。 “那……小琅会告诉长寿公公什么事?” 说起这个,长寿倒是有话说了。 他狭促地笑:“倒是有提醒过奴才,您快来府上了,要吃甜糕,让后厨给您备上。还有啊,内院一贯不让人进来的,但您来府上做客,主子没有让青竹拦。” “小薇姑娘,奴才说句僭越的话,主子真的很看重您。”长寿其实知道裴君琅看着凶恶,御下却从未有过苛待,心肠并不坏,“若主子哪句话惹您不高兴了,您多担待,主子是个好人。” “我知道。”叶薇低头,借助面汤升腾的热气儿,遮住泛起湿意的杏眼,“我比谁都清楚。” 她已经是最得裴君琅信赖的女孩了。 她本该比任何人都知道他的秉性。 口是心非、心直口快、色厉内荏……拥有好多缺点好多优点的小郎君。 他那么鲜活,那么真实,那么好。 可她待小琅,好像还不够好。 叶薇忽然生起一种恐惧感,她会不会没有对裴君琅好的机会了。 她还有好多好多话想对裴君琅说。 叶薇闷闷吃完一碗素面,还喝光了汤。她要养足精神,等待裴君琅苏醒。 主院传来人声响动。 是不是小琅醒了? 叶薇一怔,心头狂跳,她沐于风雪之下,欣喜地朝外狂奔。 原来是白梅看完病症,站在廊庑底下吩咐青竹煎药。 长者抬眸,轻轻瞥一眼马不停蹄赶来的叶薇。 白梅斟酌一会儿,还是冷淡地喊了句:“叶薇小姐,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叶薇点头,快步跟上。 “白家主,请问小琅的伤势如何了?” 白梅嗓音冰冷:“他如何,你不知吗?” 白梅对她算不上亲近,甚至是有几分敌意。 叶薇想,白梅应该是真的很关心裴君琅,才会对她这个害了外甥的罪魁祸首,恶言相向。 叶薇低头:“抱歉,白家主,我对小琅一无所知,我若是知道他会受这样重的伤,我不可能允许他舍身动用杀招……我很后悔。” 嗯,很好,她说不清楚了! 叶薇认命了,“咚”的一头栽倒在床。 一声巨响,吓得红豆炸尾巴跳起来,幸好它贴贴叶薇,没觉得她身上还有发烫。 叶薇侧身,把手递给裴君琅,可怜兮兮:“小琅,帮我解开,疼。” 裴君琅按下书页,睇来一眼:“你得保证,你不会再丧心病狂,对我出手。” “……我保证。”叶薇活了十几年,还是头一次被人当成实打实的登徒子。 她真的好丢脸呜呜。 裴君琅勾唇,轻轻一牵发带,一双白皙的手就此解放。 叶薇的腕骨有一道刀伤,她低头一看,止血的伤药已经上了,还用白色的绸布包扎了伤口。 不难猜,是裴君琅帮的她。 叶薇几乎是瞬间想到小郎君低垂眉眼,细心为她抹药的模样。 少年郎的眼睫毛既黑又长,逆着烛光低垂,像一把黑羽小扇。 他很专注观察她的伤。 呼吸间,滚烫的气息星星点点落到她的雪肤上。 叶薇倏忽生起一股子别扭的心绪,耳尖发烫。 心里一处柔软,轰然塌陷。 小琅其实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叶薇躺在榻上,没话找话和裴君琅谈天:“是蔡嬷嬷下的毒。” “嗯,我知道。”裴君琅合上书,“青竹已将她刺杀。” 叶薇从身后端出一碟子麻糖与牛乳炊糕,递到嫡母的鼻尖子下。 她笑吟吟地说:“女儿今日懒倦,睡了一天都没醒。本来和蔡嬷嬷说了,让她及时喊我……可是不知这个刁奴又跑哪里躲懒去了,一整天都没回帐篷。女儿无法,只能这么晚才来给母亲请安了。” “母亲,你可知蔡嬷嬷的去处?” 叶薇慢条斯理地说出这一句,吓得焦莲足下一个趔趄。她小心抚了抚胸口,试探性地问:“昨晚蔡嬷嬷是否给你端了汤药?” “哦,母亲说那一晚苦汤啊。女儿喝了,喝了个精光。”叶薇歪头一笑,“多谢母亲的恩赐,您待我这么好,往后我定会千倍、万倍偿还。” 焦莲眉心一跳。 这个冤家,说出的话哪里是道谢,分明是威胁。 她什么都知道! 焦莲咬牙,鼓足勇气伸手,抓住了叶薇的腕骨。 有起伏的脉搏,皮肉也是软的、雪白的。 叶薇人是活的,身体是烫的。 她没死! 叶薇勾唇:“母亲,原来您做贼心虚啊。” 焦莲大惊失色:“你怎么会……你竟收买了蔡嬷嬷?” “可能是我命大吧。”叶薇眨眨眼,“只可惜蔡嬷嬷死了,否则我还真想把这些事告诉父亲。您说,有一个蛇蝎妻子睡在枕边,父亲夜里……怕不怕呢?” “妖言惑众,你父亲不会信的。” “是啊,正因为知道他不信,所以我才不会提。”叶薇放下糕点,“母亲放心好了,我暂时拿您没办法,所以您也别想着弄死我。不过……你执意要出招,那我逮住机会,也不会留情。毕竟,你我已经到了鱼死网破的地步了。” 这是叶薇暗藏的宣战之语。 焦莲微微眯眸,她听懂了。 她讽刺地笑:“自不量力。你不过是一个小小庶女,拿什么同我斗?” 一个双腿残废的孬种。 一个即便被他推到地上,也只敢低头,同他们道歉,说是自己没看清路的窝囊废。 裴君琅哪来的胆子,竟敢和他呛声? 周铭笑意更浓,他勾唇,提醒裴君琅:“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向我低头认错。” 他是周皇后的侄子,他们身上都留着杀神周家高贵的血脉,又岂是一个掺杂卑劣胡族血脉的小皇子能媲比的?也就他的姑姑做事细致,竟要裴凌多留一个心眼儿,提防裴君琅。 周铭又道:“即便你是皇子,说话太嚣张,也是要道歉的。和我说‘知错了对不起’,我就大发慈悲原谅你。” “裴君琅,别说我没有给你机会。你也不想,在女孩家面前丢人吧?” 裴君琅不语。 他的凤眸冰冷,直勾勾盯着周铭,没有多余的动作。 只是手骨紧绷,手背上的青筋微起,蓄势待发。 明明很好蒙混过关,明明只要把叶薇交出去。 只是取一点叶薇的血而已,他也做过这样的事。 况且,念在叶薇的家姓上,周铭绝不敢对她做什么2 裴君琅想起之前,他做局,心甘情愿在叶家众人面前被周铭和裴凌奚落。 他不在意皇帝的怜悯抑或是嫌恶,裴君琅没有心,他不在乎,只想布局、复仇。 山林仿佛听到了花币的传召,忽然天翻地覆,虎啸滔天。 有什么东西来了。 树林里,草声四起,连夜风也裹挟着蠢蠢欲动的危险。 叶薇转头就跑。 叶舟幽怨看了一眼这个侄女,很好,她故意把仇恨挑起来,逼他和周铭不死不休。 周铭和叶舟呛声以后,人已经冷静了。 他知道,叶舟真的有能力杀他。 说不定叶舟还会和叶薇联手埋尸,掩盖他的死因。 算了,何必和这群废物叫嚣,早晚有一日,他会杀了他们。 周铭不再说话,他踉踉跄跄站起身,无视师命,恣意妄为下了茅山。 叶舟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周铭的背影一眼,不再多说什么。 “啧,周家这些年怎么教孩子的?一个个口气真嚣张啊。” 叶薇劫后余生,拍了拍胸口,夸赞叶舟:“多谢二叔救命!您来得真及时啊,再晚一刻,我和小琅就死了呢!” 看着小侄女温柔浅笑的脸,叶舟心情复杂。 他果然没猜错,叶薇就是看起来良善,实则城府深沉得很! 第一百二十七章 叶薇听着裴君琅在她面前,近乎自虐地撕开伤口,用精准而饱含鄙薄的言语,描述自己的痛处。 叶薇鼻腔酸涩,眼眶热辣辣的,她忽然被一种细密如蛛网一般的难过缠住了。 兴许小郎君的口吻冷淡,他说话的语气不以为然,但叶薇能听懂他的自苦。只有表现得坦率一些,裴君琅才不会觉得,对她说出自己双腿残废这一件事,会有多么难堪。 叶薇突然之间没了舌头,不知道该怎么哄怎么劝,仿佛用那些精雕细琢的话安慰裴君琅,其实也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指点,近乎傲慢的冒犯。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叶薇安静下来,魂游太虚,她的情绪缓和了很久,说:“小琅觉得自己有腿疾是缺点,我也曾因世家庶女身份遭人奚落呢。世人一旦想攻讦你,就算你喝水都是错。况且,从前,谁都觉得和我相处是自降身份,唯有小琅毫不在意。你都没嫌过我丢脸,我为什么要嫌你?” 裴君琅眉眼低敛,逡巡白皙如玉的指骨,艰涩道:“今时不同往日,你已有神主身份,再无人敢欺你……” 叶薇道:“为什么小琅觉得,我一旦高升了,就要看不起你?不管你是我的朋友,还是未婚夫,甚至是……日后的枕边人,我从来都没有在意过你的腿疾。” 叶薇猫着腰靠近少年郎,纤长的眼睫微动,星子一般忽闪忽闪的。她安静地蹲坐着,仰头,朝裴君琅笑。 “我都不介意的事,你也不要介怀。” 裴君琅怔忪,一时间无言以对。 他对上叶薇那双发亮的眼睛,似乎被她眸间的炙热灼伤。小郎君无措地避开叶薇的视线,可隆隆不休的心跳、岩浆烧沸的耳根,被春风浸润的胸口,无一处不在提醒他的反常。 心旌摇曳,而晚风不止,裴君琅强行按捺。 少年郎的自尊心强盛,他不想让叶薇发现,在刚才的对视里,他有些许意动与情迷。 啪嗒、啪嗒。 一递一声,是【凤于九天队】的队员赶来了! “不好,开溜!” 叶薇正要逃跑,一枚玲珑炮却从身后用力地抛掷过来。 一枚硕大的火炮划出长弧,咣当一声,摔到阴庙中心。 是裴凌命周溯丢的木炮,专门用来堵鸡腿饭队的前路。 只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隆!” 叶薇的前方发出石破天惊的巨响。 庙墙受到摧残,墙皮簌簌剥离,神龛前的玻璃被冲力摧残尽碎,狼藉一片。 许是地底仍有余震,一排排龙神像扑棱棱往下落,一个个坠到地面,砸得稀巴烂。 不知是否空间太狭窄,导致玲珑炮威力大增,抑或有其他的缘故。 阴庙眨眼间就坍塌了,露出墙壁后的一口高井。 裴凌和叶心月见叶薇等人被镇住,冷笑一声,发起了袭击。 “别想跑!交出宝剑!” 裴凌是大乾国的嫡长子,自然受到各个世家的巴结与青睐,他研习传家术的进度都要比在场的各位学子要快得多。 只见裴凌调动内力于掌心,五指屈拳,风驰电掣袭来,凛冽拳风登时擦过裴君琅的颊侧,教他避无可避! 裴君琅在他面前不会使用精湛的传家术,若是暴露,也至多暴露一些皮毛,权当这几个月在潜渊官学学习的成果。 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躲过这一记来势汹汹的杀招。 “二公子,留神!”他是回府上了吗?怎么不和她打一声招呼?今晚裴君琅会来官学睡吗? 叶薇的诸多疑问,无人解答。 最终,她只能失落地挪出房间,重新阖上房门。 雪人被摆在屋檐底下偏僻一角,无人问津。 二皇子府,屋内的炭盆哔啵作响。 地龙烧着,炭火摆着,明明温暖如春,裴君琅却仍觉得很冷,双腿如同百蚁噬肉,蛇虫跗骨,又似被锋锐刀刃一寸寸剔肉,疼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少年郎的发髻散乱,脸色惨白,浑身上下皆是虚汗,浸透了衣袍。 裴君琅努力喘息,胸腔起伏不定。他咬紧下唇,强忍住痛楚,唇瓣已经咬出了血迹,一痕血红,远远看去平添几分易碎的妖冶,惊心动魄。 青竹知道主子是多能忍的性子,连他都成了眼下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可见反噬之苦。 青竹的眼眶生潮,他跪地恳求裴君琅:“请主子下令,让属下去找白家主来医治。” 梅姨是济世医白家的家主白梅。原来是叶薇的春鹰阿娇。 裴君琅如临大敌,警惕问:“叶薇,你想做什么?” 叶薇歪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当然是喊阿芙他们一起来吃啊!对了,上次好多同窗给你送灯呢,你醒后,都拒过他们几次拜帖了?总不能让人连你的面都见不着,背地里暗暗担心吧?还是把他们喊来,一块儿吃顿饭算了。” “我的府邸是客栈吗?凭什么他们想来就来?”裴君琅肃着脸,“还有,叶薇,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拒绝他们的拜帖?!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我本就不想见到这些人?” 叶薇嘟囔:“小琅不要太冷淡嘛,人多热闹啊。” “很吵。” “小琅……”小姑娘矮下身子,靠近裴君琅的膝骨,她噘嘴,细声细气地哀求,“我都答应他们,等你醒了以后,大家一块儿吃顿饭。我在所有人面前信誓旦旦作保的,结果你不肯出席,岂不是很跌我的面子?小琅不会连这么一件小小的事都不答应吧?” 她哼哼唧唧的模样,让裴君琅想到了内廷里那只时常赖在他靴边撒娇的花猫。 裴君琅低垂眼睫,良久不语。 他原本都忘记了那些人。经过叶薇提醒,裴君琅记起前两日府上那一地难清理的蜡油。 一群发了癔症的学子,竟把莲花灯摆了整整一座院子。 灯明如昼。 那夜,莲花灯燃着颤巍巍的绛红焰火,灯花煌煌,光华流转,上达天听。 区区凡人,竟也想用香火贿赂神佛,达成心中祈愿。 然而,这是第一次,有很多人诚心诚意,期盼他摆脱病痛。 裴君琅从未想过,要和这么多人建立联系。令人生厌的交际,令人不快的歉意……无论是好意或坏心,他都不在意。 可偏偏,叶薇千方百计,带给他这些无用之物。 裴君琅无所适从。 …… 伙房里,沸反盈天,四处都是嘈杂热闹的声响,仆妇守着砧板切菜、小厮围在灶膛烧火,是烟火气的人间。 俊美的小郎君忽然仰首,望向叶薇。 小姑娘的柳眉杏眸,满是融融笑意,天光自门外涌入,渡上她的衣袖。袖缘的蝶恋花刺线折出浅浅的、辉煌的光。 她扯上裴君琅的衣袖,看似纯善地哀求,实则故意用撒娇的俏皮话,一点点磨软他的脾气。 她知道他会松口。 她知道,他总是宽纵。 她什么都知道。 而裴君琅,也的确次次如她所愿。 他自认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可为什么,他任由叶薇予取予求? 裴君琅明白了。他不过是,不想看到叶薇的脸上,有丝毫沮丧、愁郁。 他竟也开始,顾念旁人的心情了。 …… 裴君琅在看叶薇的同时,小姑娘也在看他。 小郎君那一双凤眼深邃而明澈,薄唇染朱,鬓若刀裁。无论看多少次,叶薇都会承认,裴君琅的确有一具得天独厚的清致皮囊,朗朗如雪月,见之忘俗。 他又用那种坦荡而清正的眼神看她,仿佛她使劲浑身解数,也不能撬动小郎君的坚心分毫。 “好吧,我知道,的确有些麻烦小琅……” 叶薇缩回试探的手,无奈地放弃了。 裴君琅:“随便你。” “啊?” 叶薇吃了一惊。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少年郎忽然松了口,叶薇笑意渐生,杏眸明亮。 女孩的笑颜实在明媚,浓桃艳李,春色满园。 裴君琅错开了眼,闭目养神。 叶薇不再打扰休息的少年,她知道他身上的伤势未愈,还要静养。她陪他吃饭、谈天,只是希望小郎君心情舒畅,她害怕他又独自一人居于暗室默默疗伤,那样看起来太可怜了。 叶薇撸起袖子,走向灶台,打算和王御厨一起筹备食材,今日的待客宴要大干一场。 院墙隐隐能见远处绵延起伏的雪山,几枝腊梅受雪压霜欺,重重矮了身段,一朵黄蕊粉瓣儿压进廊庑,幽香拂拂。 寒风侵体,裴君琅的手脚,倏尔涌起阵痛,四肢百骸,犹如万蚁噬体、肢.解凌迟,痛入心脾。 裴君琅轻轻颤栗,细密的冷汗湿了后脊的衫袍,腿骨发虚发软。但他仍紧抿着唇,连眉峰都不曾蹙一下。 他不愿让人瞧出端倪。 远处,叶薇跟着王御厨在厨房里忙里忙外,打点招待朋友的热锅子。 炊烟袅袅,笑语欢颜。 叶薇看起来很高兴,他不想扫她的兴。 裴君琅早早知情,反噬之症,无药可医,梅姨所配备的药汤,也只是暂缓痛感的辅药。 叶薇看着他一日日强装精神,她以为他慢慢好起来,殊不知他的心腑衰竭,命数垂危,不过是强撑苟活。 既无计可施,裴君琅又何必陈述病情,徒增叶薇的烦恼。 况且,小姑娘那样爱哭,他可不想,再骗女孩家的眼泪。 无人知晓,裴君琅和这位白家长辈白梅,其实私交甚密。 他虚弱地摇摇头:“不可,眼下朝堂时局混乱,纷争渐起,世家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我不能将梅姨置于危险中……反噬的事,你对外保密。” 白梅是裴君琅母亲蛮奴的闺中密友,这些年裴君琅受她暗中照顾,才能勉强苟活至今。 他虽冷心冷肺,倒也没有无情到拖累恩人下水的地步。 反正,他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只是这次,反噬的痛苦更剧烈了些。 思忖间,裴君琅忽然猛烈咳嗽,哇的一声,呕出一滩血。 青竹看到雪色中衣的小郎君被一片血污淹没,登时瞠目结舌,吓得冷汗涔涔。 “殿下!” 青竹的喊声凄厉嘶哑。 他记起来了,此前裴君琅为了救叶薇,在海岛迎敌的时候,动用太多内力,即便力竭,仍在耗费心神争斗。早在那时,小郎君已内力枯竭过一次。 若是青竹在侧,必然会劝裴君琅停手休养。 偏偏他不在旁边看顾,而自家主子一意孤行,为了庇护叶薇,竟强撑着迎战。 这是在损耗裴君琅的寿元。 再这样下去,裴君琅会死。 命不久矣。 青竹焦急万分:“主子,那等邪典功法不能再练了,您忘记白家主的叮嘱吗?那是逆行肉.身筋脉的邪法,功效越强,对寿命损伤越大。您的腿疾本就是一道关隘,会阻碍内力于身体四肢百骸游走,如今强行冲破筋脉间的闭塞,反噬会日益加重,咱们及时收手吧!” 裴君琅强牵起唇角,溢出一丝冷笑:“若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才是真正死期莅临。” 所以,即便会遭到功法反噬,即便会损伤心肺,裴君琅也必须按照那一套功法修行。 唯有如此,他一个残废,才能如常人一般,拥有能够蕴含内力的丹田,能够有合适习武的体格。 谁都不知道,一个双腿尽断的废物,为了自保,为了活下去,又付出了什么代价。 “青竹,你不该管主子家的事。下去吧。”裴君琅不想同他多说。 他抬臂一挥,青竹忽觉一道不容忽视的威压抵上他的肩臂。 青竹被这股力道重重一压,膝骨酸痛,脊背也不由伏地。 裴君琅明知身受反噬,仍在莽撞动用内力,唇齿间又涌出一道血痕。 如此不知分寸,也不在意生死。 裴君琅一如既往,没有求生的欲念。 青竹心头酸胀,仿佛一块石头压着,沉甸甸的难受。 他不忍心再看主子痛苦下去,朝地重重磕头:“属下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小主子受反噬之苦,属下这就去找白家主。事后,主子便是要属下受罚赴死,属下也再无二话。” “你敢!” “主子,对不住了。” 青竹抬臂抹了泪,掠身跃出房门,飞入茫茫风雪中,不见踪迹。 这一次,裴君琅想拦,却受功法反噬之苦,运不起四肢百骸的蓬勃内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青竹离去。 少年自嘲一笑,捂住疼痛的胸腔。 看啊,没点本事在身,他连手下人都管不住。 簌簌雪落,风声呼啸。 窗户没合拢,被敞开的门震开,风雪劈头盖脸涌入,又被屋里的燥热火气消融,成了一地经久不散的湿潮。 下雪了? 裴君琅努力撑起臂骨,朝床帐外眺望。 他脑仁生涩、钝痛,不能思考太严肃的事。 但,当裴君琅看到窗棂漏出的几许银装素裹的庭院,当下想到的却是叶薇娇艳如桃李的脸。 她那么钟情于四季新鲜事,应该也会很喜欢看雪。 好在鲁沉山应对及时,一下子拉来木轮椅的扶手,帮裴君琅躲过袭击。 “闪开!”趁着裴凌左拳落空的当口,叶薇抽火铳上膛,眼疾手快射出一枚催.泪.弹。 砰的一声,子弹故意不击中裴凌,而是直击地皮,就地炸开。 霎时间,粉尘四面扬起,无孔不入,直钻口鼻。 地方太小,叶薇想要算计人,连累自家队员也遭了罪。 所有人的眼睛都被催.泪弹影响,一阵酸辣的刺痛,直冲天灵盖。 沈如意泪流满面:“干!小薇你这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谢芙抱住妹妹挡脸:“好呛人!” 叶薇也不由闭眼,平缓这一记自讨苦吃的暗袭。 她的眼睛被辣到睁不开,只能摸瞎去找裴君琅的位置。 可就在这时,她的腰上忽然缠上一道冰冷刺骨的细鞭。 细长的武器,蛇一样,绕住她窄瘦的腰肢。 触感实在熟悉,叶薇不必看也知道,是裴君琅趁着没人能睁开眼的时候出手了。 她被长鞭嗖一下,奋力扯到了裴君琅左右。 叶薇正要开口问原因:“怎……” 裴君琅低哑的声音,与滚烫的呼吸,轻擦过她耳畔:“别说话,有东西。” 东西?什么东西? 叶薇知道这小子耳力惊人,不敢悖逆他的话。 叶薇配合裴君琅,一动不动,任由他指引,离远了被毁的阴庙。 不过一瞬息,叶薇终于明白裴君琅说的“有东西”是什么意思了。 她的身后,似乎有东西。 黑暗中,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逐渐强烈。 叶薇头皮发炸,浑身不适。 待烟尘散尽,所有人都能睁开眼的时候。 大家同一时间,听到了一阵黏稠的水声。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鼓鼓囊囊,要从那一口井里爬出来。 咕咚、咕咚,窸窸窣窣。 井口边沿,一团黑色的东西逐渐探出了头。 是一只不知名的怪物。 它浑身上下覆满了湿滑的黏液,有爪、长尾、背上插着一对翅膀。 叶薇心里惊骇,嘟囔:“这是……红龙?” 裴君琅看了一眼,忽然意味深长地勾唇。 “原来,有人借着红龙谷的风水宝地,养了这玩意儿。” 叶薇不解:“小琅知道这是什么?” 裴君琅微垂凤眸,讽刺地说:“这些……都是饲养失败的赝品罢了。” 古井的骚动不绝于耳。 庞大的怪物步步紧逼,每一丝一缕的动静,都似踩在人的心弦上,危险迫在眉睫。 城外的峰顶,白莲教主白泽借助西域传入的千里镜,亲眼目睹叶薇乘蛇策反猎鹰的这一幕。 他欣慰地笑,对部曲道:“小姑娘的血脉,果真比叶尘夜还要纯净。若能将她收入囊中,何愁红龙不能出世?” 没错,今日一战,实则是白泽的悉心部署,他想借助嗜蛊,测试叶薇骨血的能力。没想到,叶薇不但没让白泽失望,还让他生出了掠夺之心。 白泽敢笃定,叶薇的骨血成就,必定比她的祖父还要强盛。 他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得到叶薇。 如此,才能孵化红龙。 第一百二十八章 烽火台一旦燎起,桐油助燃,雨水生扑不灭。 幽冥的雨夜里,那一点橘黄色的火光,驱散了四面八方卷来的冷意。 叶薇成功了,她释然一笑。 战局反转,大乾军士很快会凯旋而归。 叶薇的任务完成了。 但每次动用骨血策反的秘术,她都会觉得疲累不堪。 她想站起身,由黑鳞蛟蛇带她下高塔,然而叶薇失血过多,膝骨一软。恰逢塔顶的瓦当被雨水冲刷,光滑雪亮,叶薇稍有不慎,竟足下一滑,从高塔上跌落! 叶薇连呼救都来不及。 落地的冲势,伴随着狂风骤雨,卷起她满头乌浓的黑发,她的心脏高高悬起,既害怕,又困到忘记害怕。 她会摔死吗?死在这里,还真是惨啊。 裴君琅蹙眉,低语一句“得罪”,继而撩上她的衣袖,抵在腕骨处诊脉。 脉搏虽弱,却也不是将死之人的凶脉。 如今看叶薇一身血,又被裴君琅护在怀中,还带了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回来……虐恋情深的话本素材都齐活了!很可能是叶薇发现了裴君琅的庐山真面目,同他大打出手,裴君琅既想和叶薇长相厮守,又想护那名怀孕的女子,因此两败俱伤,这才把所有人都带回了府上。 沈如意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裴君琅很快就看出端倪。 少年手中长辫轻扬,裴君琅语气不善地道:“不是,她同我没有关系。若你再瞎猜,毁人清誉,我会亲自割掉你的舌头。” 沈如意急忙捂嘴,讨好地说:“二公子别恼,都是我瞎说的。你和小薇的关系当然是最为纯洁的同窗情谊,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不为人知的暧昧关系,是我目光短浅,为人狭隘了。” 他很识趣,连连致歉。裴君琅冷哼一声,不再苛责沈如意。 叶薇浑身上下都被血浸透了,裴君琅身为男子不方便换衣,府上又没有侍女,只能请谢芙帮忙。 他取了一件没有穿过的荔枝白中衣与长衫,递给谢芙。 谢芙没有拒绝,她比任何人都要担心叶薇。 她帮叶薇换衣的时候,还特地检查了一下叶薇身上的伤痕,幸好只有掌心带血,其他血迹都不是小薇姐姐的。 谢芙松了一口气,喊裴君琅他们拿伤药进房间。 谢芙不高兴:“你们究竟背着我们做什么?” 她虽然年幼,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每次凶险的事,裴君琅总要带上叶薇,这一点让她很不放心。小薇姐姐那么单纯善良,哪里是老谋深算的皇子们的对手? 裴君琅冰冷地睇来一眼,鲁沉山忙捂住谢芙的嘴。 鲁沉山:“二公子,阿芙只是担心小薇,她没有冒犯你的意思。不过,我们也算是在红龙谷出生入死的朋友了,如果真的有什么难事,你们也可以和我们商量的……” 鲁沉山是见识过裴君琅的本事的,他如今手掌军权,还有深谙传家术的底牌,鲁沉山不想谢芙和裴君琅对上,那是自讨苦吃。 裴君琅:“叶薇醒了再说。如果她愿意告诉你们,我无异议。” 他难得好说话,竟把选择权交给了叶薇。 这是对叶薇的信赖。 听到这句话,谢芙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毕竟裴君琅对他们凶恶,待小薇姐姐还是很好的- 叶薇从未有过这么强烈的失重感。 她一直往下落,仿佛魂魄离体,身体轻得可以飘起。 叶薇无法支配身体,直到自己落到一片冰冷的雪地里。她仰头,看到雪巅上站着一名白衣蹁跹的老者。 叶薇莫名觉得他很熟悉,心里浮现起一个名字——叶尘夜。 即便她和祖父素未谋面,但她似乎能够认出这个人。 叶薇冷到打颤,倏尔有一道低沉沧桑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带着隐隐的告诫: “别再用这种以命换命的绝杀术法了。” “再有下次,你会死的。” 叶薇缓缓昏睡过去,掌心还握着那一枚白玉兰花铃铛。 只是一个梦罢了,是她一心想得到祖父叶尘夜的指点,从而幻化出这么一个梦- 都是年轻人,同窗一场,不少孩子都在短暂的课业中,和朋友们产生了感情。 离别那日,大家伙儿依依惜别。 谢芙抱着叶薇不放,不愿回家。还是鲁沉山生拉硬拽,才哄她放手。 沈如意见他们情意绵绵,很感动。 于是,他想趁着几人不注意时开溜,却半道被同班同学喊住:“富哥儿,赶着投胎呢?跑这么急?” 沈如意讪讪一笑:“家里人想的紧,我得回去保平安。” 叶薇等人目光如炬,道:“哦,那也别忘记味美斋请客啊!” 沈如意一脸生无可恋,他咬牙,说:“成!过几日我让春鹰来给你们报信儿,大家一块儿去搓一顿。” “没问题!”他们异口同声应下来。 每次叶薇他们相谈甚欢,裴君琅就在一侧冷眼旁观。 他生性话少,真是天生的哑巴。 叶薇怕冷落到他,只能走过去,和他也打一声招呼:“小琅,别忘记我们前几日说的事,你若有部署,传信来差遣我一句。” 裴君琅当然知道,是要对付周铭一事。 他们在潜渊官学里束手束脚,只能考虑在官学外行事。 “嗯,等我消息。” 裴君琅难得开了金口,和她说上几句。 “那我走了,别太记挂我。”叶薇厚颜无耻。 “……快滚。”裴君琅皱眉,头疼,对她的亲昵置若罔闻。 叶薇日常讨骂,没再多话。 这次回家,她只拎了个小包袱,里面装了一两件课上扯破的春衫,打算带回家府让心灵手巧的桐花帮忙缝补。 叶家派来的马车就停在官学门口的石狮子前。 桐花跟着车夫来接的叶薇,一见到小姐,小丫鬟大喜过望,眼泪汪汪:“小姐,奴婢可想你了!” “我也想桐花呀!”叶薇手指笨拙,磕磕绊绊忙活了半天,终于在裴君琅那几欲吃人的目光下,完成了编发。 即便裴君琅没有用莲花冠或玉簪束发,还穿着一身银饰胡服,也依旧贵气逼人。特别是小郎君生来的桀骜,凤眸微阖,等闲不敢与他对视,生怕受其迁怒。 叶薇特地挪来一个软枕,抵在裴君琅的膝骨底下,营造出一腿平直躺着,一腿屈膝抵肘的慵懒模样。 叶薇怕他膝骨不能受力,还故意挨靠在裴君琅旁侧,借他支撑腿骨。 叶薇简直要大笑出声,宣扬自家的胜利——看呀,做贼心虚的人,到底是谁! “您快上来。”裴君琅的语气堪称温柔。 可是,这也代表,她神秘莫测的丈夫很可能包藏祸心。 夙瑶心中怅然,知道那些美好的过往很可能会被粉碎,但她义无反顾,执意要找回失去的记忆。 夙瑶不想活在焦玄鸣创造的幻梦里,她想找回自己。 幻梦蛊燃起,一蓬蓬缭绕的香烟袅袅升腾,钩织出无尽的云雾。 说完,桐花匆匆忙忙放下脚凳,催她上车。 没等叶薇登车,身后忽然传来此起彼伏的调笑声以及喧哗。 她好奇地回头。 只见一架华贵的马车慢悠悠驶来。 车壁四角坠着四枚冒香烟的鎏金香炉,车帘微动,挂了两面石青缎绣麒麟纹帘布。通体富丽堂皇,是天家的做派。 原来是大皇子裴凌,亲自接叶心月回叶府。 两人在人前交际密切,相当于是堂而皇之告诉众人,他们的关系的确与众不同。 叶薇缓慢收回了目光,横竖是叶心月的桃花,同她有什么关系? 然而,裴凌不知得了什么失心疯,忽然下马车,走向叶薇,温声开口:“你是叶家二小姐叶薇,对吗?” 叶薇一怔,错愕地抬头,看了一眼身材高大的郎君。 裴凌比裴君琅还要年长两岁,已是有模有样的大人了。 今日,他穿了一身云杉绿色春袍,腰间玉带紧束,勒出窄腹。 天家的孩子,鲜少有五官不出众的,虽说比之裴君琅是少了许多妖冶秀美,却也是仪表堂堂的少年郎。 叶薇嗫嚅:“嗯、嗯,大殿下慧眼如炬。” 她实在不知道该和裴凌说什么话,只能装作笨拙的模样。 裴凌却被她唯唯诺诺的样子逗笑:“你不必怕我。你是心月的二妹,也算是我该看顾的妹妹。正好今日我要送你阿姐回府,一道儿顺路,你也上车吧。” “我?”叶薇杏眼圆润,目瞪口呆。 “是。”裴凌忍俊不禁,“不必害怕。” 他自问态度谦和,为何叶薇每次看到他,便像老鼠见到猫一样战栗不已? 叶薇心里五味杂陈。 她想,她莫不是被裴凌当炮灰牺牲品来催使了吧? 毕竟他和叶心月还是单身的少年少女,众目睽睽之下同行一车,害怕惹闲话,所以故意拉她一起,找个垫背的羔羊。 叶薇脸色难看,却也不想得罪大皇子裴凌。 她正犹豫要如何婉拒,一偏头,忽然如芒在背,觉察到两道来者不善的视线。 第一道来源于车上撩帘的叶心月,长姐不喜叶薇拉拢裴凌,因此脸色十分难看。 第二道,则源自不远处的裴君琅。 他仍坐在木轮椅上,面露慵色,等青竹来接。 只是停留了一会儿,竟撞见叶薇这个长袖善舞的女子,又同他皇兄兜搭上了。 叶薇最懂裴君琅,他应该、似乎、大抵是不悦。 这小子难得在人前表露喜恶。 好吧,他的眼神……仿佛要杀人。 深夜,谢芙、沈如意还有鲁沉山都留宿在皇子府里,早早入睡。 唯有裴君琅睡不着,他换了那一身浸满鲜血和土腥气的外衫,推动木轮椅在院子里辗转,鬼使神差来到了叶薇的寝房外。 裴君琅守礼地敲了敲门,没得到回应以后,他拉开房门,进入内室。 屋里的烛火还燃着,一团莹亮,不怕叶薇睡醒时,会被一片昏黑的环境惊吓到。 叶薇睡的床榻由一面银鼠皮屏风遮挡,这般就不怕来往的奴仆窥探,冒犯到小姑娘。 只是,毛皮屏风防风,但也带兽味。裴君琅嗅觉敏锐,一贯不喜欢这种味重的老皮子,若是往常,他必定会跑,偏偏今晚裴君琅一反常态,犹豫片刻,留下了。 裴君琅百无聊赖,幸而还有烛光。 他思忖一会儿,拿出藏在袖子里的一卷书,细细翻阅。 这是裴君琅从书柜里随意抽出的豪儒世家的传记。内容都是些晦涩无趣的族史,还带些错漏。 裴君琅嫌弃,但为了打发时间,竟也单手支着额穴,默默读了下去。 半个时辰后,屏风后的小姑娘被细微的翻书声惊扰,缓缓睁开了眼。 叶薇醒了。 她刚想动,四肢百骸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 或许是之前打斗的时候手足劳损,又或许是割开手掌的时候,耗血过多。 总之,叶薇疼到斯斯抽气,声音孱弱。 不远处响起少年清润的声音,糅杂若有似无的担心。 “叶薇,你醒了?” 是裴君琅的声音。 熟悉的朋友关心她,叶薇莫名感到委屈。她的鼻腔酸酸的、涩涩的,泪花一瞬间涌上眼睫,眼眶烫烫的,布满一片湿潮的水雾。 小姑娘痛得蜷缩,忽然很想对裴君琅撒娇。她楚楚可怜地哼哼,胆大妄为,执意招惹这位心肠冷硬的小郎君。 “小琅,我身上疼,口也渴。你喂我喝水,好不好?” 两人的马车总算停靠于蒹葭笔墨阁门口。 叶薇:“周铭在里面?” 裴君琅:“青竹来报,说他已经走了。” “他人都走了,我们还来这里做什么?” “有事。” 叶薇不懂了。 他们的当务之急,难道不是处理周铭么?怎么一转头,办上别的差事了? 裴君琅看出叶薇的困惑。 他没有为她解答,而是在下马车的时候,和小贩要了一串稻草靶子上插的冰糖葫芦,用以堵住叶薇旺盛的好奇心。 果然,叶薇忙着吃糖,半天没开口。 裴君琅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 他们迈入商铺,一直朝内走了好长一段路。 如裴君琅所说,蒹葭笔墨阁内部果然别有洞天,绕出铺子后门,便是一座与京城高墙接壤的荒山。 叶薇隐隐有一种错觉,这一间铺子的目的,就是为了遮掩荒山。 裴君琅仿佛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他熟门熟路朝前挪动木轮椅。 与其说是陪着叶薇探索,倒不如说他是个神秘莫测的引路者。 叶薇一根糖葫芦吃完了,总算有嘴说话了:“你很熟悉这里?” 裴君琅不知想到了什么,凤眸微眯,嗤笑一声:“尚可。” “哦,还要走多久?” “再进入一条地下密道,便能踏入地穴。接下来的路,一切小心。” 叶薇纳闷:“小心什么?” “机关会要人命。”他说这句话,好似今日要吃一碗河鲜粥一样轻松。 叶薇顿时感到毛骨悚然。这厮都带她来了什么地方啊! 幸好,裴君琅还算一个称职的引路人,途中,裴君琅会细心提醒叶薇,不要被最漂亮的雕花门迷惑,按照他的口诀开门。 明开暗合,跟着屋里亮起的烛光行动,稍有不慎,便会有毒瘴透墙而出,把擅闯者毒杀于此地。 叶薇的优点是很听话,一应事办得一丝不苟,极其体面,全按照裴君琅的吩咐行事。 进入地穴,最起初的机关最凶险,可随着裴君琅的破解,越往后面,机关出现的次数便越少。 眼前的景象也变得更为开阔。 渐渐的,叶薇发现,这里其实是一座古老的宅院,有许多房客生活过的痕迹。 衣橱里的灰燕子提花绸夹袄面料贵重、簇新;梨花木翘头桌案上摆着名贵的首饰与香味馥郁的胭脂水粉。 即便是主人家临时想到要搬迁,又怎会不把东西装入行囊呢? 再匆忙,也会带上一些需要的用物吧? 倒像是……所有人都凭空消失了似的。 叶薇的鸡皮疙瘩已经爬上肌骨,她忍不住瑟缩一下,小心翼翼问裴君琅:“好好的一座香粉宅,怎么没人住呀?” 裴君琅似笑非笑:“你猜?” “东西还留着,举家搬迁,再大的手笔也总不能一点细软都不带走吧?倒像是遇到了什么事,一家老小正好全员外出,又正好全员都回不来了……” 哪有这么诡异的事! 裴君琅若有所思地说:“这里是八大家族之一,赫连家的祖宅。” 叶薇惊讶极了:“就是那个销声匿迹的世家?” 她不是第一次听说了,与皇权一同治理大乾国的世家明明有八个,如今尚存于世的,只有七个家族。 最后一个去哪里了? 看所有人讳莫如深的样子,似乎遭遇不大好。 大人都不再提起赫连家,更别说他们这群不谙世事的小辈了。 “赫连家的人去哪儿了?”叶薇问。 裴君琅的目光又变成一潭死水的冰冷,他淡淡道:“我怎么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却能带我安然无恙来到家宅深处?” “我聪慧,不行么?” 叶薇牙酸死了,捂住腮帮子,嘟囔:“行、行!” 裴君琅不再和叶薇讲话,他垂下浓长的眼睫,忽然想到很久以前的一桩小事。 那时,母亲遇害死了,给他留了一个匣子。 裴君琅花了好长的时间,才鼓足勇气打开它。狭小的木头盒子里,除却一封信件,还有一枚烨烨生辉如红月的石头,圆形的红石,转过来,还绘着葵花瞳仁一般嶙峋的纹理。 像是一只布满血丝的红眼睛。 …… 四周无活物,他们不说话,周遭便静了下来。 就在这时,隔壁的房间忽然传来细微的喘息声。 一下又一下,很闷,很悠长。 只是他比她想象中还要腼腆。 裴君琅正人君子一般坦荡,他默然,什么话都没有说,企图立刻抽离。 偏偏叶薇坏心四起,柔软的指尖轻轻扯住裴君琅的衣袖。 她故意留他,动作细小却意味深长。 昏暗的帐子里,一点动静都会暴露于五感之中,裴君琅微微皱眉,气息有一刻变沉。 “叶薇,松手。” 裴君琅雅正端方,可叶薇并非善茬。 “如果我说不呢?” 小姑娘像是一只狡黠的狐狸,杏眸秋波流转,楚楚动人地撩拨: “小琅既然想做什么,何必趁我入睡?醒着的时候再动,我有所回应,不是更好么?” 第一百二十九章 焦玄鸣回忆苏瑶的衣着,又从这些药瓶上的图腾雕刻,猜测出苏瑶是朵雅部落的小公主。 他叩动蛊虫,心里思考要不要发动噬心之术,用痛感逼苏瑶回来,他并不相信胆小怯弱的公主,还会回来见他这个外族人。 然而,焦玄鸣的判断再一次出了差池。 苏瑶不但骑着珍珠快马加鞭回来了,还给他带了一个大大的包袱,包袱里面有奶糕、茶砖、薄薄的牛肉片、一个羊皮囊袋的牛奶,以及生火用的燧石与干枯的绒草。除此之外,她还给他带了一身干净的男子毛袍,借焦玄鸣更换。 女孩像是第一次偷偷摸摸做事藏人,想的十分周到,也很兴奋。 她拉焦玄鸣跑到附近的一处距离部落很近的山崖峭壁山洞,趁焦玄鸣穿衣的时候,就地生火煮奶茶。 苏瑶特地往茶汤里洒了一点盐,这是大乾国独有的调料,价格高昂,她每次敲盐块都很珍惜,只敢丢一点点提味。 今天真算便宜焦玄鸣了。 等焦玄鸣换好衣袍,苏瑶端了一碗咸味奶茶过去:“喝点,暖暖身子。还有这个糕,你吃吗?” 焦玄鸣饿了两天一夜,早就饥肠辘辘。奶茶虽膻味重,但是滋补品,很香。他犹豫片刻,还是接过奶茶,浅尝一口。 味道不错。 男人一口糕,一口奶茶,难得吃了个半饱。 苏瑶双手撑着下颌,笑吟吟看着焦玄鸣用食。 焦玄鸣好歹也是单身的郎君,鲜少被女人直白盯着。他不由耳根生热,偏过头去,阻止苏瑶的注视。 良久,他有意无意地套苏瑶的话:“你来得挺快,家就住在附近?” 苏瑶点点头:“嗯!珍珠只要一刻钟就能骑到了,就在前面那个山丘后,有我们部落……不是,有我家的帐篷。” “嗯。”焦玄鸣又问,“你有什么办法,能够放我回去?” 苏瑶说:“我听到阿兄他们讲话了,再过五天,我的家人会上战场去,到时候部落没有那么多人看守,你骑着珍珠跑回大乾国。到了城门口,你放开珍珠,它识路,会自己回来的。” 焦玄鸣知道这次朵雅部落派出的大将是可汗之子苏武,这人骁勇善战,可比格桑王子难对付多了。若非受他的埋伏,焦玄鸣也不至于损失五千精锐,只他一人跋山涉水偷摸进入草原腹地。 那么,眼前的人,必定就是苏武的妹妹,那个有名的草原明珠苏瑶公主。 焦玄鸣倒不知苏瑶有什么可以被美赞成“明珠”的,无非是皮肤白了些,唇瓣红了些,身姿婀娜了些……他想到少女落于下风的时候,指骨曾触到她的皮相,苏瑶的肌肤也确实很软,肤光赛雪。 仔细一回想,即便焦玄鸣对蛮夷过多偏见,也不得不承认,苏瑶的确称得上是游牧美人。 还有五天的时间。 苏武会跟随大部落发动下一场战役。 在此之前,焦玄鸣必须殚精竭虑,获得苏瑶的信赖,他要趁虚而入,攻破敌军巢穴。为边关枉死的百姓,赢下这一战- 沈家擅长易容,常有子弟被暗地里训练轻功与防身术,派遣小国部落,作为细作,为大乾国通风报信,传递军情。沈家本家能在朝中立足数百年,也是因他们将旁支子弟驯化成一支分布各地的斥候队伍,手掌情报网,所向披靡,治理大国需要这股通信的势力。 为了更好掌控这些旁支族人,本家则会在他们身上烙下难以抹去的刺鲸,辨认他们的身份,防止他们出逃。 沈柳身上有刺青,那就代表,他不是本家的孩子,而是旁支族人啊。 见状,红龙殿内的众人惊讶不已,议论纷纷。 一瞬之间,沈柳停住了求援的动作,他感到毛骨悚然。 少年郎似乎懂了沈追命为何能恰好在战役结束时,赶来救援。那一批簇新的军械又是如何落到格图部落手中……沈追命分明就是通敌的千古罪人,是他出卖了沈家旁支族人! 只要让格图勇士把沈家旁支的军士都杀了便好,死无对证,那些插在族人身上的武器,就可以巧妙说成是沈家旁支武艺不精,被蛮人夺过刀剑斩杀……没人能对沈追命说三道四,他有无数种掩埋真相的法子。 大雨倾盆落下,一地红色的泥水,这是军士们的血,浸透沈追命的鞋履。 他嫌恶地抬脚,上了战马,不愿沾染分毫。 沈柳绝望,他心如死灰,躺在地上,和累积如山的尸体对视。 军将们一个个睁着眼,一动不动。 血仇未报,他们死不瞑目。 沈柳蛰伏了这么久,他终于找到机会,将沈追命的家主头衔摘下,将他囚于枷锁之中,将他领到红龙神殿内听百官宣判! “我卧薪尝胆,潜伏十几年之久,就是为了替家人亲朋报仇。” 沈柳眼中的仇恨可以吞噬人的血肉,沈追命不由后退一步。一共十二人,他们只效忠周婉如,跟着皇后出生入死多年,忠心耿耿。 主仆亲如手足。 当年,周婉如为了在皇帝回宫之前处死裴君琅的母亲蛮奴,夜里先让十二影卫入宫,割去那女人的舌头,逼她闭嘴。 没有唇舌能洗清冤屈的女子,自然是任人栽赃。 蛮奴很快就死了。 再后来,皇帝回宫了。 即便裴望山亲眼看到心爱的女子死去,他感到痛苦,又能如何? 裴望山没当皇帝前,是她膝前的一条狗,当了皇帝,也翻不上天去。 周婉如永远是赢家。 而今日,她会如法炮制,也动手杀了那个小杂种。 这些年周婉如心慈手软,不过是想维系和皇帝表面上的平和。 但如今,裴君琅动了她的利益,这个孩子留不得了。 即使会和裴望山撕破脸,她也要下手。 “听我号令,杀了裴君琅——!” “是!” 就在影卫出笼的下一刻。 一缕银丝自硕大的月亮底下,轻盈掠过。绷紧的丝线犹如银刃,电光火石间,划过一行影卫的脖颈。 哗啦一声,血花四溅。 无数颗人头,接二连三地应声落地,无一生还。 周婉如脸上、衣上尽是血光,红艳的血花,将她染成瑰丽的美人。 她惊骇地望着眼前这一幕。 啊——怎会如此?! 直到这时,门扉吱呀吱呀,缓慢打开。 一袭黄袍的高大男子,悄无声息地走进坤宁宫。 来人抬头,剑眉星目,仪态轩昂。 竟然是大乾国的九五之尊,裴望山! 周婉如实在是好胆色,即便手下心腹全员死在自己面前,她也面不改色。 因为她知道,周家尚存,裴望山也没有笼络全部世家,他还是要依仗周崇丘的势力。 那么,他今日便不会、也不敢对周婉如做些什么。 一个苟延残喘的懦夫。 周婉如微微眯眸,笑了一声:“臣妾参见陛下。” 裴望山凝视眼前这个美丽近妖的女子,他从来不知周婉如心里想什么,抑或怕什么。 他沉声道:“不要干涉孩子们的事。” 周婉如勾唇:“如我执意要杀裴君琅呢?” “那么,我也会杀了你。” 君主修长的手,径直覆上周婉如纤细的脖颈,引得她一阵战栗。 是指腹太凉了,周婉如从来都不喜欢裴望山的亲近。 “就凭你?”她依旧在挑衅他。 裴望山心知肚明,周婉如高傲惯了,她并不畏惧他。 或许在她心里,裴望山依旧是那个皇族送给周家的质子,一个只能殷勤讨好周家嫡小姐才有一条生路的傀儡皇帝。 裴望山恨意渐生,指骨攥紧:“周婉如,不管你认不认,朕如今都是帝王,不在是你面前那个只会奴颜婢膝讨好你的小公子。你敢杀小琅,便是同我作对。” 和帝王作对,下场只有死。 周婉如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你都没能护住蛮奴,还想护住她的儿子?” 裴望山一怔,眼中有几分恍惚:“你果然早就知道蛮奴的身份……” “哈哈哈,知道又如何?你还真是胆大妄为,竟敢掩人耳目,将她弄到宫中来。” 裴望山果然一心要置她于死地,指骨寸寸收紧。他看周婉如的眼神无比陌生残忍,不像是夫妻,倒像是仇人。 可是,裴望山再横,到底不敢弄死周婉如。虎口留有余地,掌心震颤,要握不握。 他警惕她背后的权与势。 周婉如感受到君王内心的挣扎,一如既往地出言嘲讽—— “裴望山,你别告诉我。一直以来,你委曲求全,和我这样痛恨的女人,生下了一儿一女?” “不要总拿仇恨找理由,你不过是有野心罢了。” “你以为你很疼爱蛮奴,疼爱她的孩子吗?你不过是知道,一个不背靠世家的庶出皇子,才能满足你一统天下的野心。” “才能无助地依赖父亲,把你卑劣的血脉,代代相传。” 裴望山掌心青筋突起,他恶声呵斥:“闭嘴!” 但周婉如的嘲弄句句属实,确实浇灭了裴望山的杀心。 沈追命死不认罪:“你血口喷人!你编造了这么一个故事,专为拉我下马。你可有罪证?你什么都没有,单凭一张嘴就想往我身上泼脏水!” “我怎会没有?”沈柳从怀中取出沈追命的亲笔书信以及通敌的家传玉珏信物,“这些都是你曾经与白莲教主白泽往来传讯的罪证,沈追命,这些字迹皆出自你手,玉珏也是你为了同白莲教结盟所赠的信物,任你巧舌如簧也辩解不得!” 沈追命张了张嘴,人赃俱获,他狡辩不得。他早让老黄去查了漏网之鱼,怎么就棋差一着?若能早些找到沈柳,若能早些杀了…… 沈追命像是没了生气,整个人一寸寸颓靡下去,良久才沙哑开口:“你怎会有这些东西?你、你勾结白莲教!” 沈柳勾唇:“是啊,不然你当山庄的敌袭是如何来的?若不是我同白莲教主做了这笔交易,我又怎能将你绳之于法。” 为了同沈追命玉石俱焚,沈柳甚至不惜叛国! 他要诸君亲眼看到世家尊长忤逆皇权的下场,他有无数种理由、无数个借口,可以处置红龙殿里任意一位长者。 因为,如今的裴望山,是王啊。 世家子女终于对皇帝,有了更高的敬畏,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明月嗑瓜子:“哪儿那么多废话,待会儿叶薇姑娘要来府上玩,雪地滑溜,摔了人,你看主子罚不罚你!” 长寿:“我不管,我委屈!” 他哼哼唧唧,想找裴君琅讨个公道,哪知主子闷头待在屋里一整天了,就是不肯出门见他。 “哪有管家公公做这起子遭罪事的?咱家好歹也是府上大拿,让人瞧见了多跌份啊!”长寿决定,等叶薇来府邸做客,和她告一通暗状得了。 屋里,裴君琅打开沈家管事老黄送来的匣子。 他取出那一枚流光溢彩的红龙血眼石,衔于白皙指骨间把玩。 加上焦家那一枚,以及母亲留下的赫连家,一共三颗了。 裴君琅勾唇。 老黄办事果真靠谱,赶在天家派人来趁乱窃取红龙血眼石之前,早早掉了包。 如今,他父君私藏赝品却不自知,真是造化弄人。 至于沈家…… 家主都死了,外忧内患不断,即便发现红龙血眼石丢了,也断然不敢声张。他们还要维护世家的尊严与地位,哪里会承认自家早已失了掌权的资格,名不副实。 也是知道沈家受了委屈只敢打碎牙和血吞的性子,皇帝才敢明目张胆偷取红龙血眼石,当众欺负他们啊。 “啧,一群笨蛋。”小郎君言简意赅,讽刺了一句。 另一边,叶家。 银粟纷纷,覆盖大地。 叶薇睡了懒觉,还要被箬叶姑姑催醒,说是有人给她送来了东西。 叶薇嘟囔:“桐花,你去帮我拿。” 桐花无奈:“好嘞,小姐。” 焦莲死了,叶心月不敢手伸太长,叶薇试探性问了句桐花如今怎样了,这才知道小丫头被送走以后哭哭啼啼数个月,一门心思想回叶府。 于是,叶薇大发慈悲,派人去接桐花回家,主仆俩终于又有了见面的机会。 眼下,叶薇嗜睡,桐花便帮她端来那一个酱菜坛子。 桐花纳闷:“小姐,这是你的东西吗?” 叶薇看了一眼,困惑地掀开坛盖子,她伸手捣鼓半天,摸出一个三角符。 叶薇沉默一瞬,悄悄问:“谁啊,大白天用骨灰坛子对我下咒!” 桐花:“咳咳,好像是沈彦老师府上送来的。” 叶薇:“沈彦老师?” 叶薇困惑不已,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展开那张黄符纸,一探究竟。 幸好,这不是诅咒人的符箓。 黄纸黑字,赫然写着四个字:“小心君主。” 自从捡到了焦玄鸣,苏瑶找到了新的乐趣。 她从小都是被奴仆前仆后继环绕,很少有自己的生活。第一次,她有了不为人知的小秘密,看到兄长苏武,脸上成日里挂着意味深长的笑。 苏武被苏瑶盯得浑身发毛,还以为她发现自己带回来的那个“哑女”,其实是大乾国的俘虏女子。 正要和妹妹解释一番,苏瑶已经抓了一块苏武最爱吃的烘牛肉干,摇头晃脑走出帐篷。 苏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瑶瑶不是最讨厌厚牛肉吗?之前还说肉太柴,把她的牙都磕崩了。” 哑女适时开口:“小公主昨日和我说了很多男子的事,还拿了许多珠宝,问我男子会不会喜欢。” 苏瑶真的以为哑女是个哑巴,自言自语说了好多烦心事,哪里知道,对方是兄长的人,没一会儿她的秘密就被抖出来了。 苏武明白了,苏瑶这是有看上的小子了。护短的兄长立时横眉冷对,手抄弯刀就要宰了那个胆敢勾引他家妹妹的小子。 但仔细想想,战事迫在眉睫,他又十天半个月不着家,妹妹独自在部落里一定无聊。既然有了乐子,他不好阻她。 苏武抓乱了一头辫子长发,最终选择了……忍耐。 等他回来再说- 苏瑶这次给焦玄鸣带的东西,除了吃食,还有几样首饰。 她惯来是个大方的性子,自己有的一份,也要给朋友塞上一份。 一想到五天后,苏瑶便见不到焦玄鸣了,她心里就有些难受。 不知怎么的,她好像看阿玄格外顺眼,甚至有时候回部落,也会惦念他,以至于搜刮出帐篷里的各种好东西,一次次找借口来找焦玄鸣谈天说地。 直到一次,她来得不凑巧,不慎撞见焦玄鸣褪衣抹伤药,那伤口的位置特殊,正巧伤在后脊。焦玄鸣撒不到药粉,只能随缘。 苏瑶看他吃力的模样,自告奋勇上前:“阿玄,我来帮你。” 而第一次在姑娘家面前赤着上身的焦玄鸣怔忪,随即耳后烧红:“你……退下!” 蛮夷小国,果然民风彪悍,姑娘家各个不知检点! 苏瑶被焦玄鸣呵斥,心里一股委屈油然而生。 她不过是想帮忙上个药,一片好心,怎么就挨骂了? 苏瑶的眼泪在眼眶打转,觉得他不识好人心。小姑娘垂头不语的样子十分可怜,绑了红绸的辫子缠绕乌发,垂落紫地织锦缎镶边女袍前,她噘嘴低头,乌黑的眼睫卷翘,如同微颤的小扇。 不得不说,这个蛮族的公主,皮相确实很能蛊惑人。 焦玄鸣想起自己要和苏瑶打好交道的目的,他抿了下唇,闭眼,纵容:“你上吧。” 苏瑶大喜过望,当即扑过去,小心抖出药粉,一点一点往焦玄鸣的脊背上涂抹。 小姑娘的手指温热,软软的,好似小猫的舌。 他紧闭双眼,清隽的脸上红痕更重。 他为什么会想到这些?他对她温声软语,不过是因为另有计划。 他绝不可能喜欢或偏袒一个蛮族女子。 只是…… 伤口被苏瑶细心照顾的触觉有点痒,偶尔还能感觉到苏瑶噘嘴轻轻吹来、哄他别怕疼的柔风。 焦玄鸣忽然觉得,蛮族也不尽是穷凶极恶之徒。 譬如苏瑶。 第一百三十章 帐外,大雪纷飞。 帐内,星火窜动。 这是叶薇第一次发现,落雪的簌簌声,原来和火花声这么像。 没有点灯,帐篷里幽暗,叶薇只觉得脖颈上覆了一层热,不知是裴君琅的气息,还是炭盆烤出来的暖气。 裴君琅仍用臂骨支撑着身体,纹丝不动。 叶薇侧头望去,能看到他青筋紧绷的腕骨,肌理结实,线条流畅……她莫名其妙想起那天荒唐的吻,想到裴君琅扣住她的那只手,指骨冰冷似霜雪,掌心却炙热如火焰,裴君琅确实很孔武有力。 她莫名脸颊滚烫,有几分做贼心虚。 裴君琅不想和她僵持下去,低声命令:“叶薇,松手。” 声音冷硬,一如既往的不近人情。 偏偏叶薇想看看他对她的纵容,反正无论如何,裴君琅都不会伤她。 会输的。 可眼下,格图部落的勇士肆意掳掠女子,屠杀妇孺壮丁,大乾子民的眼底唯有绝望,哀嚎声不绝于耳。 他明白,一切已经回不去了。 大乾国绝不可能放过他们了,苏武被迫和格图部落同流合污,成了妹妹最不齿、最畏惧的人。 天边响雷震耳,大雨如注,天也发威发怒。 苏武切齿,站在雨中,一动不动。 他无法和这些血腥味浓烈的胜利共情,他还没有残忍至此地步。 直到一侧传来女子凄厉的哭喊以及衣袍裂帛声,他抬眸望去,是个和他妹妹差不多年纪的孩子。三五个格图部落的勇士将她围困,意欲侵.犯。 女孩肌色赛雪,瑟瑟发抖。她抱住双膝,睁着一双小鹿似的眼睛不住哭嚎。 可是,没人能救她。坤宁宫。叶薇稳稳当当下了马。 双脚刚落地,她才发觉脚踝有些涩涩的疼,可能是哪里扭到了。 小姑娘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闻声,多罗立刻单膝跪地,焦急地掰动她的鞋尖,询问。 “可有哪里伤到了?”叶薇并没有立刻答应裴君琅的求婚。 “你想娶我……”她眨了眨水灵灵的杏眼,嘟囔了一声,忽然什么都不说了。 叶薇的沉默,打了裴君琅一个措手不及。昭昭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不寒而栗。 叶薇回头望去,不远处被夜雾裹挟的那一片林子,真的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响动。先是枝桠摇晃,继而是树叶颤动,昨晚下的雨露凝结于枝头,被撼天动地的动静震落,纷纷散落在他们的肩膀与发顶。 裴君琅不快地拧眉。 直到他听到远处想起更为洪亮壮阔的摇铃声,这一次,不止是倾巢而出的尸人,还有无数怒吼嘶鸣的山兽。 兽啸声不绝于耳,响彻云霄。 他把傀儡师全员驱逐出行尸的可控范围外,本该能护住叶薇的安危。 哪知,还是有一片尸潮与山兽朝叶薇扑杀而去。 哪来的漏网之鱼? 裴君琅明白了,这些傀儡师本就是用性命在护夙瑶,他们便是死,也不可能让裴君琅和叶薇带走女主子。 裴君琅嗤笑:“怎么了?惊慌成这样。难道夙瑶走了,你们这座海岛,就要毁于一旦了?” 即便裴君琅记挂叶薇的安危,但他也没有把脆弱的情愫展现出来。 “你们,好弱啊。” 他早习惯了收敛喜怒,无人能够看他的笑话。 裴君琅得去救叶薇了,没心情和这群小喽啰多谈天。作势要往反方向行去,而他身后,人影重重。 这个杀人狂魔少年依旧是不可一世的高傲态度,所有傀儡师的笑声戛然而止。 敢看不起他们?! 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们要群起而攻之,给裴君琅一个教训,将坏孩子撕成碎片! “杀——!” 傀儡师众志成城,一跃而下。 无数黑色人影冲向裴君琅,企图拦住他的去路。 人影密集,如雨卷来,真是一场瓢泼大雨啊! “终于不躲藏了吗?”裴君琅松开推动木轮的手掌,唇角微扬。滔天的杀意瞬息之间凝结于冰冷的凤眸之中,再也不会被浓郁的夜色遮蔽。 裴君琅第一次这么生气,他低喃: “如她有事,尔等尽数陪葬。” 一条银鞭已横陈于少年的掌心,他高扬起长鞭,狭长的银鞭如雷雨天张牙舞爪的电蛇,气势如虹。 裴君琅出了杀招。 ——今日,需以敌军的血,育养他手中鞭- 叶薇原以为,她只要撑住前面一波尸潮,裴君琅自有破敌之法。 可是过去这么久,再凶悍的傀儡师,裴君琅也该斩杀了,为何还是有源源不断的尸潮? 叶薇打得不可开交。 她抬头,望向夜雾里一个个行踪诡异的行尸。他们的骨骼肌肉都比先前那一批要更为强壮,皮下青筋虬曲鼓囊。 与此同时,还有无数山兽由远及近扑杀冲来,吼声震耳欲聋。 少女已经累了,腕骨也酸痛不堪,她手里的树枝沾了无数血肉,都抽到开劈剥丝了。 再这样下去,叶薇会死的。 “小琅,你怎么还没回来。”她擦了擦额头的热汗,心里的燥闷不住攀升。 浓烈的尸气与刺耳的兽嗥不断逼近,叶薇退无可退,躲入那一个,她画给昭昭和夙瑶的庇护圈。 绣鞋刚踩到圈子的边沿,一缕月华清辉照耀叶薇的鞋履。 他们都认叶薇为主,不再是群狼环伺的恶徒。 裴君琅早已知晓,这是叶家的秘术——骨血夺舍。唯有血肉天赋最高的叶家人,才有可能毁了别人与山兽的主仆契,夺来为己所用。单凭叶薇一个人的能力,应该不行。是她手上的兰铃镯名声太响,毕竟叶尘夜这个世家天才,曾是世间万物的兽主。 裴君琅轻笑一声:“危急关头,竟教你无师自通了世家秘术。” “不过,叶薇,你做得很好。” 感谢叶尘夜的眷顾,叶薇今日面对占天者焦家的少家主,也侥幸活下来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拒绝回答他的话。聒噪的叶薇保持沉默,他便猜不到她心中所思所想。 裴君琅支起手肘,艰难地撑起身体,身上他靠到软枕上,苍白的脸被乌浓的黑发遮蔽,神情晦暗不清。 小郎君沉静的视线下移,落到叶薇的脸上,小姑娘不知在想什么,怔怔出神,芦苇绿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段雪腻的藕臂。身影窈窕,缩着膝骨,蜷在床榻边上。 裴君琅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半个月前,叶薇或许对他有年少慕艾之情,愿意和他厮守终生。但裴君琅冷言冷语相待,每每将她拒之门外,叶薇再如何厚脸皮,也是一个娇弱的小姑娘,她受过裴君琅的挫,忍过他给的委屈,她凭什么要对他言听计从? 叶薇待谁都和善,对谁都不会急眼,她如今和颜悦色,兴许不是对裴君琅有意,她可能只是维持朋友间的体面。 裴君琅醒悟。叶薇对裴君琅温柔浅笑,脸颊上浮起梨涡浅浅,容色夺目。 叶薇回到潜渊官学的时候,已经是饭点。 今晚是行军前的最后一餐,膳堂的御厨和光禄寺的官吏协同配合,一齐办了一场大宴。学生们都跑去膳堂吃饭,庭院里喧哗声散去,变得冷冷清清。 叶薇迈进门槛,远远看到一抹孤独的身影。 裴君琅没有走,他留在原地等叶薇。 夕阳穿过黑墙黛瓦的缝隙,寥寥勾勒出裴君琅棱棱的肩骨,与蓄满力量的结实手臂。他的脸颊紧绷,轮廓明锐,挺直的背骨如剑出鞘,透出一股子锋利的意味。 裴君琅直勾勾凝视叶薇,脸色比往常还要冷、还要苍白。 这样冰冷的模样,不免让叶薇担心,他是不是又痛疾发作? “小琅有哪里疼吗?” 叶薇焦急地跑过去,翻动裴君琅的袖子,温热指腹毫无章法地摩挲上少年郎的腕骨,滚烫的温度燎上裴君琅的肌理,星火点点。 叶薇固执地为他把脉。 看着她慌里慌张的样子,裴君琅忽然想笑。 每次白家的药材考试,她都要抄裴君琅的答案。 对病理一知半解的小姑娘,竟在危机之下,用半吊子的医术为她诊治。 但是,看着叶薇义无反顾扑来,关心他、担心他,裴君琅冻僵了的心脏,还是牵起了一丝丝细密的温暖。 可是,除此之外,裹挟住他的,还有许多隐隐的痛感,裴君琅很难讲,那是什么。 他仍由叶薇翻动衣袖,看着女孩儿的眉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皱。 叶薇怯生生嘀咕:“这滑脉……总不会是喜脉吧?不对,你是男子啊,我好像判错了,再看看。” 听她胡言乱语,裴君琅的额头一阵阵胀痛。 他强忍住杀人的冲动,耐心道:“滑脉往来通畅圆融,除了女子怀胎,寻常给气血旺盛的青年诊脉,也会有此类似脉象……你往后千万别说是白杏老师的高徒,我怕你败坏她的门楣。” 叶薇呆了呆,她讪讪一笑,收回手。 “我懂了,我懂了,小琅时值青年,身强体壮,血气充沛。你没有再犯痛症就好,我就放心了。” 裴君琅被她那句“身强体壮”震住了,他紧紧抿唇,嶙峋的喉结在雪白的脖颈间微微一滚,后颈泛起薄红。少年郎沉默,没有再开口。 叶薇招呼小郎君一块儿去膳堂吃饭,她提前从谢芙哪里得知了菜单。 “今夜的宴会,御厨说是照着开国大宴的菜方子烧的,有笋丁煨肉、芙蓉肉、还有做法特别繁复的云林鹅……我每个都要吃一大碗!”叶薇对吃的很感兴趣,眼下说来,一桩桩、一样样如数家珍,她甚至能把菜谱倒背如流。 裴君琅耐心听她讲话,微抬下颌,仰望灵动可人的叶薇。 小姑娘知足常乐,遇到再多艰难险阻仍不改柔善,她高洁于天边皎月,美丽、耀眼,却偏偏普照深陷泥潭的裴君琅。 他何德何能。 他真的有资格靠近叶薇吗? “叶薇。” 裴君琅嗓音清冷,忽然唤她。 “嗯?”叶薇笑靥如花,一双雾濛濛的杏眼睇来。 裴君琅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 郎君声音滞涩,终于问出这句—— “你的未婚夫是个残废,你会不会觉得很丢脸?” 兴许是他刚愎自用,竟和她提婚事。 当然,叶舟隔天知道这件事,特地去找过父亲,问他有没有冻着。叶尘夜悄悄和他说:“没真跪,底下垫着小黑呢,冷不着!” 她现在丧失同叶薇一争高下的资格了,她得躲得远远的,免得自取其辱。 叶薇摇摇头:“没什么大碍,兴许是下马时磕到马镫了。” “你别动,我看看。”多罗皱眉,还想再看看她的伤势。 堂堂一国王子,对一个世家庶女鞍前马后,在场的达官贵人都纳罕不已,又见叶薇初长开的秾丽眉眼、玲珑的身段,心里有了数。 英雄难逃美人关,看来多罗王子倾慕叶薇啊。 谢芙一直关注着赛场的情况,看到有人行刺,吓了一跳,急忙跑过来保护叶薇。 现在又知道叶薇受伤,小姑娘急得不得了,连忙呼奴唤婢,用毡毯制了个担架,抬着叶薇回了帐篷。 谢芙盛情难却,叶薇推拒不了,只能捏了一下小孩的脸,任由她照顾。 到了帐篷里,谢芙帮叶薇掖好被角,抱怨:“裴君琅真的没有心!小薇姐姐差点受伤了,他还不来探望一下,亏得小薇姐姐昨天还给他送五福饼。” 转念一想,裴君琅不来烦叶薇也很好,谢芙双手托腮,得意地说:“小薇姐姐,他们不领你的好意,阿芙领呀。以后的糕饼都送阿芙吃吧,不要再分给他们了。” 叶薇哭笑不得:“好,姐姐只疼阿芙一个。” 谢芙高兴地眼睛都发亮。 没多时,白衡闻讯赶来,提着药箱,风风火火冲进帐篷。小郎君跑得满头大汗,连衣袍起褶皱都顾不上抚平。 白衡是白梅家主的嫡子,本就是行医的郎中,他要为叶薇诊治,谢芙再不高兴,也只能允许他进来。 白衡得了叶薇的允许以后,小心翼翼褪下她的罗袜,为了不冒犯叶薇,手指特地隔着薄薄帕子,捏了捏骨相,确定叶薇没有骨折骨裂,只是撞青了一层皮以后,白衡松一口气,放下心。 他给叶薇开了一份祛除淤血的药膏,叮嘱她这几日一定要小心化瘀,免得留下青紫色,还会让伤处疼痛加剧。 叶薇看着雪白脚踝上指甲盖大的一点淤青,有点啼笑皆非。 叶薇忽然想到了裴君琅,心里生出一重绵绵密密的酸涩。 她只是受了一点小伤,朋友们便跑前跑后,对她嘘寒问暖。 裴君琅反噬痛症发作,白梅家主说过,小郎君的痛感足以摧毁、消磨人的意志,熬不过去的人甚至会寻死求个解脱。但裴君琅忍住了,他孤零零一人躺在帐篷里,强迫自己咽下苦楚,他不在意生病时无人问津。就连他不出席官宴,也得长寿亲自去禀报皇帝,告诉父皇,他不是有意要缺席,也没有蔑视天家的意思。 他只是病了。 叶薇不是滋味,心里天人交战,她一边可怜裴君琅,一边可怜那个受辱的自己。 像她这么厚脸皮,这么上赶着亲近一个郎君的女子,应该是世间罕见吧?难怪裴君琅觉得她廉价,能对她出言不逊,能不要她。 那天亲吻裴君琅,是叶薇思考了很久,第一次鼓起那么大的勇气。 可她不要脸面了,裴君琅也跟着踩上一脚。 叶薇很感激那天有嘈杂的雨声,连绵的雨幕,如此,她的丑态才不至于人尽皆知。 明明她也过得很辛苦啊。 算了。 叶薇释然一笑,本来还想问点裴君琅有没有寻过白家医者治病的事,话到喉头,还是艰涩地咽了下去。 叶薇受伤了,需要休息,帐篷里仅剩下桐花一个小丫鬟随身服侍。 白衡收拾一堆瓶瓶罐罐的药品打算离开,刚合上药箱,小郎君犹豫地开口:“小薇,有件事,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你……” 裴君琅手中动作就此停下,半倚在床榻边出神。如墨的乌发拂了满肩,掩住少年郎清寂如山的眉骨,看不清他凤眸里蕴含的神情。 裴君琅回想方才不合常理的言行举止,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 他是不是……想见叶薇? 琉璃瓦的明黄色被风雪掩盖,棉花似的雪絮,星子一般,粘上梁枋的宝珠吉祥草彩画。 梁柱底下,小宫人手执扫帚清扫积雪,连声交谈都没有,鸦雀无声。在皇后宫中当差的下人,各个小心敬慎,做事不敢马虎。 周溯接到了周婉如召见的恩旨,在外人眼里,周老家主死了,姑侄俩是最亲的家人,见一面,彼此哭泣诉苦,无可厚非。 周溯看到阖宫挂起的哀悼白幡,一应骄奢淫逸的玩意儿全搬回库房里,摆在外面见人的,全是死气沉沉的肃静桌椅、玉石盆栽、竹骨屏风。 周皇后很擅长演戏,骗过许多人。 周溯踏进门槛,周婉如远远看见他,提裙小步跑来。 她一双美眸早已哭红,水光潋滟,抱住了劲瘦如竹的周溯。软弱的姑姑低头,把哭湿的脸埋入侄子的肩头,眼泪一点点濡湿衣布,春风拂过,冷得蛰了周溯一下。 周溯垂下眼睫,没有动弹,任由周婉如抱他,藏在袖子底下的双手紧攥成拳。 周皇后感受到侄子的脊骨轻轻发颤,她饶有兴致地勾了一下唇,随后摆摆手,示意飞燕关上殿门,她和小辈要说些体己话。 门刚关上,周溯冷淡地开口:“皇姑姑,你不必再演了,我知道祖父在你手上。” 周皇后没有你来我往地推拉,她的目的不在此。 周婉如松开周溯,她气定神闲地坐回高榻,“姑姑好久没见你了,好歹沾亲带故,不先叙叙旧,聊聊家事吗?” 周溯抬眼,静静地凝望周皇后。 很快,他语气淡淡地说:“我和姑姑,应该没有那么多旧事可叙。” 周婉如轻笑一声。 不得不说,这个侄子比他那个孪生兄弟周铭强,至少见到她,还能保持冷静,不会自乱阵脚。聪慧的儿郎,难怪独得父亲宠爱。 周婉如为自己斟满一杯西域葡萄酒,她晃动银质莲花高脚盏,嗔怪:“阿溯真是无礼,对姑姑也这么放肆。” 周溯微笑:“对于伤害过祖父的长辈,阿溯不需要太有礼数。您明知道,大典里死的那个周崇丘是个假货,为什么还要执意对外宣扬祖父已经辞世?” 周溯想过很多种可能。 譬如今日,他质问周婉如,而皇姑姑巧舌如簧,对此矢口否认,周溯只能铩羽而归;又或者,今日的赴宴本就是一场鸿门宴,周婉如知道他有可能破坏她掌控周家的计划,会特地在宫闱里除掉他。尽管这样一来,周皇后要费很大功夫善后,还有堵住那些朝臣们的悠悠之口。 思来想去,周溯觉得,凭周婉如的心智,应该会先找他谈一谈。谈不谈得拢两说,但他要利用这次谈话的机会,为自己争取到一分一厘的先机。 周婉如没有否认自己劫持了父亲周崇丘的事。 她扬了扬眉:“假货又怎样?难不成,你想看到真正的祖父倒在血泊里,被我弃尸官学?” 她竟然承认了,周溯瞠目结舌。 她今晚,必死无疑。或许,生不如死。 男人们又要上前拉扯女孩的手脚,哭声再度传来,这次苏武忍不住挥刀,划开了辖制她手脚的勇士皮肉。 弯刀一出,破皮刮骨。 等血液溅上苏武的脸,格图部落的勇士忍不住大骂:“谁干的?” 男人一对上苏武肃穆的一双眉眼,立马窒声,吓得后退一步:“苏、苏武王子。” 苏武知道,他也是刽子手之一,没资格装好人。 更何况,如今不是和格图部落撕破脸的时候,他厉声道:“格桑王子在城中设宴犒劳功臣,你们罔顾宴席,独自来此地享乐,是不是有欺上罔下的心思?实属大不敬!” 一记高帽落下,勇士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吱声。 很快,众人沉默着离开了此地,舍下了那个可怜的女子。 苏武看了一眼衣不蔽体的小姑娘,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旁的缘故,他朝她伸出满是厚茧的手,用蹩脚的大乾国语说:“我带你走,再过段时间,大乾国军人来边境的时候,我再送你回去。” 苏武知道格桑王子不过是穷兵黩武,获得短暂的胜利,他们这点人还伤不到大国的根本。 不必太久,援军就会赶到此地,希望那时候,格桑王子的脑子清醒,已经带着物资回到草原,息事宁人。 苏武可不想和他一起犯蠢,搭上整个部落的子民。 苏武猜的不错,边境作乱的军讯几乎在五天内就由风雨兼程的春鹰,一路传达至中枢阁台。 当时负责大乾国军务与国防的官员,是兵部官吏以及杀神周家的老家主周崇丘。 处事不惊的老家主知晓蛮族入侵,还手段残忍地屠城,没能忍住蓬勃怒火,掀翻了一桌案的文书与笔墨。 周崇丘连夜递牌入皇宫内城,与皇帝裴望山问策下令、调遣州府府兵,即刻援兵藩镇。 为了及时保护百姓,周崇丘也允许当地官吏就地募兵,扩充兵丁,抵御蛮族。 为了让百姓们定心,阁台的臣工们商议,派出德高望重的世家长老奔赴前线坐镇。 而占天者焦家父子毛遂自荐,他们愿意挂帅出征,誓要为大乾国子民讨一个公道,震慑那些不可一世的部落小族。 裴望山欣然应允。 焦老家主年迈,早就得了重疾,连济世医白家的医者都束手无策。 谁都知道,这一战,主角并非老家主,而是那个初出茅庐意气风发的郎君焦玄鸣。老家主想要扶持少家主登顶,继承嫡系家业,如此,需得师出有名,譬如借助此战,来替焦玄鸣立威。 也好让大乾国的子民们知道,谁是救他们于水火间的盖世英雄。 等到焦玄鸣赶到的时候,边境已是一片荒墟,遍地都是残破的屋舍以及残肢,俨然是活地狱。 他自小在声色犬马的京城长大,从来不知,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还有这么多地瘠民贫的化外之地。 焦玄鸣为自己想要在此战中获名获利的想法,感到羞愧。他是世家公子,身居高位,享了百姓的赋税,受了百姓爱戴,既如此,保家卫国本就是他分内之事,谈何邀功。 他们不该,将其视为从.政攀高的手段。 “这些宵小恶徒,都该死!” 焦玄鸣怒火中烧,他必须深入部落腹地,将这些侵扰百姓的凶横蛮族悉数铲除!- 今日,草长莺飞,阳光明媚。 黄澄澄的光影散落少女卷翘的眼睫,花香与泥土味席卷,馥郁满衣。 焦玄鸣凝望身下雪肤红唇的女子,她穿了一身织锦镶边的衣裙,绣的是狼纹。 在部落里,狼为皇族祥瑞,等闲不能绣上身。 男人的脑子清醒了许多,他知道,眼前的姑娘非富即贵,很可能是小国的公主。 焦玄鸣在领队偷袭敌军营地时中了埋伏,本该折返藩镇休整,但他好不容易寻到那些游牧部落的栖身之所,不甘心就此离去。若能找到部落的后方营地,断其粮草,再用响箭与春鹰,和藩镇驻扎的部下里应外合,何愁不能将敌军一举歼灭。 焦玄鸣松开了刀刃,他浑身是伤,疼得厉害,重重喘了一口气后,问:“你会说大乾语?” 苏瑶脖子上的危机暂除,她拍了拍胸口,笑说:“我请人教的,因为我时常会偷偷骑珍珠,跑去大乾国的镇子买东西。” 苏瑶想起自己乔装打扮没被人认出是胡族人的事,可得意了:“他们卖的花种可多了,还有海里的珍珠,也很好看。” 苏瑶不知道这些刀光剑影的血腥事,她对大乾国仍是富饶大国的印象。 焦玄鸣躺到一侧的草场,唇角微扬,牵起讥讽的一笑:“看来,你很喜欢大乾国。” 苏瑶羞赧一笑:“嗯!” 她猜到眼前的男人,应该是大乾国的军人,甚至可能是经历了战乱,侥幸活下来的军士。 苏瑶想到格图部落对待俘虏的残忍方式,她本能不想看到更多的牺牲。 于是,苏瑶说:“你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也不会告诉别人你的行踪。” 白莲教是否知晓红龙的神力,故而千方百计要孕育红龙? 叶薇不寒而栗。 只要用她的心头血、红豆,以及所有红龙血眼石,就能真正养成红龙。 那么,叶薇作为红龙神主,其实她并不是驾驭红龙的神明,只是一个被上苍选中的、孵化红龙的祭品! 叶薇看到多罗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我研究明白壁画以后,自知此事对于小薇姑娘不利,已命人毁去了佛窟。然而,我们王庭里竟然有被白莲教收买的叛臣。我怀疑,教主白泽很可能已经知道这个献祭的方法,他野心勃勃,一定会对你下手。小薇神女……请您今后一定要多加小心。” 叶薇深知白泽的阴损,当年祖父叶尘夜也是丧命于他的手上。 白泽不会善罢甘休,他肯定会来找她的。 怎么办呢? 叶薇不敢对外透露半点风声,能做的事,也只是立刻焚毁羊皮卷轴,她盯着炭盆里被火焰燎到翻卷的尘烬,心有余悸地出神。 世人皆想得到红龙,除了裴君琅,没人会珍惜她的性命。 她要活下去,要和小郎君一起活下去。 130-135 第一百三十一章 “叶薇,你在做什么?” 不远处传来裴君琅冷肃的声音。 叶薇如梦初醒,鼻尖嗅到一股焦味。她看了一眼卷曲的发尾,大惊失色,慌忙后退。 方才想事情太入迷,居然让篝火把发尾燎断了几根。 裴君琅的凤眸微微眯起,眼带审视,直勾勾盯着叶薇。她面前的火堆里,似乎还有一团细碎的灰烬……她烧了什么? 裴君琅:“叶薇,是你说的,如今你我是未婚夫妻,不分彼此。你若有事,大可告诉我。” 叶薇丧气地想,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小郎君。 她抿了一下唇,走近裴君琅,小声说了多罗信上说的事。她并非驾驭红龙的神主,而是一个可怜兮兮的祭品。 等待她的,唯有死局。 裴君琅的指骨紧攥,脸色微变,眸光锐色凛然。 他不会因女色而生出任何臆想,裴君琅清心寡欲,完全不在意这些事。 可是。 叶薇在明知裴君琅身体有疾,不允许有任何旖旎心思,还故意撩拨他。 这是一种羞辱。 她故意的? 裴君琅寒着一张俊脸,凉凉开口:“我不喜欢被人愚弄,如有下次,我会杀了你。” 他的语气忽然肃穆,冷若冰霜。 叶薇听出那点真心实意的杀气,摸了摸鼻尖子,讪讪道:“不过开开玩笑,二殿下也太严肃了。” “哼。”裴君琅知道她服软了,没再为难。 冷峻的少年郎偏头,望向漏出一道缝隙的车外。 马车行到半路,他信手把易容的面皮递给叶薇,叮嘱她乔装打扮,一路上再没别的话。 叶薇学乖了,她装扮妥当以后,自觉当起小哑巴,老老实实摸糕点吃。 带来的绿豆糕不是酥皮包馅儿的那种,而是泡开豆皮直接用绿豆泥隔水蒸,而后切成了小块晾凉。 叶薇吃了觉得不错,朝裴君琅举起一枚:“小琅不吃吗?” 裴君琅默默看了她一眼,脸色不虞。 这几块糕都落他衣上了,叶薇还不嫌脏污,拍了拍灰尘就包回油纸里继续吃。真不知该说她心大还是嘴馋。 “真的很好吃。”叶薇劝糕的老毛病一如既往。 裴君琅头疼:“我没兴趣。” “那好吧。”夜里的银雾被风吹得散开,碉楼上燃着一盏盏灯,火光煌煌,不至于昏暗到视线模糊。 但裴君琅还是振袖一扬,以恢弘内力熄了火把。 “咻”的一声,天地陷入黑暗。 周遭一下子安静下来,叶薇茫然抬头,只能看到隐约的星光。而沐浴于暮色底下的他们,五官混混沌沌,看不清眉眼。 叶薇后知后觉,感受到裴君琅的体贴。他知道她面皮薄,担心她的哭相被人发现后,会尴尬或难堪。 因此,他隔绝了所有能够发现叶薇脆弱一面的烛焰。 小郎君心细如发,但叶薇还是觉得他多虑了。 她在他面前向来是小狗脾气,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已经不要什么颜面了。 叶薇其实已经冷静了,但她仍想赖在裴君琅的怀里,不愿抬头,不愿起身。 啜泣声越来越小,少年安抚她的手停在脊骨处,没再轻拍。 “叶薇?”裴君琅低声唤她。 叶薇无辜地眨眨眼:“我只是为了报那一吻之仇啊。” 裴君琅简直要气笑了,哪里有姑娘家会这么……不知分寸! 叶薇满不在乎,步步紧逼。 直到裴君琅退无可退。 小姑娘扬唇:“小琅,如今我们两不相欠,是不是可以和好了?” 裴君琅怕她还有什么恶劣的后手,他不能拒绝回答叶薇的问题。 许久后,小郎君抿唇:“我本就没有生你的气。” 谈何“和好不和好”一说。 叶薇心照不宣,裴君琅好面子,这就是他的示弱了。 叶薇笑吟吟:“既如此,我和小琅还是天下第一最最好!” 裴君琅避开她炽热的目光,故作冷漠回答:“随便你。” 能和少年郎重归于好,叶薇松了一口气。 她终于不必再提心吊胆,害怕裴君琅随时随地逃离她身边了- 从周溯的口中,众人得知来龙去脉。 鲁沉山沉吟道:“能假扮周崇丘老家主的人,武功定然高深,绝不是泛泛之辈,咱们能打得过吗?” 叶薇不知周老家主的威风,但其他世家孩子从小便知周家的老家主周崇丘筋骨奇佳、武艺超群,曾独自一人持枪、骑离弦快马,杀穿一队冲入地方藩镇的羯人刀斧兵。若是这位假家主有三分真货的武学造诣,那他们保不准还斗不过呢。 沈如意胆小怕事,他从来没经历过大场面的事。 “要不我们还是告诉世家大人吧?我看这事儿不是我们能处理的。” 叶薇皱眉:“万一……我们惊动了假家主,反倒打草惊蛇,逼得幕后主使杀人灭口了怎么办?” 周溯点头:“小薇说得在理,我们不能贸贸然行动。” 谢芙耸耸肩:“无所谓!无论来多少个贼人,妹妹都能一击致命!” 四人商量不出个结果,最终齐刷刷望向裴君琅,他是鸡腿饭队的智囊团,别光看戏啊,拿个主意呗! 裴君琅闷头喝茶,觉察到一排炽热的视线。他放下鹧鸪斑茶盏,轻声道:“我确实有个主意。” 众人:“愿闻其详。” 他弯了弯唇:“很简单,只要周溯邀请老家主吃一顿饭。” …… 三日后,周溯真的听从裴君琅的吩咐,请祖父一同用饭。 周家人丁不兴,除却宫中那位皇后姑姑,本家大房的子孙,几乎只剩下周溯。因是本家人用膳,奴仆们摆上炉焙鸡、酿烧兔等大荤硬菜,最后上了一些时兴的冬季瓜果,还有一般在宫中才能吃到的贡品椰枣、荔枝干。 仆妇们听从周溯的吩咐,宴席采用最高规格,他们特地将御用的胡桃纹鹧鸪炭,堆放入炉中烧灼,又丢了两枚栀子花香丸,一时间室内暗香盈盈,温暖如春。 一张长桌,祖孙俩各坐首尾。 周溯斟满一杯酒,递给周崇丘:“祖父,许久没和你一块用饭,孙儿心里很高兴。” 周崇丘感叹道:“这些年,是祖父疏忽了,让你流落在外,吃了这么多的苦。” 闻言,周溯眼眶泛红,他低头,抬手轻轻擦拭眼角,眼泪落得更凶。偏偏周溯没有发出低哑的啜泣,让人看了心里愈发不忍,少年郎好面子,即便难受也绝不会轻易哭出声。 周溯满怀感激:“不说这些了,没有祖父的看顾,阿溯也不能活到今日,这杯酒,阿溯敬您。” “好。”周崇丘看着眼里满带孺慕神色的孙子,一口饮尽酒水。 见周崇丘喝了酒,周溯嘴角上翘,震了震衣袖,后退一步。 温恭知礼的少年郎又流露出兴味十足的笑,道:“祖父,西域送来的辛香料果然很熏眼睛啊……” “什么?”周崇丘呆若木鸡,一时之间不知道周溯在说桌上的荤菜还是其他什么。直到他感到小腹烧灼,五脏六腑如同横插了一把削铁如泥的长刀,不住翻搅,切肌入骨,疼痛难忍。 周崇丘抱小腹,疼到跪地,额上密布细汗,连抽刀的力气都没有了。周崇丘匍匐于周溯的靴前,没能忍住喉头涌上来的腥味,仰头喷出一口鲜血。 浓烈的红色如泼墨红梅,溅上周溯的衣摆,室内腥气氤氲。 周崇丘不甘心地攥住周溯的腿骨,他一双老态龙钟的眼睛瞪得浑圆:“你、你算计我……” 气息微弱,随着剧烈的痛感渐渐消弭。 周溯蹲下身子,脸上无喜无悲,他小心翼翼掰开了周崇丘的手指,轻声道:“不要这样瞪我,做出太夸张的表情,你就不像他了。” 周崇丘意识陷入混沌,他心如死灰……原来,周溯发现他是赝品了!- 然而…… 其他小伙伴听到叶薇调侃红龙神主,不由自主双手合十祝祷,祈求神明不要降罪叶薇,她只是本性顽劣罢了。 周崇丘作为红龙神主赤诚信徒,一脸心碎:“……”放你他娘的狗屁。 如果她和红龙神主有半点干系,他今晚立刻、马上从崖上跳下去!绝不犹豫! 夜色苍茫,繁星万里。 苏瑶坐在山洞里,小心拆开油纸包里的甜糕。叶薇给她准备点心很细心,什么口味的香糕都放了一块,她吃得津津有味。 叶薇对她很好,苏瑶想要报答她。 可是,如何报恩呢? 也许,她可以带走焦玄鸣,帮叶薇他们“铲除”一个劲敌。 苏瑶望着远处起伏的黑色山峰,思绪逐渐飘远。 她想到了在草原的那段时光,她和焦玄鸣一起坐在山洞里,看日出日落,分享甜糕吃。 有时她困倦了,还会挨着焦玄鸣睡,他很温柔,没有推搡她,而是纵容她睡在膝上。 如果焦玄鸣不曾伤害她的族人就好了,那他们也不至于闹到乌眉灶眼,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其实,苏瑶知道,是格桑王子和兄长苏武联手先伤害的大乾子民,那么作为世家子弟的焦玄鸣,要为自己的百姓讨一个公道,再正常不过。 错的是战火国仇中相遇的他们。 最不该结合的两人,却经受命运的戏弄,喜结连理,成了夫妻。 何其荒唐与讽刺啊。 苏瑶小心抚了抚腹部,她恨焦玄鸣欺骗她,恨焦玄鸣独占她。 可真的要下手杀焦玄鸣,她又不想,也不忍心。 苏瑶垂头丧气,轻轻说:“宝宝,你阿娘好懦弱啊,什么都不敢做。” 许久后,马蹄声渐响,男人骑马的高大身影渐行渐近。 苏瑶抬头,看到了风尘仆仆的焦玄鸣。 他赶路匆忙,一头的汗。 见到苏瑶的瞬间,男人弯唇笑起,温柔喊她:“瑶瑶。” 苏瑶微笑,没有靠近。 她的反常,让焦玄鸣如芒在背。男人的笑僵硬了一些,小心翼翼问:“你都记起来了?” 苏瑶一遍遍固执地说:“阿玄,我想回草原了。” 焦玄鸣如遭雷击,他僵立原地……果然,苏瑶都想起来了。 他抿紧下唇:“瑶瑶,抱歉,我骗了你许多事,还利用你的善心,伤害了你的族人。但我并未杀害你兄长,也没有残害你部落里的妇孺孩子,凡是愿意弃械投降的朵雅族人,我也命部下不必赶尽杀绝……” 他企图获得苏瑶的原谅。 但焦玄鸣有信心,毕竟他有一辈子的时间,能慢慢和苏瑶耗。 至于在漫长的相处岁月中,苏瑶会不会再次爱上焦玄鸣。 这个问题的答案,大概只有天知道。 虽然老天爷也知晓,草原的小公主,素来很心软的。 叶薇只是象征性让一让食,想来裴君琅这种钟鸣鼎食的大户,肯定山珍海味都吃腻了。他不吃最好,她还不够吃呢。 裴君琅见叶薇又嚼巴嚼巴糕点塞嘴里,连一记眼风都不给他,不由有点心浮气躁。 她从前……知他不吃,不是还会执意喂食么? 如今熟了,倒改性子了。 一旁的叶薇看到裴君琅不说话的时候脸色越来越难看,忍不住缩了缩脑袋,嘴里咬糕点的沙沙声也不由自主放得更轻,生怕裴君琅意识到身边还有一个烦人精。 叶薇懊恼地想:看来小琅是真的很爱洁,讨厌别人在他马车上吃点心…… 来京城这么久,叶薇还没见过北市。 车外喧腾声渐次变大,热闹非凡。 她取帕子小心擦干净满是糕屑的手指,霸道地占领了裴君琅观景的好位置,撩帘朝外打量。 北市果然熙来攘往的人潮。 大街小巷到处都是购物的车马,人喊马嘶。装潢富贵的马车上坐着的贵客基本不会下车,只挑起帘子随意一指,便有伶俐的小厮会意,听从主子的吩咐来路边摊采买。 叶薇好奇地环顾四周。 这里的房屋奇特,有黑瓦白墙的小院,也有青石块堆砌的碉楼。许多建筑像是从番邦流传入境的,整个西市便显得风格光怪陆离,带点异域风情,很是独特。 两侧的小商铺与货物摊子鳞次栉比,小贩们卖装蛊虫的陶瓮、也卖赶尸用的三清铃,甚至还有人卖各式各样俊男美女的人/皮/面具,招牌上还打着沈家的旗号,说是沈家在西市的分铺。 叶薇了然,鲁沉山说得不错,沈如意家里的生意果然做得很大呀。 就是不知那些作奸犯科的恶人利用易容之术犯下的恶事,会不会带累沈家人连坐遭罪。 这分明就是世家子弟一气儿纵容黑色产业发展! 叶薇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接着,她指向不远处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惊讶问:“那是牙人在卖奴吗?” 裴君琅瞟了一眼,讽刺地道:“都是些病入膏肓的人,想把自己卖给江湖邪师为傀儡尸人,也好临死前赚一笔钱补贴家用。” 叶薇明白了,难怪他们身上都是褴褛衣布。 她自认不是一个善心人,自己舍不得出钱,便和裴君琅说:“小琅,你平日里挺缺德的,要不今日施舍一点银钱给他们,积攒些功德吧?这样死后入地府,好歹有一项好事能让你免于堕落拔舌地狱。” 裴君琅第一次看到这种“骂了人还满口为对方做打算”的女子。 他挑眉:“不好意思,我平生就爱作恶。” “嗯嗯,小琅真性情。” “……”这也能夸。 话虽如此,裴君琅还是朝车外抛了一袋钱,生怕叶薇这张乌鸦嘴一语成谶。 叶薇看够了,放下帘子。 她问:“二殿、二公子,你不是说要来找周铭麻烦吗?怎么忽然来逛街了?” 顿了顿,叶薇恍然大悟:“你不会是用‘周铭’的借口,特地约我出来见面吧?唉,我也不会拿乔,没什么架子,何必这样大费周章……” 叶薇脸皮厚,眼见着要越说越不像样,裴君琅打断她的话:“你想得挺美。” “唔……”叶薇一脸不信,还狭促地暗示裴君琅脸皮太薄。 少年郎终是不耐地开口:“我命青竹盯过周铭很长一段时间,每月的十八,他都会来蒹葭笔墨阁一趟,可人一进去笔墨阁,却再没有出来过。” 叶薇迟疑地温:“你怀疑,周铭去蒹葭笔墨阁只是一个幌子,实则他另有其他去处?正因为他能通过笔墨阁穿梭别的地方,故而不用原路返回?” “是。”裴君琅笃定地道。 叶薇无异议,她只是疑惑,裴君琅竟这么早就盯上了周铭……他分明早有部署。 “从前在叶家,你是故意让周铭和大殿下联手欺负的么?” “叶薇,我绝不会让你死在我面前。” 裴君琅单手扣住叶薇的腰腹,不许她逃离一寸。 另一手漫出劲峭的杀意,磅礴的内力如潮涌至,自四肢百骸喷薄而出。流雪飞雨,衣袍受暴风鼓动,袖摆翻涌。 明明有浓郁的血气弥漫上喉头,裴君琅却强行压制,面色如常。 他无惧生死,无惧痛楚。 他早已决意赴死,且和世家大人们斗斗又何妨? 裴君琅再一次开启近乎自毁的杀阵,劈风斩浪,蓄势待发。 以战去战,以杀止杀。 他想教会叶薇最后一课。 若想在弱肉强食的世间活下去,绝不可心慈手软。 裴君琅横眉冷对世人,肃穆的声音以内力传开,撼天动地。 “近叶薇者,我必杀之。” 第一百三十二章 叶薇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要和大乾国的世家长者们为敌。 可是,当城门口的卦匣破开,以他们脚下站立的地点为阵法中央,从内到外依次裂开无穷尽的龟纹,伏羲六十四卦,卦卦生相,相又孕育杀机。危机四伏,四面楚歌。 六个世家的长辈们齐心协力,运用磅礴雄浑的内力,抑或是杀伤力极强的机关与手持武器的尸人,朝阵眼中央的裴君琅冲杀而去。 尸人们手持刀、斧、剑、枪,所有五花八门的武器都持在冰冷的掌中。傀儡师掩于人后,像是怕被叶薇记恨,一个个脸上戴了青面獠牙的面具,不敢显露五官。 他们井然有序地据守各脉卦眼,将生门严防死守,不让裴君琅有破局的可能性。 他们高举起武器,竭尽全力,置曾经为守护这个国家长治久安的功臣们死地。 没等这一波汹涌的尸潮靠近,黑鳞绞蛇便摧折草木一般的人群,碾过这群为虎作伥的世家长者们,奋不顾身投入了卦阵。 黑鳞蛟蛇忠心护主,竟不顾危险陷入阵法,这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事。但他们要生擒叶薇,即便知道屡次征战,都是黑鳞蛟蛇打前锋,用坚硬的鳞甲,为他们扛下第一波箭阵。 山兽们战功赫赫,是大乾国的功臣。 可即便如此,他们也要制服这条牲畜。 黑鳞蛟蛇通人性,兴许它十分困惑,明明在前段时间还是并肩作战的友军,为何今日对它的主人拔刀相向。 明明无论叶尘夜,还是叶薇,都为这个国家赴汤蹈火,它明明跟着主人杀过很多敌人,保卫过许多次国家。 那种久违的潮湿又一次袭来。 玉雪白皙的指骨轻抵叶薇的唇,裴君琅难得带点温柔,低声叮嘱她:“不要出声。” 叶薇一双杏眸在厚衣的阴翳下发亮,也不知她这么乖巧,是听懂还是没懂。 裴君琅不理她,只扬声高喊:“青竹何在?!” 不过一声轻唤,青竹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入营帐中,伏跪于屏风外。 裴君琅的声音不喜不悲,无风无浪。他淡淡道:“杀了叶薇的侍从,蔡嬷嬷。” 青竹一惊:“那可是叶小姐身边人,主子。” “杀!”今年的雪下得很大,马车的车轮若是没有绑缚上铁链子防滑,恐怕路上就得有好几辆车会侧翻。真跌下山路可不是开玩笑的,若不能及时逃出车外,恐怕会葬身悬崖。 雪越下越大。 车壁单薄,区区手炉已经不够供暖了,娇生惯养的学生们纷纷抗议,要往烧了一车底板炭的华贵车厢里挤。就连裴君琅都被叶薇吵得头疼,大发慈悲接纳了鸡腿饭队的队员入车。 总之一路上能够惬意安详行路的,恐怕只有那些本来就要冷藏的尸人武器吧。气候适宜的冬天,马车里冻僵交叠在一块儿的尸体,感到心情暖暖的…… 八大世家在大乾国各地都有房屋产业,百年前还有过封地自治的情况。漳州曾经由千面郎沈家管辖,因此即便沈家主回了京城分权而治天下,一部分沈家旁支仍守在漳州,看管当地的家产,也镇守山中的老山庄,为本家分忧解难。 这次,潜渊官学的师生们要入住的地方,便是那一座居于深山老林里的山庄。 六名老师里,最不怕冷的恐怕就是谢家少家主谢道玄了,学生们私底下都猜测,或许是谢家人自小和冰封的尸人相处,家中藏冰藏习惯了,自然就耐寒一些。 谢道玄先一步跳下马车。 她向来不苟言笑,此时冷脸扫了一圈四周,眼带杀气,探头望风的学生们和她对上视线,立马闻风丧胆,鹌鹑似的缩回脑袋,噤若寒蝉。 谢道玄:“今年风雪格外大,再过两日恐怕要闭城防雪灾。你们趁今日出门买些日用物品,等沈家人做完海姑的拜冬祭祀,我们随沈家人一道儿上山住庄子。” 谢道玄心想,今年的年节恐怕要在山上过了,大雪灾,带这么多学生不可能往返于山庄和城中。 沈柳老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一听到是自家的事,忙跳下来,同孩子们开玩笑:“有谁要跟我去海边看看?我记得那些老辈人,都是在海边举办祭祀活动。” 不少学生要凑热闹,叶薇倒是兴致缺缺。 她只打哆嗦问了句:“海边有集市可以买货吗?” 叶薇更关心置办自己上山要用的东西。 沈柳:“有的,不止有祭祀可看,还有庙会呢,也有老百姓在附近赶集的,热闹得很。” 叶薇点头:“那我去。”叶薇迫切地想知道红龙究竟是什么。 但叶老夫人其实也只知一个囫囵,丈夫生前告诉她,若有后辈让红龙血眼石起反应,那便是神主转世,能召唤红龙。 叶老夫人一开始想岔了,以为骨血天赋高、血脉纯净的后人才可能是神主候选人之一,然而命数就这么玄妙,叶薇的母亲身份低微,她的血脉并不是纯种世家门阀后代,可她偏偏是天选之子。 叶薇深思一会儿,问:“祖母,我能去祖父的藏书阁里看看吗?或许他有东西留给我们这些小辈。” “自然。”叶老夫人感叹,“你祖父是个极疼小辈的人,若他还活着,知你天赋异禀,定会亲自栽培你。祖母不懂这些家族秘术,也只能和你一起摸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了。” 老者怀念亡夫的同时,语气里也有深深的迷惘与下定决心袒护叶薇的坚毅。 她被人偏疼着。 叶薇鼻尖微酸。 她抬手,轻轻揽住祖母的腰身,亲昵地蹭了蹭祖母的厚袄绣面。清雅的檀香迎面扑来,钻进叶薇的鼻腔,久违地感到心安。 这是叶薇第一次对长辈展现出亲密的态度,她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原来她还有血脉亲缘的家人,母亲死后,也会有其他长辈义无反顾保护她。 “祖母,我会将叶家的驯兽术好好传承下去的。” 叶老夫人慈爱地摸了摸叶薇发质柔软的双环髻,“小薇,祖母相信你。” 佛堂藏书的暗阁打开,叶薇步履轻快地跃进去。 叶老夫人没有跟随,任孙女在里头翻找。 叶薇进入暗阁甬道才知此处别有洞天。 石窟一般的高耸宝塔建筑,到处都是乌木栏杆的书架子,紧贴着墙壁搭建,一圈一圈翻上顶端。从左手边开始便有一条旋钮式样的石头台阶,沿着环绕的古书,一路通天。天花板顶上悬着莲花藻井,莲蓬低垂,八重莲瓣绽放,如美人纤指,红脂微勾,精致卓绝。 无数砖块瓦当的镂空缝隙间,漏下月华,书阁照得明亮。 叶薇取了一旁的香火,点上提灯,牵裙,拾阶而上。 她再度感慨,原来世家术博大精深,叶尘夜居然要读这么多书。 直到她在如烟书海里找到几本缠绵悱恻的恨海情天话本…… 叶薇嘴角一抽,想起之前那些古扎笔记上的油指印。好吧,她不该对祖父抱有太崇敬的幻想。 隆冬天寒,塔窟里,浓雾笼灯,好似虚无缥缈的夏日萤火。 叶薇找得头晕眼花。 就在这时,她腕间戴的兰铃镯倏忽发出一声脆响,磕碰到了一本骨脊突起的书册子。 叶薇顺手抽出,细致翻阅。 也是凑巧,这本小册子正是她要寻找的东西。 “丘垄起龙骨,藏蛇入地穴。石胎孕神主,红龙焚万物。” 字字珠玑,暗藏玄关。 然而,叶尘夜在旁备注大字:育龙秘诀。 叶薇:“……”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世家秘密吧,为什么她的祖父能堂而皇之地写出来,还大大咧咧摆在藏书阁里给他们这些小辈找到? 他是不是觉得无所谓,反正自家后辈都不成才。 叶薇又念了一次口诀,熟记于心。 她记起之前红龙谷大比时找到的龙庙,白莲教在里面养育了许多失败的红龙,那么这条口诀应该早就被外族知道了,不算是什么惊天大秘密。 “丘垄起龙骨”,应该说的就是红龙谷那座龙庙的位置。 “藏蛇入地穴”,地穴如果指的是地下龙庙,那么蛇是什么?红龙是用蛇炼化的吗?什么蛇?蛟蛇吗?还是其他不知道的品种? “石胎孕神主”,叶薇猜,应该说的是红龙血眼石,毕竟祖母利用她的血,确认了她的神主身份。 最后一条,“红龙焚万物”,这是红龙的能力吗?能焚烧河山万物,所以世人都想占为己有? 叶薇再次翻动笔记,却发现全是空白页,而最后一张泛黄的纸,写了一句:“别找了,没了,我也不知道红龙怎么搞到手。” 叶薇:“……”如果这不是她亲祖父,她今晚就拉一车玲珑炮去炸坟!太气人了!- 今年的雪格外大,寒风怒号。 叶薇单手撑头,无辜地问:“有什么问题吗?如果我连小琅都不能信赖,那也太可怜了吧?” 裴君琅明知她腹腔里满是心计,很可能是早猜到他知情,故意用这个秘密投诚。 叶薇不蠢笨,她很聪慧。 但是。 当裴君琅被眼前这个粉妆玉琢的少女全心全意信任时,原本波澜不惊的心池,又会皱起杳不可闻的涟漪。 不论叶薇是何居心,他都该教会她人心险恶。 裴君琅垂下卷翘浓长的墨睫,依旧寒声:“能撼动红龙血眼石的肉身,百年难得一见。叶薇,你的血肉金贵,世人若是知情,无不趋之若鹜。或许,连我也不能免俗。你就不怕,我将你关押在府中,圈禁你?” 少年郎的语气低沉,自带一股浑然天成的贵气,如巍峨高山倾塌,威慑力十足。 他在凶她,语气恶劣。 只可惜,叶薇哪里是轻易被吓唬住的平庸女郎。 她双手捧着俏脸,柳眉皱成丁香结,认真思考了很久,苦恼地说。 “圈禁我啊……有点麻烦的。我要穿上好的绮罗绸缎、睡前要喝只添两勺蜂蜜的牛乳、还有床具也得是香木、幔帐不能是漏光的、地毯要波斯和高昌产的牛毛……” “小琅,我饮食起居这么挑剔,你确定还要养我吗?” 说完,她回头问几个小伙伴:“你们去吗?” “我无异议。”周溯就是个没脾气的傻小子,什么都听鸡腿饭队安排。 叶薇都这样说了,小伙伴们也没什么意见:“瞧瞧去,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什么海姑的。” 几人做好了决定,他们下马车,跟着沈柳步行进城。 到了漳州,这是沈家人的地界,只要亮出刻了家徽的牌子,地方官俱是对他们都是恭敬有加,不单是出车送他们前往拜冬的场地,还奉上冬日里窖藏许久的果干肉脯,生怕哪里苛待了贵客。 毕竟,京城里头,还有裴家这一脉皇权镇着,地方世代受沈家管教,在老百姓心中,沈家人才是当地的土皇帝。 叶薇沾了沈柳老师的光,享受了许多当地美食。 她十分上道,一遇到没见过的官员,立马拉扯沈柳的衣袖,给官吏们作自我介绍:“幸会幸会,我是沈柳老师的得意门生,叶薇。” 沈柳一阵头晕目眩,风中凌乱。他求助似的转头,望向叶舟,眼神示意:你家侄女一贯这么厚脸皮? 荣获叶舟幸灾乐祸的眼神一枚。 叶舟拍了拍沈柳的肩膀,语重心长:“当然,谁让你要助长她威风,安心吧,没从你那里剐下一层皮肉,她不会罢手的。” 叶薇抱了一堆官员“孝敬”的美食,满载而归,路过两位老师身边,她无辜且单纯地眨眨眼:“老师们,你们不会在合谋说我坏话吧?” 沈柳讪讪一笑:“怎么会呢?当老师的要有容人雅量,不可能欺辱学生的。” “那就好。”叶薇羞赧一笑,“我这个人脸皮薄,很好欺,若是知道老师们看我不顺眼,大抵是会委屈到哭的。” 沈柳:“……”那倒是真看不出来。 叶薇把战利品带回马车,享受鸡腿饭队员们的膜拜。 她拍了拍兔儿卧上粘着的雪粒子,问沈如意:“你家的海姑是怎么回事?” 沈如意掰开烤得焦黑的竹筒,取出竹筒里塞的满满的奶香红豆糯米饭,一截截甜糯米饭被薄薄竹衣包裹,像是一段段芭蕉(香蕉)。 他给每人都分了一节。 接着,沈如意一面吃粘牙的糯米饭,一面含糊不清开口:“漳州临海,海产丰饶,百姓大多数捕鱼为生。早些年,漳州一直都是沈家治理的,州官也基本都是沾亲带故的旁支,为了树立威望,沈家便把祭祀海姑的冬拜活动也招揽来了,还在当地建了不少鱼骨庙。海姑嘛……顾名思义,就是海神。广州的妈祖娘娘都听过吧?差不多那样式的,都是渔民出海前要拜的神仙。对海姑不敬的话,出海时很可能会遇上风浪,迷失在海域里回不了家。” 对于赖以生存的渔民来说,海姑确实是不能开罪的强大神仙。 鲁沉山嘀咕:“这不就是邪神吗?” 谢芙撇撇嘴:“一听就不像是真的。” 沈如意耸耸肩:“管它真的假的,反正我出门在外都会挂个海姑的木雕,祈求庇佑。我这趟出远门,还被家里的老头子揪耳朵上香,请示神明呢!” 叶薇:“怎么请示啊?” 沈如意:“得抛掷新月杯筊看天意,要是筊相,一盖一翻,代表一阴一阳,就是海姑娘娘同意沈家的孩子出远门了。这都是老传统了,我从小到大都得这样做,怎么说呢,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 谢芙鄙夷:“那你怎么不找占天者焦家人帮你测测?他们开的卦象更准吧?” 沈如意翻了个白眼:“你当我不想啊?可我要是半夜想问事儿呢?总不能抓个焦家人关家里,时时刻刻找他算卦吧?” 闻言,叶薇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这样说起来,焦家人还挺好用的。” 嗯?活人也能被称为“好用”吗? 众人一抖,他们都在叶薇不经意间说出的话里,感受到一丝凶悍的杀意…… 小薇果然很危险啊。比之裴君琅,不遑多让。 毕竟小郎君是明里疯,叶薇则是暗里使绊子发疯。 叶薇朝沈如意伸手:“你的海姑木雕拿来看看。” 沈如意小心翼翼摘下腰间悬挂的木制神明:“你们手脚轻一点,对我们家海姑娘娘放尊重些,可别毛手毛脚冲撞了,听见没?” “知道了。”叶薇摊开手掌,捧着海姑细细打量。 海姑其实是个披肩散发,头戴莲花宝冠的神仙。长得和菩萨差不多,均是慈眉善目、宝相庄严的女子身。只手里捧着的东西,不是玉净瓶,而是一枚含了海珠的海蚌。仔细观察,还能发现,海姑的双脚不仅没穿鞋,还是一截似鱼尾,又似蛇身的长尾,鳞片密集,栩栩如生。 “是。”青竹没多问缘由,既是裴君琅的命令,他自当听从。 很快,青竹领命离去。 可就在属下撩帘转身的一瞬间,他忽然听到裴君琅那处发出沉闷的一声低吟。 声音压抑、隐忍,蕴含无尽的浓烈情绪。 青竹以为主子受伤了,大惊失色:“您是不是哪里伤到了?” 裴君琅鬓边汗湿,他那一双凤眸糅杂滔天怒意。 他不想和青竹解释,只能肃穆呵斥:“滚出去!” “是。”青竹习惯了主子的阴晴不定,也知道他不肯呼救必有自己的原因。 主子总是喜欢私底下独自一人吞咽委屈。 他不敢逗留,领命离开。 青竹一走,裴君琅这才掀开了大氅。 他蜷回抵在叶薇唇边的手指。 指腹一点莹润,是方才小姑娘好奇心重,竟伸出丁香小舌,轻舐了一下。 她胆大妄为。 湿软的触感犹存,少年郎受了惊。 原本焦躁不安的山兽,被这一声声来势汹汹的蛇啸吓退,不敢再动弹。 守夜的将士偶然发现,他们豢养的最骁勇善战的一只獒犬,竟被呜呜咽咽的山风声音吓到双腿夹尾。 太不中用了! 几人说笑着,又饮了一口酒。 唯有另一处帐篷里的叶老夫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睁开一双混沌的老眼,焦急地撩帘去张望。 可惜,营帐外一片黑峻峻的山林,没有任何人走动的迹象。 叶老夫人想起丈夫叶尘夜的音容笑貌,眼眶含泪。 有那么一瞬间,她听到满山狼嗥鬼叫的兽啸,她还以为……尘夜回来了。 可是,人死不能复生。 除非是、难道是…… 叶老夫人心潮澎湃,手掌紧扣拐杖。 老人家欣慰地笑,如她没猜错的话,他们叶家,又要迎来一位兽主了? 裴君琅的营帐里,叶薇仍在昏迷。 但好的是,红豆饮了她的毒血后,叶薇的脸色渐渐不再是骇人的潮红,体温也慢慢降了下来。 她恢复了正常,气息也平缓了许多。 红豆感受到小主子安稳的心跳,不再饮用毒血。 小蛇累到盘成一团,窝在叶薇的肩膀处睡着了。 裴君琅知她睡了,一场闹剧总算结束。 少年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被叶薇揉到凌乱的长衫,蹙起眉棱。 某个小姑娘,下手真的没轻没重。 裴君琅倒了一杯凉茶啜饮。 夜凉如水,帐篷外总算安静。 裴君琅一闭眼,便会回忆起叶薇那一双饱含情.欲的杏眸。 若是叶薇没来找他…… 小郎君心生杀意。 但很快,裴君琅又释怀。 闷着心绪的少年,唇角无端端上扬一瞬。 他的手肘抵在木轮椅上,蜷曲指骨,下意识遮掩唇瓣,不让笑意外露。 裴君琅瞥了一眼叶薇,低喃一句:“叶薇,幸好你找的是我。” 即便裴君琅的体温变冷、变凉,他不再说话、不再开口,他真正的死了。 叶薇仍抱着他、撑着他、托举着他。 仿佛如此,叶薇就能相信小郎君尚在人世。 她还有很多话想说,她怎么这么笨,她怎么只记得哭啊? 都怪她没有一直和裴君琅讲话,吵醒他,他才会义无反顾睡去。 她好没用。 叶薇的鼻尖全是裴君琅身上熟悉的松木香味,她抵在裴君琅脊柱的掌心,忽然渗开一片血迹。 叶薇心慌意乱,她胡乱拉开裴君琅的衣襟,发现他雪白如玉的肌理上,全是开裂的伤痕,自内向外,他的筋骨寸寸碎裂,回天乏术。 叶薇怎么都不愿意相信,裴君琅已死的事实。 他这样嘴硬心软的小郎君,总不会……狠心到舍下她吧。 第一百三十三章 裴君琅睁眼时,面前是无尽荷池。 荷花舒展,八重莲瓣缓缓撑开,花蕊淡黄,偶有蜻蜓落在其中。一池碧绿荷叶与莲房被风吹得摇曳,东倒西歪。 他怔了怔,又瞥向更远的一座山。 半山腰坐落着一棵参天古树,树冠枝叶茂盛,下缀艳红如血的红绸与木牌,红带翻飞,木牌相互敲击,发出窸窸窣窣的沉重撞击声。 裴君琅朝着古树行去,越走越近,他看到了稀疏花影间的木牌,上面一字一句刻着:“恭祝裴君琅与叶薇新婚和乐。” 裴君琅怔住。 “小琅?” 熟稔的俏皮声音惊醒了他。 裴君琅回头,入目是一片迷离的红色。 金镶玉的凤凰珠冠戴在叶薇高高梳起的乌黑发髻间,凤尾挂下几串琳琅金珠,随着她莲步挪近,几枝花钗颤颤巍巍地晃动。 叶薇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的一颦一笑也变得愈发清晰。 从来不喜欢施加粉黛的小姑娘,为了和心上人成亲,好好打扮过了。眉毛染了螺子黛,唇妆绘了媚花奴,朱唇榴齿,娇媚可人。她今日穿的也很招摇鲜艳,一袭锦葵花的齐胸襦裙,臂挽金莲花橙色的轻纱披帛,肤光胜雪,腰肢纤纤,裴君琅第一次在叶薇身上看到了弱柳扶风的娇弱与美丽。 早饭是那个名叫昭昭的哑女给他们送进屋的。 夙瑶知道这一对小情人跟着她买东西一定放不开,她也不打扰他们独处,笑着回答:“那好,我们半个时辰后,在村口见面。” 叶薇和夙瑶道别以后,按照裴君琅的吩咐,推动他的轮椅离开。 叶薇低头,悄悄问小郎君:“小琅,你明知道那些人那么可怕,为什么还要岔开夙瑶单刀赴会?我们会有危险吧?” 裴君琅嗤笑一声:“不这样,如何能得到更多真相?他们古怪的一面,可是瞒着夙瑶来的。” 果然,夙瑶不在,这些村民便不再贩卖吃喝用物,甚至看到裴君琅他们靠近,还会把开张的铺子紧闭,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漠样子。 他们就像是滴落油锅的水,一群人躲开他们,仿佛看见了瘟神。 想跑?裴君琅冷笑。密林深处,薄暮冥冥。 不知是否又要落雨,远处的山林忽明忽暗,雷电炸裂,犹如蛟龙。 焦雅心绪不宁,又给自己卜了一卦。 “泽水困卦,大凶。”焦雅瞥了一眼天边压来的风雨,眉头紧蹙,“哥,你的八卦阵可靠吗?” 焦凡点头:“我把二叔的八卦阵匣偷出来了,不怕!再说了,还有周候在,周家人的武功,官学里没几个同窗能打得过。” 他话音刚落,只见阵法坤门方向燎起熊熊烈火,一群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来,明显是有人来了。 三人呆若木鸡:“谁来了?” 周候发起戒备状态。 他眉目凛然,抬手挡在两人面前:“退后!我来!” 周候是唯一擅长武功的孩子,由他当护卫再合适不过。 少年郎从腰上抽出细长软剑,凌空一抖,一把削铁如泥的长剑变得刚硬,置于掌心。 待看清来人是谁,周候顿时丧失了大半的战意。 居然是鸡腿饭队的疯子们! 叶薇手执匕首,挟持白嘉,步步靠近。她脸上笑容娇妍,一如既往圆融。 看到周候他们,有礼地颔首,唤道:“几位同窗,巧遇啊。” 焦雅目瞪口呆。 哪有这种人,手上杀机毕露,面上还能笑意盈盈同他们谈天。 城府未免深到可怕。 周候知道兄长周峰伤在谢芙和叶薇手里,但他不觉得叶薇有何能耐,这里头杀心最重的孩子非谢芙莫属。 周候的武艺没达到登峰造极境,自然及不上周峰,那也代表,他会输给谢芙。 特别是谢芙还敢杀人……即便是谢北门先出的杀招,但他已成为小姑娘的刀下亡魂了。 完了。这样的地段,自然是供下两等,丙班和丁班的学生入住的。 衣食住行条件差,也好勉励学子们奋发向上,不要原地踏步。 占天者焦家的小姑娘焦雅,在学院派来的仆役帮助下,搬进了一楼的屋子。 哪知,她掌心罗盘一跨门槛就指针偏移,一动不动。 罗盘被煞气干扰了…… 这不是撞上鬼打墙了么?连风水都算不得了!大凶! 焦雅先受不了,她泪花盈满眼眶,当即丢下罗盘跑出屋子。 “我去找二叔,我要换房,我有病吗?要住这种破地方!” 左侧,勤勤恳恳搬家入住的叶薇,莫名其妙被骂了一嘴,顿时摸了摸鼻子,“我觉得还行,也没那么糟糕?” 谢芙笑出声,摩挲小棺材,欢喜地说:“妹妹喜欢呀!我也喜欢!” 另一边,扛着一条棉被入屋的沈如意受了惊。 他盯着意气相投的两个姑娘,顿时又升起了“逃离丁班”的冲动。 当然,由于官学里都是皇亲国戚入住,住宿方面,周崇丘院长也没有很亏待他们。 至少能一个人一间房,不必合宿。 世家的孩子自小亲近,彼此熟悉,甚至每一代都会联姻,没有族中男女大防的限制。 毕竟大乾国一直以来都是由八大世家和皇家一同掌权,历史上女家主不计其数,早打破了“传家术传男不传女”的腐朽规矩。 如济世医白家,几乎每一代都是女医传承传家术。 除了一些男家主,本就偏爱家中儿郎,那确实会提拔郎君们上位,忽视天赋高的世家姑娘。 因此,潜渊官学的男女宿舍便聚集在了同一间小院,也方便夜巡的长辈及时保护这些孩子。 收拾完行囊,叶薇饿得够呛。 她招来阿娇,也就是那一只驯化的春鹰,教它学舌:“阿娇,给沈如意、谢芙、鲁沉山带话,问他们去不去膳堂。听好了,问他们——膳堂吗?” 阿娇教了两次,已经能磕磕巴巴学出一句:“膳、膳堂。咕、咕咕,膳堂。” 春鹰擅长学人语,难怪叶舟会给他们人手一只。 “对,去吧!” 叶薇放飞了阿娇,又想起裴君琅。 他就住她隔壁。 叶薇亲自过去,想问裴君琅吃不吃晚饭。 房门是紧闭的,裴君琅不喜欢外人窥视,似乎也没有点灯。 叶薇料到了,轻轻敲了一下门。 屋内寂静无声。 叶薇想,裴君琅现在嗓音有异,更不爱讲话,还是她主动点吧。 小姑娘无奈地耸耸肩:“二殿下,夜里用膳吗?” 等了一会儿,听到少年冰冷的回答:“不用。” “饿一晚上怎么受得住呢?陪我一起去吃点?还有,在学府里好像不能以尊卑规矩压人,就连大皇子也平易近人,让身边人直呼他的名讳了或是喊他‘大公子’了。既如此……”叶薇恶劣地翘起嘴角,“我喊你小琅好不好?” “不好。”裴君琅当机立断拒绝,“你可以直呼其名……假如有需要。”最好没有。 叶薇吃了个闭门羹。 她没想到裴君琅宁愿被喊名字,也不要可爱的小名。 叶薇沮丧:“二公子好冷漠……” 裴君琅:…… 两人隔门一来一回说了好些话。 裴君琅心里清楚,不和叶薇一块儿用饭,她就会喋喋不休烦他,怎么都不肯走。 于是,他耐下性子,推动木轮椅,拉开了房门。 “二公子?”叶薇惊讶。 裴君琅绕开叶薇,沐于月色中。 他没有理会她。只是默默推动木轮椅,先一步出了四合院的院门。 叶薇会意,他是特地出门陪她吃饭的。 小姑娘悄悄勾唇,帮裴君琅关好房门,撩裙追上—— “听说膳堂每晚都有蜜汁鸡腿,拌饭简直一绝。小琅公子吃吗?” 她还是喜欢喊他“小琅”,决定让裴君琅听习惯到耳朵生茧。 “或者滚油煎的萝卜丝饼,这是民间小吃,也很香,尝尝吗?” “哦,对了,小琅有没有带利是封红包?沈如意午膳的时候偷偷帮我们探过路了,说是打菜的大娘有颠勺的毛病,不给点红包收买,会故意抖肉。唉,你要是没钱,我帮你垫付了吧?不过你我是生死之交……这样吧,利息占三成,十日内还。” 裴君琅忍无可忍,手上力度变重,木头轱辘顿时滚出去好远。 叶薇紧追不舍。 少年沉声,骂人的声音也还算好听—— “闭嘴,你好吵。” 周候心生怯意,又见白嘉落到他们手中。 白嘉痛苦地喊:“救……” 话还不曾说完,叶薇手里的尖刀立时扬起,灼目的光刺痛人眼。 叶薇:“白嘉公子,话还是少一点吧,我嫌太吵闹了。” 焦雅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偏偏此时惊雷落下,吓得她尖叫一声:“你、你想怎样?” 谢芙双臂张开,妹妹在她手下丝线的牵引中,变得灵活自如。 小姑娘看了一眼叶薇的眼色,冷漠地背诵台词:“你们要好好听小薇姐姐的话哦,不然……” 呃,忘词了。 但眼前紧张的三人全然没注意到谢芙的异常,只当他们全部听命于叶薇,她才是幕后真凶。 叶薇无奈,只能自己绞尽脑汁想后话:“不然的话,白嘉的命可就没了。你们应该猜到,我想要什么吧?” 焦凡懂了:“你要宝剑?我们给你一把,你放过白嘉……” “两把。” “我们怎么会交出全部?!你在做梦!” 叶薇叹气:“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只是来通知你们,并非征得你们的同意呢?比起捏爆你们三人的福豆,把你们一起赶出局。如今只是讨两把宝剑,还保留你们的参赛资格,已经够仁至义尽了吧?” 沈如意帮腔:“就是!我们小薇妹妹宅心仁厚,你们不要不识抬举。” 眼下已经没有其他退路了。 几人的动静闹得太大,也怕招来其他队伍的觊觎。 焦凡内心动摇,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他给了周候一记眼风。 周候识时务地递过去两个武器匣子。 少年郎咬牙:“拿去!把人还来。” “多谢!”叶薇是个很讲信用的孩子,她立刻松开白嘉,接过宝剑。 可是,周候并非善心人。 他看白嘉安全以后,立即打落剑匣。 不过一个眨眼,周候腾身飞起,已然一手抱匣,一手拉住白嘉,凭借手速救下队伍里的人与剑。 周候哈哈一笑:“上当了吧!” 杀局尽开,几人各自出刀。 周候也作势运剑厮杀。 只可惜,叶薇早早猜到周候奸猾。 白嘉一把夺过宝剑,朝着叶薇等人的方向拔腿就跑。 鲁沉山撕下面皮,于夜色里大吼:“到手了,撤退!” 叶薇齐齐出声:“跑——!” 夜雾浓重,周候看不清人影,一脸懵:“等一下,白嘉什么时候被策反了?” 他抽出腰上长鞭,凌空那么轻巧地一甩。只听得“啪”的一声巨响,软鞭游蛇一般灵活,蜿蜒地缠绕上掌柜的臂膀。 少年郎一贯气度闲适,如今不过腕骨一转,细鞭便听话地延展长度,抽丝剥茧地收缩。细鞭如同钢刃,割皮刮骨,死死嵌入了男人的皮肉,血糊了一片。 没一会儿,掌柜的那一身墨色长衫就被血气染得更深。 裴君琅势在必得,定要掌柜的命。 两人剑拔弩张,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僵持不下。 最终,掌柜不敌裴君琅,主动痛呼哀求:“小公子,您这是做什么!” 裴君琅仍懒洋洋地支起下颌:“若是再不开门逢迎,你这只手就算是废了。” 谁想皮肉受损呢?掌柜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他擦了擦满脑门的汗,只能单臂拉开门,请叶薇和裴君琅入内。 两人刚刚迈进这一间成衣店的那一刻,叶薇就福至心灵,打着瓮中捉鳖的算盘,一下子把门阖上了。 室内的光线骤然暗下来,唯有一豆烛火幽幽抖动,氛围诡谲。 掌柜的疼得一身汗,他跪地求饶:“小兄弟,有话好好说,店也让你们进来了,该放开小的了吧?” 裴君琅恶劣地笑:“我什么时候说,你好好听话,我就会放过你了?我可从来不是什么信守承诺的君子。” “这、这……” 叶薇也在旁边帮腔,狐假虎威:“就是,我们家小郎君可心狠手辣了。闲来无事每天会发疯杀一个人,他祖辈还是茹毛饮血的胡族人,这方面的事可真是天赋异禀,就你这样的,不够他三鞭子抽呢!” 叶薇越说越离谱,裴君琅听得头风都要犯了。 他拧了一下眉心,低声:“够了。” “是,小郎君。”叶薇乖巧闭嘴。 裴君琅睨了一眼地上的人:“告诉我,你们为何要合伙诓骗那个夙瑶姑娘。敢撒谎一句,你的脑袋今晚就得搬家。” 裴君琅说话时杀气很盛,仿佛杀人真是瓜熟蒂落这样一件稀松寻常的小事。 掌柜腿骨发抖,他想到那个眉眼可怖的男人,就从心里生出一阵寒意。 他既畏惧那个人,又害怕裴君琅下手,纠结到浑身打颤。 裴君琅实在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他抖动细鞭。没一会儿,掌柜的手臂上传来剧烈的痛楚,他意识到,再晚一步,自己的骨头可能就要断了。 危在旦夕,他不敢有任何欺瞒,高声答话:“是焦……” 然而,没等掌柜说出那个名字。 他的胸口鼓胀,疼到无以复加。他捂住胸口,痛苦蜷缩成茧子。 也是这时,男人的胸膛突然爆裂,炸开一团血雾。掌柜当场毙命,自他胸口拳头大的血窟窿里,悠哉悠哉钻出一条花色爬虫。 被叶薇一脚踩扁。 叶薇被吓了一跳:“好恶心,是蛊虫吧?” 裴君琅饶有兴致地眯起凤眸:“啧,居然在他们身上养了蛊,难怪一个个讳莫如深的样子。” 叶薇明白了,恨得牙痒痒:“掌柜被下了蛊,幕后主使的名字和事迹便是虫蛊销毁的指令。一旦他说出秘密,蛊虫发作,他必死无疑!竟能把蛊虫驯成声控,这不是抄袭了我的点子么?可见,这人定是潜伏于官学里的卑鄙小人,专门偷我的师!” 裴君琅皱眉,有点不解。眼下紧要的事,是这一件吗?分明他们无法从这些人口中得知真相了。 叶薇说话,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着调啊。裴君琅忽感头疼欲裂。 他心脏酸疼,每时每刻都像是锋利的尖刃割裂,痛感绵绵不绝。 裴君琅时至今日才懂,原来情伤比反噬的痛症更难捱,反噬之症只要不动用内力就能减缓许多,然而心痛却是无涯,他等不到叶薇,所以这道伤口永远不会愈合。 裴君琅也不需要愈合,伤好的那天,不就代表他忘记叶薇了吗? 他不想忘记。 夜渐渐变深,裴君琅偏头,又看了一眼冰棺里仍是韶华年纪的女孩。他眼睫低垂,稍感安慰。 他轻声对她说—— “叶薇,所有的学生都在去年从潜渊官学毕业了,唯独你没有……你一直都是官学里的学生。” “叶薇,你已经是我的妻了,不必再担心婚约不算数。” “叶薇,甜糕我一直都有在吃,不过你教的方子也太甜了,你真的不是故意在耍我吗?” “叶薇,我也和你一样,好想好想你。” “叶薇,你什么时候能回来看看我?” “叶薇,我是不是……永远也等不到你了。” 裴君琅喊了许多句叶薇,啰嗦的人成了他,小姑娘的怨气应该早早消弭,可她却依旧闭眼。 她再也不能醒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叶舟带着红龙回到了京城。 红龙仿佛还认主,风雨兼程,一路飞到东宫。 它收起肉翅,匍匐在地,到处探出蛇信子嗅味,用蛇腹紧贴地面,一路朝前蜿蜒。 直到红龙看到了一座晶莹剔透的冰棺。 无数白色的凛凛寒雾从棺材四周散出,红龙飞速地游向棺材,一双红色的竖瞳死死盯着冰面底下的小姑娘,随后贴上蛇头,不断地磨蹭。 红龙许久没有休息,它长长的蛇尾卷住冰棺,美美睡上了一觉。 裴君琅原本不喜欢有人靠近叶薇,但今日红豆盘踞于冰棺上的画面,一如从前叶薇当初还活着的样子。 裴君琅有一瞬恍惚。 他想到了很久很久之前,月夜下的女孩。 月华如水,清辉披满她一身。 叶薇张开手臂,似一只展翅翱翔的白鹤,红蛇在她身上游走,犹如缥缈仙逸的披帛。 叶薇和蛇共舞,轻灵的笑声传进屋舍。 裴君琅坐在窗前,目不转睛看着她和红豆嬉笑。 叶薇玩累了,又回到屋里,她对他从来没有半点防备,枕着盘成一团的红豆,睡得很香。 “有病。”谢芙先替叶薇骂了。 她操控妹妹,风掣雷行地一挥刀,这一招势如疾风,不遗余力,眨眼便斩下那一只暗袭的狼头。 妹妹拎起狼头,丢到沈如意面前。 原本就气若游丝的沈如意,被狰狞的狼头一吓,险些背过气去。 他咬牙,怒斥谢芙:“阿芙,你干嘛?!” 谢芙:“你的大仇得报,你可以死而瞑目了。” 沈如意:“……”他还是不博取小队员们同情了,他怕在这些人的撺掇下,白庭正不用心医治,会转头给他烧纸。 见沈如意能说会动,叶薇放下心来,不再搭理他。 朔风萧瑟,飞檐底下挂的灯笼被风吹得跌撞,映照出雪地清辉。 人与兽两方对峙,剑拔弩张。 崎岖的山道,积雪难化,兽嗥不绝。红龙谷的试炼很快提上日程,时间就定在三天后。 潜渊官学一共三十五人,分为七组,五人一组。 规则也很简单,每一个队伍会分发一把宝剑,不论哪个队伍,率先取得四把并带到红龙谷的出口,就算是胜利。届时,周崇丘院长会按照小队持有的宝剑数量,以多到少排序,持有数最少的小组,全员淘汰,即为退学。 吃完饭姗姗来迟的沈如意高声道:“这破官学,我早就不想读了,能被淘汰最好!” 众人内心:……哦,是抱着消极态度来参赛的。 但,事实上是,沈家最擅长易容术,可此等术法在红龙谷大比里用处不大,因此沈家子弟受尽了冷待与白眼。不止沈如意,就连他的兄弟们也被各个队伍嫌弃,也就叶薇心善,收留他组队。 三天后,潜渊官学的学子们被周崇丘统一送到了红龙谷。 等到了山谷,叶薇才知道今日的比试有多凶险。 红龙谷重峦叠嶂,迷瘴万里,很明显是不曾开化的荒山野岭。而三十五名年轻的学子,要在这样一片万壑千岩的山谷中夺走别的队伍的宝剑,并且找到出路,可想而知,难度有多大。 幸好,官学的老师们并不想学生一上场就团灭。七个世家的老师各领一支小队到无人知晓的山谷入口,再给他们一张能寻到出口的地图,等他们熟悉了地形以后,再开启残酷的比赛。 叶舟带的就是【蜜汁鸡腿饭队】,他一看到这个队名,立马猜到,定是叶薇的主意。 他把一张地图交到叶薇手上,终于忍不住,问出声:“你起这个队名有什么深意吗?” 叶舟已经帮叶薇想到了一个唯美动人的理由,譬如她早年辞世的母亲临死前心心念念最想吃的那一口,便是蜜汁鸡腿饭。 叶薇一愣:“呃……官学伙食不错?” 鸡腿饭,香香。 “算了,没事。”叶舟一瞬间觉得自己老了许多,他把五颗福豆交到孩子们手上,“如有危险,不必强撑,命总比大赛重要,记得到时候捏爆福豆。” “好的,老师。”众人异口同声。 叶薇忽然问了句:“叶舟老师,那枚花币……” 叶舟终于忍无可忍爆发了:“在大比里,我不可能给你开小灶,丢花币也没用!” “哦,那行吧。”叶薇伤心,“二叔,我还是高看你了。你原来也是一个畏惧皇权与职场争斗的普通人罢了。” 叶舟:……叶瑾都生了什么倒霉孩子啊。 叶舟心累了,没有再和孩子们多说什么话。他摆摆手,轰走这五个背了棺材和斜挂包的学生。 叶薇他们拜别了老师,终于开始了红龙谷大比之旅。 路上,他们图方便,直接把挂包全搭在裴君琅的木轮椅后,再由队伍里存在感最低的沈如意负责推车。 裴君琅身后一堆行囊,完全损坏了他翩翩君子的仪表。 光风霁月的小郎君缄默,脸色愈发难看,如风雨欲来前的浓阴,黑到可怕。 有那么一瞬间,裴君琅怀疑,叶薇在花前月下说的那一番肺腑之言,并不是真心把他当朋友。 她不过是想利用他,不,是利用他的木轮椅,用来拉货罢了…… 推车的沈如意不由打哆嗦,他本想说点笑话缓解紧张气氛,但裴君琅看起来心情不好,他压根儿不敢开口…… 叶薇进了红龙谷以后,她的注意力便在地图上了。 小姑娘打起十二分精神,开始分析地形。 后来发现,呃,看不太懂。 还是裴君琅接过这活儿,教他们如何看舆图:“这里是水源,这里是休息点。若要寻方位,只要看树木的枝叶。茂盛一面一般都是向阳面,为南方,枝叶稀疏则为北面,背阴。再不济,也可以利用日光来辨别方位……” 裴君琅看一群人呆头呆脑的模样,指尖轻按额角,无力地道:“算了,地图给我,我来教你们怎么走。” 小伙伴们泪眼婆娑,忙感慨:“幸好有小琅(二公子)在,否则不出一个时辰,我们就能原路返回了……” 如今回想起来,鲁沉山不得不感慨叶薇有先见之明,裴君琅实在太有用了,这厮就是队伍的智囊团啊! 就是这个智囊团有点杀气腾腾,唯有叶薇才能镇得住。 山路崎岖,难走,草既高又深。 谢芙指挥妹妹割草割累了,她要先给妹妹抹一层护肤油。 于是,几人只能原地停下歇歇脚。 叶薇喝水的期间,忽然心生一计,道:“比赛最开始的时候,大家都会保存实力,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守好宝剑。在别班学生眼里,我们鸡腿队定是实力最弱的,其余六个小队也最有可能先来抢我们,既然如此……倒不如营造一个‘我们的宝剑已丢失’的假象。” 此言一出,谢芙、鲁沉山、沈如意都惊呆了。 倒是裴君琅饶有兴致地扬唇一笑:“大比里通报宝剑数量都是通过老师们驯养的春鹰,你如何能调教别人的爱宠?” 叶薇眨眨眼:“谁说我要用他们的了?” 她摇晃手腕上的山茶金铃镯,在叶薇的传召之下,山谷浓密的迷雾间,忽然旋来一只小巧的春鹰。 那正是叶薇的阿娇。 “我是叶家女,血肉胜过世间一切驯兽药,又怎会调教不好一只春鹰呢?”叶薇笑眯眯地指点阿娇,“就算你们的春鹰被老师们困在官学里,我的阿娇还是会老实听我的话。” 大家伙儿一脸佩服:“薇姐,你厉害啊。” “阿娇,去山谷各个角落给我传话。” 叶薇教了阿娇半天通报的话,继而放飞了春鹰。 没多久,红龙谷里外的高空,响彻一句—— “喜报、喜报,咕咕,【蜜汁鸡腿饭队】宝剑被夺,咕咕。” “鸡腿饭队,宝剑被夺,咕咕。” 即便山庄里燃起了求援的篝火,仍旧没有听到援军上山的消息,连领命的回信都不曾送来。 这才是真正令人绝望。焦莲和焦玄鸣姐弟一同失踪的消息,瞒了好几日,终于漏出了风声。 焦莲的尸体在碉楼的那一夜,就被裴君琅火焚烧殆尽,他不会轻易让人寻到她。 而叶家的家主夫人失踪多日,想也知道出了事。再有焦莲残害父亲焦刑一事传出风声,她又被焦玄鸣褫夺家姓。 一个被驱逐出家府的世家女,无疑是被逼上绝路。 对于焦莲这样自小万众瞩目长大的女人,此等刑罚便是折辱,定然生不如死。 不少人猜测,焦莲应该是羞愧难当,私下自尽了。 熟悉焦莲的人都知道,她把面子看得比天还大,怎可能忍受自己的世家地位一落千丈。 果然,没多久,焦莲未出阁前住过的老宅那里,有仆妇发现了焦莲自焚的尸体。 她选了一种决绝残酷的死亡方式——自焚。 因焦莲不是占天者焦家的女儿,故而她发丧的时候,娘家人也没有来葬礼撑腰,丧仪置办得十分潦草。 不少人唏嘘,作为占天者焦家大房的嫡长女,花团锦簇地来到人世间,又茕茕独行离开人世。 占天者焦家乱作一团,大房嫡子焦玄鸣人间蒸发,连骨头都找不到,故而焦家是第一个破了先例,把家主之位传承给嫡出二房的世家。 从今往后,占天者焦家便由老家主焦刑的亲弟弟焦松帆,继承家主之位。 这日,焦松帆乘坐一顶低调的青帷小轿抵达皇子府。 裴君琅听到人来了的消息,风轻云淡地扬袖,叫长寿看茶。 焦松帆撩袍迈入,他已是花甲之年的老者,却不敢对眼前多谋善断的小郎君有半点忤逆。 裴君琅抬眼,意味深长地道:“焦家少家主已除,老爷子也离世,眼下你当家做主,算是心愿得偿了吧?” 闻言,焦松帆惶恐地点头:“二殿下真是料事如神,老朽佩服至极。自打大哥与叶家联姻,族中事事要看叶家眼色,老朽受了多年的气,如今家权在手,老朽此生已无憾,往后定唯二殿下马首是瞻。” 裴君琅不听他这些客套话,只冷冷问:“我要的东西呢?” 焦松帆不敢含糊其辞,他很有诚意,双手毕恭毕敬奉上一个红绒布锦盒:“这是焦家的红龙血眼石,老朽交给二殿下,请您代为保管。往后,咱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蚱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还望二殿下他日登顶,定要体恤焦家的苦劳。” “你放心,焦家很识趣,我不会亏待你的。” “那老朽先告退了。” “嗯,青竹,送客。” 裴君琅单手撑头,另一手把玩那一枚红龙血眼石,布满血红裂纹的石头在如玉指骨间游走,日光照下,散出粼粼的光,烨烨生辉。 少年的脸上不见喜色。 他的复仇计划里多添一项叶薇的事,果真曲折了许多。但幸好,一切都在按照裴君琅预料的进行,结局也不算糟糕- 几个月后,便是七夕节。 皇后周婉如专程在红龙殿内,设下乞巧宴,邀请世家子女们一道儿入宫赴宴。 如此柔情蜜意的节日,臣工们都猜出,中宫或许有意为皇子女挑选合适的婚配对象。 若是从前,叶家嫡长女叶心月与大皇子裴凌联姻乃是板上钉钉的事。 然而,时至今日,焦莲被世家除名,树倒猢狲散,叶心月背后能倚仗的势力倒台。她的世家女地位一落千丈,已不是皇后心目中的良配。 反观叶薇,虽是庶出,却是长房次女,且在红龙谷大比中崭露头角,名声大噪。她入得了皇帝的眼,又有清容县主头衔,倒不失为是个好拿捏的棋子。 许是考虑到这一重,酒宴上,一贯眼高于顶的周婉如,难得朝叶薇和颜悦色。 周皇后对叶薇招招手,亲昵唤小姑娘上前来,让她瞧瞧。 叶薇很擅于伪装,绝不会在上位者面前失了分寸。她一如既往挂着甜美的微笑,撩裙上前,腕骨间兰铃镯琳琅作响。 叶薇朝周皇后盈盈一拜:“臣女见过皇后,盼娘娘顺颂安康。” 周婉如含笑,拉过叶薇的腕骨,点了点她挺翘的鼻尖:“世家与天家本就是同气连枝的一体,你也如本宫膝前看顾的孩子一般,何必如此客气。” 周婉如一记眼风瞟过去,心腹女官飞燕便心领神会,挪开一方软垫放置在主子身侧,供叶薇落座。 叶薇大大方方坐下,装傻回话:“祖母临出门前,教过臣女规矩。娘娘待人最为和善,臣女承蒙娘娘的厚爱与宽待,却不敢恃宠生娇,礼数是要时刻牢记于心的。” “真是个懂事的孩子,难怪我一见你便觉得有缘。”周婉如见状一笑,当着红龙殿里其他的世家子弟面前,和叶薇闲聊了好些家常话。 就连饭后,她都催促大皇子裴凌带叶家几个孩子逛一逛御花园,生怕叶薇极少赴官宴,会对皇宫里外不熟悉。 叶薇回到叶府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 这两日是假期,潜渊官学没有上课,学子们能够自行居家休憩。 她累得够呛,本想把花递给箬叶姑姑以后,就立马回屋睡觉。 哪知,她才跨入门槛,叶心月便拦住了她的去路。 来势汹汹的嫡长姐紧咬下唇,凝望叶薇的眼神仿佛要吃人。 “叶薇,你夺走了我的一切,你毁了我的人生。如今青云直上,你很得意,是不是?” 叶舟赶来前院的时候,沿路刺杀了几只山兽。 他翻上院墙,在远处敌军朝他射箭之前,飞身跃下,护在孩子们的面前。 叶舟皱眉:“怎么会来了这么多山兽?” 周牧娘为叶薇打抱不平:“都是大公子说,要叶家孩子献血,召出更多山兽御敌。” 叶舟没想到自家的小子姑娘们全被当成了屠宰的动物,任人宰割,脸色立时变得难看。 他阴沉沉地看了裴凌一眼,怒斥:“胡闹!快包扎好伤口!就你们这点血肉,召来山兽还好,若是让中了嗜蛊的山狼饮用,只会增加它们的杀伤力。你们以为自己是祖父啊?还有骨血策反山兽的功效?” 叶星路最怕的就是叶舟,在二叔的呵斥下,他老实巴交抄起一抔雪,清洗伤口。 叶舟的话,无疑是给所有叶家的孩子服下一颗定心丸,也当众扇了裴凌一记耳光。 裴凌心生不虞,叶舟不过是世家里的二把手,并非家主,如今是东洲裴氏执掌皇权。 裴凌恃才傲物,在他眼中,所谓的分权共治天下不过是个幌子,天家理应独享皇权,而叶舟,仅仅是他手下的一个家奴罢了。 家臣忘却尊卑规矩,竟敢朝主子狂吠。 裴凌眸色寒意毕露,他试图为自己立威。少年郎上前一步,拦住叶舟的去路。 裴凌道:“叶舟老师,如今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大敌当前,学生们危在旦夕,自然要想好全身而退的策略。让叶家人献血召兽,实在是无奈之举。” 叶舟睨了一眼几乎长得和他差不离高的大皇子,他从他的眼中读出了皇族独有的傲慢。 叶舟忽然笑了:“怎么?就凭你也想教我做事?” 裴凌:“我是天家皇子,理应在危急时刻,庇护我的臣民。即便要舍弃小我,拯救大我,我也会执意从之。” 叶舟揪起裴凌的衣襟,眼中怒火滔天:“放你他娘的狗屁!” 叶舟骂起脏来,和叶薇有的一拼,不少学生见状,纷纷低头,内心:果然是一脉相承的叶家人,都、都挺豪放不羁。 裴凌被骂懵了,他的衣衫被叶舟拉扯,凌乱不堪。他竟在人前受辱,叶家人该死! 裴凌火冒三丈,一下搡开叶舟的手,疾退半步:“大胆叶舟!我敬你是师长,可你竟敢羞辱皇嗣,蔑视天家,你可知,此举犯了大不敬之罪?!” “没你爹手里的皇权,你算个狗屁东西,也值得我来敬?”叶舟卸下所有师长的悲悯,脸上不再遮掩对于皇家的厌憎之情。 “裴凌,掂量清楚你的身份,我的父亲已经被你们天家害死了,这笔仇,记于大义情理之上,我不能同你们天家算,但我的侄子侄女们若是出个三长两短,我就是不要这条命,也会和裴家死战到底。” 裴凌明白了,叶舟并不是好驯服的狗,他不听命于他。 世家与皇权仅仅维持表面的平和,在百姓面前粉饰太平,实则自从阳关之战起,底下便暗潮汹涌,早就隔阂重重。 想必裴望山也料不到,他们这些长辈遮掩了二十年的平静景象,竟被自家轻世傲物的毛小子给撕了个一干二净。 裴凌虽冲动,却不是个蠢货,他懂得见好就收。 大敌当前,他还要叶舟顾及天家的面子,舍生保护他,因此不要和叶舟硬碰硬。 裴凌不吭声了,叶舟也就不再搭理他。 回头的一瞬间,他对上小侄女亮晶晶的眼眸,心里颇有几分不自在。 叶薇不会以为,他在帮她出头吧?虽然好像,也算是出头。 叶薇心里想的事更多,她没料到叶舟原来一直记恨天家,他和她的父亲叶瑾不同,没有为了荣华富贵,一心臣服皇帝,为裴望山卖命。叶舟厌倦了为皇帝开疆辟土的日子,也不满父亲客死边关,他记恩,一直惦记父亲的。也是因为如此,他才不满叶尘夜把家主之位传给道貌岸然的兄长,他最厌恶的是,叶瑾拿着父亲用命打拼下来的家业,像条狗一样讨好裴望山。 天家就是杀父仇人,若非皇命逼迫父亲护主,叶尘夜又如何会献祭血肉,一心要赢下战役? 虽然叶尘夜心中定是存有庇护边关百姓的大爱,才会甘心舍命救世。 叶舟只是看到了裴凌自私自利的嘴脸,为父亲效忠这样一家子衣冠禽兽,感到不值罢了。 这一场争执落到裴君琅眼中,又是另外一幅光景。他心中了然,原来叶家也没他想得那般和睦,处处都是好攻克的罅隙- 夜色昏暗,京城皇都,各个宫阙燃着幽幽的灯,烛光煌煌。 深红色的丹墀之上,是天子寝殿。落不尽的大雪封住了殿门,小黄门手持扫帚,无论如何清扫也无法空出一块地来。他的手指冻得红肿,膝骨也刺疼。小太监在中贵人看不见的地界里瑟瑟发抖,如同鹌鹑,还没来得及偷懒一会儿,殿宇的窗户竟从内向外打开了。 小太监被哐当的响声吓了一跳,一抬头,绿豆小眼正对上一张不怒而威的脸。小太监顿时吓得两股战战,冷不防跪到了雪里,膝骨骤然冻僵。 裴望山开窗透风,恰巧看到小黄门瑟缩的身影,原来只是个孩子,瞧着同他的二郎差不多大的年纪。 皇帝低头,视线落于小太监红肿的指骨上。 裴君琅浑身上下都染满了血色,就连饱满的眉骨也溅射一丝血痕。他抬手一抹,一道蜿蜒绵长的红,自他的眼角涂抹至下颌,美得骇目惊心。 “趁孤心情好,奉劝各位束手就擒。毕竟,你们的陛下已经殡天了。” 裴君琅声音清冷地说出这样一桩惊心动魄的夺权罪业,众人无不瞠目结舌。 但很快,大家反应过来。 裴君琅当然有资格口气狂妄,盛气凌人。 裴望山死了,裴君琅逼宫成功,他顺理成章登上王座,成为新一任君王。 军士们明白往后要效忠谁,他们见好就收,抛下了武器军械,纷纷跪地,山呼万岁。 他们不再是裴望山的私兵。 从今往后,他们只为裴君琅一人鞠躬尽瘁。 第一百三十五章 裴望山死后,钦天监择了即位大典的吉日,礼部、光禄寺、中书省的堂官们则负责登极仪那日的礼制安排。 很快,大乾国举行了裴君琅的登基大典。 这一日,市井街巷锣鼓喧天,店铺酒家张灯结彩,百姓们不知宫闱里的血腥争斗,他们对天家的事漠不关心。他们只知道,如今要当皇帝的人,是红龙神主的夫君。 裴君琅身穿衮服,佩戴十二条垂旒的冠冕,坐于高台的鎏金龙头王座之上。乌沉沉的大殿内,阳光照不到深处,唯有龙凤烛在铜台上哔啵作响。 裴君琅的五官阴在暗影里,勾勒出俊秀清晰的轮廓。他冷冷睥睨台阶下的文武百官与世家长辈,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大权在握的喜色。 裴君琅不过弱冠年纪,他看上去那样年轻,那样稚嫩,偏偏没人看小瞧这位铁血手腕的君主。特别是红龙与裴君琅同进同出,看在红龙的面子上,也无人敢不敬裴君琅。 红龙黏不到叶薇,只能每日默默跟在裴君琅的身后。虽说裴君琅待它态度冷淡,但好歹也算是从前认识的人,红龙不大介意他的冷脸。 一个残疾的皇族人,先是力排众议成了东宫皇太子,又登上了王座,成了大乾国的君主,各家的长辈心里还是有些不爽快。 特别是裴君琅手掌红龙,剥夺了各个世家分化皇权的权力,从今往后家主的选举都只能由世家内部举荐名单,再让皇帝拍板定案,从中择一人继承家主之位。这不就是代表,往后世家再不能独大,一切要以天家为尊?但裴君琅还算给足了世家人脸面,地方州郡还是留给七个世家自治,他不更改从前治国的举措与方式。 裴君琅成为皇帝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叶薇追封拟谥为“元仪皇后”。 而东洲裴氏看到裴君琅从一个受世家把控的傀儡,摇身一变成了掌控天下的君王,他们各个感到扬眉吐气,不管是裴望山即位,还是裴君琅登顶,不都是裴家的子孙吗? 裴君琅撩起薄薄眼皮,刚要出声,青竹便一脸焦色地冲来,附耳与裴君琅道:“主子,您要找的人带来了。” 少年郎轻拧秀眉,摆摆手:“不了,我回府一趟。” 众人大失所望,发出遗憾的叹息。 叶薇望着裴君琅覆满雪絮的背影,若有所思。应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才会让小郎君放弃聚餐,心急火燎奔回府上- “求您了!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裴望山年轻的面孔上毫无慈悲,他转了转指骨的玉扳指,眉眼低垂,不为所动。 裴望山帮赫连璃更衣,换上世家成婚的礼冠与华服。柔软的兔毛厚缎长裙,铺陈了一地。 赫连璃即便更改了容貌,那一双凤眸也妖冶动人,如同天女。 裴望山亲吻她的樱唇,怜爱地捧起她的脸:“我们都没有选择。但今日,我愿意请红龙神主见证,我此生唯爱阿璃,我待你真心实意。” 赫连璃没有回答,她一如既往沉默,她接受命中所有,悲惨、喜悦、幸福、残忍,她失去了灵魂,不会反抗。 裴望山说,赫连璃是他真正的、唯一的妻子。 他说他没有撒谎。 …… 但赫连璃心知肚明,裴望山留她一命,很可能还是想知道赫连家的传家术是什么,私藏的秘宝又是什么。 他妄图用情爱感化她,帝王家想来没有良心。 赫连璃想到旧事,眉头都没蹙一下,她沉默无言,饮下催产的药。 她没有被裴望山蛊惑。 腹中的孩子开始踢腾,五脏六腑拧作一团,羊水破了,衣裤湿了,水渍淋漓一地。 她强忍住痛楚,咬紧牙关,扶住墙壁,一点点摸到床榻上。 赫连璃摇动三清铃,召出尸人仆从。 很快,扮作稳婆的刘嬷嬷匆忙踏入,她看到昔日金枝玉叶的赫连家嫡小姐,竟畏缩在这样一间窄小的房屋里,还要服下这种能够诞出死胎的虎狼之药,她泪盈于睫。 刘嬷嬷一边帮忙生产,一边苦劝:“小姐,您何必为难您的骨肉,他也是赫连家的后代。” 赫连璃浑身战栗,神魂仿佛在那一瞬之间回到了躯壳里。 她咬牙切齿,眼中有了神采:“我绝不会生下与仇人结合的孩子……” 那个一出生就毙命的男婴,被赫连璃抛到了襁褓中,她没有看任何一眼。 直到刘嬷嬷从带来的棺材里,抱出另外一个被霜雪覆没全身的孩子。 赫连璃强撑起身体,咬破手指,挤出血液。 殷红的血点在孩子的眉心,像是观音额间的慈悲痣,血液尽数被婴孩的皮肉吸收。 赫连璃的血仿佛药引子,一下子驱散了孩子身上的寒毒。 婴孩皮肤间的冰鳞渐渐褪去,体温回归本身。 他不再是冰封的状态,他有了生气,开始啼哭,嚎啕大哭。 这个孩子活了。话落,裴君琅以为叶薇会伤怀,会怪他自作主张。 但他低估了叶薇。 叶薇只是眨了眨眼,轻声说:“死了也好。” 背叛她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如果没这个觉悟,早晚死的人,会是叶薇。 她为了自保,不会心慈手软。 裴君琅不蠢笨,稍稍一推断便知真相:“是你嫡母下的手?” “是呢。”叶薇俏皮地开玩笑,“没有母亲筹谋的孩子就是这样啦,命如草芥,不值钱的。不过……焦莲夫人杀了我娘,我也该让叶心月尝尝失去母亲的滋味了。” 裴君琅没说话,他向来不觉得叶薇斩草除根的做法有什么错。 他最厌恶拖泥带水,在战局里,所有的心慈手软,都是给敌人递刀。 叶薇偏头,朝裴君琅笑:“小琅帮我,杀了焦莲。” 裴君琅想到占天者焦家的红龙血眼。 针对焦家,本就是他的计划之一。 借叶薇给焦家捅一道口子,似乎也不错。 思及至此,裴君琅慵懒地支起下颌,唇角微扬:“好啊,我帮你。” 没多时,青竹回来复命。在他赶去追杀蔡嬷嬷之前,已有一支暗杀的队伍将其伏击杀害。 见状,青竹便没有出手。 他只是把蔡嬷嬷的尸体抛得更远一些,以免惊扰到皇家人。 竟然已经死了?叶薇欲言又止地看了裴凌车上香炉一眼,故作头晕眼花,上了自家的马车。 还好桐花很擅察言观色,立马下车搀扶叶薇,忧心忡忡地问:“小姐,您头疼得厉害么?待会儿含片薄荷叶醒醒神吧。” “还是桐花心疼人呜呜。” 主仆俩一唱一和上了车。 裴凌眸光幽深,摸不清叶薇的路数,暂时没有妄动。 他莫名噙笑,回到自家车上,对叶心月道:“你这个二妹倒娇气。” 话音儿里没有怪罪的意思,仔细去辨别,还隐隐起了点兴致。 叶心月皱眉,不是好兆头。 但其实,裴凌不过觉得叶薇的手段太稚嫩,一团孩子气,被他一眼看穿,根本不够格摆在台面上使。 偏偏叶心月会错意,以为裴凌很吃叶薇装疯卖傻那一套,手中的兰草手帕被绞到勾丝,心情非常郁闷。 叶心月秉持着世家淑女的风范,淡淡道:“她对外一贯娇弱,总要迫着旁人多担待她几分,如有开罪之处,还望殿下多担待。” 叶心月一副拿乖戾庶妹没法子的宠溺态度。 闻言,裴凌想到了自己的小皇妹裴青鸢,性子活泼,也很依恋他这个长兄。 裴凌含笑,深以为然:“既是幼妹,确实该多照顾一些。” 叶心月气闷:…… 男人太耿直,她眼药没上成。 另一边,叶薇坐在车厢内,心神不宁。 叶薇刚和裴君琅打好关系,她可不想插兄弟两刀,又上一艘贼船。 只是奇怪得很,裴凌过去从来没正眼瞧过她,怎么忽然就来招惹她了?还是在长姐叶心月的眼皮底子下。 背后是有哪位高人的授意? 还是说,有人要借她来搞裴君琅了? 叶薇顿感不妙,这趟回叶家,定又要被焦莲敲打。 裴凌真是……害人不浅。 仔细想来,母亲徐灵雨其实很有先见之明。 她说裴凌不是好人,那就一定不是个好东西。 即便徐灵雨的提点与提防来的并没有道理,但这是叶薇思念母亲的方式。 她不曾忘记母亲说过的每一句话。 小姑娘忽然想起母亲温暖的怀抱,一时间精神恹恹。 叶心月在外读书,辛苦十多天,一回家定有父亲慰问,母亲关怀。 可叶薇只有孤零零的一个小院,没有人会对她嘘寒问暖。 不过幸好,焦莲还没有糊涂到会克扣叶薇的月例与吃喝,特别是如今她入官学,在各个世家小姐公子面前点了眼,她也不敢贸贸然发落叶薇。 叶薇低眉,心情沮丧。 如果她今年没有冷不防被焦莲弄死,最好的结局应该是当成一个还算得用的叶家女,提溜出去笼络人。 那么夫婿便不是叶薇可以挑挑拣拣的了。 这就是隔了一层肚皮出生的下场,叶薇要替自己筹谋。 这一回,她是真的头疼了。 叶薇想小睡一会儿,车窗外霎时传来“咚咚”两声敲击。 她呆若木鸡。 什么东西还能在马车前行的时候,穷追不舍撞她的车? 叶薇困惑,拉开花鸟雕刻的梨木车窗,一只春鹰扑棱翅膀飞到她掌心。 “琅、咕咕、琅。” 春鹰含含糊糊地大叫,把腿上绑着的字条抬给叶薇看。 叶薇摘下字条,小心翼翼捋开。 是流丽清隽的字迹,上面写着一句:离裴凌,远点。 规规矩矩的一句话,言简意赅,很有裴君琅闷嘴葫芦的风格。 叶薇几乎能幻想到,他如何寒着一张厌世的脸,一笔一划写下这行字。 难能可贵,像是被魑魅魍魉夺舍了。 她忽然很想笑。 若是往常,她和裴君琅关系密切,恰巧被裴凌看到。裴君琅一定会想方设法避开她,拒人于千里之外。 哪里像今日。 知叶薇被裴凌找上门,非但不远离她,还敢私下给她送信,暗通款曲。 甚至是直白地告诉叶薇:别搭理长兄。 叶薇嘴角上翘。 看来,她这几日猛烈的交友攻势,颇有成效嘛!- 叶薇回到叶家时,正赶上用晚饭的时辰。 叶薇想也知道,肯定是焦莲将她灭口了。 主子给的承诺,只有最为愚蠢的奴婢才会信以为真。 叶薇心知肚明,死了一个仆妇的事,裴君琅不想闹大,免得皇帝以为御林军护卫不严,要把账算在裴君琅头上。 她不声张,焦莲做贼心虚不敢问,这事儿也就不清不楚地过去了。 叶薇托腮,半晌没说话。 这人间发生的事,还是一桩赛一桩讽刺。 叶薇给红豆喂了好几口甜糕,又招呼它回山里去。 “下次再见啦。” 红豆伸出小尾巴,轻轻勾叶薇的小指,依依不舍。 “我们会很快见面的。”叶薇和红豆道别。 冬狩有太多世家长辈在此,叶薇不敢留下它,以免小蛇有个三长两短- 落日熔金,夕阳照在苍茫的雪地,鳞光闪闪。 雪色尽头,是一顶顶扎营的小帐。 最靠西的一顶,有一缕红影钻入其中。 叶心月穿一身夹了狐毛内胆的红色骑装,背一把鹿皮长弓,英姿飒爽。 她迈入母亲焦莲的营帐,不安地问:“娘,叶薇真的死了吗?没人去她的帐篷里打听,也没人宣布她的死讯,我心里总是着急不宁。” 焦莲抬指,抵住叶心月的唇瓣,摇了摇头:“嘘,噤声。你也不想想,若是我等派人特地去看叶薇的情况,不就坐实了毒是我等下的么?你放心,绿萝根熬的汤是炙骨香的毒引子,两物一触,便是大罗神仙都难救,白家医者出手也回天乏术。况且,昨夜那个姓蔡的婆子来给我复命,说她都处置干净了,她亲眼看着叶薇死的,出不了差错。” 叶心月松了一口气,笑道:“那就好。不过那个蔡嬷嬷口风严密么?会不会抖露我们的事?” 焦莲见女儿做事滴水不漏,心里宽慰极了。 她抚摸叶心月的乌黑发髻,温柔地说:“心月放心,阿娘早就有了万全之策。那蔡嬷嬷,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原来已经灭了口。 上位者,鞋履底下,必踩踏森森白骨。叶薇运气不好,生在了叶家,怨不得她。 叶心月这下完全放心了。 她笑逐颜开,依偎进焦莲的怀里:“那女儿就和大殿下去夜猎了,今晚会迟点回营帐。” “去吧,当务之急,便是你和大皇子多多相处,培养感情。再有一年,大皇子便至弱冠年纪,届时你们的婚事就能提上日程了。”焦莲欢喜地打量叶心月,仿佛她的荣耀便是自己的,“我的女儿,将会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 “阿娘,八字没一撇呢!那我去啦。”叶心月躲羞。 “去吧,真是女大不中留!” 叶心月抿唇一笑,欢喜地跑出了营帐。 焦莲目送女儿远去,脸上笑意不减。 她做起了日后女儿母仪天下的美梦。 焦莲还没来得及进内室打个盹,屋外又响起了风风火火的脚步声。 她以为是叶心月毛毛躁躁落了东西,正要戏谑几句,一抬眼,焦莲呆若木鸡。 来人一袭樱桃酥山纹浅粉袄裙,双环髻,乌油油的发间别了两朵流苏桃花。明眸善睐,笑若春山。 可不就是叶薇吗? 焦莲瞠目结舌:“你……”是鬼? 赫连璃松了一口气,她既哭又笑,抱住孩子,不住呼唤:“老祖宗,你终于醒了。” 这个孩子,便是赫连家的秘宝。 赫连家守护老祖宗多年,一代代听从吩咐,要看守好老祖宗,不要叨扰老祖宗的沉睡。 而如今,赫连璃已经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 她快要死了,她守不住家族了。 因此,老祖宗,你只能学会自保了。 赫连璃利用自己腹中男婴的死,换取了老祖宗的生。 大家都以为她养育的老祖宗,是她生下的儿子,是裴望山的亲子。 其实不然。 赫连璃故意怀上身孕,忍辱负重,忍受屈辱,用自己亲子的命,换下老祖宗。 她以母亲的身份,将老祖宗养育成人。 这个孩子,便是长大后的裴君琅。 …… 刘嬷嬷跪地,给赫连家庇护了数百年的老祖宗磕头。 她不知道裴君琅身上究竟有什么玄妙,竟会在婴孩时期,就用丹丸锁住岁寿,冰封于家宅之中。 但她知道,裴君琅是赫连家的命脉,是除了红龙血眼石以外的至宝。 赫连家的族人可以死,但他一定要活。 赫连家族世世代代守护裴君琅。 所有人,对于老祖宗的存在守口如瓶。 大家宁死也要保护好裴君琅,这是祖训,是生来就要肩负的使命。 屋外大雪纷纷,冰天雪窖;屋内炭盆荜拨,温暖如春。 可裴君琅还是觉得冷。 他指骨紧攥,第一次生出了茫然的情绪。 可是天池却在瞬息之间冰封三尺,再无小郎君的踪迹。 叶薇眼睫满是水雾,她迷茫地敲打冰面,却无法撼动天池分毫。 她用冻僵了的手指扫开地面的壁画,每看完一张壁画,她都会发抖,她明白了裴君琅的身世秘密。 若是以长生之身,换死者之命……会如何呢? 以命换命,再无来生。 叶薇想,裴君琅神通广大,他一定不会有事,他一定只是再次陷入沉眠。 她只要好好活着,好好等待,裴君琅会再次浮出天池。 叶薇会等到裴君琅,她和他的缘分不止于此。 叶薇的脑袋一团浆糊,她忍不住又去回想方才水下那一幕。 裴君琅薄唇轻颤,他以无声的口吻,一遍一遍和她说着什么话。 叶薇后知后觉明白过来,裴君琅的未尽之语。 他说——“叶薇,你自由了。” 【终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 叶薇骑着红龙回到宫里。 清瘦的小姑娘一落地,在场的所有宫人、侍卫都寒毛直竖,吓得瑟瑟发抖。 他们疑心是见到了鬼魅,不敢吱声,想去寝殿请皇帝裴君琅来应对,却偏偏搜遍了宫阙也找不到君王的身影。 百般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去求助世家的长辈们。 这一晚,阖宫闹得人仰马翻,谁都没想到,叶薇居然能超脱六道轮回,死而复生。 在场的世家人,除了叶老夫人眼眶泛红,敢当着红龙的面拥抱神主叶薇,其他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都不敢吭声。 当初世家逼死叶薇的画面仍历历在目,他们生怕叶薇一个不顺心,又要起来闹事。 叶老夫人抚摸叶薇乌浓的长发,直到她碰到叶薇温热的耳朵,这才相信孙女是真的回来了。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老人家双眸含泪,将裴君琅留下的遗诏递给叶薇。 叶薇是第一次有这种难捱的感觉。 腰上的一团热,绵绵的,贴了两块烧得绯红的炭,从衣布开始灼,焦黑的灰烬四扬,一直燎到心里。 她不敢动。 叶薇想回头看一眼裴君琅,又怕正对上他的视线,只能抬头望月亮,仿佛月亮就是裴君琅。 很快,少年修长的指骨缩回,取而代之的是守礼端方的臂骨。 裴君琅圈来的手,和她一直有一寸的距离,轻易不会触碰到叶薇。 方才的亲昵,似乎真是他的无奈之举。 如果可以,裴君琅也想完全不靠近她。 叶薇恍恍惚惚明白了,之前的无措与悸动,只是她的幻觉。 胡思乱想间,叶薇腰间已系上狐毛大氅的两只宽袖。 “好了。”裴君琅冷淡的声音传来。 叶薇逃也似地转身,指着身上的外衫,问:“怎么忽然想给我多添一件衣?” 裴君琅撑着下颌,瞥向旁处,只留给叶薇轮廓锋利的左颊。 他眨了一下长睫,不自然地道:“你……染上了。” 叶薇想到癸水,如梦初醒,丰腴的脸蛋立马通红。 她结结巴巴:“啊,我、我知道了。” 听到叶薇局促不安的回答,少年的唇角于暗处轻巧微扬。 看,傻子。他早料到她会羞赧。 叶薇心事重重,今晚便没有多在外逗留。 他们早早回了帐篷里,叶薇解下那一身狐毛大氅,脑海里还全是裴君琅微扬的唇角……他一定觉得她很好笑。 叶薇鼓了鼓腮帮子,把自己埋入仆妇备好的热水中。 一蓬蓬升腾的潮热熏上叶薇的脸,剔透的水珠沿着她的眉骨,一点点往澡盆里落。 叶薇换洗了衣物,还换了新的月事带。 待浑身清爽的时刻,她的脑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她要再见裴君琅一面,让他看到干干净净、没有一丝一毫不妥之处的自己。这样,叶薇才能捡回淑女的尊严,一雪前耻。 叶薇抖了抖裴君琅留下的狐毛大氅,里里外外检查。幸好,没有血迹留上。 叶薇又燃了桂花香木,给衣服各个犄角旮旯都熏了一遍香。 她再度钻入冷冽的风雪中,走向隔壁那一顶仍亮着烛光的帐篷。 “小琅?”叶薇隔着帘幕,唤他。 女孩轻柔的声音,顺着撼动庭户的寒风卷入。 惹得裴君琅取书的指骨一顿。“嗯。” 叶薇闷闷地应了一声。 “哭够了吗?我们回去?” “再等等吧。” “等什么?”裴君琅不解,他知道碉楼上风大,唯恐叶薇受风受冻。只能把长袖再搭上叶薇的后脊,为她防风。 “一旦我从这里离开,小琅就不会再让我靠这么近了。” 叶薇赌气似的抱得更紧,整个人任性地埋到他怀里,以强硬的动作据理力争。 裴君琅的仓皇无措,到眼下这一刻,才慢吞吞地浮现。 “叶薇……” 他哑然失笑,却没有流露出笑声。 只是有昏暗的夜色作掩护,他可以肆无忌惮展露出那一丝难能可贵的柔情。 但裴君琅也心知肚明,叶薇的依恋,不过是因她如今的脆弱。这种紧要关头,换一个人在她身边,即便是周溯,想来叶薇也会寻求安慰与庇护。 只不过,裴君琅与叶薇的私交甚密,还算相熟。 因此,给他抢占先机。 幸好,裴君琅也没有再劝她松手了。 许是感受到小郎君腰腹不再紧绷,认命似的,松懈了力道,叶薇唇角几不可查地微微上翘。 她终于扳回一成,让裴君琅心软一次,没能成功拒绝她。 抱得久了,叶薇掌心发潮,泌出热汗。 但她仍旧没放,固执地像一头犁地的牛。 叶薇总觉得,只要她一松手,小郎君的柔情便不复存在,人也会一溜烟从她掌心溜走。 她不想他离开。沈彦忠心护主,那他献上的名单,可信度一定很大。 御林军开始动手,他们跟着大太监唱报名单上的名字。每念一个,便是一场屠杀。 匕首递上那些佞臣的脖颈,手起刀落。 到处都是惨叫,到处都是血, 百官们紧闭双目,谁都不敢说话。 这是大内禁中,他们没有带人马,他们被裴望山瓮中捉鳖,步了沈追命后尘。 幸好,裴望山没有丧尽天良,动其他的世家长辈。他不敢,也不想。 唱的这一出“杀鸡儆猴”的戏够到位,票友们心满意足,谁也不会说埋汰话了。 今日红龙殿的一场血色审判结束,众人承蒙圣恩,行礼时,脸上老泪纵横,一个个官吏都是扶着发软的膝骨回的家宅。 太掉以轻心了,差点就死在皇帝手上了。 往后没有必要,世家长老们宁愿称病也不想再入禁庭那个鬼地方。 真遭罪啊- 过了年关,再冷冽的雪都该停了。 沈彦在家宅里等待皇帝裴望山的惩戒。 他护驾有功,又将白莲教的窝点告知天家,将功折过,免除死罪,但褫夺世家家姓,贬为庶人。 沈彦跪在绵软的雪地里,谢主隆恩。 他高高举着御前大太监福德送来的圣旨,在福德传完旨意转头欲走时,沈彦往大太监手里塞了一个锦布小匣子。 沈彦:“中贵人请把这个匣子交给陛下。” 福德心惊肉跳:“这是何物?” “陛下一见便知,劳烦您跑这趟腿了。” 福德畏惧天家的威压,不敢多问,点头称是。 那匣子里的东西,其实是沈彦从沈追命的家宅里,找到的红龙血眼石。 裴望山想要,他便如他所愿,亲手送给皇帝。 送走福德,沈彦回到房中,端详双手。 前两日杀沈追命的触感犹存,掌心都是仇人的血,那般快意,那般舒畅,他此生已无遗憾。 沈彦坐在床边,又想起了皇帝裴望山。 在许久之前,他曾和皇帝私下里密会过一回。 裴望山:“朕知你想为亲族平反,想拉沈追命下马。可他身为世家家主,又岂是你等蝼蚁可轻易践踏、碾压的?朕也深受世家欺压之苦,朕知你心中隐痛,朕愿意将心比心,帮你一回。” 后来,沈彦奉皇命潜入白莲教,与裴望山联手设下杀局。 沈家是不服天家管教的世家,他不如叶家和周家懂事,遇上裴望山,唯有死路一条。 可是……沈彦想到那日被围困在山庄里的世家孩子。 杀局其中,也包括裴望山的亲子,裴凌与裴君琅。 裴望山意图杀害沈追命,是否没考虑过自己孩子的安危? 还是说,裴望山本就是心狠手辣的枭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即便不惜害死自家的儿子。 那么,知晓裴望山秘密的沈彦,定也不能平安活下来。 沈彦会意,他摩挲一番圣旨,果然从镶边刺绣里,找到了一包毒.药。 沈彦笑了声:“这就是天恩啊。” 算了,反正他心愿得偿,与其被天家暗卫刺杀,倒不如自个儿痛快一点赴死。 这样一来,他的死法还能体面一些。 临死之前,沈彦让奴仆帮他出门买了一串冰糖葫芦。 他生于贫瘠的藩镇,逢年过节没什么吃的,父母亲就会给他买几串糖葫芦。 他许久没吃到这口了,眼下嘴馋得紧。 奴仆不知主子忽然发什么癔症,但也没有拒绝,他点头哈腰称是。 正要走,沈彦忽然想起,还有一样东西没还。 他瞥了一眼屋隅角落的酱菜坛子,思索片刻,还是往里塞了个黄表纸折叠的三角护身符。 “把这个菜坛子送到叶薇小姐手里,记住,要亲手交给她。” 奴仆挠挠头。送东西,还要买糖葫芦,大冷天的,主子家事儿还挺多。 下人困惑地出了门。 沈彦心愿了却,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 他用酒水冲泡了那一包药,递到唇边细细品尝。还好,不大苦。他这个人,还是爱吃甜口的东西。 沈彦喝完了酒。没多久,钻心的痛楚便弥漫肺腑,果然是一包剧毒。 不过,算了。 沈彦释然一笑。 他还了酱菜坛子。 沈彦从前吃过叶薇一口酱菜,还没付钱呢。往后没机会再见,那就这样道别吧。 就此,他作为师长,和孩子们的恩怨情分,已经两清啦- 皇子府上,天刚蒙蒙亮,长寿就被明月拉去扫檐下雪。 长寿畏寒,叫苦不迭:“那么多下人,凭什么喊咱家扫雪?” 青竹:“不是你说主子醒来,伺候得力的奴仆可以放一天年假的么?人都躲懒去了,可不就得你亲力亲为?” “那明日扫地不也一样吗?” 可……究竟该如何留下裴君琅? 叶薇困惑的同时,也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她为什么执意想囚住裴君琅?仅仅是因为对朋友的依赖与不安吗? 不尽然。 可叶薇恍恍惚惚意识到,她对裴君琅……似乎有了一点私欲。 究竟是为什么,她说不上来。 叶薇抬起头,一双杏眸倒映漫天繁星,黑亮到夺目。 她蹲身于裴君琅的膝前,少年郎一低头,便被她装了满眼。 少年人,拥有一副得天独厚的皮相,郎艳独绝。 裴君琅看到叶薇眼里的自己,一时间有点无措。他垂下浓密的眼睫,下意识避开眼去。 月色凄清,盈盈的月华照到两人的眉心、鼻尖、肩骨,玉洁一片。 叶薇仰首,便看到了裴君琅脖颈间,滚动的嶙峋喉结。 玉洁莹润的喉珠,埋于胜雪的肌肤底下,莫名诱人。 她记起裴君琅半梦半醒的那个吻,罔顾她意愿的吻,不够温润君子的吻。 叶薇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她起了睚眦必报的歹念。 坏心眼的小姑娘仰头,蓄意偷袭裴君琅最为脆弱的脖颈。 女孩的贝齿轻轻舐咬了一下郎君的喉结,肌肤相亲,温热的湿意。 叶薇莫名受到蛊惑,呼吸也急促、滚沸。 她没忍住,甚至伸出丁香小舌,试探地流连,若有似无地啄吻了一下。 裴君琅身上的兰花香很甚,浓郁地涌来。 实在很香。 叶薇脑子一团浆糊。 几乎是瞬间,裴君琅僵滞在地,修长指骨攥住轮椅扶手,不知该退还是进。 没多久,手心生了一重热汗,裴君琅无所适从,死到临头,动都不敢动。 潮热的触感,跗骨而生。 令人呼吸急促,一颗心兵荒马乱。 他难以置信地凝望眼前的叶薇,连出声都不敢。 少女居心不良,又不敢太僭越,于是叶薇浅尝辄止,沉沦了片刻,立马逃跑。 她做贼心虚,和少年拉开一臂的距离。 随后,小姑娘又得意洋洋地笑起。 裴君琅从叶薇的脸上,能清晰看到女孩的狐黠与挑衅的神情。 她在反击,也是馈赠。 顷刻间,少年抬手,以手背遮挡住潮红的脸颊。 她绝对是想弄死他! 裴君琅第一次这般语无伦次:“你、你怎可……” 少年目若寒霜,漠然看了被厚毡毯死死压住的门帘。 夜已经很深了,叶薇来做什么? 裴君琅刚沐浴更衣,沏完干茉莉花茶,打算睡前翻两页书。 闲暇时光被不速之客打断,他略有点不满。 但想到营帐外寒风料峭,裴君琅抿了下唇,还是回答她:“你……有事?” 叶薇踩在厚雪堆里,足尖冰冷。她原地跺脚半天,没听到裴君琅的声音,还以为他已经睡下了。 幸好,小郎君很快有了回应。 叶薇半个身子钻进营帐,手里的狐毛大氅被她高高举起:“我来还你衣服!” “不必。”裴君琅不缺一身衣,既给了她,就没想拿回来。 “小琅……”叶薇幽怨,明亮的眼神一下子萎靡,如被人遗弃的小狗。 裴君琅没办法,只能拧了拧眉心:“进。” 叶薇得偿所愿,当即钻入裴君琅的营帐。 果然,怕冷小郎君的住处,燃了旺盛的炭盆,温暖如春。 叶薇眼角眉梢沾着的雪花,被蓬勃的热气儿一烘,立马化了水。 这个帐篷,叶薇不知来了多少次,熟稔到一桌一椅的摆放都了然于心。她驾轻就熟地挪来一方软垫,落座,然后一目不错地凝视裴君琅。 许是在自己的地盘,今夜裴君琅洗漱完身子以后,没有再披厚重的外衣。 他着了一件桃枝绿的单薄衫袍,窄袖,袖缘还绣满了桃花暗纹,于烛光下,绣面油润可人。 叶薇视线下移,小心窥探了一眼裴君琅的足踝,他连鞋都没穿,长长的衣摆垂下,偶尔能看到一星半点儿燎疤。已经褪色的伤痕,像突起的青色筋脉,附着足骨间,并不丑陋。 少年郎果然是很漂亮的人,举手投足都很赏心悦目。 叶薇脑袋昏昏,一时不防,又回忆起先前冒犯裴君琅的画面。 她记得实在不多,只想起了指腹薄茧微触上裴君琅喉结的那一幕。 他似是不适,雪白脖颈吞咽了下,嶙峋的桃核儿便从叶薇的指尖滚到了指节,紧紧贴着她的皮肉,流连不去。 喉结的触感是冷的,指腹就能焐热,如同一块上好的良玉,很合适把玩。 叶薇心说有趣,依依不舍,碰了好几次。 直到裴君琅眼角晕起潮红,制止了她。 …… 许是帐外雪夜清静,帐内春意盎然。 熟悉的声音,阔别三年才听到的声音。 叶薇背对着天池,她咬紧牙关,咬住唇瓣,眼睛热腾腾的,蓄满了好多眼泪。 她忍耐着,不让那些眼泪掉下来。 叶薇听到了,却不敢回头,她好害怕只是一场梦。不能、不能一次次给她希望,又一次次碾碎她的希望,那样太残忍了。 可是,她身后的声音没有停。 “这几日送来的糕点甜味正好……你之前留下的甜糕方子果然是耍我的。”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问我,是要等世上再出现赫连家那种有缘人,还是要我舍弃永生之身换来短暂一世。” “我想了想,你这样胆小,夜里还怕黑,没我应当会哭,所以我选了后者。” “叶薇,你真的很麻烦。” 叶薇浑身发抖,她猛然回头,终于看到了眼前的事物。 天池冰裂消融,小郎君浑身湿漉漉的,他跪在岸边,眉眼一如既往冰冷而清绝,皮肤雪白不似常人,宽大的黑袍裹在他的身上,紧贴着清瘦的身姿。他的腿骨似乎有了力气,几次尝试站起,又单膝跪下。他好像……不再患有腿疾了。 叶薇错愕到说不出话,她飞扑向裴君琅。像是害怕他再次消失,她把他抱得好紧,像将他融入她的骨、她的血。 “叶薇。”裴君琅被她突如其来的一撞,呛得咳嗽。 叶薇迟缓地蹭着裴君琅冰冷的胸膛,纤细的手指绕过窄瘦的腰身,一寸寸抚过他的背肌。 裴君琅有体温,有心跳,他是活生生的人! “小琅……”叶薇鼻腔酸涩,忍不住要哭,她好害怕也好高兴,她恳求裴君琅,声音怯怯的,“你不会再走了吧?” 裴君琅刚想骂叶薇毛毛躁躁,可是一低头,又看到小姑娘瑟瑟发抖的双肩,她吓坏了…… 小郎君冷硬无比的心脏,在叶薇的眼泪攻势下,逐渐变得柔软。他双手环上叶薇温热的腰腹,将她托举着,紧紧扣在怀里。 裴君琅用极其温柔的声音,用泡过水的冰冷指骨轻拍叶薇的脊背,柔情备至,哄着他久别重逢的妻。 他说—— “叶薇,我回来了。” “叶薇,我再也不会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