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衷情令》
1.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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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夏永宁三十四年,天子崩,太子刘淮即位于金銮御苑。
翌年,新君登丹凤楼改元换号,定年号晏平,大赦天下。
晏平元年春,天子大选。
殿中省奉旨,往京都京官及驻外二府、督、护、县官吏家中采择家人子。
夏,家人子入皇城,暂居彩丝院,尚仪局随居教导宫中礼仪规矩。
夏末,殿选。
天子新君继位,忙于朝政,一应殿选事宜交予太后处理。
太后做主,留了几位家世清白,容貌姣好,性子温顺的家人子。
只待天子择日册封。
穆千凝不曾中选,太后却也喜欢,故留她在彩丝院,叫她略等等,半月后同她一并留下的家人子,多数会婚配皇室宗亲。
至于那些不曾中选也不被留下的,便赏金百两,放回家去自行婚配。
穆千凝活泼,先前学规矩时便总耐不性子。
这会儿不必入宫,留下也只是可能婚配宗亲,尚仪局便也不似以往那般要求严格。
每日的规矩学完后,还有些时间可自己支配。
旁的家人子都比她上进,便是成不了宫嫔,能嫁与宗亲也是不错的。
为了半月后不再落选,私底下都叫人找了尚仪局的女官悄悄教导。
唯有穆千凝,从头到尾都不曾想过留下,自然也不在这方面用心。
旁的家人子刻苦努力时,她见天在彩丝院及周遭闲逛。
横竖就这么点地方,不离开这范围也不打紧,尚仪局的人忙着给旁人加练,自然也没空管她。
她也乐得清静。
这日教导结束,尚仪局的女官特特提了句,说陛下今儿在太液池赏景,回紫宸殿时会经过彩丝院,让诸位家人子安心在殿内待着,以免不当心惊扰了圣驾,落下罪来。
尚仪局话说得漂亮,实则是告诫众人,她们已失了成为天子嫔妃的机会,如今该安心待婚配宗亲,不要有旁的心思。
家人子们面上应下,实则心中怎么想的自己才知道。
毕竟比起王妃,皇妃的身份要诱惑得多。
只有穆千凝,一听到圣驾会经过彩丝院,立时吩咐伺候的宫娥,说今日不出去逛了,就在房内待着。
“姑娘,您怎么一点儿不上心?”见她果真没有旁的心思,伺候的人都急了,“您瞧瞧隔壁的几位,都悄摸着叫人送礼去打听陛下喜好了。还有西配殿的李家人子,这会子正在房中梳妆,想着出去偶遇陛下。怎么您就紧闭房门了?”
这宫娥是掖庭局拨来伺候她的,无论穆千凝配婚宗亲还是落选出宫,她都要回掖庭局。唯有穆千凝成了宫嫔,她才能离开掖庭局,自然上心穆千凝的情况。
只是穆千凝自己没什么上进心。
“你没听方才女官说的?扰了圣驾严重了要没命的,我自然要在房内乖乖待着了。”
“可……”
富贵险中求啊!
连宫女都知道的,穆千凝却全不在意。
“好了。”她摆手,“你想想,若是陛下降罪,你肯定也逃不了,所以听我的,好好待着就是。”
见劝不动她,宫娥也只得放弃,照着她说的将门关好,而后出去忙自己的了。
穆千凝虽性子活泼,但独自待着也能自得其乐。
且如那宫娥所言,彩丝院的家人子都想着一飞升天,各自出去了,这殿宇也就静下来了。
穆千凝看了会书,又画了会画,无聊了便捡起前些日子被她丢下的绣作。
那是尚仪局先时安排的课程,她绣了个差不多的交差,剩下这个用来练手的便丢在一旁了。
这会子无趣,连绣作都愿意继续了。
不知过了多久,原本安静的殿外忽然有了动静,且还不小。
穆千凝心中奇怪,刚起身要去看,下一瞬,房门被骤然打开。
“唷,这屋里有人?”
进来的是个不认得的内侍。
只是从身上的衣裳看,似乎宫中地位不低。
对方似是未料到紧闭的房内竟有人在,面无白须的脸上立时拉起抹笑。
“这位家人子,得罪了,臣先前不知这房中还有人。”
说着微微躬身,算是行礼。
穆千凝见状,霎时反应过来。
“于大人言重了。”
听见她的称呼,于胜面上笑意更深。
“您认得臣?”
“殿中监于大人,入宫没几日便听说了。尚仪局的女官们也说,于大人是最好脾气的。”
于胜笑着说不敢,原本客套的笑意也不由得真了几分。
“才刚臣多有得罪,幸而家人子您不怪罪。只是……”
“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于胜应了句,这才将来意说明。
“陛下旨意,彩丝院的家人子,在外的都回来,在房中的,都去院内。”
陛下?
穆千凝一愣,“怎么,发生什么了?”
若是平日,于胜是不会回答这种问题,毕竟在他看来只是个家人子罢了。
不过眼下因着方才的事他颇为愉悦,也就提醒了句。
“有家人子过于掐尖,显到陛下跟前去了,陛下降旨治罪,让这彩丝院的人都要出去看着。”
穆千凝一听便想起方才伺候的人同她提的,隔壁李家人子梳妆出门的事,忙追问。
“大人,陛下如何处置的?”
“如何处置?”于胜嗤地一笑,“那家人子送宫正司,受满十杖逐出宫去,永不许大选,朝中亲眷即刻革职。身边伺候的宫人同尚仪局教导她的人尽数没入奚官局。”
穆千凝听得心惊肉跳。
她怎么也没想到,只是去太液池与陛下偶遇,后果竟如此可怕。
这是先前尚仪局的女官也不曾提过的。
心中不由地后怕,幸而她没有这些心思,若是听了先前那宫娥的,只怕眼下被处置的就是她了。
“家人子不必担心。”见她面色骤然难看,于胜知道她是吓到,便宽慰了句,“只是她处置重了些,旁人不会如此。”
他这话并未让穆千凝好受多少。
因为穆千凝知道,天子不过是杀鸡儆猴罢了。
天子未必不知道这些落选的人心中想法,处置得如此重,也是告诉旁人,莫要有不切实际的心思,否则下场一样。
那李家人子是一等一的美人坯子,这批家人子中数她样貌最出众。当初殿选太后便是觉着过于美丽,不适合入宫才没选上的。
陛下面对这样的美人都无动于衷。
穆千凝心中愈发忐忑。
“多谢大人告知。”她顾不上其他,急急忙忙边往外走,“我这便去殿外候着。”
只是她自己不曾注意,走得过急,那半成品的绣作被她的袖子带上,随着她一并到了殿外。
-
彩丝院外,天子小玉辇正正停在殿门外。
随着抬轿的人停稳落定,辇轿上的天子踩着脚踏缓缓走下。
“陛下,这便是彩丝院。”御前随侍的人赶忙上前,“于大人这会想是在殿里传您御旨。”
天子略抬头,看了眼宫门外的匾额,半晌“嗯”了声,接着往里走去。
身后的人忙跟着上前。
心中却都奇怪,不知道陛下为何要亲自来这彩丝院一趟。
彩丝院不小,可比起旁的殿宇,便有些局促。
天子入院时,里面早跪了一地的人。
于胜见了他,忙赶上前来。
“陛下,家人子们都在这儿了。”他识趣的没提方才被处置的李家人子。
天子颔首,冷峻的面上不带一丝神情,如鹰般的双目在院中扫了圈。
原只是随意一看,可当视线落在某处时,忽地一顿。
-
穆千凝没见过天子,再加上方才的事,导致她对这个大夏的一国之君,从心底产生了恐惧。
因此当跪在地上的她听见外边的唱和,说陛下
2.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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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紫宸殿内灯火通明,一袭白练常服的天子手握御笔,在一道道折子上落下朱批。
此时已是深夜,高栅足御案上的奏折却依旧堆积如山,天子每批完一道,便往手边一放,一旁候着的内侍见状赶着上前将折子收拾好,都放在一摞,以免乱了。
桌上的鎏金嵌紫英石祥云纹香炉中,袅袅青烟从镂空的雕花纹中缓缓升起,味淡且平,很能让人静心。
御案的左端,离天子小臂不远的地方,做工精致的黑檀锦盒静静躺着。
天子的动作不慢,各处送来的折子也不是什么棘手的内容,许多他打开看一眼,便知道写的是什么内容。因此落笔速度也愈发快了。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原本堆积的折子终于肉眼可见的少了些。
当殿内伺候的人又剪了次灯芯后,天子在手中的折子上落下最后一笔,这才放下握着的笔。
知机的内侍忙上来将桌上的折子都收拾好,一直候在身后的于胜见状赶紧抬手,从尚食局的人手中接过托盘,小心上前两步。
“陛下,刚熬好的参汤,可要用些?”
这参汤已经是熬了第三次的了。
先前两回天子连眼都没抬,一心批折子,熬好的参汤早凉了。于胜担心复热的汤变了味,便吩咐了叫人分几次熬,如今端来的,正是现熬的。
这一日天子从早忙到晚。今儿正是临朝听政的时日,散了朝后,又召了几位肱骨之臣入閣议事,一直过午方散。用了午膳后抽了些空去太液池赏景,偏撞上有不长眼的人凑上来。
从彩丝院离开,又顺道去了趟长宁殿,陪太后用了晚膳方回紫宸殿。
一回来便开始处理堆积的折子,这会子才略空闲下来。
如今递来的参汤倒也来得及时,天子微微侧头,只见于胜手中托盘放着个羊脂玉小瓜盅,此时盅盖掀起斜扣着,盅内汤底清澈澄黄,香气扑鼻。瓜盅两旁各放了同样是羊脂玉制成的小碟,碟中卧着两道精致点心。
瞧着倒让人有些食欲。
天子于是指尖在御案上轻点,于胜忙应了声,将手中托盘放好,接着将汤盅和碟子小心端出,放在天子跟前的桌上。
稍微抿了口参汤,天子却忽然又放下手中匙子。
“陛下。”知道这是有事吩咐,于胜赶忙上前。
“这汤不错。”天子开口,“明日一早,叫人往彩丝院送碗。”
听得彩丝院于胜一怔,但很快反应过来。
“遵旨。”
跟着陛下这么些年,他自然不会问送给谁这样的蠢话。
一盏茶的功夫,天子用膳完毕,桌上的汤盅和碟子都被收了下去。
就在于胜以为陛下还要继续理政时,却见对方略一伸手,将放在左手旁的黑檀盒拿过打开了来。
露出里面被好好放着的东西。
白日从穆千凝那儿拿走的绣品。
——一只快绣完的大雁。
分明今夜批折子前,已经拿着把玩了不少时候,这会儿天子还是对它很感兴趣。
指尖在那大雁上一点点轻抚着,低着的眼中不知是个什么情绪。
“……绣工倒是不错。”
半晌,他徐徐说了这么句。
于胜听得眼皮一跳,忙顺着赞了句。
“陛下说的是,手巧的人才能绣得这样。”
说着双眼又悄悄瞥了下那只能勉强看出是大雁的绣作。
内心念叨了句。
这玩意若是放在六尚局,谁绣成这样都是要挨板子的。
天子看了那绣作好一会儿才又叫了于胜一声。
“殿选中选的家人子有几个?”
“回陛下,您不得空,太后娘娘便留了四位家人子,这会儿都在后宫住着,等您下旨册封。”
虽说册封太后也能做主,可到底是替天子选妃,位分自然要他过目才是。只是天子实在政务繁忙,以致殿选结束好几日了,被留下的家人子都还未曾封位,只是在后宫住着。
太后都因着这跟于胜提了好几回,叫他记得提醒陛下,可于胜见陛下忙于朝政,不敢轻易开口。
眼下见天子主动问起,忙道:“四位家人子的位分太后娘娘已定了个大概,叫内侍省拟好了,只等陛下您过目。”
“嗯,拿来吧。”
接过那拟了位分的折子,天子却并不看上面写的什么,只是提笔,在最前面落下几个字,接着将折子发还给于胜。
“明儿一早,叫内侍省的人来取折子,册封的位分照上面的来。”
于胜原还在想陛下加了什么,接过一看却睁大了眼。
天子并未对先前太后选的四位家人子位分进行删改,尽管后宫空悬无人,但因着不是陛下亲自选的,太后也拿捏不准,故而给的位分最高也不过正六品美人。
可此时这拟定位分的折子上,最前面御笔朱批写着几个字。
——穆千凝贵妃。
贵妃,三夫人之首,离后位仅一步之遥。
-
穆千凝一早刚梳妆完毕,便听得说御前来人寻她,出去一瞧,竟是尚食局的人,说是来给她送参汤的。
这叫她有些不解,问了来人被告知也只是听令行事,说是殿中监于大人叫送来的。
见问不出什么,穆千凝也不为难对方,说了多谢便叫宫娥将人送出彩丝院。
回了房中的她看着那参汤百思不得其解。
倒是送人回来的宫娥笑逐颜开,“姑娘只怕是得了陛下喜欢,这才叫人送了这参汤来。”
小丫头名叫彤云,比穆千凝小几岁,今年十四。别看她年纪小,可入宫好几年了,比起对宫中情况不甚了解的穆千凝,她知道的不少。
“方才来的可是殿中省的人,同六尚局的尚食局不同,殿中省尚食局只负责陛下的饮食,不得陛下旨意,便是太后娘娘也使唤不动。您这参汤是他们送来,定是陛下的意思。”
说着又想起昨日情况。
“昨儿彩丝院内,陛下只跟姑娘您说了话,又不叫您跟着咱们一道跪着,这般照拂特殊,定是看上您了。”
“别胡说。”不似彤云那般高兴,穆千凝听了这番话背后直冒汗。
她想到昨天陛下最后看她那个眼神,不由地倒吸口冷气。
误会,一定是误会。
她念叨着。
自己又不是天仙,昨天也没发生什么特殊情况,陛下怎么可能看上她?
“这事就这样了,你可别四处说,若是彩丝院旁人问起,你也只说自己不知道情况。”
她只想着熬过这几日,待皇室宗亲婚配完了,就赶紧出宫回家,日后再不入皇城。
当初父母就不想她入宫,初选还特意托了关系想将她的名字勾掉,谁知没成功,她偏又不知是好运还是倒霉,竟真过了初选,进了殿选。
离家那日母亲拉着她泪水涟涟,一副骨肉生离的悲痛模样。
彼时穆千凝还安慰,说自己这样的定是选不上,只是入宫见见世面罢了,不多时便会归家。
谁知母亲听后哭得更厉害了,父亲劝了好久才将人劝走。<
3.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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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王离开后,天子神色如常,似乎方才冷凝的氛围并不存在一般。
可于胜心中还是七上八下,以致不敢随意开口,更别说替殿外内侍省的人通禀求见的事了。
倒是天子,边理政边问了句。
“今日不是休沐,怎的回来当值了?”
于胜生怕说错什么,只小心回说自己闲不下来,还是习惯当差。
天子闻言侧头瞥了他眼又收回视线。
好半晌才又说了句。
“有话就说。”
话说到这了,于胜也不敢胡乱搪塞说自己没事。
于是实话实说。
“回陛下,臣先前入殿时,恰好见内侍省的人在殿外候着,说是奉旨来取册封家人子的折子。”
册封的折子?
天子停下手中的笔,接着拿过昨夜那被自己改过的折子。
也不翻开,只是这样握着。
“于胜。”
“臣在。”于胜忙应了声。
“方才齐王的话你听见了?”
“……是。”
“他的神情呢,你可瞧清楚了?”
“回陛下,臣离得远,不曾……”
“说实话。”
轻轻几个字,却让于胜心下一沉,只得咽下那句不曾瞧得分明,改而斟酌着道:“适才,适才齐王殿下面带喜意,像是很高兴。”
“高兴……”天子沉声,“他的喜悦,连你都看出来了。”
于胜不敢接话了。
“齐王以前同朕提过,他心中有个姑娘,一直不曾找到。”
也因为这样,齐王不曾娶妻。
这回阴差阳错,他发现自己一直找的人,就在被太后留下在彩丝院的家人子里。
所以他去求太后将人许给自己。
又来紫宸殿求天子亲旨赐婚。
说想给对方最好的一切。
“方才你也听见了。”天子指尖在手中的折子上摩挲,眼色沉沉,“太后婚配齐王的,是哪家的姑娘。”
于胜自然听见了。
正是因为听得真切,才愈发不敢接话。
只得躬身,一叠声地说不敢。
“齐王也说过,非卿不娶。于胜,你觉得他是认真的吗?”
冷不丁被点名,于胜狠狠一抖,“陛下恕罪,臣,臣不敢妄议亲王。”
天子似乎也只是随口一问,并不计较他这没什么实质内容的回答。
“穆千凝……”他将这名姓含在口中念了一声,垂下的眼中不知是个什么情绪。
殿内一时静得可怕,于胜连呼吸声都轻了,心中更是后悔自己今日为何要来这一趟,好好在房中休息就什么事都没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见陛下短促地笑了声,笑声中心思难辨。
于胜的心愈发悬起来。
“跟内侍省的人说,殿选中选的家人子位分照太后的意思安排册封。再叫他们拟道旨,赐荥阳令之女穆千凝为齐王妃。令太史局择吉日,齐王与王妃完婚。”
说完这些,天子将手中一直捏着的折子一掷,随意丢在栅足御案上。折子落在桌面上,恰好撞在那装了穆千凝绣作的黑檀盒子上,发出“噹——”的一声轻响,复又滚落至鎏金镂空的香炉旁,原本稳稳放着的香炉被这样一砸,很是颤动了下。接着天子径直起身,往后殿而去。
“朕累了,去小憩片刻。”
这是他御极以来第一回,白日理政途中去后殿休息。
他的动作极快,竟让于胜都懵了一瞬。
陛下这是……改了昨日封贵妃的心思?
看来陛下心中,还是齐王这个同胞兄弟重要。
只是为何,对方看起来又像是动了怒?
-
再有几日便是太后替宗皇室宗亲婚配的日子,因着先前被陛下处置了的李家人子的前车之鉴,如今彩丝院留下的人都不敢再起什么歪心思,生怕一个不当心自己也折在宫中了。
毕竟先前的李家人子,听得说受了十杖后,腰部以下都没了知觉,家里人接回去,还不知是个什么光景。
穆千凝就更怕了。
先前最喜欢外出去逛的她,这会儿房门紧闭,几乎谁来都不理会。
每日也就见见伺候的彤云和尚仪局的教导女官。
这日她正捏着手中的书昏昏欲睡,忽听得房门推开,抬眼一看是彤云,才放下心来。
“不是说回掖庭局拿你的东西,怎么去了这半日?”
一早彤云便说要回趟掖庭局,穆千凝也没多问。
谁知对方现在才回。
“奴婢原是去取东西的,顺道也打听了些消息。”
说着她将门窗都小心关好,又仔细检查一遍,确认没问题后才走到穆千凝跟前低声道:“姑娘,奴婢打听到,过两日婚配宗亲,太后娘娘有意将您许给齐王殿下。”
“什么?”穆千凝一怔,手中的书都掉落在地,“当真?你这消息哪来的,找谁问的?”
彤云不知道她心中所想,见状还以为她是高兴。
“奴婢在掖庭局有一老乡,他在内侍省有认识的人,昨儿听说内侍省已经着手安排家人子册封的事。同时还有齐王同其他宗亲的婚事,奴婢使了银子才问到您的消息,说是要许给齐王,入王府做王妃。”
彤云眉飞色舞。
“这会大选,除了被选中留在宫中的,姑娘您是身份最高的了。”
她告诉穆千凝,齐王也是太后所出,同今上感情深厚,旁的宗亲比不得。
“且奴婢听说,齐王府上至今无姬妾,您若入府,定不会受委屈。”
“姑娘,奴婢使了这些银子,还想求您个恩典,若是果真入了王府,您可千万带上奴婢。”
这才是彤云愿意花银子打听的真正原因,若是旁的宗亲也罢了,可齐王不同,彤云知道,齐王宽厚,若穆千凝开口要个宫女,对方定然答应。而能跟着入王府,可比留在宫内当个低位嫔妃的宫女强多了。
只是她噼里啪啦说了大堆,都没发现眼前人并未表现出喜悦,反倒双眉微皱,不知在想什么。
“……姑娘?”
好一会儿,彤云才发现对方似乎走神了。
穆千凝缓缓眨眼,
4.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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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眼的瞬间,天子整个人有短暂的失神,但很快意识到方才的一切都只是梦。
那些让他几欲疯狂的所有都不曾发生。
“陛下?”细微的动静,还是让在床幔外守候的于胜发现了,忙问对方是否有事吩咐。
没人回他,殿内一时间安静得可怕。
压抑的氛围充斥着整个房间,让于胜越发不敢喘息。
他不知这几日陛下是怎么了,每每夜里骤醒,醒后便一直沉默,有时还会将床头的摆件狠狠砸在地上。
今夜更是罕见,对方理政至深夜,才睡下不到半个时辰便惊醒,也不知梦中究竟见着了什么。
“于胜。”许久后,于胜才听得床幔后的沉冷的声音,“殿选留下的家人子,最拔尖的是谁家的?”
于胜闻言忙躬身,“回陛下,是虞部员外郎长女,崔映秋。”
就在他以为天子还要问什么时,却听对方忽道。
“传旨,崔映秋赐婚齐王刘瑜,其余过了殿选家人子赏金百两,尽数送回家中,自行婚配。”
于胜一震,对方甚至不给他反应机会,便迅速下了另一道旨。
“荥阳令之女穆千凝,毓秀名门,灵璋秀资,朕御极以来中宫虚悬,故立其为后,掌六宫诸事。令太史局择吉日册封。”
说完这句,于胜面前的床幔被掀起,一袭月白中衣的天子大步流星地走出。
“研墨备笔,朕亲自拟旨。”
说着他双目沉沉地看了眼于胜。
“今夜你便去告诉内侍省和太史局。”
他一刻,也等不了了。
-
国不可一日无后,这个道理太后清楚。
之所以此番大选并未定下后位,只因她不想在这事上和自己儿子有什么冲突。
天子尚在东宫时,先帝便有意替他定下太子妃,却被对方以朝政事多,不愿分心为由拒了。
先帝欣慰储君心思都在政事上,再加上自己身子尚算硬朗,便也不勉强。
不想一场秋狝,先帝病来如山倒,不出一年便崩逝。
及至太子继位,太后眼瞧着对方并无这方面意思,提了好几回才让对方松口大选。
想着先定下几个合适的入宫,日后有好的机会再慢慢添人,提立后之事。
原以为家人子封位一事天子再忙也不过半月一月便能定下,谁知这日刚起身,正洗漱着便听见伺候的人同她说了个消息。
“什么?!”像是不敢相信似的,太后猛地转头,替她梳发的宫娥反应慢了些,手中握着的篦子竟生生扯断几根发丝,引得太后吃痛一声。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那宫娥回过神来立马跪在地上请罪,磕头的声音将响彻整个寝殿。
显然太后心思并不在头发上,见状只是皱眉,并未开口。
倒是历来贴身伺候的徐姑姑斥了句,“没用的东西,自己下去领罚。”
那宫娥捡了一命连声应是,退下后殿内才又恢复安静。
“你方才说的什么?”太后看向那来回话的嬷嬷。
“回太后,御前于大人叫人传的话,昨儿夜里,陛下亲自拟旨,殿选中选的四位家人子,除了崔家人子,其余三位放归家中自行婚配。崔家人子许婚齐王,择吉日入齐王府。”
“崔氏婚配齐王?”太后甚至没多余心思去想另外三个被放回家中的事,“齐王妃不是已经定下了吗?”
前几日齐王来长宁殿问安,太后提及过几日家人子婚配宗亲一事,对方原是不愿,谁知看了画像后,竟喜出望外,接着央她将那唤穆千凝的家人子许给自己。
原本太后就为自己这儿子不愿成婚而头疼,见状自然无有不应。
那日齐王高兴极了,走前还说自己要去紫宸殿求陛下亲旨赐婚。
眼下天子将原本要入后宫的崔氏赐婚齐王……
“殿选的姑娘陛下是一个都没瞧上?”
可想想也不对。
就算是没瞧上,怎么偏选了个殿选最出彩的赐与齐王?
那原本定下入齐王府的穆千凝……
“太后,于大人还说了个事。”
见对方吞吞吐吐,太后摆手。
“说。”
那嬷嬷又斟酌了片刻,才小心开口。
“于大人说,陛下还有另一道旨,立XX之女穆千凝为后,待太史局择了吉日,便册封。”
“——胡闹!”先前的消息都比不上这一句让太后震惊。
以至于她竟身份都顾不上,抬手在跟前桌上狠狠一拍,力道大的令桌上的妆奁都震了一震。
“太后,太后息怒,保重身子。”徐姑姑忙开口劝,生怕她怒过了头,伤了身子。
可太后哪里顾得上这些。
“家人子退回也罢了,横竖还能再选。可立后不是小事,怎能如此儿戏?!”
几息后太后缓过神,压下心中怒意,吩咐道。
“星螺,你去趟紫宸殿,就说我请陛下来长宁殿用膳。”
徐姑姑这边正要回话,便听得方才那嬷嬷小心翼翼地又补了句。
“太后,来不及了。”她知道太后请陛下来是要做什么,只好匆匆将方才不敢说的言明,“陛下昨夜拟了旨,立时便叫于大人去内侍省同太史局传旨,眼下只怕……”
只怕无法收回旨意了。
“这么快?”这下连徐姑姑都惊住了。
太后更是不住地长叹。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这旨意出了紫宸殿,想收回都难,更不论如今内侍省和太史局都接了旨。
天子这是不给任何人挽回的余地。
太后觉着自己的头愈发疼了。
陛下匆匆立后,偏那人还是齐王看中的。
“星螺,穆氏许给齐王的事,先前可有传出去?”
徐姑姑忙福身,“回太后,应是只有内侍省知晓,彩丝院不曾告知。”
这还好。
也算是唯一的好消息了。
“罢了,罢了。”又过了会儿
5.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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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家人子婚配宗亲的日子,也是天子应了下旨赐婚的日子。
故而齐王一早在太后的长宁殿中等着,想着领了赐婚圣旨后,便能带着自己心上人一道出宫。
这原是不合规矩,但齐王一刻也等不住了。
只想着早些见心上人。
眼下的他满脑子都想着该如何筹办婚事。
因着他与天子亲厚,故陛下特旨他不必常年居于封地,故而齐王多数时候是住在京城的。
他记着心爱之人活泼好动的性子,便想着,婚事结束后就请旨回封地,正好带着爱人一路游山玩水,加深感情。
沉浸在喜悦中的他并未发现,太后每每看向他时那欲言又止的神情。
太后不知该如何开口同他说,而他显然也不曾提前知道消息。
以至于来内侍省人来宣旨后,齐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谁?”他有些怔住,“陛下赐婚的人是谁?”
“回齐王殿下,陛下旨意,赐虞部员外郎之女崔映秋为齐王妃。”
一听这话齐王便笑了。
“怎会是虞部员外郎之女?莫不是你拿错圣旨,又或是看错了?”他并没想太多,“先前我向陛下请旨,陛下分明应了我,将荥阳令之女穆千凝赐婚与我……”
“唉哟王爷,您慎言!”听得他直呼未来国母名姓,内侍省的人忙道,“荥阳令之女是陛下亲旨所立的中宫皇后,您万不可直呼贵人名字。”
皇后?
“什么意思?”齐王一顿,不等对方回答,伸手将那圣旨拿过,待看清上面写的后,整个人怔住。
“……这是什么?崔映秋是谁?”
“陛下先前分明答应我,亲自赐婚,是将千凝婚配与我的。怎么才过了几日就变了?太后——”齐王猛地转身看向太后,“太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何他的心上人会成了皇后?
为何先前应了他的天子会将旁人许给他,而夺了他爱的人?
陛下不是从未见过千凝吗?
为什么变成这样?!
“王爷,您这……”今日被遣来宣旨的人并不甚清楚先前究竟都有什么缘故,只是见历来温和谦逊的齐王忽然变了神色,不禁有些惊住。
可还不待他细问,便见太后抬手。
“都退下。”
直到殿内只余下太后、齐王,和徐姑姑,太后才招手,示意齐王上前。
“瑜儿,来我这儿。”
只是齐王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并未将太后的话听进去。
他捏着那道圣旨,双目紧紧盯着上面的字,像是这样就能让崔映秋这个名字变成穆千凝一般。
见他如此,太后心中不忍,竟自己站起身往他那儿去。
一旁徐姑姑见了,忙伸手扶住她。
“瑜儿,不想了。”太后拉过他捏着圣旨的手,轻拍安抚,“如今圣旨已下,再难更改。娘知道你心里难受,在娘这,你可以展现出来,只是去了你皇兄跟前,可不能叫他瞧出来了。”即便尊如太后齐王,面对天子,也始终低了一截,太后看出齐王心中愤懑,这才宽慰提醒,“你看上的姑娘是好,可如今大局已定,她就要是国母了,你与她再无缘分。好在那崔氏也不错,娘都替你瞧过的,崔氏性子温婉,样貌也是一等出挑,琴棋书画更是样样拿手,与你极为相配……”
太后一番话说得至情至理,连徐姑姑听了都有所触动,可齐王却充耳不闻,只是愈发攥紧了手。
“凭什么……”
向来温文尔雅的他面色沉得吓人,说出的话像是淬了冰,刺骨冰寒。
“他凭什么?从小到大,我从未和他争过任何,也不曾这般求过他。”
“我找了千凝十余年,我只有这么一个心愿。”
“是他答应了我,分明是他应下的。天子一言九鼎,他为何要夺了我心爱之人,还塞了个我甚至不曾见过的女子给我?!”
“凭什么——”说到这句,齐王倏然抬头,双目死死盯着眼前的太后,“就凭他是天子吗?!”
“瑜儿!”太后皱眉,面色严厉起来。
齐王像是没瞧见般,“他是天子是皇帝,便能夺人所爱。可那皇位原本就不——”
“啪!”他的话说了一半,便被一记响亮的耳光截断。
太后这一巴掌用了不少力,齐王又是毫无防备,竟生生被她打得脸偏了半边,颊边很快有红印浮现。
一旁徐姑姑也是惊住了,不敢则声。
太后沉着脸盯着齐王,视线变得格外锐利,连称呼都变了,“齐王,这儿是皇宫,我看你今日是昏了头了,说出这些浑话。既得了陛下圣旨,该出宫备婚,不必再留在皇城。”
言毕,也不等齐王回过神,便叫人送客。
“星螺,送齐王出宫。”她说着眯起眼,语气严肃,“你亲自跟着,今日陛下政务事忙,齐王不必去紫宸殿谢恩了。”
这是断了齐王去紫宸殿问赐婚之事的念想。
叫徐姑姑亲自送,便是要她盯着对方。
说完这些,她才又看向齐王,眼见对方面上红印愈发明显,颊边还有些肿胀,心中也不免生出几分疼惜,语调也不由地柔了下来。
“瑜儿,听娘的,先出宫吧。”
齐王低着头良久,最终沉默着将手中圣旨收起,又向太后行了礼说了句“儿子退下了”便转身离开。
徐姑姑照着太后吩咐,跟了上去送他出宫。
约莫半个时辰后才又回了长宁殿。
“送出去了?”见她回来太后问了句。
“是,奴婢亲眼着王爷出了宫门。”
太后这才长叹一声。
“先前也不知,瑜儿竟对那穆家娘子如此在意。”
徐姑姑见状,宽慰道:“想来王爷只是一时难以接受,过些时日便好了。”
想起齐王方才口不择言说的那句,太后愈发忧心。
“当年的事,除了先帝,便只有你我知晓,就连瑜儿,也是不当心叫他听了去。这么些年,也一直瞒着陛下。”
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徐姑姑道:“是,先帝那时便下了旨,不叫陛下知晓,奴婢一直记着。”
“可方才瑜儿那样,我瞧着他像是心中一直有怨言……”
“太后,您放宽心些。”徐姑姑劝她,“齐王同陛下历来手足情深,方才怕是一时气极才那样说了句,您别想太多,忧多伤身哪。”
太后其实也不想思虑这些。
“你说陛下怎的跟转了性似的,向日他于女色一事从不上心的。”
就连大选都是
6.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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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那句后,穆千凝自己也意识到不妥。
“怎么回事啊!”她扯着自己头发,“彤云,先前你内侍省的老乡不是说我会入齐王府吗?”
怎么会变化这样大?!
其实彤云也奇怪。
当初她费了三个月月俸才打听到的消息,那同乡也指天发誓说自己的消息绝对没错。
谁知今日的旨意竟大不一样。
先前殿选中选的家人子都被退回家中,唯有崔家娘子被赐与齐王,成了齐王妃。
而与之相对的,原本以为要入齐王府的穆千凝竟一跃成了皇后。
至于彩丝院旁的家人子,有的婚配宗亲,有的则再次落选。
过了今日,便都要离宫归家。
兜兜转转,最终留在皇城的,唯有穆千凝一个。
这结果与彤云打听到的大相径庭。
可彤云并未细想。
相反她心中还有些庆幸。
庆幸当初被指来伺候穆千凝的是自己,如今对方成了国母,她不仅能离开掖庭局,连身份也一夕间大不相同。
可她不曾想,如此尊贵的身份,眼前的人竟这般不情愿。
“姑娘。”因着并未正式封后,彤云还是照例这样唤对方,“许是像您先前说的,奴婢那同乡消息有误。可如今结果不是比先前预料的更好么?”
好什么?
穆千凝觉得头更疼了。
“陛下他……”她张了张口,自己却都不知要说什么,最终也只是咬牙,“那相命师傅算得该死的准!”
彤云听不懂她这句,心中正好奇,却听得门外有动静。
“什么人?”彤云赶紧提高声音喊了声,半晌听见外面有声音弱弱地回了句,“奴婢是崔家人子身边伺候的。”
崔家人子?
这届家人子中姓崔的只有一人。
穆千凝反应过来,问了句。
“是映秋身边的?”
门外的人应了声,穆千凝这才示意彤云去开门。
那宫娥进来后很是规矩地见了礼,没听见穆千凝开口也不敢起。
“不必多礼,起来吧。”穆千凝示意人起身,“映秋遣你来可是有话要带给我?”
“姑娘心里惦记您,便打发奴婢来问问您今日晚些可得空,若是方便,姑娘她想登门拜访。姑娘说,过些时日再想见不容易了。”
崔映秋是穆千凝入宫后认识的,两人脾性不同却格外投缘,较旁的家人子要亲密些。
只是先前对方过了殿选,早早离了彩丝院,穆千凝也就见不着对方了。
原以为日后再无相见之日,抑或要很长时日才会再见。
不想如今两人身份竟大不相同了。
“自然是得空的,我也很想映秋。”穆千凝说着便问对方何时来,听得说午后便来,还有些惊讶,“时间这样赶么?”
“姑娘说自己有许多体己话要告诉您,您今日得空,她便想早些来拜访您。”
听得这话,穆千凝点点头。
“也好,那我等着她来了。”
说着叫彤云将这宫娥送出去。
在对方转身时她看了眼彤云,彤云立时明白她的意思。
不多时,送人的彤云去而复返。
“怎么样,看出什么不妥了吗?”示意对方将门关上,穆千凝赶着问了句。
才刚两人在房中说的那些,若是传出去了不得。
适才自己同那宫娥说话时,一直盯着她,却未发现有异样,可还是不放心,才指了彤云去送人。
“奴婢细问了几句,她先前也是掖庭局的,如今暂且跟着崔家人子。”若是崔映秋留在宫中成了天子宫嫔,那宫娥自然能留着伺候,可眼下却不一定了,“听她语气,崔家人子并没有带她一并走的意思。”所以之后她应是还回掖庭局,“至于方才那些话,奴婢也试探了,并未试出什么,想来……”彤云说着顿了顿,也不敢太确定,“想来是没听见什么的。”
若是听见了,对方不过一个小宫娥,就算有意遮掩,也不会毫无破绽。
“算了算了。”半晌,穆千凝摆摆手,“不想了,就当她没听见好了。”她本就不擅长这些,今方才这么动下脑子感觉更不愿意思考了,她说着吩咐彤云,“午后既然映秋会来,你去趟六尚局,劳烦尚食局的人做些点心。”她想了想,“映秋爱吃蔷薇糕,看能不能做些来。”
-
稍晚些时候,崔映秋果然前来。
这回跟着她来的并非先前来传话的那宫娥,显然对方在她那儿并不得脸。
“你还记得我爱吃这个?”桌上放着从六尚局那儿拿来的蔷薇糕,崔映秋落座时,穆千凝还特意抬手往她那儿推了推,她见了唇边笑愈发温柔,“自打入宫殿选,除了你,也无人会记着我爱吃什么了。”
说着眼圈泛红。
“怎么了这是?”见状穆千凝忙道,“好好的,怎么红了眼,这才刚说了两句。”
说着从身上扯出条帕子递了过去。
崔映秋接过后,擦了擦眼尾的泪,“抱歉,失态了。我只是一时想起,千凝你待我这般用心,日后你留在宫中,我们见面便愈发难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
穆千凝没多想,回了句,“齐王虽有封地,可听说与陛下素来亲厚,常年在京中住着,真要见面,还是有机会的。”
她原是想安慰对方,谁知这话说完,对方面上面上愁意更甚。
“我原也是这般想的,只是前日太后娘娘传我去长宁殿,说齐王有意成婚后回封地。”
啊……
穆千凝霎时理解了。
“那,那……”她想再安慰对方,却一时不知要怎么说,半晌也只挤出句,“日后你跟着齐王,总有回京的日子。”
对方良久长叹一句。
“原想着留在宫中,日后若得恩典,也能归家与父母团圆,谁知却……”
说到家人,穆千凝顿时心有戚戚焉。
“是啊,若能时时与家人团聚该多好,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她说着还自己出神了。
崔映秋见状,一时竟不知要如何继续。
半晌,她才又开口。
“千凝,你,以后不会忘了我吧?”
“啊?”穆千凝回神,“不会,我怎么会忘了你?”
“那就好。”得到这个答案,对方一扫忧愁又笑了,“好容易见你一面,不说那些不开心了。我同你说些这些日子遇到的趣事吧。”
两人亲亲热热又聊了小半时辰,对方才看了眼天色,起身告辞。
送她离开后,穆千凝才又回到房中,甫一坐下,便瞧见彤云有些纠结的神色。
“你有话说?”
彤云挣扎了下,还是决定说了。
“姑娘,奴婢怎么觉着这崔家人子,句句话里有话?”
“有吗?”穆千凝回想了下,好像没发现有什么问题,“她不是来同我诉说烦恼的吗?”
彤云于是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她,她听了后有些惊讶。
“啊,真的吗?我没听出来呀。”
彤云告诉穆千凝,崔映秋似是借着这机会展露太后疼自己,所以让她从长宁殿出嫁。且又提到齐王特意请旨大婚后便回封地,看似让崔映秋不能与亲人多多相聚,实则体现齐王对新妇的重视。另外还隐约有怪穆千凝导致她原本的皇妃位分没了的意思在,
7.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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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于胜传的陛下口谕,整个长安殿上下便一直忙碌着。
及至夜幕落下,穆千凝才遣走了不当值的宫人,又吩咐了除彤云旁人都在殿外伺候。
“殿下,小厨房的人回话,备了清爽可口的点心。”殿内,彤云说着,“都是做好了的,随时可以传膳。”
穆千凝并不知道天子喜好,问了彤云,对方也只说陛下不重口腹之欲,实在不清楚。于是她便吩咐了让小厨房做些精致点心,想着天色晚了,吃太多于身子无益。
听了彤云的话后穆千凝嗯了声,好一会儿才又开口。
“你说,陛下真会来吗?”
彤云以为她着急,笑道:“自然是来的。殿下放心,于大人传的是陛下口谕呢。”
是啊,天子口谕,又岂会随意更改?
思及此,穆千凝抬手,拍了拍自己双颊。
“罢了,不想了。”
顺其自然吧。
她告诉自己。
她这举动让彤云不解,心中正疑惑着,便听得殿外有动静,接着是外面守着的宫娥声音响起。
“殿下,于大人来了。”
听得这话,穆千凝霎时起身,彤云也跟着往外走。
原以为是御驾到了,还想着怎的不曾听见唱和声,谁知殿门开后,竟只有于胜一人。
“臣见过殿下。”见穆千凝亲自前来,于胜忙躬身见礼,听得对方叫自己起身后才直了身子请罪,“臣该死,竟劳动了殿下起身!”
穆千凝见着情景,再听得这话,心中便猜出些来。
“只是小事,不必放在心上。”她说着又看了眼对方身后,确认再没人了,才又开口,“这样晚了,你又过来,是陛下有新的吩咐么?”
才刚直起身子的于胜这会儿背又躬了起来。
“殿下恕罪,陛下原是要来长安殿的,只是今天政务繁忙,晚膳时辰陛下还在同朝臣议政,而后晚膳也不曾用,这会儿还在紫宸殿批折子处理政事,今夜,今夜只怕不得空了。”
这话说完,一旁候着的宫人面上都有些失望,彤云也是有些变了神色。
倒是穆千凝显得十分冷静。
“原是这样。”她话说得十分得体,“国事重要,我这儿不打紧的。”
后来她便吩咐彤云亲自送对方出去,自己回了殿内。
殿门关好后,她在栅足案前落座,整个人往身后的三足几一靠,缓缓地舒了口气。
接着趁着殿内无人,她轻轻地笑了几声,带着庆幸。
不管怎么样,今夜暂时过去了,不用现在就面对天子。
原本一直紧绷着的弦,一时间便放松下来。
-
于胜回紫宸殿时,天子恰好批完手中折子,见他回来,略一抬头,接着放下手中御笔,往右边伸手。
身后候着的内侍忙知机地上前,将手中一直端着的盖碗小心送至对方手边。
“陛下。”趁着天子低头抿了口茶之际,于胜忙上前,“殿下听得您不去了,这才不等了,臣出长安殿时,听得说宫人预备熄灯了。”
天子指尖顿了顿,微微侧头,“她一直在等朕?”
于胜脑子历来转得快,闻言赶忙将方才长安殿的情况挑着说出,“殿下盼着陛下您去呢。臣方才到长安殿时,殿下以为您来了,亲自出了殿门,见只有臣一人,眼神还一直往臣身后看。”
他知道什么话能让天子高兴,自然捡了好听的说。
果不其然,听了这些,天子微微勾唇,眼底神色愉悦,但很快想到什么,双眉微皱。
“该早些叫你去长安殿的。”
他像是说给自己听,接着又看了眼时辰,指尖在御案上点了几下,似在思考什么。
他的视线落在御案的折子上,眼底纠结情绪一闪而过,最终还是道。
“退下吧。”
于胜应了正要退下,却又听得对方说了句。
“明日,送些安神静气的香去长安殿。”
-
穆千凝头回在长安殿入眠,睡得并不踏实。
她觉着自己似乎入梦了,可朦胧间,又好似清醒着。
殿内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切起来,熄了灯的寝殿愈发静了,廊檐下的宫灯在晚风吹拂下摇摇摆摆,烛火忽明忽暗地跃动着。睡梦中的穆千凝仿佛听见什么,窸窸窣窣像是衣摆摩挲的动静,陷入沉睡的她五感都变得迟缓起来,才刚听见有动静,便感觉床边忽然下陷。
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直不曾停下,不多时,又有绵长沉重的呼吸声响起,像是在梦中,又像是耳旁。
整整一夜,不曾停歇。
翌日一早醒来,穆千凝竟不觉着困倦。
似乎到了后半夜,她睡得便格外安稳,前半夜的半梦半醒好似不存在一般。
“殿下。”原本在店外廊下守着的彤云一早便入殿候着,见她醒了忙上前来,“可要起身?”
睡了这一夜,穆千凝自然是要起来的,彤云见她点头,忙伸手来扶,谁知刚触碰到对方指尖,对方竟忽地将手收了回去。
彤云不解。
穆千凝更是怔住。
她看着自己指尖,好半晌才缓缓动了动。指尖触碰到掌心的瞬间,异样的感觉从心底涌上。
分明是这样简单的动作,可不知怎的,她好像睡着的一夜都不曾办到过。
掌心隐约还残留着温热的触感,像是有人与她十指紧扣,纠缠了一夜似的。
嘶。
意识到自己越想越吓人,她忙收回思绪,摇了摇头。
一定是做梦,只是这回的梦比较真实。
彤云见状正待要问,便听得有宫人步履匆匆的声音。
“殿下,于大人来了。”
穆千凝一听有些惊讶,彤云也不由地问了句。
“这样早就来了?”
穆千凝都还不曾洗漱。
“于大人是来送陛下赏赐的,还说有陛下口谕。”
一听这话,穆千凝也顾不上想别的,忙叫那宫娥去回于胜,又吩咐她将人带去偏殿好生伺候,这才让彤云赶紧替她盥洗更衣。
约莫两刻,她收拾停当,去外殿坐着,才叫彤云去召了于胜来。
穆千凝身前是低矮的栅足案,因着是在自己殿内,为着舒适,她便吩咐人在身后置了三足几,眼下身子轻靠在凭几上,待入殿的于胜领着身后跟着的内侍躬身见了礼,她才抬了抬手,示意对方起身。
“殿下,这是陛下特意吩咐了臣送来的香。”于胜说着一招手,让身后的内侍将手中一直捧着的盒子献上,“这香是陛下紫宸殿常用的,乃尚药局侍御医所研制,最能静气宁神。”
好端端的,怎么忽然送香?
穆千凝虽疑惑,却也没多问,叫彤云接过才又道:“紫宸殿用的自然都是好东西
8.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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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千凝入殿后才明白,为什么方才彤云会被拦下。
原来这殿中,竟无宫人伺候。
空空旷旷,唯有坐在案前的天子一人。
这叫她不由地紧张,迈出的步子便有些进退两难。
前些日子彩丝院那面是她第一回见天子,那会儿人多,她都害怕,眼下唯有自己与对方,更是悬心。
眼见天子背着她,穆千凝脑中已经在思考悄悄出去的可能性了,只是还未动作,便听得低沉的声音响起。
“怎么不过来?”
说这话时天子并未转头,显然是听见了方才的脚步声。
穆千凝一顿,不敢再犹豫,伸手提起裙裳,小心往前走去。
“妾,见过陛下。”
穆千凝不知道自己礼节是否到位,也不敢多想,只是照着先前尚仪局教导的福身见礼。
好在不知是她做对了还是天子并不在意,见状只是略抬手,示意她起身。
直起身子后,穆千凝才注意到,同样的栅足案有两张,一张在天子那儿,另一张则摆在正对面。
距离不算远,却也没挨着一起,案上的肴馔一应是一样的。
见状她悄悄松了口气。
看来是各自用膳。
“坐。”
和初见一样,天子还是言简意赅。
穆千凝也不多话,谢了恩便去空着才栅足案落座。
原以为陛下传她来用膳是有话要说,谁知落座半晌,也没听见对面再开口。
穆千凝不禁有些局促。
脑子飞速运转,半日忽然想起自己也是来谢恩的,于是立时起身,又是见礼。
“陛下,方才于胜送来陛下亲赐的香,妾很喜欢,谢陛下恩赏。”
她其实规矩学的不算差,但人一紧张就容易说话颠三倒四,故而一番谢恩之言说的也不太成样子。
若是这会儿周遭有人,只怕会觉着她说的过于随意。
只是殿内只有她与天子,也无人提醒。
穆千凝自然意识不到。
“……嗯。”天子回得倒快,略略颔首,示意她起身,“喜欢就好,用膳吧。”
原本好容易开了个话头的穆千凝立时哽住。
陛下似乎不大愿意和她说话?
一时间她也不敢再轻易开口。
重新回到自己位置上的她更紧张了,指尖落在案上的碟子上,无意识地摩挲着。
内心愈发胡思乱想了。
好半晌她悄悄深吸口气,决定还是专心用膳,不去自讨没趣地想话题了。
这是穆千凝第一回用御膳。
先前尚在彩丝院时陛下叫人送去的汤羹她也用了,味道固然好,可和眼下这一桌比起来,竟也不算什么了。
纵然穆千凝不是好口腹之欲的人,也被味道所吸引。
起初还顾及着对面的天子,小心翼翼守着规矩,后来吃着吃着竟有些忘形,净挑自己喜欢的吃,整个人不由地放松许多。
她吃的入神,便以为天子也同她一样在用膳,并未发觉对方不曾动筷,反倒一直看着她。
“太史令一早来回话……”
“啊?”沉浸在肴馔中的穆千凝听到对方忽然开口,忙停下看向过去。只是口中还未嚼完,一双筷子也正停在跟前的一道高陞燕窝上,这样仓促抬头,便显得有些呆。
天子见状一顿,眸色逐渐变深,竟没再往下说,
穆千凝迟钝,并未发现异样,还以为陛下是等着她咽下去,于是赶忙嚼了两口,又收回筷子,坐正身子。
“陛下,您继续说。”
“……”见她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天子眉心微皱,但很快又舒展,“喜欢就多吃点。”
“哦。”穆千凝还真应了声,却没有继续动筷子,反倒直直望着他,显然在等他继续往下说。
她的眼神澄澈,乌溜溜如一汪清泉,看见了什么便倒映出什么。
“太史令今早回话,说选定了册后大典的日子。”天子说着,却移开了和她对视的视线,“廿三、三十、十五,都是好日子,朕想着问问你的意见。”
今天是七月十九,封后不是小事,廿三自然是来不及,三十倒是可以,但也有些赶。
看起来似乎只有下月十五。
“若论起来,自然是十五合适,只是八月十五……”
“是团圆的好日子,你也喜欢。”穆千凝话未说完,天子便道,“那就定这日。”
穆千凝又是一噎。
“是,确实是好日子。”
只是不曾听过在中秋立后大婚的。
她原是想提这句,不想对方直接定了。
一时间,殿内氛围又沉寂下来。
见陛下不再说话,穆千凝又低下头去继续吃东西,只是此刻她心思不再在膳食上。
方才陛下提及大婚时日,她免不了想起家中父母。
及笄礼那日,族中亲眷笑说该替她寻门好亲事。原只是玩笑话,不想母亲听了后脸色沉了下来,对着那些玩笑的族人便说。
“胡说!囡囡还小,怎么就要寻亲事了?我当娘的都不急,你们急什么?”
母亲是族中出了名的好脾性,可那日却叫在场的人都见了她生气是什么样的。
穆千凝知道,她这是舍不得自己。
彼时她还安慰,说自己不会这么早嫁,就算要嫁也舍不得父母,自然要找个愿意上门的。
不想两三年光景,她不仅要嫁人,还嫁了这世上最尊贵的人。
一生都难再见双亲。
穆千凝越想,心中的难过愈发蔓延开来,拿着筷子的手也不经思考,方才爱吃高陞燕窝为取步步高升之意砌成梯状,她便下意识伸过去,只是还未夹到,她便没忍住忽地抬头开口。
“陛下,妾有一事……”
“你不开心?”
她与天子同时开口。
她并不知道,在方才那点时间里,天子视线一直落在她那儿,瞧了好半晌,看出她心不在焉,也看出她面上的忧愁,这才出言问了句。
“没、没有。”穆千凝没想到自己表现得这样明显,竟叫陛下看出了她不开心,忙摆手否认,意识到自己手中还拿着筷子时,又赶紧放下,“妾没有不高兴。”
心下也不由地懊恼。
和天子用膳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机会,偏她这样笨,想这么多,还叫陛下看出来了。
这不就代表她不想同陛下用膳吗?
见她坐立不安,显然是有些吓着,天子问,“你方才想说什么?”
“啊……”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穆千凝不禁迟疑了。原本她在心中想了无数遍的话,此时却不知要如何起头。她又不敢看对面陛下,想了想就打算放弃,“没什么,不是什么大事。”
听得这话,天子却很耐心。
“你说,朕想听听。”
听得他和缓的语调,穆千凝原本有些退缩的心又蠢蠢欲动起来。
“回陛下,妾想……想问您求个恩典。”她选了个自己觉得合适的开场。
天子没说话,只是嗯了声,表示自己在听。
穆千凝深呼吸几次给自己打气,几息后终于说出口。
“妾想……大婚那日,想接双亲入宫观礼。”
说完这句穆千凝松了口气,复又凝神等待天子回复。
“你方才脸色不好,是因为这个?”陛下并未应下她的请求,转而问她。
穆千凝第一反应是摇头,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
“妾还从未离开双亲这样久……”
她确实很想父母了。
尤其是想到日后再难见着对方后,这种情绪更强烈。
“已经派人去了。”
穆千凝一怔。
“什么?”
天子起身,缓缓走到她跟前,穆千凝不由地抬头,一下望进对方幽深
9.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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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千凝没在紫宸殿待多久,陛下离开后,她也不好意思一直留着用膳。
叫于胜替她向陛下回话后,她便领着彤云回了长安殿。
回去的路上,想着不久就能见到双亲,穆千凝逐渐将方才面对天子的紧张心情抛诸脑后,满心里都是喜悦。
跟在身旁的彤云见她唇角带笑,便问了句。
“殿下,您似乎很高兴?”
穆千凝不喜欢乘辇,再加上长安殿离紫宸殿不算远,故而是一路走回去的,彤云跟在身旁,自然更能看清楚她的神色。
身后伺候的宫人内侍离她还有段距离,穆千凝也就小小地放松了些。
“很明显吗?”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触碰到唇角时才发现自己竟一直带着笑,难怪彤云会问这么一句。
心情好,自然不吝多说些话。
“方才用膳,陛下说已派人去接我爹娘,下个月十五前,他们便能到京城,封后那日,我就能见到他们了!”
听得这话,彤云也替她高兴。
“太好了,难怪殿下如此喜悦,确实是好消息!”
两人说着说着也回到长安殿。
进了殿门后,有宫娥赶着跑来,先是见礼,而后道:
“殿下,长宁殿的徐姑姑来了,在偏殿等着,说是请您去长宁殿。”
长宁殿?
太后?
“知道了,下去吧。”嘱咐人好好招待后,穆千凝带着彤云去了寝殿。
“先换身衣裳,素一点的。”穆千凝只见过太后一回,便是殿选那日,且那日也是离得远远的,太后问一句她答一句,眼下听得长宁殿来了人,也不知是什么情况。想起先前尚仪局的人说,太后喜好素雅,身边贴身伺候的星螺姑姑便也随了太后,她换身素点的衣裳,总不会错。
趁着彤云替她更衣时,穆千凝又问了些太后喜好禁忌。
彤云虽先前是掖庭局的,但她脑子灵活,没事爱找人打听消息,一张嘴也惯会讨人喜欢,若不然先前彩丝院伺候家人子这样轻松的活也落不到她头上来。
因此这宫中大小事情她竟还真都知道些。
“太后性子慈悲,先帝尚在时,她是最体恤宫人的,先帝嫔妃谁都和她比不得。只是子嗣缘薄,这么些年膝下只有今上和齐王。”不过两个儿子中,有一个登临皇位,这子嗣薄也不算什么了,“先帝去后太后也大病一场,那之后身子便不大好了,也是陛下先前后宫空悬,太后才撑着身子帮着料理,除了宫务,其余的都不怎么管了。整日在长宁殿养身子,陛下空闲每日会去陪着说说话,若不得空便隔几日去。”
彤云知道的也就这些,毕竟太后甚少离开长宁殿,她也知道太后性子好,不磋磨人。
听得这些,穆千凝心中稍稍安心。
可还是忍不住紧张,怕自己这一去太后会不会为难。
毕竟先前殿选太后并未选中她。
怀着这样的心情,她跟着星螺到了长宁殿。
“殿下稍等,奴婢先去回太后。”
到了寝殿外,星螺让穆千凝和彤云先等等,接着自己先进去了。
这让穆千凝更紧张了。
好在没过多久星螺又出了来。
“殿下请。”
“有劳星螺姑姑。”
带着彤云进了寝殿后,走在前面的星螺引着她到了内殿,正是太后起居坐卧的地方。
“太后,殿下到了。”
星螺说着往旁边退了退,将穆千凝露了出来。
穆千凝这才第一次近距离看见太后。
只见太后一袭藕荷色衣衫,上绣了些云纹仙鹤,隐隐见白的长发挽与脑后,细细的眉描的乌黑,眼尾可见些细纹,正眼望去却并不显老。她此时半倚在壶门榻上,身下垫着张苏熏夹贴红锦缘白平?背席,身侧置了张曲几,半边身子靠在曲几上,整个人看上去气色并不算好,想来是先帝去时哀恸过甚留下的病根。
见穆千凝入殿,她抬了抬眼,还不待对方见礼,便招招手。
“好孩子,来我这儿。”
穆千凝顿了顿,也没坚持行礼,应了声便上前去,却没看见榻边放了可以坐的椅子。
“来,坐这儿。”太后拍了拍自己身前的位置,示意穆千凝在那儿落座。
“太后,这……”她想说不合规矩,身旁的星螺却笑道,“殿下,太后娘娘想和您亲近些说说话,这才没叫放椅子的,您快去吧。”
话说到这儿,穆千凝只得顺着在壶门榻边落座,那毡席果然柔软又舒服,一坐下便能感觉出来。
“人老了,先前殿选竟看走眼,没选上你。好在陛下是有眼光的,才不叫你明珠蒙尘。照理前几日便该见见你,谁知竟犯了老毛病,躺了几日,昨儿才见好。这刚好,便等不及召了你来,可别怪我老婆子召的匆忙。”
太后拉着穆千凝的手,絮絮说了好些话。
起先穆千凝还担心对方是要怪她落选还不自重,让陛下为了她弃了中选的家人子。
可聊到后来,才发现,太后叫她来似乎真的就是为了说说家常,看看她的模样。
“先前也没好好看看你,眼下一看,果然是可疼的,不怪陛下喜欢,我看了也喜欢。”
穆千凝也没想到,太后对着她就是一顿夸,什么夸奖的话都说出来,叫她都不好意思,不知该如何回话。
只得一直说“太后抬爱,愧不敢当”。
“对了,立后的日子还没定是吗?先前听得陛下提过,叫太史令选了几个日子,说要等你一起看看。”
“是。”终于不是夸夸的话了,穆千凝忙回,“方才妾在紫宸殿用膳时,陛下同妾提了这事。”
“那定下日子了吗?”
“定下了,陛下定的下月十五。”
“十五?”太后一顿,显然也是想到那日是中秋,但很快笑了,“十五也好,阖家团圆的日子,中秋那日封后,也是好意头。”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太后像是想起什么问了句。
“听说昨儿映秋去找过你,她这几日住在长宁殿,总跟我念叨着你,说你们感情不错。”
“是,先前同住彩丝院时映秋同我亲近些,昨日她找我说了会儿话。”穆千凝道,“她说自己不日便要嫁去齐王府,怕日后见面的日子少了,便来聊了半日。”
“映秋也是个好姑娘,原本我觉着她的性子,留在宫中是可以的。至于你……”太后轻轻叹气,“今日叫了你来,有些事也不瞒你了。你虽先前在彩丝院,可应当也听说了,这齐王妃,我原是属意你的,不想陛下见了你一面,对你实在喜欢,好在这旨意也没传出去。齐王和陛下都是我所出,我也不存在偏袒,只是陛下毕竟……也只能让映秋嫁与齐王。陛下也下了旨了,待你封后大典后,便让齐王完婚,齐王也看重映秋,跟陛下提,大婚后会带着映秋回封地,日后回来的机会也少了。”太后看向穆千凝,“咱们大夏立后素来不看重家世,陛下喜欢你便是最重要了,日后你身居后位,有些事自己心里清楚便是,万不可外道。”
直到这会儿,穆千凝才明白,原来太后叫她来,是担心她会将自己差点成了齐王妃的事说出去,故而特
10.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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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起身,穆千凝觉着身子格外重。
“殿下,可是未休息好?”伺候她起身的彤云瞧她尚有些疲惫,轻声道,“如今没什么事,您若是还困,不若再睡会儿?”
穆千凝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摆手。
“不睡了。”原本就过了早膳时辰,这会再睡,不知几时才起了。说着自己也有些奇怪,“昨儿分明睡得早,怎么今天这么困?”
像是一夜没休息好似的。
“想是入秋了,容易困。”彤云边伺候她更衣边道,“如今这后宫就殿下您一人,陛下这几日忙于朝政,太后那儿也不用天天去,您多睡会儿也不打紧的。”
她怕穆千凝没睡够一会儿用膳后又犯困,那时再睡反倒对身子不好便多劝了句。
只是方才同她说了这么几句,穆千凝那点睡意也去的差不多了。
“算了,午后再小憩便是。”说着闻到殿内那股淡淡的香味,穆千凝因问,“昨夜点的可是陛下前几日送来的香?”
得到肯定答案后,穆千凝又思索半刻。
“今夜再多点些,先前于胜送来时说是安神的,想是昨夜燃的少了,不起什么作用。”
御前送来的,自然是好东西。
她没睡好,估计是燃的香少了。
不然为何前几日还好好的,今早起来便尤其困倦?
一番收拾好后,穆千凝去用了膳,又在长安殿的院子中看了半晌景,彤云在边上跟她说这几日宫中各种消息。
她听得津津有味,偶尔还打断对方。
“你这样机灵,消息又灵通,怎么先前在掖庭局一直待着,也是屈才了。”
听她夸自己,彤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
“正是因为奴婢太好动,又爱打听消息,掖庭局的掌事觉得奴婢不够沉稳,担不得事,便不敢让奴婢去旁的地方当差。”
就当初来伺候穆千凝的活,还是她嘴甜外加花了不少银子才换来的。
好在最后结果是好的。
“你性子是太跳脱,但恰好我喜欢。”穆千凝笑道,“若是当初派了个闷葫芦,我还不知道多无趣呢。”
她在家时便是话多灵动的性子,如今碰见个和她一样,年纪也比她小些的,在这深宫中倒也不算寂寞。
“能来伺候殿下,也是奴婢的福分。”
这要换了以前,她又怎么想得到自己能来伺候中宫国母?
往后要是有那个运气出宫回家,只怕村里的人也要羡慕死了。
她二人说说笑笑,时间也过得快,眼瞧着到了午憩时辰,穆千凝却又不想睡了。
“听你说了这么些有趣的事,总觉着还没听够,你可还有什么消息吗?”
彤云便又想了想,还真被她想到一件。
“昨日奴婢从先前那老乡那听来的,说是陛下下旨,齐王大婚,也定的八月十五呢。”
她说的是掖庭局那个,先前她花了钱打听穆千凝会嫁入齐王府的老乡。
好像是在内侍省有认识的人。
原本齐王大婚穆千凝是没什么兴趣的,只是听得这日子,不由得来了精神。
“怎么是八月十五?前两日在长宁殿,太后不是说陛下定的是封后结束的日子吗?”
穆千凝记得可清楚了。
太后那时还说,齐王大婚结束,便会带着齐王妃回封地,日后进京的日子便少了。
“奴婢也奇怪呢,问了老乡他也只说不知道缘由,但旨意不会错。如今内侍省只怕同您的封后大礼一并准备着。”说着她似是觉得不妥,便又续了句,“不过怎么说也是以您为先,这封后才是顶要紧的。”
穆千凝其实也不在意封后什么样的,只是这会子听得彤云提起齐王,她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半晌幽幽长叹一声。
“哎,可惜了……”
跟在她身边这么些时日,彤云早摸清楚她的性子,知道她不是轻易悲春伤秋的,见状忙问。
“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因着穆千凝不习惯,便是迁宫长安殿,她身边跟着伺候的人也少。
尤其是今日,早起觉着困,便没叫旁人在身边跟着,只留了彤云一人伺候。
这会子听彤云问她,她便也没瞒着。
“齐王大婚,我就是觉着可惜,又有点难受……”
话还没说完,彤云霎时变得紧张起来。
“殿下,这话可不能说!”她忙压低声音提醒,“长宁殿时太后娘娘不也提醒了您,跟齐王相关的,您日后可千万不能叫旁人知晓了。”
否则国母与亲王,这传出去不知会闹出什么来。
“你说什么呀?”起先穆千凝还不知道她紧张个什么,听到最后才明白,“我和齐王能有什么,我见都没见过他。”
“那您……”又是可惜又是难受的?
穆千凝揉了揉眉心,“我这不是可惜我先前绣的那个荷包吗?你也知道,我不善女红,那荷包上的君影草我绣了好几日呢,大半夜点着个灯熬得眼睛都红了。结果都没机会送出去,不是白绣了?”
“您……”饶是和穆千凝相处了这么些时日,眼下彤云也被对方的想法弄得有些语塞,半晌才回了句,“殿下您是惋惜您绣的荷包啊?”
啊?
不然呢?
穆千凝忽然反应过来,“你方才不会以为我对齐王有什么想法吧?”
彤云:……
就刚才那样,谁看了不这样觉得呢?
“放心放心。”穆千凝道,“他是陛下同胞兄弟,马上又要大婚了,我知道分寸,况且我和他也从未见过,日后你别再乱想了。”
“是。”彤云应了声后才又想起,“殿下,既如此,那荷包要不然交给奴婢处理了吧?”
穆千凝一怔。
“处理?”
“是啊。”
“为什么要处理?”
“这……”
“我才跟你说我可惜那荷包,我绣了好几天,熬了好几个晚上。你要是处理了,那我先前不是白熬了吗?”
“可是殿下,那荷包毕竟是绣给齐王的,若是叫人知道……”
“谁说的?”穆千凝打断她的话,“谁说是绣给齐王的?”
这下轮到彤云懵了。
对方却看着她眨了眨眼。
“我儿时院子里也种了不少君影草,那荷包我绣来自己用的不行吗?”
彤云这会儿反应过来了。
“是,殿下说的是。那荷包……”
穆千凝
11.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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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穆千凝还觉着宫中时间过得慢,可不知不觉中,也渐渐临近封后的日子。
这些天,她除了在长安殿内待着,有时陛下也会召她去紫宸殿用膳说话,尽管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相对,但陛下并不觉着有什么问题,倒是穆千凝总是不自在,却又不好开口说要走。
好在这些天陛下也未曾来长安殿,这倒让穆千凝心中放松不少。
长宁殿那边,因着太后身子不好,总是看诊熬药的,只是偶尔叫她去说说话,不多时又散了。
因此更多时候,穆千凝都自己在殿内待着,觉着无聊,却也没什么能解闷的。
只能和彤云聊聊天。
这样情况下,她愈发想念在家中的日子。
也更想念双亲。
眼见着离八月十五越来越近,她心中也渐渐急了起来。
这几日总跟彤云念叨着家里人,彤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好在期许是有用的。
这日傍晚,日头将落未落时,在殿中无聊看着香炉中袅袅青烟的穆千凝听见殿外有匆匆脚步声响起。
不一会儿便见彤云赶了进来。
“殿下!”她快步走到穆千凝跟前,见了礼便道,“好消息!”
穆千凝这两日思家之情愈发明显,听得对方说好消息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懒懒应了声。
“嗯,什么消息?”
知道她不感兴趣,彤云却不似前两日那般安慰她,反倒是笑道:“是殿下期待了好些天的好消息呢,您不听听?”
听得这句,穆千凝指尖一滞,霎时想到这些天的心心念念,一下从曲几上直起身子。
“是父亲母亲的消息,是吗?”她说话的声音都包含期待,视线紧紧盯着彤云。
“回殿下,正是。”彤云道,“奴婢知道您着急,这几日都在宫中替您留意着,这不才刚就听说,穆大人同老夫人昨日赶到京城,今儿一早便有人去紫宸殿回了陛下这事,听得说陛下下了旨,吩咐人好生安顿,眼下穆大人同老夫人想是在休整呢。”
“真的吗?!”穆千凝简直要高兴死了,从小到大,她还是第一次离开双亲这么久,自己又身在宫中,想见父母一面都很难,眼下听得双亲已平安到了京城,想来不日便能想见,她顿时一扫这几日的颓唐和郁郁寡欢,整个人都变得开朗起来,“太好了,终于能见到父亲母亲了!”
说着还问彤云,有没有打听到陛下安排她双亲何时入宫想见。
“这……”彤云有些为难,“殿下,这个奴婢没打听到。不过只怕封后大礼前,您都不能如愿了。”
穆千凝一怔,“为什么?”
如今离封后还有七八日,若是父母尚未入京便罢了,如今人已经到了,她还不能立时相见,这让她如何能接受?
彤云告诉她,宫中规矩,外臣不可轻易见嫔妃,除非得天子特许。外命妇倒是不受约束,可也要先递了折子入宫,定下日子,再收拾整齐了入宫相见。
“穆大人如今官职不高,老夫人也没诰命在身,今早陛下的旨意也只是说叫人好生安顿老爷夫人,并未提及其他,您就是想见,也只能等到封后之后。”
唯有封后大礼结束,她才是名正言顺的国母,届时想见自己双亲,也就没这么些掣肘。
听了这些,穆千凝很是失望,“那就没别的法子了吗?”
彤云摇头,“规矩如此,除非有陛下的旨意。”
陛下……
穆千凝犹豫片刻。
“走!”她忽然起身,“更衣梳妆,同我去紫宸殿。”
既然只有陛下能够破例,那她就去找陛下求求。
-
紫宸殿这边,天子刚和几位朝臣议政结束,见几人面有倦色,嘱咐了几句,便叫人退下了。
此时天色已晚,天边夕阳几乎全都落下,唯余一点余晖隐在深色天空之中,像橙红霞披铺在天际,一片暗色。
“皇后双亲安排得如何了?”朝臣离去后的天子又忙了半晌才暂时停下问了句。
身旁候着的于胜忙躬身,“回陛下,都照着您的旨意,在永兴坊风景最好的地方将穆大人和老夫人安顿好了。又派了金吾卫在外值守,绝不会有任何意外。”
“嗯。”天子略一点头,“许久不曾见双亲,皇后想是着急,若是今日休息好了,明日便派人去请两位泰山入宫。一会儿你亲自去趟长安殿,将这个消
12.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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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千凝来了紫宸殿许多次。
可每回都还是一样不自在。
尤其是眼下天子亲自拉着她的手入了殿内,身边有不少宫人内侍瞧着,她更是无所适从。
“都下去。”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天子开口叫宫人都退下,连于胜也不例外。很快,整个紫宸殿内便只余下他二人,“来,到这儿坐。”
说着他牵着穆千凝便往上首的御座上走,穆千凝一看,下意识拒绝,“陛下,这,不合规矩……”
天子御座,旁人岂能沾染?
可天子却毫不在意,“你是皇后,朕的发妻,这皇位有什么坐不得?”
“可叫人知道了……”
“谁敢置喙?”
就这样,她被拉到天子的御座上,还未回过神来人已坐在上面。
而更令她惊讶的是,下一瞬天子竟将她往旁边推了推,径直在她身边落座。
这样自然的动作,好似两人已经成婚多年得寻常夫妻一般。
“手有些凉。”天子宽厚的手将她纤细的指尖包裹起来,眉心微微皱起,“如今入秋了,夜里风凉,你该多穿些才是。”
他并未放开穆千凝的手,反倒就这这个动作,愈发合上掌心,似乎想用掌心温度,让穆千凝的指尖暖起来。
如此亲近的动作让穆千凝愈发不自在。
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她总觉得这几日的陛下和先前有些不一样。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紫宸殿配对方用膳。
全程陛下不曾靠近她,甚至菜都没动几口便提前离开。
彼时她还以为陛下是不待见她。
可那之后每回被召来紫宸殿,陛下和她的距离都越来越近。
尤其是今日。
这还是她第一次和陛下离得如此之近,近得连对方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总觉得,今夜陛下似乎心情很好。
“陛下,妾有一事……”
“怎么忽然想到过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两人同时开口。
“你说,什么事?”
见她停下,天子示意她继续说。
穆千凝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思念双亲之情占了上风,“妾听说,妾的双亲昨日已到了京城。妾今日来是想求陛下个恩典……”
“明日你就能见到他们。”
穆千凝一顿,“什么?”
“你想求的恩典便是这事吧?”天子道,“朕方才已下旨,明日你便能见到他们了。”
原本穆千凝已经在脑子里想好了千万种恳求天子的法子,只要能提前见到双亲,怎么都行。
谁知她只开口说了一句,对方便什么都替她安排好了。
照规矩,穆千凝应当在光顺门的命妇院见她母亲,可天子念及命妇院离长安殿远,下旨特许,让她母亲能入长安殿相见。至于她的父亲穆成安,也许了一并到长安殿,只要宫门落钥前离宫便是。
“朕知道你思念双亲,定是等不到封后那日,明日你好好和两位泰山团聚,朕会派御前的人去长安殿,有什么需要你同他们说便是。”
天子说这话时,神色自然,一心以穆千凝的喜好为上,只要她高兴便好。
倒是穆千凝,原本沉浸在明天就能见双亲的喜悦中,乍然听见对方对自己父母的称呼,很是怔了怔。
“陛下,您唤妾的双亲……”
天子略略颔首,“朕与你是夫妻,你的双亲自然是朕的泰山,如此称呼,并无不妥。”
确实没什么不妥。
但天子万人之上,普天之下都是天子臣民,他这样一称呼,倒是从善如流接受了自己是穆氏女婿这回事。
穆千凝还从未这样想过。
“成婚了,是这样的吗……”她没意识到,自己竟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而见她在自己跟前走神,天子眼底神色一暗,像是不悦,却很快又恢复正常。
“好了,说了这么些话,晚膳时辰都快过了。”将她的思绪拉回来,天子又感受了下她指尖的温度,“这会儿好多了,没方才那样凉了。既然来了,陪朕用晚膳吧,吃完了再回长安殿,如何?”
“……好。”
这天夜里,穆千凝感觉自己似乎被什么束缚着,略动一动都有些困难。光洁的额和柔嫩的颊边有东西反复流连,耳边是沉沉的呼吸声,分明只有自己的榻上,却好似多了另一人一般。
她多次试图睁眼醒来,双眼却仿佛
13.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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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千凝没能和父亲亲近地说话。
在她好不容易等到父母到来后,御前的人告诉她,照着规矩,她只能隔着帷幔接见自己父亲。
外臣原是不能入内廷的,今日已是天子开恩了。
若是见面,只能隔着帷幔。
听了这些后,穆千凝有些失望,毕竟她盼了这么久。
彤云倒是安慰她。
“殿下,能见一面已是不错了。况且老夫人没被拦着,您到时和老夫人亲近着说话也是一样。再有几天便是大礼时日,届时还能再见的。今日重要的是让大人和老夫人知道您眼下过得好,也好叫他们放心。”
彤云说的在理,今天能在长安殿见双亲已是破了例了,她不能再要求太多。
原想着有许多话要和父母说,可当她坐在上首,隔着帷幔看着下方跪地俯身见礼的双亲,素来乐观的她也不禁留下泪来。
“父亲,母亲,快快起来。”
她的身份不便亲自下去,一旁候着的御前的人却是知机,听得她开口,左右各有一人上前将穆成安和穆夫人扶起。
二人起身后口中还规矩地说着,“谢殿下。”
是熟悉的声音,话听起来却那样陌生。
穆千凝恍惚间还看见自己入宫前窝在母亲怀里,替她擦泪,安慰她说自己只是入宫见世面,不多时便会归家的景象。
可回过神来,两人的距离却好似隔了千山万水。
她再也回不去了。
“殿下……”彤云发现她眼尾的泪,瞧瞧递了帕子,低声道,“您擦擦。”
国母不可失态。
帷幔后御前的人也在,彤云也不好多说,只得递了帕子以作提醒。
穆千凝略擦了擦自己的泪,又闭了闭眼,将心情平复后,才尽量以平常的语调开口。
“入宫月余,甚是思念父母,幸得陛下天恩,才有今日相见,心中甚是欢喜。只是女儿不孝,辛苦二老自荥阳一路赶来。不知这两日休息的如何,身子可还受得了?”
一番话说得大方得体,谁也挑不出错来。
穆成安听了忙拱手,“陛下隆恩,臣二人才得以在封后前入宫拜见殿下。来京城一路不算奔波,沿途风土民俗也见了不少,甚是有趣。至京城后,更是得内廷大人安排妥当,未有疲惫之感,身子也还同先前一般硬朗。”
隔着帷幔,又有御前的人在,穆千凝一肚子话也不能和父亲都说出,只能略略问了几句,后来穆成安听出她语气中的急切,主动提出自己先出去。
他出去了,穆千凝才能和穆夫人撤了这帷幔好好说话。
御前的人见状也说自己出去候着,只留了一人下来。
这边穆成安刚一出来,便见方才扶他起身的内侍迎了上来。
“穆大人,皇后殿下同穆夫人只怕有一会儿才聊完。陛下一早有旨,请您往紫宸殿一见。”
穆成安只是个县令,原以为今日入宫不过见见自己女儿,也没什么准备。
眼下骤然听得天子接见,饶是这把年纪了,也不禁心中一紧。
面上却还是尽量表现得平和。
“还请大人带路。”
那内侍便示意两个御前的人跟着他一道离开,一路上他瞧见穆成安紧皱的眉心,知道天子看重皇后,对皇后双亲自然也爱屋及乌,想着结个善缘,便放缓了步子,宽慰道:“穆大人无需担忧,陛下见您想是好事,毕竟您是国丈……”
“大人言重了!”穆成安忙打断对方的话,还不忘看了眼周围,生怕这话被人听了去,“这声国丈不敢当,还请大人慎言。”
他不是那种在意虚名的人,相反,富贵荣华于他反倒如洪水猛兽。
为官多年,穆成安心里清楚,这世上一切都有代价。
名利富贵,都是要用东西交换的。
所以这么多年,他始终只是个荥阳令,也从未想过在官场上有什么高升。
只要家人平安康健就好。
若不然当初采选,他也不会四处托关系,想将自己女儿摘出去。
可惜他能力不够,最终还是只能眼看着女儿入宫大选。
若是落选他反倒高兴。
只是不曾想,女儿竟一夕间成了国母。
天子岳丈,这个旁人看来
14.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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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成安从紫宸殿出来时,整个人都还处于不真切的状态。
身后是亲自送他出来的于胜,见他脚下步子有些虚浮,忙上前扶了一把。
“穆大人,您小心。”
穆成安回神,忙拱手道了声谢。
接着回过头看向殿门处。
方才殿内的一切好似还在眼前。
“于中监,陛下方才说的……”
因为太过令他震惊,所以他不自觉地多问了句。
于胜却笑道:“大人,天子口谕,您难不成不信?”
“不。”穆成安忙摆手,“不敢不敢。”
“那便是了。且陛下并非只有口谕,圣旨早已拟定,方才陛下也说了,您回了永庆坊的宅子,这旨意跟着便到了。”
正说着,两人已经走到台阶下方。
眼见跟前停了驾车舆,穆成安有些怔住,“这是……?”
于胜做了个请的手势,“穆大人,这是陛下一早吩咐的,说是您面圣后可乘这车舆离宫,驾士会将您送回永庆坊。”
饶是穆成安从未入宫面圣过,也知道这是莫大的殊荣。
只是此时他心中惦记这妻子。
“内子想是还在长安殿,我一人先离宫也不合适。”
“穆大人放心。”于胜告诉他,穆夫人已在光顺门外等着了,届时叫驾车的驾士往光顺门去一趟便是。
穆成安这才放下心来,冲着对方又是一拱手,接着便上了车舆。
待他坐稳后,驾士一扬手中马鞭,车舆便慢慢动起来。
于胜美急着回去,反倒在原地,眼看着车舆一点点消失在视线中,才揣着手,暗自感慨声。
“这穆大人,真是养了个好女儿,如今一族人也是高升了。”
这可是旁人都羡慕不来的好事。
-
这边穆成安果在光顺门外见着了妻子,将人接到车舆上后,对方也是一副惊奇的模样。
“老爷,这是怎么?”显然对没想到出宫了还能趁车舆,“才刚这车停在我跟前时,我还以为是停错了,见你从帘子里伸出头来才反应过来。”
穆成安便跟她说,这是天子所赐。
穆夫人不懂这些规矩,还以为是入宫都这样,听了丈夫解释后才明白,这是竟是少有的恩赏。
且此时才知道,原来方才丈夫竟是被召去面圣了。
“这,怪道我方才出来后不见老爷你,问了凝儿她也说不知道,是留下的那御前人跟我说,叫我来光顺门外等着,原来老爷你去面圣了。这……陛下都同老爷说了什么?”
穆成安没回,反倒先问,“方才在长安殿,你留下后和凝儿都聊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只是说些家常,凝儿说一个月没见我们了,很是想念。又在我怀中撒了会儿娇,我问了她在宫中的日子如何,她只说吃好穿好,没受什么委屈。原想和她多说会儿话,可御前的人后来提醒,说我到时间要出宫了,凝儿不舍得,也只能送我走了。”
说着穆夫人还抹了抹眼角的泪。
“虽然凝儿说自己在宫里一切都好,可我看她那样就心里难受。以前在家时多开朗的丫头,方才和我说话都有些犹犹豫豫了,虽然窝在我怀里,可好多话也不像以前直白说了,只是一个劲抱着我,说想我舍不得我。后来听见我要走了,那眼里的泪又止不住地流。”
身为母亲的她,看着怎么不心酸?
“也不知道几日后大礼一过,我们回了荥阳,下次见面又是何时了。”见车舆里只有两人,穆夫人又说到这儿,不由地轻了些声,哽咽中带了些埋怨,“当初就指着老爷你能让凝儿免了采选,谁知没能成功,眼下凝儿成了国母,日后想见她难如登天了。”
若是住在京中倒也罢了,还有个念想。
可偏偏自己丈夫只是荥阳令,封后大礼一过,便要回荥阳。
天高水远,日后便是女儿想回来都难。
听得妻子的埋怨,穆成安没作声,半晌才慢慢开口。
“夫人,我们不回去了。”
穆夫人一愣,“什么?”
“今日起,我与你便留在这京城,陛下钦点我去六部就职,这两日我们住的宅子,便是陛下亲自吩咐人置下的,日后归你我所有。”
“方、方才陛下召你便是说这些吗?”穆夫人一点准备都没有,乍一听得丈夫高升,日后自己能留在京中,还住在离皇城如此近的地方,她还以为是自己听岔了,“不能吧,那六部里都是京官,陛下就直接调你进去了?”
三省六部的衙门,哪个不是地方官一辈子努力想去的地方?
如今自家老爷什么都没做,就这般轻易入了六部?
陛下还亲赐宅子在永兴坊?
难怪这两日那宅子里的奴仆对他二人格外尊敬,原是得了上面的令。
啥时间,穆夫人意识到什么。
“老爷,咱们这是沾了凝儿的光?”
在此之前天子并不知道他二人,这又是派人从荥阳接来,又是安排这些,只能是因为
15.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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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月圆团聚之日。
这日一早,穆千凝便被从梦中叫醒。
虽说大夏成亲都是黄昏,可封后不比民间,天不亮,她便要洗漱上妆,整个大典还有许多繁琐流程。
这是穆千凝在今日前就已经知道也学过的。
可真到了这日,光是让她早起,就已经要了命了。
“殿下,六尚局的人都在外等着,皇后袆衣也都送来了,今日封后诸事繁多,您再困也挨过今日。”
见穆千凝抱着被子昏昏欲睡,彤云在耳边不停念叨着,一边伸手将她扶起。
还闭着眼的穆千凝又酝酿了下,接着才顺着对方力气站起来。
“天都还没亮……”看着窗外一片漆黑,她唉了一声。
但心里也知道今天的重要,于是拍了拍自己脸,试图清醒些。
“好了,叫外面的人进来吧。”
这日,不只是长安殿,整个皇城都装饰华彩,宫中上下宫人内侍都调动起来。
穆千凝从更衣梳妆,到受册听封,一直连轴转忙到午后。
那皇后袆衣层层叠叠,头上的博鬓更是压得脖子难受,唯一庆幸的是,全程行礼叩拜都有人扶着,叫她不至于过于难受。
而封后大礼最后一道,便是由长安殿始,她要一路行至宫门处的丹凤门。
和在那等着她的天子,一并受文武百官、万民朝拜。
在被告知可以出发后,彤云感觉到扶着的人手有些抖。
“殿下,怎么了?”她低声问。
穆千凝紧了紧指尖,也压着声音回了句。
“有些紧张。”因着和彤云关系亲近,她也不瞒着,“一会儿要受万人朝拜,我还没见过这场面,万一一会儿错了规矩怎么办?”
一想到那场景,穆千凝怎么都控制不住心中的紧张之前。
彤云也没见过那场面,想想也紧张,所以很能理解她。
但为了让她放松下来,便宽慰道:“殿下放心,丹凤门离地面高着呢,届时那儿只有您和陛下,就算错了一点半点儿规矩也没人会发现的。”
彤云本意是让她别担心会被人发现,谁知穆千凝听到身边只有陛下后,更慌了。
什么?!
等会丹凤门上没别人吗?!
就是到了今天,穆千凝也没跟旁人说过,她和天子相处时,不知道怎的,总是不自在。
说的更明白点,如非必要,她其实不太敢和对方单独相处。
尤其是近些日子,天子对她似乎有些过于亲近。
丝毫不似她刚入宫那会儿表现得那般冷淡。
偶尔几回,她和对方说话时,不经意间抬眼,看见天子那幽暗的双目,对视的瞬间,她都不自觉地呼吸停滞。
那双眼中带着她看不懂的神色,深邃且浓重。
叫她下意识就想逃离。
“殿下,该出发了。”
在穆千凝脑子胡思乱想时,时辰已经到了。
意识到这个流程是躲不开的,回过神的她深吸口气,将自己心情平复后,缓缓点头。
“走吧。”
-
齐王的昏礼和封后是同一日。
过去一月,这个消息在朝臣宗亲中都传遍了。
众人不知其中缘由,只觉得齐王和陛下果然是一母同胞,感情深厚。故齐王在自己大婚这日,选择先入宫观礼,将自己的事倒往后推了。
因此在丹凤门外等着时,不少人上前去跟他寒暄。
可与往日不同的是,今日的齐王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谁来和他搭话,他都不怎么搭理,脸色也颇为难看。
一点儿不像要大婚的人。
“听说陛下为了这皇后殿下,连先前太后娘娘殿选留下的家人子都放归回家。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也不知这皇后殿下是怎样的国色天香。”
“是啊,咱们大夏还从未有过这种情况。整个天下的女子都入了宫待选,偏陛下只看上这一人。连封妃都没有,直接便立后,想来这国母,定是位百年难见的佳人。”
听得身后人窃窃私语的话,齐王眼中阴翳更重。
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他隐在宽袖中的手紧紧攥起。
这些人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清楚。
穆千凝原本要嫁人是他。
明明,是刘淮答应了他,会亲自赐婚。
可他满心欢喜地等了几日,等来的却是千凝封后的消息。
那齐王妃的位置,也被个不认识的女子占了。
今日还要他亲自来观礼。
和对方一母同胞,兄弟多年,齐王太清楚对方为什么会下这样的旨意。
从小到大,身为兄长的对方,总是让着齐王,也甚少和他去争什么东西。
很多时候,只要齐王表现出想要的意思,对方就会主动放弃。
先帝和太后都曾夸过,说身为太子,作为兄长,刘淮是出色且合格的。
他总是会为自己这唯一的亲弟弟着想,习惯性让步。
可只有齐王知道,对方让步,从不和他相争,只是因为对方没遇见想要的。
无论是什么。
就连这皇位,若是当初齐王表现出什么,只怕刘淮真的会考虑是否让给他。
只是齐王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心思。
因为他一直觉得,当皇帝,不是件值得艳羡的事。
儿时先帝的夙兴夜寐宵衣旰食让他印象深刻,他自问没有那样的能力,且又是次子,也就从未想过太子之位。
若是没有穆千凝,齐王也许一生都会是个好弟弟。
一辈子不会有任何想法。
可如今他才知道,原来世人都想要那个位置不是因为其它,只因为身在其位,便是有了绝对的权力,拥有了对世间一切的决定权。
任何人都没有反驳资格。
就像他的心上人被毫无征兆地立了后。
就像他被强逼着来观礼。
这世上,只有皇权是至高无上的。
他知道,刘淮是要他亲眼看着,看着千凝登临后位。
这是在告诉他,无论他和千凝有怎样的过往,从今日起,他不能再有一点儿心思。
否则便是觊觎国母,大逆不道,其心可诛。
以前的齐王总以为,照着自己兄长这性子,可能终其一生,也不会遇见令他上心的人
16.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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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彤云先前告诉穆千凝的并不准确。
封后大典,她和天子一同在丹凤门受万民朝拜,但丹凤门上并非只有他二人。
还有随行的宫人侍卫。
只是这些人没资格在最上面站在罢了。
照规矩,都是皇后先到等着,天子来了两人一道登临丹凤门。
可今日却反了过来。
天子先到了等候的地方,在那儿候着的人见了都慌了,尤其是礼部的人,谁也没想到陛下会先来,还以为是自己误了时辰。
确认吉时未到后,忙去天子跟前请罪,又说派人去长安殿催请国母。
生怕天子因此不悦。
谁知对方面色平静,听得礼部要派人去催,略一抬手。
“不必,时辰尚早,朕等着便是。”
他愿意等着,跟着伺候的人却不敢含糊。
都打起精神提起心来。
好在今日天子心情不错,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不仅没有丝毫不耐,反倒还有闲心品茶。
见伺候的人都面露焦色,他一手端着茶盏,一手在身旁的几案上轻敲。
“瞧他们急的。”他一开口,身后的于胜便赶着上前低头,以为他有什么吩咐,谁知只听得一句调侃,“新娘子梳妆多费些时辰也应当,朕都不急,他们一个个倒焦急得满脸是汗,也是有趣。”
那怎么能和您一样呢?
于胜在心里暗自说了句,面上还是扯起一抹笑,“陛下说得是,今日是封后大婚的日子,又是八月十五,阖家团圆,这样的好日子,殿下梳妆自然更是上心,多花些时辰也正常。俗语说‘女为悦己者容’,殿下来的越晚,说明越是重视。”他知道说什么能让陛下高兴,自然捡着好听的说。
果不其然,听得他这番话,虽然清楚是奉承,可天子心里也舒坦。
“是了,朕等等又何妨?”
天子是有耐心,只是丹凤门下的朝臣却都奇怪为何上头一直没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正各自窃窃私语时,听得四周鼓乐声四起,意识到是帝后驾临,忙理好衣冠,预备迎驾。
-
穆千凝不知道丹凤门那儿的情况,等她到了的时候,只见上前迎驾的人面色都颇为激动。
又带了些如释重负。
“殿下。”礼部官员跪在跟前,语气恭敬,“请殿下登楼。”
穆千凝一顿。
因为她知道的流程似乎不是这样,但因为没有经验,封后又是礼部主持,怕自己记错闹笑话,穆千凝选择沉默不问。
她抬头,看着前方绵延而上的台阶,刺眼的日光从天边洒下,打在阶沿之上,叫人炫目,穆千凝看着看着,像是看见了自己日后另一种生活。
踏上这条道,她便彻底和以往那个无忧无虑的自己说再见了。
“殿下——”在她迟疑的片刻中,跪在地上的礼部官员又一次出声,“请,殿下登楼——”
穆千凝知道,吉时不可误。
即便心中再担忧,如今也没有选择的权力。
紧了紧指尖,她深吸口气,挺起脊背,一步步走向那高高的台阶。
皇后的袆衣和十二花树在此时似乎也变得轻了起来,原先还要彤云扶着才能稳住的她,在彤云因为身份无法跟着她登楼而放手后,反倒走得比先前更稳了。
青色裙摆逶迤拖地,在长长的阶沿上层层叠叠,随着她的步子划出水波似的纹样。在日光的印照下,显得光彩夺目。那跪了一地的人,在她慢慢往上走后,也缓缓抬头,目之所及,便是她和日光逐渐融为一体的背影。
在看见穆千凝身影上来的瞬间,天子唇边缓缓扬起抹笑,温柔缱绻。
一双深邃的眼中,如同漫天星辰洒落,熠熠生辉。
他径直起身,将一众伺候的人甩在身后,朝着穆千凝伸出手。
“你来了。”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万千情愫,“来,把手给朕。”
把手给我,来我身边。
我所拥有的一切,都与你共享。
穆千凝没想到陛下原来在这儿等着她,还未反应过来,便下意识伸出了手。
而后,她被对方牵着,慢慢地,往最后的台阶走去。
那是丹凤楼的至高点,唯有帝后能到达的位置。
当和天子一起走到那儿时,穆千凝低头往下看了眼。
脑子里忽然想起入宫那日,她在马车上掀
17.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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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了整个白日的大礼,回到长安殿时,穆千凝觉得脖子和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
一袭皇后袆衣层层叠叠本就繁重,再加上头上的沉重的十二花树,若非后半程有人扶着,她估计早撑不住了。
只是回了长安殿也不得休息。
白日的只是封后大礼,到了夜里还有成婚之礼。
六尚局早已照礼部和内侍省吩咐,备下合卺同牢所需之物。
只等陛下结束麟德殿宴请来长安殿。
原本又忙又累的穆千凝早忘了还有这一茬,回来后就想着睡觉,被告知要等陛下来后,霎时有些崩溃,抬手想抓自己头发,余光却瞥见六尚局的人在旁边,又忍了下来。
问了句要等到何时。
“回殿下,封后结束,陛下照规矩于麟德殿大宴群臣,时辰不定。”回话的是尚宫局吴尚宫,她以为穆千凝是怕耽误了,还特意补了句,“不过殿下放心,这合卺同牢都是有吉时的,麟德殿也有礼部的大人,他们自会提醒陛下,不会误了吉时。”
吉时?
“何时是吉时?”穆千凝还是第一次听说合卺同牢的吉时。
“亥时一刻。”
什么??
穆千凝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平常她这个时辰都已经入睡了。
到底是谁定的吉时啊!
好在心里还记着礼仪规矩,穆千凝虽然心中崩溃,但面上还是一派平和。
“知道了。”
然后她就去栅足案边落座等着了。
起先她还想着把这碍事的一身换下来,结果被告知陛下未来,不能更衣。
穆千凝:当皇后真苦啊。
不知过了多久,原本安静的长安殿隐约听得有动静响起,接着便是宫人步履匆匆却并不凌乱的脚步声。
穆千凝这边正盯着案上的菜式器具,眼神在合卺用的匏瓜上看了不知多少遍,人都有些走神,压根没注意外面有什么动静。
忽然听得殿外有高声唱和响起。
“圣驾,到——”
原本思绪涣散的穆千凝顿时一个激灵。
怎么这么快就亥时了吗?
她下意识转头看了眼殿内燃着的烛火,发现似乎没多少动静,印象中也没宫人去剪过灯芯。
还是说其实已经过了很久,是她出神没注意?
“殿下,圣驾到了。”一旁的彤云见她没动静,赶忙上前,边说边扶她起身迎驾。
一旁候着的宫人也赶着上前,一并到了殿门处。
很快,天子的身影从一团浓黑的夜中出现,走到烛光所及之处。
穆千凝见了赶忙迎出去,身后的宫娥怕替她拉起长长的裙摆,跟着走出去。
“陛下,妾……”
“免礼。”
一句见过陛下尚未说出口,见她出来的天子便上前两步,接着伸手扶住她的小臂上,“夜深路滑,当心脚下。先进殿。”
那触碰在她小臂的手掌带着灼热的温度,穆千凝跟在他身边,夜风吹来,隐约能嗅到些许酒味。
这让她意识到,对方似乎在麟德殿喝了不少酒。
天子立后,朝臣敬贺倒也正常。
只是她不明白,吉时是亥时一刻,眼下远远不到时辰,陛下怎会提早前来。
及至进了殿内,陛下先送她落座,接着才放开她的手,绕至另一端坐下。
整个殿内因为天子的到来愈发寂静,伺候的人各个都敛声屏气,生怕错漏分毫。
“在想什么?”见对面的人视线有些游离,刘淮问了句。
穆千凝顿了顿,犹豫半刻,才问道:“陛下,您不是在麟德殿吗,怎么这时候来了?”
“怎么,你不想看见朕?”
穆千凝被问的一怔,忙道:“不,没有。”其实心里是有点害怕面对他,但这话她怎么敢说出来,“妾只是没想到……”
“朕想见你。”比起她的紧张,刘淮显得坦然得多,“麟德殿百官宗亲,人人都想着敬酒,真把他们敬的酒都喝了,今日的合卺酒只怕要耽搁了。朕嫌他们碍事,便提前离席了。”
“那麟德殿……?”
“朕不在,他们只怕聚的更自在。何必留下都不舒心?”他的视线一直落在穆千凝身上,“今日是你我成婚之日,朕不想浪费时辰在无关的人身上。”
这殿内除了他二人还有不少伺候的宫人内侍,可刘淮全不在意,也不知是否喝了酒的缘故,他对着穆千凝说出的话比过去一月都要直白。
穆千凝有些不知如何回复,只说了句“陛下说的是”,便沉默下来。
借着跃动的烛火,她微微低头敛眉的模样落在对方眼中,愈发动人。
刘淮扣在栅足案上的指尖缓缓动了动。
“倒酒。”片刻后,他抬手在匏瓜上敲了敲。
吴尚宫忙应了声是,接着上前斟酒。
她在宫中这么多年,能位及尚宫自然是人精,因此即便眼下吉时未到,可天子亲自开口,她也绝不会扫兴地去提一句没到时候。
及至帝后饮了合卺酒,又同牢而食,这一整日的封后礼才算结束。
接下来便是帝后真正的新婚夜。
-
长安殿内早早烧了热水,供帝后沐浴更衣。
合卺同牢后,穆千凝被请去更衣,带她卸下钗环,洗净妆容,换了身素色中衣后才回了寝殿。
此时天子尚在沐浴,她被告知可以先去榻上等着。
累了一天的穆千凝在休息和坐着等之间选择了前者。
紫檀雕琢制成的壶门床此时显得如此吸引人,原本她还只是半靠在床上,谁知等了许久也不见天子身影,再加上帝后新婚内寝不留任何人,连彤云也是在殿外伺候,没人说话,穆千凝原本一直紧绷的精神在寝殿昏黄的烛火忽明忽暗的跃动下,也逐渐放松。
慢慢地,靠着床边的她一点点下滑,双眸一边盯着前方,一边又控制不住地合起。
“……”最终,她整个人彻底躺在床上,睡了过去。
身上的锦被都来不及盖,只堪堪遮住了小腿。
迷迷糊糊地,她感觉到床脚边的位置凹陷下去,似乎有人坐了下来。
理智告诉她,应该要睁眼起身,可精神和身体的困倦让她连翻个身都困难。
“真这么累?”她听得低沉
18.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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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日格外累,今日才睡得分外久。
穆千凝睡醒时下意识往身边一滚,往日旁边都是空荡荡的,谁知今天一摸,好像摸到了什么。
混沌的脑子逐渐变得清明起来,她睁开眼,直直撞进一双幽深的眸子中。
“?!”
瞬间的震惊盖过了身体所有的反应,她整个人猛地往后一躲,眼见就要摔下床去,却见对方长臂一揽,将她一把拉了回来。
毫无准备地她就这样被拥入怀中。
“怎么,一早看见朕便是这反应,朕很可怕?”
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穆千凝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不是,陛下,妾……”
坏了坏了,脑子一乱就不知道说什么的情况又出现了。
穆千凝指尖揪着被子,疯狂想着怎么编一个合适的理由。
最终还是没想出来,让她在这么短时间内想个理由确实太难为她了。
于是她有些自暴自弃地道:“妾只是一时不习惯,陛下恕罪。”
见她如此,刘淮也笑了。
“倒是诚实,没想个话来糊弄朕。不过……”他说着话锋一转,“今日不习惯便算了,日后你自会习惯。只是昨日新婚夜你自己先睡了,朕沐浴更衣回来见到的便是怎么都喊不醒的你。今儿一早也是,唤了你好几回,你都是转个身又睡过去了。”
穆千凝,“是,是吗……”
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最后的记忆停在她靠着床边昏昏欲睡的景象上。
至于最后她到底何时睡的,怎么睡过去的,完全想不起来了。
更不提今早陛下曾唤过她。
只怕那时她尚在美梦中。
“怎么,想不认账?”
抱着她的人声音愈发低沉,下颚抵在她发顶,说话时,靠在他身前的穆千凝隐约能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
“帝后大婚,合卺同牢,昨日又是十五,团圆佳节,如此良辰吉日,结果你先睡了,这倒也罢了。今日一早朕原还有朝会,因着你手里一直攥着朕的衣裳,朕一起身你便不乐意,不想吵醒你,朕便停了朝会。眼下文武百官还不知会如何议论。”
什么,推了朝会?!
穆千凝一下被唬住了。
刚睡醒的她脑子都还懵懵的,听得这话她也顾不了这么多,撑着手赶紧从对方怀中挣扎出来。
“陛下,妾确实不知道。”她以前也没和别人同寝过,谁能想到自己还有这么个奇怪的习惯,“您先前直接叫醒妾便好了,怎能因为这事耽误了您朝会,如此妾岂不是罪过大了。”
还在家中时穆千凝就听过,京中言官的纸笔跟刀子一般,抬手落笔间便能将一个人批得无地容身。
今天陛下因为她而没去朝会,她都不敢想言官会如何写自己。
封后的第二日便恃宠而骄,拖着陛下不让上朝。
好吓人!
从小到大她都没被骂过,不想当了皇后就被言官口诛笔伐。
“……你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原以为她是因为觉得耽误了自己才致歉,结果听着听着好像不对,直到她无意识喃喃自语刘淮才明白过来。
敢情她是怕被言官骂。
心里更没想到他。
“啊?”被点明后,穆千凝更尴尬了,原本想说自己没打算念出来的,想了想觉得不合适,于是主动闭嘴。
“放心,就算言官要骂,也是先骂朕。”刘淮道,“更何况今日罢朝,他们也不会有议论。”
穆千凝忙问为什么,对方低头看了她眼,有些好笑,“这宫中的礼仪规矩,究竟是六尚局的女官没教,还是你学了没往心里去?照规矩,帝后大婚第二日,罢朝。”
大夏自肃宗起便是五日一回临朝听政。
今日正好是听政的日子,却又赶上大婚,刘淮便顺理成章停了朝会。
穆千凝一听,脑子里一下也回忆起相关规矩。
确实是六尚局的人跟她说过,只是上课时说的太多了,她一个脑子记不下这么多。
所以方才陛下说的只是在逗她?
她忽然意识到这个。
“陛下,既然今日罢朝,您方才怎么又骗妾?”让她刚才紧张万分。
“原是想看看你的反应,不想你心中只惦记着自己会不会被言官骂,半点也没想到朕。”
“我,我那是……”被说中了,她一下又忘了规矩,你呀我呀的起来,“我只是没反应过来,绝不是有心的。”
好在对方并不计较她的规矩,反倒颇为放任。
“好,你是没反应过来。那昨夜呢?”两人此时还在床榻上,面对面之间,刘淮视线锁着她,“昨夜你要怎么解释?”
怎么解释?
穆千凝苦了脸色。
她就是太困太累了,实在是等不了了。
还能怎么解释。
可确实也是她的问题。
帝后新婚夜,她没能天子来,自己先扯了被子呼呼大睡。
实在是没规矩。
也就是陛下不细究她了,可眼下也差不多,这不让她来解释了么?
想到这,穆千凝觉得有些憋屈。
自己这一早好像一直在被对方追问,一直在自责。
可她明明没做错什么。
确实是太困了。
昨日忙了一日,沐浴更衣完她也在寝殿等了很久,只是陛下一直没来,困意上来了,她也控制不住自己。
结果眼下对方一直叫她解释。
她能解释什么?
“妾昨日实在是困,没能等您回来,妾知错了,陛下您下旨责罚吧,怎么罚妾都认。”
心情不好,说话自然也怏怏的。
刘淮原只是想逗逗她,不想似乎竟逗过头了。
看她面上显而易见的沮丧,刘淮不禁皱眉,有些后悔自己不该这样逗她。
“不是,朕不是怪你。”这也是他第一次哄人,一时间也有些手忙脚乱,“朕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总不能说就是想看她紧张的模样吧?
眼见对方情绪还是不好,刘淮叹了口气,“是朕不对,朕不该说这些。”
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穆千凝:?
这什么意思?
陛下是在和她道歉?
可是为什么跟她道歉?
她好像没做啥呀。
怔愕之间,对方微微抬手,指尖轻触她眉心。
“别皱眉,也别不高兴。”刘淮的声音低柔,“朕希望你在朕跟前,永远是笑着的。”
就像盛放的花一样,永远不会凋谢。
穆千凝缓缓眨了眨眼,显然不知道怎么忽然就进展到这地步了。
陛下才刚跟她道歉,现在就说希望她永远开心?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从昨日起,陛下就和先前不太一样了。
至于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出来。
就像是原本压抑着什么,昨日之后都释放出来了。
可真要细想,又想不出具体是什么。
只是比起先前,如今的天子,似乎对她更耐心,也更情深。
穆千凝下意识想到情深这个词。
这会儿望着对方的眼,她竟能从那里面看出浓烈的情绪和深情。
所以在说出那句话时,才显得那样顺理成章。
若是外人,只怕也以为她与陛下已经相识多年,对方对她情根深种多年。
可满算下来,两人从第一次见面至今也不过月余。
迟钝如穆千凝,似乎也发现了。
陛下对她似乎很不一样。
“怎么了,还心情不好吗?”以为自己的致歉不管用,刘淮指尖滑落往下,轻握住她的手,“婉婉,告诉朕,怎么做你才会高兴起来。”
穆千凝忙摆手,说自己这会儿没有心情不好,只是不知道要如何回复。
正说着忽然意识到。
“陛下,您叫我什么?”
婉婉
19.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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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膳时穆千凝发现,这一桌子菜肴都是她近些日子爱吃的。
便问了句。
刘淮告诉她,“前两日朕便叫人记下了你今日喜好,好在尚食局都做出来了,你尝尝,可还喜欢?”
说着夹了道菜,自己先尝了,才放在她跟前的碟中。
和先前一样,今日两人用膳时,也没旁人。
伺候的宫人都在殿外候着了。
穆千凝也没那个喜欢很多人伺候的习惯,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御前的人从先前的惊讶到后来司空见惯,在尚食局的人送了菜肴来,他们帮着布置摆放好后,也都知趣地退至殿外。
和陛下一直这样用膳的穆千凝自然不知道,天子用膳,身边必定有人伺候。
“多谢陛下!”肚子饿得很了,穆千凝也没想这么多,跟对方道了声谢,吃完了还不忘夸一句,“好吃!陛下那儿的厨子果然手艺非凡!”
见她吃的眼眸弯弯,刘淮就知道她说的是真心的。
相处这么些时日,他也是发现了,在用膳时,对方是最放松的。
“你喜欢?晚些时候朕让今日备膳的厨子来你长安殿当值。”
一开口又送个厨子。
穆千凝忙摆手,“不用了,陛下您先前送过个厨子给妾了,他的手艺妾还没吃够,这个您自己留着吧。”
她夸一句又不是跟对方要厨子的意思。
这让人多不好意思。
刘淮看了她片刻,“也罢,若是你觉着手艺好的厨子都给了你,回头想让你来紫宸殿陪朕用膳也寻不到由头了。”
如此直白的言语又让穆千凝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只能笑了笑,伸手再去够面前的菜肴,想靠吃的将话题带过去。
“且慢。”刘淮拦住她的筷子,“是想吃这道菜?”
穆千凝有些懵,但还是点点头。
然后就看见对方夹了起来,却不是放到她的碟中,反倒自己先吃了口,在她不解的眼神中又等了片刻,接着才重新夹给她。
“可以了,吃吧。”
这么做什么?
怎么陛下要自己先试试然后再让她吃?
发现这点后,穆千凝在之后的每道菜都认真观察了下。
果然是只要她想吃哪道菜,陛下就会先自己尝尝,接着再等半晌,才夹给她吃。
原本规矩记的一般的穆千凝看着这幕,脑子里忽然想起刚入宫进彩丝院那会儿,六尚局的女官提到的。
天子用膳前必须先试膳,确认无毒无问题后,才能呈给天子享用。
先前几回她和陛下一道用膳,对方没在她跟前这样过,因此她也没想起这茬。
眼下对方这行为倒是和试膳很像,但她不理解。
试膳本身是怕有心人于膳食中下毒,这活原本应是专门的宫人来做,防的是有人借此害了天子。
陛下在她跟前试膳是为什么?
总不能是怕她被毒死吧?
这个想法冒出来,穆千凝自己都觉得荒谬。
要知道坐在对面的是一国之君,命可比她重要多了。
可人就是这样,一旦有个念头浮现,便会忍不住想证实。
因此当刘淮又一次先试了后夹给她,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句。
“陛下,您这是在试膳吗?”
“嗯?”刘淮的手一顿,还以为她说的是那个侍膳,勾唇笑了笑,“是啊,朕都伺候你这么半会儿了,你才发现朕在侍膳?”
穆千凝一听便知道对方误会了,忙解释,“不是,妾的意思是,您每道菜都要先尝尝,是担心会有人下毒吗?”
解释得太快就容易出现问题。
说完后穆千凝才意识到自己刚说了什么,又连忙找补。
“不是,妾是想说,这菜是不是有问题……啊,又说错了。妾只是想问……”
见她解释得艰难,刘淮将筷子上的菜放到她的碟子里后道:“朕知道你的意思。”说着抬手,夹起桌上最后一道他没尝过的菜,吃了咽下去后才又说,“你想的没错,朕是在试膳。这是传下来的规矩,你日后便习惯了。”
“可试膳不是应当由宫人来的吗?您试膳万一……”
万一什么她没说出来,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刘淮像是不在意,确认这一桌子菜没问题后,他搁下筷子。
“替朕试膳,确实是由宫人来,但替婉婉你试膳,朕不想假手于人。”他说,除了自己,别人试膳他都不放心,“前几回在紫宸殿,朕都是先尝了才叫人传膳,今儿实在不得空,这才只能在你吃之前先试了。”
穆千凝这才明白,为什么前几次她都没看见对方这样做。
心里没有触动是假的。
即便她还是不习惯已嫁为人妇,成了一国之后。
即使她对陛下还是没什么深厚的感情。
可身为天子的对方以自己的性命作为保障,替她挡掉不安全的隐患,她若再心如止水,就是真的冷清冷心了。
“陛下,您不必如此……”
她想跟对方说不用这样做。
毕竟真论起来,她的命和天子的命,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她如何受得起?
见她面露动容,刘淮眼底露出笑意。
“不必担忧。”他安慰对方,“朕只希望你能平安顺遂,身体康健,旁的什么都不重要。”
这意思便是,在他心中,穆千凝的命要高过自己。
“可是……”
“好了,别这样担忧。朕试膳这么几回,不是也没出什么事吗?”刘淮告诉穆千凝,整个大夏建国至今,也从未有过天子在用膳时出事的例子,这规矩,不过是因着前朝有过才传了下来,“且若是真有人在膳食中下毒,尚药局和太医署也不是白拿俸禄的,自会有应对之策。你需要担忧的是,万一朕真有事……”
“不会的!”穆千凝急急打断他,“陛下您别说这种话!”她拉住对方的手,试图说服对方,“虽然可能性小,但不代表没有,妾不想您为了妾冒这样的风险,日后试膳叫旁人来可好?”
见她面露焦急,纤细的指尖又紧紧握着自己手掌,说出的话字里行间都是对自己的关心,眼中心里都是他,刘淮温然一笑。
“婉婉,相信朕,别担心这些。”
怎么可能不担心,这种事不发生也罢了,真发生了后悔都来不及。
明明可以提前避免,为什么不呢?
“陛下,当妾求您的,妾真不值得您这样。”
“不,你值得。”刘淮唇边的笑渐渐淡下去,看着穆千凝的眼神也变得认真起来,他指尖一动,反握住对方的手,“婉婉,在朕这儿,你比这世间任何都重要,为你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这万事万物,我只想将最好的捧来给你。
“所以,这件事朕不能答应你。”
穆千凝还想说什么,对方却不想再听,“好了,说了这么半日,菜都要凉了,快用膳吧。”
最终,她也没能说服对方。
用膳完毕后,刘淮又拉着她去院中小坐。
“先前总听说你没事就爱在这院子中休息,今日朕得空了,也来陪你一起,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感觉。”
相比起他的兴致高昂,穆千凝则还沉浸在方才的事中,有些情绪低落。
见状,刘淮将她揽入怀中,低声道:“怎么,还不高兴?今早不是说了,要多笑笑吗?”
穆千凝靠在他怀中,眼神落在前方,半晌,闷闷地开口。
“妾笑不出来。”
她倒是诚实,天子伸手握住她的指尖,与她十指紧扣。
20.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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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中红烛燃至天明,前一日大婚的喜庆似乎还在,略有些萧瑟的秋风吹来,拂起夜间树上落下的落叶,飘飘荡荡在半空打着旋,像无根浮萍,被送出一段距离,慢慢又重归于地。
下一瞬,长长的笤帚“唰——”地一下将落叶扫走,寂静的院中终于有了些响动。
“哎哎,王妃起身了吗?”从院外进来的丫鬟走到那一早便来打扫院落的仆妇身边,“怎么没听见房里有动静?”
那仆妇摇头,“不知道,我就是干杂活的,哪知道这些?”
丫鬟其实也就是这么一问。
她也是倒霉,原本有自己的活要干,谁知方才被王爷身边伺候的大人看见,便指了她来跟王妃回话。
这真不是可好差事。
虽说昨夜齐王娶亲,可不知怎的,一整夜王爷都不曾入新房,独自宿在了书房中。
连合卺酒都没喝。
今日一早更是直接说公务在身,径直出门了。
可怜王妃新入齐王府,原是新婚燕尔,却独守空闺。
昨夜整个王府上下都瞧见了,新房中的红烛一夜未熄,就这样燃到天亮。
也不知苦等一宿的王妃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说来也奇怪,王府的丫鬟仆从们都还记得,起先王爷对这婚事十分上心,月余前自宫中回府便亲自下令安排,从不假手于人。
可后来不知怎么了,当他又入宫回来后,像变了个人似的,婚事一应上下都直接交给旁人,自己则锁在书房中好几日,不吃不喝,谁都劝不了。
“你说这王妃也是可怜,新婚之夜便独自过的。”那是扫地的仆妇也是嘴碎,见有人来说话,便压低声音道,“连合卺酒都没喝,就算是陛下赐婚,也名不正言不顺的。”
可巧这丫鬟也话多,听了便跟着道:“谁说不是呢?说来也奇怪,先前王爷不是很在意王妃吗,备婚大小事宜都亲自上手。”
“谁知道呢!”那仆妇害了一声,“原本以为府上有了喜事,咱们做下人的也能沾点喜气,得点什么赏赐,谁知是这样的。现在这情况,可千万不敢做错事,否则不知道怎么罚!”
听得她这么说,丫鬟心里更怕了。
“怎么办啊,王爷一早就出门了,也没人告诉王妃,骗我点背,被点名来回王妃话。”
这要是她新婚之夜被冷落,第二日新郎不出面还直接出门了,她真能气背过去。
谁要是这时候撞上来,等于直接往枪口上撞,她肯定不会放过。
可再怕被罚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眼见时辰一点点过去,那仆妇扫完院子里的落叶,走之前还提醒了句。
“早晚都是个死,趁着现在时辰还早,你赶紧跟王妃说了,也免了她到时又等一天,知道王爷出去没人告诉她,那时你罪过就大了。”
她说的也有理,丫鬟只得硬着头皮去敲门。
“谁啊?”
意外地,里面传来的声音很清晰,不像是刚醒的样子。
“启禀王妃,奴婢是府上丫头,王爷交代了话让奴婢来回。”
屋内安静了,没再回复。
丫鬟以为是王妃要起身洗漱,正想说要不要找人来伺候,便见眼前的门打开。
一个身着樱粉色夹袄的姑娘出现在跟前。
“进来吧。”
丫鬟不认识对方,但也看得出这应当是王妃的陪嫁丫鬟,听说是从宫里出来的。
忙应了声,恭恭敬敬跟着进去了。
……
让那丫鬟退下后,崔映秋揉了揉酸痛的眼,又捏了捏自己眉心。
“原来是王爷一早离府了,叫人来跟我说一句。”
她还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事。
伺候的若玉倒是面露担忧。
“王妃,昨儿白日王爷入宫观礼,夜里也没来,拿合卺酒和同牢的菜式都放变味了。今日王爷又一早出门,这传出去旁人怎么看您,王府上下日后不知会如何待您。奴婢还在宫里时听说王爷性子好,待人和善,怎的大婚这样给您难堪?”
“许是真有事不得空。”崔映秋却不是很在意这些,只是叹口气,“既然王爷已经离开,你且替我卸妆更衣,这一身喜服穿的太累了。”
原来崔映秋等了一整夜,即便一直不见齐王身影,她也还是没有自己先休息,反倒穿着一身繁复的钗钿礼衣坐了一夜。
若玉身为她从宫中带来的陪嫁,又有太后亲自吩咐好好伺候,便也跟着她等了一夜。
因此方才那丫鬟来回话时,才觉得若玉的嗓音清醒。
替她更衣卸妆后,若玉还想劝。
“王妃,如今您入了王府,王爷身边也没侍妾和通房,您可得主动些把握机会,免得日后给了外面的机会。”
21.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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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一怒,整个紫宸殿氛围顿时剑拔弩张起来。
今日殿内伺候的人少,可也不是只有于胜。
方才齐王说的那几句也被站在天子身后研磨的内侍听了去。
眼下陛下震怒,那内侍心中慌乱不已。
这内侍名唤路德。
原本今日他是来高高兴兴上差的,御前上下都知道,陛下昨儿大婚,眼下正是心情愉悦的时候,这会子轮值,好处多着。
因此他求了好久才求得于大人将他的差排在今日。
谁知刚上差没多久,竟碰见这样的事。
那齐王说的话,怎么是他能听得的?
顿时提心吊胆连喘气声都变小了,整个人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
谁知下一瞬便见陛下将御案上香炉狠狠拂落,也动了怒。
路德吓坏了,顿时大气不敢出一声。
心中更是后悔极了,不该今日求着来当差的。
此时不知所措的他忽然感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可他不敢抬头,只能将自己缩成一团,想让殿内的人都忘记他的存在。
“……”漫长的寂静后,他听见陛下冷笑一声,登时整个人一抖,下一瞬那冰冷的声音响起,“于胜,”
路德攥紧手,虽然不是在叫他,但还是忍不住紧张。
之后却没听得陛下再说话,正胡思乱想时,忽然感觉自己肩上被拍了下。
抬头一看,原本站在另一侧的于中监不知何时竟走到他跟前来了。
于胜没说话,只是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自己出去。
路德顿时如蒙大赦,赶紧小心跟着退出殿内。
及至出来后,他才敢抬手擦了擦自己额头沁出的汗,就方才那会儿的时辰,他整个人背都被汗水浸透了。
于是却没看他,出来后先是跟外面候着的人交代,若无陛下吩咐,谁也不许入殿内,接着让路德跟他走。
“刚才我一直跟你使眼色,你小子是一点没感觉到啊。”边走于胜便道,“怎么,嫌命长了,活够了?什么能听什么不能听心里没数?装作没瞧见我的眼色,想在那听到天荒地老?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命听完。”
路德忙解释,说自己不是想听,是根本不敢抬头,这才没发现他给的眼色。
“得,跟我解释这么多没用。你小子今儿是命好也不好。”
“于大人,您这话什么意思,小的怎么不明白……”路德慌里慌张追问,“小的刚才真的只听了那两句,小的保证,指天立誓,一定不会告诉别人……”
“住口!”于胜猛地停下步子转过头,一双眼紧紧盯着他,“你听见了什么?方才什么都没有,你立什么誓,保什么证?”
路德反应过来,忙附和道:“对,对,什么都没有,小的、小的胡言乱语,昏了头才说错了话。”
这还差不多,还有得救。
于胜哼了一声,又继续往前。
“这御前你是留不下了,你自己清楚原因。照着惯例,你该去宫正司的……”
“于大人,我不、我不想去宫正司!”听得宫正司三个字,路德吓坏了,忙哀求对方,“您救救我,帮帮我,我不想去那里!”
宫正司掌宫中刑罚,谁去了不是脱层皮掉层肉?
他不想死在里面。
“急什么?瞧你这没出息的样!”于胜啧了声,“照理你是该去宫正司的,但看在你以往御前伺候尽心的份上,这宫正司一趟就免了,但御前留不下,你又是挨过一刀的人,让你这时出宫也不像样。我方才这一路,思来想去,才替你想了个好去处。”
尽管路德想留在御前,可心里也发憷,听得对方说有好去处,忙追问是哪里。
“掖庭局,如何?那可是宫中极少和御前几乎没关系的去处,你去了那儿,过个几日陛下忘了你,日后再不面圣,陛下自然就想不起你来了。”
想不起来,他自然也不会有杀身之祸。
一听得是掖庭局,路德一下又犹豫了。
“于大人,这,那掖庭局……”
“怎么,不愿意?”
“不,不是。”他口中说着不是,面上神情却已出卖了他,一脸不情愿的模样,于胜见了冷笑一声。
“是了,想来你也是不愿的,那掖庭是什么地方?宫里最累最杂的活,除了奚官局就是掖庭局,你以前在御前伺候的,自然不愿去那儿吃苦。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多劝,你现在就去宫正司吧!”
说着扯了对方的手便要往宫正司的方向走。
路德实在没法子,赶忙认错。
“大人,于大人,小的错了,小的错了!您别和小的计较,大人不记小人过,小的愿意去掖庭局,愿意去。”
于胜松开手,双手环抱盯着他看了半晌,直将他看得不敢抬眼才冷着声音道:“还算你小子识相。还不快滚?自己去掖庭局报到,有人问就说是我让你去的。日后好好在掖庭局当差,这条命就算是保住了。”
路德再不敢多话,连声道谢,接着匆匆回去收拾自己东西,往掖庭局去了。
他以为自己自此便离开御前,在掖庭局干到事死了。
谁知在那儿遇到了个意想不到的人,引发了这宫里最不可控,也最可怕的后果。
-
而在于胜和路德离开后的紫宸殿中。
天子看着下首的齐王,视线冷冽。
“你记住,她现在是朕的皇后、发妻,大夏的国母。方才那句,因你与朕一母同胞,朕不计较,但若是你再如此放肆,莫怪朕不顾手足之情。”
毕竟是亲弟弟,天子还是忍了方才那回。
可齐王并不觉得荣幸,反倒顺着他说的手足之情讥讽,“陛下还记得手足之情,臣以为陛下早就忘了。否则又怎会背信弃义,抢了原本属于臣的……”
“刘瑜——”天子截断他的话,“朕方才说的,你当耳旁风?”
齐王毫不畏惧地直视他。
“臣只是说出心中想说的,陛下连真话都不敢听吗?”
天子却没理他,知道他眼下情绪难以平复,也不想再和他浪费时间。
“不论你今日入宫究竟为何,先时你跟朕提的,大婚后便离京回封地,朕先时也允了。今日朕就当你是来辞行的,朕也接受。太后那儿你不必去了,回头朕自会跟太后解释。至于你……”天子冷着眼看他,“三日内,滚出京城,否则,朕派人送你走。”
三日内是给齐王机会,让他自己走。
若是他不走,天子下旨,出动的便是金吾卫。
那意义就不一样了。
“莫说三日,三个月、三年,臣都不会走。”齐王似乎铁了心和天子对着干,甚至根本不在意自己这样天子会如何处置他,“要臣离开京城,只有一个可能。”他的语气变得坚定,“被带走的,是臣的尸体。”
这意思
22. 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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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后的日子似乎没什么不同,又好像确实有些不一样。
穆千凝还是在长安殿,白日没事玩自己的,有时会被陛下召去紫宸殿用膳说话。
可入了夜,无论陛下多忙,总是会来她这儿。
事少时便晚膳前来,同她用膳,事多时,便夜里前来。
实在太忙,也会特意叫于胜来告诉一声,说今日不得空。
这时候穆千凝心里有数了,便会自己先睡,也不等了。
可第二日早上醒来,又看见睡在身边的陛下。
第一回时穆千凝还问,“陛下昨夜不是说不来了吗?”
天子闻言伸手揽住她的腰,将人往自己怀中带,笑道:“确实是政务繁多,不得空早些来,朕算了算忙完也到后半夜了,若那时再来,婉婉岂不是要等朕到后半夜,便叫于胜告诉你朕不来了,如此你便可早些休息。朕忙完了自己前来,与你同眠,也不会打搅你的睡眠。”
彼时穆千凝听了还不赞同,说天子既要来,哪有她先入睡的道理?
还说日后他若是真要来,别再佯装不来。
“或者夜深了,陛下宿在紫宸殿不好么?夤夜更深露重,您来长安殿到了天明又要回紫宸殿,如此来回岂不折腾?”
她是觉着陛下没必要非要来长安殿,可对方听后却说。
“朕心里惦记你,总想着和你一道入眠才安心。若独自宿在紫宸殿,只怕一夜也难以入睡。”
天子说这话时,一手揽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在她发顶轻抚着,语气温柔缱绻,情深露骨。
穆千凝脸耳尖不禁有些发热。
她算是发现了,自从大婚后,陛下在她跟前总喜欢说些情话,让她招架不住,又不知该如何回复。
“妾……妾只是担心陛下身子,您白日理政辛苦,深夜再来长安殿实在麻烦,且您到时妾已经睡过去,也不能伺候。”
再者,原本困意上来了可以直接宿在紫宸殿,再起驾来长安殿,夜里冷风一吹,到了长安殿再沐浴更衣,只怕困意都散得差不多了,更难入睡。
听到她说关心自己,天子笑意更深,“婉婉怎么不换个想法?或许你在朕身边,朕才睡得更安稳。”
为了防止穆千凝日后非要等他来,他还特意交代。
“往后无论朕是否来长安殿,你若困了便先睡。可别叫朕发现你不顾身子熬着倦意等朕,否则……”
“否则什么?”穆千凝有些好奇,追问了句。
“否则……”天子轻抚她发顶的手慢慢往下,停在她白皙柔软的颊边,翻过手来以手背轻触,缓缓摩挲,“否则当夜长安殿轮值的宫人内侍都送去宫正司领罚。”
他说这话时依旧带着笑,说出惩罚的可信度也就打了折扣,再加上这些日子他在穆千凝面前性子极尽温柔,从不红脸生怒。
下意识地,穆千凝自己都没将他这句话当回事,只是也玩笑似的接了句。
“那妾真要听您的,可不能让长安殿的宫人因为妾受罚了。”
说是这样说,只是那之后至今十余日,天子竟没有再漏夜前来,总是在穆千凝困意袭来前人就到长安殿了。
日子久了,穆千凝也就将这事丢在脑后。
可好巧不巧,这日正是天子临朝听政的日子,又加上早朝时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陛下散了朝连尚食局备好的养生汤都没空喝上一口,便召了几位肱骨之臣入閣议政。一说就到了午膳后,朝臣走后,陛下又宣了太史令,一下又是一个多时辰。后来陆陆续续紫宸殿又去了好几拨人,一直到日暮西山,才短暂告一段落。
也是到这是天子才意识到自己午膳晚膳都未用,可看了眼时辰和手中政务,也来不及来长安殿陪穆千凝用晚膳,便叫于胜来跟穆千凝说一声。
“陛下说忙完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叫殿下您不用等他,困了就先睡。”
至于这一整日的行程,也是他嘱咐于胜跟穆千凝细说的,因为这些都是网上他来了用膳时亲自告诉穆千凝。
“好,我知道了。”留于胜饮了半盏茶,穆千凝又嘱咐对方替她带东西去紫宸殿,“原是想着陛下来了一起尝尝,眼下既然陛下忙于政务,中监替我带去吧。”
原来是她殿里小厨房新研制的羹汤,用树上新长的桂花制成,很是可口开胃。
“陛下今日累了,还麻烦中监替我多劝陛下多用些这羹汤。”
于胜闻言忙微微躬身应下。
后来穆千凝便叫人将对方送走,接着唤来彤云。
“跟小厨房说,让他们备下食材,陛下忙完了会来长安殿,我换个轻便的衣裳去亲自做些小食。”
彤云一听忙道:“殿下,陛下先前不是说,叫您困了先睡,不要等他。”
“你傻呀。”穆千凝指尖戳了戳彤云的眉心,“陛下这样说,我难不成真自己先睡?那也太没规矩了,叫人知道成什么样了?”
若是陛下真不来也罢了,明摆着要来,她还真自己睡?
那哪能成?
可不知陛下究竟何时来,叫她这样干等着,用不了多久就困了。
回头控制不住自己真睡过去怎么办?
还不如去下个厨,在小厨房忙一忙,又能为陛下做些小食,这样对方来了能用些,又能抵消困意。
一举两得。
彤云见状还想劝,“陛下说若是您熬着困意不睡,长安殿的人都要受罚……”
这话其实是穆千凝后来和彤云聊天时当乐子说的,她压根没当回事。
“不怕,陛下就是随口一说。”穆千凝摆手,“这长安殿每夜值守的二十余人,法不责众,且是我自己不想睡,陛下难不成都罚去宫正司不成?”
要真是那样,也不像陛下性子。
所以穆千凝一点儿也不担心。
“走吧,先更衣,再耽搁我这厨艺,怕是陛下来了都还没做好吃的。”
-
紫宸殿里,天子手边是于胜从长安殿带回来的羹汤。
听得说是穆千凝亲自吩咐带来的,他从百忙中抽出空来喝了一整碗。
原是想着早些处理完政事去长安殿,谁知事情比想象的更复杂,他将白日得到的讯息都整合起来,又再三判断,也还是没办法得出更好的结果,只得先处理别的。
等到终于暂时告一段落时,又到了后半夜。
见天子搁下笔捏了捏自己眉心,于胜忙上前研墨。
内心还在纠结要怎么提醒陛下夜深了,到了该休息的时辰时,便听对方问了句。
“长安殿没有在等朕吧?”
闻言于胜忙应道:“回陛下,臣去时特意照着您吩咐的说了,让殿下早些休息,殿下也应了,想来这会儿应当是熄灯了。”
听得这话天子便放下心。
“那就好。”
他也知道自己忙的太晚,就怕穆千凝等他,困意来了硬熬着对身子不好。
“备辇,去长安殿吧。”
见陛下终于不再理政,于胜松了口气后忙说,“小玉辇已在殿外候着了。”
“嗯。”
去长安殿的路上,天子还想着,一会儿要怎么手脚轻些,别吵醒了穆千凝。
可等真到了地方,眼见整个人长安殿灯火通明,他的眼神一下冷了下来。
“于胜,这就是你说的长安殿熄了灯?!”
-
穆千凝在小厨房奋斗了好久,原本就不擅厨艺的她,用当初在彩丝院跟着六尚局女官学的为数不多的技艺,又在当初天子送她的厨子的指点下,好容易做了两三道点心和一道甜汤。
虽然卖相略差了些,但好歹是毁了好几次后终于能拿出手的了。
至少吃起来还行,至于精致她也放弃了。
“希望陛下不嫌弃,吃一两个也行啊。”看着碟子中被厨子特意摆盘的点心,她安慰自己,“实在不行我就自己吃。”
正打算叫人放起来保温热着,便见有宫人匆匆前来,跟她说圣驾到了。
“哎,刚好,还省得把糕点复热了。”
说着吩咐彤云将糕点和甜汤都装好,自己又擦了擦方才在厨房忙碌时沁出的汗,便赶着出去迎驾了。
可巧,她到刚出去没几步,便见前方人影晃动,不多时陛下的身影从一片
23. 第二十二章
穆千凝被眼前的一切吓到,跌落在地后,背对着她的刘淮很快听见动静。
“婉婉?!”
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时候醒来,见她跌在地上,刘淮倏地从椅子上站起,几步快走到她身边。
“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哪儿?”
紧张的语气和平日在穆千凝跟前的模样并无差别,可看着殿外跪了一地的人,穆千凝手心有些发汗,在刘淮指尖触碰到她时,整个人有些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下。
“没,没事。”她咽了口口水,尽量表现得不害怕,“妾没事……”
说着手撑在地上就要起来。
刘淮见状伸手去扶,穆千凝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
对方的手就落了空。
“……”
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穆千凝猛地回过神。
“陛下,妾不是……”
她想解释,却发现不知该说什么。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想起白日对方同她说的。
若是她不听话非要熬夜等对方来,那长安殿当夜值守的宫人全部受罚。
彼时她根本没往心里去,觉得陛下只是说说罢了。
眼下才明白,原来是真的。
陛下没骗她,是她自己不当回事。
才累得眼下这些宫人受罚。
思及此,她也顾不上害怕,掐了掐自己掌心,对着陛下道:“陛下,都是妾的错,彤云他们是无辜的,妾求您,别罚了,放了他们吧……”
她说着半撑起身子,抓住对方宽厚的手掌,一双眼中带着祈求。
刘淮原本因为她躲自己心情有些阴郁,听得她这样说,不由地略低头看向她,动了动指尖,对方却攥得更紧。
“陛下,妾求您——”
见陛下不说话,穆千凝又喊了句。
“妾下次一定不会任性了,您放了他们吧!”
“……婉婉。”刘淮盯了她半晌,眼底浮现出心疼,“别哭,朕答应你。”
说着抬手,轻轻抚去她眼尾的泪。
穆千凝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流泪了。
“真的吗?”听得对方答应自己,穆千凝忙追问,“陛下真的不罚了?”
“嗯。”刘淮点头,“你知道的,朕说话算话。”
太好了。
穆千凝终于放心,见自己还坐在地上,觉得不像回事,忙撑着手要站起。
可惊吓过后,又情绪激动,这样猛地起身,整个人自然受不住,因此刚站起来她便感觉眼前黑,双脚像是踩在柔软的棉花上,下一刻骤然像前面栽去。
“婉婉——!”好在刘淮反应迅速,猛地伸手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接着在对方还未回过神时打横一抱,“回去休息。”
好在没摔出问题。
穆千凝有些不习惯,这还是她第一次被陛下这样抱着,尤其殿外的宫人还在。
“陛下,几步路而已,妾自己能走。”
对方却没理她,“你也知道几步路,很快就都到了,别乱动。”
到了床榻边,刘淮轻轻将她放回床上,“夜还早,你半夜醒了,明日醒来该难受了。快睡,明早再多睡些时辰。”
穆千凝心里却还惦记着彤云他们。
“陛下,那彤云……”
“睡吧,朕答应了你就不会食言。”
可穆千凝还是不放心,不是亲眼见着怎么都不肯睡。
刘淮无奈,只得将于胜叫了进来。
“跟金吾卫说,这里用不上他们了,让他们都回去。至于外面的宫人,都散了,今夜的事过去了,明日也不必去宫正司再领罚。”
听到宫正司,穆千凝才知道,原来除了罚跪,原本那些宫人还要去宫正司。
不由得心有余悸。
好在她求了陛下,否则这么跪一夜,膝盖都要废了,再去宫正司岂不是要没了半条命?
于胜领旨离开后,刘淮才又转回来看向她。
“好了,这下放心了?”
穆千凝点点头,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朕听着。”
“陛下,妾想……”穆千凝组织了下措辞,半晌犹豫地开口,“也不知彤云跪了多久,这外面的地面都是石头,在那儿跪着一定疼死了。彤云每日跟在妾身边伺候,若是伤得太重,只怕都下不了地,妾想请个司医替她看看。”
照理穆千凝身为皇后,召个司医看诊理所应当。
只是按规矩宫女手上只能去奚官局取点药,没有让司医看诊的资格。
更不提今夜彤云是被天子亲自下旨罚跪,若无陛下首肯,就算穆千凝召了司医来,只怕对方也不敢轻易替彤云看诊。
“婉婉,你这么关心宫人,朕会不高兴的。”刘淮没有马上回复她的要求,反倒说了这么句,“这宫女对你如此重要,值得你为了她开口求朕?”
穆千凝一怔,没明白对方这话什么意思,“彤云伺候妾的时日长,妾不太习惯旁人伺候,若是她伤了,妾有好些日子都不习惯了。”她以为对方是觉得她要求司医替彤云治伤是得寸进尺,忙道,“若是不合规矩便罢了,妾让奚官局送些药来也行。”
就是有点对不起彤云吧。
但她也实在不想的!
“……”见她懵懵懂懂,一副不知自己心思的模样,刘淮心中叹了口气。
罢了。
“既是婉婉开口,朕无有不应。一会儿便下旨叫司医来替那宫女看伤,另外这殿外跪着的宫人,明日一早,让他们去太医署,就说是朕的令。”他说完看着穆千凝,“规矩不可破,毕竟只是宫人,你那近身伺候的宫娥司医看也罢了,若是这二十余人都叫司医看诊,只怕尚药局的人还以为朕对他们不满了。”
尚药局隶属殿中省,多数时候只听命与天子,眼下能让个司医来看彤云已是天恩。
太医署也是顶好的了,原本穆千凝都没敢提,其他宫人,如今陛下主动说可以去太医署看诊,已经出乎意料。
穆千凝感激极了。
“够了够了!”她忙道,“多谢陛下!妾替彤云和其他宫人谢陛下……”
“不必。”不等她说完,刘淮便打断,坐在床边的身子又往里挪了挪,“婉婉,朕做什么都是为了你,要感谢你感谢朕就是。”
他这话说得直接,穆千凝马上反应过来。
“是,妾多谢陛下,谢陛下为妾破例开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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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她又恢复了往日的灵动,不似方才那副面色发白,被他轻轻一触便如惊弓之鸟的模样,刘淮心中紧着的弦终于松开。
“婉婉。”他叹了口气,语调变得低沉温柔,“今夜是朕不好,吓到你了。”说着抬手轻抚对方脸颊,“原是想趁着你睡着了罚这些无用的宫人,不想叫你撞见了。方才你一哭,朕心也跟着疼,答应朕,日后别哭了。”
他好像又在道歉。
说今夜吓到了穆千凝。
穆千凝本来都没多想,她确实是被吓到了。
毕竟大半夜,原本睡在自己身边的人忽然不见,结果拉开门一看,漆黑的夜里,飘忽不定的宫灯微光下,平日总见面的人全跪在地上,神情痛苦,两旁还站着高大的金吾卫,提着装满水的桶,随时准备泼向倒在地上的人。
而和自己同床共枕的那个人,背对着自己,浑身散发的是透骨寒意。
这样的景象,任谁都会被吓到。
但也只是那瞬间。
后来陛下在她跟前又和往日没什么区别,穆千凝也就渐渐放松下来。
尤其对方听了她的求情,直接将所有人都放了,还允了司医替彤云看伤。
穆千凝更觉得自己先前的害怕反应有些过了。
眼下听得陛下道歉,她想着应当说什么,但又觉得怪怪的。
半晌试探地开口,“陛下,要是妾今夜没发现,您会如何罚他们?”
虽然知道了第二日是要他们去宫正司,可宫正司究竟如何用刑的,穆千凝以前还真不知道。
“问这个做什么?朕不是已经放了他们了?”
“就是,有些好奇。”
天子笑了笑,“可婉婉你还没答应朕的话。”
什么话?
穆千凝想了想,想起对方刚说的,让她以后别哭了。
不禁挠头,“这……情绪有时候也不是自己能控制的。”
她说完还以为陛下会不满意这个回答,谁知对方听后笑意更深。
“是了,确实有时候想哭也控制不住。不过,若是……”
“若是什么?”
“若是日后圆房时,婉婉哭的话,朕会很欣慰。”
穆千凝:???
话题是怎么拐到这儿的?!
-
后来,亲眼看着司医来了,替彤云看完伤,确认没什么大碍后,穆千凝才安心睡过去。
刘淮在她身边陪着,再没离开过。
直到天际将明,隐约泛出鱼肚白时,天子才轻着手脚起身,为了不吵醒她,连更衣洗漱都去了偏殿。
而偏殿里,看着在外守了一夜的于胜替自己更衣,天子冷淡着声音道。
“昨夜办事不力,自己去宫正司领十杖。”
“另外,告诉昨夜的人,再有下回,就没这样的好运了。”
因为下次,这些人连被婉婉撞见的机会都没有。
至于那个彤云……
“查下皇后身边贴身伺候的宫女,什么来历,和皇后关系如何。”
先前他还真没注意到那个丫头。
究竟多好的感情,能让婉婉在那样情况下开口求情。
24. 第二十四章
九月的天其实已经开始有些泛凉了。
尤其是夜里,隐约能感觉到冷意。
可偏偏秋老虎的威力不可小觑。
白日里热起来竟跟夏天没什么区别。
穆千凝殿选时就已经是夏末,那时她倒还不觉得有多热。
可眼下到了九月,反而有些受不了,可此时已不是皇城中用冰的季节。冰库里的冰也不是凭空长出来的,都是冬日里有人专门切割贮藏起来,这样才有来年的冰用。
今年的冰早已用的不剩什么了,九月里就是穆千凝想取冰,也只剩些细碎细小的,拿出来不到一个时辰便融尽了,并没什么用。
这让穆千凝很难受。
知道她怕热,小厨房每日只能变着法做些消暑的吃食送来,可效果也不大。
倒不是她故意要折腾人,只是她确实第一次在京中过这样的日子。
先时在荥阳时,八月底便感受不到热意了,那儿常年都凉爽,哪有到了九月还热得不行的情况?
因此这几日穆千凝是抓耳挠腮,想尽各种避暑法子,但都不顶用。
京城就不是个凉爽的地界。
往岁都是从六月宫中就开始着手准备着去行宫避暑,到九月才回京。
可今岁是陛下御极后的第一年,又逢大选,太后便跟陛下提议不去行宫。
陛下向来对这些不甚在意,便也答应了。
穆千凝封后已经八月的事,现在就是想去行宫也来不及。
因此热得不行的她只能每天夜里在长安殿的院中,叫人放了藤椅,自己穿得凉爽些在外躺着。
有时她自己躺着,偶尔陛下来了看见便会陪她一起。
以为她是想看夜景,还提了去太液池后的殿宇看更清楚。
“妾对夜景没什么兴趣。”穆千凝说这话时,握着手中的团扇一下下扇这,“是天热,在殿外吹吹夜风罢了。”
她和陛下在一起时,身边素来没旁人伺候,因为对方不喜欢。
久而久之穆千凝也就养成了这习惯,只要陛下一来,便将伺候的人都遣离。
听得她这样说,刘淮才明白为什么她非要拿着把扇子。
“来,给朕。”他从对方手里接过团扇,“怕热怎么不早跟朕说,自己扇扇子手不会酸吗?”
穆千凝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气呵成拿过扇子接着替她扇起风来。
一句“还好,手不酸”登时卡在喉间。
陛下像是很享受一般,替她打着扇,面上的笑意还很深。
“怪道这几日朕来长安殿,你夜里总在外坐着,用了晚膳也喜欢出来,原来是嫌热。”
穆千凝自然不好意思直说热,毕竟问了一圈,发现好像真的只有自己觉得热。
那些原本就生活在皇城中的宫人都觉得如今的天气很合适。
“怕热怎么不叫六尚局多送些冰来?”
穆千凝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叫了,先前用的太多,现在已经没有了。”
刘淮听后不由地笑了声。
“看来在宫中是委屈你了,也是,朕记得荥阳四季如春,想来如今皇城的天气你是受不了的。”
“其实也还好……”不想让自己显得太矫情,穆千凝道,“妾问了彤云,说秋老虎就这么十几日,再忍忍就过去……”
“朕带你去行宫吧。”
一句话让还没说完的穆千凝顿住。
“什么?”
天子换了只手握着团扇,“今年还没去过行宫避暑,恰好也是你入宫第一年,朕带你去行宫,那儿比皇城凉快多了。”
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穆千凝回过神来忙道:“不,不用了!其实也没多热,就剩半个月了。”
先前因着太热,她问过彤云避暑的事,对方跟她说,每年去行宫避暑,整个宫里上下都忙得不可开交。
从决定动身到真的到行宫,至少也要十几二十日。
中途的路程也不算短。
如今秋老虎也就剩这十余日,她何必去折腾宫里的人?
“妾陛下还有政务处理,若是去了行宫岂不是不方便?”
她还是那个意思,自己熬个十几天就行了。
可陛下不答应。
“避暑的行宫不止有一个地方,朕记得有一处地,离皇城不过两日车程,因着四面邻水,殿宇傍水而建,且每年都会贮藏冬日湖水的冰,先时先帝不想路程奔波就会去那儿小住避暑。”
只是那处的风景不如常去的行宫好罢了。
这地方穆千凝还是第一次听说,先前彤云也不曾提过。
不过……
“地方是近,可天子出行,总归兴师动众,倒是朝臣宗亲问起陛下为何九月避暑,妾怕要受千夫所指了。”
“怎么,又怕被言官口诛笔伐?”刘淮有些好笑,“婉婉你何时能多考虑朕就好了。”
穆千凝,“您是天子,朝臣又怎敢说您的不是,还不都是冲着妾来,回头真为了妾出发避暑,妾只怕要被说成妖后了。”
“不好么?说你是妖后,证明你俘获了朕的心,朕心里都是你。”
又是这样猝不及防却每日都有的心意剖白。
穆千凝已经从开始的惊愕不适应,到眼下的习以为常。
只是不喜欢妖后两个字。
“妾不想当妖后,不想被言官骂!”
“知道了。”刘淮摸了摸她的发顶,却没停下替她打扇的另一只手,“既然怕朝臣知道说你,那就不告诉他们。”
穆千凝一听觉得更荒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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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多日不在宫中,这事还能瞒着?
见她一脸不相信,刘淮只说让她放心。
“今夜早些睡,明日叫人收拾东西,过两日跟朕出宫。”
能出去避暑,穆千凝自然一万个愿意。
见陛下说的胸有成竹,她也就没多想,暂且相信了对方会妥善解决。
后面两日她果真叫彤云派人收拾出宫要用上的东西。
原想着就去这么十几日,也没必要带太多东西。
谁知第三日陛下见了她收拾的这些,摇头说少了。
“还少?”穆千凝睁大眼,“这还是吩咐彤云往多了去收拾的。”
这些都够二十来天了。
“少。”陛下道,“这回不去皇城外的行宫了,去个新地方,那儿可没有行宫的殿宇,更没有这些物件,若是不多带些,回头要用可没地儿去寻。”
不去行宫?
穆千凝一愣,忙问那是去哪儿?
前两日不是说的去皇城外的行宫避暑吗?
她以为就去这么十几天。
“前些日子朕不是很晚才来吗?都是在处理一件事,建阳州这几月总有怪事频发,建阳别驾找不出原因,也无应对之策,只得上折子至皇城,朕想着,你在皇城既怕热,便带你离开这儿,去别的地方看看。顺带也去看看那建阳州是什么个情况。”
一听这话,穆千凝一下好奇起来。
“是什么怪事?”
“怪力乱神的怪事。”
“?”说了跟没说一样的答案。
可穆千凝再追问,对方却不回答了,只说,“不是什么危险的事,想来是有人装神弄鬼,朕亲自去瞧瞧,也带你出去散散心避避暑。”
见问不出什么,穆千凝也就不躲纠缠。
“陛下的意思,这回不必瞒着朝臣,可以正大光明地出宫了?”
“是啊。”对方长臂一揽,将她揽入怀中,“这下不担心你被言官口诛笔伐了吧?”
“不担心了!”穆千凝笑嘻嘻的,接着像是想起什么,又补了句,“陛下,这回去建阳,都有谁跟着?”
“又想说什么?”刘淮瞥了她眼。
“妾有些想念双亲……”
陛下笑看着她。
“婉婉,你这是不是恃宠生娇?”
穆千凝也知道自己要求离谱。
可还是指着对方能答应。
只是这回,陛下就拒绝了她。
“日后还有别的机会,这回就算了。路长奔波,长辈不一定受得了。还有,朕不想太多人跟着。”
毕竟是要查案子。
且这回出门,他只想和穆千凝独自多相处。
若是她双亲在,只怕就少了这样的机会。
只是后面这句他就没说出口了。
25. 第二十五章
又是一年中秋。
穆千凝还记得去岁中秋是怎么过的。
那是她封后的日子,忙了一整日,结果新婚夜都没等到陛下来,就自己先睡了。
后来对方也没再提及圆房的事。
直到去建阳时,穆千凝才知道,原来对方准备了许多。
出宫避暑,只是一个引子罢了。
两个人真正的新婚夜,是在建阳圆满的。
那时的陛下告诉她,今年的中秋没过好,非要她许诺来年的中秋。
彼时穆千凝又困又倦,累了一夜,只想睡觉,也没认真听对方究竟说了什么,半闭着眼全答应了。
等真的到了今年中秋时,她才隐约想起来去岁好像有答应了什么。
于是前几日还主动提起,陛下听后道:“婉婉还记得?朕以为一年了,你该忘了的。”
穆千凝便笑说自己确实忘了,不记得具体答应了什么,只记得有这么个事。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让你同朕一道用晚膳罢了。”
“这么简单?”穆千凝有些惊讶。
说到用膳,这一年来两人不知一起用了多少回,怎么陛下会单独提出来呢?
“真的只是用膳吗?”穆千凝记得当初自己似乎还答应了点别的,可当时的她太困了,如今又过了一年,怎么也想不起来。
“自然是有别的。”
“是什么?”穆千凝就说自己没记错,应该还有别的。
天子依旧挂着熟悉的笑,面容温和。
“那天夜里,朕问你,愿不愿意和朕生生世世在一起,你答应了。”
穆千凝一听就笑了。
“陛下也信任由轮回吗?”生生世世,怎么听都不靠谱,“就算人真有下一世,妾与陛下也早已各自轮回,谁也找不到谁了吧。”
这一年来,因着陛下对她的好,在对方面前,她早变得有些肆无忌惮,说话也没什么顾及,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她不是信轮回的人,更不觉得真有轮回,下一世两人还能相识相知。
可天子听后,唇角的笑却加深。
“婉婉,你怎么断定朕不信?朕以为,朕与婉婉,定会有下一世,下下世,乃至生生世世。”
比他笃定的话弄得一怔,穆千凝看向对方,却发现对方向来温柔的眼变得幽暗深邃,像是极黑的永夜,一眼望不到头,也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让她感觉像是被野兽盯住的猎物,整个人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目光更是下意识地收回,躲开对方的双眼。
可那种被盯住的感觉却并未减退。
她的心突突跳了起来,有些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往日里刻意被忽略的记忆隐隐约约浮现,“陛下……”
想说什么,却开不了口。
“嗯,怎么了?”回应她的,是天子温柔的声音,听上去和素日没什么分别。
半晌,穆千凝鼓起勇气再次抬头。
陛下的神色和眼神都如常,方才那种汗毛竖立的感觉像是她的错觉一般,不曾存在。
穆千凝眨了眨眼,看了好一会儿,都没发现异常。
“怎么这样看朕?”天子伸手在她发顶揉了揉,“有什么说就是了。”
眼前的他,还是那样,温柔,耐心,看向她的眼中情深缱绻。
没有任何危险气息。
“没,没什么。”穆千凝觉得,应该是自己看错了,一定是最近太累了导致的。
这件事过了,她也没再想对方说的生生世世的话,更没去求证,自己是否答应过这样的要求。
只是中秋这日,月圆之时,她换了一身衣裳,带着彤云便往金銮御苑去。
金銮御苑在太液池后的半山坡上,平日天子御驾甚少驾临。
夏日里这儿风景最是好,无论是白日还是夜里,清风拂来,下方太液池的水波光粼粼,送来阵阵凉意。而夜里,风光更是独特,尤其是今夜满月,银白的月光倾泻而下,撒在如绸缎般的太液池上,晚风吹来,月光像是替那一池水面披上白纱,轻轻柔柔和着夜风摇曳生辉,吸引来往之人目光的停驻。
八月的天还热,可太液池边却凉爽,天子圣驾早在金銮御苑等着了,却也没叫人去催穆千凝。
等穆千凝到时,在外候着的于胜眼都亮了,忙迎上来说陛下在里面等着她。
闻言穆千凝点点头,正要往里走,却见身后的彤云退了一步。
“怎么了?”她问了句。
彤云低着头,轻声回道:“奴婢在殿外伺候。”
这倒也正常,自打去岁穆千凝入了宫,和天子用膳时,总是只有他二人独自在殿内,陛下也不喜欢有旁人伺候,彤云不跟着进去也是应该。
穆千凝之所以问这么句,是最近的彤云表现得颇为奇怪。
似乎从半月前,对方去六尚局待了半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回来后便变得有些畏畏缩缩。
具体表现为,她在穆千凝跟前当差时,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有时穆千凝跟她玩笑几句,她要么沉默,要么答的话和穆千凝说的毫无关系。
起先穆千凝还以为她是累了,说给她几日假,让她好好休息。
可她听后又忙说自己不累,不需要休息。
穆千凝自然不信,还是强行让她休了三日。
后来回来身边当差,人倒是不恍惚了,但总也不敢接触穆千凝。
往日里总是彤云替她更衣洗漱,可回来后,对方总是找理由,让别的宫人来做这事。
穆千凝开始没多想,次数多了,自然也觉得奇怪。
可问又问不出什么来,见她跟在自己身边神色总是不好,多问两句便神色紧张,磕磕绊绊说不出话。
穆千凝也就以为她是伺候了自己一年,倦怠了。
也不强求。
今夜原本不打算带她出来的,可这金銮御苑,先时也只有彤云同她来过,带着彤云她放心些。
因此离开长安殿前,她还特意跟对方谈了会心,确认对方没什么问题愿意跟着来,才带她一道出宫。
谁知到了金銮御苑殿门外,对方却像是怕什么似的,往后猛地退了步。
原本应当和于胜站在一块候在殿外的彤云,此时离殿门还有好几步距离。
“在殿外伺候也不是站在这儿。”穆千凝想叫她往前些,却见对方整个人不知为何轻颤起来,“彤云?”
“怎么在外面站着?”身后传来熟悉低沉的声音,原来是殿内的陛下出来了,穆千凝转头看去,“陛下,您怎么出来了?”
“朕等了许久,听见你在外的动静却不见你来,便出来看看。”
他说着,拉过穆千凝的手。
“走,进去吧。”
这回穆千凝却没跟着他往里走,反而停了停,看向彤云。
“彤云,你先回去吧,不必在这儿等着了。”
月色之下,借着金銮御苑的宫灯,她隐约看见对方面色有些苍白,和来时不太一样。
想着对方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便示意她可以先离开。
“殿下,奴婢……”
“皇后让你回去,你走便是。”
彤云想说什么,却被天子的话打断,一下收了声。
“……是。”她连头也不敢抬,行礼谢恩后,便轻着步子小心往后退,离开了这里。
穆千凝看着她的背影,眉心微蹙。
总觉得不对劲。
彤云以前不是这样的。
刚才一开始也不是这样,究竟是怎么了才会这样害怕?
“婉婉。”天子的声音将穆千凝的思绪拉回来,她转过头,“陛下?”
“怎么一直看你的宫女?人都走远了。”
穆千凝没多想,将这些日子彤云的不对劲告知对方。
“……总觉得她似乎心里有事,可问了又不说,真让人担心。”
天子默了默,“对长安殿的每个宫人,你都这样吗?”
嗯?
穆千凝一怔,“什么?”
“你看起来很关心你的宫娥。”
“是啊。”穆千凝毫不犹豫地点头,“彤云从去岁采选时便陪着妾,感情深厚些也是正常。且她这些日子行为奇怪,妾也担心她是否遇到什么事,所以多注意了些。”
她这话说完,陛下有好一会儿没说话。
再开口时,便是叫她进殿。
“走吧,朕一早便吩咐传膳了,再晚该都凉了。”
因着对方是天子,自然不会在意一个小宫女,穆千凝也没觉得对方忽然转移话题有什么问题,点点头就跟着进殿了。
自然也没发现,身旁的人,在入殿的最后一瞬,转头看了眼殿门外的于胜。
早得了吩咐的于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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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帝后入殿后,又等了一会儿,接着叫人将殿门关上。
“都随我来,离大殿远些,没有陛下旨意,谁也不许靠近。”
-
穆千凝来金銮御苑的次数不多,可每回来,都还是觉得这儿的景色让人心旷神怡。
“怎么在窗边站着?来用膳。”
见她一直看着窗外的景色,刘淮唤了她一句。
穆千凝这才收回视线。
“陛下,这儿真好看。”她说着抬手指向窗外,宽广的太液池后是巍峨起伏的山峦和建在山峦上的望仙台,“望仙台的景色一定比金銮御苑的更好看。”
望仙台建于皇城后侧,地处偏僻,高百五十尺,势侵天汉,主楼及廊舍五百余间,其间飞阁服道相连,是观景的好去处。
可建在山峦之上,前去不易,穆千凝入宫一年也不曾去看过。
只是偶尔在这金銮御苑遥望时,能像眼下一般,远远瞧一眼。
“你想去?”刘淮看着她手指的地方,“过几日朕带你去。”
“不用啦。”穆千凝摆摆手,“无缘无故的,您去那儿也不合适,回头朝臣入閣议事,总不能都去望仙台面圣。”那多麻烦,也不像回事,“而且望仙台这么大,回廊阁楼又多,倒是跟着陛下您去了,您忙起来,我一个人在那儿逛,回头该迷路了。”
刘淮闻言低笑,“还是这么不记路。真怕迷路,倒是多带些人跟着就是了。”
穆千凝还是摇头,“还是算了,日后总有机会的。”
她没想到,自己竟一语成谶。
日后她确实有机会去望仙台,也确实在那偌大的地方被困住,逃不出来。
“好了,方才在殿外站了半晌,现在又看了这么会儿景色,现在能陪朕用膳了吗?”刘淮神色无奈,“再不动筷,菜肴真要凉了。”
穆千凝这才想起来自己是来用膳的。
“抱歉抱歉,景色太美,一时忘了。”说着忙去栅足案前落座,刘淮见状也在她身边坐下来。
不出意外,这一桌子菜又是穆千凝近来爱吃的。
这一年每每和陛下用膳,桌上总是以她爱吃的菜为主,穆千凝曾问过对方,为什么不叫尚食局做点他喜欢的,对方的回复是。
“婉婉爱吃什么,朕也一样。”
起先穆千凝还以为对方是说着哄她,可后来发现,只要是她喜欢的,对方真的都跟着吃,而她不爱吃或者吃的少的,下一次用膳,绝不会在出现在膳桌上。
才知道对方是认真的,并非哄她。
这回跟先前一样,刘淮先将桌上的菜都试了遍,才一一夹到她跟前的碗里。
因为一直都这样,穆千凝也没多想,和对方边说话,边吃下他夹来的菜。
可奇怪的是,平常这些爱吃的菜,今夜吃起来都有股说不出的味。
连着吃了好几个后,穆千凝终于确定不是自己的错觉。
“怎么停下了?”见她放下筷子,刘淮问了句,“是不合胃口吗?”
穆千凝蹙眉,半晌说了句,“陛下,您不觉得这些菜味道有些奇怪吗?”
“怎么奇怪?”
她皱着眉想了半天,“好像……好像每道菜都一样,有股淡淡的、似有若无的铁锈味。”
刘淮顿了顿,又笑:“是吗?怕是菜都凉了所以你觉得味道奇怪,既如此,便先停下,一会儿朕叫尚食局上新的菜肴。”说着抬手替穆千凝倒了杯酒,“这酒是暖的,你先喝一杯。知道你爱喝甜的,朕特意叫尚食局研制的果酒,又甜又不醉人。”
听得最后那句又甜又不醉人,穆千凝一下心动了。
“尚食局的人真厉害,总有新菜式和新酒。”她伸手接过对方推过来的酒杯,毫无防备地喝了一大口,酒入喉间的瞬间,那股奇怪的铁锈味混合着甜腻的果香一并被咽下,接着迅速返上来,浓重的异味充满了穆千凝喉间口中,她端着酒杯,看着杯底剩下的一点儿酒液,反复回忆这味道究竟跟什么很像。
“怎么了?”
身边人忽然的出声,让陷入沉思的穆千凝整个人一激灵,不小心咬破了口中内壁。
霎时间,血腥味夹杂着铁锈味充满整个口腔。
穆千凝看着酒杯的眼神倏然变得惊疑不定。
方才她吃的菜喝的酒,里面的奇怪的味道。
——跟鲜血一模一样。
26. 第二十六章
“陛下……”
做了些心里建设后,穆千凝试着开口。
“您真不觉得这菜和酒里的味道很奇怪吗?”
刘淮看看她。
“嗯?什么味道?”
说着他举筷夹了跟前的几道菜,分别吃下去,神色如常。
“婉婉,究竟是什么味道,朕怎么一点儿没尝出来?”
穆千凝顿了顿,纠结许久才说出自己的感觉。
“有点像……血。”
听了这话,对方皱眉,“血?”
两人的味觉显然有了偏差,从刘淮的神色可以看出,他根本没尝到什么血腥味。
但见穆千凝说的认真,他还是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接着当着对方的面喝了下去。
“……”
没有吗?
见陛下神色疑惑,穆千凝就知道他从酒里什么也没喝出来。
不禁有些失望。
难道真的是自己的味觉出了问题?
见她无意识地指尖在酒杯边缘轻轻摩挲,整个人有些走神,刘淮柔了声音。
“婉婉,若是不喜欢,我叫人都撤了,送新的来。”
“啊,不用。”
既然陛下感觉不出来,那应该就是她自己的原因。
穆千凝不想这么晚了还折腾尚食局的人,便说可以继续吃。
说着还真的又夹了一筷子菜,快送入口前停了停,内心跟自己说,都是错觉,没有什么血腥味。
可入口咽下的瞬间,淡淡的铁锈味又从喉间涌上来,穆千凝最终停下筷子。
“朕这就叫他们换新的来。”
刘淮说着就要唤于胜进来,却被穆千凝拦着。
“陛下,不用了!”她忙道,“妾也不饿,这么晚了,今儿又是十五,让尚食局的人好好休息吧。”
今岁的中秋,为了和穆千凝一起过,天子特意取消了麟德殿的宴请,而后宫如今又只有穆千凝一人,她虽然身居后位,却也不用再费心去办阖宫夜宴。原本该今日入宫觐见的外命妇,因着麟德殿没了宴请,穆千凝便一道下令不必入宫了。
因此原该在今日忙碌的宫人们,都意外得了空闲。
只除了殿中省尚食局的宫人。
为着今日帝后用膳,尚食局上下忙碌整日。
穆千凝在宫中一年,自然知道些情况。
她不是一个喜欢折腾宫人的人,因此听得陛下又说要叫尚食局重新做了吃的来,她才忙拦着。
“今夜团圆夜,妾与陛下一起过便是最好的,至于吃什么并不重要。”
刘淮却不赞同。
“朕听说白日你胃口不好,就没用什么膳,这会儿再不多吃点怎么行?”
“无碍的。”穆千凝道,“这几日天热,所以没什么胃口,眼下时辰完了,尚食局再做新的来,都快到入睡的时候,那时再吃对身子更不好。”
她说的也有理,入睡前确实不能吃太多。
刘淮看了她半晌,确认她只是没胃口,才不再坚持。
“也罢,明早让尚食局做丰盛些。”还说回去便让今夜的伺候的厨子去领罚。
一听他要罚人,穆千凝又下意识开口劝。
“陛下,和厨子又没什么关系,是妾自己今夜味觉有问题罢了。”说着还要对方保证,不会追责今夜的厨子,“您若罚了厨子,日后妾都不敢同您一道用膳了。”天子膳食向来是殿中省尚食局所制,并非六尚局,“尚食局的人伺候认真,也不是偷懒,您若这样罚了,并非明君所为,陛下以为呢?”
听得她这样说,刘淮笑了笑。
“不容易,一年了,婉婉终于这时候想到的是朕的声誉,而不是外人是否说你红颜祸水了。”
穆千凝一顿,接着反应过来对方在调侃自己。
“陛下又消遣妾,妾为您着想,您拿妾取乐,真是白费了这番心意。”
见她敛了笑,知道是不高兴了,刘淮忙致歉。
“错了错了,是朕错了。”这一年来他道歉的话说的是越来越顺口,因着他的纵容,穆千凝在他跟前也比以前放松得多,表露出真实情绪的时候也更多了。对于这点,刘淮不仅没有不耐,反倒喜闻乐见,因为这证明穆千凝不再如刚开始那样怕自己了,“都听你的,你说不罚就不罚,可好?”
穆千凝原也不是真的生气,听得对方妥协,便又笑了。
刘淮这才叹口气,“朕好像被你拿捏了似的。”
“有吗?”穆千凝笑嘻嘻地,“妾与陛下不是相互拿捏吗?有时候陛下您说的话,妾也是不能拒绝的。”
“可怎么看都是朕吃亏,这一年来,总是朕让步的多。”刘淮说着,伸手环住对方的腰,将人压入怀中,“不过朕甘之如饴,只要你一直在朕身边,你想要什么,朕都会给你。”
这样的话他不是第一次跟穆千凝说,但再次听见,穆千凝还是会觉得心动。
因为对方用了整整一年,才让她彻底敞开心扉,过去的一年里,她也亲眼见证,为了她,对方能做到何种程度。
所以最初的那些疑虑和抵触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和陛下的身体力行逐渐消失。
“妾既入了宫,成了陛下的皇后,自然会一生陪在您身边。”
“不是一生。”环着她的人认真纠正,“是永远,生生世世。”
他似乎很在意这个,不止一次跟穆千凝强调。
听得多了,穆千凝也习惯了。
“对,是生生世世。”她笑着说,“妾会生生世世都陪着陛下。”
“嗯。”刘淮声音变得低沉,“朕信你。”
生生世世。
是婉婉亲口说的。
不能反悔。
穆千凝不知道对方心里的想法,只是这样静静靠在对方怀中,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身子有些麻了,下意识和往常一样,伸出只手撑在对方身前心口处想坐起身子。
“唔——”
在她掌心用力的瞬间,陛下倏然发出句闷哼,听上去似乎带了些痛楚。
“怎么了?”穆千凝赶紧收回手,坐直身体,面露担忧地看向对方,“陛下,您的身子?”
刘淮深吸口气,半晌低头看向她。
“婉婉,你这几日手劲似乎变大了。”
“?”见对方一脸戏谑,丝毫不见疼痛神色,穆千凝才知道,他又在调侃自己。
“您又来!”说着就要站起来走开,却被对方一下拉住。
“等等。”一把将人带回怀中,刘淮笑道,“跟你玩笑一句,这团圆的日子,你总不能丢下朕自己回长安殿吧。”
“回去倒也好,总比留在这让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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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取笑得好。”
“好了,是朕的错。朕见你紧张朕,就忍不住想逗你。”
穆千凝蹙眉,“那也不能拿自己身子开玩笑,还以为您真哪里不舒服了。”
“只是近日理政事多又杂,心口有些发闷罢了。适才你靠在怀中久了,忽然手按上来,朕都没准备,心口猛地跳了下。”
见他神色如常,也不像是受了伤的模样,穆千凝也放下心来,只是还是忍不住确认了句。
“真的没事么?”
方才对方闷哼中的痛苦语调,不像是装的。
“朕是天子,若真有事受了伤,怎么会无人知晓?”刘淮道,“你有见朕召尚药局的人去过紫宸殿吗?”
这几日穆千凝多数时候都在紫宸殿陪对方理政,只除了今日,今日用了早膳后,陛下说有政务要召朝臣入閣议事,一时半会儿散不了,怕她自己在紫宸殿后殿待着无趣,便让她先回长安殿了。
一直到夜里她才更了衣来金銮御苑。
仔细想想,确实也没见对方召尚药局的人。
“况且伤在心口,一个不当心便致命,朕也不会冒这样的险。”见她还是有些迟疑,刘淮跟她分析,“朕一直在宫中,这宫里也从未闹过刺客,除了朕自己,谁能伤到朕心口?”
至于他自己就更不可能了。
无缘无故的,谁会往自己心口扎刀子?
穆千凝被说服了,毕竟细想想也不可能。
再加上眼下又靠在对方心口,也没见对方再有什么反应,想来方才果真是逗她的。
“好了,放心了?”见她面色缓和,刘淮抬手落在她发顶轻抚,“你这样关心朕,朕很高兴。”
-
这天夜里,帝后没去紫宸殿,也没去长安殿。
一同宿在了金銮御苑。
因为喝了点酒,不胜酒力的穆千凝很早就睡过去了,而刘淮见她困倦,虽是中秋月圆,却也没似前些日子那样纠缠,在她沐浴后替她梳了法便同她一道入睡。
“陛下不睡吗?”在困意袭来前,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的人,穆千凝问了句。
“朕不困,你先睡吧。”比起都快睁不开眼的穆千凝,刘淮看起来还格外清醒,“朕还有些政务要忙,你睡了朕再去。”
“哈……”穆千凝打了个哈欠,“陛下去忙吧,我这就睡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眼也闭上了。
原以为这一觉会到天明,可不知怎的,睡到半夜,穆千凝忽然从梦中惊醒。
她看着床顶的帷幔,脑子有瞬间的空白。
梦里似乎有什么景象,可睁眼的瞬间,一切如潮水般散去,丁点也想不起来。
熄了烛火的殿里一片黑暗,唯有透过窗子印照进来的一点宫灯的光,隐约显露出床幔的模样。
穆千凝的心跳的很快,不安的情绪涌上,她下意识地伸手往旁边一模。
直到碰到了熟悉的胸膛,才慢慢放下心来。
可下一瞬,指尖传来黏腻的触感,让她整个人脑子嗡了下。
她缓缓抬手,借着窗外的烛光看不清究竟是什么,迟疑了下,她将手凑到鼻翼下。
小心地闻了闻。
霎时,浓烈的血腥味从鼻尖散开。
她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
27. 第二十七章
穆千凝原以为自己这后半夜会难以入睡的,可在这样的情绪下,她仍是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等到醒来时,身边早已空了。
看着大亮的天,她有瞬间的迷茫,但很快回过神来,想起夜里的一切,不禁举起自己的手。
当看见指尖一片白皙,没有一点记忆中的血迹时,她整个人一怔。
“在看什么?”
陛下的声音从旁边传来,穆千凝转头一看,才发现对方并没有离开,只是先她一步起身更衣了。
“手怎么了?”见她举着手,刘淮在床边坐下,顺着她的指尖一握,将她的手纳入掌心,“是哪儿不舒服?”
看着对方关切的眼神,穆千凝生出些不真实感。
怎么看,陛下的气色都很健康,不像是受了伤的样子。
可昨夜自己分明……
“发什么呆?”见她不说话只是看着自己发呆,刘淮另一只手指尖轻触她脸颊,“夜里没休息好?”
他以为穆千凝是没睡好,谁知下一瞬对方抽走了被他握住的指尖,忽然起身。
“做什么?!”
穆千凝伸手猛地揪住对方衣襟,眼见着就要将衣服扯开。
刘淮被她的举动也弄得有些愣住,回过神来后,赶忙拉住她的手。
“婉婉,现在是白天!”
穆千凝却充耳不闻,脑子里只有昨夜自己摸到的血迹。
“你,快住手……别扯了。今日有朝会,一会儿朕来不及了……”
见怎么说对方都不放手,刘淮没办法,只能攥住她的手腕,接着将她整个人压在被子上。
“——!”
毫无准备的穆千凝背脊倒在床上,看着撑在自己上首的人,这才慢慢回过神来。
“陛下……”
刘淮眉心微皱,眼中担忧愈发浓烈。
“婉婉,你怎么了,神不守舍的?”
“我……”穆千凝想说什么,视线一直落在对方心口处,似乎想从那儿看出什么来。
刘淮见状,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却不明白她究竟想看什么。
“到底怎么了,一个晚上你怎么变化这样大?”
穆千凝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
方才她像是着了魔一样,一心只想看对方心口究竟有没有伤。
昨夜指尖触碰到的黏腻而湿润的触感完全不像是梦。
而且她还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可后来不知怎的就睡过去了,醒来后指尖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这让她分不清究竟什么才是真实。
“我、妾……”她感觉自己脑子有些混沌,半晌才找回自己声音,“没事,许是睡懵了,陛下恕罪。”
其实她想让对方脱了衣衫让看看的。
究竟心口有没有伤。
可她不知道怎么开口。
且方才陛下在她挣扎期间那样用劲制住她,照着昨夜那样的血迹,不存在一夜结痂,怎么也该沁出血色来。
可眼下……
今日因着要临朝听政,陛下一袭白纱帽、白短裙衫,里衣同下裳一样也是素白色,眼下经过方才那一番动作,对方一身衣着还是白白净净,不见一点红色。
“你脸色不好看。”见她说话吞吞吐吐,刘淮放开攥着她腕间的手,坐直身子,“婉婉,朕今日不去朝会了,这会儿就叫于胜传尚药局的人替你看诊。”
听得对方说取消朝会,穆千凝一下清醒过来。
“别!”她忙道,“妾没事,陛下去上朝吧,妾自己休息会儿就好。”
“不行,你的脸色这样苍白,朕放不下心。”说着还伸手探了探对方的额间,确认温度正常后才继续道,“就这样,朕传尚药局的人来。”
穆千凝拗不过对方,最终只能任由对方叫了尚药局的侍御医来。
好在如她所言,她确实没什么问题,只是有些思虑过重。
侍御医诊脉后,又细细问了她的情况,最终开了副安神的方子,嘱咐说每日睡前喝,且要放松心情,不宜多思多虑。
侍御医看诊完后便带着医佐回尚药局配药了。
听得穆千凝确实没什么问题,刘淮才放下心来。
“是朕最近太忙了,陪你的时间都少了,才让你多思多虑。”他说着拉过对方指尖,“婉婉,再等几日,等这几日忙完了,你想去哪儿,朕陪你去。”
方才侍御医说,穆千凝眼下适合多散散心,不宜拘在殿中不走动。
见对方紧张的模样,穆千凝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
这些日子她其实也没多想,除了昨夜受了些惊吓也没别的了。
可方才侍御医问病情时,原本应当都说出来的她,却下意识隐瞒了。
只说自己夜里不知做了什么可怕的梦,醒来全忘了。
“妾没事的。”穆千凝想让对方去上朝,不用陪她了,可对方坚持留下。
正在此时,于胜从殿外进来,小心提醒。
“陛下,宣政殿诸位大人们都候着了……”
显然朝会不是说取消就取消的。
眼下朝臣都在等着了,天子也无合理的理由,再加上近来政务繁忙,于胜也是硬着头皮才进来催的。
只是陛下听后很是不耐,眉心狠狠皱起。
“不是说了?皇后身子不适,今日朝会取消,朕陪着皇后。”
“这……”
于胜皱起一张脸,也不敢对天子再说什么,只得求助地看向穆千凝。
“陛下,去朝会吧。”穆千凝软了声音,“朝臣们都在等着您,您若不去,也该早说,诸位大人们都是早早便从府上赶来,还等着和您议政呢,今日不去,下回朝会又要五日后了。”
见对方迟疑,穆千凝便保证,“方才您也听见了,妾身子并无大碍,只是思虑过重,您若不去朝会,妾怕是更要胡思乱想了,届时病情又要加重。您不放心,散了朝再回来便是,妾就在这儿等着您,等您回来了陪妾一道赏景,可好?”
最终,在她的劝说下,刘淮还是去上朝了,去之前还特意叮嘱,叫她等着自己。
另外又吩咐了于胜,叫对方派人去尚食局传早膳,好让穆千凝起身了便能用膳。
及至陛下离去,整个寝殿内安静下来。
穆千凝靠在床边,没有马上起身的打算。
“殿下,奴婢等伺候您更衣。”
因着彤云昨夜便被遣回长安殿,眼下来伺候的是长安殿另外的宫娥。
见对方端了盥洗用具,身后跟着的人手中托着她今日要要穿的衣裳,穆千凝摆摆手。
“退下吧。”
她这会儿还是觉得脑子有些发懵,似乎只有方才劝天子去上朝时才清醒了会儿。
伺候的宫娥不敢多言,应了声后便小心退出寝殿。
及至没了人,只剩下自己后,穆千凝才能专心回忆起昨夜的事。
昨夜和方才陛下的模样举动。
不知不觉,她甚至觉得昨晚只怕真的是梦。
只是梦得比较真实罢了。
“唉……”半晌,她缓缓叹口气,揉了揉发胀的额间,“许是睡前想太多了才会做这样的梦。”
昨夜入睡前,她一直惦记着吃的菜和那杯酒里的血腥味。
想来日有所思,才导致了梦里以为陛下心口受了伤。
想想也是,心间那样重要的位置,一个不慎便会要命。
怎么也不会……
穆千凝的思绪忽然停了下来。
因为她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很淡,却很熟悉。
这是昨夜她入睡前不曾嗅到的。
和……
和去岁陛下特意派人送来的香,味道很像。
那香说是安神助眠的,穆千凝得了后也很是用了一段时日,可每每早晨起来总觉得脑子混沌,夜里更是反复做梦,醒了也不知究竟梦见了什么,后来香逐渐用完了,她也没想着去问陛下再要一份。
因而有大半年不曾点那个香了。
可眼下这殿里淡淡的异香,一下让她回忆起当初长安殿燃香的日子。
心中不由地疑惑。
于是她起身,在寝殿里寻找起来。
半晌,在寝殿外侧的窗子下,找到个精致的鎏金小香炉。
可打开后里面却干干净净,只有白净的底灰,铺的平平整整,看上去像是不曾燃过香的样子。
她举起凑近嗅了嗅,确实什么都没闻到。
只有底灰自带的香味。
而这时殿内方才那股幽香似乎又不没了,穆千凝细细嗅了半晌,也没能闻到方才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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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让她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近日真的想法太多,导致五感都出现幻觉了。
最终,什么都没找到她只能接受是自己太过敏感。
正打算唤人进来洗漱更衣,却因为将那小香炉放回桌上时,手下没稳,致使香炉掉在地上,滚落在窗边的栅足案下方,炉子的底灰撒了一地。
殿内没人,穆千凝想着也就是顺手的事,于是也没叫人进来,自己直接蹲下身,想将那香炉捡起来。
谁知香炉滚落得太靠里面,她光蹲下还是够不着,只能整个人往下,身子往栅足案里探。
费了一番功夫才够到那香炉,指尖一勾,香炉便到了自己掌心。
至于那散落的底灰,她也顾不了了,想着回头再叫人打扫就是,于是打算退出起身。
谁知没预估好栅足案的高度和宽度,在拿到香炉后,她往后退了两退,猛地一抬头,整个人撞上红木的栅足案上。
“嘶——”
疼得她又低下头,另一只手捂住自己额头。
真要命,脑子混混沌沌,连捡个东西都能撞到。
缓了几息后,穆千凝怕自己又撞到桌子,于是转过头看,打算看着栅足案底部退出去,谁知这一看,竟让她看到了震惊的东西。
-
候在殿外的宫娥很快被叫进去替皇后更衣洗漱,不知怎的,往日看起来很是和善的皇后,今日脸色格外沉沉,以前一双总是神采奕奕的双眸如今显得有些暗,洗漱更衣全程不发一言。
及至收拾好后,对方并没打算留在金銮御苑,连陛下特意叫尚食局送来的早膳都没用。
“回长安殿。”
一行人有些懵然,却不敢多问,忙跟着她出了寝殿。
殿外有御前的宫人候着,眼见皇后出来,忙问是否有什么吩咐,得知对方要离开这儿回长安殿后,赶忙提了句。
“殿下,方才陛下走时,说散了朝便回来。”
眼下皇后离去,回头陛下回来了,见不着对方,苦的可是他们。
皇后听后却没什么反应,只是说了句,“我有事要回长安殿,待陛下散了朝,你们跟陛下说一句。若陛下要寻我,让他去长安殿。”
这一句话说的生硬,听起来像是心情很不好。
御前的人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皇后,不禁愣住,回过神来时,对方却已经走远,唯余下一道背影。
“这、这算什么事,可怎么好!”
这边,穆千凝坐了辇轿匆匆回到长安殿,很快一头扎进寝殿中,吩咐了谁也不让打扰,就叫人将殿门关上。
她回到自己内寝,在妆奁台上翻箱倒柜,最终在妆奁最底下的隔层中,翻到了那原先天子叫人送来的香。
此时唯有底部余下一点点细碎的粉末。
穆千凝将原本的香搁下,从袖中摸出一条并不算大的黑檀卧香炉。
这是她在金銮御苑寝殿那栅足案下的隔层中发现的。
她将其也打开,放在原本自己的那个香盒旁。
肉眼看去,两个香并没有什么共同之处。
那原本还没用完的香碎呈淡褐色,而卧香炉中是已经燃尽了的灰白的灰烬。
穆千凝看着两个香许久,最终摸出放在妆奁旁的火折子,点燃了自己原本剩下的那一点点香。
慢慢地,浅淡的幽香从袅袅升起,那褐色的香碎经过火的炙烤,逐渐变得灰白。
穆千凝嗅了嗅燃着的香,又嗅了嗅卧香炉里的灰烬。
随着香味逐渐扩散,那熟悉的昏昏沉沉的感觉再次袭来。
“……”
穆千凝唇瓣逐渐抿起,指尖也不受控制地慢慢掐紧。
她好像一直都忽略了什么。
这一年来发生的事在脑海不停地浮现,一件件走马观花似的。
穆千凝看着香碎里星星点点的火,忽然反应过来。
她迅速从妆奁中拿出一直钗,将燃了一半的火光压灭后盖上盒子。
接着扬声唤了在外候着的人进来。
“叫彤云来伺候。”
有些事,她不知道,但彤云未必不知道。
穆千凝还记得,昨夜对方跟着她去金銮御苑时,是怎样害怕发抖的。
好好的人,怎么会变成那样?
她之前竟从未深究过。
28. 第二十八章
彤云很快就到了。
照理穆千凝回来,身为掌事宫女的她该提前来候着的,可这半月来她都表现得差不多,总是有意躲着穆千凝。
先前穆千凝以为她是伺候得累了,还让她休息了几日。
可眼下穆千凝却意识到不对劲之处。
“好了,不用行礼了。”见对方见礼,穆千凝直接抬手叫她起来,接着示意对方走近些,“你也瞧见了,我召你来,又叫人关了殿门,眼下这寝殿便只有你与我,有些事我想问你,希望你能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彤云不知道她想问什么,只是低着声音应诺。
见她这模样,穆千凝愈发觉得可疑。
入宫这一年来,彤云与她感情亲厚,是旁的宫人比不了的,在她面前,对方也从不会表现得小心谨慎,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
可就是半月前,对方像是变了个人。
变得规规矩矩,说话格外小心,无论穆千凝说什么,都不敢接话。
穆千凝沉默半晌,终于开口道:“半个月前,你是不是面过圣?”
半月前,彤云说去六尚局一趟,照理不多时便会回长安殿,可那天,她去了正正半日,直到天边日头落山,才整个人疲惫地回来。
彼时穆千凝还问了几句,对方只是说六尚局事忙,她多等了等。
因着知道她的性子,穆千凝也没多想。
彤云显然没想到她会忽然这么问,整个人登时一愣。
“没,奴婢怎么会面圣……”
她下意识否认,显然不想让穆千凝知道什么。
穆千凝看出来了,毕竟对方演技并不算好。
她却没生气,反倒放缓语调。
“彤云,你知道的,在这长安殿我与你相处时间最长,往日我有什么也总跟你说,你在我跟前也从不拘着这么多规矩。如今我遇到了些事,想要你句真话,你若觉着这一年来跟着还舒心,便跟我说。若是果真你是觉着伺候我伺候够了,不愿再跟着我,我也不勉强,只需你跟我说想去哪儿,回头我安排了你去便是,也算对得住这一年来你我相处的日子。”
她这话说的漂亮,却也不是作假。
毕竟相处一点,穆千凝也不是铁石心肠。
她想从彤云那儿得到真相,可若是对方真的因为害怕什么都不说,她也不会强求。
她可以自己慢慢查。
说这番话,也不过是想看看,彤云究竟会如何选择。
好在穆千凝赌赢了。
彤云听了她的话后,神色愈发纠结。
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揪住自己的裙裳,显然不知该不该说。
穆千凝也不催,给她时间考虑。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面对面。
最终,彤云下了决心。
“殿下,奴婢前些日子不是有意……”
而此时穆千凝才知道,自己究竟被瞒着了什么。
-
半月前,彤云有事往六尚局去。
前一夜因着殿下睡得不好,她陪着说了大半夜的话,后来太晚了,殿下担心她在地上睡受凉,便招呼她去床榻上。
起先彤云还拒绝,说不合规矩,后来殿下说,这半夜的寝殿就她两个,也没别人瞧见。
若是担心,第二日早些起来就是。
因着两人关系亲近,彤云年纪也不大,就没想这么多。
睡前记着第二日早点起来不叫人发现就好。
谁知这一睡,两人一起睡过了头。
直到有伺候的宫娥敲门,彤云才被叫醒。
因为没多想,她起身后便和进来的宫娥一道伺候殿下洗漱。
她以为自己不说,殿下不说,旁人也不会注意那床榻上昨夜是睡了两个人。
白日,她记着昨夜殿下说被子睡得不舒服,想着去六尚局看看,问问近来有没有做好的新的,若没有便吩咐一句现做。
谁知在去尚宫局的路上,她被御前的人拦住,说是陛下召她去紫宸殿。
彤云还奇怪呢,想着自己除了跟着殿下,其他时候单独去紫宸殿都是为了替殿下传话。
陛下从未独自召过她去。
因着知道陛下看重自家殿下,彼时她心里还不怎么担忧,以为对方是要问跟殿下相关的事。
可到了后才知道,一切不像她想的那样简单。
她被带去紫宸殿偏殿,天子早在那儿坐着。
彤云入殿后照着规矩行礼,可跪下叩拜后一直也未听见上首陛下叫她起身。
她也不敢乱动,就保持着叩拜的动作。
时辰就一点点过去,久到彤云双腿开始发麻发疼,额头沁出点点汗珠,快坚持不住的时候,才听得天子放下手中茶盏的声音。
“你是掖庭局出身?”
听到问话,彤云忙应了声,说自己以前在掖庭局,得了皇后殿下赏识才从彩丝院跟着去了长安殿。
“皇后同你关系亲近,平日里多说些话,是皇后和善。你入宫好几年,宫中规矩照理学的应当不错。”否则去岁彩丝院要宫人伺候,也不会在掖庭局这么多人里选了这么几个,“皇后心善,你却不该认不清自己的位置,坏了规矩。”
彤云听得心惊肉跳,又有些懵然,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陛下说的是,只是奴婢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愚钝?”上首天子忽地一笑,却叫彤云更是心惊,“朕看你是过于聪明了,哄得皇后这样喜欢你。”
天子没说尽的话,一旁的于胜替他说了。
“彤云姑娘,皇后娘娘疼你,可你也要知道规矩,这皇城中,还从未有宫人和皇后同睡一榻的例子。”皇后身侧,素来都是天子的位置,如今一个宫女睡了,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
听得这话,彤云整个人如遭雷击。
她没想到,如此私密的事,且还是刚发生的,陛下竟这样快就知道了。
分明一早除了来伺候的宫娥,便再无旁人了。
且宫人入殿时,自己并未在床榻上躺着,也早已起身。
这样都还是被发现。
彤云觉得自己手脚都开始发凉。
这些消息是死的,若没人传,谁也不会知道。
可偏偏陛下知道的这样快,这样仔细。
那长安殿……
“奴婢知错,陛下恕罪!”她不敢细想,甚至不敢再想,若果真是她认为的那样,那这一年来,长安殿岂不是一点隐私都没有。
时时刻刻都在帝王的掌控之下。
彤云颤着声音一再求饶,天子却像是没听见似的,任由她一直叩头。
好一会儿,才听得于胜开口。
“好了,彤云姑娘,别磕了。”
彤云赶忙停下。
接着见一样东西被上首天子丢到跟前。
“认得吗?”
她忙看去,是根蝴蝶镂空的银簪。
“回陛下,认、认得。”
这银簪彤云太眼熟了。
先前长安殿有个负责洒扫内殿的小宫娥,口才很好,很会说故事,偶然有一回殿下听了后很喜欢,便总留她在殿内说故事,那段时日,长安殿总是欢声笑语,殿下很是开心。
这银簪便是殿下有一回听得高兴了,从妆奁摸出来赏那宫娥的。
那之后,宫娥觉得得了赏赐有面子,也总是戴着这银簪。
后来有一回,恰好陛下来长安殿用膳,赶上那宫娥跟殿下正说故事,殿下便拉着陛下一起听。因着那宫娥说的绘声绘色,殿下全身心都在宫娥身上,也没怎么在意陛下。
过了两日,便有御前的人来说,陛下觉着这宫娥说故事精彩,平日理政累了也想听听,问殿下借人。殿下也没多想,听得是陛下要人,便直接答应了。
原以为不过借几日,谁知那宫娥去了后便没再回长安殿。
殿下后来想起也问过一回,陛下只说再留一段时日便送回去。
可一直不见人回来。
殿下想着陛下喜欢听故事,也就不问了,日子久了,便将这事忘诸脑后了。
可眼下在陛下这儿看见银簪……
彤云虽然年纪不大,却也不蠢。
一个宫娥被御前要走,却又再也没听见过音讯。
什么结果,谁都不好说。
“你既认得,看你的反应,应当也猜出什么了。”天子起身,一步步走到跪着的彤云跟前,接着低头看向她,“皇后喜欢你,一日也离不了你,朕也不会做什么。但你记住,她是朕的皇后,是你们的主子,朕日后不想再看见主仆不分的情况。”
彤云忙道:“奴婢谨记,只是奴婢要怎么做,还请陛下明示。”
天子抬脚,一脚踩在那银簪上,细细的碎裂声响起,精致的银簪就这样裂成碎片。
“说到底,皇后疼你,也是因为你与她关系亲近,这原不是宫人和主子该有的距离。”
彤云听懂对方的话,赶紧说自己明白了,一定会照办。
该说的都说了,天子也没继续留她。
“回去吧。”
跪了这么久,彤云起来时整个人身子都不稳,膝盖更是针扎似的疼,可她还是硬撑着站直了身子,恭敬地说了句“奴婢告退”后,才小心离开了这儿。
也就是那之后,回到长安殿的彤云再不敢亲近皇后,她真的很怕再被天子叫去紫宸殿。
或许下次,她就没这么幸运了。
-
“殿下,奴婢知道的就这么多了。”彤云把一切和盘托出后,,却见对方神色如常,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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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为对方不觉得这有什么,可下一瞬,对方靠在三足几上的手猛地滑下,“殿下——”
原本靠坐着的穆千凝像是失了力气似的,整个人往下跌。
好在彤云眼疾手快,赶紧扶住了她。
“殿下,您怎么样,还好吗?”
彤云很是关心她,此时殿内又没旁人,因此也不再顾及是否会被发现。
穆千凝一只手搭在她的掌心上,不受控制地用力,狠狠攥紧她的手掌。
像是被人扼住咽喉,她整个人剧烈喘息着,头更是像被人用坠子凿着细细密密地疼,心口一阵发闷,双目死死闭着,因为一睁眼,就感觉眼前天旋地转。
看着她的脸血色一点点退去,变得如纸般苍白,彤云忙扶着她靠回三足几上。
“殿下,殿下喝口茶。”说着倒了杯茶递到对方跟前。
穆千凝闭着眼缓了许久,才慢慢睁开眼。伸手去接彤云递来的茶碗时,指尖却不手控制地轻颤,整个人手更是发麻发酸,连拿住茶盏都成了奢求。
“噹——”地一声,茶盏跌落在地,里面的茶水浸湿身下的毯子。
穆千凝摆手,说自己不用喝茶了。
“所以……香儿死了,是吗?”
她的声音低低沉沉,再没了往日的朝气。
“奴婢……奴婢不知道。”
香儿就是那个很会讲故事的宫娥。
穆千凝那段时间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宫娥,也愿意听她说话,因为身在宫中,很难出得去,她就想听些宫外的故事。
那回天子来长安殿,她是抱着有故事一起分享的心思邀请对方来听的。
她还记得,那时陛下也听得很高兴,还当着她的面赏了香儿。
所以后来御前来人借香儿走,穆千凝才会不假思索地答应。
她觉得,自己喜欢,陛下也喜欢,是件很好的事。
可她没想到,自己害了那个小姑娘。
“为什么。”穆千凝指尖死死掐住手下的三足几,声音变得尖锐,“为什么——”
只是一个宫女罢了,她只是喜欢听一个宫女说故事,为什么陛下这么容不下?!
分明在她面前,表现得那样好。
这一年来,陛下好的让她不敢相信,总以为自己定是前世做了大功德,今生才能遇到陛下。
她随口说的一句话,对方就记在心上,费尽心思替她完成。
她想要的东西,无论多难,对方都会替她找到。
她在秋日说热,对方就带着她出宫避暑。
一年前封后前,她甚至还没开口说想接双亲进京,对方便先她一步安排了。
这一切都是那样好。
她一直以为陛下是个温柔宽仁的人。
可现在告诉她,仅仅是因为她听故事太入神,忽略了对方,对方便处置了个宫女。
若非彤云与她关系素来亲近,自己一日也离不开,只怕彤云也会悄无声息地消失。
“为什么啊——!”穆千凝拿起栅足案上的摆件猛地往地上一掷。
为什么要伤害无辜的人?!
因为爱吗?
她忽然想到,这一年来,陛下总是喜欢跟她说爱。
一遍又一遍,像是永远不会倦。
“殿下,您别生气,怒易伤身!”见她如此激动,彤云忙开口劝,一方面担心她太过生气伤了身子,另一方面,也怕殿里动静太大,引来外面的关注。
穆千凝也知道,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
从刚才彤云的话里,她知道这长安殿并不太平。
沉沉喘息几下,她努力抑制心中情绪,让自己冷静下来。
“彤云,你明日出宫一趟。”她说着拿起先前陛下所赐的那个香,“你带着这个,去宫外,找懂香的人,替我看看,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又究竟是什么功效。”
“殿下?”彤云一愣,“您是说这香……?”
“我不能确定,所以让你找人看看。”直到对方眼下出宫不易,穆千凝便道,“明日你收好这个,再带些东西,只说去替我看看父亲母亲,前些日子母亲来信说夜里睡不好,你正好陪她去香料铺子买些安神的香。”她说着顿了顿,“……陛下那边不必担心,我自有对策。”
第二日,彤云照着穆千凝说的,带着这香出了宫,而穆千凝自己则崖下心中一切心思,去紫宸殿陪了天子一整日。
因为她甚少这样缠着,天子觉得惊讶,心中却更是欢喜,也没思虑太多。
用了晚膳,眼见陛下政务多,穆千凝说自己回去做些吃的再来,陛下很爽快地答应。
而回了长安殿后,彤云也早就回了。
当看到彤云递来的字条上写的字后,穆千凝眼前一花,整个人都天旋地转起来。
29. 第二十九章
【香用白檀两钱、零陵香十斤、乳香五钱,于玉釜中煮汁,其味浓且甘,以静气之用。……香底用返魂根和之。
返魂根,十洲聚窟州有树如风而叶香闻数百里,以之入香,名驚精香、振靈、返生、馬精、却死香,一种五名,灵物也。
返魂根入香,其效安眠,闻之即倦。】
穆千凝将这字条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尤其最后那两句,她几乎要将纸盯个透穿。
其效安眠,闻之即倦。
闻之即倦……
眼前一黑,霎时间巨大的眩晕席卷而来,原本站着的她整个人往后倒去。
“殿下——”
彤云眼疾手快地扶住她,为了避免她跌落在地,赶紧扶着她去栅足案后落座,又替她调整好三足几的位置,待她倚靠在好后,才小心抽出手。
“为免叫人发现,奴婢只来得及找了这一家香料铺子,但那掌柜的听得说是制香出名的手艺,奴婢再三确认,他告诉奴婢,这香中的返魂根很是特殊难得,因此一般制香师都不认得,他也是早年间云游四方偶然得知有这味香料的存在。”
彤云说,也就是去了这家香料铺,若是去别的铺子,只怕也看不出这里面的关窍。
“那掌柜说,若无返魂根入香,这香便是极好的安神香,能让人心平静气。可加了返魂根……”即便字条上已经写了,但彤云在说这话时还是有些犹豫,“加了返魂根,香的效用便大变,不是单纯安神了,燃的久了,人极易困倦,很快会睡过去,且外界如何刺激都很难醒来。”
彤云这还是往轻了说的。
穆千凝过去将近一年殿里都燃着这香,闻了之后什么反应,她再清楚不过。
以往只觉着自己的睡眠有点太好了,常常是沾了床不多时便睡过去,再醒来便是早晨。偶尔夜里感觉到身边有人,却怎么也醒不过来,等到一早起身后,又怀疑是自己在做梦抑或是错觉。
这香是她刚迁宫到长安殿时,陛下所赠。
穆千凝从未想过天子所赐之物会有什么问题,即便燃这香很长一段时间她早晨起来都觉得昏昏沉沉,也只以为是自己没休息好。
“返魂根……”穆千凝越想越觉得可笑,“这样难得的东西,用在了我身上。”
陛下为什么呢?
穆千凝真的想不明白。
她原以为自己和对方相处一年,不说十成十,至少有六七成了解对方了。
可这两日的事忽然让她意识到,也许她从来就没见过天子的真面目。
而这两天她发现的,才是真正的陛下。
忽然,穆千凝想到前两日中秋夜,自己陪对方用的晚膳。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确定自己那夜到底是不是在做梦了。
那黏腻的手感,浓烈的血腥味。
如果是梦也太真实了。
可陛下为什么要那样做?
她不懂。
以血入膳,太疯狂了。
她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
尽管这两天令她心惊肉跳的事已经很多,都是出乎她意料的,可她还是不愿相信真有人会以血入膳。
所以她跟彤云说。
“彤云,你去趟殿中省尚食局,就说我想吃前两日中秋他们做的膳食,让他们照着原样做一份送来长安殿。”说着她顿了顿,又补了句,“暂且不用让陛下和殿中监知道,尚食局若问,只说是我先前吃的觉得喜欢,他们会照做的。”
如今宫中上下都知道,陛下看重皇后殿下,对方随口一句话,陛下都会费心完成。
虽说殿中省尚食局只伺候陛下,但能再殿中省当差的都是聪明人,只是做个膳食罢了,能得了皇后喜欢才是最重要的。
彤云听后应了声便要退下,穆千凝却想到什么,又道:“等等,你记住,跟他们说,我就想吃中秋那夜的,让他们务必原原本本地还原做出来,不要偷懒减了步骤。”
后来的时辰,穆千凝一直在殿里发呆,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她感觉自己整个人像是被困在巨大的笼子里,她面对的一切都像迷雾,看不清眼前的路,也看不清身边的人。
可直到这时候,她都还是不敢信。
在她面前那样温柔的人,另一面是那样的可怖偏执。
那是她同床共枕了一年的人啊。
如穆千凝所说,尚食局的人一听是皇后要,忙腾出人手,又找了那夜的厨子亲自下厨,一个时辰不到,和中秋那夜一模一样的菜肴变被原封不动地送到了长安殿。
“可提醒过了,是和中秋那天一样?”
彤云道:“奴婢照着殿下的吩咐,提醒了好几遍,尚食局的人说,一模一样,殿下可以亲自尝。”
说着还问她是不是要现在吃。
“嗯。”穆千凝点头,彤云见状忙替她递了筷子。
穆千凝的手停在一道双脆腰肚上,半晌才夹了送入口中。
爽脆的口感和酸辣的味道一下溢满她的口腔,鲜香爽滑,让人吃了不由地感叹不愧是尚食局的手艺。
而除了这些,穆千凝再没尝到别的味道。
她顿了顿,又分别夹了其它几道菜,可和这道一样,除了食材原本的美味,再没有别的味道。
中秋那夜她喉间淡淡的铁锈味,如今一点儿也没有。
“……”
“殿下,怎么了?”见她停下,彤云忙问,“是不合胃口吗?可要都撤下去?”
原本眼下也不是用膳的时辰,这些菜更是偏荤腥的多,这会儿吃不下也正常。
穆千凝闭了闭眼,神色冷淡,半晌,她睁开双目。
“陛下今夜会过来,把这些菜留下,晚膳就吃这些。”
彤云没多问,她知道眼下殿下心中定时天地翻腾,做出这样的决定是有自己的想法,且她见过天子不在殿下跟前是何种模样。
再算上这两日殿下叫她去查,和吩咐她去做的事。
彤云对眼下自家主子做出这个决定心里也有了些底。
因而她只是迟疑了下,接着小心提醒。
“殿下,如今不是时候挑明的时候,殿下三思。”
穆千凝也知道,现在和天子挑明一切,并不是明智的选择,可她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了。
对方是天子,是国君,一句话便能要千万人性命。
自己说是皇后,可到底还是没得选择。
就像当初大选,她根本不想留下,却被天子一句话定了皇后一样。
在陛下跟前,她之后接受和被迫接受的余地。
这些事她是可以当不知道,当什么都没发生,继续这样,浑浑噩噩地被骗下去。
可她受不了。
她是人,不是个物件,也不是任由人耍玩的傻子。
就算陛下一直都是骗她,就算她没得选。
但挑明一切的权利她还是有。
她要当面问,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
刘淮今日没前些日子那样忙,原本白日他想着叫皇后来紫宸殿陪着自己理政。
过去几个月一直都是这样。
可今日于胜去了长安殿,却被告知皇后身子不爽,不便前来。
刘淮听后当时便想着去长安殿,却碍于还有朝臣在,只得暂时忍下,直到处理完后,才匆忙叫人备驾,往长安殿去。
因惦记对方身子,他还特意吩咐了于胜去召尚药局侍御医。
谁知道了长安殿后,穆千凝竟一脸笑盈盈地在殿门处等着他,看上去神色如常,面色红润,并不像身子不爽的模样。
“婉婉,怎么在外站着。”虽是如此,刘淮还是担心对方,往前几步拉过对方的手,“身子哪里不适,怎么不在寝殿歇着。朕带了尚药局的人,来,去寝殿,让他们替你看诊。”
说着便要往寝殿走,却被穆千凝拦住。
“陛下。”她叫住对方往前步子,“妾身子很好,没什么不适。”
刘淮一怔,“那你白日……”
穆千凝却没回这话,只是笑着道:“妾一早叫人备了膳,这会子都在偏殿的膳厅放好了,正是晚膳时辰,陛下同妾用膳吧。”
她说话神色之间看起来确实很正常,丝毫不似不舒服的模样。
“真没事?”刘淮又问了句。
穆千凝笑着摇头,“真没事。”
说着还催对方陪她去用膳。
于是刘淮吩咐于胜,叫侍御医先不必来看诊了,但也没让对方回去,只说让在长安殿候着,若有需要,随时前来。
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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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和穆千凝去偏殿。
照着以往的规矩,入了殿内便只有他二人,旁的宫人都在殿外伺候。
看着身侧半披着发穆千凝,刘淮眼神温柔。
“今夜朕事不多,就宿在长安殿,明日一早替你挽发,可好?”
去年新婚夜之后的一早,便是他替穆千凝挽的发,那时他便说,日后这发都由他来,若是他哪日不得空,穆千凝便披着长发。
这一年穆千凝都是这样做的。
恰巧昨夜他有事待忙,便没来长安殿,因此今日穆千凝才披散了一头青丝,只是用了个发带轻轻扎了一半。
“好啊。”穆千凝应了声,声音听上去和平日没什么不同。
两人说着便到了桌前,刘淮照着以往习惯拉着穆千凝的手落座。
正说看眼今日是什么菜式,眼神落在桌上时,不由地顿了顿。
“陛下,妾觉得中秋那日的菜肴很喜欢,便叫他们照着做了一模一样的来,您可喜欢?”
穆千凝主动开口,说话时视线一直落在对方身上。
刘淮经了方才短暂地一怔后,很快回过神来。
“婉婉喜欢就好,你点的朕都喜欢。”
他还是那样温柔,那样包容。
似乎穆千凝说什么,他都不会反驳。
穆千凝没说话,伸手夹了一道菜放在他跟前的碟子里。
“陛下吃吧,妾已经吃饱了。”
“婉婉……?”此时,刘淮终于发现穆千凝不对劲,他没有动筷,只是转头看向对方,“你今夜怎么了?”
穆千凝唇角带笑,“陛下不吃吗?这些都是妾特意叫尚食局做的,里面除了食材本身,别的什么都没有。您不吃,是怕妾也往里面放鲜血吗?”
“——?!”
她这一句,让刘淮皱眉。
“什么?”
“陛下不知道吗?”穆千凝唇角的笑逐渐淡了下来,“尚食局这回做的菜,一道也没有血腥味,干干净净的。”
她的眼神从未像如今这样冷淡,没了以往的神采奕奕,波光潋滟,看向刘淮时,唯有整片冰冷。
刘淮神色却如常,只是眼底有担忧。
“婉婉,你今夜究竟怎么了,怎么总说胡话?什么鲜血,与这菜肴又有什么关系?”
他看着穆千凝的眼神,除了担忧,再无别的情绪。
连丁点心虚和内疚都没有。
好像穆千凝才是那个疯癫的人。
“是吗?我说胡话?”穆千凝忽地一笑,下一瞬,趁着对方没反应过来,整个人骤然往前,伸手将对方身前的衣襟扯开。
她想证明,对方心口是有伤的。
可她的力气不够,刘淮的衣衫又太多,最终她也只能扯开外面两层,看不见心口的情况。
“别闹了!”见她忽然情绪激动,刘淮眉心皱得更厉害,“婉婉,你是真的糊涂了,今夜说了这么多胡话,还做糊涂的事,朕叫侍御医来替你看诊。”
他按住穆千凝的手,就要叫侍御医进来。
可还没来得开口,便听得对方问了句。
“陛下,香儿呢?”
刘淮顿住。
“香儿先前被您借去了御前,至今没回来,她人呢?”
“朕觉得她说的故事有意思,恰好近来太后想听故事,便将她送去了长宁殿。”
“是吗?”穆千凝低下头,声音低低沉沉,“死人也能说故事吗?”
今夜的她格外尖锐,说出的话攻击性很强,刘淮显然也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反问了句。
“谁死了?”
“当然是香儿啊。您借走了她,然后赐死了她。您还叫彤云去了紫宸殿,罚她跪了半日。您还在除夕夜的饭菜中,加了您的心头血。一年前赐给我的香里,放了世间难寻的返魂根。这些……”穆千凝眼神沉沉,“您难道一点都不知道吗?还是您是想说,这一切都是我的臆想,其实都是我在做梦?”
她以为这次,对方又会做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
可听她把话说完后,天子松开了攥着她的手,一点点坐直了身子,唇边温柔的笑逐渐敛起,眼中担忧的神色也慢慢消失,眼底变得幽暗深邃起来。
“婉婉,你不该这么聪明的。”
也不该发现这一切。
30. 第三十章
这是穆千凝第一次见天子另外一面。
或许更准确点,是天子真正的模样。
在面对穆千凝时,隐藏在温柔表面的真正样子。
“您承认了。”分明是自己一句句逼得对方承认,可在听见对方说那句话时,穆千凝还是觉得心下像被狠狠敲了一下,“那些事,都是陛下您做的。”
天子眼神幽暗,“婉婉,为什么要问出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不好吗?”
他一直想,如果对方没发现,他可以在对方面前装一辈子。
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穆千凝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是人,不是木偶,我被骗了这么久,知道了真相连求证的权利都没有吗?”她为什么要骗自己?当一个傻子吗?这宫里有什么是值得她留恋的。原本她还为陛下而心动,可现在只剩下寒意,“香儿只是个宫女,她不过是故事说的好听些,我爱听罢了,那是条人命啊!”
她现在闭眼耳边似乎都还会想起香儿在说故事时那绘声绘色的声音。
若是早知是这样,她根本不会和香儿说一句话。
人命?
天子嗤笑一声。
“婉婉,你太天真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他眼里,一条人命算什么,“你该庆幸,这一年来,除了你那贴身宫女,你就只和这个宫娥关系亲近些。”
否则被处置的,就不是香儿一个了。
就连彤云,也是天子碍于穆千凝离不开,才没动手。
他说这话时,眼底里是全然的冰冷,仿佛香儿在他口中,只是个死物一般的摆件。
穆千凝是真的有些吓到了。
“所以……”她的手不自觉地轻颤,“所以在我迁宫到长安殿后送来的香,里面放了返魂根。中秋那日的菜肴,里面放了你的血……这一切,陛下做的这样从善如流,丝毫不觉得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天子声音低低沉沉,“没大婚前,朕怕吓着你,所以等你夜里睡得沉了才去看你。至于中秋那日的血……”他缓缓靠近对方,整个身子压向穆千凝,“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朕有没有伤吗?现在让你看。”说着抓住对方的手,在对方还未回过神时拉开自己的衣衫,露出里面止血的纱布,“哦,朕忘了,隔着这层纱,你看不清。”下一瞬,他另一只手竟硬生生扯开身上的纱布,原本就没怎么愈合的伤口被他这样暴力一扯,瞬间连皮带肉撕裂,堪堪结痂的地方霎时又涌出鲜红的血。
“——!”穆千凝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天子心口的血一点点涌出,很快浸透了被扯到心口下方的纱布,她甚至来不及说什么,掌心便被对方带着往那鲜血淋漓的伤口处按。
“婉婉,你看到了吗?”天子像是不知疼痛一般,穆千凝整个手掌被他按在自己绽开的血肉处,可他面上的神情依旧平静,甚至唇边还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现在看清了吗,这儿的血,是为你而流的。”
“啊——!”
穆千凝觉得自己要崩溃了。
她的掌心被死死按在对方的伤口上,那鲜红而粘稠的血沾满了她整个手掌,手下感受到的除了黏腻,就是一下一下跳动的血肉。
“放开我,放手——”她喊着,想收回自己的手,却被对方死死钳制着。
“害怕?”天子双目锁在她面上,“婉婉,你为什么怕朕?你不该怕朕。”他说着,另一只手压在穆千凝脑后,将对方整个人望自己眼前送,“你喝了我的血,我和你,生生世世都不会分离。轮回转世,我都会找到你——”
“不,不要……”生生世世几个字让穆千凝遍体生寒,她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可在对方阴郁而可怖的眼神和疯狂的行为中,喉咙像是被卡住一般,再难说出拒绝的话。
她的身子颤抖得厉害,面色更是苍白如纸。
按在对方心口的掌心愈发被黏腻所侵蚀,抬眼是天子偏执的视线,呼吸之间是血腥而难闻的铁锈味。
即便先前做了准备,眼下的穆千凝也是受激过度。
过多的惊吓让她身体承受不住,精神更是崩溃。
很快,再极度惊恐中,她骤然闭眼,昏死过去。
-
穆千凝感觉自己站在海中的孤舟上,滔天的海浪一波波袭来,她身处的小舟随着一道道浪而起起伏伏,站在小舟中央的她被海浪带的四处摇晃。她想伸手抓住小舟的边缘,让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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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能站得稳些,至少不要随时会被冲进海里。可分明近在咫尺的边缘,她却怎么也够不着,无论如何努力,总是差一点儿,那就在眼前的距离却好似隔着千山万水,于是她只能无助地依旧站在孤舟中,承受着小舟下一波又一波的巨浪。
轰隆隆的响声从黑压压的天极传来,海上很快下起雨来,一滴又一滴,很快汇成如注暴雨,打在穆千凝身上,让她愈发孤立无援。
下一瞬,百尺高的海浪汹涌而来,原本一直在海中维持微妙平衡的小舟骤然掀翻,没有依靠的穆千凝落入水中,迅速被幽深翻涌的海浪吞噬。
几乎是瞬间,口鼻被海水灌入,窒息的痛苦袭来,穆千凝猛地睁开眼。
“——!”
坐起身的瞬间,四周的黑暗让穆千凝愣住。
好一会儿后,她才从诡异的梦中抽离,身体却似乎还残留着梦里的痛苦。那孤立无援的崩溃,被海水漫入的窒息感。
这是她的寝殿,熟悉的长安殿。
整个床榻上除了她,再无旁人,甚至寝殿内都没人伺候。
除了窗子外廊檐下挂着的宫灯,在夜风的吹拂下晃晃悠悠映射进来的烛光,殿内再看不到任何光源。
穆千凝坐着半晌,才缓缓想到什么,接着抬手,借着微弱的烛光,看了眼自己的掌心。
上面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这样的一幕似曾相识。
可脑海里浮现的场景,让她心跳缓缓加速。
“彤……”她张了张口,发现自己声音沙哑的吓人,于是吞了吞自己的唾沫,“彤云——”
殿内静得吓人,好一会儿,都无人回应她。
她深吸口气,想再次开口,却听见身后低沉熟悉的声音响起。
“婉婉,朕就在这,你在唤谁?”
穆千凝不敢置信地睁大眼,骤然转头,才发现,原本空无一人的床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天子的身影。
“啊——!”
她再次被吓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床下倒去。
下一瞬,穆千凝重新睁开眼。
这次,天光大亮。
床边是半跪着,眼神担忧看着她的彤云。
31. 第三十一章
穆千凝醒来后,看到床边的彤云,怔了很久。
“殿下?”
见她睁眼,一直守着她的彤云赶紧起身。
“您终于醒了!”
穆千凝有些懵。
“什么意思?”
接着才听得彤云说,原来她睡了整整两日,期间怎么叫都叫不醒。
尚药局的侍御医来来去去,光看诊就换了好几个人,却怎么也查不出是什么问题,只说她是忧思过重,又说是她自己不愿醒来。
查不出病因,睡着的穆千凝也喝不了药,便只能派人日夜守在她床前。
彤云是长安殿的掌事宫女,平日里也是贴身伺候她,故而旁人都轮值,唯有她一直守着。
这会儿是其余的宫娥正巧轮换,所以穆千凝醒来时只看见了她一人。
“我……睡了两日?”穆千凝有些不敢相信,在她意识里,自己像是只做了几个梦,眼下也记不太清梦里究竟是什么景象,怎么睁眼就变成了她睡了整整两日?
“是啊,两日前您叫尚食局的人做了菜肴送来,陛下夜里来用膳。奴婢在外伺候,后来深夜陛下传了尚药局的人,说替您看诊。”那时彤云还以为是自家主子有什么事,谁知跟着尚药局的人入殿一看,殿下只是睡着了,面色有些苍白,尚药局的人看了也说没什么问题,“后来陛下守了您一夜,第二日又推了半日政务,谁知您一直不醒,陛下后来便交代奴婢和长安殿的宫人,叫好好伺候您,便去紫宸殿了。”
期间天子还叫御前的人来了好几回,得到的都是穆千凝还睡着的消息。
后来陛下忙完了便会来看她。
“昨夜陛下又守了一夜,见您还是不醒,尚药局的人都慌了。”国母无辜昏睡,却无人能诊出问题,天子的怒意谁也承受不了,“后来还是太后娘娘求情,陛下才说再给尚药局次机会,若是再过两日您不醒,便问责整个尚药局。”
连太后都知道了。
穆千凝也没想到,自己会昏睡这么久。
她听了彤云的话后,慢慢地想起自己昏睡前发生的事。
“彤云,你是说,两日前,陛下是半夜传尚药局的人?”穆千凝记得自己当时受了巨大惊吓和刺激,昏死在天子怀中,那时还不是半夜。她说着抬手看了眼自己掌心,干干净净,那鲜血淋漓血肉绽开的黏腻和血腥似乎还在眼前,指尖微勾时还残留着那令人崩溃的触感,可眼下她的手,白皙干净,连指缝中都没有一丝血迹残留,那脑海中的记忆像是不存在般,又像是她的臆想,“当时你跟着入殿,没发现别的什么吗?”
用膳并非在寝殿,照理穆千凝在那儿睡过去是颇为奇怪的事。
更奇怪的,是陛下半夜才传尚药局的人,还是在膳厅。
“奴婢那时也觉得奇怪呢,因为从未见您在膳厅睡着过,不过陛下说,您用了膳说了会话便说困了,就睡过去了。起先陛下也只以为您是太倦,直到后来发现怎么都唤不醒您,才发现不对,传侍御医来。至于奴婢入殿,并未发现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没有吗?
她记得那时陛下攥着她的掌心,往那被生生撕裂的心口伤痕去按,对方整个心口皮开肉绽,流出来的血,浸透了纱布。
那样多的血,怎么会一点痕迹都没有?
“殿下,您怎么了?”
彤云因她的问题和动作显得有些疑惑,像是不懂她为什么一直在看自己的手。
穆千凝没回答,只是盯着自己的手出神半晌,最后忽然起身掀开被子。
“殿下,您去哪儿——”
“更衣,去紫宸殿。”
-
御前的人这两天一日要去三四回长安殿,就为了打听皇后是否醒来的消息。
今日御前的人刚去过,来回话说皇后尚在昏睡,天子听后没说什么,叫人退下后便加快了自己理政的速度。
他打算尽早忙完了去长安殿,却不想忽然听得殿外的宫人来回话,说皇后在外求见。
“皇后?”天子眉心一皱,“她醒了?”
来回话的宫人心中也是捏了把汗,谁也没想到,先前去长安殿的人才说皇后尚未醒,这会儿没多久,原本昏睡的皇后便站在紫宸殿外求见了。
听上去倒像是他们有意欺君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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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天子听得皇后来了,也不曾计较这么多,不过顿了顿便又道。
“请皇后入殿。”
若是往日,这会子天子早自己出去接人了,可今日也是奇怪,分明陛下很在意皇后,可听得人在外面,也并未动身,反而等着皇后自己入殿。
可这些想法,回话的宫人也不敢问出来,只是在心里念叨了几句。
等出去回了皇后,对方也是面无表情,和素日那个总是唇角挂着笑的模样差别很大。
宫人心里更奇怪了。
“殿下,陛下请您入殿。”
看着皇后迈进殿内的背影,这宫人心中犯嘀咕。
不知怎么,陛下和殿下都和往日不太一样。
这边皇后的贴身宫女倒是没跟着入殿,可对方也是站着不说话,只是从面上神情看来,如今没什么变化的就是皇后的宫女了。
这宫人也是调来紫宸殿外伺候没多久,心思正是活泛的时候,看着人站在这儿,目不斜视的,实则心中早已八百个想法。
只是不等他想多少,就听得原本安静的殿内似乎有什么动静响起,且响动还不小。
不多时,入殿没多久的皇后匆匆出来,脚下步子极快,面上神情也并不好看,像是看到什么可怖的东西一样,若仔细瞧,还能看见对方额间冒出的细密汗珠。
“恭送殿……”殿外的宫人还未说完,皇后的身影便迅速从眼前略过,快得连彤云都不曾反应过来。
“殿下——”彤云来不及多想,冲着紫宸殿门处极快地福身行礼,也不管殿内是什么情况,便赶忙跟了上去。
而此时紫宸殿内。
天子站在御案后,整个人是一副想起身往下走的模样,面上神色看起来比方才离开的皇后更难看。
“……陛下?”身后的于胜小心上前,却不敢多说什么。
天子右手扣在御案上,指尖用力,隐隐泛出青白。
方才……
婉婉在入殿抬头看他的瞬间,连一个字都不曾说。
便骤然转身,落荒而逃。
那离开的背影,带着显而易见的,害怕,和恐惧。
32. 第三十二章
穆千凝把自己关在寝殿里,除了彤云,谁也不见。
她似乎已经有些放弃遵守这宫中规矩,也不管上下尊卑了。
无论是谁,她都不理。
彤云知道一些情况,却不知中秋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又是宫女,不好开口,只是从自家主子神情表现中隐约猜出,不是什么好事。
否则先前和陛下如此亲近的殿下,怎会去紫宸殿求见,这么快又出来了,看起来还很是恐惧。
殿下如今只让她近身伺候,她也就只做自己分内的事,只是心中也着急,毕竟主仆一年多,看着殿下精神不济,心情不佳,彤云也怕对方忧多伤身,只是不知从何劝起。
而穆千凝自己,则是夜夜噩梦。
她这几日睡得很少,可只要入睡,梦里便是无尽的可怖场景,中秋那日的事在她心里留下了极深的影子。
让她只要想起来便害怕。
这也是为什么她原本想去紫宸殿问清楚,但看见陛下的瞬间便落荒而逃的原因。
因为她发现,自己竟到了只要看见陛下面容的瞬间,脑子里就会抑制不住地想起那满手是血的景象。
身体的下意识反应让她根本不敢靠近对方分毫。
原本想要问清楚是想法也在那瞬间烟消云散。
她能做的就是逃避。
逃得越远越好。
-
紫宸殿。
看着下首的内侍,天子面沉如水。
“陛下恕罪……”
那内侍说自己没能见到皇后,送去的东西倒是有人收了,但也没送入皇后寝殿。
他等了很长时间也还是没能等到皇后接见,最后看了眼时辰,只得先回紫宸殿复命。
这内侍已是这几日第四个派去长安殿的了,他之前三个和他的待遇一样,都是送去的东西进了长安殿,但谁也没能见着皇后。
内侍回了话,心中紧张着,却听得上首传来殿中监的声音。
“没用的东西,还不快滚下去,自己领罚!”
天子倒是一句话没说,这内侍略略迟疑,下一瞬忙磕头谢恩退了出去。
于胜看着那内侍背影,半晌小心躬身对着天子道:“陛下,臣办事不力,还请陛下降罪。……请陛下让臣将功折罪,手下人不行,下回臣自己去。”
其实第一个人去后回来于胜就想着自己去的,只是陛下没让,他这才又派了下面的人去。
可一连去了四个都铩羽而归。
陛下这几日的脸色也是越发不好,整个御前伺候的人都战战兢兢。
于胜心也是一直悬着。
天子指尖在手中锦盒中摩挲,那里面放着一年前在彩丝院初见时他从穆千凝那儿拿走的绣品。
这一年来,因为穆千凝总是犯懒,很久前答应替他绣的新荷包也一直没见成品。
天子也问过几回,也没得到答案,便随她去了。
他想着往后还有这么多年,也不差这几个月。
因此如今他手里,也还是只有这么一样绣品。
看着锦盒中静静躺着的大雁,天子原本沉冷的面容因为想起过往的事慢慢缓和下来。
“罢了。”他徐徐开口,“这些日子不必再去长安殿,皇后心情不佳,谁也不许打扰。”
是他中秋那日太过了,吓到了对方。
让她冷静下也好。
自己这些日也先不去了。
-
天子不来长安殿,可赏赐却流水般地送来,更不说每日三顿的,从御膳中送来的菜肴。
宫中世态炎凉,便是皇后,若是不得帝心,被暗地里俭省也不是没有过先例。
天子长在宫中,自然对这些心知肚明,所以日日送了赏赐来。
只是和先前不同,这些日子来长安殿的人,总是将东西送到便回了,也不打扰皇后。
那些东西皇后不曾看一眼,都是彤云出面收下,再叫人放入库房。
送来的吃食也是极少能让皇后动筷,对方多数时候看一眼便叫人撤下了。
这日御前照例送了午膳来,彤云照例收下,接着自己挑了几样先时皇后爱吃的端进寝殿。
“殿下,这是御前送来的午膳,您可要用些?”彤云在桌上将菜肴放好,又说了句,“这几日您用膳吃得少,今日早膳更是什么都没用,这样下去身子受不了,如今午膳好歹用些。”
穆千凝看着桌上的佳肴发呆。
“我不是很饿。”
她是真不觉得饿,即便这些日子用膳吃的少,可整个人却并不觉得很饿。
夜里入睡时,总是不断惊醒,守夜的彤云也跟着醒来好几回。
早上醒来她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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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困倦,因而不怎么用早膳便又睡过去了。
醒来便懒怠动弹,总是坐在栅足案后靠着三足几一想便是大半日。
和今日没什么分别。
听得她说又不饿,彤云着急,劝了好些话,可都没用,对方面对佳肴还是兴致缺缺。
最终彤云没辙,只能留下一两道好消化的,其它的拿走叫人撤下。
彤云想着,跟殿下说说话,看能不能在这期间劝得对方用些,便站在一旁侍膳,主动找了话题。
“殿下,御前这些日子送了不少东西来,奴婢叫人收入库房了,您若是想看,这便拿了单子来,您挑几样放在寝殿里?”
“这些日子您总是茶饭不思,夜里惊醒,要不明日还是叫尚药局的人来瞧瞧吧。”
“前两日奴婢带着人整理库房,发现有些东西保存不当都霉了,便叫人拿出来晾了,其中有您去岁在彩丝院时绣得那个荷包,因着放了许久不曾瞧过,上头绣的君影草霉了一半,这两日在院中晒着,也不知那霉能不能散去……”
见她絮絮叨叨说这么多,穆千凝心里也清楚对方是为何,叹了口气。
“罢了,你替我舀一勺粥吧。”
见她愿意用膳,彤云高兴极了,忙舀了碗粥放在她跟前。
穆千凝低头喝了几口,而后道:
“那些东西,晒好了便放回库房吧。”
至于那荷包,若不是她当时绣了好几夜,她早都不留了。
-
皇后郁郁寡欢,这事本不应有太多人知道,但抵不过有人就是过于关注。
且这么些日子过去,有些消息瞒也瞒不住。
因此这日天子正在理政时,忽听得殿外宫人来回话,说齐王入宫求见。
“齐王?”天子握着御笔的指尖一顿,“他在外面?”
得到肯定答案后,天子冷然一笑。
他倒是敢入宫。
先时留他在京中便下过旨,齐王此生无旨不得入宫。
若是旁人,只怕也没这么顺畅入宫,但对方是齐王,即便有令,守着城门的侍卫也不敢真的硬拦。
按说这会天子可以不见,让齐王回府。
但指尖的笔转转停停,他不知想到什么,半晌开口。
“宣。”
他倒要看看,对方抗旨入宫,究竟是要做什么。
33. 第三十三章
紫宸殿内,齐王站在下方,上首是理政且不曾抬头看他一眼的天子。
先时他入宫,天子总是在内殿见他,二人甚少尊卑分明。
及至皇后入宫,一切才变了。
殿内的宫人连带着于胜一早便退了出去,天子与齐王说话,不知会说出什么来,谁也不想像一年前的路德一般,只是在殿内伺候,也不知听见了什么,出了殿门便被打发去掖庭局了。
“朕不曾下诏,你今日入宫,可知罪?”
天子头也不抬,依旧理政,声音听着冷淡,隐约又透出压迫感。
兄弟多年,齐王很少见对方这模样。
“臣自知抗旨之罪,但今日入宫作为一件事,做完了自会领罪受罚。”他也不自称臣弟了,像是有点破罐子破摔,可在言及自己有事要办时,眼中又带着莫名的神采。
天子冷笑一声,“你有事入宫,朕就要应下?朕随时可以让你现在就去领罚。”
“陛下天子之尊,自是可以随时降罪,臣甘愿领受。但臣今日入宫并非请旨,陛下应或不应,臣都要做。”
天子终于放下笔,抬头看向他。
“看在血脉同亲的份上,朕给你一次说话的机会,但你想清楚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别忘了,一年前若非太后,如今你还不知在哪。太后近日出宫修养,若是再叫朕听见什么逆耳的,再无人护你。”
天子这话既是威胁也是提醒。
齐王若是个惜命的人,听见这些后,便该收回想说的话,以免触怒天子。
可偏偏齐王听不进去。
“臣听闻皇后殿下近日忧思过重,心情不佳,甚少用膳……”
“大胆——”天子视线变得如刀尖般锐利,“你敢窥伺皇后起居?!”
齐王毫不畏惧,迎面撞上他的视线,“陛下敢做,还怕人知道吗?”
“刘瑜,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知道。”齐王道,“中秋夜后,陛下再没去过皇后殿中,皇后不知为何忧虑成疾,连宫门都甚少踏出。陛下,这就是您一年期说的,会好好待她,会让她一世无忧?”
“臣一年前曾立誓,那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让步。若是她过得不开心,便是折了这条命,臣也不会再让。”
听了他这番话,天子怒极反笑,“你继续说。”
“千凝原该是我的妻子,陛下强夺了去,却不能好好待她,若是如今觉得她无趣了,请陛下放她自由,她该有更好的归宿。”
更好的归宿?
天子看着下方的人。
分明是他的亲弟弟,面容模样也没丝毫变化,可偏偏说出的话像得了失心疯。
“朕一年前就跟你说过,窥觊皇后,死罪。她是朕的发妻。”
“原本要和她成婚的人是我!”齐王猛地提高声音,“是陛下你夺走了她!她本该属于我!你夺了她却不好好待她,任由她在宫中郁郁寡欢,你凭什么拥有她?!”
“就凭朕是天子,九五至尊。你说她郁郁寡欢,她离了皇宫和你在一起就会高兴吗?”
天子不想跟对方说这么多,也不欲让对方知道中秋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既然对方觉得是他待婉婉不好,便随他去。
想来齐王也不知,这一年来,婉婉早在他的坚持下逐渐敞开心扉接纳他了,齐王今日入宫不过是当了跳梁小丑罢了。
“滚吧。”天子冷笑,“朕看你是得了癔症,滚回的你王府去,看在太后份上朕不会要你的命,你自己回去反省,朕会派人去府外盯着你,日后无诏,你不得踏出王府一步。”
还以为他抗旨入宫是有什么要说的,结果听了一场癔症似的胡言乱语。
“朕最后警告你一次,她是皇后,你日后叫皇嫂也罢,叫殿下也可,若是再唤她名姓,朕立时三刻让你下狱!”
若非多年同胞之情,换了任何一个人,一年前便已身首异处。
说完便不欲与对方再沟通一句,唤了于胜入殿,叫对方将人带出去。
谁知于胜刚刚进来,便听得齐王忽地说了句。
“陛下在怕什么?怕千凝心中有我,怕她出了宫和我在一起比跟你在一起开心——”
于胜脚下步子骤然一顿,登时后悔自己为什么入殿的这么快。
他赶忙看向齐王,想让对方别说了,可齐王根本不管这些,即便上首天子已经紧绷面容,他却依旧不管不顾地往下说。
“陛下还不知道我为何会如此执着千凝吧,十余年了,我寻了她十余年,只因多年前是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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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后长成了要嫁给我,她还说,除了我,谁也不嫁。”
“我王府满院的君影草,便是为她而种——”
齐王这几句话,犹如平地起惊雷,于胜甚至不敢去看天子模样。
他只知道,这回完了。
彻底完了。
齐王自己疯了也就算了,这些话陛下听见,连陛下都该疯了。
整个紫宸殿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让人连呼吸都不敢发出响动。
于胜整个人缩在殿门处,不再往前一步,生怕自己被发现。
漫长的寂静后,御案处传来尖锐的响声。
“当啷”一声,放在御案边的鎏金香炉被人猛地拂落在地,顺着地面咕噜噜滚下,里面的香灰撒了一地,最终盖身和盖子分别落在两端,像被砍了头的人,身首异处。
“传旨。”
天子此时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全然听不出丝毫情绪。
“齐王刘瑜,违旨入宫,桀骜忤逆,言语不端,不敬帝后。着,废亲王之位,落入刑部,择日会审。”
短短几句话,废位,入狱,甚至有性命之危。
天子没再给齐王任何机会,说完这话,便看向站在殿门处的于胜。
“于胜,去传旨,晓谕百官宗亲,再派人将刘瑜带下,没入刑部。”
他的视线又转向刘瑜。
“你找死,朕成全你。”
-
今日不知怎么,自打听说刘瑜入了宫,崔映秋眼皮便一直跳。
身为齐王妃,她并不知道一年前陛下下了旨不让齐王入宫的事。
她满心都在王府中馈上,至于齐王的心在哪儿她也不关心。
可今日对方一早入宫,及至如今宫门都要落钥还未归,着实不寻常。
中途也曾派人去打听,可打听消息的人也是至今没回来。
再加上她心中不安,眼皮直跳,直觉告诉她定是出什么事了。
这边正想着要不要写信给娘家,让父亲帮她探听探听,便听得屋外有匆匆脚步声响起,接着日常伺候刘瑜的小厮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还不待崔映秋反应,便哭喊着出声。
“王妃,王妃不好了!王爷他、他下狱了!”
“什么?!”
34. 第三十四章
掖庭局的活计虽不比奚官局,但也不轻松。
奚官局多是贱籍,有些是终年番役不得休,那里的贱籍做梦都想脱籍,掖庭局对他们来说是顶好的去处。
可对有的人来说,掖庭局就过累了。
尤其是路德这种,先时是在御前伺候的。
当初他尚在殿中省,每日跟着殿中监于胜伺候陛下笔墨,活计轻松也有面,出去了谁不恭恭敬敬高看一眼。
后来被打发到掖庭局,因着涉及密辛,不可外说,掖庭局的人只以为是他在御前伺候不周,触怒了陛下才被降了来这儿。
因此掖庭管事也不敢让他做什么要紧活,怕他又坏事。
掖庭这地方,要紧的才是轻松的活计,除此外都是些繁重而往复循环的体力活。
再加上六尚局后宫各地人手不够时,便会从掖庭局借人,让他们去干些旁人不愿干的活。
宫中各宫到处跑,又哪比得上待在一个地方干活轻松?
更何况路德先前从未干过重活。
这一年来在掖庭局,他总是从睁眼起便开始忙,及至六宫都熄灯入眠了,他手上的活计还未干完,每日连准时吃饭都成了奢侈。
人都瘦了好大一圈,精神更是差极了。
有时好容易得空休息,路德总是一下便睡过去,梦中都是当初在御前伺候的景象。
日子久了,他愈发魔怔,午夜梦回想的都是回御前。
他觉得自己没犯错,不过是倒霉听见了些不该听的,可也不是他自己想听的,就这样被打发来掖庭这地方,他不甘心。
所以这半年来,他一直在想法子,找能重新回殿中省的路子。
别说,还真被他找到个。
只是不这么容易成事。
这日,他又去尚食局花了点好容易攒下的银钱买了两道精致小菜,外加道养颜羹汤,趁着自己轮休,避开人溜去掖庭宫女住的地方。
“春柳,春柳姐姐……”
春柳,便是一年前和彤云一样,因着大选缺人,便被从掖庭暂时调去彩丝院伺候家人子。
彼时彤云伺候的是穆千凝,而她伺候的是如今的齐王妃崔映秋。
她的运比不上彤云,原本崔映秋被太后留下,是要成为宫妃,若是后来不出意外,春柳留在对方身边,也能离开掖庭局。
可偏偏后来崔映秋成了齐王妃,且她对谁伺候自己并无要求,太后疼惜她,便从自己宫中拨了人跟着入王府。
春柳便被送回掖庭了。
好在春柳是个安于现状没什么野心的性子,回了掖庭也一样干活,并不觉着有什么落差。
可偏偏掖庭人太多,许多人好奇心重,她们这些当初调去伺候家人子的宫娥,回来后总是被缠着问这问那。
掖庭的宫人甚少见着什么身份尊贵的主子,所以对贵人都格外好奇。
彤云跟着穆千凝去了长安殿,日后也见不着,那春柳这个曾有幸跟着崔映秋去长宁殿太后宫中伺候的人便成了香饽饽。
得闲休息时,便总有人来打听,问成了成了齐王妃的崔映秋是什么样的,问太后是什么样的,又问她是否见过如今的皇后殿下。
可巧了,皇后春柳还真见过。
当初崔映秋曾去彩丝院求见穆千凝,那回正是春柳去传的话。
春柳毕竟是个小姑娘,即便再不爱说话,回来后被众人簇拥着,心中也很是受用。
因此说了不少当初在崔映秋身边伺候的事。
其中也包括去传话时见着穆千凝。
只是她还算敏锐,有些话说到一半便停住了,也不往下说,旁人追问,她便岔开话题。
掖庭局的人都只是听个新鲜,其实也不在意她说的究竟是些什么。
可有人是有心的。
恰好那回她提到去传话,因为听见屋内穆千凝和彤云正在说话,她怕打扰了,也不敢进去,便在外站了好一会儿。
彼时听见她说这句,便有人追问,她可听见屋内说的是什么。
春柳顿了顿,旋即笑道:“这哪能听得清?放门口离里面睡觉的地方,远着呢,我也只是隐约听见些说话的动静,至于具体是什么,一个字也没听清。”
见她这样说,众人也就没继续问,也无人发现她面上神情不是很自然。
可那天夜里,有人找到她,硬是通过各种分析,说她当时定是听见了什么。
那个人就是路德。
路德在御前伺候时间不短,察言观色的能力自然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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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掖庭那些只是凑热闹的人,他看出了春柳定是听见了什么,且还是不可外说的话,否则不会是那样反应。
直觉告诉路德,若是能知道春柳究竟听见了什么,说不定这就是他能回到御前的路子。
因此从那之后,他但凡有点闲暇便会去找春柳,想从对方口中问出对方听见的内容。
可春柳也不蠢,她知道有些话不能让别人知道,所以无论路德怎么找她怎么求,她就是不开口。
但只是个小宫娥的她,哪里又比得过路德的心眼?
因此在路德的坚持不懈和再三保证下,春柳终于松口了,答应找个日子将自己当初听见的告诉对方。
这也就是今日路德为何花了银钱弄了些菜来找春柳的原因。
春柳见路德来了,赶忙出来,拉着他去了没人的地方。
“这大白天的,你就来了,被人瞧见了我要挨骂的!”
路德嘿嘿一笑,“没事的,我都提前看了,这个时辰就春柳姐姐你一人在这。”说着还拿出自己准备好的菜肴,“姐姐你休息下,这是我特意从尚食局弄来的菜,都是顶好的手艺!”一边将食盒递给对方一边又问,“春柳姐姐你慢慢吃,边吃边说先前答应我的事。”
其实他年纪比春柳大,可他第一回找春柳,便一口一个春柳姐姐叫的好听极了。
春柳哪儿见过这阵仗,自然被哄得晕晕乎乎的,眼下见对方又拿来了她从未吃过的尚食局菜肴,更是心花怒放。
“是可以告诉你,但你必须答应我,这事,跟你说了之后,你不能再告诉任何人!”
好在春柳还有些脑子,说之前还再三强调。
路德听了忙举手立誓,说自己再告诉第三个人便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春柳这才将自己一年前听见的告诉了他。
而路德也着实没想到,这内容比自己想的更令他震惊。
当夜,他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思来想去良久,权衡利弊。
最终,还是决定赌一把。
于是深夜里,他趁着夜色,偷偷溜出了掖庭局,去了殿中监于胜的房间,将自己从春柳那儿听见的,都说了出来。
而正是这些话,让于胜近来本就难受的脑子更痛了。
35. 第三十五章
穆千凝很久没出过长安殿了。
太后这些日子出宫修养,后宫只有她一人在,天子不来长安殿,下了旨不让旁人打扰。
她在自己殿中养神,因着也不见陛下,慢慢地情绪好了不少。
也不再夜夜噩梦。
胃口比先前略好了些。
这日她正叫人支了贵妃榻在殿中的院子里,自己躺在上面小憩,便听得说先前的齐王妃在长安殿外求见。
穆千凝还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陛下下了旨不让人打扰她,崔映秋却能在外求见,第一反应反而是。
“先前的齐王妃?”她皱眉,“什么叫先前?”
这些日子她甚少出去,自然许多事都不知道。
来回话的人知道的也不多,只是隐约听说了一些。
“回殿下,是因为齐王前两日入宫面圣,不知怎的触怒陛下,陛下下旨,废了齐王亲王之位,还将人下了刑部大牢,如今人还在刑部关着。”
穆千凝一愣。
她记得先前彤云曾跟她说过,齐王和陛下一母同胞,关系甚为亲厚,是旁的宗亲都比不了。
如今怎么毫无征兆地就下了大狱?
齐王下狱,那映秋岂不是……
想到这,穆千凝忙叫人将崔映秋请进来。
原本她是在院中见崔映秋的,身边除了彤云还有旁的宫人,谁知对方见了她后,竟什么也顾不着,上前几步便跪了下来。
“殿下,求您救救王爷!”
穆千凝呆住了,被她这举动弄得不知该如何回应。
“你,你这是做什么?”这并非日常见礼,且旁边还有旁的宫人,穆千凝回过神来便想将人扶起来,谁知对方猛地抓住她的手,怎么也不肯起,只是一直说着求她救命。
穆千凝过去一年也曾在宫宴上见过几回对方,因着先时都是家人子时留下的情谊,穆千凝待她还是颇为优容。
印象中崔映秋永远是优雅而稳重的,还从未见过对方这模样。
且对方说的话也很奇怪。
为什么叫她救救齐王?
她和齐王也并不相识。
见崔映秋情绪颇为激动,穆千凝看了眼周围,觉着院中并非说话的地方,便叫彤云将人扶起,自己也开口,说什么话进殿再说。
崔映秋这才愿意起来。
入了殿后,穆千凝吩咐彤云在外守着,自己则与崔映秋落座。
“映秋,别急,有什么你慢慢说。”她亲自替对方倒了茶,安慰道。
崔映秋也顾不上礼节,那杯茶也没喝,又一下扯住她就要往下跪。
“哎哎,别,别跪了,有什么你说就是。”
穆千凝忙拦住她,让她赶紧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崔映秋这才起身,却也不愿意坐下,只是站在她身边。
“我也不知道,前日王爷一早便入宫了,我想着王爷和陛下关系亲厚,就是这一年来忙于公事甚少入宫,也没当回事。谁知我在王府等了一整日,也没能等到王爷回来,叫人去入宫问也没个消息,后来是跟着王爷的人来回话,说王爷下狱了。”她说着眼尾留下泪来,“我听了后慌得不行,想问个原因,可怎么也问不到。今日午后收到我父亲的信,说王爷昨日触怒陛下,被废了王位,可还是不知道原因。我回了崔府求父亲想办法,可父亲说这是陛下旨意,前日下旨,昨日便晓谕百官,分明是不给一点机会,父亲也没办法。”毕竟是天子之怒,连一母同胞的齐王都能说废就废,旁人又难哪敢多说什么?崔泉说到底也是只虞部员外郎,虽在六部任职,可在陛下面前也没说不上多少话,如今这时候能写个信告诉自己女儿已经算好的了,他自己还战战兢兢怕也被牵连,“我实在是不知该怎么办了,偌大的齐王府,王爷下狱,便只剩我一人撑着,我也见不着陛下,连开口求情的机会都没有……”
她最后这句倒是说的没错,原本外命妇见陛下就不方便,如今齐王下狱,她更是不敢去面圣。
可对方在刑部牢里多待一日,便多一分危险,她实在是等不下去。
走投无路之间,她忽然想到穆千凝,这才硬着头皮入宫,在宫门那儿她只说是皇后殿下邀她入宫,接着拿了以前的折子,沉着脸吓唬守门的侍卫,对方一听见是皇后,便也不敢多看,放她进来了。她这才能顺利来长安殿,在外面等着时其实心里也忐忑,因为不知道皇后愿不愿意见她。
好在对方很快便让她入内了。
穆千凝听到这也知道了个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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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不知道齐王下狱的具体缘由。
她于是开口安慰。
“映秋,你别急,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去陛下跟前替你说话,让你能面圣?”
如果只是这样,穆千凝倒也能办。
自己关在长安殿这么些日子,她也在努力说服自己,毕竟后半生都离不开这皇城。
她除了接受也没别的法子。
上回其实她就是想去找陛下问清楚的,只是刚一见到对方的面自己先吓跑了。
如今过去这么些天,她感觉自己也不这么怕了。
替崔映秋说个话应该还是能办到的。
谁知崔映秋听了她的话后忙说:“不,我面圣没用。现如今,整个大魏,唯有殿下您,才能救齐王,也只有您开口,王爷才能安全。”
这话倒和她方才一见着穆千凝说的一个意思。
穆千凝又懵了。
“什么,你这话何意?”
什么叫现在只有她能救齐王?
齐王落狱又不是因为她。
可崔映秋却猛地喊了句。
“殿下,您真不知道吗?王爷他心中一直都只有您一人!当初是陛下强改了圣旨,拦了您和王爷的婚约!”
对方这一句话,让穆千凝的脑子轰地炸开。
-
与此同时,紫宸殿内。
天子面色沉得似乎能滴出水来,眼神如刀,盯着下方的人。
“……你方才说的,朕都听见了,若是有一个字捏造,便是欺君,欺君之罪,诛九族。”
路德跪在殿内,整个人颤抖得不行,可还是死死握着拳,听了天子的话后颤着声开口。
“回,回陛下,小的不敢说谎,这些话也不是小的捏造的,都是从旁人那儿听来的,陛下若是不信,可以宣那人。”
路德起先是不想供出春柳的,可方才陛下已经提了诛九族,他心中怕极了,也不敢揽功,只得说出春柳来。
而听说听见这些话的是先前伺候过齐王妃,又见过皇后的,天子额间青筋猛地一跳。
“于胜。”他唤了句,“去掖庭局,将那明唤春柳的宫女宣来,朕亲自问。”
他的掌心,压在御案上,用力得泛出青白。
36. 第三十六章
春柳没想到,昨日还信誓旦旦跟她说不会告诉任何人的路德,只过了一夜,这是便连陛下都知晓了。
原本御前的人来时,她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直到人到了紫宸殿,陛下问了,她才明白,路德骗了她。
“该说的路德方才都说了,陛下叫你来也只是为了听你说实话。”看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于胜开口道,“御前回话你知道规矩,直到什么都说出来就是,否则便是欺君。”
事到如今,春柳哪还有精力计较路德卖了她的事?
听了于胜的话赶忙应声,说自己一定知无不言。
又过了一会儿,上首的陛下才开口,声音沉沉。
“你叫春柳?先前在彩丝院伺候过?”
春柳忙点头,“回陛下,奴婢确是春柳,去岁大选时,曾被掖庭局派去伺候当时的崔家人子,就是现在的齐王妃。”她还不知道齐王出事了,“后来王妃入了齐王府,奴婢便被调回掖庭局了。”
“路德说你曾见过当时的皇后,还听见了些话,具体是什么话,你说出来朕听听。”
天子没有跟她说路德先前都说了哪些,眼下路德也不在殿内,春柳也不敢隐瞒,只得将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了。
“回陛下,去岁大选后不久,当时的齐王妃说想求见皇后殿下,吩咐奴婢提前去殿下那儿请示是否得空。奴婢当时到了听得殿内殿下和旁人在说话,也不敢打扰,便在外等,想着等殿下说完话了再敲门。”谁知她在外面,听见了让人震惊的话,当时便有些吓着,想着要不然回去算了,当没来过,结果犹豫之中,竟不当心碰到了门,发出响动,叫里面听见了,“奴婢不敢叫殿下知道自己听见了,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她说着犹豫了下,还是将自己听见的说出来了,“当时奴婢听见,殿下她,她知道自己封后时,似乎有些……有些不愿,还说开始明明说的是入王府,能不能不做皇后。”
“放肆——”于胜开口呵斥,“叫你回话,不是叫你编排皇后殿下的!”
于胜这样反应,是因为先前路德只说了大概,并未似春柳这般,甚至连当时的穆千凝说了什么话都复述了出来,这两者听起来差别可大了去了。
若是只是不想当皇后便也罢了,可偏偏还说了句,想入王府。
这代表什么?
在穆千凝心中,天子比不上齐王。
春柳被这样一呵斥,整个人悚了悚,忙磕头请罪。
“陛下恕罪,奴婢不敢胡说……”
她低着头,看不清天子神色,只是过了半晌,听得上首陛下沉冷的声音传来。
“你继续说,听到了什么,都说出来。”
春柳还是有些不敢。
“说。”
短短一个字,让春柳整个人颤抖了下,不敢再迟疑。
“是,是。奴婢当时还听见,殿下身边的彤云姐姐,问殿下绣好的荷包是否要处理了,毕竟送不出去了,留着也是隐患。殿下后来说了什么,奴婢没听清,只听见殿下说,都是心意心血,还是好好收着。再、再后来就是奴婢不当心发出响动,彤云姐姐听见了,便来开门了,奴婢就没再听见之后还有什么。”
荷包?
天子眉心一搐,“什么荷包,绣给谁的?”
“……绣,绣给。”春柳指尖死死揪着自己裙摆,咽了咽口水,“奴婢当时听得说,好像是,绣给齐王的。”
上首传来倒吸口冷气的声音,是于胜发出的。
接着短暂的死寂后,巨大的响动传来。
噼里啪啦的声音连带着哐当声,让安静的殿内便热闹起来,可殿内的人心却愈发悬起。
天子坐在御案后,神色冷淡,看不出究竟在想什么。
而面前的御案,原本整齐放着折子和印章,还有刚上没多久的茶碗、燃着香的香炉,都在方才那瞬间被一扫而下。
尽数跌落在地。
而天子视线落在左手边一直好好放着的锦盒中。
那里面,是他收着的穆千凝绣的那大雁的帕子。
半晌,他伸手,指尖拿起那帕子,有些歪歪斜斜的大雁,其实不说,都看不太出来是什么鸟。
可天子还是珍之重之,将它小心收藏了一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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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太忙了,见不着穆千凝,他便会以这帕子睹目思人。
他知道穆千凝不爱女红,因此这一年尽管很想要对方新的绣品,但也从不勉强,想着自己有这帕子也够了,来日方长,日后总有机会。
可如今叫他知道,原来一年前,对方就给他的弟弟刘瑜绣过个荷包,还熬了好几夜。
那他手上的这帕子算什么?!
算一个笑话么?
提醒着他,穆千凝是他抢来的,从来不属于他。
就像这帕子一般。
本身就不是为他而绣。
是他自己拿走了,据为己有不还给对方。
这一年来午夜梦回之时那些总是存在于脑中的景象,梦中无数次见证他的婉婉和刘瑜琴瑟和鸣的场景,在这瞬间如汹涌的潮水,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
她不爱你。
她不属于你。
她的心中从没有你。
是你不顾她的意愿,强留住她。
这样的念头,几乎是一瞬,冒出来后,便再难压下。
天子感觉到自己额间青筋突突地跳,整个头痛得要炸裂。
他掌心死死攥着那条帕子,强烈的恶心感让他几乎要吐出来。
还未开口,便见殿外候着的内侍入殿,小心跟于胜说了什么。
天子看见,强忍着痛问了句。
“……什么事?”
这时候进殿,回的只会是和皇后相关的消息。
于胜有些迟疑,他看出天子脸色难看,身体不适,但在对方犹如实质的目光下,还是硬着头皮开口。
“陛下,长安殿的人来回话,说,说齐王妃崔氏眼下正在长安殿求皇后殿下救人……”
至于救什么人,自然不必多说。
天子愈发头痛欲裂,可听了这话,竟倏地一笑。
带着森森寒意。
“连崔氏都知道这事……”
唯有他,一直以为自己真的打动了婉婉。
天子指尖猛地扣在御案上,下颚紧绷。
“去长安殿。”
37. 第三十七章
穆千凝最终什么都没答应。
她看得出崔映秋很崩溃,因为自己丈夫下了狱,走投无路才求到她这儿来。
可她在听了对方一番话后,沉默了许久,连最初说的帮崔映秋见陛下一面的事也反悔了。
“对不起,映秋。我不知道齐王他对我有这样的想法,我与他也从未见过。如今听了你这样说,我更不能去求陛下了。”她对齐王一点印象也无,更不知对方为何会惦记了她这么多年,于她而言,刘瑜不过是个陌生人。若是崔映秋没跟她说这些,她在不知道的情况下,也许还能帮对方替齐王说几句话,可如今她知道了,自己身份便更要避嫌,“我知道你心急,可如今情景,我若向陛下开口,对齐王只会更不好。”
原本她还不知为何陛下会忽然间将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下狱,眼下却隐约明白了些。
这一年来,无论何种宫宴,穆千凝从来只见崔映秋,有时听对方提起,齐王总说事多不得空入宫参宴。
穆千凝偶尔去太后那儿问安,太后也会叹息说思念齐王。
彼时穆千凝以为齐王果真事忙,所以这一年不曾入宫。
眼下想来,只怕也另有隐情。
她忽地又想起,前两月在行宫避暑时,见不少宗亲都去了,彼时她从太后殿中出来去见陛下,想着太后思念齐王,便对陛下多问了句,齐王究竟在忙什么,为何连避暑都不得空。
她原只是顺口一问,不想陛下神色有些不好看,还问她为何如此关心齐王。
那时穆千凝并未多想,只说太后原因。
陛下听了也没追问,回了她几句便将这事揭过。
只是那夜入睡前,陛下环着她,在耳边说了句话。
“婉婉,真希望这世上只有你我二人。如此,你眼里心里便只有朕了。”
穆千凝听多了他说的各种话,但这样的还是第一次听。
迷迷瞪瞪之间,她笑了笑。
“陛下,您怎么跟个孩子似的,净说傻话?”
再后来她便合眼睡过去了,半梦半醒时,似乎听见对方又接了句。
“日后,不要再提他了。”
以为自己做梦,穆千凝醒了也没问,那个他是谁。
如今想来,陛下应是早知道什么。
所以才会如此介怀。
那她就更不能答应崔映秋的请求,若不然,只会适得其反。
可崔映秋太急了。
即便她自己也清楚,穆千凝去开口,也不是什么好法子,可事到如今她也没辙了。
见对方不应,竟也顾不得脸面,一再哀求。
穆千凝实在没办法,想了半晌。
“映秋,我是真不能开口,但太后可以。”
太后先前在行宫时便身子不适,回京旅途舟车劳顿,顾及她的身子,天子便留了不少人在行宫伺候,让太后先养病,待身子好了再回宫来。
如今太后尚在行宫住着。
行宫离京虽有一段路程,但若派人快马加鞭,想来也能省下不少时日。
而比起穆千凝,太后身为陛下和齐王的母亲,开口自然是最合适的。
听了这话,崔映秋才终于愿意离去。
而见她走了,穆千凝却并未松口气。
反倒愈发紧张起来。
一半是因为听了崔映秋说的,齐王对她有情。
一半,却不知从何而来的心慌。
总让她安宁不下来。
思绪如乱麻时,便听得有人回话,说圣驾来了,此时已经入了长安门。
-
殿内。
穆千凝坐在栅足案后,她的跟前,是入殿了便不曾落座的天子。
除了他二人,再无旁人。
此刻殿门紧闭,和方才崔映秋在时一样。
可不一样的,是整个氛围。
从天子入殿到现在,他便不曾落座,只是站在栅足案前,一双眼如鹰,落在穆千凝身上,一刻不曾移开。
他不开口,穆千凝也不说话。
整个气氛寂静而凝滞。
也不知是否得了他提前吩咐,连个上茶的人都没有。
两人就这样,他看着穆千凝,穆千凝敛眉看着桌面。
“方才崔氏来过?”
天子语调听起来似乎没什么变化,和中秋那日前,几乎一样。
穆千凝嗯了一声,“臣妾同她说了几句,刚叫人送走。”
“她来求见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聊些往日会说的话罢了。”
两人一问一答,似乎中秋那日的事不曾发生一般。
只是穆千凝压在裙摆上的手,还是会不自觉地揪紧。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为对方先前那些举动而又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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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因为对方眼下看起来有些危险而担忧。
“是吗?”天子忽地笑了声,“崔氏匆忙入宫,又求到你跟前,难道不是为了刘瑜的事?”
穆千凝一怔,这才想起,自己整个长安殿除了彤云,都是陛下的人。
她方才的隐瞒多少有些可笑。
“陛下既知道,为何还问?”
“朕想知道,你怎么回答的。”
“没答应。”穆千凝道,“臣妾与齐王非亲非故,他下狱是陛下的旨意,臣妾又能做什么,所以臣妾什么都没答应齐王妃。”
“为何不应?”
“臣妾与齐王非亲非故。”穆千凝又重复了遍。
天子往前走了几步,接着在栅足案前蹲下,看着穆千凝敛眉的模样。
“怎么算非亲非故,你不说过,此生非他不嫁吗?”
穆千凝倏然皱眉,抬头的瞬间撞入天子幽暗的眼底。
“陛下在说什么?”
“你可知齐王前两日入宫,朕为何将他下狱?”
他没回答穆千凝的话,反倒换了个话题。
“他说,朕得到了你,却没能好好待你,不如放你自由,朕不珍惜,自有人会珍惜你。让朕不要再强留你在宫中。”
穆千凝,“臣妾不知齐王为何这样说,臣妾与他并不相识。”
天子勾唇,看起来却并未半丝愉悦神色,反倒让人愈发畏惧。
“婉婉,你是否也觉得,在宫中,在朕身边待得并不开心?”他慢慢靠近穆千凝,幽深的眼锁在对方面上,似乎想看清对方每个细微的神情,“你知道的,朕什么都会答应你。若你在这深宫中过得不快,你告诉朕,朕放你走。”
没料到天子会忽然说这样的话。
“陛下,您……”
“嘘,别问这么多。”天子声音放缓,语调变得格外温柔,“中秋那日,是朕的错,朕不该那样吓你。你怕朕也是应该。这些日子朕不来见你,也是怕再吓到你。朕虽然将齐王下狱,可他说的话,朕也认真思量过。若你果真想离开,朕会让你走的。”
穆千凝被蛊惑了。
她迟疑片刻,“我……”
“呵!”见她犹豫,天子似乎知道了答案,嗤地笑了,“婉婉,你还是这么天真。”
天真地以为,朕真的会放你走。
他脸上的神情,一下变得冷漠起来。
38. 第三十八章
“你还是这么天真。”
穆千凝一怔。
“什么?”
天子面色冷凝,“婉婉,你真以为一国之后,能放弃身份离宫吗?”
可,可这不是对方自己方才说的吗?
从她的眼神中读出这样的讯息,天子徐徐道:“所以你确实是想离开朕,离开朕的身边。”
所以方才才会犹豫。
“我没有。”穆千凝反驳,紧了紧攥着衣衫的手,“我只是,想离宫透透气。”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将这话说出来了。
她确实没有要永远离开的念头,可自中秋以来,她总是噩梦连连,甚至见了陛下也控制不住地害怕。
原以为这些日子不见,自己已经好了些。
可从方才对方来了,她才意识到,她还在怕。
所以她连起身见礼都做不到,甚至在对方问她是否想离开时也迟疑了。
她真的很想出宫,想回父母身边,想过以前的日子。
这宫中她不喜欢,也不习惯。
入宫一年,陛下确实待她很好,可她面对对方时,说话也时常要斟酌。
他是天子,就注定了穆千凝不能随心所欲。
原本在对方的温柔中,穆千凝已经慢慢沉溺了。
中秋之前那两个月,她的性子渐渐和尚未出阁时接近了。
所以才会在天子跟前表现的很喜欢香儿,还拉着对方一起听香儿说故事。
她根本没想到,这样的举动会害死香儿。
更没想到,陛下先前在她面前的一切都是假象。
她接受不了,所以想躲,不想面对眼下的一切。
“你在朕身边,就这样难受,难受到宁愿离开?”
“我接受不了。”穆千凝闭了闭眼,“香儿死了,彤云也差点因我受累。”
“因为一个奴婢,你就要离开朕?”
“那是条人命!”
穆千凝终于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差距。
显然在天子眼中,死了个香儿,跟踩死只蚂蚁一样,根本不值得上心。
可穆千凝无法接受。
那是个活生生的人,一个鲜活的生命。
若非她离不开彤云,只怕连彤云都不知会如何。
她在意的是有人因她受累,而陛下在意的,却是……
“朕说过,你心里只要有朕就行,不要对无关紧要的人上心。”
两人关注的根本不一样,穆千凝终于有些失控了。
“什么是无关紧要的人?!”她大喊,“我也是人,我有喜怒哀乐,我不是人偶,我不可能只看你一个人,不可能只和你一个人说话,你不能因为我对别的人表达了喜爱,就要他们的命。”
“为什么不能?”天子看着她,“朕的心里只有你,为什么你不能和朕一样,为什么还要对别人有喜爱之情?你的眼里除了朕,还有这么多人,你让朕如何忍受?甚至连你的心都不属于朕,当初你满心想的是嫁给刘瑜,你为此还替他绣了个荷包!一年了,这一年来,朕从未在你这得到过任何绣作!”只要想到她的心里不是自己,他就觉得心痛欲裂,几乎失去所有理智。一年前的他以为,强夺也好,只要将人留在身边,自己总会慢慢地感化对方。可如今才短短一年,他就完全忍受不了了。他是那样地爱他的婉婉,爱到希望这世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这样,婉婉的眼里心里就不会再有别人的位置。
可偏偏让他知道了,原来当初婉婉根本不想嫁给他。
他的婉婉,年幼时和他的弟弟有一段过去,还许诺了非卿不嫁。
这样的事,只是想想,就让他几欲疯狂。
“婉婉,不管你怎么想,朕不会放手。”他的眼神像细密的网,将穆千凝紧紧锁入网中,“往后还有这么多年,朕能等,等到你心里有朕的那天。即便等到朕临终,即便这一生也等不到,朕也不会放手。”
“我不喜欢刘瑜,我不喜欢刘瑜——”穆千凝又气又恨,她甚至不顾两人之间的身份差距,猛地抓起桌上的茶碗,往对方身上狠狠砸去,“你要我说多少遍,我不喜欢他,我对他没有一点印象,我的心里也只有你,我只爱你,不爱别人!!”茶碗砸完了,她就抓起一旁的卧香炉,“我喜欢香儿是因为她说故事好听,我亲近彤云是因为和她认识得时日久,那和爱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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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不懂,为什么非要害死香儿!我再说一遍,我对刘瑜没有一点想法!!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逼我,我恨你,我恨你——”
这些日子以来心中积压的所有恐惧和惊惧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怒意,她在天子的言语中被逼得有些崩溃了。
再顾不得其他。
“你说你爱我,都是假的!你根本不爱我,你要是爱我,就不会以为我爱刘瑜!我的心里也只有你,可你觉得我爱别人!”桌上的东西砸完了,穆千凝还在气头上,她于是抓起身下的垫子,看也不看就往前丢去,接着趁着对方还未回过神,手撑在地上,猛地起身,跑到自己床边,拿起枕头扯出被子,从里面拿出件寝衣,“什么荷包?当初我给刘瑜绣得荷包早都被我剪了,你知道我给他绣过荷包,那你知不知道那荷包早都没了?!”她将寝衣攥在手上,又从床边的柜子里摸出把剪子,“这寝衣我绣了一年了,我女工不精通,所以拆拆绣绣,花了一年时间,马上就要完成了。再有一月就是你的千秋,我想着那时给你的,可你都做了什么?!”她说着手起剪子落,原本只差最后就要完成的寝衣,嘶啦一声被剪成两半,“你说我不爱你,那就这样认为吧,剪了它,日后也不会再绣任何东西给你了!”语毕咔嚓又是一声,寝衣上的交颈鸳鸯被生生分开。
就在她还要再剪时,刘淮终于反应过来。
“婉婉——”他猛地上前几步,不顾危险,一把握住锋利的剪子,“婉婉,别剪了——”
穆千凝没听,手下动作更是没收住,在对方握住剪子的瞬间,又是一用力。
尖锐的剪子一下将对方掌心到虎口处划伤,整个人手掌皮肉霎时翻起,鲜血如注。
穆千凝的眼被鲜红的血占据,中秋那日的景象再次浮现,拿着剪刀的手开始颤抖,下一瞬,手中剪子落地,发出叮当的响声。
“你,你走……”她轻颤着手,整个人面色迅速发白,说话也断断续续,“走,我不,不要看见你——”
“婉婉……”
“你滚啊——”
拼着力气喊完这一句,穆千凝眼前一下发黑,喘息变得急促,很快,整个人昏了过去。
39. 第三十九章
穆千凝彻底病了。
原本她中秋那日便受了不小惊吓,这些日子好容易养好了些,可天子来找她时一番话让她又怒又气,郁气攻心之下,天子握住剪刀瞬间迸发的鲜血刺激了她。
致使她又一次昏死过去。
这回她没再做噩梦,醒来时只觉着昏昏沉沉,任何人和她说话,她都没有回复的欲望。
尚药局的侍御医来了又去,换了不少人,可谁都不知该如何下诊断,又如何用药。
比起上回,这回的皇后的病更棘手。
轮番看诊之后也只得出个郁结于肝,忧思难解的结果。
至于开方子更是无从下手。
只因是心病,喝什么药都没用。
可天子催得又急,见皇后如此如何肯等?
无奈之下,尚药局众人也只能开些疏肝解郁又温补身子的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可到底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再加上皇后殿下不愿喝药,身子便一日比一日地弱下去。
天子每日都会去长安殿,及至后来,竟直接将政务都带去长安殿处理,日日陪着对方。
-
“婉婉,药好了,来,朕喂你。”
这日宫人端来了新熬好的药,刘淮小心扶起躺在床榻上的穆千凝,将人环入怀中,又接过药碗。
“昨日你说苦,朕吩咐尚药局的人在里面添了些甘草,朕也尝过了,没这么苦了。”说着便舀了一勺递到穆千凝嘴边。
穆千凝闭了闭眼,也不看他,只是侧过头。
知道她这是又不想喝药的表现,刘淮温声道:“婉婉,你若不喜欢,喝两口就撤了,可好?”
对方还是不理她。
两人僵持半刻,最终刘淮败下阵来,将药碗放回给宫人,吩咐先拿下去,接着对穆千凝道。
“不想喝先不喝了,都听你的。”
他似乎又变回了中秋前那个在穆千凝跟前事事都顺应的刘淮,这七八日来,从来不勉强穆千凝,说话也是那样温柔。
可两人都知道,有些事回不到从前了。
刘淮将寝殿的人都遣离后,也没将穆千凝再放回床榻上,而是一直这样环着对方,让她靠着自己。
“婉婉,都是朕的错,朕先前是疯魔了,才会怀疑你。”这是近几日刘淮不知道第几次说这样的话了,“你现在厌恶朕也是应当,朕不会替自己辩解什么。只是再气也不要和自己身子过不去,你若不快,可以对朕都发出来,不要压在心中,如今也不喝药,也不说话,朕见了真的很心痛。”
先时刘淮因为自己的心魔,总是觉着穆千凝是他使了手段得到的,所以心中总是担忧。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中的穆千凝总和刘瑜琴瑟和鸣,慢慢地便加深了他这样的想法。
及至听见刘瑜说二人幼时相识,春柳又提及穆千凝曾为刘瑜绣得那个荷包。
刘淮心中的不安和心魔便彻底被勾出来了。
也就失了理智。
那日穆千凝再崩溃边缘喊的话,像是当头棒喝,让他瞬间清醒。
确实这一年来,对方从未表现过任何对刘瑜的关注,是他自己魔障了,才被遮了眼。
若能早些意识到,也不至是如今的景象。
“朕已经下旨将刘瑜放回齐王府了,也复了他亲王之位。太后过几日从行宫启程回宫,朕也跟太后提过,让刘瑜去封地,不再留于京中,太后也答应了。”若是往日,刘淮不会将这些告诉穆千凝,因为他不想穆千凝听见任何与齐王有关的事,可眼下他什么都说了,只希望对方听了后能和他说说话,有点反应,而不是闭着眼,连看都不愿看他,“婉婉,你和朕说说话好不好?”
回应他的是一片沉默。
刘淮收紧环着她的手,声音变得有些低。
“好几日了,你都不曾开口,真的就这样恨朕吗?”
恨得连话都不愿和他说。
“朕知道你心中还记着那个会说故事的宫娥,朕之前一直没告诉你,她还活着。”
刘淮之前没说,是因为他觉得无关紧要的人,根本不值得他去提。
他也没想到穆千凝会如此在意对方是死是活。
原本一直没反应的穆千凝在听了这句后终于动了动。
她偏过头,抬眼看向刘淮。
“……香儿,没死?”好些天没说话,她的声音有些哑,但落在刘淮耳中,却如天籁。
“婉婉,你终于愿意开口了。”他迅速道,“那宫娥朕没有处死,只是让她出了宫。”
刘淮确实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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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死香儿的念头,彼时的他容忍不了任何人被穆千凝喜爱。
可真的要下旨时,他又改了念头,只是让人出宫,日后不再穆千凝跟前露面。
这似乎是这些日子来,穆千凝听见的唯一一件让她能开心些的事。
让她觉着,似乎眼前的人还能沟通。
“我……我想出宫。”
“好。”刘淮答应的毫不犹豫,“你想去哪儿,什么时候,朕陪你去。”
穆千凝声音低低的,“我想一个人,离开这里。”
刘淮一怔。
“你要离开朕?”
穆千凝嗯了声。
刘淮深吸口气,好一会儿才道:“婉婉,朕知道你想出宫,你想去哪儿都可以告诉朕,朕都会带你去,你想在宫外住多久都行,朕都陪着你。”
“我想一个人。”穆千凝强调。
“不可能!”刘淮的声音一下提高,意识到这点后他又缓了语调,温声说,“婉婉,你是朕的妻子,朕的皇后,你知道的,你不能离开朕。”
他什么都可以接受,唯独不能接受眼前的人离开自己。
“你之前说过,什么都会答应我。”
“是,朕是说过,可前提是你不能离开朕。”他说着像是想起什么,“对,你先前不是说想去三清殿吗?朕,朕叫人去收拾,过两日,不,明日,明日就带你住进去,你去三清殿养病,可好?那里风景好,对你养病有利。”
“陛下,我想出宫。”
刘淮的手在颤抖,“不行,不可能。”
他控制心中的戾气,将人轻轻放回床榻上,接着径直起身。
“婉婉,明日朕便带你去三清殿,朕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病好为止。”
他站在床边,看着对方。
“你想出宫,可以,只要让朕陪着,你想去哪儿朕都答应,大夏的名山大江朕都会带你去。”
“但你想离开朕,不可能。”
“朕不会让你离开,这样的话,你也不必再提。”
显然他无法接受失去穆千凝,所以明知对方眼下心情郁结,也不愿放手。
“尚药局的人治不好你,是他们无用,朕会叫人遍访名医,总会找到能医好你的人。”
而朕,会一直陪着你。
40. 第四十章
三清殿风景秀丽,是整个不皇城景色最美的殿宇。
可惜穆千凝没有欣赏的心思。
曾经她总想着得空了便来三清殿小住,没想到,有一日真来了,竟是以这样的方式。
天子以她养病为由,将她迁宫至三清殿,且下旨任何人无诏不得往三清殿叨扰。
齐王妃崔映秋在随齐王离京往封地前曾递了折子想来和皇后告别,被天子发还回去,还下了口谕,令齐王与齐王妃即刻离京,不得耽搁。
而后皇后双亲也递了折子,穆成安更是于临朝听政后求见陛下,言及思念女儿,想面见皇后。
天子待自己岳丈倒是和善,可也是没答应见面的事,只收下了对方带来的穆夫人亲手做的吃食。
当夜,吃上母亲亲手做的点心的穆千凝默默流了泪,天子见状伸手替她拭泪,却被她头一偏躲了过去。
“婉婉,别跟朕置气了。”他的声音温和,“替你看诊的人说了,你是心病,不可生怒忧思,否则对病情康复无益。”
穆千凝将碟中糕点费劲挪到自己跟前,“你放我走,我的病自然会好。”
尚药局的人说的没错,她只是心病,可能解这心病的人,并不想她病好。
“朕说过,你想去哪朕都可以带你去。”
“可我不想看见你!”她现在见了对方便抵触,原以为香儿活着,对方是能够沟通的,可这些日子无论她如何说,刘淮都坚持要跟着她,否则不会让她离开三清殿半步,“我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你那些不会跑不会跳的摆件,不是你想要了就锁起来束之高阁的玩物!你这样关着我,根本就不是国君所为!”
“你是朕的妻子,不是玩物。”这时候刘淮还很认真地纠正她,“朕也没关着你,偌大的三清殿,你想去哪儿也没人拦着。至于朕的行为是否合乎身份……婉婉,朕不止一次同你说过,如果可以,朕希望这世上只有你我二人,这一国之君,朕也可以不当。可,你不愿留在朕身边,若朕没了这身份,你就真不属于朕了。”
说到底还是以权压人。
“我是可以在三清殿走动,可我出不去。”这三清殿大大小小百余间宫室,她从未来过,走不了多久便会迷路。就算运气好到了三清殿出处,也会被拦下不让再往外走,“你让那些守卫拦着我出去,这三清殿和囚室有何不同?我出不去,你也不让别人进来,连我双亲我都不得见,这就是你说的爱我吗?”
见她说着说着又落泪了,刘淮叹了口气。
“婉婉,你不想着离开朕,朕什么都能答应你,你的双亲你随时可见。”
说来说去还是要她打消离开的念头。
说什么都能答应?
都是假话。
穆千凝刚来三清殿没两日,因出不去,便想到自己曾经得了一道空白圣旨,特意叫彤云寻来。
彼时她拿着那道旨,让刘淮放她出宫。
得到的答案却是。
“这圣旨,你要发的出去才有用。”
被囚在三清殿的她,连人都出不去,一道旨又如何出得去?
原来当初给她这圣旨时,对方便已想好了应对之策。
“……”又是一次毫无进展的沟通,穆千凝拢起母亲做的糕点,收回视线,“我累了,我要休息了,你走。”
只要她不说想离开,刘淮的确什么都能答应。
听了她这话,也没说别的,只是温声道:“好,朕去偏殿理政,你若需要,随时派人来偏殿。”
说着竟真的起身,离开了这儿。
及至殿内只剩下自己,穆千凝才松了一直紧绷的神经。
低头看了眼怀中的糕点,她咬了咬唇。
不一会儿,殿外候着的彤云得了天子吩咐,终于可以入殿。
“殿下!”
她赶忙走到穆千凝跟前,见对方眼尾有泪,便知道方才应是又争执了一番。
这样的情景,在穆千凝来了三清殿后几乎日日都在上演。
她心疼自家主子,不止一次劝。
“殿下,实在不行您就服个软,你想出宫让陛下一道去便罢了,否则在这地方,何时是个头呢?”
穆千凝也知道她说的没错,可就是心中难受。
“彤云,我真的做不到。”
她也不知道怎么了,这些日子只要见了陛下,心中便格外抵触,想到自己出宫对方还要跟着,就宁愿不出去。
也许是她太渴望自由,渴望一个人了。
不想又任何人束缚了她。
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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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彤云也只能担忧叹气。
就这样又过了些日子,在行宫修养的太后回到宫中。
先前听说齐王下狱时她就想回来,只是那时实在起不了身,便作罢了。
后来天子来书,说放了齐王,但要对方离京前往封地,太后虽不舍,但也知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只得答应。
只是紧赶慢赶也没能赶到齐王离京前回来。
回了宫后,她第一想着便是召皇后来说话。
结果得知皇后身子不适去了三清殿养病。
太后便想,那便自己亲自去三清殿。
谁知辇轿到了地方,却被守卫拦住,说是天子的令,无诏谁也不能入内。
太后很是震惊,不曾想连自己也是被挡住的人。
于是叫人细细打听究竟发生了什么,又召了殿中监于胜来问话,才知道了七八分情况。
“简直荒唐。”知道天子将国母囚于三清殿不让任何人探视,是因为皇后不想留在宫中后,太后竟一时不知该说是谁的问题好了,“皇后受了惊吓,想离宫修养无可厚非,陛下却非要跟着,难道还怕人跑了不成?一国之母被锁在三清殿,说是养病,日子久了难保不会流言四起,届时朝臣宗亲如何想?”况且人关着是会关出问题的,一个正常人谁能忍受一直不能和外界接触?“先时只觉着陛下有些过于钟情于皇后,如今看来,简直有些魔怔了。”
太后知道,若是一直这样下去,皇后总有一日会出事,届时陛下只怕会悔不当初。
身为目前她已经和一个儿子生离了,不想另一个儿子也受打击。
于是她去了紫宸殿,请天子放穆千凝出宫修养。
不想却被直接拒绝。
“朕说过,她想去哪儿,朕都要陪着,否则就在三清殿养病。”
太后苦口婆心,还是没能劝服对方,甚至说让自己去看一眼皇后也被拒绝。
实在没了法子,太后离开紫宸殿前只能长叹一句。
“陛下,你如此偏执,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后悔了。”
后来,太后果然一语成谶。
在三清殿待着的第三个月,穆千凝某日醒来,发现身下是大片鲜血。
而在此之前,她已经两个月不曾来月信了。
41. 第四十一章
太后得了皇后大出血的消息,便匆匆赶去三清殿。
到了外边那守着的侍卫照例拦人,这回太后却不似先前好说话。
“皇后病重,今日我偏要入这三清殿,你们再拦试试!”
说着便不管跟前的守卫,径直往里走。
那些守卫见状也不敢硬拦,怕伤了太后,只得互相使了眼色,派人去跟天子回话。
天子这边正在殿中,适才尚药局的人替皇后看诊,这会儿正在回话。
“殿下近几月忧思极重,夜里难眠,用膳也少,致使脉象紊乱,先前多次诊脉也不曾诊出,如今大失血正是……”
侍御医的话未说完,便被匆匆前来的太后打断。
“多次看诊都诊不出,尚药局的人都是尸位素餐吗?!”
见太后来了,几位侍御医忙转身见礼,口中说惶恐。
天子此时正心烦意乱,也没起身,只是说了句,“太后怎么来了?”
“陛下不欢迎我,我却不得不来。”
太后看向侍御医。
“皇后到底如何?好好的大失血,可是因身子弱小产了?”
她这样急着来,也是以为皇后骤然失血是小产了,方才匆忙也没等侍御医说完,只是听了前边的话,似是有些症状类似。
侍御医一听忙拱手,“回太后,殿下并非小产。”
太后皱眉,“那好端端怎会骤然大失血?”
先前来长宁殿回话的人也说皇后有两个月不曾来月信了。
“殿下近来忧愁过度,忧极伤身,这才致使月信紊乱脉象难以琢磨,今日骤然失血,乃月信延迟而来缘故。”
“果真不是小产?”
侍御医恭敬应是,内心却不禁想:若真是小产,只怕他们这几人这会儿都要被处置,连喜脉都看不出,陛下自是不会放过。
太后这才舒了口气。
天子脸色却并不好看。
“皇后身子不好已有几月,你等精心治疗这么几月,皇后不仅不曾康复,反倒愈发严重。朕每回问及病因,都只有一句忧思心病,几个月了,如此用药,便是心病也该有些结果。先前同朕说,回去尚药局会诊商议,又过了半月,商议的结果是什么,诊治法子又是什么?还是又要用一句心病心药医糊弄朕?!”
天子生怒,侍御医们都唯唯应诺,跪了一地,口中不住地说陛下息怒。
“陛下,殿下确是心病,才引发了身子虚弱,臣等的方子能治身子,却医不了心,殿下如今心事重,定是有心愿在身,若是能了了心愿,这病自然会慢慢好的。”
侍御医不知天子与皇后之间的事,只有什么说什么。
却不想,这句了了心愿更是触怒了天子,对方眉心一皱,将手边茶碗狠掷于地,“朕是让你们来治病,不是让你们来教朕如何做事的!”
几位侍御医更是惶恐,不知自己哪句又惹了陛下,只得不住地告罪求饶。
太后心中却清楚,半晌,她开口,“好了,别磕了,都下去发方子抓药,熬好了就送来,皇后还等着喝药。”
虽得了太后允许,可几位侍御医还是不太敢走,太后见了冷哼一声。
“还不快下去,嫌命长了还想继续等着?”
侍御医们这才慌忙起身,又行了礼后赶着离开了。
太后这才看向天子。
“陛下,你也听见了,侍御医说的,心病是吃药吃不好的。”
天子沉着脸没说话。
“皇后今日大失血,幸而只是月信延迟缘故,可日后呢?侍御医也说了,她如今身子虚弱,脉象与常人不同,许多症状都诊不出,若日后不再今日这般,而是真的小产没了孩子,你要等到那时再去后悔吗?”
“皇后刚入宫时是何等活泼天真,可如今不过几月,我是不曾亲眼见,但她身边伺候的人都说,皇后变得郁郁寡欢,话都很少说,喝药用膳更是有一顿没一顿的,整日里眉头紧蹙,这就是陛下你想要的?”
“忧极伤身,如今她还有救,可再这样下去,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无能为力。我知道你想留她在身边,可有些事强求不得,越是强求越是得不到,有时松一松手,反倒会有好结果。”
“这一年来,许多事我看在眼里,你总觉着齐王肖想皇后,便逼走了他,我身为母亲也不曾说过什么。可你逼走齐王,难不成就是为了看皇后在你身边一日日枯萎吗?”
“皇后对你有情,连我这个外人都看出来了,可情是经不起消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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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越是不放手,如今的她越是不快乐,越是抵触你。若哪日她对你的情真耗没了,你就是把人捆死在身边一辈子,也没用了。”
“我言尽于此,至于如何决断,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太后竟果真不再说,深深看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开。
-
太后还是去看了穆千凝。
等对方醒来后,她凝重的脸上才拉起一抹笑。
“好孩子,你终于醒了。可觉得身上有什么不适?尚药局的药已经熬好了,你先靠会儿,待那药凉一凉再喝。”
穆千凝没想到睁眼竟看见了太后,不禁一怔。
“太后,您怎么来了?”
她记得,陛下下了旨,三清殿不得任何人入。
太后,“你病了,我自是要看看的。”
穆千凝便明白了,既然进来了,便是陛下松了口。
“我的身子……”她说着不由地手在自己肚子上摸了摸,显然她也以为自己大失血是小产了。
“好孩子,没事的。侍御医说你是月信紊乱延后了,不必担忧。”
原来不是小产。
穆千凝松了口气。
她其实对孩子没什么想法,可若真因为这样没了个孩子,她也会觉得对不住。
好在并不是。
“你和陛下的事,我都知道了。他是我所出,可性子却不似我与先帝,往昔觉着他这认真较劲的性子好,如今却发现,太过执着伤人害己。他自第一回见你,心中便只有你,连殿选我定好的家人子都尽数退回了,如此情深,确实不应是天子该有的。”太后说着长叹一句,“可事到如今,也没了法子。只是于你,终究幸也不幸。”
得了天子如此深情,天下女子求而不得。
可这深情于穆千凝来说却过于沉重。
见她沉默不说话,太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我知道你想出宫,也知道你不想他跟着。侍御医说了,心病需你自己解,我能帮你的只有这些了。”
穆千凝顿了顿,“太后?”
太后又是一叹。
“陛下终究还是在意心疼你的,这些日子你且先养好身子,待你大好了,你想去哪儿都行。”
42. 第四十二章
那日之后,天子再没来过三清殿。
穆千凝的行动也不再受阻拦,太后倒是隔几日会来看看她。
问问她的身子如何了。
穆千凝开始并不信天子真会放她走,过去几月,对方做的事让她印象太深刻了。
可后来太后来的次数多了,总是告诉她,只要她身子好了,想去哪儿都可以。
穆千凝心中便又燃起希望来。
于是开始按时喝药,也不再郁郁寡欢。
先前尚药局看诊一直说她是心病,如今心情好了,病自然好得快。
月余后,尚药局的侍御医又来看诊,而后告诉她,说她的病已然大好,只要日后不再多思多虑忧思过重,用不了多久便可痊愈。
听了这话后,穆千凝还在想如何让天子知晓,毕竟对方已经一个多月没来见过她了。
就在她还在思索时,这天夜里,忽然听得说,圣驾来临。
毫无准备的穆千凝被于胜请去了偏殿的膳厅,到的时候才发现,那儿放满了尚食局的菜肴。
一碟碟的佳肴看着十分诱人,而月余未见的天子,就坐在桌边,背对着她。
这样的景象如此相似,让穆千凝的步子顿住。
又是一样的夜,又是用膳。
中秋那夜的情景浮现眼前,让她下意识想逃离。
“婉婉。”
天子的声音叫住了转身想走的穆千凝。
像是知道她不想看见自己,这回刘淮没起身接她,只是坐在原处。
“婉婉,最后一回了,陪朕用个膳吧。”
穆千凝没动,眼中带着警惕。
是啊,当初中秋夜,她也是听了对方的,说一道用膳,便一点防备都没有。
谁知那膳食里,放了对方的血。
成了她这几个月的梦魇。
看出她在想什么,刘淮苦笑一声。
“是朕作茧自缚了。”
如今才让对方连陪她用膳都不愿。
“让尚食局的做这一桌菜肴,只是朕想着和你边吃边说,若你不愿用,朕便叫他们撤下去。”
穆千凝眉心动了动,却没上前,只是问了句。
“陛下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她不愿坐下用膳,刘淮也不勉强。
“朕,听说你身子大好,便想来看看你。如今亲眼见了,你气色果真好多,便也放心了。”
穆千凝又沉默了。
刘淮等了半晌不见她接话,抬眼见她面上神情紧绷,心中更是苦涩。
“婉婉,如今你与朕,已经连话都不想说了吗?”
先前太后说他一意孤行地囚住穆千凝,日后一定会后悔。
起先他听见穆千凝大失血时,心中着急又紧张,那时太后来提醒他,让他自己想清楚,不要等到何时无法挽回了才想着回头。
彼时他挣扎良久,最终还是听了太后的。
可如今他才知道,原来真正的后悔,是这样的。
“朕已经下了旨,皇后身子不适病重,需出宫修养,用不了两日,百官宗亲都会知道这消息。朕先前答应过,你身子大好了,便让你出宫,你想去哪儿,朕都不会再拦着。也……”他顿了顿,“也不会跟着你,你若愿意,想告诉朕你的去处,朕自然喜不自胜,你若,你若不愿意说,朕也不会问。这几日你收拾了细软,带好要准备的,朕便派人送你出宫,不会有人知道你是去做什么。”
穆千凝确实没想到对方这回竟没再骗她。
连旨意都下了,也收不回来。
她似乎真的可以出宫自由了。
于是她终于,又开口说了第二句话。
“我想要彤云陪我出宫。”
“好。”刘淮毫不迟疑地应下,“还有什么要求吗?”他似乎想到一件,“你要离宫,不知日后还回不回来,是否要见你双亲一面,告知他们,朕可以安排,不会叫旁人知晓。”
穆千凝想了想,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摇头。
“不用了,我不想他们担心。就让他们以为我病重出宫修养了,日后总有见面的机会。”
她没发现,在听了她最后一句时,刘淮放在膝上紧握的手缓缓松开,眼底的凝重也略散了些。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片刻后,还是刘淮先开口。
“那你……何时动身?”
“三天后。”
她也要时间,去问彤云是否愿意跟她一起出宫。
因为她记得,彤云的梦想就是在宫中混出头来,跟着她走了,这宫内的一切也就没什么指望了。
三日。
“朕,也有个心愿,你可愿替朕实现?”
“什么?”穆千凝想不出对方有什么是需要她帮忙实现的,除了让她留下来。
“你只有三日就要走了,这三日,可能让朕陪着你,直到你离开。”他说着不等对方回复,便急急补了句,“朕知道你如今不想见朕,也不愿与朕相处,这也只是朕的请求,你,你若不愿,就当朕不曾提过……”
“……好。”刘淮的话不曾说完,便听得对方开口,“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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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做好被拒绝准备的他登时怔住。
“婉婉,真的吗?你真的答应了?”
穆千凝嗯了一声。
“但三日后,你一定要让我离宫,否则……”
“放心,朕不会再骗你了!”
像是得到什么赦免一般,原本一直坐在原处的刘淮立时起身,几步走到穆千凝跟前,伸手就要去够对方的指尖,却在几乎要触碰到对方时,又停了下来。
“抱歉,朕,朕太高兴了,所以才……”
他如今连触碰对方都很小心,没征得穆千凝同意,甚至不敢伸手。
穆千凝看着他的神情,半刻抬手。
刘淮双眼一亮,猛地上前,却不是拉住她的手,反倒将人圈入怀中。
“婉婉,谢谢你。”
他抱住对方不住地说谢,穆千凝没推开他,也没抬手回抱,只是静静任由对方如此。
好一会儿后,她听见耳边传来闷闷的声音。
“婉婉,今夜可以不算一日吗?”
穆千凝一顿。
几息后徐徐开口。
“好。”
-
时光如水,三日间眨眼便过。
即便这三日刘淮连政务都不处理了,总是从白日待在穆千凝身边直到入夜。
可剩下的相处时光也还是很快就结束了。
第四日的一早,穆千凝带着彤云,还有收拾好的东西,登上了出宫的车舆。
她今日的衣裳和发髻都是刘淮替她穿上和绾的。
“这是最后一回了,朕替你梳妆绾发。”
刘淮替她收拾好后,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条帕子。
“你马上要离开了,这是当初朕从你那儿拿走的帕子,朕不会女工,所以在上提了几句,你带着它一起走吧。”
穆千凝接过一看。
——婉婉。
是当初对方替她取小字的来由。
穆千凝这回没拒绝,手下后只问了句。
“若我日后都不再回宫,你如何对朝臣宗亲说?”
刘淮苦笑一句。
“朕早已想好,若你不愿回宫,便对外宣称,皇后病重不治而亡。日后……大夏便不再有国母。”
穆千凝垂眸,半晌后嗯了声。
“好。”
“那我走了。”
接着,头也不回地登上那车舆。
车舆缓缓往前,在最后一刻,穆千凝掀开车帘,映入眼中的,是刘淮一动不动站着往她这儿看的身影。
像是参禅的佛,入了定。
43. 第四十三章
喜田村里的农户几乎家家养鸡鸭,平日里都是供起来的,皆因这些鸡鸭会下蛋。
每隔七八日便是不同村子的大集,喜田村的人便会将收了许久的蛋小心放入篮子里再带上别的物什去大集上卖。
今日可巧,正赶上喜田村的大集,村里的人也不用起个大早赶去别的村子。
只是家里养的鸡却分不清这些,天蒙蒙亮时便跳到石磨上,昂起头挺着胸高高叫起来。
“咕咕咕——”
一只鸡叫,村里别的鸡像得了什么指令似的,都昂起头喊了起来。
一时间整个村子雄鸡唱鸣声此起彼伏,直叫得人不得安眠。
没多久便听得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婴孩的啼哭声、孩子的叫喊声、女人的做饭声和汉子的干活声相继响起。
在鸡鸣彻底平息后,喜田村最里面的一间小屋才隐约有了动静。
“哈……”
躺在床上长长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个懒腰后,穆千凝才转过头看向床里面。
因为鸡鸣声被吵醒但又想继续睡的彤云,用原本盖在身上的被子蒙住头,自欺欺人地贴着墙妄图睡个回笼觉。
穆千凝虽然也还有些困,但被吵醒后实在也难再入睡,再加上想起今日大集是在喜田村,一下来了精神,也就不想睡了。
眼下正是夏季,一早起身洗漱也不用烧水,很是方便。
穆千凝换了衣裳又洗脸梳头后,转头一看,床上的人还躺着,没有半分起来的意思。
可从那不停翻身的姿势不难看出,对方其实已经醒了,只是还想赖床。
“彤云,再不起来,我自己出门了。”穆千凝倒没去掀她被子,“前两日听柳嫂子说,今日大集隔壁水田村那做青杏糕的大娘会来,你不去,我就自己去吃了。你也知道,青杏糕放久了味道就变了,也不好替你带回来。”
说着竟真拉开门就要出去。
“……等等,等等!”
一听说青杏糕,还躺着的彤云立时掀了被子起身,接着下床,穿着中衣便一溜烟地去了厨房,舀了水洗漱,很快又跑回来对着镜子随便编了两根麻花辫在肩头,才赶忙又走到穆千凝身边。
“姐姐,我好了!我们一起去!”
她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都没费多少时辰。
穆千凝站在门边一直看着,直到她走到跟前说出门才笑出声。
“我就知道,一提青杏糕,你保证起身。”
那青杏糕是上月两人去水田村赶大集时偶然吃到的,味道很是可口,就连从宫中出来的两人都极为喜爱,尤其是彤云,吃了之后惊为天人,可惜那时买的少了,等再想去买时竟没有了。
之后每每有大集两人都会去碰碰运气,可惜做青杏糕的大娘年纪大了,甚少去旁的村子赶集,她二人便总是去了落空。
今日是喜田村的大集,可前两日便听得说今儿那大娘会来,穆千凝便记下了。
若没这青杏糕,只怕叫彤云起来还得费一番功夫。
彤云见她笑自己也不恼,只是挠挠头也笑嘻嘻地回了句。
“姐姐懂我,今日去了我要把那一篮子的青杏糕都买光!”
到底还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一年前和穆千凝刚离宫时,彤云还总想着她是自己主子,平日里举止言谈都很是恭敬。后来日子久了,穆千凝也总是跟她说,自己如今不再是皇后,只是个普通人,叫她唤自己姐姐,免得旁人听了殿下二字笑话。
渐渐地,彤云也就放开了,及至如今,两人竟真如姐妹般,夜里同榻而眠,白日形影不离。
一起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地方,看了一处又一处风景。
“好,你爱吃,就都买下。”
其实离宫时,穆千凝并没有带多少金银细软,她自幼虽长在小地方,但家里人极宠她,从不让她为银钱发愁。
后来入了宫,更是锦衣绫罗金钗银环,什么稀罕的宝贝都见过。
便也没想着出宫了会如何花钱。
彤云倒是替她收拾了些,可也不怎么多。
如今这一年能到处走,都是后来她在车舆上发现了一包裹珠宝首饰和另外放着的银钱。
那时彤云还惊讶,“这些东西是谁放着的,陛下么?”
彼时穆千凝静静看着,并未说话。
后来要走时,驾车的驾士还说,自己奉了陛下的令,日后就跟着她,也免了她再去找车驾的功夫。
只是那时穆千凝不喜欢,便死活将人赶走。
“殿下,我这会走了,只是这包东西,您还是留着吧。外边不比宫里,什么都要用到银子,这也是陛下说的。您若不收下,我也不好回去了。”
后来穆千凝为了让驾士离开,便手下了这包东西。
起先也没想着用。
日子久了,她逐渐发现,确实这在外边哪里都要用银子。
便也没那样抗拒花包裹里的钱了。
再后来,银子花完了,便只能用包裹里的珠宝首饰去当。
这些东西都不是普通人常见的,做工精细用料讲究,自然能当不少银子。
但也容易引来麻烦。
最初穆千凝便碰到过一回。
后来她再去当东西,便小心了许多。
两人都收拾好了,便拉开门出去了。
可巧撞上隔壁柳嫂子。
“千凝,今天起得早,是去赶大集?”
柳嫂子的丈夫常年在外做买卖,甚少归家,家中便只有她自己带着两个孩子。因着家里没男人,为着不被人欺了去,柳嫂子便逐渐成了彪悍的性子,和人争执时从不落下风,谁也不敢看轻了她。
穆千凝几个月前来喜田村定居,便是柳嫂子先接纳的她俩,还主动将旁边的屋子让了出来,给她们住。
说是都是女娃娃,在外不容易,所以多照顾些。
“是啊,今日是喜田村的大集,自然要去看看。”穆千凝笑着回了句,柳嫂子见她身后还跟着彤云,不由地也笑了。
“哟,今儿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彤云也起这么早!……哦想起来了,起这么早去大集,想来是为了那青杏糕了。”
听得她打趣自己,彤云脸一下红了,又不知道怎么回,只得喊了声柳嫂子,再说不出别的话。
柳嫂子见了又是一阵笑。
“巧了,我那两个娃娃也说想吃青杏糕,只是怎么都叫不起来,我就让他们继续睡了。”说着往院门外走,边走边招呼穆千凝她们,“走走,一起去吧。”
这大集随时在喜田村赶,可路程也不近。
三人一路说说话,竟也用了小半个时辰。
“昨儿那东头的孙大娘来找过我,跟我打听你的情况。”柳嫂子背着些自家种的瓜果蔬菜,手中挎着一篮子鸡蛋,“你也知道,孙大娘家寡居多年,家里就一个独苗,如今二十来岁了,这十里八乡的姑娘一个也瞧不上。几月前你来时,那瓜娃子就看上了你,却一直不说,还是这些日子孙大娘看出来了,问了才知道。”
穆千凝一听便笑了。
“我有什么好的,还值得孙大哥惦记?想是孙大娘听错了,孙大哥看上的不是我罢了。”
柳嫂子却摇摇头。
“那孙大娘很是认真来找我,还说想让我牵线,替你和那孙娃子做媒……”
“做梦呢!”柳嫂子话还没说完,一旁的彤云便激动地开口,“真不害臊,也不看看自己儿子什么样子,就敢惦记姐姐,他配吗?!”
“彤云——”听得她骂得难听,穆千凝赶紧叫住。
柳嫂子倒是不生气,只是有些惊讶。
“哟,少见,平日里彤云脾气可好着,这会儿生这么大气?不过也是,说得到没错,那孙大娘也是想抱孙子想魔怔了,孙娃子和千凝你是一点都不配。你初到我们村时,虽然一身粗布衣裳,可模样跟仙女似的,又好性子,莫说那孙娃子了,我想着这世上竟无人能配你。若非要说一个,只怕只有那远在天边的皇帝才配得上。”
喜田村偏僻,远离天子,村里的人说话便也没这么多忌讳。
穆千凝听了最后那句不禁一怔,彤云倒是说:“我们姐姐就是只有陛下才……”
正说了一半,穆千凝忽然回神,赶紧看过去,彤云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嘴,忙拐了个花头。
“只有陛下哪配得上,姐姐值得最好的!”
柳嫂子也没想这么多,听了后笑道:“你这丫头,眼里心里只有你姐姐,照你这么说,就是神仙老子来了都配不上你姐姐了?”
“那是自然!”
“那你也要问你姐姐,是不是这辈子都不嫁人,就和你在一块过了。”柳嫂子说着又看向穆千凝,“我先前也早猜到你对孙娃子没什么想法,也没答应孙大娘,也劝了她。只是她看起来并不死心,说不得这几日她还会来找你,你不愿的话,拒了她便是。不过……”柳嫂子似是想到什么,皱了皱眉,凑近穆千凝耳语几句。
“说什么呢,让我也听听!”
见自己听不着,彤云有些不乐意,便也要凑上去。
谁知这时柳嫂子话已说完,又站直了身子。
“好了好了,都快到地方了,想听啊,晚上叫你姐姐告诉你。”
说着便快步几下,甩开二人往前了。
彤云这边看向穆千凝,谁知对方一笑,“小姑娘家家的,什么都是能乱听的?”
接着便跟上柳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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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的步子往前了。
彤云没听见究竟说的什么,心中不高兴,却也没辙,跺了跺脚后也跟了上去。
“等等我——”
夏日的风吹来,村里的小道上只听见彤云最后那句喊声,和步履踩在落叶上沙沙的响声。
小路两边的林子里,在风吹过时,发出簌簌声音,有松鼠在树上轻轻跃动,跳动间,手中已经吃完的松子被丢到地上,落在蓬松的落叶上,发出轻微的异响,转瞬即灭。
走在前方的穆千凝心中似有所感,转头看了林中一眼,却又很快收回视线,往前边去了。
-
半月后,果真如柳嫂子所说,某日忽然有一风韵犹存的女人上门,穆千凝问了后才知道是媒人。
孙大娘请来的。
“啧啧,怪说这孙娃子念念不忘,你这娘子果真是不同。”那媒人姓李,一生未婚,人都唤她李姑姑,她起先错认了彤云,还说怎的孙大郎心里的人是这么个小姑娘,直到瞧见穆千凝才啧啧称奇,“生得不是天姿国色,可这一身的气派,倒让人移不开眼。”
先前柳嫂子也说过类似的话。
穆千凝大选时并非生得最美的那个,若不然当初也不会被太后留下打算婚配宗亲了。
可她在宫中的那一年时间,养成的气质是旁人难比的。
国母的气派,谁见了都移不开眼。
但能入殿选,皆因她本身就生得好看。
如今再加上这一身气质,自然吸引人。
听了李姑姑的话,穆千凝还没说什么,彤云先炸了。
“怎么又是来说媒的,我姐姐不嫁人,你这媒人回去吧!”
李姑姑瞥了她眼,笑了。
“唷,你这小姑娘倒是激动,我又不是与你说媒,你说话这样冲做什么?”
彤云还要说,却被穆千凝拦住,接着看向李姑姑。
“李姑姑,我这妹妹话虽冲,但说的倒是我的心思,我确实没有嫁人想法,还劳了你走这一趟。辛苦回去跟孙大娘说一声,就说我与孙大哥无缘,结不成这亲事。”
她声音虽温柔,说的话却坚定。
李姑姑做了这么些年的媒人,愿与不愿,一眼便能看出。
“害,先前那柳家的就同我说,让我别应下这事,不然就是白来一趟。架不住那孙大娘一直央我,我才说来瞧瞧。”
来了后果真是被柳嫂子说中了,眼前这穆娘子看着是毫无结亲的意思。
“得,我也只是媒人,你既不愿,我说再多也是无用。”李姑姑说着便起身,走之前深深看了穆千凝一眼,想了想又补了句,“我看你这娘子顺眼,提醒你句,若不愿离开这村子,自己这些日子就多注意些。”
“姐姐,她说的什么意思?”
待对方走后,彤云才上前来。
“怎么最后那句神神秘秘的?”
什么叫多注意?
她们在这村里几月都没出过什么事啊。
穆千凝沉思半刻,眼神往外看去,像是在看李姑姑的背影,又像是在看那林中的树。
树影婆娑,摇摇动动间像是有人影闪动,仔细一看却又什么都没有,唯余日光投影,晕出层层叠叠的光圈。
“彤云,你来。”
她招招手,将人唤道跟前,接着也俯身过去,在对方耳边说了几句话。
三日后,夜。
深夜寂静,村里油贵,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因而夜里唯有天上一弯明月的银白洒落天际,隐约看得出地上景象。
穆千凝住的屋子也是一派寂静,叫人听不出屋内动静。
忽然间,屋子墙角,有人摸黑而来,借着月色摸着墙根一点点往前挪。
细细碎碎的声音响起,却不大声,连隔壁柳家栓在院子里的大黄狗都没吵醒。
夏夜的风轻拂着,林子中树叶簌簌的声音越发响起,更遮盖了人影的脚步声。
村里的门很少锁死,这人却并不从门中进,反倒摸到窗边,将那被轻轻卡住的窗子拉开,接着翻身入内。
屋内月光只能照进一点儿地方,便看不太清了。
但来人似是很了解这屋子结构,不一会儿便摸到床边。
一室黑暗,来人看不清床上究竟怎么个模样,只借着月色隐约看见那鼓起的被子,和背对着他的乌黑的发。
来人见状心下激动不已,也来不及多想,一下便扑了上去,抱着那鼓起便一顿乱亲,口中还不停说着。
“好妹妹,你可让我惦记死了——”
可亲了几口才发现不对,仔细一看,那抱着的哪里是心心念念的美人?
——分明是个半人高的绣花枕头!
44. 第四十四章
来人见状便知自己计划被提前知晓,心中登时生出被人揭短的窘迫感。
但很快转为恼怒。
恼怒自己竟被戏耍,再思及这屋里住着的是两个娇滴滴的小娘子,顿时恶向胆边生。
“敢耍我?!”
怒意和羞恼盖过了理智,来人将手中枕头往地上狠狠一丢,顺带踩了几脚,便开始在屋中寻找起来。
等我找到人,一定要好好教训!
他恶狠狠地想着。
可很快发现,这屋子里竟真的空无一人。
他满腔怒意无处发泄,再加上来之前积攒的欲念,更是烧得难受,便只能破坏屋里的桌椅摆设宣泄。
可就算他将整个屋子都破坏了,也没什么用。
今日的他注定扑个空。
怀着满心的愤怒,他也只能选择离开。
刚出了门没走几步,忽然感觉脑后一痛,还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就闭了眼,失去知觉倒在地上。
下一瞬,一道黑影不知从何出现,将地上晕倒的人扛起,纵身一跃,又消失在黑暗中。
第二日,喜田村东边的孙大娘四处找自己儿子,说是儿子一夜未归,不知去了哪里。
村里人好心便帮着一起找。
原是说去那丛林茂密的地方找找,又或者去水边找,谁知孙大娘坚持要去村子最里面柳嫂子家旁边的屋子去寻。
村里人还觉着奇怪,却也跟着去了。
去了后只见那屋子里一片狼藉,像是被什么人打砸过似的。
可孙大娘儿子却还是不见踪影。
便有人说再去别处找找。
孙大娘张了张口,像是要说什么,最终却闭了嘴。
后来又寻了两日,终是在村子后山的林子里找到昏死过去的孙大郎。
人倒是还好好的,只是身子下面一片鲜血淋漓,有胆子大的去揭开裤头一瞧,不禁睁大了眼大喊了声。
孙大娘见了也赶着上前,愣了一愣后,登时哭嚎起来。
“天杀的,是哪个挨千刀的干的——”
“我的儿啊,我老孙家的根基啊——”
原来孙大郎浑身上下都好好的,只是那命根宝贝不知被谁割了去。
且动刀子的人显然不是要他的命,割了后还替他上了药,以防天热发炎。
村里人起先觉着是不是孙大郎得罪了什么人才招致报复。
谁知那孙大娘嚎了几声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赶着就要往先前穆千凝住的屋子去。
“肯定是那两个赔钱货干的!”
“蛇蝎歹毒的,黑了心肝竟对我儿下这样重的手,我要去找她们,我要去报官!”
众人见她口中喊着什么赔钱货、蛇蝎妇人,又是往村子最里面去,心中奇怪。
到底地方后,才发现,那穆千凝和彤云先前住的屋子竟空无一人了。
先前被打砸的景象也并未有人收拾。
这才意识到,她二人竟不知何时悄悄离开了。
孙大娘见状又是一愣,口中骂得更厉害了。
见她情绪激动,又一直在咒骂两个姑娘,说是她们害了自己儿子,便有人觉出不对来。
“不会是这孙大郎偷摸想对人姑娘做什么,反被算计了吧?”
虽说都是一个村子的,但眼前的情况确实叫人不得不多想。
可巧,这时外出几日的柳嫂子回来了,见自己家旁边阵仗这样大,便问了几句,得知情况后不禁冷笑。
“难怪那千凝妹子前几日向我辞行,还叫我谁都别告诉,原来是有人真要害她。”
众人一听有情况,赶着去问了。
才知道,原来前几日穆千凝和彤云便收拾好东西,又根柳嫂子打了招呼,说自己在喜田村待的时日够久了,要离开了。
凑巧柳嫂子那两日要去县里一趟,收自己在外丈夫寄回来的东西,也不得空送她们。
三日前趁着夜色,穆千凝带着彤云便悄悄离开了,除了柳嫂子谁也不知道。
“那千凝妹子走前就同我说了,若是她离开后,屋子里一团乱,有人无故遭了殃,定是那人想作恶使坏,受了老天爷的惩罚。如今看来,果然不错,真正黑了心肝的另有其人!自作孽不可活!”
她这话没指名道姓,但说的是谁大家都知道。
“你这死婆娘,凭什么骂我儿?!我撕了你的嘴!”孙大娘一听便炸了,上前来就要揪住她叱骂。
但柳嫂子也不是等闲之辈,原就性子泼辣,见对方扑来,赶紧往旁边一躲,接着叉着腰就骂回去。
“真是阎王爷审小鬼,我也没说谁,你倒不打自招了!我先前敬你年纪大叫你一声大娘,你真当自己是我祖宗了?老泼妇独守空房几十年,得了个儿子跟个宝贝珠子似的,也不好好养着,整日里就纵着,纵得他十里八乡的姑娘一个瞧不上,倒惦记上别人仙女似的姑娘。好不害臊!叫我去说媒,我都不好意思开那个口,问了两句别人就回绝了。又请了李媒婆上门,人媒婆都觉得门户不当对,你倒以为自己儿子得配天仙!半夜里不睡觉,儿子上门做些短命黑心的勾当,好在人姑娘早有准备,早早走了,才没让得逞。如今儿子命根子没了,那是老天爷的惩罚,好歹还留了条命不是?你还要报官,去了官府你怎么说,说是鬼要了你儿子的命根子?臊不臊脸皮!我要是你,我带着那没用儿子关门躲起来,再不出来见人了!”
柳嫂子不愧是泼辣性子,说话口齿伶俐脑子转得又快,莫说孙大娘了,就连旁边站着的人听得脑子嗡嗡的,半天才理清楚来龙去脉。
“果然是这孙大郎要毁人姑娘清白。”
“怪道说这孙大娘口口声声别人害了她儿子,问了又不说,原来是自己心里有数。”
“晦气,先前还可怜他母子,不想竟是这样的!”
有那和孙大娘往日交好的,眼下也皱眉。
“孙大娘,你儿子是独苗,可也不能用这样法子糟蹋姑娘,幸而人先离开了。你儿子如今这样,的确是天谴了……”
“呸!你们懂什么!”孙大娘原本想对着柳嫂子骂回去,不想村里人都开始攻讦她,霎时也不管这么多了,开始无差别咒骂,“那姓穆的贱货,能嫁我儿子就是她烧了高香了,还扭扭捏捏不愿意!我儿可是我老孙家唯一的独苗,不是我儿喜欢,我都看不上!她还端起来了,如今害了我儿就逃,你们不说帮我找她回来送官,还帮着她说话!”她说着指着周围村名,“你们都是些黑心短命的,见我老婆子死了男人,带着儿子一个人活就都欺负我!欺负我就算了,还咒我儿,你们都不得好死!”说着往地上一坐,也不顾黄土地面灰尘大,扯着嗓子便号丧,“孙大牛你这杀千刀的死的这么早,可怜我老婆子一个人待着儿子还要被人欺负,现在老孙家断了香火,这村里的人也容不下我们母子!你要是在,谁敢这样欺负到我们娘俩头上来!”
原本村里人还替她将昏死的孙大郎扛了过来,放在地面的一处干净地方,本想着一会儿替她扛回家中,再请个郎中来看看的。
如今见她胡搅蛮缠,还将村子的人都骂了,顿时心中窝火。
“你既然说我们黑心肝欺负你,那这孙大郎你自己扛回去吧!”
说罢竟都散了,唯独留下柳嫂子还站在那儿看笑话。
“唷,这下高兴了?没人帮你,你自己扛儿子回去吧。”
孙大娘也没想到众人果真如此绝情,一时间竟傻了眼。
可她一个老婆子又有什么力气?
只得守着昏死的儿子,一直大喊大哭,只是再无人理会她。
且后来村里的人觉着他们娘俩心术不正,便齐心协力将人逼走了,再不许回喜田村。
这也是后话了。
-
另一边,已经离喜田村几日路程的穆千凝此刻正带着彤云在山中泉边打水。
她手中拿着两个壶,打完一壶,又蹲下身去往另一壶里灌。
“姐姐,你说那孙大郎去了只看见个枕头不会恼羞成怒追了来吧?”几日过去,彤云还是忧心忡忡。
倒也不怪她,毕竟还是个小姑娘,也没遇到过这种事。
前几日穆千凝忽然跟她说要收拾东西,却又不说为何,后来趁着夜色便说要离开,上路走了半日才跟彤云说了原因。
彤云便一直担心。
“要不咱们还是先去趟府衙吧,若是真被追上了,那孙大郎总不能当着府衙的面对我们做什么。”
彤云出宫一年了,渐渐也忘了当初在宫中的日子,遇到这种事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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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反应就是去告官。
穆千凝笑了笑,“放心吧,他追不上来的。”
见她如此笃定,彤云便问为何,她却不说,只是将手中打满的壶提起,接着往不远处走去。
“水满了,去给恩人送吧。”
不远的地方坐着个面容秀气清隽的白衣公子,那公子身旁站着三人,其中两个腰佩大刀,虎背熊腰,看着就是武力高强的主。还有看着高高的,一身裋褐穿在身上显得身材精壮有力却又不似那两个佩刀壮汉那样肌肉虬结。只是旁人都不同,他脸上一直戴着个铜制面具,也从不说话,看不出长相也听不出声音。
彤云先前还以为对方是个哑巴,问了后才知道,这是那公子贴身侍从,从小伺候,会些拳脚功夫,却不精通,所以公子才令找了两个武夫。至于面具和不开口,皆因几年前一场意外,这侍从被大火烧身,虽捡回条命,却从此毁了容坏了嗓子,为着不吓着别人,才自此带了面具不再开口。
“公子,我见你这今日都不曾饮水,恰好我这儿有两个壶,才刚打的山泉水,甜着呢,这个壶送你吧。”穆千凝拎着那两个水壶,走到白衣公子身边,伸手递了个壶过去,笑靥如花,“就当前昨日你救我姐妹二人的报答了。”
原来昨日穆千凝和彤云路上不当心,天热彤云都差点中暑,是这白衣公子路过见了,出手帮了一把,听得两人也没什么目的地,就说姑娘上路不安全,可以和他一道走,届时再分道扬镳也好。
那公子未料到对方会给他忽然送水来,怔了一怔,尚未来得及反对,便听得对方身后彤云忙喊了声。
“姐姐!”彤云赶着上前,拉过穆千凝压低声音,“这壶是先前你喝过的,你怎么没发现?”
她的声音不大,但林中寂静,想听清这话也不难。
那公子顿时有些变了脸色,忙开口,“多谢姑娘好意,我们自己有水。”
穆千凝像是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抱歉,我确实没发现,那给你这壶吧。”
说着又将另一个壶递过去。
白衣公子还是不敢接,不住地推辞,看起来有些紧张,眼神更是发飘,仔细看还能看见额头沁出的细密汗珠。
若是往日,穆千凝早收回水壶了,她不是那种喜欢勉强别人的性子,可今日倒也奇怪,彤云也不明白。
分明那公子一再推辞了,可穆千凝像是听不懂似的,定要对方手下水壶才肯罢休。
对方那个急得,穆千凝凑近便整个人往后退,生怕碰到她。
这时候,旁边伸出只手,修长带着薄茧的指尖从穆千凝手中拿过那水壶,穆千凝顺着看过去,原来是一直沉默的侍从。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
彤云有些不满,没见过主子不开口,侍从先动手的。
那白衣公子却没生气,短暂愣住后忙回过神。
“姑娘盛情难却,那,那我就收下了。”
也是奇怪,之前怎么都不肯收,那侍从一出手这公子就松口了。
而且仆从做了主子的主,对方也不生气。
之后彤云拉着穆千凝去了另一处,悄悄和她说这个。
“姐姐,我怎么觉得,那侍从才像主子,行为举止真是奇怪。”
“是吗?”
“对啊,你看那公子,和你说话时眼神都不看你,我观察好几回了,他眼睛总是往那侍从身上瞟,像是看他脸色一样。”
穆千凝笑了,“那侍从不是带着面具,这你也看得出他脸色如何?”
见她调侃自己,彤云哎呀一声。
“我就是这么个意思嘛……”这时她不知看见什么,赶紧拉了拉穆千凝的袖子,“姐姐你看,方才他从你那拿走的水壶,他没给自己公子,反倒自己喝了!”
穆千凝便顺着她的手看去。
果见那侍从往水边走了几步,接着背过身去,似是摘下了脸上面具,接着仰面喝下从穆千凝那儿拿走水壶。
那水壶不小,穆千凝装了不少水,但对方竟一口气全喝完了,最后还将水壶别在自己腰边,一点儿没有给白衣公子的意思。
“他们肯定有问题!”
彤云笃定地说。
穆千凝却没开口,只是眼神落在那侍从身上,眼中带着笑意。
45. 第四十五章
之后几日,两队人同伴而行。
山路崎岖,此处官道也不多,众人便只能在山间行走。
那白衣公子几人倒是很照顾穆千凝和彤云,见她俩是姑娘,便总是走走停停等待二人。
白日里一行人赶路,夜幕落下了便停下扎帐篷。
穆千凝和彤云是没带帐篷,但那白衣公子带了。
可巧,还带了两个,便送了一个与穆千凝。
最开始时穆千凝还拒绝,后来竟心安理得收下了,见那白衣公子的仆从和两个武夫席地而卧,穆千凝也不说将帐篷还给对方。
彤云还奇怪呢。
“姐姐,你不是向来不收别人东西吗?”穆千凝曾跟她说拿人手短,所以出来这一年,甚少收别人所赠之物,“怎么那公子给的帐篷你直接就收下了?”
“别人送了,为何不收?”穆千凝道,“况且这荒山野外的,若是没帐篷,让你睡着地上,你愿意么?”
确实不愿意,荒郊野岭,蛇虫鼠蚁多,先时她们也从未在外面睡过,都是走了官道去客栈休息。
如今却不想,穆千凝接了帐篷,还一起在山里睡起来,这本就让彤云奇怪了。
见她收了帐篷只是道谢也没别的表示就更奇怪。
“姐姐,咱们和他们同行也好些日子了,原本不是打算一直在山里待着的,什么时候去下一个去处?”
穆千凝看她,“你想走了?”
是有点。
彤云犹豫半晌,“姐姐不觉得,我们和几个大男人同行,并不方便吗?”
即便经了这些日子同行,确实看出对方是好心人,可到底还是不方便。
况且知人知面不知心,如今对方好心,谁知道日后如何?
不若赶紧离了各自分开得好。
听了她的顾虑,穆千凝笑了笑。
“不无道理。”说着起身,往那白衣公子跟前走。
见她迎面走来,白衣公子先是一顿,忙开口问:“穆姑娘可有事?”
赶着说话就是为了让穆千凝别再往前,可对方像是没看出来意思似的,还直直往前走。
眼见就要凑到跟前,一旁站着的高大仆从忽然往前几步,挡在两人中间。
“哎,你怎么又……”
彤云早看这仆从不顺眼了,观察好几日,发现对方似乎真是仆从,便十分不满意,尤其见他冒犯自己姐姐,更是不快。
“没事没事!”
白衣公子忙开口,从仆从身后探出个头来。
“穆姑娘说就是了,我这仆从自从死里逃生后性子便有些古怪,我已习惯了,姑娘莫见怪。”
穆千凝也真不计较,笑语晏晏地歪了头,对着白衣公子道:“我二人是来辞行的。”
“辞行?”白衣公子有些惊讶,也顾不得别的,忙起身从仆从背后走出来,赶着问,“穆姑娘是已经到了要去之处,怎么走得如此着急?这地方荒郊野岭,你二人姑娘家独自离去,怎么叫人放心?”
穆千凝注意到,对方说话时,眼神往自己仆从身上瞥了下,又赶紧收回。
她脸上笑意更深。
“还没到地方,但也差不多了。我先前同我这妹妹一路过来,是为了去投奔人的。先时因不知底细也没敢同你说,我那未婚夫婿就在此去五十余里的村子里,我正是要去寻他,他还等着我去成亲呢。”
一席话说得白衣公子和彤云都怔住了。
“姐姐,什么未婚夫婿……”
彤云话没说完,穆千凝转身拉过她的手,叹了口气。
“彤云,你当时年纪小,你不记得了,那小时候总是给你糖葫芦吃的大哥哥,后来爹娘替我与他结了个亲,说等我到了年岁便出嫁。谁知后来他家遭了难,逃去了外乡,没了音讯,后来爹娘去了,我带着你独自讨生活,好容易才寻到些消息,得知他痴心,如今还在等着我呢,这才带着你去投奔他。日后咱们去了他那儿,不说穿金戴银,但好歹不用为吃食奔波了。”
彤云被她一番话说得一怔一怔的,脑子都没转过来。
那白衣公子更是着急,听完这些忙问。
“果真有未婚夫婿?”怎么没听陛下说过啊?皇后殿下还有未婚夫,这闹得什么事啊?
他觉得自己背后汗都下来了。
“我一个姑娘家,拿这个骗人作什么?”穆千凝说着拉了拉身边彤云的袖子,“妹妹,你说是不是?”
“啊?”彤云还在云里雾里呢,骤然被一拉扯,下意识点头,“啊对对。”
白衣公子更感觉如芒刺在背了,身后的视线像刀子要割了他。
“我观穆姑娘年纪尚轻,不想竟有了未婚夫婿。只是就算要去投奔,眼下尚余五十里地,我们相识一场,若果真要去,这后面的路还是叫我等送你二人吧。”
他也是尽力了,实在想不出法子再留人了,总不能说让别人别去找未婚夫吧?
“没事的,来之前我都打听好了,再过了这山,趟过两条河,便是坦途了。”
那白衣公子费尽口舌也没能让穆千凝继续留下,便只能说眼下天色已晚,不若休息一夜,明日再上路不迟。
这回穆千凝没再拒绝,应下了。
当夜,穆千凝躺在帐篷里,身边是熟睡的彤云。
彤云倒是没心眼,夜里听了她一顿胡诌后,竟也不追问为什么她要当着白衣公子面编排出个并不存在的未婚夫婿来。
这会子睡得正香。
穆千凝却没什么睡意。
她看着帐篷顶部许久,不知在想什么。
夜深林静,只听见夜风拂过树叶簌簌作响,偶尔有一两声蝉鸣鸟叫,愈发显得林间空旷。帐篷不远处燃着两个火堆,一是照明,二是为免有野兽半夜袭击,以火堆吓走它们。
火堆燃放,不时间发出噼啪的响声,算是寂静的林中另一种乐曲。
穆千凝听着外边的动静,闭了闭眼,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在上的那只手指尖轻轻敲着另一只的手背。
不知过了多久,她轻轻唤了声彤云。
对方没什么反应,甚至在听了她的声音后,转了个身继续睡。
穆千凝笑着摇摇头,接着轻手轻脚地起身,尽量不打扰对方。
夏日的夜,月明星稀,站在茂密的林间抬头便能看见天上繁星点点,昭示着明日又是个艳阳高照之日。
那白衣公子的帐篷离穆千凝她们的并不远,却也不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此时那帐篷也静悄悄的,一旁两个武夫半靠在树边闭目休息,而那整日戴着面具的侍从此时不知去了哪儿,并不见人影。
穆千凝也没在意,瞥了眼便轻着步子往外走。
他们扎帐篷的地方往前走不远便是条小道,出去便不是郁郁葱葱的茂密丛林了。
穆千凝往前走,似乎并不担心自己半夜离开帐篷会有什么危险,面上神情也很是放松。
走了没几步,忽然听见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下步子来精心一听,那声音却又消失了。
原本这夜深人静的林子里,听见这样动静,该是担忧的。
不知是蛇还是野兽。
可穆千凝却并不紧张,在听见没了动静后又继续往前,她手中也没带烛火,渐渐地,离帐篷和火堆的地方越发远了,直到看不见一点火光,唯有天际银月的光辉洒落,隐约照见地上的路。
这样情况分明不好走,可她却像是知道哪是哪一样,脚下步子并不停顿。
忽地,走出小路的她身影闪了闪,竟消失在夜色中,怎么也找不见了。
林子里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回声音愈发大了,像是在找着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原本穆千凝走过的路后边有道人影出现,月光倾泻而下,隐约照出那人的模样。
——竟是那终日戴着面具的侍从。
此时他高大的身影在穆千凝消失的地方来回寻找,即便看不见面具后的脸,也能瞧出他焦急的心情。
显然,方才穆千凝身后的声音就是他发出来的。
是他一直跟着对方,只是不曾想,夜黑草密,他一晃眼的功夫就将人跟丢了。
此时因为担忧对方安危,又担心对方是不是掉进什么隐秘的洞里,他心中十分焦急,来回寻找,却不曾看见人影。
“该死的。”时间一点点过去,他心中的担忧愈发腾升而出,不禁骂了句,“怎么跟丢了!”
接着又开始找。
可又找了半晌,还是不见人。
他顿时慌了,怕穆千凝真是落了什么陷阱里,也顾不得其他,从袖中摸出个精致的哨,吹响了它。
一时间,哨声响彻整个林间。
歇在枝丫上的鸟听了这响声都吓了一跳,扑棱了翅膀飞走了。
不多时,有疾步而来的响动,下一瞬,七八道人影出现在他跟前,跪地拱手。
“陛下。”
他没摘下面具,只是示意几人先前穆千凝消失的地方,声音低沉地开口。
“皇后不见了,去找。”
“是!”
几人应声后就要散去,却不想身后忽然响起清丽的女声。
“要去找谁?”
这下众人都是一愣,尤其是戴了面具的天子,听了这声音后先是顿住,接着狂喜,下一瞬转身,当看见那月光下隐约可见的熟悉身影后,猛地上前几步,伸手就要将人圈入怀中,却被对方抬手一拦。
“等等!”穆千凝皱着眉脸带怒意,“你这侍从好没脸皮,上来就乱抱人家姑娘么?走开走开!”
说着将人推开,对方没料到她会如此,猝不及防被推了个趔趄,整个人往后一倒。
“陛下!”
“陛下当心!”
先前那几个听哨响而来的暗卫赶忙上前,只是还未扶住对方,对方已自己站稳了。
“婉婉?”刘淮自知已暴露了,也不再装,见对方抵触便喊了声名字,谁知穆千凝听后冷哼一声。
“谁是婉婉,你可别错认了人!我与你不相熟,别乱喊!戴着个面具,哪个认得你是谁!”
听到这儿,刘淮明白了什么,抬了抬手,“都退下。”
那几个暗卫又是应诺,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刘淮这才摘下了面具,露出那张穆千凝许久不曾见的脸。
“婉婉……”他又唤了声。
穆千凝,“陛下终于演累了?这几日戴着面具,看我与彤云,可不跟看笑话似的。今夜若非我炸你一炸,想必陛下还要继续演不是?”
刘淮自知理亏,想上前去,却又怕她不高兴,便只敢站在原处。
“婉婉,朕不是有意瞒着的,朕是怕你,你还是不想见朕,才出此下策……”
“那这一年来派暗卫一直暗中跟着我也是不得已吗?”
“……你都知道?”
开始是不知道。
刚离宫那会儿,穆千凝没什么心思去观察这些,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走走停停看看四处风景。
发现有暗卫跟着,也是一次偶然,但发现之后的穆千凝没揭穿,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她就是想看看刘淮究竟能坚持多久。
从喜田村离开时,她那样笃定不会被追上,就是因为知道一直有暗卫在周围。
只是没想到,离开喜田村后竟会碰到乔装的刘淮。
在看到戴面具的对方第一眼时,她便认出来了。
毕竟共枕一年多。
尤其是扮作仆从,却还是收不了自己那天子性子,谁家仆从在自己主子跟前会那样放肆?哪个当主子的又会这样畏惧自己仆从?
穆千凝一开始是想着揭穿的,后来看对方为了演戏一声不吭,整日戴着面具,便觉着好玩,就陪着闹了这么些天。
这几日她还各种接近那白衣公子,想这激一激刘淮,不想对方竟如此能忍,愣是没暴露。
今夜她故意说了那未婚夫婿的事,不想对方还是不吭声。
这才让她半夜出来,因为她知道,刘淮一定会跟来。
“这些日子看陛下演戏倒是有趣,只可惜我要去找我那未婚夫婿了,明日便看不着陛下的戏了。”
原本还好好的刘淮,听了这句,脸色一下变了。
“什么未婚夫婿,你是朕的皇后,朕从未听两位泰山提起你有婚约,又从哪儿冒出来的未婚夫婿?”
听他说两位泰山,穆千凝便知这一年来他应是时常找双亲说话。
“陛下怎么还跟我爹娘问这些?”
“你不在身边,朕便只能找两位泰山问些你以前的事。”他说着又道,“莫要岔开话题,你哪来的未婚夫?”
天知道白日他听见对方说未婚夫婿时心中有多恼火,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强忍着,眼下有机会了,定是要问个明白。
穆千凝笑了。
“自幼婚约是假,但未婚夫婿未必是假。我离宫一年,陛下虽派人跟着,却又不能事事都知晓。陛下怎知这一年我就不会有未婚夫婿?”
天子脸色更差,只是夜幕之下,并不能发现,但周遭凝滞的氛围都体现出眼下他心中的怒意。
“那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叫朕知晓,朕定要……”
“陛下要如何?”穆千凝问,“要治他的罪,还是抓了下狱,又或者,杀了他?”清亮的冷笑声响起,“一年了,陛下还是这样,一点儿没变。”
听出她言语中的讥讽,刘淮心中一紧,忙开口服软。
“婉婉,朕错了,你别生气。”他抬了抬手又放下,显然有些手足无措,“朕,朕不会如何,也不会做什么。朕知道你不喜欢。这一年来朕想了许多,先时是朕太过了,不顾及你的感受,让你难过了。你离开朕一年,朕好似过了半辈子,若非有暗卫隔段时日送了你的消息回宫,朕都不知该如何熬。”
若非思念过甚,他也不会不顾及自己身份出宫会有什么后果,就这样出来了。
还扮作个侍从,连彤云那个小丫头都能呵斥他。
这些日子虽说演得难受,但能一直看着婉婉,他心中也满足了。
原还担心暴露身份后对方还是会抵触他,可适才一番言语,刘淮自然看出对方的转变,哪还敢再表现出昔日那霸道不讲理的模样,赶紧软了语调,做小伏低。
“婉婉,你明知朕最是受不了旁人与你有什么牵扯,为何编个子虚乌有的未婚夫婿来诓朕?就算知道是假的,朕心中也不好受。”
只是如今他也不敢再做什么,否则再惹恼了对方,只怕这一生她都不会原谅自己了。
“你都离宫一年了,这一年来,朕思念你至极,却又不敢打扰你。”他的声音有些低,显然心情也低落,“原想趁着这些日子陪着你,能多看看你,不想一早便被你发现。你若不想看见朕,朕再戴上这面具就是,只是不要离开……可好?”
最后那句问得小心翼翼。
穆千凝沉默的听着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无非就两个意思。
想她了,和不想离开她。
“我也不是非走不可。”半晌,她才徐徐开口,“但你要答应我几个要求。”
“好,是什么,只要你说,朕都答应!”
“先别应的这么快,万一我说了,你做不到呢?”
“若做不到,朕立时就走,日后绝不出现在你跟前。”像是怕穆千凝不信,他便又加了句,“再昭告天下,皇后病重不治,举国哀悼。”
这倒比空口许诺再不见她要有分量得多。
穆千凝顿了顿。
“第一件,我还不想回宫。”
“好。”
“……第二件,我不想要孩子,不是现在,是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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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要。”
原以为对方会犹豫,毕竟身为国母,对方是天子,若不要孩子,便意味着江山后继无人。
可刘淮依旧是不曾犹豫便开口说好。
“朕答应你,今生不要孩子。”
“果真?那日后你的皇位,谁来继承?”
刘淮笑了笑,“这江山,有能者居之,皇室宗亲,难不成还寻不出个好苗子么?”
他想要的,从来不是帝位。
穆千凝抿唇,半晌说出最后一个要求。
“第三件,你明日就回宫,暗卫可以留几个,其余的全撤走。你不能再跟着我,我什么时候想回宫了自会回去。”
前两件答应得毫不犹豫的刘淮,听到这件时,却迟疑了。
“婉婉,你明知朕……”
“三件事,你答应了,我日后就会回宫。”穆千凝没等他说完便道,“若有一件办不到,你方才自己说的,日后不再见我,大夏也不再有国母。”
“……”刘淮沉默了,他的指尖在黑暗中松了又紧,好一会儿才艰难开口,“好,朕答应你,明日就走。”
第二日一早,睡了一夜的彤云醒来后,惊讶地发现,原本在她们旁边扎帐篷的白衣公子主仆竟都不见了踪影。
“姐姐,发生什么事了?”
她去问穆千凝,对方只是笑笑,也没回答,说了句。
“走吧,该继续我们的行程了。”
-
柳嫂子在村里当了半辈子的悍妇,要强了半辈子,不想有一日竟有机缘,京中来了人,说是皇后感念她恩德,请她入宫相见,还叫她带上两个孩子。
到了京城,休息了一日,便有那气派奢华的车舆来接她入宫。
柳嫂子一路都在打鼓,生怕自己被发现其实不认识皇后。
京中来人时,她便说了,自己不过一介农妇,一辈子没离过喜田村,哪里认得什么皇后殿下?
可来人却说,皇后指名带她入宫,好说歹说将人劝走。
走得时候村里的人还羡慕,都问她上哪儿认识的皇后,把她自个也问懵了。
车舆到了含元殿外便换成辇轿,她就这样战战兢兢地被抬去了长安殿。
心中还想着若是一会儿被发现不认识皇后该怎么办,却在到了地方后,见着个眼熟的人。
“彤,彤云?”她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确认眼前衣着华丽的人是先时在喜田村跟着穆千凝身后跑的那小姑娘,想了想赶忙跪下,“见,见过皇后殿下……”
原本自告奋勇来迎她的彤云一听吓了一跳,忙上前拉住她,“柳嫂子,可别认错了人,我不是皇后殿下!”
“啊,不是?”那怎么衣着如此华美,和一旁的宫娥不似一般模样。
“这是安阳郡主,陛下半年前封的。”一旁的宫娥笑嘻嘻地开口,“郡主先时和殿下一同出宫,柳嫂子不知道,也难怪错认了人。”
早在柳嫂子入宫前,这长安殿上下便都知道她这么个人了。
听得这话,柳嫂子才反应过来。
“啊?这么说,皇后殿下是……”
“是我。”
清丽的女声响起,柳嫂子忙转过头去。
许久未见的穆千凝身着一袭淡紫色衣裙,言笑晏晏地走来,而她身旁,是从未见过,衣着龙袍的男子。
柳嫂子脑子空白了瞬,回过神来后,赶忙跪下行礼。
这一日,柳嫂子在长安殿待了许久,除了安阳郡主和殿中监于胜,殿内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后来柳嫂子离宫前,是皇后殿下和陛下亲自相送。
安阳郡主倒没跟着去,留在长安殿。
她虽封了郡主,却总不回自己府上,没事便赖在长安殿,说是想再伺候皇后。
陛下因此还跟皇后闹了几回,最后都败下阵了。
只得听了皇后殿下的,在这长安殿留了个住处给安阳郡主。
“那柳嫂子命真好呀,才刚出来时,听说陛下在京中特赐了座大宅子,许她带着孩子丈夫居住。还说请当朝鸿儒做她孩子的夫子,若日后学成有得,还可入朝为官。”
“是呀,真羡慕,原本只是山野村妇,如今一跃登天了。”
这些话是几个小宫娥说的,恰好被留下来的彤云听见。
“再说?命不要了?”
见被听见,几个宫娥忙告罪求饶。
彤云自己也是宫女出来的,自然不会罚,只是冷着脸,叫她们都散了。
眼见小宫娥们谢了恩小心翼翼离开,她才轻轻叹口气。
这些人,只知道羡慕,也不想想,柳嫂子为何会有今日?
就像羡慕她封了郡主,却不想想为何一样。
都是只看果,不看因的。
-
另一边,将柳嫂子送到命妇院外,眼见着对方上了车走了,穆千凝才回过身子。
“也不知柳嫂子喜不喜欢那宅子,若是不喜欢,只怕她不敢来同我说。”
“你亲自相看,怎会有差?”刘淮笑着拉过她的指尖,纳入掌心,“放心,朕叫于胜挑的人都是知机精明的,若有不满意,自会来回朕,届时再换个宅子就是。”
穆千凝点点头,又想到什么,“喜田村的人不能都接了来,先前托陛下替我谢他们的事,可都办好了?”
“放心,你说的话,朕哪敢不从?”
她便笑了。
“说的我跟个悍妇似的,我也只是想让帮过我的人都有个好结果罢了。”
“婉婉不是悍妇,是朕自己不敢不听你的话。”刘淮轻轻摩挲着她的指尖,“都是帮过你的人,朕心里有数,不会亏待了去。”
穆千凝这才放心。
自她半年前回来,陛下果然变了许多,在她跟前再没表露出那偏执可怖的模样,性子也温和了不少。
这也是她最终留下不走的原因。
她对陛下并非无情,当初也是因为心中压抑才想着要离开。
而得她留下的天子,自然不敢再做以前那些蠢事,这半年来对她百依百顺,知道她与彤云亲近,还特封了彤云为异姓郡主。
原本还抱着点私心,想着封了郡主彤云总该出宫了。
不想竟让两人关系更亲密了。
这倒让他后悔不迭。
“对了,昨日陛下与我说,过些日子去秋狝,可都准备了?”
说起来这还是穆千凝第一次去秋狝呢。
见她有兴趣,刘淮赶忙道:“婉婉不必操心这些,朕都嘱咐人去准备了。这回秋狝,你正好替朕瞧瞧,先前同你提过的,那几个宗亲家的世子,可有还行的。”
自穆千凝回宫,刘淮竟真没替要孩子的事,且前些日子还给她看了几个宗亲家世子有关的册子,说是若有还行的,便要着重培养。
穆千凝原本没当回事,如今听来,对方竟是认真的。
“陛下,果真这江山要送人?”
天子摆手,“如何叫送人?都是宗亲,与朕同姓,谁来坐这皇位不都一样?”
穆千凝笑了,“这万人之上的位置,你真舍得拱手与人?”
“如何不舍得?”两人此时已走了不少路程,身后跟着的宫人也不敢靠近,都只是远远跟着,刘淮便也不管其他,愈发攥紧穆千凝在自己掌心的手,“朕很久之前就说过,若是这世上,只有你与朕该多好。江山与人,朕与你便可离了宫去过自己的日子,这样的事,朕千万个愿意。”
万里江山,也比不上与身边人的朝朝暮暮。
见他神色认真,穆千凝没说话,只是默默回握住他的手。
而另一只手,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抚上自己的小腹。
也许往后,这江山不用与人呢?
只是现在,都是未定之数罢了。
思及此,她扬唇轻轻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