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沟里人家》 第1章 家暴 你要说老海怪对女人不动心思,这话,恐怕连鬼都不信;你要说老海怪稀罕女人,天天爱跟女人黏糊,这话,同样连鬼也不信。 老海怪说,养女人,就跟养牲口一样,养着,用着,却不能惯着。 老海怪说,打出来的老婆揉出来的面。 女人是苦虫,不打不行。 要说老海怪不会种地、不会过日子,你可以不信,不过有一件事,你必须得信,那便是老海怪打老婆在行。 老海怪心如其貌,性情暴烈刁蛮,心狠手辣,行事霸道。 老海怪家住辽南吴家沟。 吴家沟其实不是沟,是山中的小块盆地。 据地方志记载,清嘉庆年间,山东泰安府吴氏兄弟二人,为避家乡连年的蝗灾,闯关东来此地安家垦殖,繁衍生息,形成了今天的吴家沟村。 从那时推算下来,到老海怪这一辈儿,已是吴氏家族在吴家沟的第九代传人了,出了五服。 日子久了,吴家沟人相互难免衍生出许多恩恩怨怨,彼此已不再像一家人那般亲近了。 老海怪家在村里,人缘就不怎么好。 老海怪家的坏名声,都是打老婆招惹的。 至今吴家沟人,只要谁家两口子打架,亲戚里道去劝架时,都会责怪那家的男主人说,“你怎么跟老海怪家人似的。” 老海怪家的爷儿们爱打老婆,在吴家沟颇负盛名,这一点,甚至连老海怪本人都不否认。 老海怪记事时起,就见识了爷爷和父亲打老婆的功夫。 爷爷打老婆,无外乎是因为老婆做错了什么时,打;什么事没做利索时,打;训斥老婆,老婆敢顶嘴时,打;他在外边受了别人欺负、惹了气,回家后,要拿老婆出气时,打;在外边赌输了钱,回家后被老婆数落时,打;吃醉了酒,打。 爷爷打老婆的方式,也是简单明了,通常是一言不合,操起灶下的烧火棍,不顾头腚地打。 至于父亲打老婆,原因大致和爷爷差不多,只是方法不太讲究,比爷爷更简单了。 父亲打老婆时,眼睛里会充血,红红的,随手摸到什么,拿起来就打。 老海怪清楚地记得,母亲最后一次挨打,是在他十岁那年的夏天。 圈里的猪叫唤了,从地里回来,正在卸车的父亲,埋怨妻子没有把猪喂饱。从街上往家里抱草的妻子顶撞了一句,脾气暴烈的丈夫忍耐不住,随手抓过门边的一条扁担,狠狠向妻子抡了过去。 这一扁担打得结实,妻子当时就昏死过去,嘴里开始往外吐血,就此卧炕不起。 日后虽说请来几个郎中救治,终如热水泼在冷石头上,不见丝毫起色。 母亲在炕上躺了半年,冬天里过世了。而这距爷爷把奶奶打死的时间,仅仅相隔两年。 村里人都说,老海怪家宅基的风水不好,克女人,嫁到老海怪家的女人,一般是活不过四十岁的。 老海怪和父亲、祖父,都是三世单传。把老婆打死后,吴家只剩下了三条光棍。 那会儿,老海怪还小,父亲只好兼起操持家务的活计。 冷丁做起家务,还真做不出个样儿来。三条光棍,只好饥一顿,饱一顿,冷一口,热一口,将就着过着。 ——如果有看官喜欢此文,又觉着更新得不够快,不妨先去看看我的另一篇已经完稿的《骗子世家》—— 第2章 续弦 没过两年,老海怪的爷爷就卡嗒死了,老海怪也卡嗒得够呛,面黄肌瘦的,小脖梗精细。 老海怪的父亲,也有些煎熬不过,体悟到居家过日子,离了女人,还真的不行,就有了续弦的打算。 父亲先后托了几个媒人,提了几回亲,女方一听说是吴家沟老吴家,不问好歹,开口一句话“拉倒吧!” 多方求亲不成,老海怪父亲也有些灰心。 这时,常到村里挑担卖货的刘小货郎,给老海怪透露了一个消息,说是皮口码头上,常有渔船从海南山东家那边贩来女人,价钱也不贵,一般十块大洋,就能买一个回家。父亲听罢,又有些活心,叮嘱刘小货郎帮他留心。 大约过了半个月,刘小货郎又来到吴家沟,说他打听清楚了,皮口码头又运来了一批女人,正在出货呢。 父亲听了,耳眼儿里冒出脚来,当即回家取出十块大洋,又给牲口备好草料,大半夜套上车,带着儿子一块儿去了皮口。 天过了晌,父子二人才到了码头。寻人问路,打听到卖女人的地方。父亲把车赶到一户大院门口,见大门紧闭,正要上前敲门,大门“吱”一声开了,从里面闪出一条莽汉,身穿黑色对襟褂,腰间扎着黑腰带,黑脸堂,剃着光头,操着一口胶东口音,冷冰冰地问老海怪父亲,“你要干什么?” “买个人儿。”老海怪父亲说。 “你要?还是他要?”那莽汉指着车上坐着的老海怪问道。 老海怪父亲这会儿有些不好意思,脸热了一下,喃喃道,“孩子还小呢,俺想要。” “钱带来了吗?”那汉子又问。 “带了。”老海怪父亲,拿手摁了摁肩上的褡裢说道。 “进来吧。”那莽汉说着,闪身让老海怪父亲进院。 父亲转身把鞭子交给车上老海怪,嘱咐儿子在外面看车,自己跟那人进到院子里。 那人在前面领路,边走边把这里的交易规则,告诉老海怪父亲,“咱这个买卖,虽说是个血财儿,可也得守买卖的规矩,公平交易,童叟不欺。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卖人和卖牲口不一样,买牲口,看看牙口儿,看看膘情,看看块头儿就中;卖人却不行,除了牙口儿,膘情,块头儿,还有个模样,有人喜欢单眼皮儿,有人喜欢双眼皮儿,有人喜欢长得白的,有人喜欢长得黑一点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嘛,价码也不好定。 “有些人来了,挑来挑去,挑花了眼,磨磨叽叽的,一天也谈不成个买卖。好在咱这儿要价也不高,索性统统一口价,十块大洋,随命儿趟,你要是有意呢,先交给我十块大洋,进去搬一个就走,怎么样?你听懂了没?伙计。” “懂了,懂了。”老海怪父亲觉着,这人说话挺实在,连声应许道。 “那好,把钱给我吧。”那莽汉把手伸向老海怪父亲。 老海怪父亲,赶快从褡裢里摸出十块大洋,递给那莽汉。 那莽汉接过大洋,拿出一枚,拇指和食指掐住大洋中间,朝大洋吹了一口气儿,放到耳边听了一会儿,直听到铮铮的声音消失,才放心地把大洋揣进怀里,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冲老海怪父亲说,“进去搬一个吧。” 房门打开,屋里空无一人,只在地上,胡乱放了十几个麻袋。麻袋里不知装着什么,麻袋口用麻绳扎着。老海怪父亲愣愣地站在门口,不肯进去,两眼疑惑地望着莽汉。 那莽汉猜出买主的疑惑,指着地上的麻袋说,“喏,那不是嘛。” 老海怪父亲这才明白刚才莽汉领他进院时,说的那番话,心情豁然开朗,紧迈脚步,走进屋里。 第3章 上当 这些女人虽说被麻袋套住,可是根据麻袋被撑起的幅度,大约能判断出里面女人的身材。这让老海怪父亲挺为难。乡下人娶亲,讲究的是膀大腰圆,有一把子力气,能干活儿。 可是,眼下自己的年岁,也不老小了,体力日渐不济,要是娶一个大块头儿老婆回家,万一镇服不住,那后半生,岂不要受老娘儿们的气?这样一想,老海怪父亲把目光,移到了几个相对小一点儿的麻袋上,最终相中了一个。 身边的莽汉,见他心有所主,朝那麻袋上踢了一脚,麻袋里的人立时挣扎了几下。那莽汉冲老海怪父亲说道,“看见没?活的,搬走吧。” 老海怪父亲得话儿,喜滋滋地搬起地上的麻袋就走。 那莽汉紧跟在后面,到了大门口,一当老海怪父亲后脚迈出了大门,那莽汉立马关上了大门。 父亲把麻袋轻放到车上,急三火四解开麻袋,想看看自己花十块大洋买来的新娘,是个什么模样。 不料想刚把麻袋取下,父亲差点儿没吓瘫。从麻袋里出来的,是一个老太太,比他母亲还老,年龄至少七十多岁,牙齿都掉光了,干瘪的小嘴,像被人从她脸上剜的一个窟窿,脸上的皱纹,从眼角一直延伸到耳根子,头发蓬乱,几乎全白了。 见到有人把她从麻袋里拖出,像似见了救星,开口便说,“孩子,给口水喝。这帮瞎鬼,渴了俺一天啦。” 老海怪父亲,兀地像被人扔进了冰窟窿里,心都凉透了,知道自己让人给骗了。 想到那十块大洋,是他积攒几年的全部家底儿,如今却在这里打了水漂儿,一股怒气,直冲脑门儿,他攥紧拳头,想找那莽汉讨个说法。 转身看那大门,已紧紧关上,想想刚才进院时,莽汉跟他说的那些话,才恍然明白,那莽汉已替自己做了铺垫,留了后手,提防买家看见货色会后悔,找他麻烦。 看来,那莽汉也不是白给的嫩茬子,而他呢,也绝不是第一个上当的人,这块儿,又是他们的地盘,自己年龄也不老小了,在这块儿和他们叫阵,哪里能讨到便宜?思量了一会儿,老海怪父亲强压住心的怒火儿,回头冷冰冰打量一会儿车上的老太太,低声问道,“你打哪儿来?” 老太太这会儿也镇定下来,蠕动着干瘪的小嘴,抱怨道,“俺在威海卫大街上讨饭,这帮瞎鬼,圈拢俺说,能帮俺找个吃饭的地儿,就把俺弄到船上,到了这旯儿,也不知是什么地方,晚上吃了饭睡觉,白天就给俺套上麻袋,躺在地上,还不让俺出声呢,谁出了声,晚上就不给饭吃。” 听了老太太的诉说,老海怪父亲,就明白了这伙儿人贩子勾当,现在他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听老太太絮叨完,老海怪父亲握着鞭杆,眯上眼睛,打量一下偏西的太阳,低声说道,“你下去吧,我要回家啦。” “怎么?”老太太颇不理解,问道,“你不要俺啦?这些瞎鬼,骗俺呢,俺得找他们要饭吃去。”说着,老太太挪动身子,下了车,弓着背,一步三晃地,往刚才出来的大门那儿走去。 看看天色不早,老海怪父亲甩了声鞭响,急急往家赶去。 老婆没买到,又白白搭进十块大洋,家里的日子,越发没了起色。眼看儿子到了长身体的节骨眼儿上,家里饮食跟不上,把一根独苗弄得黄皮腊瘦,老海怪父亲就有些揪心。 正是这会儿,听人说,离吴家沟不远的陈家店,有个陈老先生,在家里设馆开办私塾,学费也不贵,一年只收两块大洋,管吃管住。老海怪父亲就活了心,想要把儿子送去上学。 一来呢,可让儿子识几个字,免得成了睁眼瞎;二来呢,那里管吃的,伙食再不济,想必也比家里饥一顿饱一顿的强得多,可以让儿子吃饱肚子,长高身子骨。 打定了主意,老海怪父亲在屯中东凑西借,凑足了两块大洋,送儿子去了私塾。 辽南在大清国时,已割让给了日本,属日本关东州治辖,这里的人现在都成了皇民。日本人来这里开办了公学堂,公学堂里由日本先生讲课,为笼络地方孩子们入学,公学里只收很少的学费。在公学堂里,孩子们学的是日语,朝拜的是天皇。 有些人显然对当皇民心有不甘,怕孩子们将来会忘记了祖宗,情愿把孩送进不带任何功利的私塾。 陈家店的老陈先生,是个老学究,曾经考中过大清国的秀才。 大清亡了,国土割让了,秀才也成了不值钱的烂菜,幸亏还有一些不愿当皇民的乡亲,愿意让孩子学国语,陈先生就在家中设馆教书,靠收来的学费,勉强维持生计。 第4章 求学 学堂里的陈设,一应和大清国时一样,正面墙上挂着孔子像,侧面墙上挂着戒尺。 现今教孩子们学习四书五经,已没有任何功利可言,何况老陈先生一家,还要靠这些学生交来的学费维持生计,担心督管得过于严厉,有些学生会受不了,退学回家,这样就等于断了老先生的生意,所以,这把戒尺,陈先生素常,是不排上用场的,只是老海怪来了之后,陈先生才重新用上这把戒尺。 这不光是因为,这吴姓的孩子有些笨,教给的课业,常常记不熟练,关键是这孩子太能吃,每顿饭的饭量,往往能顶上两三个同龄的孩子。陈先生估量了一下,照这种吃法,这孩子家里每年交来的学费,根本不够这孩子吃的,陈先生自个儿还要倒贴若干。 陈老先生一时犯了合计,要是把这孩子赶走吧,这孩子平时,又没犯什么大错,人面上不好说;要是让这孩子家里,再多交点学费吧,又张不开口,毕竟学费两块大洋,一口价,在这一带早就传开了,冷丁让这孩子家里多交学费,陈先生怕这事传出去,会落下个言而无信的坏名声,文化人,到底还要顾及个面子。 思前想后,拿不出个太好的办法,陈老先生就打算,拿这孩子功课不好当话头儿,天天拿戒尺打这孩子的手掌,想用这种苦刑,逼这孩子退学。 却没料到,这孩子自从进了陈家的门,就像进了天堂,饭菜可口,顿顿都吃了个肚饱眼不饱,舔嘴咂舌的,还要拣别人的剩饭吃。只几天功夫,脸上就有了血色,皮肉紧实起来,身体也日渐看长,虽说三不动挨老先生的戒尺抽打手掌,有时手掌被打肿得老高,熊孩子还是乐不思蜀,愿意在陈老先生家呆着。 转眼三年过去了,老海怪的学业没什么长进,身体却茁壮起来,出落成一个大小伙子了,抗击打耐力,越发强韧了。 陈老先生每顿饭,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儿,心里就会偷偷流泪。终于第三年春天,当老海怪父亲又来交两块大洋时,陈老先生忍耐不住,哭丧着脸,央求老海怪父亲说,“兄弟,你行行好,把孩子领走吧。” “怎么?”老海怪父亲有些吃惊,“陈老先生,俺孩子惹着你啦?” “没有,没有,”陈老先生连连摆手说道,“孩子,是个好孩子呀。” “那你干嘛让俺领走呢?”老海怪父亲问道。 “他已经学成了,”陈老先生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和家长解释,便说出了谎话,“再学,我就得拜他为师了。” 老海怪父亲,没听懂陈老先生的话,真的相信儿子学业有成,高高兴兴卷起儿子的铺盖,领着儿子回到了吴家沟,一进村,就对街坊邻居们宣扬,“俺德仁这能儿,学问快赶上陈老先生啦!” 老海怪回家时,刚满十六岁,还没成人,身体却发育得有些过了头儿,身高超过一米八,粗手大脚,膀大腰圆,浑身都是力气。脸上的皮肉厚厚的,嘴大唇厚,向外翻卷着,像非洲人,眼里闪着凶光,看人时,眼里充满了不信任和敌意,像是随时准备迎接别人的挑衅。这些都是从他父亲身上遗传下来的,标准的吴家人肖像。 相书上说,生有此种相貌的人,性情愚顽,木讷笨拙。实际上,恰恰相反,老海怪偏偏能言善辩,还会拿着不是当理讲,说话时,常常能夹带着几句从私塾里学来的斯文的话,让人听了,会觉着他挺有学问的。 和人争辩时,老海怪即便理屈词穷,却也从不肯认输,他总是相信,他永远是正确的。这一点,像他的父亲一样。老海怪行事霸道,对别人,有着强烈的控制欲。 老海怪一进院里,就明显感受到了家里的萧条。 猪圈里已荒芜了,显然家里已经几年没养过猪了;院中无鸡跳鸭鸣,牛棚里还是早年那两头犍子,已经瘦得肋骨凸显,春天了,老毛还没褪尽。 家里的老母狗大黄,也瘦得皮包骨头,拖着大肚子,见到小主人,摇头摆尾地直往身边靠,眼里显露出欢愉;可是,当看到老海怪父亲时,老母狗立时翻了脸,像见到了仇人似的,汪汪吠叫起来。 老海怪父亲有些恼怒,冲着大黄喝斥一声,老母狗立马停止吠叫,像受到剧烈的惊吓,浑身发抖,贴到老海怪身边,寻求小主人的保护。 “这畜牲老了,彪了,眼目前,连自个儿家人都不认得了。”老海怪父亲嘟囔着。 老海怪进到家里,更是大吃一惊。早先家里的几件旧家具,已经不见了,除了灶台和土炕,家里空空荡荡的。 父亲猜出儿子的心思,嘟囔道,“这几年,年成不好,家里没什么进项,家里的东西,能卖的,都卖了,为了供你上学。” 父亲的话里,虽说没有怪罪儿子的意思,老海怪听了,却颇感愧疚,心里生出些许负罪感。 中午,父亲从饼筐里,拿出两个苞米面饼子,往锅里添了些水,顺手把锅叉子架到锅里,又把饼子摆到锅叉上,盖上锅盖,蹲下身,往灶里添柴。 一会儿功夫,就听见锅里滋啦滋啦发出声响。当锅盖边冒出热气,父亲就停了火,起来拿来一只陶碗,从灶台边的盛盐的碗里,捏一小撮盐粒,放到碗里。不待儿子问起,父亲自个儿先开口说道,“今年年景不好,菜也瞎了,收的几棵白菜,也没怎么上心儿,早吃完了。” 老海怪不懂父亲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直当父亲揭开锅盖,从锅叉上拿起一个苞米面饼子,递到老海怪手里,随后自己又拿起一个,擎在手里,另一只手,端起盛有几粒盐的陶碗,在锅底舀了些开水,随后轻摇陶碗,直当碗里的盐粒完全融化,才放到灶台上,轻声对儿子说,“吃吧。” 说完,自己先拿苞米面饼子,在碗里蘸了些盐水,放到嘴里咬了一口。 老海怪这会儿才明白,原来家中,现在连一口就饭的菜,也没有了。 想想在老陈先生家里,一日三餐,菜饭喷香可口,放开肚皮可劲儿造,虽说常常会挨老先生打手板,可比起家里苞米面饼子蘸盐水,那真像天堂里一般的生活。老海怪皱着眉头,学着父亲的样儿,拿饼子蘸了些盐水,将就着嚼了起来。 一口苞米面饼子还没咽下,外面传来狗叫声。父亲朝街门外望了一眼,脸上就有些不自在,强作镇定地冲着儿子说,“去!给倷三大爷看狗去。”父亲说话的声音不是很大,却恰好能让走进院里的来人听得清楚。 老海怪转身出了门,冲着院里狂叫的老母狗吼了一声,老母狗立时停下叫声,夹起尾巴,躲到老海怪身后,低着头,两眼怒视着来人。 第5章 回乡 来人是刘老三,是吴家沟的外来户。 吴家沟人欺生,对外来户本能地排斥,刘家虽说在吴家沟落户几十年了,还是不能被吴氏家族接受,和村里人相处得不太融洽。 恰好老海怪家,在村里人缘也不怎么好,同病相怜,鱼轧鱼,虾轧虾,王八轧了对儿鳖亲家,老海怪父亲,很容易就和刘家人走到了一块儿,刘老三成了吴家沟,了了的几个能和老海怪父亲说得来的人,老海怪家遇上什么大事小情,也愿意向刘家求助。 “大先生回来啦?”走到老海怪身边,刘老三呲着一口黄牙,笑着拍了拍老海怪的肩膀,问了一声。 虽说老海怪父亲在村里宣扬过,说他儿子的学问,和老陈先生一样了,可当听到刘老三称他“大先生”时,老海还是有些害臊,红着脸嘟囔道,“三大爷来了。” 老海怪父亲,站在门边迎接刘老三,把手里的半个苞米面饼子递过去,客气道,“三哥,吃了吗?再吃点?” 刘老三斜眼儿瞅了下锅里,空荡荡的,只是锅底存有一点儿热水,锅台边上放了一只陶碗,里面盛着一点盐水,盐水下边,落着一些苞米面饼渣,心里大觉扫兴,沉着脸,哼了一声,“拉鸡巴倒吧。” 说完,觉着还不解气,又抻着脖子嚷起来,“兄弟,你也不老小了,儿子也这么大了,怎么就不长进呢?看这家里的日子,你怎么过的?” 眼见刘老三嘴里没有好话,老海怪父亲,急忙向刘老三使眼色,拦着说,“三哥,你别急,眼目前,我正找买主,等我把圈里的犍子卖了,一准把钱还你……” “拉鸡巴倒吧!”不待父亲说完,刘老三又嚷嚷起来,“你去看看,你圈里的那两头犍子,都让你卡嗒倒台了,谁要呀?兄弟,你也忒不长进了,成天往梨树园子吴矬子家跑,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咱吴家沟,正经的人,谁上他家去?怎么说你,你就是不听,当成耳旁风,怎么样?眼见好好一个家,让你败光了,还拉下一屁股饥荒。俺家拴柱,眼瞅着等钱说媳妇,你家海怪也不老小了,你这个当爹的,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三哥,三哥,”父亲赶紧哀求道,“你缓我两天,保准把钱还你。” 老三铁着脸,嘟囔一声走了。 老海怪在一边听着,心里有些发冷,隐隐感觉到,自己不在家的这几年里,父亲干过不少下三滥的事。 父亲也似乎看出了儿子的疑心,一当把刘老三送出街门,转身进了屋里,就当着儿子的面,大骂刘老三,“小人!小人!可杀不可交的小人!什么东西,属裂而碗的,他求人行,别人求了他,你看,他就这个德行。” “三大爷刚才,来咱家干什么呀?”老海怪小心地问父亲。 父亲见问,脸上有些不自在,叹了口气,说道,“咳,那什么,这不嘛,你这几年出去念书,家里没钱,我找他借了几块大洋,他就隔三差五地上门来讨。”说完,父亲觉得这种解释,不足以说服儿子,随口又骂了一句,“有这么办事吗?小人!” “三大爷刚才说,你常往吴矬子家跑,那是怎么回事?”儿子又问道。 “别听他瞎白话,”父亲脸上有些发烫,嘟囔道,“有一回,爹牙痛,去找吴矬子买治牙痛的药,让刘老三碰上了,他就望风扑影,说我常去。” 吴矬子,是吴家沟的臭大爷儿,生性刁蛮,在村里没人敢招惹他。 吴矬子祖上,在村东栽了几亩梨树,靠梨树园过活,到了吴矬子这一辈儿,觉得卖梨的收入不行,再加上他为人不守本分,就在家里开设了赌局,靠抽水头赚钱;日本人来了,鼓励村民吸食鸦片,吴矬子脑袋瓜机灵,又在村子开办了烟馆。 一赌一毒,差不多把吴家沟那些不守本分人家的财富,全都吸收到了吴矬子家里。 在吴家沟,一个人,只要沾上这两样,没有不败家的。 吴矬子赚了钱,又开起杂货铺,卖些日用百货,素常吴家沟人一年的开销,差不多全在吴矬子家里。 一日三餐苞米面饼子蘸盐水,不到三天,老海怪就扛不住劲了,想想在老陈先生家的一日三餐,和自己家里相比,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心里的不爽,很快就显露在脸上。父亲看出儿子心里不痛快,一天晚饭时,就扔话给老海怪听,“儿呀,你看,眼下爹也老了,身子骨不中用了,你也不老小了,也该学着当家了。” 果不其然,这句话管用,儿子听过,立马打消了心里的不快,隐隐感到自己稚嫩的肩膀,突兀被什么东西压住了。 第6章 种地 乡下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田而食,凿井而饮。土里刨食是本分,老海怪很快就把从老陈先生那里学来的书云子曰,一点一点地归还了孔夫子。肩上牢牢实实地担起了这个家,每天天刚放亮,老海怪就肩扛着木梨,牵着两头皮包骨头的犍子下地去了,担心会把两头犍子累倒,大多农活儿,老海怪都自己干,却把牛放到有青草的地方吃草。 幸亏老天爷赐他一副好身子骨,勉强没被繁重的农活儿累垮。 家里有十多亩不错的田地。年前父亲留下的苞米种,只够种五亩地,余下的空地,没有种子了。 “去年年头不好,没剩下什么东西。”父亲吱支吾吾地说道。 “那怎么办?把地撂荒了?”儿子问道。 父亲两眼茫然地向地里望着,没有了一丝儿的主意。 老海怪看出父亲的窘态,便不吭声。 上午收了工,老海怪回家吃过晌饭,撂下筷子,出门往刘老三家去了。 刘老三家住在村前河沿上。听见院子里的狗叫声,刘老三的儿子拴柱出来打狗,见了老海怪,顺口说了一句,“海怪来了。”说着,便把老海怪往家里让。 拴柱和老海怪同岁,身子骨单薄,在老海怪面前,像一个还没发育好的小弟弟。 海怪是吴德仁的外号,在村子里,一向是忌讳别人这样叫的,更何况身子长得这么单薄、干巴的拴柱,竟敢直呼他的外号。老海怪气得脸色发紫,无奈眼目前儿,身处人家的屋檐下,不好发作,只能白了拴柱一眼,气鼓鼓地问道,“倷爹在家吗?” “在,”拴柱理会到自己口误,不该直呼老海怪的外号,结果惹着老海怪了,便放了小心,低声说,“在炕上歇着呢。” 老海怪进到屋里,见刘老三正坐在炕头抽烟。 刘老三看见老海怪进来,猜想他爹又要借钱了,自己没脸来了,只好打发儿子来借,心里便有几分不悦,不冷不热地问了句,“是倷爹让你来的?” “不是,”老海怪说道,“我想来问三大爷一宗事儿。” 听了这话,刘老三放下心来,放缓了口气,问道,“什么事?” “俺家眼面前,还有十来亩地没下种,我想问问三大爷,那十来亩地,种什么好?” 刘老三听过,吧嗒了两口烟,思忖了一会儿,把烟灰磕到炕上铜盆里,没直截了当回答老海怪的问话,叹了口气,说道,“唉,早先倷妈活着时,虽说没少挨倷爹打,可那会儿,倷爹好歹还知道过日子。 “自打倷妈老了,倷爹这些年,坏了个煞实,日子不正心过,家底儿也折腾空了,鸡鸭猪羊不养,又不知攒粪,光靠一点牛粪和大粪,能种多少地呀?没有粪,能种什么?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依我看,只能种大豆了。大豆这东西,没有粪,还能结个角,要是种别的,依我看,就是瞎子掌灯,白费蜡。” “照三大爷看,十来亩地,得多少大豆种子才成?” 刘老三翻动了一会儿眼珠子,说道,“一亩地,至少一升豆种,十来亩,怎么也得一斗豆种。” “一斗?”老海怪听了,两眼有些发直,欠着半个屁股,坐到炕沿,耷拉着脑袋,不再说话。 他知道,他们家现在,一粒大豆也没有。一斗大豆种,对他们家来说,简直是一笔巨额财富。 见老海怪坐在炕沿不说话,刘老三猜出他的难处,想想自己家里也有孩子,心里难免生出些许怜悯,想了一会儿,开口说道,“唉,海怪呀,眼下你下了学,回到家里,我看这也挺好,三大爷看你这孩子不错,又知书达礼,现在也不老小了,正该把家担起来,可别再由着倷爹胡来了,古书上说的话,也不能全听,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爹不成器,该禁管的,就得禁管。 “我看这样吧,我原想呢,今年也种二十亩大豆,把地换换茬儿,眼下倷家没有豆种吧?地不等人呀,待会儿,我叫拴柱把大豆种搬出,你拿去种吧。正好俺家还余富些苞米种、花生种,我今年,就多种些花生和苞米吧。” 得了刘老三这话儿,老海怪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儿,跳下炕去,朝炕上的刘老三跪下,蠕动着大厚嘴唇,向刘老三发誓,“三大爷,你放心,赶到今年秋儿,我要是不还你三斗大豆,我的吴字,就翻过来写!” “拉鸡巴倒吧,赶紧起来,海怪,”刘老三忙从炕上下来,扶起老海怪,嘴里不住地嗔叨,“年纪轻轻的,赌什么誓?三大爷信你,才把豆种借你。快拉回家去种吧,眼瞅着快到芒种了。三大爷看你一小就是块儿材料,你只要把倷爹禁管住了,指定能把日子过好。” 刘老三喊来儿子拴柱,把老海怪借大豆种的事说了一下,让儿子和老海怪一块儿,把大豆种过好,老海怪回家套车,把豆种拉走。 只两天功夫,老海怪就把大豆种下。十来亩地,总算没有撂荒。 农忙过后,老海怪又在村里讨来些各种菜种,翻好院子里的菜地,畦了各种常吃的蔬菜,虽说稍稍有些过季,在老海怪的精心照料下,一个月后,老海怪家的餐桌上,总算有了时鲜的蔬菜了,尽管没什么油水,清汤寡水的,可也比只拿苞米面饼子蘸盐水强得多,吃起饭来,也比从前更有滋味了。 第7章 怪事 正当老海怪心情渐入佳境,家里发生了一桩怪事,破坏了老海怪的好心情。 家里的老母狗大黄生崽儿了。 瘦得皮包骨头的大黄,生崽时,已无力站起身子,躺在院子里,吃力地分娩出五只幼崽。 老海怪从地里回家,看到大黄正在生崽,心里挺高兴。走过去仔细一看,心里咯噔一下,吃了一惊。大黄产下的,不是正常的狗崽,而是五只小怪物。 小怪物刚出生时,像一包肉团子,等大黄用舌头舔破肉团的包衣,里面就露出一只血肉模糊的小怪物。 小怪物活像一团鲜肉,蠕动着在地上爬动,却因太娇弱,往往爬不上一步,就摔下身子。五只小怪物的脑袋,活像刚出生的婴儿,脚爪也像人的手脚,臀部却分明生着一条长尾巴。 老海怪吓了一跳,倒吸了一口冷气,冲着屋里喊道,“爹!快来看,大黄下的什么东西?” 父亲闻声从屋里走出,正在痛苦中的大黄,见了老主人过来,呲牙朝老主人吼着,眼里露出剧烈的恐惧。 “爹,你看,大黄下的是什么东西?”老海怪指着地上的五只小怪物问道。 老海怪一句话,把父亲唬得头上冒出冷汗,怔怔地盯着地上的五只小怪物,看了一会儿,喃喃道,“人老了下蛆,马老了下驹。大黄老了。”父亲说话时,眼睛却不敢和儿子的目光相碰。 老海怪从父亲躲闪的眼神儿中,似乎感悟到了什么。联想到回家后,看见大黄每当见到父亲时,都恐惧得浑身发抖,不停地冲着主人吼叫,再看看眼前父亲额头上冒的冷汗,老海怪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对父亲产生了从未有过的鄙视,也不说话,大步流星地走到牛圈边,操起镐把,虎虎地回到大黄身前,抡起镐把,一声风响,大黄立时脑浆崩裂。 老海怪还觉得不解气,抬起脚,一脚一个,踩死了地上的五只小怪物。 父亲被儿子的残暴,惊得后背直冒冷气,强作镇静,嘴里喃喃道,“这是何苦呢?” 老海怪讨厌父亲,不理会父亲在一旁絮叨,拿来一条麻袋,装上大黄和五只小怪物,扛起镐头,拎着麻袋,到自己家地头儿的一棵刺槐下,挖了个坑,埋了大黄和五只小怪物。 父亲看出,儿子似乎已经觉察出什么,先自在儿子面前落了威,此后便不敢在儿子面前拿大,忙的时候,到地里帮儿子干点什么,闲的时候,就在家中给儿子做饭。爷儿俩闷声不响地过活着。 多亏老海怪精心照料,家里两头犍子,很快上了膘,拉车耕地,都有了力气,毛尖也开始发亮。 老海怪平日整天不得闲,或者在地里锄草,或者给庄稼追肥。 这一年老天开眼,雨热同期。到了秋天,老海怪家的庄稼,都有了不错的收成。 收了秋,老海怪在自家场院,光大豆就打出十五石。刨除自家留下用来榨油、磨面、作种的,老海怪往会上的粮公所拉了两车,卖了四十多块大洋。 吴家沟无人不夸老海怪能干,会过日子,比他爹强。就连那些平日看不起吴家的人,这会儿也给老海怪好脸色看了。 刘老三得知老海怪家的大豆卖了不少钱,当天晚上就来到老海怪家,进门就乐呵呵地问道,“怎么样?发了吧!海怪,三大爷说的对吧?春天时,我就说了,今年你种大豆,保管能收,怎么样?这回发了吧!” 老海怪父亲见刘老三进了门,心里颇觉为难,他知道,刘老三是为欠债的事来的。 可今年家里的收成,差不多是儿子一个人挣来的,这会儿让儿子拿钱替爹还债,这话他说不出口;想要把这心思和刘老三说说吧,这会儿家里,又确实有钱。有钱,还不还债,这话也不好说。 左右为难之际,只好尴尬地强作笑脸,王顾左右而言它,和刘老三搭讪道,“可不吗,三哥是什么人?是咱这一带有名的老把式,三哥说的话,那还有错?今年可是多亏了三哥的帮衬。” 说着,亲自给刘老三让了烟,让刘老三炕上坐。 “拉鸡巴倒吧。”见吴家男主先开了口,说些不痛不痒不中用的话,刘老三不耐烦起来,哼了一声,接过烟,装上一袋,擦火点着,狠吸了几口,用拇指把烟锅里凸起的烟烬摁了下去,这才抬眼望着老海怪父亲说道,“我说老大呀,你真得跟倷家海怪好好学学,你看海怪,今年才多大?就知道正经过日子,眼面前,咱这吴沟,谁不夸赞倷家海怪是个好孩子? “再看看你,哪像个当爹的样儿?多亏海怪回来了,要不然,今年这会儿,你还不得要饭住花子房呀?” 刘老三几句话,噎得老海怪父亲喘不匀气儿,腆着脸讪讪干笑着。 老海怪猜出,刘老三是惦着春天里借他家大豆种的事,所以才会这么粗声大气地,来他家里数落父亲,脸上便也有些抹不开。 不等刘老三说到事儿上,抢先开口说,“三大爷,春天里借你大豆种时,我说过,上了秋,要还你三斗大豆种,这些,我都留出来了,这两天卖粮去了,没得空儿,明儿个我就给你送过去。” “不忙,不忙!”刘老三忙拦着说,“海怪,你做事,三大爷放心;倷爹做事,三大爷心里就没底了。” 刘老三话外带音,拿话敲打吴家父子。 老海怪父亲的心里,明镜儿似的,只因为钱是儿子挣的,他做不了主,也就不敢上前兜揽,揣着明白装糊涂,在一旁不打鸣,不下蛋的,不和刘老三搭腔,腆着脸皮,没事似的坐在炕沿边抽烟。 老海怪也忘记了,春天里回家后,父亲曾和他提起过,向刘老三借钱的事,还以为刘老三今儿个来,就是为了开导父亲呢,这会儿也不明就里,不去搭腔。 眼看吴家这父子俩都不兜揽,刘老三也抹不开面子,怕直截了当提起还债的事,会伤了两家的和气,便放下话头儿,闷着抽烟。抽了一会儿,又唠些闲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