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朝书》 1. 误入尸山 《靖朝书》全本免费阅读 冬夜,苍凉的大地漫天沙尘。 程离握紧了乘黄剑,凛冽的寒风袭来,卷起一片苇草,几乎要划伤她的手指,指骨冰凉,一捏甚至能嘎吱作响。 狂风袭来,风刃刮过,几乎要汲取净身上的所有暖意,但她不愿意燃烧真元,此地险恶,真元用一分便少一分。 西方的天空露出暗淡的蓝色,一轮淡月高悬于天幕之上,不远处是望不尽的嶙峋山脉,在千年的风化里形成一重重倒影投射入她的眼里面。 她一身白衣行走于此,身影与一片银白相融,头顶落下鹅毛大雪。 冷,极致而透骨的冷,像是背后有阴森修罗,要吞尽凡人骨血般的,带着冲天煞气。 而明明她是修道之人,应当不易受外物侵蚀。 寒鸦凄切,山谷烈风阵阵,大雪压垮枯枝,留下裸露的根系。 程离迎着风,眉上落住细雪,一张脸如留白的山水画,乌眉墨眼,只有左眼尾的一粒痣与唇留有朱色。 她加紧了步伐,想要去那山谷找一个避风处。 远处的峡谷如同一把巨剑断裂开来,成为一道天险,白色的霜雪覆盖在漆黑裸露的岩石之上,在暗淡的天光下反射着银白色。 她抬头看见了夜幕中已有无数星河的影子,顺着那轮淡月流转。 呼……又是一道漫天风雪刮来…… 一道身影闯入她的眼前,那人穿着一袭褐色长衫,梳着白色发鬓,在茫茫大雪之中挺立如松。 那人如她往昔记忆中的一样,身着单薄,腰间缚剑,另一边挂着二两葫芦,他走得越来越快,几乎要赶上风。 程三问?! “师父-----”程离秉足力气大喊,但是那人仿若是没听到似的,转过那道山谷,从此便隐没了。 程离深吸一口气,冰碴碎裂进入气道,竟是割喉一般的痛,但是她顾不得那么多,用力往前狂奔追寻着那人的踪影。 三年了,自三年前留下那一封信后,他便再也没有回过流域。修道之路漫漫,能有大能者推演自己寿数,他难道也与旁人一般,渡得天劫后便再也不回来了么? 她不信,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西北汾谷关,自是兵家天险之地,不知道葬送了多少战士亡魂。这里地势险峻,易守难攻,高低错落的山脊与岗,连接成天然的屏障,似迷宫一般阻挡着来人,只有来年的春风,能化开千年的寒冰与怨。 她在雪地之中燃烧真元,纷飞的大雪被一道淡黄色屏障拦截,倏尔化作流水滴落成冰。 程离往那人的方向跑去,一脚踏入了那擎天崖壁之间,风夹雪抚过发梢,她几乎有种错觉,仿佛那不是一阵风,而是一道温暖的触觉,有人在她耳边轻声叹息,她调动着五感,拼命想捕捉任何熟悉的气息。 可再仔细一望,却发现那里根本没有什么人!只有无数白骨垒起一座座尸山! 白骨垒成山岗,旌旗猎猎,散发着血腥与腐臭,一截截残肢冻成冰雪,留下褐色的伤痕,去国千年,犹闻铁腥。 这便是,八十前的汾谷之战,葬身在此的万千士兵! 那背影根本不是什么师父,那是不能归乡的战士剔除甲胄之后的单衣,那发鬓不是道士头,而是士兵的盘髻! 浓浓乌云在头顶酝酿,紫蓝闪电在云层当中穿梭,西处挂着一轮满月,那幽冷的月光洒在雪地之上,如同白花花的纸钱。 满月?!满月夜,阴气盛,邪祟出。程离眼瞳一紧,脸色惨白,握紧了剑。 北风呜咽,一滴水砸落在她的手背,冰冷刺骨,她抬头望着凝结着一片乌云的苍穹,繁星早已不见,心里想着:完了。 新鬼烦怨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1】 天边惊起一声炸雷,照亮了整片大地,程离在这一片白茫之中看见了无数士兵的身影在行军布阵,烈马嘶鸣,号角冲锋,一道残破的旗帜招摇,已经全然不认识那斑驳的字了。 “呜-------”金石大角吹响,密密麻麻的寒影冲着她飞来,仔细一看是箭! 她入阵了,入得是百年难散的怨魂之地,这里咆哮若雷的每一只冤鬼,无人入殓,忍受百年风吹雨打,化作冲天怨气。他们在重演,百年前杀敌的一切。 程离手起剑落,以法术结阵,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将这些东西一股脑碎开,脚下落地之处显现出白色八卦之影,防止四面八方的东西冲来近身。 后面来东西了! 一道寒气传来,她连忙转身一跃,回头一看,一个烂的不成人形的士兵扛着一把巨斧正挥手一砍,她来不及逃只能硬接。 这个阴兵身上几乎没用一块好肉,眼睛那处只是一块黑黝黝的窟窿,脖子上有一道长长的血痕,白色红色的皮肉翻出来被冻成了一块,破烂的甲胄被黄土掩埋,形成斑驳锈迹,他一张嘴,里面就吐出腥臭味来。 将士的斧钺与她的剑一碰,闪出铮铮火花,她沉气一跃,将那个战士翻倒去地上,再定睛一看,当时进来的天险之处已被一群阴兵堵住! 她来不及再思考,只得不停闪躲避开攻击,天雷隐动,似有万丈雷霆在云中埋伏。 大地裂开一处处痕迹,枯爪白骨从腥湿的地中向上延伸,程离一挥手将骨爪斩落,一边又要提防这万千阴兵。 “轰----”一道炸雷在她耳边劈开,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晕湿她的衣裳,她抹了一下眼睛,抬头顺着雷击之处望去,不知何时这尸山之上竟然有一方平地,那是镇台!再定睛一看,还有一副未入土的棺椁! 她心里没了底,这片尸山血海,不知道要出些什么邪祟才能如此这般的引来天雷。 山是很特别的东西,即为纯阳,又纳至阴,而这哪里是正儿八经的山,这明明就是用人尸堆起来的地! 中间低四方高,阴气不散只聚,以百年冤魂为注,把这口棺材摆在阵眼上,地下的阴气便会在棺材里上聚集,只要棺材里的东西不出来,估计这阴兵冤魂就不至于为祸人间,但是现在这样子,摆明就是阵法要破! 此为释艮阵!专用纯阳之物镇压至阴,只不过时至今日阴气全聚于这一口棺材,里面的东西怕不是想都不敢想,天道都不能容! 不管是谁布下大阵,这阵法都不能破! 那口黑漆大棺摆于镇台之上,四周用铁链封锁着四角,上面隐约粘着翻飞的符咒,但是这一会儿那碗口粗的铁链居然断了,符咒翻飞如同蝴蝶。 程离心一沉,怕是这百年难遇的劫数都让自己碰上了。她无论如何,都打不过这万千阴兵,自己短短时日,也只能为其陪葬。 她左手捏诀,右手以剑画印,周身闪出淡色的波障,她千万不可让棺中之物出世,否则,这阵法一断,这万千阴兵就要祸乱人间了。 横竖都是死,她以剑破开邪祟,飞身向尸山顶部攀去,希望自己死前还能为这个人间做点好事,阻止破阵。 残破的笙旗猎猎,顺着风都能闻到古战场的腥味。 一只白色的骷髅手抓住她的脚,被她身上渗出的血液灼伤,她狠心往自己掌心一划,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滴落于尸山之土,沸腾灼烧起来,燃起丝丝白烟。 她出生便是纯阳之体 2. 山中暗洞 《靖朝书》全本免费阅读 迷雾重重,程离感觉到了冷,她负剑行走于一道小径,石板路爬满青苔,四周长着繁密浓厚的茅草,风一吹便低头,天空是灰蒙蒙的一片。她放眼望去,这座滩涂之上只有她一个孤零零的行者。 前方有匆匆人影,她正想问路…… 忽然一阵雪来,天地间刹那换了一片颜色,她又回到了那片古战场! 号角连天,烽火战起,瓢泼大雨倾盆而下,雷电炸响,照亮了每一个人的脸,或痛苦、或彷徨,众人的脸覆上白霜,血色旌旗顺着浩荡北风飘扬,金戈铁马,冲天怨气携来。 整座山谷便是当年的万人坑! 阴兵执剑将她包围,她看不见那些人的眼睛,因为他们早已在近百年苦寒之中化作了一具具骷髅。 一把剑穿心而过,她咽中涌出腥甜气息,她立即睁开眼,只见一张苍白的人脸正对着她的面门!她来不及多想,顷刻间掏出佩剑,寒刃出鞘要做势而斩。 那人后退三步,身形灵活,一转身便躲过了她的剑。程离真气耗尽,醒来后又强行使剑,一口血气涌上喉管,她闷哼一声,吐出一口血来,腰膝酸软,只能撑着剑跪下。 那人隔在程离的三尺之外,一身白色单衣,袖口处溅落了几点血色,神色晦暗不明,他轻轻蹲下来,对上程离的眼睛,那人漆黑的瞳孔里闪耀着别的神色,苍白的脸冰雕似的看不出情绪。 他嗓音喑哑,挣扎着开口,但只呵出一口寒气落在程离眼前,如玉般的手拂过程离的嘴角,为她擦去血迹,动作痴迷而虔诚。 烛光暗暗,人影浮动,他眼尾泛着红,水光潋滟看起来十足的暧昧。 但是程离知道他这是什么眼神,邪祟妄想吞食之时便是如此!他饿,要食人。 她转头避开,另外一只手擒住那邪祟的手腕,一股寒凉之气从她手心底下冒,她轻声念诀,一道电流从她掌心之处迸出,噼里啪啦闪着黄蓝交加的颜色,两色流光在那邪祟的手上穿梭,若两条小小的游龙似的,但只听霹雳两声,炸出了一点金色的小火花,便瞬间消失。 程离:“……”她的阳雷电法怎么不管用了!? 那邪祟莞尔,歪歪头,忍不住噗嗤一笑,他此刻感觉自己的手酥酥麻麻的,电流像是挠痒痒一般掠过。 他捏住程离的下巴,拇指轻轻划过她的唇角,坚持将血迹擦去:“有点浪费了。” 话毕,竟将指头放入自己的唇舌之间舔舐,吸尽那之间上残留的血迹,他似乎也被自己这般模样给吓住,皱着眉头,起身将程离扶起来:“道长,失礼了。” 邪祟,改不了啖人血肉的本性!可她本是纯阳之血,这邪祟竟然不怕!? 程离暗紫色的深衣在昏黄的火光下如同黑色一般,但是那袖袍处游走的金龙她却不敢认错,领口滑落她的肩膀,青丝倾斜于地,她这才发现自己胸口处被人用白布包扎了一道,但是现在隐约有些渗出血来。 察觉到这具身躯的压抑,似乎准备随时跳起来给他一剑捅个对穿,他轻声道:“道长,你半月之前受邪祟侵扰,全身上下皆有伤痕,人命关天,庭煜未敢顾及男女大防,只好为你更衣疗伤。” 那人一袭单衣却不怕冷,头发用枯枝简单的盘成了一个发髻,看起来还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的隐逸侠气。但是若不是他身上有止不住的阴气,程离几乎就要信了这一套说辞。 邪祟?不就是你么?程离心想,那天雷要劈的是谁? 高庭煜将她扶起来,程离侧眸瞧了他一眼,黑发白衣,英气俊朗,一双桃花眼显现出他气质中的游逸轻佻。 这人实在看不出几天前还曾是一具白骨骷髅,现在她有伤在身,还打不过他,程离的眸光不免又幽深了几分。 高庭煜将她扶到一旁的石壁盘坐下,一阵阵强烈的阴气透来。 程离僵直背脊,好像他一低头,便会咬伤自己的脖颈。她本身就是纯阳之体,更易感受到阴气波动,这磅礴的阴气压来,她几乎都想与她那找不到的死鬼师傅一起同登极乐世界了! “冷么?”他轻轻问,明明应该是带着暖意,但是让程离听来便是阴测测的,她几乎就想跳起来把他砍成两截。 她僵着脖子摇摇头,顺着石壁坐下。程离低垂着眼睛,避开男人的视线,她如今身受重伤,而对面的邪祟道行不知深浅,但是几乎可以肯定的是,绝对在自己之上。她又应当如何与这邪祟相处,亦或是交锋?成为他的嘴中口食? 她不能死,而这邪祟也不能活,否则天下一定大乱。亦或是正是她的进入,碰巧促成了这释艮阵的一角阴阳失衡。 她几乎要给自盖上千古罪人的帽子了。 那人朝那火里投入一截枯枝,火堆应声发出噼啪碎响,高庭煜云淡风轻的笑笑:“不知道长如何称呼?”程离眼皮又是一跳,竟然连火也不怎么怕,不会大白天还能站在日光下吧? “程离。”她羽睫一颤,咳嗽了两声,自己的胸膛处似乎又渗出血来。 “阵法已破,那万千阴兵呢?”程离开口问,她直直盯着那人的眼睛,不放过他每一瞬的表情,但是他只是露出一点疑惑。 “什么阴兵?我醒来后只看见了尸山血海,却没有一个活物。” “除了你。” 程离暗自捏了一把汗,想来这布下的释艮阵刚开始应该是为了以他的命格来镇压冤魂,但是数年之间,阴阳倒转,他竟然活生生把阴气全部吸入了体内,虽然阴兵消失了,但是他却重新出世。 他葬在这镇台之上,必定与大靖皇室又千丝万缕的关系,否则何故沾染入这大阵之中呢? 程离问到:“敢问公子,大靖皇族与你是什么干系?不然你何故,身着紫金龙纹裳?”这乃天子之服。 他沉默片刻,缓缓道:“那一夜月亮十分的圆,蛮人踏着铁骑突围,我传书于皇城与东境边防军……再然后,我便不知道了。” 他故作轻松地笑笑:“道长,兴许我是打了败仗,否则我又怎会在此呢?既无随从,也无亲信。” 因为他们早已经死了啊,轮回都不知入了几次。 “吾名高戌,生于平成二年秋,率寒衣骑镇守远凉城十年,封号平阳王。”他勾起嘴角自嘲地笑笑,但是倏尔又道: “不知道长要去往何处修行?肯否送在下回往洛京认罪,吾乃残兵败将,甘愿领军刑受罚……。” 洛京,程离未曾知晓这个地方在何处,但是这名字又无比熟悉。 洛京……洛京……她想起来了!那是五十年之前大靖的故都。自成元九年,灵宗便迁都建业,此后不久,洛京便因地震沉入地下,绕山而走的洛水将其淹没,一切便消失在了地面。 如今高戌竟然想去那里!可现在已经是五十年之后,而他的记忆竟然停留在那一刻!这就好比,孤魂野鬼想魂归酆都一般,惊起程离一身冷汗。 生于平成二年,按他相貌,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出头,而到如今,足足已经过了八十年了! “道长,你已昏睡半月有余,奈何这边疆苦寒,我属实是找不到什么草药来。但是你们修道之人不比凡夫俗子,恢复的极快。”他自顾自说起来,全然不知自己早已死了。 程离吞了吞喉咙,这简直是个麻烦摊子,死人,多半是不觉得他已经死了的。 “但是眼下你兴许是提剑动了真气,这伤口又裂开来。你的胸口有刀伤,背后又受锤击,畏寒,所以我才将衣服披在你身上。” 她转头一望,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洞口,外面凄凄惨惨地飘着大雪,偶尔传来几道寒风的呼啸声。 高戌捡了柴生起来火焰,木炭噼里啪啦炸开,周围寂静,仿佛落下一根针都能被听见。 程离双脚盘膝打坐,开始凝神吐息。 倏尔再睁开眼,看见那个男人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瞳孔微沉,他周身阴气极重,但是却不邪,应当是没有吃过人。 程离拎起那个正在烧水的头盔,捧着喝了一口热水,热气暖身之后才缓缓开口:“你还记得自己的生辰是何时么?” 他仔细思索道:“八月十三夜子时。” “子午酉卯成格,一生帝王命。”【1】 “戌者,灭也。火死于戌,一阳将尽,五阴方盛。【2】”这名,本意为刀斧武器,实为大凶,配上他的命格,压在这里实属古书诚不欺我。 高庭煜道:“道长说话实在是有些偏颇,太子之位早已传于我皇兄,我又怎该是帝王命呢?” 他眼色一沉,浅浅笑道:“这里四下无人,我只当道长说笑了。” “并非是我胆子大,而是你命格如此。此阵法,必须天子命格压镇。我记不得凡尘年历,约莫算来如今应当是——” “定安十一年。”她抱着这个头盔,想来百年前的战盔质量真好,但是转念又想这头盔的主人已经化作了那尸山血海之中的一抷黄土,不免得感怀起来。 高庭煜的眼中掠过一瞬震动,他问:“当今天子是谁?” 程离:“明宗高易。”但高庭煜摇摇头,他并不知晓。 她想,有些邪祟是不觉得自己死了的,她这般简单的戳破这个事实,万一他邪气大发,自己一生伤病绝对不是对手。 邪祟分三个级别,满月、弦月与朔月。其中有形无神的叫做尸,无形有神的叫做鬼,而有形有神的便叫做怪。 而无形无神的便叫做希夷,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只存在于古籍当中,谁也没见过。 满月夜阴气最甚,所以无论是再弱小的邪祟也敢出来危害人间,弦月次之,最后是朔月。又可在弦月与朔月中细分为上弦月与下弦月,小朔月与大朔月。 世间邪祟大多不过满月、下弦月,偶尔能遇到上弦月。朔月以下的尸与鬼,皆不可照见日光,但若是他们跨越朔月这一道门槛,修炼到了极致,便几乎不受天地阴阳之气干扰,无月之夜甚至白日,都能行走人间。 程离偷偷握紧了剑,随时提防着他,免得他近身发狂。 高庭煜静若枯竹,发丝随意垂落在他的肩胛,一双眼古井无波,像是入定了一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程离松了一口气。 但她也不知该如何送他去该去的世界,真是惆怅,她作 3. 洞中修养 《靖朝书》全本免费阅读 翌日晨,程离醒来发现火堆已经熄灭,有淡蓝色的烟雾升起,转眼一看高庭煜已经不知去向。她打坐运使真元,发觉自己已经渐渐恢复了体力,待她完全恢复了实力,一定不能让高庭煜作乱人间。 程离走出洞口,发现太阳居然出来了,并且明晃晃的灼伤着眼睛,在雪白的大地上留下金色、银色的反光。她伸处手指,看见日光洒落在她的指缝,指尖一片胭脂红色,她身上的这一剑紫金龙纹裳,她仔细摸着这料子,想必是极好的,竟然不沾风雪。 她将这件衣服脱下,换上了自己的白衣,外袍下摆处有撕裂的地方,想来,被他用来拿给自己包扎了吧。 程离突然有些害怕,说不上这种莫名的感觉。在这千山鸟飞绝的雪山深处,只有嶙峋的山石裸露,极尽原野,偶尔能看见几棵被风摧残的枯树,她就算耗尽全力呼喊,也只有空荡荡的余声,那个骷髅不会是祸乱人间去了吧? 她亲眼看见那人从一具骷髅化为人形,就算在这样的暖日,他也不惧日光,只有朔月以上的邪祟才能如此。尽管他的手是温热的,但是……这太奇怪了。 高庭煜绝不能走出这里,不然人间也许将有祸患,将他封印在此的人,也许是程三问,或许是国师,但只有出了这雪山,一切才能问清楚,但是偏偏,绝不能出去。 “高庭煜——”如果他一意孤行,她不管如何也要将他耗在此处。她一定要找出超渡他的法子,让他没有痛苦的离开。 但是这空旷的雪原,只有风声与回声回应。 不远处,她看见有个人从巨石那边绕出来,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衣亦步亦趋,雪埋没了他的小腿,每踩一步就落入松软的雪里,他将头发随意的披散,被风吹的飘散起来,像是一张黑色的网。 高庭煜今早醒来的时候发现一只野雁在洞口,那只雁不知道吃了些什么,羽毛滑亮,尾翼青紫。就是呆头呆脑的,只留下一对黑眼珠孤零零的转悠,兴许是被他们点起的烟火吸引了过来,那雁居然不怕人,尽管看见高庭煜想伸手便飞了。 他一路追寻着这雁,最后还是被他逮到了手里,待他想要往回走的时候,便听见有人在喊他,想来是程离醒了。 在这荒芜雪山之中相遇,也算得上是一种缘分。 高庭煜心里像是有些麻雀踏心似,便马上开口回他:“我在这里——” 只见程离使了一个诀,提剑便飞奔而来,他心里想:这么着急? 那女冠神色冷淡的问他:“你去哪了?”但是他还是从话语里听出来了点不同寻常的微妙。 他撸起袖子,手里拎着的是一只雁,他道:“这荒山野岭,没找到什么吃食,我怕你饿着。” 程离一路并肩和他走在一同,十分小心斟酌开口:“辛苦你了。”看来自己还是误会了他,他并没有想要跑掉的意思。 程离非常自如的接过雁,又去外边抱了一堆雪和冰,放进头盔里,等煮开了就能烫毛。从前程三问特别喜欢吃烧鸡烧鸭,但是外边买来太贵,于是他美名其曰吃点新鲜的,程离便练就了一手极好的杀鸡手法。 程离把新鲜的禽类交给程三问,再由他煎炸煮烤,两个人能坐着吃一下午,尽管修炼之人,本应该辟谷,吐息天地精华,但是么,他总有放不下的一口。 程三问坐在中庭,瘫在摇椅上,一边翘着二郎腿,一边咂摸一口酒,美滋滋道:“吃鸡又喝酒,活到九十九呦!” 高庭煜看她砍头、剥皮拔毛行云流水,非常娴熟的接过来这只雁子将它架在火上烤,他这时候显现出自己的水平来了: “从前和营里的兄弟一同打些野味的时候,它们最不喜欢的就是吃这个雁子,雁子既不长膘,肉又少又柴,但本王在烤雁子这方面简直是登峰造极,军中无一敌手……” 程离多想告诉他,你的兄弟们,坟头草估计都比你高了。 但是她十分理解,有些邪祟接受不了自己已经不是人了,但是还是会按照人的行为处事来做“人”,现在忤逆他,也许他想不开就要干点幺蛾子事。 于是程离只能非常沉默的点头。 火焰舔舐着雁,它的皮肉留香,程离发觉他手艺确实不错:“只是有些奇怪,这雁子怎会出现在这里呢?” “大雁一般都是成群而行,这里天寒地冻,并非是他们生长的地方,也许是有人豢养。” “既然是有人养着,那说不定这里离人烟之处也就不远,待你伤好了,我们便出去罢。到了洛京,我一定向父皇请婚,道长救我一命于深山之中,我自当以身相许,同道长结为连理,夫妻共荣。” 4. 出山天雷 《靖朝书》全本免费阅读 一夜霜寒,蓝色苍穹如镜湖一般悬于高空,一抬头便是万千星河流转,远处那漆黑的岩脊是千年风化水蚀形成的尖顶沟壑,夜色下远处黑色的群山留下模糊的剪影,大地铺上雪白,竟连一对鸿爪之印都无,一阵风来,细细的雪砂又将一切抚平痕迹。 高庭煜孤身坐在洞外,寒夜将风雪灌入他的袖袍,他的鼻尖微红,神色淡漠,低垂着眼,如一尊神像睥睨瞧着众生,但是他说话却一点不慈悲: “瞧见一只雪兔,但是让它跑了,今晚又没有吃食了。”他百无聊赖的将雪搓成了一个雪球,又搓了一个更小的,两个叠在一起,变成一个歪歪扭扭胖乎乎的小雪人。 程离在山洞盘膝打坐,一道淡黄色的光波在她的丹田内流转,她轻轻的挥动了一下臂膀,发觉自己的伤势快要痊愈了。 高庭煜走入山洞,紫色衣摆曳地,目光流转,打量程离:“道长,大半月余,我在这里坐着都要长草了,你身体应该已经痊愈,我们便上路吧,去国都。” 程离站起来摇摇头,道:“你不能出去。” “为何?” 不等程离回答,他便道:“噢,我知道了,你还是要说我不是人。邪祟要是入世,恐天下大乱是吧?但是,我想我应该是人的,我的手分明就是热的。” 相处了大半个月,高廷煜自感与程离热络了些许,便时常说些俏皮话。 要不是尸山阴兵确确实实发生过,而不是做梦,她差点就信了。 “你在释艮阵阵眼之中,以万千阴兵阴气为注,那些阴兵不是别人,他们从前是你的属下兄弟,抑或是仇敌。众人身死,而你独存,你不怀疑么?” “我亲眼看见你从一具枯骨变成活人,我是不会让你出山的。” 高庭煜不是不怀疑,为什么偏偏是他躺在这里呢?他在这天寒地冻之处几乎不感到冷,也不感到饿,尽管他从前曾短暂的修行过,但也绝未有不食五谷,寒暑不避的成效,于是他带着点探究,含蓄的问:“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说那么一点可能,我这种叫做成仙……” “吾乃平阳王,功德无数,所以我便死后成仙,那三道天雷,便是我要渡的劫,你现在看我寒暑不避,自在如风……” 程离打断了他的话:“纯阳者仙也,纯阴者鬼也,阴阳相杂者人也【1】。你身上阴气太重,怎么算得上成仙呢?” 高庭煜咂摸着想了想,又开口:“如果我死了,那我遗愿还未了,你是修行之人,知道我们这种,莫名其妙死了的人怨气冲天吧?我想回皇城看一眼,我总感觉我忘了些什么……” 程离:“不行。” “等我超渡了你,我会完成你的遗愿的。” 高庭煜一挑眉,问:“你还会超渡?你不是剑修么?” 程离不太好开口,她最多只会念上那么几句经文,她从没有学过,现在又从何而学起呢? “不如这样,你把我送出去,找一个什么道观寺庙超渡我?”高庭煜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着,程离摇摇头。 他又补上了一句话:“可是我要是被超渡了你怎么办呢?” “我说好要同你成亲的,我要是死了,你嫁给谁呢?我知道你是修道之人,但是修道之人就不会懂爱了么?你就别超渡我了,等我回了皇城,你要是不喜欢这金山银山,我们二人往后就归隐山林,做一对逍遥自在的闲云野鹤,多舒服!” 他噼里啪啦说了一堆,让程离对他几天前的印象碎了一地,倒像是个话痨。她以为这人从尸山里走出来,必定要心术不正,但这邪祟倒是比其他邪祟开朗几分,没天天都想把她吞入腹中,还说得了好几句人话,属实像人,不愧是能见日光的朔月。 他伸了一个懒腰,拿起一根枯枝将炭火拨弄的噼里啪啦响,嘴里念叨:“日月轮换,我怎么感觉自己最近有点冰呢?烤烤火,暖和暖和。” 程离走出洞外,伸手接住了一片飘舞的六叶雪花,看见它在自己的掌心化成一滩水,顺着手中的纹路向下流淌。 一把寒剑出鞘,流光利落,她翻身挽了一个剑花,风雪好似顺着程离的手形成一道风,猎猎衣袂在其中穿梭,翻身执剑,肩颈与手形成一道巧妙的弧线,她清冷的侧颜似比雪还淡上三分,但是剑法却使得凌厉,一招一式之之中带着肃杀寒意。 高庭煜见程离的剑舞,便在一旁大声喝彩:“好!好!” 她身姿瘦削,但招式有力,每一步都稳稳当当,高庭煜一遍在旁边品鉴,一遍夸耀:“厉害!厉害!” 不过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剑法多了些凌厉,少了分淡然,都说君子之剑若水能够顺化万物,但是她手中的那柄剑若刀似的,若肃杀东风。 待高庭煜走进了一看,发现程离看似飘逸肃杀的舞剑,实际上却是在设阵!一道八卦之印自程离脚下向四面八方散开扩大,在苍穹之下凝结成了一个金色的屏障,程离背剑而来告诉他:“我设下了缚灵阵法,你不能跑太远了。” “……道长,不知你这是何意?” 程离颔首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实在是对不住了。”她设下缚灵阵,能将一切非人众生束在此地。 高庭煜靠近那个阵法,发现落雪竟然是可以穿过来了,看起来薄薄的一层,甚至会随着风吹而韵荡,但是高庭煜把手指放上去,却像是铜墙铁壁一般,怎么也透不过去,不过他还是发现了端倪: “你重伤初愈,这个阵法如此浩大,把山洞都囊括在其中,想必耗费了许多真元。不过,难道我们就不去打猎了么?吃什么?等兔子大雁自己飞到这个阵法来?” “我可以辟谷不食,我相信你也可以。” 高庭煜慢条斯理地说道:“若我是邪祟,邪祟既不吃凡间五谷,那我吃的不就是——” 他降下来了音调,似笑非笑道: “你。” 程离转过身面对他,握紧了刀,一双眼中看不出波澜:“我会尽我全力。” 她望向东方那一颗暖阳,照洒在高庭煜身上,让他的脸带上了一层暖金,他脖颈处有淡淡的青色经脉,像是上好的美玉。 朔月级的邪祟,她没有把握胜。 高庭煜走到程离身边,拍拍自己身上的雪絮,露出个狡黠的笑,歪头说:“雪下得大了些,回去吧。” 高庭煜如此安分了几天,不过他像是找到了些什么新奇事似的,没事就去摸摸那道阵法,搓来揉去,有时候用手扣扣,发现还能响,便更觉得稀奇了。 是夜,寒风凛冽,乌云蔽月,大雪突然在夜里停下。这一片雪原还似从前那般荒芜,常人若是把手放在外面,一定会觉得血液僵冻。 程离用真元来御寒,她问高庭煜:“你冷么?” 他全身越来越冰,但自己却不觉得冷,好像他天生就应该从雪里刨出来似的,他摇头回应程离,但是程离却似乎感觉他周身的阴气越来越重。 高庭煜眉眼低垂,脸在烛光的映照下面若桃花,他浅浅地说:“我有些累了,睡吧。” 夜半,孤月高悬。 她于睡梦中醒来,感应到自己设下的那一道阵法已经破了。实际上,以她的能力,维持一道覆盖面如此之广的阵法实在是不容易,她既不想高庭煜感觉自己在坐牢,但奈何实力又不允许自己把这个圈子划更大一些。 她扭头一看,发现那个说自己困了的那个“骷髅”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她立刻提剑奔出洞口,苍穹之下早已经没了自己设下的那阵法,只有古老而不变的繁星一直在夜空之上点缀。 一道风吹开了乌云—— 这是月圆之夜!程离瞳孔骤然一缩! 月相变换,以三十天为一个周期,如今又到了新的一轮! 月华如水,在漫天飞雪之下洒下银白一片,一轮满月偶尔隐藏在黑色之中,它向四周散发着莹白而又强烈的光芒,云聚又散,它如同一盏银盘镶嵌在深蓝色的夜空,周围的繁星似乎此刻都围绕着它而转动。 程离屏气凝神,感觉到阴气越来越重,月圆之夜,百鬼夜行! 子夜,至阴时刻已到! 脚印已在风雪之中早被掩盖,她追随着高庭煜的气息往东方追去,那里阴气最浓! 一阵狂风刮来,雪迷了她的眼睛,一道炸雷在她身后响起,她抬头一看,天空之中不知道何时出现了一道深色的云涡,仿佛随时都可以把人吸进去,雷电交加,穿梭时有令人胆寒的炸裂声响。 一个黑点乘着月华在远处狂奔…… 高庭煜一路顺着月色奔走,他说不上他为什么要跑,毕竟一个月前还说要和人家成亲,但是看见程离这样子真的是准备送他超渡,他内心对于求生的欲望比求婚的欲望更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 5. 找到人烟 《靖朝书》全本免费阅读 “砰——”白瓷的药碗被打碎,里面的半碗汤药洒在地上,瓷片滚作两片,那人惊叫着喊道:“高郎君,你的夫人醒了!” 一个头包白布的十三四岁的小厮连忙起身朝外喊人,程离感觉自己的脑袋昏昏沉沉,她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盖着的是淡色丝绸棉被,躺在一铺雕花木床之上。 “敢问这位……”程离开口想问这里是哪,但是那人却先一步推开了木门,冲向外面大喊了。 一阵纷沓声响传来,一个紫色的身影冲到程离床前,那人一开口就是哭腔,甚至还揩了揩眼角: “夫人,你终于醒了!”高庭煜眼角泛红,一双桃花眼之中涌动着泪花,“为夫终于把你从鬼门关拉出来了,你不知道那些歹人狠毒,若不是你为了救我力竭而倒,我怕如今早就死了!”说到情深处,他双手捧起程离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之处,又在那里哭哭啼啼。 他抹了一把眼睛,招呼大夫:“快,郎中,快来把把脉!” 一个留着花白胡子的中年郎中提着药箱,挤进了这对”璧人”之间:“二位真的是伉俪情深吶,我来为尊夫人把把脉。” 旁边站立的小厮在程离晕过去的时候早已经听过高庭煜的胡扯——高庭煜本是某位员外的小公子,遇见道长程离后便一见倾心,随她周游天下,结为夫妻,哪料去看塞外风景之时遇见强盗,程离为了保护他斩杀众恶人,但也力竭而晕。 他行过六天六夜才找到医馆为程离医治,这是多么感人的真情啊!不谙世事的世家公子与冷淡女冠之间的旷世爱情故事,一见倾心,再见成姻。各自突破众人的谗言与白眼,道长为爱放弃大道,公子为情放下世俗,简直是旷世奇恋! 程离没摸到自己的剑,便拾起一块碎瓷片放在高庭煜的脖颈处,沉着嗓子问:“雷怎么还没把你劈死?” 他竟然逃过了六道天雷,还吸了自己的阳气,程离未曾将他扼杀于那片尸山血海之中,往后一定是千古罪人! 他的眼角泛红,十分流畅的落下一颗泪来:“夫人,你昏睡半月有余,应当不会是伤了脑子……我高某简直是愧对列祖列宗……” 郎中挤进来,将手探在她的另一只手腕上:“尊夫人有话好好说,莫伤了夫妻之间的和气。高郎君,尊夫人大病初愈也许脑中还有些癔症,夫人脉象平稳,再喝上几天药就应当痊愈,你且宽心。” 程离双目突然眩晕,高庭煜趁着这个时候把她放在自己脖颈处的瓷片拿下来,对众人说到:“有劳各位,内人初醒,想来还是我亲自照顾她吧!” 掌柜的和小厮面面相觑,想来人家夫妻之间估计有点事想说,便悄悄撤了,留下程离和高庭煜二人独自在房中。 高庭煜不知道从哪里又端了一瓷碗过来,里面的药汁黑的发亮,冒出丝丝白汽,里面炖了好几味补血益气的药材,他用陶瓷勺吹了吹气,道: “夫人,喝药啦。” 那药泛着阵阵苦香,她目不斜视地盯着床帏,淡淡开口:“现下无人,你不必装模作样。” 高庭煜怔住,把药搁在旁边的小桌上,道:“那我也就不装了。” 程离想,也许邪祟就是邪祟,他们天性为阴,便善夺阳,邪祟一开始都是不会吃人的,但总有人是邪祟吃的第一个人。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程离的阳气被他吸走大半,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醒来,朔月级的邪祟……她现在定无反抗之力。 修士分练气、凝神、小乘、大乘、化境、半圣六大阶段【1】,若化境之后能遇机缘,便可飞升。但是古往今来,飞升只存在于古籍当中。其中,也只有化境以上的修士,才可与朔月级别的邪祟对抗,而她不过初入大乘,不知道何时才能突破,至少与高庭煜差了一个境界。 高庭煜放下碗,便做出泫然欲泣的模样:“道长,实在是对不住,我不是有心的。” “我当时想来,为什么汾谷关最后的雷劫消失了,是因为你的血。我那时候连挨两道天雷,实在找不到方法,我那时候太冷,你身上阳气也足,我实在是想不到别的方法了……后来我也没料到你会晕过去,我大意了。” “原来山河已改,物是人非,我这昏昏沉沉大梦一场,人间竟然过了八十年。”他一找到人烟便开始询问年号,原来程离那日在山洞中与他所讲的并非虚言。 “我感觉自己下手很轻的,但是你还咬了我。”他用手指着嘴唇,上面有薄点似的红色,但是几乎看不见了,“流了很多血。” 程离冷哼一声:“有你雷劫的时候多么?” 高庭煜摇摇头:“天雷在我的背上留下两道伤痕,至今都没有完全痊愈。”他背上依然爬着两道淡疤,那是雷劫留下的。 程离想,天雷都劈不死的邪祟,自己绝对是没有方法了。 “我告诉他们我们二人是夫妻,一来是为了掩人耳目,毕竟孤男寡女出行确实不大好,二来是,我已经对你做了那样的事……”他用手抠着床沿,低头仔细盯着程离,不放过她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 他异常珍重的说到:“我决心娶你为妻,绝不二话。” 高庭煜从小长在兵营,连女人的手都没有拉过,但是他也曾记得,自己和程离的这种遭遇不就是传说中的天作之合么?萍水相逢,又是多么有缘呐!她正好是自己的那一味良药,能从天雷里救下他的人也只有程离一人了。 程离的体质特殊,纯阳之质,阳气十足,刚好可以中和他的至阴之气,使他体内阴阳二气平衡,否则每至月圆之夜,阴气大盛,将会惹来天罚。 程离开口打断:“阴阳相隔,我是修行之人。若你真想娶我为妻,何故要逃呢?“ 他伸出三个手指:“我发誓,此话绝无虚言,否则天打雷劈。只是那时候你定要将我束缚于山中,但我想回洛京再看一眼,我不想与你发生纠葛,才想走为上策的。到时候我回了家,尘世心愿便了,到时候再来寻你,也方便些。” 她不为所动,只道:“你那一套拿去哄鬼罢,我一定要将你伏诛正法。” 高庭煜反问:“为何一定要我死呢?我既不杀人,也不犯法。我吸你阳气,那实在是情况紧急才出此下策,当你如今也应该恢复的差不多了。” 程离一哽,倒是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他了,听着似乎有那么些道理,他确实未曾吃人,自己若是想要让他伏法,又胜不过他,又应该找谁呢? 若是自己的纯阳体质,要是次次月圆都被他吸一次阳气,那还活不活了?但是自己不能死,他也不会杀她,否则他就要去吸凡人阳气了。 高庭煜将她扶起来:“道长,我心日月可鉴,你先把药喝了吧,里面有当归、枸杞、天麻,我还托人加了一味灵芝……” 程离看他换了一身衣裳:“你的紫金龙纹裳呢?” 他又朝药碗吹了一口气:“被雷劈烂了,我找当铺卖了,赚的钱够我们潇洒好一阵了,这可是天字号第一件房呢。噢对了,这是我换来的钱,你全部拿去!” 他将一袋沉甸甸的银子反正程离手上,程离又敲敲脑袋,想来她还没有钱,这日子实在是过得不够潇洒! 临近晌午,程离换好衣裳,没想到高庭煜就在外面候着,她一开门高庭煜就凑近来,他压低嗓子凑在程离耳边,细微的鼻息让她感到脖颈处不太舒服,这个邪祟连呼吸都有,实在是太奇怪了! “我们行走江湖,就以夫妻相称,我刚刚都和他们说好了。” “为夫在这里候了多时,眼下午至,我们先去酒馆吃点好酒好菜,再去织衣坊置换一套新行头吧!”紫色华服衣摆随着他的走动露出白色滚边,像是翻飞雪浪,他天生就配得上这种花里胡哨的衣服但是却不显得俗气轻浮。 “你叫我程离便好。”这个为夫二字听起来扎耳。 高庭煜不可置否点点头。 他寻了一家看起来不错的酒馆坐下,一口气上了七道菜,六菜一汤,在程离阻止后才悻悻停了下来。她只淡淡尝了几口,这边的饮食与中州不同,以牛羊奶为主,入口香料较为猛烈,高庭煜端着架子和她边说边聊,抬起袖子为程离夹菜: “ 6. 嵬名阿兰 《靖朝书》全本免费阅读 高庭煜穿着新衣出来,四处招摇过市,程离跟在他身后看他胡吃海塞,她想等自己的身体完全恢复后便启程离开这里,索性高庭煜也闲着,便常常出来逛游,但她不放心这邪祟一个人,便常跟着他。 “道长,你说今晚,咱们吃点什么呢?”他刚咽了两个羊肉馅饼,现下倒是又能吃了,程离心想,多吃点,说不定吃饱了就不用吃人了。 他还未等程离回话,便又钻进酒馆之中,这城内缺水,酒馆茶馆皆是十分稀少,愿意进去的人,都想把自己囊中的那几两银子花干净,程离又微微皱眉。 高庭煜寻了一个临街的位置坐下,一道廊亭虚虚拦着行人,他招来侍人。 “来嘞!”小厮飞一般落到他眼前来,在他心里,二人穿着不凡,想来又是一单大生意,“客官您瞧,咱们这里有冰丝雪肉,甘露牛肉,游捉凤尾……” 小厮眼睛一亮,这公子带着个女冠来,总要吃些好的吧?他便又开始报菜名:冰丝粉,用的是那江南的新米碾磨,用上好的米浆做……我们还有折花逢春、三阳羊肉……” 高庭煜一边听一边点头,“这个冰丝粉听上去还算不错,来一碗。”江南的新米,已经忘记是什么味道了。 小二点头记下来,像个鹌鹑似的:“还要些什么?”他们二人总不能只吃一碗吧? 高庭煜伸一指,半点不露怯:“就要一碗,那碗给她。”他做这一套总是行云流水,饶是在他心里,大概就不知什么叫做羞涩,毕竟常年征战沙场,脸皮格外刀枪不入。 “今日你本就没吃些什么东西,这冰丝粉听着还不错,你且尝尝。”方才高庭煜才发觉他们要省着点花钱了,于是也不敢在这里乱点菜。 小厮上下打量着高庭煜,没想到他穿着人模人样,但是谁能想到却是个穷光蛋呢?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小厮立马扁嘴,脸上露出不屑来,高庭煜还没完:“不知你们这里什么最便宜?劳烦给我上一碗来。” 他依旧是笑眯眯的,极讨人喜欢,小厮只好低头抱怨一句: “客人,哪有您这样的啊?我们开业做客,您只顾着点最便宜的!” “既然店家能卖,那我就能买。” 他一边转头嘟囔了几句走入后厨,说只有白饭最便宜,高庭煜就要了碗白饭。小二无比幽怨道,“两位请慢等着嘞!” 菜很快就上桌来了,还友情为这两位赠了些寒酸的小菜,程离眼前的那一碗“冰丝粉”,就是普通的少水的粉条,上面飘着些淡淡的油花,程离想这些店家可真是会给菜取名,吹得天花乱坠的。 看着高庭煜殷切的目光,程离只能梗着脖子点点头:“好吃。” 高庭煜就着那送的小菜陪白饭,吃的不亦乐乎。 他正端着碗,正准备捻起那碗中最后的一粒米,只听一声巨响,那张木桌上顷刻之间摔来一个人,木桌子从中间应声而裂,程离早已经以迅雷之速移三尺之外,而他没来得及躲闪。 他脸上爬满怒气,毕竟被旁人摔了饭碗,正要发作,一对上程离的目光便又提起嘴角,换上一副和煦公子的模样。 程离淡淡收回眼,发现这邪祟变脸可真是快,暗暗叮嘱自己切莫上他的当。 “你有种给我出来!别在这里血口喷人!”一个十四五岁的夏羌姑娘站在店外喊,她一身火红色的长裙,外罩灰扑扑的长褂,她握着长鞭一跃而起,鞭子凌空炸响三次,众人耳廓传来麻意。 她挥舞着鞭子欲作势往那男人身上打,“凭什么污蔑我!”那鞭子落在旁边的碎木之上,那汉人颤悠悠爬起来:“夏羌人又是偷东西又是打人的,还有没有王法了!” 嵬名兰琥珀色的眼瞳闪烁,眼角中蕴含着水光:“明明就是你,偷了我的东西还说假话!” “大伙们可都讲讲礼啊!她从哪里买来这成色上好的红玉?!这明明就是我家的传家之宝!” “你倒是从哪里拿来的?!你说啊!” 嵬名兰强忍着泪水,她道:“这是我额吉留给我的!快还给我!” 她挥着鞭子就想打过去,一个壮汉从人群里面站出来,他身穿衙役官服,八字眉横飞,他道:“何人在此闹事?” 高庭煜站在程离身侧道:“你看那红玉,是西山的矿地才能开采出来的,从前那一块地都是夏羌人的,也只有她们极为崇拜红色,这红玉颜色通透,浑朴古色,作为传世之物倒也不错。” 那人低垂着眉眼,讨好衙役道:“官人,你可有所不知,近来又有刁蛮的夏羌人在此地闹市,她仗着自己会几分武艺,就在这里欺压小民,大人您可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7. 雪诞之日 《靖朝书》全本免费阅读 程离一如既往的于塌上打坐,她修生养性了小半月,才发觉自己的吐息似往常平稳。她只不过是被高庭煜吸取了阳气,却要耗费半月来弥补,程离的心又沉了几分。 店家来敲门,算盘打得啪啪响,要来结下个月的房费了,高庭煜本来花钱就大手大脚,付完下个月的钱后便感到头疼。 日暮已至,长街笙歌迭起,各家各户挂起招摇的红灯笼,彩带丝绸悬挂,走夫小贩的叫卖声络绎不绝,一条长街人满为患,异族混杂在其中,各族人民言笑晏晏。 店家告诉他们,这是夏羌族人一年一次的雪诞日,为了纪念雪山神女为他们赐下高山雪水,滋养万众。这可能是夏羌族一年内,最有归属感的一天了,毕竟只有这一天,两族从井水不犯河水到真正一起欢度佳节。 高庭煜推开雕花窗子往下看,一条长街几乎看不见尽头,异族姑娘腰佩弯刀,她跳舞旋转时那披散的辫子如同柳条似得,街边还有卖烤馕、烤肉的,香味阵阵,勾得他只流口水。 “道长,我们下去看看如何?”他转过头呼唤程离,程离点了点头。 高庭煜和程离并肩行于长街之上,他正啃着一个芝麻大饼,他吃相极好,但是一张口这饼子就能去个小半,三五口便没了。 程离幽幽瞥向他,希望他吃人的时候切莫如此。 程离停在一个摊子上,随手捞起一个流苏,那是用淡青色的翡翠制成玉环,以五彩福线穿过,看起来颇有些古韵。 “你喜欢这个么?”高庭煜一边问她,一边就正要掏钱。 他指着程离刚刚上手的那个吊坠道:“我要这个,劳烦包起来。” 店家眼尖无比,正要动手,但是程离却拒绝:“眼下我们所余的银两不多,且莫乱花钱。” “哎呀夫人,您这话说的,就区区一个小玩意罢了,买了图自己开心吶!” 程离觉着他说的有那么几分道理,但是囊中羞涩,眼看高庭煜不想放手,便抓住他的手臂往路上走。 车如流水马如龙,高灯悬照路上人。高庭煜又看见有地方在卖糖水,端了两碗来喝,程离尝了尝,太甜了,但是他却吃的很习惯,想来这个邪祟还是嗜甜,吃饼只吃芝麻花生甜大饼,喝水也只喝甜茶水。 不远处有烟花阵阵,在深蓝色的天空上绽放出缤纷的色彩,惊起众人的欢呼,似乎能照亮整个雪山荒漠大地,高庭煜牵着程离的手往人群中挤,他看见有人在中央跳舞。 之间道路的一旁有人用木架子搭起了舞台,用羊毛毯铺在其上,乐师坐在台下,有人吹着号角,有人弹着琵琶。 为首的那个姑娘外罩着浅色褂子,立马穿着一件雪色纱裙,如绸缎一般的头发编成细条,上面缀着羽毛和珍珠,她每一次旋转,都让裙?扩撒若一朵盛开的白色牡丹花,她的脸上用白色绘着神秘而有美丽的图案,一双眼睛如同坠落湖泊的星星。 旁边穿黑衣的几个大汉围绕着她边拍手边跳舞,他们面上涂着黑漆,只留下眼白凸显。 旁边有人在解释,这是他们在扮作群山,而中间的那个姑娘,便是雪山女神阿知雅,这一幕戏演的是雪山女神的诞生。 他们低沉的嗓音若远又近,铿锵若远古的呼唤,从台下看上去,似乎真的若巍峨群山。 为首的那个白衣姑娘挥着手看向人群的尽头,她唱起歌来,她颤抖的声音在人群中如此显眼,婉转而悲哀,带着神性,这是雪山神女看见夏羌人的祖先受苦,甘愿自身融化成雪水,滋养干涸的大地。 众人不知道从那里掏出木面具带上,他们围成圈子手牵手的跳起来,男声女声,高音低音,混作一团,颇有异族风貌。 侧旁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一个包着头巾的大汉,他兜着一摞面具吆喝:“卖面具啰!卖面具啰!好看的夏羌面具啰!” 他的口音略有些奇怪,不像汉人,眼睛也是金黄色的,但是看面孔,绝对是汉人。他枯黄的指抓着和台上那群人一样的面具,有黑漆男人还有雪色神女、亦或是其他奇奇怪怪的蝴蝶、神灵。 众人看着新奇,也纷纷跟风买了几个,高庭煜想,原来这是在卖面具,他拉着程离为二人分别挑了一个白色和青紫色的。 “你就带这个紫青色的。”高庭煜将那个蝴蝶纹面具系在她的脸上,面具的眼睛周围环绕着一圈紫蓝银箔粉,蝴蝶纹路繁琐神秘,衬得人秀骨天成,风华无双。 高庭煜系上那个白色的面具,面具下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斟酌几句只道:“不错。” 程离木着并未搭话,她感觉自己身后有异动,转过身便擒住了一个人的手腕: “何人?” 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孩正佝偻着身子抓着程离腰上的一袋钱,她以薄纱蒙面,只露出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她面露难色,几乎泫然欲泣:“对不起,只是我……” 她趁着程离放松了警惕,一把挣开被禁锢住的手,挟着钱袋钻入了人群之中!这里四通八达,人潮涌动,她引着程离和高庭煜左拐右拐挤进去各种小巷子里,她灵活若鸟一般翻越墙壁勾栏。 两座楼房之中只余一人正常通过,中间只有几缕暗影,嵬名兰心道自己还是跑得快,这么快就把他们甩开了,笑眯眯地将那钱袋子甩起来,系在腰间,一转头,笑容却凝固了。 那两个人正站在她身后,想来今天遇见两个不好惹的汉人了,她半蹲下来,准备把这两个人引到别处去。 高庭煜站在离她不远之处向她伸出手: “小姑娘,不问自取是为偷。快些还来,否则就把你捉去告官了。”他依旧是笑着的,但是看不出眼里情绪。 嵬名兰深吸一口气,继续向前迈步,她本还以为自己把那两个人甩掉了,结果他们跑起来都没有声音。 这里靠近夏羌族的聚集地,她势必要将这二人甩掉,否则恐引来祸端。正当她准备再绕几圈的时候,有人开口道: “兰,还给他们。” 一位老妪自黑暗之中站出来,她拄着一根木质的拐杖,蹒跚走到嵬名兰的身边,继续说了一句几乎要遗失的夏羌语。 程离对上那老者的眼睛,是上次那位。 “阿吉,可是我……”嵬名兰垂头,红了眼角,用手揩了揩。 她佝偻着背,每说一句话就像一个破烂的风箱正在艰难的出声:“是谁?咳咳……教你去偷去抢?这是阿知雅的诞辰……咳,你也要做这样的事么?” 她昂起头不甘道:“汉人根本是非不分,他们的钱也是我们的血汗,他们欺压我族,我拿一点钱又何妨?” “你总在叫我不要生事,可是,他们只当我族可随意欺辱!低声下气,能换来什么?” “咳咳……咳,窃来抢来,也是拿么?” “本族凋敝,夏羌啊……早已亡了,我们只求自己能保存性命,就已然……已然够了。” “还给他们吧。” “我不!”她又附加一句:“这钱又没有写名字,你们怎么说这算是你们的?” 她原话不动的返给这两人。 程离走进:“袋子里有四十九两七钱,你说呢?” 她被噎住,眼珠子滴溜一转也道:“我也说有四十九两七钱!” “银子上又没写你的名字,你有什么道理?” 程离:“……” 高庭煜走上前,近身绕到嵬名兰身后,一手便要来抢,嵬名兰弓身躲避,他横扫一腿,她便从腰后抽出长鞭来! “钱如今在我手里,便是我的钱!”她一振长鞭,发出令人胆寒的声响,程离并未拔剑,她身形灵活,一只手便擒住了嵬名兰的臂膀,她另一只手轻微用劲,那钱袋子便落在程离手中。 “现在,又是我的了。”程离不咸不淡接了一句。 老妪走上前,她佝偻着背膀,指着嵬名兰便要她跪下认罪! “我没错!凭什么只有汉人能抢我们的东西!?” “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从前就是如此教你么?他们去偷去抢,你也要如此么?” 见嵬名兰依旧毫无悔意,老妪摘下黑帽,竟作势想要跪下,被高庭煜拦了下来,他手一提,发觉这老人看起来瘦骨嶙峋,但腿下全是一片浮肿。 “阿吉!”嵬名兰将她扶起来,“你别这样!” “夏羌虽灭,但他的子民绝不该有偷盗失德之人,你有什么脸面面对子民和祖先?” 少女垂下眼睑,一张脸蒙上阴影,缓缓道:“我认错便是。” 嵬名兰走到程离和高庭煜的面前,规规矩矩行了一个大礼,她的手指甲紧紧攥着那钱袋子,满目不舍的问:“你们可以买我的马吗?” “我需要钱治病…” 高庭煜早再扶起老妪那一刻,便知晓她依然没有多少时日了。 她带着哭腔,擦擦眼睛继续道:“我的马儿跑得很快的,它是夏羌族白金驹,不会很贵的,你们是汉人,一定需要马的……” 夏羌白金驹?高庭煜倒是很想看看,从前他与夏羌人作战时,最怕的就是这白金驹,它性格极烈,桀骜不驯,但是偏偏极为适合做战马,耐干耐寒,一日千里,在大漠里基本上算的上战无不胜的铁骑! 嵬名兰领着他们来到一个简易的木棚子旁边,一匹白色的马儿正在低着头吃草,看见有两个陌生人来,鼻孔直出气,前蹄跺地,眼睛根本不正眼瞧他们。 高庭煜左右上下的打量着这匹马,非常冒昧地问:“确定是这儿吗?我没瞧错?” 不似马,倒有些像驴。 但是仔细一看,这鬓发,这马头马尾,确实是白金驹,但是血统应当不太纯。 嵬名兰摸着马头说:“自夏羌灭国以来,就再难寻白金驹了,汉人买它们拿去中原饲养,却不知白金驹天生应当奔驰于雪山大漠。我的马儿,已经是好不容易留下来的,拥有白金驹血统的马了。” 从前边境战乱,其中以夏羌这一异族最为强大,没想到他一觉醒来,夏羌竟然灭国了,这也不过是短短几十载而已。他想起,掌柜的的确是说过,夏羌族人早已归顺大靖,原以为只是充当附属国罢了,没想到却是如此境地。 她点点头。 “银兰河已经断流,从前的水只能给牲畜喝,人喝了会生病的。所以我们只能迁居于姑臧城内,因为城内还有一汪泉可以饮用。” “你叫什么?”高庭煜继续问。 “嵬名兰。” 高庭煜微微思索便道:“那你岂不是皇族后裔?”嵬名是夏羌皇族八部之一中最强的部落。 “是啊!我可是夏羌的公主呢!”嵬名兰的眼睛里透出希冀来,她琥珀色的眸子里一片天真,尽管夏羌早已经不复存在了。 高庭煜又往别的地方看了看,发现这里是一群夏羌人的聚集地,他们挑选了一块地方搭起简易的帐篷来。 “夏羌人,如今就住在这里么?” “不是的,还有人依然住在城外,只是这里都是病人,他们需要喝干净的水。”高庭煜靠近一个夏羌老人,他的皮肤干枯发皱,之留下苍老的皮耷拉在骨头上,但是他裸露的脚却是肿胀如馒头,老人一双眼睛迎风流泪,似乎早已经看不清了。 “这是连木么?”他低低地呼唤了一句某个人的名字。 嵬名兰摇摇手道:“额山阿耶,他不是连木,连木还在中原呢!” 年轻的夏羌族人跟着车队走夫一起去往中原皇城,但是路途漫漫,也许再也不能回来了。 听说大靖的国都以五色琉璃石作瓦,黄金作漆,那里有数不清的奇珍异宝和无限清澈的水,人民快乐的徜徉在天子国都,盛世祥和。 每年姑臧城都要从中原运来数不清的丝绸和茶叶,那里能生产出来上好的茶,一定是人间仙境。 高庭煜站起来,蹙眉轻声道:“其实我从前带兵打仗的时候,不是没有怀疑过。我们的士兵是人,难道对面的就不是么?他们是丈夫、兄弟和儿子,每一个人头是军功也几乎是一个家……” “军功论爵,我连连高升。”再没有人敢说他只是一个被贬边境的皇子。 但是他不打,对面的敌人就要来抢地抢食。中原水土富饶,圈地而耕,年年只要勤劳,基本上都有收成,但是夏羌人不行,他们的地干旱缺水,只能逐水草牧场而居。 边城年年人口扩张,不得不要更大的地,更多的水,于是便会和夏羌人产生矛盾。 他没有办法,人都是为了活着,活着就意味着刀山血海。 程离走上去将钱袋子交至高庭煜手中,四方打量着别的别处。 高庭煜一拍手,果然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想来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他准备伸出手摸摸那白金驹,却被马儿一甩脖子不让碰,高庭煜心道这脾气还和从前一样,倔得像驴。 高庭煜用三十两银子换来 8. 镜渚阁者 《靖朝书》全本免费阅读 只听前面一阵踢踏翻响,传来妇女和儿童的尖叫与哭声,马匹受惊嘶鸣,打翻了货物,长街之上人人自危,一道清脆的剑出鞘的清音传来—— 程离已经拔剑,她手一翻直直往那红衣砍去,而那红衣女子以极快的速度移走,她周身出现阴气压制,一道火焰逼上程离面门,程离转剑格挡,这邪祟竟然还会御火! 那女子拂袖,街上的人便倒了一大片,程离用手花开划开自己的臂膀,纯阳之血将剑刃勾成一道直线,但是却丝毫没有近身机会! 她一掌拍地,背后出现六道淡黄色的光影,六道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那片红衣射去,那剑气冲破黑漆面具,但是却在离那女子眉心三指之处悬空停了下来。 六道剑影汇聚一道,程离沉气加剧攻势,那把剑周身流淌着淡黄色的光波。这柄剑名作乘黄,取千年神兽乘黄为名,剑身在使用时流光溢彩,泛着淡淡的金辉,若一把黄色的琉璃宝剑,沉润旭和。 程三问将这把剑赠予程离,修剑亦是炼心,她体内有一丝至阳之气,恐往后走入偏门,道如天上月,心是一盆水,需静。 那女子的面具被乘黄之剑破开,碎成几块落在地上,露出那她的真实面容。 她的额间有一红莲印,深色黛眉之下是一对比常人要深的眼眶,里面有一对琥珀色的瞳孔,凌厉傲美,不笑则威。 美中不足的是左脸亦或是露出来的皮肤上,都有细细的红痕,她像是被人仔细缝补的娃娃。 红衣女子一歪头,乘黄剑便斜飞了出去,插入青石板之中,若一截残荷裸露于地面。 而程离也被一震,扑倒在地上闷哼一声,吐出了口血来。 一声哨吹响,像是凄厉的哭嚎,于静默之中爆发出力量。 几把暗黑色的长剑凛冽穿来,卷起一阵阵罡风,一苇枯叶在肃杀之中断成两截,十个左右身穿黑袍的人突然围绕在那红衣女子周测,他们嘴里念念有词,翻手结印,一道黑色的符咒就要往下压。 有人喊到:“我们有救了!镜渚阁的人来了!” 镜渚阁是皇城的修士,受天子国家供养,以黑袍入世,用袖口处的丝线分为等级。其中无线,也就是黑线的地位最次,再是黄线、蓝线、紫线、银线、金线,其中以金线最强。 而这一队人马将近十余人当中,竟然有两位银线强者,要知道,靖王朝之内,只有国师一人为金线。 红衣女子的双手被他们的阵法束缚住,罡气从地上涌来,她的头发被吹得飘散。 那些黑袍人又加强了阵法。两方对抗引来人马流窜,霎时间地动天摇,震碎房顶上的瓦片来。 正当程离想要站起来的时候,她被一个人拖到了一边的柱子旁,回头一看正是高庭煜。 “你受伤了,切莫乱动。”高庭煜掏出帕子为程离仔细擦拭。 程离捂着胸膛,又是一身闷哼,吐出一口血来,高庭煜转头看向那队人马: “你说他们能赢吗?”还未等程离搭话便自顾自道:“我看玄。” “这红衣女子轻轻一震,就让你呕血,你可已经是大乘修士了,却还是不能近她的身,她怎么也是朔月级别吧。” 程离颔首点头:“我天生阳气重,便能感觉到至阴之物,她的阴气只弱于你。” 高庭煜不回话,只是笑笑,他可是六道天雷都劈不死的男人。 风沙扬起,行人四散。 那红衣女子一声大喝,竟然将那六位修士的阵法破掉,修为弱的蓝线修士被她伤到了臂膀,倒地晕了过去,而便是这样,这阵法就有了缺洞。 那红衣女子转手便是一道烈火,扑在地上灼烧起尘烟一片,那火苗舔舐着灯柱,比寻常火焰更加厉害,将一切染成漆黑。 那柱子中央受火,一寸寸咔嚓直响,眼见就要落下来砸到人,那下面藏着的正是那一群要被贩卖的小孩,他们被吓晕了,一群人窝着像傻愣愣的田鼠。 那红衣女子飞身过去,一只手拎起一个后领,趁着那些修士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飞檐走壁踏出百尺开外了,她火红色的背影陷入在无边的黑暗里,像是一颗石子落入深海。 慢来一步的官兵只得在杂乱之中安抚民众,今夜本是雪诞之日,但是却有邪祟作乱,众人若猢狲归家,各处乱哄哄的。 高庭煜扶着程离站起来,她以剑为支撑立于高庭煜身旁,她发觉到他身上的阴气又渐渐重了起来,是又要逐渐靠近满月夜了么? 程离想她一个人根本制不住高庭煜,若是镜渚阁的人能帮忙,皇城天子脚下,一定有修士大能擅长经文超渡。 那六位修士一身黑袍,全身隐没在宽袍大袖之中,常人难以探测面容,为首的银线修士吐出一口恶气,踹了踹那倒在地上昏睡的蓝线修士一脚,大骂一声: “废物!” 又是一道阴气!程离远远站在侧面便已经感觉到了,不对,是两道! 那两道杀伐煞气都从那两位银线修士的黑袍之下传来,令人作呕,但是仔细一闻,又似乎飘忽在风中难以辨认。那一位银线修士应当是个老者,尽管他佝偻着背脊,但是没有一个敢忽视他,他摆手示意那一位高壮的银线修士,其余的眼力见极好,赶忙帮倒在地上的那个同伴扶起来。 高庭煜扶着程离,他搂着程离的腰,以一种旁人看起来亲昵的姿态道:“娘子,为夫找你找的好苦啊!” “咳咳、有劳你了。”程离无意之间对上那个黑袍银线的老者的眼睛,尽管她看不见那黑袍下面到底藏着什么,但是那种深冷的寒意爬上她的背脊,如同被蛇暗算一般。 “我们走吧,我饿了。”程离坚持转过身去拖着高庭煜走,她本想让他们带走高庭煜,但是那两位银线修士阴气产生,煞气极重。< 9. 衙门接令 《靖朝书》全本免费阅读 翌日晨,街道之上传来一阵爆竹声响,高庭煜于睡梦中被吵醒,心想这也不是过年呀?他起来捯饬了会儿自己,推开程离的门,发现她还在厢房,她自丹田梳理自己的经脉,周身涌动着淡黄色的光波。 高庭煜倚在门边,慵懒开口道:“道长,你可是一夜未眠么?” 程离发觉有人来了后,睁开眼睛点了点头,下床推开窗子道:“外面在做什么?” 高庭煜回道:“下去探探便知。” 一行人游走于长街之上,为首的人敲了三声铜锣,边敲边喊:“打旱魃!打旱魃!”旁侧两个人提着一盆狗血,往长街上倒,像是泼墨画似的,往后面一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八个大汉前后左右两人一队抬着一个女尸,她的手脚都被人绑在杆子上,只有几件松垮的布料拖地。看起来应该是刚下葬不久,尸体还未完全腐烂,毕竟这西北荒漠,水汽较少。后面一堆人吹着喇叭带着红头巾,后面的人看见前面的人有没泼到的地方,又去洒了一把狗血。 这便是民间奇招,狗血淋头,十分辟邪。 高庭煜的脸皱成苦瓜,他瑟瑟躲在程离背后:“道长,他们这是作甚?” “打旱魃。旱魃是古书中记载引起旱灾的怪物,民间常常将刚下葬不久的女尸挖出来焚烧。这狗血你也知道,黑狗血重阳,辟邪之物。” 高庭煜听了咂舌,他小心翼翼的提着衣摆,要注意可别踩到了。 旁边的一个老大爷皱着眉头道:“最近城内的那冷泉也逐渐不流通了,这才三月份吶!天气也越来越热了,昨日城中又有邪祟作乱,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一行人要走去城中央的祭台,午后就在那里焚烧女尸,高庭煜对这种行为强烈谴责。 “她要真是旱魃,何故还不动手杀了这些老百姓?人啊,总是抽刀向弱者,欺负她死了不会说话罢。” 程离点点头,万年冰山脸上也分出一丝怜悯:“众人愚昧。”而就算去告官也是不会有任何回应的,这是官府默许了的事,毕竟这中央祭台不远处就是城主府邸。 日晷之针便宜,越来越多的人汇聚在这祭台中央,那白色的石板被照得滚烫,那女尸伏倒在地,引来苍蝇环绕。 一队人带着凶神恶煞的面具,跳着傩舞,有羊角从舞者的头上支出,在地上倒影成鬼魅,高庭煜弹了弹衣襟道:“这才三月天,怎么就这么热了?他们穿这么多,也不嫌热。” 为首的那个红脸人朝空中吹了一口气,吐出一道火来,众人惊呼,不知道是谁开始起头:“烧旱魃!烧旱魃!烧旱魃!” 众人环绕于祭台之下,天空湛蓝无云,但是却热,一阵阵怒吼从百姓的嗓子之中发出,像是怒号。 一个魁梧的男子点着火把,往那女尸身上一引火,火苗顺着那衣摆舔舐跳动,一寸寸将那女尸吞噬,她的头发被烧焦,发出浓浓烟雾,那一行人围着女尸旋转跳舞,手里抱着薪柴,每绕一圈便扔一块柴,那木材噼啪作响,燃起烟雾阵阵。 “哎我的罗盘!”一个青衣人撞上高庭煜,只听哐当一声,像是有东西落地了,他的手在地上胡乱的抓着,“怎么碎了啊?” 他站起来抓起那早已经碎成两半的罗盘,上面的指针旋在最低处。 这是一个看起来十六七岁的少年,他白净的脸上露出疑惑,往高庭煜旁边诡异的看看:“就是你啊,不会错的……” 高庭煜歪歪脑袋,看他这一声打扮,一身青衣道袍,怀里揣着白色拂尘,又该是个道士了。 那小道士望望周围,吞了吞口水,嗫嚅问道:“这位兄台……你不是人罢?” 高庭煜脸色一变,阴测测笑道:“猜猜看?” 程离向他们二人投来探究的目光。 白朝看见高庭煜背后还站着一个女冠,想来自己约莫是误会他了,毕竟哪里有邪祟能在大白天,尤其是正午出来游街的呢?最近他的罗盘总是时好时坏的。 “这位大哥,对……对不起!”只是这盘就算是碎成两截,指针便仍然是指着高庭煜转。 白朝是一家小门派的道士,但是眼看道观就要揭不开锅了,这才下山游历,当然这是体面点的说法,实际上就是因为穷到被赶出来了。 没交谈一会儿,这打旱魃的仪式便完成了,而众人便也散了。 “实在是冒犯了两位,也许是我修为太低了罢。”他扣扣脑袋,“待我赚到钱后,必定宴请二位道友一顿,以表歉意。” 这话就和“改日再约”“有空请你吃饭”一样,说起来十分飘渺无常。 高庭煜从下到上的打量他:“你还有什么赚钱的门路?”看他穿的单薄,青衫浆洗的发白,腰间挂着一串朱砂与符箓,七皇子又开始觉得别人有些穷酸了,尽管他现在自己也不怎么样。 这里汉人异族交杂,他也就靠给别让驱邪做法、看风水、点坟地收点钱罢了,这样想来自己也是没有多少钱的,又低着头只能给他们赔了一个笑。 广场上的人不过片刻就散得一干二净,而不远处的城主府邸吹响号角,有位衙役正在敲着牛皮打鼓,高庭煜走进一看,原来是在张榜收邪,有那位红衣邪祟消息者,赏银五十两,而斩杀那邪祟的人,银票千两。 高庭煜摸着下巴对程离道:“这听起来是个好活。你有把握么?” 程离摇摇头,他一拍手又道:“闲着也是闲着。”也是,六道天雷都劈不死的男人准备一试。 他五指一伸,轻轻把榜文一撕,道:“我们所余的银两不多,此番也算是一个机会。” 程离点点头,白朝转过头,午日的太阳把他晒得通红:“程道友,我可以跟着你们么?我下山游历,还未有多少见识,我也想……”分点钱。 “当然,你专修符箓,求之不得。” 一位身穿官服的两位衙役领着他们往城主府里走,只见这座府邸修缮的极好,雕梁画栋,曲觞流水,碧绿色的青瓦规整地摆放,檐角有水兽雕像攀附,颇有些江南水乡的意思,假山下有一汪小池,里面游动着几尾鲤鱼。 “这是城主大人游历江南,特意仿造那边的建筑修造的。”那衙役看高庭煜好奇,便回答到。 “三位道人,请随我来。”那衙役领着他们弯弯绕绕地走,但是越入深处,越感觉这处绿意盎然,竹叶轻轻,有婆娑树影,刹那间仿佛回到了江南,清风自来。 待他们继续往前走,一座湖霎那间出现在他们的 10. 十里荒滩 《靖朝书》全本免费阅读 白朝一直琢磨着那句话:“银兰水尽,三千火起。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呢?银兰河已经干涸了啊?!” 高庭煜随意去拔了一根苇草套在指尖上,漫不经心道:“也许是夏羌语译成汉文后又了歧义吧?不过这句话看起来挺简单。” 程离略微思索了一下:“上次那个红衣女子,不就像那个嵬名公主么?夏羌人,还是邪祟,她身上有很多刀伤,但都被人缝好了。” 程离道:“那个邪祟是百年的尸化,阿若公主也已经死去百年。” 白朝道:“不过不管是如何,也要先找到那个红衣女子。” 程离道:“我眼见她那个晚上带走了两个夏羌小孩,也不知道拖着他们去了哪里。” 白朝沉痛道:“不会是被杀了吃了吧?”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说对吧?道长?” 程离道:“没错,她想要吃人,也总能找到尸骨,发现藏尸的地方。如果她要藏人,那么必定要再一次出现,毕竟人活着要饮食,而邪祟不用。” “所以我们现在还是回那条街,先去问问丢的孩子姓甚名谁,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线索。” 长街之上,那两位男女的尸骨早已被官府收纳,有人正在扫地,清理余灰。整条街上十分冷清,毕竟昨夜才出过命案。 “劳驾这位大叔,请问你可知道昨夜死的……”白朝凑过去问。 那大爷不耐烦的挥挥手:“你说话可真晦气,呸呸呸!” 高庭煜走过去,往掌心上搁了几枚铜钱:“这位老丈,我们是城主大人派来探查邪祟的道人,劳烦您给我们讲讲,昨日死的都是些什么人呐?” 昨日死的人,是一位牙嫂和她的丈夫,她们专干些买卖人的勾当,但是谁叫总有人买呢?那被带走的两个小孩,要么就是无家孤儿,亦或是被自己的亲生父母卖了换钱了。 “嗨呀,你们可是不知道吧?那些人歹毒着呢!看你卖不出去,就把你的舌头剪了,腿砍了,直接让你去街上要饭,这叫采生折割,你说说,这得多伤天害理啊!” 白朝义愤填膺地道:“他们这些人官府都不管管么?” 老大爷倚着扫帚道:“这世上那么多人,管的着么!再说了,你没看她手里的那些小孩几乎都不是汉人么?如今汉人的衙门,哪有时间去管外族啊!剩下的,有些是被爹妈卖了,有些是被拐来的,但是,她们各地流窜,就算是告官也找也找不到人呐!” “所以你们还是涉世未深呐,我吃过的盐都比你们吃过的饭多!”他立马从高庭煜手里把那几枚铜钱掏出来,攥在手里。 程离问:“昨日那个邪祟只带走了两个小孩,不知余下的都去何处了?” 老丈往西边指指:“城外有一座破庙,没地儿去的人都去那。” 程离一行人往那座城外破庙赶去,三月份的大漠,夜幕已成淡蓝色,一轮不清不楚的明月挂在枝头,倒塌的胡杨树像是渴死的士兵,枝桠指着天空。 高庭煜站在这座小庙前,挥挥眼前的灰:“哎,这还算是庙啊?不就是有盖的棚么?” 这座庙宇,实在是算得上破败,土墙上的灰已经凋落,扑朔扑朔地落下来像是有人在扬尘,柱子旁系着红绸,烂成破布,那门槛也是中间凹一块,看起来已经多年没有人修缮了,门虚掩着,朱漆斑驳。 这真是冰块掉进醋缸里——寒酸呐! 程离往里面喊:“有人么?” 四处悄然寂静,无人应答。 白朝耐着性子往里推门,被人撒了一脸的沙子:“咳咳、有人、有人。” 只见庙内三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小孩正骨碌碌地盯着他们,他们的头发乱蓬蓬,倒真的是像鸡窝了,其中有一个约莫三岁的孩子,眼睛雾蒙蒙的不知道在看什么,其中那个扔沙子的孩子稍大些,看起来十一二岁,他一脸警备。 “你们是谁?”他一张脸灰扑扑的,高庭煜不忍心便往他怀里塞了几个糖丸子。 那三岁小孩瞧了瞧,便发觉还是自己手里的烤鸡腿好吃些,低头不言不语继续啃了。 高庭煜的额角落下几道黑线。 “谁知道里面有没有装点毒药?你们是什么人?”那大孩子盯着高庭煜的眼睛,他才到他胸口。 程离掏出一块令牌:“我们奉城主大人之命捉拿邪祟。” 那大孩子歪着脑袋,说:“我们本本份份在这里,没见过什么邪祟,你们往别处查吧。” 程离道:“那一日你就在那对夫妇旁边……” 那大孩子道:“他们死的好啊!他们简直是罪有应得,这辈子死了都要下十八层地狱!” 白朝道:“是这样的,但是他们死了,邪祟却还没除,唯恐以后她出来作乱……” 那孩子道:“那天底下作乱的人多了去了,为什么没人来除?这邪祟一出来,你们这些修道之人就出来了?你们懂个屁!” 白朝还想与他再争论,但是想来他说的似乎有那么些道理,便也不再开口,只得低声嗫嚅几句蚊子音。 高庭煜蹲下摸摸他们的脑袋,眉眼弯弯,不知何时掌心里便现出了一块银子。 程离心里不免一梗,没想到这邪祟居然这么通人性,竟然晓得用钱来收买人心。 “这些你们拿去用,我也只剩下这么点钱了。”高庭煜一笑,正常说话之时倒显得温顺恭良,那小孩便呆呆收下了,不要白不要。 不过这群孩子收了钱却很少开口,高庭煜也不想难为他们,索性便不再套话。 那三个小孩用怀疑的眼神目送高庭煜走出这座小庙,这城主大人派来的修行者居然穷的叮当响。 谁叫城主大人不能赊账呢。 ”我们现在去那里找?”白朝闻道。 高庭煜转头展开手,夜风吹的他袖袍翻飞,他缓缓道:“木偶跳舞——自有牵线人。” 程离道:“他们有四个垫子,却 11. 公主殿中 《靖朝书》全本免费阅读 这座三层殿若一条长蛇横跨在戈壁之上,两侧檐角向天翘起,墙壁旁侧绘着朱漆,但是已经有不少已经剥落了。匾额高悬,用夏羌语写着几个字,宽大的石梯直对着那扇大门,异常突兀的伫立,若不是在岁月风化之中,依稀可以窥见当年的那几分巍峨古朴。 不远处是断壁残垣,也有土墙土瓦帐篷之类的东西,依稀可以看见是有十几户人家居住的地方。 程离想,这便是当时那个小女孩说的,有夏羌人住在的城外了。 那小孩哭着跑进了楼宇之中,大喊了一声:“青吉爷爷!有坏人来了!” 只见那楼观之中传来慢悠悠的脚步声,走出来一个夏羌人打扮的老者,他的头上围着白帕,拄着拐杖,颤巍巍的从楼观之中走出来。 “什么人啊……咳咳……”他佝偻着身子,脸极为瘦削,但是他的指头却肿胀若萝卜丁。 那小孩扒拉着老者的腿,涕泪横流,倚靠着他:“就是他们、他们偷偷跟着我。” 那老者看起来身体极为虚弱,嗓音若风箱似的,一节一节的飘出话来:“敢问三位,是什么人呐?是汉人……何故要来我们夏羌人的地方,咳咳……” 程离作了一个揖,弯腰恭敬地道:“老者,我们奉城主大人来此探查邪祟的修士,想问问这个孩子几个问题,他当时便被邪祟带走了,但是如今完好无缺的回来,我们想知道,他是不是有那邪祟的线索?” “邪祟啊?我们没看见什么邪祟,毕竟我们都难以活下去了,又有什么时间关注邪祟呢?” 高庭煜道:“时人艰辛,但还请老者让我们问问这个孩子,他到底是看见了什么。” 那老者转过去背对着他们,望了望天上的月亮,他的眼睛浑浊,流下一滴泪来:“吃人的不是鬼,而是人啊。” 那小孩开口,怯懦的说道:“我当时晕了过去,根本没看见那个邪祟,醒来就被青吉爷爷捡回去了。” 高庭煜反问:“那你还有空为你的伙伴带来烧鸡?你偷的?还是他们偷的?干嘛要避着我们不见呢?” “我……”他半天没有我出一个所以然来,只是偷偷的擦着眼泪,他像是一只异眼的猫儿,竟然只有一只眼睛是金色的。 那位名唤青吉的老者怜爱的开口道:“各位别再难为他了,他不过是两族通婚生下来的孩子,一出生,便被亲生父母丢弃,想给自己的同伴送点吃的,也有什么错么?” “也没错……但是那个邪祟的下落,对我们很重要。”白朝搓了搓脑袋,一脸郁闷。 高庭煜开口道:“夜晚风沙大,老者,请让我们进殿休息一晚罢。” 青吉咳嗽了两声,并没有回答,蹒跚走了几步便道:“随你们。” 一入大殿,才发现这中央有一尊塑像,那女子身披战甲,她头戴燕尾长冠,胸前覆上甲胄,目光坚毅,这具塑像从前本是金身,但是铁甲早已经落灰,尽管她气势磅礴的端坐着,但是她的手腕那一截已经断掉了,露出原本的泥胚。 高庭煜道:“这便是那嵬名公主么?” 他直直凝望着这个塑像,她脚下有三张蒲团,老者走上前:“是啊,这便是从前那位战无不胜的阿若公主。” 他走过去跪在中央的蒲团上,嘴里念着夏羌语,到是一点也不避讳这里还有别人在场。 高庭煜绕殿而走,掏出火折子点亮,暗淡的火烛为这里添加了一些光明:“老丈,夜里点灯视物更加方便些。” 青吉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是吗?可我已经很老了,眼睛都快看不见了,不必点灯。” 他眼见黑暗尽头有一道木梯,他伸手摸了摸栏杆,没有灰尘:“老者,多年守候这座公主殿,真是辛苦了,你一个人,竟然还把这里打扫的如此干净。” 木头踩起来吱呀吱呀响,他像是忘记了什么似的问:“我可以上去瞧瞧么?” 老者横眉竖眼,为他投来了一个不善的目光:“就在大殿睡又何妨?楼上是祭祀之处,非我族人不得上楼。” 高庭煜笑眯眯地道:“是么?那真是打扰了。”他又非常乖巧的退下来。那黑黝黝的楼层上,像是藏着些什么东西。 他又问:“那邪祟不是带走了两个么?怎么就只有他一个?另外一个莫不是被吃了?” 那小孩恶狠狠的回道:“才没有!” 他蹲下来,胡乱地抓了一下小孩脑袋,人嫌鬼厌:“那你说,他藏到哪里去了呀?是不是楼上啊?我怎么感觉上面有脚步声呢?” 那小孩不回话,转身去抱着青吉的腿。 他们在殿堂中央铺上了几块碎布,中间点起了一堆火,青吉往旁边的小厢房去了,他常年住在这公主殿偏房之中,他跨过门槛,给三人带来了一床被子:“夜晚也许会有些凉,你们可以盖这个。” 程离道:“多谢。” 高庭煜把被子扔给白朝,他反正是不需要这些东西的,程离自己本身就像个暖炉,更加是不需要了。 这三人围着火堆,只有高庭煜目光炯炯,他又摸出一条枯枝投入火堆里,道:“夜色深了,你们还想睡觉么?我来讲讲鬼故事吧?” 白朝裹着被子:“可我感觉自己有些困了……” “现在还不是睡觉的时候。” 高庭煜开始有模有样的讲:“我以前是当兵的,那时候战士条件不是很好,驻地苦寒,常常见不到生人来,那时候若是遇上大雪封山,军粮吃紧,士兵们就会到处去打猎,也算是加个餐。” “有一次,我们兵营里有个十五岁的小子,他饿的不行了,就见那大雪中央有只灰兔子,皮毛油光滑亮,一双眼睛骨碌碌的转,他就准备去逮兔子。” “半夜,他就追着那只兔子跑,终于被他逮到了,拎起来还有三五斤重呢,实在是肥美,他不想和人分着吃,便准备偷偷自己烤着吃,守夜的士兵看他一个人离开了军营还没回来,便顺着脚印去找他。” “只看见他一个人坐在月光下,拍拍他的背,他一转过来,月光幽幽的……” “那守夜的看见,他啃的根本不是兔子,而是半截人手……” 白朝背上爬起鸡皮疙瘩,他说:“这些邪祟可真是吓人啊……” 高庭煜突然问程离:“你渴么?我有些渴了。” 程离道:“这里应当没有水罢。” 高庭煜站起来去敲敲厢房道:“老者,不知你睡了么?我们有些渴了。敢问您是否有水?” 那老者从塌上转过身来,指着一个褐色的大水缸道:“那里面有水,你们去舀着喝吧。” 那小孩侧躺在那床上,也立了起来,道:“我也有些渴了……” 高庭煜用木碗舀了一碗,发现这水微微浑浊,入口有些咸涩,程离浅浅的喝了一口道:“这水来之不易,少喝点罢。” 高庭煜心想,这水又混又涩,但是这老者只有这半缸,想来这夏羌人的确是缺水到了一定境界了。 那小孩喝的急,但是最后却吐了一口水:“水里有沙子,呸呸呸!” 他抹了抹嘴:“等姐姐回来了,我们就能喝到好水了。” 高庭煜眼神幽沉,那小孩像是知道自己说错了些什么,回避了他的眼睛,瘪了瘪嘴。 月到夜空之上,白朝的眼皮子直坠,似梦非梦,他强撑着睡意,脑袋直往别处歪着,偶尔又醒来。 高庭煜拍拍程离的肩:“你昨夜都没睡,你先睡吧,我在这里守着夜。” 程离已经连夜未睡,她点点头:“我暂且休息会儿,有劳了。” 那边的白朝已经开始打着鼾了。 高庭煜坐在地上,偶尔折断枯枝塞进火堆里,火星子冒着气蹿出来,扑腾扑腾,他脱下外袍盖在程离的身上。 天光轮换,高庭煜听到有几道轻微的脚步声,他穿上外袍直追了出去,只见一个木桶兀自立在地上,里面装满了水,再看一眼,一道火红的身影没入了那些夏羌人的居地之中…… 高庭煜跟随着那红色的背影,她赤着脚踩在戈壁之上却丝毫不显的狼狈,黑发若瀑布一般飘扬。 高庭煜翻身一跃,抽出一柄斜放的柴刀直直往她身上一劈,却被躲开了,高庭煜一刀砍在墙壁上,惊起了屋子里在睡梦中的人。 那邪祟转过身来,一道火焰便铺天盖地直冲高庭煜瞳孔,而那邪祟趁着这一道时间攀上了墙,她足尖轻轻一跃,便飞出几尺,踏出碎瓦,屋里渐渐有人醒来骂了一句:谁啊! “抓小偷!”“有人来偷东西!” 那道火红色的背影明明近在眼前,却抓不住,她又从房顶之上翻身下来,将火把打翻,干枯的胡杨木刹那间被点燃,倒在高庭煜面前,阻挡了他的去路。 这路又窄又小,弯弯绕绕,高庭煜拂袖扇去烟雾,只能看着那个邪祟的背影越来越小…… “抓小偷!”“抓小偷!” 高庭煜一转身,只见一群夏羌人挡住高庭煜的后路,他们看起来刚醒。 “你为何放火烧我族人?”为首的一个大汉举着火把,一脸凶神恶煞,目光不善。 高庭煜举起双手,他心道坏了,讪笑道:“都是误会,误会。” 待程离挤进人群之中,便看见被众人包围的高庭煜,他凄凄切切地开口道:“娘子,你终于来了!” “为夫等你等的好苦哇!”他假装用袖子擦擦眼角,“那邪祟修为不弱,但是却被她跑了,这群夏羌人拦着我了。” 程离亮出令牌,解释了来意以后,众人才人作鸟兽散去。 但是中央还立着一个人,她正是那次在雪诞日上看见的那个女孩。 嵬名兰开口道:“你们居然这儿。” 程离道:“你住在这里么?” 她点点头,道:“阿吉身体不好,只能居在城内,但我是夏羌族人,那姑臧城根本不是我的家呀,哥哥还住在这里,所以又时候我会回这里。” 她低头踹踹石子:“可是很多人都搬进城里住了,因为这里没有水,他们说这里的水喝了会生病。阿吉就是这么病的。” “你们是修士,有没有什么符咒能引来水啊!那种唰唰唰的!”她比划着动作,高庭煜不由得笑了一下,但是想来,好像没有。 古来有大能有移山取水之力,但是那也要有地方供 12. 夏羌雪山 《靖朝书》全本免费阅读 他们走了许久,那火红的血珠子像是一颗宝石,把他们引领到了一座山下,但是仍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这座山裸露出暗黑色的背脊,高耸入云,黄色的风沙在山脚狂嚎,在干旱的土上有一弯干涸的水道,大地龟裂开来,像是这里曾经被烈焰炙烤,像这样的山脉,本该有一层积雪覆盖,但是这座山光秃秃的,看起来毫无生机。 白朝道:“这应该是夏羌族的神山山脉之中的一座吧?” 那一粒血色的珠子仍然在飘摇着,颤颤巍巍的往山脊之上走,程离踩上一块沙石,上面落下来窸窸窣窣的石块。 她抽出乘黄之剑,将剑刃插入土中。 高庭煜一跃,便攀登了上来,望着太阳道:“这要是自己爬,要爬多久?” 他指了指白朝,这里还有一个不会爬山的。白朝从小到大住的一座山,估计只能算一座小土丘罢了。 他在山脚这里走走,那里望望,道:“这个地方,前有望,后有靠,这座山脉气势不凡,九谷聚此,若是这河道不干,便是有山有水,有阴有阳,是个值得埋人的好地方!” 站在山脊上的程离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不错。你能上来么?” 白朝尝试了一下,脚一打滑摔了一跤:“好像不太容易。” 程离抽出剑,捏了一个决,这剑身突然变大,稳稳当当的漂浮在她的身边:“我恰好学过一点御剑术,你上来吧。” 高庭煜硬在他们中间把两个人挤开,他的头发贴着程离脖颈,嗓音从程离背后传来,听起来颇有些冷淡:“白兄弟,实在是对不住了,我恐高我站中间。” 程离双手一挥,这剑便平地而飞,她侧过头:“抓稳了。” 程离并不擅长御剑飞行之法,毕竟从前居于流域,没地方让她练这么夸张的法术,她飞的便不快,并且还载着三个人。 这剑一步步攀登而上,白朝捏着高庭煜的衣裳,颤悠悠往脚下看,发现万物都缩小了许多,他闭着眼睛,感觉自己的小腿肚不自觉的抖了抖。 乘黄剑悬在空中,却发现这里是一道平地,程离道:“这里从前有人来过,否则不可开凿成如此。” 高庭煜蹲下捻了捻土:“我怎么感觉这里温度稍微比其他地方要高些呢?上一次在那集市上,我也如此感觉。莫非是那个红衣女子?” 那一滴火红色的血珠,坠落在地上,形成一点红梅烙印,嘶嘶冒着白烟。 程离见此状,道:“这里有煞气。” 煞气与阴气并不相同,煞气一般指物形之气,而阴气多指人或邪祟之气,煞气分形煞、色煞、光煞等七煞,一般在风水堪舆之中常见,用以选宅筑墓。 白朝蹲下来一捻:“这是熟土。一般大墓要回填土的时候,要把土用薪柴炒过才更加松散坚实,也更易吸水,俗话说得好,寻大墓,观草色泥痕。” 他又趴在地上,用手掌拍了拍:“这下面是空的。” 程离道:“她就在这山里,我感觉到了。” 高庭煜突然对这个邪祟生出些惺惺相惜的感慨了:“如果她真的是那个邪祟,我们为何又要抓她呢?她看起来也没吃人。” 邪祟,生前或多或少都与人沾着关系,也许邪恶的不是他们,而是人本身。 “但是城内的水源已要干涸,若是与她有关,定要查个明白,否则城内十几万人都恐遭殃。”白朝站起来回答。 程离点点头,道:“她或许应当成了旱魃。” 旱魃,是将女人葬在极阳之地,吸尽天地灵气,这山顶之上,日日烈日焚晒,而那位公主战死,死后怨气不散,炼尸即成。 旱魃成后,所行之处,如惔如焚。可是他们的族人为何想要阿若公主成为邪祟呢? 高庭煜道:“生前功德加身,死后也要作一把利刃,为国献身。也不是没有人炼尸上战场。只是死人很难听话罢了。” 程离看他神色有些不自然,想来他莫不是就成为这大靖王朝的一把利刃了,高庭煜佷不寻常的认真了起来。 “虽然挖人家坟不太好,但是还是下去看看罢。” 白朝道:“这怎么下去呢?现挖一个墓道出来?” 他从前专修堪舆符咒之术,现下从乾坤袋中掏出一个罗盘,只见那针仍然指着高庭煜:“不该啊,怎么回事?” “又出问题了,算了,给你一张蔽气符咒。”白朝将画得乱七八糟的符咒贴在高庭煜脑门。 他绕着这一块地转,左脚点点地,右边画一画,朝一个西北方的地方跺跺脚,道:“就是这里了。” 这里便是墓道的封口处,工匠在修筑之时,都会留下一条路供山下行走,搬运石材,而盗墓贼一般挖掘此道进入墓中。 白朝一脸崇拜地盯着高庭煜,高庭煜倒有些惊讶了:“我么?” 实际上,高庭煜活着的时候不擅长剑法,因为他擅长使银枪、刀法亦或是拳法,但是作为一个将军,是个人都有配剑,再加上玄烛的确不是一把普通的剑,一百多年都没腐蚀,所以现在他才随身佩戴,毕竟除了它什么也没有了。 高庭煜咬了咬后牙槽,道:“行吧,你们都离远一点。”他正准备撸起袖子加油干,抽出那一把看起来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佩剑玄烛时,程离阻止了他。 “这里煞气重,而你身上阴气重,恐两两相冲,还是我来吧。”程离道。 他虚假地擦擦脸,十分委屈的说:“还是道长为我考虑的周全。” 乘黄之剑出鞘,一道清鸣声铮铮然响起,程离凌空挥剑,三道金色光芒直冲大地,她身形若游龙,单手结印,无数剑影于虚空之中在她背后凝结。 白朝抬头愣愣地望着程离,心道:这就是大乘期的剑修么?他此刻差一些便可突破凝神境界,但是等他成为大乘修士,还需要等多少年的机缘呢? 拨开厚土,一道几乎只能容一人通过的青铜门横摆于土下,两个镇墓兽张牙舞爪衔咬着门环,中间刻着四个夏羌字。夏羌字一笔一画都好似汉文,但是行笔组合却十分不同。 高庭煜又想起他从前在军营听到的鬼故事,他问:“这会不会是传说中的开墓者死?” 白朝惊起一背的冷汗:“应当不至于吧?” 程离道:“万事躬行,方得始终。已经走到这里来了。” 她拉开门环,率先跳了下去,高庭煜紧随其后。但是没想到这居然是一条地道,石板弯弯绕绕,她们过了好一会儿才脚踩实地。 白朝燃起一道符咒,墓室下面几乎无光,那微弱的火符影影绰绰照映着三人,高庭煜低垂着头,烛光映照在他脸上更添三分邪气,他歪了歪脑袋往那火符上吹了一口气,只一眨眼功夫,一道白烟袅袅升起,那符咒就灭了。 程离:“……”有一种想打人的冲动。 只听高庭煜的声音在 13. 石人睁眼 《靖朝书》全本免费阅读 程离顷刻间便已经抽出剑来,一道光影穿梭,几声清脆兵刃相接的碰撞声响,那暗箭便若枯叶般落了下来。 白朝捂着胸口,道:“程……程姑娘,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高庭煜走过去拉开二人的距离:“不用谢了。” 程离站立片刻道:“这门前有两座石像,一道开门,估计一道便是闭门。我先往前走,探探深浅,你们跟着我。” 高庭煜点点头,他平生都是自己在前面冲锋陷阵,现下不由得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来,他又开始觉得自己眼光很好,能识人,毕竟程离虽然木了点,但是闷心人做事——使暗劲嘛! 程离握着火折子,发现这是一条狭窄的甬道,头顶有夜明珠点缀,可以模糊看见这一片甬道。 她顺着这石壁摸索,发现指尖上粘到了淡红色的灰,黯淡的火光紧贴着石壁,原来这上面绘着壁画! 这壁画精美绝伦,技艺超绝,有些画中才用中原晕染色法,而有些采用阴刻凹凸雕法,朱红的粗描已经脱落,石青赭白等色敷彩,中间用以重色,最亮处的白粉早已经石化风干,扑梭梭的掉下来。 “这是雪山?”高庭煜道。 一群人围绕着一座雪山,头顶竟然有五个太阳,那些人面露苦色,身穿单薄纱衣,裸露着皮肤,甚至可以看见细汗从他们的额角流落。 程离道:“地面是火红色的,这是干旱。” “像不像我们在雪诞日看见的那幕戏,阿知雅的诞生。” 高庭煜点点头。 墙壁两侧壁画竟然是一模一样的题材技艺,头顶用夜明珠点缀,像是模仿世间苍穹,这里应该画的是夏羌族的祖先神话。 雪山女神阿知雅,本是神山的化身,那时候天上有五个太阳,日夜轮换灼烧大地,夏羌人的祖先苦不堪言。 这里的壁画,从夏羌祖的诞生开始描绘,程离靠近着壁画走,一位飞天女神出现在她的眼前。 这雪山女神一袭白色丝绸随风舞动,长发飘扬,裸露的脚踏着山顶,朝天空伸手,从苍穹下摘下四个太阳吞进腹中,下一幕,日夜便可以轮换,大地出现了夜晚。 雪山神女吞下太阳之后,身体被炽热灼烧,她单脚倾斜立在雪山之巅,呈飞天状,慈悲的看着夏羌人的祖先,流下一滴泪,眉眼低垂,悲怜万千。 众人跪地哀求,下一幕,那一座雪山之巅开始流淌冰水,形成一条大河,两岸生长出青蓝色的花来,夏羌祖人在河岸边载歌载舞,程离知道,这应当就是嵬名兰说的银兰河。 继续往前走,这里绘画了夏羌族人的祖先事迹和功勋。 夏羌人的王朝更迭,权利交替,八部战争,直到嵬名部落掌握权力后,夏羌人渐渐繁荣昌盛起来,这里,最突出的莫过是那位阿若公主。 “西方的夏羌,一直是我大靖王朝的心腹大患。”高庭煜抚摸着墙壁,这岁月飞逝,万般人逝,只有这壁画一如往昔。 这位夏羌公主的功勋战绩是这壁画主要的绘画内容。以朱红色的丹砂为基调,她身骑着战马,身穿甲胄,英气飒爽,眉眼处金色的瞳孔若宝石一般流转,嵬名阿若挥着长刀,在战场上英勇杀敌。 白朝道:“这便是,逼退汉人二十里的阿若公主么?” “好厉害啊。” 高庭煜道:“是啊,死后估计更厉害。”他走在前面,凭借着暗淡的夜明珠端详着后面的画。 “阿若公主战死于沙场,士兵从死人堆里挖掘出了她,你们看,她身上好多刀伤。” 这壁画上那个人看似痛苦的躺在地上,依稀能分辨出胳膊和脖颈处有血色刀痕。 后面的一幅幅画便是一位带着白羽鸟头面具的巫师围绕在阿若公主的身旁做法,画面再一转,便是这个人低着头扶着阿若公主的尸体。 “这是在殓尸。”程离道,“传说阿若公主因为杀业过重,不得完尸。” 随着这一幕幕壁画的完结,他们也走到甬道尽头。 “这里是死路。”白朝上前一步,不知道触碰到了何种机关,他们脚下的石板突然被打开,直接往更深处落去。 高庭煜直直压在程离身上,像块木头似的沉重,他起身时嘴唇擦过程离的耳廓,高庭煜本想向程离致歉,却发现她面色如常,倏尔站起来拍拍自己身上的灰,但是一转头后却被眼前景象吓到了。 这墓室下面全是手持刀剑的士兵,他们的发烧和冠带栩栩如生,根根分明,不远处甚至有几匹战马,这些士兵全部闭眼,面貌各不相同,身材魁梧高壮,像是活人从百年前的战场风尘仆仆赶到此地。 程离压着嗓音道:“生要金肤,死要厚葬,若他们只是雕塑倒罢了。” 众多士兵有规矩的挤在一起,只在脚下留出仅为一个人通过的道路,程离缓缓走在前面,这里一切本该是死物,但是她却感觉背脊寒冷,像是那些士兵正在偷偷盯着她一般。 这座墓室空旷,摆放着密密麻麻的士兵塑像,只有脚步声踢踏作响。 这墓室极为大,仿佛是怎么也绕不完,白朝在一位士兵的右手腕上悬挂了一个吊坠,但是转眼之间她们又回到了此地,而明明程离是直走的! 高庭煜在后面问:“你们有没有听见脚步声?我是说除了我们的。” 一滴冷汗顺着鬓角滑过程离的脸颊,她听见了,很轻微的一声,紧接着是第二声…… 哒……哒…… 像是行军一般整齐的步调! 除了她们谁在走? 白朝右手捏诀,他另外一只手直拍脑袋:“糟了!我们入阵了,我们逆着八卦在走!” 他话音一落,就看见所有的石人都抬起脚来,顺着她们周围环绕而跑,那一声声踢踏步调,本就是战场行军! 一群石人突然睁眼,脸上的表情各异,所有雕塑的头若机关一般扭动,而睁开的眼睛里面却没有眼珠,只留下一个黑窟窿,而那眼眶里却似活人似的,目光全部汇集在他们身上! 一瞬间程离呼吸凝滞,而不知什么时候那些石人雕塑挥着剑已经近在眼前! 白朝大喊:“这里的路进来的人只能顺着阴卦而走,而石人以阳卦设阵,一阴一阳,一动一静,阴阳相冲,动静而行!” 乘黄之剑已经出鞘,程离一剑斩断了石人的臂膀,战马嘶鸣!士兵呐喊! 高庭煜这边徒手拧断了石人的头,而卡在中间的白朝从兜里掏出来一堆乱七八糟的符咒贴在石人脑袋上。 但是片刻之间,被她看碎的石人碎段又自发合了起来! “我们不能动,退回原位去!”因为动了,这阵法便阴阳相冲,源源不断的汇气。 高庭煜在一旁接他的话:“都不能动了还怎么退回原路?这些石人已经变幻了阵法,原路在哪里我都不知道了!” 程离跳起来踩在一个石人的肩膀上,极远处仍然有朝他们奔跑而来的士兵,她收着力气有下了一道剑阵。 九道剑气落下,直插石砖之上。 “这里太多石人了,我们根本砍不完,他们碎裂之后又会重合,根本不会倒下!” 高庭煜一掌拍地,一道裂缝顺着他的掌心往前蜿蜒,激溅起纷飞石块,石人的小腿被他的掌力震碎,但是却依然如磁石一般合拢,站起来挥舞刀剑。 白朝吓得冷汗直流,余光之中他瞥见程离的背影在刀光剑影之中穿梭,他不知道这怎么才算的了头,这石人碎裂之后依然会合并重组,只有白朝贴符才能将它们稳定下来,可如今又哪里有这么多符咒? 程离割开自己的掌心,起身踏在一石人的头顶之上,稍稍停留了片刻,就有好几只石手想来抓,她一翻身借力,连续踏过七八个石人,跃至高庭煜的身前,二话不说将他的掌心也划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他们二人一阴一阳,程离不顾高庭煜正流血的左手,便伸手覆过去,十指相扣,红色的鲜血从他们的掌心一点点滴落…… 另外一边拿着 14. 雪山神女 《靖朝书》全本免费阅读 高庭煜背着程离,看见那门移开了一道缝隙,白朝轻声道:“小心有诈。” 高庭煜侧头看了看他,道:“我知道。不过已经走到这地步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背上的程离道:“里面有阴气。”但是这道阴气十分奇怪,从未感应过。 石门静悄悄的开阖着,颇有几分请君入瓮的感觉,溅起灰尘阵阵,青石阴沉古朴,不用摸上去就知道这定是寒冷刺骨。 程离咳嗽了两声,道:“待会儿你把我放下来罢,我感觉自己好些了。否则我们两个人没办法行动。”她迫使那丹药在自己的体内流转,强行为自己冲开经脉之中的淤气。 “这有什么?”高庭煜长眉一挑,顺便掂了掂程离,二话不说踏入了石门之后。 里面空旷寂静,入眼之处全是一片黑暗,空气中似乎带着稀薄的湿雾,吸入口鼻有淡淡的凉意,一阵轰隆巨响,那道门意见合上。 悬挂于墙壁之上的火丛突然开始燃烧,把整个大殿照射的一如白昼,程离的眸子又沉了几分,她拍拍高庭煜的肩膀,道:“把我放下来吧。”见高庭煜不动,她便自己起身从他背上落了下去。 这又是一座大殿,墙檐笔走龙蛇,顶部高耸呈圆弧状,雕绘着奇异的蔓纹,火炬用银铸成,泛着淡淡的冷光。一片巨大的池子出现在三人面,扑面而来的水汽让白朝舔了舔干涸的嘴唇。 池中之水自顶部而来,如同瀑布一般垂直流入池底,一道平铺的路只通水池之中的一方云台,水帘之外,有一个白衣女子背对他们朝着铜镜梳妆,她一头青丝铺垂于地,一把骨梳从她的发根处穿过,芊芊十指若玉,但是,铜镜里却照映不出任何东西! 这里怎么会有水?程离晃了晃神,她感到自己浑身上下轻飘飘的。 那女子轻轻侧过头来,声音冷淡而魅惑:“终于有人来了啊?”一双狐狸一样的眼睛对上他们,她自水池那头腾云驾雾一般的轻飘飘飞来,程离眉心一皱:“快躲开,她是墓鬼!” 鬼,无形而有神者!而墓鬼,便是建墓之后在此地守墓之魂。她看似飘渺,但速度极快,白衣女子率先抓住白朝,拎着他的领子,呵出一口泠泠寒气:“小道士,你猜我像不像个人呀?” 她指骨看似柔弱却若钢筋铁爪,眼睛是琥珀一样的棕色,像一只灵活的狐,面若桃花,眉似柳叶,低垂的眉眼低头看人时带了三分神性悲悯和几分春色欲望。 她与那壁画之上的雪山神女一模一样! 程离刹那之间望向她的身后,发现不远处有好几具骷髅,怪不得自己那么容易就破开了墓门,只因为其中有守墓的大鬼需要食人精魂! 白朝一张脸瞬间变得青白,他吐出几个字:“雪山……你是雪山神……”他双眼失去焦距,眼皮渐渐耷拉下来,那女鬼见此便松开了手,她漂浮在空气里,脚下是虚幻的云雾,咯咯笑着,一张冷艳的脸却十分失望。 “我怎么会是雪山神女呢?无趣至极的人吶……”她一转过身,程离便已经刺中她的胸口处,但是乘黄之剑只破开了云雾,竟然半点未曾伤害她,白衣女子掩面笑着:“哎呀,被刺中了……” 她幻化成实体,赤足点地,一道血突然就从那伤口之中涌了出来,她歪歪脑袋,抓住剑直往前走,任凭乘黄捅穿她的身躯!她的鼻尖几乎就要挨着程离的面庞,她缓缓道: “等你死了,我就变作你的皮囊。猜猜我是谁?”程离方才本就阳气不稳,那女鬼呵出的阴气就在她的口鼻环绕,她奋力摇摇头,但是一切却越来越模糊…… 高庭煜抽出玄烛拨开那女鬼,挡在程离前面,他一只手扶着程离的背,看见有森森冷汗从她的额角划过,而她眼神晦暗不明,眉心皱着,神色昏沉。 “程离,你怎么样?” 她摇摇头道:“晕…” 那女鬼飘到高庭煜的身侧,嗅嗅他的气息:“啊,你也不是人,那你也睡吧,睡着了,死就不那么痛苦了……” 她捧着高庭煜的脸,又吐了一口阴气。 …… 寒冬,谷内大雪纷飞,北风呜咽。 天还不曾破晓,几点残星远挂苍穹,薄暮冥冥。偶尔听几句沧远的渡鸦声喊,凄切而哀鸣,它们在山谷边缘盘旋,已然已经盯住了这一行队伍。枯树被飓风刮倒,剩下枯燥的枝桠直指天空。 高庭煜抬手,一双满是伤痕的手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心下没了底,他刚刚还在墓中,但是现如今却变换了场景,这里明明是飞云谷!他身穿的不是紫衣,而是战袍! 北风呼啸,卷起茅草,携着纷纷扬扬的碎雪往人脸上拍着,士兵的甲胄早已经被血水磨洗的干净,高庭煜右手紧紧地握住剑,血汩汩地从被染红的绢布之中流出,落在雪地上,开出一朵朵盛大的梅花。 残兵,风雪,寒冬…… 高庭煜抬起头,只见一个身穿胄甲却看不清面容的男子端坐于马背之上。 那人乘马高高在上似乎说了一句什么,他一手收紧缰绳,一剑出鞘,寒光一闪,剑锋直指高庭煜。 高庭煜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只听哐当一声,他手中的血顺着剑身痕纹而流。 玄烛结结实实地立在雪地之中,他跪在马前,垂着头道:“我不明白!” 不,不,他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这里一切都蹊跷古怪,他像是提线木偶似的,走入了一幕戏之中! 高庭煜瞳孔微缩,他弯着腰狠狠地咳出了一摊血迹。 他跪在剑下,犹如曾经那些跪在他剑下的人一般,他又想起了自己第一个杀的那个异族。 那时,他年仅十三,刚入军不满一年。 那人是北方乌然人,本该生的勇猛健壮,但却十分矮小,高庭煜驾着铁骑持着长枪,红缨翻飞,一箭刺去。 对方死之时,眼中还带着懵懂,他突然想到了很多,但是战场上却由不得人发愣。 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 夜里,他躺在帷帐之中久久不得入眠,那一双乌黑的眼睛在他脑子盘旋,他一闭眼就能看见。 当晚,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那人的生平,原来他家中也曾有老母,幼孩,但是时逢大雪,牧草紧缺,只得随军南下抢食。 高庭煜听不清那个人在说什么,可是却觉得他声音十足的熟悉,却比雪更冷。 在他愣神的片刻,身体却传来剧烈的刺痛,一道血痕已印在他的脖颈之上。 鹰鹫长鸣,空谷传响。 高庭煜偏过头静静地匍匐在雪地之上,鲜血汩汩流出,他微睁着双眼凝视着远方将从山谷升起的一轮日,而一切都在下一刻变得模糊。 …… 高庭煜从梦中挣扎着起来,他四肢酸软,心跳加速,刚刚那个梦似乎还在眼前,他梦见自己被杀了,而执剑人却看不清。 守夜宫女拖着步子急忙赶来,将他扶起来:“太子殿下,夜长梦多,您可安好?” 这宫女眉眼低垂,身穿淡蓝色掌事常服,她提着一盏宫灯,幽幽照亮了整座寝宫,不远处一座火烛银树静悄悄地燃着,薰香阵阵安神,朱漆大柱上雕着翻飞的苍龙,一抬头,黄色的帷幔正落在眼前。 “你刚刚叫我什么?”不对,不对,他怎么来到这里了,这是洛京皇城!他十二岁入军后便再未曾入宫,他怎么能叫太子呢?太子是他的二哥,高平啊。 宫女俯身嗫嚅重复道:“太子……太子殿下?” “我二哥,高平呢?”二哥高平与他最为交好,从前父王在世之时便说好了,高平是太子,高戌便是他左膀右臂,镇守家国。 “恕奴婢愚钝,奴婢不知您的意思!”宫女跪拜在地,“您才是大靖的太子殿下!奴婢不识高平!” 淡黄的烛影为他蒙上了一层虚妄的光晕,高戌从榻上下去,一推阁门,入夜后的寒气便直冲他的身躯,五脏六腑似乎都遍布霜气,一株巨大玉兰花树盛放在苍穹之下,零落的晚风带来残存的芳香。 侍女为他披上外衣,高戌环 15. 故梦重年 《靖朝书》全本免费阅读 风过水榭,惊来零散雀起,纱窗摩挲飘动,里屋隐隐约约泛着带着苦意的药香。 她不由得呻吟一声,只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在痛,一种从心口处蔓延的疼感似乎要刻在她的骨上,背后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冷汗,额头上搭着一块蘸水的锦帕,她的脸全已烧红了,连呼吸都是慢慢的一拍,有气无力。 我……是谁? 有人坐在她的窗前,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想要分辨那是何人,但是却始终像是隔着一道朦胧雾气似得,她只能低呼一句:难受…… 那女子叹气一口,朱唇轻启恨铁不成钢道:“程宣,平日里和你说了多少次,切莫随意去水塘边走动,你瞧你现在,摔下去寒气入了肺腑,你也不心疼心疼自己!” 女子为她掖好被角:“你叫我看见了也倒是没什么,若是被你父亲瞧见了,待他回来又要罚你抄上好几遍经书。 原来……我是……程宣。 程宣的脑袋昏沉沉,她属实也想不起来,自己怎么会落入水塘呢?她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不会是要被摔傻了吧?为何一点事也记不起来呢? “小宣,药已经煎好了,待会儿起来喝了吧。”她仔细思索一番,又觉得有些耗时间,打了一个哈切:“午后甚是渴睡,要不你先起来,待春灵姑姑给你喂完药后再睡可好?” 女子轻轻往床栏一倚,穿着越白色的薄衫,但是晚上一瞧,她的眼处蒙盖上了一条纱布,竟不能视物。 “你……是谁?” “摔了一下竟然连娘也不认识了!”她呼唤一声:“春灵,来给这个气人的家伙喂药。” 屋外有人听到呼唤,有人跨过门槛应了一声,摇着扇子来了:“这个夏天真是暑气重呢!我在外面悄悄待一会儿都觉得仿佛住进了蒸笼里,怪不得小宣要去玩水呢!” 那是个年级稍长的穿草色纱衣的妇人,她将程宣扶起来,好似忘记了她还正是个病号。程宣被人扶着坐了起来,也顺势能看清整个房子的摆设,一束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清楚的仿若连里面的尘埃都能看见。 那铜镜里正映照出一个人影,原来竟是自己。 “哎呀呀,一会儿不注意就吐了,都多大的人了!” 那蒙眼的女子轻轻一笑:“是啊,多大的人了,还背不住化书,等你阿爹回来了,可不得气死。想来他回去也有大半个月了,也不见封来信,说是师尊寿礼,哎,真不好玩。 春灵微微一笑,打趣道:“庄主,见了他你又烦,不见他又挂念。你们这一对儿,可还真是麻烦,两个麻烦人,也生出一个麻烦精来。”话毕,她掩面一笑。 程宣感到自己颅内一片眩晕,她仿佛活在朦胧雾里,记忆深处有什么东西被渐渐抹去,一口苦涩的药灌入喉中,卡在嗓子眼不上也不下,实在是难受。 她低低呼唤一句:“娘……” 那女子虽双眼不能视,但是修道之人皆可感气,她探出一只手摸在程宣的脸颊边:“我在这儿,怎么了?” “苦。” 妇人露出无奈的笑来:“好吧,给你尝尝于叔新做的方糖,吃了便不准再说苦了,知道么?” 她将一块糖搁入程宣的嘴里,甜丝丝的味道沁人心脾,绵软又令人回味无穷。程宣喝完一碗黑得发亮的药,又躺了下来,她身子现在正虚弱,几乎是动弹不得。她实在是想不出来,怎么跌入水塘中,就让她这般受罪呢? 又是这般在床上瘫了几天,她便又能下地,生龙活虎了。 山林之中隐隐涌出淡青色的雾霭,像薄纱似笼罩人间,群山密林之中点缀了星罗棋布的阁楼亭台,程宣每日都要在阁前背书。 日出和煦,微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全然不似午时的毒辣。阁中的藏书若汗牛充栋,几乎是要取之不尽,但是春灵姑姑告诉她,这只是寻常人能看见的一部分,还有更多,需要历代庄主阅尽万知阁里的藏书后方能有所收获。 传说天地造物出生之时,便有八千卦,有鸿蒙仙人堪破玄机将其卦象绘制成书,以成《连山》、《归藏》,但是传道千年万年,三千卦或遗失或总结,最后只成了六十四卦,仅能以六九为占。 “有无相通,物我相同,后一句是什么?” “其生非始,其死非终【1】。” 母亲执子在棋盘上落下,白子在棋盘上落下清脆的一响,她吹了一口气,轻轻啜茶:“今日倒是背得不错,不过你且看,你又输了。” 黑子杀伐,若巨龙横截于棋盘之上,但是白子紧追不舍,不知何时已然布下重重罗网。 她又抿了一口茶,半躺在摇椅之上,透过白纱,程宣并不能知道她在想什么,倒是十分郁闷。 对面那人噗嗤一笑:“你才多大就想赢我,再练个十几年罢!你沉得住气,但是收放却掌握不住火候,能布局,但是却要被我牵着跑,打不下来。” “等你爹回来了,再和他过几招,顺便让他看看你剑术有何长进,否则他又要怪我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天天不干正事,懒于修炼,把你带坏了。” “刚好,也该用膳了。” 女人搁下书,领着她出去,尽管她患有眼疾,但是行走却稳稳当当,好似能看见。 程宣已然十二,女人摸摸程离脑袋问到:“你以后想如何呢?还是安心和你父亲一起修习剑术罢,做一个剑修也没什么不好。 程宣模模糊糊感觉自己有什么东西遗忘了,不过她才十二岁,有许多东西能够忘去。剑修?亦或是卦士,她还没怎么想清楚,二者又有什么区别呢?她只想得明日翻山去摘酸梨吃。 “小宣,我有时候希望你要是只是一个普通人就好了,兴许没有那么高的天赋,平平淡淡渡过一生。” 平平淡淡?可是闲话本子里面哪里会有普通人的一生呢?都是大英雄,大豪杰才能被人记住。 程宣略微思索后便道:“我不怕,现在不是还有娘亲么?” 她舒了一口气道:“是啊,还有我。” 枫叶上栖息着一窝燕子,程霜看着它们捡枝筑巢,催促程宣道:“快些去吃饭吧,想来,好久都没见着你父亲了,都快把他忘干净了。” 十天之后,山庄迎来归客。 程宣还未踏入客堂,便早已感到有一道凌厉剑气冲她而来,她心下一惊,抽出木剑凌空一斩,那剑气追逐她来到庭院,木剑横扫,海棠花便娑娑零落纷飞,那道淡蓝色的光波蕴含着沉稳而有力的元气,她持剑格挡,一双手酸麻。 “小宣,用云清九步,走杜门与惊门,不可强攻,散去 16. 庙堂之高 《靖朝书》全本免费阅读 夜已静,高庭煜并未入睡。 他睁开眼,举起手虚妄的朝空中抓了抓,视线绕过五指,去看梁上的金纹,游走的凤鸟铸成穹顶,就算是在夜晚,也显得如此金碧辉煌。鸡人一个铜锣敲来,越过重重楼阙传到他的耳侧,似乎还带着深宫之中的幽幽寒气。 他又翻了一个身,摸着锦被,指尖深深陷进去,凌乱的发随意披落在背侧,一双眼如波澜不惊的湖,投入一块石子也能悄然沉寂。 明日该上朝了。 他是太子,也是大靖王朝未来的主人。 他记得那一日穿上冕服,一步步踏过汉白玉石阶,回头望去,一轮旭日隐藏在朱漆檐角之后,朝臣若黑色细小的蚂蚁一般落在他的眼底,再回头一看,这儿时看来巍峨的宫殿,竟然有朝一日可以匍匐在他的脚下。 高庭煜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这一切显得那么真实而又虚假。 翌日晨,天还蒙蒙亮,侍女为他换上朝服,他立在铜镜前瞧着自己,白色绢衫之上绣有翻飞的水浪,腰佩双玉,云头鞋履,背绷成笔直的一线,气势锋利,锐不可挡。 侍女在一旁谄媚地投来一个笑容:“太子殿下真是天人之资,如今皇后娘娘独得陛下宠爱,琴瑟和鸣,相必殿下今后登基,无上荣光定不敢想象!” 高庭煜看着镜子里那张变幻莫测的脸,她看起来的确是个美人,一双狐狸眼勾人,说起话来娇滴滴,黄鹂鸟似的,但是偶尔总要露出招摇的嘴来。高庭煜乍一眼瞧这皇宫,所有人都几乎要是一张面孔来,眼睛里冒着幽幽绿光,纵然贴着一张人皮。 画皮鬼剥开皮囊,不知道是怎样的一般模样。 他伸手抚平袖袍边那道细微的褶皱,阴测测地笑道:“父皇还没死,你就敢编排他来,掌嘴百下,待会儿自己去领板子。” 侍女大惊,立即跪下:“奴婢知罪,还请太子殿下饶恕!”说着,便一边扇其自己耳光来。 众人见他动怒,皆跪下来匍匐不敢言,殿内一片悄然寂静,一只雀扑棱朝南方飞去。 高庭煜走出这阴沉沉的宫殿,这红墙绿瓦映照在他的眼中,他踏上辇车去往长春宫。 辇车虽看起来小巧,内里布置却华丽,檀香阵阵,蚕丝垫是上好的料子,他掀开珠链望着这偌大的皇城,马蹄声踏响青石砖,路过的金吾卫若雕塑一般的站立着,皇宫像一座无边的牢笼一般将所有人都囚禁在了一处。 而这地方不在洛京,只在他的心中。 一切犹如梦幻泡影。 他让侍从将他在长春宫的不远处放下,昨夜又是一场晚风,道上零落了残花与败叶,宫女正在扫叶,瞧见他后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礼,便将他往皇后处引去。 皇后正在用早膳,似乎是还未梳洗,一头长发披散在背,他往桌上瞧去,案上零心摆了些吃食,高庭煜走过去坐下,问道:“为何吃得这般少?” “近几日脾胃有些虚,积食不下。”她笑道,“你来得正好,顺道一起吃些,免得你早朝又被那些朝城指桑骂槐,吵起来时,多吃些有点力气。” 高庭煜孑然一笑道:“多谢母后指点,儿臣早已经用过早膳,若是再吃,便是要误了时辰了。” 皇后笑道:“那你大清早不去上朝,来长春宫又是何意?” “自然是想母后了。”高庭煜回道,“昨日偶感风寒,想求母后一坛碧春酒尝尝,驱些寒气。” “为何不寻太医瞧瞧?你若是上朝前喝了酒,又要被参一笔,说你不守德行。” 高庭煜道:“无碍,左右不过是讨几句骂。” 侍女拎着酒来:“太子殿下,这是娘娘今年开春之时酿造的新酒。” 皇后道:“你且尝尝,若是不好喝,明年再换些东西加进去。” 母亲为江南酒家之女,极擅酿酒,纵使是入了宫后,也时常自己做些酒来喝。 高庭煜一杯下肚,她问道:“如何?” 极为淡,几乎不像是酒,但他还是苦涩一笑:“当然是极好。” 他用袖子擦擦嘴,被皇后笑着打骂道:“怎么这般不知礼,不怕羞,你可是太子。” “母后教导的是。” 皇后寻来一张雪白的蚕丝帕,为他擦干嘴角酒渍。二人靠的近了,高庭煜瞧见她眼角的皱纹,她早已经不是从前刚入宫的模样了,岁月已悄然而至。 她的脸在他的眼中朦胧变换,高庭煜轻轻推开她,眼角滑过一滴泪,又轻轻被自己拭去,没有人注意到。 “母亲,我小时候常喜欢爬您种下的那颗梨树。您说那是自江南移来,结的果子又大又好吃,所以每逢秋至,我都要爬上去摘下来尝尝,但是每次都是又酸又涩,我咬一口就扔了。” 皇后笑笑,使得她眼角的皱纹越发明显:“是啊,那时候你摘一个咬一口便扔了,一棵树不过也就结那么十几个,我用来酿酒的果子,你倒是全部扔了。” “那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将这一棵果子又不好吃,品相也十分一般的梨树留在院子里。那时候我想,也许它下一年就不一样了,所以我每年都在树下期盼着它能结出甜梨子来,直到十二岁入营前,也常常在树下站着。” “但是它竟没一次让我如意。” 皇后的手抚盖住高庭煜的手背,她缓缓道:“北地水碱,自幼栽培于南方的树,怎么会在北方成材呢?” 高庭煜的双眼蒙上一层水雾:“我现在懂了,都懂了。”记住一切的不是幻境,而是他自己。 “早些上朝去,我最近又新酿了一坛酒,等你回来的时候再来拿,这一次的梨子我尝了,一点也不酸涩。你到时候下朝去往太子府,记住了,有一坛埋在天街的尽头……” “就在那个你熟知的地方。不过现在还没藏多久,怕是新酒不好喝,也可以再等等……” “好、好。”高庭煜点头,他哽咽着,小心藏着情绪。 这一句段话,是从前他受诏入宫之时,母妃亲口与他所讲。只不过那时他不是太子,也早就没有回京的机会。 “怎么还站着不动呢?我一介女流不上朝堂,自可以拖到日上三竿,你倒是不行的。” “母亲,我舍不得,再来看您一眼。再等一会儿,我便走了。” 皇后笑着应答。 他的眼神仔细描绘着母亲的轮廓,她并不年轻了,鬓角已经冒出白发,那一双眼睛里饱含着慈爱与温柔,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该多好啊! 高庭煜拎着一坛烈酒而走于广阔的路中央,他仰起头来将酒狠狠灌入喉中,却没有幻想中的辛辣味道,他双眼朦着泪,却不是被酒气所逼。 高庭煜眼尾发红,撩起袖子,一双含情眼似笑非笑,俊美而带着一丝邪气,不像是端庄的太子,倒像是打马长街的纨绔。 众人不敢上前,他一个拂袖便将要拦的侍从打翻在地。 “醉的不是我,是你们啊!”他摇摇晃晃将酒壶抛向别处,只听一声清脆,那酒壶便四分五裂。 有阉人鼓足勇气上前,尖着嗓子道:“殿下,时候不早了,您该上朝了!” 高庭煜摇晃着身子正对着他,道:“是了……孤该上朝了!” “起驾!”金色的辇车行驰于内廷深宫,马蹄踏过砖石,留下踢踏的响声,远方天空吐出淡淡鱼肚白,连绵的群山在此刻只有青暗色的剪影,东方的第一缕曙光,还在等待,而这巍峨皇宫正在悄悄苏醒。 天子之巅,他正在登入其中。 卯时三刻,金銮殿中满堂朝臣肃穆,天子高座于龙椅之上,华盖羽仪垂落在皇帝身后,无上威严。 他努力睁开眼想要看清楚这金銮殿,这座宫殿几乎是万众的梦想,黄瓦盖顶,重檐九脊,盘龙柱镶嵌金箔与玉石,一个人站在此处,竟然觉得自己是如此渺小! 见太子摇摇晃晃走进来,酒气冲天,有大臣掩鼻蹙眉:“成何体统!” 高庭煜听到这句话,嗤笑道:“说得好!” 他清朗的笑声回荡在殿堂之中,满朝哗然。 他摇摇晃晃走近禁卫,抽出佩剑,只听寒光一闪,兵刃若一道流光一般铮鸣出鞘,他仔细把玩剑柄,喃喃道:“看起来却是一把好剑。” 众人来不及惊呼,只听一道惨叫,高庭煜已然挥剑劈向刚刚那位朝 17. 入明玄寺 《靖朝书》全本免费阅读 摘下一片叶,轻轻放在唇间一吹,轻灵的哨音环绕在山间,程宣爬上最高的树,用帕子系成一个背裹,里面放满了她刚摘的酸梨与野枣。 吃一个,便吐出一口核,不知道滚入哪片丛中,等着来日生根发芽长出一棵大树。 “呸呸呸…”嚼到一颗酸枣,程宣一张小脸皱成苦瓜。 风过叶间,簌簌拍打着枝条,男人一抬头就发现程宣坐在那乔木上啃枣。 他不禁笑笑,仰头扣响树干:“今日的书背完了么?” 程宣摇摇头,又点点头。 “看你这个样子就知道没背完,快些下来。晚来风凉,回去吃饭了。”他穿着蓝色常服,立在树下是一抹高大的身影。 夕阳在山的那头把云彩染成火红,层叠的云若水袖一般排列着,归鸿鸣声断续传来,程宣摇摇晃晃站起来,但是往下一低头却感觉腿脚有些软。 的确是太高了些,心里有些发怵。 她红着脸,看向树下那个来人:“爹,我怕。” 他随机毫不客气的大笑起来:“简直和你娘一模一样。”又菜又爱玩,爬得上去,下不来。 眼看着那火红的圆日一点点落下去,夕光把叶林染成一片金红,要是不快些回去,保不齐好吃的就没有她的份了! “爹爹在下面接着你,不怕啊。”他伸开双臂,“你就放心下来吧,这世上还没有你爹接不住的人。” 程宣站在树上,她整个人有些眩晕,总感觉自己心里空落落忘了些什么,可是忘了些什么呢?她想不起来。 那人在下面拍拍手“再不下来,我就走了,留你一个人晚上在这里看星星。” “别,我来了。”她狠心一沉气,像一只初次学会翱翔的幼鸟一般坠了下来。 “好了。”男子稳稳当当接住她,又将她放下来。 “爹,这是我给你带的枣子。”尽是那棵树上长的酸枣,个头虽然看起来大,却是徒有其表。程离老早就把好吃的选光了,留了几个貌美的给爹尝,此所谓坑爹。 他瞧着这几颗水灵灵又饱满的枣子,轻轻拍了拍程宣的脑袋:“吾家有女初长成,我甚是欣慰,你还是记得孝敬你爹的。” 程宣看他捏住一颗枣放进嘴里。 “好酸。”看着程离星星眼问他好吃吗,他只能强迫着往嘴里咽了咽,斟酌道:“甚是独特。” 呕,趁着程离没看见,偷偷转过去吐了。 程宣蹦蹦跳跳走在前面,轻轻勾这唇角,可不能笑出声来。她故意在前面大声喊:“爹,这是我特意给你留的,你要是觉着好吃,我以后都给你摘!” 他真是谢了她这份美意了。 晚膳过后不久,夫妻二人在庭院之中对弈,程宣搬了一个小马扎在旁边坐着,一边给这个扇扇风,一边给那个递递茶。 邻近中秋,月相已然要到达十五——满月夜了。虚晃的云雾将月亮遮掩在黑幕之后,它抛洒出淡淡的余辉,将地面镀上一层银光,阴气已然在渐渐聚集了。 男人望了望月亮,道:“小霜,阴气更深了,若是在月圆之夜去明玄寺,虽然能将邪祟一网打尽,但怕是不好赶回来和你一起过中秋了。” “只敢在满月夜出现的,怕是也成不了多大气候,不必挂忧。若满月夜去,阴气太重,怕有异变。”女人落下一颗子,轻轻扣着棋盘。 “你说的也是,唔,那我还是尽早去些,早些去,百姓也少受点纷扰。” “嗯。”她点点头,她的双眼蒙在白纱之后,看不见眼中的情绪。 “我明日便启程,顺便带上宣儿。” 程宣一下没了瞌睡,她指着自己,有些结巴的问道:“我么?” 女人转头笑道:“是呀,你平日刻苦钻研,也该去见见弦月级别的邪祟。” 她话里还有几分幸灾乐祸。 “你可别想偷懒。”他打趣道。 “是。” 月辉流转,一轮几乎全圆的月亮高悬于天幕之上,悲怜地俯视着众生。 第二日晨,霞光微曦,程宣方才洗漱完毕,收拾后来到大堂,发现父亲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他负剑而立,光影勾绘着他的轮廓,好似他的确不是从前那般的轻狂少年郎,已然到了知天命的年纪。 “宣儿,走吧。”他转头向程离微微一笑,程宣突然生出一种恐惧来,但不知道原由是什么。 她点点头,暗自把不详之感压下去。 明玄寺地属青州石玉镇,因出产矿石闻名。明玄寺建寺已将近千年,香客来自八方,远近闻名。 他们行至石玉镇时刚至午后,日光毒辣,蒸得程宣额上浮起点点汗来,她想找家客栈寻碗水喝,但是整座镇子皆闭户而无一人! 小草淅稀稀拉拉从狭缝间生长出来,微微泛着黄色,程宣抬眼,偶尔能从裱花窗子里依稀看见几个摇晃的人影。 其中有个风信轻轻道:“整个镇子不是没有人,而是没有活人。” “他们的生气皆被吸走,三魂丢失,形成了无神有形的尸。”风信是程家暗中布下的探子,以打探信息为主。 “日光毒辣,他们不敢出来。”那个风信不过是稍微比程宣年长几岁的少年,说话却早早已经十分老成,“少主,待入了夜,就该有“人山人海”了。” 程宣心颤了颤,一想到这所有人都变成活尸的样子就深感恶寒。 “你可别吓人了!”又有个年长的风信冒出来,他狠狠拍了拍那少年的后脑勺,“这不是有姚真人么,害怕他们区区的尸?连日光都不敢晒几分。” “也是也是。”那少年尴尬的扣扣脑勺,往后面退去了。 程宣轻轻点头,往姚少青那边走去,她喊了一声:“爹。” “何事?” “整座镇子的人都变作了活尸,他们还救得回来吗?”程宣寻了一个阴凉点的地方坐下,那一处角落正是一户人家的厢房,由于背着光,恰好能挡几分太阳。 裱花窗格上的漆几乎已经凋落,留下岁月斑驳的痕迹,风过,扑簌簌的掉落一地墙灰,程离踮起脚,轻轻往窗格里瞧去。 房间内看起来十分阴凉,但是隔着窗纸看不真切,像是披上了一层黑纱,疏疏放着柜子、一张床和若干倒塌的椅子,只能看见些大物件。 突然程宣的视线被挡住,那东西像是一层灰蒙在窗格上,她想要揉揉眼睛,却发现那东西正在动!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再定睛一瞧,竟然是一只灰色的瞳孔! 那人眼睛蒙上一层白翳,眼角泛着红色的血丝,周围有苍白而干涸的皮肤,已然全失去了生气,化尸了! 对面那“人”似乎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但是仍然免不了嗬嗬喘着粗气,尽管隔着墙,她也能闻到对面身上那股难以压制的臭气。 “小心!”他一把将程宣拉过来,“活尸三魂已离体,若不招魂,很难救回来。” “这弦月邪祟,倒是低估它了,它竟然能吞生魂。无论如何,现下的当务之急便是斩杀那邪祟,石玉镇已到,待你们休整好,我们便去明玄寺罢。”不远处的几个风信拿出手扎记录,有些人正在整理法器用具。 邪祟食人,不仅仅只是吃那么简单。精气神,三魂七魄,血肉筋骨,邪祟几乎都能一并咽下。 明玄寺建于本地最高的山上,远远望山脚下望去,只能看见一片罗列的庙宇,偶尔在山林之上露出尖尖檐角来。整座山的树木青翠欲滴,简直与镇上的枯草不似一个季节。只因为那座山阴气极重,草木森林沾染活人之气,自然生长的更好。 一座庙门倏尔立在众人眼前,上面写下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门轻轻虚掩着,像是刚刚有人来过,忘记阖上。 有风信上前叩门:“有人么?”那梗着脖子傻兮兮地模样,全然看不出这一座庙宇笼罩在森森阴气之下,哪里还有活人呢? 山间黑得早,日光早就被这些遮天乔木所覆盖,在昏沉的山里,偶尔传来几句不合时宜的鸟鸣,森森散发着寒意。 只听吱呀一声,一 18. 观音祸世 《靖朝书》全本免费阅读 程宣吸了一口凉气,再定睛一看,恒真却是淡淡笑着,他微微颔首,低垂着眉眼,一脸慈悲相。 他推开了门,走进来给程离递了一个果子,轻轻拍着她的背:“宣儿,没事吧。” 程宣摇摇头,她如今十四岁,只在父亲的胸口处,虽然正到了人嫌狗厌的年纪,但是做事却比同龄人稳当,一个怕字也没讲。 “施主,日暮已至,我应当去敲钟了。”屋外飞过一群乌鸦,顺着暮色朝天边的那一轮残阳飞去,恒真站在檐下,夕阳拉长他的影子,白色的僧袍随着微风轻轻晃动,他朝着那一座古塔走去,瘦削的背脊挺立着,倒是显得无限落寞。 父亲牵过她的手,见恒真走远,提剑将那一座白玉佛像劈碎,零落的玉石散落在地上,泛着冰冷的光。他道:“这佛像摆在每一座厢房里,煞气极重。入夜后可千万别睡,阴气极重,邪祟借得天势,更不好对付。” “你且随我来吧,我们还是速战速决,不要绕些什么关子,离满月越是近,这些邪祟便更不好对付。”他还要赶回去过中秋呢! 剑修便是如此,总想着速战速决。 几位风信跟随在他的背后面面相觑,他们饶是剑法修炼的再好,也不过是矮子里面拔高个。负责记载俗世传闻的风信刚刚还在记载这明玄寺的建筑格局,五行风水,历史渊源,后一刻就听见庄主相公要将这寺翻得个底朝天。 入夜,灯火重重摇曳,整座寺庙静谧的仿若没有活人,那些僧人似群鸟归林一般不见了踪影,明明是夏日,但是这寺中却十分寒凉,汉白玉在夜色下晕染这淡淡莹光,粼粼池水只能倒影出树木剪影。 万籁俱静,只有大雄宝殿之中传来阵阵木鱼声响。那处本应该供奉释迦牟尼抑或是其他诸多佛像,但是却只有一座观音像。 观音三十三种法相,而这一尊提膝而坐,头戴花冠,另一只脚赤足垂落,是三十三相之一的水月观音【1】。菩萨手臂随意的斜置于膝盖之上,不与寻常庄严肃穆的佛像相似。 她身后是一副炽盛光佛说法图,云雾缭绕,菩萨罗汉环伺左右,璎珞长裙垂落在腕,一派悠然之姿。 程宣望着这座观音,她站在烛影之中,瞧见那三个规矩摆放的蒲团,鬼使神差一般想要跪在其前… “小心,相变了…”有人在前拦住她,程离刹那间想起,那时她明明看见的是一尊立着的洒水观音! 一道剑气若烈风穿过程宣的身侧,只听一声铮鸣,似长剑破空,大殿前的朱红大柱开始震动起来,那佛龛与塑像一一晃动着,不小心碎裂在地。 站在她身后的父亲已经拔剑,这便是剑圣的几近通天之力,修为足以令山河震荡… 程宣和风信退至偏侧,余光中程宣看见父亲翻身而跃,蓝色光辉自剑尖出迸发,极致若银色光点,无数道磅礴剑气从他身中源源不断散发出来,威压四方。 他提剑一转,一道光波就要砍上那尊水月观音。观音神像不改,依旧是面容恬淡,玉色的脸泛着柔和点光,帛带绕臂。 剑已然逼近,风信在一旁舒了一口气:“这边是剑圣的威力么…,杀弦月邪祟,几乎不需要一丝一力。” “叮铃铃…叮铃铃…”有一阵轻音传来,铃铛声清脆,程宣的头瞬间仿若天旋地转,一瞬间,巨大的声音压过来,铛子声响清脆而又不受控制的传入她的脑海之中,无数人密密麻麻的声音与欲望在她耳边传来! “我要钱,要美人,要八个老婆!” “钱,钱,钱,保佑我赚大钱呐!” “信女愿意以供奉家财为菩萨塑一座金身,只要菩萨为我…” 总是欲。 佛像以金玉塑身,经文加持,本该超脱外物,但总听见人心最深之处的欲。人们争先恐后的在程离耳畔嘶吼,那一道道诵经声越来越大,不受控制一般的让程宣汗流满背,思绪似乎都要被压垮了。 程宣的目光紧紧追随着父亲,只见他持剑飞跃,数千道长虹汇聚一点,观音像周身出现裂纹,拈花手指有碎纹爬于其上,在摇摇烛火之中更显得鬼魅迷离,两行血泪从玉眼之中倾泻出来,菩萨仍然在笑,但是却犹如地狱饿鬼。 一红一蓝的两道光波碰撞,程宣的鬓角滴汗,她耳畔有钟鼓齐鸣,大罄冲耳,她心底生出来一种无尽的失落感,脑海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掩盖。 “为什么……”风信抬头望去,那一尊水月观音竟然又变幻了模样,“杀不死……” 有人在他耳边诵经,一道魅惑的声音顺着丝竹靡靡之音传来—— “若称吾名,即得解脱。”【2】 再一抬头,那玉像不知道何时依然变作了恒真的模样,他手结伽罗印,身后圆光升起,几乎要照耀整个黑夜。 大殿内灯影摇晃,但是唯有他身后圆光冲天,美得雌雄莫辨,佛气与邪气在他周身不断融合消弭,而他眼神凶恶,朱唇微启,法咒源源不断念起,周身结障,黑色的罡印从他身边一圈圈放大,炽热无比,几乎将整座大殿所有的东西都烧尽。 “怒相观音……”风信呆呆的说,“观音法相三十三变化,若妇人、若青年男子、若耄耋老人……” “原来,他就是那尊菩萨……” “观世音菩萨……”风信突然呕出一口黑血来,他强撑着爬起来,状若疯癫的跑去拿大殿的蒲团上跪下,一次又一次的弯腰磕头,他的额头一次次撞击着寒凉的石板,却几乎感觉不到痛。 程宣想要抓住他的手臂,但是却被他一把甩开在地,臂膀上火辣辣的疼。 整座大殿摇摇晃晃,姚少青在他之后结印,一道光波在那风信面前闪烁:“快让开!” 明明本该是弦月级别的邪祟,但是为何却如此难以对付?!以她父亲的修为,本该一击斩杀! 其余风信守着大殿之门,左右护法,眼尖的惊呼一声:“有行尸!有行尸来了!” “沙沙……”风过树叶拍手,一道道人影从树荫之中走出来,他们无神的挥舞着手臂,低垂着脑袋,伸出的手指却染上了血,指甲漆黑无比。 一轮明月,在天幕之上悬挂着,周围有淡淡的云雾,月光照在每个人的脸上,仿佛又一层淡淡道哀愁。一声怪异的鸟叫传来,一群群活尸夜半上山,竟然将明玄寺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道道淡蓝色的符文随着燃起,兵分两路,一道环绕白玉菩萨,连成一圈圈法阵,一道冲向殿外,悬空在那些行尸头顶,压抑他们的狂暴之气。 那跪坐在蒲团中央的风信一下子脊背挺立,面露凶光,他惨兮兮地笑了笑。 他眼中是火烛虚妄的倒影,瞳孔之中染上邪气,喃喃念到:“观世音……菩萨……” 大殿摇晃,石木碎裂,一道朱红色的大梁直直塌陷下来,程离大喊一声:“快跑!” 可那风信依然是痴痴的笑着,他慢慢仰起头,看见一道二人才可环抱的梁木倒塌下来,下一刻,殷殷血流便从他的身体里淌了出来。 程宣眼睛一酸,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有个活人死在自己眼前,明明昨日他还好好的。整座大殿抖动的越发厉害,倒塌的帷幔被火焰攀爬,一切都在混乱之中来不及看清原本模样。她还来不及多想,就被一种熟悉的气息包裹,被人拎着后领拖了出去。 其余的风信本就站在殿外,也十足顺利的跑了出来。 程宣趴在地上一阵干咳,那熏人的烟气传到她的五脏六腑,让她感觉自己的气道仿若刀割。那一座宝殿已经轰然倒塌,化作废墟,在焦炭之间燃起丛丛烈火,而那尊白玉菩萨像却依然矗立着,显得比寻常之时更高大了,从程宣的角度望去,几乎直逼云霄。 程宣看见父亲脸颊上带伤,他扶起程宣,轻轻在她耳边道:“宣儿,没事吧?待一会儿你就和风信下山去,我一人对付他们。” 他眼神之中多了分慎重,明明这本该是他一击必斩落的弦月,却没想到尽然能如此让他耗费精力。 他低垂眼眸,眼中有无限寂寥,转而又冷冰冰地望向那一尊菩萨,道:“待斩杀了那邪祟,我便带你们回家。” 那一尊菩萨像静静地立着,它手呈拈花状,立在一株巨大的莲花之上,只是那莲花颜色倏尔变幻,竟成了一朵血色红莲!恒真立在其上,衣袍被风扬起,更显瘦削。 他轻轻一笑,艳丽无双,雌雄莫辨。他耳后是一圈炙热光环,若佛陀一般耀眼。一株株血色莲花顺着他的脚边蜿蜒而下,似活了的藤蔓一般游走八方,看见活物便绞杀吸附,满月夜华薄纱一般覆盖在整座山中,连呼吸都显得多余。 “若称吾名,即得解脱。” 这一句话既遥远又像是来自耳边,带着模糊而又虔诚的梵音朗诵,几乎蕴含着无限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