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前夫的皇叔》
1. 第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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榻边的劣质炉炭早已吐不出丝毫热乎气儿。
身上的旧衾亦不知叫内廷司倒了几手,瓤子硬得跟铁板一样,无论秋姜如何拿出去烤晒,都暖和不起来。
沈盈缺蜷缩在被子里,整个人冷得像块冰。
隆冬入夜时的料峭深寒,拉扯得满屋早已破洞褪色的帷幔无力飘荡,仿佛奈何桥边竖起的一面又一面招魂幡。
宫人们的说话声浸在其中,也变得格外冰凉——
“听说没?羯人已经攻下长安,马上就要杀到咱们洛阳。陛下采纳了荀相公的谏言,这两天便要南渡回建康避难。”
“啊?陛下就这么走了?那咱们怎么办?我可听说,那位羯人新帝比他老子还凶残,最喜欢折磨汉人女俘,之前就干过将女俘和牛羊同烹,让底下人分食辨味的荒唐事。真要叫他打过来,咱们这样的,怕还不够给他塞牙缝!”
“还不都怪那对姓沈的姊弟!要不是他们谋逆,让羯人钻了空,咱们何至于这般被动?”
“好在还有沈贵妃,她可是出了名的菩萨心肠,就算陛下嫌咱们累赘,不愿带咱们南渡,她也断断不会舍下咱们的。可不像这妖后,只会作威作福。叛乱那天,也多亏贵妃娘娘及时唤来她兄长,将那逆贼射杀,不然这会子,咱们都得上阎王殿点卯!”
“唉,就可惜那场观花大会,就这样耽搁了。我还想看看,陛下专程为贵妃娘娘寻来的魏紫,究竟有多美。这天底下也就只有她,才配得上那朵牡丹花后。说来都是一个门里出来的姊妹,差距怎如此之巨?”
“嗐,这有甚好奇怪的。龙生九子,还子子不同呢,更遑论堂姊妹?”
“只可怜咱们王爷一心为国,没倒在羯人刀下,反倒叫自己人坑害。他要还能平安回来,看到自己好不容易收回来的失地,又变得七零八落,不知会气成什么样?就他那暴脾气,没准直接拖着这妖后,到五凤楼外杀了祭旗!”
“光祭旗有甚解气?这对姊弟害咱们大乾至斯,合该挫骨扬灰,叫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
“砰——”
轩窗自殿内关上,隔绝外界一切杂音。
秋姜端着一碗新熬好的药,重新坐回榻边,若无其事地和沈盈缺说笑:“一帮小丫头片子,没见过世面,听风就是雨,娘娘莫要搭理她们。”
余光触及床头痰盂里新浮起的一层血色,她声音不自觉发颤。
沈盈缺微微一笑,抬起枯柴般干瘦皲裂的手,轻轻拍了拍她,倒是一点也不在意。
也的确没什么好在意的。
兴平元年,于她、于沈家,乃至于整个大乾,都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
这一年,萧意卿终于斗倒了与他相争多年的弟弟,顺利继承大统,君临天下,加封她为皇后。
而广陵王萧妄,也成功收复在永嘉之乱中丢失的最后一块中原领土,彻底结束神州大陆南北割据的乱局。
大乾普天同庆,率土齐欢,奏凯声从北地雁门,一路跨越长江,飘到都城建康,朝廷还为此大赦天下。
可就在朝廷将都城迁回洛阳,大家还沉浸在重返故土的喜悦中时,一场人灾祸起萧墙——
追随萧妄北伐的骠骑将军沈蹊,自恃功高,竟生出移鼎之心,暗中勾结羯人残部,发动哗变,剑指两京。
叛乱虽及时镇压,可此番北伐的主力部队应天军,仍旧死伤过半,元气大伤。
主帅萧妄更是失踪漠北。
整整四个月,音讯全无。
北夏太子闻风而动,趁机逼宫上位,自封天可汗,禅于姑衍,以雷霆之势迅速纠集三十万大军,挥师南下,誓要洗雪当初兵败两京之耻。
朝野上下无不惊骇,越发咒骂沈蹊无耻,连带其父母的坟冢也被人从地里刨出,鞭笞泄愤。
沈盈缺身为其胞姊,自也被打入冷宫。
请求处死她的折子,每天如雪花般飞向萧意卿的御案。尚书台的灯火,更是从战报传来那天起,就再未歇过。
宫里宫外人人心头惶惶,焦躁不安,偌大的洛阳京师白日都见不到多少人烟。
沈盈缺禁足在语冰楼里,都能清楚地感受到,那片盘踞在京洛上空挥之不去的阴霾。
可她阿弟又怎会谋逆?
陇西沈氏,虽不及荀、颂那样的高姓,却也是军伍世家中赫赫有名的望族,自大乾开国伊始,便世代替萧室镇守边关,抗击匈奴,忠心不二。
她的父亲沈愈,一生以忠勇著称。
生前三次北伐,都是他身先士卒,杀得羯兵节节败退。最远的一次,都打到南阳,和京洛仅一步之遥。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沈愈”二字,都成了羯人心中的阴影,闻之,便两股战战。
那威震四海的应天军,就是在他手里发扬光大。
而她阿弟更是此番北伐中,辅佐萧妄一统中原的最大功臣!
涪水之战,敌人以铁锁连舟将他们围困,是他冲锋在前,斩杀敌人大半精锐,硬生生撕开挡在前面的血肉人墙,助萧妄反败为胜;
天师教叛乱,亦是他带领千骑,率先驰援建康,救下当时被挟持为质的荀太后;
羯人兵败长安,恼羞成怒,撤退前命人闭门屠城,也是他领人撞开城门,从羯人高举的屠刀下,救出阖城百姓。
沈盈缺至今都还记得,他最后一次出征前,同自己说的话——
“此番出门,不灭羯虏必不还。到时凯旋,阿姊若想出门游历,我便解甲归田,带阿姊看遍咱们大乾的大好河山。无论是长安的灞柳风雪,还是玉门关外的大漠孤烟,凡是阿姊心向往处,我皆奉陪到底,如何?”
少年人的许诺,从不言得失利弊。
望着她的笑容,也赤诚如骄阳。
或许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看出,她厌倦皇宫,也不想当这个皇后了吧……
可他却体贴地从来不在她面前点破,让她难堪,只默默安排好后路,由她去选。
仿佛他来这世间走一遭,就是为了北定中原,和哄她开心。
只要她点头,便是北伐那般不世之功带来的泼天荣华,旁人穷极一生也无法企及,他都可以一笑置之。
可他还是没了。
像一粒沙,从风里飘忽而过,没留下任何褒奖,只有数不尽的唾骂。
三天。
她带着沈家上下一百二十六座为国捐躯的英烈牌位,在五凤楼外跪了整整三天,只为求一个公道。
暴雨如注,浇得她高烧不退的身子摇摇欲坠;
剧毒穿肠,灼得她五脏六腑痛如刀绞。
一百二十六座牌位在她身后整齐列阵,肃穆而浩大,一如他们生前最后一次出征。黑木金字被雨水洗得刺目,恰似彼世之人无声的控诉。
可没用就是没用。
三日的煎熬,几代人的忠诚,只换来更多戳在她脊梁骨上的讥讽,呸在她脸上的谩骂。
以及那位被她阿弟救过的荀太后,让内侍带给她的一句:“适可而止。”
纯黑的宦官皂履,用力踩在她父亲的牌位上,木板碾得“咯咯”响。
命人将她拖走前,还当着她的面,往那满载十余年铁血荣誉的“征北将军”四个金字上,狠狠唾了一口痰。
她愤怒,她不甘,拼了命要为沈家世代忠魂鸣不平。
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内侍,将这一百二十六位铮铮铁骨,连同暴雨中的淤泥一块清扫出宫,任由野犬啃噬。
而今,也终于轮到她……
沈盈缺用力闭了闭眼。
喉间涌起一阵腥甜,她下意识又要咳嗽,撞上秋姜担忧的目光,又生生咽下。
“你走吧。一朝天子一朝臣,后宫也是一个道理。我是不可能翻身了,你再跟着我,只会被我牵连,不如……”
“不!奴婢不走!”
秋姜“噗通”跪在榻边,哀声道,“奴婢的命是娘娘救的,没有娘娘,奴婢早叫人打死在掖庭,哪里还有今天?娘娘在哪儿,奴婢就在哪儿,奴婢绝不和娘娘分开!”
说完又殷殷恳求:“不如娘娘随奴婢一块走吧!横竖宫里马上就要乱了,没人顾得上咱们。奴婢可以带娘娘出宫,可以赚好多好多钱养活娘娘,可以带娘娘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再也不用管那些污糟事,好不好?”
然沈盈缺就只是含笑看着她,什么也没说。
她们其实都知道,她走不脱的。
七情谶,乃毒中之毒,一旦入骨,药石无医,她早就只剩死路一条。莫说秋姜只有一个人,根本没办法带她离开。便是当真侥幸逃脱,她这副残躯,又能支撑多久?
更何况太后已然降下密旨,明日三宫六院皆随圣驾南渡,只她留下。
就因为那位羯人新帝一句:“贵国皇后甚美,朕有缘得见,亦是寤寐思服。倘若贵国肯将娘娘留下,与朕一道煮酒赏雪,朕保证,北夏雄师必不渡长江。”
随懿旨一道送过来的,还有那人亲笔为她题的四个字:为了大乾。
——从来矜骄孤傲的人,最不屑玩什么风花雪月,相识这么久,这还是他私下写给她的第一张字条。
笔锋遒劲飘逸,颇有右军风骨,隐隐地,还带了几分如释重负的惬然。
呵。
“轰隆——”
淡紫色电光从云间劈落,撕裂殿内沉沉昏暗。一团团帷帐本是轻盈飘扬,却在这道闪电中留下深重的暗影,如泰山覆顶般压抑。
秋姜终于承受不住,伏在沈盈缺身旁失声痛哭。
沈盈缺抚着她发顶,叹了口气,“莫哭了。”
人生在世,忽若吹尘,圆满不过偶然,亏缺方为常道。曾经她不懂,阿父阿母为何要给她取“盈缺”这么个名儿,而今却是大彻大悟,自也不会再去纠结那些凡俗。
真要有什么放不下,也就那一点遗恨,还缠绕心头。
若是不能亲手了结,她怕是死,也无法瞑目。
“你若真想帮我,就替我去请一个人来吧。”
*
秋姜离开后,沈盈缺便靠着床榻,昏昏睡去。
梦境袭来,光怪陆离。
时而,是阿弟背插满箭,七窍流血,绝望地朝她伸出手;时而,是太后派来的内侍翘着下巴立在榻边,命她好生侍奉那位羯人新帝,以赎他们姊弟俩造下的孽。
再睁眼,她后背已叫冷汗湿透。
外间天已黑透,一场电闪雷鸣过后,老天竟不曾下雨,还飘起了雪,纷纷扬扬宛如扯絮一般,苍白了整面轩窗。
院里那棵布满烧焦黑痕的凤凰树,在茫茫雪色中结满一冠冰霜,仿佛丹青妙手无意间在白宣上碾落的一痕枯笔。金铃悬在枝头,愈加璀璨,任凭风雪肆虐,亦无半分声响。
而她榻边,也迎来了今日第二位客人——如
2. 落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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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王,萧妄。
先帝最喜欢的一位堂弟,萧氏皇族百年来最杰出的才俊。
传闻他自幼天资聪颖,七岁便可与当朝国士辩棋,十六岁第一次披甲上阵,就一骑当千,击退屡次叩犯广陵的胡羯,叫他们再不敢轻易南犯。
那支穿越茫茫三军、精准贯穿敌将首级、将那胡将连同身后士兵一并从马上射落的雕翎箭,至今都还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而那日他立马江前,当着身后数万应天将士和对岸御驾亲征的羯人皇帝的面,挥刀斩俘立下的誓言,更是到现在还振聋发聩——
“神都洛阳,西京长安,乃至玉门关西去都护府千余里,皆为我煌煌汉室疆土,便是一块碎石,一粒荒沙,亦分毫必争!终有一日,我要叫我大乾子民,悉数回归故土;让他们子子孙孙,都能在我汉家疆域上安其居,乐其业,再不用受战乱流离之苦,家破人亡之伤。尔等贼寇,且洗颈待好!”
南朝谪居江左百年,多少有志之士投身北伐,都折戟沉沙,到如今早已无人有此心志。
只有他,敢发如此狂愿。
最后也只有他,燕然勒功,大获全胜!
若非当年那桩旧事,他本该是大乾现在的主人。
囿困王庭那几天,萧意卿迟迟不曾派人来救,沈盈缺自己都已不抱希望,也是萧妄领兵杀入王庭,解她危难。
她至今都想不通,那样不可一世的人,为何会来救她?
明明在这之前,他们都不曾说过话。
仅有的关系,也只停留在,他是她夫君的九皇叔。
于他而言,救她可谓百害而无一益。
更想不通,究竟是谁给他的勇气,在粮草不继、辎重不足的情况下,领着区区三千人,就敢深入漠北,直面北夏最剽悍的皇属大军?
要知道,北夏以军武立国,能戍卫王庭的,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而王庭所在之地,更是真正的极北苦寒之所。
八月飞雪,滴水成冰。
数座雪山高耸入云,铸成天然屏障,拱卫王庭。山上的积雪更是终年不化,自山体诞生伊始,就从未被人征服过。若无专人指引,根本不可能穿过那片雪域荒原。
可他竟就这样冒着大雪,生生翻了过来!
宛如神兵天降。
连王庭中最强悍的羯人勇士都不敢相信,看到他,跟见了鬼一样。
这些天,沈盈缺也时常在想,倘若那日,他没有将亲兵都留给她,自己独自留下来和羯帝周旋,今日之大乾会是何等局面?
那些北方来的蛮族,可还有机会像现在这样肆无忌惮地侵略长安,威胁洛阳?
只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为了她,也是当真不值……
烛火“哔啵”爆了个灯花,天色已然不早。沈令宜放下空碗,起身整理衣裳。
“我该走了,再耽搁下去,陛下怕是要不高兴。”
“阿姊往后也多保重,羯帝残暴,但听说也是个怜香惜玉的,阿姊若想保命,不妨从他下手。这般好的颜色,哪个男人能顶得住?保不齐,还能继续当皇后。”
她兴味地笑,展开双臂,朝沈盈缺重重一抖臂上两片织金绣凤的精美衣袖,满殿荒芜霎时间流光溢彩。
——这是皇后才能穿的纹样。
从前只有沈盈缺有这资格,今夜过后,一切就该易主了。
沈令宜畅快地牵起唇角,转身离去。
然步子还没迈出去,一股剧烈的灼痛感便自腹内而生,瞬间攫住她全身,她不由趔趄一晃,直挺挺往前栽去。
乌血自她口中喷出,顷刻染红面前整片砖地。
“这、这这怎么回事?!”
沈令宜趴在地上,难以置信地抹着嘴。手心手背都染上一层粘稠,仍止不住那狂呕不止的乌血。
余光扫见案头那只瓷碗,和沈盈缺袖底一截缠着纱布的细腕,她瞳孔骤然缩紧。
“你放肆!本宫是陛下钦封的贵妃,将来的皇后!吾父乃承平国公,配享太庙,吾兄更是当朝大司马,位列三公之上。你算个什么东西,居然敢给本宫下毒?!”
出离的愤怒将她额角的青筋一路挑爆至脖颈,她抄起地上的胡凳,奋力朝沈盈缺掷去。
却因平日娇养太甚,身子根本受不住七情谶骤然间带来的剧痛,胡凳刚举起,就脱力滑手,砸到自己脑门。
殷红瞬间淋漓满面,模糊了她狰狞痛苦的双眼,也污了那两片寸缕寸金的凤袖。
沈盈缺静静看着,声音极是清淡:“你忘了那日随我离开北苑,同我说过什么?”
-“宜儿与阿姊虽不是亲姊妹,却胜似亲生,往后宜儿不求与阿姊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能同年同月同日死……”
沈令宜喃喃着最后半句话,花容愈发失色,“不不!我不能死,我还没当上皇后,还没享够荣华,怎么可以死……不!不!你个疯子,疯子!离我远些!”
她捂着剧痛的肚子咒骂,使出吃奶的力气往殿门方向爬,十根葱削玉指叫粗粝的砖石地磨出血脓,几可见骨,也不曾停下。
然最后,她也只能绝望地看着沈盈缺步下床榻,端起案头的烛台,轻轻抛向她身旁张舞如鬼魅的帷幔……
*
当真是一场好大的火。
不过借了点北风,便直冲霄汉。
一个眨眼的工夫,这座号称全洛阳最高建筑的楼宇,就化为一座巨大的火炬,照亮皇城方圆数里。
庞大的祝融之力像是世间最精妙的画师,提着饱蘸火墨的鲜亮朱笔,勾线泼墨,纵情挥洒。此间的飞檐翘角一一描绘完还不尽兴,又借着喧嚣的风势,一笔浓烟铺陈开,留白一般,将皇城外的棋盘街道、连绵屋舍、纵横城郭,都悉数晕染而出。
余墨飞溅处,皆是点点赤亮的木屑,映得漫天飞雪都泛起红光。
沈盈缺站在数十丈高的语冰楼顶端露台,都能清楚地感受到,那股燎在鼻尖的滔天热浪。
真安静。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一人,偌大的帝王京师,也只余下这一场火。她可以放肆哭,也可以尽情笑,再不必去斟酌旁人的眼光,和宫里那些陈规滥调。
院里那棵焦黑的凤凰树落在眼中,都变得无比可爱。
——那是阿母亲手给她种的庆生树,树上的金铃,也是阿母亲手所挂。
衣冠南渡后,江北淮南一带就成了南北双方对峙的主战场,每日不知有多少胡兵流寇轮番过来践踏。有门路的边民,早就逃离那片是非之地。留下的,全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病残。
北朝不屑,南朝不管。
他们只能听天由命。
是她阿父主动站出来,在义阳一带为他们修建城池,布设兵防,给了他们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家。
因着那片土地一直流传着凤凰神女的传说,他便给城池取了个新名,叫“落凤”——希望那一直流浪在外的凤凰神女,能重新回到这片土地,庇佑这里的子民。
也因着这个传说,城里几乎家家都种凤凰树。
五月微带暑意的熏风拂过烽燧,阖城便披上嫣红的霓霞,仿佛新娘的嫁衫。
谁家若是得了千金,必要在女儿满月那天,在自家院子里种一棵凤凰树。等她将来出嫁,便从树上折一朵凤凰花,簪在她鬓边,待到洞房花烛夜,再由新郎亲手取下。如此,两姓姻缘方能得神女庇佑,永葆百年。
她的阿父阿母,便是在这样的祝福下,结为连理。
记忆中,阿父一直是个强硬的人。羯人敢来滋事,无论大小,他都会率兵打出去,一路追撵,不把他们斩尽杀绝,誓不罢休。
这样的突袭从来没有定数,有时是在白日,有时则是夜半三更,搅人清梦,一折腾还就是好几天。
她很是不爽,总觉阿父不关心她们母女。
阿母却从不抱怨。
她就像是淡墨画出来的女子,美好得连岁月都不忍心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因着医女出身,又是江湖上有名的医家帮派“百草堂”的继承人,她自小便随外祖父四处游方行医,医术了得,十四岁就凭自己的回春妙手,在江湖上挣了个“玉面菩萨”的美名。
纵使后来成了亲,她也从不拘泥于深宅大院里的日升月落。阿父在与不在,她都有自己的事要忙,有时抱着病案往医馆一坐,便是一整天,还得阿父去接她。
落凤城的每一户人家,每一位将士,都曾受过她的救治。
甚至还有不少北夏贵族,千里迢迢赶来求医问药。
因她闺名叫“月扶疏”,大家都唤她“月夫人”。
不是“沈夫人”,而是“月夫人”,足可见世人对她的尊敬。
阿父尤爱如此唤她。
每每念起,他那双叫烽火狼烟淬炼得刚毅不屈的眉眼,都会流淌出说不尽的缱绻情浓。
而那时候,已经被奉为“当世华佗”的阿母,最喜欢做的,便是在那棵凤凰树下打理药田,哼那首凤凰歌谣。
——那是留守落凤城的女子,寄给出征在外的心上人的相思,落凤城里每个人都会唱。
阿母唱得尤为好听。
许是因为凤凰花落在她发间,比簪在别人发上都要好看。
也或许是因为她每每唱起这首歌,心里都在想念阿父。
沈盈缺每回都格外捧场,歌声一响,她就立马从屋里跑出来,坐到阿母身旁,托腮认真听,比听夫子讲课还要专注。
后来有了阿弟,她便抱着阿弟一块听。
再长大些,她就跟阿母一起唱。
看见阿父得胜归来,便欢喜地蹦跳过去,伸手要他抱,把歌唱得更加大声,逗得阿弟“咯咯”直笑,口水湿了满襟。
阿父打趣她:“这是谁家的小促狭鬼,小小年纪,就开始思念情郎?”
说完,又将她抱到肩上,指着树上的金铃说:“那是你阿母去信安郡行医,路过那烂柯山,从一位高僧手里求来的,开过光,任凭风吹雨打,都不会响,除非你命定之人出现。阿珩可千万竖起耳朵听仔细咯,谁家儿郎能让那只金铃响彻落凤城,你就一定要把那人留下做夫郎。”
彼时她还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以为“夫郎”就跟糕点铺里卖的糖糕一样,甜甜的,很好吃,于是乐呵呵地说“好”,越发卖力地坐在树下唱歌,像凤凰神女那样,翘首等待她的月光。
遇见萧意卿,也便是在那个时候。
十二岁的少年郎君,生得唇红齿白,煞是好看,一袭白衣端端坐在满开的凤凰树下,让她想起夫子教过的一个词:蒹葭玉树。
然浓睫下淡淡扫来的目光,却比昆仑山上的寒冰还冻彻肌骨。
一面端着茶盏欣赏茶汤的颜色,一面夸赞阿母沏茶的手艺,像个小大人,却是一口茶也不曾吃,一块点心也不愿碰。
虚伪至极。
她很是不喜。
也甚是奇怪,他一个天潢贵胄,为何放着建康城的荣华富贵不享,跑来边地吃苦?
阿父不肯告诉她原因,她也懒得多管,只当他是借住在自己家里的一位客,很快就会离开,不会和她扯上任何关系。
于是每天照旧去校场和阿父学骑马,帮阿母照看药田,累了便坐在凤凰树下唱歌。日子简单轻快,仿佛指尖拨在琴弦上,叮叮咚咚,永远不会绝断。
而“永远”,是不会有尽头的。
直到她十岁那年生辰。
羯人忽然兴兵南下,攻破落凤。
阿父战死,阿母身亡。
沈家上下化作一片火海,入耳皆是刺耳悲鸣,俨然一座人间炼狱。
她拉着阿弟的手,拼命往城外跑,却还是被赶来的羯兵追上。
沾满血污的脏手牢牢掐住她脖子,将她摁在地上,动弹不得。刀尖悬在她喉腹间来回比画,嬉笑询问同胞,从哪里开始剖。残留的鲜血顺着锋刃滴落,须臾便着透她衣襟。
阿弟一次次冲上来,锤他手臂,咬他手腕,掰他手指,两只稚嫩的圆眼溢满猩红的愤怒。
却只能在他们招猫逗狗般的嘲笑声中,被一次次踢开,打开,踹开,额角红了大片。
刀尖刺下的一瞬,她以为自己死定了,闭上眼都不敢看。
然预想的疼痛,却始终没有落下。
——那个寄住在她家的冷漠少年,不知何时追了过来,不过两三个回合,便将围在他们身边的羯兵悉数斩杀。
鲜红的血水自他们断颈喷出,如同漫天红雨,洒满一地。
而萧意卿执剑挡在她面前的身影,却似浊世间翩然飘下的一捧雪,纯白高洁,不染纤尘。
鲜血溅到她脸上前,他还体贴地解下自己的外衫,盖在她身上。
她仰头呆呆望着,风雪满袖,竟也不觉得冷。
给阿父阿母发丧那几天,是她有生以来最艰难的时候。她不晓得“阴阳永隔”是什么意思,只望着灵堂里两副再也不会对她笑的棺椁,心比外间飘雪还要冷。
而那时候,也是萧意卿陪着她,熬过一个又一个难眠的夜。
低沉呜哑的曲调自他嘴边的短竹笛飘出,没有阿母的歌声动听,却莫名让她心安。
她知道,那是短籥。
边关常吹这个,给战死的将士安魂,却不知他吹的是什么曲。张口问他,他也不清楚,只说是从前他母妃教他的。
那时她才知道,他生于掖庭,生母只陪他长到五岁,之所以被打发到边地,是因为宫里有人希望他也死。
可他说起这些,语气却淡得像一缕烟。
说完便继续吹他的短籥,她没叫停,他便一直吹,肺里吃进许多霜雪,咳得满脸通红,也依旧陪在她身旁。
年少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而今从头再看,自己最初之所以会喜欢上萧意卿,应当就是那一刻——
十二岁的孤寂少年,陪着十岁刚失去双亲的她,听了一晚上雪,吹了一整夜短籥,第二天一早,还送给她一只用草籽串成的狸奴。
他亲手做的。
惟妙惟肖。
仔细瞧,还颇有几分像她。
她忍不住弯起嘴角。
金铃不曾在凤凰树上摇响,她的心却似古琴,久久荡漾。
明白“夫郎”的意思,和想让他成为自己的“夫郎”,也就在那一念之间。
而为了那一念,她也付出了一生。
从掖庭弃子,到东宫储君,她陪他走过最艰险的路,熬过最黑暗的夜。被政敌暗算时,是她用父亲的遗泽,为他求的情;深陷质疑时,也是她用母亲积攒的名望,帮他招揽的民心。
她从来不是个有耐心的人,怕苦,怕累,还很特别怕疼,小时候被针扎一下,都要哭闹半天,非要阿母抱着哄。平素最讨厌的,便是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为了扶他坐上那个位子,竟也学会了虚与委蛇、算计人心。
那时候,她是真心相信,萧意卿就是自己的良人,能为她后半生遮风挡雨。
却不想,她后半生所有风雨,都是他带来的……
七情谶之毒,不在当即取人性命,而是日日夜夜钻筋剜骨的剧痛,让人生不如死。
在王庭被剧毒折磨那会儿,她也曾暗自期盼过,希望萧意卿就算对她无甚夫妻情谊,也能念在这几年她辛苦追随的份上,派人来救她。
是以再疼,再煎熬,她都不曾吭过一声。
可最后,却只等来他用她父亲呕心沥血打下来的城,和她母亲经营了一辈子的百草堂,换走那世
3. 第三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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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铃——”
盛夏大雨倾盆,涛涛浇得檐下惊鸟铃颤鸣不已。
沈盈缺从梦中惊醒,便看见一只停在窗台上避雨的喜鹊,叫铃下系着的绯红长穗打中尖喙,“唧”的一声,消失在乐游苑水雾朦胧的晨光中。
梦里的急坠感,和烈火灼肌的刺痛,还深深烙印在她身上。
沈盈缺猛地从榻上弹坐起,手紧紧抓着被角,大口大口喘息,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冷汗涔涔。
“郡主,您怎么了?”
白露正在屋外指挥人搬东西,听见动静急急跑进来,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摸出帕子,过去帮她擦汗。
怕她着凉,白露让人将宫里新送来的箱笼先抬进来,从里头翻出一件干净小衣,亲自帮她换上后,又绕去桌边给她倒了碗温水。
沈盈缺正当口渴,感激地接过。
白露站在榻边看着她喝水,嘴里长长叹了口气:“郡主可是又魇着了?您以前明明睡得很稳,怎的才从宫里搬过来三天,就变成这样?”
想起三天前那场花宴,她嗓子一堵,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沈盈缺却笑着说:“我无事,就是有些累,想再多睡一会儿。你且去忙你的,不必管我。”
白露自是不信,捧着她递回来的碗,木头似的杵在榻边,如何也不肯挪窝。
沈盈缺含笑看了她一会儿,她才跟泄了气的球一般,垂着脑袋,一步三回头地退下。
门扉关阂的声音在雨中响起,屋里重又恢复宁静,只剩雨珠拍打窗棂,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沈盈缺躺回榻上静静数着,手在颈间摸了摸,寻到一根纤细的颈绳,轻轻一拽,一枚玉佩便顺势滑入她掌心。
上等的羊脂白玉,通体无一丝杂色,天光一照,镂雕的瑶草纹便随玉石细腻的纹理栩栩舒展。凑近一闻,还能嗅到淡淡草药香,让人心旷神怡。
——这是百草堂的宗主令信。
能辟邪驱毒,号令天下百医,世间独一无二。
曾经被她亲手送给荀皇后,现在又完璧回到她手中……
沈盈缺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
已经是第三天了。
虽说还有些不敢相信,可这三天的所见所闻,无一不在向她证明——
她的确重生了。
回到了天禧十二年,她十六岁刚及笄,还没嫁给萧意卿的时候。
阿弟还活着。
自己也不曾中毒。
所有悲剧都还没有发生,她的人生还可以重来!
只是这时间点……
沈盈缺缓缓皱紧了眉。
当年落凤城之难,因着她阿父拼死护城,她阿母以身为饵,帮城中百姓引开追兵,为援军争取到时间,城池才不至于落入羯人手中。
天禧帝为表彰他夫妻二人忠义,分别给他们都追封了谥号,还册封她为“晏清郡主”,接入皇宫,交由荀皇后抚养,一切礼遇食邑皆随公主规制。
而那时候,荀皇后对她,也的确是宠爱有加。
宫里每每进贡了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她;她和皇嗣们起冲突,荀皇后也是无条件地站在她这头;知她心悦萧意卿,还帮她到陛下面前说项,早早将她内定为太子妃。
以至于她以为,荀皇后是当真爱她如亲女,心里还暗自发誓,长大后一定要好好孝顺她。
也是直到后来,她因荀皇后的过度纵容,变得越发骄横跋扈,把身边人都得罪了个遍,最后被诬陷谋逆之时,都没人站出来帮她说话,她才恍然大悟,究竟何为“捧杀”。
三天前那场花宴,就是这样一个缩影。
而这花宴,还恰好跟萧妄有关——
去岁年末,西南林邑国王室内部发生叛乱,林邑王无力平定,在心腹的庇护下逃往交州,向宗主国大乾求援,天禧帝便派萧妄领兵前去协助平叛。
就在上月,交州传来捷报,林邑国内乱已定,乾军大获全胜。随战报一并送来的,还有林邑王御笔亲题的致谢国书,以及各色金银宝器、玳瑁、古贝等国珍,样样精奇。
天禧帝龙颜大悦,回诏抚远之际,还不忘厚赏此番平难的最大功臣,萧妄。
金银玉器赐了一波,他犹觉不够,想到自己这个堂弟今年也二十有六,府中妃位仍旧空悬,连个侍妾也无,他便起了牵线之心。荀皇后主动揽下这活儿,在乐游苑大摆琼花宴,遍邀建康城的适龄贵女前来赏花,欲从中挑选广陵王妃。
消息一出,阖城女娘无不蠢蠢欲动。
要知道,现而今的萧妄虽还未完成北定中原的大业,但已是都城儿郎中数一数二的翘楚,不仅年纪轻轻,就身居大司马,统领十万应天军,位高权重,简在帝心,还生得一表人才,每每回京述职,必要引得万人空巷。
秋贵妃的侄女宣城县主,就曾为一睹他容颜,女扮男装混入军营,险些叫羯人抓去下酒。
这回选妃的消息刚一出来,都城各大脂粉、首饰、绸缎铺子的订单,就第一时间被各世家府邸的女公子挤满,生丝的价格还因此翻了两番。
天禧帝不由调侃:“当年左太冲一篇《三都赋》,引得豪贵之家竞相传写,洛阳为之纸贵;而今忌浮一场琼花宴,闹得建康桑蚕难再吐丝,一匹薄绢抵万金,也不失为一种‘英雄惜英雄’。”
说完还打趣沈盈缺,问她要不要也去凑这热闹,他可为她置办一份全都城最好的行头,保准把宴上所有小女娘的风头都遮盖过去。
一句玩笑话罢了,沈盈缺自然不会当真。
况且她已有婚约在身,如何还会去这种场合,跟自己未来的皇叔攀扯不清?嬉笑两句将这话头揭过,她便乖乖留在宫里,等天禧帝给她和萧意卿赐婚。
怎奈天不遂人愿。
就在花宴当天,沈令宜突然找上门,告诉她,这场花宴,荀皇后不光要为萧妄物色王妃,还打算给萧意卿也相看一个侧妃,说得有鼻子有眼儿,她便是不信,也要怀疑上三分。
而这时候的她又是个骄蛮急躁的性子,做事只凭自己喜好,从不问后果。沈令宜一撺掇,她很容易就上了头,顾不上去求证真伪,就直接带着人杀去了乐游苑。
结果……
沈盈缺痛苦地皱起脸,不愿再回忆当时究竟有多尴尬。
后来这件事被压了下来,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还是成了建康城里的笑柄。上至勋贵士族,下到布衣百姓,就连街头的乞儿,都能敲着碗,笑话她两句。
一向视她如己出的天禧帝,头一回在她面前动了雷霆之怒,直接将她禁足在乐游苑,不许回宫不说,还把赐婚的旨意给摁了下来。无论她如何肯求,他都不肯松口。
而今经历过一世再看,倘若当时,她真能就此和萧意卿了断,也不失为一桩幸事。
可偏偏那时候,她就是那般喜欢他,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要保住他们之间的姻缘。
天禧帝那条路走不通,她便求到荀皇后面前。
而这位一直对她百依百顺的慈母皇后,也是头一回没有像从前那样一口答应她的请求,还垂着八字眉,“满面为难”地提出一个条件——
交出这块宗主玉佩。
百草堂月氏源于神农一脉,兴于汉武时期,由来便是宫廷御用医士,专侍皇家,地位尊崇。朝中勋贵染上恶疾,性命垂危,都无法请动他们为自己诊病,更别提寻常百姓。
直到百年前永嘉之乱,羯人南下,攻破洛阳。
沈盈缺外祖父的祖父月千山,亲眼见证繁花似锦的帝王京师一夜倾覆。冠以高姓之名门,得以随皇室南渡,享江左风流;无根无基之平民,则如敝履般留弃都城,任由羯人宰杀。尸首胡乱堆积在五凤楼前,比楼顶的鸱吻脊兽还高,洛水都因此泛了红。
而他身怀绝世医术,能生死人,肉白骨,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从他手里流逝。纵使他今天能掏空自己,救活一人,明日又会有数以万计、十万计的人死于战火。
自那以后,他便心性大改,主动辞去医官之职,归隐山野,以月氏祖上累世所积之巨额财富,创立百草堂。
宫里多次授官赐爵,他皆不受,一心只为平头百姓治病救急。
不管贫富老幼、怨亲善友,皆一视同仁;无论风雨寒暑、饥渴疲劳,都有求必应。
行医期间,他还收养了不少战乱中无家可归的孤儿,传之以岐黄之术。凡他所知,皆倾囊相授,毫不藏私。待其驾鹤西去,又有其亲传弟子承其衣钵,继续悬壶济世,传道授业。弟子之后又有弟子,世世代代,无穷尽矣。
百草堂便是在这样代代相传的薪火中,生生不息,延绵百代。
到如今,便成了江湖上最大的帮派,门下医士药师遍布南北两朝。
便是那些并非百草堂出身的医者,多多少少也受过“月氏医法”的熏陶。还有许多怀才不遇的寒门子弟、江湖游侠,因仰慕百草堂义举,主动拜入门下,帮他们做事。
连那些被南朝人鄙夷地称为蛮夷的胡羯,见了百草堂的医士,亦是礼遇有加。
倘若哪天,你游历四方,不幸遇上两国兵戎相见,那能给你带来无数荣华的高门姓氏、让你富可敌国的金银财帛,都无法保你平安,而带有百草堂瑶草徽记的信物,却能护你安然无恙。
百草堂在时人心中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而手握百草堂宗主玉佩的人,能在草野间掀起怎样的风暴?亦可想而知。
沈盈缺虽天真,也清楚其中利害。
荀皇后向她讨要玉佩,她也犹豫了。
只可惜后来,她还是信了荀皇后的“善”,以为她当真是想用她的国母之身,让百草堂发挥出更大的价值,造福更多百姓。
岂料荀皇后拿到玉佩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利用百草堂的独门秘药,鸩杀一位与荀家政见相左的戍边将领满门。
连他尚在襁褓中的幼子都不放过。
同年建康城瘟疫爆发,堂内医士呕心沥血,终于得出祛疫良方,献于荀皇后,望其能广施良药,庇护苍生。熟料她却将城中所有相关药材都第一时间收入囊中,提价三倍再出手,大发国难横财,充盈自己的私库,还把堂内所有知道这药方的医士,统统召入台城,听她号令。
朝中官员、后宫妃嫔,唯有顺从于她者,方能得良医救助,胆敢违抗,翌日便会暴毙家中,连经验最丰富的仵作,都查不出死因。
等沈盈缺觉察出不对,想去阻止,却已然被荀皇后架空,再无法与堂内任何弟子搭上话。
等再次见到那块玉佩,就是在北夏王庭——
她牺牲了整个百草堂才终于保住的夫君,派使臣用这枚玉佩,换走那唯一能救她性命的解药,去给他的心上人安胎。
临了,还不忘羞辱她自作多情……
沈盈缺用力闭了闭眼。
自作孽,不可活,她也愿意用自己的命,去赎她一生的罪孽,只是没想到,自己竟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且还是回到这决定她一生命运的关键时刻。
这一回,她又该怎么选?
望着玉佩粼粼折射出的水色天光,沈盈缺深深叹了口气,不知不觉,人便靠着枕头昏睡过去。
等再醒来,便已是晌午。
窗外骤雨初歇,天光大亮,只剩零星几点残露兜在檐角,风一吹,便顺着惊鸟铃在青石地的积水上“嘀嗒”画着圈儿。
秋姜进来伺候沈盈缺梳洗,嘴角含笑,“今儿可算见了一回太阳,再这么泡下去,金陵就要成水陵了。”
见她双目微肿,眼下泛青,又不禁担忧,“郡主若还没歇息好,可再多睡一会儿。横竖这里也没有外人,不会有人说您嘴的。”
沈盈缺打趣:“再这么睡下去,金陵还没成水陵,我就要先成小猪崽了!放心吧,我没事,就是睡得太久,人有些懵,起来缓缓就好。”
见进来服侍的只有秋姜和白露两人,白露还一直噘着嘴,闷闷不乐,她又疑惑,“这是怎么了?桂媪呢?”
——那是她的傅母,打从她有记忆起,就一直陪在她身旁,寸步不离。
六年前那场浩劫,阿父在前线抗敌,阿母忙着在后方疏散城中居民,将她和阿弟托付给一位习过武的家丁,让他护送他们姊弟二人出城避难。
岂料他们才出沈府没多久,城门便破了。羯人如蝗虫般涌进来,见人就杀,落凤城顷刻间血流成河。
那家丁以为大势已去,
4. 新的开始
《嫁给前夫的皇叔》全本免费阅读
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
才刚还艳阳高照,这会子又“噼里啪啦”落起雨,铜钱一般,砸得过往行人抱头鼠窜。
小内侍将牛车两侧的窗格都关紧压实,回身前,又透过窗纱,觑了眼缀在后头的小车,秀气的眉宇深深蹙紧。
“干爹,咱们就这样把人带走,当真无事?”
“咱们今天过来,打的是‘广陵王盛怒,陛下不肯轻饶’的名头,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陛下压根没想动真格的,而那位广陵王更是不可能把这花宴当一回事。晏清郡主一向是个炮仗脾气,咱们要是因为这个,把她得罪了,等她日后翻身,咱们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赵松鹤不屑一笑,“她要能明白这些,就不是晏清郡主了。”
小内侍惶惑地看着他。
赵松鹤哼了声,换了只手撑在额角,继续靠着隐囊闭目养神,“那丫头啊,打小被家里保护得太好,进了宫也是千娇百宠,除了六年前那场劫难,就没受过什么委屈,不懂得人心险恶,一旦认定你是好人,就不会再对你有任何戒心。说好听些,是天真单纯;说难听咯,就是蠢。”
“皇后娘娘一向待她如亲女,她对娘娘,也是言听计从,无有怀疑。只要咱们把乐游苑的篱笆扎紧了,断了她与外界的联系,再一口咬定,陛下就是想毁了她和太子殿下的这门亲,她便是不信也得信。到时凭她对太子殿下那份心,还不是任由咱们拿捏?”
“只要最后她能和太子殿下成事,她对娘娘和咱们,就只有感激,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寻咱们晦气?莫说只是带走她身边一个傅母,便是直接拿板子往她身上招呼,她都不会有二话!”
小内侍如吃定心丸,忧虑全散,越发殷勤地凑上前给他捏肩捶腿,“还是干爹神目如电,儿子望尘莫及。日后再有这样的事,还得干爹您多多提点,否则以儿子这榆木脑袋,便是修炼一辈子,也不及干爹您的十分之一。”
“呵,你这小嘴儿,甜得都能掐出蜜了。”
赵松鹤掐着他的脸蛋肉,龇牙笑啐,心里却极为受用,想到此番事成,自己能从皇后手里得到怎样的好处,他便有些飘飘然,恨不能插上翅膀,马上飞回台城。
然美梦还没咂摸出滋味,一道高亢的马鸣便从后方杀来,惊飞一树避雨的鸟。
赵松鹤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听“砰”的一声巨响,人径直撞向对面车壁,鼻子当即淌下两管血。一声“哎呦”还卡在喉咙里,车厢又因刚才的冲撞,整个从牛车上掀翻下来,在地上滚了两圈,“吱呀”散成一堆断木。
赵松鹤在泥水里头滚了几圈,天旋地转,撞到他干儿子身上才停下来,王八似的趴在烂木堆里,头也疼,脚也痛,活像在石磨里碾过一回。
“哪个不长眼的杂碎,竟敢冲撞咱家的车架?不要命了!”
他大怒,视线扫过面前一排粗布靴履,以为是一群不通教化的山野贱民在作祟,正要发作,就见一双镶着雪亮海珠的精致翘头履,踩着优雅的莲花步,翩然迈入他视野。
来人着一袭细纱半袖,搭配薄薄的纻丝襦裙,烟水碧的衣料衬得她肤若凝脂,清雅绝尘,叠手站在婢女撑开的油纸伞下,宛如一株水墨画成的秋日海棠,即便不施粉黛,亦灵动如仙。
正是适才被他贬得一文不值的晏清郡主,沈盈缺!
赵松鹤双瞳骤然缩紧,顾不上周身钻筋斗骨的疼痛,连滚带爬地从断木堆里钻出来,在她面前泥首跪好。
“奴、奴婢给晏清郡主请安!这么大的雨,您怎么亲自出来了?您身上可还病着呢,这万一有个好歹,奴婢便是死一万次,也弥补不了。”
沈盈缺嗤笑,“原来你也知道我病了,既如此,又为何强行把我傅母带走?难不成,是见我病着,就想干脆把我气死,好叫你拿走那枚宗主玉佩,帮皇后娘娘除去那位马上就要回京述职的樊将军?”
赵松鹤双眼一瞬瞪到最大,如何也想不明白,她是怎么猜到这个的。
沈盈缺冷笑,施施然又往前迈了一步。
足尖那颗鸽蛋大小的海珠,碰到他颤抖着深深抓入泥地中的指尖,赵松鹤立时如惊弓之鸟,“唰”地缩回手。
一滴泥点随他动作溅到海珠上,污了那抹莹润纯白。
他又忙不迭膝行上前,“哎哟,郡主您千金之躯,仙人之姿,可千万别叫这等凡尘污秽脏了您的身。奴婢这就帮您擦干净,帮您擦干净,保准儿跟刚从海里捞出来的一样!”
为表自己擦得很干净,也兼表忠心,他擦完后又高高撅起后腚,低头在珠子上谄媚地亲了一下。
“这般好的珠子,就该配郡主这般好的人,太子殿下见了,也一定会欢喜的。”
说完,便仰起一张沟壑纵横的脸,笑吟吟看她,被她头顶撑着的伞盖滔滔浇了一脑门雨水,也不见半点恼,还笑得越发灿烂,直如一朵裂开的野菊花。
他虽不知这丫头为何突然发疯,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姿态放低些总不会有错。
况且还有太子殿下在前头顶着呢!
那可是这丫头的命,只要提太子殿下,她就算有天大的脾气都能压下来。过去他每次惹她不快,都是这么救回来的。
这次也不会例外。
谁知沈盈缺现在最不想听的就是这个名儿,不仅没放过他,还抬起翘头履,一脚将他脑袋踩进道上那被车轮马蹄反复碾轧过的积水中,狠狠转碾,如踩虫蚁一般。
“谁稀罕他欢不欢喜?你且竖起耳朵听仔细,好回去跟你家主子学舌。”
“自今日起,本郡主与他太子萧意卿一刀两断,再无瓜葛。婚约之事,就此作罢;玉佩之权,你们也休想染指。若再敢将主意打到我和我手底下的人身上,休怪我们百草堂翻脸不认人!”
“铿”的一声长剑出鞘。
一截小指,便从赵松鹤拼命在泥里抓挠的右手上整齐断裂。
“啊——”
赵松鹤还没从泥浆灌鼻的恶臭中缓过来,就又捧着右手,在血水里打滚哭嚎,双眼死死瞪着沈盈缺,都快瞪出血来。
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如众星捧月般被一众暗卫婢女簇拥在中间,登上后头干净舒适的马车,绝尘而去。
从始至终,连一滴雨水都未曾沾染。
*
“这回可真是解了大气!桂媪您是没瞧见,那姓赵的最后趴在地上有多狼狈,跟抽走了筋的毒蛇一样,只有哭的份儿。哼,有这一回啊,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再跟咱们抖威风!”
回程的马车上,白露双手叉腰,扬眉吐气。
秋姜抬手在她脑门上敲了个榧子,“你就甭贫了。桂媪身子不好,马车又颠,你快把底下柜子里的软簟拿出来,给桂媪铺上。”
——时人重风流,越是地位尊贵的人,出行越讲究舒适。马车虽行路快,但却甚为颠簸,不如牛车舒缓平稳。适才他们也是为了快些追上那些人,才临时将犍牛换成了驭马。
这会子不必急着赶路,马车的不适之处便显了出来,下雨天尤甚。
白露不敢怠慢,调皮地朝秋姜吐了吐舌,乐呵呵照办,侍奉好桂媪,也不忘给沈盈缺垫上一层柔软的绒毯。
经历了前世那些苦难,沈盈缺早已不似从前那般娇贵,只道:“你们去照顾桂媪吧,我这里没事,忙完了就坐下一块歇息。”
转头又问桂媪:“傅母瞧着气色不好,可是那姓赵的路上为难你了?”
桂媪摇头,“他们不曾为难老奴。只是老奴一早上都在赶路,人有些疲累,休息一会儿便好。”
想起那赵松鹤是个什么德性,她又担忧,“那姓赵的怎么说也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红人,郡主就这样把人收拾一顿,当真不会惹来麻烦?还有刚才,郡主说要和太子殿下一刀两断,此话当真?兹事体大,郡主可千万不能因一时之气,胡乱玩笑。”
车里安静下来,三人紧张地望着沈盈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沈盈缺被她们的模样逗到,一时间玩心大炽,故意不回答,还把问题抛将回去:“你们觉着这门亲,我该不该退?”
“自然该退!”白露想也不想。
秋姜拿胳膊肘顶她,瞪目警告。
白露不服,“你撞我做甚?你不也总说太子殿下每日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根本不关心郡主,希望郡主能另觅良人?”
秋姜全没意料她会突然来这么一句,脸色寸寸发白,手忙脚乱地跪下来告罪:“奴婢有口无心,并非有意挑拨,望郡主大人有大量,饶过奴婢这一回!”
声音都在颤。
桂媪埋怨地剜了白露一眼,也坐起身,帮秋姜说情。
白露终于
5. 萧妄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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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妄……
真是一个令人怀念又无奈的名字,即便相隔一世,依旧让她感慨万千。
倒也不是她忘恩负义,连自己救命恩人的名字都不愿听见,只是前世咽气前看到的那些画面,着实叫她心惊。
那究竟是什么?
她明明没有经历过,却无比熟悉,像是刀子深深刻在她骨血中一样,每每想起,都会牵扯得她心口骤痛,血脉偾张,只想躲在没人的地方放肆哭一场。有意去忽略它,它还越发清晰,她根本无所遁形。
还有亲传弟子、乳名……
那又是什么?她和萧妄还有这样的关系?她怎么一点也不知?
桂媪早料到会是如此,耐着性子道:“郡主可曾听说,广陵王殿下的父亲,豫章王爷的事?”
沈盈缺挑眉。
这可太曾听说过了,大乾上下怕是没有几人不知道的。
那是先皇嘉祐帝一母同胞的亲弟,按辈分算,天禧帝还得管人家叫“皇叔”。
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任何血脉亲情,一旦沾上“皇”字,就完全变了味儿,父子相残,手足相侵,都已是司空见惯。
可这对兄弟,却是个特例。
传闻,豫章王幼时体弱多病,常年与药石为伍,六岁时一场重病,险些夺走他性命。
还是他皇兄,当时还在东宫做太子的嘉祐帝,遍寻古籍,觅得一偏方,为他求来一线生机。得知那方子要取至亲之人的心头血入药作引,方能生效,嘉祐帝二话不说,当即取刀割血,为其弟煎药,终于从阎王手中将人抢回。
许是情感动天,自那以后,豫章王的身体便一日强似一日,不必再靠药石吊命,也能和同龄人一样正常习武读书,出仕任官。
嘉祐帝上位后,大乾外有强敌叩边作乱,内有豪强盘踞为祸,可谓四面楚歌。
豫章王为报兄长救命之恩,便主动请缨,戍卫北境。
彼时乾军积弱尤甚,对羯之战纵有长江天堑作保,亦是赢少输多,直到他一手创立的应天军,于淝水以少胜多,大败羯虏,双方的攻守局势才终于迎来转机。
而嘉祐帝也趁此机会,从士族手中收回权力,真正践祚理事,肃清寰宇。
兄弟二人一文一武,内外相携,共同缔造了南朝中兴的盛世,传为佳话。便是如今,街头巷尾仍旧能听到当年嘉祐帝取血救弟的感人故事。
倘若局势能一直这样维持下去,北定中原,光复两都,也并非痴人说梦。
怎奈天妒英才,在一次守城之战中,豫章王不慎遭羯人暗算,身中剧毒,不仅武功全摧,还因此染上疯病。每逢月圆之夜,便会化作人面狼身,发狂嗜杀,六亲不认,不饮足活人鲜血便无法平息。唯有一死,方能解脱。
他手底下众多兵将、封地平民,皆因此葬身于他刀下。就连他的王妃,萧妄的生母,也是为他亲手所杀。
而亲手割下其头颅、结束这一切悲剧的人,就是他的亲子。
时年还只有十三岁的萧妄。
自那以后,“弑父”的恶名,便扣在了萧妄头上。虽是情有可原,但终归有违人伦礼法,为世人所不齿。
豫章王一世英名尽毁。
萧妄也因此被排挤出皇室宗谱,驱逐出建康,整整三年,音讯全无,直到后来广陵一役,他一战封神,才终于得以回归宗庙,重新拜官授爵。
而他回京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驱马直奔乌衣巷,提一柄他父亲遗留下的赤乌长槊,径直掼向荀府正门内那面丈高有余的汉白玉影壁,将壁上刻着的陆吾纹家徽,生生捅了个对穿!
要知道,衣冠南渡后,皇权一蹶不振,全托赖士族扶持,方能在江左一带重新站稳脚跟。门阀世家的权势,也由此达到顶峰。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说的便是这么个理儿。
似荀家那样的顶级士族,更是和皇族并贵。
自南朝建立伊始,后位人选,便只在荀氏一门中出;三公之尊,更是被戏称为荀家世袭之位。朝中各处要职,也多为荀氏子弟把控。戍卫边境的军队,亦都掌控在荀氏手中。就连储君的人选,都得先问过他们荀家。荀大相公不点这个头,哪个敢随便吱声?
而今的天禧帝,就是他一手扶持上位。
废与立,也全在他一念之间。
连坊间的垂髫小儿都知道,台城里住着的,是当朝天子;而乌衣巷里藏着的,才是大乾真正的掌舵人。
而那块刻有陆吾纹家徽的影壁,更是千里迢迢从洛阳运来,见证了荀氏百年辉煌。满门子弟见之,无不躬身行礼。
连天禧帝都不敢在这块徽记面前摆帝王架子。
萧妄一个刚刚复位的亲王,竟敢如此放肆。
荀氏子弟无不愤怒,扬言要将他碎尸万段。连避世多年的荀大相公也被惊动,黑着脸出来质问。
然那少年就只是欣赏地摸着影壁上的裂痕,云淡风轻道:“此痕在,荀家在;此痕消,荀家亡。”
没有人知道,他和荀家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没人清楚,他是否当真会实践诺言,灭了荀氏满门?
只知当天夜里,一向精明强干、稳如泰山的荀大相公就大病一场,似是惊怒过度。
而荀家那块被族人奉为精神支柱的影壁,也就此保持着被长槊洞穿的破败模样。
距今十年,都不曾修复。
期间倒也有那不信邪的,妄图趁萧妄北上远征之际,寻工匠重新筑一块新壁。
岂料筑壁的原石还未运达,他亲儿子的一根指头,就先送至他面前,指尖温热还淋淋渗着血。那人当即吓得神志失常,“啊啊”叫着将筑壁的原石亲手砸烂,还把自己脑袋往碎石上撞,落下重伤,余生都只能在病榻上度过。
修缮之事也就此搁置,再无人敢提。
权贵间的恩怨向来隐秘而复杂,沈盈缺知道的也就这些,可听桂媪这话的意思,她似还知道些别的?
桂媪却摇头,“豫章王父子的事,老奴所知和郡主一样,并无其他。不过关于广陵王殿下‘失踪’一事,老奴这里还有点说头。不知郡主是否还记得,您三岁那年,落凤城老宅住进来的一位小郎君?”
“三岁那年?”
这也太久远了,凤凰树上的金铃都还没挂上呢!
沈盈缺皱着眉,神色为难,待一片玄色衣角翩然滑过脑海,她猛地睁圆眼,难以置信地望向桂媪。
桂媪微笑冲她点头,“郡主您是知道的,将军最初投军,入的就是应天军,豫章王的麾下。”
“那时候的将军啊,也是个急性子,就跟那张飞鸟一样,天天窜来窜去,一有食吃属他跑得最快,一让他进屋整理书文,他就这疼那痒地聒噪个没完,有几回还因为行军太过冒进,差点叫羯人抓去煮咯。”
“老王爷那时候没少笑话他,说他这么莽撞,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就算有,也是个没长眼的二五眼,早晚被他气跑。将军还很不服气,跳着脚跟他叫板,说将来一定会带出一支比应天军还厉害的兵,娶一个世间顶顶漂亮的媳妇,再生一堆顶顶水灵的孩子,最好是女儿,他好天天抱着到老王爷家门口溜达。等老王爷终于按捺不住,为自家儿子上门提亲,他就搬出老王爷当年数落他娶不到媳妇的话,一字不落地将他家毛头小子痛骂一顿,让他悔不当初!气得老王爷当场削了他一顿,还把他丢进小黑屋抄兵法,三天没能出来!”
“啊?”沈盈缺目瞪口呆。
她是听着自家老父亲吹嘘自个儿丰功伟绩长大的。
什么少年老成,英勇无畏,以一当十,爱慕他的小女娘能从秦淮河排到祁连山,若不是阿母生得美若天仙,又对他关怀备至,他也是正眼都不带瞧的云云,她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也知道这里头水分很大,但能涝成千年洪灾,她也是着实没想到。
秋姜和白露也露出同样惊讶的模样。
桂媪掩着袖子“咯咯”笑,一副圣人看透凡尘的高深口吻:“人不恣意枉少年嘛,没什么好奇怪的,便是夫人也不是打落地起就稳重可靠。头一回见到将军,她还差点一石头把将军的牙给打掉。要不是老王爷在中间做和事佬,两人怕是要把军营给拆咯。”
笑完,她又是一声叹:“可是后来啊,将军和夫人险些闹掰,还是老王爷千里迢迢把人追回来,帮他们重新撮合好;老王爷当时膝下尚无子息,便将一身行军打仗的本领,统统教给将军,没有丁点儿保留;就连那面帅旗,也是老王爷亲手交托到将军手上,还说等将来两家有了适龄子女,定要结一门姻亲。谁知最后子女的确都有了,他们却都不在了……”
沈盈缺心中微涩,低头绕着裙绦,“世事无常,谁也料不到将来。当年高皇帝起事时,不也没想到将来有一天,自己会对那些曾经一起斩蛇屠狗的好兄弟兵戈相向吗?就是这例子用在这里不大妥当罢了,老王爷对阿父是很好很好的……”
桂媪温柔地摸摸她脑袋,“老王爷对将军自然是没话说。当时军中都有将士吃味儿,说老王爷是把将军当自个儿亲弟弟养了。将军也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十三年前,他听说老王爷驾鹤西去,小王爷孤身蒙难,他二话不说就潜回都城,将小王爷带了回来。广陵王殿下失踪的头一年,也就是流言闹得最凶的那一年,他人不在别处,就在落凤城,沈家老宅。”
沈盈缺心头重重一蹦,虽已有所准备,但真听到这句话,她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
桂媪犹自感慨:“小王爷那一身武艺,便是将军亲身所传。用兵之道,也是将军手把手教导而出。只因当时,外间的非议始终不减,明枪暗箭更是防不胜防,小王爷只能隐姓埋名。郡主那会儿年纪尚小,将军和夫人怕您说漏嘴,招来祸事,这才一直没敢告诉您。”
“六年前落凤城之难,那及时领兵来援的,就是广陵王殿下。郡主那会儿太过伤心,都没去关注。皇后娘娘后来也有意拦着不让说,害您到现在都还以为,当时搬来援军的是太子殿下。”
“当时广陵王殿下听说将军和夫人都去了,还想将您和小公子都接到身边,亲自照料。怎奈他还没处理完城中事宜,你们就已经随太子殿下去往建康,他只好作罢。”
说到这,桂媪苍老的双眼浮起温暖的光。
“小王爷待郡主啊,是真真好!”
“就说这乳名,将军那人一向大大咧咧,觉着贱名好养活,就老是拿猫儿狗儿的名字喊您。您那时候小,什么也不懂,他怎么喊,您就怎么应,全没个反抗。还是小王爷照着您的大名,给您取了‘阿珩’的乳名。不然这会子,您怕是一听到人家喊您,就想往地里头钻!”
“老奴记得那会儿,您就跟个小尾巴似的,天天追在小王爷后头,‘大哥哥’长,‘大哥哥’短地喊。小王爷不理您,您就坐在地上哭,谁劝都不顶用。还得小王爷亲自过来哄,您才肯给个笑模样。您后来不是得了个仙音盒么?能唱歌,会跳舞,您一直想要,却没人造得出来,也是小王爷想法儿做出来的。他还不让咱们告诉您是他做的,只说是天上的神仙给您还愿了。”
“还有那朵玉叶瑶华,郡主还记得吗?就是北夏王族培养的一种异色牡丹,比什么姚黄魏紫都要好看,可惜只洛阳神宫里有,别地儿根本没处寻。您也不知打哪儿听说,非要讨一朵来养。将军和夫人无论怎么劝,您都不听,还嚷着要自个儿出去找,气得将军关了您禁闭。您断断续续闹了一个多月,每天眼睛都肿成核桃,最后花到手,才终于消停。那花就是小王爷给您寻来的,你都不知道。”
“那可是北夏王族的圣物啊,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重兵把守,连只苍蝇都别想靠近,也不知他是怎么弄来的?”
……
上了年纪的人就爱追忆往昔,一念叨起来就没完没了。
沈盈缺坐在旁边静静听着,却是一点也不觉啰唆,还有些飘飘然,仿佛卧在云端。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她和萧妄就只是两艘平行而航的帆船,若不是因为萧意卿而生出的辈分关系,他们永远不会有任何交集。
可现在却有人告诉她,他们其实早已相识。
早在他不顾一切杀到王庭救她之前;
也早在她以侄媳之身,和他出现在同一页宗谱上前;
更早在她认识萧意卿前。
多不可思议啊……
就好像老天早就把缘分写在三生石上,只是被粗心的土地公,不小心拿纸糊住了一样。
追在他后头喊哥哥?
嗬嗬,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彼时她年幼,不清楚家里为何会来这么一位客,也看不懂阿父阿母脸上的凝重,只知道他模样生得极好,比画上的人都要好看,以为他就是说书先生口中常说的下凡历劫的仙人,便一直跟着他,还跟他许愿,希望他能像书里的那些神仙一样,挥挥衣袖,就能让她美梦成真。
被他板着脸凶了几次,才渐渐同他疏远。
她还以为,他应是厌极了自己,才会一见到她,就把脸拉得跟会稽山似的。
却不想,在那些不为人知的沉默里,他早已将她捧若明珠。那些幼稚到连她自己都觉脸红的愿望,他却愿意帮她一一实现。
甚至连她的乳名,都与他有关。
“珩”者,佩上之玉也,少而珍,世人多重之,谓其“心之玉”。
阿父阿母给她取名叫“盈缺”,是想告诉她,人世无常,大多事情都难圆满,让她放宽心,莫要太较真。
可那个桀骜的少年,却偏偏给她取了个“阿珩”的小名,将她比作稀世珍宝,全了她一个“美玉无瑕”……
沈盈缺不自觉颤了颤指尖,心池无风,她却莫名涟漪无限。
然桂媪问要不要去找萧妄帮忙,她思忖片刻,却是摇头。
经这一番点拨,她总算明白,前世萧妄为何会不顾一切去王庭救她——他是在报答当年落魄时,阿父收留他的一段善意啊。
至于咽气前看到的那些画面,应当就只是她的幻觉吧?
毕竟她都看见萧意卿要追着她往下跳了……
还有比这更匪夷所思的事吗?
萧妄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倘若自己过去求他,看在阿父的面子上,他定然不会拒绝。可人活于世,总是依赖别人,终归不能长久,她得学会自己走路,否则早晚还要步前世的后尘。
且那场选妃花宴,自己害萧妄丢了那么大的人,凭他睚眦必报的性子,便是碍于过往的情分,不与她计较,心里也难免留有疙瘩,短时间内应当是不愿看见她了。
更何况临邑国内乱才刚平定,萧妄眼下还在班师回朝的路上,根本不在建康,她便是想去寻他帮忙,也找不到人啊。
这次的难关,她必须靠自己,也只能靠自己。
只是具体该怎么办?
摩挲着胸前那枚羊脂白玉佩,沈盈缺再度陷入深思。
*
是夜,台城,正阳宫。
今年雨水格外足,从惊蛰开始,雨帘子就跟秦淮河倒倾一样,“哗哗”灌个没完,梅雨季一到就更加厉害。
负责莳花的小婢很有先见之明,春分一过,就早早在宫苑的花树顶上张起锦幄,庇护那些才刚冒出头的花苞不被雨水淋坏。
可纵使如此,院里的广玉兰还是遭了灾,蔫头耷脑地粘在枝头,像剪坏的绸缎,毫无半点美感。
小婢的心也跟花树一样,被雨水浇打得七零八落。
宫里人人都知,皇后娘娘喜欢花。
尤其是黟山的广玉兰。
为了赶在花期前,看到那一树纯白无瑕的花盏盛开在自己庭院中,她能命人提前大半年到山上动土移花。哪怕耗费万金,只平安移栽过来两株,也在所不惜。
哪位宫人若是攀折了花枝,或是不小心碰落几朵花盏,挨顿板子都是轻的。
可现在,这几株广玉兰却在她手里养成这样……
小婢吓破了胆,一整天都窝在庑房里没敢出门。
然荀皇后却似忘了这片花林一般,一个字都不曾过问,沐浴完,还把他们这群不相干的宫人内侍都打发干净,只余两三个心腹在跟前伺候。
论年岁,荀皇后早已过了不惑之年,青春不再,帝宠没有,膝下甚至至今都还只有一养子。
换成别的女子,这样的条件别说当皇后,连寻常宅院的女君都做不得,只能每天关起门来自怨自艾,半生凄苦都堆在脸上,十罐脂粉也遮盖不住。
偏她却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无论天禧帝来与不来,都碍不着她院里的春花秋月。
一张脸更是保养得如少女一般,端看外表,根本辨不出齿龄。眼下裹一袭烟红色软绸袍,半靠半坐地倚在美人榻上逗弄鹦哥,更衬她色若春晓,美艳无双。
6. 打脸萧意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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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皇后的生辰宴安排在华林园。
那是一座修建在宫廷内部的皇家御园,坐落于台城最北端,依山傍水,风景绝妙。
沈盈缺到的时候,摆宴的华光殿已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都是建康城中侨姓世家的女眷,个个衣着华丽,笑容满面,无不以收到荀皇后的邀请为荣。
白露直着脖子扒在殿外的四角亭里头张望,嘴里不满地嘟囔:“拿自个儿生辰摆鸿门宴,亏她做得出来。”
秋姜抬手敲了下她脑门,瞋目警告:“这话烂在肚子里,莫要再提。这里是什么地方?仔细隔墙有耳,给郡主惹麻烦。”
白露揉着脑袋,“哦。”
嘴巴却噘得能挂油瓶。
秋姜忍俊不禁,知她也是在为郡主担心,叹了口气,没再多管,转头继续帮沈盈缺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嘴里忍不住问:“郡主当真要进去赴宴?奴婢听说,那日赵公公回正阳宫复命,是叫人横着抬出来的,醒来后又挨了一顿打,当晚就咽了气,尸首都不知丢去了哪儿。奴婢在宫里服侍这多年,还是头一回见皇后娘娘气成这样。这节骨眼还邀您赴宴,显然是没安好心,您当真不找个由头推了?”
“我能推一次,但能推一辈子吗?”沈盈缺反问。
秋姜一下噎住。
这话不假,荀皇后从来不是个会随便放弃的人,既然已经盯上百草堂,不拿到手她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躲是躲不掉的。
可是不躲又能怎么办?
秋姜眉心拧成疙瘩。
沈盈缺含笑拍了拍她的手,“放心吧,这里到底是皇宫,摆的又是宫宴,还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至多也就在言语上为难一下我,不敢把我怎样。更何况……”
同样的宴会,她前世已经参加过一回。
只不过那时候,她已然将宗主之玉交出去,荀皇后也就没有再为难她,邀她过来赴宴,纯粹是为了让她从枯燥的禁足时光中解脱出来,放松心情。她当时还颇为感激。
如今的情形虽与前世不同,但有一点没变——萧意卿和沈令宜都会出现在这场宫宴上。
不得不说,这两人行事,当真比羯人的细作还要隐秘。
莫说私底下见面幽会,便是一道出现在同一个场合,都少之又少。自己若不是经历了前世那一遭,也不敢相信,他们私底下竟纠缠了这么多年。
而今日这场宫宴,便是近段时日,他二人为数不多会同时出席的公开场合。
自己想用寻常手段和萧意卿退亲,自是难如登天,可若是能创造机会,当众揭穿他和沈令宜之间的奸情,那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所以她才决定接下邀帖,来这宴上走一遭。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皇后娘娘非善类,我也不是案板上的鱼肉,任她宰割。不是要摆鸿门宴吗?我倒要看看,到底谁才是项羽,谁才是刘邦。”
沈盈缺坚声道,说完又问:“槐序来了吗?”
——那是百草堂门下的一位江湖客,精通墨家机关术,和易容变声法。世上之人,只要他接触过,无论男女老少,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连至亲都分辨不出。许多江湖帮派都曾向他抛出过橄榄枝,他却因感念当年月夫人对他们兄弟的救命之恩,留在了百草堂,如今也是沈盈缺身边的暗卫之一。
秋姜点头,“人已经到了,就在暗处听候吩咐,郡主寻他过来是想做甚?”
沈盈缺神秘一笑,“自然是有妙用。”
说完也不多解释,领着两人往大殿方向去。
也是这时,亭子对面的鹅卵石小径上一前一后也行过来两人。
走在后面的人颔首塌腰,着宦官衣帽,乃是东宫的掌事太监,名唤“守拙”。
行在他前头的那位,则穿了一身银白交领的大袖蟒服,面如冠玉,气若修竹。时下世家子弟好学女子施朱傅粉,以作风流。偏他生于锦绣堆,却从不摆弄这些脂粉勾当。一双眉眼生得英朗明锐,如剑破长空,举手投足又不失名士大家的从容清雅。
端的是琴心剑魄,兰风梅骨。
正是当朝太子,萧意卿!
沈盈缺才刚迈出亭子的脚,霍然僵住。
还真是冤家路窄,越不想碰见谁,就越会遇上谁,难不成这就是老天爷的恶趣味?
可真够无聊的……
若是从前,能和他有这样一场不期然的偶遇,她定会高兴得几天睡不着觉,直道是良缘天定,他们俩无论分开多久,相隔多远,都能回到彼此身边,谁也拆散不了。
可如今,她只余一片漠然。
那厢萧意卿也看见了她,身形一凝,脚步随之停下。
那日讨要玉佩失败后,崔绍元就来东宫,将这丫头放出的狠话和荀皇后的打算,都一五一十对他转述了一遍。
扪心自问,对于这个未过门的太子妃,他其实算不上多喜欢,当然,也并非完全讨厌。
一个被宠坏的小女娘罢了,在家有父母庇护,进宫又有皇家撑腰,性子难免骄纵了些。
比不得宜儿,自小和他一块在掖庭受苦,知晓人情冷暖、世道艰难,待人接物也更加体恤人。
若是这丫头肯听话些,自己也愿意耐下心来哄她。
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他都尽量满足。
为她父母为国捐躯的忠义;也为她父亲当年不嫌弃他是个无权无势的皇子,处处礼待于他。
所以六年前,他才会如此豁出性命,从羯人刀下救走他们姊弟。
这要换成宜儿,得他如此搭救,自是感恩戴德,对他体贴入微。莫说到处惹是生非,给他添麻烦,便是连他该操心的事,她都能尽其所能帮忙料理好,不让他费半点心。
得知己如此,也算不负此生。
不能许她以正妻之位,他又何其遗憾?
倘若那只霸占了鹊巢的鸠,能有宜儿十分之一的温柔小意,他也能稍稍安慰些,可偏偏,这个沈盈缺就是这般不让人不省心!
让她修习妇道,她从来不听。
许她可以在宫里自由玩乐,无所顾忌,她倒是一以贯之,还变本加厉。
六年光景,他不知给她收拾过多少烂摊子,得罪了多少人。他从没抱怨过一句。就连这次花宴,她害自己丢了那么大的人,他都忍了没跟她计较。
偏她还不知足,还要闹。
退婚?
呵。
亏她说得出口!
不过借了点皇室的光,才在都城站稳脚跟,嚣张个什么劲儿?真以为自个儿是天上的仙女,谁都上赶着巴结?
就这人憎狗嫌的脾气,给宜儿提鞋都不配,真要和他退亲,怕是一辈子都嫁不出去!
萧意卿下意识就要转身离开,想起荀皇后的警告,又生生停下。
罢。
好男不和女斗。
他堂堂一国太子,每天要操心的事多如牛毛,哪一桩不比她重要?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娘,头发长见识短,叫自个儿粗浅的眼皮束缚住手脚,也实属正常,何必跟她计较?
太失身份……
萧意卿摇头失笑,重新迈开脚朝沈盈缺走去,打算和她一道进殿,满足一下她的虚荣心,好让她听话些,莫要再无理取闹,说什么退亲不退亲的昏话。
谁知步子还没落地,亭中佳人就先一步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曾给他。
临走前,还让白露将她喝剩的半盏茶,大剌剌泼在他即将走过的鹅卵石小径上,险些溅湿他衣裳。
萧意卿才刚挤出来的笑,瞬间凝固在脸上。
白露还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哎呀,奴婢给殿下赔罪。刚刚路上有只耗子,奴婢怕惊扰了郡主,就想拿这茶把它轰走,免得它没皮没脸非要过来纠缠。一时间没留神殿下也在这,真是失礼了。还望殿下莫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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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献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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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光殿内已然开席。
荀皇后坐在上首胡床上,言笑晏晏地和一众赴宴的女眷说笑。
她今天穿了一身遍地织金的绯红襦裙,浓密的长发高高绾起,以金凤白玉笄固定。两侧额角上方各簪一枚金蝶振翅步摇,顺着双颊垂下两片莹亮的珠珰,映得她白皙的面庞愈发细腻无瑕。无论怎么动作,垂珠都不曾摇晃一下,端的是雍容华贵,端庄娴雅。
女客们一人一食案,分排跪坐于大殿两侧。
靠近荀皇后而坐的,都是宗亲命妇,地位极尊贵,越往下,家世身份越不显。然无论身份高低,每个人脸上都捧着同样热络的笑,竞相给荀皇后献礼,场面和谐又热闹。
沈盈缺不欲惹人注目,除履上阶后,便跟着接引的宫人,一声不吭地从众人背后绕过,到自己的席次落座。
约莫过了一水刻,萧意卿也入内,若无其事地上前和荀皇后见礼,寒暄完几句,又径直离开,到前头的竹林堂招待男客。
从始至终,他的目光都只落在荀皇后身上,没看过沈盈缺一眼,仿佛根本不认识。
众女眷不由窃窃私语。
荀皇后也微微皱起眉。
沈盈缺却浑不在意,犹自吃酒夹菜,当他是空气。
一个陌路人罢了,很快就要反目成仇,她又何必去关心他的喜怒?倒不如把精力都节省下来,用在更要紧的事上,譬如筵上那两个坐得比一众亲王王妃还要离荀皇后更近的人——
一个头梳珠玉宝髻,身着雪青色七破花间裙,分妆间浅靥,绕脸傅斜红,荏弱而柔美。
正是沈盈缺的堂妹,沈令宜。
另一个则穿了一身簇新的宝蓝色卷云纹夏衣,头发梳成利落小髻,两鬓落着点点霜白。整个人颇富态,笑起来,一双细眼几乎被褶皱淹没。
乃是她们的祖母,沈家现如今的话事人,胡氏。
论血缘,沈盈缺和胡氏其实并无关系。
沈盈缺的嫡亲祖母姓崔,出自清河崔氏,和她祖父总角相识,青梅竹马,及笄后便顺理成章地结为夫妻,次年便怀上一子,羡煞旁人。
岂料好景不长,就在她祖父奉旨去西南巡视之时,已有八个月身孕的崔氏,不慎在家中跌倒,致使早产。虽说孩子平安生了下来,可她本人却因大出血撒手人寰。
祖父日夜兼程地往回赶,也只赶上她入殓,一口老血当即喷在祠堂台阶上,生生染红一整块石阶。
便是如今,族中子弟去祠堂祭拜,仍能看见那抹藏在苔痕间的深刻暗红。
胡氏便是这个时候冒的头。
没人知道,她是如何俘获祖父那颗破碎的心。也没人清楚,她是怎么说服祖父,让她这个毫无身份背景的远房表妹,做了填房。
只知二人自成婚那晚起,便一直分房而居,却是不到十个月,就诞下一子。待祖父追随祖母辞世,她便以长房常年驻边、不理家事为由,携自己的儿子沈懋,坐上沈氏家主之位。
此事于礼不合。
父亲自然知道。
只是当时,他一门心思都在北伐大业上,对这等小家琐事根本不关心。母亲就更是没兴趣搭理。是以后来,即便大家都知道这样行事不妥,还是稀里糊涂地由她去。
一由,还就是二十年。
以至于现在,沈懋都已作古,胡氏仍占着家主的位子作威作福。
沈盈缺自小生长在边关,甚少回京,和这位名义上的祖母并没见过几面,也不清楚长辈们的过往,只记得为数不多的几次进京探亲,胡氏都会给她准备许多好吃的,全是她爱吃的,她很是欢喜,对胡氏的印象自然也不错。
后来家逢骤变,她被接回建康。骤然要面对一个全新的世界,她哪儿哪儿都不适应,闹了不少笑话。
也是胡氏带着她一点点熟悉这里的人和事,她才能顺利走出最开始的迷惘。
对胡氏也就更加感激。
胡氏有什么要求,她都全盘满足,从不问缘故。自己做不到,就去求别人,得罪人也在所不惜。即便进宫当了郡主,也不忘提携胡氏的两个孙辈。
那时候,她是真心以为,胡氏就是她的至亲。
而亲人,是永远不会背叛亲人的。
直到后来,谋逆案发,胡氏不仅没有像个祖母那样庇护他们姊弟,还主动站出来,将她和阿弟,乃至他们父母,都从沈家族谱上除名,甚至连坐实她阿弟通敌的密信,也是胡氏专门请人模仿笔迹写出来的,她才终于明白,亲人翻起脸来,才是真真不留情面。
也只有他们才知道,刀往哪里捅,能让你最痛。
往事会过去,但终究不会如烟。
她虽还没办法立刻就让这对祖孙尝到报应,但想让她再像前世那样,被她们耍得团团转,也是万万不可能。
若没记错,前世这场生辰宴,沈家受邀过来赴宴的,只有沈令宜一人,眼下不仅多了胡氏,连座位也比前世更加靠前……
似是为了回应沈盈缺的猜测,荀皇后朝胡氏递了个眼神。
胡氏拄着鹤头楠木杖,从枰座上站起,笑吟吟对大家道:“今儿是皇后娘娘大喜之日,老身虽不及各位夫人、女公子有才,但也想尽一份绵薄之力,给娘娘的生辰添点喜气,于是用了点巧思,命人做了个小玩意儿,特特带来进献。”
荀皇后好奇地:“哦?是何物?快呈上来给本宫瞧瞧。”
几个内侍便合力抬着一个三尺见方的硕大瓷缸入内。
沈盈缺抬眸去瞧。
原是一座与真人等高的假山流水盆景摆件,里头木石为山,玉水为泽,袅袅轻烟自暗孔中缥缈而出,于山水间勾勒出云流龙行的浅痕,俨然仙家景致。
云雾深处还簇拥着一座悬天花苑,门前立碑,上书:阆风。苑中建有九层玉楼,左绕瑶池,右环翠水,后方盛开着一片嫣红的桃林,楼前开阔处则和眼下的华光殿一样,正大摆筵席。
只不过赴宴的不再是俗世凡人,而是一群腾云驾雾的神仙,个个裾带飘卷,仪容风流。侍女们手托金盘,自桃林中翩跹而出,奉上仙果,引得众神纷纷赞叹。
席位正上方一位主神姝丽,则盘坐于七彩祥云之上,唇瓣微弯,目不斜视。论做工,她显然是这里头最精致的。头顶一圈圆形宝光皆由玉石镶嵌,通肩大衣线条亦是流畅飘逸,如水纹堆叠,仿佛下一刻便会乘风飞起。
有眼尖的立马惊呼出声:“是西王母蟠桃宴!”
众人随之顿悟。
南朝道教之风盛行,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寒门书生,都以坐而论道、谈玄登仙为江左风流。荀家更是世代笃信天师教,族中子弟名字里常带有的“之”字,便是其追求道门的象征。
譬如荀皇后的父亲“荀慎之”,兄长“荀勉之”。
荀皇后自己也是天师教的信徒之一,和教首了尘子关系匪浅。那困扰她多年的头疾,就是靠这位半仙炼制的丹药,才压制下来。
而道门学说中,西王母乃众女仙之首,掌管三界十方所有得道登仙的女子,诚如人间母仪天下的皇后,也便是荀皇后本人。而蟠桃宴又暗合了今日这场生辰宴,蟠桃本身更是长生不老的法宝。以此宴入假山水做生辰贺礼,既投了荀皇后所好,又应时应景,寓意非凡,再合适不过。
退一万步说,即便没有这些特殊含义,这座假山水本身就已经是一件做工精良的摆件,拿来送礼,绰绰有余。
没有辱没那句“用了点巧思”。
荀皇后喜不自胜,当场赏了胡氏好些金饼。
其余宾客也是赞不绝口。
胡氏满面春风,口中却道:“哪里就那么好了?不过一件笨重蠢物,送给娘娘打发时间。我一老婆子,也想不出什么妙招,还是家里这个不成器的孙女给出的主意。里头所用材料,也都是她精心搭配出来的香料木,说这样更有韵味。也不知配得好不好,娘娘莫要取笑才是。”
荀皇后听完更加惊喜,闭眼仔细一嗅,果然芬芳沁脾,叫人心旷神怡,直夸沈令宜有心。
众人效仿品鉴,奉承声此起彼伏。
沈令宜含羞垂眸,怯生生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让各位见笑。”
周围奉承声更大。
却这时,人群中响起一道尖刻的嗓音,语气颇为挑衅:“自古香药不分家,要论这辨香识药的本事,百草堂的前任宗主月夫人若说第二,可没人敢称第一。传说她那鼻子已练得比灵犬还精,只消轻轻一闻,哪怕百余种香料混杂在一处,她也能分毫不差地辨别出来。晏清郡主家学渊源,想是青出于蓝,不如就来说一说,这座假山水里头,都分别用了哪些香料木吧。”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齐刷刷排射过来,密密麻麻,犹如漫天箭雨。
秋姜和白露不约而同握紧了手。
沈盈缺位于风暴中心,却是一派淡然,不仅不躲闪,还抬起一双清明的眼,径直望向对面挑事之人。
只见那人二十岁出头的年纪,面若满月,身形窈窕,姿容不逊沈令宜。只是看人时,双眼总习惯性地高抬微眯,带起几分倨傲之气,显得不甚好相与。此刻看着沈盈缺,更是目光着火。
正是秋贵妃的内姪,宣城县主,秋雯君。
世人皆知,大乾豪族中地位最高的一档姓氏,当属“荀”“颂”二姓。十三年前,颂相公领着颂氏阖族退出朝堂,荀姓便一家独大。唯一能勉强与其一争锋芒的,就只有荥阳秋氏。
也便是秋贵妃的“秋”。
众所周知,天禧帝的后宫,一半由荀皇后说了算,另一半则是这位贵妃娘娘的天下。
而她诞下的皇子吴兴王,更是如今公认的、争夺储位的强劲人选,和萧意卿势同水火。
朝堂上也因此分出两派,一派以荀家为首,扶保太子;另一派则为秋家马首是瞻,日日巴望着能抓到萧意卿的错处,好废了他,拥立吴兴王上位。
沈盈缺从前养在荀皇后膝下,又是内定的太子妃,立场自然属于“荀派”,和“秋派”的秋雯君可谓针尖对麦芒,每次见面不吵出满天星斗不算完。这会子又碰上,秋雯君会当众向她发难,也不足为奇。
她只是没想到,荀皇后一向视秋贵妃为眼中钉,生辰宴都不给她下帖,竟会容许她侄女过来胡作非为。
果然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啊……
沈盈缺摇头失笑。
秋雯君以为她是在笑话自己,当下越发着恼,甩开自家胞姊在食案底下不停拽她衣袖的手,拍案哼道:“晏清郡主为何不说话?难不成连令堂都嫌你粗蠢,不愿传授你看家本事,以至于你连一样香料木也辨认不出?”
沈盈缺挑眉。
阿母的确不曾教过她辨香识药之术,倒也不是因为她笨,单纯就是没时间。
落凤城地处边境,每天冲突不断,伤员也是只增不减,阿母日日忙得脚不沾地,连饭都顾不上吃,哪有闲暇教她这些?
阿母对此也颇为愧疚,嘴里总是念叨,等以后战事消弭,定要好好陪她,把一身的本事通通传授给她,让她也能救死扶伤,她还期待了好久。
只是当时谁也想不到,她们原来是等不到这个“以后”的……
后来进了皇宫,荀皇后有意将她养歪,更加不会教她这些,她也便一直蹉跎下去。
可一个要做太子妃的人,且生母还是名动天下的药石大家,若是连这点寻常闺秀都能评说一二的香料木都辨别不出,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到时别说她,连百草堂的名誉也会跟着受损。
秋雯君拿这事为难她,也算切中要害,不愧是跟她别了多年苗头的老对手啊……
但可惜,这回要让她失望了。
前世六年太子妃,一年皇后,纵使起初什么也不会,她也早就在无尽的明嘲暗讽中,将自己磨炼成一个标准的高门贵妇,诗赋、茶道、调香、插花,甚至清谈,她都信手拈来。
早在假山水抬进门的那一刻,她就已经辨出里头所用的木料不一般。这么长时间过去,莫说认出是什么香,她都能准确地报出这些香料木分别都用在什么地方。
用这个为难她……
沈盈缺忍不住想笑,觑着对面还跟三岁孩童一样争斤论两的幼稚鬼,忽然起了玩心,故意板起脸,摆出一副十分为难却又咬牙不肯服输的倔强模样,死死盯住那座假山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殿内果然起了一阵议论声。
荀皇后哂笑,胡氏摇头,沈令宜仍旧垂首做含羞状,嘴角却勾着几分讥诮。
秋雯君活像一个熬死了十个婆母的小媳妇,扬眉又吐气,声音都拔高许多:“都说百草堂医术冠绝天下,月夫人更是华佗再世,今日见过郡主,也没觉多了不起,和我家里那年方十岁的小妹相比,也无甚差别。就这样还敢妄想广陵王殿下?哪怕搅黄一百场选妃宴,王爷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今日来赴宴的女客,除却那些围绕荀皇后而坐的宗亲命妇,其余都是那日赴选妃花宴的女眷,对广陵王妃之位或多或少都存了心思,冷不丁叫沈盈缺坏了好事,心里自然有恨,只是碍于颜面,不好发作,眼下有秋雯君带头,她们自然不会再罢休。
夫人们还算矜持,用轻蔑的目光侧侧挑上几眼后,便扭过头去兀自暗笑,没再说话。
年轻女娘们可就没这般沉得住气,一个两个都抻着脖子瞪着眼睛,跟厮打了三天的斗鸡一样,不把沈盈缺叨成筛子不算完——
“粗鄙村妇,连香料木都认不出来,还想嫁给王爷?王爷不把她羞辱到泥里头去,我就不姓朱!”
“仗着有几分姿色,就到处拈花惹草。太子殿下就是心太软,否则早把她休回老家喝西北风。”
“王爷敬重沈老将军忠义,每年无论多忙,都要亲自去他陵前祭拜。她这做女儿的不感激也就罢了,还这样断他姻缘,简直恶毒至极!真该让王爷好好教训她一顿,让她摆正自己的位置,否则真以为自个儿是天上的仙女,什么人都敢觊觎。”
……
那厢沈令宜似乎也终于想起来,自己也姓沈,应该帮自家堂姊说话,于是毅然决然站起来道:
“大家快别这么说,我家阿姊也不是有意疏于教养的。香料之道博大精深,我研习这许多年,也只是初窥门径。似这混入流水中的蔷薇水,熏在玉楼上的龙涎,都是宫中御品。若非皇后娘娘抬爱,曾赏赐给我些许,我恐怕这辈子也没机会识得。阿姊自幼生长在边地荒城,没条件接触这些,认不出来也实属正常,还望县主莫要再为难。”
说到最后,她似有些不忍,眼角沁出两颗晶莹的泪珠,怕别人发现,飞快摸出帕子,背过身去擦。
一副受尽委屈也要为堂姊讨回公道的仗义模样。
秋雯君却听出来,她这话分明是在暗暗挖苦沈盈缺生长之地荒莽,才致使她缺管少教,粗鄙不堪,当下心情大好,也不管沈令宜是不是也属于“荀派”,立马拊掌附和。
“沈三娘子此言差矣!制药和调香本就是一个道理,靠的也都是自个儿的天赋。这天赋好的,师父随便点拨两句就能触类旁通,成为大家,似三娘子这样;那天赋不好的,你便是拜到九天玄女门下,也是个毫无寸进的木疙瘩。三娘子这般年纪能有如此成就,已着实不凡,有些人便是拍马,也一辈子追不上!”
沈令宜又哭,“县主谬赞,论才华,我哪里比得上阿姊万分之一?不过是运气好些,恰好能在都城长大,免于边境蛮荒之苦罢了。”
“三娘子就甭谦虚了,凭你的天赋,便是当真生长在那些穷乡僻壤,也会闪闪发光,断不会似你阿姊那样永坠尘埃。”
……
两人一唱一和,一阴一阳,配合得游刃有余,颇有种伯牙子期相见恨晚的遗憾,若不是条件不允许,只怕当场就要义结金兰。
眼神交流间,秋雯君正想拿前两日的花宴丑事再添一把火,让沈盈缺彻底无地自容,就听沈盈缺忽然开口——
“这蔷薇水虽好,却是过柔易散,留存不住,
8. 撑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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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妄提前回京的消息尚未对外公开。
在座除了荀皇后和几个消息灵通的宗亲命妇外,大多数人都还不知晓,眼下乍然听到这话,无不惊讶,再想他往日的做派,心里一阵嘀咕。
这厮跟一向荀家不对付,平日连和荀相公同朝奏对都不肯,这会子忽然上门,能安什么好心?
还要给沈盈缺献礼。
他们俩非亲非故,沈盈缺还刚刚得罪过他,萧妄平白无故给她献什么礼?
怕不是要拿选妃宴之事做筏,故意来砸场子。
众女眷心里皆生出几分不安,互相拿眼神交流对策,唯恐遭了池鱼之殃。
靠近荀皇后的那群宗亲命妇,更是眉头紧锁,如坐针毡。有几人还唤来武婢,摆出应敌架势,贴身护卫左右。
荀皇后铁青着脸,端坐在胡床上,虽还保持着一国之母的威仪,身姿却僵硬得仿佛泼在白宣上的墨汁骤然凝固住了一般。
崔绍元在她耳边焦急地询问了好几句,她都恍若未闻。
那边厢,和贵夫人们如临大敌的紧张模样不同,小女娘们听说萧妄本人来了,一个个都兴奋得不成样,又是低头整理衣裳,又是让婢女帮忙梳整发髻,双眼一瞬不瞬盯着门外瞧,唯恐错漏一眼,就会损失一座乌衣巷的大宅。
秋雯君一扫眉宇间的阴郁之气,第三次甩开胞姊拉扯自己的手,叉腰朝沈盈缺喷鼻息。
“你完了,王爷平素最恨折辱他名誉之人。去岁上元宫宴,中山侯世子不过调侃了他两句他身边的桃花,风言风语都没传出筵席,他就将人挂在太极殿的高檐下吹了一整夜冷风。你害他在建康城丢了这么大的人,他今天要还能让你平安走出这华光殿,我就跟你姓!”
边上几个小女娘纷纷点头附和,眼珠子刻意瞪圆一圈,似是在给这番话壮声势。
沈盈缺忍不住想笑。
小女娘们互相扯头花罢了,和前世的大风大浪相比,无异于三岁孩童丢泥巴,根本不值一提。
适才她们合伙攻讦自己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好对策,只是觉得和她们纠缠,实在太拉低自己的档次,这才一直懒得张口。本想等她们说累了,自己再开口,来个蛇打七寸,让她们再也说不出来话,外头又传来了这样的消息……
沈盈缺缓缓捏紧了手。
萧妄不是来找她麻烦的。
有前世那场经历和桂媪告诉她的过往,这一点她很肯定。
只是目的究竟为何?她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前世,这厮不曾提前返京,也不曾来赴这劳什子生辰宴,更不曾给她献什么礼。突然来这么一出,她也很是措手不及。
难不成是自己重生后,改变了一些事情原本的轨迹,以至于牵动全局,萧妄的命运线也跟着受影响了?
若真如此,那可就难办了。
且不说以后还会不会再发生同样出乎预料的事,便是眼下,萧妄和荀皇后势同水火,无论他今日来这目的为何,这场生辰宴都必然没办法再善了。
那她的计划该怎么办?
那日拒绝交出玉佩,她就已经和荀皇后撕破脸,退婚之事也变得更加迫在眉睫,迟一天都有可能生变,她必须尽快解决。
且眼下计划都已经布置下去,各处的人和物也都已上弦,若是这时候突然叫停,莫说她还能不能再找到像今天这样好的机会,一举揭穿那对狗男女,便是接下来的善后之事,也会变得非常麻烦。
闹不好,还会牵连整个百草堂。
她冒不起这个险。
心一横,沈盈缺站起身道:“王爷美意,盈缺心领。只是今日既非盈缺生辰,又有皇后娘娘凤驾在前,王爷之礼,盈缺愧不敢受。还望王爷念在亡父昔日也曾忝为应天军将领的面上,收回荣恩。等改日得空,盈缺定亲自登门,向王爷赔罪。”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倒吸口气。
萧妄是何人?
沙场上的阎王,朝堂里的煞星,疯起来连荀家的族徽都敢砸,谁敢忤逆他?
适才他打发人过来,与其说是请示,不如说是通知,无论荀皇后怎么回话,他都会打进来,陛下来了,也拿他没法。
这丫头居然敢拒绝?
当真是被宠坏了脑子,以为谁都会纵着她?
荀皇后听完也是一怔,很快又牵起唇角,朝那小内侍抬抬下巴,“就照郡主所言去回话。”
萧妄此番回京,目的定然不纯,只是所图究竟为何,她始终捉摸不透。
这几日她也一直提防着。
见他一直待在覆舟山上,不进城,也不入宫,连随行的应天军都远远落在千里之外,浑然不像一个图谋不轨的野心家,她还颇为奇怪,以为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却不想他竟在这当口突然发难。
一个沈盈缺就已足够让她糟心,这会儿又跑来一个萧妄,她头都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更痛!
可现在好了,讨债鬼竟主动跳出来,帮她消灾解难。无论是否出于真心,结果都是好的。
能把萧妄哄回去固然欢喜。
哄不回去,那竖子的火也撒不到她头上。
保不齐她还能借那竖子的手,敲打一下那丫头,让她好好看清楚形势——没了荀氏的庇佑,她沈盈缺算是个什么东西,再不老实把百草堂交出来,她就把她丢给那竖子,让她往后再没好日子过!
怎么想都是自己赚。
且后者赚得还更大一些。
以至于她都开始期待,那竖子能勃然大怒,冲进来将这宫宴搅个天翻地覆。
她甚至已经抬手招呼崔绍元,让他立刻去竹林堂,把萧意卿叫来,趁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个英雄救美,让那丫头对他彻底死心塌地,叫她往东,就绝不敢往西。
然她话还没吩咐完,那位被打发去回话的小内侍,便直着眼睛,呆呆回到殿前跪好,双手抖抖索索平托起一柄质地坚冷的玄铁宝剑,高高举过头顶,面颊叫鞘身雕刻的蛟龙腾飞纹映得苍白羸弱,声音也变得格外单薄。
像是刚刚经历了什么毕生都不敢相信的刺激一般。
“回禀皇后娘娘,广陵王殿下业已出宫,临行前命奴婢将这柄尚方斩马剑,交由晏清郡主保管,其言其行,皆如他亲临,谁敢忤逆,后果自负。”
满座宾客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尚方斩马剑为何物?
天子之兵,权力之刃,曾随高祖皇帝开疆拓土,创下大乾不世基业。
纵使如今,皇权衰微,高祖皇帝仍旧是士族们眼中不可亵渎的存在。能得他佩剑之人,亦与他同尊,上可打君不正,下能杀臣不忠,先斩后奏,无人能阻。
便是荀家,也不敢置喙。
大乾立朝至今,除却当年追随高祖皇帝的开国元老外,也就萧妄有此殊荣。
头先他奉命去三吴一带整顿吏治,险些叫当地的豪强联手坑杀,他都不曾祭出此剑,而今却是特特带来,交给沈盈缺,还留下那样一番话……
在座都是女眷,要么尚未成婚,正处花嫁之年,需要说亲;要么是已然嫁为人妇,忙着帮家中女娘相看郎婿,对时下的婚姻之事都颇有研究。
论起而今建康城中条件最佳的郎婿,她们毫无疑问会说是萧妄。
可要评出个最不适宜做郎婿的人选,她们也会异口同声地报出这位广陵王殿下的大名。
倒也不是因为他有什么不好,实是这竖子行事太过怪诞!
因着那段沉痛的过往,对于这个可怜的堂弟,天禧帝一直心存愧疚,想要补偿。自萧妄十六岁回京受爵那天起,他就没少给他安排亲事。什么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书香美人将门虎女……凡是建康城里的千金,只要年岁相当,他不计门第姓氏,统统把线牵了个遍。私底下送去广陵王府的美姬,更是花红柳绿不知凡几。
可萧妄不吃就不吃,比同泰寺里的和尚还素净。
逼得天禧帝都开始琢磨,是不是应该试着给他塞两个男僮?
当然,也有那不信邪的小女娘,自诩天生丽质,不愿自弃,于是自告奋勇地帮萧妄牵姻缘,今天去他面前落个水,明天到他身边挂个悬崖。萧妄重归朝堂十年,回京的次数加起来不逾两掌,她们却硬是凭一己之力,将这有限的时间演绎出了比长江水还绵绵无尽的悱恻情长。到现在茶楼的说书先生还在感叹,手头的故事还能不重复地再叨叨个十年。
可无论她们怎么折腾,萧妄的态度还是十年如一日的——不搭理。
你假意在他面前落水,他能把助你撒谎的婢女一并踹下去,和你一道在水里头飘着,凑个“好事成双”;你在他身边滑落悬崖,他甩甩套马索,套住你的腰将你拉上来,再随手挂到旁边的歪脖子树上,喊别人来英雄救美,要是喊不到人,就只能委屈你在东南枝上喝西北风。
哪怕当年秋雯君为他女扮男装混入军营,叫羯人掳走,命悬一线,他也只是派身边的裨将率兵赶去营救,自己连营帐都不出。
可谓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一来二去,大家也都知道他的意思,除了那些毅力格外坚强的,也没几户人家敢再上前自讨没趣。若不是这回选妃宴,大家几乎都快忘记,建康城里还有这样一位才貌双绝的未婚郎君。
可现在,就是这样一个不近女色,又睚眦必报的天之骄子,竟因为一个刚刚害他沦为全城笑柄的小女娘的话,乖乖放弃闹事离开了,没有任何怨言。
还反过来给她撑腰……
微妙的气氛在殿里蔓延。
夫人们你觑觑我,我瞧瞧你,神色皆是复杂。
小女娘们咬唇朝沈盈缺怒目而视,眼神几近着火;有几位受不住,还当场红了眼眶。
连一向端庄自持的荀皇后,都难以自抑地骤然前倾身子,瞪圆了眼。步摇垂珠“哗啦啦”猛烈摇晃,打得她双颊通红,她也恍若不觉。
沈盈缺自己也有点懵,呆呆看着小内侍奉剑朝这边走过来,好半天说不出来话。
适才说出那番话,她自己心里其实也是没底的。
毕竟她和萧妄交情并不算深,对他的脾气也不甚了解,当着这么多人拂他颜面,护他死敌,就他那暴脾气,不知得多生气。
原以为,他能看在阿父的面子上,不再往里硬闯,已经是对她天大的好。
却不想他不仅不气,还送给她这样一份大礼……
“你这贱人!”
秋雯君红着眼睛绕过食案,朝沈盈缺走去,被她胞姊秋素商下死力气摁回枰座上,一双眼还不甘心地死死往沈盈缺身上瞪。
沈盈缺轻笑,抬指故意弹了下小内侍捧至自己面前的宝剑,气得秋雯君伸长脖子,又是一顿杀猪般的怒嚎。
秋素商朝旁瞥了一眼,两个武婢领命上前,一人一边架起秋雯君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她拖出殿外。秋雯君欲出声叫骂,还被绢帕堵了嘴。
“舍妹年幼无知,行事鲁莽,让大家见笑。素商在此罚酒三杯,代她向诸位赔罪。”
秋素商含笑端起食案上的汉白玉耳杯,也不扭捏,仰头直接豪气地灌下两杯,翻腕将空了的杯底朝大家一亮,待第三杯续上,她又举杯转向沈盈缺,语气诚恳道:“舍妹今日多有冒犯,我代她向郡主赔个不是,还望郡主多多海涵,莫要怪罪。而今花萼池里的菡萏俱已开好,颜色极佳。大家与其在这里枯坐,不如一道移步过去赏光。郡主若不嫌我粗钝,我愿亲自为郡主打伞遮阳,聊为舍妹今日之言行,略作绵薄补偿。”
她边说,边瞟了眼秋姜手里的油纸伞,髻上一支男子用的梓木簪,随她动作折射出一抹沉金色细芒。
沈盈缺不由挑了下眉尖。
她的确打算寻个由头,带大家一块出门走走。倒也不是因为她有多稀罕这华林园里的风光,只是这么多人一直待在筵厅里,不方便她实行接下来的计划。
如今正值盛夏,日头毒辣,若是要逛园子,少不得要挨一顿暴晒。她虽别有目的,但可没打算为了那对狗男女,把自己晒成葡萄干,是以出门前特特让秋姜备了加厚的油纸伞,方便遮阳。
满座这么多人瞧见那把伞,都没当一回事,倒是让她觉察出了不对劲……
秋家这位女公子有点意思,自己从前竟没看出来。
当然,自己具体想干什么,秋素商应当是不清楚的,否则借她一百个胆,也不敢这样递话。估摸着,她就是单纯地以为,自己是坐久了闷得慌,想出门逛逛,便帮忙做个顺水人情,为自家胞妹的蠢行赔罪。
若按沈盈缺从前的性子,这样的示好,她必然不会接受,还会出言嘲讽。
但人终究是会长大的,小孩子才分对错,成年人只看利弊。
秋素商从前并未得罪过自己,且由她挑头提议逛园子,的确好过自己开口,沈盈缺便从善如流地应下。
为表诚意,还转头问荀皇后:“娘娘意下如何?”
荀皇后一双眼几乎瞪出血来。
什么意下如何,这死丫头分明是已经做好决定,来通知自己的!
呵,这个死丫头,学得倒挺快,萧妄不过来了一趟,连门都没进,她就把他以下犯上的精髓都仿了个尽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那竖子手把手教出来的!
可偏偏,她还不能拒绝,否则那竖子还不知要如何折腾。
心里再不情愿,她也只能皮笑肉不笑地道:“好,都依你。”
*
荀皇后都同意去逛园子了,其他人焉有不从?
简单一番修整后,众女眷便纷纷呼奴唤婢,相携往花萼池方向去。
许是因着那柄尚方斩马剑,沈盈缺明显感觉到,大家看她的眼神比之前和善许多。
从枰座上起身,有人赶在秋姜和白露前,殷勤地搀扶她;从席上
9. 捉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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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堂。
萧意卿应酬完一圈人,脑袋被酒气冲得有些晕,寻了个空档躲到一座无人的水榭里透气。
湖风舒爽,扫除周身一应暑热。
他支颐坐在风中,却是眉头紧锁,满心郁结。
眼下宴会已过去泰半辰光,他知道,自己该去陪那丫头了,否则别说荀皇后,连御史台也要以他有意苛待功臣之女为由,找他的麻烦。
可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瞧她刚刚那态度,自己好心好意要和她一道入殿,给她长脸,她却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他凭甚还要低声下气地去讨好她?
且换成从前,自己晾了她这么久,照她以往的性子,早该沉不住气,主动跑来寻他求和,怎地这回都熬到这辰光了,还一点动静也无?
难不成真是因为萧妄?
萧意卿面上笼起寒霜。
他是太子,是这场宫宴的半个东道主,广陵王登门的消息,自然瞒不过他。
扪心自问,对于这位未曾见过几面的九皇叔,他其实颇为钦佩,不仅能在全无倚仗的情况下,凭一己之力在朝堂上站稳脚跟,肆意和各大士族豪门叫嚣,还能叫北边那群蛮夷,也对他满心忌惮,龟缩江北不敢妄动。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能立业至斯,方能算得上“不负此生”。
难怪父皇对萧妄这般宠爱,连他们这几个亲儿子都比不上。
倘若萧妄只是他的九皇叔,他应当也会非常骄傲,没准还会拜萧妄为师,随他一道北上长征,开疆拓土。
但可惜,因为荀家,他们注定不可能共存。
哪天说不定还会兵戎相见。
适才听说萧妄带了一帮人过来,点名要找那丫头,他还吓了一跳,以为萧妄真要为花宴之事,将那丫头扒皮抽筋。
这家伙的手段,他可是亲眼见过的。六年前落凤城之难,那群被俘虏的羯人,最后是如何被这位活阎王一刀一刀凌迟而死,他还记得清清楚楚。自己虽不喜欢那丫头,可她终归是自己的未婚妻,即便有错,也该由他来责罚,轮不到一个外人。
想也不想,他便抛下满殿宾客,匆匆往华光殿赶,唯恐迟一步,就只能给那丫头收尸,以至于袖子叫打翻的酒盏浸得透湿也不知道。
当初宜儿重病昏迷,他都不曾这般紧张。
却不想折腾了一大圈,最后竟只是他在自作多情。
尚方斩马剑……
呵。
那样一个桀骜不驯的人,对同宗亲族都无甚好脸,倒是对自己侄儿的未婚妻挺上心。
萧意卿缓缓收紧搭在雕花木栏上的手,漆木“咯咯”摇晃,随风掸下大片灰屑。
守拙惶恐地矮下脑袋,小声劝道:“殿下息怒,这栏杆毁了不打紧,您的玉体若有损失,可就不值当了。”
萧意卿拂袖冷哼,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不是说身体不适吗?怎的不回去休息?孤身边又不是没人伺候。”
守拙哈腰赔笑,“多谢殿下关心,奴婢已恢复得差不多。今儿这么重要的日子,奴婢实在不放心交给那几个猢狲,还是亲自跟着殿下才踏实。”
说罢,又上前一步低声道:“沈三娘子托奴婢给殿下带句话,她有要事寻您,请您千万拨冗,到层城观一见。”
萧意卿眉心拧得更紧。
他和沈令宜已许久不见,倘若没有荀皇后那番警告,去看看她也无妨。可如今这风口浪尖,他哪还有这心思?
去层城观?
哼。
那样一个封闭的屋子,万一叫人撞见,他还说得清楚吗?
这小女子,从前善解人意,不争不抢,他还以为是个懂事的,却不想外头才传出些关于他和她阿姊不好的风声,她就这般坐不住……
萧意卿眼底浮起一抹讥嘲,“让她安分些!该是她的谁也抢不走,不该是她的,她就算豁出命去,也休想算计来半分!”
说罢便拂袖往水榭外去。
守拙被这一吼吓得哀哀跪下来告罪,见他一径往外走,当真没有赴约之意,心一横,磕头豁出去道:“是郡主!是郡主约殿下见面。奴婢怕您不肯去,这才擅自做主,说是三娘子有约。”
萧意卿脚下一顿,愤然回头瞪去。
守拙忙鹌鹑似的缩起脑袋,一声不敢吭。
萧意卿怒目在他身上剜了个遍,揉着眉心,沉沉吐出一口气。
罢。
这事也怨不得守拙。
在他面前,比起“沈盈缺”的名头,报“宜儿”的名字的确更加管用。
守拙一向不赞同自己冷落那丫头,过去也时常借“宜儿”的名,哄他去陪那丫头。自己知道了,心里虽生气,但也知晓他的良苦用心,故而也就责备两句,从未重罚。
渐渐地,这也成了他们主仆二人间的一种无言默契——沈盈缺有事,就这样通传,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
若非这回情况特殊,他也不会发这么大的火。
也是奇怪了,自己竟会为那丫头,生宜儿的气。
失心疯了吗?
萧意卿自嘲一笑。
至于那丫头寻他想做甚,他也猜了个七七八八,左不过就是为了萧妄的事,跟他解释。总算她还有点廉耻心,知道孰可为孰不可为,还不至于无药可救。
不过有了华光殿门前她抛下自己那回事,买卖可就不是这么做的了。
倘若她不拿出点诚意,好好同自己磕头认错,便是拼了要被父皇责罚,他也要叫她知道,什么叫夫为妻纲!
10. 捉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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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一众赴宴的女客来说,今天无疑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普普通通进宫赴场生辰宴,普普通通看几位女娘拌嘴,能撞见萧妄来砸场子,已经足够惊心动魄。谁知惊魂还没定下,又看见他为了给一个得罪过他的小女娘撑腰,祭出那柄他从未用过的尚方斩马剑。
简直惊世骇俗!
哪怕今日筵席再蹦出个小妖怪来跳大神,都不会比这更让她们惊讶。
岂料不过半个时辰,这小妖怪还真蹦出来了……
看着屋里那对“难舍难分”的野鸳鸯,众人心里五味杂陈,遮掩好的,只露些许惊讶;遮掩不住的,则直接瞠目结舌,窃窃私语——
“这怎么回事?太子殿下和沈三娘子……呃……认识?”
“呵,你还挺委婉的。就这还认识呢?怕不是已经连孩儿的名字都想好了。”
“都说太子殿下洁身自好,敦谨守礼,有古君子之风。酒宴上有人给他送美姬,他都尽皆谢绝,叫人赞颂了许久,我还当他是个专情的,没想到竟是在这等着。”
“哼哼,只怕那些美姬,也不是他为自个儿未婚妻拒绝的吧。”
……
荀皇后站在花叶葱郁的海棠树下,叫闲言碎语灌了两耳朵,脸色比枝叶投落的阴影还要黑。
胡氏更是恨不能给自己两巴掌。
一巴掌打在嘴上,气这张乌鸦嘴怕什么来什么,惹了这么桩祸患,不死也得脱层皮;另一巴掌用力拄在鹤头杖上,指望能借这地动山摇,将里头那个不省心的孽障震个筋断骨折。
反倒是一路和沈盈缺同行的秋素商,悟出些许端倪,不可思议地打量自己身边这位刚被裹了绿头巾、却还异常淡定的小美人,嘴里又惊又叹:“我真是……帮你做了件了不得的大事……”
沈盈缺微微一笑,狡黠地朝她眨了眨眼。
的确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大到从上辈子知晓这两人的奸情开始,她就无时无刻不在思考,要怎样将这对狗男女的丑行公之于众,才能平复自己内心的愤怒。
原以为,那只会是自己一个聊以慰藉的白日梦,永远没办法实现,谁知老天爷竟真给了她一个机会。
计划的个中细节,她早已倒背如流。
可能遇到的阻碍,她也全都打点妥当。
槐序又是她身边最得力的暗卫,对东宫的人和事,比她还烂熟于心。让他想法子支走真正的守拙,再假扮成他,混在萧意卿身边,分别将这对狗男女骗到同一个地方,简直易如反掌。
自己只消等他信号,及时带人过来捉奸即可。
会不会跟着一块丢人?觉得不好意思?
呵。
她只怕见证这一幕的人太少,不能在建康城里掀起多少风浪。
倘若可以,她恨不得将全天下的人都招过来,让他们睁开眼睛看看清楚,他们一直崇拜仰望的谦谦君子,究竟是个怎样卑劣无耻的小人!
“看来咱们来得不是时候啊。”
沈盈缺淡笑着开口,语气凉得像一缕冰雪消融时散出的薄烟,“还是移步去别的地方赏玩,莫要坏了太子殿下和三娘子的雅兴。等改日他二人成婚,咱们再携贺礼过来庆祝也不迟。”
此言一出,本就暗潮汹涌的前院霎时炸开了锅。
女客们惊呼不已,荀皇后太阳穴狂跳,胡氏更是直接喊出了声:“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想和太子殿下退婚?为了这么点小事,你就要退婚?!你眼里可还有天地君亲师,可还知礼义孝悌!”
“我没有,难道堂妹就有吗?”
沈盈缺毫不留情地质问回去,“无媒苟合,是为悖礼;以妹之身觊觎堂姊之夫,是为不悌;以臣之位祸乱天子赐婚,更是无君无上。倘若这都只是一点‘小事’,那敢问祖母,究竟什么才叫大事?难道说……”
她讥诮一笑,“祖母觉得,等他们两人珠胎暗结,再携子登堂入室,才算是大事?”
胡氏脸色一僵。
这话明显是在讽刺她这个便宜祖母——
当年沈太公和崔氏感情甚笃,旁人根本插不进去脚。她也是“略施小计”,趁沈太公为爱妻早逝伤心之时,骗他吃下加了料的酒,才得以怀上他的孩子,成功嫁入沈家,有了今日的地位。
原本见太子一直不肯和沈令宜过明路,她的确是打算故技重施,扶自个儿亲孙女上位。谁承想这八字还没一撇,就叫这丫头抢先撕开遮羞布,还牵扯出自己的过往……
虽是沈家阴私,外间知之者甚少,可今日在场的女眷都来自建康城有名的侨姓士族,最不缺的就是人脉和权势。内宅之中,除非是还没发生的事,否则休想瞒过她们的眼。
几乎是沈盈缺话音落地的一瞬间,周遭便响起了她们直白又尖锐的讥笑,宛如刮鳞的剃刀。
而胡氏便是那条被生生刮去鳞片的活鱼,浑身颤抖,满面羞愤,举起鹤头杖就要打人。
白露抱着尚方斩马剑,挺胸往前一站。
她又倏地定住,咬牙切齿地放下杖木,拿指头戳沈盈缺鼻梁。
“你这忤逆不孝的孽障!枉我这几年含辛茹苦地教养你,庇护你,对你比对自己亲孙女还要亲,你却这般报答我。汝父生前最念棠棣之情,家族之爱,驻守边关,都不忘给家里捎家书土仪,盼望家和万事兴。你倒好,在他膝下教养了十年,竟养出这样一副蛇蝎心肠,唯恐家宅不乱,兄弟和睦,简直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退之!你在天上可都看见了!”
她仰天号啕,一手拄着鹤头杖,“咚咚”往地上砸,直要将杖木都砸断,另一手则不住捶打胸口,锤得自己东摇西晃,似是要把心肝都掏出来一般。
周围年纪轻的宫人内侍都不禁动容。
沈盈缺却只冷笑着发问:“祖母既这般感念家父,当年巴郡一战,家父被羯人围困河谷,生死未卜,你为何不让二叔去救人,还怂恿他接掌兵权,偷袭敌营,趁羯人与家父周旋之际,给自己谋求渔翁之利?”
这事并非什么秘辛,大乾上下都知道。
盖因当时敌众我寡,战况紧急,大家都以为沈愈要绝命于巴郡。谁知他声东击西,竟是早早就和当地的方伯武将联上手,“受困河谷”不过是他们诱敌深入的障眼法,一俟羯人全军入瓮,便立马里应外合,包抄诛之。
反倒是沈懋贸然领兵偷袭,落入敌手,险些毁了乾军反败为胜的良机。最后还是沈愈拼死相救,才不至于叫他酿成大祸。
后来这场奇胜深得嘉祐帝褒奖,朝野上下纷纷赞颂。
胡氏母子的卑劣蠢行自也随之流传开,为世人所不齿。
沈愈为人厚道,没有因这事向他们母子发难,也不曾告诉当时尚还年幼的子女,算是给他们做长辈的留了颜面。沈盈缺也是前世嫁进东宫后,听几个小内侍嚼舌根,才知道的这事。
当时她就气得不行,想为父亲报仇。
怎奈那时候沈懋的坟头草早已没膝,胡氏也已仗着沈令宜的势身价大涨,自己根本动她不得,只能窝在屋里生闷气。
眼下风水倒转,再听这老媪口口声声哭诉和亡父有多舐犊情深,沈盈缺如何还会再忍?
当下便毫不客气地直捅胡氏心肝:“倘若谋取亲人性命、觊觎长房资产,也能叫‘棠棣之情,家族之爱’,那祖母怕是建康城里德行最丰厚之人,盈缺应是这辈子都及不上您之万一。”
周围的笑声更大,连最是端庄持重的秋素商也忍不住撇过脸去,憋笑憋得双肩直抖。
胡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像开了染坊,险些扑上去咬人。
可她毕竟不是沈令宜秋雯君之流,不会三言两语就被人带进沟里,知道自己如果继续顺着这丫头的思路往下说,只会被摁进泥里永世不得翻身,她索性厚起老脸,无视所有讥讽和嘲笑,另起话头道:“好,前尘往事咱们尽皆不计较,就说当下……”
“哦,现在又不计较了,刚才不是还声泪俱下母慈子孝恨不得立马死了去地下同家父告我忤逆不孝吗?”沈盈缺戏谑。
胡氏眉梢蹦得像抽筋,两排银牙几乎咬碎,心里反复默念“小不忍乱大谋”,才忍下气道:“咱们就事论事,好好说话!太子殿下沉稳守礼,行事周全,朝野上下谁人不知?去岁他奉旨去蜀中平乱,那叛将何等狡诈阴毒,连最擅言辞的严太师,前去招安都遭了暗算,殿下却能数次深入敌营周旋,全身而退。如此机敏谨慎之人,倘若真有那偷香窃玉之心,又岂会这么容易就叫人抓住首尾,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诸位都是聪慧之人,难道就不觉得奇怪?”
这话倒是在理。
在场女眷虽不曾参与朝政,但也知晓萧意卿的性子,倘若他行事当真如此马虎,莫说吴兴王一党,便是荀家最开始都不会扶植这么个没用的主。
场面一时间有些动摇。
胡氏乘胜追击道:“古来有言,士一妻一妾,卿大夫一妻二妾,诸侯一妻八妾,天子更是三夫人九嫔。可见男子娶妻纳妾,开枝散叶,本就是天理,无可厚非。娥皇女英,更是千古美谈。太子殿下贵为一国储君,子息丰茂与否关乎家国社稷,本就不可能只守着你一人过日子,便是提前收了个侍妾,又有何不可?你若因为这个,就和殿下退亲,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她边说边扯动沟壑纵横的嘴角,朝沈盈缺露出个倨傲的笑。
秋素商皱紧眉,心道好厉害的口舌。
先是一番游说,让大家怀疑萧意卿此番不伦之举,或许另有原因;再搬出一套礼法之说,提醒大家,男子养姬纳妾并不稀奇,让大家顺利接受这偷香之事。
荀皇后是萧意卿的养母,其他女客也都是荀派的人,立场上天然就不站沈盈缺,再有这套说辞做靠山,更是不会再过分计较这事。
胡氏再继续混淆视听一番,或许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不单能让沈令宜免于责罚,还能助她成功嫁入东宫,当个侧妃。
到底是千年的狐狸,这么短的时间,就能把危机变成转机。
沈盈缺若是不能妥善应对,怕是要狠吃一记哑巴亏。
自己倒是能帮忙说两句公道话,可瓜田李下,她这样的立场,若是主动开口蹚这浑水,明日朝堂上就会有东宫畜养的御史,上奏把秋家拉下水。
她可不能冒这风险。
这该如何是好?
秋素商担忧地去看身边人。
沈盈缺却半点不见慌乱,犹自叠手站在油纸伞撑起的浓荫下,背脊挺直,声音清淡:“祖母这话的意思是,太子殿下在皇后娘娘的生辰宴上,罔顾娘娘多年来的养育之恩,不随行侍奉,还和别人在暗处行苟且之事,也并无不妥?”
胡氏眼皮一跳,心里大叫不好。
适才光急着给孙女正名,倒忘了这茬。萧意卿和自己未婚妻的堂妹夹缠不清,还只是作风问题,至多被人打趣一句风流;可若是这“罔顾皇后养育之恩”的名头坐实,那可就是真正的不忠不孝。
到时别说沈令宜能不能全身而退,便是萧意卿的太子之位都要危险!
“这、这……”胡氏汗流浃背,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沈盈缺轻声一笑,又问:“祖母适才还提到了‘娥皇女英’,所以您是打算将堂妹也嫁进东宫,和我共事一夫?”
胡氏急着想扳回一城,忙道:“是又如何?殿下早晚是要纳妾室的,你与其让他收一些不认识的女子进门,倒不如让他纳了你堂妹,你们姊妹间也算有个照应,这也是为你好!”
“那二叔共御‘娥皇女英’,又是为了谁好?”
沈盈缺冷冷地看着她,声音比眼神还要冷若冰霜。
胡氏骤然没了声,扶着鹤头杖踉跄着往后倒了几步,险些站不住。
女眷们觉出气氛不对,纷纷交头接耳,皆不明白这句似是而非的话究竟什么意思,胡氏却是心知肚明。
所谓“二叔共御娥皇女英”,一个指的是沈懋明媒正娶的发妻蔡氏,另一位则是蔡氏的表妹,也便是沈令宜的生母。
无媒苟合,珠胎暗结,甚至连身份都不可外传。
否则整个沈家都要完蛋!
世上尚还知道此事的人,除了自己,就只有萧意卿,连荀皇后都不甚清楚,这丫头是从何处得知?
看着面前笑靥如花的小小少女,胡氏浑身冷汗湿透,像是被剥光了所有獠牙和坚鳞的猛兽,萎靡地摊在地上,动弹不得。当初哄骗沈老太公喝药酒,她都不曾这般恐慌。
也便是这时候,人群外赫然传来一声怒吼:“够了!”
众女眷都惊了一跳,诧异回头,但见萧意卿已摆脱沈令宜的纠缠,整理好衣冠,怒气冲冲地朝这边走来。腰间玉佩“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浑无半点君子应有的端方之相。
“你这蠢女,忤逆圣意,强行退婚也就罢了,竟还敢当众指摘自家亲长。老夫人纵有再多不是,那也是你的长辈,真要问责也该交由朝廷法度,轮不到你来教训!”
萧意卿瞪着沈盈缺,一双丹凤眼几欲喷出火来。
“你口口声声拿孝悌之道压人,一忽儿埋怨老夫人偏心自己亲孙,一忽儿又责怪她对汝父无情,难不成这么多年,你就没有半分对不起你父亲?孤可还记得,当年落凤城之战,若不是你骄纵任性,非要令尊回家陪你过生辰,城门岂会无将看守?羯人又如何能抓到可乘之机,攻破天堑,致使阂城百姓遭难?外头都说你是扫帚星,当真一点没说错!”
“父皇念你年幼无知,不忍责罚,还封你做郡主,将你接入宫中亲自教养,就是希望你能学好。偏你这般不思悔改,越发胡闹,现在都敢教训起长辈来,简直无可救药!”
此言一出,偌大的庭院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六年前那场浩劫,众人自然都清楚,对沈家夫妇的忠义之举也颇为钦佩,但这里头的阴司却是头一回听说。
倘若是真,传出去可比认不出香料木严重得多,别说百草堂和月夫人,连征北将军的名声也要受牵连。
毕竟自愿舍身护城,和给女儿收拾烂摊子,这里头的差别,可谓云泥之隔啊……
周围“窣窣”起了议论,睇来的视线也逐渐变得微妙,有几道还明显带了无形的飞刀。
白露忍不住抱剑往后缩,秋姜给沈盈缺打伞的手也隐隐发颤。
沈盈缺站在一众视线的中央,面上却无波无澜,抬眸静静打量着面前高大俊逸的男人,目光冰冷如刀。
当年城破之日的确是她生辰不假。
阿父为了那天能陪她过生辰,也的确从值上特特赶回来。
可他从来不是什么徇私渎职之人,动身前,他早已将守备之事都安排妥当。两位守城的主将俱是他心腹,各处岗哨也都是他自己训出来的亲兵,一应关隘枢纽更是有重兵把守,连灶房的火头兵,他都仔细查问了一遍,根本不存在什么“无将看守”。
别说当时羯兵只调来一个营,便是全军倾巢而出,都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凿开落凤城的大门。
这些萧意卿明明都知道。
当年她为破城之事自责时,还是他分析这些来安慰自己。
可现在……
适才她故意在胡氏面前提沈令宜的身世,不过是想吓唬吓唬她,让她知难而退,莫要再与自己呛话,并没打算真把事情说出去。
毕竟她和她阿弟也姓沈,事情要是处理不当,他们也会
11. 萧妄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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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华林园出来,日头已然西斜。
残余的霞光宛如一根细弱的织线,堪堪牵扯住瓦檐间即将沉沦的白昼。宫巷叫暮色层层浸染,像是有人挑开金钩,将束起的帷幔一重接一重缓缓放下。
沈盈缺提剑走在巷道上,乌发半散,小脸紧绷。血珠顺着剑锋“嘀嗒”淌了一路,有几滴还溅在她裙缘的碧色荷叶边上。
沿途的宫人内侍皆吓得不轻,纷纷低头避让。巡逻的羽林卫忌惮尚方斩马剑的威名,也都摁剑不敢上前。
秋姜和白露面面相觑,很想说两句安慰的话,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在后头默默跟着。
不知走了多久,沈盈缺忽然停下来,仰头望着右手边犹如远古巨人般高耸巍立在宫门两侧的双楼门阙,似叹非叹道:“这里的飞檐是不是又筑高了一尺?”
两个婢女顺着她视线望去。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们已经走到宜春门,从这拐进去就是皇后所居的正阳宫。打眼一间檐角似飞凤展翅、斗拱绘卷云缠枝的配殿,便是沈盈缺进宫后,荀皇后指给她的居所,辰芳殿。
眼下暮色四合,玄瓦朱椽都浸上一层薄薄的水釉,变得越发肃穆深沉,两侧的高墙也跟着拔高几分。黑影沉沉倾轧,将足可并行六车的巷道挤得只剩堪堪一线,行人从中经过,宛如蝼蚁独行在崇山峻岭间,艰涩而压抑。
小时候,沈盈缺最害怕的,就是走这条宫巷。哪怕桂媪引灯在前,她也觉喘不过来气,于是便在辰芳殿的墙角种了一棵合欢花树,好让自己回来的路上,能有一丝鲜亮的安慰。
可无论花树如何蓬勃生长,都只能将将从墙头挣扎出一片掌寸余宽的绒粉色树冠,被重重高墙淹没得根本不值一提。
而现在就连这点伶仃的鲜亮,也瞧不见了……
秋姜低下头,小声道:“这道宫门并未重新加筑过,百年来一直都是如此。”
沈盈缺睫尖一颤,缓缓搭垂下来。
白露心头被拧了下,抱着剑鞘上前激愤道:“郡主说高了就是高了!反正以后也不用再在这里住,管它是高是矮呢。”
招来秋姜一记瞪眼警告。
沈盈缺“噗嗤”笑出声,抬手戳她额角,“想不到你还有做赵高的潜质。”
心情倒是舒畅不少。
于是潇洒地收剑入鞘,对两人道:“走,咱们去小秦淮逛逛。我来都城也有几年了,光是听说那里如何如何繁华,如何如何热闹,倒是一次也没去过。”
白露亮着眼睛,点头如捣蒜。
秋姜却如临大敌般,“郡主莫要胡闹,那种地方哪是小女娘能去的!那里可都是、都是……”
她羞红脸,结结巴巴说不下去。
沈盈缺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虽说多了些风月之地,但风景还是不错的。倘若一辈子都不去泛舟游玩一回,岂不妄作建康人?圣人都说不可因噎废食,咱们又何必画地为牢,作茧自缚?你就权当是听他老人家的话,莫要再推三阻四了。”
秋姜叫这一番歪理绕得有点晕,很想问这是哪位圣人说的话。
那位“赵高继承人”已抢先挽住她胳膊,帮忙一块进谗言:“你怕什么呀。实在不行,把槐序和他弟弟夷则也叫上。他们俩可都是百草堂里数一数二的高手,有他们保驾护航,别说一般的小毛贼,便是那《刺客列传》里的六大高手都来齐了,也奈何不了咱们。”
“……《刺客列传》里面只记载了五名高手,没有第六个。”
“哦,这样啊……那岂不更好?少一个刺客,咱们还能更安全些。你就听郡主的,走吧,别磨蹭了。”
就这么连哄带骗,连拖带拽,硬是把秋姜拉上了贼船。
南朝没有宵禁之说,入夜后去秦淮河游玩的人颇多,为便宜行事,主仆三人皆换了男装,扮成携书童出游的世家公子。时下男子本就盛行和女子一样傅粉施朱,姿态也偏绵软,她们这样眉清目秀的混在里头,倒也不如何打眼。
待槐序和夷则兄弟二人驾车,将她们拉到小秦淮,河道两边已陆续开始燃灯。
一盏盏绢纱红灯笼错落地悬挂在一层堆叠着一层的翘角飞檐上,将整个河面都笼罩在旖旎之中。两岸高楼间还凌空架着飞桥,朱栏竹帘,绮窗丝障,影影绰绰还有身姿曼妙的女子坐在帘后,铮铮拨着琵琶。
衣着艳丽的女子从桥上经过,轻纱细罗被风吹起,带起浓浓的脂粉香,像顾恺之笔下的洛神画,引得河上的画舫篷船竞相往桥底下钻。
其中篷顶吊铜铃、“叮当”在水上游荡的小船,乃是秦淮河上张罗生意的贩船。售卖之物从小吃点心到脂粉绢帕,不一而足,应有尽有。河上游人可直接叫停船只,当面交易;桥上人家则凭栏顺下个装钱的竹篮,船户收了钱,把东西放进去,一桩生意就算了结,便利又快捷。
不曾夜游过秦淮的人,见到如此景象,难免心生迷醉。“沈大公子”豪气地一掷千金,赁下最大一艘画舫,载着一行五人顺流游玩。
白露和夷则兴奋得像两个头回出门的孩童,瞧见什么都要问上一问,闹累了,便招手唤来一艘叫卖瓜果的篷船,买了好些连沈盈缺都叫不上名字的鲜果,和船户自家酿的荔枝酒。
卖果子的小娘子见夷则生得俊,朝他丢了个桃子,红着脸把船摇走。
剩夷则一人拿着桃子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槐序打趣道:“哎呀,我们小阿则快定亲啦!”
夷则的脸顿时比手里的桃子还红,没好气地瞪了眼自家胞兄,“长幼有序,阿兄二十三了还没个归属,做弟弟的何敢逾越?”
沈盈缺“哦?”了声,伸手朝他勾了勾,“那你把桃子给我?”
夷则立马曲肘收腕,将桃子藏到怀里,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天与弗取,反受其咎。为了咱们一船人的安危着想,属下还是勉为其难收下为好。”
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这两兄弟都是月夫人从战场上救回来的遗孤,弟弟飞扬跳脱,年岁比沈盈缺稍长,心性却比她稚嫩许多;哥哥却打小老成稳重,脸上常年戴着一张傩神面具,睡觉也不摘下。
沈盈缺不由好奇,“你们兄弟二人练的究竟是何派武功?为何一个常年遮面,连我都不曾见过真容,另一个却大大方方将脸露出,毫不避讳?这里头有什么说法吗?”
槐序轻笑,面具边缘的银饰随他动作“叮当”摇晃,说话的声音也和银饰轻撞一样好听。
“回郡主的话,并非什么高深莫测的武功,只不过是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凡门下修习易容之术的弟子,皆需在人前隐去真面,好叫自己能忘却自我,更为专注地模仿和伪装他人的音容,求得以假乱真。阿则并未修习此道,故而无需佩戴。”
沈盈缺听到那句“忘却自我”,有些感伤,谁知下一刻,夷则就笑嘻嘻地插进来一嘴:“也就这破规矩耽误了我阿兄的大好年华,否则不说别的,就刚刚那位卖果子的小娘子,要见了我阿兄的真容,那一筐桃子怕是都要归咱们啦!”
招来槐序一顿老拳,和沈盈缺三人捧腹大笑。
夏夜悠长,灯火熏染,画舫随着河面皱起的波光微微摇晃,发出“咕噜咕噜”的轻轻拨水声。
槐序取下腰间一枚精致的黑陶圆埙,将傩面往上移了移,露出薄唇,对着埙口吹奏起来。
古朴悠远的乐音,仿佛盛夏落日余晖里的金色芦苇荡。江风一吹,镀着金边的绒绒白花便如扯絮般,向着水天相接处悠悠飘荡。偶有船家摇桨经过,“呱呱”惊起一摊鹭鸟,翅尖划过芦苇荡,掸落几片和芦花同色的羽毛。
秋姜和白露合着埙音,拊掌击打节拍。
夷则也被感染,略一开嗓试过音,便毫不扭捏地站到船头,引吭高歌。
声音随风飘出去十里远,惊醒了白鹭洲上安眠的鹭鸟,一时间星河鹭起,波光潋滟,所谓年少快意不知愁,说的便是如此。
沈盈缺适才多饮了几杯荔枝酒,此刻身子有些发软,便退离甲板,扶着船舷坐下休息。
岸边一棵不知名的花树将花枝伸到画舫上,掸了她一身粉白色的花瓣,她抬袖抖了抖,隔着花枝遥望面前这幅其乐融融的温情画面,不知怎的,竟想起了幼时在落凤城的时光。
诚如秋雯君所鄙夷的那样,边境之地没有丝竹,没有红绡,连酒水都混着血腥和风沙。
随便换成哪家贵女,只怕都挨不过一日,阿母却总能从那荒芜的岁月里,寻摸出令人愉悦的滋味。
譬如入春后每日放在她窗前不同颜色的花,盛夏时节屋檐下“叮咚”摇晃的琉璃风铎,还有一家人围在凤凰树下避暑,她亲手酿的葡萄酒。一口入喉,能冰爽到一整夜都不需要再摇扇吹凉。
那时候的夏天比现在还要漫长,以至于阿父这个只会舞刀弄剑的莽夫,都学会以指叩桌,给阿母唱小曲儿。
她和阿弟都听不懂在唱什么。
阿母也不跟他们讲,只红着脸,凶巴巴地撵他们回去睡觉。
直到后来跟宫里的师父学了诗三百,她才知道,原来当年阿父唱的,是郑风里的《出其东门》,表达男女间的纯洁思恋:“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我走出了城东门,只见女子多如云。虽然女子多如云,但不是我心上人。身着白衣绿裙人,才让我乐又亲近。我走出了外城门,只见女子多如花。虽然女子多如花,但不是我爱的人。身着白衣红佩巾,才让我爱又欢欣。
而今歌曲犹在传唱,唱歌之人,却再无一个是记忆中的模样。
沈盈缺怅然垂下长睫。
说是得寸进尺也好,沉湎过去也罢,这几日,她总是忍不住去想,既然时光能够倒流,为何不能让她回到六年前,那场完全扭转她人生轨迹的浩劫还没发生的时候?
如此,她就能救下她双亲,落凤城的那些无辜百姓也能免遭祸患,萧意卿那群人也根本没机会算计她。
可偏偏……
今日这场生辰宴,她虽如愿撕毁了萧意卿的伪装,可接下来呢?
这门亲事牵扯甚多,闹不好还会影响到如今的朝堂格局,荀家必然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百草堂再强大,可终归局限于草野,没法和那些盘踞百年的士族相抗。倘若荀家一心遮掩,她怕是连开口为自己申辩的机会也没有。
届时她又该怎么办?
-“孤可还记得,当年落凤城之战,若不是你骄纵任性,非要令尊回家陪你过生辰,城门岂会无将看守?羯人又如何能抓到可乘之机,攻破天堑,致使阂城百姓遭难?外头都说你是扫帚星,当真一点没说错!”
恼人的声音在心头徘徊,沈盈缺咬紧牙,手不由在袖底握紧了拳。
船前欢笑犹在,周遭丝竹悦耳,她心底却涌起一股浓重的迷茫和孤独之感,像是被一层无形的玻璃罩隔绝在一片茫茫荒原中,周围欢天喜地,热闹非凡,只她一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咦,那是什么?”
白露手在额前搭凉棚,踮脚极目眺望,“那边屋顶上好像有个人。”
话音未落,风里便传来一段悠扬的洞箫声。
沈盈缺以为是错觉,没当回事,然那声音却越来越清晰,逐渐盖过了夹岸歌女的妙音。
众人停下打闹,侧耳去听,沈盈缺这才辨出,那人吹的竟正是那首《出其东门》,当下眼皮一跳,霍然睁开。
就听“咻”的一声,深邃无垠的夜空乍然绽开一朵五色烟花,明艳夺目,莹莹璀璨,落下的碎光像下起一场金色的小雨。
众人还没来得及为这短暂的灿烂感叹,又一朵烟火“咻”地冲上云霄,在圆月斜垂的淡紫色夜光里莹莹泼洒出一腔烂漫。紧接着第二朵、第三朵……顷刻间将整片夜空都照成白昼。
流焰四散间,无数小小荧光在烟火落下仍旧保持着微弱的亮光,上下晃动,缓缓朝河面飞来。
“是鸽子!”夷则指着光点叫道。
沈盈缺没有他那样习武之人的好眼力,只能眯起眼竭力去瞧,果然看见一群足上系着琉璃小灯的雪白玉鸽,在秦淮河上空流焰如雨的烟火中挥动翅膀,来回飞翔。洞箫声缓急微变,它们也跟着舒展羽翅,时而聚集,时而分开,远远望去,仿佛夜空坠星,流火起舞。
建康的豪门士族家家蓄养乐伎,但还从没听说,哪家能训出如此一群可以伴乐起舞的玉鸽。
即便富贵如荀家,也不曾有过。
众人不由好奇,纷纷仰头张望,河上的船舫、岸边的行人,乃至飞桥上的风月问客,一时间都似凝固了一般。
又仿佛就是为了酬谢这一刻的等待,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秦淮河,忽然亮起细碎的光,随着微风水波摇曳而来,不似星月倒影般微茫,也不像灯笼投映的娇艳,而是一盏盏五彩的莲花灯,将目之所及的整片秦淮河面,都染得和天上的烟火一样绚烂缤纷。
倘若有人能从高处俯瞰而下,定会发现,每一盏莲花灯的位置,竟都不偏不倚,正好对准烟火
12. 重逢(一)
这话不啻一记晴天霹雳,砸得所有人瞠目结舌。
沈盈缺僵立在原地,嘴巴圆得可以吞下一个鸡蛋,“你说谁?!”
萧妄?!
居然又是他!
又是赠剑,又是放烟花的,他到底怎么了?明明前世,他见了自己跟看见随便一个过路人一样,都不屑和她说话,怎的这辈子突然变得这般热情?她都快消受不起了。
难不成……这也是对她阿父的感恩?
可同样的恩情,前世明明也有啊……
沈盈缺糊涂了。
周时予却仿佛瞧不出她的惊惶和疑惑,犹自往旁边让出一条路,对着牛车比了个“请”的动作,“天色不早,郡主不如这就随奴婢动身,去汤泉宫安置。”
沈盈缺抿了抿唇,不知该如何回答。
扪心自问,萧妄今天的确帮了她许多,且不说这烟火,光是那柄尚方斩马剑,倘若没有它,自己今天的计划没法进行得这般顺利,她也不可能在忤逆皇后、砍伤太子之后,还能全须全尾地从宫里出来。
眼下萧妄有事找她,她怎么都不该拒绝。
可扪心再自问,她现在也的确不是很想见他。
倒也不是她忘恩负义,只是目下天已入夜,大乾民风再开放,也容不下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夜里去私会一个外男。况且自己今日忙了一天,已是筋疲力尽,再提不起多余的精神去和人周旋。
更要紧的是,她现在还是一身男装!
且沾着酒气!
——原先那套行头因染了萧意卿的血,不好再穿,她换下来后,就让秋姜偷偷拿去烧了,打算待会儿游完小秦淮,就直接穿男装回去。桂媪见了,至多念叨她两句不合规矩,不会有什么,可若是让一个外男知道她女扮男装去逛风月之地……
沈盈缺咽了咽唾沫,朝周时予福礼道:“多谢广陵王殿下好意,盈缺铭感五内。只是今日实在太晚,傅母还在乐游苑等我回去,不方便再绕道去别处拜访。等明日一切收拾妥当,盈缺再携礼登门,为今日王爷仗义援手聊表谢意。”
然周时予听完却并未放在心上,只道:“这个不妨事。适才奴婢出门的时候,少主公已经遣人去乐游苑,将桂媪先行接入行宫。少主公早年落难,曾在贵府受过她的恩惠,一直没机会报答,而今也算全了他一片孝心。”
“那乐游苑景色虽好,却不是一个长居之处。且郡主今日又在宫宴上大闹了一番,再回去那里,怕也不安全。郡主不也料到这点,这几日才一直托人暗中打听新宅?既如此,何不先随奴婢去汤泉宫安置,等以后找到合适的住处,再搬走也不迟。”
“汤泉宫虽比不得台城里头的桂殿兰宫,但也是高屋阔顶,处处精妙,侍婢护卫全都齐备,还有冰湃的葡萄佳酿供郡主消暑,比乐游苑不知强了不少。郡主去了,定会喜欢。”
沈盈缺还想拿衣裳说事。
周时予又一甩拂尘,指着牛车后头两个婢女手里捧着的新衣,含笑对她道:“适才奴婢见郡主微服游船,想着或许用得上,便着人临时置办了一身新行头。虽比不得宫廷御造,但也聊胜于无。郡主若是不嫌,可上车让她二人伺候您更衣梳妆。”
沈盈缺眉梢抽了抽,还想再挣扎一下,却发现自己所有退路都被他堵死了,这人怕不是她肚子里的虫!
从前骄矜的小性子又起来了,沈盈缺板起脸,正要发作,却见周时予望着自己,目光明显多了几分哀恳和歉然。
想来是萧妄给他下了死令,他也是没办法。
沈盈缺叹了口气。
其实萧妄这人真的挺好的,自己对他也是打心眼里感谢,若他有需要,自己也愿鞍前马后地为他效力,绝不推辞。可再感恩,也能不能请他稍微控制一下自己的控制欲?这样说一不二我行我素的,谁吃得消啊……
“好,就依周公公所言,今夜去汤泉宫安置。”
*
秦淮河位于建康城南隅,而周时予口中的汤泉宫,则坐落在建康城东北方的覆舟山上,二者中间相隔整一座城池,按寻常脚程,怎么也得走上大半天。
因乐游苑也在覆舟山的山脚下,沈盈缺原本都做好了子夜时分才能从秦淮河赶回乐游苑的准备。可周时予手里持有广陵王的令信,竟是能直接走天子专属的御道,无需再绕远,帮他们节省了一大半时间。
等沈盈缺在车里简单梳洗完,换好衣裳,牛车已来到覆舟山下,周时予正招呼人抬来轿撵,准备换乘上山。
细算起来,沈盈缺虽不是土生土长的建康人,但算上前世,她好歹也在这座都城待了有些年头,对这里的大小街道、民风民情,都了然于胸,皇家各处园林更是闭着眼都不会迷路。
然这座覆舟山,她却从没来过,更别提那个汤泉宫。
说来,那也是皇家的行宫,皇室宗亲只要提前打过招呼,都可过去游玩。可即便是萧妄不在的时候,沈盈缺也从没见哪位皇子皇孙来这散心。就连天禧帝和荀皇后,对这座山也是讳莫如深。
沈盈缺原以为,是这座山不干净,是以大家都敬而远之。
可现在瞧着,这里分明花红柳绿,流水潺潺,景致比其他几座皇家园林加起来都要赏心悦目,没什么特别可怖之处,怎就叫人这般避之不及?
沈盈缺百思不得其解,茫然间,软轿已停至一片白墙黛瓦的宫苑前。
宫苑墙高院深,朱红的大门高耸入山间薄雾弥漫的夜色中,阙楼巍峨,灯火如昼,仿佛一只弓身戒备的猛兽,龇牙守护着身后的行宫。大门左右两侧各站有一队黑甲白羽的侍卫,个个挽弓背箭,腰佩重剑,甲胄迎着月色泛起凛凛冷光,盛夏燥热的天气里,竟也有几分“寒光照铁衣”的肃杀。
秋姜和白露都噤若寒蝉。
夷则也下意识摸向腰间的佩剑。
周时予开口想安抚两句,却见一位小厮打扮的少年推开门,急吼吼地朝他奔来。
两人低声耳语了两句,周时予脸色大变,甩着拂尘“叽里咕噜”一通指挥,待那少年“喏喏”点头离去后,他又绕到车窗边,歉然朝沈盈缺拱手,“实在对不住,少主公突发旧疾,今夜恐没法再和郡主见面。”
沈盈缺心一提,忙问:“这病可要紧?若有需要,我可招百草堂的医士过来帮忙。”
周时予苦笑,“劳郡主挂心,不打紧的。也是多年的老毛病了,看着凶险,休息会儿便好。”
沈盈缺听出他语气里的欲言又止,知道病事乃极阴私之事,哪怕是主治医者,也不好过多打听。萧妄这人身居高位,又颇为自傲,外头这么多年都没传出过他身子有恙的消息,想是他自己不愿让人知道。且行伍之人,哪个身上没病没灾?她阿父当年也是这病那伤的,也没出什么大事,人家既然都说不打紧,那应当就是没事。
她也便识趣地没再追问,想说既然王爷身体抱恙,自己就不再打扰,这就下山去乐游苑,等改天他恢复了,再行拜见。
岂料周时予又抢在她前头开口:“奴婢已命人为郡主安排好客舍,还请郡主移步过去休息,等明日少主公身体康复,再来寻郡主叙话。”
边说边抬手从门里招来一群内侍婢女,列队站在牛车边上,整齐地垂首恭候,跟廷尉府门前等待犯人升堂的衙役似的,就差拿根水火棍敲着喊“威武”了。
沈盈缺一副牙疼的模样。
这人究竟是有多怕她走了就不回来啊?
至于吗?她看起来就这么不靠谱?说起来,她这辈子也没怎么得罪萧妄啊,也就搅了他一场选妃宴,在他死对头的生辰宴上当众拒绝他求见,看了他的烟火还想片叶不沾地从他眼皮底下溜走……而已!
这都是有理由的!
并非她有意为之!
她可以一条一条跟萧妄解释清楚,真没必要防备成这样。
沈盈缺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面前威严壮丽的宫苑大门,总觉得自己被拐进了贼窝,从此诸事都再不由她把握了一般。
但好在这“贼窝”的确如周时予所言,檐飞柱升,气派雍容,虽常年空置着,一应设施却都比照着台城的标准在精心维护,无一处懈怠。
沈盈缺由婢女们簇拥着去往东面的院落“是昔流芳”。
桂媪早已领人等在门前,一瞧见她,苍老的脸庞立马绽出花朵般灿烂的笑。
“郡主可算来了,王爷把一切都给您安排好了。吃的、穿的、用的……没一样不精细。光妆奁匣子就给您准备了四种不重样的,衣裳床帐也是四季齐备,满满堆了六架木柜,料子用的比皇后娘娘宫里的都要好。不光如此,王爷还记得您认床的毛病,连月儿枕都给您预备好了,跟您小时候用的一模一样,就在您枕头边上放着呢。”
“原本老奴还担心,他一个大男人,又常年生活在军营,粗心惯了,难免有地方照顾不到,还收拾了一大堆东西,想过来搭把手,谁承想一进门,险些把老奴这对招子给惊掉咯!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愣是没找到一个地方需要老奴下手。”
“这哪里是行宫啊,哪怕搬回宫里,都没有比这更妥帖的了!”
……
她一面夸,一面拉着沈盈缺到处看,浑浊的老眼笑成月牙,嵌进皱纹里几乎看不见。
沈盈缺木偶般被她牵着走了一圈,起初还有些不大情愿,然看着周遭的景致,心里的块垒又逐渐松下。
不得不承认,萧妄这强行留人的态度虽然叫人有些不舒服,但这小院布置得,也的确戳她心窝。
大的地方,譬如院里的亭台楼阁,鸟池花榭,全都和落凤城老宅的造景一模一样,院子后头还专门为她辟出了一片马场——
铺地的泥土,是从台城修建园林的细泥里精心筛选而出;浇筑的油脂,亦来自千里之外的扶南国;无数工匠昼夜修砌,反复滚压,终于使得场地平整耐磨,即便烈日暴晒,万马奔驰,亦纤尘不扬。
周围的马棚、良驹、马具,甚至饲马的奴仆,也都一一齐备,且样样顶尖。
只要沈盈缺一声令下,现在就可以迎着月光纵情驰骋,感受一下,她自十岁家中巨变后,就没享受过的自在逍遥。
除这些外,这院子的细腻处亦令人动容不已。
譬如窗前那枚从落凤老宅废墟里挖出来的、阿母亲手做的琉璃风铎;
床帐上密密绣着的凤凰花;
以及床头案几上,那个五寸见方的玲珑小木台——
台身由黑檀木打造,饰以草木花卉。正中一棵高大凤凰树,则是用两片裁成树型的彩绘薄木板交叉嵌合而成,从树顶往下瞧,正好是个“十”字。树下辟有一方药圃,圃边摆有一张虎踞形的小石桌,四个石墩环绕周围,各坐有四个小人:锦衣青年以箸击桌,开口歌唱;正执鸡首壶给他斟酒的美貌女子斜眼瞪睨,娇嗔无限;一男一女两个小豆丁捧腮坐在旁边叽叽喳喳,对这眉眼官司不明所以,却又好奇得不行。
正是幼时夏日,他们一家人在老宅避暑的情状!
沈盈缺心间急跳,下意识伸手去摸。
原以为这是和今日生辰宴上,沈令宜进献给荀皇后的假山水一样的小摆件,仅供观赏。却不妨她指尖才触及树冠,木台底下便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木轴转动声,当中那棵的凤凰树竟自己旋转起来,还伴着断续磕绊的乐音。
沈盈缺这才发现,这个被分割成“十”字四面的凤凰树冠,竟是由各种彩色涂料,从枝叶葱茏,到花朵盛放,再到落叶结霜,描绘成“春夏秋冬”四种情态,栩栩如生。底下说笑的小人,也跟着树木旋转的节奏,凝滞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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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力地做着自己的动作,仿佛真在这四季小院里过着平凡而幸福的生活。
而那略显凝涩的乐音,正是落凤城人人都会唱的那首灵凤歌谣!
沈盈缺心头一阵激荡,声音不自觉发颤:“这些都是他做的?”
桂媪温柔地摸着她脑袋,微笑道:“都是王爷一个人做的。听说还割伤了自己的手呢。郡主头先那个仙音盒不是叫大火烧没了吗?这回正好补上,还得了个更好的!”
说着,她又抬头环顾四周,越看越忍不住感叹:“这么合郡主心意的院子,哪怕老奴和秋姜那俩丫头加一块,也布置不出来啊……”
沈盈缺抿紧唇瓣,不知该如何接话。
夜已渐深,桂媪知她今日进宫定是十分疲惫,早早就备好了热菜热汤,和沐浴的热水澡豆,伺候她用完晚膳,舒舒服服地梳洗好,上榻休息,便吹灯离开。
沈盈缺躺在榻上辗转难眠,等四下都安静了,又重新穿好衣裳,简单绾了个发髻,推门去园中闲逛散心。
许是因为萧妄旧疾复发,行宫上下格外安静,除了几处起伏不定的虫鸣,和灌丛中偶尔惊起的鹧鸪声,再听不见其他。
沈盈缺漫无目的地胡乱走了一通,在一处池塘边找了块干燥冰冷的大圆石坐下。
明月正好,银盘似的高高悬挂在远处殿宇古朴深沉的剪影上,有种亘古悠远的孤美之感。流萤闪着碎光在草叶间明灭,仿佛盛满美酒的翡翠瓯底浮起的点点气泡,有几只还绕上她脚尖。
沈盈缺踢蹴鞠一般抬脚轻轻逗弄着,心里揣摩这一整天发生的事,眉心不由结出疙瘩。
若说生辰宴上萧妄赠剑,还能说他是因为顾念旧恩,才对她多加庇护,那接下来小秦淮的烟花,和“是昔流芳”院里的种种,就实在没办法再用一句简单的“旧恩”,来一言蔽之。
他到底想做什么?
难不成真的……
沈盈缺摇摇头,赶紧把这比萧意卿会追随她一块跳楼还离谱百倍的猜测,从脑袋瓜里甩将出去。
可倘若不是这个,又会是因为什么呢?
自己身上有什么,是值得他这样付出的吗?
且萧妄是在她三岁那年来的沈家,之后就再没来过,那时阿弟还没出生,她们家也不曾在院子里如此避过暑,照理说,他应当是无从得知这事,更不可能在描绘得这般详尽。
就像有人在他耳边反复念叨过一样……
沈盈缺脑子里一团乱麻,很想直接过去问当事人,可瞧刚刚周时予那紧张兮兮的样,短时间内,自己应当是没办法见到萧妄。这下好了,问题全堵在脑子里,这叫她如何睡得着?
她没好气地重重踢了下脚,惊得足边流萤四散逃窜。
“咕——”
一阵翅膀扇动声闯入耳房,伴随一团强光在眼尾那片视线摇晃。
沈盈缺本能地眯起眼,抬手去挡,但见一只雪白的玉鸽“噗簌簌”从眼前飞过,停在她膝盖上,歪着脑袋,“咕咕咕”地打量她。足上琉璃小灯忽明忽暗,恰似它好奇的眼。
正是适才在秦淮河上表演灯舞的玉鸽之一。
沈盈缺眨了眨眼,伸手去摸。
小家伙却挥动翅膀躲了开,“呼哧呼哧”停在不远处的花树夹道上,回头继续“咕咕咕”地瞧她,片刻,又振翅向夹道深处飞去,很快就只剩一团昏黄的光斑。
沈盈缺从前就是个孩童心性,经历了一世后,人虽成长了些,但骨子里还保留着孩童的天真烂漫,对新鲜事物好奇得不行。适才在秦淮河,她就很想知道,这些能闻乐起舞的玉鸽和其他鸽子究竟有何不同,苦于没法近距离研究,眼下终于有机会,她自然不会错过。
想也不想,她便跳下圆石,追了上去。
这片池塘似是行宫的一处荒地,许多地方都还是原始的树林山地,荒草几可没膝。
她以为这只玉鸽是自己贪玩,不愿回巢,才会飞到这里躲避饲养之人,却不想穿过这条花树夹道,眼前豁然开朗。
不仅遮挡视线的荒草枯树没了,还多出许多玉石堆砌的石阶阑干,雕着精致的狴犴卷云纹。圆月高悬头顶,大到似乎可以顺着玉阶直接走到广寒宫拜访嫦娥。而圆月之下,一片缭绕着朦胧白雾的汤泉,正迎着月色粼粼闪着碎银般的波光。
水边阒然立着一对纠缠而生的娑罗树,两片葱郁树冠宛如美人的玉手,袅袅托起纤云吐出的银月。累累花串自枝头垂落,形如宝塔,又似烛台,微风一吹,便下起嫩黄色的花瓣雨,在汤泉池中绘出一圈圈大小不一的涟漪。
沈盈缺忽然想起《长阿含经》里的一句:“尔时世尊在拘尸那揭罗城本所生处,娑罗园中双树间,临将灭度。”
——覆舟山上本没有汤泉,百年前一场地动,葬送了建康泰半人口,也改变了此间风水,这才冒出一汪泉眼,被皇室圈为己用。
想来就是这片汤池吧?
折损了这么多性命才换来的泉水,也不知到底是吉是凶。
沈盈缺心底生出一种不适,转身想走,水雾深处却先响起一道男子熟悉的清冷声线——
“你在看什么?”
沈盈缺一愣,这才发现,那对娑罗双生树下的汤池玉璧上还靠着一个男人!
他双手抱胸,意态慵懒,仿佛刚从熟睡中醒来。雪白的绫缎里衣松松垮垮搭在身上,露出大片白皙精壮的胸膛,劲瘦流畅的腰身线条仿佛两尾鲜活灵动的人鱼,束出块垒分明的腹肌,便“哗啦”跃入水中,将本就松散的里衣冲得四下飘荡,惊起涟漪无限。
水雾模糊了他的面容,那双流光熠熠的浅褐色凤眼反而越发迷人深邃,让人想起南海深处,那唱着歌谣蛊惑人心的鲛人。
即便相隔一世,沈盈缺仍旧能一眼认出。
13. 重逢(二)
萧妄!
竟然是萧妄!!
这家伙大半夜不睡觉,居然跑来这里泡汤泉!!!
沈盈缺像是被雷劈中,整个人石化在原地,动也不会动。风一吹,恍惚还能听见碎石子从她身上滚落的声音。
而萧妄却是一脸坦然,揉了揉眉心,让自己从困倦中醒来,见她一直不说话,也没再多管,犹自撑着汤池玉璧“哗啦”从水里出来,随手扯了块干净的大巾披在身上,大步流星地朝旁边的青竹薄纱屏风走去,“嘀嘀嗒嗒”流下一路不规则的水渍。
像一头冬眠时候被吵醒、带了点起床气的熊。
待人影彻底转至屏风后头,沈盈缺才终于从呆滞中缓过神,虽然不该看的都没看到,可她还是克制不住烧红了脸。
天呐,地啊,她的确是想早点见到萧妄,好打听一下他本尊今日这一系列反常行径的用意,但绝、对、不、是、这样一个见法啊啊啊!!!
就这家伙的暴脾气,别人嚼他一句舌根,他都能把人挂太极殿上吹一夜冷风,自己这样猝不及防地让他“坦诚相见”,他不得把自己活吞咯?
想也没想,沈盈缺就要溜之大吉。
然脚尖还没挪出去,屏风后头就懒洋洋传来一句:“把衣裳给我——”
沈盈缺再次僵住。
这话什么意思?让她把自己的衣裳脱了给他?
他疯了吗?!
自己是得了他一点恩惠,适才这一番冒昧闯入,也的确理亏在先,但这也不能成为他胡来的理由。士可杀不可辱!哪怕被他挂在太极殿上吹一个月冷风,她也绝不允许他这般羞辱自己!
她一番腹内草稿慷慨激昂激情澎湃,直把自己都感动得血脉张炽,眼见就要滔滔宣之于口,屏风后头的人已等得不耐烦,再次发号施令:“就在你旁边的玉几上,看见没?”
沈盈缺一噎,顺着他的话回头瞅了眼,果然有一方玉几,也果然放着一摞叠得整整齐齐的男子衣物。
原来只是让她帮忙递衣裳啊……
嗬嗬,嗬嗬嗬。
果然是刚刚的场面太过香艳,连她这么一丝不苟的人都开始心猿意马,罪过罪过。
不过这家伙也是,递衣裳就递衣裳嘛,说这么含糊作甚?闹得好像他们之间有什么一样……
沈盈缺小小声腹诽,把自己的责任推了个干净,直起脖子想找个内侍小厮过来干这活,然四下逡巡一圈,愣是没瞧见第二个活物,她只好硬着头皮过去帮忙。
罢。
权当是还今天欠下的债了!
男子衣物本就不多,且又是夏季,衣料薄,一沓衣裳一骨碌就能全抱起来,挂到屏风上,由萧妄自己穿。
可不知怎的,这叠衣裳料子奇厚,还都蓄了棉,沈盈缺一次性根本抱不住,只能一件一件往屏风上头搬。
等轮到那袭连内衬都嵌满薄绒的玄色兽毛大氅,她不由深深蹙起眉。
眼下时已近七月,天热得像在下火。自己在汤泉池边上站这么一会儿,额头都沁出一层薄汗,这家伙能若无其事地在里头泡澡,已经是古怪至极,现在竟还要穿这么厚的氅衣……
“你大半夜不睡觉,在园子里乱跑什么?不怕被熊瞎子抓走当童养媳?”
男人的声音再次打断她思绪。
沈盈缺愣了片刻,不悦道:“我已经及笄了!”
熊瞎子那套哄小孩的说法吓不住她,也不存在什么“童”养媳一说。
说完她又觉不对,这怎么说的好像自己愿意给熊瞎子当媳妇一样?
她连忙要纠正。
可屏风后头已响起一阵低低的笑,声音磁沉轻快,像是盛夏梅子蜜水里的冰块“叮咚”撞在白瓷耳杯上:“嗯,长大啦,可以直接讨来当媳妇,不用再养了,熊瞎子今晚要高兴死啦。”
月华似无形的笔墨,将他的宽肩窄腰、修臂长腿一一勾勒在屏风上,匀称又清隽,和薄纱上的青竹绣纹相得益彰,赏心悦目。
简单一个低头扣腰间蹀躞带的动作,都莫名比旁人多了几分矜骄。
沈盈缺脸红得快要滴血,慌慌垂下脑袋,不知该往哪看。
这个萧妄,平日冷得跟全都城的人都欠了他两床棉被一样,怎的这时候倒有闲情逸致来调侃她?
她没好气地怼回去:“多谢皇叔关心,待盈缺找到合适的‘熊瞎子’,一定第一时间告诉您,邀您过来喝喜酒!”
诚然这话怼得一点力度也没有,跟打在棉花上一样,连里头的棉花虫都捶不死。
可屏风后头的人却当真冷了声气:“如此甚好,本王便预祝郡主觅得佳婿,只这回郡主可千万擦亮眼睛,莫要再被居心叵测之徒坑骗,本王可没有第二把尚方斩马剑,能予你傍身。”
“咔嗒——”
兽纹玉扣重重被人摁下,力道之大,几要将整条蹀躞带都捏碎。
沈盈缺后背上的寒毛根根竖起,直觉被捏住的不是腰带,而是自己的脖子!
诚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句无甚力度的反击,竟会让他这般生气,正想拔足再次开溜,萧妄已穿戴整齐,“哐啷”拉开屏风,冷眼挡在她面前。
不得不说,他的确生了一张极漂亮的皮囊。
萧意卿的容貌已属上佳,然他的姿容,却是比萧意卿还要惊艳。长眉深目,雪肤红唇。玄底锦袍上的金色狴犴绣纹,张牙舞爪地从他挺阔的右肩,盘踞到强壮的腰腹,直衬得他身长背挺,矜贵昂扬,即便站在如此荒芜的夜色里,也有种蓬莱仙岛现于沧海之上的绮丽风流。
难怪能把都城那群小女娘迷成那样。
可偏就是这样一张脸,这样一个人,却浑身充满肃杀,瞧不出任何活人应有的烟火气,像一缕游离在尘世之外的孤魂。
此刻背对着月光凛然睥睨她,整个人都染上一层黢黑的墨,让人辨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剩那双琥珀色的眼还闪着幽微的光,仿佛猛兽锁定猎物后眯起的竖瞳,锋利又危险。
沈盈缺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萧妄觑着她脚下的动作,扯唇冷笑:“郡主口口声声说感念我今日对你的庇护,得空定要好好报答,可结果呢?郡主到现在连句‘谢谢’,都不曾说与我听,帮我递个衣裳还犹犹豫豫,若非我拦得够快,你怕是已经溜到九霄云外,连面都不予相见,这便是你对恩人的感念之道?”
沈盈缺被呛住,一面惊讶于他对人心的敏锐洞察力,一面又忍不住为自己叫屈。
当真不是她有意推诿,实是今晚这见面场景太过尴尬,别说继续在这里待下去,她恨不能现在就把这段丢死人脸的记忆从脑海中抹除,这辈子都不要再提起。
“我是很感谢皇叔今日的庇护,也打算好好回报,适才听说皇叔旧疾复发,我还想让百草堂派医士过来给您诊脉,您若不信,可以去问周时予。”沈盈缺愤慨道。
萧妄眸中似有流光淌过,但也仅是片刻,他便收敛好情绪,继续冷哼:“你既这般关心,为何出宫以后不直接过来寻我?你不是说宫宴一散,就会登门拜访吗?”
“我说的是‘改日得空’。”
沈盈缺认认真真跟他抠字眼,这里头差别很大,别想偷换概念。
萧妄却笑,“哦,没空过来找我,倒是有空去逛小秦淮,还特地换了男装。我怕你出事,好心好意派人去接,你还推三阻四的不愿过来,晏清郡主这个‘得空’,一般人还当真消受不起。”
沈盈缺:“……”
不愧是能统一天下的人,一张嘴也跟刀子一样锐不可当。她自诩嘴利,前世被坑害成那样,都不曾在言语上吃过亏,眼下竟也有些招架不住。
好吧,她承认自己说这话的时候确实是在敷衍,也确实没打算亲自登这个门,只想多预备点谢礼,让槐序他们替自己跑一趟。
毕竟选妃宴的风波还没完全过去,瓜田李下,她若和萧妄走得太近,传出去少不得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她名声虽不怎么好,但还不至于破罐破摔。况且要是影响到自己退婚,岂不得不偿失?
再说了,通常人们说自己“改日得空”,不都至少要等到第二天,哪有当天从宫里出来,就直接往他这里跑的?
也不怕累死拉车的牛!
而且就算自己真没打算践诺,他这怨妇一样的口气又是怎么回事?
“好,都是盈缺的不是。我应该一出宫就立马换乘马车,直奔这汤泉行宫,和皇叔道谢。”
沈盈缺忿忿然碎碎念,边说边拱手朝他行了个大礼,站直身又问:“皇叔这下可满意了?”
萧妄冷眼瞧着她,一声不吭,把沈盈缺看得浑身发毛,脑袋下意识矮下几分,想起适才被逼问的委屈,又咬牙梗直脖子道:“皇叔若无事,盈缺就先……”
“告辞”二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萧妄就已拂袖打断道:“有事!”
沈盈缺只好站在那里继续和他干瞪眼。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萧妄忽然甩袖而去。
沈盈缺松口气,以为他终于肯放过自己,正打算离开,谁知他又折返回来,停在他适才站过的地方,面无表情地朝她丢来一样亮闪闪的东西。
沈盈缺愣愣接住,拿起来一看,是一支透雕凤凰花纹样的金笄。
笄身已是精致无双,笄头更是用盘丝工艺,将无数细如蚕线的金丝,扭结成凤凰花的形状,再绕以赤丝上色,镶以玛瑙淬光。持笄之手微动,花瓣便随之轻颤,流淌出一地碎金流赤的光斑,恍若漫山遍野的凤凰花齐齐绽放。
沈盈缺的心骤然收紧。
落凤城有一个传统,每户有女儿的人家,为了让女儿获得神灵庇佑,一生顺遂,都会打造一支凤凰花的发笄,在女儿及笄之时,亲手为她戴上。有条件的人家,甚至还会四处找寻制笄的巧匠,提前好几年就开始准备。
譬如她的阿父。
早在她刚晓事那会儿,他就常抱她坐在自己膝上,念叨等她将来及笄,要如何如何请来全大乾最德高望重的贵妇人为她加笄,到场观礼的宾客又要如何如何显贵,给她预备的礼笄更是早早就描好图样,找好匠人,到处搜罗天材地宝,只差找到满意的红玛瑙,就可以开工。
岂料最后红玛瑙还没找到,落凤城就先叫鲜血浸了个透!
沈盈缺蓦地攥紧发笄,手控制不住微微发颤,白嫩的掌心叫笄身压出紫红色深痕,她也不觉得痛。
还是萧妄上前,从她手里抽走金笄,她才惘然回神。
“所以皇叔今日进宫要给我献的礼,就是这个?你是当真要过来献礼,不是来闹事?”
萧妄冷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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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区荀氏,何足以劳吾亲自下山?”
沈盈缺很想提醒他,他口中的“区区荀氏”,是大乾的国母,江左顶级门阀的主家嫡出女,南朝有一半江山都得听她的,但转念一想这人的脾气和他将来会立下的功业,也就乖乖闭了嘴。
不过仔细想想也是,这家伙一向倨傲,真想报复荀家,有的是手段和方法,既能让他们痛不欲生,又能给自己争取更大的利益,哪里用得着跟孩童一样跑宫宴上闹事,费力又捞不着好?
“那皇叔突然提起回京,也是因为这个?”她又问。
萧妄眸光闪了闪,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直接回答,只道:“令尊曾于我有大恩,他有遗愿未了,我自是要帮他实现。原本去岁年末你过生辰,我就该以此笄亲自为你加礼,岂料林邑国闹出那样的事,耽搁到现在。”
他边说边抬起手,将金笄插入她发中。
舞惯了刀枪的手,忽然改做这些细致的活儿,难免有些笨拙,他却做得格外小心,手不曾触及她肌肤,也不扯动她头发,似是怕吓到她,还刻意放柔了声音。凶神恶煞的狴犴兽趴在他肩头,也跟着收起爪牙,变成一只温驯的猫,亮出白胖的肚皮,“呼噜呼噜”等待她去顺毛。
淡淡药香从他袖笼里飘出,沈盈缺抬头就能看见一片浅白的月光,在他清癯光洁的下颌漾起水一般温柔的春色,喉结微动,颈线优扬。
“当年之事非你之过,那帮羯人既有意于落凤城,即便没有你的生辰做筏,也会另寻时机,躲不掉的。你不是什么扫帚星,也不必自责焦虑,我既授恩于令尊,自是要替他查明真相,报仇雪恨。”
“所以你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也不用什么事都想着自己扛,至少还有我,我总是会护着你的。”
沈盈缺鼻尖泛酸。
有多少年不曾听过这样的安抚?
连她自己都已经记不清。
似乎从前世那场大劫开始,她人生中的所有真诚与美好,关怀与庇护,就都随着当年那场大火,永远停留在了落凤城逝去的动人岁月中。
天禧帝是个善解人意的长辈,无论为君还是为养父,都不曾责备过她当年的不懂事,亦严令禁止旁人嚼她舌头根,是以这件事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几个人知晓。
可每每提及落凤城和那场无妄之灾,他的欲言又止和望向她的沉默眼神,都不比萧意卿今日指着她鼻子的嘲讽让她轻松多少。
荀皇后一向聪慧,从不会直白地在言语上讨要这种既得罪人、又没什么实际利益的便宜,是以在荀皇后宫里,她的身边从来只有褒奖和夸赞,没有半句指责的话,叫她逐渐分不清自己是谁。
可每当她有什么不如荀皇后意的地方,荀皇后便会冒出一句似是而非的敲打,不着痕迹地提醒她——
是谁自私又骄横,害死了自个儿双亲?
又是谁大度且仁慈,能包容她这样一个满身缺点的罪人?
胡氏倒是对她百依百顺,从无拿捏之意,可孩童的直觉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祖母并不喜欢她,只是迫于形势才对她好。
她其实很早就感觉出来。
只是一直不愿去相信。
这种烦恼无人可诉,她只跟萧意卿抱怨过,以为他会懂,也会给她想要的庇护,可他听完就只有一句鄙夷的冷哼:“妇人之虑。”
然后便高高在上地搬出一堆“子曰”。
句句不重样,滔滔又不绝。
叫她再也不敢拿这种无关紧要的琐事去叨扰他。
久而久之,她便当真觉得是自己的不是,变得越发患得患失,没办法原谅过去那个不懂事的自己,也害怕这些不堪的过往会被人知晓,手里仅剩的这点温暖也会离她而去。
所以就偏激到底吧。
有人宠的孩子才有资格天真烂漫,没人可依靠,就只能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披上利刺,拿起刀枪,管他来者是谁,敢近她身,都要付出代价。这样就没人朝她投来同情的目光,压得她喘不过气;也不会再有人敢对她指手画脚,让她坐立不安。
桂媪她们劝她,她视而不见;
天禧帝问她,她也充耳不闻。
只想永远缩在自己筑起的高高围墙里,决然过完一生。
以至于后来利刺披久了,长进皮肉,扎入骨髓,连她自己都分辨不清,这些究竟是权宜之下的伪装,还是她本性就是如此。
也快记不得,她也曾享受过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也曾被人如珠如宝地捧在心尖疼爱。
满心戒备真的很累。
她其实很讨厌一身冷诮,对谁都竖起锋芒;也不喜欢处处与人为敌,害得最后只能在破草败絮中结束一生,还没人在意。
很多时候,她只是想要一句简单的安慰罢了。
沈盈缺闭上了眼。
泪水冲得她脑袋发胀,她咬紧牙,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却还是颤抖着佝偻下腰,蹲在地上抱成一团。
夏风拂过她脸颊,都染上几缕冰凉。
萧妄站在一旁,没有安慰,也没有阻止,默默扯下那件挂在屏风上的兽毛大氅,抖开来,盖在她头上,帮她遮挡出一片独立的小天地。
让她得以放心地像个孩子一样,肆意宣泄自己的委屈。
14. 重逢(三)
这一通宣泄,哭得沈盈缺头昏脑胀,险些站不住。
等她终于平复好情绪,从厚重的大氅里钻出来,萧妄已不见踪影。
沈盈缺蹲在汤泉池边,掬了捧温水,洗去脸上的泪痕。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心情倒是松快不少,想把大氅还回去,却又不知萧妄人在哪里,只听得一段洞箫声,断断续续从夜色深处传来。
吹的,还就是她早间在秦淮河上听过的那首《出其东门》。
只是技巧不及河边那人娴熟,几处音明显转得有些凝涩,但胜在感情充沛,以致调子更加哀婉绵长,让人听了心里直发酸。
沈盈缺循声找过去,便见汤泉池后方还耸立着一座十丈多高的小山峰,观其岩石断裂痕迹,应是地动时山体分裂形成的断崖,斜坡处已叫人铺上玉阶围栏,拾级而上,一座独立庭院便赫然出现在山顶平整开阔的土地上。
说是庭院,这里的布置明显比行宫别处的琼楼玉宇来得简素——
几间平头屋舍绕崖三面而建,空出的一面筑上木栏,用以眺望远景。院中无假山草木做饰,只几座照明用的石灯,和正中一棵两人合抱的凤凰老树。
时值花期,艳红色花盏开满树冠,叫月光和石灯染成瑰丽的赤金。几根纤细的红绳错落悬在枝头,各自延伸向周围的屋舍。绳上高高低低系着上百张红笺,微风一过,便“沙沙”化蝶翩飞,将月色灯火浸润得潋滟旖旎。
萧妄独自一人坐在崖边围栏上,支起一腿,吹着洞箫,逗弄几只尚未归巢的玉鸽。宽大的袍袖随风绵绵飘摇,游戏着几点忽明忽灭的流萤,越发衬得他肤白如玉,仪态风流。
沈盈缺不自觉抱紧怀中的大氅。
算上前世,除却幼时那段早已记忆模糊的短暂交往,她其实和萧妄并没打过几次照面,关于他的事,也多是从旁人口中听说——
譬如他这回出征又打了多少胜仗,收复了何处失地,叫满朝文武心悦诚服;
又譬如哪家王孙公子不长眼,惹恼了他,叫他揍得连自个儿亲娘都认不出来;又或是哪家小女娘鼓足勇气寻他剖白,却被他拒绝得颜面全无。
那样光芒耀眼,又那样冷漠无情。
以至于最开始听说这个人,沈盈缺还有些发怵,偶尔宫宴上碰见,也是敬而远之,不敢打扰。
可今日一见,他分明不是这样。
他冷漠,但并非完全不通人情,真要细致起来,他能比深宅大院里头那些最会争宠的侍妾,还要善解人意。无论是“是昔流芳”里的布置,还是他刚刚簪入她鬓间的凤凰花金笄,都暖心得不可思议。
他荣光万丈,权柄通天,世间之事只有他不想,没有他做不到。哪怕尊贵如荀家,惹得他不快,他也是说收拾就收拾,一点犹豫忌惮也无。
这要换成自己,能招摇到日日在建康城街头横着走。
可他却似乎并不快乐。
要么常年在外征战,从不回京享受他自己拿命挣来的荣华富贵;要么就日日窝在山头,不理凡尘,日子过得比和尚还清心寡欲。
好不容易凭栏吹个曲,长睫都压着几分冷恹。
灯火映得他衣上的狴犴金纹流光溢彩,刺绣本身的纹理反倒越发看不真切,宛如落日余晖下血红连天的远山,若不赶紧伸手抓住,整个人都要融化在这浮华夜色中。
广陵王萧妄……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盈缺轻声感叹,抬头再看这满树的花盏红笺,眉心又拧起一阵思量——
这场景怎的和她前世濒死前看到的画面这般相像?
“舒服了?”
耳边冷不防闯来这样一句问话,沈盈缺回过神,发现不知何时箫声已然停下,萧妄垂眸坐在围栏上擦拭洞箫,玉鸽们也都落回到地面,歪着脑袋,“咕咕咕”地朝她投来好奇的目光。
沈盈缺脸颊一阵发烫,低头抱着氅衣上前,嚅嗫道:“舒服多了……就是有点热。”
嗯,不愧是她,这个时候也不忘讨点嘴上便宜,以报方才被他压着逼问的委屈。
只是语气已没了早先的疏远,还带了几分俏皮。
萧妄失笑,收起洞箫伸手去接氅衣。
然沈盈缺这回是当真打从心底感激他今天的周全和庇护,想亲手为他披衣。
于是一个垂手一个抬手,萧妄的指尖便碰到了沈盈缺的手背。
霎时间,一股仿佛沁着昆仑万年寒气的冷意,便刺入沈盈缺的肌肤,冻得她浑身激灵。
六月盛夏,他穿着这么厚的衣裳,还刚刚泡过汤泉,手竟还冷得像冰一样……
沈盈缺惊愕地瞪圆双眼。
萧妄似也不妨有这么一出,修长如玉的手僵在半空,动弹不得。
但也仅是片刻,他便恢复了往日的从容,淡淡收回手,戏谑朝她挑眉,“怕我吗?”
手在袖底用力握成拳,脸上的笑容却越发傲然。
沈盈缺不禁想起小时候在大雨天里救过的一只流浪幼犬,浑身皮毛都已被雨水淋透,却还龇着牙,戒备周遭一切可能伤害他的敌人。
她心头一片酸软,摇了摇脑袋,抖开氅衣,仔细披到他身上,退开前,又牵起他那只深深藏进宽袖里的右手,贴在自己脸颊上,轻轻蹭了蹭。
死人般的寒气激得她牙关打颤,双臂起栗,她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仰头静静回视他质疑的目光,眼眸清澈,笑容甜软:“你要快点好起来。”
萧妄心头狠狠一撞,好像有什么东西马上要破膛而出,他连忙抽回手,转头眺望远处的夜景,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
许久,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好。”
声音嘶哑得不成样。
凤眼在月光下轻轻闪烁,沈盈缺这才发现,他的瞳孔不是纯粹的浅褐色,弧底还带了点细微的金,像是清酒在夜光杯底沉淀出的一层薄薄金粉。
虽不曾展露笑颜,却比刚刚故作轻松的模样,来得更加动人心弦。
沈盈缺微微有些晕眩。
其实在他心里,也一直在渴望有人能给他一句安慰吧?
只是藏得比她还深,以至于连他自己都忘记了……
沈盈缺轻声叹了口气,见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应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过多自己的阴私,她也便识趣地闭上嘴,学着他的模样,转身和他一道眺望远处的风景。
覆舟山不算高,但胜在地理位置好,紧挨着台城北面,宫里什么情况?山上都一目了然。此座山崖又是覆舟山之巅,视野尤为开阔,凭栏望出去,能清楚地看见宫巷里如蚂蚁般穿梭往来的内侍宫人。
出宫时路过的那座高耸压抑的宫门,此刻也缩得如砖块般渺小,她一抬脚,就能轻松碾碎。
沈盈缺不由感慨,果然世间诸多烦恼都不过庸人自扰,换个角度,换个立场,那些曾经以为一辈子都翻越不了的大山,不过都是过眼云烟,摆摆手,就掸了个干净。
她忽然想起前世末路之时,站在语冰楼顶看到的风景。
也不知道后来萧妄到底如何了?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底下还全都是火,自己都一命呜呼了,萧妄垫在她下面,怕是更加凶多吉少。
唉。
太可惜了,他若是能活下去,南朝至少还有北归的希望。
但愿萧意卿能听她的劝,回建康养精蓄锐,重整旗鼓,收复河山。别到最后又被人蛊惑心神,忘了自己也曾立誓收复两都的雄心壮志。
其实大乾南渡之初,也并非完全颓靡不振,全无北伐的心志,否则当初也不会选择将都城设在大江边上的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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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非更加安逸的钱塘之地,甚至更靠腹地的豫章一带。只不过再铮硬的铁骨,也抵不过秦淮河上的暖风,数十年如一日地熏陶下来,任你多少豪气干云天,都要软进温柔乡,堆成英雄冢。
果然统治者还是更适合去北边喝西北风……
这辈子她虽不会再做劳什子皇后,但身为南朝子民,征北将军的女儿,她还是希望有朝一日能看见王师北定中原,洛阳的牡丹,和长安的灞柳,能再次绚烂满皇都,而不是只能成为大家梦里回不去的风景,和留在诗文里的怅然。
等退婚之事了结,还是再关注一下萧意卿吧。
那样的伪君子,根本不配为帝。
可他不做皇帝,又能让谁来做呢?
吴兴王?
呵呵,这位怕是比萧意卿还猪狗不如。
摸着良心说,萧庭当中最堪为帝、也最值得君临天下的,其实是她身边这位仁兄啊!
怎奈“弑父”二字终究是道难以逾越的坎儿。
他本人似乎也没这意思。
否则前世天禧帝性命垂危之时,他在朝中独揽大权,无人能掩其锋芒,为何不直接改天换日,还要扶保萧意卿上位?以这家伙的敏锐,她不信他看不出自己侄子那颗嫉贤妒能的心。
果然太光风霁月也不是什么好事。
嗐,想这么多做甚,她算哪根葱,能左右皇家立储之事?
连自个儿婚事都还没退明白呢……
人果然是说大话时候容易,真做起事来难。那天她信誓旦旦说要和萧意卿一刀两断,守护好阿母留下的百草堂,谁知现在才刚刚开了个头,烦心事就层出不穷。倘若可以,她真希望有个已经过完今世这一辈子的人,能重生回来,指点一下她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沈盈缺无声叹了口气。
“退婚之事,你可想清楚了?当真不打算再回到他身边?”
静默中,萧妄忽然开口,指尖闲闲逗弄着一只因贪凉而粘着他不肯走的萤火虫,语气随意得像是家中长辈茶余饭后和晚辈信口寒暄,然眉眼却叫流萤的幽光映得格外冷恹。
沈盈缺微愣。
倒也不是奇怪他消息为何如此灵通,行军之人哪个不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只是有些惊讶,似萧妄这样清心寡欲的人,竟也会打听这等红尘俗事。
她还以为他只对如何折磨荀家和羯人感兴趣呢……
看他今晚句句不离她阿父当年的恩情,大约是真想代行父职,关怀一下自己吧?
沈盈缺也便没再多想,仰头望着头顶的明月,长长吐出一口气,“想清楚了,哪怕出家做姑子,我也绝对不会嫁给他。”
萧妄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不知想到了什么,语调忽然变得有些古怪:“那可是太子,未来的皇帝,能许你一辈子都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当真不要了?”
沈盈缺耸耸肩,不以为意道:“荣华富贵,我靠自己亦能得到。”
萧妄手一颤,惊飞了指尖的萤火虫,幽碧色萤光忽闪忽灭,映得他眉眼也跟着闪烁不定。
“可要我替你去杀了他?”
沈盈缺心头一蹦,“唰”地扭头看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萧妄却浑然不放在心上,犹自老神在在地把玩着指尖的萤火虫,睥睨山下的台城。深邃的五官叫红笺滤下的光影映得浓郁深丽,出口的声音却淡得像一缕拂过她鬓边的风。
不问她敢不敢,愿不愿,直接就道:“不喜欢他了不是吗?那我带你杀回去,保证一个活口也不留。”
霸道得明明白白,嚣张到坦坦荡荡。
仿佛于他而言,颠一个皇权,不过和捏碎指尖一只萤火虫一样简单;
弄死那些曾经欺侮过她的人,也是跟呼吸一样毋庸置疑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