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牛津》 1. 飘零久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剑气与云气埋入龙鳞腹地,一点颜彩绵延成广袤的大唐国土。 江南水道因了雨季而活发,水里混杂了浮光人影,把勾栏瓦舍的碎语揉入漪波。那些年,三个人的名字随流水滋润田间作物、盛进粗瓷粥碗、倾入高士茶杯。其一是中条山的人瑞张果,仙寿恒昌,武后曾诏其入京求长生之术,以张果佯死作罢,对得道升仙的渴慕令百姓神往;其二是明石散人,以悦离神功问鼎天下,在武林史大书一笔;最后的一人出身卑贱,并无服人的技艺,却为天下女子妒恨、为天下男子恋慕。 虚衔江南第一美人,实则名唤燕九岭。 吴楚钟灵毓秀,定于一个燕九岭恩宠优渥,她十四岁已在江浙一带臭名昭著的金羁派崭露头角。金羁派鱼龙混杂,上至富埒官吏、下至篾片掮客,吸收了乞丐、游侠、方士、盗贼、屡考不中的秀才等新鲜血液,谈笑间唯恐天下不乱。搞占卜测字的郑斯袭用曹子建的名句“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取如此派名,且选定派门吉祥物红顶公鸡。日后派中成员无论讨饭干架抑或行窃偷猎,必先祭出红顶公鸡,哪怕身手不便,哪怕被黄鼠狼发现。一时间虽然派中成员的得手率大幅降低,金羁派声名却远播,且以越州为中心掀起一阵江南鸡贵的浪潮。 金羁派虽多三教九流,但无人不把派门荣誉视于生死之上,处于生死关头除外。美人燕九岭在骗婚三十余起,揽收彩礼五百万余两后被六韦花山庄的湛立威擒获,未动一刑一杖就供出幕后主使,把金羁派教主送至寒秋阴鸷的铡刀下。 湛立威有心将误入歧途的燕九岭收作姬妾,她却私自偷出一匹汗血马,载着六韦花山庄的珍玩器物,连日逃回金羁派。此举坐实了蛇蝎美人的传闻,湛立威也颜面尽失,金羁派却拜燕九岭为圣女。 那一年,同是武林声名最振的帮派饮牛津遴选新教主的一年。新老交接大会上,不速之客燕九岭率领一众虾兵蟹将到那里吃吃喝喝,致使应邀前来的豪杰反倒只赶上几口白水。新教主许寄北二十又六,着一身湖蓝织锦半臂,不愠不怒地看着她,淡淡一笑,端起金樽敬了敬,“阁下贵干?” 燕九岭舔舔手指上酱牛肘的汁水,头一昂,绣花胡帽的流苏恰好扫过鬓角,“贵派来祝许教主千秋万代!” 许寄北面不改色,“多谢。” 席间许寄北似有意还无地经过燕九岭,听得她对戴太阳巾的一人说道:“你吃点值钱的,那芝麻饼遍地都是!”许寄北暗暗勾起唇角,瞧准空隙骤地往她蛮腰上狠掐一把。场中无人武功胜过许寄北,他想掩盖的小动作就无人能勘破。燕九岭叫出声时,他已在十步外,应酬从益州赶来的分舵舵主。 燕九岭环顾一周,最后满腹狐疑地盯住芝麻饼道士,“你干嘛掐我?” “不是我诶。”那人原有些呆傻,此刻更是哭笑不得。 “还装?吃不死你!”燕九岭抄起那碟芝麻饼,统统掖进道士嘴里,那人面色憋红,直翻白眼,燕九岭却快活地笑起来。 江南第一美人正如日光下倦懒的猫儿,皮毛浓密水滑,圆圆肉肉的掌踏出时会放肆地翘起尾巴。这股得意劲儿偏激起男人的征服欲念,许寄北也想荡平那不谨慎的骄傲。第二天,金羁派新门主郑斯便收到许寄北的短笺,只说把燕九岭送过来。他用的的的确确是“送过来”三字。郑斯皱了皱白面团子上的两道细眉毛,又不太敢向武林第一教派的使者发作,硬生生拧出勉强的笑容道:“燕九岭好歹是我派圣女,许教主的口气也未免太张狂些。这怎么也得送点礼金啊!” 使者薄凉道:“教主让我转告你,他不是比湛立威更温柔的人。”言下之意,得罪许寄北,最好的结局还要看看初代门主。 “我没差呀,”燕九岭梳着双鬟垂髻,十六破幅褶的水红裙拖出华丽的尾翎,“把我送过去好了,越州呆腻了,看扬州很不错呢。” 郑斯眨眨白面团上芝麻大的两粒眼睛,忽而沉声道:“容我想想。” “你不会舍不得我骗婚的进项吧?”燕九岭抚唇轻笑,毫不知耻地说:“那招用滥了,钓不上大鱼了。” 郑斯还是摇摇头,对使者说:“请回吧。圣女关系举派荣誉,我不能草草作主。” 使者“嗤”了一声,拱手握拳,“好自为之。” 燕九岭也好不欢喜,形诸于色,“你为什么不答应?” 郑斯受惯她颐指气使的态度,凡事迁就,这次他也平心静气地说:“我派人送你北上如何?”饮牛津的势力在汉水以北并不昌盛。 “你为什么不答应?”燕九岭一字一顿地问。 “就当我舍不得骗婚的进项吧。”郑斯轻描淡写,起身躲开燕九岭凌人的锋芒。 门主意如此,金羁派上下都要为保全圣女而战。最先,饮牛津通过红顶公鸡的标识辨认金羁门人,男则立斩刀下,女则欺侮蹂躏,许多恰巧买鸡的无辜百姓亦蒙受灾害。金羁派懂得变通,改为在衣袖内侧绣一只红顶公鸡,不知怎么也被饮牛津知晓。从此街头屡见贫民的残破骸骨,不忍卒视,距尸骨不远必有半截斩掉的袖袍,刺绣公鸡猩红的头冠上鲜血尚温。这样胆战心惊的日子过不多久,八成门众开始呼天抢地,他们中有人连圣女的样貌都不清楚,就这样被赶尽杀绝着实冤枉。 时维九月,烟水寒潭雁影,培植梧桐木的道上间歇响起叶片碎裂声。一个叫宇成的小乞丐说帮派再胡闹下去他就退出,他小小的身躯尽量蜷缩在从旧雨伞扯下的油布里,说完了话在大人的静默中数了数讨来的铜板。 突然正对着宇成的老乞丐向他指了指西面角楼,“看那儿。” 宇成如惊弓之鸟,“饮牛津又打来了?”他和其他人一样向老乞丐手指的地方望去。 绮霞堆叠的角楼,云翳和翘立的飞檐彼此苍凉渲染,镂出绚烂的暖光,而高楼上的人被一盏阴影覆盖,背后的霞岚如实描绘出她的体态和精致胡帽。众目属意,但她没有发觉。 “为这样的女人,打一辈子仗也值得。”老乞丐说。 “什么江南第一美人?”宇成接道,“她是大唐第一美人。” 金羁派重地设在乡野,由派内乡绅捐赠了几个钱搭出草坯房。秋天未尽时,这片房子烧为灰烬,里面的人也没有了。脑满肠肥的郑斯被铁刷子筛掉一层皮肉后仍不交出燕九岭,铁骨铮铮地说:“我和先任门主看着她长大,不能让她落到虎口去。” 许寄北哑然失笑,“我是老虎?” 郑斯艰难地摇头,“你是一颗虎牙,饮牛津才是老虎。” “你既知道饮牛津是百兽之王,怎么还不自量力呢?” 曲直使周采官在郑斯手足、腰腹、脊背等五处分别施以立钉、杖刑、剔骨的酷刑,最后才将一柄钝剑锁进他的喉咙。金羁派无可劫掠,饮牛津干巴巴地喊打喊杀,过过嘴瘾。剩下一个燕九岭,许寄北把她绑回扬州。 燕九岭二脚猫的身手,连饮牛津的弟子资格都拿不到,但背后教主坐镇,也位列至四护法的炎上使,同侪周采官在越州修罗场便有过一面之缘,是个温吞的青年;润下使游心玄来自浪穹诏,温婉如水,讲话几乎听不懂;从革使许寄端,连许寄北都礼让三分,在燕九岭出现前,她才是饮牛津心照不宣的第一夫人。 饮牛津每年都会从各地搜罗根骨奇佳的孩子,有的是士族乡绅慕名寄养,有的是孤儿。饮牛津开派百年,十二位教主中有四位是孤儿。孤儿统一入籍赐名,第十二代排到“寄”字,才有在位教主和从革使名姓上的相合。 许寄端邀请燕九岭,敬过一杯酒就是下毒的,面上如一母同胞,脚底下频使绊子。许寄北每次出现得仅晚半步,不疾不徐地寒暄两句,再把燕九岭带走。白云苍狗,等许寄端的招数用尽已是翌年六月。 先天元年的六月,幽州大都督孙俭袭奚和契丹两族。邻国与饮牛津往来频繁,契丹特别来使请许寄北从中运作,套取唐军情报。许寄北为免趟这一滩浑水,携燕九岭北上东都洛阳赏牡丹。他位极巅峰的一生全因此行而黯淡。 两株天各一方的藤蔓,迢遥而来,柔嫩的芽角相触后竟缠绕成密不透风的绿墙。许寄北自然想不到洛阳一队奇形怪状的人中,有一株和燕九岭绾合的藤蔓。终其一生,他都咬定燕九岭是被慕之沂诱拐的,根本不去想前者被他在凉州抓获时凄哀下跪的缘由。 慕之沂相貌平平、武功平平,或许有那一队怪人在侧才衬得他出奇正常。那支队伍里为首的是一个身体佝偻的银发老者,拄一根盘龙拐杖,健步如飞;旁的赤脸壮汉,身长八尺,头发胡须尽是殷红色;与慕之沂年若相仿的黄衫男子鹰鼻鹞眼,面□□诈,似是疑心很重;唯一的女子戴着唐初年时兴的幂篱,全身遮掩在宝蓝布帛后。小孩子围着他们蹦蹦跳跳,最后送出几枚铜钱,鼓励艺坛奇葩再接再厉。慕之沂被许寄北关进扬州后,许多同样古怪的人如雨后春笋冒出来,结派为“摘金钩”,上门讨要慕之沂。 驼背老人说,许教主不如成全他们吧。 许寄北抚摸拇指上的金甲玉谍,坐在漆金台座上倨傲无匹。 驼背老人就说,那我的徒弟你总该还回来吧。 从革使甘愿吃亏一点。水红连枝花样绣罗襦绽开般绚烂,她伸着手指插道:“把两个祸害一并送走!” 许寄北第一次雷霆大作,顺过许寄端握在手里耀武扬威的软鞭劈头抽了她十几下,罗襦破成条条块块,人宛如掉进血池里。周采官和游心玄将她拖下去禁闭了整个月。等她重见天日,燕九岭仍被拘在饮牛津,慕之沂早已由驼背老人赎回,远离江南。蹊跷的是,自那许寄北敛了不驯的性情,转而应承与许寄端的婚事,没再提“燕九岭”三个字。 那是与驼背老人交手一战,五十招刚过,他败了。 从饮牛津关关试炼中脱颖而出,并非缺乏对手,但从未有人陷他于如此惨烈的败局。那一日流光溢彩的剑花如骤然盛放的烟火,许寄北恁的使出浑身解数也毫无办法,眼看驼背老人的盘龙拐头捶向自己前胸,停在咫尺的毫厘。他只好叫弟子牵出狱中的慕之沂,以免输得更无气骨,驼背老人的要求他都默然应许,仿佛没发生任何纷扰。 许寄端乐得陪许寄北做个无忧无虑的待嫁新娘,但夜里她悄悄找到软柿子似的从革使,嘱托他“把燕九岭送去泉州,越快越好。”泉州也在饮牛津的势力范围内,并非她宅心留燕九岭一命,有上回的教训,她不敢再造次。 往日的第一胡闹美人妆面也不理地枯坐着,素白绣襦多时不换洗,对着冷落庭院萧萧的死气。她现在倒学会了郑斯教导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燕九岭咽不下几口饭便呕吐不止,不及清理又栽头昏睡过去。周采官在饮牛津修行过岐黄术法,虽然不用看诊也能明白还是诊了脉才开药,烹煎到好火候再给她喂下。秘密出行不能有帮手,所以周采官身兼车驭、药师、总管和丫鬟数职,任劳任怨地做好每件事。偶尔他注视那张令天下男人心旌摇荡的脸不自觉地伸出手,即刻闪电般缩回袖中。 他一直清醒自律。所以即使生性绵软仍能屹立于饮牛津仅一人之下的地位。 到了泉州,燕九岭即将临盆。周采官只好到驿站给许寄北寄出一封信,说是丁母忧,请求守孝三年。这是他从父亲官场上学到的话。他的母亲确已过世,但不知十年前的母忧能不能补丁。 暮山紫,来年四月。燕九岭所居的石壁居冷气蚀骨。她把棉絮缝成小袄裹在婴儿身上,将孩子柔 2. 鸦雏飞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试炼前,薛敢一反常态,主动关心武功课业。他从父辈得知,深山的绝世高人如雨后春笋待人挖掘,便邀高向同他的队伍出发,还再三呵斥许慕臻不要跟来。高向无非承家族衣钵,志在三玄;许慕臻则不然,他和谢翩是泉州分舵炙手可热的双骄,连授业一贯有所保留的讲师万事非都对许慕臻青眼有加,怎能不防。 听水石壁位处谷地,河道狭窄蜿蜒,众多支流交汇。崖壁上凸下凹,潭形深不见底,当数十米高的石壁天顶抛下雄丽的听水瀑布,巨响如古钟咏叹,所以也称为钟潭瀑布。许慕臻在此处练功,为景致,更为的是无人搅扰。西天将暮,他收势调息,再睁眼,万事非捻着胡须瞪他。外人看来,他颇受眷顾,实际上万事非尖酸妒才,传道隐瞒肯綮,对他非打即骂。 “教你这么久,于你有恩,你告诉为师,周土獠和你什么干系?” 周采官仅下于许寄北,许慕臻一介平平弟子,前后不过几照面。万事非拎起他的襟领,“扑杀你田舍儿!没关系他逼我教你?”以往是一顿拳打脚踢,即使许慕臻还击,也被打得落花流水,他使出的功夫比万事非如青蛇对狂蟒,高下立判。 然而今日却有阻挡,“放开。” 青黑纱罗的四角襆头下,露出一张平和敦肃的中年面孔,着石青杭绸袍,一身儒气,不像饮牛津会出现的人。 “你一向这么照顾他?” 万事非狞笑,“游心玄那事过去那么久,教主真想杀我,贬我来泉州前就动手了。你假传教令,骗我看孩子,我问你,他是你的种?” 周采官展开一卷剡藤纸,上书的正是杀掉万事非的教令。“近日教主公办泉州,你的命我不能留了。” 话音未落,万事非已做擒拿手势扑去,周采官手掌斜切,从容招架。他们一急一徐,武功路数大不相同,渐渐的,急如暴雨梨花的一方颓势败落,施与许慕臻的阴戾打法奈何不了周采官平和扎实的功夫。再有三回合,万事非必定落败,许慕臻心想。他突然站到万事非身边分解周采官袭顶的绝杀。万事非毫不迟疑地将许慕臻推向前,周采官硬生生拧转掌势斜扫,沧浪之水倒冲腾天,抛下霰散飞沫。他怒道:“万事非,你落魄透了?躲在孩子身后!” “有事弟子服其劳。”他已受内伤,必须伺机逃走。 “孩子,你让开。” 许慕臻没什么表情,却也不退开。 周采官温惠慈爱,许慕臻觉得他的模样甚为熟悉,他从前来泉州的几次常带来书籍物什,许慕臻还以为是泛众的馈赠。 周采官身后的密林掠出一道白影,瘦弱的身姿摇曳浅黄裙摆,头上幂篱被秀手除去,她的脸颜凝结朱华。听水石壁不仅阻断时光流逝,反以寒冰之性陶冶出凛冽不容进犯的庄重。 女子伸出手递向许慕臻,美目含泪,深情得令许慕臻不知所以。世间风姿无两的面容竟镜像般倒映,而这原本就是丢失的血缘找回承续。许慕臻好像不能接受,失魂地垂下头,急得女子跺脚,“我是阿娘啊!” 万事非看向女子,决眦狞笑,对周采官道:“你的姘头居然是燕九岭!哈哈哈······今日的我,是明日的你!”他佯攻许慕臻,看准周采官援护的时机忽发三枚袖箭。箭长四寸六分,由袖底掩藏的木筒弹射机括飞出,万事非精擅此道,几乎百发百中。周采官脚踏幻方五宫,一宫右旋,二宫左旋,保燕、许两人无事。凭万事非的轻功,赢出的片刻即生机,趁此际他逃出饮牛津。 “你小时候就很俊,现在越发好看了,阿娘好想你啊。”燕九岭捧起他的脸,许慕臻却退让数步,回视打量,又重新审察周采官,一语不发。 许慕臻六岁时,参加了饮牛津第一次试炼,只有孤儿才需要面对的第一轮试炼。年岁相当的孩子被赶进浅沼,一面凫水一面杀掉他人,杀不够三个,即使游上岸也会被讲师处死。通过试炼者,才是饮牛津需要的人。沼泽水温暖地漫过胸膛,染红瞳孔中的云絮、碎叶、逃窜的鱼儿,并且冻结求生的善念。那时他无比渴望父母带他脱离地狱,或者在他上岸后紧紧的拥抱安抚——没有,什么都没有。他肩膀和肚子挨了数刀,躺在弟子房高烧不止,没人问过一句。自那以后,他不再需要任何人。回忆影影绰绰,交叠今时,但他已不是大哭无法的男孩了。 周采官走过来,“她是你阿娘,你不是孤儿,你有家人。” 许慕臻说:“我不需要家人。” “怎么会不需······”周采官望见他犀利薄情的眼目而语塞,十六年残缺,交换冷漠,非难意料。 万事非尚且教他武功,将剩余的酒肉分给他,偶尔讲讲笑话,亲生父母不过一面之恩。这些年他等待过父母,想象无数重逢的光景,等待这么久,久到不再等、不想要。如今他可以傲然甩下背影,波澜不起的说:“我一个人,过得很好。” 敢对许寄北颐指气使的燕九岭,却对亲生儿子支支吾吾,她欲追,被周采官拖住,“教主半个时辰之内必到,你不能留在此处。” 年轻时的嚣张气焰重新燃起,“我要见许寄北!放我和臻儿离开饮牛津!” “你的武功学识流于表面,又无一技之长,离开饮牛津如何谋生?” “为什么你不能带着臻儿?”燕九岭突然省得,“你不是带着沈什么的弟子吗?” “呈华是家严官场旧友的独子,我推却不得。当初我送你来泉州,受许寄端差使,如果我带回一个孩子,她势必起疑,许慕臻反而不安全。”周采官不由分说将她拉走,“许慕臻我会托付给可靠之人,你回石壁居,切忌出来走动。” 如果不是焦心许慕臻的情绪、万事非的去向,藏匿燕九岭和接许寄北的驾,周采官不会漏听丛林的动静。薛敢等人往到此处,恰好将这幕收入眼底。 未经二次试炼的弟子三十人合住一间,薛敢和江采萍家有门路而另有舒适住处,许慕臻和高向同住。是夜,高向悄悄靠过来,“你找到父母了?” 许慕臻顿了顿,“没有。” “听水石壁的事情我看到了,不止我,还有薛敢他们。”高向压低嗓音,“你要小心,尤其是试炼的非常时期。” 许慕臻瞧不上薛敢的行径,但想想可能惹起的纷争,他点点头,忽而道:“他们连道歉都没有,一切好像做梦。” “夫人应该是真心思念你,或许另有苦衷,”高向在脑海中搜索,“夫人的名讳,似乎听说过······” 许慕臻早便想起,这名字曾给肃杀的饮牛津增添几多旖旎,也给教主带来几多屈辱。燕九岭伤心的面容和周采官的殷殷期盼挥之不去,那样突兀的出现,似乎还承担某种风险,激起他的怨恨又于心不忍。受到抛弃的痛苦,被天秤另一端两颗感同身受的心平衡,渊薮中的灵魂直勾勾望着射入的一线天光。但他没能再见到二人。 试炼之日,许慕臻披荆斩棘赢下数人,输与劲敌谢翩,最后的对手是当日忧虑成真的薛敢。薛敢恰恰相反,只赢一场,若再败需重新修行,可谓势在必得。 烈日灼焰,沙地鳞次栉比立着八道十五尺高的木桩,弟子踩在木桩上比试,一方跌落即为失败。薛敢勾拳迎敌,日光在他身后交织出针芒严密的罗网,逼得许慕臻难以目视。薛敢攻出一路稀松寻常的拳法,但他并不指望以此重创对手。 “许慕臻,我知道你的秘密。你是周采官和燕九岭的奸生子!” “你胡说什么。”许慕臻沉着脸。他们离地数尺,讲师的看台又相距遥遥,是以二人的对话没有被听去。 “如果我添油加醋宣扬一番,饮牛津还会容你?”薛敢不怀好意地笑道,“教主巡幸泉州,要是他知道自己被属下戴绿头巾,你们一家三口······” “教主自会查明,岂由你胡说。” “死鸭子嘴硬!我们十几个人亲眼看见!”薛敢咄咄逼人,“当年许寄北为了抢一个娘儿们费了多少兵卒杀了多少人?这娘们竟然偷偷给别人生下儿子,你猜你们逃不逃得过?” 见二人迟迟没有动作,讲师厉声催促。薛敢装模作样地扑上去,左右轮攻,像一只侏儒孔雀卖命的炫耀尾巴上破绽重重的眼轮。他对许慕臻道:“我替你保守秘密,你认输!”凭薛敢的武功没有希望赢过许慕臻,装聋作哑至今是为了谈条件,但二人不睦,只要薛敢攥着这个秘密,就能一直威胁自己。 薛敢猛地一推,攻其不意,不料许慕臻灵活地斜跨一步,下盘坚稳。失去重心的薛敢摇摇晃晃,将要跌落,他一摔下去,胜负即便分晓。薛敢急道:“我输了你也别想好过!快扶住我!” 许慕臻情急中无从权衡利害,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薛敢说出去,多瞒一天都好。他在对方慌乱忿恨的神色中伸出一只手,薛敢借力站稳,同时把许慕臻推下去。 讲师早已等得不耐烦,无法相信许慕臻拖泥带水的表现能一路过关斩将赢下来,其中的猫腻都由这最后一位主考讲师清算;胖子明显四体不勤,居然还赢了,名录上的小字标着蜀都富贾的家世和考取意愿。讲师提笔决定了两人的前程。 “薛敢,神砂。许慕臻,伏羲。” 伏羲门修习乐理,弟子皆武课荒废,佻达放荡,夤缘权贵以谋生路,饮牛津从未有任何一位教主或护法出自伏羲。他为向往之明日而屈服忍耐,明日忽然之间化为齑粉。 散了场,许慕臻仍躺在原处,薛敢趾高气扬地告诉他,他做对了,转而一脚猛踩许慕臻胸肋,“你知道吗?我很讨厌你。”许慕臻运功反推,将他弹出半丈远,“滚。” 薛敢怒不可遏,负气离去。 高向考入三玄,跑来寻许慕臻,见他灰头土脸的狼狈相呆住了,掏出手帕给他擦脸,被许慕臻粗鲁地拂开,结果正扯裂手臂的伤口,“嘶”地倒吸一口气。高向大度地笑笑,“我们不是朋友吗?” 许慕臻翻过手背截断灼烈的骄阳,手心细密的汗水蒸发,潮湿了眼眶,他故作轻松地说:“我没考上。” 高向猜得到。“对手是薛敢嘛,就算没有那件事,他也能想出别的办法打压你。”每每他们之间陷入沉默,都是高向打圆场,“听说教主陪着东都来的大人物看万舞门的试炼,我们先吃饭,再一起去。” 千钧重量缚在身,许慕臻神色躲闪。 “陪我去吧,”高向拉着他,“唯有试炼这一日,讲师才手下留情。市集那么热闹,千载难逢,怎么能不去?” 骄日当空,惠风和畅,喧嚷穿耳而过仿佛阒静无声。许慕臻跟着高向,不知不觉坐进茶楼。酒和醋芹很快传至,一小碟炙羊肉,两份芝麻饼。 “阿臻,你觉得谁漂亮?” “你必然说江采萍。” “谁能胜过采萍?”高向夹着炙羊肉说,“柏氏两姊妹也好看,可比起采萍差些。” “谢翩恐怕和你正相反。”与许慕臻不分轩轾的谢翩,一直在追求阿姊柏箬伶,古有“沉鱼”“落雁”赞颂美人之姿,他杜撰了个“谗蟾”的典故,形容见到柏箬伶如癞蛤蟆般日思夜馋,只是从此人家姑娘更不理他了。 高向嘟囔:“不过我和谢翩同病相怜,采萍对我还不是冷冰冰的。” 许慕臻把着手里青瓷瓯,看上面素淡的花纹,“她对谁都是。” 高向更沮丧了,“她对你就不一样,她乐意和你说些小事。” 许慕臻瞧他一眼,记忆翻涌诸多似是还非的佐证,但他不言。他身后有一位客人,脱缀白纱帽撂在木桌上,襟口银线刺绣精工秀美,面前一壶一盏,泡的是茶楼最贵的郑宅。他听完二人的对话,拾帽下楼,擦肩而过的一队人吵嚷上行,恰巧掩盖了锦衣客的行踪。高向当即坐立不安,许慕臻见高向惶恐的神情,听背后人装模作样清嗓,偏头去看。 浩荡群丑,有魁拔如象,有身细如猴,鲁莽凶蛮与畏缩从众奇妙结队,为首薛敢。周遭静极,雪虐风饕。 许慕臻视若无睹,继续喝粗制的柏岩茶。 “这不是我的手下败将吗?”薛敢带着众人哄笑,“喂,小杂种!” 话音未落,一道细细的女声夹在其中,“阿兄,怎么这样说话?” 薛敢狞笑,“你看我们现在跟他打招呼,他都不屑理会。小容,你不知晓,他就爱装清高,其实——爹娘猪圈厮混生的,他的命,最、下、贱!” 捏紧的茶瓯溅出数颗涩香水珠,只要把它扔到薛敢的猪头上,他能把那张吐不出象牙的嘴烫满燎泡,但薛敢一句“你敢砸我就全说出来”让他瞬间凝固,所有愤怒攒聚在爆发的顶点,被压下去。 “放下!”薛敢喝道。许慕臻的一举一动胁迫他的安危和虚荣,“你放不放?” 许慕臻一掼到地,汁水四溅,如针似芒。 薛敢揪住他的衣领,“你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尖声模仿薛敢的阴阳怪气反问,薛敢跌得人仰马翻,滚了两圈,自他刚爬上来的楼梯咕咚咕咚下去了。小姑娘细声惊叫,很快恭敬叫道:“师父。” 许慕臻没动手,他顺着少女的视线望向屋顶。悬梁上坐着须发如墨的老人,青绿交领衬衣,袖口宽大,背上一顶竹编席帽,按着一对渔鼓筒板,用道情的拍子骂道:“胖馒头连说话都学不好,饮牛津误人子弟快点跑。”他翻身而下,与年龄不符的轻健灵活,两脚蹬到薛敢肚腹,借力一个前空翻,甩着长袖稳稳落地。迎面的许慕臻引起老人的注意,他一秒消失,闪现到许慕臻身后,捋着玄练长须上下打量,痛心疾首问道:“连胖馒头都打不过?” “张老前辈,您又欺负我!”薛敢费力爬起,大声抗议道,“别在小容面前那样叫我!” “怎地?胖馒头胖馒头······”绿衣道人手一插腰一挺,“小容早知道你是胖馒头,她还说你是蘑······”女孩掩面,突听老人出卖自己连忙拿芝麻饼塞住老人的嘴,佯作痛心地扮出哭腔,施施然下楼,“阿兄,你没事吗?我好担心!” 老人咬下一口饼,滋滋有味吃了,补上后半句,“菇猪肉馅的。” 高向“噗”地发笑,可余光里的许慕臻阴沉积郁,他又愧疚于笑得不合时宜。老人向他挤眉弄眼,他又捺不住笑。 薛敢揉着痛处埋怨,一面上楼来,“张老前辈,我跟您亲如叔侄,您向着外人!” 张道人毫不迟疑扇出一巴掌,“你欺负人骂人,还叫我偏袒你,你傻还是我老糊涂了?” 薛敢的肥头硕耳涨得通红,半是恼怒半因挨打,道人的一掌响得清脆,未曾宽赦。他一甩袖袍,“您还不如别来呢!”他气冲冲下楼,虾兵蟹将一齐跟从,大摇大摆出茶楼去。下楼时与女孩照面,“小容,有空找我玩。” 这次,砸东西的换成道人了。“瞧他那德行,管不出人样来!以为我老道是来看他的?可笑,他爹都请不动我!” 博士强颜欢笑来劝和,望向一地碎瓷心疼地搓手,少女补给他两百文钱,柔声道:“麻烦收拾一下,送些素菜来。” 张道人发够脾气率先落座,知会两个少年,“坐,吃东西!” “不必。”许慕臻要走,女孩挡在先,掏出一只精巧的玛瑙瓶子,玉润含光,碧翠灵微。 他这才仔细打量女孩,梳着寻常双髻,雪肌上工笔细致描绘出纤秀五官,双目也似玛瑙浣尘无瑕,宽松长衣拖曳在瘦弱形容上,比不得江采萍的花容月貌也比不得其锋芒。 “药收着,小容的金创药比外头那些好。”张道人往嘴里拎了数根醋芹。 小容音容稚嫩,却守礼地说:“对不起啊。” 不该她道歉的。 尚青涩的眉目,竟投出垂怜的一瞥。 许慕臻移开视线,“错不在你。”瓶子仍在女孩手心,泛出冷冷泪光,但被高向拿住。憨实的男孩一幅可靠神色,“我拿给他。”他见女孩受挫气馁,已跟上去的身子又缩回一半,“他心情不好,不是对你。” 小容展颜,“谢谢你。” 这平凡女孩别有一段煦暖,如湖色与天光共同。既容忍薛敢的蛮横恣睢,也能承受许慕臻的冷落,少见得如同高向。 高向受人之托,将玛瑙瓶放进许慕臻衣袖中,冰凉触感惊得他一震,“什么?” “收着吧,你当看出那小姑娘和薛敢不是一类人。”他提起许慕臻的袖口,叫后者无法拒绝,“走啦,看采萍。” 彩绘藻井,芸辉砌墙,沉香画栋,鲛绡垂帐。高台正中列席的是许寄北夫妇,随侍的周采官立侧,其后是泉州分舵主容赦及所有讲师,茶楼里白面无须的男客亦在其中。西席设琴,女子炽烈红妆,两颊胭脂如酒晕染,玫瑰红的水绸洒金五彩凤凰纹长衣迤逦至台下,显耀翎尾。她是本试奏乐的琴师,也是伏羲门讲师,其后更有方响、横笛、笙、筚篥、大鼓数人,共奏三曲,弟子各显神通,舞较高下。 “今年阵仗如此骇人,教主都亲自来,”高向倍感蹊跷,“难道他也来看采萍?” 许慕臻嘴角抽搐。 可谓喜你成疾,药石无医,看谁都提防是情敌。 江采萍擅跳文舞,择了水影红金缕撒花大袖,湖绿密织金线的海棠花裙。头梳百合髻,满头赤金镶青金石的钗环,手持一株金钱绿萼梅,是其父江仲逊重金寻获的贵种。转轴拨弦,乐音清亮,台上火袖凌波,神光离合,若仙子将飞而未翔。许寄北夫妇目光难移,隐在华盖阴翳下的白面男客同样抿唇而笑。 歌尽舞罢,一列美人欠身,主母夫人踱到江采萍面前,执手叙道:“你叫什么名字?” “家严江氏,取‘于以采蘋’之意,赋名采萍。” 白面男客缓声道:“于以采蘋,南洞之滨。夫妻循法度,承先祖,共祭祀,衍嗣绵延,福祉悠长。” 江采萍垂颜不语,状似无意地眄过台下,只一擦到许慕臻便收却。 许慕臻指着时时藏锋于暗处的锦装男客,“你认得教主身后那人吗?” “认识!”高向颟顸说道,“他肯定对采萍别有用心!” 许慕臻一巴掌拍在他不成器的脑袋上。 试炼已成定局,他们需搬出三十人共一室的弟子房至各门精庐。往日,许慕臻武功出众,同辈忍耐了他的傲慢孤漠,积怨日深;而今看来他武功平平,行为碍眼,江湖再见前必须出一番恶气。此间 3. 别阮郎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白灼日光蒸出迷蒙幻觉,午后蜻蜓浮游,月白苍穹闷着一场秋雨。 许慕臻常到钟潭瀑布练功,却再未遇到那绝艳的美妇,心底微渺的期冀灰飞烟灭。他逐一练习武技心法,最后搬出古琴,比照图谱练指法。拳掌武学只讲究力道和偏倚,古琴却还要求手指灵活转变和协作,他拨弄几番仍弹不连贯。 “左右指甲弹按有煞声而不知避,”江采萍抬起两手架着虚空的一张琴,“右手弹弦要坚实纯正,左手技弦配合不能过早过慢。” 许慕臻又拨弄几下,徒然垂手,“我懂,但手不听话。” 江采萍衣装昳丽,如云的髻发上珠翠琳琅,一视可知价钱不菲。父亲再宠溺也供奉不起,这是白面男客差人送的。万舞试炼正赶上中贵人南巡搜罗才女,江采萍夺得魁元,将要奉召入都。 他转向饮牛津不老的山川问道:“你会应召?” “对。” “帝王之侧不是恩宠就是刀剑。” 江采萍撷下一枚绿叶细赏,冷道:“我懂,但这不是你赐予的么?”她劈袖砍去,可她未习武功,绿叶轻飘飘曳向斜方,人随叶落而去,再张口声音溢出颤抖的恨意,“琴露煞声而不避,人见煞而不援,许慕臻,我白认识你!” 她怨怼深曲,仿佛他见死不救一样。 “奇了,我做错什么?” 他想起燕九岭如兰泣露的模样,负气自问:“又是哭又是恨的,我做什么了?”他的哀痛全都独自吞咽,无人和衷,怎的别人的就能理所当然推给他? 一旬后,迎送江采萍的画舫装船,岸上弦歌笙乐,锦带彩绸,把饮牛津泉州分舵的仪仗端出来。半遮薄纱的江采萍与父亲默别,古井般寂静的眼眸传出哀戚的回响,她朝向雀跃的人群,却立即发现盛象下的缺失,缺少了她心中的日轮。 侍婢马上说:“才女,不能落泪的。你看,高向郎君来跟你贺喜了。” 高向行唱喏之礼,脸上毫无喜色,“那句蓍草卜辞,真的应验了。” “大概许慕臻也会应验的,”江采萍眸光一扫,如照彻黑夜令魑魅无所遁形的闪电,“你交给他了么?” 高向低首嗫嚅:“给了。” “他说什么?” “知、知道了。” 江采萍轻叹,晃动的身子被侍婢扶住。花鸟使半月前已回东都传讯,位高权重的宦官亲自送她北上,饮牛津上下翘首待望她入主陵阙,成为江湖门派与皇室的纽带。即使问出所以然来,她已箭在弦上,绝无反悔之机。白面男客殷勤催促:“良人,上船吧,莫耽误时候。” 表情寡淡的美人收紧黛眉,袅袅踱进舫间,锦帘落下。饮牛津的船只同时起航护送。 许寄北于陆地安然望着一切,只见最后道别的高向迅速回奔,跑离人海。高向全力奔向伏羲弟子精舍,文弱的他难耐激烈跑动,嗓子干得如同砂砾满喉。许慕臻先他拉开门扇,怀中抱琴,见到高向不禁怔愣。许慕臻想,先前我笑他当伶官,如今我才是那个可笑的。他望了望高向潮红汗湿的脸,视线复杂的躲往一隅。 高向大惊,想的是:他不愿见我,莫非原本知情? 两人各有所想,高向猛地拉过许慕臻的手跑起来,对方惑然不解地连问“你怎么了?”“带我去哪?”高向清楚自己隐瞒了怎样的秘密,将三个人捆缚在一根弦上,提琴断弦的这一瞬他们齐齐哀鸣。他从未跑过这样快。 终于看到江采萍乘的画舫,高向双手合成喇叭向江面喊道:“采萍,采萍,他来啦——” 然而由江心一点向两岸望去,唯见郁郁葱葱的一色古木。 高向不甘心地喊:“许慕臻来送你——许慕臻,采萍,他来了——”就算不愿见我,总该想看看他吧,看最后一次。 众人循声张望,教主许寄北亦然,微笑偏侧,话对周采官问:“此女的相好叫许慕臻?” 周采官硬着头皮回:“不详。” “去查查许慕臻,带过来。” 周采官只得拱手领命。十数年来他极力掩盖许慕臻的身份,织罗细故,避人嫌猜,但一点微小巧合就把蒙尘璞玉剥落干净,呈给虎视眈眈的眼珠,暂不提旁人,饮牛津最有权柄的人凭一个不喜欢就能打碎他。 高向嗓音嘶哑,一声低比一声。许慕臻置古琴于膝,弹奏那日江采萍指点过的曲子,曲音惊动琼林百雀,江岸上空散开一团彩影,倏忽而去,天地乍静。画舫送出笛声,流美清越,寒树负势竞上,冰泉蜿蜒入霄,最后笛声消歇,琴声还继续。高向伫望两排涟漪荡开的江面落泪。许慕臻自知,当然不是因为琴弹得太好,伏羲课上他每次演奏都能让李庄姜一双美目鱼肚翻白。 “对不起。”高向低声说。 许慕臻茫然,“你是生我的气吗?” “我生自己的气。”为御座的花鸟使铺路,而唯一能挽留江采萍的机会,也因他的私欲断送,“以后你必定恨我。” 尽管不知情,却可凭借他种种反常之举推知一二,许慕臻说:“我不会。”停一会儿,“我没有那么喜欢采萍。” 高向睁大眼睛:“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 他收起古琴往回走,“我去练功,不与你同路。” 高向在他身后大声说:“只要你还当我是朋友,我也一样!” 许慕臻蹙眉狐疑地斜睨他,甚为不满,高向为他这神情,像做错事的小动物缩起来,水月观音般的男子只道一句“见色忘友”便甩袖离去。饮牛津的弟子,你死我活是常态,像他和薛敢,高向却和光同尘,在一湾淤泥塘子里不染,许慕臻虽外表冷傲却很贪恋这种纯洁。高向给予他的宽厚关怀,采萍不能及,所以他从不觉得后者更重要。 夕暮晚花,流云天涯。道道教令下传,许慕臻踱进泉州分舵他未曾有资格踏足的大殿。殿内左右各六具灯轮,高十丈,着以绮锦,琢以珠玉,燃五千盏灯葱茏攒聚,粼粼花树映照阔大斗拱。许慕臻被强光刺痛眼睛,他已在幽冥间索居太久,光反而如万箭齐发令他无可遁迹。殿堂台座上,许寄北夫妇两膝相比,一侧的周采官侍立,从头至尾都仿似没见过许慕臻。 少年脸色苍白,稽首拜礼。 “许慕臻,你是孤儿?” 许寄北身材不算高大,却比周采官孔武;面貌不似寻常煞主凶悍,却挟一股风雷气势;每字言语、每处动作仿佛最自然不过,却缜密无隙,滴水不漏。 “是。”许慕臻撑地的手是颤的。 “我也是,”他颇有些高兴,“上来,让我看看。” 许慕臻有一张极肖母亲的脸。兴许时日渐久,新人换旧人,江湖传说谁都忘得——而许寄北不能;僵死的笑未泯,许寄端碰跌了金盏——看来不止许寄北记得。 “你的生辰是?” “开元三年七月初九。”他并不知晓自己的生辰。饮牛津记载的是收容他的日子,实则开元三年他已两岁多。 枭雄神色闪烁,旋即如常,负手而立,笑得平易近人,“江采萍和你什么关系?” 江采萍此去若得圣明青眼,饮牛津便可藉此扶摇直上,成为大唐夜帝。只要控制了江采萍的父亲和意中人,形同主宰枕边风向,进而左右天子,使饮牛津立于不败。 许慕臻闷声说:“幼年相识,仅此。” “如果你能影响江采萍,我可以许你无量前程,带你到扬州。” “我不能。” 许寄北细细揣度,想分辨出这是情深至极的伪装,还是无法以谎言置换的真相,“想好回答我。” 但凡他成为牵制的绳索,或许在许寄北眼里稍有用处,却如攀附高枝的凌霄,为人不齿。凭许慕臻的桀骜,他断不接受;凭江采萍的倨傲清冷,她也不易妥协。 最终许寄北手一扬,“你去吧。” 许慕臻刚要起身,听他说道:“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相信,索性不问。守泊,你的弟子带来了?” 周采官说:“带了,在值夜巡逻。” 许寄北洎高面下,“替下来,盯着许慕臻。” 从此,许慕臻多了个跟班,原属暗卫的沈呈华因他走到太阳光下,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沈呈华常穿香色缺胯袍,瘦削利落,方便奔走。外貌与许慕臻年龄相若,大约世面见得多所以更沉着干练。他拿手绝活是算账,往自己兜里算从未出差错,再盘杂的账面至多拨两下算筹解决,而手掌大的梨木算筹他随身携带,百无一失。 自从多了暗卫,人人见许慕臻都避开走,唯恐失言失态传至教主耳朵,朝不保夕。好在沈呈华不是闷葫芦,三言两语也能驱散无聊。学习广寒功受到阻碍,为避其眼目,许慕臻最初都没去密室,亦不在沈呈华盯梢下练功,装出烂泥扶不上墙的窝囊相。然而不久,沈呈华代传周采官的话:“这样不行。” “你阿娘以后指望你一人,你又根基薄弱,不上进便是死路一条。家师探过你的经脉,你气脉畅通,根骨奇健,能成大器。过几天家师给你找个正经师父,你务必谨慎苦学。” 许慕臻听着流水一般淙淙的的训诫,脸上不现喜色,“你不该禀报教主吗?” 仿佛早有预料,沈呈华接得平静:“你可以先观望,如若放心我,再做打算。” 于是许慕臻果真不动声色又过一周,沈呈华若无其事地坐在他旁边,偶尔给武器淬毒,偶尔记账。 但许慕臻再也憋不住了,学如逆水行舟,他的广寒功修炼到至关重要的第三重。第三重,卷帛书云:“稳生南钟,波平玄镜,化虚弥雾,赖及万方。”然两重积攒的寒气如滔天骇浪,不受控制。许慕臻原想借反关脉通列缺驱寒,气息运行半周天竟由寸口溯回。幸亏他及时中断运功,虽受反噬,不致丧命。他必须私下见一面李庄姜。一抱持这种念头,他整日都坐立难安,沈呈华浑不察觉,埋首于瓶瓶罐罐,直至许慕臻不打招呼出门,才抬头望望天边星海。 李庄姜妖颜傅粉,衣缎熔香,听许慕臻说完,叹气:“授我古卷的师父正是强行突破第三重境界,五脏六腑衰废而竭,拘挛浮肿,痛苦死去。你万勿尝试!” 许慕臻只修两重已觉广寒功并非等闲功夫,内力浩荡昔日难及,不想放弃,便追问广寒功源流。李庄姜微蹙眉心,嗔怪:“别说我,我师傅都不知晓。他只说人家修炼如何了得,连名字都是师父随口取的。这些年我也琢磨,是否有纰漏,又或者卷帛是假的?” 前两重内功维护心脉,充沛中实,修炼者受益良多,怎可以为假?可又何以由第三重犯下如此严重的疏漏?许慕臻心有不甘地抚摸帛上费解的字句。广寒功共有九重,愈到后面心法愈玄妙,图示愈详细,如若只为诱人入魔,值得这番苦心? 许慕臻:“还有人知道广寒功吗?” 李庄姜警觉地眄他一眼,说道:“我这本只有你我修炼过,是否有别的抄本不知情。你给我嘴巴闭紧一点,饮牛津人人自危,少引火上身。” “等等,那个暗卫知道你来吗?”李庄姜抬手斟茶,手却颤。 “我来时确保无人跟踪。” 李庄姜点点头,丢弃茶匙,抬开万紫千红的眉眼,甜腻熏风拂过毫不动情的木头人,“你只能确保武功在你之下的无人而已。” 这话好比一个鬼故事,待许慕臻独自面对薄云罩月、草木寒沉,身边冥冥多了好多人,个个是远胜他的高手,还看不见。兜头袭来一阵秋风,浇得他头皮发麻,他舒展手臂,镇定地审视风过草叶每处微小的起落,阒静中夜,仅有一窗李庄姜的油灯照亮,沉溺的漆黑突然掠起白色人影。那一瞬,许慕臻的呼吸都被夺走,终于他慢慢看清了来者。她披着云鹤氅,为了引他注目特意摘下,而许慕臻最先看到的正是她煞白衣袍冒出来的情景。 她赠予的伤药还在他胸衣口袋,许慕臻记得她叫小容。 小容见他走来,脸上渐染酡红,“漂亮阿兄,你还记得我吗?” 许慕臻道:“你不属于饮牛津,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饮牛津戒律森严,门规苛刻,曾有逃逸者烹酼、擅闯者凌迟的先例。门派边界有重兵把守,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童决计躲不过搜捕。但若有那位张姓道人便不同,他神出鬼没,或许正混于草木,而自己无察,他问:“照顾你的道人呢?” 小容拽了拽衣袖,神情怏怏,“师父去找一位故交,让我在这等他。我等了好久,好没意思。” “他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许慕臻看上去更生气了。 小容软软应声,小手拨了拨微红的耳朵,“我经常一个人,习惯了的。” 许慕臻劈手替她裹上棉氅,戴紧兜帽,“我带你找你阿兄。” “啊?”小容头摇得似拨浪鼓,“我不想找阿兄,就在这等师父吧。” “二更天会有守卫巡逻,逮住你就是死。” 小容嘟了嘟嘴,指着山上,“要不你带我找师父吧,他说故交在山上。” 许慕臻被她拉出十步远才后知后觉:自己干嘛向女娃娃征求意见?应该强硬地凶她“闭嘴”,直接扔给薛敢,他可没耐心照看。他甩开手,少女不解。 “山上有熊。” 她在书上看过图画,熊长得圆头圆脑,很可爱。 “太好啦!”只是她的欢呼荡开,回声阴惨惨的。 许慕臻的眼神冷得瘆人,“你傻吗?” “我······”少女鼻尖泛了点水红,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下来,我带你找薛敢。”他低头不看她的脸。 “我等师父的。”声音糯糯。 “他不要你了等什么等!”许慕臻怒道,“你跟薛敢有关我更不想插手,最后问一遍,山上有熊吃人,走不走?” 水红漫漶眼眸,泪水将坠而未及,她一语不发地看着他。这空有皮囊的兄长竟真的顾自走了,头也不回。等背影完全消失,她才蹲下抽泣。她哭几声,周围聒絮虫鸣全都不闻,可她一停下,万物都似伸出可怖的触手扰乱她,她比刚才独自等更害怕。 许慕臻一口气走到薛敢的精舍,里面无光无声,休憩多时的样子。他早困乏了,脑海中清晰的人像却毫发毕现,音容盘旋,尤其是那句“我经常一个人”。他鼻头发酸,抹了把眼睛,原路走回去。怎么会习惯?他比谁都清楚。 当他寻见小小的身躯保持一模一样的姿势蹲着,像是赌气又很孤独无助。许慕臻重新站到少女面前,头扭向山坳,手递她,“回去吧。” 小容不应。许慕臻火气上头,“你不是我什么人,别以为我会哄着你!” 她抽搭搭地说:“你叫阿兄来接我。”这话无啻于火上浇油,即使一无所靠,人家宁可要高枕而卧的薛敢,也不愿理会他。他到底哪点比不上薛敢? 一声沉闷的嘶吼划破夜幕,将苍穹的星星吓翻到另一面,暗寂夜海潜沉的恐惧随接连的兽吼一齐脱卸伪装。小容全身抖如筛糠,可她不明白声音的源头。她家原本在山林,林间尽是鸟雀灵鹿,猛禽一概未见。 许慕臻不能丢下她,“听到没?熊的叫声。” “你骗人!” “你耳朵聋了不成?” 土地传来明显震感,许慕臻霎时色变,抓起小容手腕拔腿开跑。熊吼声约摸尚远,但小容承受不住浑厚震撼的兽吼,一只手捂着耳朵。她不像许慕臻训练有素,脚迈不开,跑几步已气喘吁吁。许慕臻回头时已看到棕熊剽壮的身影,阔掌带风,发狠冲来。许慕臻不挑好路,而是选荆棘遍生的木丛,他护着小容从中穿过,自己被尖刺鞭条刮得伤痕累累。一丝腥香的血味传入熊的鼻腔,野兽不肯罢休,踩穿、拨烂了区区草木陷阱。它和二人对峙,不耐的怒吼更比刚才惊骇。许慕臻望了望多生青苔的山崖,又望了望穷追不舍的猛兽,一咬牙将小容带进怀里,“抱紧我!”小容来不及细想,刚搂住他的脖颈,许慕臻拾起几根粗枝,纵身滑下山崖,他手疾眼快地将粗枝刺入崖壁的软土,借以缓冲下坠的速度。小容未曾见过这般,怕得嗷嗷大叫,震得许慕臻眼冒金星;她本能收紧胳膊偎在保护人胸前,勒得他差点回不过气。此番折磨直到他俩落地还继续。 许慕臻近乎魂灵出窍,扯下她的手吼回去:“叫什么?没死!” 小容怔怔望他,眸中逐渐积蓄桃红的春水,雷池之内凶兆预警,许慕臻咂了咂干燥的口舌想退,果不其然,少女下一秒嚎啕大哭。许慕臻闭上眼压了压胀痛的前关穴。 一发不可收拾的哭声灌进男生耳朵,许慕臻犹豫着堵住耳朵还是堵住她的嘴。 “哭哭啼啼的女孩越长越丑,瞧你怎么嫁得出去!” “哇哇哇······” “熊跑了,你再哭它又回来了!” “哇哇哇······” “你是不是受伤了?我看看。” “呜呜呜······” “还能走吗?我背你?” 哭腔收掣,化为抽噎的喘息。女孩弓着短小的身体爬到许慕臻背后,趁他始料不及已挂在他身上,双臂缠在脖颈打了个坚固的结。许慕臻哭笑不得地看她伸过来的两截藕臂,听她嗔道:“好黑哦 4. 附冥鸿(1)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苍山青辽,鹤鸣谐婉。背对重峦的身影,袍缘委地,白衣不染。 许慕臻惊疑,“你确定?” 沈呈华追他到山下,是为了告诉他,周采官又为他请了一位师父,每日寅时南山崖荔树林授课,令许慕臻没想到的是,周采官竟然请动黄老学官、江南东道分舵舵主——容赦。容赦曾是许寄北同砚,一门之下不分伯仲。当年遴选教主只剩三人,惟有柳五实力稍逊,明智退隐;而容赦不忍同门相残,主动让贤。容赦敏悟通达,兼得人心向背,若有意竞争雄雌,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容赦转身,羽扇轻摇,拂去坠向他的黄叶。男子伟岸挺拔,剑眉耀目,面孔尤其年轻。他率直粗疏,除了授课,几乎不怎么露面料理分舵事务,许慕臻只记得他白衣白靴,轻功一流,往往未及叙话便掠身而行,潇洒登仙。 许、沈二人稽首,容赦笑了笑,“起来吧。”沈呈华自动退到林外守卫。 他踱到许慕臻面前,谪仙般出尘,衣袍罗带似铺洒星芒,他“嗤”的一笑,“许慕臻,我认识你。” 许慕臻没有想到哪件事能给他留下印象。 容赦摇动羽扇,“你与谢翩的比试,我看了。” “饮牛津里,好苗子有时七八年都不出,有时却挤到同一年。你和谢翩、柏箬伶都有机会去扬州一显身手。” 邈远苍穹追回昨日,一席并肩的三人狂妄许誓,铃铃笑语。 秋扇见捐,可他习惯执于手。扇边缘的凫毛秃落,显得颓败残破,他水月观音般的人偏拿着这么不般配的扇子,还浑不在意。 他捉住许慕臻的手腕,脸上浮现震惊,“你当是奇才,左手还有反关脉。不过内息凝滞如冰,出入之淤,怎么回事?” 许慕臻只说自己练功不得法。 秋风冷飒,容赦却还从容地扇几下风,冷得许慕臻直哆嗦。他略一沉吟,说道:“我先教你一式刃百火,调和你体内瘀滞,即使天冷,习武之人也不该这么弱不禁风。” 容赦处事散漫,为人却博学笃实、细心周详,他怕骤然冰火相接气息不顺,特意用内力舒活许慕臻经脉,心法招式无不精微传授。万事非、李庄姜,饮牛津所有学官未有像他这般耐心且毫无保留,许慕臻一直在等这样的师父。 往后鸡鸣三声,许慕臻便在荔树林,容赦踏晨熹而来,含着笑,拿出藏在背后的纸包,五福饼、水晶龙凤糕、七返糕、玉露团、见风消······许慕臻初次见精雕细琢的点心,饮牛津给普通弟子的饭菜只够温饱且难下咽,更不会供给华而不实的点心。容赦带他一同享享口福,再正经指点武功。数度之后,许慕臻托着茶盘,见容赦逍遥自得地轻功飞来,率先伏地拜礼。 “师道大矣,今许慕臻拜恩师门下,对于师门,当知恭敬。身受训诲,没齿难忘。给师父敬茶——” 容赦熟谙茶道,仍对许慕臻仅仅是往茶壶里倒开水的“茶技”赞不绝口,说得许慕臻误以为自己当真不错,酽茶和见风消一同入腹,浓香馥郁,甜得正好。 “喝了你的茶,我也不得马虎了。你体内坚冰之气,如何来的?” 许慕臻不说话。 容赦并不逼迫,“此气坚实,当属一门硬功,你调合不了它,先用刃百火周旋。”他顺手摇了摇扇子,心忖饮牛津没有这门功夫,我亦未见过练此功的脉象,缘何被他学到。 许慕臻则问了不相干的事,“点心是师父做的吗?” 容赦眯眯眼,像只日头下晾晒引以为傲皮毛的狐狸,“你师娘做的。”他孩子气地追问,“好吃吗?” “好吃。”许慕臻难得笑了笑。 “以后你娘子也会给你做的。”明明是美好愿景,许慕臻却淡了笑意,头压得很低。 许慕臻早起不困难,他认定的事往往排除万难地坚持,容赦却随性疏懒,数日以后他开始带着谢翩。他要谢翩学雄鸡报晓,起床后敲击精舍院内的巨缶,容赦一定会听到,醒来赴约。谢翩与许慕臻旗鼓相当,容赦讲授一招,他二人立刻就能过手,实战中领悟的心得才最深刻。对招拆招的过程,两人就发现招式的精妙与禁忌,无须容赦多言。如果不是同有极高的天赋,交流不对等,收效亦不能至此。容赦看着忘我的两少年,经年旧忆如泛黄书页铺开在熟悉的一掌,鸿词巧句,纵笔抒写。人生迭代多少次,轮回生刻就把亘古不变的情节重演多少遍,他们,难保不会有倒戈相向的一天。 谢翩正畅谈自己的修行体会,冬天宜早睡晚起,所以晨课时辰太不合理,后知后觉地想到课程安排都是分舵主容赦制定,滴溜溜偷瞄师尊一眼,迎头挨了个爆栗。 容赦笑意盈盈,眯眯眼像只奸猾的狐狸,“爱徒,说什么呢?” 谢翩正色:“师座英明神武睿智果毅,师座的决策定有一番道理!”容赦用羽扇轻飘飘刮了下他的头,被他用玉骨扇格挡。他们师徒用扇的习惯如出一辙,有所思时必先派扇子上场,徐徐拂拭,姿仪放在第一位。 扬州不及泉州冬暖,许寄北将身担数职的周采官派回扬州,自己与夫人栖迟过冬,偶尔还叫上许慕臻,探问江采萍的琐事。 某日容赦正讲解心法,一阵笑声由远及近,“小鬼,你在这儿。” 容赦合扇作揖,“见过教主。” 许寄北孤身一人,一袭朱紫半臂翻腾红浪水卷,漩涡中心嵌一珠红玉玛瑙,“师兄,不必拘礼。”又看向许慕臻,“你的讲师不是李庄姜吗?” 容赦道:“周采官向我举荐这孩子,果真一见,实力不亚于我门下谢翩,所以我偷偷收了个徒弟。” “和谢翩差不多?”许寄北心不在焉的,“师兄给你这么高的评价,倒让我刮目相看,改天试你一试······”目光如暗夜沉沉飘动雪子,晦朔交融其间,他忽的一笑,“我想见一位故人,你们随我一道吧。” 5. 附冥鸿(2)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花采璃······是谁······”许慕臻虚弱地问。 “她名号极响,没听说过?” 许慕臻陷入半醒半梦之间,眼前天地油烹鼎沸,赤焰烧遍际涯,许寄北的脸影影绰绰多了一张,恰似无常成双索命。 “谁跟我说过她?”许寄北敲敲头。记忆幽灵闻召浮现,杂乱的童稚声编织曲调,带回洛阳一队奇形怪状的异人,其中带幂篱的女子,偶尔撩开的面纱露出平平无奇的脸,琴匣却收藏司马相如的绿绮。她是慕之沂的师妹,最终两人如约婚嫁。一想到江湖虽远,某个角落却盘踞明石散人师徒这硕大的威胁,许寄北食难下咽枕难安眠。 慕之沂育有一女,许寄北名下也仅有一女,游心玄所出,流落南诏。许寄北自问盛极一时怎就不能压他一头?突然他想到许慕臻可能是燕九岭生下的孩子。许寄北瞪着垂死挣扎的少年,打算送他痛快,但单手反关脉,世所罕见,那么也许······他片刻不等,汹汹返回石壁居,非当面问清不可。 幽谧洞穴深隐无人,两番闯入的是绝对霸权的拥有者,哭泣与低吼交相缠互,百炼钢被灼热的火引燃,化为绕指的柔软;摇摇坠坠的冰鱼尾鳍一摆,滑入琉璃水。接连数日,无人知晓教主的下落,第一夫人的尖利咆哮撕碎虚伪的安宁,下位者的议论充斥嘲讽、讪笑、可怜,妙音齐发,色厉内荏的许寄端就被流言淹没于最底下。 许慕臻寻回精舍,重新经历幼年生死悬于一线的关口。他内息全乱,抽搐,口吐涎沫,浑身又痛又冷,意识却清醒,不断告诉自己“撑得下去”“撑得下去”。 沈呈华问他如何受了伤,他答不出声音,嘴巴咬得青紫破皮,脸色是一派死人般的青灰陶土色。沈呈华迅速去找李庄姜,异域美人赤脚抵着丝毯,暖香熏得人昏昏欲睡,她顾盼流波却眸底无情,权衡过利弊安危才说:“我需复原这本琴谱,你可求助神农讲师徐木子。走吧,莫耽搁了。”神农门讲师孤鸷自许,分舵主都常常叫不动他,这主意无如叫许慕臻去死。沈呈华见她无心相帮,只得试试容赦。他与许慕臻有几月师徒之情,虽则这份情谊已在李庄姜处证实,值不了一钱。沈呈华一面足不停歇,一面忖道:我自认身世艰难,可还有母亲依靠、外祖父垂怜、师父宽厚相待,凡事总可以从三人寻得慰藉。他亲缘无靠,师父任其自生自灭,居然活到现在。他开始欣赏起夹缝求生的许慕臻,好比吕不韦慧眼识出秦国质子,他也想做笔与众不同的买卖。 容赦的精庐探出个白衣小奴应门。 “舵主从不在这里过夜。” 沈呈华奇道:“舵主宿在何处?” 小奴可怜巴巴地摇头:“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 精庐是饮牛津的高等居所。弟子房四院合抱,三十人杂居一室,位置荒僻;通过试炼的弟子会迁至较宽敞的精庐,四人一室。讲师精庐各依喜好,俱是依山傍水的韶秀佳处。惟有两人除外,容赦和徐木子,他俩约好似的选择了南辕北辙的住处:徐木子宿于沼泽,被毒虫蚊蝇、灵花朽叶环绕;容赦宿于山林谷地,夏季洪涝泥石流灾害频发,他却乐此不疲,绝不搬家。这地方是他自己选的,不住这里能到哪去? 沈呈华尝试依据泥土上的足痕判断容赦的去向,脚印未遮盖,显然主人不存心别人会怀疑勘验,沈呈华竟发现一双轻便的老人脚印和一双少女脚印。他想到的人正冒着月色长幼相顾,脆生生地踩裂枯叶,他们远远看到沈呈华而顿住。 沈呈华疑窦叠生:老者找的人是舵主?他们是什么人?竟在教主目下梭行如入无人之室?道人必定武功不同凡响,难道少女也是一等一的高手?练了返老还童的神功?天下真有那种功夫?卖出去岂不发了? 他明哲保身不亚于李庄姜,只是李庄姜避风波选择漠视,而他信守师父的承诺不放弃许慕臻,判断不同而做法有违罢了。辨形势、趋吉避害是他最拿手的,此时此刻,他奉出恭谨的礼仪,对两道人影一揖到底,“先前鱼目不识,两位前辈竟是舵主之宾,猥自枉屈于饮牛津,在下失礼,心中惶恐。” 张道人受之坦然,高傲地捋了捋长须美髯,小容却“咯咯”笑道:“阿兄眼疾不轻啊。” 她幼小的身躯能灵活绕开丛林缭乱的枝桠,行动自如,游弋至前,“漂亮阿兄没跟你一块吗?” 许慕臻明明说他们是薛敢的亲故,但显见得少女惦记的是谁。也难怪,许慕臻颜如舜华,一见他谁还记得满脸横丝肉的薛敢? “许慕臻受了重伤,我······” 他的恭维挠到张道人心痒之处,张道人爽快地说:“你们舵主今夜不会回来,带路吧,我随你瞧瞧。” 推门入户,床褥凌乱摊放,许慕臻滚到四足桌底,全身蜷曲,紧闭了眼撞桌腿,额角汩汩淌血,人似发癫一样。饶是沈呈华早有准备,还是被凶杀场般的情景怔住。张道人和小容习以为常,叫沈呈华抬人到床上安置,切脉诊断。小容仿佛早预料有此,把许慕臻寒症的表里说给道人,沈呈华一并听着,忆起许慕臻诸多反常,当时未予留心的,悉是病重之兆。 “他怎样受伤的?”张道人问。 “回来已说不出话,我不知道。”沈呈华忽而补道,“他应当和舵主在一起。” “不是容赦。”道人笃定地答。 小容照道人的授意列出药方,忧色凝重地交给沈呈华,后者扫视一眼,“最快明早才能配上,夜半三更,就算我去,神农门也未必理我。” “无碍,这药用处不大。” 张道人:“当下唯一之法,是找个内家高手替他梳理。” “找谁?”周采官归扬州,沈呈华并不认识哪个愿意舍己救人的高手。 “容赦没戏。”道人对容赦的情况了若指掌,容赦刚刚心力交瘁地救回知己, 6. 江有汜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许寄端罢黜西席,屠戮随扈。她准确知晓许寄北之所在,却被铐牢手脚,只能色厉内荏地发泄酸气。残暴的泼妇不可能博取他人的敬重与怀爱,教众小心谨慎的伪装下,是每个人尖利的奚落与全心全意的仇恨。 许慕臻喝了三天汤药。同样大病初愈的容赦给许慕臻带了两本书——《论语》《孟子》,嘱他在不能练功时修养品性。他对自己的状况只字不提,可任谁也能看出他举止间有气无力,他挑起床头的药方读了两行,以为出自神农门弟子之手,“字不错。” 字的笔法稚嫩,间架却夯实规矩,骨肉匀停,字里行间顾盼生情,所以寥寥数字亦带来柔婉之感。小容的字比许慕臻高向薛敢强多了,不及江采萍和记账练出来的沈呈华。许慕臻不傻,看得出少女的钟爱。可是十数年孑然一身,他擅长的只有冷漠:厚涂白腻的脂粉,描黑肃敛的浓眉,眼睛勾出轻蔑的弧形,唇角弯成讥讽的角度;畏惧过失便缄口不言,对峙落于下风也要伤痕累累地鏖战,终于成了浑身茧缚的丑角。他深知,如果他倒下就不再能爬起,就愈来愈害怕低头,装得久了,至少胜在游刃有余。 他想得到一个人全部的爱,谁都无所谓。小容黏他的时候,这些封闭于万丈悬崖下的念头苏醒,竟撼动到崖顶森寒的堡垒,虚伪的装潢片片剥落,就露出那个惹人生厌的丑角。他有点讨厌小容,讨厌她无故招惹,让他风险重重,又好像不止讨厌。 许寄北消失月余,等他餍足地回到教主台座,任一扫视,分舵的干事清理了一半,幸存的旧面孔是许寄端实在扳不倒的要员,余下都是按主母喜好提拔的新人,粉面檀郎,各领风骚。许寄北视若无睹,欲壑已被填满的人,任何蝇头小事不会分走一毫注意,许寄端的辛苦筹划得不到青眼,作天作地也不被在乎——如果她不是嗜血又暴戾,弃妇会博得同情的。 许寄北不得不归位,是他与周采官议定之约,收到了急报。吐蕃强盛,经常与唐王朝刀兵相见,边境不宁。开元十四年冬,王君?乘胜追击,缴获辎重、羊马万计而还,以功升任左羽林大将军,不久,本人却被凉州界的回纥部仇杀。旧怨新仇,边将对吐蕃连战皆捷,吐蕃数次派使请和,圣人才接受皇甫惟明的建议,愿意谈和。许寄北远离政事,往日宫廷遣密使与之商榷,亦未得到匡助,他和朝廷只联络商务。去年十月,使者名悉猎入朝上表,终于在今年元月,鸿胪卿崔琳率使团报聘,一旦和议达成,唐与吐蕃即恢复互市。许寄北等待此商机,令周采官在扬州监察,他可由泉州动身前往吐蕃,先一步垄断交易市场。 除了继位初期,许寄北剿灭几个嚣张的江湖门派,扎稳根基,而后鲜少参与江湖争斗。益州的六韦花山庄三年办一次英雄集,他从不去,也不派弟子去。败给明石散人那一年,相继来了些寻仇寻衅的,大家误以为许寄北不复当年之勇,一交手却自惭形秽。 神话可能败给神话,但是凡人永难望其项背。若等量齐观,四十岁才扬名江湖的明石散人,真的碾压二十六岁就接管江湖第一帮派的许寄北吗? 他将大幅精力放在商业,前教主留下的亏空,他三年补齐,扩张了饮牛津南方的势力范围,对国库岁入贡献良多,是以皇帝不将饮牛津视作威胁。 许寄北带走沈呈华,暂补周采官的空缺,一队扈从随行。他亲口告诉许慕臻,少年将随许寄端同去扬州。许寄北那一掌几乎取他性命,事过却言笑晏晏,令人猜不透他的真实想法。 分舵弟子唯有一种途径去扬州,就是脱颖而出参与扬州选拔,独辟蹊径的许慕臻颇受人羡慕。但他不想去了。从前,他将扬州视作出路,是蝼蚁摆脱被洪流击溃的命运的浮木;而今,他知道阿娘,拜了好师父,泉州有他每天期待见到的人。他不羡慕扬州了。但他能说给谁? 许寄北由泉州前往吐蕃,再回扬州。许寄端则另有安排,饮牛津接到润下使于浪穹诏病逝的急报,许寄端需赶回扬州为多年同僚置灵座。 许慕臻向容赦告别,容赦为他带了一包点心,语气轻快,“扬州繁华,那有周采官照应,不必多虑。你别看周采官温温吞吞,在饮牛津的地位能压住许寄端。” 他话锋一转,“所以我担心的是你能不能到扬州。” 许慕臻一愣,望向他何时都一幅闲情逸致山水画般年轻的脸上,戒备寒厉的神色。 “许寄端一定听说了关于你身世的风言风语,不会让你顺遂。这一路要小心。” 许慕臻突然猜测,他的身世,或许才是他被带去扬州的真正原因。容赦必定早有耳闻,可他维持君子之仪——不问,不问保护了少年的自尊,让他情愿撤下心防,为讳莫如深的秘密找到分担者。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开口说的令容赦谢翩摸不着头脑,但很快了然,“我一直想见一见父母,至少问明白,为什么当初扔了我?既然不想要,明明可以······在我降生前······即使见到了,他们一句解释也没有,我······”第一次试炼以来,他倔强得不肯在人前掉泪,此刻难以收掣,他终于做回这年纪的孩子普通的样子。容赦伸长手臂,像兄弟一般揽住他,碰了碰他的头,“我也不是好父亲,不过凭为人父母的心情来说,我想他们也记挂你,有愧于你。” 谢翩家殷实美满,无法感同身受,但他矜怜宽谅,于是双臂一展,同他们拥在一处。 许慕臻捂住眼睛,呜咽痛哭,谢翩本意是教他酣畅发泄,结果一张嘴,许慕臻哭不出来了。 谢翩说:“你就当师父是阿耶,我是阿娘,想哭就尽情哭。” 容赦扬眉:“徒儿,你这话······咱俩岂不成······” “师父,我是为了安慰他!”谢翩敲着玉骨扇,拼命澄清自己,“就算师父屈尊,我也要为箬伶姑娘守身如玉的!” 许慕臻拜别李庄姜,既无对容赦那种深信不疑,也无恚忿。沈呈华向他提过李庄姜见死不救,许慕臻在饮牛津见得多了,只要不像薛敢那般落井下石都说不上恨。李庄姜显得局促,姿仪慵懒,柔软氍毹上的细腿却出卖了美人,线条紧实不敢着地。 “广寒功······” “我不明白,不会说出去。”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秘密只要对一个人说了等同昭告天下,许慕臻决不自陷窘境。 李庄姜从箱箧里取出一枚锦囊,绣花式样和配色精巧独特,各种花卉按规律排布,缀入新月和虎纹,鸟兽图形抽象粗犷,看不出具体是什么动物。虽然中土织品以繁复明丽为追求,但迥异的风格鲜明透射出异域韵致。连许慕臻都看出特殊之处。 李庄姜道:“秘制银针遇毒变色,变色的毒针又可毒杀。师徒一场,望它帮到你。” 许慕臻收了。离别之刻,彼此回顾到的尽是对方善处,他像远行的游子辞谢亲眷,“师父教的乐理,我会时常温习。” 临行前夜,高向翘课给许慕臻壮行,他壮行的方式别具一格,不是吟诗祝酒、折柳托物,而是算卦。他模仿三玄讲师乐然竖着三指,头头是道地讲了一遍《阴阳书》,许慕臻回应他二十五个哈欠,他递给许慕臻三枚铜钱。 “双手紧扣,暗想所测之事,合掌摇晃,撒进卦盘。” 许慕臻照做,高向记了一遍爻位,“再撒。” 许慕臻又撒,高向又记,总共六次。许慕臻烦了,他不知六爻需结合天干地支、五行六亲、世应及神煞,本就是庞杂的断法。高向能施展六爻,已非小可。 高大师暗诵《易经》卜辞,手指推演,良久,双目血丝,开始解卦,“离上艮下,火山旅,居不安而道不废,中凶。” 许慕臻能理解的只有最后俩字,高向见他脸色阴沉,连忙道:“这一卦大不利,唯独占旅程好。卦上说,你离开寓所即得祸,途中会遇到新相识,这些人交错带来机遇和麻烦,此行增添新的烦扰,也给你声誉,逢凶化吉。” “鸟焚其巢,火烧 7. 少年游(1)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许慕臻跑出几里地还不断后顾有无追兵,哀鸿赤土的饮牛津甩在火烙烫的伤疤里。他洗去彻夜泥尘,挖出葫芦瓶的药膏擦了一遍。他身上一文钱也搜不出来,也绝做不来乞讨行当。一座稍大的城镇,他挨家挨户问收不收工徒,每家都不收,一客店老板见他衣角燎得破碎,约是火场闯出的难民,送了他一碗汤饼,这就是五天以来唯一像样的饭。 夜里睡在篱笆边上,醒来便走路。数次碰壁触犯了他的骄傲,他冷着眼,不说一个字。 梳双鬟的女童看道边哀叫的小猫很可怜,从母亲手中接过铜板买了几条小鱼喂它。许慕臻和那只瘦骨嶙峋的猫相去不远,眼前因饥饿而蒙上的白翳蒸腾冒气,如果在平常,他不会想到做这种事。他瞟向尽力舔食的小猫,立马若无其事地转向大街,行色匆匆的人谁也不会注意一个乞丐,不会注意到的事就不必纠结廉耻。他状似无意地欺近小猫。不远处人群哄笑,像笑话他是奸生子那样笑,他迅即坐正,目光却四处逡巡。 谁在笑?是不是笑他?他仿佛受了极大的侮辱,抱头内心挣扎许久,血丝遍布的瞳眸眼尾掠红,突然他心潭一沉,甩开衣袖自清般地离开。容赦讲过饿人不食嗟来之食而死的故事,像他,生即轻贱,唯少年傲气是立足之本,片刻饱腹换来的是永久瞧不上自己,得不偿失。他逃过火海,逃过暗杀,现在又和饥饿抗衡,某一瞬他想起陶渊明《自祭文》的一句“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多少世间饱受煎熬的人在灭顶灾难前毫不违和地想到这句,又咬住牙,含辛茹苦地活下去? 黄狗叼着油纸包,放到他面前,憨憨的眼珠与他对视,又蹦蹦跳跳地返回主人身边讨赏。男人身披蓑衣,解下笠帽,露出一张因长年曝晒而呈蜜色的脸庞,并无恶意地看着他。 “到了我的地盘,是要滚出去还是跟我混呐?” “我会走。” “成,”男人一摊大掌,“先把保护费交了。” 地痞打着保护的幌子强征钱财,许慕臻见薛敢得手几十次了。若是寻常,许慕臻宁死不屈服,但他现在饿得没力气,话都不想说。一个蓬头垢面还不肯卖可怜的乞儿,男人根本不指望他能拿出钱,嬉笑道:“你走哪去?”他一笑,褶子里的油污黑得发亮。 男人三两下剥开纸包,酥香热气凝成一团牛乳色的烟,白嫩的蒸饼裹着甜糯的红豆沙,男人故意吃一口吧唧几下嘴。许慕臻虽然最初扫了眼,往后却再也不看,肚子隆隆擂鼓仍不为所动,乱糟糟的头发下,眼眸清澈而坚毅。他沉默地走向村外。 “诶,你去哪?告诉我我保护费削价。” “我没有钱。” “那你更应该告诉我啦,没钱别那么倔。”他出其不意地把一只蒸饼塞进许慕臻嘴里,牙齿一触到软糯的面饼难舍难分,奄奄垂死的五脏似乎唤起远久的记忆而震颤,他艰难控制自己没咬,递回去,以更低的声音说:“我没有钱。” “赊账。”男人粗野推回去,“不识逗,谁指望你拿钱?五只蒸饼,一大碗热馄饨,春天地里活儿多,来不来?” 许慕臻本意正是寻份差事养活自己,但肚子饿昏了脑袋没昏,他不相信眼前这个来路不明的人。 男人毫不介怀,痛快地骂回去,“田舍汉,不瞧瞧谁更来路不明!我图你臭嘛?” 他名叫宇成,而立之年被拥为帮主,帮派名曰金羁,这里不改初心,汇聚了许慕臻平生能见的所有下等人。哪怕许慕臻脏污不堪,他们仍热情欢迎。金羁派依然故我,没一个正经人,与二十年前不同的是,每个人不吃白饭。大家靠劳动所得度日,偷鸡摸狗也算劳动,常有为之。在这么卑劣的人群中,却没有卑劣的歧视,打渔的将卖剩的鱼分给弟兄,妓女喜欢哪个小伙子也分文不取。 许慕臻能文能武,成为名副其实的流动成员,账房或戏班缺人都指定要他,平日需提前预约,相邻村镇常出公差。他不爱说话,不抢分钱,给三顿饱饭保管万事打点周全。他们叫他“老傻”,却无不很喜欢他。 老傻整理一番仪表,便是粗布葛衣亦不能掩盖的芝兰玉树。这样才貌俱佳的少年,应当炙手可热。 宇成倒给他一杯浊酒,坐到他身边的草席上。 “你攒着钱要干什么去?” “我要去扬州。”许慕臻端起磕边破角的粗瓷酒杯,没入口又放下,四顾茫然,“报仇。” 当他赶赴到火场,顺风下行的烈焰如万马奔腾势不可挡,目之所及是滔天狂狼和翻滚不息的黑烟。容赦的精庐正在山谷,绚烂火带拖着炽艳尾羽源源不断扑入。此时,屋舍似一只沸油的锅釜,青草繁花的景致烹成过火的黑渣,偶然爆裂出几具焦尸和倾圮的梁木。 许慕臻冲进去救人,直至谢翩拦住他向外推。黄老门损失十余名弟子,一衣带水的越女和仙倡亦有伤亡。他们没有在幸存者和死者任一方找到容赦。许慕臻又奔向石壁居,石壁居近水且隐蔽,只洞外有几簇无甚大碍的流火,居内无人,各处血点斑驳,湿黏未干。许慕臻不知去寻何处,两刺客就地现身打算将他格杀,他们原本指望许慕臻救火时被烧死,结果半路杀出个谢翩,恨得他们磨牙。一对二,且刺客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许慕臻战至力竭,最后用银针先后刺入两人死穴终才脱险。他全身痛到抽搐,累得在尸体旁昏睡了一天。等他踉跄走出石壁居,想看看高向,却听饮牛津口耳相传,说放火的叫许慕臻,因和江采萍有染畏罪潜逃。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他侥幸逃出饮牛津,不管方向地闷头走,他自弃地想,如若上天给他安排一条绝路,那他再怎么营求也无济于事。他肯定泉州大火和许寄端脱不了干系,正如师父容赦所言,许寄端捕风捉影听到传言就必要把风影杀得干干净净,连师父都连累了,他要去扬州与许寄端对质! 宇成抹了抹嘴,拉回他神思,“扬州也有我们的人呀,不过那是许寄北老巢, 8. 少年游(2)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花要放阳光下。” “阳光下会被砸烂。” “这样种子长不出来。” “从来没有活过与死,哪一个更好?” 许慕臻噤了声。可怕的平静往往勾连消沉的往事,他猜得出男孩定有不堪回首的经历。 柴房不给灯油,墨黑的夜色仅一湾空明月光。许慕臻在饮牛津训练过夜视,看得到物什轮廓。但男孩手无缚鸡之力,却在屋内穿梭自如,闹不出一点噪音,他浇好水,把土盆重新掩进角落。 “你看得见?” “砍三年夜柴,你也看得见。” 这一天的柴由他们两人砍还砍到日暮,以往仅由一人做,他怕吃过不少苦头。 “你叫什么?” “三七。” “姓呢?” “没有。” “你也是孤儿?” 呼吸凝滞,寂静到足以听见光阴打马而过的仆仆风尘。然后他语无伦次地解释了很久,大意是他家穷得揭不开锅,父母把他卖了一贯钱,免于三个阿兄饿死,还能让他活下去。父母很舍不得他,无可奈何才做如此之举,他的三个姐妹更早就卖到勾栏。许慕臻不等听完就翻身朝里,听得来气。梦里先是江采萍的倾城名舞,后是阿娘在火里拭泪,高向、谢翩、沈呈华一一打了照面,薛敢就像阴沉低垂的乌云,小容是雷电喧阗后的霓虹······翌日,他为这个梦腰酸背痛,三七已悠悠然劈着柴。许慕臻觉得他像笨嘴拙舌的高向,锋芒锐利的人总喜欢截然相反的一类人,像许慕臻很少想念傲骨兰心的江采萍,倒怀念黏他的高向和小容。 某天,三七拦住许慕臻说:“不用砍柴。今天接了单大生意,六韦花山庄的正夫人死了,去益州守灵和哭丧。” 许慕臻听过六韦花山庄的名号,黑白二道通行无阻的商界门阀,被誉为“天上银阙”。 停灵第一日,六韦花上下缟素,南向的殿堂用于设待宾客,五服之内的亲属和益州权要人物相继吊唁,致送奠仪。六韦花庭舍众多,竟都用白蜡照亮,雕镂彩画户牖的棺椁四围甚至各有一行雪烛环抱,漫延成苍白的冥界之海,浮光跳跃间映出真实的人间走马。光这一晚的蜡烛,就不知烧掉几十万两,还不算仪仗、用具,一应是最高规格。许慕臻生平所见最大的世面居然是葬礼,人世间的参差令人唏嘘。 缟衣素白仍不减威势的当是庄主湛立威,仪表堂堂,天命之年的沉博率性如实显露在眉宇之间,弟弟湛立则协助他应酬,他们身后还有一个同穿麻衣的少年,他只在宾客吊唁后默默回礼,其余时垂着头动也不动,连他的长相都看不到。三七说,那大概是少庄主湛谦,湛立威的独子。 将近子夜,许慕臻开工。他随三七走进百人的缟衣大队,跪在院中,这一队的队首正是湛谦,湛立则在前诵念挽歌。子时整,手摇铃响,许慕臻还未明白该做什么,突听前后左右一齐拉开嗓子,格外声嘶力竭的哭喊要把静夜挠出血淋淋的口子,万鬼魑魅都从这道裂缝鱼跃而出。三七平素温沉,哭却很有一瞎套,泪掉不下来声音却夺人听力。许慕臻骇得不行。 守灵是轮值,许慕臻只守第二夜。挽歌之后,没排到班的就去临时搭建的棚户睡觉。许慕臻走过湛谦身边,男子笔直跪坐,没再低头,四道眸光一掠惊鸿交错。许慕臻听多了别人对自己容貌的赞誉,第一次见到令他暗叹的姿仪。湛谦明珠朗润,天质自然,深美近似女子,芬凛实迈霜雪。许慕臻极快收回视线,仿若无事。 帐内鼾声如雷,许慕臻脚没踏进,又被酸臭的热浪卷挟。他见六韦花山庄无暇拘束,便乘月游园,他不懂园内花木珍品非凡,只一本的市价够寻常百姓阖家一年的开销。他瞧出好看,也只瞧得出好看来。月宫洒落银辉,此处宫阙比琼楼玉宇不减幽秀,而华詹更胜。万籁都寂,今夕何夕。他想到自己的阿娘,石壁居触目惊心的血渍不知是不是她的,真是许寄端掳走她的话,那就凶多吉少了······簌簌泪珠不受控制地落下,他慌乱用袖子抹掉,躲着人走到最冷清的院落。门外假山奇石,纤花游鱼,虽地缘僻静,装潢亦高华绚丽。许慕臻鬼使神差地推了下门,看到错彩绘金的小扇屏风后一尊玉石雕像,身后传来玉石铮铮之响,“阁下行至此处,何为?” 玉像面熟,却想不起哪里见过。许慕臻转头,泠泠孤月下的湛谦一同璞玉。湛谦看许慕臻也久久稀奇,怎么样貌拔群又身法矫健的英才甘愿流落市井?但他喜愠不形于色,所以许慕臻看不出他的想法。许慕臻打量一番玉像,原路退回。 “阁下还未回答。” 许慕臻见躲不过去,明说:“院子不错,我随意走走。” “阁下若要游览,静候白日我来引导。此时光亮不盛,居丧期间也担心某些屋室唐突阁下。” 许慕臻不过是棺材铺杂役,湛谦的礼数却和接待宾客无差。许慕臻说了句“不必麻烦”,别扭地走开了。 不想第二日午饭休憩,湛公子当真在棚户外等他。许慕臻犹在发愣,湛谦行毕唱喏道:“我带阁下走走。”棚户里挤挤挨挨的人大眼瞪小眼。 六韦花山庄的屋舍、门廊、桥梁、院落都是潜心设计建成,宅园内正房、东西厢房、回廊、门厅围合成方形院落,一进套一进。园林景致星罗棋布,无论走到哪一点,都能看到独一无二的画卷。湛谦会在许慕臻感兴趣时讲一讲花卉植木、金石篆刻,他没兴趣的一概不讲,许慕臻终于忍不住问整座宅院的造价,湛谦说了个数字,许慕臻霎时噎住,随即大笑,果然是他一辈子不敢想到的钱。跟灿若朝阳的湛公子比起来,他仿佛淤塞井沟里一注臭气熏天的腐水,可他并未感到低人一等;湛谦望见他的爽朗,终日麻衣素服 9. 少年游(3)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许慕臻已在那间禁止踏足的屋院外,他想往回走,却听到里面隐约的吵嚷“妖女”“逆子”。此处与山庄别苑相比,不易传声,庄内滔天的声浪,到此竟遥远得在天之一端,甚至仅一垣之隔,许慕臻也难以听清屋舍内何人争吵、说些什么。 门扉响动,定是有人出来,许慕臻毕竟与湛谦有约,不想被抓住食言的罪行,情急躲进假山后,伏低姿势,索性连眼睛都紧闭不看,但耳朵却是听得见的。 湛立威落了锁,怒不可遏吼道:“以后不许你进来!” 他的儿子冷着声音反问:“先拜妖女,再拜母亲,您不愧对吗?” 衣襟带风,“啪”地掴在湛谦脸上,“无法无天!”他拂袖而去。 许慕臻严屏内息,估摸人都走远,才从匿身处跳出来,猛然入遭雷殛——湛谦还在!岩岩若孤松的君子,此时站得直愣愣的,半面绯红,更红的是双目,地府罗刹一般,像泉州赫赫大火都炼入一双朱目里,烧得眼眶眦裂。他看见许慕臻再也忍不住,别开脸,隐瞒泪落,冰玉面容曳着化开的湿痕,伤心负气地问:“赚钱的生意,阁下做不做?”抬手指向锁头,“砸了。” 许慕臻道他正在气头上,刚想宽慰几句,这矜贵公子捻起石头直接砸开重锁,捉住许慕臻的胳膊扯进屋院,踢倒了屏风。他们二人面前,唯有玉石雕像,胡帽秀丽,裙裳簇蝶栩栩如生,回眸的女子尽态极妍,玉像前还有一具长方食案,陈列三牲。 “阁下不也好奇,这玉像是谁吗。” 许慕臻满脸担忧,又为他气昏头仍使用敬语感到敬佩。湛谦把石头按进他手里。“砸了我就告诉阁下。” 许慕臻象征性地抛向玉像裙裾,湛谦掀翻供桌,杯盏碗碟、炉鼎祭坛一应摔破玉像其身,气息不宁地说:“她叫燕九岭!” 许慕臻浑身一颤,汗毛根根倒竖,不可置信地瞪向湛谦,湛谦并未领会,犹自恨声道:“她是我父亲得不到的人,于是他刻了尊玉像,晨昏定省侍奉她;可我母亲端庄贤良,直至卧病都不敢添他的麻烦,停丧期间,他居然还来!” 许慕臻决不允许他再碰玉像,湛谦再抄起什么都被许慕臻截住。 “别动,里面好像有东西。” 裂开的玉像坦出中空腹部,黑漆葵纹台座上放着一只红漆描金的海棠花匣,许慕臻对湛谦指了指,“你取下看看。”六韦花一切器物富贵非常,保证清白最好是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 湛谦打开匣盖,白净沙土中憩着一条细软小蛇,通体金黄,伺机立起半身,炯炯蛇眼凝视陌生人,缓缓吐出贪馋的信子。 南疆尤盛蛊术。蛊多为神秘莫测的苗族女所养,她们赤身裸体,以舞蹈和祷告求得蛊的欢心,施放蛊术于无形而收效巨大。许慕臻听李庄姜讲过,此术最先传到蜀中,湛谦应当比他了解。 蛊母往往带有不可解的巨毒,湛谦扣上匣盖,确保它不会轻易爬出。湛立威单独设立别院,亲自扫洒,早晚焚香点烛的祷告,连美人玉像都仅仅作为幌子,真正的目的是畜养金蚕。据说借重金蚕蛊的灵气,养蛊人家做任何事都会顺遂,经商可以一本万利,然而偶一不慎,便诸事不宜,受到极严重的反噬。 心底对父亲的怨怼渐泯,他静下心考虑面临的状况,养金蚕属于巫蛊之术,朝廷明令禁止,决不能一错再错,他必须把蛊母解决。父亲很快会发现别院异样,他需在父亲阻拦之先嫁掉金蚕。湛立威离开后,一方面自责对儿子过分严苛,另一方面担心金蚕被儿子发现,遣弟弟去别院,安慰安慰湛谦。副庄主远远看到门院洞开,心道不妙,赶到门口见满院碎玉残骸,蛊母花匣躺在湛谦手心,他哆哆嗦嗦叫道:“恭泽,你这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调转矛头敌意地指着许慕臻,“死狗奴,你搞的鬼!” 许慕臻百口莫辩,好在湛谦诚实说:“是我砸开锁,也是我毁掉玉像。”他抬高花匣,湛立则慌张命他住手,“叔父,邪物不能留。”话音未落,湛谦拽着许慕臻跑进书房,墙壁上垂着一幅卷帛,同是燕九岭的画像,画中人头戴胡帽旋舞,彩蝶纷纷的裙裳又与玉像一致。许慕臻专注看画,不知湛谦启动了什么机关,卷帛旁的书柜向里旋进,露出一方窄窄的秘门。他不由分说地把许慕臻推进去,湛立则的怒吼贯彻墙壁透进甬道。 “谁也走不了!” 许慕臻不解,整座别院隔音奇佳,似一处避世桃源,秘道里声音却放大三倍。湛谦解释道:“别院为了不受打扰,特意使用吸音隔音的材料;而秘道为逃生之用,选择了扩音材料,另设传音机关,以便知晓地面的情况。” 他们不约而同停住,通道尽头,颀长宽阔的黑影巍然不可进犯,火把照亮湛立威铁青的面容。 湛立威怒道:“秘道走法虽多,出口就那几个,你发动的是哪处机关我一看便知!”他伸出手,“匣子!” “六韦花山庄的基业不是靠妖道诡术。”湛谦的态度温和许多,“江湖以信立足,如六韦花英名不继,何以筹英雄集?” “打开匣子了?” “是。” “那你们必须死!” 养金蚕必得秘而不宣,所以湛立威煞费苦心打造一尊玉像,重金请篡命师设计秘道,装作情伤不愈的样子。他本以为可以将秘密保留到九泉,家业则完好地托付给湛谦。不料先是邪祟戕害夫人性命,接着有外人窥破金蚕的秘密。 湛立威瞳孔眦大,阴沉沉靠近二人。 湛谦一掼手,匣子重重砸到地上,白沙给蛊母着以裹尸的衾被。湛谦掸掸麻衣袖袍,仍是方寸不惊的玉质公子。他告诉许慕臻后撤,迅速扭动机关躲入不同的暗道。此后他不断拉合机关,墙壁忽现忽没,岔口复杂,他神色专注到许慕臻没法插话,直至他说“是这儿了”,把许慕臻一同推入地洞,不等许慕臻发问,他俩先后掉进柴堆。柴房!对许慕臻来说,此处虽非彼处,但天下柴房以其共通之处令人一见如故。 “快!脱衣服!”摔疼的感觉一缓过来,湛谦立刻动手解许慕臻的缟衣,许慕臻臂肘一拦,横眉怒对。 “这个出口是我家一爿店铺,你装成恩客,从正门逃出去,父亲很快就能追来!”他脱下乌皮靴递过去,“鞋履也要换。”一见许慕臻缟衣下的翠蓝半臂,忍俊不禁,“居然是被你买走了。” 许慕臻不情愿脱下破破烂烂的麻鞋给湛谦,推说不换,听湛谦的语气仿佛知道这件衣服,“你喜欢?” 湛谦笑着抚摩过肩膀处一朵六瓣白玉黄蕊的水仙花,“我也不敢穿这种颜色,还想可能一直卖不出去。” 容貌薄气点就显得轻佻俚俗,炫尾孔雀似的,没几分昳丽又穿不出风月姿仪,许慕臻是在两端中取恰其正好,大丈夫的赫美。 小小一个人“吱溜”钻进柴房,谨慎地左右顾看,无恙,才悄无声息地掩上门,她终于缓了口气,比许、湛两人更要害怕。他们好奇地等她转过身,少女“啊”的一声随即死死捂住嘴。 湛谦搭着许慕臻肩膀,许慕臻的缟衣褪到大腿,两双鞋零落四周,凌乱的柴木显示出一番精疲力竭的肉搏。她双手捧着心口,不明所以地盯着两人,忘记自己身处险境。她是个生得极美的女孩,螓首蛾眉,玉肤生光,单薄布衣就如凋敝了的莲叶包藏浴水而出的芙蕖,钟天地垂爱的颜色,为脂粉堆砌的拙色所难追及。 她不认识纨绔公子,但她认得许慕臻肩上的六瓣花纹和这座楼院匾额上篆的一模一样,她意识到他们绝不 10. 接不归(1)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棺材铺留守的人并不知道许慕臻捅了大篓子,各自忙手里的活儿,许慕臻独自在柴房睡了一夜。但鸡鸣时分,他们团团围住他,“你还敢回来?” 许慕臻心一沉,明知故问:“我怎么了?” “你偷拿了六韦花山庄的龟甲洛书是不是?县司贴了逮捕令,派三个不良人抓你,赏钱五十贯!” 许慕臻皱眉:“我没拿。” 湛立威自然知道他没拿,这件文物根本不在山庄,也许不存于世。缉拿盗贼的名目,完全为了尽快抓获许慕臻。龟甲洛书是上古伏羲氏的心血结晶,洛书图谱含天下至道,明其旨可成万事,一说拼齐所有龟甲可得伏羲氏的财富。洛书本身对江湖人的吸引,更在赏金之上。 棺材铺老板给一名不良人引路,老远指着许慕臻喊:“就是他!” 捷足先登的不良人,大家叫他黎率,他是功夫最好且给够钱就最勤奋的。他穿着玄色半臂,整具躯体似饱满强硬的弓,肌肉硬实的胳膊舒张带着热量,皮肤晒成了古铜色,高高凸起的隆准,一双深凹的桀骜不羁的眼。还未交手许慕臻就看出他不好对付。 黎率放出腰间绳索隔空打牛,早结好的圈套缚住许慕臻,他一用力,绳套收紧,不费吹灰之力就抓住人。他这手艺研究了一个月,出手必制人,练得炉火纯青。许慕臻还没开打就被擒了,看了看被缚的双手,懒洋洋跟上他的脚步。 黎率把他押回山庄,让司阍去通报,他嚼着根无滋无味的秸秆蹲在大门台阶上,被日头刺痛的双眼眯成一条缝,秃鹰一般审视猎到的美味,“小子,龟甲有什么好偷的?” “所以我没偷。” “得,得。”他撩开波浪层叠的卷发,没耐心地摆摆手。他抓过的贼,十之八九擅长装可怜,这套对他不管用。 许慕臻冷笑一声,也不解释,一同坐台阶上注视车水马龙的街衢。街上行人看这清闲静坐的少年,没想成一个贼,而把他当成不拘常法的公子,某日兴之所至,偷片刻浮生,以瞳孔画下众生奔劳的肖像。 司阍捧来十贯钱,这是承诺金额的五分之一,剩下的要核对人无误才给付,他要把许慕臻带走核对。 黎率啐掉秸秆,“让庄主过来看!钱不付凭什么把人带走?” 司阍连作数揖,“庄主忙于庶务,还要会客,脱不开身。” 黎率炮仗脾气,狠狠砸了砸大门嚷道:“山庄没别的人认识这个贼吗?” “······少庄主兴许认识,但他正罚禁闭,任何人不能见。” 连湛谦也未能幸免,这位庄主到底把金蚕看得多重要? 黎率挥出一巴掌,扇得司阍连滚带爬,“少庄主关在哪?我亲自问去!” “不行,庄主吩咐过了。”司阍拳脚尚佳,才能为六韦花效劳,但面对人拽路子野的黎率,就像只乳毛未换的鸡崽任其拿捏。 “死狗奴,罗里吧嗦个没完。”黎率走得不远,六韦花山庄的家仆鱼贯而出,持棒持棍列阵。黎率骂骂咧咧,打退轮番攻击还能腾出手拖拽许慕臻,怕他逃走。这些家仆尽是精壮汉子,即使不敌黎率也无大碍,迅速回归阵位中,故而黎率翻腾了许久,没讨到一分便宜。许慕臻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对黎率的怒目晃了下被捆缚的双手,假惺惺摇头叹气。 突然,水泄不通的迎敌阵当中分开一条道路,家仆齐声道:“庄主!” 黎率蹬腿踹倒许慕臻,后者扑在小道路口。月白丝鞋掩在委地逶迤的玄色鹤氅下,一只鞋轻盈地后退半步,此人高大雄阔,戴着青铜兽纹面具,竹编笠帽,双手套着长及小臂的金丝软甲。望去如出土的墓葬,封尘数年的战俑,感受不到一丝活人气息。 他是湛立威的贵客?这具皮囊下是人是鬼都难以分辨。 许慕臻颈间一疼,原来是软甲包覆的手击出弹丸,正中自己穴道,他便人事不省。 一边是男人们哼哼唧唧,一边是女人们哭哭啼啼。许慕臻在不谐和的哀嚎声中醒来。这是六韦花山庄的私牢,平时用不上,所以面积不大,阴冷不透光,好在干燥清洁,甚至比柴房宜居。许慕臻以其罄竹难书的恶行博得庄主器重,分在单独的隔间,一侧是乌泱泱的棺材铺打杂,一侧是从容趺坐的湛谦。湛谦目光放空,虚浮地定在对面,对面是花绮麓一众。私牢里关进了牵涉金蚕蛊的所有人。 “你怎么也没逃掉?”湛谦问道。他转过脸,许慕臻才看清他皴裂苍白的唇,几缕乌发脱垂于髻外,他们分明暂别不过一晚。这一贯澹然宁和的公子低声说:“是我的错。”骨节分明的手颓唐地捂住双眼,无法原谅自己。关在地牢的人,每声细不可闻的呜咽都是对他的控诉和诅咒,从晚夜到黎明,从破晓至孤星。 “你爹······尊君什么打算?”许慕臻问。 湛谦一颤,手挪开,神色雾茫茫的,“他要举行活祭,饮牛津的客人一走就办。” “饮牛津的客人?是谁?”许慕臻震惊。 湛谦设想对方关注前半句,微微意外,“饮牛津的篡命师。” “篡命师是谁?”许慕臻拍了拍头,绞尽脑汁还是想不起关于这个名字的雪泥鸿爪,他从未听说饮牛津有如此角色,篡命师是名字还是职位?是刚点他穴道的人? 湛谦说:“篡命师像是饮牛津的中书令,位列五使之首,称稼穑使,但此职位往往因德才不足选不出人,或功高震主而被猜忌,所以饮牛津虽设其位,少有其人。许寄北这一代,篡命师是上届教主任命的柳五,他离开扬州以机关术为生,正是他设计了山庄秘道,这次来是为了修缮。” 当年教主之争,柳五算一号人物,但泉州他影响了了,连容赦都不曾提及过。纯属多心,许慕臻竟觉得那尊麻木不仁的俑像下面是熟悉的人,点了自己的穴道避免相认。 “你和饮牛津什么关系?”湛谦自始至终关注他微妙的表情。 许慕臻权衡一刻,坦承:“我是饮牛津弟子,出自泉州分舵。” 答案与预料相距无多,湛谦发现他无论身处何境,总表现出拒人百里的戒备和水来土掩的镇静,那是常年枕戈待旦的自律,以及对自己实力拥有绝对的信心,他的武功应当不错。 湛谦:“现在你是否愿意关心下活祭?” 许慕臻反问:“不是有秘道吗?” 湛谦抿了抿唇:“这里不通。” 许慕臻摇动二人间的铁栅栏,望向牢不可破的四壁,问道:“什么时候?” “我猜母亲发丧前,三日之内。” 不过一会儿,黎率被十几人同时押进来。他仗恃武功高强,和家仆缠斗了三百回合,让只闻哭闹的牢房看了好几场精彩的扑杀大戏,最终败在体力不支上。他被塞进湛谦旁 11. 接不归(2)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你们这是祭拜谁?一条虫子?太不把人命当回事了吧!”他一嚷嚷简直全天下都听得到。 湛立威气得发抖,连说:“拿下!快把他拿下!” 家奴的注意力全在黎率身上,疏忽了其他人,许慕臻终于撬开枷锁,悄悄拉下眼罩,帮棺材铺的解开手脚绳索,他们一放下眼罩就看到赤红的地狱,“哇哇”叫着跑向院外。湛立威见乱作一团,抓住一个随手砍倒,命道:“一律格杀!”他抓住三七,刀锋劲扫,许慕臻发力将三七蹬到院门口,自己与湛立威缠斗,两人都急火攻心,招招迅猛。湛立威没想到一个少年的武功与自己不相上下,强硬的数招过后仍不能取胜,焦躁得脸时青时红;许慕臻自视苦学精练,十几年如一日,也为不胜而懊丧,殊不知以湛立威的武学功底,他区区少年未败已足令饮牛津骄傲。许慕臻一边调息,一边以余光扫视局面,三七和繁宛洛都被捉住,黎率好战,也打得如火如荼,湛谦对任一方都不出手。不慎暴露分心的瞬间,湛立威趁势欺上,纵刀大开大阖,许慕臻躲闪得连喘息都难,他倒退数步拾起断刃,毫不迟疑压低下盘刺湛立威的脚,这奇异的应对令湛立威放弃攻势退却,虎目圆睁。 “老傻,我们来啦!”宇成带着金羁派身手较好的八人一同翻墙跳入,八人中有使镰刀的、使判官笔的、使长鞭双剑的,还有空手的,来之前大家排练了队形,隆重登场。他们看到湛立威气成霉绿色的脸,觉得辛苦是值得的。 “你们怎么······”许慕臻来不及说完,便应湛立威的杀招去了。 金羁派虽难登大雅之堂,信息网却铺天盖地,一同哭丧的有个名叫元宵的小弟子,临时帮工只值第二夜,庄里先是翻找庄主后是彻夜禁足,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兆,于是他趁驿使策马出门,悄悄藏进马厩,见机翻出去。宇成得到元宵的消息,听说许慕臻盗窃被捕,他也一概不信,整编队伍来救金羁派的门众,而研究六韦花山庄的布局和出入路线太耽误功夫。 他们九人加入,局势扳平了些,宇成武功不高,一边拆招一边吃力地喊话:“别从门跑,山庄太大,翻墙!我们殿后!” “好嗒!”黎率大喜,抽身,许慕臻鱼一般俶尔滑到他面前,把他推回战场,“你殿后,让弱的先走。” 黎率被顶到湛立威面前,“噗噗”接下对方两掌,“你干嘛害我?”他委屈极了,既是问许慕臻又是问湛立威,他讨好六韦花,却想不到落得这般下场,县司的差事也被除名,下顿饭不知在哪。他示弱的一问,激起湛立威的不忍,若非怕走漏秘辛,他亦不愿赔上六韦花代代流芳的名声伤害无辜。 三七攀墙逃出去,棺材铺的年轻人相继,却被家奴斩杀。许慕臻被打者拖延,过手几招才瞧出是金羁派的,双方哭笑不得地罢手。 “你这衣服有六韦花家徽,我区分不出来。”使判官笔的埋怨道。 使双剑的一直维护在湛谦旁,他没见过许慕臻,据说是相貌无双爱穿破衣的,一眼打上湛谦了。不过他也纳闷怎么不打不跑也不被打,守半天没动静。 “哎呀!”宇成恨铁不成钢,“站错队了!他是湛家小郎君!” 湛谦淡笑,“多谢。”纵身跃至黎率之前,替父亲挡下刚猛的一击。若他们父子联手对付黎率可不得了,许慕臻急忙拉回黎率,“快走!” 黎率被他前后反差弄迷糊了,挠挠头,“你小子······” 湛谦挡住黎率的攻击,却没挡住湛立威丢掷的大刀,黎率被带开后,大刀势如破竹,繁宛洛眼睁睁看着刀转着圈砍来,身软成泥。 黎率喃喃道:“娘咧,小子我谢谢你。”他转向许慕臻,见许慕臻飞掠追刀,赶在最后一刻握住刀柄,刀尖在少女眼前一晃,被许慕臻斜劈错开。 黎率佩服,嘴上却谑道:“命都豁出去了,一定是他婆姨!”他提起许慕臻的衣领靠蛮力将他丢出墙垣,随后蹦上墙头,鹰隼振翼般腾飞,宇成把吓傻了的几人一并拉走。湛立则召集其余家奴一同追赶。 一夕之间老态龙钟的湛立威,疲惫地走到祭台前。金蚕蛊死去,沉沉匍匐在白沙中。从屏风墙帏到假山石刻,斑斑血迹记忆着人性能抵达的至恶,靴子似一只船载着黄泉血海里独活的孤魂,万顷血涛熄灭了灵魂的微光。他做了什么?为守住一个无关痛痒的秘密而诬告栽赃,动用私刑,喋血杀人,到底由哪一步开始错的? 二十年前,柳五推算,他是六韦花山庄五代之中最平凡的庄主,以守成之功移交权柄,寿终正寝。他不甘心。祖父将商铺开往蜀中各地,父亲增设柜坊和青楼,成为六韦花吸金的中流砥柱。他理应续写家族青史,柳五怎可说他不能? “父亲,六韦花的基业不会因此败落,请别再介怀金蚕蛊,放过无辜百姓吧。” “听凭天意罢了。” 金乌西斜,他一步一血印,曾经的踌躇满志同坠日落入幽暗地母的怀抱。 家奴都去追捕余党,只有湛谦和总管收拾别院。湛立威离开很久之后,藏过许慕臻的假山钻出个怯弱的人儿,怕怕地环视院内,湛谦整理尸首,与她相望。 “为什么回来?”飞泉鸣玉,虽则湛谦天性如此,总管还是听出罕少的缱绻温柔。 “我不知道逃去哪里。”兄嫂将她卖作贱籍,私奴不入编户,生长于斯的故乡突然陌生得无以复加。 “家里还有何人?” “兄嫂和母亲。” 总管眨着两弯月牙眼说道:“少庄主,您忙去吧,这儿的活不该您屈尊。” “崔总管,我出去一趟。”他瞧见自己和宛洛染血的衣衫,他脱下服丧的缟衣还能将就,宛洛却不行。他叫婢子送一套干净衣裙。六韦花山庄婢子的裙裳都比她的强,百花绛紫滚金褂,衬她西子芙蕖的容貌,莲步挪移时如画中仙子款款渡凡。她应当知道自己的美,端妍自若,可对上湛谦的目光,她赧然垂下头。 湛谦轻咳了咳,“姑娘的身契是不是在花绮麓的鸨母手里?” 花绮麓人去楼空,那日抓捕突然,鸨母来不及带走身契,搜一搜或许有收获。他们向外,湛立则带着家奴冲回来,繁宛洛的相貌太出众了,湛立则一眼就认出来,于十步开外挺起大刀。湛谦立刻挡住,“叔父!何至于此?” 湛立威沉声打断:“进来说。” 湛立则带领家奴解决掉部分跑得落后的人,棺材铺的老弱和花绮麓的女子,留下几个家奴处理尸体,又派人去花绮麓搜罗身契事簿,每人身后的关系需疏通,棺材铺不是六韦花的产业,还要棘手一些。 湛立威按了按前关穴,“逃了的想必不敢再回来,花绮麓有家人的给些钱让他们迁居,买新的妓女和杂役,尽快营业。棺材铺隶属金羁派,此门派尽是虾兵蟹将,传布流言把责任推到他们身上。” 湛谦光是听着,阴云密布,“您跟母亲完全不同。” 湛立威睨了儿子一眼,“你喜欢她?” 湛立则砉然挥刀,被兄长两指掣住刀面,八风不动的老 12. 无不斋(1)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由宇成拖带的人都不擅跑,落后的一旦被六韦花家奴追上,无不被劈砍至一动不动。宇成痛苦大叫,流着泪舍弃了那些人。他们眼中最后的景象,是自身亦沉没血海,灼痛过后被炼成鼎镬里的尸油。领头的有的跑进市集,有的遁入山野,黎率、宇成属于前者,三七、许慕臻属于后者。 日薄西山,林中道阻且跻,险象环生。许慕臻直至听不见追兵足音才敢停,低头一见,宇成给买的新衣和湛谦的乌皮靴原本凑成恰好一套,此时血迹斑斑、破洞连连,且散发出混合所有风波的气味,吸一口早登极乐。他自我厌弃,又困倦至极,便倒地大睡。 兴许狡黠的狐狸把一动不动的他当做林子里普通的植物,竟在他身边翻找地洞里的田鼠,他枕着半截朽木,清醒过来就见两大三小五只狐狸吃得满嘴油腥。大的等小的吃完,又往它们嘴边拱了拱剩余的猎物,小狐狸舔食些肉沫,再拱,它们掉开头。厚实的尾巴炫耀武威,一蹦落了空,爪子不甘示弱地挠过去;另一只拱对方肚皮,企图给自己的兄弟翻个身。成狐踱到它们身后,猝不及防地咬住幼狐中身,幼狐哀鸣着挣脱出来。许慕臻原以为这是它们茶余饭后的嬉戏,谁知整个家庭氛围凝重,成狐用撕咬表明它们铁了心的驱逐,幼狐远远观望,派出其中一只伏低身体讨好,却几乎立刻遭到父母噬咬。幼狐奶声奶气哀求,听到的却是冷酷凄厉的回复,终于一只幼狐率先调头,尚幼的躯体迈向难料的未知,第二只跟着亲生手足离开,第三只趴在稍远的草丛,成年赤狐确保它不敢跟来,才结伴回巢穴。许慕臻起初觉得自己是率先接受命运的幼狐,后来又觉得,自己是战战兢兢望着亲族走远的这只。父母失怙,幼狐存活的几率只有五分之一,拼一腔孤勇搏天之幸,更把死亡看作如影随形的猎手。 幼狐注意到许慕臻,它初出茅庐的第一重危机就是这个气息如冰一度被它认为是死物的人。许慕臻得猎点东西填饱肚子,还要找个避风的角落过夜,他视若无睹地经过幼狐身边。篝火缠绕的树枝发出毕剥脆响,火光映着风波不断的少年,将种种无常清晰刻印,在火中如走马轮换。他用捡拾的草叶铺出一块褴褛的睡席,偶然间他记起六韦花山庄宏阔雄伟的殿堂,为自己的穷酸低微而悲哀。 落单的小狐狸,尾随着同病相怜的气息,它唯一的希冀,是许慕臻能不带杀心地分一份热。许慕臻嚼着獐子肉,仿佛没注意到篝火另一边期待而又戒备的矛盾小家伙,但他吃饱后又去捡拾草叶,铺了张弥漫花香的小垫子,铺在他的对面、篝火的另一侧。幼狐纯澈的目光注视了他所有动作,少年拢了拢柴枝,躺在草席上浅眠。幼狐见他半晌没动静,疲倦地打了哈欠,没有睡小草席,而是就地蹬开前肢,阖上双目,但耳朵还听着潜伏在深夜的危险。 饮牛津的磨炼养成他可以随时随地缓解疲劳、又随时随地保持敏锐的身体素质,他寐了片刻睁眼,幼狐仍蹬平前肢不动,暖橘色的火光缭绕它皮毛的绯色,全身似燃烧圣火,影影绰绰。许慕臻不知是不是自己出了错觉,它好像往篝火挪近几步。不多时,幼狐蜷在草席上,厚大的尾巴压在身下,还顺便藏起鼻子嘴巴暖着。许慕臻一觉睡到天亮,草席空空,他肚子上却有一团胖嘟嘟暖呼呼的肉球,随他支起身子,小狐狸瞥了他一眼,又舒舒服服眯上。许慕臻把它扔到地上,它惺忪地打哈欠,甩甩脑袋,询问似的望着许慕臻。 许慕臻:······ 许慕臻在前,幼狐就蹦蹦跳跳踩他留下的脚印,他故意健步如飞跑出好远,一侧身见小狐狸已经反超他,在前面一处山坡爬上高地,后腿挠了挠痒,等待他。当他坐下来,幼狐奶声奶气地叫,往他怀里蹭啊蹭的。 许慕臻无法拒绝黏他的。他独来独往,是易碎的自尊和坚硬如山的心防作祟,但他永无法拒绝别人先付出的善意、先伸出的手。高向、容赦、谢翩、宇成,往往是慷慨宽容者,才能和他交好。 原本是小狐狸追随许慕臻而走的路,变成小狐狸带领的路。它扑花丛的蜻蜓蝴蝶时,许慕臻就在一旁等。倏尔两只尖耳朵各个方位听辨声响。顺着一条路小跑,临近声源,反而伏身审察环境。许慕臻一看它视线的中心,顿时明白。 那是一座六间并堂的两层竹楼,高脚竹楼底层饲养了数只肥美的元宝鸡,上层是人居住的地方,门窗、栏杆、楼梯都是竹木制成,内室宽敞,甚至还有阳台和走廊,人字形屋檐檐角四翘。此栋竹楼匿于山中一隅,清净安宁,不与岁月相扰,的确是桃源佳处。小狐狸目不转睛看着铿锵正步的鸡,看得垂涎三尺。一高一矮两人走出竹楼,远远瞧见许慕臻,登时一骇。 矮的驼背虾腰,拄一根木头蟠龙拐,须发皎白如飞流直下的瀑布;高的虎背腰圆,体魄熊一般雄健壮硕,脸庞、须发和所有裸露的皮肤都像淬火的烙铁。他们是苍穹上明亮的星辰,江湖传奇的师兄弟,不过此时头顶烈日,他俩瑟瑟发冷。 “师弟,光天化日下纸扎铺的童子飞出来了。” “他盯上咱俩了!” 许慕臻的蓝孔雀服沾上暗沉的绛、尘土的灰,脸上淤红青紫,远看确实斑斓得诡异。他动了动,两个老人大叫着抱到一处,频频往后缩,跟正屋出来的人撞了头顶头,里面的人好不气愤地骂道:“老不死的!” 许慕臻听声音耳熟,但这句话挺短,想不起是谁。屋内人没露面,屋外两人手舞足蹈地描述地府新招进来的蓝无常,屋内人越听越乱,不耐烦地让他俩赶快闭嘴。从里间走出个背竹篓的农家少女,习以为常地含笑旁观,走下木梯的不一瞬,笑容凝固,手里的小锄头已护在胸口,她使劲眨眼睛。 许慕臻一眼就认出她,想的却是怎样装不认识。她看重外表,必然不乐见邋里邋遢的样子,他掉头走开,双方都有台阶下。他说服自己,这么做多么合情合理。 但他根本不这样想! 他想的是,她现在一定失望透顶,恨不得没看见,冷冷的白眼会让他沦为尴尬的笑话,所以他在被拒绝前先逃离,在遭受伤害前先撤一步,就能保全那份卑弱的尊严。桀骜冷漠的外表下,是他对自己毫无信心。即使足有令人一见倾心的魅力,内心却时时刻刻为自己的匮乏而煎熬。他怨怼命运给予得太少,又矛盾地觉得自己什么都不配。 “漂亮阿兄!”小容兴冲冲跑来,一凑近就闻到他身上死尸与陈血的腐味,皱皱鼻子,毫无顾忌地问:“你想洗澡吗?” 于是许慕臻坐在竹屋热气腾腾的木桶里,三扇书画屏后是小容收拾出的衣服,偶尔越过屏风为他添续热水,目光趁机往结实紧绷的臂膊和胸膛打转,还居心叵测地问:“阿兄,搓背吗?我技术可好了。” 许慕臻:······ 屋外三人正窥听里面的举动,小容一推门,他们装成抠手的、望天的、拉扯小狐狸不准它吃鸡的。小容羞答答地提起背篓跑向树林。旭日从篁林射入的一道光照亮竹屋的匾额,匾挂歪了,题字却潇洒自如,上书“无不斋”。 三人嘈嘈切切的议论,一字不落地飘进许慕臻耳朵。 “小容合当婚嫁了。” “她有婚约啊。” “你那好徒孙?五岁薅秃一只瘸鸡,十岁上树偷鸟蛋摔折条腿,如今凭着他父亲的家财横行霸道。你把这么滩扶不上墙的烂泥糊给小容,你的良心不痛吗?”说这话的正是一张嘴便叮得人满头包的张果老。 “你看得上谁?”答话者不屑,忽而又道:“你瞧上纸扎童子了?” “那是个小白脸!我可不喜欢!”声音如洪钟,最低沉粗犷。 “谁问你啊!”张果老抛出一朵吃尽的莲蓬,扔他身上。 “师弟,你我青城山修道时不睦,原来是因为我比你白俊。” 红发老人眼睛瞪得滚圆,张果老抢先替他骂道:“好不要脸!” 舍内没有许慕臻合适的衣服,小容为他找出一套不知谁的旧衣,黄色长衫,白布单裤,金纹白靴。衣服有开缝的针线,但不妨事,且熏了茉莉香,提神解抑。 屋外人正逗弄小狐狸。每当赤狐就要擒住鸡崽,他们就伸出一截杨树枝将鸡崽护住,初涉江湖的幼狐碰上这样贪玩不讲道理的老江湖简直欲哭无泪,它奔向许慕臻,尾巴缠着白靴委屈得不得了。三位老人循着狐狸尾巴尖儿上的白毛看去,从金纹软靴,到吴带当风,眉 13. 无不斋(2)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无不斋的三餐均是红发老人操劳,许慕臻虽被默许住下,但最不得他喜欢这点,饭桌上可见一斑,许慕臻面前仅有半碗汤面,且肉菜碟子离得最远。红发老人却想不到小白脸所在的饮牛津以酷烈闻名,跑江湖的日子又朝不保夕,这荤素搭配的六菜一汤实属平生难见的华宴,许慕臻明显愣住了。就他发愣的微小反应,席中者各有所想:小容以为他饭食不够,拨出自己那份匀他;张道人认为他必定看出亏待,心中愤懑;红发老人认为这臭小子嫌弃饭食简陋,看不起他的厨技;银发老人正相反,唯有他猜中许慕臻为久难见到的一顿饭,百感交集。心中所想,倒映的是各自前尘往事。银发老人初别师门那些年,就和许慕臻刚出现时一样,寒酸、贻笑大方,那时施与他的一丁点善意能换到他一辈子铭记不忘。 小容将一碟鸡丝放到狐狸面前,幼狐头埋进肉丝,“吧唧吧唧”吃得最香。 银发老人摸了摸师弟一头缭乱干枯的红毛,“小畜牲多像你。” 红发老人薅开那只手,那手灵活掠起,红发人只抓下一把赤毛,立刻抛进银发老人碗中,把离对方最近的腌鹿肉夺走,银发老人推挡横挪,又将腌肉勾回来,胜方吃得腌肉盆干碗净,悠然道:“抢别人的怎么这么香?” 红发老人的窝囊气亟待发泄,空碗碟向许慕臻一推,“你洗碗!” 许慕臻点头,再想夹菜,红发老人暴躁地吼道:“叫你洗碗!” 小容:“阿兄还没吃完呢。” “我再说一遍,洗碗!” 许慕臻嚼着最后几口,收起碗碟打帘向后端走,小容不乐意地弃了筷箸。许慕臻不仅收拾妥当,还把灶台打扫一遍,明净得能照出人影,银发老人和张道人当即由模棱两可的态度转为邀他长住,红发老人怒发冲冠的模样稍稍恢复到人色。许慕臻为收留之义而承担做饭的重任。往日在饮牛津,和高向出任务亦全靠他,做饭虽不在行也过得去。且一屋子的人都表示不挑剔,只要不用沾阳春水,吃死不怨。 晚饭是蒸猪肉、炙野菌、芋头、粟米饭和藿汤。猪肉浇上蒜汁蒜泥,佐以豆酱,再用出炉的面饼卷裹,香气满溢,入口鲜嫩。他的做法并不讲究,只是做得多,熟知食材在哪种火候以哪种佐料更有滋味。银发老人握住他一只手,热泪盈眶,“你住下来,住下来,从此你就是无不斋必不可缺的人!” “攒够钱,我会走。” 张道人塞给他一份卷饼,“咋还说走呢?见外!见外了!你能住一辈子!” “你走哪去?”红发老人粗声嘎气地问,他还是不喜欢许慕臻,但留他的理由是一致的。 “扬州。” 银发老人嗤道:“扬州有什么好?你非去的话,我陪你。” 张道人挑拣饱满玉润的菌子,尖声笑道:“你去!我等着看场好戏,看看许寄北见着你什么反应。” 许慕臻的筷子磕到桌面上,但三老乐此不疲地谈论旧事,充耳不闻。银发老人念起江湖闻风丧胆的大名,一向顽劣的态度换而为感慨,似怀念一位阔别经年的友人,苍老面容的每一道褶痕都隐藏不同的心绪。 红发老人拆台子,“人家未必想你。” 银发老人扁扁嘴:“我不信!” 张道人慢悠悠地吃完一整碟菌子,“我没告诉你俩,他是饮牛津弟子吗?胖馒头的同窗,叫许慕臻。” 银发老人一听,立即邀宠似的指着自己的鼻尖说道:“许寄北跟你们提我了吗?我就是威风八面海内名扬普天之大舍我其谁的——明石散人!” 许慕臻没有反应,不信而已。 明石散人撩开宽大的衣袖,搔首弄姿地捋了捋白练长髯,隔空比划几下拳脚,“必须让你见识见识老江湖的风采。走,过两招!” 小容端着碗细嚼慢咽,此时说:“刚用完饭,不利消化。” 明石散人双手叉腰,吹胡子道:“习武之人吃石头都消化,没那么娇气,出来!” 许慕臻见他如此较真,打算对付几招。白发老人身形枯瘦,伛偻曲背,硬是靠拐杖扭出不和谐的步伐,可当老人催动真元,连番打来,灼烈真气如腾空火龙威势不断,许慕臻才知他话里也有七分真实。强攻如果急促刚猛,往往后劲疲弊,难以久长,许慕臻只道熬过他一轮急攻便可转危为安,谁知白发老人居然连续攻出五套拳法,在看清他的弱点后拳头如致密的雨点叫他无可遁形。可以见得,无论功力、招数,这具老迈而畸形的躯体都远在他之上。许慕臻改变战术,故意露出空门,老人无视陷阱,又嚣张欺上。许慕臻被压制到八十式才摸索出一点门路回击。二人在院内空地叱咤呼喝,无不斋人和畜十几双眼睛静悄悄地看。 过手一百招,看客懈了,倚门而坐的小容捻着药草书页,偶尔瞥一眼。明石散人也觉得到了收手时候,放出悦离神功第三式,功力才六成,唬一唬年轻人便罢。 许慕臻全力张开的真气屏障被一焚即逝,烈火被他收掣的气息卷挟,灌入他体内。终日畏寒的躯体注入温热气流,令他百穴舒畅。那股真气没有摧伤他,反而与他体内真元同化。明石散人望着毫发无损的少年,惊疑得瞪大了眼,又好奇又忌惮地挨近他,“你何许人?练的什么功夫?”屋内二者久等不到许慕臻被震翻坠地的声音,出来看看。 两股真气交锋,唯有强弱之分,式微一方必定内伤。悦离神功剽悍,对练功之人亦搜刮至尽,以功力之烈,许慕臻竟全须全尾吸收了烈火真气。无人能在悦离神功面前做到,许寄北也不能!张果老镇定地咬了口绿李,“再来一次,让我看清怎么回事。” 明石散人向许慕臻一招手,“我出八成功力,你仍以刚才的力道应对。” “阿兄也许受伤,太师父仍以六成功力为好。” “好吧好吧。” 矫游赤龙以迅疾之势飞舞,再一次曳尾潜入许慕臻体内,红光过后归于平静。张道人围着许慕臻盘算了一圈,也是满腹狐疑,“痛吗?” 许慕臻摇头。 “运功,告诉我什么感觉。” “暖和,功力稍长。” 张道人切脉说:“气息比以前舒活。”他走向明石散人,得意地顺过乌黑美髯,“我的猜想,一点不错。”他青袍一挥,“都进来。”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对位相存,水为坎,火为离。 “悦离神功偏重离卦,必致走火入魔,我早先对你说过,世上当存一门坎卦的功夫,与悦离神功调和。阴阳一遇,盈周济亏,所以离火自动充入较弱的坎卦中。”张道人转头向许慕臻说,“你再瞎练只会走火入魔,你师承于谁、怎样学的,说出来,我们或可帮你。” 许慕臻曾向李庄姜允诺,有所期诺,纤毫必偿。他守着不讲。 三位老人一齐在他脑袋上猛敲一记,轮流讲天地玄黄的大道理。张道人激动地指着自己胸口:“我救过你一命,还能救你第二回,你不信我?” 明石散人拨开他俩,嚷道:“听我说听我说!”声音堪比天雷滚滚,其他人捂着耳朵群鸟散状,“若你的功夫与悦离神功同源,你不可能独自突破第三重、第五重及其后每一重。与我相反,即使炎阳夏日你亦感到砭骨寒彻,甚至瑟缩倒毙;若你并非如此,权当我们仨说了段疯话。” 字字未卜先知,描述出许慕臻的感受,许慕臻却思索:悦离神功当真这般,明石散人却如何 14. 新故旧(1)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小容脱兔一般往绯衣妇人怀里钻,哭唧唧地把小狐狸家讲了一遍,妇人轻抚其背,不时瞪两眼许慕臻,跟防贼似的。她是小容的娘亲,撞见陌生男子猥琐地抱着自家女儿,当娘的都不会淡定。 她就在无不斋升堂提审,吓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命许慕臻一字不差地讲明白:怎么认识,识得多久,做过什么······ 小容回忆:“阿兄曾与我在山里共度一夜,我还帮阿兄洗过澡······” 许慕臻一贯波平如镜的表情乱出粼粼漪波,“我什么都没做,你想害死我?” “怎么没做,阿兄你忘了吗?”小容脸上是受伤的表情,“你还摸······” 许慕臻想也没想捂住她的嘴,然而拙劣的遮掩更像真有其事,妇人拍桌子跺脚:“摸······你摸······”温顺懦弱的妇人气得对不上话。许慕臻百口莫辩。 小容慢吞吞补道:“摸黑找路。” 误会澄清的过程异常崎岖。 妇人执大邑烧瓷的白碗吃了三盏茶压惊,那颗呼之欲出的心才捺回肚子里。她理顺心口,柔柔解释:“小容少孤,我又改嫁,心底总是亏欠她的,决不允许她出事。” 许慕臻望着惊魂甫定的怯弱妇人,碎裂的表情渐渐填补好缝隙,又端回那张无波古井似的脸。人在屋檐下,他不便问为什么挂念女儿仍要弃她改嫁,还是所谓的挂念不过一闪而逝的愧怍,怎敌夜夜酒酽春浓好良宵?对父母的怨愤不时跳将出来,他的心已在漫长的消耗中寒芜,唯独此事他不谅解、不宽容,并且敢说没人能要求他谅解宽容。诸般诘责,看似为小容,实则为他。 “外子姓孤,你可叫我孤夫人。” 孤夫人荆钗布裙,檀晕妆面,云髻簪骨角钗,这素面穿戴更凸显出左右成对的金步摇,翠玉镶嵌,曳转生姿。眉目圆融和蔼,禀性恬淡如风。灶间忙碌时,她问许慕臻可有家人在,许慕臻不知怎么讲,缄口不言。他者看来这是多么失礼的行止,妇人却无怨言。 “第一眼见你真吓住了我,不是小容的缘故,你长得真像······”她叹了声气,“一个名动江南的美人,如果她有子嗣,算来差不多你这般大。” “孤夫人说的是燕九岭。” 妇人点头,“看来有别人说过,你太俊了,难怪小容缠你。” 许慕臻握着削到一半的芋头,沉声道:“夫人能否告诉我,她是什么样的人。” 妇人隐隐猜到他和燕九岭不同寻常的关系,只挑拣了好话说,“她张扬灿烈,像一团火焰,走到哪里都众星环拱,不仅因为貌美,更因亲善的本性,才子羽流,但凡说过话即成朋友,她常常急人所急,颇具侠女之风。” “她真是这样的?”这是许慕臻听过最好的燕九岭。 孤夫人点头。 “夫人也是她的朋友?” 妇人愀然半晌,目光游离无定,缓缓道:“你为什么不去问她?” 许慕臻哑然。 “前尘往事,我已不再介怀,但非一笔勾销。我尊她是奇女子,至于别的,她也未必在乎。”显见得她与燕九岭并不交好,但她质洁,不出恶言。她描绘的燕九岭是许慕臻听到过最美好的。 “想必孤夫人也认得周采官。” 妇人闻言否定:“不认得。” “不认得?”许慕臻惊讶,“至少听过名字?” “不曾。”孤夫人笃定。 “他是饮牛津的曲直使,随扈许寄北。” “我只知道饮牛津的许寄北与柳五。” 孩子总巴望父母是最好的,因此被孤夫人忽视的周采官让许慕臻油然生出惆怅和酸涩,他此刻觉得周采官很好,严慈相济,稳重如山。当初迫于某种苦衷不能相认,似乎也可原谅。要是能阖家团聚,也有处无不斋这样的竹楼,此生足矣。 小容正一匙一匙给白狐喂米浆,慕慕给妹妹舔毛清洁,许慕臻不解:“你为何不与母亲一起生活?” “我自小跟师父太师父更自在,他们也觉得有婚约的两方不要过早住一起。” 许慕臻冷笑:“跟薛敢?” 小容笑道:“阿兄我告诉你一个饮牛津都不知道的秘密,薛敢阿兄的真名叫孤必痕。” “他的事我没兴趣。” “对我继父也没兴趣吗?” “我为什么要有兴趣?” 小容:“我继父叫孤城仞,是摘金钩的二代掌门,摘金钩是唯一能与饮牛津抗衡的帮派,痕阿兄生即富贵,才那么作威作福。” “我入江湖才知摘金钩至今仍存,饮牛津里很少传它的事。” 小容抿唇笑:“不是饮牛津不传,是泉州不传而已。说真的,那边太荒凉了,果品铺子都没几个花样。”这倒不失为衡量都邑兴衰的好标准。 “摘金钩得六韦花襄助,声名鹊起,钱也不缺,饮牛津高冷惯了,要维系令名恐不容易。” 许慕臻同时想到薛敢和湛谦,一头暴发户的猪竟和清风明月的公子平起平坐,画面浮现就令人作呕。他瞥向小容,心忖她倒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摘金钩飞黄腾达岂不好?你嫁过去就是教派夫人。” 小容顿了顿,惊愕得好像从未想过这层意思,许慕臻将她的细微变化观察了个从头至尾,即刻被她刺激到,“痕阿兄和我明明处处不及你,却因为出身优越而比你顺遂,你难受吗?” 许慕臻默然以对,心底不平的怨声在一片死寂里更显嘲哳,连对高向都开不了口的想法,被小容一语道破,神定之后他竟不觉得羞愤,这粒埋藏已久的种子终于冲破泥层,仰头看看清纯世面,让他松了口气,即使认识到自身何其鄙贱,却仿佛能为存在而坦然。承认,才是嫉妒的出路。 小容心思蛊动,说:“我师父张果受封朝廷的银光青禄大夫,太师父明石散人和太师叔赤毛魔闻名江湖老幼皆知,继父是摘金钩掌门,义父是六韦花庄主,母亲则是天子蓬莱宫右教坊的乐 15. 新故旧(2)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小容说是她不对,医好了你,还求我传你悦离神功。 “我告诉你,不管她说了做了什么,我决不允许你欺负她!”他说不了几个字就狂拍桌子,竹楼瑟瑟发抖。 许慕臻哂道:“她如何都有人宽宥,我却没有而已。” 明石散人按他的头往墙上撞了三次,孤夫人端容失色,哭道:“师父!” “她冲龄丧父,母亲改嫁,被同院孩子欺侮也不告状,后来那孩子生病仍给他诊治。这屋子下的鸡兔,都是她采药途中捡来受了伤的。她能说什么,让你骂得这样难听? “我答应她,不杀你,且传你武功,你明天就爬起来学,学完滚——!” 许慕臻摔下被子,一刻不想呆下去,“我现在就滚,不劳前辈费心。”他忽略了孤夫人噤声示意的口型和满脸焦灼,果不其然,明石散人吼得更响,摔得翘头案三彩柜月牙凳七零八落。 “休想!学傻学疯学死了,你也必须给我学!” 孤夫人等他走后才悄声说:“师父练的悦离神功走纯阳邪绝之路,真元亢盛外张,一旦脾气上来就杀气腾腾。我们全都受过好几次,外子是他第二徒,差点死了四五回。你莫放心上,令自己苦恼。” “小容说错全在她,要我务必留你,否则她歉疚难解,会永远遗憾。”孤夫人侧坐床畔,压住他挣脱的动作,“孩子,伤要养好。我来时山下闹流寇,六韦花山庄的仆役四处拿人,你现在铤而走险,不如接受我们赔的不是。”她说话拿捏分寸,明明来的路上已知六韦花山庄拿的人正是许慕臻,并不点破。这些时日她观察许慕臻品格不劣,才默许小容与其为伴。 许慕臻喉咙哽咽,泪水颗颗滴落。他梗着脖子,头扭到另一面。 孤夫人给他敷药裹伤,饭食特意照料,叮嘱他明日早起去庭前,他说什么你做什么,便不会激怒明石散人。 许慕臻寄人篱下,顺其意在庭前恭候,明石散人见他鼻青脸肿,知他皮肉伤还远不及内里严重,只传授他两重心法口诀。明石散人授完心法,白日便不会出现在无不斋。孤夫人说附近有一座小观,由摘金钩修建,他们常去清修小住。明石散人看似不挂心,其实仔细掐算过许慕臻康复的日子,稍好些才赶他练招式。有他之前一场大闹,仅剩的两人谁都不敢说“不”字。 明石散人外出,整栋竹楼都恢复了生气。孤夫人将她丈夫的黄衫改得更符合许慕臻的身量,门外“嗒嗒”叩响,许慕臻向窗外探去,竟见到沈呈华一身银灰鹰纹缺胯衫,提着一柄宝蓝流苏的银鞘佩剑,正向他的窗子看过来。许慕臻诧异不已,沈呈华则反应平静,“我侦查时发现了你的足迹,六韦花捉拿你的事也有耳闻,不过你怎么在这?” 许慕臻将所有经历道来,才问:“你为什么会在此处?” 沈呈华确保孤夫人不会听到才开口说:“教主与吐蕃互市,离此处不甚远,另外避人耳目,他要安全接回自己的女儿。” 许慕臻疑道:“教主有女儿?” 沈呈华猛一拍腿,“谁想到?瞒了许寄端这么多年,直至润下使病逝才接回来。送迎卫队出岔,现在浪穹诏使团不知去向,教主命影卫来寻,按照车驾的辙印来看最后停在这附近,我才敲门碰碰运气。” “长什么样子?” “教主没见过。唯一凭据是她身上有饮牛津润下使的玉牌,刻着隶书玄武二字。” 飞鸿一掠,雪爪留存,许慕臻因玉牌非凡特意着眼,原来三七捡到的竟是许寄北的女儿!他把三七的样貌详细说给沈呈华,“如果真找到他们俩,别把三七带进来,他是不懂武功的普通人。” “你放心!”沈呈华欣然拭掉额头汗水,“好找了!我来对了!” 沈呈华喝光水青茶壶的峨眉白芽,说道:“教主接回女儿不是巧合,他的养子许玉薤加冠数年,分舵年轻人逐渐冒尖,天选要开始了。” 饮牛津的三场试炼:第一场决定存亡,第二场区分术业,第三场名曰天选,筛选各分舵最杰出的年轻人,前往扬州竞夺雌雄,胜者可担任长老、护法、舵主等职,败者则可能死于非命。这场试炼将荣枯划归两端,能笑到最后之人既有实力又不乏运气,故称天选子。天选,是上天指明骄子的谶言。许寄北亦是通过天选,荣登大宝。 “你的打算呢,许慕臻?” “我要去扬州。” 寻回娘亲,再问问周采官,愿否一家人团聚,弥补缺失的那些年。他没有把握地问:“你觉得,周采官会离开饮牛津吗?” 沈呈华不假思索:“怎么可能?” 许慕臻听他说:“他必定希望你在饮牛津有一番作为。” “你能联络到他吗?” 沈呈华皱眉:“风险大,没有重要事情最好不要······” “阿娘不见了。”许慕臻埋下头,不敢触碰对方探询的目光,临行前沈呈华应承下,“我尽量试试。” 广寒功是悦离神功的对家功夫,许慕臻凭借原先的底子本以为事半功倍,可一个月过去,较明石散人当年同等时间的成果差了一半。当他以为明石散人会对此大发雷霆,老人却平宁冷静。既望,小观里的道姑匆匆赶了一路,见着庭前熟悉的明石散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居士,您快去观里,赤居士捆着小容抽鞭子,要打死人了。” 狐狸兄妹一齐探头探脑,滴溜溜瞧看她的玄衣和拂尘。 小道姑少不更事,把自己看到的一头雾水的事全讲出来,“今天观里来了个从未见过的姑娘,粗衣布裤的,求些治病救人的丹药,您知道观里常来这样的穷人。问她什么病什么症状,她支支吾吾。小容说不清楚就不施药,否则是害人。那姑娘说什么也不走,且不肯把病人带来,小容只好随她出诊。三个时辰过去,未见回来;赤居士坐不住要去找,小容却回来了,带着笑脸,把前前后后讲了一遍,我没细听,再出去看时赤居士已经把小容抽得浑身冒血,竟然问,‘小容在哪?’倘若您再不救,她······” 小道姑不谙江湖,无不斋里的人可都有趟刀山血海的经历。赤毛魔定然发现端倪,认定小容是假的。孤夫人和明石散人立刻动身,许慕臻同往,“先前我也有错,让我见她一面。”这些天他静心反思,小容伤了他的尊严,他反唇相讥何尝也不是?他能学到明石散人的功夫,有小容的面子,这一点总不能忘恩负义。 无为观小而俭朴,却坐落山高处,将近垂直的上山台阶砌了齐整的九百九十九级, 16. 新故旧(3)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许慕臻揣摩出大概:她想找最弱的下手。明石散人和赤毛魔绝非泛泛,张果老仙风道骨,这当中好对付的就是孤夫人和许慕臻。前者不好相与,那么年资最轻、武功最弱的许慕臻成为优选。 假小容穿着本尊的胭脂红樱花薄绸衫、三色线鞋,双鬟垂髻,别以珠簪,玉跳脱戴在她腕上正正好好,原本在小容手上大了一圈。许慕臻背起假的,不免回忆饮牛津的山夜,天真的小姑娘伏在他耳畔叽叽喳喳。狐狸兄妹紧紧依附在主人肩头,骤然被不速之客占了位置,慕慕狠狠嗅了嗅她的气味,落地自寻方向,往东北去了。便也不需假小容指路,她喊了半天全被当成耳旁风,众人跟着慕慕找到山洞。洞口有一垛吃净的骨头,夹着几簇染血的赤毛,更有鲜明的狐尾巴佐证,慕慕停在此处哀哀狐鸣。原来它是根据受害族人的气味指引,寻出一条道路。洞身阔达,能遮风避雨,外围还有草木合抱,幽邃隐秘,坑坑洼洼的地面被碎石填得平整,两扇大蒲叶正在接洞顶滴漏的林泉。 石洞一东一西蜷缩两人,竟都是许慕臻的相识。东面的浑身僵硬,冰霜覆面,寒气还在叠加,忍耐着不出声,那破衣烂衫分明是三七;西面的体格娇小,两条赤裸的细腿从盖在身上的紫红交襟大袖长袍底下伸出,袍下人滚转翻身,嗓子哭哑,声如裂帛。孤夫人上前掀开一点袍衣,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小容整张面皮被剥去,夏日蝇虫多,顺着血腥味落到血肉上,嚣张蚕食。这几个饱经沧桑的江湖客,为世间惨剧还能更暴虐而震惊,为受伤至亲的痛苦而苦痛。明石散人连忙抱起小容。 假小容趁此间隙抓向许慕臻,“解药!” 许慕臻勃然大怒,回招少有的狠厉,“你去死吧!” 张果老抓向假小容:“把我徒儿的脸皮还回来!”他的手扣住假小容的头,但扯不下脸皮。 许慕臻道:“人皮面具这么短时间内做不出来,她用的易容术。” 假小容尖声一笑,掷出一口破皮囊,“想要就给你!” 张果老关心而乱,接住了皮囊就放松了对她的挟制。鬼虐召的毒素曼延到她四肢,她全身发麻,跛着腿脚逃向洞外。许慕臻大喊:“先别······”阻止不及,张果老已解开囊口,一只黑蜘蛛攀援爬出,幸亏张果老丢得及时才没被刺伤,但也因此大量蜘蛛紧随其后汹涌奔出。这种黑蛛身上有个亮黑的球体,当中长着沙漏状的猩红斑记。当怒海涛涛的黑蛛涌来,血绯的斑记似监视的眼一齐打开,罗刹般凝看。赤毛魔撩起火把,不少蜘蛛被烧死,但更多者四处觅食。明石散人保护小容率先撤出山洞,孤夫人捎带上三七。余下三人尽力摧大火势,消灭乱窜的蜘蛛。一旦这些毒物潜入山林,生灵尽殁,连山下村庄都不得安宁。 无不斋,小容回到自己的匡床上,疼得手心胳膊都是汗水,原本素净的脸一片血红,两只眼睛痛苦紧闭。张果老喂她服了酒和麻沸散,令她暂时睡去,向众人说道:“我要清理创口,缝合止血,准备砭针、镊子、剪刀和桑皮线,烧开水!”孤夫人立刻要去翻药匣,被张果老拖住,他难以开口,但情况危急,他拿眼睛逡巡孤夫人和许慕臻,“小容需要新皮缝在脸上,从年岁考虑······你们俩合适,为以后的外观,最好是一个人捐所有皮。” 明石散人插嘴:“我为何不行?” 张果老烦乱地摆摆手,“你那老皮缝上,小容得变成什么样子?”姑娘家定是爱美的。 孤夫人摸着自己的脸,神色为难,她犹豫说:“用我的吧。” “你有难处?” 孤夫人掩面而泣:“什么难处也比不上女儿的性命容貌。”然,她是宫廷乐官,兼任教派主母,颜面于她也是甚难放弃的。 许慕臻瞧着孤夫人凄苦,心底异常空寂,在她一阵压抑的啜声后说:“我来。” 张道人喜道:“你真的愿意?”他觉得,许慕臻与小容年龄接近,是最佳,年轻的面皮愈合也会较快。他未敢强求,毕竟非亲非故,小容固然待他真诚,可也没笃厚到命的程度。 而许慕臻之所以同意,为的是填补悦离神功的人情,习此神功是全武林人的夙念,他的运道中有小容的功劳。明石散人殷切地握住他肩膀,浊泪洒洒,“好徒儿,好徒儿。”原本最不能与他好好说话的人,一改态度。许慕臻与那只苍老的手交握,忽而想,若躺在病榻的是他,可会有属毛离里的一幕? 开水传进内室,除了张果老和许慕臻,大家都默默退出来。月淡红晕,星光含水,此夜漫长无尽头,屋内人于生死边缘徘徊,屋外人在恓惶里泅渡。 张果老端来一碗麻沸散,叫许慕臻脱衣裳,许慕臻问:“做什么?” “取皮。” “不是取脸上的皮吗?” 张果老失语,而后出口刀人:“这种法子救小容,我跟妖女有什么分别?”不过,许慕臻错以为割面皮换给小容仍愿应允,更彰显出天性赤诚,若他未生养于饮牛津,必是浊世中的清贵公子。道人以和缓些的语气说:“腹股的皮肤易生,施受双方好承受。只是小容需要的皮面大,分多次取,后续还需一两台手术。” 麻沸散药效发作,许慕臻茫然地听到镊子、剪刀和莲花盆碰撞的石器声,人仿佛飘到意识的对岸,遥遥望着这一端的自己和小容。梦里,小容捧着脸哭,十指指缝淌出朱红的血汇聚成小池,许慕臻想安慰她,走近后,水池浮出一张陌生的瓜子脸,神色时而怯弱时而恶毒,听不清叽里呱啦地叫骂什么。许慕臻头疼欲裂。张果老做完手术,点上安魂香,噩梦终于消散。 明石散人跌坐庭前,抱头呜咽,“之沂,之沂,对你不起啊!” 张果老疲惫地踱出来,揉揉胀 17. 新故旧(4)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张果老得意扬扬,“老道今年七十古稀啦。”与预想相距太远,许慕臻一惊未平,又吃一惊。明石散人瞧友人鼻孔朝天的模样,酸溜溜地笼起两袖翻了个白眼。 张果老开心了,就爱消遣别人,“你再猜赤毛魔!” “五十岁。” “六十!” “赤前辈是明石前辈的师弟吧?” “他们是按拜师早晚排序的,想不到吧?”他捉弄够了,心满意足地去配药。 许慕臻已学至悦离神功第三重,与广寒功第三重相反,他轻轻松松学成,内功增长亦使他剑式身法更迅猛,只是,先前的冷感为一股无由的火气取代,常常令他浮躁难以自抑。 “是了,这正是悦离神功的反应。”明石散人点头,“张果料得不错,往日你在水坎,现今移位火离,总不平衡,两样武功不偏不废,才好学。”同时证实,许慕臻所修的确是悦离神功的对家,他如何得到秘籍,明石散人想知道又不便问,先前少年已表明态度,他又有救小容的恩义,怎样不该再强人所难。 许慕臻曾反复研读广寒功的卷帛,默记无差,接连数日,他两功并行,废寝忘食。 那日一同带回的三七昏迷不醒,初时无人挂怀,待小容和许慕臻的情况稳定,明石散人才施舍几分注意。赤毛魔探他经脉,一股寒气冲撞,和许慕臻最初的症状肖似。三位老江湖大差不差地复原了他的故事,练了邪功导致病重,妖女本替他求医,不知怎的半路改主意假冒小容,也舍弃了他。 “他功力尚浅,把这股任意妄为的寒流催出即可,性命无虞。”明石散人伸出一掌与三七相抵,绵绵不息的阳炎吸食了寒流,不仅三七,明石散人的气理亦平和下来。他的内力竟与三七的互相裨补,如同与许慕臻,好生奇怪。他摸了摸三七的衣袋,全身并没有修炼的武功图谱。 张果老拍他的手,“老不正经,你干嘛!他和妖女勾结,保不齐对我们恩将仇报,我叫毛驴把他驮走。” 赤毛魔:“有道理。” 灰皮小毛驴寻回无不斋,竟变作一匹长出赤红斑点的灰驴——它路途中蹭到不少血。张果老爱洁净,且受不得别人糟蹋他的坐骑,打了满桶溪水一边刷驴,一边骂遍了天下无德之人,还骂驴,嫌它憨头呆脑是头蠢驴。他咽不下这口恶气,非给心爱的蠢驴报仇不可。第二天一早杀将出去,赤毛魔向斋内的人招呼了声,便也出门。他们心照不宣,知道外面一准出了灾祸,应有人去处理,有人守护家中。 竟不料,张果老和赤毛魔数日未归。 “出事了······”孤夫人喃喃自语,丝帕绞得皱痕纷乱。 “再等。”明石散人固然相信老友的实力,可杳无一点消息让他不仅揪心,若非两个孩子正经历人生的不遂,他早去帮忙了。 过了一月,张果老和赤毛魔才带着一行十人车队回来,队首的黄骠马有一垛三花状的马鬃,许慕臻眼熟,定睛再看就找到那个替摘金钩传信的驿使,虽一面之缘,少年驿使却也记得许慕臻,抓着缰绳站在车驾上挥手,“哇,是你!”他开朗热情,跟朵向日葵似的不吝笑脸,朝着太阳。 许慕臻本只打算看两眼,被迫回了个招呼。两个不知姓名的人重逢了。张果老见了,扯起眉毛,“小榛子和小白眼狼怎么认识?” 荣获赐号的“小白眼狼”大声笑道:“四海皆兄弟嘛!” 明石散人和孤夫人一同走出来,朗声道:“他见个石狮子都得聊几句,你还不知道他?” 小白眼狼连连称是,跳下车,毕恭毕敬地行稽首礼,“见过先宗主和主母。” “林琅,请起。”孤夫人将一行人让进屋,这些人中年岁最小的姑娘自觉操持起杂活,将毛巾、茶水、醋芹安排妥当。 张果老口齿伶俐,竹篓倒豆子一样全倒出来,林琅就在一旁吃醋芹,偶尔补充几句。 “益州闯进一伙黑衣人,四处劫杀年轻女子,山里的农户、猎户,村中百姓,连无为观都没放过,观里的老道姑陈尸荒野,四个小道姑全不见踪影。这群人武功卓绝,行动迅速,抓也抓不到,劫掠的女子不知在何处。” 明石散人问:“采花贼?杀过良民吗?” “还用问?有的一家老小死绝了。” 林琅笑道:“他们只劫十六七岁的女子,但有的当场放了,什么没做就是把人全家吓一跳。”即使说着残酷的事,他的好心情也不受影响。 赤毛魔说:“我们和孤侄子的人碰到一处,山上山下抓捕。可这群黑衣人突然销声匿迹,没有一丝线索。” 林琅浮出一抹邪气的笑,“谁知跟饮牛津有没有关系,饮牛津的暗卫一来,黑衣人全躲起来。” 他们不约而同望向许慕臻,但许慕臻倍感蹊跷,“你怎知是饮牛津暗卫?” “我有个表兄,正是教主暗卫,我能感觉他来了。”他笑得神秘而灿烂。 许慕臻知道暗卫搜救许寄北的女儿,是沈呈华透露给他;林琅远在益州摘金钩,怎么了解扬州机密暗卫的行动?他谈起心念之人,唇齿含英咀华,许慕臻因而多瞧他几眼,从对方背后看,林琅脖颈有一道寸深的旧疤,长度横贯颈子,足有指甲盖那么粗。这样一道伤,要了他的命也不奇怪,许慕臻想。 林琅感觉十分敏锐,摸了摸脖子上的疤,狡黠地看过来,“好看吗?” “······挺别致的。” 林琅笑呵呵迎向孤夫人,“再过八个月是英雄集,宗主请夫人回去主持局面,留下缤鱼照顾姑娘。” 孤夫人点头。林琅年少,武功也不上乘,却是孤城仞最得力的手下,不是重要事务不会劳烦他。采花贼尚且不明,又涌入饮牛津的影卫军,林琅要确保在一派缭乱中将主母安全送回正位。 孤夫人往内室看了看小容,便与林琅的车队一同下山,小容对她离去习以为常。父母组建新家庭的,往往对原先的子女不那么上心,孤夫人那么温柔解意还是忽略了原地等候她的孩子,直至那孩子也不生期待。 金秋九月,槭叶红燃,山 18. 水晶年(1)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入夜泠泠,俯见枯叶扫凝霜,落入风的漩涡,碎得更零零。 明石散人问:“这都三个月了,小容的脸还未痊愈?” 赤毛魔为了增添暖意,把交床放进堂内,往釜鍑加入葱、姜、花椒、枣、桂皮、橘皮和薄荷,等着水开。他又取下烤干的茶饼,用茶撵子擀碎,倒进越窑青瓷瓶。 张果老斜靠宝相花平台床,两目半闭,“新面皮长出来了,但她不肯拆麻布。” “保暖吗?” 张果老藐视地擦他一眼,“新面皮肯定和小榛子补给她的有差别,而且充血通红,不会好看的。她心里怕吧。” 赤毛魔把茶叶倒进起沸的开水,和作料煮成一锅茗粥,分给众人。 许慕臻无意听取,问小容道:“你几时拆布?” “再等等。” 自手术以后,他们同住一间,仍以竹帘隔断,与咫尺之人联榻夜话,有时穿过帘栊递给对方一盏茶、一枝花木、一盘果子。翌日,小容尚未睡醒,他绕过竹帘动手解麻布。初晨的迷糊劲儿过去,她意识到是许慕臻,忙手忙脚地推拂他,“别碰!” 许慕臻随话音而止:“我不碰,你自己拆。” 结果小容摸摸索索地又将麻布缠回去,许慕臻抢着动手,小容躲不开,急得跳下匡床,麻布遮盖了她的视线,她不知情地踩在狐狸哥哥身上,幼禽凄哀地叫出一声,弓身。 “对不住,对不住······”她冲着声音的方向一个劲儿道歉,殊不知慕慕早已叼着妹妹避到月牙杌子上。她稍为激动伤口即会撕扯疼痛,许慕臻扳过她的肩膀,“让我看看。” 这次小容没有动作,只是问:“能不能别再羞辱我?” 许慕臻愣住,她就缩成小小一团往后退。 “我是为了你好!”许慕臻也致气,手上蛮横强拆。 小容猛地一推,大喊:“为什么你就不能尊重我?” “你想脸烂掉吗?”他俩一声比一声高。 小容带着哭腔道:“你讨厌!” “不可理喻!”许慕臻甩袖走开。 许慕臻怎么能知道?小容唯独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丑态,仅此而已。偏偏割掉面皮的样子、结痂的样子,他都看到了,每次面对他更加无地自容。他生得天神一般俊美凛然,这些毫末的女儿心思,断不屑一顾。 他们俩好的时候倾盖如故,但一吵架互不理睬,三老唯恐同上次一样闹出祸事,都很谨慎地察言观色。许慕臻放下四字,豪气干云地出了门,至午方归,且带回一对珊瑚珠手钏,递给小容:“和好吧。” 缤鱼最先扒在门角侧耳。 小容头低下来,细声问:“哪来的钱?” “打几只小獐子卖就有钱了。”他穷惯了,可也不特别愁钱,横竖总有办法弄到几十文。 小容欢喜地将手钏戴上,艳炽的珊瑚珠同她浅金桃红绣襦正相配,天寒穿戴暖色添补些许烟火气。小容左左右右摆弄着看,把早上闹的气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抬起头,期待地说:“我也想吃獐子肉。” “那个费事,后天吧。” 缤鱼默默为后天不用做饭欢呼一场。 “慕阿兄,你什么都会。”简单流露的崇拜往往最受用。 许慕臻笑道:“我也想知道有什么是我不会的。” “生孩子!”尖利的啸声从窗外传来,缤鱼稍稍探出头,看见张果老和赤毛魔黑着脸蹬了说话人一脚,若无其事地逛到别的地方去。 “你该拆布了。”许慕臻坐到她旁边,“饮牛津有一种药液,生肌美颜,这瓶里有一次的用量。” “仅用一次不会见效的。” “此药具有毒性,用多了对身体不好。”许慕臻又道,“我的建议是一次也不要用。”但小容攥得紧紧的,心意昭彰,她是非用不可。饮牛津的确有这种药粉,但许慕臻只听说从未见过,他的药瓶里是寻常芦荟汁液。 “从明天,你不会再裹麻布了对么?” 小容没有拒绝的余地。 是夜,小容涂了药液,虽疑心不过是芦荟但还是美滋滋躺进柳絮绣衾,幻想明天拆布时变成人人赞叹的大美人,谁见都万分震惊、寸步不离,小狐狸争相亲近芳泽······这妄想催她头一次醒得比许慕臻早,披好襦衣便坐到镜奁前,摘下麻布后,她失望透顶。镜中人与先前的分别,是颧骨近耳处和两眉多添了线缝痕迹。她顿时气馁,打算将麻布缠上装不知情。许慕臻早打定主意,只要一见到小容的脸,无论何如,把所有能想到的好词倒出来夸,什么“玉承明珠,花凝晓露”“黛眉如烟,西子芙蕖”,他磕巴得像背书,连狐狸听了都恹恹趴在地面,但至少有一句出自肺腑,“恢复很好,比我想的好得多。”小容见他反复申说、字字恳切的样子,对自己生出几分信心来,“好像也是。”她不过一个早晨便适应了。 天行七曜,许慕臻也尝试了七日,他学不上神功第四重。前一日练好的会在第二日散尽,他尝试了多次无用才不得不把实情告诉明石散人。 明石散人拉上张果老、赤毛魔,三方坐诊,四人会谈。盛满的醋芹杯和滚烫的武夷茶备在梅花墨盒里,缤鱼做了玫瑰豆腐、山药糕和七翠羹,纷彩呈映,可口可爱。之所以派她来无不斋,正因为她料理汤水果子的好手艺,深得三老称赞,小容尤甚。 张果老吃净一盘山药糕才抹了抹嘴:“第三重神功是一道关卡,前两重尚可先后筑基,后面两神功必须齐头并进。万物共生之道,缺一而循环不继,你仍旧两功并举。” “之后的心法不在我手上。”许慕臻粗略读过,那时卡在第三重,并未用心,现在则捶胸顿足地后悔。 “没有其他办法?” “没有。” 赤毛魔问:“心法在扬州?” 寻图谱要回泉州,且以他背负的莫须之罪,泉州不接纳他,李庄姜善审时度势,必不会借出心法。 许慕臻回答:“我无法得到。” 明石散人捋捋长须:“我连传功冲关都替你想好,没想到竟然如此。神功与我一生息息相关,我却仍 19. 水晶年(2)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两姊妹展露疑色,面前的许慕臻风度款款,虽在尽力模仿三七的举止还是呈现出不同气质,和三七蹑手蹑脚的做派很不统一。不明所以的真三七回到家必定傻眼,所以许慕臻留下一封信,叫两姊妹等全家回来再拆。他在信中详陈阿奴的恶行,善良若被邪恶利用无啻助纣为虐,请他们勿再挂怀。 阿奴神志不清明,一路问东问西,听得出口齿弱化,问了也不过脑子。除了心口噙着一缕活气,跟墓木已拱的干尸无甚区别。她的可怜相直勾人心中的怜悯,许慕臻却尤为记得小容的前车之鉴,她下跪求药必也梨花清泪,但翻脸就能恩将仇报。饮牛津也有此等人,身世悲惨,算来可怜,而忘恩负义又实乃可恨。 义庄是人迹罕至之所,他把阿奴带到此处。 “小巫见大巫,你害人时应该想到今天。要是更早遇见你,可以为金蚕下家。” 他掏出一柄双刃匕,从下颌割皮,他一动手才知剥皮的门道有多深,运刃要顺滑躲避骨骼,削皮要厚薄均匀,且心理承受超乎寻常,他只剥下左脸一半的面皮已汗透全身,做不下去。阿奴当是熟稔地刮掉小容整张皮面,她究竟剥掉多少人皮才练出这手炉火纯青的技法?这一想法令许慕臻不寒而栗,小容的面皮也许还留在阿奴身上。许慕臻立即翻找袖兜,一只布包装了十几只瓶瓶罐罐、一沓人皮、一本旧书,许慕臻一概掠走。他同时看到玄武玉牌,不假思索地放回袖带,这样的佩玉易惹杀身之祸。 他起身欲去,最后看了看惨淡濒死的阿奴,知她试听模糊,更像一种宣泄地说,“你若真是教主的女儿,光凭出身就令多少人望尘莫及,本事却拿来坑害好人,让你活下去不定多少人遭殃,自生自灭吧!” 义庄荒僻,毕竟正常人都不愿和孤魂野鬼为邻。许慕臻将她遗弃此处,不存心她能活下去。但他忘了,幽寂荒芜之地是影子的窠巢。饮牛津的影卫之一秘密藏身棺椁中,从气息奄奄的阿奴身上搜出了令他们踏破铁鞋的玄武玉牌。阿奴得救了。 许慕臻尚且不知,还以为将事情做一了结。药罐让张果老眉开眼笑,旧书包着藏青粗布,布面的污黄破损记载了其阅历坎坷,布面里的第一页才是原本的书皮,质料竟是御贡级别的云锦,黯淡的两个隶书大字是“鬼坎”,扉页写道“仆与卉娘课书舞剑,品月评花,闲时冶游,寻常日多笑语至于倒怀。结缡七年,自以为人间至乐,亦无他耳。”下有二方图章,无法辨认。 他取来此书,本意是提防阿奴,但扉页数语出自肺腑,教人卸下心防,人们倾向相信,将情语置于卷首当是至性之为。留白一页,再翻,是武功心法。 许慕臻大惊,及至一丝不苟地读完前三章,终于敢确定,这竟是广寒功!李庄姜曾说名字是她师父任意取的,那么它原本的名字是—— “鬼坎神功!”明石散人读毕扉页,苦涩接道:“‘酒船三面皆设短栏,一玦月子当空,水阔天青,仆与卉娘小酌谈欢,息烛而眠。后三月,仆知当夜喜获一女,遂唤酒酒。’悦离神功扉首是这句,我多年默记成诵。” 赤毛魔说:“此人是一情痴。” “可我听小太史说,神功之主曾掀起血雨清洗武林,才至今人对神功所知寥寥。” 小太史是江湖人送的美誉,他们师徒代代撰写武林历史秘辛,形同天家修史官,因而得名。小太史杨丹曾加入摘金钩助明石散人救回弟子,功成之后云游四方,踪迹成谜。不止他,很多知心交一别几十载,生死茫茫。明石散人想到此处,感慨春秋,仿佛和老友相聚仍在昨天,一觉醒来烂斧寒芳。 张道人指着许慕臻的鼻尖笑说:“天道厚你。” “小榛子,再听我一言,这门功夫还当有另外六本。水坎、火离是对生的两卦,还欠缺天乾、地坤、雷震、风巽、土艮、泽兑,组成伏羲八卦。” 明石散人瞳孔精亮:“想都不敢想,但若真学成,该是怎样境界······”语气中满是对超然境界的神往心驰。 赤毛魔说:“我更佩服创作此功的宗师。”“是啊!”明石散人赞道,“光学习一部神功已花费我毕生,创造八卦神功的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伟才?”卉娘、酒酒,江湖中并未流传其妻女的事迹,无从寻觅。他忧从中来,“城仞便是听信你的假设,搞个门派寻找神功,我总怕他走火入魔。” “你不传他,他本有微词,人家自己去找,你还能拦着?”张果老怼道。 “你不也明白我终生之苦······唉,管不了他,他真找得到就由他去吧。” 张果老故意震惊,起到绝佳的讽刺效果,“你才发现?他管理门派结婚生子,哪样事服管?” 摘金钩是明石散人为解救弟子而临时成立,但明石散人不曾意图开山立派,达成目的后执意解散,是孤城仞反对,孤夫人说外子差点丧命的几次都是由于那次争执。许慕臻想到,薛敢与小容是继兄妹,孤夫人生下小容后再醮,那么薛敢是孤宗主与谁的儿子? “不知道。”张果老没好气地说,许慕臻以为他吝啬直言。 “不知道啊。”明石散人半是叹息。 小容偷偷附耳讲给他,“真不知道。太师父说过,某天继父抱回来个婴儿,起名孤必痕,那时继父未成婚,但痕阿兄酷肖继父,应当是亲生父子。这件事只要一提,大家全不高兴,索性装聋作哑。” 许慕臻配合地压低声音问:“孤夫人没有······就是说,他们夫妇没再······那个······”他怕小容伤心,问得含含糊糊。 “他们没有孩子。” 这个特殊家庭微妙地维持了一种平衡。 寒秋、隆冬、桂子、松针,悦离神功如升天祥龙吞吐日月,火光四野;鬼坎神功是扬波海凤调遣风云,青蓝冰花。明石散人未评一字,笑容已表露一切,赤毛魔跟师兄一样吝啬嘉奖,用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这是 20. 水晶年(3)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壬申年第三场雪,最大一场雪。鹅毛雪片纷纷而落,山居外静谧无人,鸟兽虫声愈发衬出幽邃林深。苍松大三抱,树挂悬成冰瀑,碎碎星子闪烁。若不是雪片密得教许慕臻睁不开眼,他不会偷懒不练功,挖了一树野梅栽到院子,揽窗可见。屋内暖炉炭火长时点着,顺便烤一炉梅花馅的酥饼,将梅枝上的雪融成水,煮最好的茶叶紫英,缤鱼做了银耳百合羹和蜜枣香藕。冬日围炉叙话,将尘世风霜肃杀严挡在外,许慕臻还是第一次做室中的看客,不必冒酷寒训练,且享用佳肴美馔,脉脉情温,都是他曾经渴望的,太美好得像梦一场,他不禁算计起几时梦醒、几时梦碎。 天晴起来,许慕臻、小容和缤鱼跑进山中打雪仗,堆出三模三样的雪人比美,主考三老偏私小容,胜利几乎没有悬念。这时缤鱼以晚饭威逼利诱,得到包括雪人在内所有人一致优评,逆袭制胜。 饮牛津在除夕前会举行一场祈福仪式,这便是唯一的节庆活动。而无不斋祭灶神、迎玉皇,基本上腊月下旬每天都有一项事,开始很耽误许慕臻练功,他不觉得搞这些有什么用,饮牛津不靠颂祷活下来,从不祈求。可三位老者两个女孩无不兴奋地讨论新年,他开始想也许这样活才是正常的,他逐渐体会其中的乐趣。 大扫除则鸡飞狗跳,三老不帮忙还捣乱,幸亏许慕臻强健能干,搬运整理的力气活儿全靠他一人,小容和缤鱼拂拭、洗涤。两姑娘腰酸腿软地坐下歇口气,许慕臻还在不停穿梭。缤鱼双手托腮瞧着,鹅蛋脸浮现红晕,劳累之余,兴许还有其他念头,“许郎君面俊,干活还爽利,姑娘好福气呦!” 小容捧着她的手:“缤鱼姊一定会嫁好郎君的!” “我啊······”她忧愁地叹气,家族世代为奴为婢,身契还在主母孤夫人手中,她的归宿不敢想是怎样才俊,能是知冷暖的男子已是得天之幸。 三老排排坐,也在注视家里唯一干活的许慕臻。收个徒弟附带半个总管,还行行精通,狠狠赚了。 当许慕臻看到小容门悬苇索,往竹门挂上两块画人的桃木板,他问道:“这是谁?” “门神秦琼、尉迟恭,保平安驱妖孽。”她指着上面花花绿绿的人物得意地说,“我挑的最俊的,多花几十文呢!” 除夕当夜祭祖。 张果老供奉四个牌位,其中三个写着张果的名字,众人习以为常,独许慕臻狐疑不敢问,张果老冷冷地说:“告诉你也无妨,这是我曾祖父、祖父和父亲,我们都叫张果。”武后下诏请的是祖父,明皇征辟的则是无不斋这位,他们乐道的长生传说原来是一家四代的延续。最后一个灵牌写的是杜汐恩。许慕臻问:“杜汐恩是人称‘疯魔任侠’那位吗?” 张果老目光痛极,初次露出苦笑,“对。” 六十年已逝,而疯魔杜汐恩的名号被中原大地的父母师尊拿来吓唬孩子,许慕臻就是听讲师的恫吓而拼凑出此人的生平事迹。他面目极其丑陋,有说像发霉烂透的毒菌子,有说像人从高崖跌进猪粪坑,总之是可惧可怖。不但丑,还恶贯满盈,他意欲染指亲生姊姊便将她安置在宅邸附近,聚众□□童男童女,胁迫民众赞扬他美貌且搜刮民脂,还屠戮一城百姓。可是张果老摩挲牌面篆刻的字迹,露出神圣虔敬之色,名字的前缀最长——大仁大善含弘厚德美男子。 明石散人祭拜的是父母、弟子和师尊无化道长。他亲缘浅淡,由师尊抚养、教以神功,师尊为他传功而内息出岔,羽化登仙。他对师尊的崇敬愧疚,比对弟子甚。赤毛魔祭拜无化师尊和名叫陈楚的姑娘,许慕臻猜是他青年爱慕的女子。小容祭拜父亲,许慕臻没有可祭拜的人,虽然娘亲和师父容赦不知去向,但仍有一线生机,这是他幸运的地方。 缤鱼敛衽拭泪,轻声道:“婢子可以奉个牌位吗?” 明石散人点头,赤毛魔即刻取来木头,削木成型,一向粗砺的嗓音放柔和了问:“写什么?” “慈母林姝之灵位,女黄巧巧。” “缤鱼姊本名叫黄巧巧?不过灵位上不写生者的名字。”小容用手帕替她擦眼泪。 “多年不用都快忘了,但等我见阿娘时,还希望她喊我这个名字。” 话未落,三老和小容赶紧“呸呸”数声,强迫缤鱼也必须啐几口。 “辞旧迎新,说吉利话。”张果老难得温和地叮嘱道。 饮牛津不讲究这些规矩,许慕臻又学到了。 香阁红烛炯明,焚香袅袅,各式佳肴饰以花木,为这一屋人费尽生前思量的故人,亦在长眠中迎接喜庆的新春之岁。 是夜守岁,缤鱼做了满筵点心,全屋人靠吃点心打发长夜。张果老提议射覆,于是缤鱼负责找东西,用布帛盖住,其余人猜。席中张果老和赤毛魔深谙易经占卜,明石散人次之,许慕臻和小容仅能通过形状猜测,几轮下来,张果老赢率遥遥领先,赤毛魔紧跟其后,明石散人、许慕臻和小容各中一次,夺魁的张果老独占了一整盘山药糕,眼睛眯得像狐狸兄妹饱食之后那么满足。 鸡鸣四更,燃爆竹。许慕臻依他们支使点起火堆,小容分他几筒竹节,大家隔着一段距离纷纷将竹子扔进火里,毕剥之声不绝,众星序列,泯然于熊熊篝火,人间的流美绚烂胜过九重天上。 他们享受往火里丢东西的快感,又搬出久不用的杂物一齐烧了。张果老摸出一架蒙尘的古琴,正要抛手做个漂亮的投掷,赤毛魔惊惶愤怒地抄住他,“给我放下!” 张果老也怒道:“叫嚷什么!” “放下!” 张果老冷笑:“这玩意儿束之高阁,跟死了什么分别?收着还占地方!” “我叫你放下!”赤毛魔双目眦裂,声如钟鼓恸天,许慕臻想起哭丧那夜,比起今时此刻还逊些气势。 张果老哼出一声冷气,不客 21. 水晶年(4)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明石散人鸿雁传书,告诉二弟子他们将要出席英雄集。往年孤宗主求他赏光,他理都不理。回信很快传至,孤宗主不光致谢,还请师父准许拜帖附上明石散人莅临的消息,且届时派林琅轩车来接。 张果老揶揄道:“他是做生意的好材料。” 明石散人拎着展开的信纸,苦笑回应:“我预料他会这么做,这些年才百般推辞。他处心积虑下一盘最大的棋,谁也不知他求什么。” 去当然去。但明石散人岂肯乖乖被安排,他和张果老先出发去会晤友人,赤毛魔携许慕臻、小容二人于清明抵达。赤毛魔自打找回青年时代的事业,已然物我两忘,怎会记得英雄集的日期?他撂不开古琴,令许慕臻和小容同去。 燕草碧如丝,秦桑低绿枝。胜日寻芳,因为身边人的存在,景色比昔年更韶美,午间落脚逆旅。茶博士提着毛巾,奉着笑脸转到桌上,甫一见许慕臻,呆了半晌,然后急急走回柜台。 小容扬高声音:“我们还没点菜呢。” 掌柜和茶博士诉说耳语,旁桌亦有人斜目而视,喧嚷的厅堂被时间漏了一拍,然后一响百应,几桌人同时冲过来按住许慕臻。 “你偷了六韦花山庄的龟甲洛书!从夏到春,缉拿你的赏金翻了十倍!”壮汉用两根粗粗的手指比划着,眼睛都亮了。 掌柜稳住众人,“既然是在此抓获,茶博士又立首功,本客店当分赏金。” “你又不是出力最多的!” “他一进门我就盯好他了!” 他们吵得不可开交,许慕臻面不改色地给自己和小容倒了杯水。小容怯怯地问:“阿兄,是真的吗?” 许慕臻转着手里杯子,摇了摇头。 小容道:“六韦花庄主为何抓阿兄?” “我看见他养一条虫子。” “什么虫子竟至于······”小容愣愣盯着他,“不会是······金蚕吧?” 许慕臻讶然:“你怎么知道?” “还真是。”小容挠挠鬟发,现出困扰的神色,“那是我给湛庄主的。”小容曾比照苗族养蛊术,另创一法,用露水、百花花瓣、银杏叶喂养一虫,时日多了通体金黄。到六韦花山庄做客时,湛庄主错认其为成熟的金蚕,重资买下。 “所以,那不是下蛊用的蚕王?” “那时山庄遇到麻烦,湛庄主寄希望于外力助他。我想,真的金蚕王实属毒物,还可能带来厄运,不如拿假的骗他。后来他渡过危机,我以为他已淡忘此事。” 许慕臻松了口气,“你解释给他听,免得他再喊打喊杀。” 小容却局促地说:“他买假蚕王的钱,我花没了。” 掌柜和食客谈好分赏,共同抓捕许慕臻。许慕臻左格右挡,掷出水碗一连撞开数人,趁他们晕头转向的机会,拉起小容躲出去。越靠近六韦花,许慕臻的麻烦越多,他找出一张人皮面具戴上,转身看到小容煞白的脸色,他知道凭小容的医学知识必能分辨出这是人皮,但更有把握她会不置一词。果然,她惨兮兮地咧开嘴角,无意揭穿。 他们入住客舍,小容一望门外,某个乱糟糟的脑袋缩回,衣裳的破边却暴露行迹。 “他怎么在?”小容心中钝痛,低声问。 “他跟了一路,”许慕臻叫小容跟着店家上楼进房,“我去看看。” 许慕臻一脚迈出大门,三七返身便溜,许慕臻拖住他的胳臂,“你找我吧?” 三七指了指他的脸,许慕臻解释:“易容。” “留下信带走阿奴的是你吧?你把她怎样了?” “她死了。我剥了她的脸皮,捅了心窝十几刀,撒了毒药。”许慕臻故意说得十分惨烈,逼他断念。 “你为什么那么做?”三七大吼。 小容的窗户正在头顶上,她忐忑坐在卷草纹圈椅里,听着对话。 “她满肚子坏水,你想被她害死吗?” “胡说!她没爹没娘,我也没爹没娘,互相照应有错吗?” 许慕臻像听到大笑话,“没爹没娘就能伤天害理了?” “许慕臻——”三七气得发抖,“你给阿奴偿命!”他两手掐向许慕臻的脖子,许慕臻仅用一只手就狠狠扣下他的脑袋。 三七早知打不过许慕臻,他痛哭流涕,“你怎么知道,我躲进山洞饿了好多天,受伤的她看到我,把仅有的一块馒头让给我。即使我找不到食物,她还是笑着,安慰我没关系······” “那是因为,对你好的人太少了。”因为太少,所有孤寂无眠的夜里,这点好都成了相依相偎的萤火。在饮牛津,万事非给他同样的好,后来发觉是别有用心。 许慕臻上楼来,见小容轻咬朱唇,绞着帕子,他颇觉心烦,依圈椅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水,他晃动碎叶浮泛的青绿茶液,向小容望了眼,偏偏跟小容眼神相碰。 “你杀掉阿奴了?”小容悄声问。 “她在荒塚。” 小容瑟瑟发抖,“那很难生还了。” 许慕臻就不明白,三七被利用不想她死,明石散人气愤至极也不想她死,小容身心俱创至今余悸未消也不想她死,那眼神仿佛罪孽重重的是他一样!可阿奴不死,因她而死的便可能是任何人,赌上好人的生死来感化恶人放下屠刀,这叫慈悲?许慕臻把话明讲出来,愤懑不满,烧得他坐不踏实,小容面对他如此却是哑口,模样委屈得跟小狐狸被赶出家似的,他忽然就没有解释的欲望了,苍凉地想他可真没意思,放冷的茶水一口没喝,踱出门。 茶博士说,三七窝在门口哭了许久,被驱赶才离开。许慕臻望着驿道飞扬的尘灰,仿佛看见伤心欲绝的三七,不久,哭泣的人变成他自己。他先是受尽饮牛津的酷虐,后来学会的酷虐又被世人视作洪水猛兽,到哪里都格格不入。金乌西沉,紫黛暖粉融融云象,他游荡在行人疏落的街头,何枝可依?一家废弃店铺丢着一架破琴,他想弹首曲子,音韵仄歪,他弹不下去,索性空坐着。 “出来!” 阴影里的人犹豫一二,试探地踱到他面前,借着暮光,许慕臻认出他是宇成的跟班。 “你······是老傻吗?” 许慕臻默默寻思一会儿,摘下人皮,“你能认出我?” 元宵憨厚笑道:“体态、举止都像你,拨琴的习惯也是,我想天下没有这样巧的事。”他就是察觉六韦花山庄的变故,还把消息传递出去的少年。 许慕臻说:“你很细心。”金羁派的人友善对他,他对元宵也温和怀礼。 “帮主四处找你,你去哪了?” “躲了一阵,现在去六韦花。” 元宵一愣,“湛立威要活剐了你!六韦花不能去!” “我有对策。” “当真?我回去告诉帮主。” 许慕臻补充道:“告诉他,不必找我。” 元宵慧黠,见他心情不怎么好,明智地噤声不问。 与元宵道别后,他躲到晚上才回客舍,原想过小容闹脾气的一百种情形,唯独没想过她会坐在大堂撑着小脑袋等他,灯光如豆,她困得两眼合成一条缝儿,却在看见他的瞬间提起神采,不过随后磕磕碰碰的动作显示出她仍旧迷迷糊糊。 “慕阿兄,和好吧。”她腹稿打了许多种,开口只有这句,他说过的这句。 许慕臻寡淡地点头,嗓音嘶哑,“去睡吧。” “我想我之所以排斥,是因为不愿承受她死去带给我的骂名,我想做被世人称赞的好人。可是慕阿兄为给我报仇甘受责备,我却惦记虚无的名声,对不起。”她释然说,“除恶务本,阿兄没有错。晚安。”桃红线鞋足弓立起,许慕臻唇上掠过娇柔的轻啄,小鸟雀逗完饲主,欢快地飞回巢穴,倒头沉入梦乡。 若说她的话里有几处值得追索,一吻之后许慕臻便疏于考虑了。少女的唇瓣湿润芬芳,像花开出水触碰皮肤的舒服,可惜太短暂, 22. 说英雄(1)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英雄集历时十五年,已届第五次,由最初参会的六门派扩大至二十四门派、豪杰无数。江湖人渐渐以此为重大节庆盛会,市井小民津津乐道。这一次相较以往更豪奢,六韦花山庄所有产业一条龙服务与会人员的食宿玩乐,旅馆食店、金货铁铺、胡姬酒肆、斗鸡蹴鞠、戏楼歌舞、花衢狎妓,百二十行,凭参会请帖享受至尊优惠。武功长不长进不好说,钱一定花得明明白白。今年甚至添加了良缘祠,为五湖四海的天涯客牵引佳缘。 宇成得到元宵传话,说什么都要找到许慕臻,便率金羁派几个代表一同参会,其实他们都没收到请帖,司阍轻蔑地打量他们寒酸的装束,不予通行。宇成登时骂骂咧咧,连推带搡,司阍这才不耐烦地请示少庄主。 事务冗繁,湛立威掌舵大局,细节的桩桩件件由湛谦安排。整座六韦花山庄溢满了人,唯其六韦花山庄能承办如此盛会。婢子、奴仆忙得团团转,甚至花玄渊、花绮麓歇业一天凑人手。司阍没头苍蝇似的飞了几个来回才找到湛谦,湛谦抽身同去,“有失远迎,特请英雄宽宥。”上次营救行动中,错把湛谦认成许慕臻的人也在,湛谦颔首微笑,“家奴眼拙,勿与致气,我带各位入座。” 宇成对他十分满意,手臂大喇喇搭在湛谦肩膀,“成,我不跟他们计较。” 湛谦不动声色让开,“金羁派是哪位高手上台?” “我们不打擂。我担心老傻,顺便开开眼界。” 湛谦推敲,“阁下说的是许慕臻?” 宇成惊愕:“他叫这个名字?” “他是金羁派门人?” “对,我们派骨干!”他单方面认为。 身为饮牛津弟子加入不入流的金羁派,还拜明石散人为师,他是想做什么?湛谦来不及深思,将他们引到比武台南面散座,“这面座位没有遮阳,不知几位英雄可否屈尊?贵派莅临不胜荣幸,但三面看台已事先占位,招揽不开。” 对这样微贱的门派,他也诚心结交,宇成立着拇指笑道:“你是我见过的有钱人里,唯一当得起公子二字的。” “谬赞。”湛谦拱手,“恕在下失陪,稍后会有茶点敬上。”他要走,却碰见覆了一方白纱来奉茶点的繁宛洛,她独一无二的阿堵之美任谁都过目难忘。他们现在身份差距悬殊,所以别后还是第一次晤面。花绮麓的风尘女子难登大雅,英雄集实在缺人手只好任用她们,但也是充入厨灶或派到低贱客人的南席侍候。宛洛见他,低眉行礼,湛谦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繁宛洛便越过他,将茶壶点心摆上客桌。佻达的江湖子弟掀她的白纱,往她脸上呵气,“居然这等姿色只做个下人!”说时攥住她的手,打翻了一只越窑海棠大碗。 湛谦怒道:“蠢笨!还不赶快收拾!” 他突然发难,话头指向女子,语气却把孟浪的客人吓愣了,脱手擦擦冷汗。繁宛洛以为他当真诘责,急忙将杯盏碎片拣进食盘,割伤了手指。湛谦拎着她大步离去,转到僻静斗室,忽而一改凶相,温柔地执起那受伤的手,洒满金创药用麻布包扎。 “你去帮崔总管抄录礼单,那些人不是你能对付的。”前后反差之巨令少女分不出哪个真,哪个假。 “他们有没有逼你······”湛谦说不出口,但繁宛洛已经明白。 她的艳名传遍益州,但她口不能言,无法做花魁主持酒筵,鸨母暂时留她不动,为的是英雄集后竞拍初夜大赚一笔,那之后就是她倚门待客的日子。 入席期间有歌舞暖场,六韦花山庄的伶官绝代倾城,秀色佐以美馔,乱人心曲。一到高台擂鼓,号角长鸣,奴婢自觉退至一旁,满场千人无出声响。湛立威阔步走到比武台中央,四面拱手称谢,“英雄集能有今日盛况,湛某人未敢设想,结交天下豪俊乃本人夙愿,各路英雄支持才让六韦花花开恒寿,湛某人先行谢过。今年,我们仍旧邀请摘金钩协理本次大会。” 教宗孤城仞身着鸦青暗纹缂丝长衫,足上翘头乌皮六合靴,双手背后,肩幅展阔,他只说了一句“欢迎各路英豪”便不再言语,湛立威熟知他沉闷的个性,接道:“相信诸位早已按捺不住,本次集会六韦花山庄不负所托,终于请到底定风云的英雄明石散人。” “诸位,别来无恙。”有些话不在于深浅,只在于说话的人是谁。明石散人无论说什么,引发的感叹都是天下无二的。他活跃的江湖是三十年前,中止了饮牛津前任教主云别尘无休止的屠杀,统一门派规章,助唐军拒契丹和突厥。那些年岁内忧外患,边境饱尝兵燹之害,中原武林人心惶惶,明石散人以一己之力荡平宇内,才有如今太平湖海。有些人千里迢迢赶来,只为与台上领袖共忆逝去的岁月,碧血丹心,肝胆常热。他们见到了,也就此生无憾。沸腾不息的掌声中,明石散人落座,英雄集大会开幕。 第一场比试,苍梧门最年轻的弟子李昆城对战黔州派小弟子姜槐。李昆城是苍梧门本代最杰出的弟子,十九岁挫败同门所有师兄而声名鹊起,苍梧掌门夏必玄已将掌门鱼符交由他守护,意在令他接续下任掌门。他一持剑上台便引起窃窃私语,李昆城身长五尺八寸,也是位儒风玉立的青年,可偏偏女相,五官不秀丽但细眉细眼,一股脂粉气,因这长相拔剑而挥的动作都缺乏豪迈,似舞女回雪扭腰。台下汉子们哈哈大笑,李昆城知是笑他,这种事不是一两回,他羞涩地拭了拭额头不存在的汗水,如妇人搔首惹郎君怜爱,又引起台下捶胸跺脚地笑。姜槐则冷面肃穆,紧抿薄唇登上比武台,他极瘦,皮肤黢黑,武器是罕见的炼球血滴子,环环相扣的锁链连着两只拳头大的铁球,不动时铁球直坠坠地悬空 23. 说英雄(2)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李昆城连赢两场,略带骄矜,而下个对手一登台,大家不假思索直接压给李昆城。此人唤作岑几何,自学无派,算上这次连续三次参加英雄集,前两次都是一场便打道回府,二十四岁到三十三岁的黄金岁月没有进境,因此众人一见是他,索然无味。忽听岑几何一阵狂笑,众人还以为他爆冷赢了,却见他已拱手认输。 观众嘟囔:“有病么,输了还开心。” 都知白衣纶巾,笑道:“岑英雄率性迈往,武学不以输赢论长,这份心胸古来难得。”对于追逐名利者,英雄集不啻于科举考场,一战传芳才是营求;而对于生性恬淡者,切磋身手讨论至道是唯一目的,他们习武为的是强身健体、匡扶正义,而非沽名钓誉。 若岑几何玉壶冰心,倒也足使天下武林为之气爽,可他每等大会揭盅就流连于秦楼楚馆,曾闹出令两妓同时结下珠胎又无财为她们赎身的丑闻,风评甚害。 剑出鞘凌空,一青衫客飞身上台,臂挽剑花而住。他苍白的脸不知是多病的征兆还是性格疏冷,青衫下的姿仪劲节孤傲,雪青寒黛的衣衫让他看上去彻骨凄寒,右眼角有一颗泪痣,而说话的声音就如凌霜冷涩,“在下摘金钩弟子孤鸢,讨教一二。” 李昆城不禁望向孤城仞,这还是英雄集上第一次出现摘金钩弟子,而且姓孤,难道是教宗未露面过的独子? 孤城仞冷冷介绍道:“此我义子,望不吝赐教。” 李昆城感到,那真是和恩师夏必玄与湛立威都不同的,毫无感情的一张脸。 难怪小容和他生分。许慕臻侧头看了看全然无知的少女。 孤鸢双腿敏捷神速,他虽持剑却仅剑格挡,下盘腾挪斗转,攻出六套腿法,已令李昆城应接不暇。也许李昆城连战疲乏,且武功路数被对手侦破,这一场优劣颠倒。李昆城心服口服,但令他更加忌惮的是,孤鸢似乎未尽全力。李昆城已算高手,名门苍梧无人可匹,而这无名子弟雪藏至今,自己竟摸不清他的深浅。 明石散人观战至此才对许慕臻说:“你去。” 许慕臻刚欲起身,台上已站了一个彪壮汉子,动作快得只在一句话间,粗布玄衣劲装,勾勒出宽阔的肩背、骨肉匀称的四肢、灵活的腰身与关节。这是一具习武之人无不歆羡的躯体,如蛟龙遒劲、猎豹矫健,得自先天眷顾和后天锤炼。他头戴同色兜帽,故意遮脸,但这副体格显见地不似中原人。许慕臻曾暗暗称赞黎率的体魄,那种资质在外家功夫上尤其施展得开,而此人的身体条件比黎率还要优越。男子未报名讳,都知也似忘了问。弯刀吴钩与长剑相抵,龙鸣之声震慑九霄,众人错愕间,两人招式千变万化打了十数回合。玄衣人逞凶斗狠,澎湃不失流动,文弱的孤鸢却也未落下风。他俩的缠斗比任一场都精彩,弯刀骞腾,月钩残影,未消散便划出数道泠光,兴象超妙。多数人看来,寡言的玄衣人气吞斗牛,迟早会夺下这场的胜利。 但明石散人、张果老、孤城仞、许慕臻和台下苍梧掌门夏必玄、零陵派掌门曲虹、白云山天池幼清派掌门芝苑另有成算——赢的会是孤鸢。他节奏看似纡徐,玄衣人却只能顺而从之,占不到便宜:这正是孤鸢的可怕之处。对手如果是细流汩汩,他强一分;对手如果是滔天声浪,他也只强一分。仅一分之差,对手却永远无法抵达,他的实力该有多少?此战促使明石散人更想让许慕臻上去与其过过招。 玄衣人的兜帽被孤鸢挑开,波浪般的鬈发赫然粼粼金色,碧眼清澈似琉璃,目光狷狂邪美,鼻梁高挺带着傲气。他是极为俊美的异族男子,这番模样瞧过一次便不会忘,众人纷纷认出来,“鲁索!是鲁索!” 英雄集连胜十九轮的最高记录者,输给了孤鸢! 这平平无奇的病秧子竟有这种实力,若说李昆城输给他归因于车轮战术,鲁索这一败可完全找不到借口。鲁索将弯刀一掰两段弃下,众人不敢触他的霉头,自发让开一条道路,像狮子巡视领地时百兽谦卑地躲到一边。鲁索的脾气初出茅庐便彰显出来,特爱挑衅还厌恶别人反咬,今日蹊跷的很,居然从头到尾不呛一声。都知望着他的背影融入人海,勾起无奈的笑,转头看孤鸢,透过单薄的身体看到许慕臻走上比武台,都知再度回望青衫孤鸢。小容托着下巴观战,不禁“咦”地一声。女子感性,善于察言观色,满场间唯有她注意到都知与孤鸢的对视意味深长,两人早便认识,甚至关系匪浅。但随着许慕臻上场,她什么都顾不上了。 她的慕阿兄一身菊纹浅金半臂,与天光同,神似仙人,叉手对孤鸢道:“在下许慕臻。” 女侠的私语和男子粗嘎的议论杂然。 “天杀的这是比武还是选美?”接连两人相貌非凡,激起胸中一点点、更多一点点酸。 宇成厚兄弟情谊,他想把全部花令签押给许慕臻,然而他已输得精光。元宵瞥见帮主抓耳挠腮的窘相,从桌底把花签传他。 “你······”宇成心头热乎乎的,随即面色一凛,惊叫:“你赢了这么多?”他记得元宵买的花签最少,仅三百文,几场过后,却有相当于两万的花签。元宵平素顶着一张无城府的笑脸,心机也太深了! “都给我?”他不确定的问。 “嗯。”元宵重重点头,“我也觉得许慕臻会赢。” 宇成态度严肃,“你全押对了?” 诚实的元宵怕刺激他,蜻蜓点水地“嗯”了一声。三十好几的糙汉子扎进元宵怀里痛哭,他刚才可是场场不落精准押反,不过他马上雨过天晴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他盼许慕臻赢的心情不亚于明石散人和小容,只要他视作朋友的人必定倾心相待,台上若换成金羁派任何一个门人,他亦如 24. 说英雄(3)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你却从未教过他一招半式,那便不能算。我授他‘南华三十三式’和‘悦离神功’,他算我徒弟。如果我今天输阵,来日就由他打败你。” 众人狠狠盯着许慕臻,无数眼珠子恨不得戳出窟窿,看这小子何以受江湖两派领袖的器重。悦离神功人尽皆知,南华三十三式是明石散人年轻时自创的轻功,取自南华真人庄周的存世作品,这段轻功不轻易示人,只听寥寥目睹者赞其飘逸绝尘。许慕臻是学了,万里长城第一步,他只学了一招“秋水”。非是他懒惰,他全心全意放在悦离神功上,明石散人也没把它当重点,甩给他一本册子叫他自学。 许寄北挑眉,“你还是以前那样,一堆歪理,还要强加于人。” 骤然间气氛全变,刚还谈笑风生的两人同时蓄力。孤城仞上前一步,“弟子愿服其劳。” 许寄北视线不动,只听明石散人冷峻命道:“退下。” 天地间唯对方调动自己全部感官,旁人已湮灭无迹。生灭闪逝,两人同时出手,澎湃雄浑的内力让观者惊慌失色,这场武林巅峰的对决相隔二十二年,终于重现人间。自诩武林正统的江湖人,崇敬明石散人,却无人足以与明石散人一较高下。明石散人熟稔地操纵拐杖,勾、提、转、打,悦离神功助长了他的威势;而许寄北已化去青春鲁莽,取而代之的是平静而包容的恐怖实力。许慕臻不瞬目地看他二人出招拆招,才明白无论是明石散人教导自己而出手,抑或许寄北心魔作祸而下手,所施展的仅仅是他们十之六七的实力。这一回许寄北赤手空拳能掣住明石散人的拐杖,招式比当年直白奇峭,也更一针见血,成熟男子不再意气用事,止于心,用其技,达于理,用其智。一直到日正,许寄北和明石散人各落到比武场一端,前者松了口气,双手背到身后;后者则缓缓跪到地上,盘龙拐杖一断为二。全场震悚而呼,而一呼之后是长久沉默,他们曾以为明石散人绝不会输。许寄北额头蒙汗,抬眼去,天地平旷,云烟舒卷自如。以胜者的身份,他才愿意承认,败与明石散人的一战改变了他一生,他的骄傲自负从那天溃不成军,忍受了二十二年的屈辱才将破碎的残片拾回。他如释重负地问:“若你我以全盛期相对,谁是第一?”他觉察了明石散人功力衰退。 明石散人听得一笑,不料带出一口鲜血,连许寄北都未料他伤势如此严重。孤城仞搀扶他,放在年轻时他必定推开,此刻他受之坦然。明石散人缓缓说:“现在,我觉得凡事都没必要争胜,孰强孰弱,又能如何?” “也对,”许寄北云淡风轻地回应,“我想了一辈子,没等想出来,先看淡了。” 他踱下比武台,走到半路想起个人,目光寻到许慕臻,“跟我回去。” “不成。”明石散人箕踞而坐,声音疲惫而沙哑,“我带他来英雄集,为的是检验功课。”他连推许慕臻数下,“去,你去,为师看着你。” 许寄北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并不阻止,于是许慕臻看向孤鸢,对方也正有此意,比武台便要清场。可是台基晃了晃,张果老大叫“不好”,乍地爆破轰鸣,乾坤雷动,飞溅的土石撒下一层烟瘴,足足爆响二十五声,尖叱声、哭叫声不绝于耳,待灰烟散净,江夏堂堂主刘仕齐横刀喝道:“险獠许寄北,你暗设机关想害死我们这些武林同道!这些年,饮牛津称王称霸,仗势欺人,不给小门派活路,我与你同归于尽,便算死得其所!” 许寄北冷哂:“凭你?” 刘仕齐愈加怒发瞠目,提刀砍向许寄北要害,毫无章法的猛烈出刀丝毫不及许寄北的衣角。许寄北捻住狂刀弹动钢刃,刀柄震出刘仕齐之手,许寄北夺刀一劈,刀自鼻尖至小腹立刻切出一道腥红血口。刘仕齐瞳孔一缩,自知死之将至,他一阵眩晕,然而怔了半晌,壮起胆子轻触伤口,原来只是浅浅的皮肉伤,定睛再看才明白,许慕臻站在二人当中,赤手握住刀身,消减了这一刀的威力,他手上的伤比刘仕齐深得多;而刘仕齐肩膀上也有一只手,五指修长干净,将他拉退数步,才使他堪堪躲过,刘仕齐顺着那只手,看到六韦花山庄英年玉貌的少庄主。 方还置生死于度外的刘仕齐,开始感到生命可贵。 “事出蹊跷,两位前辈冷静。”湛谦道。 “饮牛津不来,根本不会爆炸!” “若不然便是六韦花与饮牛津勾结。” “摘金钩也难辞其咎!” 众人纷纷表态,当许寄北冷冷瞪过去,他们又闭口不言。受伤人数较多的门派,顾不得攻讦,正忙于照料伤员。 都知不急不躁:“诸位,听我一言。英雄集由摘金钩和六韦花创办,若藉此行凶,岂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于公于私有什么好处?”唾骂如潮水暂且退去,酝酿下一次卷沙重来。“埋下炸药的人,必定乐意看我们倒戈,若此时乱了阵脚,正中他人下怀。” “除了饮牛津,还能有谁?” “绝不是!”震天恸地的怒吼慑住众人,而此人他们预想不到,也反对不了。 明石散人。 许寄北疏离冷漠的目光横扫至咳血的老人,神色复杂起来。 “他不会。”明石散人重复。 许寄北原本不稀罕世人理解,明石散人替他驳斥,他反露出不屑的神色,像是在说:你怎知我不会?也许我就要做一做。 湛谦顺势讲下去,“如果是许教主授意,不亲自出现反而避嫌。”许寄北寓居此地,听闻明石散人出席英雄集才临时起意,他来,便不在乎嫌疑。 “六韦花山庄经办英雄集的初衷,乃是结交同道共蹉武艺,数年之间未曾背离。蒙江湖朋友信赖山庄,湛立威必定查明此事,偿 25. 说英雄(4)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明石散人伤势如何?” “爆炸受了些皮外伤,横竖不及你打的严重,许教主千万不要愧疚。”张果老长吁短叹。 湛谦居间调和:“张果前辈精通岐黄,听说许教主带着病患,愿尽一份心力。” 许寄北冷笑:“传说张果老踪迹难寻,连圣人想见一面也难如登天。许某怎有这份荣幸?” 张果老不客气地说:“你当然没有这份荣幸。不过明石散人苦苦哀求我救他徒弟,我救人是有条件的,你要保他性命。”许慕臻刚从鬼门关踯躅一圈,听闻此言,白茫茫的意识散进一片微而暖的亮。无不斋的每个人,都待他不薄。 “明石那老不死的让我转告你,你跟他差了十几年,永远不能公平对决。所以他教了一个好徒弟,你也选最好的弟子,让他们去比试。悦离神功与明世经孰优孰劣,便自分晓。”明石散人仿若正于向阳处含笑看他,以一贯的光风霁月。 “你答不答应,倒是回个话。” 许寄北将最好的厢房让与病人,隔着轻纱帐幔,床上人气若游丝,脸上裹了几层麻布仍止不住渗血。 “她和教主什么关系?” 许寄北沉默一阵才道:“我女儿。” “听说许寄端没生蛋啊。”张果老不惧权贵,任性抗上,即使面对能轻松取他性命的许寄北,依旧我行我素,敢骂敢说,“生母是谁?” 许寄北面若寒冰。 “你这么凶,我一不开心把人治死了。” 眼看许寄北脸色愈来愈差,湛谦说道:“六韦花多设医馆药铺,可为所用。” 此话想转移二人的矛头,然而湛谦的奴仆蓬莱顾不上请示,匆匆跑来说:“少庄主,郎中来不了了,他们都死了。” “都死了?” “益州城附近的医馆,无论咱家别家都出了命案,只有跑堂的活着。” 湛谦有一瞬六神无主,“父亲呢?” “庄主带人去医馆了。” 许寄北讥诮:“四个月前,益州颇有名望的郎中便相继去世,少庄主不知情?” 湛谦真不知。他见许寄北微微摇头,望向帘后的女儿。湛谦心窍洞明,难道许寄北带着女儿四处寻医,求治无法,一气下把他们都杀了?但湛谦不能问。 既然父亲侦查命案,庄上便须由自己坐镇。“聚集庄上通医理的婢子,先安排给伤者。”蓬莱慌张去办,瀛洲从外面拦他,“懂医术的已经带过去了,还要单子上的药材药膏。” “叔父的命令?” 瀛洲摇头:“是小容姑娘,郎君吩咐过对她有求必应。” 湛谦扫视一遍药单,一概是红花、马钱子、血竭、丹参等治疗皮肉损伤的中草药,“按单子拿,速去速回。”同药方一齐递向瀛洲的,还有许慕臻手心的一枚玛瑙瓶,“可以救急。” 湛谦觉得眼熟,“你也有伤。” “不要紧。”这瓶伤药到许慕臻手里用过一两次,伤轻的时候舍不得,赌气的时候不肯用,而现在,小容也需要它。 “小容是谁?”许寄北问。 张果老抢白:“不告诉你!” 许寄北背过身,径自走出房间,张果老尖声骂:“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一直默立的沈呈华终于抓住许寄北不在场的机会,连珠炮似的向许慕臻说明一切:“师父已被幽禁,具体情况不明,你一定要坚持说自己无父无母,洗脱师父的嫌疑。还有教主的女儿,是不是你动的手?在义庄?” 许慕臻承认,不明就里的湛谦骇然失色。 “影卫羌青看见了!他说凶手体魄雄奇,言谈时五官僵硬,应当用了易容术。为你能活着,羌青和她不能留。” 高冠头囊的女子冲过来捶打他,“你说什么?怎么可以这样对阿奴!” 沈呈华忍她向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定定瞪着许慕臻,让他做决断。许慕臻不肯点头,他焦灼地补充说:“教主恨你入骨,如果他的女儿醒来指控你,你一条活路都没有。” “但她不能死!”湛谦斩钉截铁地说,“巴蜀之地承受不住许寄北的震怒。” 张果老皮笑肉不笑,“如若她不死,许寄北会等到她康复再走,凭她的地位和害人的才华,都不再有机会动手;如若她死,咱们都得成坟墓里殉葬的人俑。” 湛谦拱手:“请前辈明示。” 张果老捡了只枇杷果咬,“无为而治,顺其自然。” 只有湛谦控制自己没显露失望,他坚持说:“听我的,保她不死。” “这个女的很可怕。”凡许慕臻所知之人,哪怕是品行并不高尚的万事非,也有明确的底线,不冒无功之险,而阿奴残害初次见面的小容、欺骗利用三七,她好像为一点点可能都不惜牺牲任何人。 正争执不休,许寄北一出现阒然死寂,他挟制小容一同回来。他观察小容看到玛瑙瓶的神色,推知她与许慕臻关系匪浅。当小容看到许慕臻鲜血淋漓的面容,心疼地扑过去,立即知道这喜怒无常的教主,掌握她心上人的生杀大权。 “你治好病人,情郎就是安全的,我还可以把你带进饮牛津,不拆散你们。” “治不好呢?” 许寄北笑:“你想知道?” 张果老怒斥:“许寄北,你逼迫小姑娘要不要脸!” 许寄北阴沉地回望他,“她治不好不还有师父在吗?”他出去逛了半圈,便理清人与人千丝万缕的联系,虽不相信小容的医术,却借她牵制张果老和明石散人,掌中的许慕臻又可影响小容。两枚棋子,引线纠缠更容易求生,却也给执棋手左右大局的方便。这是唯其身居高位才练得成的驭人之道,江湖中没有人比他更熟谙,盘活饮牛津所需要的本事,远非想象那么简单。 小容拉开芙蓉帐切脉,随后拆开病人脸上一层层的麻布,突地似蜂蜇一般刺痛——她认出床上之人,是阿奴。那个害过她,今日重蹈她命运之覆辙的阿奴,天道好 26. 说英雄(5)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所有寒暄卡在喉咙,他和女子的对视黏着而荒凉,宛洛受惊小鹿一般的乞求,又不忍让他为难。 许寄北斜睨,“小庄主,你挡路了。” 以他的力量抗衡许寄北若螳臂当车。两日前,他暗自责怪小容激怒许寄北太莽撞;两日后,他却羡慕她敢言敢当。就算罔顾个人生死,他也不能不顾六韦花山庄的所有人。一人与众人,凭他的眼界与理智,本可以立即做出优选。 许寄北好整以暇说道:“花绮麓美人虽多,但论相貌,谁也比不过这哑女,小庄主不舍得割爱吗?” 湛谦双目系在少女身上,宛洛也似读懂他的难处,泪眼婆娑地摇了摇头。数月来,他在能力所及之处关照她,只是这次他也无可奈何了。许寄北抬腿便走,湛谦伸出一臂阻挡,眉头凝蹙愁川,很久才道:“许教主,她是我心头所爱。”在场的包括从小陪伴湛谦长大的蓬莱、瀛洲,俱瞠目不信。 许寄北听得发笑,“小庄主不知道心头所爱在青楼竞卖初夜?你家名下的青楼,要是喜欢早可以收房纳妾,怎么怪到我头上?” 蓬莱悄声问瀛洲,“郎君藏得太深了,我都不知道,你知道吗?” 瀛洲苦着脸,“我也不知道。” 偏许寄北听去了,还反唇相讥,“谁要藏得深的爱?” 繁宛洛夹在一行人当中,跟许寄北隔了三四个,这时被许寄北堂而皇之地揽过肩膀,孔雀炫尾般地路过湛谦身边。更定烛火通明,怀中软玉温香,许寄北对许慕臻的嫌弃愈加明显,而许慕臻同样一刻不愿多呆,三日以来许慕臻终于获准回明石散人处看看师父,但不能见小容。 棋格门一推,许寄北叫停他,“喂,换作是你,你敢跟我抢吗?” 许慕臻没想到,便不做声。 许寄北挑眉笑道:“改天睡睡小容······”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看到许慕臻绷直的身体、握紧的拳头和向前踏出的半步。无意识的反应往往比言语更真实可靠,教主阴鸷的表情带着些许欣赏,染上烛焰温暖的鹅黄,“滚吧。” 许慕臻忐忑不安地阖上门。 许寄北摸了摸美人的脸颊,拭掉她一串泪珠,面如冰山而声如春水,“你看到了,那种假儒生什么都不敢,我不比他强?跟着我,你何尝不是风光无限?······”繁宛洛一直抗拒地侧过脸,听他一味自言自语才敢正视,许寄北的双目没有焦点,空泛泛地逡巡在她脸上,像透过她与另一人对话,突然回过神,恼恨自己,“我在说什么。”粗糙的手掌摩挲少女柔滑的罗带,灵活地解开艳丽累赘的衣饰,山岳一般巍然压了上来。室中檀香甜韵袅袅,腻得繁宛洛昏沉欲呕,她盯着薰炉飘出的白惨惨的烟缕,直至空空。原来某些堡垒难守却易攻,摧毁掉只要一滴泪落的过程。 湛谦望着华灯升起、金红鲛帐,仿佛自己是灯里流窜出的孤魂,他在中夜不住地咳嗽。 这玉树临风的公子被夺去葳蕤泛光的叶冠,颓唐得像一株西风里孤零零的枯藤,他不愿别人看到痛苦之相,面朝墙壁说道:“不必管我。” 许慕臻:“豁出去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去求求师父。” “明石前辈重伤初愈······”湛谦长叹,胸腔里的热气都随之耗尽,只余干瘪的空无一物的躯壳。 许慕臻见他难过,不禁重新问了一遍许寄北的话:“你何不早些收成你的人?” 湛谦哽咽数声:“时机总是不好。” 为了等更好的时机白白蹉跎,须知最完美的时机未必到来,而等待漫长无定,是风险博弈。湛谦脆弱到一两个字都承受不得,遣散奴仆,请许慕臻离开。他想知道心上人的情况,可但凡听到一响一动,他都痛苦地揪紧黼领。 望帝春心,杜鹃啼血。 湛立威与孤城仞将庄上事务料理得十之七八,来会许寄北。停次庄上反客为主的许教主,两轮通报后才出来相见。室中轻纱曼妙,座下一律铺着琥珀色茵褥,食器或是中土大唐有市无价的水晶八曲长杯,或是他与各国互市换来的兽首杯、掐丝金杯。满室奇香甘甜柔和,连湛立威都嗅不出究竟是何物,此香舒活头脑、利气散结,他二人等待之时渐觉身心舒旷。当许寄北半柱香后终于出现,湛立威压抑不了心中疑惑,他自问奇珍异玩无不通晓,可这室内熏的不是他常用的檀香和沉香,甚至不是他所知的任一种香。 许寄北不以为意:“大食货商补的添头,海边捡的蜡块,庄主想要就送你。” 湛立威听他浑不放心上才启齿:“湛某只求一碎块开开眼界,谢许教主割爱。” 许寄北挥手令奴仆将裹着素绸的完整蜡块呈送湛立威,“明珠配宝匣,我留着也没用,不必拘礼。”他眼皮都懒得翻,有些乏。 孤城仞忍够他俩为块无名香料客套,沉声道:“英雄集伏火,蜀地医家突遭横祸死于非命,跟许教主出现的时机不能更巧。” 许寄北冷笑:“不必兜圈子,非我所为。我来此寻女,听说明石散人在便会会老对手。其他人,我看不上。” 孤城仞将一盘现场搜出来的铁片和粉末放在桌上,铁片呈现硫黄、消石与皂角爆炸后扭曲变色的状态,两个字清晰留存——“混元”。 “暗器出自江南混元堂,混元堂是饮牛津的直隶武库,远在扬州,只听教主号令。许教主,舍你其谁?” 许寄北只瞟了一眼,“这不是混元堂的货。”他招来影卫羌青。 此种暗器在孙思邈的伏硫黄法上制成,命名为伏硫黄弹,利用起火爆炸的声势震慑敌人,往往用于险境逃生,尤其供给影卫。而他们特殊的身份决定,暗器不会特意镂出“混元”二字,只会在不显眼处标记货号。羌青检验残骸,货号“甲戌年丙寅月辛巳日零壹贰”也在熟悉的位置,药粉与饮牛津用的毫厘未差,羌青也不敢断言真伪。 “许教主慎思,若非君授意,幕后之人的企图更加凶险。”湛立威来之前便与孤城仞商榷好,他们只作试探、敲打,无法逼迫一教之长行使职责。除非必需,绝不以卵击石。武林各派还等待合理的说法,他们离开此处后少不得一一拜访。 许寄北性慎机敏,心思转动了几轮,面上端的不露,待两人走后又详看一遍残骸。最信任的助手不在身边,又不能留阿奴独自停宿山庄,思前想后,他叫来两个无辜而可信的年轻人。 湛谦在门口和许慕臻相遇,四目相视,他低声道:“统一口径。”但他们猜不到面对的是什么。 许寄北大方地赐了坐,若不是早见识他翻脸不认人的功力,还道是和睦的长者。他的客套,两个年轻人都没买账。 “开门见山吧,有桩事烦你们跑趟江南混元堂,办得好有奖赏,办不好有责罚。”就算无赏只罚,他们有拒绝的余地吗? 江南混元堂供应饮牛津全部兵械辖甲,还承接了朝廷的几种筋角生产,这一肥差的堂主是教主夫妻的养子许玉薤。许寄北怀疑江南混元堂出了异己,他若亲自查验,难免兴师动众,又容易打草惊蛇,所以着两个涉世未深的少年跑一趟。他将两粒丹药递给二人,说道:“服下九阳八荒丹,短期内功力大增,助你们成事。”二人 27. 局中局(1)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上马是得意踏飞燕,解鞍是春风十里路。 百千家商贩似围棋局,飞檐振翼,车马粼粼,高悬的灯笼汇成缤纷艳丽的海洋;茗铺里的变文故事混着龙井的清香,一波绕三折,说书人擅长卖关子,总卡在意犹未尽的章节;柜坊繁荣,南来北往的飞钱兑向四面八方,算筹响凭帖忙······这里歌舞忘忧,千金消愁,容许形形色色的人开辟天地,这就是扬州。 混元堂是饮牛津的兵械库,武器和护具分门别类,分隔成不同的冶炼、铸造作坊。各坊有督工、账房,此二人每日记录耗产、核对上工名录。全坊归许玉薤管辖,唯他掌握各坊簿册。宇成是广陵子弟,见过许玉薤,“许玉薤个子很高,像个白面书生,骑一匹白马,看谁都不顺眼。九曲池有间茶楼,客居着一个叫常卿的货商,不知怎么入了他的青眼,经常往来。” 宇成说:“常卿颇有才华,仗义疏财,还懂一些金石刻录、炼化丹药,凡市井中人求助无所不帮,所以是人人称赞的好儿郎。” “你跟他熟络?” 宇成挠了挠头,“见过两三次,人是不错,可我不舒服。他说话留半句,神神秘秘的,不大坦诚,讲究公子哥儿那些癖好,不想说时就吃茶,跟他交往太累了。” 许慕臻望向湛谦,“风雅清谈,我们俩都不擅长,你去会会他?” 湛谦应了,他武功不及许慕臻,野路子不及宇成,的确更擅长座谈。 宇成大手一挥,指点起来,“我明儿跑跑兄弟那里打听,老傻你守混元堂外听动静,少庄主周旋那个常卿!” 湛谦当即写成一封拜帖,宇成代为寄送,常卿没外出,爽性地回复说:“明日便在茶楼恭候。” 翌日清早,许慕臻装扮上粗布衣裳,头戴斗笠,足上草履,沿街叫卖蔬菜,离混元堂不宜太近,隔着一条车水马龙的大道。驴车满载进出,井然有序,司阍与货商打诨,显是熟识。下午,宇成跑来,给他使了个眼色,“瞧着,一会儿准到。” 十人螺青缺胯袍,骑马列队拥着中央身骑白马的男子,马头小颈长,膘肥体壮,蓬松的毛发能将夜幕洞照如白昼,男子着丹礬红的锦半臂,宽肩长身,细眸半眯,脸上是逸乐餍足的神色,连去了暑气的太阳光照在面容都烫热地蒸出一层大汗。他应当有一具强劲剽猛的体魄,却透出一股与自身不符的慵懒浮躁。 “许寄端瞧他好根骨,才选了他做继子。” 许慕臻想反驳两句,这时有人买菜,他收钱捆菜,一面用余光观察:各坊主事和司阍立在门边,直至许玉薤迈步进入,众人才相继返岗。许玉薤一到,守卫加强一倍。 当晚,许慕臻和宇成把白日用来打掩护的菜下锅煮了,湛谦回来,青精饭浓郁的香从甑里飘出来,暖烟白雾漫过眉目,一切是云雾未开之象。 湛谦评价常卿“守心一处”,另外两人抢饭的间隙分给他一眼,就知道他还得解释,所以何必说那么玄虚? “常卿知无不言,但问及朋友就怎么也不开口,他为朋友守口如瓶,属实君子。” “你问出许玉薤的什么?” 湛谦扣了扣食案,着重强调:“常卿是君子!” 宇成应了声,也紧紧追问:“问出什么了?” “问不出来。”湛谦敬重常卿的品格,而他自己也是君子,不会强人所难。 两人“嘁”地一声,各自又盛一碗。宇成吃得唾沫横飞,“哧溜”抹嘴,“听我的吧,许玉薤出自耕读之家,长到八岁被许寄端挑中过继,武功都是教主夫妇亲自传授,饮牛津的明世经学到顶头,绝对是一等一的高手。”走街串巷打探出来的消息,绯闻居多,“年纪不小,不娶亲,房里也没人服侍,从不狎妓,该不会是······” 湛谦微窘,轻咳二声,“闲谈莫论人非,再者,这和我们的目的无关。” “哦对——你俩也未娶亲,但我知道你们绝对不是。” 湛、许两人差点把筷子撅了,许慕臻黑着脸,“你不也光棍一条?” 宇成抬高嗓门:“谁说的?我有八个婆姨!你们这是赤裸裸的嫉妒!我告儿你们,追姑娘我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我这八个婆姨从不争风吃醋让我心烦,后宅融洽,都靠我治家有方······” 湛谦无心听,对许慕臻说:“许玉薤在,我们更不好下手,不如他离去后再做打算。” 许慕臻赞成:“我想到一计,许玉薤离开时混元堂全体必然也要列队送迎,一边绊住他们,一边混入堂内取账簿。今夜我值,看能否找出许玉薤的作息规律,后两日你们轮流。” 湛谦听他讲得面面俱到,为了明早接替许慕臻,尽快吃完洗漱。宇成不死心,还在他耳边叨叨八婆姨,“九是吉利数,我总想再凑个媳妇。” “阁下的内室们正巧凑一局拔河,岂不圆满?” 宇成不知讨嫌地坐在湛谦简陋的寝床床头,“之前帮里有个秀才,临终前将女儿托付给我。我找到他家,这家夫人、儿子、儿媳都在,唯独女儿回老家省亲,我不信!一个弱女子,兄弟尚在,怎么可能独自远行?” “尚有兄弟,她爹怎会托劳阁下?” 宇成见他来了兴趣,耐心解释:“繁秀才看出儿子贪财且游手好闲,老婆软弱,恐怕对女儿不好,相中了我。”宇成洋洋得意,“他女儿,但凡见过都说国色,要不是出身低了,王公贵戚也配得。” 像是冥冥注定,要他在异地他乡听到宛洛的身世,将他黏连故乡的情思熬得更加缠绵。少女的音容笑貌,从初见那天起每每入梦,等他一醒来,却被现实凉彻骨髓。 28. 局中局(2)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常卿气度离尘,白袍嵌着圣洁的白兰,行止由着兰花绽放漫舞,衣裳柔软的弧度似能飘摇入云端。谪仙下凡,或往来天地旻宇,他的一举一动都肖似容赦。 常卿展笑迎接:“阁下光临,蓬荜生辉。” “郎君像我一位师父。” 常卿颔首微笑:“阁下师徒情深,由是常念。鄙人也有一位可敬可爱的师父,每怀想师门恩义总万千感慨,我与阁下感同身受。”连咬字习惯都像,简直邪门,许慕臻陷入自我怀疑:兴许我过于思念师父才加深了错觉。 泉州山火令他一直耿耿于怀,他认定是许寄端做的手脚,可想不通她为何恨容赦。仅仅因为容赦是自己的师父吗?李庄姜更是名义上的师父,许寄端则从未放在眼里。 常卿执杯敬道:“阁下这一夜守株,可待兔来?” 许慕臻回道:“白兔狡猾,不撞桩,倒围着树桩子洋洋自得。可天底下一物降一物,兔子跑不脱的。” 常卿轻笑:“高明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模样出现,扮猪能吃虎,兔儿未必不是人杰。”两人睚眦必报地唇战。 常卿放下岳州青瓷碗,“阁下口音不似淮左人,初来乍到?” 许慕臻嘴硬想否认,但一想自己这口音瞒得住谁,便郁郁不搭腔。 “泉州人吧。”他居然当即说中。 许慕臻正错愕,常卿从熄火的丹炉里夹出数颗丸药,放在他们之间的桌几上,“这是五子衍宗丸。”许慕臻认出案上有枸杞子、覆盆子两味,但不知这丹丸有什么稀奇。常卿解释道:“男子服用此药添精补髓,疏利肾气,敦伦之时威风大显。” 许慕臻明白了,“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常卿反问:“阁下不正为此事而来?我昨夜就是给以牛津少主送药,许玉薤肾气亏损,月月需要吃五子衍宗丸。” 许慕臻此行纯属碰碰运气,他胸中文墨不多,自知不擅与文人雅士交流,但他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常卿这样松口,他想往楼下再确认下茶苑招牌,别是自己找错了。常卿知他满腹疑惑,先他开口,“对你来说,我是陌生人;对我来说,你是久闻其名终于见面的故人。许慕臻,我在这等着你的,我算你师兄。” “你当真是容赦师父的徒弟?你是故意模仿师父的举止装束?”许慕臻倍感惊喜,遇到常卿或许就可获知师父的下落,但他出现在这里究竟有什么目的? “我是师父的开门弟子,师父授我武功道理,恩重如山,我离开饮牛津后一直为师父奔走效劳。”常卿话锋一转,面向许慕臻的眼睛,“师父要我转述一声,他对你不起,泉州走水是他的计划,令堂也在他掌控下。令堂目前一切平安,他用性命担保,绝不伤她分毫。” 喜悦点点散尽,犹如浮沫飘零,“你说是师父劫走我娘······为什么?” “师娘曾被许寄端陷害,身中奇毒,这些年想尽百种办法,连张果仙人也无法根治,讨不到解药唯有一死。师父必须要有与许寄北夫妻对峙的资本。你知道,教主心里,令堂无人可比,师父唯有出此下策才能与许寄北谈条件。”许慕臻同小容山中迷路的原由,就是张果老应邀为容夫人诊治。 “只为了谈条件吗?”许慕臻冷淡地问,“师父还做了什么?他人在哪里?” “师父在益州,不久就会到扬州来。我们所做的,只是引导许寄北发现许寄端不忠不仁的事实罢了。混元堂早是一本糊涂账,许寄端与许玉薤徇私倒卖,抽调人手舞弊,前几年接到朝廷的货单赶制筋角,材料里掺假,导致吐蕃攻陷瓜州,左羽林大将军王君?被回纥部族仇杀。饮牛津的暗无天日,是许寄端一手遮天的后果,她为了完全控制混元堂,与养子私通,许玉薤虽是少主,但与许寄北的关系若即若离,许寄北连饮牛津的掌教神功明世经都没有传他,只让他跟着教座下的八长老丰隆和青霄习武,许玉薤为了争取许寄端的恩宠,只好乖乖做她的打手和情夫。你拿到证据给许寄北,许寄北必不容忍卧榻之侧的人分权,何况我们手中还有许寄北最在乎的女人······” 计划庞大而周密,非一日之功,非一人之力,容赦师徒将纸面上的筹划排演至今,终于只欠这一篑之功。许慕臻不知是几时走进计划里,也成了任他驱遣的棋子,他曾真心信任的容赦,是否就在背对他时举起刀剑? 许慕臻轻轻发抖:“周采官知道吗?”难道他的生身父亲,首先将他推进狂浪席卷的海涡中吗? 常卿续了一杯茶予他,“师弟,你别错怪师父。若不是师娘的重疾再也拖不得,师父不会兵行险招。他不慕荣利,侠义心肠,并不是坏人啊。” “周采官知不知道?别说有的没的!”许慕臻怒目以对,冷硬的表情中一双眼目烙得通红,他信着男儿不弹泪才逼自己不落。 常卿复杂地望他一眼,“师父没敢告诉任何人。” 许慕臻从这样的回答里获得短暂的喘息,垂头望着几案上的纹理,“许寄端贪得无厌,许寄北会不知情?他默许夫人的种种行径,难道没有其他原因?” “许寄端虽然乖张,的确能干,扬州的女堂主大半由她亲手培养,九道分舵各行业的钱货由她建立完善的调度程式,互通有无。她对饮牛津的作用,未在话下。” 许慕臻平静下来,执起凉透的茶一饮而尽,如寒冽的秋风灌进肺腑,令他瞬间清醒。 “许寄北念着她的作用也不会轻举妄动,如果没培植出合适的干将就不能替代她。你与师父高看了燕九岭,她真那么重要的话,也不会被流放泉州十数年。教主去泉州,首先是为皇帝搜罗佳人,顺便才见见能让他解 29. 局中局(3)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高脚支架底部推进去一只火盆,许慕臻捻了捻火盆里的灰渣,又拨到盆底,灰烬下有几片未烧完的纸页,有一片仅剩半张圆脸,黑色浓密的胡髭,有几张写着不同的生辰或籍贯,似乎是混元堂的工匠。许慕臻找出所有纸片,试图拼凑一些句子,但纸片描绘了不同的人,无从知晓什么。堂内到了换岗时候,工人搭话、道别,拉几句家常,许慕臻没有听到布谷鸟鸣,猜想湛谦应当也藏进某间屋子。他们抱着共同的信念,必须在许玉薤回来之前找到点什么。 许慕臻翻开一本五年前的账簿,这还是最新的一本,上面清楚列明每一笔钱货和交易双方,翻到末尾几页,这一年的工匠也编录入册,每人建立完整档案,还配上画像,火盆里的碎纸应当就是从这些簿册撕下来的,兴许是辞退的。可许慕臻翻着看,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有个叫铁大力的,以朱笔标了“辞工”,隔了几人还有“辞工”的张强、“告病”的伍树、“病故”的李庆。换言之,只要来过混元堂上工,簿册就会保留档案,无论生死。许慕臻目光下移,落到火熄灭的纸灰上。 那么,为何销毁这些人来过的证据?难道他们不会结群讨工钱、要说法?还是断定他们不会出现了······ 许慕臻握着纸片琢磨,连轴的日夜颠倒本就让他乏累,他思考不一会儿便渴睡得紧,把身子往书柜和墙的夹角处挪了挪,日中所思不由得一齐带到梦里。画像上满脸胡髭的大汉哀哀嚎叫着“救救我”,大汉身后数道冷光交错,只闻刀剑收割生命的劲声,看不清是什么,一方飘扬的朱红秀凤纱罗,似地府索命罗刹的幽魅裙裳。许慕臻浑身发冷,大汉却膝行至前,突然抱住他的双腿,神情恐怖,眼睛瞪圆了数倍,许慕臻本能地替他挡住一道凶悍寒光,大汉动作一顿,此举令许慕臻腿抽了一下,噩梦驱散,新的危机出现在眼前。他梦中一挡,胳膊结结实实甩在书柜木梁上,不大不小的闷响,寻常人若未留意还能蒙混过关,但堂屋外是饮牛津的护卫,他们的武功与多疑都是第一流的。许慕臻心都冒到喉咙,一动不敢动,越是这种糟糕时刻,心跳越是轰隆隆出卖他。门外没有变化,窗纸上没有影子的移动,一切如常。他调慢呼吸的节奏,唇齿不经意地相碰,他想咽下口水,不知为何这当儿他偏偏想咽一下,忍得快疯了。若不然不顾一切地冲出去得了。突然一截凉风冷飕飕地劈过来,半窗月光如积水盈亮——半扇窗!刚才这扇窗开着吗?从他进来就开着吗?他没注意到,怎么都回忆不起来! 院内步履匆匆,有如秋虫絮聒的对话声,妇人威严的道了声“去吧”,随后静杳杳一片,素月分辉,明河共影。妇人缓缓踱入门馆,唤服侍的婢子“霜磬”。许慕臻听着耳熟,但想不起这个名字属于谁。 门馆燃灯,霜磬忙碌地搬木盆,指挥小仆担热水桶送至馆内。许慕臻困于此中,凑到近光的窗边,偶尔举头快速查看情况,他迫切想知道湛谦藏身何处,是进是退要一个商量。湛谦也快疯了,他就躲在亮灯的屋室,芸辉砌墙,沉香椽梁,鲛绡垂帐,一架悬黎美玉的屏风,荧荧。是以他一见就认为是内帷,极可能收藏重要物什。湛谦躲在床下,强贴里侧,他从小到大谨言慎行,维持着无尘的君子作风,从未想到有一日要做市井末流的行当,潜入女眷内室。他的母亲周氏生前屡屡教导他尊重女性、善待弱者,话语如在耳边令他羞愧。 霜磬把热水、屏风和放衣裳的杌子安置好,女子半倚床榻休憩,脚趾在氍毹上摩挲柔曼的质料,她的脚趾骨骼分明,血管的纹络如青青紫紫的细蛇,随她漫不经心的动作缠死了湛谦脆弱的神经,他小心地运功屏息,可他的武功又怎能蒙混过妇人? 妇人寒声道:“出来!”她另有顾虑,不想闹大动静,但湛谦置若罔闻的态度更激怒了她,她忿忿道:“我揪出你,你就未必有命在了!”妇人舀起一瓢热水泼进床底,幸而洒在湛谦衣服上,腹部钻心的烫蔓延开,妇人将他藏身的床榻一剑劈开,凶恶的真气穿透烫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腹部,湛谦满口鲜血,眼前天旋地转,木板、碎片割伤了暴露在外的脸和手,他顾不上了。妇人俯身,两指掰住湛谦的下巴,虽然脸色凄惨,但晃曜如清冷珠玉的相貌比潜伏刺客的身份还要危险。妇人瞧着,在她阅见的男儿中,如此英朗且翩然,恍如多年前也曾见过的,她拎起湛谦,手指顺着溅血的襟领摸上脖颈,细腻微汗,一路滑到前胸,湛谦拦住这只手,脸色近乎透明,郁愤地盯着她。 妇人勾唇,不悦地扇他一巴掌,下手不留情,立刻带红半面。湛谦莫说还手,连话都讲不出,肚子上疼得他大汗淋漓。幸而屋内的响动足以令许慕臻辨清湛谦的位置,他从窗户翻身跃出,连杀两侍卫,抢在正往屋子去的霜磬之前破门而入。妇人果断回身,那俗艳脂粉堆砌的凶脸令许慕臻一眼认出她,也想起霜磬是谁的侍女。在泉州花灯千树的殿堂上,霜磬面比秋霜还寒,侍奉在饮牛津主母的座旁。 许寄端怒道:“许——”她戛然而止,声音小了许多,“许慕臻,居然是你这险獠!” 许慕臻预想过他与许寄北夫妻之间有一场血战,唯独料不到这样早。他如今有悦离神功傍身,多了些底气,但惊动混元堂的后果非同小可,这些人一齐攻上来,他带着负伤的湛谦很难全身而退。他接连打出“幽冥”和“红莲”,“红莲”一式生猛劲悍,最能在气势上退敌,许寄端左躲右闪,被雄厚的内力逼得连连倒退,满脸震惊,她心急如焚,哪里想得到一 30. 局中局(4)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元宵笑说:“那几单快交付了,没什么事,让初一、十五他们历练历练。我接手了一桩瓷器单,正好回来办。” 宇成稀奇:“你哪来的钱?” “六韦花山庄赢来的,”元宵腼腆地说,“这是我最大一笔进项,手头有余便想试试。” “闷声发大财呀!”宇成拍他肩膀。 汉子吃干三碗汤饼,许慕臻问:“你是不是混元堂的工匠?”许慕臻把碎纸片一张张摆开,指了指正中胡髭浓密的画像。壮汉拿起几张写名字的残片,揩了揩眼睛,“他们是我的工友。” “我们是今年新招进混元堂的,本想趁身强体壮好好干几年,娶个老婆,一生也就知足了。可是,许堂主教我们练习武功,练了两个月,把我们派到益州,杀一个姑娘。我们都是本分守纪的老百姓,不想参与江湖中的打打杀杀,小夏说他不做,结果当场就被割掉了脑袋,我们只能硬着头皮做。那个姑娘,上头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长什么样儿,就让我们在益州大海捞针地找,搜人家身上有没有玄武玉佩,百姓骂我们是采花贼,我们也是被逼无奈,遇到彪悍的人家反而被其父兄追杀,最终我们也未能完成任务,上头召集我们去杀蜀地的医家郎中,说是最后的任务,我们余下的以为快回家了,昧着良心杀了好些郎中,他们都是救死扶伤的好人呐······沾了满手血腥,工友们聚到一起,上头却不提回家,抡着刀乱砍,工友们全被杀死了······那天,我拉肚子,躲在草丛里捡回一条命。可是那个夜晚,工友的哀嚎我永远忘不了,我们想活着啊,只是想活着,我们错了吗?”他呜呜大哭,无助地发泄心中怨怅。 无不斋山上,益州城内,闹得风雨凄惶,就是他们追杀许寄北女儿的缘故。 “上头是什么人?” “一群······七个人,蒙着面,不说名字,大家只好这么叫。” 这七人必是许玉薤的亲随。许慕臻本就计划再见一次常卿,要问他许多事,于是对王大狗说:“我给你易容,谁也不会认出你。我带你去听一个人的声音,辨认他在不在那七人当中。事成后这一两金子送你到别处安家。” 世人劳劳碌碌无非为金银奔忙,王大狗也曾想攒够钱财过上渴盼的生活,现在发财的机会到了唾手间,王大狗别开眼,不去看熏灼的金光。 “我什么都不要,只求一条生路。求你们好人做到底吧。” 许慕臻看王大狗的样子,知道即使再三保证保护他,他也不会同意。惩沸羹者吹冷齑,伤弓之鸟惊曲木,死里逃生的经历,能教他一生不做非分之想。 湛谦取出两贯钱放在壮汉手里,“在下六韦花山庄湛谦,愿助阁下一臂之力。敢于面对恐惧,临财不苟得,在下敬佩。”君子之道不强人所难,他解释说,“倘若认出常卿,常卿也定不认,认与不认没有差别,不必牵连他人涉险。” 壮汉含泪接下湛谦的钱,“小的王大狗,如果有一天能报答郎君,小的一定尽力!” 元宵见事情了了,笑问:“你的相好在哪边?找了来,带着热乎乎的铜钱离开吧。” 王大狗初次露出些铁汉柔情的红润脸色,憨厚地说:“她叫虹虹,卖鱼的,我俩好两年了。” “啊——”宇成大喝一声,把人吓得魂飞,声音撕扯得变了形,“你说的是头戴红珠钗的?” “对。” “她的铺子叫口口鲜。” 王大狗惊道:“你认识虹虹?” “虹虹是我婆姨!” “不可能!······不可能!”王大狗如坠冰窟,青黑面色,急得瞪眼,“虹虹答应给我当老婆!”他从怀里掏出一只干净的布包,折叠得很方整,里外又打开两层,才露出绣花香囊,在那些担惊受怕的日子里,他数不清多少次展开布包求得一点活下去的勇气。 宇成却指着香囊说:“这是我买来送虹虹的,二十文一个,我买八个算一百五十文。” 王大狗急疯了,和宇成你推我搡地去找虹虹对质,元宵追出去劝解。 湛谦与许慕臻相视,月色照他们满怀冰雪,两双眸子盈着笑,对坐吃坛里浊酒。湛谦吃不惯粗制的绿酒,上脸色,许慕臻知他何止酒不习惯,简直处处都难为,“想家了?” 湛谦没接话,神色默认了,“这次远行让我意识到自己的缺陷,我凡事都仰赖父亲和六韦花,自己要拿主意时便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什么都怕失去,怕承担取舍的责任。过去我看父亲的行径,诸多颇为不屑,而今却理解二三。我不如父亲。” “令尊老江湖,又是商界巨贾,你一时半会儿追不上也在情理中。我觉得你比他好多了,他那样的人不像能教出你这样的儿子,你更像······簪缨之家的贵子。”许慕臻自知说话不得体,用酒碗挡住半张脸。 湛谦怔了一刹,“我开蒙读书由母亲和师父训导,跟父亲确实生分。我母亲是零陵派上一任女掌门的关门弟子,习诗书比习武多,她生前希望我能科举入仕,但我商贾出身没有资格科考。” 从他认识湛谦起,就能感受湛谦对母亲深厚的眷念,许慕臻说:“令堂一定很好,才把你教的这么好。” 湛谦应道:“母亲端庄娴丽,待每个人都很好,你若见过她,便不会觉得我如何了。” 许慕臻扬了扬眉,被无意识的羡慕扯痛,他瞧别人拥有的,越好越对他是重伤,他只能刻意回避。 湛谦心灯明灭,有一问忽现忽暗:天涯此时,她月下徘徊时是否也念他?但他同时想到,宛洛仍被困于许寄北的屋室,无人救她,她能忍辱活下去吗?一念及此,湛谦恨不能立刻飞回她身边。“我想回去,想得等不了,一旦查到头绪我们立即回去!小容姑娘也在等你。” 许慕臻凝视酒浆,水面浮出一双眼回望他,点亮他的笑,“她肯定每天想我,想好几遍。” 夜半只有元宵一人回来,问他虹虹到底属意谁,元宵强忍笑意:“虹虹姑娘不知道老大喜欢她,老大又认为自己是熟客,买鱼总少人家几文,所以姑娘把珠钗香囊之类的定情物当成垫补,才没计较。” 湛、许好一番笑。 虹虹是市井养成的泼辣美人,布裙素朴,可巧手的她收集漂亮的鸡毛制成流苏挂在衣袖上,式样新颖无二。 王大狗打算携虹虹北上,湛、许将他送到驿道上,元宵还代表了情伤不愈闭门治疗的宇成。王大狗拱了拱手,满脸羞愧之色,“谢谢各位,我王大狗永远不忘你们的恩德。” 湛谦叉手回礼:“言重了,相逢是缘,前路多加小心。” 王大狗咬了咬厚重的嘴唇,说道:“我听说了郎君们的事,混元堂将货物卖给何人何地我不清楚,但我肯定货不加字,混元堂只在整箱货包上标注字号。” 许慕臻拿出火弹残渣,“这是混元堂生产的吗?” 王大狗检验成色,反复看了看,“对。混元堂有独门工艺,市面上的都不及,我敢作保!但字是后来加上的,字的刻痕与我 31. 险中求(1)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浮云遮眼,令许慕臻必须找常卿解谜。 常卿没在茶楼,楼院四周反而多了些乔装的百姓,竭力将飒爽身手藏得与普通人无异,可习武之人一看便知。许慕臻压低斗笠,绕路返回,打算明天易了容再碰碰运气。 翌日,他扮作吃茶客,仅在一楼小坐,已被饮牛津的人盯梢。大风掀浪,或许避开猛头,还有希望找到常卿。 在王大狗的叙述中,许玉薤着意除掉许寄北的女儿阿奴,大概被领养的饮牛津太子感觉地位不保,所以先发制人,贩售伏硫黄弹亦是他执掌失职。至此,许慕臻等人已可以拿这个结果告禀许寄北,湛谦归心似箭提了好几次,但许慕臻总想去饮牛津总舵探查,无论宇成和湛谦拿出什么论据都说服不了一个打定主意的人。 宇成爽快投诚:“我们怎么帮你?” “不必,我也没把握。三人同去,也许都搭在里面。如果我七天没回来,你们直接去益州。” 宇成问:“你就大摇大摆进饮牛津?” 许慕臻乜斜白他一眼,“那叫求死!” 蛟龙驭风,横波弥漫。 许寄北只带了暗卫沈呈华先返回扬州,迟来接驾的弟子跪了满庭谢罪。八长老拱手作揖,到底不敢起,老老少少怯懦的垂首,仿佛固化成石。其实也不能完全归咎于他们,教主心意难测,前面说回不来,回来又不提前说。像御史监察搞突发纪检似的,人人那些欺上瞒下的勾当唯恐藏不住。许寄北手一拂背到后,径自进入正殿,“罢了,养了群白眼狼。” 主殿豪阔,两列各九柱擎顶,上殿过九级台阶,寓意天地无量,饮牛津寿与之齐。庑殿顶雍容华贵,悬挂清透纤薄的鲛纱,朦胧了十六株玛瑙灯树。许寄北望向他的宝座,九条金龙上下飞舞,莲花漫江,江崖纹画,着以彩色珐琅。他习惯了居高俯瞰,施舍或掠夺,日日年年与冰冷的权势融为一体。 只是今日隔空望去,才发现高处不胜寒,和灯的光、火的热、纱的柔曼都离太远,萧索如同死地。他穿过连廊、花园、数不清的石门,一个婢子守在厢室外,他认出是霜磬。 霜磬肃拜:“拜见教主。” 许寄北点点头:“准备酒和几样小菜,我去看看周采官。” 霜磬皱眉:“我是夫人的女使。” 许寄北冷笑:“我用不了你?” 霜磬收紧肩膀,似乎承受了莫大的屈辱,凛冽无懈的模样开始瓦解。她按吩咐去了,回来奉着食案。 “带路。” “难道教主不认得禁室的路?” 许寄北阴冷笑道:“饮牛津原本我该最熟悉,现在我发现我竟最陌生。此刻背对我,你是什么表情?霜磬,我不一定猜得准。” 霜磬肩膀颤抖,咬白了下唇强自镇定,昂起头走在前面。 禁室是一座独立而僻静空旷的院子,院外八处有身手高超的影卫看守,入院的影壁墙前数十道锁链结成一盘易入难出的阵法。这间禁室曾关押过慕之沂,而后是与许寄端作对的人。他们三人走进去,周采官仍奋笔疾书,需他过手的活儿一件不少,许寄北只罚他禁足,仍委以重权。周采官是他登位以来的左膀右臂,他盛怒之下怒了一下,但不想自断手足。 周采官写完一道书,才察觉三人在诡谲的沉默里齐刷刷瞪着他,他赶忙叩地,“拜见教主。” 许寄北很不待见地“哼”一声,叫两个随扈放下酒菜出去。 等两人的跫音彻底消失,许寄北扶起周采官,百感交集,“阿耶。” 周采官瞳孔地震,一瞬间飓风席卷洪荒倒回扯地连天的混沌,他惶恐地瞪着长年服侍的主子,试图瞧出端倪与变化,否则他们两人当中必定疯了一个。 “许寄北对你用刑了?” 周采官听出对方原本的声音,松了口气,“许慕臻?胆子真大。” “不过,为什么叫我阿耶?” 许慕臻如鲠在喉,难道不对吗? 周采官苦笑:“你这么认为的?” 许慕臻见他平静诚恳的表情,自己的震惊却一点点放大:周采官不像在说谎。 “我一生未娶,从未与女子亲密,”周采官看着他由大失所望到心如死灰的神色,一字字敲在他耳畔,“我不是你父亲。” 许慕臻失声问:“那我父亲是谁?” 周采官默了半晌,“他当是全天下男人都羡慕的人。” “可你为什么······为什么对毫无血缘的人做这么多?”许慕臻的目光掠过他清癯的身体和病态的面容,又念及他对燕九岭讲话时半央半哄的温柔,悄声问:“羡慕的人里,也包括你吗?” 周采官惨淡地笑了笑,“别说破。” 许慕臻本积蓄了千言万语,对方只用一句让他顷刻失去立场,呆头呆脑地挨着周采官脚边坐下,不知从乱糟糟的思绪怎样扯出头来。 “你知道我阿耶是谁吗?叫什么名字?” 无非是那个人。 质实而闲正,标举间展现着世家子弟的款款风度,各方面都很中庸的好。陪燕九岭吃喝胡闹都乐在其中,也收获了她最多笑容,二人看上去明明分属两个世界,却融洽甜蜜。 “他是个老好人,和气到有些呆,总是笑,我并不了解他。”周采官盯着许慕臻星辰般的双目,“你像炎上使,从小就像,我还从未曾见哪个孩子比你好看的——”他顿了顿,“子归说,你母亲失踪了?” 子归是沈呈华的字,虽然周采官被幽禁,但仍能收到弟子密报。 许慕臻把日后遇到常卿的事讲述一遍,末了问:“常卿可信吗?” 周采官没听说过常卿,甚至不知道容赦已娶妻。 周采官说:“容赦与柳五如羊左之交,那时柳五隐退,容赦也自请外放。教主给了江南东道舵主一职,柳五婉拒,容赦接了。从此不常听到二人的消息。” 可许慕臻吃过容夫人做的糕点,确定有其人。 周采官也想不明白,容赦为何不将娶妻的消息传告他们。难道他娶的妻不宜露面?难道他真娶了柳五?周采官越想越荒唐,但若许寄端伤害了柳五,容赦为他求解药,是说得通的。 柳五在当年炙手可热,目标第一 32. 险中求(2)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沈呈华独自在禁室外等待,东瞧瞧西看看,对园林中每种景致都新鲜极了,这冒冒失失的人当然不是饮牛津的暗卫,而是宇成假扮的。结识许慕臻后,他先游六韦花再闯饮牛津,其中的刺激不言而喻,虽则一步行差脑袋搬家,但日后吹起牛皮来绝对过瘾。宇成比沈呈华高而健壮,许慕臻选了一件宽松的衫衣障目,还教他暗卫的站姿,宇成能在霜磬前不露馅已经不容易,也好在暗卫在阴影里谋生,即便是饮牛津,大多数人也不熟悉暗卫。 宇成一见许慕臻就问:“你记得出去的路吗?” 饮牛津园林宏阔,路也盘迂萦回,只走一次根本不记得。 “向南走。”剩下的随机应变。 一路上奴仆畏惧地跪在道旁行礼,许慕臻紧绷着脸,到无人处提醒宇成,“慢点,你步子太急。” 宇成诉苦:“这儿的人武功厉害,我害怕,恨不得一步逃出去。” 许慕臻何尝不是?只是想确认周采官的安全,却必须经历惊心动魄的往返。 “越沉不住气越容易暴露,你就当难得来玩一趟,他们对你三叩九拜不是挺威风的?” “谁跑老虎嘴里玩?就怕他上下牙一碰,我人没了!” 一语成谶,尤其体现在说好事不一定准,说坏事绝对准。 漪漪渌波,浮光晃曜,水面如云端降下的明镜。湖中的自雨亭如层层绽放的古莲,级级台阶刻成莲瓣,护住中央的赫赤心蕊。自雨亭由上任教主云别尘建造,许寄北修缮,后者对燕九岭百依百顺的时候,下令将亭子的石阶雕刻涂色,亭顶铺盖五色琉璃,镂出朱雀神兽,每每旭日初升或夕间晚照,亭如湖面水莲盛开火焰,丹凤覆火,赤羽下烟水朦胧,是莫可名状的奇景。亭中未挂匾额,免去俗气,但饮牛津人人称其为朱雀亭。 亭中两人从远眺中收回视线,恭敬地问安:“拜见教主。” 许慕臻和宇成头都大了,连连哀叹,还得把声音一丝不漏地吞下去。 他俩谁啊? 男子身姿挺拔,乌发而两鬓斜飞一缕灰白,双目明锐如电,气凌霄汉;女子着草青粉蝶襽裙,外罩撒花褙子,□□映雪,体态匀直,更有妩媚妖冶的姿色。许慕臻从他俩的外貌上甚至估摸不准他们的关系,是兄妹,还是夫妻?这下更不敢开口了。 “教主?” 许慕臻以眼色示意听到了。 “教主,接到少主了吗?” “她正养病。” “听说教主在六韦花受到非议,属下带点人过去教训教训湛立威。” 舟车劳顿也不嫌麻烦,许慕臻转念一想,他是巴结尽忠,当然不辞辛苦。 “教主,那件事考虑得如何?” 许慕臻脑中惊堂木一敲,战栗卷起胳臂的鸡皮疙瘩,瑟瑟挤成团,等待他应对的话。这时,女子面色娇羞,嗔怪地背转身佯装看湖水,纤纤玉指绕着颊边鬈发,她也细心听着答案。 许慕臻能猜出事情与她有关,但猜不出别的,宇成站桩似的一声不吭,许慕臻急中生智,反将一军,笑道:“你急什么?” “我急?说媒的从我的霄汉楼绕广陵城三圈,我有这如花似玉的女儿我急?急她嫁不出去吗?要不是教主您说留下我的如儿,匹配玉薤,我早当上外公了!”他遑急地自证,给许慕臻帮了大忙。 他是八长老之一丰隆,许慕臻进门时也见过他迎驾,他的年纪威望仅次于玄冥,日常关心养生驻颜,所练心法亦有延年益寿之效用,因此四十五岁看上去像三十有余,他的三任妻子和七八个妾给他生了成群结队的儿女,身边的是嫡四女,因率直聪慧、武功最高而备受宠爱。 原来是给许玉薤指定婚配,许慕臻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决定捉弄捉弄他。 “你不愿委屈如儿对吧?十里红妆、风光大办自然费些功夫,传毡就让玉薤背着新妇,绕这庭院走一圈。”传毡是指新嫁娘初到夫家,由一列婢妇把毡席铺在喜轿下,依次铺开一条路,直引进大门,保证新娘足不履地。 丰隆受宠若惊,女子也惊讶得装不下去,面朝教主。 许慕臻怕自己说过了,找补道:“我和夫人再商量,你且放心。” 但丰隆的神色警惕,盯得许慕臻起了层新的鸡皮疙瘩,才冷冷开口:“您临行前交由我代摄教主之位,我把金甲玉谍还您。” 许慕臻明知这是句敲打,却不知如何正确回答,尴尬的沉默间,丰隆大喝一声,“护教!”他向半空掷出一枚焰弹,爆开后烟花窜入高空绽出亮光,他手下一支旗队已闻讯而来,如儿也甩起九节鞭,寒肃地挡在一条岔路前。 八长老九舵主都是人精,跟他们比心眼真是关公门前耍大刀。丰隆听许慕臻模仿的嗓音已察觉不同,但他不急着收网,等许慕臻自咬钓竿。丰隆长老是饮牛津固定的头衔,他俗姓赵,嫡四女叫赵如意,唯父母亲族才昵称“如儿”,许慕臻不知细故,以为人家大名就叫如儿,其实真教主惯常叫她“赵四”或“如意”。这还在其次,究其大错之处,是许寄北从未松口同意联姻。 许寄北夫妇年轻时久未生育,曾有意过继丰隆的嫡八子赵欢意,但在许寄端疑其父居心后改为别家更年长的孩子——如今的许玉薤。丰隆当不成少主生父,转头促使女儿当少夫人,许寄端强烈反对,丰隆因此和许寄端成了死对头,所以婚事万不可能与许寄端商量的。 最后,金甲玉谍是拉弓射箭时保护右手拇指的戒环,亦是饮牛津教主的地位象征。即使许寄北将饮牛津托付周采官或玄冥长老,也从不将金甲玉谍让人,何况丰隆还没有资格独揽大权。 宇成看着蜂拥而来的卫兵快背过气了,六韦花逃出来的命换饮牛津还得重新来,命不光是爹生娘给的,还是他挣出来的。他不必说一字,许慕臻已考虑到自己必须承担多些,否则宇成支撑不了太久。 悦离神 33. 险中求(3)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按饮牛津的传统,为了五使与八长老互相制衡,五使位阶上更高一筹,可行教主令,但不如长老各有一支直隶旗队。其中雨旗长老玄冥最德高望重,掌管教内事务。 玄冥来得晚,可一见教主的招式就明白许慕臻是冒牌货,沉声道:“丰隆,你手软吗?” 丰隆听他此问郁愤不平,“玄冥,你行你上啊!” 玄冥不屑地眄他一眼,双足踏出,未着兵器,真气之丰沛已令湖川大地动摇,只评价内力的话,许慕臻唯见明石散人与他不相上下。玄冥位列八长老之首,武功一道比丰隆意境深大。 许慕臻专心应对玄冥,无暇顾及湖面涟漪环环,赵如意拖着昏迷的宇成游到岸边。她是奇女子,文武兼修,闭气凫水甚为精通,丰隆熟知女儿善游术才首先牵制敌人而非救女。丰隆把宇成丢出去后,如意心照不宣地潜藏水下将宇成往下拖。宇成会游泳,但刚经历了天旋地转,就被一个水性更好武功更高的人挟持,方寸大乱呛了好多水,如意等他挣扎到脱力,才把他推上岸。他逃不掉,是杀是剐听凭饮牛津发落。 丰隆派人取来长巾,高声夸赞宝贝女儿。 面对玄冥这般一等一的高手,稍不留神就会命丧黄泉,何况饮牛津弟子里外三层包围得水泄不通。许慕臻自知是背水一战,即使他侥幸赢了玄冥,也剩不下几分气力带宇成回去。 玄冥如同深渊的实力与耸天峭地的气度,镇压得许慕臻抬头不得,后者不得不铤而走险,使出他才练不久的神功第八式——“太阳”、“能哲”。第八式气象万盛、鲸吞日月,在场无不惊惧折服。但玄冥果然与众不同,望之目色静邃,对一上一下游来的双龙运功周旋,先将太阳化解再击溃能哲,许慕臻看不出他还做了什么,可是悦离、鬼坎神功面对他,威势下降了三成,速度也减缓许多,玄冥从从容容地化解了。 许慕臻再打出“太阴”“心渊”,变幻了形态,借九节鞭挥斩。玄冥以气驭鞭,末尾几节狂乱的朝许慕臻打来,玄冥反应神速,“刷刷”抽了许慕臻两记,他疼得汗往下滴。 他已知晓,自己不是玄冥的对手。武功亦是积水成渊,蛟龙生焉,他的蕴蓄无法匹敌玄冥,充其量算一条水蛇,天性受制于真龙,甘拜下风。另外,在他打出神功第六重后,内息变得乱七八糟,仿佛是明石散人描述的那种走火入魔。他双膝下跪,眼前一片黑色,心急如焚地想:怎么办? 神功的第八重和第九重是合一技,修炼是分阶段的两重,但打出来必须一气贯之。明石散人没来得及教授他,许慕臻也还未学上第九重,只能第八重后接第六重,气息倒行,他承受不住,但不至内伤,悦离神功和鬼坎神功阴阳修睦,静待些时辰便会痊愈。 但,发生在此境地,简直时乖命蹇。 玄冥忖度:此人虽暂落下风,实力不容小觑,今日敢假冒教主,明日毁天灭地不在话下——必须除掉他! 玄冥亲自捆住许慕臻,夺过他手里的九节鞭即将枭首,云白兰花长衣的青年夫妻中男子问道:“何不先看看他们的真容?顺蔓摸瓜清扫余孽。”他是青霄长老。 赵如意正有此心,“如意自请剥掉他的假面皮!如意技不如人,幸得玄冥长老报仇雪恨,我要看看他长了几颗脑袋!” 玄冥不放心许慕臻是否有后招,封了他全身穴道。 青霄爱调侃:“被你看到就一颗都没了。” 仿佛碾压对手的是她一样,赵如意扯掉他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俊才非凡的脸,眸底星辉落寂,呈现不可掩藏的茫然。 青霄朗声道:“好俊一后生,身手无双,死了可惜。” 此言对极!赵如意觉得,他现在乖乖的,又好看,留着解解闷也不错。 揭开宇成的面皮,众人嘲笑道:“乞索儿,乞索儿。” 他们都认识宇成,看不上这个穷酸卑贱的帮主。玄冥觉得晦气,无情地吩咐:“把他扒光丢出去。” 金羁派对他们而言,就是屎里的苍蝇,动手拍都嫌脏。 许慕臻仍看不见,模糊地听到宇成被搭脚抬走的声音,沉重的心卸下一点负担,至少宇成不致送命。他私心而起的行动,但求没有殃及无辜,他贱命一条,大不了赔在这里。他刚想这样洒脱,幽暗中响起反驳的心声:你怎么会认为自己毫无牵挂?你忘了小容还等你回来? 临别,两人挤在药房说话,小容告诉他,为了配他送的珊瑚珠手钏,自己买了匹绣金茜红蝴蝶穿花的缎子裁衣,还差配套的簪钗,他到扬州一定要逛逛首饰铺子,买个益州见不到的新样式。他去了,可是没买到。满铺子香粉味,他夹在一群红裳绿袖间,那些钗环放在一起富贵灼灼,单看仿佛都差点,他最后买了别的替代。 现在,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小容的面影反而历历清晰。他不想死在这儿,爬也得爬回她身边。如果她知道他受的苦,一定会心疼他的。 “夫人到!少主到!” 许慕臻遽然听到传报,面如死灰。这世上所有想弄死他的人,聚齐了。 许寄端服蹙金绣裙,奢靡华赡,面色惯见熟识的威风棣棣。她一见许慕臻,狠狠瞪着他,玄冥向她禀告来龙去脉,请示要不要彻查入侵者的底细。 许寄端呵出冷笑:“他是泉州分坛的弟子。” “我派弟子?”玄冥思量揣测,“做出如此僭越之事!” “泉州送出的秀女,跟他藕断丝连。那位圣眷正浓,已升到正四品美人,他不能杀,得看 34. 险中求(4)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是的,她陷于情欲,沦为笑柄,都怪许寄北。 新婚伊始,她以为许寄北只是情念低迷,毕竟他宠燕九岭时也始终没有同燕九岭合欢,直至她发现许寄北宠幸侍婢,甚至染指她的女使,可就是不碰她。渐渐她也不再寄希望于许寄北会回心转意,而向年轻男子汲取短暂的欢愉。 许慕臻五感恢复,内力还提不上来,他想不通上天怎么总给他这么多奇怪的磨难。许寄端堵住他的口,他想起小容蜻蜓点水的吻,温润柔和的拂触,曾让他融化,于今也让他彻底冻结。 霜磬匆匆掀帘而入,“夫人,赵四姑娘请见。” 许寄端早吩咐忌人打扰,回头鹰瞵鹗视,赵如意却比霜磬走得还快,提着九节鞭探头往里看,胆大妄为,一点不顾忌主母的怒容。 “夫人,琅嬛苑被人擅闯,经籍、账本乱作一团,还不知道丢了多少武功秘笈和货品配方。您知道,教主授予家父刑司罚锾之权,这个贼我得提走审问。” 主母香肌裸裎,她佯装不见;房中熏香催情,她佯作不闻;男女卿卿,她佯装不懂。她赵如意公事为天无意冒犯,教主来了都得夸她的事业心。 “琅嬛苑戒备森严,机关重重,他怎么闯得进去?” 霜磬给许寄端披了件绫罗衫。 “戒备不过是十名守卫和三名暗卫,一起上都未必是他对手;至于机关,饮牛津这些年都请不到机关师维护,早不中用了。”赵如意作揖,“主母如若不信,可以移驾琅嬛苑亲自看。” “赵四,他的皮囊迷惑你了?” 赵如意面色清纯无辜,“夫人,您迟迟不愿交付此人,难道是被迷惑了?” “放肆!” “如意依饮牛津的法度行事。”赵四高举父亲丰隆的雷旗令牌。 许寄端讥讽道:“你难道不知白虎玉牌更在八长老之上?” “五使尊崇,但不得妨碍长老执法。”赵如意语气铿锵,“人我带走了,赵顺。” 屋外忠厚的仆人颔首低眉地走进来,全程没抬眼皮,把许慕臻背在肩上。 “区区一个小丫头敢在我头上撒野!” 不能任其带走许慕臻,如果他说出自己留宿混元堂,麻烦必定接踵而至,她男宠俾众许寄北不在意,但与义子私通则父子聚麀,全教都会痛斥主母淫恶失德,许寄北或会停妻再娶。 赵如意预料过最坏的结果,若与主母闹翻,她救此人便得不偿失,可箭在弦上,她无法收掣。雷旗令牌,是从她爹爹那儿偷拿的,丰隆对处置许慕臻没到志在必得的地步。 想得到许慕臻的,是赵四。 在饮牛津这块地盘,那么多高手围困他一个,他仍孤胆迎难。虽然饮牛津赢了,但除了玄冥长老,人人都输了。勇士不可多得,正如佳人难得,何况他相貌隽丰,也能跻身佳人,一锅两吃。赵如意舍不得他被糟蹋,养在身边看家护院或谈情说爱,均为上乘。要是他劣迹斑斑,再一刀杀了。 许寄端和赵如意之间是一场软鞭交锋,“一寸长,一寸强。”九节鞭威猛狠烈,变化万端,打到就是重伤,但武器对操作者要求也高,强肩能发力,手腕灵活,身法敏捷,练不好不光得躲敌人,还得躲自己,所以隋代以来少有鞭家名手。赵如意的武功与阅历比不过当家主母,但她算计好,打不过就找台阶让渡,许慕臻留主母处置好了。 霜磬施展掌法攻击赵顺,赵顺只得先放下许慕臻,可躲避不及,让许慕臻捱了霜磬一掌。许慕臻全身一震,愕然面向她,霜磬依旧神色杀伐,接住赵顺的回击。 许慕臻内息回溯,趁着许寄端和赵四争执暗暗冲关,而霜磬看似绝情,居然借掌劲替他拍开穴道,助他恢复行动力。许慕臻想起瑶光殿,当他被许寄端戏弄,霜磬悲切同情的眼神,她大概想到自己受辱的经历,无私地帮助了许慕臻。 赵四的九节鞭被许寄端打脱手,是时候放弃了,“既然主母执意自行彻查,如意回禀父亲。” 但许寄端肝火炽盛,显然不理会她单方面止战的宣告,“我今日要训诫饮牛津,凡违抗主母视同叛教,下场如你!”她的绝技,凤舞凌霄,鞭影燃熠似真亦幻,百道千叠,瞄准手无寸铁的赵如意。 许慕臻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想,我此刻逃走,她们必定恩仇化解,联手追杀我,而我不熟悉饮牛津的地形,又是深夜,逃出去的几率渺茫。 赵如意在纷乱的鞭影里护住头脸,全身上下被打得衣裳裂开、血痕斑斑。 许慕臻喝道:“退煞!” 这是鬼坎神功第二重,克制许寄端的鞭法路数,他本不需喊出来,与醇厚之声相应而来的,是凤舞碎落和许寄端削去七成长的鞭子。 赵如意从手臂中抬头望,被许慕臻拉着齐向树林阴翳处飞,她良久失神,反应过来才甩掉许慕臻的手,“你带我去哪?” “我要走,”许慕臻打开天窗说亮话,“可我不认识路。” 赵如意明媚一笑,她刚受毒打落下满身伤,却无怨恨,兴奋得像出来嬉游玩赏的小姑娘,“你再往前冲,就是玄冥长老的瀚心居了。” 许慕臻停了脚步,环顾其他出口。 赵如意饶有兴趣地瞧着他,许寄端喝令弟子搜查,连她一块抓,她也没听进去。 “你真是江美人的相好吗?” “不是。你知道出口吗?” “你回答前为何先皱眉?是不是说谎?” 许慕臻无可奈何,不解决这位自命不凡的公主的疑惑,他是什么都问不出,他不想说又只能说,“泉州那边习惯叫她采萍,江美人的称号我很陌生。” “江采萍。”赵如意若有所思地复述了一遍,“那么你没有相好了?” 许慕臻没她八卦 35. 小团圞(1)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适晚,他们的窗台落了一只木鸟,颜料涂得花哨,木料也差,虫蛀的孔洞坑坑洼洼,像小孩子用坏的玩具,丑成鸟界奇耻大辱。许慕臻把玩片刻,从鸟嘴取出一颗蜡封的药丸,鸟嘴“嗒”地扣上,同时启动机括,丑巴巴的木鸟竟僵硬地平展两翅飞走了。三人看得目瞪口呆。 技术之高超与外形格格不入,丑真是第一流的伪装。 纸条写着:酉时,露华胭脂与瑶台宴酒楼之间。 胭脂铺与酒楼占据了集市中心铺位,左右为邻,“之间”是什么位置?许慕臻与宇成绕着溜了三圈,才在僻静的后门发现一条被两店货车挡住的小道。巷道瘦极,上石梯,下石梯,延伸无尽,才把他们放到另一条寥落的街。常卿还真坐在一家露天食肆的板足案前等着。金乌西斜,他披着暖阳的余温。 许慕臻开门见山:“混元堂的工匠被调到益州,又赶尽杀绝,有没有你参与?” 常卿舀了勺汤水,“许玉薤有忠犬为他效劳,不过那批人好像在益州折了一半。许玉薤已经怀疑我,不会向我透露;他也知道了你们,派人搜捕着,扬州布了天网,只待将你们一网打尽。” 许慕臻问:“采买伏硫黄弹是你牵线的?那么布置在益州的另有其人了?你的同党是谁?” 常卿定定瞧着他,“你我皆是同党,你能把自己撇干净吗?” “是师父,对么?六韦花山庄的青铜人。” 许慕臻一直对那青面獠牙的恐怖面具难以释怀,在他击昏自己时又感到面具人的逃避。 常卿默了默:“青铜人原本是师娘的化身,与六韦花山庄往来的也是身为机关师的师娘,但师娘已无法亲自到六韦花维护机关,由师父代之,师父才做此计划。许慕臻,现在我知道多少,你知道的就有多少。有不同心,有如白水。” 许慕臻冷笑:“我不信你,你不信我,居然还妄谈同舟共济。” “师父信你,别负师父。” 从许寄北动身接女儿起,许玉薤和容赦就同时行动:许玉薤追杀阿奴的车队,甚至不惜连带杀害益州及附近的所有郎中,断绝她被救治的希望;而容赦布置了火弹嫁祸饮牛津,许玉薤的计策恰好让英雄集负伤的人无医可求。他们无意间的合作,仿佛同气连枝,令江湖人对许寄北恨之入骨。但最终,许寄北同女儿团聚,容赦用混元堂离间了父子二人,且手握燕九岭这个谈判筹码,只有许玉薤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必不甘心。 许慕臻盘清因果,身心俱爽,始觉饥肠辘辘。 这家简陋的食肆用茅草遮顶,两口陈旧的灶台,其一蒸着馒头、花卷、烧麦,另一口煮汤,一只酒坛贴着红纸,装的是腌菜。用饭的往往是附近的杂役、脚夫,三两相熟的挤一处,说着诨话热闹闹的吃完。食肆只有一个民妇忙碌,眉目些许韵致,但教英气盖去四五分,眼梢堆几叠皱痕,手脚十分麻利地招徕、备餐、收拾。 常卿给他二人端来八屉馒头和两碗汤,“她是沈呈华的母亲,张夫人。许慕臻,你不是想见令堂吗?吃完我带你们去。师父一家与张氏交谊情深,令堂是由张夫人照顾的。” 常卿说完,便帮妇人干活去了,张夫人顾不得多瞧他一眼,似乎对他主动打下手也习以为常。许慕臻闻言,全无准备似的,愣着看汤碗。 晚霞颜彩耗尽,抖出遮蔽一整个天宇的黑袍。张园上上下下的生计压在她身上,每天晡时过了才收摊。 常卿善后,妇人坐在他们对面,倦极地揉了揉脸,灰颓颓的神情放出一缕迟暮的光,微薄得将要熄灭,“你们是子归的朋友?” 许慕臻把与沈呈华如何相识、相交讲过一遍,妇人时时应道:“子归是这样的。”唯独此时,疲惫一扫而逝,代之以亮闪闪的笑,缀成幽蓝夜幕的星宿。 四人如勾连成线的星座,夜海浮槎,千弯百回地航过小桥,经过石敢当,在一座漆皮斑驳、久蒙尘埃的宅门前停泊。匾额上木刻的两字几乎被磨削掉——张园。若非张夫人带路,宇成都找不到如此地方。 宇成:“录事参军事的宅子也叫张园,难道两家是亲戚?” 录事参军事张寯是扬州长史、司马的得力干将,在张家排位最小但官做得最大,有一子一女,女儿即张莲座;参军还有两个兄长,次兄是经学博士张寘,晚年得女萤台;长兄张寔有点一言难尽,是刽子手,他的女儿嫁给了员外郎,倒是姓沈。 张夫人凄然一笑,“贫富悬殊,此张园非彼张园。” 她推开无数虫洞的柴门,露出一座寒酸败落的草院,庭木凋折,蔓草拥塞。穿着打了三处补丁的旧衣的老汉坐在胡床上,日暮向下沉压,扛在他瘠薄干瘪的身躯上,而常卿手举火把的光,也擀到他苍老面容上。他站起来,动作不乏凌厉敏捷,个子高,全身的皮却松垮垮地包着没斤两的肉。 “蒂默,带谁回来?”他叫出的名字,证实了宇成的猜想,宇成抢到老汉面前。 “张阿爷,您还记得我吗?”不等对方说话先爽性大笑一阵,健硕的青年因数年走南闯北而饱经风霜,但也因此磨练出独特的豪迈,“我是宇成啊!您经常接济的小乞索儿,您想起来了吗?我可一直记得您的恩情呐!” 张阿爷迷蒙地望着高大开朗的年轻人,死气沉沉的记忆忽而现出一个人影,他走近想瞧清楚对方的长相,不期然走回到葱茏的青春岁月。那些年,他做刽子手足使家里风风光光,这职业虽然听起来膈应,但领朝廷丰足的薪水,还能收受贿赂,进项很可观。 他奉养父母,供两个弟弟读书,还给自己娶了妻,时常做些善举。他记得宇成是一个畏畏缩缩的孩子,吃穿在金羁派里都属最可怜那一流,张寔就在那当口给他十几文,再见面张寔仍旧板着一张纹丝不肯通融的 36. 小团圞(2)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子归十二岁那年,沈幸哉的风流债添了一笔人命官司。他同狐朋狗友将两个良家女轮番□□致死,沈家息事宁人,对面则不遗余力叫他偿命。沈幸哉固然不肯,他连牢狱都不坐,推出一个人顶缸,这个可怜虫就是沈悠杳的儿子,沈幸哉的外甥。纯白的少年人背负了世间最肮脏秽臭的骂名,酷刑又把他折磨得不成样子。他还以为坐坐牢、吃些皮肉苦便能了结了,直至行刑前夕他才意识到受了欺骗,割破两手手指写了满墙冤字。此事惊动了狱卒向上呈报,但都被压下来。 或许冤魂盘桓,不久沈幸哉所有儿女离奇死亡,沈园顷刻成了凶宅。 唯独一个儿子活着。 张蒂默看透了沈幸哉的为人,数年前便带着儿子离开,张寔忍受街坊四邻的非议带女儿、外孙搬迁到此,子归因此躲过了灭顶之灾。但沈幸哉只剩这个儿子,硬把他从张园抢回去,张子归变成了沈呈华。沈幸哉请周采官做师父,一年束脩百两黄金,栽培儿子以继承沈氏的祖业。 许慕臻环顾这个潦倒疲敝的家,家具都是老旧磨损的,灰扑扑没有生气,和无不斋的似简实奢有天壤之别。沈呈华过多了精打细算的日子,穷中自立,看得清命运摆布自己的蛮横力量,所以遇事亦懂得变通,不做无谓争执。他们一家苦虽苦矣,彼此护持,是以沈呈华最终长成温和识体的男子。 常卿:“许慕臻是师父信得过的人,我带他来见见燕九岭。” 久不开口的老妪反驳:“关她的地方是娘子养病之所,万一他们居心不良,人带走无妨,娘子可受不住。” 常卿劝道:“师娘的机关术天下一绝,没那么容易攻破,盛婆婆,您该放心。再者,他们连小师妹做的木鸟都弄不明白怎么回事。” 许慕臻和宇成不约而同地感到被侮辱了。 沈悠杳也劝道:“请盛婆婆怜惜母子分离之苦。”丧子之痛甚于剖心剔骨,她说着别人的事而自己簌簌泪落。 盛婆婆面色紧巴巴的,“只许他一人。” “今日已晚,娘子睡了,明日。” “依盛婆婆的安排吧。”张寔说。 盛婆婆眉目如锋,言语似针,一言一举流露对登门者的敌意、对家中人的疏冷,她操持家务,似乎是这家的老仆;但人人都看她脸色这点,她又像主心骨的老夫人。 夜渐深,各人便回屋子睡觉,因为灯油珍贵,普通人家可做不到六韦花山庄那个造法。 这九流瓦舍之家,连太阳光照进来都特别晚,许慕臻瞪着眼没起身,大概近乡情怯,他想到要见娘亲,一晚难成眠。其他人亦没有叫早,屋外静静流泻朝晖与晨雾。 宇成看见更漏才知道时刻多晚,把许慕臻薅起来,自己要同张阿爷唠嗑,他一脚迈出屋外,嘻嘻哈哈的表情顿时凝固,他维持开门的姿势,直僵僵盯着前方,一手借木板门的掩盖向里侧挥了挥,示意许慕臻躲起来。他的意图被许玉薤猜透,后者轻抬下巴,便有人上去踢得门户大开,宇成一条胳膊震麻了,饮牛津弟子涌进屋内,许慕臻没躲成。 许玉薤冷笑,他白衣濯尘,在简陋居所尤其亮眼,逼得万物无所遁形,灵鹤披风飘摇如振翅拿云的鹰隼。 “许慕臻,你没死在泉州算你命大,敢来管我的事!”当是许寄端都告诉他了,他手一挥,“清理干净点。” 张园被控制在许玉薤手中,随他一令,刀剑砉然砍刺。张寔父女,甚至盛婆婆都有身手,格来挡去还能护住不会武功的沈悠杳,宇成和许慕臻自然不甘被擒。但饮牛津弟子个个不弱,又人多势众,还不知许玉薤的武功深浅,要是被抓住,唯有死路一条。 还能见她吗?许慕臻心里慌慌不定,一筹莫展。 “啊”的一声,张蒂默和沈悠杳一同被擒,厚重的刀斧紧随索命。 两颗石弹丸如离弦之箭,闪电般击中持刀斧者的手腕骨,手上顿时失力,武器直直掉落地上,刺耳的“咣当”声将余下弟子吓得一滞。许慕臻脸色微变,在这颓败张园竟还深藏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手!他飞出弹丸的时机和力道都显出卓尔不俗的武学蓄积,而许慕臻一夕间从未觉察他的气息。 这拒敌救人的一手令许玉薤也另眼看待,刀剑骤停,所有人都等他走出来,可他迟迟不出现,仿佛刚才那一招不过是人们的幻觉。许玉薤望着弹丸发出的地方,正欲挺剑,突然他眼前竟真的出现一个人,激得他头皮发麻四肢觳觫,此人更像幻觉! 他面戴青铜兽纹面具,身着锈蚀的青铜铠,四肢金丝软甲,巍巍森然。 许慕臻没想到益州的青铜篡命师竟跟着他来了扬州,还出现在张园。但看张寔等人的神情并无异色,他们早已知晓青铜怪人在此。哦对,这不是益州容赦假扮的青铜人,而当属于它本来的发明者——篡命师。 霜磬亦在队列中,她追随许寄端甚久,纵然许玉薤不识,她一眼便认出来者。 “霜磬姑娘,别来无恙,了解许寄端的为人还留在她身边助纣为虐,在下佩服。”铠甲后呕哑低沉的男子如是说。 霜磬哀叹:“我能如何?你居然活到现在,难道容赦保你?” 这便是柳五?许慕臻思忖,师娘在此,柳五亦在此,都与容赦交谊匪浅,且能和睦相处?常卿说,青铜人本是师娘的设计,难道师父真有分桃断袖之癖? 青铜人柳五:“许寄端的许多把柄在我手上,终有一日会与她清算。还是你们要现在算?” 青铜人突然额外生出四臂,每条铁手臂执着刀、剑、床弩、箭囊,左右两手各握弹丸数粒。唯霜磬了解柳五可怖,他精通奇技淫巧,融会贯通,作战常设机关圈套,当年无人是其对手,加之武功绝凡,若非许寄端加害他,他当教主也不为过。 < 37. 小团圞(3)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地底寒冽,一个七八岁的女童,身着雪里金滚花狸毛罗襦,从一架装载无数齿轮、机弩和看不明白的装置的机关楼高台走下来,吃力地抱上个快两岁的婴孩,比着食指对宇成“嘘”了一声,“这里距地面不远,会被听到。” 她香暖稚嫩,比博士家的张萤台更加玉雪冰纯,可她的神态有种非寻常儿童的镇定明睿。常卿把她怀里的婴孩接过来,孩子见抱自己的换了人,不乐意地叫“姊姊”。 张阿爷苦笑一声,“承蒙娘子搭救,娘子今日如何?” 女童面露忧色,为难地道一声“还好”。 张阿爷了然点头,神态苍老颓唐,女童继续说:“阿娘令我操控青铜战俑应对上面的人。”她没有理会哭闹的弟弟,提起一盏红灯笼走了。 石室大小嵌套,各处精微构造都有其玄妙用途,宇成被盛婆婆三番两次地提醒“不要乱碰”,变动一下,石室和所联结的地上居室便生扭转。除了早慧的女童,四只木俑忙碌地穿梭维持机关,常卿向余人使了眼色,带许慕臻去了间空空荡荡的石室,“该我践诺了,许慕臻,除了令堂,师娘也想见你。” 他按固定的程式调对机关,许慕臻和他之间降下一堵墙壁,石室居然整体移动,许慕臻差点没站稳,脚下机关骨碌碌地响,四面墙壁的石块颜色变成四模四样,但声音和动静都停止了。 在常卿消失的那面墙壁,通联了一条窄道,一只木偶滑行到许慕臻面前,从针脚粗劣的衣衫下那根木头身体里传出虚弱女子的语声:“跟我来。” “你是容夫人?柳五也在吗?”许慕臻边走边问。 木偶发出虚颤颤的笑,“我是柳五,也是容夫人。家中排行第五,全名叫做柳五娘,当日进饮牛津,我陪着容哥,所以女扮男装。”她的一言解开许慕臻终日来的疑惑,她所谓的“容哥”就是师父容赦。 “容哥屡屡提起你,你说,喜欢我做的点心。” 声音是从木偶身上传来,许慕臻看去,木桩画了脸谱才看着像人偶,可画技涂色如出自三岁孩童,看得很是糟心,明明可以不画,但还是费功夫画得浮夸难看,彰显一种独特品味。 “我最喜欢做点心,可惜容哥和潇凡都不喜甜食······等我好些,做给你吃。” 许慕臻听着这话,心头触动,他还记得那些精致可口的点心,曾伴随他晨练的时光。 木偶声音变了,“娘亲,我爱吃的。” 声音又变成柳五娘,“可你明明说‘不要做了’‘你不喜欢’······” 木偶传来克制的啜泣声,然后声音远至微不可闻。原来木偶也可通讯传音。 柳五娘连说话都这么气弱喑哑,懂事的女儿不忍她操劳才这样说,但对久病的人来说,她强自支撑的一番美意换来的是忧愁拒绝,反而败了她的兴致,加重病体的煎熬。 许慕臻其实没那么喜欢甜点,最初惊奇于未见,羡慕师父拥有的情意。单论吃食,他喜欢肉。女子总喜欢那些虚有其表又不饱腹的东西,小容正如此,说是饭一口都吃不下了,一错眼又拈起汉宫棋金乳酥,小嘴咂巴得滋滋有味。 “你最喜欢哪样?” “都好吃,要说的话水晶龙凤糕。”他说了小容最爱的。 柳五娘短促地笑了笑,“你跟着木俑,它会引你见令堂。” 随后无论许慕臻再问什么,木偶里都沉寂无言。 脸蛋花里胡哨的木偶用木头手指输入机关密钥,尽头的墙壁上收,现出一间陈设齐备的居室,寝床放下了帷幔。许慕臻走近了,试探地撩开。 是燕九岭。 他仿佛溺水挣扎,又抓住了岸边湿黏的泥土;他仿佛溯洄星流,踩过滚烫熔岩的焰河。 他仿佛走了很久很久,才抓获重逢一面的幸福。 她安然熟睡,面色丰润晴晏。 “阿娘,阿娘,醒醒。” 女童从另一条通道而来,幼小的身躯又抱上那个挑拣人的弟弟。 “她为何不醒?” 容潇凡说:“她容易激动,我们用了点安神的药物,你别担心,不伤身体。”容潇凡故意将孩子抱给许慕臻看,“他是燕娘子的儿子,你的弟弟。” “啊?”这波冲击来得始料未及,许慕臻被拍得晕头转向,他以为潇凡抱着的,只可能是容赦夫妇的孩子。 “孩子的父亲是谁?” 从许慕臻发抖的语声能听出他慌乱无措,容潇凡同情地看他,冷言道:“燕娘子说了二三十个男人,连我阿耶都算上,害得我父母亲大吵一架,最后我们也不知道是谁的孩子。” 许慕臻:······ 容潇凡又说:“你是哥哥,给他起个名字吧,他两岁了还没有名字。” 许慕臻看着孩子的面容,既不像自己也不像燕九岭,皮肤微黑,双目狭长,鼻梁没他那么高,他难过又词穷得形容不出。他没享受过阖家之乐,对母亲有多 38. 情丝柔(1)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六韦花山庄的清晨,空云射透金芒,宛如万千光箭遍布霞絮云沫,夸父逐的日轮矞矞皇皇抬升。白露凝霜,一碧青草,葳蕤林木,先后跑马现出两青年。众声沸议,湛谦和许慕臻下了马,后者是一眼看到人群中跟石狮子一样高的小容,往她那走,许寄北正正中中站在他前路上,负手而立,“事情办得怎么样?” 打从接到驿站消息,许寄北和蔼地逼迫庄上奴仆同他列阵迎接,美曰接风洗尘。他难得善心大发,盛情邀小容前去,情人之间小别胜新欢,合当好好纾解相思之苦。 许慕臻和湛谦如实相告,能带回来的账本明目也一概上交。 听闻燕九岭生子,他面露异色,问了孩子的年岁,他又久久沉默。直至许慕臻要解药才回神,“什么解药?” “九阴六合丹。” 许寄北恍然明白,“你们服下的药叫九转阴阳八荒六合丹,益气补精,无毒。既然无毒,何来解药?”不愧为教主,空手套白狼这么坦然。 “办得好,奖赏不可免,我说话算话。”许寄北先向湛谦说,“那名女子,我给他赎了身。小庄主,我买你家人送你,钱和人都叫你赚了,高兴么?” 湛谦面带寒光。 “至于你,你跟小容情深意笃,我告诉你们一个至关终身的秘密!” 许慕臻隐隐觉得他用意不善。 “你的生日是开元元年正月初六,你娘亲亲口告诉我,你是慕之沂的骨肉!你再看看她,”许寄北把他和小容面对面拉到一起,“你可知她是谁?她是慕之沂和花采璃的女儿,开元六年生,你同父异母的亲妹妹!” “亲兄妹,难怪都这么讨人厌!” 两两对视,目色里惊异、混乱、不可置信,向对方求否认,找寻无果后,小心翼翼地垂眸。 小容说过,她爹喜欢一个绝色美人,至死不忘;花采璃认识燕九岭,也非偶然。 他们是旧情事的遗物,兰因絮果,开败无常。 小容不住摇头,眼前大水漫野,什么都看不见。而许慕臻,他耳畔嗡嗡鸣响,许寄北愠怒的脸、洪亮的声音仿佛拉远。 每至入眠,他总想把攒的话讲给小容,可纵使日后花晨月夕,无人共欢欣,无人识风月,无人可诉。他还做回孤魂野鬼,眼红别人的两情相悦。 然而他怎能回去那种日子?他无法装作凡心不动的样子。 许寄北仰天大笑,他一辈子都没这么笑过,“兄妹不伦,我可看着慕之沂的后人叫天下耻笑!唾弃!” 为了看他二人纠结挣扎的脸色,许寄北度日如年地捂着这个秘密,定要选在恋人小别之后思恋情浓的时刻,才完成最痛快的一击。他终于从这场一败涂地的厮杀中,尝到报复的快感。 “你说的属实?”明石散人问。 “哼,燕九岭说的。”许寄北的眼神似幽冥的两簇鬼火。 明石散人喜极而泣地抱住许慕臻,“倘若我早知你是之沂的儿子,哪会生这许多嫌隙,悦离神功必倾囊传授与你。”明石散人心中亏欠大弟子,所以待小容极佳,今日得知慕之沂还有儿子,衣钵得以传续,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你爹完全不是习武的料,我没法子传他,但你的资质万里挑一,苍天有眼哈哈哈······” 许寄北狰狞笑道:“你知道了,就可以做个明白鬼了。” 真气如白虹凌空,掀天换日地杀伐,数丈外谁都不敢踏前半步。 明石散人怒斥:“你叽歪什么?这是我徒弟的儿子!” “我送他九泉之下一份大礼,让他们父子团聚!” 明石散人不允,两人交手即凶险奇招,砸了六韦花山庄十五件家具。许慕臻知道自己赔不起,缩手缩脚地拦了拦。 阻止他们的是羌青,他只说了句,“少主醒了。” 许寄北整理自己略微凌乱的锦半臂,剜了明石散人一眼,风行至阿奴的房间。沈呈华规规矩矩守着门口,进得屋内,阿奴倚靠新螺钿贵妃榻,气色恢复许多。 头顶发囊包的女子对阿奴嘘寒问暖,但说的并非中原话。她是浪穹诏国的公主毗罗弯弯,国王时罗铎赐予同龄侍女毗罗奴陪伴、照顾她,公主习惯唤这名侍女为阿奴。游心玄病逝后,许寄北必须接回阿奴,浪穹诏也在此时与邓赕、施浪联兵伐南诏,为保卫公主的安全,将公主与阿奴一同送往中原。 许寄北自然礼遇毗罗公主,送了救到公主、很讨公主喜欢的沈呈华当左右金吾卫。阿奴苏醒前,她与沈呈华寸步不离,会说的汉语越来越多了。 浪穹诏王室看不惯游心玄嫁入中土,游心玄回归母族摆明了不受偏宠,欺负起来肆无忌惮。阿奴从小寄人篱下,熟习了察言观色、两面三刀、阳奉阴违等所有求生技能。她的苏醒是许慕臻等人最担心的事。 她蒙缠纱布,两只眼睛楚楚可怜地望向许寄北,说的每个字都教许慕臻捏了把汗。 “你是我的阿耶吗?” 许寄北余怒未消,含着粗喘,约略平静地说:“你要什么,尽管开口。” 阿奴嘤咛哭道:“阿娘不在,阿奴以后只能依靠阿耶了。阿耶不要再抛下我好吗?” “好。”许寄北答应得干脆,却没说什么体己话安慰死里逃生的女儿,久居高处仿佛太上忘情了。 “我的脸还能好吗?”她怯怜怜地摸了摸纱布。 “当然,饮牛津请的来天下所有好大夫。” “阿耶,我想回家,我想尽快回到自己家。” “你大病初愈,受得了旅途劳顿吗?” “只要回家,我能忍耐一切。” 她没有说许慕臻伤她之事,万幸之极,也蹊跷之极。 许寄北立即安排羌青等五个影卫轮守阿奴,沈呈华部署全员回扬州的事宜,许慕臻是饮牛津弟子,小容和张果老要医治阿奴,与队伍同行。当晚沈呈华拿着方案向教主汇报,教主的屋室收拾一空。 繁宛洛在纸上写道:许教主星 39. 情丝柔(2)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放开!” 许慕臻抱着一尘不染的白狐妹妹,慕慕亦在他脚边摇尾巴,他面容愠怒,再多一秒就会出招。 羌青松了手,小容咳嗽着,软了身子,偎在许慕臻展开的臂弯里,她触电般记起不妥,直了腰板。院落乔木扶疏,秋菊清雅,此夜此星都与无不斋重叠。 许慕臻自嘲地一嗤,“再不然我也是你兄长,你打算一辈子不理睬?” 小容轻轻说:“那就一辈子不理睬。” 许慕臻看着小容定定的神情,冷了脸,“你说真的?” 小容片刻出神:“父亲去世后,娘亲忧思无尽,她给我取的名字来自《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她为父亲无心梳妆,而她也知道,父亲在世时为燕九岭亦是同等心情。” 失去所爱,人总要像漂泊羁旅的蓬草,在心上流浪。 茶楼初遇,郎艳独绝,乍见之欢或许源于血脉中,燕九岭留给慕之沂的思恋作痛,兄妹各自身后,爱而不得的两人阴阳重逢,无语凝噎。 “往后我也将懒于弄妆,直到能当你只是兄长那天。” 许慕臻自知无法挽回,“盒子里,是你要的。” 小容强作欢颜,道:“今后都用不着了,多谢阿兄记挂。”她任性地夺路逃走,实际也并非任性,她需要自己哭一会儿,把他一个人丢弃在枯老的月色里。 许慕臻是真累了。他的昼夜不息都靠心房的滚烫支撑,许寄北的话恰如冰雹瓢泼,熄灭热意还砸得他遍体鳞伤。他仰面躺下,乏得阖了眼。 出扬州城前,他想到快要回来,仿佛服完一次冗长的徭役。他冒险又去了首饰铺,用剩余的钱买了枝红玉响铃簪。小容黏他、喜欢他,应当能全心全意爱他。那么,孑然孤单的过去便真的过去。滂沱大雨后的彩虹,原以为是命运的放过与奖赏,谁道是虚晃一枪,用泡影诓骗他。 得而复失的苦涩,眼看欢喜烂空,伶仃如昨。 明石散人捡起木盒,瞧见里面的红玉响铃簪。他和张果老看着两人熟识、交心,将及议婚,竟撞上这种幺蛾子,造化弄人。可明石散人毕竟找到了慕之沂的亲骨肉,纵然神伤,不免欢喜。 明石散人在许慕臻头顶说道:“唐律同姓为婚者,缌麻以上,以奸论。你和小容的婚事,作废了罢。由我做主,一定给你们都说好人家,办得风风光光的!只要你们别像之沂那样犯傻······” 明石散人一生旷达无累,鲜少像此时越说越痛,他不知自己是痛众人之痛,所以分外剧烈:丧子之痛、骨肉分离之痛、采璃年轻孀居之痛、许慕臻和小容阴差阳错之痛······ “你爹离开扬州后积郁成疾,我们只好哄他喝下仙人羡,希望他忘掉一切重获新生。他装得什么都忘了,却病得越来越重。采璃害喜后经常起夜呕吐,我们才发现他偷着哭。” “唉,早知还不如不给他喝仙人羡,他藏着掖着自己难过,才致英年早逝。” 许慕臻盖着眼睛,不发一言。明石散人劝不动他,转向老友,“你一路上帮我照看他俩。” 张果老此时才做声,“自然。” 许寄北离蜀的消息不胫而走,各武林门派欢呼雀跃,好像命运的主宰权重回自己手上了。 饮牛津少主的船队今晨起航,作为医师的张果老与慕适容同去,孤城仞派了林琅做护卫,照顾饮食起居的仍是缤鱼。 孤宗主说道:“今年的英雄集无疾而终,遗憾之至。但许少侠与孤鸢何妨对决一场?让我们见识见识神功在年轻一代的传承。” 他说中了大多数武林同道的心愿。 许慕臻欣然同意,自修习两门神功,他唯一正式的交手还是玄冥。孤鸢文弱少言,此时清冷的神色闪烁希冀,与许慕臻目光相接的亮芒,如名剑试锋,不遑多让。 比武场因地制宜,选在六韦花山庄拆去擂台的空地。各门派自发观战,乌泱泱也站了不少。 这场比试更像是亲缘流派的切磋,两人都没用兵刃。许慕臻从小是讲师给什么用什么,刀枪剑鞭棍都能用,但好兵刃到不了他手上;孤鸢常用孤城仞送他的一柄剑,曾取胜鲁索,他见许慕臻没取用兵器,亦摘下佩剑。两人比内力与近战足矣。 后起之秀,他们是下一代的主角。 许慕臻和孤鸢同时展开臂膊,乾坤在身前衍化,定成于乱。许慕臻的内力如冥冥宇宙,蔚然大观;孤鸢显得朴实无华,但之前的对决他都隐秘地保留了实力,稳稳地赢到最后,这次未必不如此。 酝酿已久,交手的一刻绝无后退。 许慕臻以第五重“紫薇”“贵柔”冰火交加冲向孤鸢,孤鸢闪避,自下盘向上斜削,许慕臻以“鲲鹏”的轻功升上树梢,倒转身形向下,双手轮番击出鬼坎神功的冰凌,冰凌以气炼化,孤鸢闪开,空地留下一串坑洼,不等众人慨叹许慕臻功力之厚,孤鸢亦腾空,双臂合于头顶,重重劈落,无形气刃斩下。 许慕臻掌面斜削,几道飞剑破云遏势,巨刃停顿,刀尖一侧将飞剑荡碎,横于空中,纤毫无损,又向许慕臻疾驰。许慕臻才施展火龙,巨刃与龙缠斗。 十几个回合,许慕臻勘破他武功明显的特征:孤鸢有精准的度量,拿捏分寸,所以才时时表现出与对方不相上下的水平,这是其一;他出招稳重扎实,但可随时因对手之变而停止,这是其二。 许慕臻能瞧出他的武功路数,是因为实力更在孤鸢之上,只是对他的静水流深琢磨不透才多对了几招。 孤宗主冷冰冰地夸赞了许慕臻,他自始至终没承认这个师弟,一直称他“许少侠”,但他心悦诚服地望向明石散人,“徒弟的徒弟比起师父来的差远了。” 明石散人自许慕臻完胜后满意地叉起腰,一听到二弟子这句话,板着脸训道:“武学追求非至纯至洁无以抵达,修心乃上。” 听起来就像指责孤宗主别有用心一样,孤宗主面色不改,恭领教诲,双手作揖道:“徒弟谨记。”又命孤鸢叩首拜谢。 明石散 40. 情丝柔(3)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横刀阔步的白头巾汉子,竟然是黎率!他还真活络,不走官路便走水路。在一片干戈火热中,两人仅次于张果老,淡定地聊起近况。了了两年,已是河东河西大变迁,许慕臻摇身变了大商船的高师贵徒,黎率落魄成人人喊打的海贼恶棍。六韦花山庄现下还没放弃对他的缉捕,他只好躲到荆州。这身武艺若用来为国效力,求个封妻荫子,风光无垠,但官场这条道堵死后,他只能落草为寇,从此和他向往的功成名就隔绝。 许慕臻才知黎率长得一副强盗样,追求的却是武功立业,问:“你不试试走拜谒推举之路?” 大唐五品以上官员肩负举荐贤才之责,所以朱门簪缨世家常有才子踩破门槛求荐,虽则共识上那是给名门子弟行的方便。 黎率断然否决:“我没戏。”他指了指许慕臻身后的内舱,“我们也算过命的交情,你让我拿几样走。” “这些属于饮牛津,我无权出让。” 黎率问:“饮牛津什么门派?招不招人?”他从前不将江湖野路子放心上,连鼎鼎大名的饮牛津都不清楚,他现在却不再自矜身段了。 他问得许慕臻哑口无言。许慕臻只知道饮牛津怎样从小培养弟子,并不知半路怎么招法。 “招!一直都招!”沈呈华偷听了他俩的谈话,立刻回复:“你杀五个海贼当投名状,饮牛津就纳你为弟子!” “瞎,我怎么信你?” 沈呈华应对轰然而上的海贼,还分神回答:“我管招人,说话算话。” “有钱拿吗?” “月俸三贯钱。” “干了!”黎率气吞山河地吼出一句,扯下白头巾倒戈相向。海贼们根本料想不到寥寥数语竟让他反水,且下手就致命。杀够人头,他不愿再沾染血腥,粗声喊道:“滚!莫挨老子!老子这口刀不长眼睛!” 海贼头领在岸上张牙舞爪:“黎率你叛徒,有你好死那天!” 黎率毫无顾忌地大笑,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抹了把脸上的血。船行远方,带走他狂妄的笑。 船员收拾尸体,黎率问个没完,“我算加进来了吧?算加进来吗?” 沈呈华一边安抚毗罗公主,一边稳住黎率,宛如带崽的鸡妈妈,“到扬州,只要八长老有半数同意,或教主同意,你就加进来了。”沈呈华是会算账的,把人骗进来再明讲。 “你骗我!月俸真三贯?” 沈呈华做了五年影卫才月俸一贯半,许慕臻那样的普通学徒甚至无钱可拿。通过天选确认品阶,按功过陟罚,月俸三贯至少要升两回才能拿到。 黎率听完就把血淋淋的大砍刀抡过头顶,沈呈华不为慑服,影卫中无人援护沈呈华,然而林琅却砉然抽剑,剑尖斜挑,笑脸跟平日的嘻嘻哈哈迥然不同,翻脸转为阴狠,定取人性命。 林琅和沈呈华相交较浅,关键时刻却很仗义。 黎率任不良人时领朝廷薪水,年俸才十贯,额外接悬赏刚刚入能敷出,要是能进饮牛津拿到三贯月俸,日子会宽裕不少。何况,黎率已和海贼结仇,由不得回顾,只能往前走,只能顺着流水船舶叩阙饮牛津。 黎率骂骂咧咧撤回刀,同饮牛津的人一一过面,但除了许慕臻沈呈华,影卫都没给他正常脸色。想到要立足饮牛津,还是得团结许、沈,黎率马上同二人和好。 慕适容初识黎率,对他转手就能出卖海贼的举动深感恐惧,她从未见如此利益当先的人,央林琅打探,林琅半天就扫听回来,绘声绘色转述给小容。他俩咕哝得正兴头上,黎率从船那边走来,后者觉得林琅是他船上的第三个朋友,双掌一拍加入。 小容听过黎率的故事,纵然理解被海贼排挤不得不忍辱终止反叛的做法,对黎率的惶恐却不减寸分,在三人对话里一直寻隙脱身。 许慕臻与沈呈华交换毗罗公主主仆的信息,爱热闹的黎率把他俩一并拽来,被盟友围绕让黎率十分满意。小容趁机揉揉眼睛:“我困倦了,去睡一会儿。” 许慕臻刚走来,听到的便是这句,圭璧一般的眼眸光透照世,瞬而洞明少女的心思。爱恨本为一体,情人的背面是仇人,她是不愿见我了。许慕臻冷淡地转向旁侧,小容却在他错失的瞬间才敢看他,他一正身,只瞧得见她头顶鬟发,遮挡颜容,莫名使他生气。 躲躲藏藏的,幼稚。 黎率的眼珠在他俩身上溜了两圈,问道:“对了,你那漂亮婆姨呢?就是六韦花里,你为她命都不顾那个?” 此话一出,小容耳朵都支棱起尖儿了。 沈呈华一头雾水,林琅“啊”地一声,“你脚踏两只船啊?”识时宜,他捂住嘴。 黎率听到了,“还有一只船······”他看小容,若有所悟。 “我······”许慕臻刚要开口解释,忽而觉得没必要,于是肆无忌惮地沉默。接及小容的疑虑之色,他心硬如铁,超勇地回敬,那架势仿佛理所当然地问,“你凭什么管我?” “哼!” 小容倔巴巴回了舱房,她是金枝玉叶的大小姐,靥上娇憨,一生气也不免盛气凌人。她“砰”地碰上舱门,结果扭开脸就钻进薄衾掉小珍珠,怕人听闻,头上裹好几层。 窝囊废大小姐。 听说男子薄幸,他有过的女子,数量多、家世好、品貌优都是炫耀的资本。 六韦花最漂亮的女子,当属寻短见那个,美得叫人过目难忘。难怪繁宛洛出事,许慕臻率先赶来救。可笑她自作多情了。 许慕臻揪着黎率把他掼到地上,黎率没防备,怒道:“你有病吗?” “你想死吗?”许慕臻黑着脸扬长而去,沈呈华跟上他接着讲。被黎率打断前,沈呈华告诉许慕臻,阿奴出病房没说任何故意的话,驯良得仿佛白莲圣母,她说最大的心愿就是寻得父亲,只想在父亲羽翼下过简单平静的生活。 “毗罗公主说,阿奴童年凄苦,但天性不坏。” 许慕臻反问:“怎么看出天性不坏?阿奴做的坏事,譬如蛇蝎,难道坏人只要放下屠刀就被封佛?” 沈呈华:“没准呢?” “鬼才信!” 沈呈华无奈:“你最近嘴跟刀片似的。” “那是你蠢。” < 41. 情丝柔(4)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江宁,醉烟迷乱,百姓宁安。末伏过五,距处暑还有十余日。溪涯湖曲,苍水瀴溟,迎客纱幔招摇,吴姬压酒浅笑。 张果老嗅着佳肴茗香,拖带后面一大家子下船用饭。船员职责重要,不得擅离,影卫都跟在后。除了沈呈华,其他影卫都对青天白日倦烦一般,闷头走路,不哼一声。羌青没来,他还躺着。 一具大食案,围了八座月牙凳,三桌才够。十四个影卫三桌匀开率先抢位,其余人才明白每桌都分配四五个影卫监视。 张果老阴阳怪气地赞道:“你们真是伺候人的命!” 余下的张果老、林琅一桌,毗罗公主、阿奴、沈呈华一桌,许慕臻、黎率、慕适容、缤鱼一桌。兄妹为了避免尴尬的交集,把黎率和缤鱼推到中间,各自在旁落座,推杯换盏间对方灼热的视线牵拉自己的一举一动,被发觉前赶快移开,表演得欲盖弥彰。 沉默木偶戏里,他们是两位拙劣的主角。 每桌影卫都用烛火消毒银针,针探入菜饭不变色才举箸。林琅遥遥与慕适容对视,小容慢慢尝了山药。许慕臻剥虾,黎率无意瞟了眼小山似的软红虾皮,再一定睛,许慕臻把虾身拆成一段一段的,像褪血的尸块,让他连夹一筷子的便宜都不想占了。 黎率要了酒,许慕臻陪了一碗,说什么不再喝了;缤鱼慢条斯理地喝干一碗又一碗,比黎率还爽利。反正酒钱算在饮牛津账上,黎率大声吆喝:“再来两坛!”侧身问缤鱼,“天生海量?” 缤鱼笑道:“小时浣衣过活,秋冬手太冷,喝酒暖暖才能接着洗,酒量就练出来了。” 小容发现缤鱼每次都能以平静的语气说出最痛心的经历,安慰地抚了抚她的肩膀。 缤鱼:“姑娘,我生来如此,久了并不难受,反而在摘金钩的许多年,衣食富足,过不回原来的日子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许慕臻道。 缤鱼面色渐热,“各样人、各样日子见多了,渐渐得出一套识人的理论来。” 众人来了兴趣,缤鱼又不敢夸口了,谦虚地讲:“闲时琢磨解闷儿的,随便说说,当不得真。” 黎率笑道:“顶好下酒,我指一个你说——林琅!”他把林琅叫来判断准头。 缤鱼胸有成竹:“林琅是广陵人,少年劳碌,曾受灭顶之灾,幸好得贵人襄助才躲过。” 黎率:“对吗?” 林琅笑得天真无邪:“当然对啊。” “还真神了!” 慕适容扁扁嘴,对黎率说:“我也算出你性格鲁直,不擅心术。” “你怎么知道?” 林琅捧腹笑道:“你不动脑子吗?我和缤鱼同属摘金钩,这是我告诉她的!” 黎率的智慧遭到群嘲,连影卫都有人“噗嗤”绷不住地笑。他必要雪耻,“我再选一个!”黎率心想非难住她不可,嘴一努,“头上戴大帽子的。” 这位连中原话都说不了几句。 浪穹诏公主毗罗弯弯。 缤鱼走过去请公主赐手,说道:“公主尊贵,一生清闲,受人爱戴。” 阿奴将话翻译一遍,公主尤其欢喜,当即褪下一只大银镯送她。缤鱼千恩万谢,不收。 黎率嘟囔,“谁看不出来她是公主?你拍马屁!不能算!” 缤鱼恓惶环顾,压低声说:“还看出些不吉利的,公主短寿。” 慕适容:“这话确实不宜说。” 缤鱼为难地点头。 黎率巡视三桌人,最后点了正对自己、刚刚笑出声的女影卫,“她!” 影卫们几乎不和他们交流,被点到的是影卫中唯一的女子,朗目重眉,一副男相。缤鱼问她愿不愿意玩,她毫不犹豫地伸手。 缤鱼“咦”了一声,笑道:“姑娘出身勋贵,是家里的掌上明珠。精通武功,勤勉刻苦,富贵能长久。” 女影卫笑了,似乎默认,“不吉利的,也说来听听。” 缤鱼踌躇地瞧了瞧她的面色,“眼光太高,孤辰寡宿,求不到心爱之人。” “准吗?”黎率问。 “前面差不多,后面要靠未来验证了。”她掏出一贯钱作赏,缤鱼美滋滋收了,回敬她一碗酒。 女影卫问:“怎么我的就收了?” 慕适容:“不收才是坏事。” 许慕臻:“泄露天机,要拿钱祭拜神佛化解,另一部分留作生活。但算出灾祸或命不久矣的,钱成了卖命钱,不收也是行规。”许慕臻之所以清楚,是因为高向告诉过他。毗罗公主的命相似乎比缤鱼透露的还凶险。 无不斋时,他俩常海阔天空地闲聊,也提及命理玄学,许慕臻还把高向占卦遇到的怪事讲给她听。如今没隔多久,他们身边便各有了闲话之人。 船抵扬州城外的扬子津,渡口空寂无人。影卫一早传了信,可至此时都无饮牛津的仪仗来接少主。所有人下船,唯船员忙碌地卸载互市买来的货物。 阿奴见又是无人接应,神情酸楚,她不知自己在父亲心中占几分重量。许寄北为她四处寻医,大为光火,看似珍重她,又感觉并非为她。阿奴黯然拭泪,慕适容见她凄惨兮兮而心生怜悯,手里捏了一方帕子递她。 暗中埋伏的杀手揭开蔽身的油布,冲散了人群,他们绕开黎率等男子,目标是击毙女眷。毗罗公主躲在沈呈华身后,密雨似的刀剑仍吓得她花容失色;阿奴病体虚弱,眼睁睁看凶刃袭来,坐以待毙不是她风格,她抓住小容替她挡住狠辣的铜锏,趁机落荒而逃。 许慕臻横抹一杀手的脖颈,张果老连退二敌,他们赶到小容身旁扶她,小容喘了两三下,鲜血缓缓浸过胸前的杜鹃纹刺绣,张果老立刻给她塞进一颗吊命的药丸,她口角涌血咽不下去。濒死的痛楚,让她顾不得兄妹身份,只想最后望一望心爱之人。 许慕臻抱着她流泪,哆哆嗦嗦问张果老,“怎么办?怎么办?” 张果老急火攻心,“你这副窝囊相有什么用! 42. 情丝柔(5)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许慕臻的神色,像是能杀尽所有人。 影卫们视死如归,在他们选择这条路时就预料得到死的结果,早晚而已。这一刻令他们心悬重石,双手发颤。 “全部放下武器,教主令牌在此!” 霜磬闻言转头。 ——玄冥长老。 如蒙大赦,霜磬等人松了口气。可下一步,玄冥长老派人捆了她和手下。 “长老,为什么?”霜磬气息紊乱。 “是非曲直,到教主跟前说。”玄冥瞥了眼许慕臻,看到他失魂落魄,顺他的视线看到担架上面色惨白的慕适容,他叫道,“无双。” 女影卫奉命出列。 “请大夫!” “是!” 饮牛津未届天选,先有一通翻天覆地。 许寄北回扬州先去的张园,带回张园所有人。饮牛津人人匪夷所思,而许寄端在其中准确无误地找到几位故人:天杀的燕九岭,二十余年的光阴在她身上浑然不留痕;白衣的容赦,略见苍老;还有—— 许寄端豹眼圆睁,印象中长身潇洒、玉面含光的青年变成蜡黄憔悴的中年病妇。柳五竟然是女子吗?许寄端跌坐凤位,颤巍巍蒙住脸,那么当年她下药催使柳五情动,柳五投身容赦,不是因为龙阳之癖?她害了一个正当韶华前途无量的好女子,也许还害饮牛津少了一位英明的女教主。 容赦索取解药,许寄端苦笑一声,“没有解药。” “怎么可能没有?你不愿交出来?” 许寄北沉声道:“交出解药就对你从轻发落。” 许寄端凝视薄幸的丈夫,蔑然大笑,“我会在乎吗?我用的是毒,要解药做什么。柳五活过这些年,远超药限,已算找到解毒之法。” 许寄北命人把她押进私牢,丢给她一纸休书。 “妇许寄端,一无子,二淫,三妒,桀贪骜诈,主母失德,教派民怨纷起,宇内之雠不容。夫妻恩断,义绝相驱。” 许寄端执着休书,疯癫狂笑,指着许寄北的鼻尖,“狼心狗肺的夫君,你现在觉得我没用了?” 许寄北不想多费一句唇舌,挥了挥手,下属群起将主母带离。自此,许寄端的时代已成过往云烟,党朋溃散,等候少主归来的日子众人纷纷呈奏许寄北,陈述许寄端把持教纲、贪墨弄权、戕害人才、淫邪放荡。饮牛津以前养的瞎子哑巴,一朝全复聪了,看得清清楚楚还骂得头头是道。 许寄端东山难再起,究其根源是她为饮牛津筑造的地基已十分坚牢,功尽天下者易成肉中刺,许寄北一直伺机拔除;另外,许寄北终于得到一个亲生儿子,这儿子还是他最宠的燕九岭所生,于私心于香火,他都要明媒正娶燕氏。 听水石壁,许寄北曾消失数日,那仙境一般不受搅扰的石居,他和燕九岭重温鸳梦,燕九岭就在那时受胎。所以当许寄北听说孩子的生辰,不顾一切地去寻母子俩。往日的情错作弄,随许愚的诞生一笔勾销,燕九岭的主母之位稳如磐石。 车驾停在饮牛津主门,朱漆金环的实榻大门庄重华美,质料重逾百斤,两排灯笼挂着“许”字,彰示着豪庭的主人。许慕臻等人下车后,一队手执长矛的侍卫分成两列,一列带慕适容、张果老就医,一列押送他们进正殿。正殿有两列鎏金石柱,支撑起宏阔的空间,鲛纱因风轻扬,流动满室灿烂光彩。九金龙的宝座旁增设了一具宝石镶嵌的凤座,垂下数道鲛纱作屏,只能依稀看见曼妙的人影。九金龙座的另一旁临时放了把雕云纹靠背圈椅,阿奴端坐其上,带着大获全胜的笑容睨视他们。九龙金座以下,左右二侧是八长老九舵主。 侍卫击打许慕臻等人的腿弯,强迫他们跪下。黎率满腹怨气:“老子出来混口饭吃!这什么待遇?” “教主眼中,你们蛇鼠一窝,当然一网打尽。” 许寄北面容冷峻地登上九龙金座,所有僚属弟子叩拜行礼,直至教主松口才起身。天不怕地不怕的黎率,此时大气不敢出地埋头伏低,更不必说缤鱼骇得发抖,蜷成小小一团不想引起注意。 “阿耶,许慕臻割了我的面皮,还差点杀死我!那个受伤的慕适容,替他瞒天过海,在益州山庄威胁我,如果我说出事实,她就毒死我,我不得不忍气吞声。阿耶要替我做主,阿奴有好多好多委屈······”她以帕覆面,哭腔三叠,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许慕臻怒道:“是你先剥去小容的面皮,利用三七,你该死!” 许寄北道:“区区蝼蚁,怎配得上和教主之女相提并论。”他抹不掉对许慕臻和慕适容生来的仇恨。 林琅意识到这就是小容姑娘叮嘱他的时刻,他勇敢站出来,“许教主,阿奴不是您女儿!” 许寄北孤负任性,死死盯着他。殿内长老、舵主交换眼色,每个人屏息以待,看这出闹剧究竟是何走向。 林琅继续说:“合血法验过,教主与阿奴的血不相融,不信的话教主可以滴血认亲。” 阿奴急急出示玄武玉牌:“我有玉牌证明身份,你信口雌黄!阿耶,我阿娘在浪穹诏活得多么艰难都忍气吞声,恐怕给阿耶添麻烦,现在她死了竟让人这般侮辱!她忠贞不贰,绝对不可能背叛阿耶!” 八长老之首的玄冥最得许寄北敬重,也只有他敢指点教主的私事,“教主,滴血认亲并不麻烦,能给少主洗去冤屈,也能教这帮田舍汉哑口无言。教内子弟众多,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阿耶,你不信我?不信阿娘吗?” “都闭嘴。” 帘后美人恨声道:“一堆风流烂账还装作痴心样子,你嘴巴里没一句真的!” 嬉笑怒骂皆出本性,敢对许寄北这么蛮横还不必担心杀身之祸的女子,天底下有一个。 “你也是,所以我们才般配。” “谁跟你般配?”她重重啐了一口。 玄冥长老见教主没有回绝,便命自己的女儿,“准备器皿。”她的女儿就是容许缤鱼看相的女影卫。 “不必。”许寄北道,“我知道阿奴不是我女儿。” 殿内哗然。属实是语出惊人,大家才不慎失态。所以教主不远千里亲自去对家地盘接阿奴,到底为什么? “谁信呢。”帘后女子与他对着说。 许寄北望向鲛纱的方向,澄清似的,“我没碰过润下使。” “你爱说什么说什么。” “你爱信不信。”许寄北也习惯了。 “你!”帘内人拳头硬了。 “不可能——”阿奴尖叫一声,“阿耶为什么,连亲生女儿都不认?是为了讨好······”她看向鲛纱帐。 “上一任教主,是云别尘,你是他的女儿。” 众人回忆起这个在位期短暂的教主,上点年纪的僚属都很淡定,八长老九舵主无一不记得,游心玄是被云别尘定为润下使的。许寄北这一代不剩什么能人可用,所以没做变更。 据说云别尘本是武功高绝、和善宽厚的好人,练功入魔变得残暴嗜杀,更扬言荡平中原名门正派,各门派自危,遂组成一支队伍,请明石散人压阵,上饮牛津问罪。云别尘认输后被押往零陵派一线天监牢,自杀。 许寄北缓缓道来:“先教主并未练邪功,他的武功甚至不算好。” 镜台蒙尘,一拂拭才映出先年岁月,溯洄空明。 “云别尘有个孪生兄弟,叫作云止水,兄弟俩轮流扮演一个人,另一个易容成小奴,无人分辨出来。武功高绝的是云止水,而云别尘交际广泛更懂权谋,他们选择了弟弟的名字做教主。继位之后应对各门派的挑战都是哥哥去,弟弟留下整理内务。他们本来能成为最强教主,很难有谁同时具备他们两人的长处······那时云止水跟一个乡下姑娘说爱,经常独自去幽会,某天被十几个名门正派联合围杀,他活着回到了饮牛津,不久还是咽气了。那些名门正派以为杀的是云别尘,也以为云别尘没死。” 许寄北低叹道:“云别尘没死,但疯了,从此向名门正派寻仇。他知道迟早死在复仇路上,将饮牛津和妻女托付与我。”他转向阿奴,“原本我要在你大婚时告诉你一切,和你父亲给你取的名字。你叫云兰犀。” “ 43. 病关索(1)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倏尔降下的泼天富贵,让许慕臻措手不及。开席是山珍海味,出行是锦盖华车,居室比十间弟子房还敞阔,有专属马厩、兵械库、书房、练武场,有负责衣物扫洒的婢女侍从,连八长老九舵主这种曾经连脚趾都沾不到的人,也恭敬地拜他“少主”。他一跃而上青云,因早年颠沛和认亲的波折,总是惶惑,认为不定哪天燕九岭改了口,他爹另有其人。 他私闯过饮牛津,陷于重围,从如今恭顺的目光里,他回想到的是对峙与敌意,所以他只愿相信布衣时待他好的人,比如沈呈华、周采官,比如小容。 慕适容受伤时带了护心镜,但杀手的铜锏破甲击伤胸口,张果老等大夫虽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但她体质柔弱,一直昏迷。许慕臻不必出门的日子,就到她的无不斋坐着。这是离许慕臻的沧浪居最近的屋院,摘了旧时的匾额改为无不斋,房中器皿陈设一应按小容喜爱的桃红、莺黄两色布置,刺绣的雕花的珐琅彩的,园囿春意盎然,唯独主人沉沉睡去。 张果老郁愤长叹,“小榛子,你出息了,还认跟小容的婚约吗?” “认。” “如果她一直不醒,你的人生还长。” “她的人生也长。” 长到他可以等待,长到她可以用一生醒来。 “世事难料。小容最喜欢你,你陪她一段,日后嫁娶何人我们都不怨。”张果老走出去。 许慕臻拢着她一只手,宛如她粲然望向自己一般。 “我们不是兄妹,你那么疏远我,是不是得赔礼道歉?” “再几日便是中秋,你记得去年中秋,在无不斋赏桂赏月,吃撑了睡不着,于是看了半宿星星,讲了半夜故事。我琢磨,你讲的药师艳遇狐仙、仙男报恩以身相许的故事都发生在采药时,这是你自己编的吧?你要是遇见倾城的狐仙,得把狐狸洞一窝端了。” “那样你永远不会理我了。” “我把故事改一改,你在山上采药,遇见逃命的我,勉为其难地收留我,洗干净了发现可以让我报个恩。我们住在山上,从黑发到白发。” 那是他们金风玉露一相逢的开始,是孤独被命运找到的一天。 暮云收尽溢清寒,此生此夜愿长好。 中秋丹桂呈祥,潮波壁立,扬州街市从早繁忙到晚,饮牛津更要办一件天大的喜事——教主再娶,娶的是他爱慕多年的初恋。婚仪宴席之盛大远超上一次,迟到了二十几年,现在无人可夺其风头,他如愿以偿。 许寄北身穿绯红喜服,燕九岭着青绿钗钿礼衣,层层压叠的大袖长衫与长裙、披帛,上有绣娘连夜赶工的龙凤瑞纹,一针一线都无可挑剔,头冠镶嵌百颗琉璃花瓣,金粉照夜,五色交辉。他们毫无少年夫妇的拘谨,以燕九岭的风格穿这么价值连城的喜服断不会锦衣夜行,她像鸟雀炫耀翎羽似地骄矜地展现她斗美奇丽的华服;而许寄北无时不强硬地显示,这娇艳的女子归他所有,非他莫属,亦是他荣华的勋章。不得不说,论夸多斗靡,夫妻俩是有些天造地设的般配在身上。 婚仪的独特之处还在于新郎新娘的儿子到场参加,亲身见证了父母倒置的爱情顺序。长子许慕臻跟随父母各桌寒暄,趁此机会许寄北将重要干事一一介绍给儿子;次子许愚被婢子领着收礼金,他特意背了个赤金长命锁包,里面铜钱串子装得鼓鼓囊囊的。他们转到容赦这两桌。 容赦、柳五娘带着女儿潇凡,与张寔带着的张园的人同席,常卿和宇成也在。沈呈华从师父周采官那儿获得准许便过来,毗罗公主自然跟着就坐。不仅如此,张果老同容赦、张寔是旧识,也在此处,林琅、黎率随同。 许慕臻回益州时,容赦正从益州赶去救妻女。泉州山火,他掳掠燕九岭,随后去益州修缮六韦花的秘道,借机将伏硫黄弹安置在比武场台座下。他的弟子常卿替他把燕九岭带往扬州,同师娘安置在一起,他则留在益州等待英雄集,好在当日开启机关。 常卿结交许玉薤是计划之外的巧合。常卿初到扬州立足,在茶楼租赁一层铺面出售延年健体的丹丸,卖着卖着名气大了,就有名流贵族向他定制特殊的药丸。常卿向同一位熟客交付四五次货,才知真正的买主是许玉薤。常卿自知出现在这里,能引起许玉薤多大仇恨。宴席之后,他会辞别恩师,浪迹远行。 容赦质问道:“这些年你看不见她做了什么吗?” 柳五娘风华正茂之年被许寄端下了毒药,每况愈下,容赦通过六韦花山庄求助张果老,才有张果老带小容访泉州饮牛津一事,容赦传功祛毒仍不济事,不仅没救下妻子,连自己也被反噬。夫妻俩知道许寄端必不会好好交出解药,他们得找一个能制裁许寄端的人。 许寄北答应了。他款待张园所有人,奉为座上宾;审讯许寄端,一封休书卸了她主母的尊荣,赐镣铐枷锁与监牢为伴。负责刑审的是八长老的丰隆,一昼夜就让死不点头的前主母交卸职权,手段之酷烈无人敢闻其详。 许寄北向容赦敬酒,“这些年委屈了你的才干,师兄,我自罚。” “我性本爱丘山,总舵一职都多有疏失。” 许寄北又敬道:“嫂嫂。” 柳五娘以茶代酒,“别这么叫,我是你兄弟,那些日子我常念着。”她的韶好芳华,仗剑不逊男儿,踏平川饮黄河,行世间第一等事。躺在病榻的每一天,她都祈祷时光倒流,重活一次。 许寄北向容潇凡的方向拱了拱手,“幼子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当让他叫你一声干娘。” 燕九岭送她一只装满铜钱的锦囊,容潇凡接了,“还是叫姊姊吧。” “师兄,留扬州吧,许愚和潇凡也能一处玩。等我忙完婚礼,重审许 44. 病关索(2)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大概成长中孑然无所依,由此始终秉持自我保护的策略,都等待对方多付出一点,再等下去,只会猜忌争执彻底翻脸。 此时沧浪居守卫通报:少主云兰犀到。 她两次差点害死小容,许慕臻差点杀掉她,三人本当老死不相往来。但她语声柔婉、姿态谦卑,劄工在她伤疤处画下复瓣牡丹,艳致绝俗,她端着茶恭喜许慕臻明珠拂尘、回归主位,又祝小容身体康健。大清早一通善颂善祷,搞得两个脸皮薄的人也不好打她的脸,煎熬地给她送走了。 “还真像变了个人。”许慕臻很费解。 “她以后会对你越来越好。” “你阴阳怪气呢?” “冤枉啊。”慕适容举手投降,“你想一想,她身份贵而轻,无实权,无人脉,无根基。若要立足就应当联合权重者,所以你猜她最好怎么办?” “联合我?” “嫁给你。”知道他不懂,慕适容解释道,“她嫁你,地位上都不亏,你的资源好于她,可以扩展她的影响。这是她目前最好的出路。” “我呢?” 慕适容睫羽落下,“如果你想巩固在饮牛津的势力,从八长老九舵主的子女中选择即可;如果你怀有更大的野心,不妨物色四境的公主,强强联手······你干嘛这样看我?” “你的出路呢?给阿奴都算计了,不可能不考虑自己。” 慕适容想躲开他的逼问,偏偏转了身,许慕臻又先一步挡在她前面,胸膛贴上她,攥住她两只手腕按在她背后,“相处这么久我也学到点你的本事,你不说我来说怎么样?你的出路,最好是嫁给我。” 慕适容蓦然抬眸,望到他瞳子中晕眩的一点。 “我不是以前的穷小子了,论相貌论武功论身家,你认识的谁能越过我?” 慕适容心头乍惊,以前他绝不会说这种话,命运赐予他平步青云的好运也助长了他的豺狼本性。对啊,他是许寄北的儿子,血脉中的贪婪狂傲不会消失,只不过先前隐藏得好而已。 言语的热气呵到她脸上,“你应当讨好我、笼络我,”他咽了下喉咙,“勾引我。” “你要是还不懂,我可以教教你。” “亲我。” 慕适容反感,她可能会主动亲吻,但不会在强迫下服软,她扭着脖子闪开。见她不依,许慕臻托着她后脑将她的唇贴向自己,桃花一样沁暖湿软的唇瓣被他乱杀一气地黏合,吻得血腥而粗暴,他直至两人快窒息才松口。 算她主动了。 “说你爱我。” 只要她说,就算他们的开始,无论外界浮花浪蕊,他都发誓守住承诺,心照一人。 “说啊!你说得出交换为什么说不出这句?” 小容不知是疼痛还是难过,摇头。 教主许寄北摒弃了通报的侍者,一进无不斋就见慕适容藏在许慕臻怀里,大为吃惊,他原以为这姑娘必死无疑。“你······是小容?”他看到慕适容回应的神色,确定是活人。 许慕臻局促地笑了下,附耳说完便失魂似的放开她。 “原来你从未爱过我。” 室内气氛微妙地发酵,让许寄北觉出不对劲。 “慕姑娘要是痊愈了,便不宜跟犬子同住,今日我着人帮你搬去琉晶阁,由专人照顾你。” “她不用搬,我走。” 许寄北的偏心昭昭然,他才不会责备加冠的儿子闯入少女闺阁,搂搂抱抱的占便宜,他揽住许慕臻的肩膀笑道:“儿子,我带你各处转转。” 饮牛津的庄园占地三千五百亩,连廊、亭台、水榭、戏楼尽在其中,妙在其中,古木以柳杉、银杏、紫薇居多,花木以玉莲、琼花、芍药居多。高低远近,面面独特,风光如画。许寄北告诉他哪里有宿卫,哪里用餐饭,哪里领月例,哪里议事集会。八长老在园内各有宅邸,找他们都方便。八人中玄冥资历最久,尽职尽责,有个女儿跟许慕臻差不多大,即女影卫无双;共工次之;丰隆又次之,司狱讼;列缺若没死,跟丰隆年岁相近;青霄姑射是三十有余的夫妻;云将、冯异相差四五岁。八长老之下是九道舵主,分别领山南西道、山南东道、淮南道、江南东道、江南西道、岭南道、黔中道、剑南道下所有州县治理总权,舵主下有坛主分管各州,再就是负责商贸经销的各堂主。这些人的取用与制衡是教主必修的功课。 “扬州有制造武器的混元堂、造船的维和堂、纺织布艺的新霞堂、制茶的慧兰堂、制药的桂凤堂、制金银器的振环堂,其他道有瓷器、盐铁、胭脂等商铺,合计四百五十家。饮牛津上下万余人,仰仗商业吃饭。” 这一天讲了个大概,许寄北叫他后几日早起,带他拜会扬州城各堂主。 “审好许寄端的案子,我就会考验你的武功。离天选不远,你要勤加修炼。”许寄北走出两步,又回头说,“你的婚姻大事不能凭意气,要择选地位匹配、外交有助益的女子。你听爹的,天选之后,我为你挑个面面俱佳的好女子。” 许慕臻闷声说:“我不想成亲。” “糊涂话,不成亲哪来的家哪来的孩子?” “我也不想要孩子。” 父子间沉默。 许寄北揉了揉他的肩膀,“我知道亏欠你良多,也知道你孤身走来吃了多少苦······慕家的丫头长得一般,依你的品貌,扬州有头面的人家尽可随意挑,没见八长老九舵主有女儿的,眼睛都直了?” “让我瞧瞧。”张果老穿过宝瓶状的洞门,捋着长须笑道,“相思病,给你开一帖红豆包。新鲜出炉,我刚偷的。”他朗声念起“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许慕臻面无表情咬了一口,嘴酸心苦,张果老骗他,是红果馅的。他心中滋味比此更难耐,向二人行礼道别,径自走了。 留下张果老一吹胡须,声讨许寄北,:“你贬低我徒儿,我听见了!” “正是说给尊驾听的。” 是可忍孰不可忍? 45. 病关索(3)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赵如意更来气了,“我救你时,你可没飞上枝头变凤凰,就是个低等弟子兼逃犯。怪不得慕姑娘等你一天,刚才却气走了。”这次她没耍虚招,一双翠履直接摔他脸上。 许慕臻看着锦履,眉头一紧,“绣线开了。” “不关我事,我又穿不进去。” 但她看许慕臻脸色越来越差,“我没注意,为弥补你的损失,我可以回答你任意一个问题。” “算了,你走吧。” “你什么意思!”赵如意偏赖着不动了,而后她惊讶惊奇惊恐地看见,许慕臻从抽屉里取出剪刀和同色绣线,先铰去浮毛,穿了针把崩线的部分比着花样缝好。 “啊啊······” 这一声,叫针戳到自己指头上,许慕臻含怒睨着眼前碍事的人。 赵如意指着他,唇角抽搐,“你会女红?” “所以?” “少主贤良淑德。” 她拈酸挖苦,许慕臻充耳不闻,绣完将要息烛就寝,赵如意仍打着哈欠伴灯陪他。 “你还不走?” “我等少主问问题啊。” “我没有要问的。”许慕臻将她往外推。 “少主,你不是怕多和我相处会爱上我吧?” 许慕臻把着两扇门,“趁张仙人客居此处,你找他看看,脑子的毛病得早治。” 许寄北为他引见扬州六堂堂主,除混元堂的许玉薤、维和堂堂主韩氏,其余四位都是女堂主,这归功于许寄端。她以自主勤勉为女性树立榜样,开拓生存之道,为被家庭胁迫、抛弃的苦命女子提供庇所与岗位,教授她们傍身的技能。是以发展至四堂掌事堂主是女子,账房是女子,制作生产也多为女子。她们听说教主巡视,共聚一堂等待,汇报完诸般事宜,四人一对眼色,讲出酝酿已久的话。 “教主何时释放许夫人?” 许寄北与燕九岭的喜筵,四姊妹齐齐告病缺席,正是无声的抗议。 “后日公审,四位堂主可参与陪审,是非功过,那日分说。” 新霞堂李氏微笑颔首:“我们四姊妹定然去。请教主明鉴,许夫人错归错,功劳亦不可小觑,扬州六堂大大小小的分号有她筹谋,饮牛津的发展有她经营。即使您心存偏袒,亦不能抹杀。” 李氏年轻时姿容昳丽,嫁为人妇后禽兽丈夫动不动拳脚相加,告了里正四次,每次不过和稀泥,终于丈夫卷走积蓄跑了,她一人靠缝补浆洗养活自己跟儿子。最穷的时候,十文钱过半个月,勉强喂饱孩子,自己只煮一碗树皮充饥。贫病磋磨,唯独许寄端向她施以援手,栽培技艺,将她擢升至今。 桂凤堂孙氏早年帮工,身体受了大罪,无法行走,她接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教主看在往日情分上也该厚待夫人。” 振环堂周氏笑道:“正是正是,教主想必不会忘,请从宽处置。”周氏比其他三人开朗善谈。她年幼丧父,家中三女一男生计拮据,雨天去帮工都无伞可撑,淋雨一路。她到振环堂工作不久,经人介绍嫁给维和堂堂主的儿子,生活从此蒸蒸日上。 女堂主们割舍不掉许寄端的恩情,从商业上给许寄北施压。 “南方一带,女子精明练达,早已是社会中坚,你以后也莫轻视女子,她们同男子各有本领,善用人才不拘于男女。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真的放过许寄端?” 许寄北与他沿着河道散步,“我至多褫夺她的地位特权,不会伤她性命。她离开饮牛津定联络旧部造反,那时再清剿,名正言顺。做教主,天下人看着,手腕要拿捏合度······”方方面面都有一大套高深知识,许寄北一股脑儿灌给儿子盼其大成。 一个衣衫褴褛脏臭得不成人样的乞丐冒冒失失冲到许慕臻面前,要不是他开口听着耳熟,许慕臻根本就认不出——他是三七!以前是穷酸,现在则是赤贫的流民了! 三七身边有个人想拉住他,但三七凭一股牛犊的蛮力将他甩在后。宇成摸了摸鼻子,好像不愿搭话。不消说,宇成广纳人才,打量上这么明显的三七了。 许寄北对儿子结交庶民不满,但未做表示,带着周采官公办去了。三个年轻人就在瑶台宴摆了桌。博士送上红羊枝仗、热汤饼和翠涛酒。三七狼吞虎咽,吃了两碗汤饼免得自己噎着,看起来万语千言得等吃完再说。 许慕臻转向宇成:“喜筵怎么没打招呼就走了?” 宇成不自在地搓搓手上黑泥,黢黑又寒碜,他藏到桌子下面,对许慕臻的话没留心。 许慕臻敲了敲他面前的桌子,“心不在焉的。” “没有。”宇成低头鼓捣手。 许慕臻:“你怎么保下张园的?” “说来话长。”他的豪爽,代之为吞吞吐吐,教许慕臻搞不明白。宇成也责备自己小心眼,像湛谦跟他从来的霄壤距离,他能接受;但许慕臻原本与他平等,忽而扶摇直上,他心头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许慕臻还是燕九岭的儿子,跟燕九岭有关的一切都是神话传奇,许慕臻已载入传奇之列,而他······嫉妒别人兴许还能理解,但嫉妒兄弟太差劲了。 宇成骂自己好多遍,但无法真的释然。 三七终于吃饱,一张嘴就是“阿奴”,“让我见她!” 他在益州听说阿奴与许寄北相认,被后者带到扬州,他也马不停蹄追来。靠做苦力求船家载一程、马夫载一程,山水迢迢,终于到了扬州。许慕臻听得直皱眉,跋山涉水其志可嘉,结果就为阿奴?她也配?许慕臻怕把心里话说了挨锤,咽回去了。 “你们什么关系?”许慕臻不觉得阿奴多么在乎三七,她不曾向饮牛津任何人提过三七。 三七脸一红,“总之,我要见她。许慕臻,我能不能留在饮牛津?挑水劈柴,做饭洗 46. 病关索(4)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许寄端怔忪之后苍凉大笑,蓬头垢面未使她羞愧,她直视许寄北,骂得不堪入耳,“女子守着无能的丈夫,跟寡妇什么区别?你们的教主□□一茎形同槁木,两个儿子不定是哪里借来的野种!” 这话指桑骂槐的波及到燕九岭,燕九岭笑声铃铃,内容更惊人,“既是槁木怎捅得进你女使里面,还教你害怕地喂她堕胎药?教主如灌如注如倾如泻的热情,你想见见不着吧。”她早年和许寄端唇枪舌战不落下风,现在越发无忌。 最受不了这些污言秽语的,不是把脸避开的老臣,而是霜磬,她因贻误迎接云兰犀的时机和多年侍奉许寄端而被视作党羽。枷梢压坠她瘦弱的肩膀,丑闻曝光无啻于最后一根稻草彻底摧垮她。她是被迫侍寝,怀了身子又被按着灌下滑胎药,故事里的所有施暴者都好好地藏起首尾,唯她化身烈日下的腐沼,蜎飞蠕动,众人捂住口鼻对她指指点点。 柳五娘自台座走下,“毁掉别人的一生,对你来说何可足惜?” 她的衰颓损害了容貌,岁月又增加诸多老病痕迹,近看,许寄端吓得一耸。 云别尘死后,教主之争落在三人身上。柳五性情最佳,与人为善,比孤傲的许寄北和任性的容赦更具备教主的担当与责任心,所以许寄端对柳五表明了爱慕之意,遭拒后第一次使用了助情花。哪想柳五会找容赦?她误以为二人癖好龙阳,求不得的爱化为恨,许寄端转投许寄北,还给柳五下了剧毒。 “许寄端,多行不义必自毙,如若你还懂得悔改,交出解药,我求教主饶你一命。” 她凝睇故人,努力回想当年倾城的柳五,“乌衣射罔是钩吻和乌头煎出来的汁,无解,你能活到今天真叫我吃惊,这种毒本是入口即杀人。” 柳五娘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她苦笑,或许她早知如此,只是抗拒这个念头罢了。 两只狐狸左右开路,慕适容扬声问:“毒药可还有剩下的?” “你问丰隆。” 丰隆交出一只白瓷瓶,慕适容接了,向许寄北夫妻唱喏:“斗胆向教主夫妇讨个人试药,以救柳夫人,可否?” “你想要谁?” 慕适容从戴枷的人群里指中霜磬。 “准了。” “如果她为试药而死,慕适容自请为她安葬,恳请教主再赐此人身契。” 许寄北玩味道:“心眼儿挺多,你真拿她试药而已?” “教主不愿割爱吗?” 燕九岭尖刻地瞪他。 许寄北冷嗤,果然是心眼多又坏,还用上声东击西。他那傻儿子,怕不得被捏住七寸。 霜磬的身契在许寄端手上,丰隆审讯时搜刮走了,他命仆从将身契交给慕姑娘,除去了霜磬的枷梢,镣铐连着锁链,另一头交给慕适容。霜磬像头牲畜,交给下一任买主,清冷的面容上坚强逐块崩碎,她眼眶通红,但慕适容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感受。 慕适容不认识霜磬,但谈及失身的女使,众人的眼光轨迹和霜磬羞愧到恨不得自戕的神情,让她认出了这个苦命的女子。 周采官及资深账房耗费数周,盘查了出纳账、流水账、应见在账和总账,证实许寄端管理的商号支贮不符,应有而实未纳,抄家搜出黄金八百万两,珍宝无数。姑射长老掌管吏事,稽查许寄端滥杀忠臣三百多位,甚至包括五位坛主、两位舵主和列缺长老,他们曾立下汗马功劳,结局却跟屠宰场的猪共命运。 但女子商会联合抗议,女堂主们尽力挽救英明的掌舵者。最后判决同许寄北告诉许慕臻的一样——免于死罪,作大枷,流徙夜郎。许玉薤禽兽无礼,以致父子共牝,知情不报,任其贪冒,念其少年偃蹇不偶,流徙潮州三年。明年即天选,许寄北此时将他逐出扬州,就是让他彻底断了教主的念想。 如日中天的许寄端倒台,一个暴虐的时代随之完结,而天选,意味新生力量将注入饮牛津中枢,令其重生。 张园的人和容赦夫妇会留在饮牛津过新年,而张果老理应带慕适容回益州团圆。小容和许慕臻拧巴一股劲,前 47. 太平愿(1)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慕适容步行到许慕臻的沧浪居,里间漆黑一片、安梦许久的样子。她既和许慕臻回不到过去的光景,就决定破晓后返回益州。雨落翻腾了草木的泥土味儿,微腥的空气卷着疏懒的月光。由聚到散,抵不过长夜的回想,他沉醉黑甜乡,断然想不到有人风露宵夜守梦。 身后传来劲疾的步声,当是巡夜的守卫,小容没有回头,仍望向黑魆魆的窗洞。 “你怎么还没睡?” 慕适容惊转,这大概是许慕臻最近以来第一次和她说话。 他披了油衣,发梢却露出湿痕。 为了天选,许寄北每日死盯他功课,志在将这些年的缺失毕其功于一役,填鸭式补给他。他这个月没在四更前合过眼,辰时又被薅起来,身子骨不硬都承受不了教主的揠苗助长。 小容抬起手帕拭干他英俊的面容,他的手带着暖炉的热捉住少女微凉的腕子,彼此在对方的领域试探,来估量自己在对方心里的位置。他们明明各有优长,却总在天平上称量缺陷,觉得自己并不能使对方心悦。 “我来向你道别。” 许慕臻还以为她会说什么,脸上讶色一掠,恢复如常,手指冷淡地撤下去。他揣测过她会在哪儿守岁,对她的回答没表现一点意外反对不舒服。强留她在饮牛津什么意思?显得他别有用意似的。 但许慕臻也要问一桩,“当初师父定的婚约还作数么?爷娘给我说了好几家,问我回话。” 小容怅然垂头,“哦。” 她平静地接受了,也没有一点意外反对不舒服!许慕臻因她事不关己的态度,心凉了半截,但即便天塌下来,嘴硬也能顶着,“什么时候走?我送你。” 这话听进小容的耳朵里比秋雨更冻煞人。他竟这么盼望我走,也许在我无知无觉的地方给他添了不尽的麻烦。小容面朝地下,睁大眼睛寻找一个足以裹藏自身的裂缝,“明日就走。” 张果老催促她返程,她一直以研制解药为由搪塞,而这一夜凄风冷雨教她再也无颜留在饮牛津。她明儿一早便回,船不开她也游回去。 许慕臻寻思张果老林琅没一人向他透过这口风,他今早还碰见缤鱼,缤鱼说姑娘忙得顾不上回家,别是见了我才忽然决定的。我到底做错什么惹她厌烦?他的神情脆弱而破绽重重,若小容抬头便能知觉,但她忙着自己的心伤,低头不见。 他们僵硬地互道晚安,相背而行。 无不斋时,他们能隔着一道帘子咕哝好晚,是什么改变了? 什么都没有变,是他们的弱点相继暴露。童年的许慕臻夹缝求生,至今长存恐慌,他渴求全心全意的爱,却不信他配得到这份爱;而对小容而言,摘金钩的家不似她自己家,所以宁肯住到无不斋,跟隔辈且不会照顾孩子的三老一处。他们不敢对追求的爱袒露太多执着,尤其得不到的话就太难堪了,那种处境会击溃他们。他们原本同一,只是残缺的同一,很难拼合弥补。 许慕臻睁着眼到翌日,天不亮,他就站在码头。说好相送,就信守承诺。一夜未眠令他眼底微青,阴郁地望着江面,除了水声、雨声别无其他声响,码头上的人还未上工。黧青的天憋着阴霾,雾隐隐压着灰暗,他只戴了雨笠,立在雨中雕像般伟岸不动。 慕适容亦不好睡,她无颜呆在许慕臻眼皮底下,也没跟其他人讲好,打了个小布包,撑着桐油伞到雨里透透气。她远远看,见码头有熟悉的人影,她小跑过去,狂野的风掀得伞歪歪斜斜,许慕臻的余光捕捉到她,侧过脸。 小容到近前,反而走得缓缓。许慕臻蓄势而发的姿仪真像一位帝王,江山在手,矞矞皇皇,极目是江河浩瀚吞吐日月的盛景。而她普普通通,没有几分姿色,过目即被人遗忘。小容慢吞吞地将伞举高,遮上许慕臻,许慕臻把她吃力撑举的伞接过来,手指触碰,本来不多的话缩回心底。 一把伞庇一人都嫌小,许慕臻将伞倾向小容,小容发现后往他那边推了推。 “今天走不了,雨太大。”许慕臻简略地说。 “也许一会儿就停。” 两人又寂静地站了很久,方圆二十米尽然笼罩在溟濛的水瀑中。 “回去吧。”许慕臻看似漫不经心地说。 他妥协了,只是想接回她,但他说不出本意,好像表露一个字就丢了多大人似的。他心里说:天意留人,你不要走了。张果老和缤鱼都没在身边,我怎么放心你一个姑娘家独自回去?但他说话的神气叫人难以忍受。 所以小容战战兢兢地答:“你先回去,我再等等。” 鬼天气,码头连第三个人都没有,怎么能让你独自淋雨? 许慕臻装够了,再也不想打哑谜似的讲话,身子一转,空着的手粗鲁地箍住她的肩膀,“我到底做错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慕适容茫然地看着他,这一刻他缴械投诚,她才意识到他所受的折磨同她一样,那些固若金汤的冷漠都是伪装。男子鼻尖泛红,双目亦盛满泪浆,在雨中大声质问:“你说话!” 他们身上的壁障是融入世间的涂层,是守卫安全的堡垒,要他们破除相当于丢盔弃甲迎战,想想就可怕。但两人之中,许慕臻更不想放弃,当他扶着小容的纤颈把她揉进胸膛,她也顺势靠在他怀里。 他们下榻了离码头最近的客店,这里本是饮牛津的产业,掌柜博士都认识刚复位的少主,飞快地对了个眼色,送了间最好的房。许慕臻走在后,晦暗的神色像饱受怨气,可一关上门,那些疯狂失智的冲动开闸泄洪,兽性滚滚汹涌。 (未完待续) 慕适容推了推他裸露的胸膛,气息紊乱,分秒的清明令她按住游移的手,羞赧地说:“不行。” 许慕臻抵着额头问她:“你不要我?” “不是。”小容捧着他的脸,“太快了。” 许慕臻黯然垂头,难的是他觉得小容说 48. 太平愿(2)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燕九岭溜溜地转动美眸,“你起得来吗?” 许寄北面上些微挂不住,“谁起不来?今儿特意陪你我才多躺了会儿。” 燕九岭举箸指着他,“胡说!我推你半天你还打鼾呢,压我头发。” 许寄北把筷子重重拍在桌上,“吃你的饭!” 燕九岭“哼”了一声,向许慕臻碗里夹了最大一块肉,“儿子,我听说她是慕之沂和花采璃的女儿,那两人相貌普通,难怪女儿长得一般。娘亲还是希望你娶个漂亮妻子。丰隆长老的嫡四女如意,容貌很美丽,丰隆长老说要是你喜欢,他给女儿做十里红妆的陪嫁。” 进屋以来,许慕臻是盯着方形桌的金包角花纹回话的,现在他一抬眼,目光削薄如锋利的刀刃,他豁地起身,把双亲震住了,“你们以为,世上一切都是可以取代、可以放弃的对么?只要拿更好的换,稳赚不赔,什么都可以?” “这孩子······”燕九岭喃喃。 “小容各方面都配不上你,你母亲为你操心还错了?”许寄北怒道。 “我不要!”许慕臻吼回去。 一双筷子自半空戳到他背后,他头也不回的说:“下次没叫弟弟也不必叫我!” 他披衣夜行,满载一襟荒河冷落冲进小容的无不斋,要开杀戒似的可怕,但他仅仅是一把抱住小容,温香软玉将他唤回人间。明明父母亲身世相似,竟读不懂他心底的哀痛,只有小容和他一样明白。 被抛弃的滋味太糟糕了。 第二日,正是许寄北规定的辰时,许慕臻仍遵照旧制晨起练功,这段日子他学完了悦离、鬼坎两种神功,还要学许寄北授予的明世经。 明世经一本足有悦离、鬼坎神功加起来那么厚,这部武功秘籍也有篇书序,写满正反十张纸,记录了制度民情,针砭时弊,许慕臻起初看时错以为《史记》出了第二部;更巧的是本部武功起名也很随意,取自序言头一句“明世经纶”,但与其后的武功路数没一点关系,学了本部武功也并不能启智明世。 武功流派各具优长,有了悦离和鬼坎神功作比较,许慕臻更能探究出明世经的特点,原以为悦离神功是丰沛显扬的功夫,比起明世经却莫可能敌。明世经浩宇溟濛浑然一气,翮成纵去天地逍遥,此时再翻看千言书序,当真佩服创此神功的人,他必是个心怀家国苍生的铁汉,格局堪比日月。但留下神功和一颗丹心的创者,唯独隐没了姓字落款。 一个面生的婢子端着食盒向许慕臻做了个万福礼,“姑娘叫我给少主送些健脾的点心。” 许慕臻自然以为是小容送的,可看着比缤鱼的手艺粗糙多了,他笑道:“姑娘自己做的?” 婢子道:“姑娘连做好几天,最好的才敢给少主送来尝尝。” “她还有功夫做这个?” 前些日子研制解药,昨天几乎与他寸步未离。 “姑娘一心全扑在少主身上,希望少主垂怜。” 许慕臻听出来了,他们说的不是一个姑娘。 “你是哪个屋的?” “婉莹轩。” 云兰犀屋里的! 许慕臻噎了一下,没下肚的全吐出来。 许慕臻完成早课,小容正在他的沧浪居逗狐狸,她将晒干的鸡肉打成粉末,隔几天就给两只狐狸喂一碗,鲜香勾得许慕臻进门舀了一大勺,狐狸爪不善地扒拉他的腿,小容冲它们的小脑袋惩罚性地拍了下。 桌上有只鎏金狮子葵瓣三足银盘,盘底只有浅浅的水。 许慕臻问:“为什么不等我吃?” 那日,两人约好,心结一旦出现就告以实情,绝不逃避、延宕,立了这些规矩后,双方大有改变,一些容易误解的事在开始就解释清楚。 “就是在等你啊。”慕适容递他一方擦手的暖帕子,“刚才我和林琅商量留下过年,他比我还高兴,我俩一高兴就把送你的一碟桃子全吃了。听题,水果是谁送来的?” 许慕臻阴惨惨的笑了下,“阿奴。” 他没习惯改口。 “看来她对你动作不少。” “你验了没毒?”许慕臻换上舒适的便衣。 “林琅验过了,无毒。”慕适容支颐望着他落座,“八长老九舵主的儿子要么太大要么不成器,如果许愚在适婚年龄,哪怕能力差些也是优选,毕竟没有过节。她还可以观望天选,择良为伴,但她只押了你和······你猜!” 小容这么说肯定是冷门人物,许慕臻的念头刻意求新了,乃至抛弃伦理,“不会是我爹吧?” 慕适容给他竖了根大拇指,“您真敢想。” “是丰隆长老。她无人引荐,就自己携婢子、礼物拜会八长老,丰隆以赵四的名义回赠了许多奢靡礼物,然后云兰犀又去了趟霄汉楼。” “你消息比我这少主都灵通。” 慕适容笑道:“林琅啊,他是天下第一话搭子,连天选各道的名单都打听来了。” 三七将厨房做的切鲙传上来,许慕臻道:“多谢,坐下一起吃吧。” “尊卑有别。”三七低眉顺目地往后退。 慕适容接道:“尊卑是给外面做样子的,你是慕郎的兄弟,请坐下一起用吧。” 三七执意不肯,关上门离开了。慕适容给许慕臻夹了几块带青红丝的鱼片,“三七可以争取,他离你太近,别教他完全倒向云兰犀。我看他被世人苛待太久才做小伏低的,你对他好些。” 室内安宁,唯他二人,他把小容抱在腿上,唇凑到颊边耳畔偷香。 “你听见没有?” “唔。”许慕臻揉搓她胳臂软软的肉。 慕适容把林琅抄录的名单拿给他。虽然初选刚开始,各道备受瞩目的才俊早已传闻纷纷。 山南西道:玲玲(越女) 山南东道:季青临(越女) 岭南道:王曜一(神砂) 江南东道:谢翩(黄老) 各道选拔的人才不止此数,但唯这五人最有排云而上的实力。 许慕臻抚摩谢翩的名字,亲切非常,谢翩赠予他的长衫,哪怕被追杀时也裹好两层布收着,想到他明年就来扬州,又能和他切磋谈?,许慕臻大喜,指着名字说:“他是我朋友,等他来了我介绍给你。” 小容一阵爆笑,“唯独这个谢翩,林琅讲了个趣事。” “他喜欢一位姑娘,比试时正和这姑娘做对手,姑娘剑还没 49. 太平愿(3)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容赦一家始终与张寔交好,容潇凡和许愚更是两边人一起看护大的。潇凡懂事,原本就能照顾自己,而许愚的出现让她还要照顾别人。 三岁的许愚什么都放嘴里,潇凡把木头的鲁班锁孔明锁让给他,等牙咬疼了他也就松了口,拆着玩。在姊姊的熏陶下,他对机关道具有种迫不得已的亲近。生日那天,潇凡做了一堆玩具让他抓周,许愚把它们堆成小山,一屁股坐上去。众人不解,容赦拨拉拨拉潇凡做的锁链、销子、傀儡等物,“你做的东西太奇怪了。” “这对机关术师来说很寻常。” 容潇凡,小小年纪鸿鹄之志,她崇敬母亲,要成为母亲那样的机关术师。 湛谦很快回信,这次他还敬呈一封致许教主的信,说上次馈赠家父的石块是上品龙涎香,香气柔和持久,以其稀少价值连城,六韦花与饮牛津联手经营必将一本万利,如若许教主同意,他会尽快登门拜访。 脂粉香料并非饮牛津强项,与人合谋亦无不可,许寄北准许了。 再回信便杳杳无音,过了一个月,邮驿来信说他们明日即到,教主夫妇命人在外城迎接。湛谦行至金台下,双手状如抱鼓,举手齐眉作天揖礼,“许教主、燕夫人。”他看向许慕臻,两人微微一笑,对行叉手礼。 侍婢奉茶,湛谦双手接过茶杯,敬受好意。 燕九岭快言快语:“你随了爹娘的优点,跟我儿子一样俊。” “燕夫人过奖,令郎凤毛麟角,恭泽不若。” 难得燕九岭不挑毛病。 湛谦命瀛洲把一小块龙涎香用银盘托上来,“这是鲸鲵的粪便,经过海水的浸泡将杂质漂出,而成为香料。汉代已有官员进献宫廷。家父命药师调配了几盒香粉,请教主及夫人赏鉴。” 蓬莱端上银盘,定窑白釉的三只粉盒盛着珊瑚色、蜜合色和缃色脂粉,名字对应的是幽兰露、天山美人和八风不动金莲。燕九岭蘸了些薄粉轻嗅,巧笑倩兮。 许寄北只重生意,“你想怎么合作?” “六韦花山庄可以研制生产,但原料供应需要饮牛津。我们的船渡江渡河没问题,渡海能力不够。” “我只能和大食交涉,看他们供货的情况。” 湛谦:“龙涎香世所罕有,身份高昂,晚辈以为市场应瞄准达官贵妇。我听说许教主有许多官场朋友,请他们拓客将事半功倍。” 许寄北稳如坚冰:“六韦花的实力也不逊,寿王视孤宗主为幕僚,六韦花与孤宗主交好,定能从皇族获利。” 湛谦听到自家关系网被许寄北道破,付诸一笑,打开天窗说亮话:“那边自然是要极力争取的。” 燕九岭爱不释手,问道:“名字有什么意思吗?” 湛谦道:“不出夫人所料。幽兰露添加了茉莉,提神解抑;天山美人含有白芷,不但醒脑,还可作匀面粉,祛黄美白,男女都适用;八风不动金莲混合了零陵香,静心养神,取佛教禅定之意。” “你的定价是什么?” “三万金。” 燕九岭挥金如土都觉得太贵了,更不用说许慕臻,他对钱财的认知还保留着贫穷的习惯。 湛谦笑道:“燕夫人用当然不收钱。” 燕九岭立刻觉得这桩生意必须做,纤手搭在许寄北胳臂上,撒娇。 “小庄主,我竟不知你这么会做生意,失敬。”许寄北轻笑。 “教主谬赞,生意是南来北往的人情,若没有教主惠予家父的一块龙涎香,晚辈无凭登门,此后这桩生意还需教主支持。” “谁跟钱也没仇。” 湛谦洽谈生意的时候,一列女眷簇拥着面覆薄纱的繁宛洛来到慕适容所住的无不斋。小容正在院里等候,繁宛洛一见她便摘下面帘谢礼,小容扶住她。她们进屋,两膝相比坐下,小容仔细观察她的脸面,“你的气色,比之前好了不少。” 繁宛洛说:“少庄主待我不薄,蓬莱瀛洲很照顾我,每月汤药、滋补花费良多。” 慕适容“噗嗤”一声,“六韦花钱多,别替他省。你不知道吧?湛少庄主一个月例钱——”她伸出四根手指。 繁宛洛试探地问:“四两?”已是不可置信的语气。 慕适容又笑出声,“四两已够普通人家一个月的花销,但他是——四!千!两!” 繁宛洛几乎昏过去。虽然她知道六韦花山庄绝非等闲,但用具体数字量化以前,差距是模糊的。繁秀才在家中景况好时会给她十几个铜板的零花,那已是令她幸福的一笔款子,她想象不到湛谦每月怎么过才能花出去四千两。 慕适容狡黠地问:“义兄要娶你吗?” 谈及此,繁宛洛喜忧参半,“贱籍女子,放良也只能为妾,而且他房里有人,以后再娶进正室夫人,我只怕······” 小容听着也犯难,“所以你还在考虑。” 繁宛洛咬着唇,点一下头。 “先让他出钱把咱身子养好,不行再踹了他。” 繁宛洛一惊,推了小容一下,四下看有无隔墙之耳。 “我说真的,若你到底不同意,义兄会体体面面送你一份嫁妆,让你另谋良婿。” 繁宛洛哀伤起来,她坐蜡的正是这点,他每日温柔耐心,并不逾礼,派人给她落魄的娘家送钱粮,她还听过蓬莱如数家珍地讲他的义举,知他是磊磊君子。她在短短几年间经历家庭巨变、亲人反目、无法反抗的凌辱,如果早在一切发生前遇到湛谦,她会天真的依从他,可现在的她望着这个好人儿,想象出的是风声鹤唳的埋伏、深不可测的陷阱。 慕适容问:“你服过什么猛药?” 繁宛洛答:“花绮麓的妈妈给过我息肌丸······” 她一说小容就明白了,“用过几次?” “不到半年,从你救下我才停。” 慕适容若有所思,“你还年轻,要有信心能恢复好,但含麝香、红花、桂枝、石斛、广藿香、夹竹桃的药物一定不能沾了。我给你开两张药方,一种内服,一种沐浴。” “好妹妹,若不是你,我早做了梁上鬼,你又治好了我的嗓子。大恩大德,衔环结草我也会报答。” 慕适容笑道:“你 50. 太平愿(4)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至晚散场,许慕臻和慕适容亲至大门口,目送他们上马车。六韦花山庄的人,宿在他们扬州的产业——三山隐。 三七等仆从列在许慕臻身后,慕适容这次则带了霜磬。 霜磬跟了慕适容后,依照新主子的吩咐试药,然后躺着等死,等了一天又一天,伤都好了还是没有死。她在无不斋深居简出,偶尔做扫洒整理的杂务。 湛谦的马车尚未跑远,慕适容对她说:“你见过了六韦花山庄的少庄主和繁姊姊,觉得怎么样?” “好。”霜磬湿了眼眶,抱着肩膀看向偏处。 “你愿意跟他们去益州吗?” “我知道你在扬州没有亲人了,换个地方重新来过,你意下呢?” “不知道。”霜磬茫然,但缓慢而坚定地补了句,“我不想待在勾心斗角的地方了。” 慕适容:“小户人家也少不了算计,世上本没有永远安宁的归宿。” “我很累······如果主子放我,我想吃斋念佛,了此残生。” 坐禅忘机,自甘恬淡,度过悠悠年岁,未尝不可。只是慕适容觉得,此时的她坠落低谷,丧气的念头做不得数。等她能看到自己污点之外的光耀,从他人的伤害和诽谤中解放出来,再放她青崖白鹿地离开吧。 除夕,雪粒漱明,生机纷纭。 走上街头的黎民为除夕备办年货,为一个心照不宣的节日欢喜着。扬州的习俗是长幼皆服新衣,焚香燃烛守岁。饮牛津的门窗一律贴上朱红的重明鸟,正殿、八长老、许慕臻房中各搬进一只铜铸的重明鸟,辟邪驱祟。 许寄北携夫人去栖灵寺祈福,这是教主的历年仪式。许慕臻、许愚和云兰犀随驾。作为亲生兄弟,照顾许愚的任务自然而然交给许慕臻,他这时才知道张园一家承担了什么。 他们乘三辆金环压辔的马车,车子停在寺门口。许愚独自爬了三级台阶,说他走不动了,许慕臻只好抱着他,到庙里许愚偏又要下地,四处跑着玩,把庙里的祈愿符都买一遍。他送兄长一枚平安符,煞有介事地说:“阿兄,你快天选了,很快就能用上。”还神圣地按了按兄长的肩膀,预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他送父亲长寿符,送母亲怡颜符,红鸾符送给云兰犀,只剩一个财禄符紧紧攥在手里。这么小就心无旁骛,钱途无量。 栖灵寺宝鼎香浮,万松岳峙,在绒雪中祝祷,顺便览一怀美景。这时许愚又走不动了,他的体力按需分配,碰见好玩的才有,一路要数许慕臻把他扛起来放下、扛起来再放下······回程路上,许愚睡着了,教主夫妇把他带在身边,云兰犀的马车一同驶回,许慕臻则指挥车夫驶向三山隐。这是湛谦和繁宛洛居住的馆阁,小容去给繁宛洛复诊,并且检查配方的样品。许慕臻乘车过去,刚好接她回家。 三山隐飞檐斗角,灯彩炫眸,门首两块桃木写着“郁垒”“神荼”的名字。戏棚上男童带着鬼面,着红黑衣裤,跳傩戏驱妖除瘟。张果老和慕适容的逍遥座边上,都有一壶香茗、一盘鲜果。许慕臻从后面揉揉她的臂窝,她看清来人,把盘子向他那侧推了推。 “怎么样?”他问这边的进展。 慕适容遗憾的说:“样品不成功,按照方子制出来应是淡黄色软膏。”她把手里的白釉罐拿给他,“这是白膏,还加了香料。” 往脂粉里添加香料,是京中贵族的风尚,但小容的方子里没有多余的成分。 “我拿回去试试,现在工匠们回家过年了,年后我自己去督工。” “你还懂督工?” “检查原料和工序而已,去几次就懂了。” 湛谦笑道:“小容姑娘会花钱也会赚钱,千金散尽还复来,佩服佩服。” “谬赞谬赞。” “当得当得。” 许慕臻鲜少听她提生意,除了高价卖出金蚕,采药卖给药铺,她对钱财漠不关心。当初许慕臻位卑,她也不顾贫富差异。 许慕臻好奇地问:“赚了多少?” 湛谦稍微算了下:“这些年不止三千金了吧?” “就一种药膏?” “两种。”慕适容纠正。 湛谦解释道:“龙骨创伤药和玄石解毒膏常年供应戍边将士,百姓反应便宜好用,没事也备着。薄利多销,至今六韦花山庄还在给小容姑娘分红利。” 慕适容道:“师傅教得好,我只是整理而已。”她膜拜地望向张果老,知道这套对师父最管用,张果老得意洋洋地摸起了美髯。 “怪不得当初要买我,原来我是攀上富婆了。”许慕臻伸出手等她递过来,“委屈您了,千金大小姐,让您乘只有一匹马拉的车。” 小容在他手心轻轻刮了下,“知道我的赏识多么难得了吧?” 湛谦、繁宛洛将他们送出门口,银灰的穹顶下,空气芬凛,雪子弥漫,小容藏于氅衣的手指触了触冰莹的雪絮。他们把马车送给张果老,步行在隐隐透出灰暗的雪地上,这样薄的雪,足迹很快将它碾为浅沼。 “今年我们两个守岁。”许慕臻喃喃道。 “还有缤鱼、霜磬、三七。” 许慕臻斜睨她一眼,“霜磬要自己清净,三七跟阿奴过,缤鱼跟林琅互相照应的。” “缤鱼姊没跟我说啊。” “她跟我说的。” “可是缤鱼姊跟你的关系什么时候能越过我了?”小容不满。 许慕臻听闻也是不爽,“怎么?不愿意跟我单独过?” 两人相处,气氛总是微妙,烛火是暗示,画屏是暗示,床帏摇动的鲛纱是暗示,可人儿的脸朦胧地罩着湿雾,丝丝热气浮动,总教人想拨开看得真切。小容为了不去担忧除夕夜,向小贩买了两枝糖葫芦,许慕臻接过一枝,蘸糖水的果子秾艳欲滴。当街衢被冰雪封存,流光冻结瞬息,他们咀嚼着酸甜的滋味,徜徉在逐渐繁密的雪海,寒芳几度,至饮牛津的朱门才恍然时间已久。 无不斋里,缤鱼正打扫边边角 51. 太平愿(5) 《饮牛津》全本免费阅读 摘金钩与寿王结交,自然引荐给六韦花山庄。寿王酷爱文玩,端出许多贵品共赏,当时湛谦随手点了一件,说是赝品。辨别古董的真伪,大师也容易看走眼,湛谦没有专门研究过,按道理是不准的。寿王求证多个大师,最后得知那件果真是赝品,就向湛谦讨教。 结果湛谦说:“我不懂鉴别的方法,只是看那件跟我家的不一样。” “才能靠钱砸出来,若我们不是生得幸运,亦不会懂。现在你不缺好条件,你会越来越好的。”她总能将话讲到许慕臻爱听的心坎里,许慕臻受到一番热烫的鼓励,唇瓣与她厮磨很久。 “武学也不是人人学得好,我读明世经像看天书一样······”她推拒许慕臻健壮的胳臂,想翻书找个例子转移男子的兴致,许慕臻却不断贴近她,搂住她盈盈一握的腰,不慎打翻一杯郁金香酒,两人忙着擦书,又将书靠近烛火烘干。 书的边缘变了颜色,显出不一样的草书字迹。 “咦?” 用明矾水写字,风干后纸面如新,近火后会显现。两人的后半夜,就是复原明世经隐去的部分,誊抄下来。 三山隐,湛谦说繁宛洛兄长的儿子今年开蒙读书,他赠予了一笔束脩,足够繁荣与到昂贵的私塾读书。繁宛洛也知道,她兄长又来了三四次,回回都以孩子当借口要钱,堵六韦花山庄的门。 “兄长四体不勤,花钱却总是大手脚,家里的日子靠典当对付。他未必真送荣与去读书,不定花在什么上,可要是不给他,他撒泼斗狠都做得出来。” “我供得起,你别担心。”湛谦柔柔望着她,“我听过你弹琵琶,我用筝和你好不好?” “你会古筝?” 蓬莱、瀛洲把他俩的乐器抱来。湛谦的是一具金粟柱的紫檀筝,繁宛洛的是一把螺钿紫檀五弦琵琶。他听宛洛弹得婉转美妙,托人打造了一把宫廷御用的琵琶。螺钿与海贝磨制成花鸟、美人等形状的薄片,镶嵌到琵琶表面,再精细打磨。每次捧出,玉光月流,如幻海扬鳞波。 二人相视一笑,各自调弦,繁宛洛抱着琵琶,素手缓拨出一串试音,抬头无声地询问湛谦。 湛谦应之弹出一段,两人像已心意贯通,无需言语。他率先起声,繁宛洛低眉信手,筝音与琵琶如黛山岿然、清溪绕谷。一曲春江花月夜,海上明月唤起潮汐,观赏灵魂共舞的倒影。 对于张园和容赦一家来讲,今年无疑是最热闹的一年,黎率林琅、沈呈华毗罗公主、缤鱼和三七都挤在这里守岁,还有已算张园半子的许愚。 黎率口无遮拦,指着缤鱼和三七,“许慕臻肯定是想爽一晚上,你俩才被赶出来。” 三七垂着头,不愿别人看见他的落寞。他主动和许慕臻请求,允他去婉莹轩,可云兰犀哭诉说以后再也不能见面了,许寄北将她指婚给丰隆长老为继室。三七听了如当头迎上冷雨,掩着袖子躲在花丛哭,叫缤鱼捡了来。三七知道容赦在饮牛津有一定分量,单独拦下他,上来就跪地哀求:“救救云兰犀少主!” 容赦用扇骨敲了敲手心。 “教主······逼她嫁给快五十岁的丰隆长老,丰隆长老孩子都有十几个,怎么能做少主的丈夫?” “你听谁说的?” “谁说的不要紧,关键是不能让它成真!” 容赦笑道:“该得救的是你,你不该放纵自己,沉湎于不可能的妄想。” 三七被刺痛,身子摆了两下。 “要不要跟我学功夫?” “你应学一技傍身,先立足才能追求,否则永远是妄想。” 三七看出容赦愿意帮助自己,兴奋地伏到地上,“请师父收我为徒。” “你告诉许慕臻以后到我这儿来,他不会阻拦。” “谢谢师父,谢谢师父,谢谢······” 容赦清了清嗓子,“这宴席的许多杯盏······” “我收拾!” 柳五娘在拐角廊下静听,现身对丈夫说:“你让他燃起希望,可希望破灭,他怎么活得下去?” 容赦搀扶她,“希望激发了他的进取心,有一天他或能脱离虚幻的支撑,将希望落到自己身上。” “你明知云兰犀示好丰隆,为何不点醒他,教他悬崖勒马?” 容赦无辜地一摊手,“你为何不说?少游、子归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们为何也不说?” 柳五娘心如明镜台:他们都不忍心打破三七的憧憬。三七山水迢迢为云兰犀而来,遭着冷遇,现实摆在明面,谁都不率先提起。 云兰犀自知攻克许慕臻无望,转而把目光放在好色的丰隆长老身上,他的地位仅次于玄冥长老,旗下徒属众多。可嫁这样的人,妾室女婢外宅一堆,天天擂台争霸。云兰犀有勇气选他,看来也不是求举案齐眉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