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武侠]当武侠人物灵魂互换》 1、东方教主 东方不败一觉醒来,只觉头痛欲裂,酒气满身。 窗外人声嘈杂,间或有女人尖利的嗓音异军突起,让人愈发不耐。 自修炼葵花宝典之后,东方不败已逐渐厌烦了与外人接触,他随手拿起枕边一样事物,暗运内力,要击毙窗外之人,却觉出气海内力有异。 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他为了练武付出良多,岂能一夕付之东流? 难道是遭人暗算? 他翻身坐起,运转内息,只觉得暖洋洋的内力流转全身,全无了葵花宝典应有的阴邪之气。 身下也有了熟悉的感觉,那物事竟然又长了回来? 难道是时光回转? 东方不败忙起身去看镜子。 镜中人约莫二十六、七岁,有一双奇异的眼睛,竟仿佛是碧绿色的,亮的惊人。 他的五官算不得极俊美,肤色略苍白了些,睫毛略卷了些,鼻子过于直挺,唇略薄了些,组合在一起,却有种奇特的魅力,让人油然生出一股亲近恋慕之意。 东方不败怔怔轻抚那玉白的肌肤,忽然触电般收了回来。 这是一张陌生男人的脸! 窗外争吵仍在继续。 他大步走到门口,拉开门,喝道:“吵什么?” 一个身形彪悍、仆人打扮的壮年男子,正与老鸨争执,见他出来,大喜道:“少爷,你果然在这儿!” 那老鸨忙道:“李探花,我可是照您的吩咐办事,绝不透漏您行踪,不让人打扰您清净!” 刚刚就是她,嗓音尖利,吵得人头疼。 东方不败眼神一冷,吓得那老鸨退后数步,强笑道:“李爷既醒了酒,可需要姑娘们伺候?” 说罢,就向身后那些钗退鬓松、晨睡未醒的妓女们招手,高声道:“姑娘们,快来伺候探花郎!” 瞬间,睡眼惺忪化作精神振奋,一片莺莺燕燕,叽叽喳喳地就涌了过来。 东方不败神色更冷,怒道:“找死!” 衣袖挥出,老鸨连同前排的四、五个姑娘,全部翻滚着摔在地上,哎哎哟哟地痛哼起来。 这具身躯,内力果然不够,东方不败暗想,若是平日,这些人不死也要身残。 那壮仆愕然道:“少爷,你怎么......” 东方不败心下不耐烦起来,飞身出了青楼,在屋檐上几个起落,出了城去。 这具身体的轻功还算不错,与东方不败自己比起来,却又远远不及。 他走到城外,回身看去,只见城墙上挂着“保定府”三字。 自己竟从平定州到了保定府?不知是何种妖术? 保定府也有神教分堂,不如先过去打探一番。 他循着往年记忆,找到当地分堂,那里却只是一家布庄。 东方不败刚要转身离开,忽瞥见一匹颜色极鲜亮的红绸,他忍不住转身走了进去。 店铺里的胖掌柜,已经殷勤地迎上来,笑道:“李爷,又来帮林小姐买布吗?刚从南边运了一匹蜀锦过来,我拿给您瞧瞧!” 东方不败一连挑了三匹蜀锦、四匹丝绸,伸手去摸钱袋,却是空空如也。 饶是神教教主,见多识广,一时也有些尴尬。 那胖掌柜却笑道:“李爷忘了带钱?不妨事,改日我派伙计到府上去取就是了!这些布可要小老儿派人送到府上?” 拿着布走在街上确实不太像话,东方不败便道:“甚好!” 他转身出门,却一时怔住,难道当真要去这姓李的家中吗?他家中的人必然会看出差别,而且,也不认识路呀! 东方不败站在门口,隔壁胭脂水粉店的掌柜迎出来道:“李爷,给林小姐带些胭脂回去吧?上好的京城货色,皇后娘娘都在用呢!” 东方不败没经住诱惑,又赊购了一堆胭脂水粉,全部送到李府。 这下不得不去了,若是有人怀疑,杀了便是。 打定主意的东方教主,站住脚,望着车水马龙的路口,陷入深深的思考。 幸而,那青楼里见过的壮仆,大步流星地赶了过来,叫道:“少爷!” 东方不败露出了点儿由衷的笑意。 那壮仆却毕恭毕敬地跟在主人身后,一步也不多走。 东方不败实在不知方向,只得道:“我累得很,去给我找顶轿子来!” 壮仆惊讶了片刻,立刻逻辑自洽了:“少爷是不是身子不适?我这就去找轿子来!” 东方不败坐在轿子里,那壮仆在一旁健步如飞,仍不忘劝道:“少爷也该保重些身子,表小姐今日已经去探了龙大爷,想来很快就会有所决定了!” 五大三粗的汉子,在大街上擦眼抹泪地道:“只是,少爷你这样做,心里该有多苦啊!” 这说的都是什么和什么?东方不败靠在轿厢上,闭目养神,对什么小姐、少爷全然不放在心上。 到了李府,东方不败下了轿,抬头望去,只见这府邸气势恢宏,宅第连云,门上一副对联: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 这身体的主人竟还是名门子弟!眠花卧柳,醉生梦死,想来也不过是金玉其外的浮浪子弟。 东方不败冷笑一声,走了进去,对壮仆道:“我要睡觉,你先去给我收拾一下!” 那壮仆迟疑一下,还是忠心地一路小跑而去。 东方不败暗暗跟在后面,进了一处叫做冷香小筑的院落。 他酒醉初醒,实在头疼的厉害,躺在床上,却又如何都睡不着。 正辗转间,进来一人,柔声细语地道:“表哥,我听铁传甲说你喝多了,特意给你做了醒酒汤。” 东方不败坐起身,见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肤色苍白,身子单薄,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这女孩子,简直是自己理想中的样子。 东方不败神色和悦了些,走过去,端起她手中的醒酒汤,略嗅了一嗅,一口喝了。 那少女忙道:“表哥,仔细烫!” 见表哥已一口喝干,她忍不住笑了,又略带羞意地道:“表哥,你今日买的的那些东西,我很是中意!” 东西?我的锦缎和胭脂水粉! 东方不败刚想开口要回,那少女忽然跑了出去,又拿了一件新衣进来,笑道:“这是给你的回礼!” 说罢,将衣物往东方不败手中一塞,俏脸羞红地跑走了。 东方不败抖开一看,是一件浅蓝色长衫,虽然不是他喜爱的红色,胜在花纹精致、针脚细密。 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物,酒气挥之不去,便叫人给他准备洗澡水。 那叫铁传甲的壮仆走了进来,看少爷拿着表小姐做的衣衫,喜道:“少爷,你想开了?这就对了!表小姐本就是你的未婚妻,如何能让与他人?你们这样和睦,老爷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未婚妻让与他人?这是什么迷惑操作? 东方不败愈发觉得这身体的主人十分有病。 铁传甲并未察觉他神态有异,一边忙忙碌碌地为东方不败安排洗澡水,一边絮絮道:“龙大爷正值壮年,虽病得险,一旦说清利害,未必不会立时就好呢?况且表小姐自幼与少爷定亲,一向又感情很好,即便是龙大爷有救命之恩,也不至于要如此才能报答呢?” 东方不败有些听明白了:“姓龙的救了姓李的,姓李的就要将未婚妻让给他?” 他人称指代很有问题,铁传甲见他一副局外人的模样,深恐少爷是伤心得疯了,忙道:“却也不止如此,我知道少爷也是为了表小姐考虑,不希望她跟着您遭受江湖风浪,想让她过上安稳日子。” 什么鬼逻辑? 东方不败冷笑道:“不忍心她遭受江湖风浪,倒忍心让她嫁给一个没有感情的陌生人?” 铁传甲大喜:“少爷如今想得明白,是再好也没有了。作为一个女子,还有比嫁给少爷更幸福的归处吗?” 东方不败嗤笑一声,深不以为然。 铁传甲弄好水出去,东方不败却又犯了愁。 自从他和莲弟在一起后,已经立志要做个相夫教子的好妻子,现在却要面对一个陌生男子的身体。 他闭上眼睛,解了衣衫,在水中胡乱用布巾擦洗了,幸亏这身体本就很干净,不过沾染了些酒味、脂粉气。 东方不败洗了澡,穿上干净衣服,只觉得神清气爽,想要出去走一走。 他侧身去拿扇子,猛然瞥见房内有一男子,玉树临风,神清俊逸,身姿俊雅实为平生所罕见。 他身形一动,才察觉原来是墙边的一面铜镜,映出了自己的身影。 这人确是长得不错,东方不败微微一笑,可惜是个男人,既然遇到了如此奇异的灵魂变换之事,何不让自己直接成为一个女子? 东方不败心底一叹,信步走出房门。 从现有信息来看,这府内不过是少爷、表小姐、龙大爷几个人,况且这身体身法不弱,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转过长长的雕花游廊,一个小丫头匆匆赶过来,道:“少爷,龙大爷又不好了,您快去看看吧!” 有救命之恩的龙大爷,难道武功比这李少爷还高吗? 东方不败起了好奇心,跟着那小丫头进了一处院落,远远就听到撕心裂肺的咳声。 他走进房内,只见一个年轻汉子躺在床上,面色蜡黄,双眼无神,看见他进来,只虚弱地抬了一抬眼皮:“寻欢,你来了。” 然后,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对于一个气息奄奄的病患来说,这咳嗽声未免也太大了些。 东方不败冷冷地看他表演,心下道,原来这身体的主人叫李寻欢,这名字也太不探花郎了! 咳嗽过去,那“病恹恹”的龙大爷又道:“寻欢,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只可惜未能得偿所愿,与贵表妹有个结果……” “未婚妻!”东方不败冷冷地道。 龙大爷愕然:“啊?” 东方不败毫不留情地继续道:“我表妹就是我未婚妻,朋友妻不可戏,你要是再敢觊觎我未婚妻,就不再是我的朋友!” 龙大爷:“??” 东方不败优哉游哉地坐在椅子上,翘起一条腿,继续补刀:“你住在我的家,吃我的用我的,还肖想我的女人?” 那姓龙的强笑道:“寻欢,我实在不知林姑娘是你的未婚妻……” 东方不败站起身,弹去衣襟上不存在的灰尘:“你现在知道了,死心吧!” 他转身就走,这样的货色,多说一句话都是浪费! 姓龙的在背后嘶声喊道:“寻欢,难道你忘了关外三凶,以及治伤护送之情了吗?” 跟我东方不败有什么关系? 东方不败走出门外,对站在门口的仆人道:“他要是再这样吵,就撵到柴房里去!” 2、小李探花 一觉醒来,扑鼻全是浓烈的脂粉香气,李寻欢心底长叹:昨夜竟又是在青楼度过! 他翻了个身,只愿长醉不复醒。 却有人大步闯进来,粗鲁地推他一把,大声道:“大天亮了,还只是睡!童百熊那老家伙又找我麻烦了,你快起来去打发了他!” 李寻欢翻身坐起,只见一个虬髯大汉,形貌极是雄健威武,正满脸不耐烦地看过来。 看李寻欢迟迟不语,那虬髯大汉催促道:“只是看着我做什么?还不快去!我赶着下崖办事,没空和他搅缠!” 李寻欢慢慢站起身,却见自己红衣曳地,样式非男非女,身上也有些异样。 床前有一座华丽的梳妆台,李寻欢走过去,看了一眼,不由得吃了一惊。 只见镜内人脂粉堆砌,几乎看不出五官容貌。 那虬髯大汉跟过来,怒道:“怎么这般磨磨唧唧?难道还要再涂脂抹粉吗?快去干正经事要紧,我急着呢!” 李寻欢站直身子,缓缓道:“劳烦尊驾帮我打盆水来。” 虬髯大汉显然吃了一惊,半晌才道:“你今日吃错药了?做什么这般客气?” 话虽说得无礼,他还是气哼哼地出去了。 李寻欢打量四周,只见房内布置得花团锦簇,梳妆台上放着绣花棚架,绣了一半的牡丹栩栩如生,显然不是昨日喝酒的青楼妓馆。 那虬髯大汉对自己呼来喝去,显然也不是青楼里的龟公打手一流。 他伸出自己的双手,细腻白皙,指尖轻微有些薄茧,并非自己惯用飞刀的那双手。 正暗自心惊间,那虬髯大汉端着温水进来,叫道:“你快些洗漱了出去,我当真有事情赶着要下山去哩!” 李寻欢洗了脸,接过汉子手中布巾,擦拭干净,又转到梳妆台前去看。 镜中人约莫三十多岁年纪,面白无须,乌黑的眉毛修作柳叶形状,眼睛不算甚大,却湛然有神,鼻梁高挺,嘴唇许是擦惯了胭脂,红艳艳的。 这张脸不丑,可算得俊秀,却绝不是属于李寻欢的脸。 李寻欢颓然坐在绣凳上,只觉得一生从未遇到过如此奇绝诡异之事。 那汉子见他怔怔坐在镜前,大声道:“怎么又发起呆来了?” 许是知道自己语气不妥,他走到镜前,略放柔了声调:“你今日好看得紧,打发了那老东西,回来咱们好好亲热一番!” 霎时,李寻欢只觉得身上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那汉子凑得极近,李寻欢忙忙地起身让开,只觉得身法比平日轻盈快捷了不少。 他趁势走出了房内,外边是一处极精致的小花园,大片的粉红玫瑰,花枝摇曳,芳香扑鼻。 转过一处假山,他却不知出口在何处。 虬髯大汉追上来道:“等等我,咱们一起去,我一定要那老儿向当面我磕头赔罪!” 他气喘吁吁地一路小跑,李寻欢毫不费力地跟在后面。 这片地方李寻欢从来没有来过,出去后不知要面对何种情境,他试探着套话道:“那姓童的如何得罪了你?” 虬髯大汉怒道:“他污蔑我,说我贪了风雷堂的孝敬。呸,整个神教都是咱们的,我岂会贪图他那点儿油水?” 有风雷堂的神教?江湖中并无这样的组织。 李寻欢继续道:“那其他人怎么说?” 虬髯大汉骂骂咧咧道:“桑三娘自然和童百熊一伙,上官□□头草,圣姑在一旁煽风点火,忽悠那姓童的要来打我!若不是我跑得快,必被那老家伙打死了!” 这几个人,李寻欢皆是闻所未闻。 说话间,他们已进了一处地道,接连转过几个弯,现出黑黝黝的一扇铁门来。 虬髯大汉拿出钥匙,打开门,又是一座花园,比地道内的大些,景致却失了精致。 外面站着一人,大约七十上下,满头银发,身形高大雄壮,看见两人出来,转怒为喜道:“东方兄弟,你终于出来了!” 他指着虬髯大汉,高声嚷道:“这杨莲亭损公肥私,拿兄弟们的卖命钱,填自己的腰包!” 虬髯大汉原来是叫做杨莲亭,他显然也是个火爆脾气,声音比童百熊还高:“童百熊!你放肆,教主面前,哪里容得你这样大呼小叫?” 又转身向李寻欢道:“教主,这老家伙目无尊卑,一定得给他点儿教训!” 李寻欢心道,原来这身体的主人姓东方,是一位神教教主。 他见童百熊义愤填膺,目光凛然无惧,杨莲亭却是色厉内荏,单以声势压人,心下已有了判断。 当下笑道:“道理是理出来的,并不是谁声音大就有用。有无贪污,拿账册一看便知。” 杨莲亭神色惊疑,低声道:“教主,咱们哪有功夫和这老儿搅缠?” 童百熊抢上来,一把拉住李寻欢的手,哈哈笑道:“我就知道东方兄弟是个明白人,必不会受这小人蒙蔽!” 他拉着李寻欢,大步向前走去,一边道:“账册就在成德殿,东方兄弟,你这些日子闭关练功,咱们原不应拿这些小事儿打扰你,可这杨莲亭如此贪污横行,迟早要寒了老兄弟们的心呐!” 三人走过一道长廊,沿途数百武士跪地拜倒,口中高呼:“参见教主!教主文成武德,一统江湖!” 李寻欢觉得肉麻至极,因怕露馅,只微笑相应。 幸亏那些人皆低着头,否则见他笑意盈盈,恐怕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了。 大殿之上,原站着三个人,见到李寻欢,皆是纳头就拜,又是一番阿谀之词。 李寻欢心道:看来这个东方教主是个喜听奉承的人,这样的人必不会太过平易近人,我还是少些笑意为妙。 他忖度着原身性格,只淡淡道:“诸位请起吧!” 三人中,有一少女,约莫十三、四岁,秀丽绝伦。 起身后,她快步走近,拉住李寻欢的袖子,娇笑道:“东方叔叔,盈盈这几日从曲长老处学了新曲子,弹给你听好吗?” 她言语娇俏,神态亲昵。李寻欢大起好感,笑道:“好,等叔叔处理了正事,再听你弹琴!” 殿内诸人听他这副温柔口吻,都暗暗交换了个眼神,独杨莲亭面上现出些不安。 童百熊一摆手,道:“东方兄弟要看账册,你们还不快去拿?” 殿下侍立着八名紫衫侍者,闻言,都抬头去看杨莲亭。 杨莲亭见教主不置可否,心下愈发不安起来,走过去,低声道:“教主,您当真要看着这些人为难我吗?” 那叫盈盈的少女抢先笑道:“杨总管,不过是看一看账册而已,哪里就算得上为难你了?” 杨莲亭不理会她,只是盯着教主双眼,微微露出求恳之色。 看他神情,李寻欢已知道必有猫腻,便道:“去拿来吧!” 两个紫衫侍者答应着下去,不一会儿,便捧了厚厚两摞账册回来。 杨莲亭忙道:“拿这些陈年旧账出来,岂不是有心要教主操烦?不如我替教主先理一理......” 他话未说完,李寻欢已伸手拿了一本,飞快地翻阅一遍。 账册上记载的除了田园庄铺,还有杀人越货、劫掠财物等事,他暗叹一声,果然不是个正道组织。 连翻几本账册,确是出入不平,多数财物不知去向。 最新的那本上,记载着:四月初,风雷堂劫辽东商客三十七人,得金三千两、银一万五千两、绫罗绸缎五百余匹、美女四人、少年三人,杨总管支用金银一半、绸缎一百匹、美女二人。 杨莲亭急道:“教主,这绸缎都拿来给你做衣服了,金银也多用在小花园采办花木......” 盈盈笑道:“还有美女两人呢?也送去服侍东方叔叔了吗?” 杨莲亭向她怒目而视,却无法回答。 桑三娘向盈盈道:“圣姑,听说杨总管在平定州新添了两处外宅,今日还要赶着过去办喜酒呢!” 杨莲亭急得要拔刀杀人,却听教主开口了。 他转向童百熊道:“这辽东商客......” 李寻欢有意不把话说完,这神教想必并不以劫掠为异,他若是问的明白,难免不会让人生疑。 幸而童百熊闻弦歌而知雅意,挥手笑道:“这些人是我在平定州道上遇到的。在酒楼吃饭时,他们就在邻座大吹大擂,说是积累了上万身家,要到京城捐官,又商议怎么搜刮百姓回本。我听得心头火起,又见他们本钱丰厚,便悄悄跟了一段,顺手劫了来。” 见教主面色不虞,童百熊拍手道:“弟兄们做得很干净,没暴露身份,又废了他们的招子,打发他们回老家挖参,绝不会有辱神教声名!” 盈盈咳了一声,桑三娘收到她眼神示意,忙道:“教主,咱们神教的名声,已经被有些人快霍霍干净了。” 她试探着去看杨莲亭,见教主没有制止的意思,忙接着道:“您上个月闭关,杨总管在平定州闲逛,因一个小孩子碰了他一下,他让教众明火执仗,闯到人家家里去,把一家数十口杀了个干净。” 听到这话,李寻欢的神色第一次彻底冷了下来,他冷然道:“杨总管,可有此事?” 触及他冰冷的眼神,杨莲亭顿时汗如雨下,忽然又仰头笑道:“不过是几个平头百姓,往日比这厉害数倍的人物,我也杀过,教主如何现在才来问罪?” 李寻欢冷冷道:“人在江湖,恩怨仇杀尚可解释!仗着自己会些功夫,杀害手无寸铁的百姓,绝不可恕!” 他伸手出掌,原只想废了杨莲亭的功夫,哪知不过使了三成力度,那杨莲亭就被一掌推到墙壁上。 一阵骨骼寸断的声响过去,杨莲亭仿佛断了线的风筝,扑地坠回地面,四肢交缠在一起,显然是全数断了。 杨莲亭喉头荷荷作响,含糊不清地道:“东方,你,疯了吗?除了,我!这,天底下,还有谁?会,真心,爱,你,这样的,怪......” 话未说完,头一歪,断了气。 李寻欢看着自己手掌,只觉得这具躯体,内力深不可测,实为平生所未见。 见他脸色不好,盈盈走过去,拉住他衣袖笑道:“东方叔叔,我们都很爱你呢!” 上官云、桑三娘忙带着殿内诸人跪下,伏地齐声道:“教主泽被苍生,我等万世敬仰!” 童百熊也道:“东方兄弟,别听那姓杨的混说,咱们都是真心爱戴你!你上个月闭关,错过了我小孙子的满月酒。我还特意把好酒留到现在,等你赏脸呢!” 李寻欢勉强笑了笑,只觉得心头一阵苍凉凄楚之意,不受控制地弥漫出来。 3、逃之夭夭 一觉醒来,东方不败又是头痛欲裂,从未见过如此嗜酒之人。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是在黑木崖的悬崖边,旁边躺着烂醉如泥的童百熊。 东方不败纵身跃起,摸索周身,察觉到衣服好好的穿在身上,才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想到那李寻欢的灵魂,八成曾在这具身体里呆过,还很可能看过自己身体,东方教主就恨得咬牙切齿。 他飞身回了自己的小花园,想与莲弟倾诉昨日的神奇遭遇。 花园里,却是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不知那李寻欢,昨日借自己的躯壳做了什么?可是惹恼了莲弟? 他飞身出门,喝住第一个出现在眼前的人:“杨总管在哪里?” 那人只是日月神教最普通的一个侍者,猝不及防听到教主问话,忙跪下道:“教主文成武德,一统江湖!” 东方不败不耐烦地道:“去把杨总管叫来?” 那侍者骇然道:“杨总管的去处,属下到不了啊。” 东方不败一脚踹翻他:“废物!” 他走至成德殿,拉住一个紫衫侍者,喝道:“去请杨总管来!” 那紫衫侍者也是讶然大惊,跪下道:“教主文成武德,千秋万载。还请教主明示,让属下如何去请杨总管呢?” 见东方不败面色愈发难看,殿内诸人早瘫成一团。 幸而,有个娇嫩嗓音响了起来:“东方叔叔,原来你在这里。” 任盈盈走进来,拉住东方不败衣襟,撒娇道:“昨天说好要听盈盈弹琴,怎么盈盈等了一上午都不来呢?” 东方不败心底一动,道:“哦,原来我昨日答应了你听琴?可能是昨夜喝得太多,忘记了。我昨日还做了什么?” 任盈盈笑道:“东方叔叔昨日励精图治,查核了账册,整顿了教务,还定了新教规呢?” 她玉手向墙上一指,只见龙飞凤舞的一行字:凡我教众人,不得无故滥杀无辜! 那墙上还隐隐有一股血腥气。 任盈盈继续道:“这新教规,连同第一个被惩治对象的事迹,昨日均已经传谕各地!” 东方不败心底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道:“第一个惩治对象?” “杨莲亭呐!”任盈盈笑道,“因平定州血案,东方叔叔昨日亲手击毙了他。” 东方不败脑中一阵轰鸣,莲弟,被自己亲手打死了? 李寻欢!!! 他倏然起身,大步走出成德殿,沿途教众皆被他身上散发出的冷冽气息震慑得跪伏在地。 他走至半途,忽然省起一事,盯着一个教众道:“杨总管埋尸何处?” 那教众战战兢兢道:“小人听说,是扔进了黑木崖底!” 话未说完,已被东方不败一掌击毙。 众人只见教主飞身而出,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夜色降临,东方不败才从崖底归来,满手污泥血迹,心底却只有一个念头:李寻欢,我要让你付出代价! 他想到昨日互换是在睡醒之后,便回房找了几支安息香,点燃了躺下。 等换了身体,定要把李府杀个鸡犬不留! 李寻欢一觉醒来,竟又回到了冷香小筑。 他翻身坐起,只觉得精神饱满,身上淡淡的一股清香。 床帐、衣衫皆是换的新的,床头挂着一件簇新的浅蓝色衣衫,从未见过。 他心底一突,忙走出去,找来铁传甲,细细问过自己昨日言行。 越听越是心惊,昨日占据自己身体的,多半就是那未曾谋面的神教教主,今日两人换回,未尝不会明日再换过来? 想到自己失手打死杨莲亭,饶是一向镇定如李寻欢,也额上也渗出一滴冷汗。 那东方教主与杨莲亭关系暧昧,倘若知道自己所为,必会报复回来,到时候,自己身边的人,可就...... 诗音! 他跌坐回椅上,向铁传甲道:“你找个丫鬟,去瞧瞧表小姐是否方便?我想去看看她!” 铁传甲领命去了。 李寻欢大脑飞速运转,当今之计,只能先把诗音送出太原,暂避那东方教主锋芒。 可是天地之大,她一个弱女子又能去哪里呢? 况且,那东方不败一怒之下,整个李园未必不会遭殃?难道让李园所有人都跟着搬徙吗? 倘若明日两人不会互换,岂不凭白让众人添加了舟车劳顿之苦? 不如自己现在出保定府,走得越远越好! 他这一转念,不过在片刻之间,铁传甲尚未走出房门。 李寻欢忙拦住铁传甲:“不需去看表小姐了,我要出趟远门!你这几日要时刻守在表小姐左右,不许任何人靠近她!即便是我,也不行!” 见铁传甲目露疑惑,李寻欢又道:“除非接到的手书,你才可以继续信任我。” 他走近一步,低声道:“手书内容为:钱塘江上潮信来!” 铁传甲更加疑惑了,但他是个最忠心不过的人,又一向信服李寻欢,立即答道:“只要我有一口气在,便不会让人伤害表小姐!” 见李寻欢拿了些银子,就要出门,他忍不住道:“少爷要去哪里?” 李寻欢吸了口气,道:“越远越好!” 他飞身跃起,几个起落就离了李园,然后至市集上,买了两匹骏马,向着南边疾驰而去。 一路并不停下休息,马累了便换一匹,直行到河边,换马登舟,让船家拉满帆,全速向南。 天黑尽也撑着不睡,实在困倦之时,他便大坛饮酒,明日如能烂醉如泥,即便是一流高手,也难以发挥出实力。 他一路心绪不安,船家也不过是在码头随机找的,又给了足够的银两,所以他很安心。 就在他喝完第一坛酒时,忽然发现船慢了下来。 有人收起了一半的船帆,有人松开了舵盘,也有人放下了正准备夜宵的大勺…… 这些人正全部向李寻欢围拢过来。 李寻欢已经喝下了一坛酒,且是他们加了料的烈酒,他可还有力气出刀? 李寻欢笑吟吟地又喝下一碗酒,笑道:“诸位难道是怕我独饮无趣,也想来喝一杯吗?” 船老大是个四十多岁的精壮汉子,满脸的络腮胡子遮住了本来面目,此时站在众人身前,冷冷道:“我们不是来喝酒的!” 李寻欢看了他一眼,笑道:“阁下确实不宜喝酒,容易沾湿脸上的假胡子!” 他又叹道:“我早该知道,对不愿意以真面目见人的人,总是应该少一些信任的。” 船老大道:“我们之间没有信任,只有交易!你交出东西,我放你走,很公平的交易!” 李寻欢笑道:“一件东西,能换得一条性命,岂止是公平,简直是大大的沾光呢?” 他慢慢道:“只是,这件能换得性命的东西,却不知是什么?” 船老大冷笑道:“探花大人何必明知故问?若不是为了藏这样东西,探花郎何必如此行色匆匆离开太原?” 掌舵手听得不耐烦了,催促道:“何必与他废话?那东西必然就在他身上,咱们一起并肩子上,杀了他,再细细翻找就是了!” 船老大道:“你既然着急,何不先上?” 众人尽皆沉默,李寻欢的手还能动,就未必不能拿刀,没有人敢第一个出头。 船老大又开口道:“探花郎!” 他还未说出下一句,李寻欢已经摇头道:“你若是再叫这个称呼,就算是我有这个东西,也要扔到水里去!” 船老大变色道:“李大侠愿意商量喽?很好,只要李大侠交出来,咱们立即转身就走,再不纠缠!” 李寻欢苦笑道:“至少先告诉我是什么东西?我身上东西虽不多,到底也不少。银子?酒壶?飞刀?” 船老大忙道:“李大侠说笑了,咱们又不是劫财的强盗!咱们只想要借怜花宝鉴一观而已!” “怜花宝鉴?”听了这话,李寻欢的身形也不由一动,“千面公子王怜花的毕生心血之作?” 那掌舵手道:“不错,你现在知道了,快交出来吧?” 李寻欢叹道:“可惜,我也是只闻其名而已!” 掌舵手怒道:“有人亲眼见到,王怜花最后一次露面是在李园,你又何必虚言矫饰呢?” “是么?”李寻欢更有兴趣了,“这位江湖奇侠来过李园?李某竟然错过了!实在可惜!” 船老大冷笑道:“既然探花郎说不知,也许是家里人收了也不一定,不如咱们回转舵回保定找找!” 李寻欢的目光冷了下来,手中刀光一闪,道:“我平生最不喜欢拿钱不办事的人,如今船未依约靠岸,我劝你们还是继续履行咱们之间的约定为好!” 掌舵手笑道:“你这刀只能杀人,难道还能逼咱们开船不成?” 他转向船老大道:“他着急了,看来太原必有猫腻,那怜花宝鉴定是在他女人手里......” 他的话未说完,且已再也说不下去了。 喉头一把飞刀,刺痛了舱中众人的眼睛。 众水手都到退一步,船老大也变了脸色。 李寻欢冷冷道:“一个人,总有不想被触及的逆鳞。我不想知道你们到底是谁。明日,船只要到了该到的地方,我会当你们只是普通的船老大和水手!” 他闭上眼睛,吐出两个字:“出去!” 船老大一挥手:“走!” 众人蜂拥而出,生怕走得不够快。 4、路漫漫兮追杀 又是头痛欲裂! 这个李寻欢是日常泡在酒缸里吗? 东方不败睁开眼,只觉得手脚无力,腹中翻江倒海地难受。 他撑着床坐起来,室内狭窄,还带着潮潮的水腥气。 枕边有一纸信笺,东方不败忍着头痛,拿过来,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龙飞凤舞:教主大人,来日方长,万望手下留情!李寻欢谨上。 呵?这会儿知道求饶了?一掌打死莲弟时没有想过此时吧?李寻欢,我会让你生不如死,尝遍裂心摧肝之痛! 东方不败起身,也不束发,任由长发垂在腰际,推门走了出去。 路过的船工,看见他满目杀气,吓得一个趔趄,瘫软在地:“李,李大爷!我,我昨日,并没有参与,他们的阴谋啊!” “哦?”东方不败站住了,“阴谋?对李寻欢的阴谋?为何竟没成功呢?” 那船工不过二十出头,吓得跪地求饶:“再不敢了,李大侠,饶命啊!” 他们这番动静,很快就引起周围人注意。 船老大听到动静,向身边侍立的人使个眼色:“听动静,李大侠起床了!去,把早餐给李大侠送去!” 那人抖着腿道:“赵大爷,还是算了吧!昨日酒中的蒙汗药就没有一点儿用,想来内力高强的人,是百毒不侵的。今日这断肠散,多半也不会奏效,还会激怒了他!” 船老大起身踹他道:“你怕什么?他是大仁大义的大侠,不会轻易杀人!你只是送个饭,况且又如此年幼,他绝对会给你第二次机会的。” 那人嘟囔道:“我都十七了,还年幼?” 熬不过船老大的威逼,只得端着托盘出来。 远远看见李寻欢长发披散,步态慵懒,穿过一众惊慌失措的人群,慢悠悠地走到了船头。 送饭少年一咬牙,小跑过去,向李寻欢道:“李大爷,这是您的早饭,厨房一早精心准备的!” 东方不败伸出两根指头,拈起汤碗,放到唇边,余光看见少年人既期待又害怕的眼神,哈哈大笑,将汤碗丢到水里:“这么拙劣的演技,也学人下毒?怪不得到如今还没杀掉李寻欢呢!” 水下一阵翻腾,三、四条鱼翻着白花花的肚皮,浮在水面上。 东方不败凭风而立,长发飞舞,凛然不可逼视:“去,找你们管事的来!” 那少年人屁滚尿流地去了,不一会儿,船老大硬着头皮过来赔笑道:“李大侠,误会误会,真不知是哪个狗胆包天的......” 东方不败截断他道:“此地离保定府有多远?” “啊?”船老大怔了一怔,忙道:“这里已是汉口地界,少说也得二百里地!” “很能跑嘛!”东方不败冷冷一笑,“看来你很怕我杀你全家!” 船老大只听得“杀你全家”,吓得扑通一声跪地求饶道:“李大侠饶命啊!我们都是听那龙啸云挑唆的。说您得了怜花宝鉴,里面不仅有高深武功,还有医蛊摄心之术,得之就可称霸武林。” “他又多番保证,说你现在被酒色掏空了身体,武力已大不如前,我们才敢太岁头上动土的!” 说着,打起自己嘴巴来:“全怪我们猪油蒙了心......” 一边打,一边匍匐着靠过来求饶。 东方不败一声清斥:“找死!” 他随手掰下手边船舷上一根木刺,手指微动。 船老大惨叫一声,捂着眼睛,满地打滚嚎道:“李大侠,小人再也不敢了!” 原来,刚才他见对方站在船头上,飘飘然立足不稳,便又起了偷袭之心。 一边匍匐靠近,一边暗地打手势让众人包抄,这番举动,如何逃得过东方不败的法眼。 众人见船老大突然捂着眼睛惨叫,一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有站的近的,看见船老大指缝间有细细的血丝渗出,却又没见到飞刀,都是惊疑不已。 东方不败冷声道:“现在,调转船头,全速回太原!” 昨日要求离保定府越远越好,今日却又让全速回保定,岂不是自相矛盾,拿一船人来消遣? 众人心下不解,然而在东方不败的强大气场下,哪个敢提出疑问,都慌忙跑回自己岗位上,转移船向,生怕一不小心招子不保。 大多此前见过李寻欢的,都不由得心下嘀咕:探花郎昨日还是言笑晏晏,让人如沐春风,今日怎么变得罗刹一般? 河道走尽,东方不败弃舟上岸,展开轻功,几乎是沿着直线向保定飞掠。 昨夜想是受东方不败的安息香影响,李寻欢并没有撑持多久,就睡了过去。 船上诸人见他屋里没有动静,既不敢过来探查,又不甘心就此罢手,在一起密谋争执了一夜,后半夜不过随波逐流,并未走出太远。 东方不败又将轻功提到极限,以葵花宝典的独门心法,保持气息连绵不绝。 竟让他在子夜之前,赶回了保定。 一进到李府,就见那壮仆铁传甲正被十几个黑衣人围攻,李寻欢的表妹花容失色,躲在他身后。 铁传甲身上已有多处伤痕,全靠一股信念在支撑,看到东方不败进来,大喜道:“少爷!快带表小姐走!” 那些黑衣人听到李寻欢回来,想到例不虚发的飞刀,都忙弃了铁传甲,回身围攻东方不败,只望他能无暇出刀。 东方不败本要出手,灭李寻欢满门,此时被这些人围上,仿佛一群苍蝇在耳边嗡嗡嗡,让人烦不胜烦。 奈何他对李寻欢的内力估算不足,一路筋疲力尽,此时应对起这些喽啰来,竟还有有些吃力。 表妹在一边泪眼汪汪:“表哥!” 铁传甲见少爷满面戾气,忽然一个激灵,想到李寻欢昨日嘱托,忙道:“少爷,你有手书给我么?” 东方不败冷笑道:“我有死书给你!” “即便是我,也不可信任!” 昨日之言,犹在耳前,铁传甲心下一惊,忙拉起林诗音道:“表小姐,走!” 不顾林诗音的惊呼,他拉起林诗音就狂奔而去。 东方不败恨得牙痒,偏偏被人围得无法脱身,其中有个使暗器的,更是铁蒺藜、飞蝗石、袖箭不要钱般地向自己招呼。 见都被东方不败避过,他暗暗退出包围圈,翻开腰间机括,叫声:“闪开!” 暴雨梨花针,铺天盖地地向东方不败射来。 他杀人心切,期间误伤了数人,也是顾不得了。 东方不败冷笑一声:“来的好!” 展开袍袖,将漫天飞针卷裹起来,运使葵花宝典独门技法,向众黑衣人反射回去。 只听“哎哟”、“啊”痛呼不断,黑衣人瞬间滚做一团,眉心、喉头中针的,都当场毙命。 东方不败飞身追出府门,却哪里还看得到铁传甲二人的身影。 他头脑一阵晕眩,知道那边必是也施了催眠之法,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便回身将众黑衣人补杀干净,这才在李园找了处干净房屋,躺下了。 5、教主的童年 李寻欢醒来时,先感受到十指的钻心疼意。 他坐起身,见又回到了小花园的竹舍,数支安息香早就燃尽。 昨日的无边困意,多半就是这几支香的功劳了。 双手上仍有血污,他忍着疼痛出去洗了手。只见十指皆被磨破,有四、五个指甲都翻掉了。 杨莲亭的尸体,他虽吩咐那位叫上官云的长老妥善处理,想来这上官云对杨莲亭也有不满,可能随地一扔,或是草草埋了。 东方教主昨日找到情人尸身后,亲手挖坟埋葬,才致使双手这般形状。 李寻欢低叹一声,倒是一位多情人。 他找来伤药,将十根手指包扎好,怔怔坐在镜前,想到这眉目俊秀的痴情之人,正在另一个世界追杀自己的亲友,一时只觉荒诞至极。 李寻欢面露一个苦笑,镜中人的柳眉微蹙,唇角略弯,仍不掩威严之态。 听童百熊的说辞,这东方教主一定是个心性极坚毅的人,再这样互换下去,诗音他们迟早要造他毒手。 而他们显然不在一个世界,若想让东方教主彻底放弃,除了自杀之外,怕是只有攻心一途。 上次他与童百熊喝酒,只打探了神教的组织架构与江湖局势。 看来,这次,要和老童再来一次深入谈心了。 李寻欢在竹舍找出几坛好酒,去找童百熊住处。 教众们见他面带笑意,温柔礼貌地问路,思及昨日的出手无情,一个个几乎要吓疯过去。 半晌,才有一个胆大的,结结巴巴指了路径。 童百熊正在看几个小孙子练武,见到教主带酒前来,哈哈笑道:“东方兄弟,你这两日可真对我老童的胃口,就是这酒太小坛了,不过瘾。” 李寻欢丢给他两坛,笑道:“咱们就这样喝,如何?” “好!好好!”童百熊拍开一坛,仰头灌了半坛进去,叫道:“过瘾至极!” 李寻欢也打开一坛,喝了一口道:“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童百熊挥手让小孙子们散去,笑道:“你现在不止武功大尽,连文采竟也好起来了?都能拽两句酸诗出来了!” 李寻欢笑道:“怎么我以前不读书吗?” “读个鸟!”童百熊一坛酒下肚,自发打开了话匣子,“我认识你的时候,你穷的全家只有一条裤子!哪有钱读书?” 李寻欢:“哦?” 童百熊指着一个小孙子的背影,道:“你那时不过十一、二岁,穿着一件大人的破长衫,露着半个腚,手却稳得很,一菜刀剁去那庸医的半个脑袋!” 他竖起大拇指道:“我老熊当时已纵横江湖三十年,手上人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却从未见过这样狠戾的眼神。当时我就知道,你会有大出息!” 李寻欢放下酒壶,喃喃道:“原来是天生狠戾……” “鸟!”童百熊又灌了一坛酒下去,晃悠悠地抓了教主身边的酒,打开,喝了一口,道:“遇到那样情形,不剁他丫的,就不是血性男儿!” 不待李寻欢发问,他已说了下去:“那庸医趁你父亲伤重,用假药骗走了你家所有值钱的物件,田地、家具、房契、衣物,还有……” 他顿了顿,叹道:“还有你母亲的身子,逼得你父母双双羞愤而死!若是我老童,才不会一刀给他个痛快,必要将那畜牲千刀万剐!” 李寻欢沉默了,原来,这身居高位的人也有如此惨痛的往事。 他灌了一口酒,叹道:“可叹人世间,多忧少欢喜!” 童百熊打个酒嗝,拍着身边人肩膀道:“老哥哥知道,这二十多年来,你一心要做强者,便是因为对当年之事放不下,老哥哥也支持你!” 他又絮絮讲起如何领他入教,助他一步步往上爬,助他夺得教主之位…… 说道激昂处,童百熊手舞足蹈,叫道:“江湖人只知你是天下第一,可其中艰辛,也只有老哥哥我明白了!” 原来这东方教主是天下第一,李寻欢心道,从一个农家孩童到天下第一,即便天赋异禀,其中艰辛也难以估量。 童百熊已经转了口吻,痛心疾首地指责起东方教主错信杨莲亭来。 “那杨莲亭狼心狗肺,把神教搅得乌烟瘴气!却不知你为何如此信任他?我有一次在花园里撞见他对你颐指气使,若不是顾忌兄弟你的面子,我非要跳出来打杀那厮不可?” 从前日杨莲亭的态度来看,他对东方教主确实不怎么样! 李寻欢心道,难道他有什么人所不知的魅力?否则,实难想象一教之主如何会任他这般! 童百熊又喝了一大口酒,拍桌赞道,“不过,前日你那一掌,当真打得太好了!” 李寻欢唯有苦笑,东方教主可不会这样觉得。在那边的世界,他可能正为情人复仇,大杀四方呢! 唉,只望昨日已走出足够远。 离开童百熊的家,李寻欢一人走上黑木崖。 日已正中,崖顶却是凉风习习,绿树红花掩映成趣,花香幽幽,鸟鸣声时隐时现。 他坐在一块大石上,望着远方风景,心道,如此鸟语花香之地,却不知曾发生过多少血腥仇杀? 就如这东方教主,让人闻风丧胆的天下第一人,二十多年前,也只是个父母惨死的无依少年罢了。 李寻欢站起身,扔了块石头下崖,又凝耳细听良久,待石头撞击的动静彻底消逝,他才一声长啸,纵身跃下。 这悬崖足有近百丈高,若是在他原来的身体里,必然不敢如此冒险。 不过即便这身体内力丰厚,且在中途可几次借力,李寻欢到达崖底时,也是汗湿重衣,心有余悸。 又走了二、三百米远,他终于在一丛杜鹃花旁,找到了一处新坟。 坟土尚未干透,前方立一新凿的石碑。 李寻欢转到碑前,一时心头大震。 只见上方刻着:夫杨莲亭之墓,妻东方氏泣立。 堂堂一教之主,天下第一人,竟然以妻自居? 不是情到深处,就是自毁到深处了。 李寻欢席地坐下。 杨莲亭死前的嘶喊仿佛还在眼前:“还有谁会爱你这样的怪……” 怪癖?怪人?怪物? 他思及种种可能,愈发觉得这位东方教主奇诡难测。 上崖过程,又是出了一身汗。 李寻欢回到崖上竹舍,衣裳穿了这两日,又两次崖下奔波,早已沾了尘污。 他脱下外衫,拔下发簪,倒是乌油油的一头好头发。 那东方教主失了爱人,想来也无心打理,任满头青丝纠缠打结。 李寻欢心底一叹,顿起怜惜之心。 他出去烧了热水,倒满浴桶。 想到墓碑上的“妻”字,他又转身出去采了一篮子花瓣。 待撒上玫瑰花瓣,确认看不清水下,他才闭眼除去衣物,胡乱洗了洗,摸索着套上衣服。 每次附身,皆是七、八个时辰,入厕方便之事自是难以避免,这具身体的异样李寻欢也早已察觉。 难道杨莲亭所说的“怪”,指的是这个?或者单指男人之恋? 他百思不得其解,东方教主昨日哀伤过度,应是没有进食,肠腹内发出辘辘轻响。 李探花被称为六如公子,做饭却是他的盲区之一。 他走到院子里的小厨房,寻出些点心干果,就着热水胡乱吃了。 然后,他找出纸张,斟酌内容,用灵飞经写了满满两页的留言。 又将十指重新细细包扎一遍,才赶在天黑前,找出剩余的所有安息香点上。 6、探花郎的信 在竹舍醒来时,东方不败对身上的酒味已经有些习以为常。 让他震惊的,是身上的衣物,明显从内到外换过,发间还带着刚洗浴过的清香。 东方不败痛苦地哀嚎一声,仿若被刺穿脏腑的兽。 他最不堪的一面,就这样被最陌生的一个人看到了。 处在这个身体里,李寻欢不可避免地要接触到许多部位,可此前他还可以自欺欺人,如今却是明晃晃地无法回避了。 东方不败摇摇晃晃地起身,然后看到梳妆台上的信笺。 “东方教主”,信的开端依然如此称呼。 东方不败冷笑一声,就要将信纸揉成碎片。 然后他看见第一句话:“黑木崖的风,每一缕都是裹着花香的”。 不替他那些亲友求饶,他竟然还有闲心写这些废话? 东方不败不由自主地继续读了下去。 李寻欢不仅细细描绘了花香,写了崖上美景,赞了竹舍精致、点心可口,甚至还赞赏了东方不败留在绣架上的半幅牡丹。 他写道:“一个领略过顶峰,却转而心向美与宁静的人,本身就是极美的存在。” 东方不败耳边一热,却见李寻欢笔锋一转,写了杨莲亭在平定州的恶行,以及他失手伤人的经过。 他写道:“一个人,若因孩童的无心之过,就随手摧毁一个美满家庭。他又如何懂得欣赏、呵护崖顶风光呢?” 东方不败心底一颤,杨莲亭虽然不嫌弃他,但也没有表现出过对他的赞美和欣赏。 可自己这样的人,又如何能得到欣赏、呵护呢? 李寻欢接着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无论失手与否,尊夫确是死于我手。东方教主若仇恨难解,李寻欢愿意以己命相抵!” 信的最后,李寻欢细细交待了手指如何用药,并以劝他及时吃饭做结。 他的信,就像一个经年老友,既有琐碎日常,又有诤言谏语。 提起杨莲亭就是“尊夫”,仿佛东、杨二人真的就是一对寻常夫妇。 东方不败坐在梳妆台前,见自己面上已洗去铅华,青丝柔顺地垂在肩头,显然是被仔细梳理过。 十指包扎得仔细,腹中也不甚饥饿,前日自己砸了一地的碎渣被清理干净,桌子上还插了一瓶火红的杜鹃花。 他冷哼一声,这样就想打动我?让我饶过你的表妹家仆? 他伸出手要把杜鹃花推倒,又堪堪停在指尖,只扯下一瓣花瓣,攥出血红的花汁。 东方不败拿过笔,推开李寻欢的信笺,重新拿了一张,写下:“赐尔自裁!” 写罢,掷下笔,走出竹舍。 李寻欢一生中从未如此害怕过。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身处李园,这两日最大的噩梦不过如此。 他纵身跃起,先冲向林诗音的院子。 沿路一片死寂,李寻欢扬声喊道:“诗音!” 回应他的只有树叶沙沙、日影惨惨。 在林诗音房前,一向镇定、有力的手竟忍不住颤抖起来。 无论江湖上任何一个知道小李飞刀的人,都不会承认这只颤抖的手竟属于李寻欢。 李寻欢吸了口气,推开房门,静悄悄地,没有一丝人声。 他转身出门,满园呼喊林诗音。 此时呼喊铁传甲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如果林诗音不在了,那么意味着铁传甲绝没有了生路。 这世间,怕是再也不会有人,比他更忠于职守! 在前院,他见到了许多躺着的人,以及站着的人。 躺着的人,皆是黑衣。 站着的人,则服色各有不同。 有最鲜亮的绫罗绸缎,也有最破败的乞丐百结衣。 这许多服饰各异的人,看见李寻欢,一起露出愤慨的表情来。 李寻欢不由得苦笑,这场景对他来说简直是司空见惯。 为首之人着墨绿绸衫,颧骨高耸,并不浓密的胡须中夹杂着几根银丝,阔口直鼻,满面威严地向李寻欢道:“一出手就要了这么多人的性命,李探花还能自诩侠义仁爱之名吗?”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第一,这许多人的性命并非丧于李某之手;第二,李某从未自诩侠义仁爱;第三,船老大,你是来追讨包船银子吗?” 那人喝道:“休得胡言乱语!我铁面无私赵正义,只问是非曲直!” 李寻欢笑道:“他们身着黑衣,入门劫户,难道赵大爷还看不出是非曲直?” 赵正义脸色几经变换,喝道:“无论如何,人命不可轻忽。李探花,你视人命如草芥,随我们走一趟吧?” 李寻欢笑道:“哦,赵大爷要将李某交给官府,依《大明律》处置吗?” 赵正义被噎的说不出话来,他身后一个背负八个口袋的老乞丐冷笑道:“江湖事江湖了,李大侠到我们丐帮,自会得到公平处置!” 他话音一落,数十名丐帮弟子一起呼喝起来。 李寻欢叹道:“我现在最不该去的地方,就是人群聚集之地。除非你们有把握今日杀了我,否则,还是离李某越远越好!” 那八袋长老嘿嘿笑道:“小李飞刀,例不虚发!只可惜丐帮有的是人,你又有几把飞刀?” 众丐帮弟子皆哄笑起来,李寻欢摇摇头,径直俯身去查勘一具黑衣人尸体,而后起身向那八袋长老道: “长老既然认定是李某杀了这些人,为何不验一验他们身上是否有飞刀呢?” 那八袋长老来得晚,并没有查验尸体,此时顺着李寻欢的手看去,只见黑衣人眉心一点红痕。 他将黑衣人翻过去,仔细找了半天,身上并无其他伤痕。 又翻了数具尸身,只见皆是死于一枚细小的绣花针,他不由变色道:“难道是暴雨梨花针?” 李寻欢向赵正义笑道:“赵大爷来得早,可见到暴雨梨花针了?” 赵正义面色一变,将右手衣袖背在身后。 有与他同来的人便揭发道:“我们进来时,暴雨梨花针正在其中一个黑衣人腰间呢!” 又有人道:“赵大爷解了下来,说要拿回去查验!” 八袋长老立刻起身道:“赵大爷,此事已说好交我丐帮处置,暴雨梨花针便需交给本帮!” 赵正义道:“吴长老,当务之急是要追寻那本书,切莫被李寻欢带了节奏!” “那本书?”李寻欢唇角带笑,“便是赵大爷做船老大时,向李某追要的那本《怜花宝鉴》?” 他环视全场,清晰而缓慢地道:“那本书的下落,李某在船上不就已经告诉你了吗?” 众人皆望向赵正义,赵正义急道:“田七爷,公孙大侠,在船上时咱们一直在一起,我有没有和李寻欢单独说过话,你们不知道?” 田七爷手中铁胆叮咚作响,语气却极慢:“咱们又不是连体人,你自有单独一处的时候。况且,第二日,我的人和李寻欢说了一句话就被杀,你给他送毒汤却无事,难保不是有了私下交易?” 公孙摩云也阴阳怪气道:“刚若不是我们来得及时,那暴雨梨花针就被你昧下了,难保不会昧下怜花宝鉴?” 院中也有数个不明真相的人,听他们越说越迷,疑惑道:“咱们聚在这里不是要声讨李寻欢滥杀无辜吗?怎么又有毒汤和怜花宝鉴的事儿?” 李寻欢拱手道:“诸位看来有了分歧,不如回去慢慢商议?李某实在饿的很,要去觅食裹腹,告辞!” 说罢,不等众人反应,施展轻功从众人头顶越过,几个起落就没了身影。 众人本只知道他飞刀厉害,此时见他轻功卓绝,非一般人可猜度,皆变了脸色。 良久,吴长老先开口道:“既然走了正主,咱们留在这里也无益,不如将受害人尸身运回丐帮,等验明身份再做打算吧!” 公孙摩云迟疑道:“也许,怜花宝鉴会在这园子里呢?” 田七爷冷声道:“很有可能,公孙大侠若是不怕激怒小李飞刀,请自便吧!” 说罢,转身就走。 公孙摩云讪笑道:“不过说说而已,咱们又不是小偷小盗?” 8、你不是李探花 众乞丐围拢过来,却只见一身形高挑的女子背影,金簪玉镯,红衣曳地,显然不会是名满天下的小李探花。 为首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乞丐,衣服虽然打满补丁,却甚是干净,腰带上甚至还装饰着一块美玉。 他向东方不败拱手道:“姑娘,咱们丐帮以侠义为本,绝不与老弱妇孺为难,还请姑娘明示李探花的去向!” 东方不败心底虽不耐烦,可身着女装,撞见除杨莲亭以外的人,却还是首次。 他手掌几次握合,终究难以转过身去。 众乞丐见他默然不语,有急躁些的便喧闹起来:“这女子出现在李寻欢家里,必然是李寻欢的家眷,不如咱们抓了她回去,到时候还怕李寻欢不出现吗?” 有人反驳道:“咱们是名门正派,如何能做这样绑架的事儿?” 先前说话的便道:“咱们吴长老死于小李飞刀,绝不能白来一趟?抓便抓了,不伤害她就是了。” 众人都看向那年轻乞丐,道:“少帮主,究竟该如何,还请你拿个主意?” 那年轻乞丐叹道:“咱们吵闹这半日,李寻欢皆没出现,想来是不在家了,不如改日再来?” 然而他这主意并不能服众,众人依然吵吵嚷嚷地不肯离开。 东方不败烦不胜烦,他以手为刀,裁下一块衣襟,蒙在面上,回身一掌拍飞数人,喝道:“都滚出去!” 他红衣蒙面,只露出一双浓秀眼眸,众丐惊骇之下,竟没人看出男女。 东方不败招式凌厉,丐帮众人都没料到他会突然发难,一时来不及结阵,便一个个哀声惨嚎,倒地呻吟。 那年轻乞丐忙道:“姑娘手下留情啊!既然李探花不在家,我们退出去就是了,切莫杀伤人命。” 说罢,当先冲了出去,众丐见少帮主带头逃命,也都跟着一哄而散,即便其中还有些想扳回局势的人,也被裹挟着推了出去。 东方不败回到冷香小筑,心道:不论如何巧言令色,李寻欢终是杀害了莲弟的凶手。 他坐在紫檀木大椅上,暗暗盘算:绝不能就这么饶过李寻欢!既然有是非上门,不如我给他加把火,非让他焦头烂额、大吃苦头不可。 打定主意,东方不败便换回李寻欢衣服,出门就随手抓了一个小乞丐道:“丐帮堂口在哪儿?” 那小乞丐见是李寻欢,喜出望外道:“李爷,我正要去报信呢?听说那丐帮集结了远近十个堂口的人马,要以打狗阵围攻你呢?” 东方不败皱眉道:“你不是丐帮的?” “还没来得及入门,”小乞丐嘿嘿一笑,还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天下谁不知李爷是大仁大义的大侠?丐帮这么是非不分,与李爷作对,不入也罢!” 东方不败一脚踹翻他,沿路连抓了十几个乞丐,拿麻绳串成一串,叫他们沿街喊:“每日杀一丐,丐帮鸡犬不留!” 不一会儿,街头就匆匆涌来大批乞丐。 路上行人、商贩见这阵势,吓得摊位也来不及收,忙拖儿带女地溜走。 街上只剩下众丐与东方不败。 东方不败站在街中,四面八方皆被乞丐围得水泄不通,远远还有乞丐不断地涌过来。 南方众丐忽然打开一道缺口,一个胡子花白的老乞丐手持绿玉棒,自人群中走出,举起一枚飞刀,向东方不败示意道: “李探花,在下丐帮帮主何啸林。本帮八袋长老吴有德死于此刀,请问可是出于你手?” 东方不败懒得回答,直接踢了身后乞丐一脚。 那乞丐条件反射般地叫道:“每日杀一丐,丐帮鸡犬不留!” 何啸林气得浑身发抖,喝道:“李寻欢,你虽名列兵器谱第三。丐帮却不怕你,休得猖狂至此!” 东方不败忽然来了兴趣:“兵器谱第一、第二是谁?” 何啸林冷哼一声,早上来过的少帮主从他背后探出头来道:“第一是天机老人的天机棒,第二是上官金虹的子母龙凤环!” 东方不败“哦”了一声,道:“那就先灭丐帮,再杀天机老儿与上官金虹!” 这话说得慢条斯理,却自带一股说不出的气势,众乞丐皆忍不住背后一凉,何啸林更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街口楼上一扇窗户忽然“吱呀”一声推开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探出头来,两根大辫子乌黑发亮,乌溜溜的大眼睛一转,脆生生地道: “是谁说话这么大口气?仔细街口风大,闪了舌头!” 她看清街中央站立之人,忽然面颊一红,道:“大哥哥,你长得这样英俊,为何要想不开呢?” 东方不败哈哈笑道:“做,就要做天下第一人,老当探花有什么意思!” 小姑娘叫道:“等等,你是探花郎?” 东方不败摊开双手笑道:“如假包换!” 小姑娘仔细打量他一阵,慢慢道:“你绝不是李寻欢!” “哦?” “李寻欢是世上最仁慈、洒脱之人,岂会是你这样好勇斗狠、追求天下第一之徒?” 何啸林此时方缓过一口气来,见楼上楼下两人说个没完,怒道:“不管你是不是李寻欢,今日得罪了丐帮,就得有来无回!” 他沉声喝道:“结打狗阵法!” 9、葵花宝典 李寻欢醒来,看见桌子上的“赐尔自裁”,讶然失笑道:“倘若我自裁了,死的是你还是我呢?” 他站起身,慢慢踱步至园外,任盈盈等人正等在门口,见他出来,喜得迎上来道:“东方叔叔,端午将至,已有许多教下帮派到了黑木崖下,恭候教主圣裁呢!” 李寻欢已经从童百熊口中,知道了日月神教辖制江湖帮派,是靠一种叫做三尸脑神丹的毒药。 端午是赐药之期,只是药丹放在何处,唯有东方教主自己知道了。 他心下盘算,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笑道:“且让崖下教众接待,午后我下崖去见他们。” 听到教主要亲自下崖,众人皆露出讶异之色。 任盈盈捧出一摞纸卷,笑道:“我这里有名单以及诸人的述职、陈情书卷,请东方叔叔过目。” 李寻欢接过来,先一目十行地看过名单,大多是些帮派首脑、地方堂主,也有些江湖散人。 他向众人笑道:“此事我已尽知,你们先回去吧。” 回到竹舍,他一页页翻看那些述职书卷,帮派、堂会大多是奉教主令做了什么事情,大段大段地表忠心。 江湖散人则私人化一些,有一对叫做黄河老祖的组合,老头子、祖千秋,详细写了老头子女儿的病情,求教主体恤赐药。 李寻欢低叹一声,为了女儿这样低声下气,又会是什么坏人呢? 他道声“得罪”,游目四顾,想要找出三尸脑神丹的藏身之处。 梳妆台上的诸多瓶瓶罐罐,里面都是胭脂水粉;厨房里的瓶瓶罐罐,皆是油盐酱醋。 这地方看起来,就是一个年轻妇人的隐居之地,丝毫看不出与江湖魔教相关的痕迹来。 李寻欢只得拱手向天,朗声道:“东方,事态至此,李某不得已要翻一下你的箱柜了,万望海涵!” 他打开东方不败的衣柜,一片红红紫紫的衣衫裙袄,下面有几个盒子。 李寻欢打开,见都是些女人的日常用品,俊脸一热,忙都收拢了起来。 正要合上柜门,忽见柜壁甚厚,似有夹层,他一寸寸地敲了过去,果然察觉一处异样。 东方显然对自己的住处十分放心,暗格设置得极为简单,李寻欢轻轻一拉,格门就开了,里面有两个匣子。 李寻欢拿出一个,打开看时,见是一件轻薄的红色纱衣,他忙道声“得罪”,要收回去时,忽瞥见上面似有字迹。 他拿出来,映着日光细瞧,只见红纱上用红线绣着无数小字,顶头是葵花宝典四字。 下面写着“欲练神功,引刀自宫......” 李寻欢颓然坐在床上,原来如此! 原来那伤不是来自于外力伤害,而是他自己下的手! 童百熊当时所说的话,忽然涌上李寻欢心头:“江湖人只知你是天下第一,可其中艰辛,也只有老哥哥我明白了!” 只怕其中艰辛,童百熊也未尽知矣! 李寻欢读至最后,字体愈来愈小,最后的两行小字,细若蚊脚。若非这具身躯目力过人,绝对看不清。 上面写着:“神功已成,我心怆然,惟愿做一千娇百媚女子,得一有情郎呵护疼爱!” 李寻欢收起红纱,心下觉出丝丝缕缕的痛楚。 原来他站在天下第一人的顶峰,许下的却是这般卑微的心愿。 李寻欢两手相握,心道,你想让人疼爱,得到的却是杨莲亭的颐指气使!即便如此,依然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握住不放,何其悲也! 他双手环住手臂,轻轻给了东方不败一个拥抱。 良久,才放开去看另一个匣子,里面有两个小瓶子,分装着红色、绿色两种丹药。 李寻欢看不出哪个是三尸脑神丹,哪个是解药,干脆一起收入袖中。 他走出竹舍,见天色还早,就独自沿悬崖峭壁跃下了黑木崖。 除了上次去找杨莲亭的坟墓,这还是李寻欢第一次踏出黑木崖,沿途只见岩石鲜红,溪水潺潺,别有一番风光。 从杨莲亭生前爱去的平定州推测,此地应在河北境内。 李寻欢走到溪水边洗手,低头间,只见东方不败眉目清隽孤冷,肤色细腻雪白,波光粼粼中,似乎掩盖了一切男子特征。 他不由得对着水中倒影低笑道:“为何想做一娇媚的女子呢?你这样冷清孤傲的模样,也自有一番魅力啊!” 水中倒影笑语嫣然,恍若赞许同意一般。 李寻欢心道:我晚上回去留信,一定要夸一夸他本来容貌,鼓励他不要再涂脂抹粉模糊面目了。 他洗了手,站起身,忽听山涧之南传来琴声,稍倾,北方又有一阵箫声遥遥相合。 琴声低沉峥嵘,箫声清幽柔和,二者相携相扶、浑然一体,如巍巍高山、汤汤流水,让人赞叹沉醉。 李寻欢干脆在水边坐下,就着潺潺水声,闭目细赏。 一曲毕,他忍不住拍手称赞道:“好一曲高山流水!昔年伯牙子期以琴相知,也不过一弹一听,哪里及得了二人这样琴箫相和来得痛快?” 他的声音中隐含内力,在山涧间幽幽飘得深远。 山北之人立刻笑道:“原来兄台也是爱音律之人,何不上来与咱们共奏?” 李寻欢笑道:“却之不恭!” 他施展轻功,飞身到了吹箫之人身旁,见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形中等,五官俊朗,面有长须,持萧坐在山石上。 李寻欢上前拱手,还未开口说话。 身后忽然一阵劲风飞来,他闪身让开,只见一人已扑地跪倒道:“我等在此地抚琴自娱,不想搅扰了教主,罪该万死!只是刘贤弟是受邀而来,一切罪责,还望着落在曲洋头上!” 10、黑木崖下 持萧之人霍然起身,惊道:“曲大哥,你说他是谁?” 琴技高绝,姓曲,李寻欢已推断出来人身份,低笑一声,道:“俞伯牙以琴论交时,会在意钟子期的樵夫身份么?” 曲洋见他语意平和,神态安然,略放心了些,向刘正风道:“刘贤弟,这位是东方先生。” 又向教主躬身道:“教主,这位是属下平生挚友,刘正风。” 刘正风听说身前这青衣人是作恶多端的魔教教主,一时义愤填膺,怒道:“东方先生既以伯牙子期自诩,想必也擅长音律喽?” 曲洋可从未听说东方不败会乐器,怕他发怒,忙笑着打圆场道:“音乐之妙,有耳者皆可欣赏……” 他圆场刚打出半截,李寻欢已伸手道:“适才听两位合奏,我就有些技痒了,不知曲长老可否借琴一用?” 曲洋一贯桀骜不驯,除刘正风外,从不轻易借琴给外人。 此时,面对喜怒无常、武力高深莫测的教主,他也只得无奈递出背上古琴。 琴位列雅人四好之首,君子六艺之一,李寻欢自然十分精通。 他整束衣冠,双手接过古琴,见琴尾有焦痕,信手一拨,音色铿锵而不失婉转,不由赞道:“焦尾琴,名不虚传!” 曲洋借琴本有些不情不愿,此时见教主手法娴熟,眼力过人,不似附庸风雅,顿时转怨为喜道: “原来教主也擅音律,倒是属下狭隘无知了。” 李寻欢盘膝坐下,置琴于膝上,望着远方秀丽山谷,随心而动,东方的手指纤长有力,先还有些僵硬,很快就圆融灵巧起来。 琴声飘逸潇洒,伴着潺潺流水,花香鸟语,翠木茂林,缓缓勾勒出一幅田园风光。 曲、刘二人对望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奇之意。 待一曲终了,曲洋大着胆子问道:“今日话渔樵,明日何求?” 李寻欢笑答道:“香茶美酒,明月清风,万万秋!” 刘正风抚掌赞道:“好一曲渔樵问答!没想到江湖上人人谈之色变的东方教主,竟有如此飘逸潇洒的归隐心境。” 李寻欢微微一笑,心道,他的心境比归隐还要让你想不到呢! 他抬头看了眼日色,起身将焦尾琴还给曲洋,笑道:“时光易逝,知音难寻。我还有事要办,两位自便。改日有闲,咱们再以乐会友!” 刘正风叹道:“在下还想斗胆邀请先生合奏一首呢!” 李寻欢笑道:“来日方长,咱们改日再约!” 他走出几步,担心二人心实,真的去约东方不败,又回首笑道:“两位若有雅兴,以今日为第一日,一、三、五、七等单数日皆可来找我,其他日子恐有不便,且记!” 说罢拱手告别,飘然下山去了。 刘正风见他身姿优美轻盈,几个起落就没了身影,长叹一声道: “师兄常说我因偏废正,我也只当精于乐就必然荒废武功。看这东方教主,才知天下竟有这般面面俱到的人呢!” 曲洋以曲观人,对教主的畏惧之心也已去了大半,笑道:“天下才有一旦,终有人会独得八斗。刘贤弟不必妄自菲薄,待咱们笑傲江湖曲成,也不亚于东方教主的天下第一了!“ 刘正风点头微笑,又道:“东方教主曲尾有缠绵之意,想是有了意中人,才生起退隐之心。” 曲洋凝眉道:“可惜我想了良久,也想不出教中哪位女子,能得教主青眼?” 他忽地一拍手道:“看教主离去的方向,必是去别院了。刘贤弟,你先到平定州去暂歇,我去去就来。” 李寻欢御风而行,很快到了日月神教崖下别院。 沿途紫衣、青衣、黄衣、绿衣、蓝衣、黑衣、白衣教众,一队队地站立两旁,又有着杂色衣衫的附属教众,如五毒教、天河帮、长鲸岛、百药门、黄河老祖等人,一簇簇站在七衣教众身后。 众人忽见一青衣人走了进来,身姿俊逸,神态平和,大多数人一时都未认出来人是谁。 盈盈却从人群中跳了出来,飞奔至李寻欢面前,笑道:“东方叔叔!” 众人皆悚然一惊,忙扑地跪倒,齐声称颂:“东方教主,文成武德,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此地足有四、五千人,齐声呼喝起来,惊得远方山林中鸟雀翻飞、山兽逃窜。 饶是上过金銮殿的李探花,一时也觉得心下吃惊,便是皇帝的排场也不过如此了。 他一路走过,众人皆跪地低头,四、五千人聚在一起,竟未发出一点儿杂音。 不是训练有素,就是惊惧至极了,李寻欢心底惊叹,对众人道:“都起来吧!” 众人齐齐站起,垂首侍立,依然不发出一丁点儿多余声音。 盈盈过来挽住李寻欢手臂,亲昵笑道:“东方叔叔,盈盈陪您进去吧!” 李寻欢微笑点头,拉着盈盈走进院内。 教众们见圣姑如此得宠,都暗地咋舌不已。 教中长老、堂主、香主以及各帮派首领皆跪在院门口,李寻欢让他们起身,一起走进大堂。 大堂正中摆着一高背大椅,李寻欢走过去坐下,伸手示意众人坐。 众人面面相觑,一个个冷汗直冒,觉得今日的教主平易近人到可怕。 童百熊笑道:“教主让你们坐,怎么都不识好歹起来了?” 他先在李寻欢下首第二排的首位上坐了,盈盈坐了李寻欢下首第一个位置。 曲洋从外边进来,匆匆向李寻欢施礼,然后坐在第一排长老的位置上。 其余长老忙按排位坐下,众堂主、香主、各帮派首领也依次坐了。 五毒教主蓝凤凰笑道:“圣教主体恤下情,恩泽苍生,实在是属下万千之幸,不胜之喜!” 李寻欢见她是个千娇百媚的小姑娘,忽然想起东方对千娇百媚的祈愿,不由得微微一笑。 蓝凤凰见教主露出清俊的笑颜,脸颊一热,下意识地飞了个媚眼。 盈盈忙使眼色止住,蓝凤凰回过神来,也吓得半死。 良久,却不见教主生气,依然面带笑意,众人皆有些惊讶,又见蓝凤凰拍马屁有效,也不甘落后,一时称颂之声四起。 李寻欢伸手止住,微微冷了些脸色,道:“大伙儿天南地北地赶过来,应不是为了说这些称颂之词吧?” 众人见教主神色不愉,都噤声低头。 长老鲍大楚起身跪下道:“圣教主烛照天下,造福万民。这一年来,各堂堂主、香主皆兢兢业业,谨奉圣教主令旨,为圣教主披肝沥胆、万死不辞。如今端午将近,望圣教主泽被苍生,赐下丹药。” 这一番话说得李寻欢牙都酸了,他一手搭在扶手上,笑道:“咱们是江湖帮派,说话还是干脆利落些好。” 鲍大楚忙以头抢地,抖若筛糠道:“圣教主圣明至上,如日月之光。属下萤烛之辉,难以企及教主万一,还望圣教主海涵属下言语失仪之罪。” 李寻欢有些哭笑不得,只得道:“你起来吧,这些肉麻兮兮的话,以后别再说了。” 见鲍大楚又要跪下请罪,他伸手止住道:“好了,你且先别说话。” 他扫视一圈,沉声道:“秦伟邦!” 一个身着黑衫,腰系黄带的魁梧老者忙站了出来,跪下道:“属下秦伟邦,见过圣教主!圣教主光照天下......” 李寻欢伸手止住他,道:“去年七月,你在江西杀了一对新婚夫妇,又灭了一家二十七口,是为了什么?” 秦伟邦匍匐在地道:“回禀圣教主,属下奉圣教主英明指示巡视地方,沿途竟有人大吹大打,扰乱圣教主派出的耳目视听......” 李寻欢一拍扶手,怒道:“他们的迎亲队伍,挡了你的去路对不对?” 秦伟邦战战兢兢道:“是是是......” 李寻欢指着上官云,道:“我前几日在成德殿写的那句话是什么?” 上官云忙跪下道:“凡我教中人,不得无故滥杀无辜!” 李寻欢站起身,喝道:“秦伟邦,你知罪吗?” 秦伟邦早就摊成了一团烂泥,哆哆嗦嗦道:“属,属下,是,是奉,奉杨,杨莲亭,之命......” 李寻欢慢慢走下台阶,站在他身边道:“你知道杨莲亭是什么下场吗?” 秦伟邦牙齿打战,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寻欢不再看他,对门口一列紫衣人道:“拉出去,给他个痛快!” 秦伟邦见不会受到零碎折磨,才恢复了些生机,口齿不清道:“谢,圣教主,圣,教主,宽仁,天下,属下,感激,涕零!” 李寻欢不再看他,目光扫视一圈,见众人皆躬背垂头,不敢直视,唯有盈盈和曲洋、童百熊站得笔直。 他道:“去年一年,有除暴安良、扶贫济弱之举者,可得解药一颗!未滥杀无辜、未劫掠民财者,可得丹药一颗!此事由圣姑、曲长老审核执行。” 在众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李寻欢从袖中掏出两个瓶子,绿色交给了曲洋,红色交给了任盈盈。 李寻欢接着道:“有滥杀无辜者,皆可自行到风雷堂长老童百熊处自首,由其与圣姑、曲洋长老联合酌情处置。” 他慢慢走出大堂,朗声道:“老头子,平一指!” 一个长着扁阔脑袋的老者与一个留鼠须的矮胖子,匆匆自院外跑了进来,跪在李寻欢脚下。 李寻欢沉声道:“听说你医一人,杀一人?” 秦伟邦刚被拖出去时,拉着他的人已经晓谕教众:凡我教中人,不得无故滥杀无辜。 教主此时问这话,顿时吓得平一指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只听到自己的牙齿咯咯作响,半晌才听清教主的话:“......给他女儿治病。以后治病救人,若累及无辜人性命,便算在你头上。” 平一指愣了半晌,才发现教主已经走远,忙凑过去问老头子:“教主是让我,给你女儿治病?” 老头子已感动得流出了鼻涕泡,他拿袖子抹去眼泪,咧嘴笑了:“圣教主宅心仁厚,老头子为了找你治病,正要去杀你老婆的一家五口呢,这下不用麻烦了!” 平一指听了,捶胸顿足,良久,才喃喃低语:“他们那般可恶,应该算不得无辜吧?” 11、小飞 “结打狗阵法!” 何啸林一声令下,数千名乞丐层层沓沓,呼喝着相同的调子,排山倒海般向前奔涌。 有胆子大些的人,在楼上微微推开一条窗缝,眯着眼看去。 只见数不尽的人头攒动,望不清的腿脚成林,如洪水一般淹没了中心的蓝衣人。 楼上人只看得到一道蓝色残影,在乞丐墙上飞跃穿梭,电光火石之间,已突破了数十道人墙。 何啸林定睛看去,只见每一层都有四个乞丐捂着眼睛,哎哟哎哟倒在地上呻吟。 协同结阵的乞丐,受这些七歪八扭的人拖累,瞬间乱成一团。 何啸林拉开一个捂眼乞丐,只见一枚细小伶仃的绣花针,精准地刺在他眼球之上。 人眼遇到威胁,会下意识地闭上,中招乞丐却没有一个是被扎上眼皮,显然是因发针人手法迅捷,不到眨眼之间,针已飞至。 乞丐众多,饶是轻功精湛,东方不败飞出人墙包围时,也觉得有心气喘。 他一路飞掠出城,心下暗道:李寻欢呀李寻欢,本座没有收走一条人命,也算是报答了你这几日的悉心招待了! 想到自此和李寻欢恩怨两清,东方不败心底一阵畅意,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前方是一处树林,他刚要站住休息,忽然觉出身后有人。 他霍然回身,一个穿着蓝布长衫的老者,正闭眼倚在一株歪脖榕树上抽旱烟。 东方不败刚刚经过这株榕树,且确认上面没人,这老者的速度好快! 老者慢慢睁开眼,道:“眼力之准,手法之精,很难不相信你是小李探花!” 他轻轻磕去烟灰,沉声道:“出手之毒,挑乱之源,又很难相信你是小李探花!” 东方不败今日也穿着一袭蓝衫,浅蓝色的上好丝绸,绣着精致的同色花纹,衬得他身姿挺拔,面色如玉,风流俊朗。 这老者只是穿着一身普通的蓝色粗布长衫,简简单单地站在对面,佝偻着腰背,却让人同样不能小觑。 东方不败忽然笑道:“难道这柄烟杆,就是你的天机棒?” 老者也笑:“烟杆自然不是天机棒,就如绣花针不是小李飞刀一样!” 他果然是天机老人,这个世界的武林第一人! 东方不败只觉得血液上涌,咕咕地涌动在心头,自成为寂寞如雪的天下第一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激情彭拜的感觉了。 此世与彼世的天下第一,究竟谁才可独占鳌头?! 东方不败吃了亏,他一时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体,属于李寻欢。 李寻欢内力不弱,因常年使用飞刀,手法也相当灵活,对付一般武林豪客,可谓绰绰有余。 而天机老人,却是兵器谱排名第一的强者。 强者过招,差距本就在毫厘之间,何况功法与身体磨合尚不成熟的东方不败。 他后退一步,被烟杆敲中的肩头酥麻难当,一时竟提不起来。 天机老人站立原地,脸颊处两道血痕又为他添了三分威仪,他冷声道:“不论你是谁,不许再出现在中原武林!否则,下次迎接你的,必是真正的天机棒!” 东方不败险些咬碎了李寻欢的牙齿,自击败任我行后,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这般狼狈了。 不过,作为称霸一方的枭雄,他并不会蠢到执着于一时得失。 他冷哼一声,留下两句话: “天机老儿,你最好够长命!今日之耻,我必亲自来雪!” 待他走后,树后转出了一个大辫子的小女孩。 她看着远去的身影,跺脚急道:“爷爷,这样心狠手辣的人,你为何不废了他?” 天机老人一动不动,树林中,一时唯有树叶的沙沙作响。 良久,他才吐出一口鲜血,踉跄后退两步,倚在树边,叹道: “江湖代有人才出,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东方不败一路向北,奔至月上中空,才觉略略散去心中郁气。 他的手臂已恢复知觉,眼皮困得仿佛要黏住,李寻欢那边,显然又点上了安息香。 他踉踉跄跄走向远方一处小屋,屋内烛光昏暗,显然有人。 东方不败推开门,看见一个小孩,和一个生病卧床的女人。 他掏出一锭银子,拍在桌子上,道:“借宿!” 然后就趴在窗前小桌子上,睡了过去。 李寻欢醒来时,腰背酸疼,尤其是左边肩头,骨头里都泛着酸痛。 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站在他面前,冷冷道:“醒了,就可以走了!” 李寻欢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孩子,大眼睛乌黑发亮,挺直的鼻子预示着未来他将成长为一个多么英俊的男子,薄薄的嘴唇带着孩子特有的稚气,却又紧紧地抿成一线,昭示着孩子装成大人的可爱。 他忍不住笑道:“你是谁家的孩子?” 孩子依然冷冷的:“我收了你的钱,你住了我的房,很公平的交易。” “但你若不走,”他举起握在手中的铁片:“我就不能再将你把房客看待了!” 铁片上锈迹斑斑,握着他的手却极稳。 李寻欢站起身,郑重道:“多谢你的房子,告辞!” 他目不斜视地走了出来,仿佛没看见昏迷不醒的女人,徒有四壁的房子。 这个家此时不需要悲悯,家里有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必须尊重这一点儿。 李寻欢走到附近的小镇上,从荒凉破败的风景中,他看出这是靠近关外的一处地方。 不知昨日发生了什么,让东方跑出了这么远。 他坐到一处早点铺上,慢慢地吃了一碗豆浆,两根油条。 那个男孩子远远地走了过来,仍抱着他的铁片。 早点铺胖胖的老板娘道:“听说你前几日猎到了一只狐狸,什么毛色?” 男孩子道:“白色的,已经给了药铺了!” 老板娘叹道:“我家二丫头当差的人家,正需要一条白狐围脖呢,你下次有了好货,先送来给我瞧瞧可好?” 说罢,拿出一袋热气腾腾的肉包子,要塞给男孩子。 男孩子看了眼包子,道:“我不卖东西,也不讨饭!” 老板娘笑道:“这黑水镇谁不知你只以物换物?这个是大娘送你的,就当作白狐狸的定金吧!” 男孩吞了下口水,摇头道:“白狐狸没那么好打,我不欠人钱!” 也许是为了免除肉包子的诱惑,他抱着铁片,飞快地走到李寻欢面前,道:“我娘说,不能占人便宜。” 李寻欢喝下最后一口豆浆,笑道:“我已看得很清楚,你确实不是个占便宜的人!” 男孩接着道:“我也不欠人钱!” 李寻欢笑道:“我的耳朵也还算好使,你确实不欠人钱!” 他的笑容和煦,衬得边关的微冷清晨泛出暖意。 男孩的头微微低了一点儿,语气依然很坚定:“我娘说,你昨日付的银子,够你在最好的酒楼住一个月。” 他的声音略低了些:“可是,我昨夜只供给你一把破椅子。” 李寻欢柔声道:“暗夜里的一缕烛光,一把椅子,对一个流落街头的浪子来说,皆是最无价的珍宝!” 男孩摇头道:“你说的我不懂,我只知不能欠别人的钱。” 他从破旧的衣衫中,摸出一把碎银子,放在桌上道:“你的那锭银子,我昨夜请大夫花掉了,还剩这么多。” 他叹了口气,道:“你需要什么?狐狸?鹿?还是狼?给我三天时间,我一定打来还你!” 李寻欢也叹气:“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子,不该这样叹气,也不该去山野中打狼。” 他站起身,正色道:“你家还有没有别的房子,可以租给我一段时间吗?” 男孩子黑黝黝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良久,才道:“还有一间柴房,是我自己搭的,就是租给你一年,也不够。” 李寻欢摸出钱,付给一边看热闹的老板娘,向男孩道:“走吧,咱们看看去!” 果然是一间柴房,用柴火简单搭出来的三角架子而已。 不等李寻欢开口,男孩自己先红了脸:“这里,一文钱也不值!” 李寻欢笑道:“我很满意,便租给我吧!你若是觉得不够,我还有事想请你。” 男孩道:“什么事?” 李寻欢道:“我这一生,还未猎过一只野物,不如你教我打猎吧?” 男孩眸中有了神采,小脸蛋红扑扑地道:“这个我可以教你!”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又道:“我该回家煎药了,你......”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柴火棚子道:“你若是没有地方去,可以到我家门前坐坐,喝口水。” 想是怕李寻欢误会,他又加了一句:“我听说客栈都会供给茶水饭食的。” 李寻欢欣然应诺。 拐过一株大树,就是小男孩的家,李寻欢坐在一块平整的青石板上,看着男孩忙进忙出地挑拣药材,刷锅煎药,熟练到让人心疼。 等药煎上,小男孩捧了一碗水出来,递给李寻欢。 李寻欢喝了一口,笑道:“我既做了你家的租客,可否知道掌柜的名姓呢?” 男孩红了脸,用力挺直了脊背道:“我叫阿飞!” 12、小飞的母亲 东方不败在竹舍醒来,香软的床帐,幽幽的安息香气韵,安抚了昨日的余忿。 他坐起身,脱下李寻欢挑选的青衫,在柜中拣了件红衣披上,慵懒地靠在床头,读李寻欢留下的信笺。 “自裁是件很容易的事儿,”李寻欢写道,“一柄小刀,一条绳索,一杯鸩酒,都可轻易地夺去一个人的生命。” “难以割舍掉的,唯有生命中的温柔与时光。” “东方,我猜这竹舍是不许他人随意进入的。所以,昨日我斗胆换了床帐,采摘了新的花朵。” 东方不败站起身,手指一寸寸抚过银白绣纹蚕被,藕荷色床帐,桌上琉璃瓶中插着一束火红的玫瑰,给淡雅的房间添了缕亮色。 “因为,我希望你醒来的第一眼,就能觉得温暖和明亮。” 东方不败低笑一声,摩挲着柔软的玫瑰花瓣。 “哪怕只有一瞬间,也许就可点缀生命的温度,让悠长余生多出一抹亮色。” “而这点点滴滴,皆是生命的意义。”李寻欢接着写道。 东方不败走出坐在桌旁,几乎能想象到李寻欢闭目深思的模样。 他微微仰起头,任清晨的阳光洒落在自己的面颊上,温暖的,明亮的阳光。 昨日的争强斗气,似乎变得十分遥远。 东方不败忽然有些不安起来,若是发现了他昨日的作为,李寻欢会生气吗? 李寻欢确实很生气。 江湖中的消息一向传得很快,何况是丐帮这样遍布天下的大帮派。 他在小镇酒楼吃晚饭,两个江湖汉子一起走了进来,大声议论李寻欢大破打狗阵法。 带刀汉子道:“听说李寻欢扬言要先灭丐帮,再杀天机老人与上官金虹!” 两人坐下,背剑汉子拍桌道:“听说他当场就杀伤了近百个叫花子,就连丐帮帮主也险些遭了他的毒手!” 邻座众人听了,都惊呼起来:“两位说的可是小李飞刀李寻欢?” 带刀汉子嗤笑一声,道:“什么小李飞刀?现在江湖上都管他叫小李飞针呢!” 嘲笑名人在此地颇有市场,众酒客哄堂大笑,就连不问江湖事的普通百姓也跟着哈哈哈。 李寻欢慢慢吃完了酒饭,站起身付了账,又慢慢地走了出去。 是什么时候,对这位魔教教主有了别样的期待呢? 他童年不幸,竭尽全力攀上顶峰,又有着曲折幽微的心事,便值得怜惜同情了吗? 李寻欢慢慢走回小屋,要与阿飞告别。 阿飞皱眉看着他:“我不欠人钱,我......” 他话未说完,门内传来女子低哑的嗓音:“阿飞,请门外的大侠进来。” 进门第一眼,李寻欢先看到床上的女子。 李寻欢一生见过许多女子,却没有一个能同时集柔弱与凌厉于一身。 那女子年纪不到三十,苍白病色难掩娇美姿容,弱不胜衣,楚楚可怜地躺在一张破床上。 她的眼神却是犀利的,恍若一双钉子,牢牢地将李寻欢钉在原地。 阿飞跑到床头,呼道:“母亲!” 女子拉住他,向李寻欢笑道:“请坐!” 她似乎病的很重,两个字,一点儿笑容,仿佛就夺去了她积攒良久的力气。 喘息良久,她才道:“贵姓?” 李寻欢拱手道:“在下李寻欢!” 女子点头,缓缓叹道:“原来,是李探花!” 她剧咳一阵,拉住阿飞的手道:“李探花!我要死了,也没钱还你,便把这孩子抵给你吧!” 这两句话说完,她立时喘息不止。 阿飞端起旁边的碗,喂她喝了两口水,劝道:“母亲,大夫让你别说太多话。” 他仿佛全未听见母亲要拿他抵钱的话。 李寻欢却注意到他紧抿的薄唇,轻声劝道:“夫人,你若是不放心阿飞以后的生活,李某愿意照管他一生。” 女人轻笑一声,道:“我曾立誓,不再欠人!” 李寻欢忙道:“不是欠,在下一直十分喜欢孩子。何况阿飞这么有天分,在下愿意收他做弟子。” 女人摇头道:“他父亲,与令尊平辈论交。” “原来是故人之子,”李寻欢笑道,“那在下更应该负起照管之责了。” 女人凌厉的双眼盯着他,仿佛要看穿他的灵魂,良久,才道:“阿飞,去见过你大哥!” 她枯瘦的手指在阿飞背上轻轻一推,催了一句:“去!” 阿飞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他第一次如孩童般拉住母亲的手,哭道:“母亲,阿飞不要别人,你不要离开阿飞!” 女人露出一个苍凉的笑容:“去吧!” 李寻欢握住阿飞的肩膀,柔声道:“阿飞,莫让你母亲放心不下。” 阿飞转过身,生硬地道:“好,我听母亲的,大哥!” 女人笑了,抬起手指,似要为阿飞擦去泪痕,终无力地垂落。 阿飞忙去握她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母亲,母亲!” 他蓦然发出一声小动物般的嚎叫,爬上床,依偎着母亲痛哭起来。 他蜷缩在渐渐失去温度的母亲身旁,小小的一只,孩童的躯体。 13、浪子的家 东方不败醒来时,先察觉到身边有人。 他霍然起身,却是一个六、七岁的孩童,蜷缩在李寻欢身侧,稚嫩的脸蛋上还挂着泪珠,小鼻子一抽一抽的,浓秀的眉紧紧皱在一起。 仿佛梦中也有无尽的哀痛。 二十多年前,也曾有个孩子,含着眼泪睡着,再从梦里哭醒。 东方不败叹了口气,目光在简陋的小屋里逡巡。 裂了一条腿的旧桌上,摆着一块崭新的灵牌:先妣白氏之灵位。 二十多年前,那个男孩子的包袱里,也常年带着两块灵牌。 东方不败忍不住伸手,想要轻抚一下孩子乌黑的头发。 男孩子一双大眼睛倏然睁开,戒备的眼神在看到熟悉的面容后,慢慢松弛了下来。 他站起身,套上破烂的外衫,抱起铁皮,走到院子里,一下一下地挥舞起来。 东方不败收回手,自嘲般地一笑:回到二十年前,他也不是随意可以被人摸头的。 他走了出去,屋西有一间棚子式的厨房,摆着锅台、案板、水缸等物。 东方不败没找到可吃的东西,只得到附近去买。 幸亏小镇虽小,早点铺倒是有几家。 胖胖的老板娘远远地招呼道:“李公子,还是豆浆油条么?” 原来李寻欢昨日在这里吃过饭,东方不败停住脚,买了豆浆油条、肉包子、稀饭。 回程路上,他看见一家门面狭小的布行,进去转转,果然没什么好绸缎。 东方不败包圆了仅剩的三匹细棉布,喜得布店老板眉开眼笑,搭送了半匹粗布并针线、剪刀等物。 东方不败拎着东西回到小屋,挥舞铁片的男孩子假装不在意,一双大眼睛却倏忽亮了起来,自以为不引人注意地看过来几次,仿佛被丢弃的小狗找回了主人。 东方不败把一张破旧的小桌子搬了出来,把早餐摆在上面,向男孩子道:“喂,过来吃饭!” 男孩子走过来,一本正经地道:“我不叫喂,我叫阿飞!” 东方不败挑眉道:“阿飞是吧?把铁片放下,洗干净手再来。” 容貌身形还是昨日的大哥,身上温暖的感觉却几乎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居高临下的孤冷。 阿飞大大的眼睛里,装着大大的疑惑,但母亲既已将他托付给他,唯有一往无前地信任。 他洗了手,坐在桌旁,默默地吃了包子、稀饭,香喷喷的饭食抚慰了一点儿孩子内心的哀痛。 吃完饭,阿飞主动去收拾碗筷。 东方不败也不管他,待阿飞收拾干净桌子,他便把送的粗布铺在下面,拿起买来的细棉布,飞快地裁剪几下,又飞针走线地缝绣起来。 阿飞收拾完碗筷,见他忽然做起针线活来,心下惊讶,这样一个身形俊朗高挑的男人,竟然愿意做女人的活计。 他只是惊讶了一瞬,就出门去寻找猎物了,毕竟,他不是一个吃白饭的孩子。 夕阳西沉,等他拎着两只兔子回来,差点儿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屋外用木桩围了一圈院子,院地平整,厨房的棚屋似乎被休整过。 阿飞走进屋内,桌椅板凳都是全新的,床上是鹅黄色棉布床单、被罩。 他新认的大哥穿着一袭淡青色新衫,带着点儿害羞的笑意,塞给阿飞一套同款衣裤:“试试,合适不?” 阿飞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伏在草地上等待猎物时,他曾告诫自己:母亲已经不在了,以后没有人值得自己流泪。 可握着细软舒适的新衣,他又忍不住了,上次有新衣穿,还是在母亲发病的一年前。 有一次他不小心划破了旧衣,母亲看到了,轻叹一声:“你我的儿子,怎能穿破衣呢?” 那一段时间,他经常有新衫穿,直到母亲病了,病得抬不起手,拿不动针。 东方不败见阿飞只是拿着新衣服流泪,心底也有些慌,走过去,要帮阿飞换衣服。 阿飞却放下新衣服,跑出去了。 不一会儿,院外传来水洒在地上的声音。 东方不败从窗户看去,见小阿飞脱得赤条条的,正用凉水冲洗身体。 如今虽是初夏天气,此地紧靠边关,晚上仍有几分寒意。 东方不败薄唇微动,却最终未出言阻止。 那也是个倔强的孩子,不会太在乎水流的温度。 阿飞把自己洗的干干净净,才走进屋内,郑重其事地穿上新衣。 李寻欢收到了第二封回信。 比上次的“赐尔自裁”多了两个字,有六个字:李寻欢,谢谢你! 东方不败的字迹并不如他的地位一般威武,反而有些稚嫩歪斜,好像昨夜阿飞写的“白”字一般。 李寻欢目光流连在“李寻欢”三个字上,忍不住想:江湖传言,向来是三人成虎,他也许并没有真的取人性命...... 竹舍里,除了床帐与桌上的玫瑰,其他家具装饰大多挪动了位置。庭院里的落叶枯花也被清扫干净,有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厨房里,甚至有两碟新做的点心。 李寻欢拈了块绿豆糕,放在口中慢慢咀嚼,清淡的绿豆甜香在口齿间弥漫。 另一个碟子里盛着带骨鲍螺,李寻欢尝了一口,入口香滑,口齿留香。 他忽然醒悟过来,这是东方不败留给他的早点。 这位神教教主,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感谢,也许还有歉意? 李寻欢细细吃了早饭,走出庭院。 任盈盈、曲洋、童百熊三人皆在成德殿等候,看见教主进来,童百熊先粗声大气地道:“东方兄弟,你昨天一天都去哪里了?我们这有许多事儿等着裁决呢!” 任盈盈清咳一声,轻声道:“童堂主,不得对教主无礼。” 说罢,她当先盈盈下拜,殿中诸人忙跪了一地,高呼:“教主文成武德,一统江湖!” 童百熊老脸涨得通红,也只得跪下。 虽觉得别扭,但李寻欢并不想让人觉得东方教主失智。他走到高位上坐下,才让众人起身。 曲洋、任盈盈将丹药、解药的发放情况汇报了,童百熊说了这两日自首的人员名单。 李寻欢接过他们呈上的案卷,细细看了,指出其中几处纰漏之处。 忙到中午,众人在成德殿用了午饭。 各地堂主、香主、蓝凤凰等帮派首领皆在崖下求见,李寻欢一一接见、深谈,以言语引导他们走侠义道。 待忙完,天已黑尽,李寻欢回到竹舍,忽然有种当年做官时,散班回家的感觉。 他挑亮烛火,给东方不败写了一封长信,写了对教中事务的诸般处置。 次日醒来,阿飞的小屋也已焕然一新。 李寻欢走到门口,见阿飞穿着新衣在院中练一柄木剑。 他低头看自己身上,细密的针脚,精致的绣纹,与阿飞同样颜色款式,显然不是从成衣店买来的。 李寻欢摩挲袖口花纹,淡青色棉布,斜斜绣着竹叶,这显然不是教主喜爱的鲜亮颜色。 他拿了把新做的木椅,走到院子里坐下,看阿飞一下一下地挥舞木剑,时不时地出声指点下发力姿势。 清晨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院内人身上,簇新的衣衫,洁净的小院,温和指点的大人,早起苦练的孩子。 小小的院落,恍惚间,似乎承载了浪子梦寐以求的一切。 李寻欢不由自主地看向篱笆门口,那个连夜缝纫新衣的人,似乎只是出门挖两颗青菜,或者买一块新布,很快就会语笑嫣然,推门而入。 他倏然一惊,这样的温馨梦境里,出现的人,竟然不是林诗音! 阿飞练好了剑,慢慢走到李寻欢面前,道:“你为什么会有两幅面孔?” 李寻欢苦笑:“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他忍不住问:“昨天,我做了什么?” 阿飞道:“昨天,他雇人修了家具、筑了篱笆,还亲自缝了新衣、裁了床单、做了晚饭。” 他把“他”这个音节发的很重,他本就是个敏锐的孩子。 李寻欢缓缓起身,摩挲篱笆桩上簇新的纹路。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14、为悦己者容 东方不败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李寻欢的信。 信写的很长,却全是关于日月神教的教务,并没有以往的温情脉脉与谆谆叮咛。 东方不败丢下信,推开窗子,今日的天气也是阴沉沉的,没有一丝阳光。 他趴在窗台上想,李寻欢是生气了吗? 他站起身,想像前日一般去收拾院落,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 信纸被团成一团丢在地上,恍若一个皱巴巴的笑脸。 东方不败俯身捡起,展开,又细细地读了一遍,全篇都是李寻欢对教务做了哪些调整,处置了哪些人...... 这些人真幸运,东方不败想,他们都曾和李寻欢面对面交谈过。 而他,只能通过这冷冰冰的信纸,来感受他的温暖与风度。 他的嗓音,会是清朗而温暖的吗?他的眼眸,是否犹如夏日阳光下的湖水? 东方不败走出了庭院,漫无目的地走至成德殿。 曲洋、任盈盈正坐在一起讨论剩余药丹的处置,看见东方不败面色不虞地走了进来,都连忙起身,跪下行礼。 任盈盈将两只瓶子一起捧与教主,笑道:“东方叔叔,我和曲长老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发放了药丹,还有些剩的,请您过目!” 东方不败接过来,见是三尸脑神丹和解药,这是教主的不传之秘,李寻欢竟然如此随意地拿给人处置。 他本应该生气的,不知怎的,话一出口,却成了:“我给你们时,是怎么说的?” 任盈盈回道:“去年一年,有除暴安良、扶贫济弱之举者,可得解药一颗!未滥杀无辜、未劫掠民财者,可得丹药一颗!” 像是李寻欢会说的话,东方不败哂然一笑,充满了正道人士的天真与伪善,幸亏他还没有愚蠢到只交给任盈盈一个人。 他站起身,想要回到自己隐秘的小庭院里。 曲洋追上来道:“教主,刘贤弟明日就要离开了。他托属下斗胆问一问教主,可有空闲去与他合奏一曲?” 东方不败回首问道:“谁?” 曲洋不解道:“就是前两日,有幸与属下一同聆听教主雅奏的刘贤弟啊!” “哦?”东方不败饶有兴味地接着问:“我奏的什么?” 曲洋笑道:“渔樵问答,教主琴艺高绝,我与刘贤弟都希望能再聆仙音呢!” 任盈盈凑上来笑道:“原来东方叔叔会弹琴?盈盈也要听!” 我会弹什么琴? 东方不败拂袖而去,心道,我不过是山野村夫之子,哪里比得过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世家子弟? 他回到竹舍,看着镜中的自己,一副男人的粗大样貌,见惯软玉温香的探花郎,会青睐这样的人吗? 蓦然惊醒自己的心思,东方不败只觉悲从中来。 东方不败啊东方不败,你这样不男不女的怪物,也只有杨莲亭那样的粗人才堪消受了。 况且他又不如杨莲亭那般贪图权势,你还有什么可以吸引他? 他苦笑一声,心内郁郁无处排遣,随手展开绣架,飞快地裁剪绣好了一件袍子。 待回过神来,才发现是李寻欢惯穿的蓝色,下摆绣着银白的浪花。 东方不败推倒绣架,走到庭院里,徘徊良久,忽然想起他前日做的糕点。 他走进厨房,两个白瓷碟子洗得干干净净,摆在架子上,点心已经消失干净了。 旁边放着一个红木食盒,盒盖上贴着一张小纸条。 东方不败唇角一勾,拿起来看,果然是李寻欢的字迹:在下厨艺几近于无,只得借花献佛,望教主莫嫌粗陋。 食盒盖子上刻着“云福记”的标志,东方不败曾听杨莲亭说过这家点心铺,每日只卖一百盒,求购者往往要排队到一里开外。 东方不败轻轻揭开盒盖,一碟云片糕,一碟八珍糕,还有一碗冰粉,都是云福记的招牌。 他这才觉出腹中饥饿,此时已是夏日午后,糕点皆有些不太新鲜,东方不败还是吃的干干净净。 许是甜蜜蜜的食物融化了卑微,东方不败忽然生出了些勇气。 晚上,他细细洗了澡,换上最喜欢的一套红衣,将乌发盘成发髻,簪上步摇、发簪。 想起李寻欢劝他不要化妆,他便只是薄薄点了些胭脂,化了眉毛,涂上口脂。 为了不弄乱发型、妆容,东方不败用手支着额头,坐在桌旁睡了一夜。 李寻欢醒来时,只觉得腰背酸疼,颇有些费解东方的睡觉姿势。 路过镜子时,他恍惚看见一个高挑的女子身形,走近一看,不由得讶然失笑,瞬间酥软了半截心肠。 镜中人发髻高耸,步摇流离,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一袭红衣,清冷高绝。 李寻欢微微一笑,镜中人也笑意嫣然地看着他,眉眼间皆是柔情。 “东方,”他和镜中人说话,“你今天的样子很美!” 镜中人只是笑。 李寻欢继续道:“谢谢你,愿意让我看到你这样美好的一面。” 他转过身,衣架上挂着一件簇新的蓝色袍子,花纹简单大气,男子的样式。 李寻欢手指抚过衣袍上的浪花,试探着去捕捉昨日残留的温度。 “东方,”李寻欢开口说话,仿佛屋子里真的有另一个人一般,“我也要送给你一样东西!” 他把桌案摆在镜子前,铺开笔墨纸砚,用一天的时间,为镜中人画了副画像。 厨房案板上是一盘生馄饨,李寻欢苦笑一声:“东方啊东方,你高估我的厨艺了,煮馄饨我也不在行啊!” 他换好衣服,现出去找了个厨子,学习了煮馄饨的诀窍,最终还是煮成了一碗馄饨汤。 看来自己在厨艺上毫无天赋,李寻欢舀起一勺馄饨汤,对空中道:“我在这边暴殄天物,东方,你在那一边,会打喷嚏吗?” 回应他的,只有草丛底下蛐蛐的鸣叫。 东方不败醒过来时,阿飞已经练完了剑,正用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看着他。 东方不败干咳一声:“小鬼头,看什么?” 阿飞眨眼道:“你果然又换了!” 他从旁边拿出一封信,递给东方不败:“我大哥给你的,东方先生。” 东方不败接过信,信写的不长,是李寻欢对他们这几次互换的一些猜想。 “你会觉得困扰吗?东方,”信的最后,李寻欢写道,“每日醒来,就会成为另一个人,出现在一个陌生的世界。” 东方不败看向阿飞,问:“你认字吗?小阿飞!” 阿飞点点头,道:“我母亲教过一些,昨日李大哥也教了千字文。” 东方不败便有些踌躇了,这里不同于竹舍,写什么都只有李寻欢看得到。 思忖良久,他提笔在李寻欢的信下接了一句:陌生的世界里,有熟悉的人。 见他写信,阿飞很君子地转过头。 半晌没了动静,他回头看去,东方先生以手托腮,怔怔地对着窗外出神。 他急着出去抓兔子,只得压下内心的不好意思,直接道:“我昨日抓兔子时,刮破了衣服,你能帮我补一补吗?” “李大哥的衣服也破了,”他补充道,“昨日我们俩试着修补房顶来着。” 怪不得你又穿上了破衣服,东方不败腹诽一句,看来还得再给你们做两套替换的。 他把信收起来,又开始了缝缝补补的一天。 15、如此一生 东方不败在竹舍醒来时,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副画像。 画中人红衣高髻,正是他前日的模样。 五官线条柔和了两分,想是李寻欢对镜画的,神色间又融合些李寻欢独有的温和俊雅。 更接近东方不败梦寐以求的自己,他喜不自胜地拿起画,看了又看,原来在李寻欢心中,他是这个样子的吗? 东方不败将画像挂在墙上,心道,可惜我不会画,倘若再画一个李寻欢,挂在旁边就好了。 他心念一动,走出成德殿,召来一个紫衫侍者,给远在江南的丹青生传信,让他速来黑木崖一趟。 丹青生在杭州奉命看守任我行,突然得到教主传信,以为是囚徒有了差错,战战兢兢地查看了地牢,才日夜奔驰赶到黑木崖。 他到的那天,坐在成德殿里的是李寻欢,并不知道召他来何事,听说丹青生善画,心里有了些大致猜想,也不戳破,只让他在黑木崖住下。 次日,东方不败在崖上找了处空院子,隔日抽出两个时辰跟着丹青生学画。 接下来的一个月,是李寻欢有生以来最闲适的时光。 在他的世界里,他教导阿飞武功、学识、做人的道理;东方不败负责缝衣、做饭,雇人修屋开田。 有一次,李寻欢醒来后,惊奇地发现,他们院外开了一畦菜地,养了一窝毛茸茸的小鸡,多一条刚睁开眼的小黄狗,阿飞简单粗暴地给小狗起名“阿黄”。 在有日月神教的世界里,李寻欢整顿教务、赏善罚恶,试着与名门正派交涉、谈判。 东方不败足不出户,每日不过是绣花、裁衣,整理庭院,变着法地做适宜保存的食物,甚至还学会了酿酒。 李寻欢留信提及教务时,东方不败从不作回答,也不干涉他处理教务。 他就像是一位温顺的贤内助,从不过问男人外边的事。 一个月过去,江湖热点几经变化,丐帮风波渐渐平息,李寻欢也听说了除了那位吴长老,并没有人真的死亡。 江湖上也不再有怜花宝鉴的传闻。 在黑水镇的酒楼上,李寻欢坐了一日,却只听到丐帮帮主偷娶小老婆的江湖八卦, 他知道,李园已从江湖漩涡中脱身,东方也没了追杀李寻欢亲眷的心思,阿飞也已亲密到可以携同离开,是时候将表妹从江南接回来了。 想起林诗音,李寻欢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曾经是他铭心刻骨的人,可他却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她。 李寻欢回到小屋,小黄狗先摇着尾巴迎出来,然后是阿飞。 他今日抓到了一只小鹿,眼巴巴地等着李寻欢回去看呢。 阿飞拉着李寻欢进了院里,指着篱笆上拴着的小鹿道:“大哥,我打算管它叫小梅,你说东方先生会喜欢吗?” 小狗被叫做阿黄时,东方先生说:“很好,和阿飞都是‘阿’字辈,你们可以结为兄弟了。” 阿飞因此气了好几日,直到东方先生打了一柄小剑给他,才消了气。 小黄狗从此改名叫小黄,如今有了小梅,阿飞很担心东方先生做出什么毒舌评论,便先向李大哥讨教。 李寻欢走到梅花鹿身边,看着它湿漉漉的大眼睛,道:“阿飞,它最好不要有名字。” 阿飞惊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动物有了名字,往往是驯化的开端。它若是被驯化了,将来在野外是生存不下去的。” 阿飞抬起小小的胸膛,大声道:“小梅不需要去野外讨生活,我会一直照顾她!”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们就要离开此地,实在没有办法再照顾一头鹿。” “为什么?”阿飞惊怒道:“为什么要离开我们的家?” “我们的家”,这个说法瞬间击中了李寻欢,让一个孩子离开他自小生活的地方,确实是一件残忍的事。 他蹲下身子,平视阿飞的双眼道:“阿飞,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你母亲将你托付给我,以后,有大哥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阿飞跳起来,指着喳喳找食的一地小鸡仔道:“那它们呢?小黄呢?我们的房子、菜地,我母亲的牌位呢?” “难道这些不是家?”阿飞的眼睛里盈出了泪水,“东方先生呢?他愿意离开家吗?” 李寻欢怔住了,半晌才道:“我会和东方先生商量。” 他写了一封长信,解释了他要去江南接林诗音的承诺。 东方不败的回信只有一句话:如果我没有出现,她现在想必已经是龙夫人了吧? 李寻欢苦笑一声,若是没有这场奇异的互换,确实很可能已铸成大错。 他再次回到竹舍时,那副东方不败的女装画像被拿下来了,换了一副双人画像。 一个红衣女子,侧身坐在一张竹椅上,下颌微微上抬,温顺崇拜地看着身边的男子。 那男子一袭蓝衣,剑眉星目,背手而立,目光遥远,并没有放在旁边女子身上。 画画的人技法生疏、粗糙,显然是个初学者。 李寻欢还是一眼看出了画中人的身份,他轻抚画中女子的眉眼,蓦然想起阿飞抓住的那只小鹿。 他,何尝不是也驯服了他呢? 次日在小屋醒来,阿飞告诉李寻欢:“东方先生在梦里哭了,他也不想走!” 李寻欢叹了口气,他蹲下身子,握着阿飞的小手道:“我们只是暂时离开,还会再回来的。” 阿飞眼珠一转,道:“还是我们三个人?” 李寻欢抱起他,举得高高地笑道:“当然是我们三个喽!” 阿飞也笑了,道:“你写信告诉东方先生,他总觉得你要为我娶新嫂子了!” “新嫂子?”李寻欢讶然失笑,“难道你还有旧嫂子?” 阿飞被放回地上,小脸蛋上还带着被举高高后的红晕。 “对呀!”他貌似一派天真地道,“村里的二胖和狗蛋,他们家里都是爹出去干活,娘在家缝衣服做饭。东方先生给我们做衣服、做饭,难道他不是你的妻子吗?” 小阿飞的逻辑自成一套,让人一时难以反驳。 李寻欢心道:我和东方现在这种互换状态,也许要持续一生。 和他这样,难道此生我还能和别人在一起吗?就算是诗音,也只会当我得了失心疯吧! 16、离家 李寻欢写信给东方不败,细细描述了林诗音与李家的关系,以及他的责任,在信的最后,他写道: “与你这样昼夜交替,注定了此生我已不可能与他人共度。诗音是我的表妹,我只是想将她接回李园,妥善安置而已。” 看到信时,东方不败心底既有庆幸,又带着一丝心酸。 前些日子,他曾有些不满足于如今的状态。他渴望见到李寻欢,亲眼看他穿上自己缝制的新衣,亲耳听到他的温柔细语。 可如今,他庆幸:李寻欢,不得不与他绑定在一起。 接到东方不败同意的留信,李寻欢立即带着阿飞动身。 家里的小鸡、小黄被托付给可靠的邻人,梅花鹿放生回丛林,院子的篱笆早已换成高高的围墙,房门、院门双重上锁。 阿飞将母亲的灵牌珍而重之地放进行囊,跟着李寻欢走出家门。 东方不败出关时带的钱并不多,李寻欢也是一个很会花钱的人,一个月来,他们几乎花光了身上的银两,甚至雇不起一辆马车。 李寻欢与阿飞只能步行,幸亏阿飞虽是个孩子,脚步却还算得快。 天快黑时,兄弟俩走到了另一处小镇的客栈里,如今正是仲夏天气,在外的行人不多,客栈里也没有几个客人。 李寻欢先定了一间上房,然后带着阿飞在大堂坐下,要了壶酒,两个菜,慢慢地吃饭。 偏远小镇的客栈上,竟然还有说书人。一个穿蓝衣的老人,带着梳大辫子的小孙女。 李寻欢喝了口酒,饶有兴致地听那老人说书。 那老人道:“如今江湖上风头最劲的兵器,可有人知道是什么吗?” 店里的客人本就寥寥,且除了李寻欢、阿飞外,都不太像江湖人。 阿飞大口大口地扒饭,李寻欢一口一口地喝酒,并没有回话的意思。 那大辫子的小姑娘道:“难道不是兵器谱排名前三的天机棒、子母龙凤环、小李飞刀?” 老人笑道:“这三样兵器虽好,却都是老黄历了,如今江湖上最神秘的武器......” 他吐出个烟圈道:“是一枚绣花针!” 大辫子小姑娘有意无意地看着李寻欢:“哦,竟然是绣花针?难道这人是个爱绣花的大姑娘吗?” 老人道:“若有人想拿这绣花针绣花,可不太容易。一个月前,这些绣花针可全都扎在丐帮弟子的眼球上呢!” 他继续道:“六十枚针,没有一枚偏斜失手,且是在一千多人的围攻之下。便是小李飞刀,怕也做不到如此精准吧?” 大辫子小姑娘咋舌道:“六十枚?这世间的小李飞刀,只怕加起来也不够六十支吧?” 她看向李寻欢,笑道:“这位公子,我说的对不对?” 李寻欢点头承认:“确实没有六十支。” 大辫子小姑娘干脆走了过来,在他们桌前坐下,歪头问道:“两位看起来眼熟,一个月前是否在保定府见过?” 李寻欢摇头笑道:“一个月前,我确实在保定府。但像姑娘这样出众的人物,我若是见过,一定不会忘记。” 小姑娘大辫子一甩,冷哼道:“确实不应该忘记,毕竟像阁下脸皮如此厚的江湖人,也不多见!” 李寻欢哑然,他们也许见过东方,但却并未听东方提过。 阿飞年幼气盛,拔出小剑道:“仔细说话,我们从未见过你!” 大辫子小姑娘冷哼道:“保定府外树林内,公子比武输了,亲口答应此生不入关。难道堂堂七尺男儿,说话也只当放屁吗?” 原来东方在这爷孙俩手里吃了亏,以他的武功心计,想吃亏可不容易。 李寻欢目光转向那说书老人,只见他头发花白,一双眼睛却十分年轻,身形相貌都像极了传说中的一人。 李寻欢站起身,向老人躬身一礼,道:“在下李寻欢,敢问前辈可是孙老爷子?” 不待爷爷开口,大辫子小姑娘先斥道:“李探花大仁大义,岂是你个心狠手辣之徒可以冒充的?” 天机老人起身笑道:“红儿,切莫无礼,这年轻人眸清气正,气度从容,若说是小李探花倒也不为过。” “可他明明和那日那人长的一模一样,”大辫子小姑娘声音越来越小,见李寻欢笑意不改,与当日那个冷冰冰的人却是不同。 她小脸微红,低声嘟哝道:“世上当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吗?” 李寻欢笑道:“我与他,不止是长相相似这么简单。其中缘由,一时难以解释。” 天机老人走近,坐在李寻欢身侧,笑道:“既是与李探花颇有渊源,那么丐帮长老中飞刀身亡之事,李探花必定知情喽?” “吴长老死于飞刀?”李寻欢讶然,这个细节倒是头一次听说。 他语气诚恳道:“孙老前辈,实不相瞒,在下当日虽在保定府,却因故不知世事,在关外也只听说吴长老身亡。其中详情,还望前辈不吝告知。” 天机老人见他不似做伪,便将当日之事细细说了。 听到“先灭丐帮,再杀天机老儿与上官金虹”,李寻欢只能苦笑,又起身向天机老人赔罪。 小姑娘道:“怎么别人做的事,需要你来赔罪?你们是亲兄弟?” 李寻欢摇头道:“并不是,也许我们比兄弟更亲密。” 小姑娘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比兄弟还要亲密?难道他是你的......” 阿飞大声道:“关你什么事?” “确实不关我的事儿,”小姑娘眼珠一转,笑了笑,低头喝茶。 李寻欢向天机老人拱手道:“丐帮长老遇害之事,确非在下所为,既然与飞刀有关,此事在下必会追查到底。以针伤人之事,在下也会善加约束,以后必不会再次发生。” 天机老人点头道:“既然是李探花亲自做保,老朽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又道:“丐帮只有姓吴的长老一人遇害,此后风平浪静,想来可能是私仇,李探花可从此处着手。” 李寻欢感激谢过,回到客房里,给东方留信,提议二人以后在人前扮做对方行事。 又将今日发生的事情一一记录清楚,以防东方明日露馅。 信的结尾,李寻欢写道:“对小李飞刀这个称呼,在下还算满意,还望东方手下留情啊。” 17、彼此的演技 东方不败看过信,向阿飞绽出一个微笑:“像不像?”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阿飞却懂了,摇头:“不像!” 东方不败走到镜前,坐下,道:“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阿飞收起自己的小剑,抱着双臂回忆道:“他的笑,带有三分温和,三分慈悲,三分从容,一分自信。” 东方不败看着镜中人,重新笑了起来。 却招来阿飞毫不留情的点评:“你在假笑!” 东方不败闭上眼睛,想象李寻欢的样子。他的容貌,也许没有人比自己更熟悉,可他的神情,却只出现在自己的想象中...... 他想着李寻欢信中的话语,一个热爱生活,温柔包容,仿佛能容纳世间一切苦难与美好的人。 他再一次微笑了,尽量放松,让面部肌肉走出记忆中的纹理。 阿飞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有些像了,只是多了点儿花痴。” 东方不败倏然转身,弹了阿飞个脑瓜崩:“你小小年纪,知道的还不少呢?什么是花痴?嗯?” “我已经七岁了!”阿飞捂着额头抗议,拎起小剑出门去了。 东方不败独坐镜前,镜中人笑意未减,英俊眉眼间尽是温柔与宠溺。 他伸出手指,虚虚描摹镜中人眉眼:“什么时候你才能这样对我笑呢?” “可若是我与你分开,你一定会立刻去娶表妹的,对吗?”他叹了口气,“我虽然不记得她的样子,但还记得她是个美人。” 东方不败站起身,看着窗外道:“若是那样,我情愿一生与你不得相见,昼夜交缠。” 他走下楼梯,天机老人独自坐在桌前,闭目吸旱烟,他的小孙女却不知跑哪儿去了。 若是李寻欢,必定会上前搭话,可想到这老儿曾让自己吃过亏,东方不败就只想用针招呼他。 他吸了口气,走上前笑道:“孙老先生,早!” 天机老人睁眼笑道:“你带的那位小兄弟很有意思,天不亮就在后院练剑,且只练一招。” 东方不败笑道:“招不在多而在于精,这是他自幼学到的道理。” 天机老人看了他一眼,道:“如此说来,他不是你的传人喽?” 他的眼神犀利异常,有那么一个瞬间,东方不败觉得自己的伪装被看破了,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道:“阿飞有家传武功,我只负责照顾他而已。” 天机老人哈哈大笑:“能让小李探花做保姆,这孩子想必大有来头?” “他只是,一个普通村子里的普通孩子,”东方不败淡然道,“我们不过投缘而已!” 店小二送上早点,东方不败十分有礼地请天机老人先用,第二份才端到自己面前。 两人吃了饭,东方不败见天机老人仍没有离开的意思,自己也不好就走,只得道:“令孙女不在店里吗?” “你说小红?”天机老人敲了敲烟锅,道:“你下来前她还在这里,许是去找阿飞玩了。” 话音未落,孙小红嘟着嘴走进来,坐下道:“爷爷,你教我的武功都不灵,连那小孩子的一剑都挡不住!” 天机老人笑道:“那一剑那孩子不知道练了几千几万次,像你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三脚猫,如何抵挡得住?” 阿飞从后院走进来,举起袖子熟练地给东方不败看:“帮我补一补!” 看见东方不败神色不善,他忽然想起对面这人今日是在扮演李大哥,忙放下袖子,不熟练地想找补:“我是说,嗯......” 天机老人替他打了圆场道:“带孩子不容易啊,堂堂探花郎也得拈针拿线!” 他站起身,笑道:“既然针上穿了线,想来以后还是用于缝衣服多些。只要不再拿来随意扎人,咱们以前的约定,就此作罢吧!” 天机老人向东方不败眨了下眼睛,转身离开了。 孙小红跟在后面,疑惑道:“爷爷,你什么时候和李探花有了约定呢?” 自己演技当真拙劣至此吗?遇到第一个观众,就被识破了! 东方不败叹了口气,拉起阿飞进屋缝袖子去了。 李寻欢扮演他的烦恼却要小的多,毕竟,东方教主积威已久,没有几个人敢直视教主金面。 便是有几个心中起疑的,他们也只会欢喜庆幸,教主变得温和宽厚了,大家伙儿日子好过了许多。 丹青生却不是其中之一,他日日被拘在画院里,享受独属于东方教主的威压,早已不堪承受。 这日,他乍着胆子来找教主,战战兢兢地道:“教主天赋异禀,绘画技法已经炉火纯青,属下学识浅薄,已穷尽毕生所学。” 李寻欢想到墙上那副技法稚嫩的画作,对这几句话的真实度全无信任,只是笑道:“你可是想要离开黑木崖?” 丹青生忙匍匐在地,声音略压低了些:“属下在杭州还有重任在身,实在不敢耽误教主的大事。” 见他说的郑重,李寻欢道:“既如此,你便回去吧!” 东方若是想学画,他也可以教。 丹青生忙磕头道谢,见教主颜色和悦,又觑得四下无人,近前两步,低声道:“那个人,还是原样吗?” 李寻欢并不知“那个人”是谁,笑道:“依你之见呢?” 丹青生哭丧着脸道:“那人武力高强,属下兄弟四人日夜看守,战战兢兢,寝食难安。教主悲悯,留他性命,不如废了他的武功,以绝后患......” 一个武力高强、身份神秘的囚徒,李寻欢想不到是谁,但教主显然应该是知道的,只得试探道:“他武功较本座如何?” 丹青生忙扑地跪倒:“教主武功天下第一,这人即便曾称霸武林,在教主面前也不过蝼蚁一般,是属下武艺浅薄,妄加揣测了,请教主恕罪!” 曾称霸武林? 李寻欢还要再问,任盈盈从外面走进来,丹青生立刻住嘴不言了,神色之间颇为惊惧。 任盈盈走到李寻欢面前,笑道:“东方叔叔,盈盈最近向曲长老讨教了不少琴艺,东方叔叔可愿赏脸一听吗?” 李寻欢看见她,忽然心底一动,这小姑娘是前任教主的女儿,曾称霸武林的武艺高强神秘人,丹青生又如此怕她,难道杭州囚禁之人与前任教主任我行有关? 东方夺位经过,他已听童百熊讲过无数次,除了右使向问天,并没有听说任我行身边还有什么高手。 他对盈盈笑道:“好,我吃过午饭就去。” 盈盈又向丹青生笑道:“听说杭州西湖天下一绝,盈盈改日若去游玩,还要叨扰先生呢!” 丹青生惊惧之色更浓,用求救的目光看向教主,结结巴巴道:“没,没什么好看的,天下湖光山色大同小异。” 盈盈轻笑一声,转身去了。 丹青生跪下道:“教主,圣姑一定是在试探属下。前日,向右使也向属下说过类似的话。他们必是起了疑,那个人......” 对那个人的身份,李寻欢一时有了猜想,道:“既如此,你此时下崖回杭州,路上岂不是徒增危险?且暂留在崖上,后日过来找我。” 丹青生醍醐灌顶,忙跪谢教主指点,回到画院,门也不出了。 与盈盈论过琴后,李寻欢回到竹舍,写了今日作为。 信的结尾,他写道:“纵观历史,夺其位者必斩其根,东方留下这样一个人,可是心中不忍么?” 隔日,他收到回信,东方不败道:“任教主对我恩义甚重,我已夺了他的权位,留他一命,再将他的女儿抚养成人,也算是报答万一了。” 李寻欢苦笑,又要做枭雄,又要心底不忍,这样一个人,当真拧巴! 可是,当日真正打动他的,不就是他的这种拧巴吗? 18、东方的选择 在自己的世界醒来时,李寻欢发现他们正躺在一辆马车上,车身阔大,铺满柔软的波斯洋毯。 拉车的两匹骏马,一匹毛色纯黑,一匹毛色洁白,皆是皮毛滑亮,身姿高骏。 赶车的车夫,身姿挺拔,目光炯炯。 李寻欢看向阿飞:“你们哪里来的钱?” 阿飞大眼睛眨呀眨:“东方先生替人看病挣的,说是三世累积的顽疾。” 只怕是三世累积的财富吧?李寻欢把一双长腿在车厢里伸开,手掌向上道:“信呢?” 阿飞摊手道:“东方先生说已经给你了!” 李寻欢从怀里摸出一封信,上面还细致地封了口。 第一句话就是:“这封信且不能让阿飞看到,容易教坏孩子。” 你还知道教坏孩子呢?李寻欢苦笑一声,继续往下读。 东方教主详细描写了劫富济贫的经过,如何在酒楼里听说某地方恶霸鱼肉乡里,某不知名人士如何夜探恶霸库房,造福一对囊中羞涩的兄弟。 信的结尾写道:“我知道你必是不太赞成的,得来的黄白之物都在马车座下箱子里,听凭李大侠处置!” 李寻欢看了眼阿飞,在信尾加了一句:“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般板正,偶尔也是会想做些‘坏事’的。” 车底有两个箱子,他拉开其中一个,先看到一个酒壶,拿出来打开,酒香清冽,上好的竹叶青。 李寻欢喝了一口,在信上又加了一句:“看在你还懂得贿赂我的份上,饶你一次!” 箱子里面还有一只烧鸡,两碟小菜,两个白馒头。李寻欢拿出来,先撕了条鸡腿给阿飞。 两人饱餐一顿,李寻欢又打开另一个箱子,里面有五只金元宝并一些金银珍珠首饰,还有一叠银票。 他合起箱子,问坐在对面的阿飞:“你们在酒楼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儿?” 阿飞从自己的剑上抬头,想了想,道:“有一个胖财主,调戏唱戏的女孩子,被我一剑吓尿了。然后,酒楼掌柜就出来请我们走,说是我们得罪了县太爷的大舅子。” 李寻欢点头,言简意赅,和东方说的一样,劫的确是不义之财。 他又问:“车夫和马车哪里来的?” 阿飞道:“车行租的,先生说,车夫尤其有趣,能给咱们的旅途增加不少乐趣呢!” 李寻欢掀开帘子看了一眼,笑道:“确是很有趣,兵器谱榜上有名的人物,竟然来给李某驾车。” 阿飞道:“先生还说,有他驾车,能少走不少冤枉路呢!” 李寻欢喝酒的手一顿,他走出车厢,在车夫身边坐下道:“不知这车将行至何处?” 车夫咬牙道:“阎王殿!” 李寻欢笑道:“能请动阁下当车夫,天底下确是恐怕只有阎王可以做得到了。” 他叹了口气道:“不知在下是否可以选择不去?” 车夫转过脸,独眼里闪烁着恶毒的光:“你当然可以不去,只是等在那里的,除了阎王,还有你朝思暮想的女人!” 见李寻欢的神色冷了下来,车夫得意地笑了:“你这样名扬天下的人,本就不该把弱点暴露得天下皆知!” 李寻欢冷声道:“你们若是明智些,就该知道有的人绝不能被称为弱点,而是逆鳞!” 他回到车厢里,开始闭目养神。 若想以林诗音威胁他,不论路的尽头是谁,他都要养精蓄锐,一击必中。 阿飞忽然道:“是很可怕的敌人吗?” 李寻欢闭着眼睛道:“如此直白威胁,这人要么很自信,要么很蠢。但能驱使兵器谱排名四十六的燕双飞,就绝不该是个蠢人!” 燕双飞忽然在外大声道,“可惜!太可惜了!” 车厢内静悄悄,无人回应。 燕双飞只得自己接口道:“李探花不想知道为什么可惜吗?” 李寻欢翻了个身,让自己躺的更舒服些:“你若想找捧哏,何不去天桥底下卖艺?” 车外安静了半晌,燕双飞自己找了台阶下:“可惜慧眼如炬的李寻欢,明日就要成为一具枯骨!” 他停下马车,向车厢内叫道:“都说小李飞刀,例不虚发,不知可抵得住我这四十九条飞......” 最后一个字没有说出口,因为一柄小剑已悄无声息地抵在他的胸口。 阿飞冷声道:“大哥在睡觉,别吵他!” 就连李寻欢身边的一个小孩子,都可轻易制住他,燕双飞干笑一声:“看来我还是当车夫更合适些!” 他果然坐下,又专心地赶起车来。 李寻欢并没有睡着,“明日”这个词在他耳边回荡。如果是明日的话,无论敌人是谁,对战的都将不是李寻欢。 东方会顾及诗音的性命吗? 李寻欢心底轻叹一声,这些日子以来,他放任了和东方之间的暧昧牵绊。 他怜惜他,倘若今生不能真正相见,且又不能彼此分离,他愿意与他如此牵绊一生。 可若有人拿林诗音来威胁李寻欢,东方不败会作何反应呢? 李寻欢翻身坐起,提起笔,却一时又无法下笔。 良久,他才提笔写下一段话。 19、表妹 东方不败是被阿飞戳醒的,他睁开眼,发现仍躺在舒适的马车上,东方微微发白,天边隐隐有几颗星。 阿飞小声道:“你是先生吗?” 东方不败失笑道:“难道我还是后生不成吗?” 见阿飞绷起小脸,东方不败忙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道:“对,我是先生!” 阿飞指着他衣袖道:“读信!” 东方不败摸出信,熟悉的字迹,写出了种种推测,提及林诗音时一笔带过,并没有特意嘱托。 东方不败心底舒适了不少,君既信我,我自不负! 他拉过阿飞,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滑出车帘,一把制住赶车的燕双飞。 燕双飞赶了一天一夜的车,正垂头打瞌睡,冷不防被一把刀抵住喉咙,睡意顿消,结巴道:“李大侠!我只是奉命来替你赶车的,你这样的大侠士,应该不会为难我才是。” 东方不败笑道:“你说的很有道理,车也赶的很好,就麻烦你继续赶下去吧!” 他手中飞刀刺入燕双飞喉头:“目的地?” 燕双飞不可置信地低头,鲜红的血滴在衣襟上,吓得他缩着喉咙道:“聊,聊城!” “胡说!”东方不败手中飞刀又逼近一丝,“我表妹在江南游玩呢,好好的去聊城做什么?” 燕双飞大骇:“他们要回保定,路过聊城,就被留住了!” 东方不败故作漫不经心地道:“上官金虹挟持一个弱女子,不嫌丢脸吗?” 燕双飞忙道:“并没有真的挟持,不过是请她多留几天。林姑娘每日出入自由,并没有受到限制。” 听到当真是上官金虹,东方不败心底隐隐有了一丝兴奋,即便是想成为女子,过上相夫教子的生活,高手过招的刺激感仍潜藏未去。 飞刀再往前一递:“地址?” 燕双飞喉头咯咯作响,已经说不出话来。 东方不败这才惊觉刀递得多了些,稍稍撤回一分。 燕双飞早已唬破了胆,叽里咕噜混着血沫子道:“林姑娘住在如云客栈,至于上官先生,小人真的不知道。” 东方不败满意地收回小刀,深思片刻,正要开口。 燕双飞正扯下中衣包扎颈部伤口,瞥到他神情,忙不迭地道:“不需要弄脏了飞刀,小人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哦?”东方不败指尖把玩着小刀,轻笑一声,“好好的,上官金虹做什么来找我?” 燕双飞四下张望一眼,低声道:“小人听说,是因为李大侠得了怜花宝鉴,又在丐帮面前展示了非凡武功,上官先生害怕第二名位置不保,才要先下手为强!” 东方不败笑道:“又是怜花宝鉴,怜花宝鉴当真厉害得很吗?” “那当然!”提起武林名人,燕双飞被唬破的胆气略略回归一些,吐字顺畅不少,“王怜花是名侠沈浪的宿敌和挚交,听说他不仅武功高强,医毒双修,还擅长易容术、蛊术、摄心术。他的心血之作,多少人做梦都想要得到啊!” 他看着东方不败,露出谄媚的笑来:“何况李大侠这样飞刀冠绝天下,得了怜花宝鉴,只会更加如虎添翼。别说上官金虹,就连天机老人也得担心位次不保啊!” 东方不败冷笑道:“是谁说这本书在我手上?” 燕双飞嘿嘿笑道:“说出来,李大侠您可别恼,听说最早的消息来源,是您的结拜兄长龙大爷......” 好不容易送走这位瘟神,燕双飞抹去额头大汗,嘀咕道:“谁说李探花很好相与的?我信了个邪,险些送掉一条命!” 东方不败回到车厢里,见阿飞正怔怔地出神,就连自己回来也恍若未闻。 他躺在座椅上,翘起长腿,向阿飞道:“小阿飞,想什么呢?” 阿飞仍是怔怔的,良久才道:“先生,你说王怜花他们当真驾船出海了吗?” 东方不败当然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武林名侠,他本就没听说过几个。 正午时,马车进了聊城,停在了如云客栈的门口。 林诗音却出城游玩去了,倘若是真正的李寻欢,也许会立即追随而去。 东方不败却并没有那么想见这个便宜表妹,打发走燕双飞后,他点了数十道精致小菜,与阿飞坐在大堂里,慢慢吃喝。 此时正是饭点,大堂内除了他们,另有几个镖局趟子手,高谈阔论江湖八卦,却未提及上官金虹、李寻欢一个字。 看来,上官金虹并不打算发起轰轰烈烈的决斗。 东方不败百无聊赖地吃了饭,正要带阿飞上楼休息,大堂中众人的目光突然开始发直。 两个姑娘出现在门口。 她们一个清丽婉约,一个美艳动人,任意一个走在街上,都有着倾倒众生的魅力,双姝并立,平平无奇的客栈大堂瞬间辉煌耀目。 “表哥!”清丽美人眼前一亮,便如乳燕投林一般,冲着靠窗一个年轻人飞奔而去。 众食客看清那年轻人的模样,满腹妒火瞬间酸溜溜地化作艳羡,这样英俊风流的男子,确实配得上这样楚楚动人的美人。 林诗音奔至表哥面前,又惊醒这是大庭广众之下,只得生生刹住脚步,却到底难掩情思,悄悄用一只柔荑握住了表哥的手。 被抓住手,东方不败的心底也酸溜溜的,若此时皮囊里的是李寻欢,他不知会有多开心呢? 欢喜良久,林诗音才想起自己的同伴,忙向俏丽一旁的姑娘招手道:“仙儿,来,这就是我的表哥!” 那妩媚动人的姑娘步步生莲,一步一步走至李寻欢面前,娇声怯语:“小女子林仙儿,见过李大侠!” 东方不败的牙都要酸倒了,勉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答应。 众食客看他这副冷漠样子,一个个张口结舌,恨不得以身相替。 阿飞大口扒饭,头都不抬一下。 林诗音觉察出了表哥的异样,拉着林仙儿坐下,才向东方不败道:“表哥可是不喜欢我提前回来?” “怎么会呢?”东方不败安抚地笑道,“只是担心你罢了,铁传甲呢?” “今日一早,他接了封信,就匆匆离开了。”林诗音一手拉住林仙儿,笑道,“幸亏有仙儿妹妹陪着我!” 20、上官帮主 林仙儿道:“我一生孤苦,这些日子与姐姐相伴,圆了儿时想有哥哥、姐姐的梦想,还要感激姐姐呢!” 她说“孤苦”时,一双美眸中已泛起泪花,说到“哥哥、姐姐”,不仅凝视林诗音的双眼,还用若有似无的余光瞟着东方不败。 林诗音已被这句真诚的话语打动,转握住林仙儿的玉手道:“你放心,以后我们就是你的兄姐,你再不会是孤苦一人。” 林仙儿泪眼汪汪,情真意切地叫声:“姐姐!” 她转向东方不败,檀口微张,一声“大哥”还未开口,东方不败已经伸手止住她,直接问道:“你与上官金虹什么关系?” 林仙儿怯怯道:“上官金虹?那是谁?” “就是授意你来缠住我表妹的人!”东方不败冷笑一声,“况且在江湖中行走,竟连上官金虹也没听过,未免装得太过了!” 林仙儿娇软的身躯轻颤,仿佛被东方不败打了一掌似的。 林诗音护住她,不赞成地道:“表哥,仙儿只是个未经世事的女孩子,江湖中的打打杀杀她也不爱听的。” 东方不败轻笑一声:“不爱听江湖中的打打杀杀,为何还要费尽心机靠近小李飞刀身边的人?” 林诗音苍白面颊瞬间晕出红霞,她霍然起身,冷声道:“这世间,并不是所有人都围着小李飞刀打转的!也许,她只是和我相投呢?” 她拉起林仙儿,大声道:“走,我们回房去!” 阿飞终于扒完了饭,点评道:“先生,你演得太不像了,都把大哥的表妹气走了!” 东方不败站起身:“吃完了?吃完了就让嘴巴休息会儿。” 他率先走出客栈,门口站着一个小孩子,年纪与阿飞相仿,外貌也有些相似。 东方不败一瞬间还以为阿飞瞬移了,但很快就发现了两人的不同,门口小孩子有一双灰色的眼睛,毫无生气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李寻欢?”他的嗓音也是毫无生气的。 东方不败点头,那孩子伸出细长的手指,塞给他一张烫金的纸笺,转身大踏步走掉了。 阿飞落后几步出来,只看到那孩子的背影,不由得问:“那是谁?” 东方不败打开信笺,随口回了一句:“你的仿冒品!” 信笺上只有一句话:城南望北坡,未时三刻。 东方不败抬头看了眼天空,夏日的晴空上,阳光不分尊卑地炙烤着每一个的眼眸。 他把手伸进腰间,摸过刀囊的机关,转身对阿飞道:“我要一个人走走,你回去吧!” 阿飞道:“路又不是你家的,我也走得!” 东方不败定定地看着他,阿飞毫不畏惧地回望。 片刻的眼神对战过后,东方不败拍着他的肩膀道:“走吧!” 坡上已经站了两个人,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坡顶,送信的小孩子影子一般地站在他身后。 东方不败远远站住,大声道:“上官金虹?” 那中年男人道:“是我!李探花何不近前说话?” 他说话的语气冷漠、平静,比那送信的小孩子说话,还要没有节奏,也没有感情。 东方不败的声音也冷了下来:“我不习惯仰视别人!你若想和我说话,就得走下来!” 上官金虹的眼眸中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良久,才慢慢走下山坡,站在齐平的位置道:“你与我想像的很不同。” “说明你的想象力有问题!”东方不败毫不客气地说。 阿飞低咳一声,低声提醒:“演技!” 上官金虹笑了,他的笑也是没有感情的,只会让人觉得诡异:“想象力确是很不可信,又有谁规定,李寻欢必须是温文尔雅、大仁大义?” 东方不败直接道:“咱们不是交朋友,没必要文质彬彬,一句话,打不打?” 上官金虹哈哈大笑,他的语气中总算带了一点儿活气:“快人快语!你要现在打吗?” 东方不败道:“你难道还想婆婆妈妈地挑个半仙,看个良辰吉日?” 上官金虹点头道:“不错,咱们又不是要拜堂成亲,确实没必要选日子!” 他伸开双手,阳光绕过他的后背,直直地射向东方不败的眼睛。 上官金虹道:“需要选地方吗?光线弱一些的地方,也许会更公平!” 东方不败笑道:“不需要!” 他的笑容中满是不可一世的自信,仿佛把天下第一人握在了手中。 上官金虹微微眯起双眼,难道李寻欢得到怜花宝鉴的传闻是真的?他已经很自信可以打败我? 但他已应战,以他的身份地位,自然无法提出罢战,心底升起的任何一丝怯战,都绝不是好时机。 幸好,聊城除了望北坡,还有个东昌湖,两者相距不远,望北坡的人,甚至听得见东昌湖传过来的那声惨呼。 上官金虹道:“看来,今日动手的人已经够多了!” 他收起双手,侧耳听了听,道:“我很乐意奉陪,可惜你却很可能因此失去一位好朋友!” 东方不败上前一步,道:“你怯战了,想换时间?” 这么直接的话,让上官金虹有些尴尬,他的面上却一点儿不显,回头对身后的小孩子道:“荆无命!说说你刚在东昌湖的见闻。” 荆无命用他那毫无起伏的声调道:“铁传甲被八个人围攻,战斗已经持续了一上午。一个时辰前,铁传甲身上就已有了十八道伤痕。” 上官金虹摊开双手,道:“我是个看重公平的人,并不想占你的便宜。” 东方不败叹了口气,道:“每次决战前,你都会提前安排好临阵逃脱的借口吗?” 不待上官金虹回答,他抬头望了望天色,道:“后日此时,此地,不见不散!” 说罢,转身就走,似乎毫不担心身后两人会偷袭。 阿飞跟着他,两人皆是一次也没有回头。 上官金虹问荆无命:“他是真的自信?还是故弄玄虚?” 荆无命道:“一试便知!” 上官金虹点头,低声道:“多派几路人马,务必在明日子时之前探出虚实。” 李寻欢在黑木崖,难得地度过了坐卧不安的一天。 他一直忧心那边的形势,东方若是遭遇上官金虹,他能全身而退吗?诗音会受到波及吗?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挥毫一日,为东方和诗音各画了一副画像。 东方着男装,独自立于黑木崖上;诗音坐于窗前,痴痴望着远方。 21、中原八义 东方不败疾步走向东昌湖。 阿飞一路小跑跟在后面,忍不住问:“那个铁传甲是谁?” 东方不败道:“李寻欢的朋友,我们若是让他丢了命,以后就不必再见李寻欢了!” 围攻铁传甲的有八个人,一个独眼妇人,一黑脸樵夫,一个麻脸大汉,两个小贩,一个郎中,一个瞎子。 铁传甲身上鲜血淋漓,似有数不尽的伤口,却仍是一味躲避退让。 湖面上有一条小舟,上面还坐着一人,却是老熟人龙啸云,正怡然自得地欣赏铁传甲的惨状。 东方不败咬牙道:“阿飞,去把船上那个背后使坏的家伙丢到水里去!” 阿飞答应一声,拎着小剑冲了过去。 东方不败跃身上前,先架住了独眼妇人的杀猪刀,又滑身连环飞踢,踢掉了樵夫的砍刀、瞎子的算盘、小贩的担子、郎中的药箱。 他扶住铁传甲,连点他周身止血穴位,喝道:“住手!” 独眼妇人嘶声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要回护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湖面上噗通一声,龙啸云在水中高呼:“救命!” 没有人看他一眼,铁传甲喘息着道:“少爷,这是我的私事!” 听到铁传甲的称呼,其余八人相视一眼。 独眼妇人怒道:“原来你就是李寻欢!听闻你在江湖中颇有侠名,如何和这两面三刀的畜牲混在一起?” 东方不败悠悠道:“他是否两面三刀且不说,你们忘恩负义却是新鲜出炉的。” 麻脸大汉怒道:“你说什么?” 东方不败道:“那樵夫方才招式用老,砍刀险些招呼在郎中头上,是也不是?” 郎中叹道:“不错!” 东方不败拉起铁传甲的胳膊,上面数道砍痕鲜红刺目:“他以血肉之躯替你挡了砍刀,到底是谁忘恩负义?” 铁传甲垂头,面上痛苦之色更甚:“少爷,别说了!” 郎中忽然抄起樵夫的砍刀,就要向自己头上砍去。 手却半途软软垂了下来,一枚飞针正扎在他的手背上。 东方不败冷声道:“你砍自己一刀,难道就能还了方才的恩情吗?” 他指着铁传甲胳膊上的伤痕道:“他这道伤,会因你脑袋被劈掉而弥合吗?” 郎中怔了怔,才道:“那是他的事!” 东方不败哈哈大笑:“好一番强词夺理!能做出这种事的多半思维奇特。来来来,你们到底为什么围杀他?说出来,让我也听听他到底如何忘恩负义?” 麻脸大汉怒道:“他在你家窝藏这么多年,你难道不知道?” 独眼妇人道:“这铁传甲,也许根本就不敢说出自己如何卑鄙无耻的?” 她指着铁传甲,大声道:“你护着的这条畜牲,曾是我丈夫的座上宾,转身却勾结我丈夫的死对头,杀人烧庄!” 她摘下头上纱巾,指着自己脸上一道骇人的刀疤道:“瞧见我这刀疤没?我的脑袋当时差点儿被劈做两半!李寻欢,你的脑袋可够硬吗?” 东方不败叹道:“我的脑袋不一定够硬,但却足够好使!” 他环视众人一圈,只有那郎中经不住盯视,垂下头去,其他人皆是怒目圆睁,毫不退缩。 东方不败心底有了些猜想,转身看着铁传甲道:“你到底在隐瞒什么?还不说出来?难道要因为一个死人,而让这八个活人终身活在悲愤之中吗?” 铁传甲颤声道:“我不能说!少爷,你别管了,让他们杀了我吧!我本是为了要回去保护表小姐才拼命抵抗的。如今,你既然到了,我也可安心地去了。” 说罢,他跪在地上,闭上眼睛,一副舍身就义的模样。 东方不败又看那郎中,见他仍垂着头,不由得气极反笑:“你们如何确定是他?他出现在凶杀现场?亲手砍下了你丈夫的脑袋?” 一个小贩道:“我们当时都不在大哥身边,只有这姓铁的在,我大哥的死对头半夜闯了进来纵火行凶,不是他是谁?” “哦,”东方不败道,“原来你们都不在身边,没有亲眼看到......” 麻脸大汉道:“这姓铁的自己都认了,你又何必替他狡辩?” 东方不败笑道:“他认什么了?他只是说不能说,也许他当时看到凶手是你们其中哪一位,却不好意思说出来也不一定?” 铁传甲颤声道:“少爷,你别再说了,是我对不起翁大哥,让他们杀了我吧!” 听他语气有异,东方不败愈发坚定了心中所想,继续道:“你对不起他什么?偷喝了他的酒?还是夺了他的女人?” “李寻欢!”八个人同声爆喝。 独眼妇人嘶声道:“你若再出言侮辱我的亡夫,就算是名扬天下的小李飞刀,老娘也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铁传甲大声道:“少爷,不论你如何激我,我都不会说的!” 东方不败彻底失去了耐心,一个跃身,抓住了独眼妇人的脖颈:“好!既然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众人齐声呼喝,却投鼠忌器,一时不敢上前。 铁传甲也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家少爷,他忽然一个激灵,想起此前李寻欢的种种反常来。 东方不败一针扎在妇人死穴上,妇人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歪头断了气。 其余七人目呲欲裂,拿起武器就要上前围攻,东方不败七针连出,不一会儿就撂倒了七个人。 铁传甲嘶吼一声,就连坐在船上的阿飞也忍不住站了起来。 水中的龙啸云早就被水呛晕过去,漂浮在一块阿飞扔下去的木板上。 东方不败拍拍手,道:“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铁传甲嘶声道:“你不是少爷,你到底是谁?” 东方不败啧了一声,道:“你再不说话,我就把这七人剥光了,吊到城楼上去。” 铁传甲挥掌就向自己脑门击去,东方不败发针制住他,踢了郎中一脚道:“都这份上了,你还不说实话吗?” 那郎中俯身咳了几声,转过一口气来,叹道:“铁传甲确实是条汉子!可翁老大的事,我又如何说得出口呢?” 其余七人正慢慢爬起来,闻言姿态各异地僵住,看向他,奇道:“老四,你知道什么?” 他们都没有死,不过是被东方不败以针刺得假死了一瞬而已,但这一瞬,已足够他们的头脑冷静下来。 醒来后的片刻,也足够他们看到,铁传甲为了维护他们的遗体而自裁。 他们冷静下来,也愿意听一听其中原委。 郎中道:“我不能说,你们只要知道,铁传甲并没有背叛翁老大,反而一直在为了维护翁老大而逃,就是了。” 七个人还要再问。 东方不败挥手道:“你们自己解决吧,回去过点儿自己的小日子,这也许才是你们的大哥想看到的,不要再稀里糊涂地活在仇恨里了。” 八个人站起身,垂头去了。 铁传甲哭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怎么做?”东方不败怒道,“阻止你为了一个死人的名声,毁掉九个人的一生吗?” 他大声道:“我不知你在隐瞒什么,但既然你隐瞒的真相,不足以使你看不起他,为何你不相信他的兄弟们也能够理解他呢?” 22、无言的默契 东方不败不擅长写字,更不愿意在李寻欢面前露拙,所以有了阿飞后,许多事都交由他转述。 李寻欢醒来,却并未如平常一般看见阿飞。 他走出房间,惊喜地看见林诗音坐在楼下大堂里吃饭。 李寻欢快步下楼,喜道:“诗音!” “表哥!”林诗音淡淡地回了一句,就转头继续与对座的姑娘说话。 幸亏铁传甲进来了,惊喜地迎上来道:“少爷!” 天气热,他穿得少,肩背、胳膊上露着裹伤的药布,额头上两道血痕,配上他的满面虬髯,乍一看有些狰狞,一双深邃的眼睛中,却依然是熟悉的忠诚与喜悦。 李寻欢只觉得心中暖暖的,握住铁传甲的手,忧心道:“你的伤.......” 他还没有见到阿飞,也没有得到东方的留信,不确定自己是否应对铁传甲的伤知情。 铁传甲轻轻摇头,低声道:“不碍事!” 他伸手踢腿,示意自己确实没事,又快手快脚地将隔壁桌子擦拭干净,请李寻欢坐下。 李寻欢以指蘸水,在桌子上写下:钱塘江上潮信来! 铁传甲笑道:“少爷,不需要这个暗号,我看神情就分得清哪个是你。” 确实,真正心有灵犀的人,往往通过一个眼神都能认出对方。 李寻欢看着林诗音故作冷漠的侧脸,轻轻叹了口气。 林诗音对面的姑娘笑道:“李大侠想是有话要和姐姐说,已经向这边看了七、八次了呢!” 林诗音冷声道:“不需要理会,这世间并不是谁都要围着他转的!” 看来是东方昨日得罪了她,李寻欢喝了口茶,却不知阿飞到哪里去了?须得问清来龙去脉才好。 他看向铁传甲,却只得到一个无奈而茫然的眼神。 幸好,阿飞拎着小剑从门外走了进来,仿佛没看见李寻欢似的,转身就进了后院。 李寻欢放下茶杯,示意铁传甲继续守着林诗音,自己转身跟了上去。 到了人烟僻静的后巷,他才喊住阿飞,笑道:“难道你大哥我今日是个隐形人?还是先生把你也得罪了?” 阿飞摇头道:“先生让我撒谎骗你,我不说谎,所以不能见你!” 李寻欢失笑道:“为何要骗我?” 阿飞闭上嘴巴,一副绝不开口的模样。 李寻欢道:“你不需要撒谎,只需要点头或摇头,行吗?” 阿飞迟疑道:“这不算犯规?” 李寻欢郑重摇头,阿飞点头。 李寻欢道:“他是不是向诗音说了难听的话?” 阿飞摇头。 “那就是向别人说了难听的话。” 阿飞点头。 “诗音旁边的那位姑娘?” 阿飞点头。 “她是被派来绊住诗音的,东方戳穿了她?” 阿飞点头。 李寻欢叹了口气,缓缓道:“诗音不相信我,倒是相信一个新认识的来路不明的女子!” 阿飞拿不准要不要摇头,便只是看着李寻欢。 李寻欢道:“东方担心得罪了表妹,我会不高兴,便不让你告诉我?” 阿飞点头。 李寻欢笑道:“这个傻瓜,难道你不说,我就猜不到吗?” 阿飞忍不住道:“大哥,你别生先生的气,他只是说话直接了些。” 李寻欢摸着他的小脑袋,笑道:“就为这一点儿事,你就要避着我,全不管昨日的正事了吗?” 阿飞眨着眼睛道:“在先生那里,只有你的事儿,才算得上大事儿呢!” “傻东方,”李寻欢心底酥软软的,又轻轻弹了阿飞的小脑门,“傻阿飞,你们昨日见到上官金虹了吗?” “见到了,先生当场就要打他,”阿飞毫不客气地道,“那个上官金虹却是个胆小鬼,找人围攻铁叔,故意引开先生!” 他嗓音脆亮,用语简洁,很快就把昨日望北坡、东昌湖发生的事儿讲了一遍。 听到铁传甲与中原八义之事,李寻欢也不由得心潮澎湃。 听到东方如何逼迫众人探寻真相,他轻舒了口气,赞道:“东方对此事全然不知,却能瞬间想通其中关窍,为铁传甲洗白冤屈,当真机智过人!” 李寻欢在一条破木凳上坐下,慢慢理清了思路,向阿飞道:“上官金虹昨日安排中原八义,最初不过是为了在对战中扰我心神,取得绝对优势!” 他顿了一下,接着道:“后来,慑于东方的气势,临时拿来当作改日再战的借口。” “后日......”李寻欢仰头叹道,“东方,你也想到了,对吗?本来今日才是最好的安排,可你不愿意让我对上他,才选了后日。” 见阿飞一头雾水地看着自己,李寻欢笑道:“上官金虹推后战期,必是为了找人测试我的实力。若改在今日,他便只有一夜的时间。改在明日……也罢,东方,就看我们是否心有灵犀吧?” 他蹲下身子,看着阿飞的双眼,道:“大哥今日要交给一个任务!” 阿飞的双眼立刻坚定起来,手中紧紧握住小剑。 李寻欢慢慢道:“你去找铁叔,与他一起保护好诗音姐姐。” 他站起身,一字一句道:“明日,我们会回来。” 李寻欢径直跃过后院的墙,飞身远走。 危险随时会到,他要做的只能是把危险源带离。 离开如云客栈不久,李寻欢就在小巷中遇到了第一波攻击者,十二个蒙面人,皆是近身擒拿的好手。 第二波,城外树林中,二十个暗器高手。 第三波,官道上,二百多个叫花子,皆是听到李寻欢的消息,从附近丐帮分舵聚集而来。 日落时分,李寻欢在望北坡遇到了第四波攻击者。 只有一个人,却比前面的三波人马加起来都有压迫感。 来的是兵器谱排名第四,嵩阳铁剑郭嵩阳。 最不服气第三名的,往往就是紧随其后的第四名,郭嵩阳当然不服李寻欢。 但是,当他看到筋疲力尽的李寻欢,第一反应却是皱起眉:“你的样子,就好像刚被一百头野牛追着,跑过了十座山?” 李寻欢靠坐在一块大青石上,苦笑道:“遭遇二百多人轮番围攻,比起遇到一百头野牛,似乎也不遑多让!” 郭嵩阳道:“谁围攻你?” 李寻欢言简意赅回答:“上官金虹!” “为什么?” 李寻欢老老实实道:“也许是为了探清我的武功虚实,明日决战中掌握先机吧?” 郭嵩阳浓黑的眉毛皱的更紧:“你明日要和上官金虹决战?” 李寻欢道:“不错,明日,望北坡,未时三刻!” “那么,从此刻起,你就可以放心休息,”郭嵩阳提起他那柄乌黑色的剑,森然道,“谁若是再来找你的麻烦,就要问一问我的嵩阳铁剑!” 他的话,坚定且有重量,就仿佛他这个人,高大魁梧,让人无端地觉得安心。 李寻欢笑道:“多谢!” “不需要,我是为了我自己!”郭嵩阳断然道,“传信给我的人,必是要把我当作第四波耗材,敢利用我郭嵩阳,就得有付出代价的觉悟!” 他定定看着李寻欢:“而且,如果你明日在决战中胜出,就要接受我的挑战!” “公平的挑战!” 他补充了一句,然后大踏步向前走去:“你尽可以选择休息的地方,我绝不会让任何人打扰!” 李寻欢看着远方红彤彤的落日,心下暖融融的:上官金虹,百般算计,却独独算错了人心! 23、东方在意的事儿 东方不败精神饱满地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阿飞:“他有没有生气?” 阿飞疑惑道:“谁?” 东方不败微微侧开目光,声音低了些:“就是,你大哥嘛!” “我大哥为何要生气?”阿飞真心奇怪,忽又想起前日东方先生在意的事儿,便道,“你是说得罪诗音姐姐的事儿啊!没有,他只是叫咱们两个傻瓜罢了!” 东方不败眼眸一亮:“他,叫我傻瓜?” 他抓住阿飞道:“原话是什么?” 阿飞不情愿地道:“就傻字加上你我的名字啊!哦,你是只有姓,我是只有名。” “傻东方,”东方不败喃喃低语,又道:“他是什么语气?好阿飞,你学给我听听!” 见阿飞一副要翻白眼的模样,东方不败忙许诺道:“改日我送你一柄真正的好剑,怎么样?” 阿飞提起自己的小剑:“我已经有自己的剑了!” “那就看在我曾经送你剑的份上!” 阿飞只得轻声道:“傻东方!” 他学得并不十分像,多了三分稚气,少了四分柔情。 东方不败已经十分满足了,他想起留在竹舍里的画,自己和林诗音。 才认识一个月,他在李寻欢心中,已可和相伴多年的表妹相提并论。 况且,他仔细看了一天,窃以为,李寻欢在画自己时,笔触更加细腻生动。 阿飞看他一副自我陶醉的模样,实在有些受不了了,反正李寻欢昨日回来时已很晚了,并没有发生什么需要转述的事情,他提起小剑就要下楼。 东方不败忙拉住他道:“那,你大哥和他表妹昨日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阿飞的小脑袋瓜,实在搞不懂先生今日是闹哪样,“他们就那样呗,你惹怒了诗音姐姐,昨日她一直没有理大哥呢!大哥很晚才回来,也没和诗音姐姐说上话。” 东方不败这才放他去了,待阿飞一走,他躺回床上,翻来覆去地思量。 如今他俩不可分割,李寻欢自然选不了别人,可是,若两人分开呢? 他们本就是因不可知的理由绑定在一起的,倘若又突然因为不可知的理由分开呢? 他不得不承认,李寻欢很可能会选林诗音,因为她更弱,更需要呵护,且有多年的亲密与承诺。 东方不败在怀里摸到一张信笺,依然是熟悉的字迹。 李寻欢记录了昨日被追杀的经过,详细写了自己所用招式,又提到了郭嵩阳,没有别的了。 他不提林诗音,想来是信任我的应对喽。 东方不败满意地收起信纸,起身收拾洗漱。 对镜梳头时,他忍不住又想:即便如今他不得不选择我,他的心里总还是会挂念表妹的,林诗音实在是一个弱不禁风、我见犹怜的美人。 他梳好发髻,房门忽被推开。 铁传甲走进来,急道:“表小姐不见了!” 他身后跟着两个哭哭啼啼的小丫头。 其中一个年龄略大些的,断断续续道:“少爷,我们早上进去服侍两位姑娘梳洗,却见床被一团凌乱,地上还有一个碎花瓶,小姐却不见了。” 东方不败忙赶过去察看,客栈后面还有几处清净的小院,林诗音与林仙儿就住在其中一处。 听丫头们的说法,林诗音和林仙儿每日有说不完的话,一直是住在一间房里。 房间里隐隐有一股幽香,除了碎花瓶、凌乱被褥外,其他物件皆是整整齐齐,就连桌子上的茶具都没有少一只。 铁传甲奇道:“这只花瓶碎的太突兀了!” 东方不败冷笑道:“他们本可以无声无息掳走她,却偏偏要打碎花瓶,用暴力与破坏来扰我心绪,让我不得不去找人!” 铁传甲急道:“那么,你到底要不要去救人?” 他今日的言行中,没有一丝往日的崇敬与信赖。 东方不败挑眉笑道:“你知道我不是他,还来向我求救?” 铁传甲正色道:“少爷昨日告诉我,要像信任他一样信任你!” 东方不败心底热流涌动,笑意也真诚了三分:“我当然会去救她!” 他转身就要出门,门口一人却挡住了他的去路。 黑袍黑鞋,背后斜背着柄乌鞘长剑,嵩阳剑客郭嵩阳。 “你不能去!”郭嵩阳道,“如此明显的疲敌之策,你当真看不出来吗?” 东方不败叹道:“看出来又怎么样?难道我能放着表妹不管吗?” 郭嵩阳的面上现出一丝鄙夷之色:“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只会影响你出刀的速度!” 东方不败苦笑:“没了这个女人,我这一生,还如何再见他?” 他掠过郭嵩阳,细细察看窗、门处的痕迹,然后举步就要向南追赶。 郭嵩阳拦住他道:“不在南边,那个脚印是假的,他们昨日掳了人向北去了!” 铁传甲怒道:“你既然看到,为何不拦阻?” 郭嵩阳悠悠道:“我为什么要拦?我只负责阻挡袭击李寻欢的人,负责照顾他身边人的,应该是你才对!” 铁传甲颓然跪倒:“都是我的错,昨夜竟全未察觉!” 东方不败拉起他道:“现在不是追责的时候,先把表妹找回来要紧!” 他们一路向北,直追到一个叫做三十里铺的小镇,一座两进小院外,那个叫荆无命的小孩子坐门口。 看见他们,荆无命起身道:“你们来早了!如果想看到活的林诗音,半个时辰后,李寻欢一个人进去。” 东方不败直接撇开他,大跨步走了进去。 荆无命大声道:“你不怕林诗音丢掉性命?” 东方不败冷冷道:“以一个死的林诗音,换一个充满斗志的李寻欢,我想那必不会是上官金虹的本意!” 他径直走了进去,郭嵩阳、铁传甲也一并跟了进去。 院内竟然有许多人。 “铁面无私”赵正义,“铁胆定乾坤”田七爷,“摩云十四手”公孙摩云,还有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并几个小乞丐、小喽啰。 看见东方不败进来,院中诸人一起拱手,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道:“恭喜恭喜!” 那面白无须的中年人笑道:“恭喜恭喜!李探花想来也是来喝令表妹的喜酒的,可惜吉时刚过,新人已经拜堂,令表妹、表妹夫皆已入了洞房了!” 好歹毒的心思,铁传甲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 若是真正的李寻欢在此,该会受到多大的打击?也许许多日无法出刀了。 东方不败却只是冷冷道:“老铁,郭兄,麻烦你们把这些杂碎清理了!” 他纵身跃起,顺着红绸指示的方向,闯进了所谓的洞房。 林诗音人事不省地躺在床上,龙啸云坐在窗边,正要宽衣解带。 东方不败一把掐住龙啸云的脖子:“怎么又是你?” 龙啸云骇然道:“寻,寻欢,我是被逼的!” 见抓着他的人满面杀气,龙啸云早就软了膝盖,哭道:“我做错了什么?我不过是救了你的命,爱上了你的表妹!寻欢,我和诗音已经拜堂成亲了,你不能......” “卡吧”一声,他的脖子被扭断了。 东方不败抱着林诗音出来时,院内活着的人,已只剩下郭嵩阳、铁传甲。 铁传甲虎目含泪:“表小姐,当真......” “当真怎么样?”东方不败厉声道,“她今日不过是起得迟了些,难道一个女孩子睡得多些,也有问题吗?” 24、东方与诗音 东方不败将林诗音送回客房,安排阿飞守在床前,铁传甲守在门外。 此时已是午时,他叫来酒菜,邀请郭嵩阳同坐把酒论盏。 郭嵩阳自斟一杯,一饮而尽,放下杯子道:“一杯,足以抵去你我恩情。再饮却是不必了,你我决出胜负之前,咱们之间无需添加不必要的纠葛!” 他站起身,郑重道:“今日之战,毋须担心身后!” 说罢,转身出门。 东方不败慢慢喝了一杯酒,想起中原八义、铁传甲、阿飞母子、天机老人,以及今日的郭嵩阳。 这个世界的人,当真有趣啊! 他吃了酒饭,看看时辰尚早,就转道林诗音的小院子去。 那个林仙儿竟然又回来了,正亲密地与林诗音一坐在院中廊下谈话。 东方不败径直走向林仙儿,道:“你怎么还有脸呆在这儿?你主子没告诉你可以走了吗?” 林仙儿仿佛被抽了一鞭,怯生生、娇滴滴地道:“我,我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东方不败不耐烦地道:“别装了,滚!” 他最后一个字说得很冷很利,林仙儿哭哭啼啼地掩面奔了出去。 林诗音惊道:“她只是个小姑娘,你何必这么刻薄?” “你口中的小姑娘,昨夜把你骗出城,”东方不败顿了顿,终于没有忍心说出真相,只是道:“用来要挟我。她若是小姑娘,你岂不是一个小婴儿?” 林诗音霍然起身,口唇颤抖:“你,你胡说什么?我昨夜一直呆在客栈里,哪里出过城?” 触及表哥的漠然目光,她也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自聊城重逢以来,你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对我这般挑剔指责。” 她掩面起身,就要躲进屋里去。 东方不败叹道:“我今天很有可能会死,而你要留给我的最后一面,就是哭哭啼啼?” 林诗音的脸色愈发苍白了,流着泪道:“你是名动天下的小李飞刀,如何会死?” “名动天下也是血肉之躯,”东方不败道,“受了伤也会疼,流多了血也会死!” 东方不败放软了语气,低声道:“我今日要和上官金虹决战!” 林诗音慢慢止住了眼泪,睁大了眼睛,即便是不闻江湖事如她,上官金虹的名头也是听过的,且知道他排名在表哥之前。 东方不败继续道:“我若是今日死了,你以后要怎么办?这样哭哭啼啼可是活不下去的。” 林诗音叹道:“你若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东方不败大声道:“我死了,你为什么活不下去?难道做一个女人,就必须依附别人而活?” 林诗音睁大了眼睛,惊道:“你并不是别人......” “除了你自己的人,都可算作别人!”东方不败走到林诗音面前,看着她道,“这一个月,我不在你身边,你不是也活得很好?” 他伸手指着院中那株红艳艳的海棠花,道:“就算是我死了,花还是很香,太阳还是很暖,你为什么活不下去?” 他又近前一步,声音低了些:“而且,我知道你有保护自己的资本......” 林诗音早就整个人怔住,听到这话,下意识地问:“什么?” “怜花宝鉴!”东方不败低声道,“是你得到了怜花宝鉴,对不对?” 林诗音颤声道:“是,王先生当年来时,你不在家,他就把书交给了我!” 她忽然激动起来:“有了那本书,你就可以打败上官金虹了,对吗?书在李园,我回去就拿出来交给你。你可以设法推一下战约吗?” 她捂着脸哭起来:“我当时不交给你,只是想让你远离江湖!” 东方不败按住她的双肩,低声道:“我不需要它,需要它的是你!回到李园去,练好自保的本领,过好自己的日子,不要再把人生寄托在别人身上!” 林诗音哭着摇头:“不,我不需要它,我需要的是你。为什么要打打杀杀,我们一起在李园过日子不好吗?” “可能吗?”东方不败冷声道,“我声名在外,又多年行走江湖,是能说声告辞就可置身事外的吗?” “况且,我为什么要为了你的喜好,就回家做个庸人?” 林诗音又怔住,半晌,才恍然道:“你又想推开我,对不对?就像一个月前你想把我推给龙啸云一样......” 东方不败毫不留情地道:“我当然要推开你!你知道这次决战为什么会发生?因为上官金虹派林仙儿掌控了你,我不得不为你疲于奔命,千里迢迢赶来送死!” 他声音又低了下来:“你手握至高武功秘籍,却手无缚鸡之力,唯一会做的事,就是让自己身陷危险之中!然后哭哭啼啼,埋怨表哥为何不围着你转?我看那个什么龙啸云才是真正适合你呢!” 林诗音几乎崩溃了,哀叫一声,掩面回了屋内,“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东方不败在门外站立良久,才走出去,对守在院门口铁传甲、阿飞道:“好好守着她,不管我今日战绩如何,都要尽快将她送回李园去!” 两人看他说得郑重,一起重重点头。 东方不败拍拍铁传甲的肩膀,又摸了摸阿飞的小脑袋,转身就走。 铁传甲忽然在后面道:“你若是死了,少爷会怎么样?” 东方不败并不回头,只留下一句:“不知道,也许会一直活在我的世界里吧!” 25、决战 上官金虹依然早到,站在了背对阳光的位置。 东方不败慢慢走过去,迎光站着,笑道:“看来你很怕输啊!” 上官金虹似笑非笑地道:“当然,对我来说,输就是死!” “你今日不会再整什么幺蛾子吧?”东方不败微微蹙眉,“可一而不可再,过了今日,就没有以后了!” 上官金虹大大方方地道:“不用,昨日的几轮测试,虽没有达到预期目的,你的飞刀我也算见识过了。” 对自己的种种背后动作,竟然就这么不要脸地承认了。 东方不败拱手道:“阁下脸皮之厚,可谓在下平生所见第一名,佩服!” 上官金虹哈哈笑道:“阴谋,也是实力的一种嘛!” “可惜,”东方不败缓缓拿出一柄飞刀,“我的实力,你还没测过呢!” 霎时,他飞刀出手,在接近上官金虹面部时,又倏然换了方位,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攻击他腰腹之处。 上官金虹未料到他出手如此之奇,虽经验老道,闪身躲避,震惊之下,仍被划伤腹部。 飞刀已回到东方不败手中。 上官金虹大惊:“你对飞刀做了什么手脚?” 东方不败笑道:“无他,不过是与刀相处久了,默契而已!” 他面上笑意盈盈,心中暗暗自得:你测度的是小李飞刀,我东方不败的葵花宝典飞刀,你却还没见识过呢! 葵花宝典练到极处,飞花、枯叶皆可作为武器,在他的世界里,为了克制任我行的吸星大法,他有意以针做武器,在这里,却没什么顾忌。 上官金虹双方缓缓张开,他已至“手中无环,心中有环”的境界,近十年,从没有人见他双环出手。 就算是李寻欢还有隐藏实力,他也自认还在掌握之中,况且刚刚阳光闪处,他隐约看出飞刀尾部有细细的反光,不过是一些障眼法、小把戏而已。 东方不败神色也凝重起来,出其不意之下,他占了一次上风。 可他毕竟用的李寻欢的躯体,虽经过一个多月磨合,所能使用的不过仍是葵花宝典的粗浅功夫。 这两日的通信,他与李寻欢研究了葵花宝典与飞刀的数种结合方式,毕竟还未在如此高手面前实践。 两人迎面对立,四周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今日有阳光,也有数朵白云,当太阳被白云遮蔽的一刹那,东方不败再次出手了。 葵花宝典、小李飞刀共战子母龙凤环,谁胜?谁败? 太阳再次探出云层时,凝固的空气慢慢散去了。 东方不败咳出一口血,上官金虹仍屹立不动。 良久,上官金虹惨叫一声,轰然倒塌,他手中扯住飞刀连着的丝线,眼中却扎着两枚飞针。 他以为自己看穿了飞刀的引线,却未料到那不过是东方不败有意显露的破绽,只是为了隐藏真正的杀招。 电光火石之间,东方不败祭出了自己惯用的飞针。 他虽有心保全小李飞刀的名头,但在性命受到威胁的关键时刻,还要虚名做什么? 李寻欢,应该会理解的吧? 那个叫做荆无命的小孩子,从望北坡背面出现,走至上官金虹面前,低头看着他仍在抽搐的身躯,道:“他没有败于小李飞刀!” 现在的小孩子,都是这般敏锐吗? 东方不败擦去唇角血迹,点头道:“不错!” 为了诱导上官金虹作出错误判断,他也付出了代价。 上官金虹最终败于他自以为掌控全局的傲慢,他以为自己昨日已经测度出小李飞刀的八分实力,今日也已看出飞刀上的诡计。 却不知,他面对的从来就不是小李飞刀! 荆无命拖着上官金虹离开了,留下了一句话:“他虽败,却未死!我们会报仇的!” 有一瞬间,东方不败想跟上去补刀,胸口的闷痛却阻止了他。 他转过身,身后不知何时多了几位观众。 黑衣黑剑的郭嵩阳,头发花白的天机老人与他大辫子的孙女,身姿清冷的林诗音,阿飞,铁传甲。 阿飞抢上来,用小小的身躯扶住他,道:“先生!” 天机老人微微点头:“比起上次在杨树林一战,很有进步。” 郭嵩阳道:“看来,我又多了一个需要挑战的对手!” 大辫子姑娘恍然道:“原来是你!” 他们三个人一人留下一句话,走了。 林诗音冷冷道:“你是谁?” 东方不败苦笑一声:“你终于认出来了!看来,你也没有那么了解李寻欢嘛!不过,这副身体确实很有迷惑性。” 林诗音仔细看了看他的面容,渐渐惊惶起来,不是易容术,身体形貌确实是表哥。 她后退一步,骇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东方不败摊开双手道:“一个身体里的两个灵魂,我与他已经不可分割。所以,他今生都是没办法娶你了,除非你愿意有两个夫君?” 林诗音惊叫道:“怪物!怪物!” 她哭着跑掉了。 铁传甲道:“少爷明日会回来,对不对?” 东方不败笑道:“也许!” 铁传甲瞪着他,东方不败只得道:“应该吧,你若愿意,可以等一天看看。” 铁传甲这才点点头,跟着林诗音走掉了。 阿飞握住东方不败的手,道:“先生,咱们去哪儿?” “找个地儿养伤,”东方不败慢慢挪动步子,“接下来几天,先生和大哥可都要靠你了!” 阿飞小身板挺得笔直,重重点头:“嗯!” 东方不败摸摸他的小脑袋,有种“我家少年初长成”的喜悦。 26、虚拟故事部 东方不败醒来时,既不在竹舍,也不在如云客栈。 他躺在一张柔软的,洁白的,毫无装饰的软床上,四周皆是绿茵茵的草地,正前方有一条鹅卵石铺就的青纹石路。 东方不败站起身,发现自己是光着脚的,青草尖尖的,挠刺着脚心。 他跳到鹅卵石上,触感却是软绵绵的,并非真正的鹅卵石,而是一种光滑的、青纹松花蛋一般的物体。 路的尽头,出现一座仿若透明的建筑物,流光溢彩地映照着太阳的光辉。 东方不败伸手去触,墙面忽然打开了。 一个毫无感情的女声道:“欢迎光临,虚拟故事部!” 东方不败吓了一跳,他谨慎地四下打量。 亮堂堂的一座大厅,仿佛镶嵌着无数颗夜明珠,中间螺旋向上的台阶仿佛直通天际,四周环绕着各种颜色的小门。 “叮咚”一声,最左边的一扇小门忽然打开了。 那个毫无感情的女声再次响起:“东方不败,请至七楼灵魂穿越科!” 东方不败只觉得毛骨悚然,这座建筑竟然知道他的名字,那扇小门不会是它的嘴巴吧? 他忙后跃退出,忽觉身后有人,侧身出掌。 “咚”的一声,身后人的胸膛发出一声闷响,东方不败只觉手掌震的生疼。 那人笑道:“东方先生,请不要伤害智能机器人哦!” 竟是一个妙龄少女,穿着粉嫩蓬松的长裙,露出白生生的两条胳膊。 她的笑容甜美而标准,十指纤纤,拉开胸口的衣物,轻轻一点,胸膛向两边打开,里面现出许多金属部件。 少女带着笑容在里面点了几下,又将胸膛合住,向东方不败笑道:“东方先生,请上七楼!” 场面诡异至极! 东方不败再次出掌,少女的手更快,手指迅疾无比滴点在东方不败手掌心。 东方不败全身一麻,差点儿跌倒。 少女依然笑吟吟的:“下次会加大电量哦,请不要尝试攻击智能机器人!” “请上七楼,”少女继续道,“有人在等你。” 东方不败在她的监视下,走近那扇开着的小门,就像进入一个巨怪的嘴巴里。 他抬起头,深吸一口气,这才发现上面有四个大字,虽然有些缺胳膊少腿,隐约可以看出是:古代武侠。 他瞥了眼旁边的门,似乎是:古典名著。 隔一道门,是:欧美超英。 奇怪的名词,东方不败深吸一口气,走近小门里。 小门里面就像一个箱子,门合上,现出一列奇怪的符号,每一个后面都跟着几个小字,也是残缺不全的。 东方不败大概可以看出:“2综合处”、“3生子科”“4穿越科”、“5重生科”、“6平行世界科”...... 少女点了“7灵魂转换科”,箱子忽然晃动起来。 东方不败大骇,箱子四壁光滑明亮,毫无可攀着扶持之处。 “叮咚”一声,毫无感情的女声道:“七楼到了,欢迎光临灵魂转换科”。 少女笑着伸手,道:“东方先生,请!” 东方不败走了出去,外面是一排蓝色缎面长椅,顶头坐着一个白衣人。 看见有人出来,那白衣人站起身,回头。 然后,他绽出一个俊朗的笑容:“东方!” 东方不败一颗心轰然炸响,一路的忐忑惊惶瞬间抛之脑后,这人竟是李寻欢! 他惊喜万分,飞奔几步,又半途顿住。 他还从没有这样,与李寻欢面对面地在一起。 李寻欢笑道:“近人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对吗?” 熟悉的面容,温暖的微笑,极大地抚慰了东方不败内心的不安与生疏。 他走近几步,嘴巴发干,半晌,才勉强道:“你如何会在这里?” 李寻欢摊手道:“一觉醒来,就在此地了,恍若梦中。” 东方不败手脚发僵,脑子里嗡嗡地飞过各种念头:我头发乱吗?脸上有没有脏东西?身上的白衣服也太普通了...... 李寻欢见他半晌不语,脸颊红红地垂下头去,大约想到他心中所想,既好笑又感动。 他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东方不败白衣下的赤脚,忙拉着他坐下,低声道:“怎么赤着脚呢?” 东方不败坐下,衣摆不够长,脚踝都露在了外面,苍白,瘦削,男人的脚。 他忙把脚缩起来,一时全然忘了,这双脚李寻欢已见过无数次。 幸而李寻欢是个体贴的人,察觉他的窘迫,便不再追问,只脱下自己的缎面银靴,放在他脚下:“你先踩着,我穿袜子就可以。” 东方不败没有拒绝,他急于把脚藏起来,况且,他喜欢李寻欢对他的体贴。 靴子里还带着余温,东方不败既觉得暖心,又有些害羞,就像被他包裹住双脚一般。 正胡思乱想间,一个人转了出来。 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面容普通,最多算得上清秀,格子短衫,面料奇怪的蓝色紧身裤子,短发蓬头,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的金属架子,里面镶着两块玻璃片。 男子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不好意思地笑道:“李大侠,再稍等一会会儿,系统还在修复中。” 李寻欢颔首笑道:“不妨事。” 看见东方不败,男子玻璃片后的眼睛明显一亮,伸出一只手道:“这位一定是东方教主,久仰久仰!” 李寻欢低声道:“他要和你握手,是这边的礼仪。” 东方不败却把手背在身后,语气生硬:“你是谁?” 那男子推了推鼻梁上的金属架子,有些腼腆地道:“教主可以叫我灵小通,是灵魂转换科的办事员。不好意思,咱们这里刚开张,系统还在调试中。” 东方不败皱眉道:“你也是机器人?” 灵小通拍了拍自己的胳膊,发出皮肉相触的啪啪声:“血肉之躯,如假包换!” 走廊另一侧传出叮铃铃的脆响。 “两位稍等,”灵小通拱手哈腰,“稍等哈。” 他抹着汗,大步跑过去,推开一扇木门,闪身进去不见了。 李寻欢笑道:“他没什么恶意,无需如此戒备!” 东方不败心如擂鼓,有些疑心他刚刚表现的太强势了些,李寻欢可能会喜欢温婉一点儿的人呢。 李寻欢起身,从一个奇怪的透明装置里拿出了两个杯子,轻轻一压,清澈的水流就汩汩流出,还冒着热气呢。 他把杯子递给东方不败:“来,喝口水。” 东方不败接过来,惊奇地发现杯子薄如纱翼、轻若无物,竟不知是什么做成的。 他喝了一口,温温的,带着点儿甘甜。 27、灵魂转换科 灵小通进去不久,走廊上又响起一道冷漠的女声:“李寻欢,请到2号房间。” 东方不败顾不得矜持,一把握住李寻欢的手。 李寻欢微微一笑,捏了下他的手心,起身走了过去。 东方不败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一道木门后面,温暖与安心也跟着消失了,诡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东方不败,请到8号房间!” 东方不败站起身,看见木门上一个个牌号,他在2号门口站了一会儿,隔音太好了,什么也没听到。 8号房间里,头发蓬乱的灵小通,坐在一张黑木桌子后面。 见到东方不败,他站起身,指着对面的黑色软椅,有些激动地笑道:“教主,请坐!” 东方不败坐下,冷声道:“你是日月神教教众?” “啊?”灵小通回味过来,忙道:“当然不是,这是咱们粉丝对您的爱称!” 他手忙脚乱地拿出一摞纸,看了一眼,问道:“东方先生对咱们的灵魂转换服务满意吗?” 东方不败从他手中抽出一张,密密麻麻地写满缺腿的字。 看得头疼,他转向灵小通道:“灵魂转换?原来我和李寻欢每日互换,就是你们捣的鬼?” 灵小通点头道:“可以这么说,这是咱们虚拟故事部推出的全新项目,您还满意为您选择的互换对象吗?” 东方不败慢慢道:“我对李寻欢很满意,对你们这样操纵我们,不是很满意。” 灵小通拿过一只笔,也不蘸墨,飞快地写了几个字。 他又问道:“您觉得,你和李寻欢的感情如今到了什么地步?” 东方不败怔住,半晌才道:“这个问题,你们也会问他吗?” 灵小通点头:“对,不过答案是当事人个人隐私,恕我不能向您提供。” 东方不败回道:“那么我的答案也是个人隐私,恕我不能向你提供!” 灵小通笑了:“好吧,下一个问题。您愿意持续现状?变换互换对象?还是改变与李寻欢的相处模式?” “不换!”东方不败听到第二个问题就断然拒绝,第三个问题却让他心中一动:“我想和他生活在一起,可以做到吗?” 灵小通摸着带着胡茬的下巴,思考良久,才道:“穿越,这个超出了我们科室的业务。” “不过,”他向前倾身笑道,“您若是能回答上一个问题,也许我可以想想办法。” 他们有办法让我和李寻欢生活在一起!东方不败心头狂跳起来。 他清咳一声,觉得喉头因为激动有些肿胀:“我喜欢他,而且,我想他也有些喜欢我。” 灵小通也激动起来:“您觉得是好朋友好兄弟的那种喜欢?还是男女之情?” 东方不败有些脸红:“我不知道,也许是后者吧?” 灵小通站起身,欢喜地满面通红,搓着手笑道:“初战告捷啊!很好,很好!东方先生,稍等,稍等哈!” 他抬起胳膊,在手腕上轻轻一点,凑在嘴边,低声道:“穿小越,请求紧急协助!” 不一会儿,手腕上发出了水滴在石头上的轻响,灵小通低头看了一眼,向东方不败道:“稍等,稍等哈!” 然后,他脚步轻快地走了出去。 东方不败坐了良久,才觉得砰砰乱跳的心脏平静了些。 他在桌面上一摞纸中抽了一张,勉强读了几句:《关于花满楼与顾惜朝灵魂互换的可行性报告》 两个不认识的人,他丢下这张,又抽了一张。 《论张无忌医术对苏梦枕病体的良好影响》 依然不认识,他正要再拿一张,灵小通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他喜眯眯地笑道:“穿越可以啊!东方先生想选哪个世界呢?有黑木崖的世界?还是有李园的世界?你过来?还是他过去?” 东方不败心念疾转:李园是李寻欢的家,阿飞还等着他们抚养,铁传甲、郭嵩阳、天机老人都很有趣,而且那个世界的人相对要单纯些...... 他大声道:“让李寻欢去黑木崖!” 李园什么都好,可是有林诗音,有林诗音的世界,李寻欢眼中岂会有东方不败? 灵小通点头道:“好的,我们会再征询李寻欢的意见。” 东方不败的心沉了下去,李寻欢绝不会选择离开林诗音! 他慢慢走出房门,忽省起一事,回头问灵小通:“你刚刚是不是去穿越科寻求帮助?” 灵小通放下手中的笔,喜道:“确实如此,教主果然聪慧过人!” 东方不败走了回来,微微压下些身子,低声道:“那,你们那个生子科是做什么的?” 灵小通笑道:“就让不具备生子功能的人物生孩子......” 他忽然福至心灵,一拍脑袋道:“您不会是想......” 东方不败早已耳红心热,不敢抬头看他。 灵小通叹道:“可惜,可惜那部门里咱没有熟人啊!而且,这个项目论证时没这一条啊!” 东方不败冷了脸,转身要走。 忽听身后灵小通唤道:“教主,请留步!” 东方不败转身,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灵小通道:“瞧我这记性,注意事项没说呢!毕竟你们是咱们这儿的第一对,还不是很有经验。” 他正色道:“参与人回到自己世界后,虚拟故事部发生的一切都将忘却消失。” 灵小通右眼一眨,轻声道:“所以,在这儿,教主大人尽可以做一些想做的事情!” 东方不败走出八号房间,李寻欢已经坐在那一排蓝色椅子上了,看见他,微笑着站起身。 想到灵小通的注意事项,东方不败一鼓作气走了过去,握住李寻欢的手。 李寻欢有些惊讶地望着他,却没有松开手。 粉裙子小姑娘按开那扇小门,两人拉着手走进箱子里,出了大厅,慢慢走在软绵绵的鹅卵石小道上。 东方不败积聚酝酿了一路的勇气,转身扑在李寻欢的怀里,低声道:“和我一起生活在黑木崖,好吗?” 他不敢看李寻欢的表情,只能从他稳健而有力的心跳中,猜测他可能会说出的答案。 一下,一下...... 世界昏暗下去,他失去了意识。 28、相见了 连续七天,东方不败皆是独自黑木崖上醒来。 若不是那几副画像,他当真要以为过去的一个多月是场梦。 他将李寻欢的画作,全部挂在竹舍里,白天就痴痴地看,天黑就睡觉,可惜一觉醒来,还在黑木崖。 东方不败有时候会到小花园外边去,成德殿里那行龙飞凤舞的大字还在:凡我教中人,不得无故滥杀无辜! 他心中烦躁,喝令紫衫卫士全部下去,席地坐在空荡荡的大殿上。 有人慢慢走了进来,他惊喜回头,却是任盈盈。 任盈盈盘腿坐到东方不败身边,轻声道:“东方叔叔,你在等谁吗?” 东方不败看着她的小脸蛋,忽然想起阿飞。 他会在另一个世界里,思念他的先生吗? 东方不败道:“盈盈,去把你的琴拿来,咱们到崖顶走走。” 他站在黑木崖顶,夏日的风裹杂着热气,吹得人直想流汗。 盈盈坐在一块青石上,调好琴弦,问道:“东方叔叔,想听什么?” 东方不败道:“渔樵问答吧!” 琴声叮叮咚咚,东方不败极目远望,这苍茫世间,为何没有李寻欢? 他又去找丹青生学画,画了一幅又一幅,全是李寻欢的模样。 三天后,他挑了最满意的一副画作,让丹青生描摹数十幅,传送各地,重赏寻找画中人。 画像还未送出河北地界,就有人持画领赏。 东方不败奔到成德殿,只看见一个容貌相仿的书生,若不是那行“不得无故滥杀无辜”,他一掌就要让这人化作飞灰。 接下来几日,陆陆续续又有人来领赏,相比之下,第一日那个书生竟是最像的呢! 接连如此五天后,再有人来时,东方不败的挫败感已经升至顶峰。 他怒气冲冲走入成德殿,一脚踢向领人来的教众:“又带了什么歪瓜裂枣来糊弄本座!” “东方!”那人笑吟吟地转过身来,夏日湖水般的眼眸里,洋溢着让人心颤的暖意。 “你!”东方不败颤着脚走上两步,忽然转身就走。 李寻欢顾不得教众诧异的眼神,忙追上去。 二人一前一后,直走至通往小花园的密道。 东方不败一路心如雷鸣,听到密室门合住,借着幽黑隐暗道的掩护,他突然难以抑制心头激动,回身扑进那人的怀里,紧紧抱住,再也不要松开。 李寻欢的两手僵在半空,良久,才轻轻环住教主大人。 两人回到竹舍,东方不败又觉出方才行为的莽撞,害羞起来,坐在床沿上,不敢看李寻欢。 李寻欢拿出手上画作,笑道:“恭喜教主,画功大涨啊!” 东方不败看了一眼,竟正是自己画的那一幅,不由得又是惊喜又是羞涩,低声道:“我才不是你的教主呢!” 李寻欢笑道:“对,你是我的朋友东方!” 朋友?东方不败心底一沉,他咬着嘴唇,忽然大声道:“我不是你的朋友!” 东方不败一鼓作气道:“我要做你的妻子!” 看见李寻欢笑容凝住,他这才震惊于自己的大胆,慌不择言地找补道:“你杀了杨莲亭,就要补给我一个丈夫!” 说的什么鬼话!东方不败气得闭上眼睛,道:“不是,我是说,我......” 李寻欢走近两步,在床边蹲下身子,柔声道:“我知道。” 他知道东方不败想做一个女子,在黑水镇生活的那一个月里,他几乎已经可以算作他的妻子。 缝补,做饭,教养孩子,他还有一身好武艺,有勇气,有智慧,站出来替他对战上官金虹。 这世间,再不会有比他更适合的妻子了。 李寻欢低声道:“你很好,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产生这种感情,也许只是因为我是唯二知道的人?” 东方不败愕然,半晌,才坚定地道:“当然不是,我喜欢你,所以才要做你的妻子!” 李寻欢笑道:“我们俩甚至没有真正相处过,也许在一起生活两天,你会发现不喜欢我吃饭的姿势呢?” 东方不败立刻抓住了重点:“你同意了?” 他站起身,又俯身把李寻欢拉起来,再问一遍:“你同意和我在一起?” 李寻欢笑道:“也许,可以先以在一起为前提试试。” 东方不败有些不可置信,他竟然这么轻易就得到了梦中情郎! 他结结巴巴地道:“我身体有残缺,而且,曾经和别人在一起过......” 他深吸口气,接着道:“我没什么学问,也不太有品位......我年纪还比你大十岁呢!” 他的眸中已经有了泪花,为何不能在最好的年华,遇到最对的人? 李寻欢揽他入怀,轻声道:“嘘,这些我都知道。我在意的,从来只有眼前这个人。” 东方不败低声道:“我想做个女人,却不会生孩子。” “我还以为咱们已经有儿子了呢,”李寻欢轻笑一声,说出两个字,“阿飞!” 东方不败红了脸,捶着他的肩膀道:“仔细阿飞听了,拿剑追杀你!” 李寻欢哈哈大笑,侧头在他脸颊上亲了下。 两人依偎着坐在床上,东方不败道:“我要把日月神教交给你,以后你做教主。我就在这小院里,天天为你缝衣做饭,永远也不出去。” “我小时候,曾梦想有一日,能找到一位神仙眷侣,携手快意江湖。”李寻欢叹道,“刚刚有一瞬间,还以为要实现了呢!” 东方不败忙道:“你想出去走一走,也很好啊!” 他靠在李寻欢肩上,羞道:“不管去哪里,我总是要跟着你的。” 李寻欢顺势道:“甚好,我小时候最爱听白蛇传的故事,之前又听丹青生说起杭州美景,不如咱们去看西湖吧?” 东方不败笑容一滞,还是顺从地道:“好啊!” 是夜,星光如梦。 李寻欢看着东方不败睡去,一个人走出庭院,上了黑木崖顶。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又读了一遍,撕成碎片,丢进万丈悬崖。 纸片在黑夜的掩护下,犹如不为人知的蝴蝶,飘飘摇摇飞入崖底。 上面的字迹李寻欢已经背的滚瓜烂熟,是二十天前,他从睡梦中醒来,在自己的手臂上发现的。 一种奇怪的笔墨,写着:救东方,免遭任我行围攻致死之结局;福州林平之,辟邪剑谱,一切故事的起源。 底端写着:一年,珍惜! 字迹是自己的字迹,应是在一种很仓促的形势下写成的,且不知为何直接写在了皮肤上。 在黑木崖底醒来时,他发现了这几句话,立时便用烧黑的木棒写了下来,翻来覆去研究了很多遍。 为了查证真实性,他甚至跑到福州,打听到真的有林平之这个人,他们家确实传说有辟邪剑谱。 李寻欢担心东方,只来得及给了林平之一把飞刀,叮嘱有事凭飞刀找他,他便匆匆赶回黑木崖,正遇到到处持画像找人的日月神教教众。 东方不败表明心意时,他电光火石之间想到的就是那句“一年,珍惜”。 也许他只能在此呆一年,如此一想,拒绝的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 况且,他需要一个尽快去杭州的理由! 29、一起下崖去 李寻欢慢慢走回小花园里,转过山石,漫天星光下,一个人影孤零零地站在玫瑰花丛旁。 看见他回来,那人影颤声道:“寻欢?” 正是东方不败。 李寻欢轻声道:“睡得好好的,怎么起来了?” 东方不败走近几步,扑进他怀里,低声道:“醒来看不见你,还以为是一场梦。” 李寻欢揽着他向竹舍里走,柔声抚慰道:“不是梦,我在这里,不过是睡不着觉,出去走走。” “为什么睡不着?”东方不败看着他,迟疑道:“可是因为在挂念谁?” 李寻欢笑道:“有些挂念阿飞,不过最主要还是因为太欢喜了。” 夜色沉沉,也遮不住东方不败面颊上的热意。 两人走到竹舍里,安置好东方不败,李寻欢要到旁边竹榻上睡,手却被拉住了。 东方不败咬着唇,低声道:“你挨着我,不然我睡不着。” 李寻欢失笑,这么大一位教主,还会黏人撒娇呢! 他除去外衫,躺下,东方不败立刻依偎过来,靠在他肩窝里,抱着他一条胳膊,闭目装睡。 李寻欢在他额上亲了一下,轻声道:“东方,好梦。” 东方不败轻嗯一声,也在他脖颈处亲了一下。 次日,二人一同醒来,相视一笑,都觉心底涌起无限柔情。 东方不败先起身,自己洗漱了,又打了水来,要服侍李寻欢。 李寻欢忙道:“我有手有脚,自己可以......” “可我就想服侍你嘛!”东方不败打开他的手,绞了面巾子给他擦脸,又拿出牙粉、水杯供他刷牙。 李寻欢虽是一向被服侍惯了的,此时也觉得受用,洗漱过,向东方不败笑道:“来,我给你梳头!” 东方不败迟疑一瞬,道:“咱们下了崖,我打扮成女子,可以吗?” “当然可以,”李寻欢摸着他的面颊,柔声细语,“人活一世,只要心底自在,穿什么衣服梳什么头发自然要随心。” 见东方不败露出欣喜之色,转身就拿出梳妆匣子,李寻欢忙止住道:“且等一等吧,走之前还得安排教务,等下了崖我给你梳妆。” 东方不败有些失望,低声道:“教务你看着办好了,我不耐烦见外人!” 李寻欢低下身子,看着他的眼睛道:“你既在这个位子上,自然有这个责任。放心,我心里已经有了安排,很快的。” 东方不败只得换了男装,梳好发髻,将首饰胭脂、女子衣衫挑了几样包在包裹里,又给李寻欢拿了两套衣服。 他俩身量相仿,需要时可以混着穿。 收拾妥当,他才在李寻欢的劝慰下,不情不愿出了小花园。 到了成德殿,东方不败先召见丹青生,打发他回杭州去。 丹青生听说让他独自回去,只觉两股战战,一步路也迈不动,东方不败又派了四个护卫给他。 丹青生走后,东方不败单独召见了任盈盈、曲洋、童百熊三人,告知他们自己要闭关,由他们三人共同协理教务。 事务交待完毕,东方不败正要离去,任盈盈忽拿出一副画像道:“东方叔叔,这画像里的人是你的朋友吗?既找着了,何不在教里委以重任?” 童百熊凑上来道:“这画中人,让人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最近一个月,都是李寻欢代替东方不败出现在他们面前,李寻欢身上独有的亲和力,已使得他们渐渐忘了属于东方不败的狠辣威严。 见他们打探李寻欢,东方不败一股无名火起,怒道:“他不是我的朋友,你们也不许再打探他!” 说罢,挥袖而去。 回到成德殿,见李寻欢悠闲自在地在浇花修枝,他心头火气才消了去,接过花剪,柔声道:“这些琐碎活儿,哪里需要你动手?” 李寻欢笑道:“想着你要去一会儿呢,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把家里收拾收拾。” 家里?! 东方不败倏然回首,幽幽道:“咱们一世在家里,不出去好吗?” 李寻欢俯身拿起水瓢,道:“花枝不必再修了,咱们也不知何时能回来,终归是要再长的。你去拿出门的东西吧,我再浇一遍水。” 如此明显的避而不答,东方不败心底一沉,只得回竹舍拿包裹,待李寻欢浇过花,二人便走出密道,顺着山崖后方攀援而下。 下崖时,东方不败以担心李寻欢走不惯山路为名,一定要拉着手走路。 李寻欢只是顺着他,并不说穿自己其实也对此路甚熟。 两人追上丹青生,远远跟着,并不显露踪迹。 丹青生想是怕被人袭击,一路只拣大路走,当夜就在平定州歇宿。 李寻欢拉着东方不败也住进了同一家客栈。 到此时,东方不败还如何会不明白,待收拾停顿,他便开口问道:“你要去杭州,难道是和他们看的人有关?” 李寻欢拉着他一起坐下,低声道:“任我行毕竟是前任教主,武功、谋略皆不可小觑。你现在又不管世事,我实在难以放心。” 东方不败偎着他,轻声道:“我不是还有你嘛!小李飞刀,例不虚发。便是任我行,我相信也是躲不过的。” 李寻欢心底一叹,想到他被“任我行围攻致死”这几个字,只觉惶恐难安。 他抚摸着东方不败乌黑浓密的头发,低声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留下这个隐患,毕竟心底难安。” 见东方不败露出迟疑之色,李寻欢接着道:“放心,我不过是想废了他的武功,让他静心颐养天年罢了。” 听他字字句句都是为了自己着想,东方不败心中软的一塌糊涂,轻轻“嗯”了一声,微微仰脸,口唇微张,眼睫轻颤。 他这样一副索吻的姿势,李寻欢如何看不出来。 “一年!”他在心中默念,然后覆上了他的唇。 30、为你画眉 唇上柔软的触感若有似无,东方不败双手搭着李寻欢的脖子,将自己挂在他身上,轻笑道: “我刚出现在你们那边时,是在一家青楼里醒过来的。那时候,还以为你是个眠花卧柳的浪荡子呢!” 李寻欢搂住他,低笑道:“其实,我是个再纯情不过的男人,希望把最好的留在洞房花烛夜。” 东方不败心底一颤,低低道:“洞房花烛夜?会有那么一天吗?” “会的,一定会的!”李寻欢摩挲着自己的手臂,用坚定的语气安慰着他,心中却着实没底。 到底这上面写的“一年”,指的是什么?在这个世界只能呆一年吗?若是如此,我是不是不应该给他希望? 两人同榻而眠,东方不败仍然依偎在李寻欢肩头,鼻息细细,软玉温香,搅得李寻欢难以入眠。 窗外,树上枝桠一阵轻响,接下来便是有人飞掠而下的声音。 李寻欢以手指托起东方的头,轻轻放在软枕上,飞身轻轻跃至窗前,透过窗纸缝隙向外看去。 一人身穿黑衣,容貌清癯,颏下花白长须直垂胸前,正站在院中左顾右盼。 东方不败也已醒了,走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低声道:“果然是他,向问天。” 向问天是日月神教光明左使,李寻欢却从未见过他,只听东方说过是任我行死忠。 向问天站了一会儿,一个年轻人从客栈鬼鬼祟祟走出来,低声与向问天谈话。 向问天点点头,跟着那年轻人进了客栈。 李寻欢道:“你先睡吧,我下去探一探。” “也好,他不认得你。”东方不败点头,又道,“论武功,他不是你的对手,不过还是要小心,防止他有厉害的同党。” 李寻欢出了房门,在廊柱后掩去身形,侧脸向大堂望去,却见向问天只是站在门口。 那年轻人在柜台开了一间上房,毕恭毕敬地请向问天上楼。 李寻欢闪身回房,透过房门听到二人进了隔壁房间,良久没了声响。 他回身向东方不败笑道:“睡吧,看来这向问天不打算夜里下手。” 东方不败在床上坐起笑道:“许是此地离黑木崖太近,他还要再跟踪一段。” 他往里让了让,等李寻欢躺下,才偎在他身边睡下。 李寻欢瞪着帐顶,半晌,才忍不住叹了口气。 东方不败并没有睡着,听到他叹息,抬头忧心道:“寻欢,你有烦心事吗?” 李寻欢叹气道:“我虽不是浪荡子,却也是个正常男人,如此软玉温香在怀,岂能心如止水?” 东方不败先是面上一红,尔后低笑道:“谁让你立志要做柳下惠呢?活该!” 李寻欢侧过身去,伸手轻抚他细腻的面颊,慢慢滑向他亵衣的领子。 忽又收手起身道:“我睡桌子上!” 东方不败被撩拨得起伏不安的心,一下跌到谷底:“你,你是不是嫌弃我?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李寻欢轻吻他面颊一下,笑道:“若是嫌弃你,会这般睡不着觉吗?” 他转身躺在另一侧,柔声道:“睡吧,此时此地皆不是好时机,也对你不够尊重。” 东方不败翻身向里,叹道:“你知道,我并不在意这些。” 李寻欢道:“我在意,你既然向往成为一个妻子,就该得到妻子应该有的一切。三媒六证,八抬花轿,洞房花烛......” 他转身向外,闭目想道:不管那“一年”指的是什么,我都要尽我所能,给他最大的幸福和快乐!待任我行之事一了,定要找人提亲。 他做了决定,心头的抉择与拉扯瞬间消失了,呼吸渐渐均匀起来。 东方不败这才慢慢坐起身,把枕头摆在同一侧,轻轻地躺在李寻欢身边,抓着他衣襟后摆,睡着了。 次日一早,李寻欢醒来,见东方与自己同睡床尾,依然靠在自己肩头,眼睫合拢,睡得正香。 他心底瞬间软得一塌糊涂,这样一个人,武功高强,却又全心全意,如何让人舍得放手? 东方眼睫轻顫,慢慢张开,看见李寻欢,眸中瞬间溢满欣喜和依恋,轻声道:“寻欢,早!” 李寻欢脑海轰然炸开,只觉一生唯有此刻最为圆满。 他附身抱住他,心道:这个人,这一世,叫我如何放手? 东方不败见他这样,更是柔情无限,二人相偎良久,才起身洗漱收拾。 李寻欢出去走了一圈,见一个秃头胖财主大大咧咧坐在大堂里吃饭,丹青生的房门依然禁闭。 他仔细看了一眼,见那秃头胖财主身形与昨夜的向问天十分相似,两眼间距更是一模一样,心下顿时了然。 回到房里,东方不败已经换了女装,正对镜化妆。 李寻欢见他眉毛画得乌黑,脸颊涂得甚红,不由笑道:“妆容不是越浓越好,来,我帮你。” 他沾湿了面巾,细细地给东方不败擦干净胭脂、眉粉,露出他白腻的本来面目。 东方不败含羞带怯地坐在妆凳上,任由对方摆弄。 李寻欢摸出小刀,为他修去男子尖锐的眉峰,修做远山形状,再拿眉笔描画几笔,笑道:“你这眉毛形状本就很好,也甚浓密,不需要再多画。” 东方不败轻“嗯”一声,忍不住道:“你一个大男人,为什么懂这些?” 李寻欢点了些胭脂,为他描摹唇形,闻言笑道:“这和画画的道理是互通的,丹青生没教过你吗?色彩搭配,画面布局。” 画过唇,他将残余胭脂在手心拍开,轻轻敷在东方不败脸颊上。 东方不败道:“不论我画什么,丹青生都只会一顿猛夸,哪里敢教我?” 李寻欢笑道:“既如此,以后还是我教你吧!琴棋书画,我都略懂一点,只要你愿意学,我都还教得。” 东方不败将面颊挨在他手心里,深情款款道:“你会得那样多,我要学一辈子。” “一辈子”这个词,使得李寻欢笑容一凝,他推东方不败转身,道:“看看镜子,可还满意吗?” 镜中人眉如远山,唇红肤白,颊晕微粉,除了鼻子略高挺些,身形高大些,正是一位清秀佳人模样。 东方不败怔怔看了半晌,才敢抬头去接触镜中李寻欢的眼神。 李寻欢从后面拥着他,低声赞美道:“东方,你真美!” 30-40 第031章 未婚妻 东方不败带上一顶纱质冪篱, 又照了照镜子,自觉看不出本来模样,才与李寻欢携手出门。 在楼上看见那秃头财主, 他讶然笑道:“这人,不就是” 向问天容貌大改, 也许可以糊弄一般人,但他们两个都是习惯看骨相识人,且本就留心向问天的行踪, 仔细看几眼自然就能识破。 李寻欢微微点头,拉着他的手下楼, 在大堂内找了处位置坐下,叫了早点。 李寻欢额外要了一壶酒, 倒了一杯,正要喝, 有人走过来道:“没想到此地也有好酒之人, 兄台, 可愿对饮?” 竟是易容改扮过的向问天,他站在李寻欢面前, 拱手弯腰,语气既恭谨又自带一副说不出的豪迈之感。 李寻欢自然含笑答应。 向问天在对面坐下, 从腰间解下一个酒囊,打开,递给李寻欢道:“兄台, 可识得此酒?” 李寻欢接过来,只觉酒香扑鼻, 隐隐带着点儿果香,喜道:“这莫不是传说中的猴儿酒?” 向问天拍手赞道:“果然行家!这是我三个月前在峨眉山猴山上偶然得的, 一直没舍得吃,原来却是为了等待今日的有缘人啊!” 他话中笼络之意甚重,李寻欢言笑晏晏,与他你来我往地客套。 两人对饮一杯,向问天放下酒杯,道:“在下童化金,敢问兄台高姓?” 他用了假名,李寻欢却大大方方地道:“在下李寻欢!” 向问天从怀中摸出一幅画卷,递与李寻欢道:“这画中人可是李兄?” 李寻欢点头笑道:“这画形神具备,确是在下无疑!” 东方不败正喝水,听他夸自己的画,小小地呛咳了一下。 李寻欢忙转身为他抚背,柔声探问:“可要紧?” 冪篱下的脸红了,东方不败轻声道:“不妨事。” 他嗓音压的很低,不熟悉的人根本听不出男女之别。 向问天似乎此时方看见他,向李寻欢道:“这位是?” “这位是在下的未婚妻。”李寻欢很自然地为身边人倒了一杯水,递到东方不败唇边,喂他喝下。 待他咳喘平息,才转头继续与向问天交谈。 东方不败面红心热,这声“未婚妻”简直要让他一颗心从腔子里跳出来,终究顾忌向问天在场,只作害羞的样子,垂头不语。 向问天起身拱手道:“原来是嫂夫人,失敬失敬!贤伉俪相处情深,实在让人歆羡。” 东方不败心道:你诺大年纪,也好意思叫出这声嫂夫人? 他并不起身,只是点头回应。 向问天虽惊讶于他的冷漠,但碍于女眷身份,也不好究问,更不便细瞧,倒是没看出破绽。 李寻欢笑道:“内子素来不爱与人来往,怠慢了。” 向问天连道不敢,又问:“不知李兄弟和日月神教有何恩怨?为何会被画像通缉?” “李兄”这么快就成了“李兄弟”?东方不败借着冪篱的掩护,唇角勾出一抹冷笑。 这向问天常年被放逐在外,竟然对黑木崖上的事儿如此熟悉,教内高层必有他的内应,只不知他出现在这家小客栈是为了李寻欢还是丹青生? “唉,”李寻欢假意叹道,“不过是言语之间得罪了他们教主,便被追得亡命天涯,如何敢有恩怨?” 向问天拍桌道:“日月神教当年赫赫扬扬,震慑江湖,如今却只敢做这样挟私报复的阴私勾当!” 他话中不掩贬低之意,李寻欢担心东方不败生气,便暗暗握住他一只手,正要继续套话。 丹青生从楼上下来了,睡眼惺忪地在旁边桌子坐下,要了早饭,慢慢地吃。 向问天瞧见他,忽然一改话题,和李寻欢谈论起画来:“江湖事不便细说,我看李兄弟也是书画里的行家。愚兄最近刚得了幅画,还烦请李兄弟品鉴品鉴。” 说罢,他从身后包袱中拿出一个卷轴,打开来给李寻欢看。 李寻欢看了,不由惊道:“这竟是北宋范宽的溪山旅行图!” 那丹青生本在没滋没味地扒拉一个包子,听得此言,也被吸引过目光,突然大叫一声,冲过来向向问天道:“这是真迹,你一个土财主,从何得来?” 向问天见他来势汹汹,假作惊恐之状,要收起画卷。 那丹青生哪里肯让,运力于掌,便来抓他的胳膊,却是手指一震,被一股柔和的力道弹开。 他一时不信,又要来拉,被向问天侧身避过。 丹青生这一抓一拉,都使上了绝顶功夫,却被一弹一避化解,心知遇到了行家,忙拱手道:“兄台,在下别无他意,不过想借画一看而已!” 向问天道:“在下的酒只和朋友喝,画也只给朋友看!” 说着,径直坐下,拿起酒囊,给自己和李寻欢各倒了一杯酒,叹道:“好酒,可惜囊里只剩下一杯。” 丹青生除了爱画如命,还是个酒鬼,闻到酒香,大喜道:“这可是峨眉峰上的短尾猴儿酒” “正是,阁下竟然也懂酒?”向问天看了他一眼,叹道,“可惜,可惜!” 丹青生道:“为何可惜?” “可惜你不是我的朋友,”向问天跌足长叹,“否则,这杯酒不是正有了好去处?” 说罢,就要将酒囊中那杯酒倾在地上。 丹青生在黑木崖上呆了一个多月,不过吃些日常茶饭薄酒而已,嘴里早淡出个鸟来。 此时眼见如此好酒,他哪里还忍得住,忙道:“相遇便是缘,同桌既是友,我为什么不能是你的朋友?” 东方不败见他一步步地上钩,不由暗骂:蠢货! 李寻欢捏了下他的手心,暗示不要管他们。 向问天却还要继续吊丹青生的胃口:“做我的朋友,可是一世不得反悔的!” 丹青生忙道:“不悔!不悔!又有画又有酒,我要交的正是你这样的朋友!” 向问天这才把酒囊给他,丹青生珍而重之地倒在自己杯子里,忙忙地送至口边。 向问天举杯道:“为了朋友二字,干杯!” 李寻欢与他碰了一下,丹青生也只得碰了杯,一口口细细饮下,砸吧着嘴道:“可惜我不能离开杭州,否则也必定和兄台一般到峨眉山上去弄些好酒!” 向问天道:“那有什么难的?咱们既然成了朋友,以后我只要有了好酒,纵然远在天南海北,也要拿来与你二位分享!” 丹青生感动得眼泪汪汪,连声道:“好好好!日后两位到了杭州,一定要到舍下,尝一尝我收藏的好酒!” 向问天笑道:“我是个无所事事的闲人,随时都可以赴约。” 他又问李寻欢:“李兄弟要去哪里?” 李寻欢笑道:“不过是趁婚前无家累,与内子游山玩水,倒也没什么目的地。” 向问天一拍手,向丹青生道:“那么,便择日不如撞日,咱们就一起去杭州吧?” 丹青生苦着脸,目光流连道向问天包袱里画轴,一咬牙,道:“甚好,正好小弟可以做个东道!” 东方不败简直要气笑了,只因被李寻欢握着手,才没有跳起来削了他的脑袋。 四人一起吃了早餐,护送丹青生的四个紫衫卫士也走了下来。 向问天拿出一叠金叶子,交给那跟着他的年轻人,吩咐道:“应二,给这位姑娘买一辆马车,再给我这几位好朋友挑几匹骏马。” 李寻欢忙道:“童兄太客气了,在下带有盘缠” 不待他说完,向问天已经挥手打断道:“兄弟若看得起哥哥,就切莫推辞。路上但有不舒适之处,一定要说出来,就是给哥哥面子了。” 他一副财大气粗的土财主模样,李寻欢也不好拆穿,只作回房收拾行李,与东方不败携手上了楼。 向问天与丹青生说说笑笑,到仿佛真的是一对好朋友。 回到房间,东方不败叹道:“这丹青生简直毫无脑子,一杯酒、一幅画就被骗了去,若不是咱们跟了来,任我行铁定要被向问天救出生天呢!” 他搂住李寻欢的胳膊,换了一副笑模样,道:“幸亏有你,不然我还真的要吃亏呢!” 李寻欢柔声道:“有我在,绝不会让你吃亏的。” 二人目光相触,晨光透过窗户洒了在对方身上,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 门外敲门声起,店小二在门外道:“公子,夫人!楼下那位大爷请您二位下去呢!” 东方不败靠在李寻欢肩上道:“咱们干脆别管他了,就此隐居山水,自在一生!” 李寻欢笑道:“事情总要解决,况且,这样一路跟着向左使,看他表演设计别人,不也是很有趣吗?” 东方不败想了想,道:“好吧,正好顺路探一下他的同党是谁,只希望他这一路别太烦我们!” 第032章 飞刀出手 向问天颇为识情知趣, 除了李寻欢骑马时与他闲聊几句,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敷衍丹青生,对坐在马车上的“李夫人”, 几乎算是敬而远之。 丹青生下崖时惶恐不安,生怕被任我行的旧党识破劫持, 被向问天奉承了两三日,飘飘然找不到北,哪里还记得什么顾忌, 将自己住处情形几乎倒了个干净。 李寻欢与东方不败也不去管他们,两人自成一体, 当真游山玩水起来。 在自己的世界里,李寻欢也去过不少地方, 如今一路南下,风景相似, 人却不同, 不由得心生感叹, 将自己当年去过的地方都讲给东方听。 这日黄昏,到了河南地界, 因路上贪看风景,众人只赶得上在一破旧小镇落脚。 这小镇叫做白沙镇, 镇上唯一的客栈便叫做白沙客栈。 众人在客栈门口下了马,并无客店伙计迎出来做生意,向问天手下的那年轻人应二进去探看一回, 出来苦笑道:“老爷,里面有两路人马在对峙呢, 店掌柜和伙计们,都吓得躲起来了。” 向问天转身向丹青生笑道:“好兄弟, 这可如何是好?” 丹青生道:“管他什么人马,咱们进去请他们挪地就是了!” 说罢,当先走了进去。 向问天又看李寻欢,李寻欢笑道:“童兄先请!” 向问天正要探问李寻欢的根底,见他愿意卷入麻烦,正中下怀,推让着一起走了进去。 李寻欢与东方不败携手走进客栈大堂,只见里面空间甚小,不过摆了三张桌子,却都坐满了人。 一桌坐着丹青生,一桌坐着四个黄衫汉子,另一桌坐着一个中年人,带着两个穿男装的小姑娘。 那中年人竟是刘正风。 李寻欢只是看了一眼,便握住东方不败的手,与向问天在丹青生一桌坐下。 丹青生有意不看室内剑拔弩张的气氛,叫道:“掌柜的,拿酒菜来吃!” 店掌柜是个花白头发的老人,哆哆嗦嗦地从柜台后探出半颗脑袋,颤声道:“客官,要什么酒菜” “要山珍海味你做的出来吗?”丹青生大大咧咧道,“只管把你们这山野小店中拿的出手的菜品,摆几样上来,啰嗦什么?” 掌柜战战兢兢,答应一声,缩着头从柜台后面跑掉了。 一个唇上留有鼠须的黄衫汉子道:“这位客人,你若只想吃饭喝酒,还是别处去吧?若是想替武林败类出头,尽管留下!” 说罢轻轻一掌拍在桌面上,桐木桌面上竟均匀地裂出四道裂纹。 这手功夫甚有门道,桐木质脆,这桌子又有些年头,就算是寻常武林人士,使上些力道也能将其拍碎。 这黄衫汉子发掌甚轻,又只使得桌面裂而不碎,依然稳稳当当站立原地,上面的茶水甚至都没晃一下,显然是极厉害的内功心法。 丹青生心下一惊,数日来被向问天吹捧得找不着北的脑袋也清醒了些,心道,我在梅庄还肩负大任,无谓招惹这些不相干的人。 那汉子见他不语认怂,冷哼一声,向刘正风道:“刘师兄,你还是随我们到嵩山走一趟吧!若当真查明是令爱年幼无知,误交魔教妖女,左盟主必会秉公处理的。” 刘正风皱眉道:“费师兄,你从河北追我到河南,难道就是为了小女结交的小朋友?” 那黄衫汉子正是嵩山派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赫赫有名的十三太保之一大嵩阳手费彬。 费彬冷笑一声道:“这小朋友可是姓曲?” 坐在刘正风左手的小姑娘脆声道:“我便是姓曲,就因为我姓曲,你就要为难刘公公和刘姐姐吗?” 费彬冷笑道:“你若是姓别的曲倒也无所谓,可惜是曲洋的曲!” 他霍然起身,向刘正风道:“十日前,平定州,如意酒楼门口,你与那姓曲的魔头拉拉扯扯。曲魔头告诉你,因要替东方魔头协理教务,不便与你回衡山去,又将这小女娃托付给你,是也不是?” 听到这话,李寻欢、东方不败不由得对望一眼,向问天唇角却露出一丝笑意。 刘正风默然不语,费彬继续道:“你与那曲魔头依依惜别,又让他转告那东方不败,将来有缘,还要合奏一曲,是也不是?” 刘正风面色灰败,向问天听到“东方不败”四字,忍不住咳了一声。 “咱们几个在河北本是要办别的事,幸而天理昭彰,让咱们撞到你和曲魔头暗通款曲,又勾结东方不败,要对咱们五岳剑派不利” 刘正风截断他话头,道:“我与曲大哥、东方先生皆是以音律相交,从未有勾结对付五岳剑派之语啊!” 坐在费彬上首的黄衫胖子慢条斯理道:“东方不败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你竟称他为先生?还说没有勾结?” 刘正风自知失言,只得垂头不语。 那胖子却和缓了语气,道:“刘师兄,你若是交出那姓曲的妖女,随咱们回嵩山自首,看在衡山莫师兄的面子上,左盟主必会从轻发落,就此网开一面也未可知?” 刘正风叹道:“丁师兄,这一路,我已百般解释。你们若是坚决不信,刘某也无可奈何。” 他目光转向身边的两个小姑娘,缓缓道:“这女娃娃是我挚友之孙,我岂能交于居心叵测之人?丁师兄,费师兄!你们要抓刘某,刘某听你处置便罢。只是这两个小女娃,还望你们怜她们无知,放她们一条生路。” 费彬冷笑道:“魔教余孽,人人得而诛之!” 说罢,长剑出鞘,飞身便要取那姓曲的女娃娃性命,那女娃娃惊叫一声,幸而刘正风早有准备,挺身持萧一挡。 其余三个黄衫汉子皆站起身来,呼喝道:“刘正风,你竟敢当众维护魔教妖人!” 那胖子丁勉已持剑攻了上来,他名列十三太保之首,手上功夫比起费彬只强不弱。 他看刘正风护持甚严,将曲姓女娃护在身后,与费彬战在一起。 他发出的一剑便只是在刘正风面前一晃,转而就要刺入她女儿后心。 刘正风一手拉着曲非烟,一手拔剑抵住费彬,眼见丁勉剑尖指着女儿后心,顿时心肝皆碎,大声道:“丁师兄,幼女何辜?” 曲姓女娃也大叫道:“刘姐姐!” 丁勉并不开口,费彬冷笑道:“与邪魔外道称姐道妹,死有余辜!” 刘正风女儿只是个身手平平的纤弱女子,眼见她父亲双目皆是惊恐,忙纵身前跃,却哪里躲得过丁勉的剑光。 丁勉剑势汹汹,已触及她背心衣物,却只觉手腕一麻,一柄轻薄的飞刀不知何时扎在自己的手腕上。 另一边,费彬也大叫一声,捂住手腕痛呼道:“是谁偷袭?” 他手上,竟赫然也扎着一柄飞刀。 李寻欢起身拱手道:“诸位,在下一行人赶了一天的路,只想在这客栈中吃一顿热饭,睡个好觉而已。你们这样动刀动剑,砸桌碎椅,又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喊打喊杀,实在有碍观瞻啊!” 他微微一笑:“还请诸位换个地方吧!” 丁勉、费彬皆是嵩山派一流好手,竟无声无息地着了他的道,且手腕低垂,显然用剑的手被一刀废了。 向问天、丹青生震惊地看着李寻欢,仿佛第一次看清他似的。 东方不败倒了杯茶,尝了一口,若无其事地向李寻欢笑道:“茶凉了,我去后院让人烧些热的来!” 说罢,起身,闲庭走步般穿过目呲欲裂的丁勉、费彬等人,径直向后院去了。 费彬捂着手腕,嘶吼道:“你是什么人?什么来头?竟敢伤我嵩山派的人?” 李寻欢笑着拱手道:“在下李寻欢,不过是一个来投宿的客人而已。” 费彬大吼一声,与他们同来的两个黄衫汉子一起持剑向李寻欢冲来。 这两人武功虽不及丁勉、费彬,只是嵩山派的二阶弟子,身手却是连左冷禅都要赞赏的。 只见二人剑势迅疾,仿佛两个光团,霎时将李寻欢笼罩在内。 向问天假作惊骇,闪到一边,想要再试下李寻欢的深浅。 李寻欢身若游龙,众人眼前一花,他已旋身退出剑团,化掌为刀,敲在两人背后。 两个黄衫汉子扑地摔倒,丁勉、费彬面面相觑,丹青生早已惊得张大了嘴巴。 丁勉勉力抱拳道:“李寻欢是吧?嵩山派改日必要请教!” 说罢,对费彬使了个眼色,两人用还完好的手,一人扶起一个黄衫人,匆匆走出客栈。 向问天笑道:“李兄弟这一手飞刀绝技,即便是自号天下第一人的东方不败,怕也要自愧不如。” 东方不败已经从后院叫了掌柜、伙计进来,冷声道:“把大堂收拾干净,送上好的酒菜上来!” 老掌柜连声称好,忙忙地带着人去忙活。 刘正风正要上前向李寻欢道谢,见他们竟真的还要住店用饭,忙道:“恩公,此地正属嵩山派势力范围,他们人多势众,难免要来聒噪。不如几位随在下再行一程,到了下个镇子,再有在下做东,请诸位吃饭休息。” 李寻欢笑道:“如今天色已晚,此地又荒凉偏僻,咱们身边都有女眷,何必再折腾?” 东方不败走到他身边,两人并肩站定。 李寻欢向众人笑道:“放心吧,李某担保,今夜必不会有人来找麻烦。” 第033章 令狐与平之 刘正风的女儿尚且惊魂未定, 曲姓女娃正抱着她的胳膊安慰,听到李寻欢这话,回头眨着大眼睛笑道:“李大哥?为什么今夜无事呢?” 她笑容甜美, 嗓音清脆,店内诸人都忍不住想, 这样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幸而没被那几个人害死。 李寻欢笑意更温柔了些,道:“此地离嵩山尚有一段距离, 他们没那么快找来帮手。” “对!”刘正风道:“况且嵩山派功夫比得过这两人的,并没有几个, 左冷禅也不会轻易调他们离开嵩山?” 闻言,老掌柜抹去头上的汗, 长出一口气道:“既如此,小店做东, 请诸位大侠吃顿好的, 明日也好赶路!” 向问天笑道:“掌柜的, 我这位李兄弟今夜这一出手,免了你多少装修费用?你不请咱们多住几天, 怎么反而要急着打发客人呢?” 他这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一出,店内众人皆笑。 刘正风道:“诸位恩公要去哪里?接下来的一应开销, 皆着落在下身上。” 说罢,转头对那老掌柜道:“这家店今儿个我包了,烦请掌柜的快些整治酒菜, 收拾客房出来。” 老掌柜道:“客栈甚小,总共也就六间客房, 还有两间房的客人没退房呢!他们是兄弟俩,下午一起出去了, 想是就快回来了。” 应二道:“您老也太没眼力界儿了,放着这么几位大侠、财主不接待,反而把房间订给不知名的野小子,还不快把房间收拾出来?等他们回来自有人会打发。” 他是向问天的随从,老掌柜只得为难地看着向问天,向问天但笑不语。 李寻欢笑道:“凡事都有先来后到,怎么能赶住下的客人呢?既然还有四间房,咱们这些人挤一挤也就是了。” 曲姓女娃拉着刘正风女儿,蹦蹦跳跳走过来,向东方不败笑道:“美人姐姐,我叫曲非烟,这位是刘家姐姐刘菁,你晚上住我们房里好吗?” 东方不败握住李寻欢的手,低声道:“我和我夫君在一起。” “哇!原来你们是一对儿,”曲非烟看着两人,笑道:“我本还想李大哥这样的人才,谁能配得上他呢?看见姐姐,才知道什么是男才女貌,珠联璧合!” 东方不败见她说话好听,微微一笑,道:“你也很可爱。” 向问天道:“既如此,李兄弟伉俪一间,两位姑娘一间,我和丹青生老弟,还有这位刘大侠一间。” 丹青生哼了一声,道:“我不习惯和人挤在一起,何况还有四位紫衫兄弟呢,他们可不是能轻易敷衍的人。” 老掌柜唯唯诺诺道:“若诸位不嫌弃,楼下还有间大通铺” 丹青生眉毛一立,就要发火,门外忽有声音道:“掌柜的不用为难,我的房间让出来就是了!” 话音未落,已走进来一年轻人,十八、九岁年纪,面容俊朗,身形高大。 “我们兄弟出去办了点儿事,店里就多了这许多好朋友,“他环视众人,大笑道:“今夜月色甚好,以天为盖、以地为铺也十分舒爽,何必一定要憋在屋子里?” 他神态间颇有一股潇洒不羁的气质,李寻欢顿时大生好感,笑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恰逢月圆之夜,适宜饮酒赏月。掌柜的,我们的房间也不必了,拿房费抵两坛酒就是了!” 那年轻人哈哈大笑,抱拳行礼道:“痛快痛快!在下令狐冲,不知兄台贵姓高名?” 李寻欢回礼笑道:“李寻欢!” 两人相视而笑,皆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向问天一拍桌子道:“也算我一个,掌柜的,搬张桌子到院子里去,我们要喝个通宵!” 令狐冲身后的人走了进来,却是一个颇有年纪的中年人,皱眉道:“大师哥,明日还要赶路,仔细喝多了酒,耽误行程。” 众人见他一把年纪,却要叫令狐冲这个年轻人师哥,都有些惊奇,经验老道者立刻明白他多半是半路投师。 令狐冲挥手道:“劳师弟自去歇息吧,明日耽误不了事儿。” 曲非烟也拍手笑道:“我也要,刘姐姐,咱们也出去赏月吧?” “你们俩不许出门,吃了饭就回房休息。”刘正风低喝一声,又排出两大锭银子,向掌柜道:“今夜的酒钱、饭钱、房钱,可够吗?” 老掌柜忙点头,收了银子,让伙计们端出酒饭来,在大堂内摆了一桌,又看着伙计们搬了桌椅出去,在院中平整处支上了,摆了满满一桌。 李寻欢握着东方不败的手,低声道:“你若累了,可先去歇息。” 东方不败柔柔一笑,与他携手当先走了出去。 令狐冲、向问天、刘正风随后,丹青生见伙计们搬了数十坛酒出去,酒瘾发作,也跟了出来。 六人在院中坐定,三轮酒过,刘正风先顶不住了,被闻声出来的曲非烟、刘菁扶回去休息。 再喝两轮,丹青生满口开始胡言乱语,向问天借机将他带走,送回房间打探情报去了。 唯有李寻欢、令狐冲还坐在原地,推杯换盏,东方不败倚在李寻欢身旁,偶尔也喝一杯。 令狐冲年纪轻轻,谈论起江湖轶事自有一番豪迈潇洒,两人酒逢知己千杯少,越说越投机,干脆一人拿了一坛酒,纵身跃上房顶。 令狐冲已有五分醉意,见李寻欢身边的红衣女子,跃身上房时身姿飘逸轻灵,坐在李寻欢身边却不言不语,间或拿出手帕子替夫君拭去额间汗水,大起艳羡之意,赞道: “寻常女子见丈夫饮酒,要么不闻不问,要么唠叨埋怨。李大哥,你这位夫人真是世间少有的奇女子!” 李寻欢握住东方不败的手,带着醉意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东方不败将面颊倚在他肩头,含羞不语。 李寻欢心道:众人都当我俩是夫妻,我难道就如此让他名不正言不顺地跟着我吗?到底不妥,还是得尽快成亲才是! 他轻抚东方鬓发,柔声道:“困了吗?要不要下去睡一会儿?” 东方不败摇头道:“我要和你在一处。” 见他们夫妻如此恩爱,单身狗令狐冲心底一声长叹:可惜小师妹还是个小女娃娃! 直喝到东方既白,李寻欢、令狐冲依然酒兴甚浓,东方不败却已倚在李寻欢身上睡着了。 李寻欢解下自己身上披风,将他裹起来,抱在怀里,向令狐冲笑道:“令狐贤弟,我带内子找地方休息一会儿,咱们改日再喝吧!” 令狐冲恋恋不舍道:“李大哥,你们接下来要去哪儿?咱们可还能同路?” 听李寻欢说要去杭州,令狐冲便去找师弟劳德诺商量,要与他们同行到洛阳再分路。 劳德诺一番犹豫后,也就同意了。 原来,近两个月来,魔教数次向名门正派释放善意,且在民间多有惩恶扬善之举,如此诡异举动,五岳剑派自然不能置之不理。 令狐冲与二师弟劳德诺,乃至嵩山派的丁勉、费彬,皆是奉命到河北平定州附近打探情况。 两人直到黑木崖附近,见当地一片安静祥和,甚至有魔教教徒开办义庄、义诊、义学,周围百姓皆是赞不绝口,也不由得相信魔教当真要改过从善,并无师父推测的阴谋诡计。 既然如此,他们无需急着回华山复命,略拐一点儿路到洛阳也无不可。 刘正风三人回衡山也要过洛阳,众人就此一起上路,一直走到洛阳,皆是风平浪静,没有一个嵩山派的人来寻仇。 令狐冲与李寻欢已结为挚交,见他们要在此地盘桓几日,便送了封信先回华山,自己停留下来,每日与李大哥喝酒赏景,好不惬意。 这日,三人正在白马寺游玩,刚行至天王殿,忽听有人叫道:“李大哥!” 三人停步回头,只见一个少年大步跑了过来,气喘吁吁道:“李大哥,果然是你!” 李寻欢定睛一看,竟是他在福州结识的林平之,笑道:“你怎么在这里?” 林平之好容易喘匀了气,笑道:“我替母亲来探望外祖,今日与表兄弟们出来上香。刚在寺门外,就远远看见像你,忙撇下表兄弟们来追。偏你们脚程又快,追了这一路才终于赶上了。” 他大约十三、四岁年纪,眉清目秀,又穿着一身淡黄色蜀锦衣服,愈发显得容颜如玉,光彩照人。 听他语气亲昵,东方不败低声道:“寻欢,这人是谁?” 李寻欢笑容一凝,他此前赶往福州查探之事,并未告知过东方不败。 令狐冲也道:“好俊俏的小公子!李大哥,是你家兄弟吗?” 林平之俊脸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李寻欢笑道:“东方,令狐贤弟,这位是我在福州结识的小朋友林平之。” 又向林平之介绍了令狐冲、东方不败。 东方不败本就对令狐冲的黏糊劲儿有些不满,又眼睁睁看着加入了林平之,三人游成了四人游,愈发有些不乐。 晚上回到客栈,他躺下面墙睡下,也不理李寻欢。 李寻欢哪里不明白他的心思,低声劝哄道:“等任我行的事儿一了,咱们就撇开一切,只两人游山玩水如何?” 东方不败叹道:“你是个爱交朋友的人,天天守着我,岂不无趣?” 李寻欢将他身子轻轻搬转过来,柔声道:“守着你,就是世间最有乐趣的事儿。” 东方不败低笑一声,悠悠道:“那么,你去福州是怎么回事儿?” 第034章 生死时刻 此事李寻欢已有准备, 便笑道:“我到这个世界时,就落脚在福州,幸而结识了这位林少镖头, 才没有讨饭上黑木崖呢!” 东方不败顿时心疼了,忙拉住他手道:“可有挨饿受委屈?” 见李寻欢含笑摇头, 他才放下一颗心来,偎在李寻欢怀里道:“改日再见到那姓林的孩子,我一定要好好谢谢他。” 李寻欢心念一动, 暗道:我若就此将林平之托付给东方照看,也许既能免除林家的灭门, 又能让东方今后不至于孤单无趣。 转念一想:东方武功虽高,到底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若因此给他带来麻烦岂不得不偿失? 他轻抚他浓密顺滑的发丝,只觉得各种放心不下, 如今还不到一个月, 已经如此难解难分, 一年后,又如何舍得他? 翌日一早, 令狐冲做东,邀请众人到东城绿竹巷一家小店吃饭, 并道:“听我师弟说,那家糟得好鹅掌,掌柜的又酿得好梅子酒。我们师兄弟今日要转路向西, 就当是离别宴吧!” 众人这一路大鱼大肉吃得正腻,听说有这么新奇有趣的小店, 瞬间口舌生津,纷纷响应。 当下, 便由劳德诺在前引路,李寻欢、东方不败、令狐冲、向问天、刘正风等人跟随在后,过了几条小街,到了一条小巷子附近。 远远看到好大一片绿竹丛,斜斜伸出一竿酒幡,迎风招展。 刘正风赞道:“好地方,可惜做了酒馆!” 东方不败低声向李寻欢道:“咱们在黑水镇的小院子,也很好啊!” 李寻欢柔声道:“不错,特别是你让人打的那道篱笆墙,如今想是已爬满牵牛花了。” 两人相视一笑,想起如今能日日相见,不需再寄望于书信留言,都觉心头无限甜蜜。 劳德诺引着众人进去,只见里面有五间小舍,左二右三,均以粗竹子架成。 院内放着一长长的青石刻就水池,里面种着数十株水仙花,却又似比寻常水仙大一些,白花绿叶,香气扑鼻。 廊下摆着一套檀木桌椅,香气幽微,劳德诺请众人分主宾坐下。 曲非烟与刘菁在院中转了一圈,回来笑道:“我看这几间小舍里桌椅皆是以粗竹打造,招待咱们的却是檀木桌椅,看来这酒馆主人与劳大哥关系甚好呀!” 劳德诺一向沉默寡言,闻言只是道:“还行吧。” 丹青生道:“这廊下桌椅虽华贵,到底不如竹桌椅浑然天成!” 劳德诺干脆装作没听见。 向问天笑道:“劳贤弟,这地方可难找的很呐!” 劳德诺淡淡道:“在下投师华山前,曾在洛阳小住过两年,故而知道这处小店。此地掌柜与我有些渊源,听说我要宴客,专门推了预订的几桌客人。” 听他如此说,众人方明白为何今日一桌他客也没有了。 两个五大三粗的伙计搬了一坛酒上来,拍开泥封,酒香四溢,立刻引得令狐冲等一众酒鬼轰然叫好。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颤巍巍地端着一套细瓷酒具上来。 令狐冲忙起身去接,生怕他把喝酒的家伙打碎了。 两个伙计又送上数个小瓷坛,众人打开,见每个坛中皆是金灿灿的两只糟鹅掌,盛在瓷坛里,却也别致有趣。 劳德诺端起酒坛,为众人倒上酒,自己端起一杯道:“诸位,这就是梅子酒了,我先干为敬!” 说罢,仰头喝了,众人见他喝完一杯,面不改色地坐下,也都喝了一杯。 酒过三盏,店家伙计却迟迟不上下酒菜,劳德诺道:“诸位稍待,待我出去催一催!” 他转入一间小舍背后,却再无踪影了。 丹青生向令狐冲道:“小兄弟,咱们为了你这顿离别宴,可是专门空了半天肚子,不会几杯水酒、两只鹅掌就打发了吧?” 令狐冲有些尴尬,拱手道:“在下这位师弟最是沉稳可靠的,想是有了什么变故,待我去看一看。” 说罢,要站起身来,却身子一晃,颓然坐下。 众人大惊,顿时都觉出头晕来,跟着丹青生的一个紫衫侍者率先运气调息,却“哇”地一声吐出口鲜血,昏死过去。 李寻欢心念疾转,忙道:“大家切莫运气!” 两个女孩子花容失色,曲非烟惊叫起来:“咱们中了什么毒?” 东方不败靠在李寻欢身上,低声道:“我头晕得紧,你呢?” 李寻欢刚要回答,一人突然走了进来,阴恻恻笑道:“哪一位若想到阎王殿打前站,尽可运功驱毒!” 正是那上酒具的老头子,他摘下花白头套,抹去脸上伪装,挺直腰板,现出本来面目来。 刘正风惊道:“费彬?!” 费彬冷笑道:“刘师兄,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咱们只得亲自再来迎你!” “不过,”他环视一周,将目光落在李寻欢身上,“在处置你之前,咱们须得先招待下这位好朋友。阁下废了我用剑的手,我该如何报答你呢?” 李寻欢淡淡道:“你若有能耐,尽可以也取了我的手去!” 费彬轻嗤一声,刚要说话,五个黄衫汉子走了进来,先合力屏息将那一池水仙抬了出去, 李寻欢心道,大家伙儿中的毒八成和这盆植物有关,却不知是什么? 五个黄衫汉子又一起走了回来,其中一个道:“费师兄,何必与他们啰嗦,一起杀了就是!” 众人皆暗道不妙,白沙镇一役后,嵩山派的人久不出现,大家伙儿多已放松警惕,没想到他们竟能隐忍至今,设下如此圈套。 有多疑如向问天、东方不败等人,都将目光转向令狐冲,心道:这人是华山弟子,与他师弟多半就是内应。 令狐冲见诸人生疑,又惊又怒,向费彬大声道:“你们是嵩山派弟子?咱们五岳剑派堂堂正正,岂能做这样背后偷袭的勾当?” 一个黄衫汉子问道:“你是哪一派的?” 令狐冲道:“我是华山派岳掌门大弟子令狐冲!就算你们和李大哥有仇,当面鼓对面锣地打一场,才不失名门正派的本色!” “华山派的?”费彬冷笑道,“和邪魔歪道称兄道弟,死有余辜!” 他左手抽出长剑,剑尖颤巍巍地指着李寻欢,厉声道:“姓李的,今日我便要报废手之仇!” 李寻欢叹道:“我当日留你一命,致使众位朋友落难,合当该有此报!” 东方不败摇头道:“大家伙儿生死有命,要怪也只应怪背地偷袭的小人!” “小人?你既称我小人,我便小人到底!”费彬近前一步,剑尖指着他头上冪篱,“你是他的女人?遮头盖脸,别是个丑八怪吧?” 李寻欢缓缓道:“费彬,你若想还留着左手,就别动不该动的人!” 费彬怒道:“我偏要动她,还要大动特动……”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李寻欢指尖上,竟然多了一柄飞刀。 费彬退后一步,强笑道:“你已经中了毒,运功即死,哪里还发得出飞刀?” 李寻欢淡淡道:“死之前,总还能带走一个!” 其余五个黄衫汉子面面相觑,其中年轻些的,道:“费师叔,这人飞刀当真如此厉害?” 费彬举起右手,冷冷道:“若不是他厉害,就是我和你丁师叔太过不济喽?” 年轻汉子吃了一惊,忙道:“师侄绝无这个意思!” 他们见费彬不动,哪个还敢上前,众人一时僵持。 良久,费彬拍了拍手,在廊下坐下道:“反正我们不赶时间,等你们毒发身亡就是了。” 东方不败靠在李寻欢肩上,低声道:“寻欢,倘若咱们就这样死了,也算至死不渝了。” 李寻欢柔声道:“放心,我永远陪着你。” 曲非烟本是睁大眼睛,怒目盯着费彬,听他二人真情流露,不由泪盈于睫道:“为何好人,没有好报呢?李大哥,都怪我们连累了你!” 李寻欢摇摇头,笑道:“应当责怪的,唯有做错事的人才对!” 令狐冲撑着站起身道:“我劳师弟呢?你们是不是杀了他?” 费彬嗤笑一声,并不理他。 向问天叹道:“令狐兄弟,这不明摆着,你那好师弟和他们是一伙儿的!” 刘正风向令狐冲道:“贤侄,咱们五岳剑派,也并非人人都是令师一般的正人君子,你那师弟定是被嵩山派给收买了!” 令狐冲身形一晃,怒道:“我不相信,劳师弟不是这样的人!” 忽又有一个老头子走了进来,佝偻着腰,粗手大脚的样子,也不看廊下众人,径直往西边廊檐下奔去。 那年轻黄衫汉子道:“老头儿,你房子已被我们征用了,又回来做甚?” 老者好似没听见,待那黄衫汉子大声吆喝了一遍,他才瞪起一双浑浊老眼,瓮声瓮气道: “你们只说用一天,小老儿是个篾匠,还要挣钱糊口。有人要买竹筐,小老儿只得回来拿!” “地狱无门你偏闯进来!”黄衫汉子缓缓拔出背后长剑,“这可怨不得我们!” 那老篾匠仿佛聋了一般,只顾低头拉他那一摞编好的竹筐。 眼看长剑就要刺穿老篾匠后心,令狐冲不由惊叫起来:“老人家!小心背后!” 曲非烟、刘菁同声尖叫起来。 第035章 任大小姐 刘正风怒道:“费师兄, 这老人家手无缚鸡之力,难道嵩山派现在连普通老百姓也不放过吗?” 费彬冷笑道:“他今日丢了性命,全是拜刘师兄勾结魔人所致!” 令狐冲大声道:“强词夺理, 无耻至极!” 那黄衫汉子的长剑已刺破无辜老者衣衫,曲非烟等人皆闭上眼睛, 不忍再看。 只听“噗通”一声,人体跌地之声传来。 曲非烟含泪睁开眼睛,却见老篾匠已拿起竹筐, 正颤巍巍地往外走。 五个黄衫汉子与费彬皆烂泥般瘫在地上。 一个娇美的小姑娘跳出来笑道:“有趣!害人的反而自己倒在地上,难道是良心太痛, 身不由己?” 竟是应在黑木崖上协理教务的任盈盈。 费彬咬牙道:“妖女!你使得什么妖法?” “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任盈盈笑着上前, 俯视费彬,叉腰道, “中毒的滋味, 是不是别有一番风味啊?” 费彬气得几乎吐血, 怒道:“妖女,就算你药翻了我们, 也休想救你的朋友!过得一时三刻,他们就要与我们陪葬了!” 任盈盈笑道:“他们是死是活, 关我什么事?我又不认得他们,只是看你不顺眼罢了!” 见用解药拿捏无效,费彬一时气结。 任盈盈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刀, 慢慢转到刚刚持剑要杀老篾匠的年轻汉子面前,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一边说, 一边拿小刀在他眼睛、鼻子上慢慢比划,似乎要测量如何下手。 年轻汉子满眼惊恐之色:“我, 我叫狄修!” “哦,”任盈盈笑道,“有娃娃没有啊?” 狄修哭道:“我还没有娶亲呢!” “可惜!可惜!”任盈盈一刀下去,割掉了狄修的一只耳朵。 狄修惨叫起来,却因为手脚瘫软,无法用手去捂,只能任鲜血流了一地。 任盈盈站起身,笑道:“不知一个人身体里能有多少血?咱们今日正好见识一下!” 她转身走到其余四个黄衫人身边,再不看狄修一眼。 眼见自己血液汩汩流出,狄修心理崩溃,嚎叫道:“姑娘,女侠!解药就是我们刚搬出去的那一池花!用根茎调清水服下即可!” 费彬气得大叫:“蠢货!蠢货!” 任盈盈眨眼笑道:“一株花既可作毒药,又能当解药?本姑娘可从未听说过” “是真的!这花叫作醉仙灵芙,他们坐的桌椅是奇鲮香木制成的,两种花本身无毒,香气混在一起就成了剧毒!”狄修深怕她不信,越说越细,“是左盟主无意间从西域得到的,传言是当年明教教主张无忌发现的,我绝对没有说谎!” 任盈盈叹道:“看你这蠢样,谅也编不出这样的谎话!” 她先将众人中间那张木桌子搬了出去,扔掉,又扶着众人起身,将椅子一张张丢了出去,如此往返几次,额间已有细细的汗珠。 令狐冲不忍道:“咱们费点儿劲,走出去就是了,如何只让姑娘你一人劳累?” 任盈盈抹去香汗,笑道:“你们还有走动的劲儿么?还是不要轻易挪动的好!” 说罢,蹦蹦跳跳地走到后院去了。 不一会儿,她端了两碗混着紫色根须、绿色球茎的水进来,先灌狄修喝了一碗,等了一会儿,见无事,才喂曲非烟、刘菁两个姑娘服下。 曲非烟喝了药,哭道 :“盈” 触及任盈盈阻止的眼神,忙改口道:“嘤,谢谢姐姐!” 任盈盈微微一笑,又转去后院,调了几碗,喂令狐冲、刘正风等人服下。 李寻欢见她又到后院弄药,心下暗惊:接下来这碗必定是我和东方的,她认出东方,会不会就此不给他解药呢? 幸而,解药十分有效,曲非烟撑着站了起来,接过任盈盈手中的一碗药,拿给李寻欢道:“李大哥,我喂你喝药!” 李寻欢忙道:“先喂我夫人!” 曲非烟轻笑一声,将药从冪篱下递给东方不败,赞道:“姐姐真是好福气,李大哥心里眼里只有你呢!” 东方不败懂得李寻欢心意,喝了半碗,撑着接过剩下半碗,勉力喂到李寻欢面前,低声道:“快喝吧!” 李寻欢喝了药,见任盈盈正一边喂向问天喝药,一边交换眼神,然后故作陌生地分开。 原来向问天在黑木崖上的内应果然是她!只不知她这次出现在洛阳,又是有什么计划? 众人喝了药,过得半个时辰,头晕之症已解,却依然周身乏力。 刘菁见狄修吓得可怜,便走过去,用自己手帕替他裹好耳朵。 狄修哭道:“谢谢姑娘!请姑娘行善积德,替我们说个情,让那位女侠放我们走吧!” 刘菁为难道:“这,我和这位姑娘素不相识啊,怎好说情呢?” 忽听刘正风道:“菁儿,过来!” 刘菁只得抱歉地笑笑,走回到父亲身边。 刘正风正色道:“不要节外生枝,仔细再给救命恩人招惹祸端!” 刘菁点点头,四处看了看,惊道:“那位姑娘和李大哥他们都不见了!” 一间小舍里,李寻欢揽着东方不败慢慢坐下,叹道:“若是今日连累你有个好歹,我便是死了也不得安宁啊!” “我倒是不怕,”东方不败偎着他,低声道:“只要和你在一起,便是即刻死了也是欢欢喜喜!” 李寻欢低头隔着冪篱亲吻他鬓发,柔声道:“我却舍不得,咱们还有许多好日子没有一起度过呢!” 劫后余生,他愈发觉出怀中人的重要,只想长长久久地生活在一起。 东方不败轻“嗯”一声,转身揭开一角冪篱,仰起光洁如玉的下颌,双唇微颤。 李寻欢这次没有犹豫,俯首含住柔软唇瓣,细细抚慰碾磨。 窗外忽然发出一声轻响,有人慌慌张张地跑开了。 东方不败低语道:“是盈盈,她对我的身形甚为熟悉,必是看出了一些。方才,咱们进来时,她就远远跟在后面。” 两人唇齿分开,只以鼻尖轻轻相触,李寻欢笑道:“你既然知道,还让她一个小姑娘,看见咱们这样?” 东方不败轻笑道:“我不信你没看见,她既想求证冪篱下的身份,我岂能不掀开给她看一点儿?” 李寻欢退开了些,捏了捏他的鼻子,笑道:“你这叫故布疑阵,她现在必然更不信你是她的东方叔叔了!” 东方不败哼了一声,道:“只许她勾结向问天算计我,不许我算计她吗?” 原来他也想到了,任盈盈出现在这里绝不是偶然,也许她一路就跟着他们呢! 李寻欢叹了口气,低声道:“她这次毕竟救了咱们的性命” “所以,”东方不败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细语道,“我一定会报答她,你甭管了,只等着与我逍遥江湖就罢了!” 两人又腻歪一会儿,李寻欢让东方在屋里休息,自己走了出来。 恰逢令狐冲正向任盈盈询问,那一干嵩山派门人的处置之法。 任盈盈小脸依然透着些微红,笑语却已清脆自然:“我不过是个过路人,见他们要向无辜的老篾匠出手,才出手管了这桩闲事。你们现在既然已经恢复,这些恶人就交你们处理吧!” 她顿了顿,又加一句:“只是一条,切莫遗祸此间主人!” 说罢,向众人拱手道别,又向李寻欢微微一笑,飞身几步,飘然远去。 令狐冲叹道:“这姑娘小小年纪,轻功当真不俗,又有一股侠义心肠,我辈望尘莫及啊!” 众人点头称是,又一起讨论起费彬等人如何处置。 令狐冲道:“他们虽有恶心,到底没造成恶果,不如废了武功,放他们回去吧?” “放他们回去给那左冷禅通风报信?”向问天冷笑道,“好叫嵩山派的人来把这老篾匠,那救人的小姑娘,以及咱们这些人通通斩草除根?!” 丹青生道:“杀了了事!” 刘菁惊叫一声,刘正风低头不语。 曲非烟道:“先杀了那姓费的,他刚还要非礼李大哥的夫人呢,不是好人!” 众人见如此说,都回头看李寻欢,似乎寄望于他直接出手把这些人砍了似的。 费彬趴在地上,脸色一阵白一阵青,狄修又痛哭求饶。 另外四个黄衫汉子中最年长的一位道:“刘师兄,咱们只是奉左盟主号令行事,并没有真的杀伤你们。如今,你当真要见死不救吗?” 其余三个黄衫汉子也哀声讨饶。 刘正风认出最年长那位是嵩山十三太保中的钟镇,其他三个虽认不出名字,也颇为面熟,都是往年五岳聚会时打过照面的。 听他们言辞恳切,刘正风叹道:“非是刘某心狠,实在是怕牵连了这些朋友!” 令狐冲忽大声道:“我劳师弟呢?你们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费彬冷笑一声,刚要开口。 门外跌跌撞撞进来一人,叫道:“大师哥,你们还好吗?我刚被嵩山派的人暗算了!” 第036章 七个小妾 众人看时, 见劳德诺满头是血,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走至费彬身边,劳德诺忽然一掌拍在他后心, 费彬惨叫一声,当场毙命。 令狐冲惊道:“你, 你怎把他杀了?” 劳德诺恨声道:“这人扮做我的故人,哄骗于我,当真该杀!” 向问天凉凉道:“刚听他们说过, 此地是那老篾匠的住处,他们不过借用一天而已!” 劳德诺不慌不忙道:“他昨日找到我, 说是小店搬了地方,还带我来看过。” 说至此, 他长叹一声,道:“我和故人数年未见, 一时心绪激动, 又见此地确实清幽有趣, 急于宴请诸位,这才误信谎言, 害了诸位,实在罪该万死!” 说罢, 双膝跪下,哭得肝肠寸断。 他这一番唱作俱佳,便是李寻欢、向问天等老江湖, 一时也难以拆穿他。 令狐冲早激动地跳了起来,道:“我就知道, 劳师弟不是坏人!” 说毕,扶他起来, 并从怀中掏出伤药,帮劳德诺裹好头顶伤口。 向问天、李寻欢相视一眼,未再说话。 钟镇等人见费彬死了,都忙将此次诡计全数推到死人头上。 又向诸人求饶道:“我们只是奉命行事,实在不知道诸位大侠是这般义薄云天的好人。” “就今天这局面,”曲非烟翻了个白眼,道:“你哪只眼睛看到咱们义薄云天了?” 四个黄衫人一愣,钟镇忙道:“刘师兄向来侠义盖世,诸位与他相交,必是同道中人!” 一个黄衫人看到廊下李寻欢,立即想到一个可夸赞的点儿:“那位李大侠为了维护妻子,甘愿毒发身亡,真乃情深义重,万里挑一!咱们几个当时可都佩服得紧,若不是慑于费彬淫威,必定要竖大拇指的。” 另一黄衫人忙接着道:“令狐贤侄少年英杰,两位姑娘天真可爱,绝对是大好人!” 钟镇道:“大侠们若是好心放我们回去,我们一定向左盟主禀明内情,绝不让他再受费彬之流小人蒙蔽!” 另外三人同声道:“我们情愿立下毒誓,绝不再来叨扰诸位!” 那狄修更是向着刘菁、曲非烟两位姑娘哭哭啼啼,博取同情。 眼见刘正风、令狐冲等人流露出动摇、同情之色,却碍于同伴不好开口放他们,李寻欢笑道:“刘大哥,令狐贤弟,你们可自做决断!若非今日这样的恶毒计谋,寻常追杀对李某是无碍的。” 他话音刚落,向问天立即道:“我也一样,不过,你们最好招子放亮些,下次撞到老子手里,可没这么便宜了!” 他二人隐隐便是众人中心,既开了口,令狐冲便押着那五个嵩山弟子发了毒誓,放他们互相扶持着离去了。 李寻欢掏出一锭银子,放在小舍窗台上,这才招呼众人回到客栈。 晚上,令狐冲向李寻欢等人提前告别,说是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回华山。 李寻欢趁诸人不注意,暗暗告诫令狐冲一定要防备劳德诺,次日一早,又早早起来,送他们出了洛阳。 众人为防嵩山派再来生事,一路轻车简行,出洛阳,过南阳。 至襄阳地界,刘正风三人与众人告别,带着两个女娃回衡山派去了。 一行人又回到最初,自见到李寻欢的飞刀绝技后,向问天的笼络之意大涨,加之已经基本榨干丹青生的信息,对李寻欢日渐亲热起来。 一开始是众人歇宿客栈时,向问天隔三差五会以聊风景为名,提酒找李寻欢喝几杯。 先时讨论的不过是大漠风光、海上风景,待酒过三巡,向问天就会借着酒意透漏一些东方不败的劣行,以激发他的同仇敌忾之心。 这一日,进了金陵城,向问天在城外找到一处好酒馆,约李寻欢去喝酒。 眼见过了三更,李寻欢还没有回来,东方不败心急起来,带了冪篱出去找寻。 却被酒家告知,两个酒鬼早就散了场,各自回去了。 东方不败只得又沿路找寻,路过城楼附近,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叹息。 他抬头望去,只见李寻欢坐在城墙上,正看着自己。 东方不败施展轻功,跃上城墙,在李寻欢身边坐下,柔声道:“喝多了吗?怎么不回去?” 李寻欢身边放着一个酒坛,酒已空了一半,眼神却还甚是清醒。 他目光炯炯望着东方不败,良久,才叹道:“东方,你曾有七位侍妾吗?” 东方不败一颗心瞬间沉了下去,许久,才硬着头皮道:“是的。” 李寻欢道:“她们现在在哪里呢?” 东方不败咬着嘴唇,道:“被我杀了!” 他望着远方黑黝黝的山峦,问:“向问天告诉你的?他终于从滥杀无辜、横行逆施转向控诉我的私生活了?” 李寻欢没有回答,只是仰头张口,举起酒坛就倒,酒水洒了一脸,顺着英挺的下颌沾湿了衣襟。 东方不败忙拿出帕子去替他抹:“寻欢,这里风大,仔细湿衣着凉。” “着凉?”李寻欢苦笑道 ,“着了凉不过睡两天,又死不了人!” 东方不败听出他言外之意,一时怔住,不知该如何开口。 良久,他才低声道:“我练了葵花宝典后,整个人都变了。我讨厌女人,却又向往成为女人,我越看清自己的心,就越不愿接触女人。” 他捂着脸,道:“她们,曾经是我最亲近的人,很快就发现了我的变化。我有意疏远她们,派人软禁她们,每个月拨送丰厚的生活用度,希望就这样供养她们一生。” “可是,她们不满足这样。有一年,我生日那天,她们重金贿赂杨莲亭,让他劝我过去参加她们准备的生日宴。我去了,却被下药,我当时” 他抓着自己的脸,“那一夜,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几乎都不记得了,只觉得身上着了火般的难受,却无法发泄。” 李寻欢把他的手拿下来,白皙的脸颊上已经有了数道指甲划痕。 李寻欢心底一叹,摸出伤药,给他浅浅涂了一层。 东方不败紧紧地闭着眼睛,继续道:“醒来时,我已经回到了住的地方,身边躺着杨莲亭。听他说,我一怒之下杀了她们七个。” 他鸦翅般的眼睫毛急剧颤抖,深吸一口气,才略平缓了些,颤声道:“也是那次,我和杨莲亭走在了一起,我” 李寻欢握住他的手,道:“不必再说了。” 他的眼神里少了些疏远与痛楚,多了同情与悲悯。 东方不败靠在他身上,颤声道:“寻欢,不要再这样了。你若要因为我的过去审讯我,咱们在一起前就要把我审个清楚,再明明白白地定我的罪。” “不要在给了我幸福后,再把一切夺走!”他打了个冷颤,绝望地道,“若是那样,我就在幸福终结的那一刻,从这城墙上跳下去!” 李寻欢拍拍他的手,低声道:“和你在一起时,我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放心,我不会的。” 他握住东方不败的手,柔声道:“咱们下去吧,你的手都冷了。” 二人拉着手,轻若无物地跃过层层屋脊,回到客栈里。 月上中空,李寻欢醒来时,见东方不败怔怔地坐在床头,唬了一跳,忙起身为他披上外套,柔声道:“怎么不睡了?渐渐入了秋,天气凉起来了。” 东方不败道:“寻欢,我决定不再与向问天虚与委蛇了!” 他转过身,握住李寻欢的手,放在颊边,道:“我想和我的过去,堂堂正正做个了结,然后重新开始。寻欢,你明白吗?” 李寻欢笑道:“东方,当你这样想时,已经是个全新的开始了!” 他搂住他,低声道:“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会支持你的!” 东方不败苦笑一声:“其实,我恨不得一世不再打打杀杀,只安心做个被夫君疼爱的小女子。” “可是,”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不想让我的过去,再困扰你我!” 李寻欢扶起他的面颊,正色道:“东方,比起你的性命、基业,你更在乎咱们的感情,对吗?” 东方不败毫不犹豫地道:“对,有了你,我才知道花是香的、水是绿的,才有活下去的意愿!没有你,生命不过一片荒漠,毫无留恋之处!” “傻瓜!”李寻欢叹了口气,翻身道:“睡吧!” 室内静谧无音,窗下有夏虫在鸣叫。 李寻欢翻过身,借月光细细瞧东方的眉眼,心下道:“水大多不是绿的,很多美丽的花也没什么香气。东方,活着的意义很多,怎么能寄托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他又无意识地摩挲起自己的手臂。 一年,不管当时为了什么有这个“一年”,他现在都有些后悔了。 也许,定下“一年”时,那个“他”没想过,比起诗音,东方可能是会更脆弱的人吧? 天亮了,李寻欢为东方不败细细画了妆容,帮忙换上他最喜欢的红衣,然后握着他的双手,正色道:“你相信我吗?” 东方不败肯定地点头。 李寻欢扶他坐下,笑道:“那么你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半刻钟再出来。” 他们昨夜包的是一所小院,向问天已经起来,正坐在院中石桌上吃早饭。 李寻欢径直走过去,对向问天道:“向兄,你要到杭州救任我行,是不是?” 第037章 摊牌 向问天唬了一跳:“李兄, 你在说什么?” 李寻欢笑道:“你尽可以堂堂正正地去,将任教主放出来,让他好好养几日身子, 恢复武功!” 向问天惊疑不定,冷声道:“李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李寻欢在他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大声道:“因为, 一个月后,将有人要堂堂正正地挑战他!” 说完这句话, 他面容柔和下来,笑道:“你可以和任大小姐一起去, 不需要让个小姑娘家,跟在咱们后面风餐露宿的。” 向问天霍然起身, 摸到桌上剑柄, 一字一句道:“你到底是谁?” “我嘛!”李寻欢喝了口茶, 笑道,“不过是个要为未婚妻出头的男人!” “你未婚妻是谁?” 李寻欢叹了口气, 道:“你一路不是见过吗?” 东方不败已经走了出来,慢慢摘下冪篱。 李寻欢缓缓道:“我的未婚妻就是东方不败!” 向问天忙向后跃出数丈, 作出随时逃跑的姿势。 院墙外忽有人笑道:“向左使,既然摊牌了,逃是没有用的。” 一个小姑娘走了进来, 向问天变色道:“大小姐!” 任盈盈道:“东方……叔叔,不知你们想怎样?” 李寻欢握住东方不败的手:“叫你的人出来吧!” 东方不败扬声道:“丹青生, 还不滚出来!” 旁边房门霎时打开,不仅丹青生, 剩余三个紫衫侍者也一起连滚带爬地跑出来,跪下道:“东方教主文成武德,一统江湖!” 东方不败道:“我夫君的话,就是我的话!” 丹青生战战兢兢地仰脸去看李寻欢,结结巴巴地道:“请,请教主夫君训话!” 李寻欢笑道:“无需如此,你们都起来吧!我需要你们日夜兼程赶回杭州去,传达三件事!” “第一,给任我行好吃好喝,等我们到了杭州,就将他交给任盈盈和向问天!” “第二,沿路将消息散布出去,一个月后,月圆之夜,西湖夕照山,李寻欢约战任我行!” “第三,劳烦诸位采办成亲物事,一个月后,李寻欢要迎娶东方不败,打败任我行,就是他送出的聘礼!” 东方不败吃了一惊,随即红了脸,低下头去。 见丹青生与紫衫侍者们还愣在原地,等教主示下,东方不败从袖中一块黑木令牌,丢给他们道:“还不快去!” 四个人这才连滚带爬地离去了,院中只剩下李寻欢、东方不败、向问天、任盈盈四人。 任盈盈冷笑道:“原来东方叔叔,其实竟是位阿姨吗?” 这番奚落之语却是扑了个空,东方不败似乎全未听见她说什么,只是痴痴地看着李寻欢。 李寻欢回道:“任大小姐,你是东方自小看大的,若是能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他一定很欢喜!” 他语笑自然,神情温柔,仿佛站在自己身边的,是一位千娇百媚的俏佳人。 任盈盈咬着嘴唇,低声道:“你难道就如此自信,不怕会死在我爹爹手下?” 李寻欢笑道:“死生有命,但该做的总还要做!” 向问天飞掠至任盈盈身边,急道:“大小姐,咱们快走吧!” 任盈盈却上前一步,向李寻欢道:“一个月前,出现在成德殿的人,一直是你,对吗?” 李寻欢笑道:“我们夫妻一体,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可惜!”任盈盈轻叹一声,“弹出那般高洁轻灵琴声的人,不该如此!” 李寻欢收了笑,道:“东方一直疼爱姑娘,请姑娘言语小心!” 任盈盈苦笑一声,与向问天一同告辞离去。 待两人走远,东方不败低声道:“你当真要如此大张旗鼓?” 李寻欢道:“你不喜欢吗?” 东方不败道:“我只怕江湖上那些人嘲笑你,娶了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李寻欢抱住他,昂然笑道:“我有幸娶了天下第一人,他们羡慕还来不及呢!” 说罢,伸手扶住东方不败的腰,将他突然抛举起来,待东方不败在空中一声惊叫,才又轻轻接住,稳稳放在地上。 东方不败笑得流出了眼泪,喘着气道:“小的时候,我爹爹也爱这样。村子里那么多小孩,只有我可以经常坐在爹爹背上,还能被他高高的抛在空中,不知道有多少孩子羡慕我呢!” 李寻欢扶住他的双肩,柔声道:“一个月后,我定让全天下的待嫁姑娘都羡慕你!” “嫁过人的妇人,见我夫君如此英俊体贴,难道就不羡慕了吗?”东方不败微微一笑,靠进他怀里,低声道:“任我行的吸星大法不容小觑,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有你这个好参谋在,”李寻欢低笑道,“为夫怎么都不会输的。” 他二人游山玩水,一路慢悠悠地向杭州去。 丹青生等人一路兢兢业业,将三件事都办了。 李寻欢二人走至杭州时,已有许多关于西湖大战的传闻,最主流的说法是: 东方不败女扮男装,潜伏日月神教多年,却被任我行欺辱。 东方不败一怒之下,夺了他的教主之位,任我行潜逃他乡,如今回来报仇。东方不败的男人替他出头,约战西湖。 其余诸多流言版本,如东方不败原是个绝色大美女,任我行见色起意,与一个叫李寻欢的二男争一女,等等层出不穷。 两人在西湖边一家店吃饭时,听到了最离谱的流言,出自这家店店小二之口。 他们刚刚坐下,就听那店小二眉飞色舞地站在隔壁桌道:“夕照山上有什么?哎,雷峰塔呀!为什么要选在此地,那是有深意的啊!” 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嗓音道:“诸位客官有没有听过雷峰塔镇压白娘子的故事?这东方姑娘就是白娘子,李成仙就是许仙,任我行是谁啊!必定是当年拆散二人的老法海了!” 一个客人疑惑道:“李成仙是谁?不是叫李承欢吗?” 有一个客人道:“应是李寻仙!” 眼见他们要为这三个字争起来,掌柜出来道:“是李寻欢啦!诸位,吃好喝好!” 转头呵斥店小二:“还不去招呼客人?只是嘴滑偷懒。” 店小二这才意犹未尽地走到李寻欢、东方不败这一桌,嘴里还在嘟囔:“竟然不是成仙是寻欢?名字真怪怪的。” 东方不败低笑一声,揶揄地看向李寻欢。 李寻欢叹道:“至少姓李是没错的了。” 店小二连声赞成:“就是姓李啊!两位客官要不要住店呐?咱们这家店紧靠夕照山,可是绝佳观战位置啊!” 东方不败奇道:“你们不是家饭店吗?” “哎,”店小二一挥手,“现在这杭州城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武林人士涌入,大家都抢着要一睹这场大战呢。咱们店里老板娘的床都让出来了,后院临时加了五、六间客房。 又道:“客官要不抓紧订房?过几日怕是只能住在房顶上了。” 说得店内客人都笑了,店老板急匆匆走过来,给那店小二脑门来了一个爆栗。 吃完饭出来,二人晃晃悠悠地向梅庄走去。 沿路果见多了许多江湖豪客,成群结队地聚在一起,谈论接下来的大战。 东方不败低声指点道:“那是峨眉的尼姑,那边是武当的道士,还有青城派的弟子……” 李寻欢笑道:“来得好快啊!” “有机会窥视神教实力,甚至来一手黄雀在后,”东方不败冷哼一声,“不来的才是傻瓜呢!” 两人绕着西湖漫步,微风拂柳,碧波粼粼,东方不败笑道:“这西湖我往年也来过几次,从未觉得有如此之美!”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李寻欢曼声吟道,目光却不离东方不败的眉眼,“今日看来,果然如此!” 自从与向问天摊牌后,东方不败已经甚少带冪篱,此时直白面对李寻欢的赞赏目光,他一时耳红心热,垂下头去。 忽听身后有人道:“古人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我今日算是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了。” 竟是任盈盈,她穿着一袭淡粉色衫裙,鬓边斜簪一朵粉嫩嫩芍药花,愈发显得豆蔻年华,亭亭玉立。 东方不败霎时自惭形秽起来,不由得微微转过脸去,一只手却被握住了。 李寻欢笑道:“姑娘将来若是找到了有情人,也会貌比西施,何必歆羡他人呢?” 任盈盈笑容一顿,咬着嘴唇道:“李大哥,当日在黑木崖时,你可是叫我盈盈的,何必如今一口一个姑娘呢?” 李寻欢道:“你若是还认东方,我自然也爱屋及乌,对你亲近和善。” “哦,”任盈盈歪头笑道,“我当然认东方叔叔,难道也要叫你李叔叔吗?可你看起来只够做我的哥哥啊!” 李寻欢笑道:“可我只爱做人的叔叔,你在此地等我们,不会只是为了理清亲戚关系来的吧?” 任盈盈俏脸微红,笑道:“当然不是,我是专门出来迎接两位的!” 她顿了一顿,接着道:“两位说好到了杭州就要放我爹爹,不是吗?” 第038章 任教主 三人一起行至梅庄, 李寻欢见遍地都是梅树,心下大喜,道:“这里的梅树, 比起李园也不遑多让啊!” 东方不败笑道:“你若喜欢,我回头让他们收拾干净了, 咱们就在这儿住下,如何?” 李寻欢摇头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等这一切了结, 咱们自己另立家园好了。” 听了这话,东方不败立时柔顺地道:“跟着你, 去哪儿都好!” 任盈盈走在后面,暗暗纳罕:这还是单凭一个名字, 就让天下英雄不寒而栗的东方不败吗? 穿过梅林,踏上一条青石板大路, 迎面看见四人跪伏在大门外, 颂道:“恭迎东方教主、教主夫君, 两位文成武德,一统江湖!” 李寻欢笑道:“如今连我也要文成武德、一统江湖了!” 东方不败俊面微红, 斥道:“胡说什么呢?还不让开!” 四人忙连滚带爬地让开大门通道,李寻欢见跪在最末一人正是丹青生, 料想其余三人必是江南四友中的黄钟公、黑白子、秃笔翁。 他眼见他们诺大年纪,还要如此做小伏低,心下有些不忍, 面上便浮现出不愉之情。 东方不败时刻关注他神态,哪里会不知?便和缓了语气道:“诸位请起吧, 当前带路!” 哪成想他语气一变,黄钟公等四人愈发战战兢兢、无所适从了。 任盈盈跟在后面, 不由得发出一声轻笑。 东方不败怒道:“还不快带路?” 黄钟公等人这才忙忙地引他们进去,向问天正坐在大堂上,见了东方不败,也只是大咧咧地站了起来。 东方不败十分不厌烦应付这些外人俗务,拉着李寻欢坐下,向江南四友道:“去把任我行放出来,交给他们带走!” 江南四友对视一眼,丹青生跪下道:“教主,那任我行为人暴戾,我们兄弟就这样放了他,恐怕他会暴起伤人啊!” 黄钟公也道:“且这任我行诡计多端,就此放他出去,难免会去教里兴风作浪!” 他二人话音刚落,向问天霍然站起,道:“东方不败,难道你要出尔反尔吗?” 任盈盈笑道:“向大哥,李大哥是个言而有信的君子,必不会因他们三言两语就改变诺言的,何必紧张?” 李寻欢起身笑道:“任我行也是一方枭雄,想来不至于难以沟通。东方,你在这儿略坐一坐,我陪他们去见见这位任老先生。” 东方不败立刻站起身,握住他手道:“我陪你去!” 众人跟着江南四友一路走进内室,黄钟公拉开床上机关,现出一个大方洞来。 他回身向东方不败、李寻欢行礼道:“教主,教君,请随属下来。” 说罢,当先跳下洞口。 李寻欢自我揶揄道:“还是让我这个教君走在前面吧!” 东方不败担心他不喜欢这个称呼,忙道:“等与任我行的事儿一了,咱俩隐居山野,再不许人这样称呼你就是了。” 听他有退位之意,向问天、任盈盈对视一眼,俱看到对方眼中的惊奇之意。 黑白子碰碰秃笔翁、丹青生衣袖,交换了个眼神。 走过一道石门、一道铁门,众人转入一条地道,地势一路向下倾斜。 任盈盈见俞走俞黑,怒道:“东方叔叔,我爹爹待你不薄,为何要将他囚禁在如此不见天日的地方?” 东方不败淡淡道:“盈盈,你熟读史书,可曾见到哪个前朝国君得以善终的吗?” 任盈盈轻哼一声。 东方不败继续道:“倘若我和你爹爹易地而处,只怕这世间早已没有我这个人了!” 又过了一道四重门,壁上、足下潮湿泥泞,想来上方有水。 李寻欢道:“这上方,可是西湖吗?” 东方不败轻嗯一声,他一袭红色长裙,软锻绣鞋,都是极怕沾染湿泥的料子,故而一步一步走得十分小心。 见他如此,李寻欢半蹲下身子道:“娘子衣着不便,为夫自要服其劳,上来吧!” 东方不败又羞又喜,轻轻攀在李寻欢背上,回头看了眼众人,可惜灯光昏暗,看不清其他人神色,只听到任盈盈轻笑一声。 前方地道突然收窄,需要躬身前行,李寻欢将东方不败翻转在身前,抱在怀里。 东方不败搂着他的脖子,耳边正是强健有力的心跳,不由觉得这黑暗潮湿的地道,也如神仙福地。 任盈盈叹道:“东方叔叔,怪不得你要起退隐之念,有李大哥这样的好夫君,便是皇帝老子的宝座,只怕也显不出金贵了。” “他是很好,”东方不败依偎在李寻欢身上,笑道,“盈盈,你知道吗?我曾经十分羡慕你,青春年少,千娇百媚。可如今有了他,这世间再没有值得我羡慕的人啦!” 说话间,已行至一扇铁门前,黄钟公停下躬身道:“教主,到了!” 话音未落,铁门内突然穿出一声爆喝:“教主?是东方狗贼来了?” 喝叫声夹带内力,众人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胸闷难受。丹青生、任盈盈等内功弱一些的,皆俯身干呕,差点吐了出来。 东方不败轻轻落在地上,慢条斯理地道:“任教主,你好呀!” 他声音甚轻,却极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任盈盈只觉如一股轻柔的清风,拂去了胸中烦恶,瞬间缓过一口气来,叫道:“爹爹,女儿在这里!” 铁室内却依然是一声爆喝:“东方不败,你这狗贼!竟还有脸来见我?” 接下来就是一连串的粗俗骂语,喷涌而出。 李寻欢道:“任老前辈,在下李寻欢,听说你是个不世出的英雄,本想向你讨教几招的。但你若一味这般污言秽语,辱及我的心上人,就休怪在下无礼了!” 说罢,手指一动,众人只见刀光一闪,室内辱骂声戛然而止,随即听到任我行怒道:“哪里来的后生小子,竟敢削去我的头发?” 众人都倒抽一口冷气,这李寻欢站得离铁门甚远,甚至没有透过门上方孔看一眼,单凭听声辩位,竟然出手如此之准? 任盈盈忙扑到洞口 ,叫道:“爹爹,你可有受伤?” 室内安静一瞬,只听任我行叹道:“你是盈盈?竟然长成大姑娘了!” 任盈盈哭道:“爹爹,我和向叔叔打探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你了!” 任我行激动道:“向兄弟也来了?” 向问天走过去,恭声道:“属下向问天,见过教主!” “好,好,好!”任我行连声叫道,“兄弟啊!都怪我当日不听你的谏言,才中了东方狗贼的奸计!这八年来,每次想到你当年的苦口忠言,我都是悔恨不已啊!” 向问天双目含泪,道:“教主!” 任我行又道:“你和盈盈,怎么与东方奸贼走到了一起?难道是被他抓住,也要关进这湖底囚牢?” 说到最后一句话,话中已隐隐有颤抖之意。 任盈盈道:“爹爹,我和向叔叔无事,我们是来接您出去的。” “出去?”室内一阵铁链乱响,任我行怒道:“东方狗贼又在使什么阴谋诡计?” 东方不败轻声道:“任教主,我们打算退隐江湖,咱们的事儿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了结?”任我行怒道,“篡位囚禁之仇,非你这狗贼身死可消!” “也不是不可以,我给你个机会,”东方不败道:“你今日出去后,尽可以养好身体。下月十五,夕照山决斗,你若赢了,我的命你自可来取!” “哈哈哈!”任我行狂笑道,“这还算句人话!等着受死吧,你这狗贼!” 东方不败继续道:“但倘若我们赢了,咱俩的恩怨一笔勾销,你须得废除武功,安心回家颐养天年!” 室内安静半晌,任我行叫道:“不公平,老子八年没动过武了,你这狗贼多练了八年《葵花宝典》,大大占了便宜!” 东方不败笑道:“和你决斗的又不是我,我夫君比我年轻十岁,并没有占你这八年的便宜吧?” “夫君?”任我行怔了怔,道:“你是个男人,哪里来的夫君?” 东方不败握住李寻欢的手,笑道:“这还得感谢你传我的《葵花宝典》,若非修炼这门神功,我如何领悟得天人化生、万物滋长的人生真谛?又如何会遇到他?” 最后一句话,大有羞怯之意。 任我行哈哈笑道:“原来如此?你关我八年黑牢,我害你不男不女,也算是扯平了些!” 他顿了顿,想是因东方不败的现状,生出了十分快慰,连笑数声,大声道:“你那小白脸丈夫,就是刚向我发飞刀的家伙吗?倒还有些本事!不过要想挑战我任我行,却还远远不够!” 第039章 战前,婚前 李寻欢上前两步, 任盈盈、向问天退开了些,让他站在孔洞边。 李寻欢向里看去,先对上一双犀利黝黑的眼睛, 然后才看清榻上所坐之人,只见他胡子满脸, 乌发乌须垂于胸前,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 看见门口出现的人,任我行目光暴涨, 喝道:“小子,你就是东方怪物的丈夫?!” 他这一声爆喝, 暗暗蕴含十成内力,必要给李寻欢个下马威。 却见门口年轻人笑容从容, 身影微闪,手掌按在身旁任盈盈的后心。 任盈盈耳边剧震, 心口一暖, 一股柔和谦冲内息瞬间替她包裹心脉, 才免受了父亲内力冲击之苦。 秃笔翁、丹青生两人都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就连黑白子嘴角也渗出一痕血丝。 李寻欢松开任盈盈, 皱眉道:“任前辈,此地还有你的亲友, 切莫伤及无辜!” 任我行哈哈笑道:“不错,你这小子内力、心地都很不错,堪当我的对手!” “不过, ”他话锋一转,道:“就是眼光差了些, 世间那么多温软娇艳的女人不喜欢,偏看中了不男不女的” “任前辈, ”李寻欢喝道,“李某敬重你是前辈高人,才一直以礼相待。倘若再出言辱及东方,就莫怪我失礼了。” 任我行冷哼一声,道:“甚好,打开铁门吧!” 东方不败依然站在原地,冷冷道:“任教主,咱们须得先约法三章,互相立个誓来。” 他缓缓道:“第一,双方从此刻起均不得离开杭州,直到下月十五公平决斗完成。” “第二,倘若你胜,你自可来取我东方不败的性命,我给你三次机会;倘若你败,须得自废武功,从此不得在江湖上行走。” “第三,无论咱们战果如何,日月神教教主之位从此传于任盈盈,你我均不得再干涉教务。”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大吃一惊,任盈盈本是双眸盯着李寻欢看,此时也不由得回首道:“东方叔叔” “传位给我的女儿,”任我行缓缓道,“东方不败,你又有什么阴谋?” 东方不败叹道:“我这一生注定没有后代,盈盈是我看着长大的,她虽年少,但智谋心思皆是上上之选,神教在她手中,必会有个好出路。” 众人皆默然,李寻欢走过去,握住了东方的手。 良久,任我行叹道:“我传你《葵花宝典》本就未存好心,你反叛篡位,也有我技不如人之过,咱们这一节就算互相抵过了。” “盈儿,过来!”他叫了一声,待任盈盈走至门边,方问道,“这八年,东方不败待你如何?” 任盈盈道:“他待我很好,尊我为圣姑,日常吃穿用度都会关心过问,无论我说甚么,他从来没一次驳回。” 任我行叹道:“也罢,八年囚禁之苦也抵得过了。” 他大声道:“东方不败,倘若你说到做到,我也不占你的便宜!你那小夫君若败了,我也只废他武功便了。至于能否取你的命,咱们再各凭本事吧!” 东方不败笑道:“如此,就多谢了!” 他向黄钟公等人使了个眼色,江南四友依次上前,把手中钥匙插入铁门上钥匙孔中。 向问天推开铁门,掏出一柄细小锯条,锯断了任我行手脚上的镣铐。 任我行道:“东方不败,先带着你的狗腿子们出去,老夫这副惨相,没必要展示。” 东方不败、李寻欢告辞出去,黄钟公、黑白子扶着秃笔翁、丹青生跟在后面。 六人出了地道,丹青生缓过一口气来,向东方不败道:“教主,教君,属下们采购了些成亲物事,你们可要过目?” 东方不败大喜,道:“在哪里?快带路!” 李寻欢拉住他道:“急什么,咱们远道而来,他们也都受了点儿内伤,不如大家伙儿歇一歇,晚上再看吧!” 黄钟公忙道:“嫁妆、彩礼,都放在给两位院子的厢房里。属下今日已经吩咐他们开了锁,教主、教君可以随时观看。” 李寻欢道谢不迭,又道:“教君这个称呼,实在不必。在下姓李,各位若看得上,称一声李兄弟就是了。” 黑白子看了东方不败一眼,忙忙道:“这如何敢?若是不满教君这个称谓,属下们便唤李公子吧。” 江南四友给他们安排的,是梅庄最好、最宽阔的院落,进门是一大片假山屏障,院中山石、盆栽、游廊、鱼池一应俱全,靠墙花架下,设着一个秋千架。 东方不败只扫了一眼,就目标明确,直奔厢房而去。 推门先是一溜朱红色箱子,另有拔步床、梳妆台、紫檀木桌椅、紫檀龙凤纹立柜、多宝格,房间里挤得满满当当。 梳妆台上放着嫁妆单子,东方不败拿起来看了数遍,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 李寻欢倚门笑道:“你这四位属下,当真尽心竭力,咱们可不能让他们白出力啊!” 东方不败走出来,小心地关上了门,回身道:“这些都是嫁妆,花费自然要从我的私库里出。看在他们这样殷勤的份上,我另外把三尸脑神丹的解药给他们,也就是了。” 李寻欢推开隔壁门,看了一眼,假意叹道:“这里面都是聘礼,可惜我没钱还他们,这可如何是好?” 东方不败斜睨着他,手指轻戳在他肩头:“瞧把你愁的,本座替你出了!” “想不到,我李寻欢也有吃软饭的一天啊!”李寻欢抓住他手指,亲了一口,道:“可有要宴请的宾客?须得早些发请帖呢!” 东方不败笑道:“我早没什么亲近人了,除了盈盈,也就童大哥吧!” 说着,已到了正房门口,李寻欢推他进屋道:“你先去歇一歇吧,我写几张请帖就来。” 他一连写了数十张请帖,不但邀请了童百熊,还邀请了曲洋、刘正风、令狐冲、林平之等人,写完,拿给东方不败看。 红日偏西时,任盈盈来了。 她轻盈盈地走进来,向两人笑道:“东方叔叔,李大哥,我爹爹已经收拾好了,我们要走了。” 东方不败正坐在莲池边捞鱼,闻声也不回头,只淡淡道:“那么,咱们就十五晚上,夕照山见吧!” 见任盈盈欲言又止,李寻欢起身,放下手中鱼桶,笑道:“任姑娘,我送送你。” 又回头向东方不败笑道:“我去去就来。” 行至院外,李寻欢笑道:“任姑娘,我们成亲时,你可愿意来吗?” 任盈盈嫣然笑道:“好呀,东方叔叔照顾我一场,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去。” 她背着双手,脚下轻踩一段枯枝,带些羞意笑道:“李大哥,你很快就要与东方叔叔成亲了,不如也像他那样叫我盈盈吧!” “好,”李寻欢从善如流道,“盈盈,你们要去哪里?” 任盈盈咬唇道:“还不知道呢,许是找个清净民居住上一段时间,总之不会离开杭州的!” 待任盈盈走远,东方不败走出来道:“任我行老谋深算,向问天他们见识过你的飞刀,必会设法对付你!” “我在他们面前出刀次数有限,”李寻欢揽住他,笑道:“你却对吸星大法知之甚祥,我何惧之有?” “知我者,寻欢也!”东方不败拍手笑道:“来,鱼池捞干净了,我就用这池中水流,助你破解吸星大法。” 两人就此在梅庄住了下来,除了每日练功,李寻欢也会指导东方不败写字、画画、弹琴、下棋。 江南四友素来痴迷于于琴、棋、书、画,听得李寻欢造诣不凡,都寻隙过来讨教。 李寻欢便借着与他们切磋之机,向东方不败讲解其中玄妙之处,不止东方听得津津有味,江南四友也觉目眩神迷,一个个顶着东方不败的冷眼,每日都要到他们院子里消磨半日才舍得离开。 碍于自己的温柔贤淑人设,东方不败也不好赶人。 如此半月过去,李寻欢与黄钟公等四人皆多了几分知音之情。 这一日,李寻欢正与黄钟公弹琴论道,东方不败倚在李寻欢身边静听。 丹青生突然走进来,急道:“教主,任,任老先生来了,说是要见李公子!” 东方不败冷嗤一声,道:“他来做什么?提前求饶?” “无妨,”李寻欢握住他的手,笑道:“我去看看就来。” 任我行坐在大堂上,胡须、头发收拾齐整后,竟然眉目清秀,只脸色苍白得仿佛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一般。 李寻欢拱手行礼,任我行却只是闭着眼睛,久久不语。 任盈盈向李寻欢笑道:“李大哥,刚可是你在弹琴?” 李寻欢点头笑道:“闲来无事,与此地主人弹琴自娱尔!” 黑白子在一边恭维道:“这位李公子,当真旷世奇才!我们兄弟四个素来自以为琴棋书画可称一绝。见到李公子,才知何谓坐井观天……” 听到这话,任我行冷笑一声:“你们四个井底之蛙,到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他上下打量李寻欢,摇头叹道:“琴弹得不错,长得也英俊,年纪又轻,可惜眼光实在有些差劲儿!” 他回首向向问天笑道:“唉,不知东方不败走了什么狗屎运?一朝想做女人,就找到这么个夫婿出来!” “任前辈!”李寻欢微一拱手,朗声道:“非是他走运找到了我,而是我有幸找到了他!” “啧,脑子也有点儿不清楚,”任我行道,“你能代表东方不败说话吗?” 门外传来声音道:“他说的话,我没有不听的!” 竟是东方不败,因不放心李寻欢独自面对任我行,也跟了过来。 见他高髻如云,一袭红装,嘴唇嫣红。任我行惊奇不已:“你,你竟真的做了妇人打扮?” 第040章 决战之夜 黄钟公等人忙在任我行齐平位置, 又摆了一张大椅。 东方不败指着道:“寻欢,你坐这儿!” 李寻欢不由分说地按着他坐下,柔声笑道:“两位教主谈话, 我站在你身边就是了。” 任我行捂住眼睛,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嚎:“今日就决斗吧, 实在看不下去这场面。” 东方不败面颊上微微泛出红晕,冷声道:“你有何话说?” 任我行依然捂着脸,向向问天挥手道:“向兄弟, 你告诉他们吧!这小媳妇一般的模样我实在看不得!” 向问天低咳一声,道:“最近有许多鬼鬼祟祟的人在杭州出没, 据闻左冷禅已发出五岳令旗,诏令五派高手前来围剿咱们。” 东方不败淡淡道:“哦, 知道了!” “你还任着教主呢!当真就此撒手不管了?”任我行放开捂眼睛的手,目光直射东方不败, “难道发起这场决斗, 就是要存心让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渔翁得利, 将烂摊子留给我女儿?” 东方不败握着李寻欢的手,依然漫不经心地道:“盈盈若是连这点儿麻烦都应付不了, 神教交给她,不也迟早要完吗?” 任我行大怒:“她一个小女娃家, 哪里应对得了这许多所谓的名门正派逼迫?” 李寻欢笑道:“任老前辈,只要他们看不到两败俱伤的场面,应是不会轻易出手的。” 他笑得很温暖, 任我行却忽然觉出后背一凉,单掌击在座椅上, 起身道:“怪不得你小子有恃无恐,敢来挑战老夫, 原来是打这个主意呢!哼!” 说罢,起身大踏步地走出去了,座椅在他身后碎成一片。 任盈盈站立原地,看向东方不败,道:“东方叔叔,决斗过后,你还帮我不帮?” 东方不败轻笑道:“若是有人胆敢欺上神教,东方不败自然绝不轻饶!” 任盈盈拱手作谢,追着她父亲去了。 “你们如此大张旗鼓地宣扬决斗消息,竟是为了逼迫任教主主动退让?”向问天嘿嘿冷笑道,“想不到傲视天下的东方不败,原也会惜命!” 东方不败看向李寻欢,目光柔情似水:“我现在不是一个人,命自然金贵些!” 向问天转过头,低声道:“此事我们会再联络,告辞!” 他们三人忽然而来,又忽然而去,江南四友皆是一头雾水。 李寻欢拱手道:“接下来的半个月,有劳四位每日带人到城里转一转,将五岳剑派的人员布置打探清楚。” 四人虽然不明内情,听到五岳剑派要对本教不利,也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每日兢兢业业地外出探听消息。 过了初十,嵩山左冷禅、华山岳不群、泰山天门道长、恒山三定皆已率门人弟子聚集杭州,独衡山莫大未出面,只派了刘正风作代表。 七月十一,曲洋、童百熊、桑三娘等日月神教十余位长老、堂主,也带了数千教众前来,另有五毒教等下属帮派,也在梅庄周围落脚。 东方不败大大方方地女装示人,众人虽心底惊奇,不过因一路听说教主本是女儿身,且这些人大都是粗亳汉子,惊奇一阵也就过去了。 独蓝凤凰等细心的女孩儿家,见东方不败身形高大,喉结微微突出,大致猜到传言非真,但碍于教主威慑,也不敢多言。 过得两日,众人亲眼见任盈盈、向问天出入梅庄,与李寻欢有说有笑,并无决斗前的剑拔弩张样子,注意力转了方向,对教主的性别愈发不在意了。 东方不败并不理会教众心思,每日除了与李寻欢演练招式,就是飞针走线绣嫁衣,装饰新房。 李寻欢与任盈盈、向问天数次磋商,才终于对决斗当天细节逐一敲定。 七月十五,中元节,百鬼夜行。 普通百姓早早地关门闭户,上床睡觉。西湖边,却是人头攒动,喧哗熙攘。 明月渐渐爬上树梢,缓缓在云层间穿行,等在湖边的人一个个屏住呼吸,伸长脖子望向远方夕照山。 忽然,水面波纹闪动,一白衣公子,身姿轻盈,飞鹤般踏过水面,便如掠过平地一般。 立刻有人叫道:“好轻功!” 左冷禅、岳不群等人皆是心中一凛,此人轻功之高明,五岳之中只怕鲜有敌手。 定逸师太忍不住大声道:“此人轻功高绝,世所罕有啊!” 水面上那人听见了,竟然在水面上转过身,向恒山众尼方向拱手道:“多谢师太!” 他嗓音清朗,气息稳定,脚下步法不乱,很快掠过水面,直冲夕照山而去。 天门道长也忍不住道:“人在水面,竟然还有余暇开口,此人内息之悠长,难以测度啊!” 左冷禅冷声道:“魔教中人,心术不正,有何可称道之处?”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长啸,随即便有一人如炮弹般砸过水面,水花四起,离得近的五岳弟子立即变成了落汤鸡。 那人哈哈大笑,笑声中内力震荡,左冷禅等人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身边功力弱些的弟子口中吐血,倒地不起,众掌门忙回身护住体弱弟子。 定逸一边为仪琳输气,一边大怒道:“哪里来的莽夫?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伤人!” 左冷禅仔细看了又看,忽然道:“任我行!” 诸人大惊,再定睛看时,那道人影已几个纵跃,至夕照山峰上不见了。 天门道人道:“他必是前往赴决斗之约,看来传言不虚,左盟主,咱们是否要追上前去?” 定闲道:“左师兄,咱们门人弟子多有受损,不如每派挑出三、四个高手追上去,其余人留在此地护持伤患?” 左冷禅回身四望,见几乎有一半门人东倒西歪地瘫在地上,沉吟半晌,尚未开口答话。 岳不群忽道:“左师兄,魔教中人多诡计多端。那任我行明明看到咱们在此,还有恃无恐地上山,想必早有准备,咱们切莫中了他们的奸计啊!” 他这话一出,立刻博得一众附和。 其中一些受伤的、胆小的五岳弟子,对任我行之威心有余悸,不敢与本派高手分开;有些爱热闹的、本事低微的,不忿他人夺取围歼魔教的大功,不愿与人分开;也有些本事不错的,生怕被掌门挑剩下,面子过不去…… 便如一锅螃蟹,你抓住了我的脚,我拉住你的腿,吵吵嚷嚷,只闹过一个更次,众人也没议定主意。 左冷禅心道:此时上去,那两人只怕还未开始,若是迫于形势、一致对外可就不妙了!不若多等一会儿,待他们打出个结果再说。 正磨蹭间,忽见山上一人飞掠而下,沿途长啸不已,震得湖水波荡,周围柳枝簌簌作响。 定逸眼尖,伸手指着道:“是任我行,难道他这么快就赢了?” 话未完,任我行已经奔至湖面,又如炮弹一般,咚咚咚地砸着湖面过去了。 天门道长忙道:“要不要抓住他?” 岳不群道:“看他中气十足,不像是有伤在身啊!那李寻欢难道竟如此不济吗?” 定逸怒道:“就算他完好如初,咱们这么些高手在此,难道还抓不住他?” 话音未落,任我行忽然转身奔了回来,一掌击在众人面前水面上,叫道:“他妈的!战又不战,退又不退?一群苍蝇,白嗡嗡嗡了这半天!” 水浪隐含内力,被击中的弟子又倒了一大片。 左冷禅怒道:“任我行,当真欺我五岳无人了吗?” 任我行重重一口唾沫飞出,转身大踏步去了。 左冷禅怒不可遏,正要挥手追击,定逸忽道:“又有人下来了!” 众人随着她手指方向看去,只见两个人,脚步沉重走了下来。 天门道长喜道:“必是那李寻欢和东方不败,想是吃了败仗,咱们不如先灭了他们!” 众人皆觉有礼,纷纷抽出兵刃,严阵以待。 此时,圆月突出云层,照得山脚其中一人脑门锃光瓦亮,竟是个光头。 一个华山女弟子奇道:“难道是那李寻欢吃了败仗,无颜回去迎娶东方不败,一气之下出家为僧了?” 此言一出,华山、恒山一众年轻女弟子皆叹息不已,就连岳不群的夫人宁中则也暗叹一声。 幸而,那两人走近了些,众人认出竟是少林寺的方证大师以及武当的冲虚道长。 岳灵珊先笑道:“原来是个真的老和尚……” 话未说完,已被岳不群低喝一声止住。 方证大师、冲虚道长慢慢走至众人面前,左冷禅等人上前施礼,问及缘由。 冲虚道长叹道:“我们受李寻欢公子之邀,提前上山,为这场决斗做见证!” 定逸忙问道:“结果如何?可是李寻欢输了?” 冲虚道长摇头道:“没有,任我行输了!” 众人大惊,左冷禅奇道:“难道这李寻欢年纪轻轻,就抵得过任我行的吸星大法?” 方证大师只是喃喃道:“魔刀,魔刀啊!” 见众人大惑不解,冲虚道长解释道:“我和方丈大师自认武功造诣还算不错,竟都未看清他飞刀是如何出手的,不是魔刀是什么呢?” 他接着道:“诸位听我一言,今日且请回去吧!魔教之事,还需从长计议啊!” 方证大师点头道:“听他二人言论,东方不败武功还在他二人之上,魔教有他三人这般高手,只怕短期难以撼动!” 众人皆是踌躇满志而来,如何会轻易被打发走?只是听了这两位当世高手的拜服言论,又忆及李寻欢、任我行方才风姿,无一人敢跨出一步去。 良久,一个华山女弟子轻声道:“不知,那李寻欢现在去了哪里呢?” 她只是自言自语,冲虚道长却笑着回答道:“他去拜堂成亲了。” 他回首看向夕照山峰,彼时,那年轻人眸正神清,身姿优雅,躬身行礼告别:“在下赶着回去拜堂成亲,改日,必登门拜谢两位今日的见证之情!” 40-50 第041章 新婚之夜 李寻欢轻功施展到极致, 赶回梅庄。 只见庄内烛火通明,人声鼎沸,令狐冲、林平之拿着喜服站在门外, 看见他,一起上来拉了就走。 蓝凤凰拿着妆盒, 赶上来笑道:“新郎官可是需要伺候净面化妆吗?我可是手熟得很呢!” 令狐冲一把将李寻欢推进房里,回头笑道:“李大哥天生丽质,不需要啦, 你们还是去打扮新娘子吧!” 蓝凤凰跺脚道:“新娘子早就穿戴整齐了,哪里用得上我献殷勤?” 一瞥眼看见曲洋匆匆走了出去, 忙叫道:“新郎、新娘都到位了,曲长老, 你这位主婚人朝哪里去呢?” 曲洋赶到庄门外,等了好一会儿, 才见刘正风飞奔而来, 还不时回头看身后是否有人跟踪。 见他如此小心, 曲洋飞身上树,替他哨探一番, 跳下来笑道:“身后干净得很!你也太小心了,华山派的令狐冲一大早就赶过来了, 偏你还要跟着去西湖边白吹风!” 刘正风叹道:“令狐贤侄装病,自有他师母、师妹打掩护。我受掌门师兄嘱托而来,家里又有妻儿老小, 岂能不小心翼翼?” 两人携手赶到喜堂,李寻欢已经换好一身喜服, 正与童百熊、令狐冲等人大声说笑。 曲洋、刘正风上前道喜,刘正风笑道:“李兄得偿所愿, 以后尽可纵情于山水间,演奏渔樵问答了!” 李寻欢听他说破前事,但笑不语。 童百熊挠头道:“大伙儿都说前一阵子的教主是李兄弟假扮的,怎么就我没看出来?李兄的易容术也太过玄乎了吧?” 众人皆笑,忽听黄钟公大喊一声:“花轿到!” 房内霎时寂静无声,大伙儿都规规矩矩地站在自己位置上,翘首以盼。 李寻欢快步迎了出去,八个紫衫侍者抬了一顶朱红色大轿,慢慢走至院内停下,任盈盈、曲非烟俏立两旁,分别端着喜果、宝瓶。 令狐冲、林平之递上弓箭,李寻欢搭箭拉弓,正中轿门,众人轰然叫好。 任盈盈、曲非烟掀开轿门,一起笑道:“新娘子下轿了!” 轿中人凤冠霞帔,火红嫁衣,缓缓走了出来。 东方不败没有戴盖头,只凤冠上缀着一层珠帘,众人都识得他是昔日教主,却又觉出不一样的仪态风情来。 本有几分不信教主原是女儿身的教众们,此时便不由得想道:这么美的样貌,往日怎么没看出来呢? 李寻欢上前携了东方不败的手,低声笑道:“真美,天上的月亮都被你羞得躲进云里去了呢!” 东方不败微微一笑,与他并肩一步步走进喜堂。 曲洋高声叫道:“新人拜天地喽!” 本站在门口的教众忙忙地让开,生怕无意间受了教主的礼。 两人在此地皆没有亲人,曲洋将“拜高堂”化为“拜谢亲朋”,因童百熊于东方不败有恩,便由他站着受了新人半礼。 夫妻对拜过,东方不败拉过站在一边的任盈盈,高声宣布道:“自今往后,日月神教教主之位传给圣姑任盈盈,若有人违逆新教主,便是不服我东方不败!” 教内长老、堂主等高层皆已提前得知此事,登时欢声雷动表示赞服。 普通教众乍闻此事,先是心下一惊,继而想到圣姑一向待人宽厚,也大声欢呼起来。 任盈盈伸手,止住众人道:“今夜,是咱们东方太上教主的新婚之礼,这杭州城内尚有许多五岳剑派的人虎视眈眈,诸位轮番喝过喜酒,便需出去巡视,小心戒备,绝不可让宵小之辈有机可趁!” 说罢,先躬身向东方不败行了一礼,转身出去将长老们分作两班,安排巡视。 童百熊拍胸笑道:“东方兄弟!你尽管和李兄弟洞房花烛,我们几个老兄弟就守在洞房外,绝不让任何人靠近一步。” 桑三娘笑道:“你们几个守在洞房外,教主还如何洞房花烛呢?” 众人听出言外之意,又见东方不败只是面颊晕红,毫无恼怒之意,便一起哄堂大笑起来。 次日一早,新房内迟迟没有动静,众人只当新人们良宵苦短,也不好去打扰。 谁知直到日上三竿,竟还是毫无动静,曲洋敲了门,半晌无人应答,推门进去,才发现已经人去房空。 一对燃尽的喜烛下,放着一个紫檀木匣子,上面龙飞凤舞六个字:赠予梅庄主人! 曲洋叫来黄钟公等人,打开看时,除了二十个金元宝,还有四粒丸药。 丹青生喜道:“是三尸脑神丹的解药!” 黄钟公、黑白子、秃笔翁皆是大喜,拿过解药吃了,方向远方跪谢不迭。 杭州城外官道上,令狐冲歪歪斜斜骑在马上,向另一匹马上的林平之道:“李大哥他们夫妻打算去哪儿呢?如此神秘,就连咱们也不给透漏!” 林平之道:“他们只想过清净日子,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啊!” 他勒住马缰,向令狐冲拱手道:“既然回了城,咱俩也就此别过吧!” 令狐冲打了个哈欠,俯身过去拍着林平之肩膀道:“别什么过啊!李大哥还托我照顾你呢!走,先去陪哥哥喝三杯去!” 说罢,不由分说,抓过林平之手中缰绳,纵马向城门驰去。 百里之外,一辆马车慢悠悠地驶过青石板路。 李寻欢一手驾车,一手搂着自己的新娘子,叹道:“害得你洞房花烛夜在马车上度过,真是过意不去!” 东方不败靠在他肩头,低笑道:“那里不是咱们的家,又是任我行,又是少林、五岳的,到底不能让人安心!” 李寻欢叹道:“确实如此,任我行碍于五岳剑派、少林、武当的威胁,只能对我点到即止!五岳剑派、少林、武当害怕咱们与任我行联手,也只能按兵不动。是非之地,还是早早离开为好。” 他松开马缰绳,任驾车的两匹马自由向前,将东方不败搂在怀里:“不过,新娘子好歹娶到手!随时都可以洞房花烛喽!” 说罢,低头在新娘子唇上重重亲了一口。 七日后,二人卖掉马车,乘船向南,在福州一处小镇买了所宅子住下。 新宅子里,两人真正度过了新婚之夜。 小镇名唤平安镇,人口不多,且民风淳朴,对新搬进来的小两口充满善意。 过了两日,就有邻家妇人来串门,邀请这家的新媳妇一起去集上买针线、选鸡崽;不到三日,就有街上的汉子,来与这家的男人喝酒论江湖。 镇上的人从未见过这么恩爱的夫妻俩,经常看见他们并肩携手在街上散步,李家官人会俯身采一朵小花,为娘子簪在鬓间。 李家娘子做得一手好针线,李家官人经常穿着簇新的丝绸袍子,坐在街头与镇上的老人家下棋。 他们待人和善,尤其是李家官人,常常面带微笑为不识字的外地人代写家书,或者,免费教街上顽童诵读千字文。 过年时,镇上没有人与他们沾亲,却都不约而同地上门给他们送年糕。 窗外,大雪翻飞,李寻欢拥着东方不败坐在床上,听街上迎新送旧的花炮声,低声道:“东方,新年快乐!” 东方不败偎着他,柔声道:“寻欢,咱们每一年都要像今日一般快乐!” 每一年?李寻欢怔住了,那个“一年”又涌上心头,他忽然想道:有多久,没有想起过表妹了? 他搂住东方不败,缓缓道:“好!咱们每一年都要这般度过!” 春天时,他带着东方不败去了一趟福州,正式收林平之做了弟子,将飞刀传给他。 林震南夫妇听说他就是江湖上名动一时的“魔刀”,激动得几乎要跪下。 日月神教在新任教主任盈盈的治理下,慢慢开始摆脱魔教的恶名,连带曾击败任我行的“魔刀”,也开始成为江湖中的奇侠。 林平之有了飞刀绝技傍身,东方不败又引导他与任盈盈通信,获得日月神教的庇护,福州林家再不是可以随意被灭门的存在了。 一年时间渐渐近了,一日夜里,夫妻俩行过床第之事,东方不败汗津津地躺在李寻欢怀里,叹道:“从决心修炼葵花宝典时起,我就没想过此生还能得享床笫之欢!” 他抬头在李寻欢脸上亲了一下,羞道:“谢谢你,寻欢!” 李寻欢与他温存良久,方打来热水,细细替他擦拭干净,换上干净亵衣,看着他含笑睡下。 待到窗外微微发白,他忽然摇醒东方不败,急道:“东方,倘若我有一天不见了,你千万不要着急,纵是隔着千山万水,我总会回到你身边的!” 东方不败睡眼惺忪,还以为在做梦:“什么?” 然后,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中,他看见李寻欢的身体慢慢虚化,终于化作虚无。 第042章 Happy ending 那对恩爱的小夫妻消失后, 平安镇的人叹息了好一阵子。 半年后的,黄昏落日的余晖下,一个身材高挑的妇人出现在街头。 正收摊的王婶第一个认出了她, 忙笑着打招呼:“李家娘子,回来了哦?大官人哩?” 李家娘子清秀的脸上, 露出一丝茫茫然的微笑:“他,会回来的!” 说罢,加快脚步回到自家宅子里去了。 半年时光, 他已经跑遍了福州、黑木崖、杭州,一切李寻欢可能会出现的地方;他甚至上少林寺礼佛, 到南海求拜观世音,向方证大师、恒山三定忏悔前半生罪孽, 皆是徒劳。 李寻欢就是消失了。 他推开房门,夕阳已是沉下去, 窗边摇椅上, 隐约坐着个人影。 东方不败的心一阵狂跳, 颤声道:“寻欢!” 那人影没有如往日般消失,反而站了起来, 短发,不伦不类的古装, 滑稽可笑的礼仪:“东方教主,好久不见!” 东方不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是你,你……” 这人是谁?为什么有一瞬间感觉他该知道寻欢的下落? 那人忙道:“东方教主, 咳咳,莫激动, 在下灵小通,咳咳, 我就是来告诉你李探花下落的!” 听到李寻欢下落,东方不败手指一软,蓦然泄劲。 灵小通抢回自己衣领,狂咳一阵,还未平息喘息,又被一把抓住:“寻欢在哪里?” 灵小通忙道:“当然是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一年前让你们选择,教主大人选择回自己的世界。李探花说听你的,但要加一年期限。现在期限到了,自然就回去了!” “他为什么要附加一年期限?”东方不败后退一步,跌坐在椅子里,“他还是忘不了林诗音,对不对?” “唉!”灵小通叹道,“一个能把未婚妻让给结义大哥的人,你能指望他做出什么样正确的决断?”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水球,猛吸两口,喘了口气,接着道:“他当时在感情和道义之间左右摇摆,眼看要选另一边。幸而我灵机一动,假装尿遁,误把一本《笑傲江湖》遗漏在桌上。” 东方不败干枯的唇瓣机械般地动了动:“《笑傲江湖》?什么?” “嘿,就是剧透你悲惨死亡结局的故事书!”灵小通四下看了一眼,飞快低声道,“李寻欢一看,果然心疼了,就顾不得要照顾林诗音、阿飞之类的承诺了。等我回来时,他果然选了你,不过要加一年的期限。” “原来如此,他不过是可怜我。”东方不败双眼中的光辉彻底失去了,刚进门时仿佛丢了半条命,如今,整条命都没了。 灵小通忙道:“教主,唉,教主!你别伤心啊,李寻欢现在已经知道后悔了,正在那边世界发疯,没日没夜地念叨你的名字呢!” 他顾不得不能接触虚拟人物的规定,抓住东方不败的衣袖,拼命摇晃起来:“别泄气啊,咱还能HE!” “他对你是爱情啊!”灵小通嘶吼道:“一年前可能还不够多,但现在已经足够追妻火葬场了!要不要给他个机会,嗯?” 东方不败回过来一丝活气:“什么机会?” “那个,”灵小通搓着手笑道,“咱上次不是联合穿越科搞了一次穿越嘛?这边世界已经被穿过一次,故事核有些不稳当了。” 他有些心虚地道:“你要想见他,就得到那边世界去。怎么样?愿意到陌生世界生活吗?” 东方不败怔了怔,道:“倘若他还是选了表妹呢?” “拜托,”灵小通恨铁不成钢地道:“你俩都三媒六聘、拜堂成亲了,能不能自信些?” 灵小通腕上手环忽然开始闪烁,他慌起来:“去不去?一、二、三,快决定!” 东方不败见他整个人开始虚化起来,心一急,道:“去!” 恍惚间,灵小通的虚影仿佛打了个响指,一切陷入黑暗。 平安镇那对小夫妻彻底消失了,众人慨叹一番,又回归到自己的正常生活中去。 独王婶没事儿还会念叨两声:“那天真的见到李家娘子回来的呀,不会是被抛弃了吧?” 东方不败直接降落在李园,与林诗音打了个照面。 他刚要开口解释,林诗音清叱一声:“什么人?” 肩上披帛一甩,拔下头上发簪,竟与东方教主打了二十多个回合。 东方不败一开始还存心退让,后来见林诗音手法精妙,也不得不小心应对起来。 “东方!”熟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东方不败手下一顿,竟被林诗音的发簪戳中肩头。 “东方,”李寻欢快步上前,揽住东方不败肩头,疾点他肩头穴止血,嗔道,“怎么不躲开?” 东方不败垂头道:“是呀,我是该躲开些,又何必多余来此碍眼?” 李寻欢听他语气低落,长叹一声,道:“都是我的错” 话语戛然而止,东方颊上滑落的湿痕,一下子堵住了他的心。 他顾不得林诗音在眼前,忙抱住道:“对不起!只要你还愿意要我,我再也不会离开了。” 他从东方不败肩头向林诗音道:“这是你嫂子,久别重逢,太欢喜了!” 林诗音疑道:“你不是说他武功天下第一,便是小李飞刀也不是对手吗?怎么躲不开我的发簪?” 李寻欢笑道:“《怜花宝鉴》是武林奇人王怜花前辈的毕生绝学,你练习了这一年多,已可跻身江湖一流身手。他心思恍惚之下,躲不开有什么奇怪?” 他松开怀抱,东方却只是倚着不放,想来是既喜又羞,不愿见外人。 李寻欢向林诗音使了个眼色,俯身将人抱起,直向冷香小筑飞跃而去。 阿飞闻声赶来,遥遥只见到二人背影,忙向林诗音道:“林姐姐,可是东方先生回来了?” 说罢,就要向冷香小筑追去,林诗音忙拉住他,道:“东方先生现在没功夫见你,你还是接着练剑去吧!” 糊弄走阿飞,她看了眼冷香小筑,也转身离开了。 就算是有遗憾,这半年来,面对李寻欢的矢志不渝,遗憾也慢慢消逝了。 况且,她林诗音如今医毒双修、武力超群,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医、女侠,再不是每日枯坐小楼遥望情郎的闺阁弱女了。 她还有许多事可做,要做,想做! 进了冷香小筑,李寻欢将怀中人小心翼翼地放在铺着虎皮的紫檀木椅上,抬起他挂着泪痕的脸蛋,掏出怀中手帕细细擦拭,柔声道:“好娘子,为夫错了,莫再哭了!” 东方不败睁开泪眼,见他下巴胡茬唏嘘,眉目间泛着淡淡的青色,身上尚有酒味,忍不住伸手道:“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李寻欢握住他的手,放在颊边,低声道:“我以为错过了毕生挚爱,这一生都要在酒精与痛苦中度过了!天可怜见,又把你还给了我。” “我是”东方不败想告诉他,自己为何会来,话到嘴边,隐约觉得有人助他,却如何都想不起来是谁,最终只是道,“我来和你在一起!” 李寻欢将他拥在怀里,空荡荡半年的心终于获得圆满。 吃晚饭时,阿飞终于见到了他的东方先生,一袭红衣,长发及腰,发髻间斜插着李大哥购置许久的一支玉簪,含笑进来,唤他:“小阿飞!” 完全陌生的容貌,女子打扮,神态语气却是极熟悉的。 阿飞毫不迟疑地欢叫一声:“东方先生!” 然后,他顾不得一贯的矜持高冷,扑进东方先生怀里,小手环住他的腰。 触及东方先生的微湿发梢,阿飞恍然道:“怪不得林姐姐说不方便,原来先生一下午不出来,是躲在冷香小筑洗澡呢!” 李寻欢低咳一声,转过脸去,不敢看林诗音。 东方不败脸红红的,还是强撑着过去,向林诗音打招呼道:“表妹!” 林诗音俏脸微红,笑道:“嫂子,小妹中午不知嫂子身份,误伤了嫂子,得罪了!” 她一连三声“嫂子”,让东方不败大大松了口气,想及下午在冷香小筑的胡天胡地,愈发觉得脸红心热。 见娘子害羞,李寻欢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脸面,忙拉住东方,请大家就坐吃晚饭。 李园的生活,温馨而快乐,林诗音每日都有病患上门,阿飞除了练剑、习字,就是缠着先生说话。 与中原八义解开误会后,铁传甲已重出江湖,过年回来,见到传说中的东方先生,刺绣、厨艺样样精通,把少爷照顾得无微不至,也不由得欣慰至极。 江湖上再有人上门挑战,往往还未找到李寻欢,就被阿飞、林诗音或者李夫人打得铩羽而归。 久而久之,天下最不能招惹的地方,李园名居榜首。 小李飞刀,除与嵩阳铁剑打了场友谊战外,大多数时候只能在刀囊里吃灰。 李寻欢拔刀四顾,却找不到能让他出手的对手,不由得慨叹:江湖,平静寂寞如斯啊! 数年后,他终于耐不住刀锋寂寞,携爱妻东方、“爱子”阿飞买船出海,寻访世外高人。 那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第043章 复明 花满楼醒来时, 发现自己能看见了。 清晨的阳光,透过烟雾般的纱窗,折射出金色的光影。天蓝花纹锦缎床帐, 一层层地卷上去,恍若退潮的海浪。 花满楼用全新的眼眸, 细细打量这个房间的丝丝毫毫,极美好,极诡异的感觉。 他是在小楼睡下的, 却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 黄花梨木桌椅,绘制千里江山的屏风隔断, 琳琅满目的紫檀博格架,显示这房间的主人既富有, 又有着蓬勃的野心。 花满楼从床上坐起,身上丝绸亵衣形制特异, 他走到一面打磨光滑的镜前, 里面的人身形高挑, 容颜如玉,俊眉修目, 发丝浓密且微卷。 即便从未见过自己成年后的样子,花满楼也确信这张脸、这副躯体皆不属于自己。 他摊开手掌, 十指修长有力,掌心、虎口覆着一层薄茧,这人善使一种握在掌心且小巧的兵器。 花满楼拿过椅背上的衣物, 穿戴整齐,蓝色圆领长袍, 看起来像是唐宋形制。 他刚穿戴整齐,门外有人敲门道:“顾公子, 相爷要见你!” 花满楼心念疾转,这具躯体姓顾,此地有位相爷,明朝只在洪武年间有丞相称呼,如今只有“阁老”,加上衣服形制,难道自己当真已到了异世? 这一转念不过在瞬间,他口中答应一声,拉开房门。 满院阳光,洋洋洒洒地照在红花绿柳、青石砖地面上,花满楼差点儿流出了眼泪。 有多久,只能在黑漆漆的世界度过?能再看一眼这红花、绿叶、青石、蓝天,既是身处异世,也值得感恩庆幸了。 门外站着一家仆打扮的年轻男子,太阳穴微鼓,显然内家功夫不弱。 他躬身笑道:“顾公子,相爷在花厅。” 说罢,转身就走,显然对这位“顾公子”虽有一分恭敬,但也不多。 花满楼愈发谨慎起来,跟着这家仆穿廊过园,一路雕梁画栋,更有奇石异木、珍禽异兽无数,便是富甲江南的花家,也无如此豪奢。 花厅甚宽阔,厅外十余位精悍侍卫,厅内十余位妙龄丫鬟,鸦雀无声,一声咳嗽也无。 厅内坐着一个中年男人,紫膛国字脸,五络长须,正提腕运笔,画一株豆绿牡丹。 那家仆在厅外停步,无声侍立,并无通报的意思。 花满楼心下忖度,缓缓走上前去,幸而那相爷远远就招手道:“惜朝啊,来看看义父这画怎么样?” 这躯体的名字是顾惜朝! 花满楼不动声色地上前,看了一看,斟酌着夸道:“叶绿花娇,色彩深浅有致且不失明快,笔触纤细明晰而不失力道,好画!” 相爷笑道:“花鸟工笔画,古往今来又有谁比得过咱们官家,我练了一辈子,也不过临摹得皮毛罢了!” 官家?善花鸟工笔,难道是遭受靖康之变的宋徽宗赵佶?这相爷,难道是宋代有名的奸相蔡京?看画技又似乎远远不及 花满楼思绪未定,那相爷已挥手退去身边侍女、侍从,低声道:“你今日就回去吧!切记,一定要依照咱们昨夜议定计划行事。连云寨可以全灭,戚少商却须生擒!” 什么计划?连云寨是哪里?戚少商是谁?花满楼一头雾水,灭寨擒人,其中必有阴谋。 他顺着对方的话垂首称是,那相爷从袖中摸出一张纸给他,挥手道:“去吧!” 花满楼走出相府大门,回首看去,见门匾上两个漆金大字:傅府! 宋徽宗时代,有十二位丞相,并无姓傅的。 他站在相府门外的大街上,一时前路茫茫,不知身处何方,这个连云寨在南在北、是忠是奸更是毫无线索。 忽有两个年轻汉子迎上来,其中一个黑壮些的面有疲色,神态谄媚道:“大当家,您可算是出来了!我和霍乱步在这儿等了一夜呢!” 大当家?听起来像山寨土匪的称呼。 另一个俊秀些的汉子不屑道:“冯乱虎,咱们大当家是相爷义子,到相府就是回家,哪里需要这样瞎操心?” 花满楼完全不知道这两个人是谁,听起来像是这顾惜朝的下属,他们难道是连云寨的人?却又缘何要屠灭自己寨子? 他淡淡道:“相爷让咱们回连云寨去!” 冯乱虎喜道:“可是杀无赦计划要发动了?” “别在街上胡说!仔细暴露了身份。”霍乱步忙推他,看了眼四周,小心翼翼地道:“大当家,我已备好骏马、行装,随时都可以出发!” 花满楼环视四周,街道宽阔笔直,富丽庭院鳞次栉比,街上却甚少行人,显然是高官显贵的住宅区。 他有心想打探现在局势,却不好直宣于口,只得暂且装聋作哑,随着两人走到街口,果然有三匹毛光油滑的枣红色骏马,拴在一株百年榕树下方。 走过两条街,进入闹市区,花满楼先跳下马来,对身后两人道:“此地人多,小心纵马伤人,咱们还是牵马步行吧!” 从他俩震惊的神态来看,这顾惜朝显然以往并不是个为他人着想的好人,花满楼补了一句道:“还是不要引人注意的好!” 两个年轻人恍然大悟,忙跳下马背,随他牵马走过闹市。 此时天色尚早,闹市中多是卖早点儿摊铺,糍糕、五味粥、炊饼、灌汤包 那霍乱步见大当家走得极慢,对每一样食物都看得十分仔细,立时会错了意,忙上前低声道:“大当家还没有吃早饭吧?前方便是有名的三合楼,咱们不如吃了饭再走。” 花满楼心念一动,酒楼往往是消息聚集地,何不去坐坐,探听下局势? 酒楼生意最好的时候,往往是午后到晚上,早上的生意通常不会太好。 这三合楼却是例外,一大早就坐满了客人,那霍乱步排出两只大元宝,才换来了二楼靠窗的位置。 花满楼坐在窗边,极目四望,错落连绵的屋舍民宅之外,四楼一塔,拔地而起,异常醒目。 那冯乱虎凑上来看了一眼,惊叹道:“那里,莫不是传说中的金风细雨楼?” 霍乱步也道:“四楼拱卫一塔,不错,也只有金风细雨楼有这气势了!” 金风细雨楼?花满楼喝了口茶,暗道,古怪又有趣的名字。 他一面喝茶,一面有意仔细聆听楼内人谈论话题。 幸亏顾惜朝内力甚好,且花满楼目盲多年,听声辩位自有一套心得,细心留意之下,很快就有所收获。 隔三张桌子,有四个江湖汉子,正在谈论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的势力争夺;隔五张桌子,一对年轻男女,正在叹息武林四大世家的不幸陨落;楼下楼梯拐角处,三个老者,正在赞扬天下四大名捕的秉公执法 花满楼心念一动,起身对两人道:“你们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 他转身下楼,正要与三个老者攀谈,忽觉身后两道目光,如芒在背,他不动声色地出去买了四块红豆饼,包在手帕里,又回到楼上。 两人见他买了零嘴回来,都是喜出望外,一个劲儿地夸大当家体贴下情。 三人吃了饭,又慢慢地牵马出了城。 花满楼有意引着两人谈论江湖、朝堂,冯乱虎、霍乱步正是充满热血的年纪,话匣子一旦打开,立刻连绵不绝起来。 此时果然是宋徽宗时代,奸相蔡京依然把持着朝政,顾惜朝的义父傅宗书则是蔡京推在前台的傀儡丞相,朝中势力有蔡京、诸葛正我、米苍穹,江湖势力则有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武林四大世家、武林十三家 花满楼暗叹一声,这些势力闻所未闻,看来,不止换了时代,连空间也变换了。 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意义是什么?阻止杀无赦计划?拯救连云寨? 他又问起两人对连云寨的看法。 霍乱步笑道:“大当家,连云寨虽然号称天下第一寨,其实不过是戚少商手下的一窝土匪。大当家只要向他们宣谕相爷手令,这伙人还不望风而降?谁不愿意跟着大当家替相爷办事,为朝廷效力呢?” 冯乱虎也笑:“相爷恁的小心,派了四、五路人马来收拾连云寨,依我看,咱们大当家一个小指头就灭了他们了!” 花满楼心底一沉,手指不由得抓紧袖中那张纸,那是一张委任状,他刚借洗手之机看过了,傅宗书委任顾惜朝为平匪总指挥。 却不知另外的三、四路人马是谁?这个没有陆小凤的世界,又该向谁寻求帮助?那传说中的四大名捕是否当真靠得住? 此时已是初夏季节,天气多变,早上还是蓝天白云,中午一阵狂风过去,天色就变得黑云压顶起来。 三人纵马疾行,却依然在路上淋了雨,遥遥看见一间茅舍小店,忙赶过去躲雨。 冯乱虎、霍乱步自去安顿马匹、行礼,招呼店家准备热水、饭食。 花满楼站在廊下,细看漫天狂雨,不由得感叹造物主奇思妙想,以雨线为天地编织出别样风景。 雨水中传来车轮辘轳,还有孩子的声音,花满楼细听一阵,忽然抄起门口的两只竹伞,冲进雨里。 一顶小轿陷进了泥里,四个童子满身泥污,正拼力想将它推出来。 花满楼将两把竹伞递给孩子们,高声道:“前面有家小店,你们快过去躲雨吧,等雨停了再来推这轿子!” 四个童子皆惊疑地看着他,一起闪身避开竹伞,齐声道:“多谢你了,我们自己可以。” 他们身法轻灵迅捷,显然非是一般孩童,花满楼叹口气,将竹伞塞给其中一个童子,挽起袖子道:“我来帮你们!” 他推了一下,轿子看起来小巧,却颇有份量,竟然一时未能推动。 第044章 轿中人 他站起身, 笑道:“这轿子难道是玄铁做的吗?” 见他运功于掌,就要再去推动轿身,四个童子心下焦急, 刚要上前阻止,轿内穿出一个清冷的嗓音道:“不用了, 就将轿子留在此地,你们都到前面客店去吧!” 一个童子道:“公子,你也出来吧, 我们抬你过去!” 其余三个童子都跟着附和,花满楼本有些猜测, 此时方确定轿中人确有不便,也道:“里面的公子可是身子不适吗?公子若是不嫌弃, 在下愿意略尽绵薄之力。” 轿中人道:“公子也请到店中避雨吧,我在里面坐着就很好!” 他不走, 四个童子也跟着不动, 轿中人又催道:“你们这样站在雨里, 明日倘若生了病,又有谁来护持我呢?” 四个童子面面相觑, 又把目光一起放在花满楼身上,满是不信任之色。 花满楼只得当先走了回去, 四个童子慢慢跟在后面。 冯乱虎、霍乱步已经看着店家烧了热水,看见大当家衣衫尽湿地回来,殷勤道:“大当家, 到房里洗个热水澡吧!” 四个童子探头进去定客房,老店家佝偻着腰走出来道:“乡野小店, 也就三个房间,都被这两位大爷定下了, 四位小哥儿且到前面看看吧!” 花满楼正拿过霍乱步手中布巾,擦头上的水,闻声道:“把我的房间让给四个孩子,既有烧好的热水,也给孩子们先用吧!” 又柔声向四个童子道:“你们可带了替换衣衫?先去洗个澡,再喝碗姜汤吧!” 四童子见他容貌俊美,言语温柔,也禁不住新生好感,道谢谦让一番,被花满楼劝着去了。 霍乱步忙把自己的房间又让了出来,花满楼简单洗漱了,换了件青色衣衫。 冯乱虎送上热腾腾的饭食,花满楼让店家找来饭盒,装了两样清淡小菜,一碗浓汤,一手撑伞,一手拎盒,又走进雨里。 小轿依然静静停在雨中,花满楼在轿前站住,朗声道:“公子,天色转凉,你又身体不适,吃点儿热的驱驱寒吧!” 轿中人道:“谁说我身体不适?” 花满楼讶异一瞬,谦声道:“对不住,我刚见你离不开轿子,还以为是身体不适呢!” 静默一瞬,轿中人道:“多谢你!” 花满楼将饭盒递过去,轿帘内身出一只手,手指白皙、修长,指尖灵秀纤细。 好美的手,花满楼心中一动,难道这不能出轿的人,竟然是一位美丽的女子吗?可声音又不像。 那手指伸了一会儿,微微一缩,似要收回去,花满楼忙把饭盒双手奉上:“乡野粗饭,不成敬意!” 轿中人接了饭盒,笑道:“出门在外,又如何有诸般讲究?” 花满楼撑伞站在雨里,想到这秀手的主人,孤零零地坐在轿里,心中愈发不忍。 他绕着轿子走了一圈,见两个轮子皆陷在稀软的淤泥里,动一动,就要裹上厚厚的泥巴,确实难以移动。 花满楼走回小店,转到后院,探头道:“老人家,您这儿可有不需要的草灰?” 老店家正坐在灶边吧嗒吧嗒地抽旱烟,店家娘正佝偻着腰在灶边擀面条。 听到声音,老店家抬起头,混浊的老眼望着花满楼,显然没听清问话。 花满楼又说了一遍,老店家才指着灶后,粗声大气地道:“那里还有两筐,本来是打算雨后垫院子用的,公子既然需要,就拿去吧!” 花满楼道了谢,先拿出一吊钱搁在灶上,店家娘依然在哐当哐当地转动擀面杖,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客人的善意。 一股幽香似有还无,花满楼眼神一凛,才拎起两筐灰慢慢走了出去。 冯乱虎正在草廊下吃面条,见他拎着草灰出去,慌道:“大当家,我来吧!” 忙忙地放下饭碗,拿过廊下的扁担,担在肩上,霍乱步闻声也赶了出来。 花满楼便指挥他们两个,将草灰洒在小轿四周,又走到轿前,恭声道:“里面的公子,在下找了两个人,想再试一试,你坐稳些。” 轿中人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轻短,听不出男女。 冯乱虎向霍乱步挤挤眼睛道:“怪不得大当家这么殷勤,感情里面是位千金小姐!” 花满楼只作听不见,让他二人去轿后推,自己拉着轿竿,运力一提,轿子终于从淤泥中抬起了些。 三人连推带拉把小轿弄到屋檐下,四个童子正好收拾整齐下来,见轿子回来,都是喜出望外。 一个童子打起轿帘,笑道:“公子,房间已经收拾好了,下来歇歇吧!” 轿中人轻“嗯”一声,众人只觉白影一闪,一个白衣公子已经轻巧地坐在堂下。 这家小店屋檐是茅草,墙壁是泥胚,桌椅破烂油污、歪歪斜斜,那白衣公子坐下时,冯乱虎、霍乱步不约而同地惊呼一声,心下同时冒出一词:蓬荜生辉! 花满楼也觉眼前一亮,这公子相貌俊秀、清丽,神态冷隽寒傲,姿态优美轻盈,实属生平罕见。 他轻功绝妙,以花满楼的眼力,却也可看出他从轿中飞出时,无力的双腿,羸弱的身形。 然而,就因为这残弱,愈发显出他的不凡。 花满楼心下叫好:今日所见万物,以眼前人为最美! 他带着笑意向那白衣公子拱手道:“在下顾惜朝,不知公子贵姓?” 白衣公子微微一笑,笑容如月之清:“在下姓成,方才多谢顾大当家援手!若不弃嫌,请坐下一谈。” “你认得我?”花满楼从善如流地坐下,微笑道:“在下因一些缘故,怕是暂时认不出故人了。” 成公子笑道:“在下对连云寨慕名已久,故而听过大当家的清名,也说不上是故人。” 冯乱虎忽然叫道:“呀,你是不是” 话还未完,店家娘端着两碗姜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搁在桌上,又佝着腰走了出去。 成公子伸出手指,就要去端碗。 花满楼轻声提示道:“刚煮开的汤,仔细烫!” 成公子笑道:“姜汤就要趁热喝,才驱得了寒。” 他将汤碗端至面前,吹去热气,喝了两口。花满楼见状,也端起姜汤喝了一口。 霍乱步忽然上前道:“大当家,您方才在外面推轿子,衣衫都湿了,不如再回房换一套吧!” 花满楼起身,向成公子笑道:“公子稍坐,我去去就回。” 成公子颔首笑道:“都是受我拖累,顾大当家请便!” 花满楼进房换衣服,霍乱步、冯乱虎在门口止步。 只听冯乱虎急道:“他一定是那个人!大当家怎么能不认得呢?” 霍乱步道:“你都看出来了!大当家岂能看不出来?大当家必要用意。” 花满楼漱了口,心底苦笑:我是真的没认出来,那个人是谁,你们倒是多谈论两句呐! 偏偏直到他换完衣服,门口的两乱也只以“那个人”来称呼,仿佛非此不能彰显那人的神秘似的。 他换上一件浅黄色棉布袍子,刚要出门,忽听门外两声钝响,接下来便有一支细管从窗纸插了进来。 迷香袅袅而入,花满楼忙屏住呼吸,假意摔倒在地上。 只听窗外有个男声道:“倒了!咱们再进去补一刀吧!” 立刻有一个女声道:“连云寨也不是好惹的,何必节外生枝?咱们先摆布了那残废再说。” 待声响渐消,花满楼忙跃身而起,先到门外看了霍乱步、冯乱虎,见二人不过是被打晕过去,暗暗松了口气。 他疾步赶往前方堂屋,从窗下瞧去,见成公子无力地伏在案上,四个童子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 老店家与店家娘倒是腰板挺直,坐在成公子面前。 店家娘满布皱纹的脸笑成了一朵菊花,笑声却是清脆悦耳:“无情呀无情,都说你智计过人,没想到竟会落入我惠千紫的手中,我该怎么炮制你呢?” 她伸手去抚摸成公子的脸蛋,被老店家一把拉开,声若洪钟地怒道:“赶快料理干净完事,哪里还能这样混缠?” 忽听一个清冷的嗓音道:“你既是惠千紫,另一人必是周笑笑了。” 花满楼本已蓄势待发,要冲进屋去救人,却见那伏在桌上的成公子坐直了身子,冷冷看着那一对老夫妇。 惠千紫惊道:“你,你没中毒?我亲眼看见你喝了姜汤,而且刚送出去的饭盒里也有……” 成公子只是冷冷看着她,那老店家立即一个倒仰,要去抓地上的童子。 惠千紫同时出刀,向成公子砍去,他们俩多年默契,一个出手攻击,一个抓人质,本是双保险之局。 花满楼已飞身而入,要从老店家手下救人。 忽觉眼前寒光一身,一颗晶莹欲滴的珠子迎面打到,花满楼急出二指,将珠子夹在指间。 顾惜朝的身体没有修炼过灵犀一指,与暗器相触之下,花满楼已觉出手指刺痛。 他不管不顾,仍向那老店家疾冲,飞脚而起,将老店家踢翻在地。 却见他额间已中了一枚铁蒺藜,早已失去了杀伤力。 花满楼转身,见惠千紫捂着手腕倒退数步,眼中满是恨意,她持刀的手臂已被废去。 原来,刚一瞬间,成公子已经接连打出三枚暗器,情人泪取花满楼,铁蒺藜取扮成老店家的周笑笑,另有一柄柳叶飞刀击落了惠千紫的短锋锯齿刀。 花满楼赞叹道:“如此高明的暗器,简直已可称为一种艺术!” 成公子笑道:“顾公子指法高妙,也非常人所及!方才以为你是他们的帮手,仓促出手,还望见谅!” 花满楼不在意地笑笑,正要说话,忽见惠千紫竟开始脱衣服。 第045章 顾公子 大难当头, 不寻机跑路,竟然开始一件件地脱衣服,岂不是很奇怪吗? 成公子冷声道:“你做什么?” 惠千紫脱得更快了, 眼看已经脱到最后一件,成公子也不得不转过头去。 在他转头过去的一刹那, 惠千紫猛然向后跃起,想要破门而出。 她却忽略了房内另一个人,花满楼单手撕下衣襟, 遮住双眼,另一手流云飞袖施出, 霎时堵住了惠千紫的退路。 惠千紫已经跃至门口,却被一只袖子拦住, 不由得大怒:“你还是不是男人?抓住我又有什么好处?” 花满楼并不回答,袍袖如流云飞卷, 既不与她身体接触, 又逼得她无法夺路逃生。 在他袍袖遮掩之下, 成公子已经可以睁眼直视惠千紫,他朗声道:“惠千紫, 你与周笑笑作恶多端,杀人无数!倘若束手就擒, 或可交由官府发落。倘若执迷不悟,就休怪我在此执法了!” 惠千紫怒极反笑道:“好呀,我束手就擒了, 无情大捕头,你来抓我吧!” 她当真大大方方地站在当地, 不再逃脱了。 花满楼一掌击在她后颈,待她晕死过去, 才俯身捡起衣衫盖在她身上,摘开眼上布巾,叹道:“这女人为了活命,当真什么都做得出来!” 成公子定定看着他,忽然道:“你不是顾惜朝!” “你是无情?”花满楼也看着他,“四大名捕的无情?” 无情笑道:“看到我这副样子还认不出来,你如何会是运筹帷幄的连云寨顾公子呢?” 花满楼叹道:“说来你可能不信,这具身体确实是叫做顾惜朝,可我叫做花满楼!” 顾惜朝醒来时,世界漆黑一片。 他摸索着起身,踉踉跄跄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无月无星,世界仍是漆黑一片。 顾惜朝大叫一声,是谁?是谁害瞎了自己的双眼? 他昨日赶到京城,向傅宗书禀报了苦心孤诣的杀无赦计划,傅宗书大为赞许,特许他在相府休整一夜。 为何今日就瞎了双眼?难道是傅宗书? 顾惜朝摸到门口,用力一推,门竟无声无息地开了,迎面一股鲜花的清香。 顾惜朝一路踢翻了几盆花,才再次摸到墙壁栏杆,经过半日探索后,他确定自己身处一栋小楼上,难道是傅宗书得知杀无赦计划后,要过河拆桥,囚禁他灭口? 可杀无赦计划还需要他去执行,戚少商的秘密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顾惜朝怒吼一声,又踢翻了无数花盆。 楼外雨声大作,间或有雷电声劈落,顾惜朝收回好不容易迈下楼梯的脚。 倘若真是傅宗书的意思,他既没有当即灭口,想来另有顾虑,自己就此冲出禁足之处,岂不更加惹他猜忌? 顾惜朝摸索着回到楼上,至少他没有就此送命或禁身天牢,此事还有转圜余地。 他回到卧室,在一片雷声中躺了回去。 花满楼拿出委任状,交给无情看了,又将傅宗书说的那三句话转述一遍。 无情沉吟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秘密,需要灭寨、生擒戚少商?” 花满楼道:“除了顾惜朝的杀无赦计划外,另还有三、四路人马,却不知是谁!” “这个可以推测,傅宗书的嫡系不过是黄金麟、文张等人,”无情道,“我会传书给世叔,请他留意最近有哪些值得注意的人物出京。” 他向花满楼道:“幸亏有你这位变数,否则连云寨必有灭顶之灾!” 花满楼笑道:“幸亏有你这位大捕头,否则我在这个世界里,只能如盲人摸象。” 无情道:“其实我对戚少商等人也不甚了解,只在绝灭王一案中听过他们的名头。不过连云寨素有侠名,想来此事必有隐情。” 他看定花满楼,笑道:“你既助我抓住了周笑笑、惠千紫,我便陪你走一趟连云寨,是非曲直咱们一起探个清楚明白!” “甚好!”花满楼拍手大笑,目光触及地上这些人,“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安顿好你的童子和犯人吧!” 顾惜朝躺了半日,又觉出不对来,这个地方十分陌生,从未在相府中见过,况且他现在饿得很,傅宗书总不会是想活活的饿死他! 他坐起身,刚要下地,忽听有人笑道:“真稀奇,你也有大睡懒觉的时候。” 这人好绝妙的轻功!竟全无声音地走了进来。 顾惜朝心底一惊,又觉得这声音甚为耳熟,依稀是戚少商,难道他计划败露,落入了戚少商手中? 他强定心神,唤道:“大哥!” 那人似乎吃了一惊,脚步加重了些,走到顾惜朝面前,伸手就摸他的额头。 他出手迅捷,顾惜朝只觉额头上无声无息就贴了一只手掌,心神大震,戚少商何时功法高明至此? 那人奇道:“也没发烧啊,怎么管我叫起大哥来了?难道是饿糊涂了?” “咚”的一声轻响,他似乎把一个大盒子放在了桌子上,然后道:“大雨无聊,我特来找你喝一杯呢,快来!” 顾惜朝心念疾转,难道不是戚少商?可与自己如此熟络,又轻功高绝的还有谁? 他生性孤傲多疑,一生甚少朋友,只有在连云寨卧底时,掩盖本性,交好了戚少商一个人,此时翻来覆去,实在想不到还有别人! 那人见他站着不动,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下也是诧异。 自己这位好友虽目盲多年,却是个再温暖不过的人,何时见他眉头如此深锁过?难道他遇到了不好启齿的难事? 他摸摸自己眉毛一般的胡须,过去拉住自己好友道:“雨天易生忧思,来,咱们就着雨声下酒,同销万古愁!” 顾惜朝倏忽被他扣住脈门,愈发心如死灰,只觉得目盲以后,整个生命都黑暗起来,听到有酒可喝,管他是不是戚少商! 他被那人拉着,在桌前坐下,先被塞了一双筷子。 “尝尝,醉仙楼的八宝鸭!”那个嗓音很像戚少商的人语声欢快,忽又没那么像戚少商了,“刚从他们蒸锅上端下来的,还是热的!” “这个是李家铺子最出挑的荷包饭,也是热的!还有五味蒸鸡、羊头蹄、醋鲜虾……” 他源源不断地掏出一碟碟菜肴,顾惜朝忽然想起戚少商。 他刚上连云寨时,戚少商怕他吃不惯寨里的粗食大肉,曾一日往返两百里,为他带回四碟江南风味的小菜。 距离太远,菜早已经冷透了,顾惜朝还是默默地吃了个干净。 他一生没有朋友,戚少商是唯一一个,可他要杀他,作为他青云直上的踏脚石。 顾惜朝摸到酒杯,仰头喝了个干净,叫道:“好酒,再来!” 那人吓了一跳,但他是个好朋友,懂得在朋友反常时,默默地陪伴。 他又替他倒了一杯,然后陪他一杯杯地喝了下去。 等到朋友醉死在桌子上时,他想:究竟遇到了什么愤懑至极的事?让一贯温文尔雅的花七公子这般借酒浇愁? 他站起身,将好友搬回卧室的床上。 “花七公子”忽然一展拳脚,大叫一声:“戚少商!” 还没来得及起身的人被重重地踢中了肋骨,险些吐出一口血来。 他不由得想:这个戚少商,必定是花满楼恨之入骨的仇敌。作为好朋友,我一定要助他报仇雪恨! “戚少商……” “花七公子”又唤了一声。 这一声,却是轻软缠绵的,“花七公子”的眼角还流出一颗晶莹的泪珠。 床边的人彻底愣住了:这戚少商,到底是谁? 顾惜朝一觉醒来,又能看见了。 他大喜过望,先走到窗前,推窗远望。 雨已停了,小楼却变成了茅屋,就像最诡异飘忽的鬼故事,进京赶考的书生,投身寺庙,一觉醒来,寺庙成了荒坟。 顾惜朝大惊失色,他匆匆披上衣服,走到院子里。 这应该是一家乡村小店,茅檐泥墙,坑坑洼洼的泥地上,还积着昨日的雨水。 身后的门开了,一个容貌俊秀的白衣公子摇着轮椅出来,笑道:“早!” 顾惜朝惊疑地看着他:“你是谁?” 白衣公子的笑容凝住:“你又是谁?” 冯乱虎伸着懒腰从院子后面走了过来,懒洋洋地道:“大当家,无情公子,早啊!” 无情?四大名捕之首的无情?他为何与我同路?难道昨日是他抓住了我? 昨日那个轻功卓绝、嗓音很像戚少商的难道是追命? 他们跟着我要干什么?难道是杀无赦计划泄露,引起四大名捕的怀疑? 顾惜朝心中涌起一百个问号。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在看清他后,无情身上的温度似乎也瞬间消失殆尽,只剩下肃杀的孤冷。 刚刚让他笑着打招呼的,又是谁? 第046章 连云寨 天既转晴, 顾惜朝与无情告辞,带着冯乱虎、霍乱步一路往北而去。 他问起自己如何与无情一路,冯乱虎奇道:“大当家不记得了吗?昨日大雨, 你还去帮他推轿子呢!” 顾惜朝心下暗惊,诸葛正我是傅宗书朝中死敌, 四大名捕也是傅宗书眼中钉,自己身负“杀无赦”计划,竟然稀里糊涂与无情混在一起, 傅宗书岂能不起疑? 最重要的是,昨日他明明在一座小楼上喝酒, 哪里见过无情呢?难道是醉后所为?可也忘得太过彻底了! 他生怕再起波澜,一路催着冯乱虎、霍乱步疾行, 天黑之前终于赶到德州。 他易装改面,趁着夜色与傅宗书伏在此地的两枚棋子, “骆驼将军”鲜于仇、“神鸦将军”冷呼儿接上了头。 三人密谋至二更, 顾惜朝才离开德州, 带着冯乱虎、霍乱步直往沧州虎尾溪赤练峰而去。 月上中空,顾惜朝坐在马上, 只觉得愈来愈困,眼皮儿仿佛有千斤重, 实在顶不住了,一头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冯乱虎、霍乱步大惊,忙上去搀扶, 却见顾惜朝呼呼大睡,身上并无伤痕, 两人才放下心来,将顾惜朝扶回马上, 快马加鞭赶回连云寨。 花满楼隔日醒来时,又能看得见了。 他昨日在自己小楼醒后,头痛欲裂,陆小凤躺在床尾,依然睡得很沉,两人身上皆是酒气扑鼻。 他给陆小凤盖好被子,缓缓起身,慢慢清理了小楼里碎裂的花盆。 重新陷入黑暗倒还在其次,想到要失约于无情的约定,花满楼心头不由得怅然若失。 陆小凤醒来,见他恢复往日平和,忍不住叹道:“你这么快就重拾心情,我为你的自愈能力开心。可是,作为朋友,我更想能助你排解心中痛苦。那个戚少商到底是谁?他欠你很多钱吗?” 戚少商? 花满楼心中一动,忙向他问及自己昨日言行。 听罢昨日小楼受劫经过,他又是感动又是好笑。 陆小凤担心他雨中无聊,专程过来陪他吃饭喝酒,却全未发现壳子里换了个人,这只小凤凰一贯的机智敏锐呢? 不过互换灵魂这么诡异的事情,即便聪明如陆小凤,怕也是不能立即想得到的吧? 花满楼把昨日之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好友,陆小凤大吃一惊,道:“怪不得昨日那般颓废?原来是另一个人!” 花满楼沉吟道:“从你昨日观察情形来看,他似乎也没发现自己的状况。若下次再遇见他,希望你能帮忙继续遮掩才是。” 陆小凤点头叹道:“可惜,可惜,难得的花七公子醉酒场面,竟然不是本尊!” 二人说笑一阵,才各自分开。 次日醒来,花满楼发现自己又能看见了,且是在一个陌生大帐中。 床前坐着一个年轻男人,穿着一件褪色得厉害的青衫,缝着几个补丁,乍一看就如赶考不第的落魄书生。 一双眸子却亮的惊人,丰神如玉,五官俊朗,神态洒脱自若,仿佛穿的不是一件破烂青衫,而是紫金莽袍一般。 “顾兄弟!你终于醒了,为了缓解寨子压力,孤身潜入皇城,刺杀奸相!” 他双眼含泪,神情真挚,“听霍乱步说,你已经三天四夜没合眼,我们接讯将你从马背上解下来时,你还沉睡未醒哩。” 花满楼心中有了三分猜测:“戚少商?” 戚少商轻拍他的肩头,朗声笑道:“还没睡醒呢?大哥也不叫一声!” 原来又到了这个世界,花满楼轻叹一声,直接回到了连云寨,寨中人与顾惜朝朝夕相处,这下非露馅不可。 他刚要出言坦白,冯乱虎突然进来道:“大寨主,大当家!四大名捕里的无情在寨外求见!” 花满楼大喜,向戚少商道:“大哥,这位无情总捕是我路上结交好友,请他到寨子里来吧。” “你是大当家,既有朋友前来拜访,咱们寨子自然要开门相迎。何况还是赫赫有名的四大名捕!当年因为绝灭王一案,我与铁手打过交道,对他们也是慕名已久!” 戚少商笑意微减,接着道,“只是最近官府对咱们的围剿愈急,这无情也属官,不会是来招降咱们的吧?” 花满楼笑道:“应该不会,我这次能安然出京,也有赖于无情总捕的援手,他绝不会对咱们不利。” “既是大当家的朋友,便先请至生杀大帐罢!”戚少商向冯乱虎交代一声,又回头向花满楼道:“顾兄弟,我在账外等你!” 花满楼匆忙洗漱更衣,与戚少商赶往生杀大帐,远远看见无情坐在轮椅上,四个童子分两边站立,正在账外与五人对峙。 花满楼忙迎上去道:“成公子!” “是你!”无情目光闪动,眼神也温暖起来。 花满楼快步走上前去,四童子惊讶地发现,这个刚认识两天的顾大当家已经步入了轮椅十步之内。 无情为人谨慎,没有他的允许,除了贴身服侍的四童子,甚少会允许他人靠近轿子或轮椅十步之内。 看来,公子很信任这个顾大当家。 花满楼站在轮椅旁边,转头向戚少商道:“大哥,这位就是无情大捕头!” 戚少商抱拳行礼,笑道:“都说‘四大名捕,神魔无阻’,没想到我们连云寨竟然有幸先后招待两位大捕头,当真是蓬荜生辉!” 他身后的五人依然处于戒备状态,面色不善地看着无情。 无情微笑道:“早就听闻连云寨八位寨主急公好义、义薄云天,不知今日可有幸结识?” 花满楼刚走向他时,做了个微微摇头的动作,无情聪慧,立即闻弦歌知雅意,只是把目光定在戚少商身上,“还有劳戚大寨主帮忙引见!” 戚少商为人爽朗,并不推辞,转身指着身后一个黝黑脸膛的中年汉子道:“这位是‘虎啸鹰飞灵蛇剑’劳穴光劳二哥!” 无情抱拳道:“原来是创立连云寨的劳二寨主,听闻你当年与青天寨主伍刚中比试内力、轻功、剑法,皆在伯仲之间,实在让人好生敬仰!” “好说,好说!”劳穴光哈哈大笑,想到伍刚中最终惨死于楚相玉之手,心下伤痛,笑声渐渐低了下去,对无情的官身也不那么抵触了。 戚少商指着他身边一个身材瘦削、眉目俊秀的年轻人道:“这位是‘赛诸葛’阮明正!” 无情笑道:“原来是智谋过人、与二寨主联手创立连云寨的阮三寨主,三寨主当年智设二十招夺刀之约,我二师弟至今提起都还赞不绝口呢!” 阮明正白净面皮泛起红晕,笑道:“铁二爷仁义无双,咱们连云寨中人都佩服得紧呐!大捕头为四大名捕之首,想来江湖道义要更胜一筹喽?” 他担心无情是替官府来威逼连云寨,故而先以言语激他。 无情淡淡笑道:“我们兄弟做事,向以公义为先,但求无愧于心罢了。” “公义?”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忽然响起:“那么多作恶的恶霸不去剿,偏要和我们连云寨为难,哪里还有公义了?” 说话人黑衣黑面,身形高大威武,一双眼睛瞪的铜铃一般。这人一说话,衬得坐在轮椅上的无情,白衣楚楚,愈发弱不禁风起来。 无情看了他一眼,淡然道:“这位必是‘阵前风’穆鸠平穆四寨主了?” 黑汉子气哼哼地并不回答。 戚少商佯怒道:“老四,你胡说什么?无情总捕什么时候说要和咱们连云寨为难了?” 花满楼向无情笑道:“老四一贯心直口快,话出无心,你切莫放在心上!” 他与这众位寨主都是初次见面,不过忖度那四寨主性情,为无情解围而已。 无情道:“四寨主当年与我二师弟初次见面,就引为好友,并甘愿为他引颈自刎,这样的好汉子,岂会对我有恶意呢?” 穆鸠平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听了此话,嘿嘿笑道:“铁二爷还提过我呢?你既是铁二爷的师兄,想来也不是坏人喽!” 戚少商指着最后两个人道:“这两位是‘金蛇枪’孟有威、‘霸王棍’游天龙!” 无情拱手为礼:“久仰!” 孟有威忙笑道:“不敢,不敢!” 游天龙则只是抱拳还了礼,并未说话。 众人厮见过,戚少商道:“大捕头此次前来,不知是为私,还是为公呢?” 无情看着花满楼,淡淡道:“本来为公,现在可能要先为私了,请诸位寨主允我与顾大当家一谈!” 第047章 弃暗投明 两人进入顾惜朝的账中, 四个童子守在账外。 无情驱动轮椅,直行至内中一张黄花梨书案前,才停下, 低声道:“除了今日见的六位寨主,连云寨还有五寨主‘千狼魔僧’管仲一, 擅长驱使飞禽走兽,曾以木鱼驱数百雪狼阻绝我二师弟追捕楚相玉。另有一位六寨主‘红袍绿发’勾青峰,武功刚猛, 擅使两个铁枷。” 花满楼心底一阵热流涌动,他坐在无情面前, 目光与他保持在同一平面上,轻声笑道:“多谢你!” 多谢你如此不厌其烦, 引导我认识连云寨的人员势力;多谢你如此信任我,初次相识即倾力相助。 花满楼的话没有说完, 无情却已了解。 他低眸颔首, 清隽眉眼间带了丝笑意, 道:“那日与你分开后,我先赶到当地官府, 询问了连云寨昔日作为;又扮做普通文人,与连云寨的底层寨众起了些小冲突;当夜又借住在寨子范围内的农家, 听他们说了些连云寨事迹。” “若想了解一个人,就要看他的朋友、邻居和敌人,一个组织自然也是如此。”花满楼的目光中充满了赞赏, “你今日来此,自然是心中已有了定论。” “不错, ”无情神色严肃起来,“连云寨律己甚严, 庇护普通百姓,不畏官府威压。这样的组织,无论有了什么过错,都不至于要付出灭寨的代价!” 他唇瓣微枯,语气激动之下,清亮嗓音有了细细的涩意。 花满楼起身倒了杯温水,递给他,又立刻坐下。 他身形高挑,站起身时,视线就有些居高临下,唯有坐下时,才能不动声色地保持视线齐平。 无情喝了口水,接着道:“所以,我一早就赶到寨子里来,想要揭露顾惜朝的计划。” 他把杯子握在手里,微笑道:“没想到又见到了你!这倒是让我又有了新的计划。” 花满楼道:“虽然还没摸着规律,但明日,很有可能我和顾惜朝又会换回去。下次,千万别这么容易相信我!” 无情微微摇头,道:“不会,你们的眼神完全不同!” 花满楼笑道:“眼神也可以伪装,还是谨慎些好。” 无情没有回答,心中却道:眼神可以伪装,你身上那股让人觉得温暖的气度却是很难有人装得出来。 他又喝了口水,花满楼接过他手中杯子,为他续满温水,笑道:“新计划是什么?” “咱们想个办法,”,无情眸中闪过一丝调皮之意,“让顾惜朝弃暗投明,怎么样?” 花满楼拊掌笑道:“英雄所见略同,顾惜朝自曝身份,更能引得连云寨人相信了!” “正好我收到了一些讯息,你可以一起透漏给戚少商。”无情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条,上面有三个名字:刘独峰、文张、黄金麟。 花满楼一个也不认得:“这些都是谁?” “等我慢慢地告诉你,”无情笑道:“只是你要受些委屈了!” 日上三竿,生杀大账中,坐着三个人:戚少商与劳穴光、阮明正。 阮明正道:“这个无情,一进寨子里,就和大当家神神秘秘,别是有什么隐情吧?” 戚少商道:“无情咱们不熟悉,但顾兄弟总信得过的” 话音未落,忽见“顾惜朝”走了进来,双膝跪下,大声道:“大哥,我要自首!” 账中三人皆是愕然,戚少商忙起身去拉他:“好兄弟,这话是怎么说?” “顾惜朝”握住他的手,哭道:“大哥,其实我,我” 他似乎说不下去了,面色几经变换,又一咬牙道:“其实我是傅宗书的义子,奉他之命,前来山寨埋伏,要对大家伙儿不利的!” 阮明正当先拔出刀来,劳穴光也站了起来,双掌上真气注,青筋暴起。 戚少商松开扶住“顾惜朝”的手,俊眉微皱。 “顾惜朝”接着道:“可是我自到寨子里以来,与众位兄弟日日相处,深受感召,实在下不去手!” “这次进京,”他不与众人目光接触,一连串地说了下去,“就是受傅宗书召唤,他让我执行杀无赦计划,与其他四路人马合击连云寨,擒抓大哥!” “我接到命令,担心兄弟们吃亏,星夜兼程地赶了回来!可看到大哥如此信任我,守着我,又一时开不了口。” 他垂着头,一副羞惭至极的姿态:“幸亏我在路上曾把计划透漏给无情大捕头,他担心我优柔寡断,误了大事。专门赶到寨子里来,督促我尽快坦白!” 戚少商缓声道:“哪四路人马?” “顾惜朝”毫不犹豫地道:“冷呼儿与鲜于仇、黄金麟、文张、刘独峰!” 他每说出一个名字,阮明正都要倒抽一口冷气,最后一个名字出口,阮三寨主已是目瞪口呆,脸色惨白。 劳穴光的脸却更黑了:“连云寨到底犯了什么罪?要如此兴师动众?” “顾惜朝”道:“傅宗书奸滑得很,并未透漏给我们知道!” 他转向戚少商道:“冷呼儿、鲜于仇从年初就在寨子周围打转,黄金麟、文张、刘独峰也先后出京,向此地而来!大哥要早做打算啊!” 阮明正忽然怒道:“奸贼,你还有脸叫大哥?” 说着,抽出大刀就要砍向“顾惜朝”,却被戚少商拔剑架住。 他沉声道:“三弟,若没有他反水,咱们大难临头还全然不知哩!此时不是内讧的时候,先商议个对策要紧!” “顾惜朝”道:“戚寨主,我愿意将功折罪,假作已经得手,引黄金麟等人前来,擒抓人质,再与傅宗书谈判周旋,以图转圜之机!” 戚少商拉他起身,道:“你是丞相义子,却深明大义,愿意临危倒戈,与奸相对抗!能叫我一声大哥,我脸上也有光呢!” 阮明正冷笑道:“且问问他有没有做过对不起连云寨的事儿,再认兄弟不迟!” “老三!”戚少商低斥一声,道,“你先去检查寨子四周防护,另发令牌,召老五、老六速回。切记,秘密行事!” 阮明正肃然道:“是!” 瞪了“顾惜朝”一眼,大步去了。 戚少商又道:“劳二哥,有劳你召集靠得住的心腹弟兄,暗中设法转移寨子里的老弱妇孺!” 劳穴光也领命去了。 戚少商拉着“顾惜朝”坐在长榻上,低声道:“这次围剿之祸,可当年与绝灭王一案相关?” 这个,“顾惜朝”当真不知道,只能摇头道:“我不清楚!” 真的顾惜朝也许知道,可惜他怕是没那么容易透漏。 顾惜朝一觉醒来,周围又是漆黑一片,只听那个很像戚少商的嗓音道:“顾公子?” 顾惜朝:“你是谁?” 话音未落,已被一指点倒,陆小凤收起手指,摸着胡子道:“花满楼让我帮忙遮掩,我一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只好得罪了!” 顾惜朝再次醒来时,竟然躺在自己的帐子里,戚少商倚在床头,下巴上还带着青青的胡茬。 他是个很英俊的男人,顾惜朝自认一生阅人无数,但能让他用上“英俊”两字的,只有戚少商。 可惜,他将是个英俊的死人,顾惜朝有些可惜地想,谁让相爷想要你的命呢! “傅宗书为什么想要我的命?”戚少商眼睫低垂,神色忧伤地开口。 顾惜朝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什,什么?” 戚少商转过头,轻笑一声,道:“忘了已经问过你了!” 他站起身,顾惜朝这才发现他中衣散乱,露出半截坚实的胸膛,显然昨晚上两人抵足而眠,难道自己说梦话被听到了? 顾惜朝第一反应是去摸枕下小斧,却摸了个空,枕头下只有柔软的被褥,他睡觉时惯常放在这里的五色小斧却没了踪影。 戚少商披上外衣,掀开账帘,从门外侍立的寨众手中接过水盆,放在木架上,低头埋脸进去。 空门大开,杀人灭口、完成任务的好机会! 顾惜朝一摸衣带,平日随身携带的小刀竟然也不在了?! 他抬头四顾,戚少商的青龙剑就挂在木架上,只要自己速度够快,夺剑杀人瞬间可以完成。 顾惜朝轻步走至戚少商身后,反手要去抓青龙剑。 戚少商忽然轻叹一声,从水盆里起身,面上湿淋淋地站直身子,水珠顺着他浓密的睫毛、俊挺的鼻尖,“啪嗒”滴在铜盆里。 顾惜朝打了个激灵,手指一颤摸到了布巾,胡乱覆在戚少商面上,口中道:“大哥,擦擦脸!” 另一只手又去摸青龙剑。 却被戚少商一把握住了! 他握住顾惜朝手腕,声音从顾惜朝抓着的布巾下穿出来:“顾兄弟,你脉搏跳得好快!” 第048章 杀无赦计划2.0 顾惜朝悚然。 戚少商轻笑一声, 接过布巾,胡乱擦去脸上水珠,松开顾惜朝手腕, 很郑重地开口:“谢谢你!” 然后,把布巾放回木架上, 取下青龙剑,转身大步走了。 谢什么?说梦话告诉你秘密? 顾惜朝大为懊恼,泄露了相爷的杀意, 杀无赦计划只怕要遭! 他胡乱洗了把脸,抬起头, 才想起这是戚少商洗过的残水,登时羞恼交加, 一脚踢翻了铜盆。 霍乱步闻声走进来,垂首道:“大当家!” 顾惜朝招手让他进来, 低声道:“昨日发生了什么?我是怎么回的寨子?” 霍乱步惊道:“您睡在马背上, 我和冯乱虎轮流控马连夜赶回来。大寨主亲自迎下寨子, 把您抱回帐子里。” 顾惜朝恍然,原来是因此睡在一起的。 他问:“咱们进京干什么?你们怎么说的?” “照您吩咐的, 我们告诉寨子里的人,您进京刺杀傅相, 却不幸失败了。”霍乱步规规矩矩回答,又道,“大家伙儿听了, 都又是佩服又是叹息呢!” 顾惜朝点头,却听霍乱步接着道:“咱们到寨子里时, 天已快亮了,大寨主守了您一个时辰不到, 您就醒了过来,然后无情就来了!” 顾惜朝迷惑:“无情来做什么?他现在在哪里?” 霍乱步奇怪地看着他,道:“无情昨日午后已经下山了,不知道他做什么来的。他在帐子里和您谈了半个时辰,又和大寨主一起吃了午饭,然后就由您送他下山了。” “我什么时候”顾惜朝忽然顿住,转道,“今日初几?” 霍乱步道:“十七了!” “十七?”顾惜朝喃喃自语,“昨日十五,今日怎么就十七了?” 杀无赦计划定在五月十八,他本来还有两天准备,如何突然缩短到明天? 他蓦然想起那声很像戚少商嗓音的那声“顾公子”,睡穴位置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昨日,难道有人点倒了自己,然后假扮他,与无情、戚少商密谈?戚少商因此知道了傅相的计划? 顾惜朝大惊,掀开账帘,大步走了出去。 迎面正撞上阮明正,一向彬彬有礼的三寨主,只在鼻孔里发出一股冷气,眼眸刀子一般地刮在顾惜朝身上。 仿佛在说:我正盯着你呢,别耍花样! 顾惜朝心虚地侧过眼睛,问身后的霍乱步道:“大寨主去哪儿了?” 霍乱步道:“往峰顶去了!” 顾惜朝假意要找戚少商,一路留心注意,只见寨中警戒加强了不少,数十名劳穴光的心腹,神色匆匆地在寨中穿行,不知在忙些什么。 霍乱步低声道:“昨日劳二寨主重新调派了寨中人手,宋乱水、张乱法、冯乱虎都被调到山下去了,只有我因要等五寨主回来,暂时可以留在寨子里。” “管仲一要回来?”顾惜朝心头大乱,“谁下的命令?” 霍乱步道:“三寨主!听说同时还召唤了六寨主!” 顾惜朝突然转身,低声道:“昨日你见到的我,有什么不一样?” 霍乱步迟疑道:“我昨日只远远见过两次大当家,您大部分时间都和无情在一起,就,笑得很开心。” 又是无情?顾惜朝恨恨地想,一定是四大名捕搞的鬼!想来,自己在京城就中招了,也许是迷魂香一类的把戏。 连云寨设在赤练峰上,此峰虽算不得甚高,却胜在险峻,且在辽宋边关交界处,易守难攻。 顾惜朝仰头看向峰顶,戚少商!他到底知道多少? 他想起傅宗书的许诺,心下暗道:无论如何,还是要设法杀戚少商,灭连云寨! 当务之急是尽快知道计划泄露了多少,然后通知冷呼儿、鲜于仇,随机应变。 顾惜朝迎着清晨的光线走上去,在峰顶与戚少商相遇。 “我又看了下寨子里的地形,”戚少商指着峰脚道:“咱们可以从那儿开始连设五道防线。” 顾惜朝并不看他指的方向,紧盯戚少商黑白分明的双眼,笑问:“哪五道防线?” “管仲一的雪狼群,阮明正的机关网,穆鸠平的冲锋阵,劳二哥的刀斧手,”戚少商深邃的眼眸里,依然满是热情与信任,手指在青龙剑背上一弹,剑意铮鸣,“我的青龙剑!” 顾惜朝眼神玩味,笑意清浅:“哦,那我和其余人呢?” 戚少商沉声道:“刘独峰、文张、黄金麟、冷呼儿、鲜于仇都是硬点子,咱们连云寨只怕迟早要破,你便和其他弟兄护着寨中老弱,化整为零,保存力量,以图将来!” “大哥何不投降?”顾惜朝脱口而出,又觉出不妥,补充道,“如此更能保存力量,以图将来!” 戚少商冷声道:“你看过老五训的狼没?” “如果只是伤了爪牙,不管流多少血,在地上趴窝多少天,总有一天会重新站起!”他冷峻的双眼,刀子一般刻在顾惜朝脸上,“可若是被打断了脊梁,就彻底完了,只有任人宰割的命!” 顾惜朝自知失言,垂头道:“我知道。” 戚少商拍拍他的肩膀,温声道:“你出身相府,见惯了虚与委蛇、委曲求全,这原也怪不得你!” 连出身相府都知道了? 顾惜朝强提起精神,探问道:“大哥既知我的来路,为何还待我如此亲近?” 戚少商笑道:“咱们寨子里的兄弟,谁还没有过去?你阵前反戈,让咱们知道了傅宗书的奸计,大家伙儿谢你还来不及呢!” 虽早有预料,亲自听到“阵前反戈”四个字,顾惜朝还是痛的心肝都颤起来了,这么长时间的卧薪尝胆,顷刻毁于一旦。 幸亏他们还信任自己,顾惜朝心道,我还有杀手锏没出呢! 夏日清晨,风呼呼的,暖暖的,顾惜朝与戚少商并肩站在峰顶,余光瞥见自己的卷发与戚少商乌黑发丝纠缠在一起,又很快散开。 就算有人暗中坏事,这也将是他与戚少商最后并肩的瞬间了。 他忍不住向戚少商身边再站近了些,让两人的衣衫、发丝贴得更近,缠得更乱。 毕竟,以后,这样的时刻不会再有了。 戚少商专心看峰下地势,忽然长叹一声,道:“惜朝,咱们寨子很美,对吗?” 顾惜朝心底一颤,这是戚少商第一次如此唤他,倘若他是个心软多情的人,也许这就是醍醐灌顶、幡然回头的时刻。 可惜,他的心碧波深涌,这一丝轻颤瞬间归于虚无。 他很不走心地道:“是啊,大哥!” 戚少商拍拍他的肩膀,独身下峰去了。 顾惜朝站在山顶上,风中还残余着戚少商的气息,他心中已在想:我可以将计就计,趁他们还信任我,今夜就动手,将聚在一起的寨主们一网打尽。 须得派人通知冷、鲜二人配合,他慢慢走下山,四乱只怕已经被盯上了,不可用。 现在只能再动一张底牌,孟有威! 他暗暗派孟有威下了山,自己则以“刺杀计划失败、向大伙儿赔罪”为由,亲自前去请寨中众兄弟今夜喝酒。 对戚少商,他说的是:“大哥,你既然知道我出身相府,就该知道我一开始存心不良。今夜这酒,是我洗心革面的悔过酒,是咱们重新开始的兄弟酒,你非来不可!” 戚少商自然满口允诺,甚至去替他请来尚有疑虑的劳穴光、阮明正。 顾惜朝回到账中,从床底的箱子里摸出他另一张底牌,揣在袖子里。 太阳即将没入山脊之际,孟有威回来了,悄悄告诉顾惜朝,不仅通知了冷呼儿、鲜于仇,黄金麟也到了,已调动两千军马,只等山上信号。 顾惜朝清冷的眉剔了一剔,夕阳余晖下,他白玉般的面色愈发白的惊人,仿佛索命的无常。 生杀大账里,八大寨主已经聚在一起,阮明正向众人说明傅宗书的阴谋。 “阵前风”穆鸠平先拍着桌子怒叫起来。 众声喧哗之际,勾青峰道:“老三,这消息可靠吗?傅宗书贵为丞相,为何要和咱们一个小山寨过不去呢?” 阮明正一挑眉,对刚刚进账的顾惜朝道:“消息来源于大当家,真实与否大当家自会说明!” 顾惜朝并不清楚他们知情的范围,一时怔住,幸好戚少商接口道:“这是顾兄弟刺杀傅宗书时,亲耳听到的,顾兄弟因此放弃刺杀,连夜出京,赶回来报信!” 顾惜朝点头道:“正是如此,我担心无人赶回来报信,才致使刺杀计划无功而返,惭愧!” 戚少商道:“欸,你听到奸相的阴谋,就是最大的功劳了!今夜赔罪之说全当没提,咱们兄弟也好久没这么齐整了,就借大当家的攒局,兄弟相聚一堂,明日放开手脚,与官府大干一场!” 众人大声欢呼,仿佛不是大难临头,而是立了大功一般。 顾惜朝道:“兄弟相聚,也不能放松寨中防务。老七,老九,你俩年轻,就辛苦一些,好酒咱们给你们留着!” 孟有威、游天龙齐声答应。 阮明正忽道:“毕竟多事之秋,不能轻忽,二哥一贯稳重,便有劳你先守一下前半夜吧,我后半夜替你!” 他向劳穴光使了个眼色,顾惜朝恍然,这俩也是知情人,如此就不好阻拦了。 劳穴光、孟有威、游天龙去后,顾惜朝倒了杯酒,先去敬戚少商。 他大声道:“大哥,当年是你引我入寨,我自幼漂泊,进了寨子才知道何为家!大哥,我先敬你一杯!” 阮明正道:“哎,大当家、大寨主!我今日专门挖出了咱们窖藏多年的老酒,还是用当年连云寨第一茬高粱酿的,今日喝这个,才更有劲儿啊!” 说罢,拍开一个酒坛泥封,清冽的酒香顷刻散了出来,引得一众酒虫轰然喝彩。 顾惜朝手指捏紧了自己带的酒瓶,绝不能前功尽弃,必须让戚少商喝下他手中的酒。 他一咬牙,抬头看着戚少商,眼角晕出红痕,低声道:“大哥,其实我做这一切,不止是为了寨中兄弟,更是为了你!自相识以来,我其实一直对你” 他知道自己面颊必是红了,因为这一刻,他剖出的是他仅存的一点儿真心,只为了眼前人喝下杯中毒酒。 他先喝了一口,剩余的递到戚少商唇边:“大哥,我不敢妄想别的,只求你给我追随你的机会。” 戚少商整个人早已怔住,他忽然想起顾惜朝私下曾说过的话:“如果没有你,生不如死,日子不知怎么过!” 他接过他手中酒杯,一饮而尽。 第049章 残局 花满楼一觉醒来, 身边的人已经成了有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果然,隔日交换已成了定律。 他躺在床上,看着黑漆漆的前方, 想:不知无情走到了哪里?他要去堵截刘独峰,向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请他不要助奸相为难连云寨。 花满楼不知道刘独峰是谁,但从阮明正倒抽凉气的程度来看,这个人必是四路人马中最难缠的那一路, 无情能否安然? 他想得出神,床头的陆小凤坐起身来, 也没有察觉。 陆小凤:“顾公子?” 花满楼:“嗯?” 陆小凤一指疾出,花满楼下意识地回以灵犀一指。 陆小凤大吼:“花满楼!” 花满楼这才回过神来:“怎么?” 陆小凤道:“发什么呆呢?差点儿被我遮掩了都不知道!” 花满楼回过味来:“原来, 你就是这样遮掩顾惜朝的??” 陆小凤嘿嘿笑道:“武力遮掩,简单有效!” 花满楼从床上起身, 只觉得腹中饥饿难忍, 头上一阵晕眩, 想是因顾惜朝昨日全未进食,并在床上昏睡了一天的缘故。 他扶着桌子坐下, 沉吟道:“顾惜朝是个心思缜密的人,至今还被咱们蒙混过去, 多半是吃了眼睛看不见的亏!” “这样非是长久之计,而且也不利于连云寨的防守。”花满楼手指轻敲桌面,“得想个彻底的法子, 逼得他不得不站队戚少商才好!” 陆小凤在他对面坐下,道:“你去的地方是宋徽宗时代, 对吧?” 花满楼点头。 陆小凤一拍桌子,大声道:“马上要靖康耻了, 还跟着昏庸朝廷争权夺利,岂不是在沉船上用力划桨?” 花满楼看不见的双眼,亮了一亮:“陆小凤,咱们如此这般,来个内外夹攻,如何?” 他与陆小凤计议妥当,又到醉仙楼请好友大吃一顿,作为酬谢。 回到小楼,想到连云寨形势,尤其是无情要面对强敌,花满楼恨不得立即赶到那边才好。 此时夕阳刚刚落下,花满楼实在等不及了,径直躺在床上,闭眼强迫自己入睡,以求早一刻与顾惜朝互换。 他醒来时,正被人背负着在地道爬行,前方有个声音道:“顾惜朝居心叵测,用毒酒陷害大家。大哥,咱们何必带着这个拖累?” “他自己也中了毒,多半下毒之人另有其人,”身后一个声音道:“况且他如今沉睡不醒,毫无自保之力,咱们岂能把他丢给黄金麟等人?” 花满楼听出后面的人是戚少商,忙出声叫道:“大哥!” 背着他的人停了下来,将他放在地上,粗生大气道:“醒了,就快拿出解药!” 借着火把的亮光,花满楼认出背着他的人是穆鸠平,举着火把的是阮明正,身后之人是戚少商。 众人皆是灰头土脸,戚少商面颊上还有道血痕。 花满楼大惊:“杀无赦计划竟然发动了?” 阮明正冷笑道:“你装什么算?若不是你在酒中下毒,害得大哥、老四、老五以及众兄弟毒发无力,咱们寨子岂能如此轻易被攻破?” “毒?”花满楼在衣袖中一通乱找,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戚少商叹了口气,拿出两个小瓶子道:“我已经搜过你的身上了,只找到这两瓶普通伤药。” 他又道:“当真是你在酒中下毒?” 花满楼胸口一阵闷痛,只觉得手脚无力:“大哥,你能不能把昨夜情形讲给我听,我这几日得了种怪病,经常会记忆混乱。” “哼!”阮明正不屑道,“巧言令色!” 戚少商道:“四弟,你先背着他,咱们先去与劳二哥会合再说!” 花满楼忙道:“不用了,我自己能走,只是无法提真气、动内力而已。” 说罢,扶着墙站起来,跟在阮明正后面。 戚少商对穆鸠平道:“你断后,我与他一起走!” 他走至花满楼身边,低声道:“昨夜咱们一起喝酒,大家伙儿喝老三的高粱酒,我与你同喝一瓶竹叶青,老四、老五见咱们喝了没事儿,也跟着尝了一杯。” 阮明正在前方不耐烦道:“大哥,你还真信他的鬼话?” 戚少商仿佛没听见,继续道:“酒喝到半夜,你突然一头栽到地上,大睡不醒。此时,冷呼儿、鲜于仇带着官兵从后山冲上寨子,我和老四、老五才发现内息无法运转。” 听到此处,花满楼已知下毒之人必是顾惜朝了,若没有互换灵魂一事,他定与冷、鲜二人里应外合,害了这一干人的性命了。 既然他有胆给自己也下毒,解药必然触手可及。 花满楼一边弯腰在地道穿行,一边又摸索了全身衣物,最后散开头发翻找。 除了一支木簪,全无收获。 他把木簪举起来摇了摇,果然有药粉晃动的声响。 花满楼回身道:“大哥,劳你摊开手心。” 他行动古怪,戚少商还是毫不迟疑地伸出手掌。 花满楼又唤阮明正:“劳你火把过来些!” 他小心翼翼地折断木簪,果然从中倒出了些许黄色粉末。 花满楼用手指捏了一小撮,向戚少商道:“大哥,我先试试!” 说罢,就把食指放进嘴里,极苦的药味在舌尖上散开,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过了许久,隐约觉出腹中有股暖意。 花满楼大喜:“是这个!” 他把戚少商手掌合上,推到他唇边:“大哥,快吃解药。” 戚少商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然后拈起一半药粉放进嘴里。 阮明正、穆鸠平同声呼道:“大哥,不可!” 戚少商内功深厚,不到盏茶功夫,药力起效,他把剩下的交给穆鸠平:“老四,解药是真的。” 花满楼心底一叹:中毒的有四个人,他不留解药,显然是第四个人已经不需要了。 看来,他和无情低估了顾惜朝的机变与狠辣,他竟然这么快就想出了新的计划,并毫不犹豫地执行。 看穆鸠平也解了毒,戚少商的眉却皱的更紧了,他继续向花满楼道:“幸亏官军杀上来时,中毒者只有我们四个,这两日又早做了些准备,寨子里弟兄得以且战且退,分批从地道里逃脱,我们是最后一批。” 四人出地道时,日已正中,地道口等着的既不是负责警戒的劳穴光,也不是先逃出来的勾青峰等寨众。 夏日炽热阳光下,坐在地道口的只有一人,白衣委地,玉面带尘。 无情! 花满楼先走过去:“怎么是你?你的童子们呢?怎么只有你一个?” 他的关切、紧张如此明显,无情紧绷的后背松弛了些,道:“我从刘独峰那儿得到三个消息,昨夜赶回连云寨时,正遇寨子被围攻。我救了劳穴光,与他一起赶到地道口,安排逃出来的人化整为零,分批逃脱。” 这一番话简洁至极,无情说出来的语气,就仿佛在说昨日吃了什么饭,戚少商、花满楼四人却深知其中凶险、波折。 就连一贯粗豪不羁的穆鸠平,也激动地拍着阮明正的肩膀,道:“好啊,三哥,你听到没?大家伙儿都逃出去了!” 无情转向戚少商道:“我与劳二寨主商议,并派出四个童子,分别陪他们逃亡毁诺诚、小雷门、神威镖局、青天寨,戚寨主,妥当否?” 戚少商沉思片刻,缓缓点头:“很妥当,他们皆与我有恩或有仇,但归根到底,都是光明磊落、义气深重的人。” 无情松了口气,道:“那就好,幸而补救的不算太坏。他们都安排好了,现在,轮到咱们了。” 他左手一拍地面,整个身子起来,向着山下飞掠而去。 他轻飘飘的身子,摇摇摆摆,间或在山石或荆棘丛中拍掌借力。 紧跟在后面的花满楼,只觉自己胸膛里的一颗心,仿佛正被荆条反复划过一般,又酸又疼。 戚少商大步走到前面,道:“无情公子,我此地路熟,让我在前面开路吧!” 无情点点头,停了下来。 花满楼见他头发散开了些,左手手臂、手掌上被荆棘、碎石划出数道血痕,实在忍不住了,走到他面前,蹲下,轻声道:“上来!” 无情转过脸去,冷道:“不需要!” “需要的是我们!”花满楼大声道:“咱们等一下不知道要遇到什么牛鬼蛇神,还需要你的暗器、轻功退敌!你如此浪费战力,就是损害我们的生存机会!” 无情这才转向他,双眸清冷凛冽,一瞬不瞬地盯视花满楼,审视他的神态中是否包含居高临下的同情。 第050章 背上的人 他在花满楼眼里, 只看到了满满的关切与心疼。 被他清冷冷的眸子看着,花满楼心跳瞬间加剧起来,从未有过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错开眼眸,慌道:“况且你不是说有三条消息吗?这样提着力气走路, 咱们怎么及时交换信息呢?” “好!”无情道。 若是四童子在,他们一定要惊讶地跳起来,一贯要强的公子竟然愿意让人背着他? 戚少商、阮明正、穆鸠平皆与无情不熟悉, 他们只惊讶了一瞬,就觉得理当如此, 被人追的亡命天涯时,哪里还顾得上无谓的自尊心呢? 花满楼错愕了, 他以为还要再找更多借口说服呢! 他怔了一怔,开始解外衣的袍子。 穆鸠平向阮明正悄声道:“他是要脱件衣服, 防止背人时太热吗?” 阮明正道:“也许!” 花满楼脱下外袍, 拿在手里, 只着一身鹅黄色中衣蹲在无情面前,道:“来吧!” 戚少商忽然转过头去, 他想到顾惜朝昨晚上的话:“自相识以来,我其实一直对你”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 无情一拍地面, 轻巧巧地落在花满楼背上。 花满楼轻声道:“得罪了!” 他反手把外袍罩在无情腰臀处,在自己腰前打了个结,加了一句道:“你坐在里面, 就可以放开双手,随时应对外来的敌人!” 无情的脸红了, 为这种背负婴儿一般的方式,更为两人紧紧贴在一起的身体。 戚少商在前方开路, 头也不回地道:“无情公子,你得到哪三条消息?” 无情一只手攀在花满楼肩头,另一只手替他拨开面前荆棘,口中道:“第一个消息,刘捕神不是傅宗书派来的,而是当今圣上!” 穆鸠平错愕之下,险些摔了个跟头:“当今天子?皇帝老儿?那老家伙不坐在金銮殿上忙他的国家大事,干嘛和咱们寨子不去?” 阮明正也道:“若是奉圣旨而来,那刘独峰就没那么好打发了!” 无情道:“不错,我与他约战三次,可惜一胜一平一负,只得无奈退走。” 戚少商站住脚,回头向无情施了一礼道:“刘独峰成名已久,江湖地位与诸葛神侯相当,你如此为连云寨出头,已让我们感激不已了。” 无情微微摇头,道:“未能尽功,戚寨主无需言谢!”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也不算全无收获,我从刘捕神那儿,得到了第二、第三个消息。” “第二个消息,连云寨之所以召来如此大祸,是因为楚相玉留下的秘密!” 阮明正大惊:“绝灭王?他有什么秘密?” 戚少商嘿嘿道:“原来如此,竟然是为了那个!” 穆鸠平急道:“大哥,那个是什么?” 戚少商看了眼无情,只是叹了口气,并不回答。 花满楼忽然道:“为了一个秘密杀人灭口,这样的事儿原来哪里都有!” 他走向戚少商,低声道:“我不知道你的秘密是什么?但我知道如何破解杀人灭口!” 无情也道:“不错,咱们如此亡命天涯只能被动挨打,更需要的是,从根上杜绝让人杀人灭口的方法。” 戚少商向“顾惜朝”拱手道:“愿意请教!” 花满楼看他这样疏离、恭谨,心中一突,也抱拳还礼道:“不敢,方法有很多,最有用的两种,一是公之于众,让秘密不再是你一个人的秘密!” 戚少商不语,无情低声道:“如此太过” “第二种,”花满楼道,“把秘密告诉可靠的一群人,然后各自藏匿不言,如果最初知道秘密的人丢了性命,这群人便要将秘密公之于众!” 阮明正拍手道:“对,威胁!” 戚少商道:“我选第二种!” 他的眼神一一看过无情、阮明正 、穆鸠平,最后落在“顾惜朝”身上:“我可以信任你吗?” 花满楼微一迟疑,无情已替他回答:“可以,我替他做保!” 戚少商点头,又问“顾惜朝”:“你确定他不会知道?” 花满楼摇头,“他”是谁?“他”自然是真正的顾惜朝,看来戚少商已经看出来了。 五人一路走,一路商议,戚少商说出了“那个”秘密,不过是皇室内斗,天子赵佶戕害前太子,得位不正。 无情、花满楼沉默不语,穆鸠平气得直骂娘。 阮明正道:“咱们得分开,将秘密交给更多可靠的人。” 无情道:“还需要有人直回京师,请世叔从中斡旋,与皇帝谈判。” 戚少商道:“老三、老四,你们俩分作两路,去找劳二哥、息大娘!” 阮明正道:“息大娘立誓要杀你” “无需多虑,”戚少商摇头,目光透过重重山脉,看向远方,“她永远是我最信任的人!” 无情道:“劳二寨主去了小雷门。” 戚少商点头,向穆鸠平道:“卷哥也是可以信任的人,他如果还气我,你就替我多挨他几下!” 穆鸠平郑重点头:“不怕,我生来皮糙肉厚,只要留我一口气,让我把秘密告诉他们就行!” 戚少商又看向“顾惜朝”,无情道:“他需要和我在一起!” 花满楼也道:“戚寨主,你也和我们一路吧!” 说话间,已经到了一处深林,五人就地改装。 阮明正用布巾裹起头发,扮做普通书生模样;穆鸠平光着膀子,背起一担柴火,把武器夹杂其中,扮做一个砍柴的樵夫。 花满楼将无情放下,低声道:“活动一下腿脚吧,一直窝我背上,血液会流通不畅的。” “不用管它们,”无情坐在地上,在废腿上敲了一记,自嘲道:“无知无觉,难道它们还能更坏吗?” 那一双腿子细弱无力,被主人嫌弃地摆在地上,花满楼心生怜惜,终于还是转过头去,假装没看见。 他若是再管的多,就逾矩了。 “还有第三个消息,你们须得知道!”无情看向戚少商三人,低声道:“这次来追捕连云寨的,还有第五路人马,九幽神君!” 阮明正直接怔住,喃喃道:“这个魔君都出动了,看来当真非致我们于死地不可了!” 穆鸠平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半晌不能起来。 戚少商看向远方,喃喃低语。 无情看向花满楼,解释道:“九幽神君当年曾与我世叔诸葛神侯争夺国师之位,我世叔一招险胜,才能让他二十年不能在江湖上兴风作浪。” 听起来是比刘独峰还难缠的角色,花满楼也沉默了。 戚少商带着阮明正、穆鸠平走开几步,叮嘱作别。 花满楼从枯树上折下一截树枝,将头发重新挽了起来,他刚爬过一个地道,又走过一大段山路,顾惜朝的头发浓密卷长,沾满了灰尘与枯叶。 无情默默看他挽发弹衫,忽然道:“你自己的形象是什么样子的?” 花满楼笑道:“身量、年纪皆与这位顾公子差不多,容貌可能就没有这么俊美了。” “一个谦虚人的话,总不能太过相信的。”无情摇头道,“你既如此说,想必也俊得很。” 两人相视而笑。 戚少商告别阮、穆二人,独身提剑回来,见他俩其乐融融,忽有种自身多余之感。 他看向“顾惜朝”:“还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花满楼见他直接说破,便道:“在下花满楼,一个偶然进入这具身躯的游魂而已。” 戚少商虽已有猜测,听到眼前人当真不是那个人,心中还是一阵失落,他仔细回忆这几日顾惜朝言行,道:“昨日不是你?” “不是,”花满楼道,“戚寨主见过的,只有前日是我,照目前经验来看,我们是隔日一换。” 他又向戚少商一揖到底,道:“我没想到计划发动如此之快,未及早告知戚寨主真相,导致寨子被破,实在惭愧至极!” 无情也道:“是我们的疏忽,以为可以牵制顾惜朝几日,再做打算!” “如何能怪你们?”戚少商叹道:“只能怪作恶之人太过心狠手辣!” 他指着身上尘土道:“咱们三人的形象太过扎眼,如果要秘密入京的话,也需要改装易容一番才行!” 花满楼道:“不错,不如咱们都扮做进京赶考的书生吧!” 无情看看自己的腿,自嘲地一笑。 花满楼心中一动,蹲下身子道:“你若是不嫌弃,可以扮做我患病的妻子,我一路仍背着你,好吗?” 戚少商远远站着,看“顾惜朝”这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只觉昨日种种,皆是一场幻梦。 50-60 第051章 楼下的世界 无情吃了一惊:“我, 扮做女子?” 花满楼认真道:“扮做患病女子,咱们还可以雇辆马车,掩盖行踪。” 无情沉默, 然后点了点头。 他曾为了追查九大案的元凶,假扮过黄天星的夫人白花花, 若能尽早结束连云寨的劫难,他不介意再扮一次女人。 况且,他看着眼前这个温柔至极的男人, 也许,有一天, 他会怀念今日的扮演呢? 花满楼道:“咱们现在手边没有衣物,你先把头发挽起来吧!” 他语气郑重, 眼神真挚,毫无轻侮之意, 无情拔下发簪, 散开头发, 却不知接下来该怎么着手了。 花满楼轻声道:“可以让我来吗?” 无情放下双手,垂下眼眸, 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 花满楼也紧张起来,他转到无情背后, 散开手指,替无情梳理发丝,丝滑柔软的乌发在指尖舞动, 柔柔地挽成一个堕马髻。 “我只听人说过这个,不知道看起来怎么样?” 花满楼转到无情面前, 却见他苍白的面色染上了朝霞,清冽的眸子点缀着雾气, 浓睫交错数下,终是温顺地垂下。 花满楼的脸也红了,他不敢再看,移开视线道:“咱们,就假装是遇到劫道的行人,为躲避盗匪滚落山崖,你跌断了腿!” 他背过身,道:“上来吧!” 然后感觉到一个温软的重量,轻轻落在肩上。 戚少商早就转过身,不去看他们,他本就是书生打扮,只需要脱下染血外袍,将青龙剑包裹成雨伞模样。 三人到了附近镇上,戚少商从怀里摸出银两,开了两间客房。 店家看他们这副狼狈模样,叹道:“又是赶考的举子吧?唉,咱们这地界平日不这样?有连云寨照应,一向是清平世界,可惜最近官府不知怎么盯上了这块?造孽啊!” 戚少商眼神一黯,含糊应了。 花满楼背着无情进了客房,轻轻将他放在床上。 无情垂着头,低声道:“连云寨当家是清平世界,官府来了就匪患横行,多么可笑!” 顾惜朝醒了,依然装作未醒的样子。 半晌无动静,他睁开眼睛,世界果然还是黑漆漆的一片。 他摸索着出了卧室,穿过鲜花簇拥的楼梯,下了小楼。 楼下的大门敞开着,顾惜朝走出去时,扑面是食物的各种香味,似乎有无数的人在他四周来来往往。 有妇人用吴侬软语唤道:“花公子,你好几天不出门了伐?吃个青团好不啦?” 顾惜朝感觉到自己衣摆被拉了下,他立即出手,却抓住了个头小小、扎着马尾辫的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惊道:“花,花大哥,我拿青团给你吃啦!” 顾惜朝怒道:“你们在搞什么鬼?此地是何处?” 一个老太太的声音道:“这里是苏州了,花公子不是中邪了伐?” 又有个大汉粗生大气地道:“许是发烧了,我跑一趟,去请回春堂的大夫来吧!” 接着就是大步走开的声音。 必是借机去找帮手!顾惜朝跨出几步,内力上手,就要去抓那人。 一运劲儿,他立即发现了不对,这不是他的内功! 惊愕之下,他将轻功施展到极致,在众人惊呼声中纵上屋顶,歪歪斜斜飞跃而去。 内力流转磕磕绊绊,就仿佛穿了件不合身的外套,有几次内力凝涩,使得他差点儿跌落,屋顶瓦片噼里啪啦往下掉,引得下面惊呼咒骂声不断。 在一处高楼屋脊上,他停了下来,伸手仔细摸自己的脸、头发、手掌的纹路。 高鼻梁,薄唇,眼皮薄而双,睫毛浓而翘。 这不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凌厉狭长的内双;也不是他的睫毛,他的睫毛就仿佛两柄利刃,与眼睛搭配在一起时,总让人想起“鹰视狼顾”。 头发也不是他,这头发垂直柔顺,一个卷儿都没有。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但掌根、虎口的薄茧却不见了,这绝不是他那擅使小斧、小刀的手。 顾惜朝颓然坐在屋顶,整个人都陷入茫然之中。 有人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顾惜朝回身出掌,却被两根手指牢牢夹住。 他另一掌再出,又是两根手指,铁钳一般将他牢牢箍住。 那人笑道:“灵犀一指,第一次对花满楼这么有用呢!” 顾惜朝怒道:“你是谁?” “陆小凤,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这声音实在耳熟至极,顾惜朝冷声道:“阁下就是两次困住我的人!” 陆小凤笑道:“一次是我,一次只能算是我的酒误打误撞灌倒了你!” 他松开了顾惜朝的手,顾惜朝立即再次出掌,又被两根手指夹住了。 陆小凤笑道:“你在花满楼的身体里,按说不该如此不济才是,应是心浮气躁的缘故。冷静!冷静啊!” 顾惜朝捕捉到关键信息:“什么叫做花满楼的身体?” “你刚刚已经摸过了,”陆小凤笑得有些不怀好意,“当然知道这具身体非你所有,这身体的主人名字就叫做花满楼!” 顾惜朝怒道:“这是什么邪术?” “可不关我的事,”陆小凤举起双手,忽然想起他看不见,又放下道,“我只不过是个关心朋友的好人,大风大雨天气去给他送瓶酒而已,这种奇事平生也是第一次见呢!” 顾惜朝道:“那花满楼去了哪里?” “你想呢?”陆小凤道,“他不在这里,当然是去了你那里啊!听说你在那里正搞阴谋杀人灭寨,这边可是岁月静好啊,算下来你大赚了呢!” 顾惜朝冷声道:“原来是他搞的鬼,怪不得戚少商会知道。” 陆小凤道:“当然最大的便宜可不止如此,你那里是大昏君赵佶的最后时光,很快就要金人南下、两帝北狩,想想都替花满楼担心!” “什么?”顾惜朝大怒,“你敢直呼天子名讳,真是大逆不道!” 陆小凤笑道:“我们的皇帝又不姓赵,难道赵佶还能掀开棺材板来追究我大逆不道吗?” 顾惜朝霍然站起,怒气勃发之下,脚底瓦片碎成数片,让他打了个趔趄。 陆小凤忙抓住他:“小心,别伤着我朋友的身体!” “少胡说八道了!”顾惜朝一掌推开他,转身踏着屋顶起起落落地走远了。 他落在了一家酒楼的房顶上,许是将近午饭时间,楼下人声吵嚷,大多是南方口音,高声谈论江湖是非。 出现在他们口中的,除了陆小凤,全是诸如西门吹雪、叶孤城等闻所未闻的名字。 顾惜朝发觉自己的耳朵异样敏锐,竟在鼎沸喧杂的人声中,听到几个书生在谈论朝中大事。 内阁首辅、东厂西厂、锦衣卫、布政使司等闻所未闻的官职层出不穷。提及番邦外国,吐蕃、瓦剌、鞑靼,全无辽、金之语。 顾惜朝在屋檐上躺下,阳光照的身上发软,他闭着眼睛,摊开四肢。 楼下忽有一声醒木的脆响,只听一个略带苍老的嗓音道:“刚有客人点单,要老朽说一说北宋末年的靖康之变,诸位客官请听了!” “话说北宋宣和七年,距今三百多年前,宋徽宗昏庸无道,重用奸臣蔡京” 顾惜朝躺在屋檐上,看不见日影变幻,只听到说书人换了两个,从老年人到中年人,又到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血气方刚,说到金人掳走二帝、洗劫汴京、欺辱妃嫔时,忍不住破口大骂,骂金人禽兽行径,骂宋朝皇帝、朝臣无能至极,又骂南宋偏安一隅、残害忠良。 看客们也是群情激愤,催着他又说了一段岳武穆故事,大骂了一阵康王赵构、奸相秦桧才慢慢散去。 不知何时,陆小凤回到了顾惜朝身边。 顾惜朝闭着眼睛,慢慢道:“接下来呢?宋最终亡于谁?” “元,就是蒙古!”陆小凤道,“南宋偏安一百五十年左右,在崖山海战中,宋最后一个丞相陆秀夫,背着七岁的小皇帝投海自尽,据说有十万军民投海殉国!” “哈!”顾惜朝冷笑一声,他站起身道,“我不相信你,谁知是不是你做的局呢?” 他跃下屋顶:“我要再走一走,看一看!别跟着我,否则我就把你朋友的手砍了!” 他一路飞奔出城,沿路抓了数人逼问,有平民,有官员,有武林人士。 众口一词,大宋早亡了,现在是大明朝。 他在一家书院里,抓了两个书生,逼着他们给自己讲了宋至明的历史,直到撑不住,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顾惜朝能看见了,他躺在床上,旁边坐着戚少商。 戚少商咬着牙道:“顾惜朝,你到底还有没有真心?” “大哥,”顾惜朝真心地道,“咱们造反吧!” 第052章 遇敌 花满楼醒来时, 书声朗朗,阳光暖暖,一片清平世界。 又回来了! 他叹了口气, 昨日夜里,他改去了戚少商房里睡觉, 以防止突然出现的顾惜朝会伤害无情。 无情名列四大名捕之首,必是个强大的人物,他本不该如此替他忧虑。 可惜, 花满楼的心已软,他不敢再放心底的人出去冒险。 “啧啧, ”陆小凤的声音在桌边响起,“异世自有颜如玉, 花满楼乐不思蜀喽!” 他走近床边,坐下笑道:“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心上人至今已经快四百岁了, 没准儿还是你的某支先祖呢!” “胡说什么!”花满楼坐起身, 一拳轻轻打在他背上:“他姓成又不姓花!” “哇!还当真有这么个人!”陆小凤夸张地道, “展开想想,也许如此发展下去, 终有一日她嫁给了你,生了个姓花的小子, 一代代传承下来,又移居江南……” 花满楼冷冷地截断:“他是个男人!” 陆小凤噎住,半晌才竖起大拇指道:“可以呀, 花满楼,不走寻常路!” 花满楼站起身, 探索了番周边环境,奇道:“我们为何在鹤山书院?” “补史书呗!”陆小凤将昨日顾惜朝的作为说了一遍, 又道:“共计踩坏屋顶九座,惊吓路人十七人,其中一六旬老翁被摔骨折,额外多赔三十两白银!进入此地,踢坏书院大门两扇,折断学生手臂四截,踢到老院长一人!” 花满楼大惊:“哎呀,鹤山书院院长是家父世交挚友,下月家父寿辰,他已早早送了贺礼,这实在太失礼了!” 他忙整束衣冠,要去向院长赔礼,陆小凤倚在窗前笑道:“下个月,花伯父大寿,是你还是那位顾公子出席呢?” 花满楼的脚步顿住,绝望地转向陆小凤:“好友,救命啊!” 无情坐在房间里,看见顾惜朝跟在戚少商后面,向他冷冷地一剔眉,走了进来。 他心头恍如着了一根顺逆神针,刺痛难忍。 原来,他竟已如此习惯了这副面容上的温柔笑意。 昨日,那双修长的手还端了晚饭给他,又替他试过浴桶的水温,然后掩上门出去,悄悄为他买来式样素净的新衫。 今日,面容熟悉依旧,却是冷漠的,甚至带些敌意,属于一个叫做顾惜朝的人。 顾惜朝在无情面前站住,似笑非笑道:“无情总捕,在下这厢有礼了!” 说罢,一揖到地。 戚少商拱手笑道:“无情兄,他已经向我表明立场,不再助纣为虐了!” 无情邀请二人坐下,意有所指道:“咱们此行非同小可,戚寨主还是谨慎些好!” 顾惜朝挑眉看他,朗声道:“我已决定追随大哥,荡平这混乱世道,重振朗朗乾坤!” 戚少商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斥道:“休要胡说!” 有人敲门,店内伙计的声音道:“公子,夫人!早饭送上来了!” 顾惜朝看了眼无情,见他散着头发,衣衫似男似女,不由得笑道:“谁如此有荣幸?能得大捕头为妻?” 桌子底下的脚又挨了一下,戚少商冷道:“就是你了,快去应门端饭!” 顾惜朝叹道:“大哥,你现在对我也太粗鲁了!” 他起身开门,不一会儿端了托盘回来,坐到无情身边道:“我还是和夫人坐一起的好!” 无情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顾公子若还想自由活动,就谨言慎行些罢!” 戚少商也冷声道:“今日子夜之前,你不许离开我三步之内!” “那还不如咱俩扮夫妻,”顾惜朝嘟哝一句,拈起桌上的笼饼,道:“这东西里没加料吧?” 无情拿出银针一一验过,低声道:“没事儿!” 顾惜朝这才拿起来,没滋没味地咬了一口。 店里的一个小伙计敲门进来,递给他一件物事:“客官,这是您昨个儿交代的,我一早跑了三家店,才买了来的。” 顾惜朝看了眼:“什么东西?” 小伙计奇道:“冪篱啊,您不是说天气热,夫人路上带着防晒吗?” 顾惜朝低笑一声,还未开口,无情轻声道:“给我吧!” 他伸手接过去,轻轻打理整齐,小心地带在头上。 小伙计又道:“马车也给诸位准备好了,还有干粮、清水,这是剩的钱。” 他从袖中摸出几块碎银,还给顾惜朝。 顾惜朝一摸自己袖中,果然金叶子少了两片,怒道:“这姓花的,竟然花我的钱给人献殷勤!” 想到自己稀里糊涂在小楼呆着,花满楼却借自己的壳兴风作雨,顾惜朝气得一阵牙痒,对无情愈发不顺眼了。 三人吃完早饭,戚少商走过去对无情道:“能行吗?不如我背你?” 无情摇摇头,扶着桌子吃力地站起来:“我可以借轻功假装走路。” “不妥,有心人会看出来,还是让顾惜朝背你吧!”戚少商推顾惜朝:“去!” 顾惜朝走过去,伸手就将无情抱了起来,口中温柔至极:“夫人,我带你上马车!” 无情只觉得与他接触之处仿佛长了刺一般,正要推拒,顾惜朝已经踢开门走了出去。 三人下了楼,店内食客见他们这般亲密,有好事的浪荡子立时起哄起来:“好甜蜜的小两口!” 一上马车,无情立即推开顾惜朝,自己飘进马车里坐着。 车内甚是宽敞,堆着衣服、食物,甚至还有一摞书。 无情只觉得今日漫长的可怕,仿佛有一百年那么久,夕阳才慢慢沉下。 为了躲避追捕,他们一路都在拣小路走,如此就无法估算路程,天色黑尽时,马车还在山沟里打转。 顾惜朝坐在车内,闭着双眼道:“若是骑马,现在至少也赶到德州了!” 无情看着窗外,不发一语。 戚少商在车外驾车,闻声道:“咱们最好别往人多的地方去,以免殃及池鱼!” 顾惜朝还要与他斗嘴,无情忽道:“有人!” 只听戚少商“吁”一声,勒住马疆,低声道:“荒山野岭,哪来的小姑娘?” 他似乎跳下了马车。 顾惜朝面色一变,急道:“戚少商!” 他与无情一起跳出车外,却见戚少商陷身于一个极大的泡泡之中。 一个娇小、甜美的女孩子站在大泡泡之下,天真无邪地歪着头。 顾惜朝大惊失色道:“泡泡!” 九幽神君最小的弟子就叫做泡泡,看来他已经出手了。 黑暗中影影绰绰出现数道身影,顾惜朝喃喃低语:“出师未捷,岂能身先死?” 他走出几步,大声道:“你们是哪一道上的?” 一个娇媚的女子声音道:“咱们是阳关道上的,这位俊俏的公子要同行吗?” 顾惜朝大声道:“我是傅相义子顾惜朝,奉命押解嫌犯戚少商入京!诸位义士若能相助,进京之后在下必当禀明相爷,为诸位请功!” 静默半晌,暗夜中,传出嘿嘿、哈哈、呵呵、桀桀数种怪笑。 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道:“原来是相爷义子,失敬失敬啊!只是请问顾公子,嫌犯的手脚看起来似乎很自由啊?” 顾惜朝静听一阵,拱手笑道:“小四大名捕中的’咽喉断’舒自绣既然在此,想来文张大人也在附近了!” 那慢条斯理的声音继续道:“顾公子,文大人确实已经来了,只是一时难以确定敌我,文大人暂时不便与公子多言,还请见谅啊!” “好说,好说!”顾惜朝哈哈大笑,“即便是我,猛然见到诸位与嫌犯走在一起,也要多问几句,人之常情嘛!” 他指着泡泡里的戚少商道:“实不相瞒,这戚少商吃了我的独门毒药,若不听我号令,必将生不如死!他一心要留着性命复仇,自然不会在驾车这种小事上违拗我。” 那娇媚的女声道:“那这位白衣服的姑娘呢!难道是戚少商的相好息红泪?” 顾惜朝哈哈大笑,一把搂住坐在车辕上的无情道:“这是我的相好,深闺寂寞,千里寻夫。偏偏身娇体软,一个不慎摔断了双腿,我只好坐着马车慢慢陪她。否则,早带着戚少商赶到京城领功了!” “唉,”他深情款款地低叹道,“谁叫我英雄难过美人关呐!” 他在无情发间轻吻一口,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 却趁势对无情低声道:“莫轻举妄动!” 无情心念疾转:戚少商受制,九幽神君的弟子已到,其本人想来也不远;文张和舒自绣也在此,顾惜朝立场不明,自己一个人双掌难敌数手,恐怕难以救戚少商逃离…… 只是,顾惜朝当真靠得住吗? 第053章 群敌环绕 花满楼醒来时, 先看到一个背影,细白的颈子,乌黑的发丝, 瘦削的肩膀。 莫不是还在梦中?花满楼试探着伸出手去。 一柄秀气的柳叶飞刀瞬间抵在他喉间:“顾公子,自重!” 无情的眼神清醒而锐利, 眼眸里晕染着彻夜未睡的红丝。 花满楼急道:“是我!” 无情紧绷的双肩瞬间放松了,颓然躺在床上,低声道:“咱们现在与文张、黄金麟等人住在一起, 戚少商正被九幽的四名弟子看守着。” “怎么会?”花满楼惊道,“难道是顾惜朝泄露了行踪?” 无情缓缓摇头:“这个不好说, 但我现在安然无事,还全赖顾惜朝周旋庇护呢!” 他将昨日情形细细说了一遍, 又道:“其实在那个瞬间,我曾犹豫了一下, 要不要先脱身另行求援, 可又不能放任戚少商独自陷于敌手。” “而且, ”他双眸中泛出光辉,“我想, 等熬过一夜,你就能来了。” 无情只穿着中衣, 乌发披散,愈发显得伶仃纤弱,清绝眉眼间满是信赖。 花满楼一颗心早已酥软, 柔声道:“我来了,咱们一起想办法。” 无情点点头, 将此处人员位置细细告诉花满楼,这是他与顾惜朝配合打探而来, 具体真假还需再核实。 这里是思恩镇最富财主的别院,被黄金麟临时征用而来,前后三进院落,花园、花厅一应俱全。 黄金麟、冷鲜二人住在前院,顾惜朝、文张住在中院,九幽的弟子龙涉虚、铁蒺藜、英绿荷、泡泡住在后院,戚少商就关在后院小楼上。 两人躺在一张床上,交谈声音低,人离得很近,花满楼甚至能看清无情玉白耳廓上的细绒。 他水色的唇,黑白分明的眸子,秀直的鼻近在咫尺之间,花满楼忙躺平身体,双眼瞪着天蓝色的绣花帐顶,仅敢留下一只耳朵倾听。 门外忽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笃笃”两声轻响,一个娇媚的声音道:“顾公子,起来了吗?” “是九幽的弟子英绿荷!”无情低声道。 花满楼坐起身道:“什么事?” 英绿荷娇声道:“我来给二位送洗脸水,可是打扰了什么好事吗?” 无情道:“去开门,莫多说!” 花满楼点点头,无情躺在外侧,两人被子下还隔着一条分界,似是书桌上的镇纸。 无情撑着坐起身,花满楼从床尾过去,穿上衣服。 待无情又躺下,裹上被子,花满楼才拉开房门。 一个绿衣女子,香肩半露,浓妆艳抹地站在门外,手中托着一个银色铜盆。 看见门开了,她银铃般笑道:“顾公子,早啊!” 花满楼接过水盆,英绿荷趁势探身看了眼门内,低笑道:“夫人还没起吧?必是公子太过勇猛,把夫人累着了!” 她一根春葱般的手指,在花满楼衣襟上划了一下,语气娇媚:“公子可需要找个人,替夫人分劳吗?” 说罢,飞了个媚眼。 花满楼摸不准顾惜朝的语气,只得简短道:“姑娘慎言!” “欸,”英绿荷斜倚在门框上,轻薄衣衫下,玲珑身段凹凸有致。 她将自己一双长腿交缠在一起,意有所指地道:“听说夫人腿不好,怕是有些不太方便。” “一双好腿,在床上也会很有用的,”英绿荷慢慢拉起裙摆,轻声道,“公子要不要试试?” 花满楼转开目光,低声道:“英姑娘,请不要这样,他会伤心的。” “谁?”英绿荷靠了上来,吐气如兰,“屋内的人吗?” “你的那个人!”花满楼正色道,“总有一天,会有一个人,真正把你放在心上,想要一世与你厮守,倘若他知道你曾如此不爱惜自己,必会伤心的。” 英绿荷怔住,忽又笑道:“公子又岂知,那个人不是你呢?” 花满楼看了眼屋内,低声道:“我已经有了我那个人,这一生一世,我都只想和他在一起!” 英绿荷咬着嘴唇,道:“就是屋里那个人吗?哪怕她断了腿,一世站不起来?” “对,”花满楼断然道,“我只会更加钦佩他、疼惜他,一生一世想要守着他!” 英绿荷斜睨他一眼,啐道:“从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 她一甩衣袖,拉起掉到肩上的衣领,噔噔噔去了。 花满楼放下水盆,回到卧房,无情已经坐了起来,低声道:“你不该那样说话,太正派了。” “她打扮得虽妖艳,眉目间却有一股郁郁之色,应不是简单的浅薄庸俗之人!”花满楼坐在无情身边,声音也压的很低,防止有人偷听了去。 “打得一拳开,莫叫百拳来!如此,也免了以后再与他们就此事再虚与委蛇。” 他看向无情,加了一句,“况且,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花满楼的眼神温柔而炙热,无情仿佛被烫到了一般,蓦地转过头去,低声道:“你的真心话,可以等遇到真心人再说!” “我已经遇见了!”花满楼在心里道,但没有说出口,他如今只是一缕幽魂,便有满腔的情意,也不应说与人知,凭白添了他的烦恼。 他只是道:“你在房里休息会儿,我去探一探戚少商!” 无情拉住他道:“你不认得那些人,难免露出马脚,还是咱们一起去吧!” 花满楼点头道:“也好,我先去给你找辆轮椅来!就说你要去花园走走,如此也算有个靠近的借口。” 他走到门外,恰好孟有威过来道:“大当家!您抓住了戚少商,怎么能把他凭白让给别人看管呢?” 原来这人也是叛徒,花满楼不动声色道:“我倒是想交给自己人管着,可惜人手不足!” 孟有威大声道:“还有我和老九呢,再者,冯乱虎他们虽然折了些人手,咱还有神威镖局呢!” 花满楼心底一惊,神威镖局岂不是其中一路连云寨人马逃亡之地? 他面上却不显,依然带着似有还无的笑意:“神威镖局的人,我能用得顺手吗?” 孟有威低声道:“那神威镖局当年因为相爷恩典,才捞了个护国镖局的招牌;况且高风亮前日截杀雷卷失败,正灰头土脸呢!如今大当家只要出面招揽,他哪里会不欢天喜地地贴上来呢?” 花满楼不太清楚其中曲折,便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先去把寨子里剩余的人马理一理,尽快列个单子给我。” “好哩!”孟有威喜滋滋道,“那黄金麟还打算拉咱们的人去攻打毁诺诚呢!依我看,咱们也别再与他们这些江湖草莽纠缠了,早些押着戚少商进京向相爷领功才是正理!” 花满楼点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把咱们的人先归拢回来,我自会去讨要戚少商!” 见自己今日在大当家面前这么得脸,孟有威一时喜不自胜,躬身领命就要走,又被叫住。 花满楼假作不经意地道:“去给我弄辆轮椅来,轻便些的就行!” “明白!嫂夫人要用,自然要轻便小巧。”孟有威挤挤眼睛,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又问,“大当家,可需要请个名医来,为嫂夫人诊治用药?” 花满楼冷声道:“不需要,我会亲自替他治伤!” 他回到屋里,无情已经收拾齐整,换了套淡黄色衫裙,挽着发髻。 花满楼站在门口,怔怔看了会儿,才走进去道:“换身衣服也好,以免引起有心人联想。” 他走过梳妆镜时,忽看见一个俊美男子身影在无情身边,不由得吃了一惊,又随即反应过来这身影属于顾惜朝,心底一声长叹。 若不是寄生在他人身上,又岂会如此有情难言? 第054章 剑鞘里的秘密 孟有威深谙巴结上司之道, 公事且靠边站,上司私事大于天,归拢下属之前, 先发动大家伙儿去找轮椅。 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整个小镇的轮椅几乎全被搜罗过来了, 不过由于小镇实在太小,整个小镇也不过五辆轮椅而已,还有一辆是威逼着镇上木匠现打的。 找到轮椅的, 喜滋滋前来报功;一无所获的,垂头丧气站在门外思过。 花满楼推开窗子, 不由得苦笑:“怪不得总有人要追权逐利,权力果然能让人疯狂啊!” 无情坐在桌边, 只能看见院子一角,那里放着辆罩着朱红软垫的轮椅。 孟有威忖度房内视角, 特意将最好的一辆摆在夫人可见之处。 花满楼走回来, 向无情笑道:“你到窗口看看, 看中哪辆我去拿回来?” 无情道:“不过是临时用一用,随意拿一辆就好。” 忽见孟有威与连云四乱站在院门口, 十只眼睛饱含期待地看着房内。 他心念一动,向花满楼道:“我和你一起出去挑一辆吧?顾惜朝不是做小伏低的人, 我架子摆的太大了不好。” 花满楼点头,背过身去要背他。 “背着不好,”无情道, “显得姿态太低,顾惜朝也不是会把后背露出来的人。” 花满楼对顾惜朝不了解, 无情却与他接触过几次,他自是对无情的判断信服。 “如此, 我便要得罪了!” 花满楼一手扶住无情后背,一手伸到他膝弯处,轻轻一抬,将无情抱了起来。 无情的腿子是没有感觉的,此时却仿佛有了触感,只觉一股异样感觉顺着腰椎直冲头顶,他甚至有些担心起腿部的形状来,那里常年没有运动,不知会不会太过瘦削? 怀中人瘦且轻,两人面颊离得极近,花满楼有些不自然地侧着头。 无情笑道:“你若是这样,就显得咱们太生疏了些,可以对我亲昵随意些。” 他说话气息轻而柔,徐徐地吹拂着花满楼的肩颈。 两人走到门口,花满楼忽然道:“我做不到!” 他将无情放回椅子上,蹲下身子,低声道:“我做不到,我心里有欲念,借势这样对你,实在不公平!” 无情叹道:“我是个男人,有什么关系?” “和男人、女人有什么关系?”花满楼将额头贴在桌面上,低声道,“不过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动了心罢了!” 无情沉默良久,方道:“你到底是说出来了,我还以为你要永远这样藏在心里呢!” 花满楼转头看着他:“若是真心,又如何藏的住呢?” “可我只是个异世的游魂,又有什么权利来谈真心?”他颓然叹气,恨恨地将指甲陷入手心。 一只白玉般的手覆在他手上,无情温柔地将手指一根根地掰开,道: “既是灵魂对灵魂动了心,无关男女。那么,是不是游魂又有什么关系?” 花满楼怔住,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你是说,是说” “不行,”他断然道,“这对你太不公平了!” 他站起身,指着自己所在的身体道:“你所见到的这副躯壳,属于别人!而且,我随时都可能永远离开!” 无情幽幽道:“正因为你会随时离开,我们才要把握现在,不对吗?” 他拉住花满楼的手,低声道:“别再纠结了,戚少商还等着咱们呢!” 花满楼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他抱了起来,无情放下冪篱,侧头靠在他肩头,两人一起走了出去。 孟有威等人见到他们出来,齐声唤道:“大当家,夫人!” 无情伸出一根手指,挑了那辆新做的轮椅。 霍乱步、冯乱虎忙上前用衣袖擦了一遍,嘿嘿笑道:“夫人,这是我们兄弟俩找来的!” 花满楼将怀中人轻轻放在里面,回身对院内诸人道:“我现在要推着夫人去散步,你们几个去召集连云寨的人马,等一下我有话说!” 众人欣然领命,立时散去。 花满楼推着无情,缓缓沿着青石小道往花园行去。 戚少商关押的位置靠西,那里是泡泡住处,她是个神秘怪异的小女孩,据说是九幽神君最宠爱的弟子。 为免引起注意,他们先欣赏了一会儿园子里的芍药花, 无情忽远远指着西边满墙蔷薇道:“看那个花!颜色真好,我要折几支来插瓶,你去!” 花满楼假作不耐烦道:“挑什么花不好,要挑这种带刺的?” 墙下站着黄金麟手下的两个护卫,认得顾惜朝,其中一个胖一些的,便推自己同伴: “瞧,温柔乡是英雄冢啊!顾公子昨日百般推脱不去毁诺城,原来却要在这儿替美人折花呢!” “嗐,你懂什么?”他同伴是个黑脸汉子,满脸向往地道:“毁诺城机关那么多,次次都要碰个灰头土脸,还不如在这里享受温柔乡呢!” 无情远远听到,心里舒了口气,暗道:看来刘捕神听了我的劝告,没有去与毁诺城为难! 花满楼已慢慢走至墙下,看着满墙蔷薇花道:“墙头那支开得最好,可惜刺太多,不好落脚” 他挥手对站在身后的两人道:“去,给本公子搬架梯子来!” 那两人面面相觑,黄金麟、顾惜朝虽同为此次平叛总指挥,但他们一向听命于黄金麟,且又要在此看管戚少商。 不过,戚少商有九幽神君的弟子贴身看管,他们不过是守在楼下而已 正思量间,只听“顾惜朝”冷声道:“怎么?我还指挥不动你们吗?” 两人心下一凛,那胖护卫便笑道:“顾公子是总指挥,指挥咱们做点儿小事岂不正该吗?只是楼上关着钦犯,还劳顾公子帮忙留个神。” 说罢,给同伴使了个眼色,躬身跑开。 待胖护卫跑至一处假山后,无情觑准机会,手下一个飞石,打在他环跳穴上。 胖护卫哎哟一声,绊了一跤,头磕在假山上,无情又是一个飞石出手,直击他后脑,力道正好,既不会留下伤痕,又刚好助他晕过去。 花满楼等了一会儿,跺脚道:“真慢!还是我跳上去摘吧!” 他纵身跳到蔷薇丛中,又“哎哟”、“哎哟”大叫起来:“刺真多!” 楼上传来一声轻笑,听来还有些耳熟,花满楼心中一动,声响弄得更大了些。 那站在楼下的黑汉子,也被他动静吸引,仰头看着,既想笑又得强憋住,还得假意表示关心。 无情趁机出手,那黑汉子后脑着了一下,只觉得眼前一黑,扑的一跤,趴在了地上。 花满楼听出楼上似是英绿荷,便心一横,借着蔷薇墙直跃上了小楼,敲窗道:“里面有没有人?借把剪刀用用!” 窗户“吱呀”打开,英绿荷娇媚地探身出来,笑道:“顾公子,借剪刀做什么?” 花满楼笑道:“英姑娘,我要折几支蔷薇花,偏花茎上刺太多。借把剪刀,以免扎手之苦!” 英绿荷远远地看了眼轮椅上的人,抱臂笑道:“原来是要为佳人摘花!顾公子,这你就不懂了,倘若扎的满手血回去,才更惹人心疼呢!” 花满楼一拍窗台,跃身进去,笑道:“还是免了!” 他顺势扫了眼房内形势,不见泡泡等人,心下大定,回头向英绿荷道:“看来此地是姑娘香闺,失礼了!” “这里是我小师妹的屋子,她被师父叫到隔壁院儿了,我替她看下屋子。”英绿荷倚在窗台上,娇俏地翘着腿,“公子要不要坐一会儿,喝杯茶?” 听说九幽在此,花满楼不敢久留,越过她看向窗外:“不了,楼下还等着呢,姑娘快拿剪刀给我吧!” 英绿荷贴着他,柔声细语:“急什么?我这里有上好的香茶,公子喝一口再去!” 说着,就蛇一般地缠上了花满楼,娇喘起来。 “使不得!”花满楼故作大惊失色,却回身一指点在英绿荷穴道上,笑道,“有劳姑娘在这等一会儿,我拿了剪刀就走!” 英绿荷怒道:“怎么有你这样不解风情的人!” 花满楼并不管她说什么,径直进了内间,一眼瞧见戚少商手脚瘫软绑在一把朱漆大椅上,身上还有血迹。 他有意大声道:“你们不会把嫌犯弄死了吧?相爷还有话要问他呢!” 一边早探手检视戚少商情况。 英绿荷在窗边道:“这么身高体壮的一个汉子,哪里就被弄死了?不过是中了我小师妹的独门药粉。好公子,你过来抱抱我,我就把解药给你!” 花满楼大声笑道:“我要解药干什么?有你们看守戚少商,我乐得轻松,只是别把他弄坏了,相爷还有用处呢!” 手上已经换了十几种手法,试图为戚少商运功驱毒。 戚少商用口型道:“花?” 花满楼颔首回应,手上依旧不停。 戚少商微微摇头,以目示意墙上,不出声地变化口型:“剑鞘里有东西,你们带着它进京吧,别管我了!” 此时,楼下脚步声响起,应是有人上来了,花满楼只得撤开手掌,反手抓起墙上青龙剑,疾步走至窗边,向英绿荷笑道:“找不着剪刀,借剑一用!” 他跳出窗外,回指点开英绿荷穴道,轻声道:“别把戚少商弄坏了!相爷还留着他有用呢!” 说罢,直接跳下楼台,跃上蔷薇墙头。 耳边只听楼上有个男人的粗嗓怒道:“怎么有男人的声音?你在和什么人说话?” 花满楼轻巧地折下花枝,向无情的方向飞身而去。 第055章 顾公子的选择 花满楼将蔷薇花递给无情, 顺手把青龙剑挂在轮椅靠背上,低声道:“咱们先回去,我有事和你商量。” 两人回到小院, 孟有威等人都等在院外,远远招呼道:“大当家, 夫人!” 花满楼微一点头,淡淡道:“诸位兄弟辛苦了!” 他推着无情回到卧房,用力拔下剑鞘, 从里面抽出一张织帛,塞给无情道:“咱们不能都困在这, 与皇帝谈判的事还需要人去做。你拿着这个,尽快进京去!” 无情打开那织帛, 上面血迹斑斑写满了字迹,他扫了一遍道:“戚寨主把这个托付给咱们, 必是存了死志, 不能将他单独留在这。” “我留下, ”花满楼单膝跪下,将无情的手合上, 低声道:“顾惜朝既然没有在第一天道破你的身份,想来还可倚仗!只要能拖过明天, 我必会设法救戚寨主!” 无情将那织帛握在手心,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道:“也好, 若救不出戚寨主,就设法拖延几日, 我会尽快回来!” 花满楼点点头,忽直起身子, 轻声道:“我能不能抱抱你?” 无情唇角微勾,低声道:“你说呢?” 花满楼小心翼翼地将无情搂在怀里,缓缓道:“无论我人在哪里,心里总是惦记着你的。” 无情回道:“我也是!” “倘若,”花满楼闭了闭眼睛,还是说了出来,“倘若咱们有一日不能再相见,就把我当作个梦吧,梦醒后又是新的人生。” 无情仰起头,在他耳边道:“我的名字是成崖余,就算有一日梦醒,也不要忘了。” 他闭着眼睛,水唇微张,花满楼温柔地抬起他的脸,手指缓缓摩挲,心道:我真想亲他一下,可我不想用别人的唇。 他又紧紧抱了无情一下,才起身收拾了一个小小的行囊,放在他手里,出去向站在一起的霍乱步、冯乱虎、宋乱水、张乱法招手,高声道:“你们四个进来!” 他为无情带好冪离,推他到外厅,向四乱道:“夫人有事需要先行回京,你们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全力护送夫人,一路听吩咐行事,不许节外生枝。” 他加重语气道:“夫人少一根头发,我只唯你们是问!” 四人受宠若惊,冯乱虎忙道:“大当家放心,咱们一定好好服侍。” 无情抬头看了花满楼一眼,隔着冪篱,看不清神色,花满楼轻轻捏了下他的手心,柔声道:“我送你出去!” 霍乱步忙道:“我们去给夫人准备马车!” 花满楼点头,霍乱步忙拉着冯乱虎一起出去。 花满楼推着无情慢慢走了出去,宋乱水、张乱法昂首挺胸跟在后面。 孟有威等人等在院中,见他们出来,迎上来道:“大当家,可需要再多派些人手保护夫人?” 花满楼刚要开口,只听一阵脚步声响,一个绿衣绿靴的战将在众人簇拥下进来。 无情在花满楼手心画了个“黄”字,花满楼明白这人就是另一位叛乱指挥黄金麟。 黄金麟衣衫上还带着血迹,进院就嚷道:“顾公子,咱们在毁诺诚、小雷门连番受挫,你也不说出面帮兄弟一把!” 花满楼笑道:“黄大人,相爷让抓的人是戚少商,现在首恶已入彀中,何必再和不相干的人纠缠呢?” 黄金麟还未开口,另一个黄色苍须的人吐了口唾沫道:“顾公子有戚少商在手,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连云寨可是还有那么多人在外蹦哒呢 !” 无情在花满楼手心写“鲜”,花满楼知道这人是“骆驼老爷”鲜于仇,他拱手笑道: “连云寨那些人不过是受戚少商蛊惑,等戚少商伏诛之后,他们自然可以明白过来,咱们再稍施抚慰,岂不又添了一股力量?” 另一穿黑色盔甲的人阴恻恻地道:“依顾公子之见,咱们都是在做无用功喽?” “当然不是!”花满楼已从手心的“冷”字,知道这人是“神鸦将军”冷呼儿,便笑道,“没有诸位将军阻止这些附逆,戚少商岂会轻易被我拿住?抓住戚少商的功劳咱们共有!” 冷呼儿冷哼一声,黄金麟一直歪头打量无情,此时忽道:“顾公子,咱们相识这么久了,可从未见过你这位夫人呢?” 花满楼从容道:“说来惭愧,我们尚未拜堂,不过是一见倾心,非卿不娶,等回京禀明义父,再请诸位喝酒!” 一个样貌俊秀的年青人道:“这位姑娘坐轮椅的模样,有些眼熟啊!” 花满楼心中一惊,神色不动道:“是么?这倒是有缘!” 他揽住无情肩头,轻轻摩挲他手指道:“诸位,近日大家伙儿确实辛苦了,待我把这位小拖累送走,明日就与大伙儿一块去教训毁诺诚!” 黄金麟皮笑肉不笑道:“顾公子何必客气?既然人家千里迢迢追了来,怎么不得多温存几日?” 花满楼清咳两声,笑道:“顾某受制于内眷,让诸位见笑了。” 说罢,探手将无情抱起来,大声道:“今日你非走不可,回去就在家里好好呆着,休得再来扰男人做大事!” 吩咐孟有威:“去整治几桌酒席来,今晚我要向几个大人赔罪!” 又呵斥张乱法道:“把轮椅和行礼快些送到马车上,等回了京,你们一定要好好守着家里,不许他再来和我捣乱!” 他转身向黄金麟等人告辞,抱着无情快步走了出去,无情假意生气,在他肩头锤了几下。 花满楼立时低语赔笑,无情依偎在他肩头,从黄金麟等人角度看,二人耳鬓厮磨,好不亲密。 鲜于仇啧啧道:“看来顾公子到底还是惧内啊,不知将来回了京,要不要为今日这两句硬话跪搓衣板呢?” 一席话说得众人哈哈大笑。 郦速迟推了推舒自绣,笑道:“不可能是那位了,你什么时候见过那位这般小鸟依人,让人抱在怀里的?” 黄金麟叹道:“这姓顾的莫不是真转了性?把个瘸子当宝贝!” 花满楼一走出众人视线,就加快脚步,出了大门,将无情放进马车,握住他手道:“快走吧!” 无情忽道:“我不喜欢做梦,美梦也不行!” 花满楼柔声道:“只要我能,一定会去找你!” 他回身要走,忽被无情拉住,冪离下的眼眸灵动狡黠:“对于今晚的宴请,我忽然有个主意……” 待马车走远,花满楼才缓缓走回去,黄金麟等见他回来,疑虑去了大半。 晚上,花满楼掏出顾惜朝最后几片金叶子,在花厅摆酒,宴请黄金麟、鲜于仇等人。 顾惜朝在小楼醒来,立时起身洗漱收拾出门。 陆小凤见他行色匆匆,忙抓住问:“哪里去?” “到书院去读史书!”顾惜朝挣开他,只管下楼。 陆小凤叹道:“我果然聪明绝顶,预知道你是个刻苦好学的年轻人,早就弄了一套宋元史书来!” 顾惜朝顿住脚步,急道:“在哪里?快读来我听!” 陆小凤摊手道:“命苦啊,怎么就接了这么个无聊差事!” 顾惜朝在小楼学了一天的历史,晚上睡下前还在默念宋末各种大事,故而醒来,发现自己趴在一堆人中,天色还是黑的,整个人都茫然了。 他坐起身,要去揉眼睛,衣袖滑落,忽见上面有一列蝇头小字:已下药,速去救戚! 顾惜朝推了旁边人一把,竟是黄金麟,被他一推,整个人烂泥般地瘫在地上。 他站起身,一个个看过去,鲜于仇、冷呼儿、郦速迟、舒自绣,甚至还有孟有威、游天龙、龙涉虚、铁蒺藜等都赫然在列。 这个花满楼,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药,竟弄倒了这么些人,可惜戚少商是被九幽看管,哪里那么容易去救? 还有文张那个老狐狸,不知在哪潜伏着呢! 顾惜朝从人堆中跳出来,心道:事已至此,自己反正是说不清了,不如先去探探戚少商的死活再说。 毕竟,好不容易就拉到这么一个造反同盟 此时,东方已微微发白,顾惜朝趁着残余月色潜至泡泡的小楼下,跃身而上。 房内漆黑一片,窗户却是虚掩着,顾惜朝悄无声息地推开,翻滚进去,借着微弱的晨光,找到了绑在墙角的戚少商。 他蹲下身子,先去摸戚少商手脚还在不,若是成了个废人,对造反大业可就没什么用了! 戚少商迷迷糊糊间,以为那些人又要折磨自己,大怒,刚要厉声斥骂,被一只修长的手捂住了嘴。 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大哥,你的武功还在吗?” “顾惜朝?”戚少商低声道,“你过来做什么?” “心智看来还正常,”顾惜朝又问了一遍,“武功还在吗?” 戚少商狐疑道:“我暂时提不起力气,怎么了?” 顾惜朝舒了口气:“还有救就成,若是我,捉到你这样的高手,非要先废了你的手脚、功力不可!” 黑漆漆的房内突然有人接口道:“多谢你的建议,等下我会采纳的!” 这声音阴诡冰冷,仿佛一条粘腻腻的蛇,绝非出自泡泡一个小女孩,也不是被药倒的龙涉虚、铁蒺藜。 顾惜朝后背陡然生出一股冷汗,难道是,九幽神君? 他立时起身,脚下却是一顿,倘若这一走,戚少商必会被折磨成个废人,可就没用了! 可若不走,难道他会是九幽神君的对手? 第056章 九幽 顾惜朝心念急转, 已决定溜之大吉,忽听戚少商大声道:“顾惜朝,你怕我向傅宗书说出你干的好事, 要来杀我灭口不是?” 顾惜朝干笑一声:“我干过什么好事?” “你是他的义子,却到现在还没有一官半职, 多次对我口出怨言,”戚少商冷声道,“难道不怕我给你抖搂出来吗?” 他说话的声音很冷, 顾惜朝却是心中一暖:这个傻瓜,这种时候, 还想着保我的命! 他心中一横,大声道:“才不是因为这个, 你是我抓来的,自然要归我看管, 我是来要人的!” 他一边说, 一边掏出小刀, 暗暗割开戚少商手脚上的绳索。 “原来,你是来问我要人的!”黑漆漆的内屋里, 那个阴诡的声音道,“不错, 不是我抓住的囚犯,由我看管确实不公平。” 顾惜朝已经拉着戚少商慢慢站了起来。 那声音忽又道:“现在你既放他自由,我就要来抓他了!” 顾惜朝大骇, 下意识地将戚少商挡在身后,急道:“我抓他时, 他功力皆在,可以全力抵抗。” 戚少商见他手指微微颤抖, 显然十分惧怕,却还站在自己面前,心下又酸又软,一时五味杂陈。 那声音道:“你抓住他,我抓住你,岂不是更理所当然可以看管他吗?” 这老混蛋好不要脸! 顾惜朝心中大骂,面上却强笑道:“神君是傅相看重的人,在下一个晚辈,如何敢动手?” “这话也有道理,”那声音道,“幸亏我的晚辈也不少!” 说话间,一个娇媚女子、一个甜美女孩慢慢从帐内走了出来。 顾惜朝反手推着戚少商,慢慢退至窗口,另一手摸到怀中小斧。 那花满楼还算有点儿良心,记得把斧头、小刀都替他揣上。 他握住小斧,低声问戚少商:“你还能动手不?” 戚少商苦笑:“昨日花公子替我逼出部分毒液,勉强有二分力气吧!” 顾惜朝声音压得更低:“等下我阻她们一阻,你借机跳窗逃走,不要回头!” 戚少商还要说话,顾惜朝小斧已出手,挟风雷之声直冲两个女人。 “跳!”他拉住戚少商就要翻窗,却被一个大而软的泡泡挡了回来。 飞刀刺出,那泡泡只是凹了个小坑,继续迅疾向二人逼近。 顾惜朝拉着戚少商在屋内腾挪转移,那泡泡却甚是灵活,飘动得飞快。 戚少商急道:“趴下!” 他按住顾惜朝的脑袋,一起钻入桌子地下,泡泡在桌角一弹,停了下来。 先前扔出的小斧,将英绿荷、泡泡逼得后退一步,顾惜朝本是算好角度,拿捏住力道,虚晃一斧,就要旋转回他手里,却正好被那大泡泡包裹住,在里面旋转飞跃,却不得出。 帷幕后的声音忽道:“英子,你看他们这般模样,像是囚犯与看守吗?” “依我看,不太像。”英绿荷转向顾惜朝,娇声笑道,“顾公子昨日还对夫人深情款款,今日就对戚寨主情深义重,如此左右逢源,实在让我等望尘莫及啊!” 完了!顾惜朝暗骂一声,这下遮掩不过去了。 此时,天已大亮,两人从桌下另一边钻出,靠墙并肩站着。 戚少商叹道:“你今日这样,也算是还了咱们这些年的情分,以后放手抓我就是了,不必再留情!” 他又在替我寻后路了! 顾惜朝心想,他眼眸在窗口处一溜,那个大泡泡依然挡在那里。 英绿荷笑意盈盈,手中铁如意一荡一荡;泡泡甜美纯真,两手抄在袖里,看不出法宝。 厚重的帷幕后,还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正蛇一般地盯着他们,随时可以跃出,将他与戚少商吞噬。 顾惜朝暗暗叹口气,看来,戚少商这个造反搭子不得不丢弃了,他轻咳一声,打算说几句软话,退出去。 “轰”的一声巨响,楼层塌陷,戚少商拉住他,叫道:“跳!” 他们从新炸出的一个大坑跃了出去,落进一片软绵绵的网里。 有四个人正等在下面,将他们兜头一罩,背起来就跑。 戚少商、顾惜朝二人在网中紧紧地挤在一起,顾惜朝晕头转向之间,还不忘回头看向楼上。 只见一个蝙蝠模样的黑袍人,正从楼上扑下,顾惜朝大叫道:“九幽追来了!” “缩头!”戚少商在他耳边大叫,然后一把搂住了他。 眼见那大蝙蝠一般的九幽即将扑到,忽有一抹朱红的剑影破空而出,直往九幽刺去。 九幽黑袍一缩,竟凭空又升了起来,在小楼废墟之中单脚站立,飘飘摇摇,似乎蝙蝠模样的一个大黑风筝。 一个神态威仪的锦衣人,持剑站在他对面。 此时,太阳已完全升起,晨光四射,九幽仿佛有些抵受不住,整个人一缩,倏然钻入地面不见了。 那锦衣人依然站在原地,周身衣衫鼓起,显然正全神戒备。 而戚少商、顾惜朝二人,已被裹在网兜里,由四个人背着越跑越远。 顾惜朝被颠的简直要吐,气喘吁吁地靠在戚少商肩窝里,又被戚少商的肩胛骨撞得生痛。 戚少商同样难受,却还不忘问顾惜朝:“你身上还有没有利器?试试割断渔网!” 顾惜朝喘着气道:“靴筒里还有一把小刀,你来拿!” 戚少商的手沿着他的腿摸索而下,两人手脚交缠,难分你我,在颠簸中戚少商的手几次移位。 顾惜朝忽然有些脸红,戚少商的肩胛骨似乎也没那么硬了,脖颈处有一股淡淡的成熟男子气息。 抓着他们的四个人向着山峰,越跑越高,顾惜朝叹道:“他们不会是打算跑到山上,然后将我们扔下山崖,摔成一团肉泥吧!” 戚少商没回答,顾惜朝又道:“这样,就真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生死不离了。” 戚少商已经摸出了小刀,开始尝试割断渔网,渔网却仿佛精钢浇铸,纹丝不断。 他讲小刀塞到顾惜朝手中:“我手上没劲儿,你运力试试!” 顾惜朝内力运转,渔网依然牢固异常,他只得道:“这渔网不知是什么材质?实在割不动!” 说话间,已经转入山路,那四人浑然不顾渔网擦过山石、荆棘。 戚少商本来就在下面,又用手脚护住顾惜朝的身体,将他头脸护在怀里。 顾惜朝贴在他胸膛上,听到他咚咚咚的心跳,又贴身感受他肌肉上因吃痛而引起的收缩,不由得叹道:“大哥,你真好!” 他在晕眩中思忖道:这些人手法粗暴,显然也不是戚少商的朋友,看来我们生命真的走到尽头了。既然事业无望,干脆抓住爱情,临死前来一场生死虐恋! 他是个机会主义者,随时权衡利弊,晕头胀脑之间下意识地抓住最后一点生命的意义,想到要与戚少商同生共死,他愈发热血奔涌起来! 顾惜朝抬起头,在戚少商脸上亲了一亲,大声道:“大哥,咱们死在一起啊!” 戚少商却真正震惊于他的深情了! 被九幽抓住的这两日,他反复思索顾惜朝的行为,尤其是劝他喝下毒酒前的那段表白,愈发觉得是在作秀。 没想到今日,顾惜朝竟然真的不顾安危来救他,还愿意与他死在一起! 他是个风流多情的人,遇到男人表白还是首次,此前不过是震惊居多,现在却着实有些被打动了。 戚少商抬起顾惜朝的脸,见他眉秀眸深,卷曲的乌发,丰润的红唇,心道:他虽是个男人,与我结识的红粉知己相比,容貌足可与红泪比肩! 想到自己落魄至此,还有人愿意一起殉情,戚少商心情大好,也在顾惜朝脸上亲了一亲,道:“好,咱们死在一起!” 话音未落,他们已被兜头丢在一块空地上,那四个人也不来解开他们,只是站在崖顶瞭望,其中一个道:“爷怎么还不上来?” 又有一人立刻道:“爷说过,那九幽白日活动受限,必不是爷的对手!” 然后,四个人就盘腿坐在一边,开始静心等待。 不再被颠來倒去,顾惜朝的大脑恢复了运转,在戚少商耳边道:“他们口中的‘爷’,想必是刘独峰?” 戚少商揽着他,低声道:“我只听说过他的名头,据说他有六个得力手下,这里为何只有四个?” 他见那四人皆转过头去,也不管他们,显然是对渔网的束缚力极有自信,又想到落到刘独峰手里,并不会比九幽好太多,终究是一个死字。 还好,死前,身边还有对他深情至厮的人相伴! 戚少商心底柔软起来,情绪激荡之下,忍不住在顾惜朝唇上亲了一下。 顾惜朝却想:来的既是刘独峰,自己就还有活命的机会,还是得继续搞事业,恋爱殉情什么的 还是就算了吧。 第057章 意外的奋不顾身 他既存了逃生之念, 对戚少商的留恋之意顿时大减,游目四顾,观察起四下地形来。 戚少商已交托剑鞘中的秘密, 心知无情是个可托付的人,终有一日会为他昭雪清白, 如今既落在刘独峰手里,迟早唯死而已。 他万念俱灰之下,将陪在身边的顾惜朝视作生命中的最后亮光, 愈看愈心动。 红日升空,忽有两个人抬着一副滑竿急奔上山, 那锦衣人怡然坐在滑竿上,仿若坐在八抬大轿中一般。 顾惜朝轻推戚少商道:“来了, 带着六个人,必是刘独峰!” 戚少商握住他的手, 低声道:“他要抓的是我, 你找机会就走, 不要管我了!” 顾惜朝低头不语,心中却道:那是当然, 若能活,谁会选死呢! 等在旁边的四个人一起迎上去, 唤道:“爷!” 锦衣人在滑竿上道:“丢下不相干的,疾行回京!” 四人领命,就要来解渔网。 锦衣人道:“云大, 先把他眼睛刺瞎,省得泄露咱们行踪!” 顾惜朝大骇, 眼见其中一人答应一声,拿出小刀向自己逼来, 成为花满楼时的目盲感觉涌上心头,瞬间竟说不出话来。 戚少商只觉掌心的手忽然变得冰冷,忙将顾惜朝的眼睛捂住,大声道:“你们若要伤害他,就先杀了我!” “哦?”锦衣人饶有兴味地道,“你可知他是谁?” 戚少商将顾惜朝的头脸搂在怀里,坦然与锦衣人对视:“你是不是捕神刘独峰?” 锦衣人点头道:“我是刘独峰!” 戚少商朗声道:“你是朝廷的人,他也是朝廷的人,你何必为难他?” 刘独峰失笑道:“你既然知道他是朝廷的人,为何还要维护他?” 戚少商道:“我只知道,今日若没有他,我就死了!” 刘独峰摇头道:“你不会死的,我们昨日路上遇到无情,然后连夜赶路到此,凌晨时分就伏在九幽楼下了。” “你们遇到了无情?”戚少商大惊道,“无情为何要让你们来?” 刘独峰道:“自然是因为,我们都想让你活着进京,而傅宗书、九幽他们却未必愿意留活口!” 戚少商道:“你想让我活着进京?” 刘独峰道:“是!” “很好!”戚少商揽住顾惜朝的腰,大声道,“你若伤害他,我就绝食而死!” 顾惜朝伏在戚少商怀里,心里想:这个傻瓜,自己还没脱离险境,就这样强出头!惹怒刘独峰,他即便不杀你,难道不会出手打你个四肢瘫痪吗? 脑中如此算计,心中却是酸甜甜的,他暗中思量,若与目标不相悖,戚少商还是活着的好。 “年青人,不要为一时的激情迷了双眼!”刘独峰缓缓道,“你可知你抱着的是个什么东西?奸污官宦小姐,杀人夺功,暗中下毒,你身边这个可都是一把好手呢!” 戚少商怔住,刘独峰虽是公门中人,却是出名的刚直不阿,难道 “不是!”顾惜朝急道,“这些我其实都没有做过,不过是为了投身相府,特意自污,以求得到傅宗书的信任而已!” 他握住戚少商的手,恳切道:“大哥,我这一生,唯独对你一人动过心,天日可鉴啊!” 风流的人往往会被唯一的感情打动,戚少商也不例外。 而且,他还是个有魅力的男人,因他到处留情,引得不知多少女子心碎,更使得息红泪为他建起毁诺诚。 他有魅力,故而有自信,也就更容易相信会有人一生只为他动心。 顾惜朝的眼睛长而深,脸颊、嘴唇则是丰润多情,这样的面相一旦带些委屈,再含上些泪光,就会狠戾顿消,显出些孩子气的天真来。 戚少商被他饱含深情地含泪看着,又见自己刚亲过的唇轻颤不已,立时心软了,他抚着他的面颊道:“我当然相信你!” 他转头对刘独峰道:“你若伤害他,我就自杀,用尽一切办法!” 刘独峰叹了口气,道:“封上穴道,让他们跟着走!” 日升正中,又慢慢偏西。 顾惜朝恨恨地缩在马车一角,瞪着坐在座位上的刘独峰与戚少商。 翻过那座山头,云大等六人就拉出一辆马车,又将众人易容改变,乘车疾行。 刘独峰扮做一个富家翁,戚少商扮做他多病的公子,其余六人都是家仆,只顾惜朝没有角色,捆着手脚放在马车角落里。 戚少商不时回头看他,又向刘独峰道:“让他与我坐在一起吧!” 他忽然想起前几日无情的易容,又加了一句道:“他可以扮做我的夫人!” “无情那样瘦弱的模样,在路上一个照面就被我认了出来,”刘独峰冷笑一声,“何况他这么大个子,男扮女装岂不更惹眼?” “那就扮做我的兄弟吧!”戚少商又道,“一家两个儿子也很常见啊!” 刘独峰闭上眼睛,不再理他。 戚少商忙起身去拉顾惜朝,他中了毒,又被点了穴道,手脚实在无力,拉了几次都没成功,反倒让顾惜朝磕了几下。 刘独峰看不过去,一把将顾惜朝拉了起来,又点了几处穴道,割断绳索,推给戚少商。 戚少商握住顾惜朝的手,轻轻抚摸他脸上的磕痕,低声道:“你受苦了。” 刘独峰轻笑一声,道:“你现在受的苦,恐怕就有他一半功劳,你倒还去心疼他?” 戚少商默然,当日他若是没有中毒,连云寨也不会那么快被攻破。 见他面色不虞,顾惜朝心知他想起旧怨,忙“哎哟”一声。 果然惹得戚少商转移注意力,忍不住道:“怎么了?” 顾惜朝低声道:“刚肩膀磕在车厢上,疼得很!” 戚少商拉开他衣衫,雪白圆润的肩头上有一道淤青,他轻轻为他揉着,一时又想不起下毒之怨了。 刘独峰忽然道:“顾公子可以扮做一个演技精湛的戏子,勾引你私奔的路上被我抓回,再打个鼻青脸肿,也就不怕被人认出了。” 戚、顾二人心知他出言讽刺,便都规规矩矩坐好,不再说话了。 天色渐渐转黑,刘独峰吩咐众人小心,并道:“这九幽夜里实力倍增,必会亲身追来。” 众人此时是在一处密林中,顾惜朝靠在一株榕树下,低声向身边的戚少商道:“九幽要来,不如你向那姓刘的提议恢复咱们的功力,否则咱们连自保之力都没有!” 树顶上忽然穿过一阵衣袂之声,刘独峰睁开眼睛道:“来了!不过听声响,应不是九幽本人!” 云大低声道:“爷,先让我与李二、蓝三、周四去会会他们!” 刘独峰点头:“小心!” 顾惜朝低声向戚少商道:“做人下属的,连个正经名字也没有,直接就一、二、三、四了” 他对刘独峰针对他的行为颇为不满,事事都要挑刺几句。 在连云寨卧底时,顾惜朝装的温文尔雅、颇有涵养,如今睚眦必报的本性暴露,戚少商微微一笑,觉得还有些可爱。 林外呼喝声响起,云大等人显然已与来人交上了手。 刘独峰闭目静听,忽然长身而起,跃上树梢,望了一望,跳下树来,对余下的张五、廖六道:“九幽来了,你们仔细看守他两人,我去打他个措手不及!” 他双臂一张,便如一只飞鸟,悄无声息地跃过深林,不见了。 好一会儿,没有动静。 顾惜朝低声道:“不好,怕不是调虎离山之计!” 话音未落,忽有一支长枪凌空飞至,直冲张五面门刺来。 张五吃了一惊,跃身避开,一个面如冠玉的贵公子从树梢上俯冲而下,如离弦之箭向张五射来。 廖六刚要回援,一个身穿铁色玄衣的人突然出现在他身后,一掌击出。 戚少商惊道:“铁二爷!” “少商!”宛若空谷莺啼的嗓音幽幽响起,一个柔美秀气的女子忽然出现在戚、顾二人面前。 戚少商更是惊喜:“红泪!” 来的是铁手和息红泪,顾惜朝的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 息红泪点开戚少商穴道,扶他起来,眸中带泪道:“无情预料的没错,你果然在这里!” 戚少商奇道:“又是无情?” “对,”息红泪点头道:“昨日下午,一直助我们守城的铁二爷接到无情传信,让我们到思恩镇的一处别院去,倘若见到图中小楼倒塌,就直接沿这条线路追寻,隐而不发,直到看到有人交手,再现身救你!” 戚少商道:“你可看到,与刘独峰交手的是谁?” 息红泪道:“一个躺在棺材里的人,远远地看不出来是谁,我们没敢靠近!” 一直坐在地上的顾惜朝忍不住道:“一定是九幽,他功力深不可测,刘独峰不一定是对手。咱们还是废话少说,先走为上策!” 戚少商忙伸手将他拉起来,替他推开穴道。 息红泪秀眸微眯,向戚少商道:“这是谁?” 戚少商还未回答,顾惜朝已经抢先道:“我是他在连云寨的一个普通兄弟,息大娘不必在意!” 息红泪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才转身向刚打倒张五的贵公子道:“赫连,走!” 戚少商见铁手已打倒廖六,也大声道:“铁二爷,走!” 众人向着来路疾退,眼见就要窜出密林,离另一边的打斗声愈来愈远,皆悄悄松了口气。 此时接近子夜时分,顾惜朝渐觉眼皮沉重,难以支持起来。 戚少商见他落在后面,也慢下脚步,握住他手道:“可是气力不济?” 顾惜朝摇头道:“突然特别想睡觉” 他抬起头,用力闭了下眼睛,忽见树顶上栖息着一只极大的蝙蝠。 “小心!”电光火石之间,顾惜朝下意识地一掌推开戚少商,独自承受了自上而下的冲击。 胸膛一阵剧痛,他耳边听到了戚少商的哀呼:“惜朝!” 顾惜朝晕死过去。 第058章 虚拟故事部 日月轮回, 戚少商一案渐渐过去了一个月。 那一夜,九幽借泡泡的护持,脱离刘独峰的纠缠, 追上戚少商,正要将他一击毙命, 却打在了顾惜朝身上。 戚少商悲愤之下,与铁手、息红泪、郝连春水共战九幽,又有随后赶来的刘独峰等人前后夹击, 终于击杀这个黑袍怪物。 刘独峰体力耗尽,无力继续追捕戚少商等人, 只能任由他们逃入青天寨。 十日后,诸葛神侯斡旋成功, 米苍穹等人护着圣旨到了青天寨,撤销对戚少商一干人的通缉令, 黄金麟等人反而成了假传圣旨的戴罪之身。 七日后, 戚少商带着昏迷不醒的顾惜朝进了神侯府, 向无情道:“我不知道他现在是谁,当时恰逢子夜时分。” 他顿了顿, 又叹口气道:“八成是花公子,我这些日子到处探听顾惜朝的过去, 他实在不像是会奋不顾身的人!” 无情摇头道:“也许他是个小人,可若一个人动了真情,谁知会作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呢?” 戚少商带着顾惜朝在神侯府住了下来, 恰逢铁手因襄助连云寨众人逃脱,对自己的职责产生迷茫, 戚少商便暂代他成为神龙捕头。 做捕头是很繁忙的工作,照管顾惜朝的事务只能交给下人去做。 唯有在夜静时分, 戚少商或者无情,会静静地在顾惜朝床前坐一会儿。 有时候,他们碰在一起,两人便一起坐下,谈论些只有他们知道的异事。 戚少商道:“听诸葛先生说,他身上外伤已愈,不知为何还未醒?” 无情道:“也许是他们在互换灵魂时,遭遇外力冲击,故而出了差错?” 戚少商道:“会不会里面有两个灵魂?” 无情道:“也可能一个都没有!” 两人相视苦笑,一边一个,为床上的人掖了掖被角。 又一夜,无情驱动轮椅进去时,戚少商已经坐在床前喝酒。 他将酒壶递给无情道:“红泪要与郝连小妖订婚了,邀请我去观礼!” 无情默默喝了一口,听戚少商接着道:“他们在共同守卫毁诺诚时,产生了感情。而我,还要在此守着这个,不知到底真心还是假意的顾惜朝!” 他又道:“虽然到最后也不知那位花公子是什么人,我还是很羡慕你,毕竟他的心意毋庸置疑!” 无情叹了口气,道:“若不是有你在这里,我当真要把那些日子当成一场梦了。” 他们喝到子夜,直接趴在顾惜朝床头睡去。 朦胧间,二人似乎躺在了一张柔软、雪白的床上。 无情忽然坐了起来,惊奇地发现自己有了圆润有力的脚掌,他试探着踩在地上,竟轻松地站了起来。 脚心下是绿茵茵的、毛刺刺的青草,无情一步一步地踩过去,简直要落泪。 他转身要叫戚少商,却发现他不见了。 无情再转回身来时,正前方出现了一条鹅卵石铺就的青纹石路,他赤脚踩了上去。 软绵、弹软的物质,路的尽头,一幢仿若透明的建筑物前,站着一位白衣公子。 俊美,高挑,眼眸中满是温柔的笑意,意外地熟悉。 “崖余!”那人轻声唤道。 无情忽然福至心灵,明白这人是谁了,他疾步奔了过去,却又生生刹住脚步:“花满楼?” 花满楼微笑着点头,柔声道:“你站起来的样子,也很美!” 他张开双手,与无情紧紧相拥。 两人都为这拥抱的真实感而震惊,花满楼忽然双手一使劲儿,将无情拦腰托了起来。 “我莫不是在做梦?可你的重量又这样真实,”花满楼低声细语,“可若不是梦,你的双腿为什么这么有力?” 他将面颊贴在无情颈间,轻声道:“我曾经向自己许愿,若得回自己的身体,就要好好地亲亲你!” 无情红着脸,从他怀里落下地面,捧着他的面颊道:“那你还等什么?” 两人双唇相接,无情忽想起自己口中的暗器,刚要转开吐出,已被花满楼的唇舌趁虚而入。 他卷住那枚小小的暗器,勾了出来,奇道:“今日的梦也太精细了些,怎么你嘴里还有暗器?” 他将那枚小暗器珍而重之地放在手心,在无情耳边低语道:“记得吗?咱们初见面那日,你就打给我一粒晶莹剔透的珠子,很美,可惜留在了顾惜朝身上。今日这个,我一定要好好收藏!” 那粒珠子制作精细,名唤“情人泪”。今日这个,只是最普通的一种暗器,连名字也没有。 花满楼却已心满意足,他回到小楼一个多月,只能在梦中与心上人相见,梦醒之后,了无痕迹,徒留漆黑与孤寂。 他抱住无情,低语道:“可惜梦醒后,我什么也留不住……” 无情耳红心热,一时之间,他也分不清此地是梦是幻,但花满楼的热度如此真实,面容如此细腻,每一根乌黑的发丝都清晰可见,绝非昔日模糊不清的梦境可以比拟。 他推了推花满楼,低声道:“咱们,可能不是在做梦!” 花满楼怔住,奇道:“难道,你今夜不是在我梦中?” 无情道:“若是做梦,应是你在我的梦中才对!我刚还和戚少商在一起喝酒。” “而且,”他回身看向那奇异的建筑道:“就算是最离谱的梦,我也想不出那个怪东西” 花满楼的脸瞬间红了,他忙松开无情,手足无措道:“我刚……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不是个轻浮不尊重的人,只是这些日子在梦中,我们已经” “在梦中,我们已经亲密无间了,对不对?” 无情轻笑一声,握住花满楼的手道,低声道:“不必放在心上,这里有些古怪,咱们一起进去看看吧!” 两人拉着手走近,那建筑的墙面突然开了一道门。 一个毫无感情的女声道:“欢迎光临,虚拟故事部!” 无情摩挲着墙面道:“我研究过许多机关术,却从未见过这么灵巧的墙!” 花满楼忙拉开他的手,道:“别碰,仔细有机关!” 他们透过门口,向内打量。 只见亮堂堂的一座大厅,中间螺旋向上的台阶仿佛直通天际,四周环绕着各种颜色的小门。 花满楼道:“要不要进去?” 无情道:“也许,只有进去,才能找到出去的关键!” “可如果出去了,”花满楼心底轻叹一声:“我们也许又要分开了!” 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知道无情是个有家国大义的人,绝不会为了私人感情与他留滞在这个诡异的地方。 “叮咚”一声,最左边的一扇小门忽然打开了。 一个奇装异服的短发男人走了出来,挠着头嘟囔:“真不应该让他们在外面遇见,一个都不进来,还得我下来领人!” 看见花、无二人,他眼前一亮,伸出手道:“花公子,无情总捕,你们好!我叫灵小通,是虚拟故事部灵魂转换科的小科员。” 这灵小通脚步虚浮,双眼无神,显然只是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 无情、花满楼对视一眼,花满楼先笑道:“你好!你说的灵魂转换科,是不是就是前一段我和顾惜朝互换灵魂的原因。” “对,”灵小通嘻嘻笑道 ,“花公子果然聪慧,不过说到顾惜朝,他没和戚少商在外面么?” 他在手环上一点,面前突然跳出一个蓝莹莹的界面,不停转换场景,大多都是附近的绿草地、青石路什么的。 灵小通忽然大叫一声:“啊哈,在那儿!” 他手指一点,一片绿草地不停地放大,显现出躺在草地上的两个人影来。 “他们俩是在打架?还是在……”灵小通闭着半只眼睛,谨慎地放慢变大速度。 他突然大叫一声,慌乱地在手环上一点,关掉了界面,喃喃道:“咱们可是个纯洁的全年龄向栏目,得快些和后勤部联系,删掉那段监控才行!” 以花满楼、无情的眼力,自然比他先一步看清,早就转开视线,假装没看见。 想到两人刚在此初见时的亲密,他俩的脸瞬间也火烧一般,沸腾起来。 “没事儿,没事儿,你们俩那种脖子以上的行为还是允许的!” 灵小通做了个弯腰伸手的动作,邀请他们进入:“既然那两位还在忙,咱们两位先上去做问卷吧!” 花满楼、无情对视一眼,跟着他走进里面大厅。 灵小通依然念念叨叨地解释:“早就听穿越科、重生科的同事们说过,首次来的客人不熟悉情况,大多会以为在做梦,所以会做一些平日不会做的举动!” “大家都会注意让来的客人时间错开,以免在梦幻的外景下做出不宜举动。” 他在一扇小门前停住,点了一下,笑道: “咱们灵魂转换科新开业,上一对的教主和探花郎又走的纯爱风,我给忽略了,抱歉!” 第059章 灵魂转换科 “叮”一声轻响, 那扇小门忽然打开了,灵小通率先走进去,向花满楼、无情招手道:“快进来呀!” 无情指着上面的“古代武侠”四字, 问:“这是什么意思?” 灵小通按着门,探头看了眼, 笑道:“意思就是,我们这个门里的人,都是为你们这些古代大侠客们服务的。” 无情又看了四周, 低声念道:“古典名著,欧美超英, 神话传说,动漫” 花满楼见那灵小通急得不停看手环, 轻声道:“不然我先进去,你在下面等着。” 他刚走进去, 无情就跟了进去, 握住他手道:“咱们一起!” 小门关闭, 里面就仿佛一个沉重的铁箱子,微微晃动着上行, 无情瞬间有了许多不好的联想。 灵小通笑道:“我知道两位都是正义的大侠士,才亲自下来接人的, 请两位也给我些信任好不好?” 他看了眼花满楼,嘟哝道:“说好的最让人如沐春风武侠人物TOP10呢!” 箱子终于停住,又打开, 灵小通指着一排蓝色座椅道:“您两位先在这儿坐一会,等一下听到名字就进对应的房间。” 他匆匆消失在一道木门之后, 花满楼握住无情的手道:“没关系,他看起来没有恶意。” 无情点头:“只是这地方太过怪异了, 不能不防!” 不一会儿,一个冷漠的女声道:“花满楼,请到8号房间!” 花满楼松开无情的手,低声道:“在这儿等我!” 他走进了灵小通刚进入的那扇木门,灵小通从一张黑桌子后面抬起头,站起身笑道:“花公子,请坐!” 花满楼坐下,微笑道:“灵公子客气了!” “灵,公子?”灵小通睁大了眼睛,然后红了脸,“我吗?花公子太客气了,你这样风度翩翩、容貌俊美的,才可称为公子呢!” 花满楼笑道:“灵公子形象特异,也颇为与众不同啊!” “这话若是别人说的,我多半会当作讽刺,”灵小通高兴地道:“既是花公子说的,我就当真了,谁不知道你是位鉴美专家呢!” 他抽出一张纸,道:“花公子对这次的灵魂转换服务满意吗?” 花满楼笑道:“很满意,你们让我有机会重新看见,而且结识了崖余。” 灵小通激动道:“你的满意就是我们的追求啊!” 他接着问道:“接下来,你想去哪个时代生活呢?” 花满楼怔住:“你是说,我可以选择去崖余所在的世界?” “当然,”灵小通道,“我们灵魂转化科已经和穿越科开展了长期合作业务!不过友情提醒一下,四大名捕所处世界可不太宜居哦!” “我知道,”花满楼低声叹道,“皇帝昏庸,吏治腐败,江湖混乱可若让他选,他绝不会选来我这里的。” 灵小通道:“那么,你舍得你的朋友,家人吗?” 花满楼摇头道:“当然舍不得,可花家没有我,还有其他六个孩子。陆小凤没有我,还有许多别的朋友。而崖余,我实在不忍心他孤身一人。” 灵小通合起纸张,笑道:“先别急着做决定,等我问过无情再说。” 花满楼忽省起一事:“你若问他,是不是要说明我所处的时代?” “对呀,”灵小通道,“确保客人的知情权是我们应尽的义务!” 花满楼沉声道:“那么,他是不是就会知道宋灭亡之事?” 灵小通拍手道:“不必担心,这里的一切你们离开后就不会记得的。” 他一挤眼睛,压低声音道:“其实我们走廊尽头,有没监控的空房间,你们尽可以去做一些,那个不宜在栏目中出现的事儿。” 花满楼的脸红了,正色道:“既然这里不是梦中,我就应该克制自己,多谢你的好意!” 他很有礼貌地点头致意,转身出去了。 无情见他面孔红红地出来,疑道:“你们说了什么?” 花满楼在他身边坐下,握住无情的手,柔声道:“崖余,在你进去之前,有件事你须得知道!” 他指着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在我的世界,我是看不见的。” 无情看向他那双清亮的眸子,轻声道:“是生来如此?还是后天事故?” 他的语气中满是关切,花满楼的心瞬间一暖,柔声回道:“小时候的一场病,早就过去了!” 那道女声又响起:“成崖余,请到8号房间!” 无情轻抚花满楼的眼睛,低声道:“等着我。” 无情去了很久,等他回来时,脸色绯红,神色坚定。 他拉住花满楼的手,半晌才低语地道:“你知道他说的那个无人房间吗?” 花满楼吃了一惊:“什么?” 无情缓缓道:“据他说,等咱们回去以后,就只能恢复到本来的样子了,我想让你看看我,记住我现在的样子。” 花满楼站起身,拥住他道:“你本来的样子,也很美。” “那么,”无情轻声道,“我就只想,让你好好看看我。” 花满楼心头一震,忽然有了个猜想:“你是不是选了留在自己的时代?然后觉得我应该也留在自己的时代?” 他拉住无情的手:“你想以此和我告别?” 无情点头:“感情虽美好,终是生命的点缀。” 花满楼轻轻叹了口气:“如果,我愿意去你的世界呢?” 灵小通推开门,见他们携手进入了走廊尽头的房间,不由得感叹:“可惜,我们只是个全年龄向节目。” 他点开手环,寻找戚、顾的身影,喃喃道:“这俩人,也该结束了吧?我去,怎么打起来了?” 他忙把手环凑到嘴边,大叫道:“呼叫智能机器人灵妮,后E区有人斗殴,务必制服后带回灵魂转换科!” 约莫十分钟后,在粉嫩可爱的智能机器人贴身监控下,戚少商、顾惜朝进入了灵魂转换科。 灵小通忙迎上去道:“戚寨主,顾公子!在下灵小通,是虚拟故事部灵魂转换科的一枚小科员,欢迎你们前来接受问卷调查!” 顾惜朝一挑眉,瞬间移动至灵小通面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道:“你施的什么妖术?快放我们离开!” 灵小通大惊,忙向戚少商道:“戚寨主,救命啊!” 戚少商只是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灵小通骇然想起这位连云寨大寨主出身,原也不是什么有礼貌的人物,忙举起手环道: “我有你们不可描述的视频,再不放开我,就在你们世界开直播了!” 他一点手环,瞬间全息投影屏幕跳出。 顾惜朝震惊之下放了手,灵小通忙挪到智能机器人背后,一顿操作,叫道:“灵妮啊!今日你可得贴身保护我!” 那叫灵妮的机器人得了指令,立时做出防卫动作,警告道:“客人,不得伤害此地工作人员!” 戚少商干咳一声,摸着鼻子道:“我们以为是在梦中相见,一时情难自禁。你若将那个什么视频毁掉,我们保证不伤害你!” 他回头向顾惜朝道:“对吧,惜朝?” 灵小通见顾惜朝俊面通红,一副羞愤交加的模样,忙道:“是我们的外观设计有问题,这种事时有发生,很正常。我们都是有职业修养的专业人员,绝对会及时销毁的。” 戚顾二人一起瞪眼看他,灵小通忙加了一句:“但如果我生命安全得不到保证,职业修养什么的也顾不得了!” 在灵妮的贴身保护下,灵小通先见了顾惜朝。 “关于互换对象嘛,”顾惜朝手指轻敲桌面,冷声道,“不满意,非常不满意,花满楼是个瞎子不说,前期还一直让陆小凤在旁误导我!” 灵小通的笑容凝住,打哈哈道:“虽然有考虑二位性格反差等因素,但互换对象的选取是系统随机的,不满意也可以理解。” 他在表格上写画一通,继续道:“那么,顾公子接下来想去哪个时代生活呢?宋?明?” “当然是留在本朝,”顾惜朝轻蔑地笑了,“乱世才能出英雄,在清平世界做一平民凡夫有什么意思!” “嗯,了解!”灵小通拿笔敲着下巴,低声道:“听闻顾公子在明朝致力于宋史研究,打算利用信息差造反,可有这回事儿?” 顾惜朝的眼眸一转:“怎么?你们还管造反的事儿?” 灵小通忙摇手道:“不不不,我们这里做的是娱乐项目,只是可能牵扯到大事件改变,得向上汇报!而且由于时间悖论等问题,你们造反可能会失败,很容易BE,影响项目效果啊!” “时间悖论,BE?”顾惜朝挑眉,“什么意思?” 灵小通双手一摊,嘿嘿笑道:“那个,我刚过实习期,业务还不是很精通,等我打个报告问问。” 他看着手头表格,念念有词道:“还得先问问戚少商……” 顾惜朝不耐烦道:“问他有什么意义?他对灵魂互换有意见?还是会选择抛家舍国去别的朝代?” “也是哈!”灵小通搓着手道,“不过来都来了!” 戚少商很快完成调查出来了,灵小通引着他出来,向顾惜朝笑道:“那个,关于造反的事儿,还是得打报告、走程序,需要一段时间。” 余光看花、无二人走了出来,他拍手笑道:“正好,四位到齐了,有件事通知一下。” 灵小通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在回到诸位选择的世界之前,诸位介不介意先度个假?” 无情淡淡道:“我们可没什么度假的时间。” “了解!”灵小通打了个响指道,“我会先向时间管理局打报告,调整两个世界时间流速对比率,你们度假一个月,另一边可能只过了一天呢!” 他压底声音,恳求道:“去吧,去吧!这个造反项目模拟论证真的很需要时间啊!” 无情一挑眉:“谁要造反?” 第060章 小楼重聚 看着突然出现在小楼里的三个人, 陆小凤手中的酒杯险些落地,他惊奇地瞪大了眼睛:“花满楼,大变活人啊!眨眼功夫, 你这楼里竟凭空变出三个人来了。” 花满楼早已惊讶地站起身,他听出楼上多了三个人, 却苦于看不见。 “花满楼?”其中一人走近几步,上下打量眼前的白衣公子,“原来你是这般模样!” 他又看着满楼鲜花, 啧啧有声:“话说,你一个看不见的人, 摆这么花盆做什么?当时害我多磕绊了好几次!” 他刚出声时,花满楼已觉出耳熟, 最后一句出口,更印证了他的猜测:“顾惜朝?!” 那人走到桌前坐下, 给自己倒了杯酒:“是我, 你使我那么多金叶子, 我喝你杯酒压压惊,不为过吧?” 花满楼颤声道:“和你在一起的是谁?” 又有一人开口道:“花公子, 我们也不知为何突然出现在此,冒昧之处, 还请海涵!” “戚寨主?”花满楼声音颤得更加厉害。 “是我,”戚少商温声回答,虽然知道对方看不见, 还是抱拳行礼道,“花公子, 久见了!” 顾惜朝指着楼梯口的几盆花,向戚少商道:“瞧, 那几个带裂缝的花盆,此前可都是绊倒过我的罪魁祸首呢!” 戚少商不理他的抱怨,真心赞道:“果然是鲜花满楼,正合花公子的风采人品!” 然后“哎哟”一声,捧住了脚,原来是顾惜朝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他一脚。 只有陆小凤轻笑一声,楼上的另外两个人只专注于彼此,竟全未看见。 半晌,花满楼才转向陆小凤,因为极度的紧张,他几乎有些发不出声音:“你刚说有三个人,最后一个人是什么模样?” 陆小凤拍拍好友的肩膀,安抚道:“白衣委地,俊秀无双,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你呢。” “崖余,是你吗?”花满楼向前走出几步,却又生生刹住。 顾惜朝瞧出端倪,笑道:“没向无情大捕头交代过眼睛的问题吧?唉,其实也没什么好尴尬的。毕竟,你们天残地缺,天生一对,谁也别” 近在身旁的戚少商,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 花满楼鼓起勇气,走至无情面前,轻轻蹲下身子,准确无误地握住了面前人的右手:“崖余,是你吗?” 手指柔软细瘦,是他日思夜想的模样,花满楼几乎落下泪来:“崖余,我以为咱们今生都无法相见,我” 有手指落在他眼眸处,仿佛一只蝴蝶轻吻花朵,他日思夜想四十多日的声音,带着温暖与关切响起:“怎么回事?” 花满楼将面颊放在那只手里,轻轻蹭了蹭,道:“小时候的一场病,早就过去了!” 话一出口,他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无情也有同感,他抚着花满楼无神的双眼,有意让嗓音更轻松些:“正好,我可做你的眼睛,你可做我的双腿!” 然后,他一拍地面,轻巧地落在花满楼怀里:“现在,我们可以去一切想去的地方了!” 花满楼托抱着他,偎在他颈间,轻嗅发丝清香,喃喃道:“对,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陆小凤举起杯酒,好友得偿夙愿,他真心为他高兴,想贺他一杯酒,可又不忍心打扰这对有情人,便只是举着。 一只杯子轻轻碰了过来来,戚少商举杯笑道:“来,为眼前的久别重逢干一杯!” 两人举杯对饮。 顾惜朝冷声道:“无情大捕头,你还拿朝廷俸禄呢,难道不想继续回朝廷效力吗?” “不要打扰他们,”戚少商推他一把,又对陆小凤拱手道,“这位兄台,我们不知归路,恐怕要在此打扰一段时间了。” 陆小凤笑道:“小楼常年敞开,欢迎一切需要帮助的人!” 他又举杯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陆小凤,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戚少商哈哈笑道:“我叫戚少商,只有两条眉毛!” 花满楼也回过神来,向陆小凤道:“这两位戚少商戚寨主、顾惜朝顾公子,他们都是从‘那边’来的!” 这些日子,他经常与陆小凤谈论成为顾惜朝时的情形,习惯以“那边”称呼顾惜朝的世界。 花满楼将无情放在椅子上,带着掩不住的笑意,柔声道:“这位是” “成崖余,成公子嘛!”陆小凤笑着接口,“这一个多月,没听你念叨八百遍,也有一千遍了。成公子,不知你最近有没有疯狂打喷嚏?” 无情淡淡笑道:“叫我无情就好,陆公子!” 陆小凤忙摇手道:“可别叫我陆公子,你是花满楼的心上人,只管叫我陆小凤就好!” 他又转向戚顾二人,拱手道:“你二位的名字,也至少被他念了一百遍,久仰久仰,如雷贯耳!” 顾惜朝冷哼一声,道:“我就不用重新认识了,一指之仇,刻骨铭心!” 戚少商却对陆小凤颇有好感,两人互相拱手,都觉得对方有几分熟悉。 花满楼站在无情身后,微笑道:“崖余,这位陆小凤,是我最好的朋友,一向助我良多!” 无情再次向陆小凤点头致意,陆小凤眨眨眼睛,指着花满楼道:“花满楼才是我的良师益友呢!” 顾惜朝伸手道:“好了,互相恭维到此结束,先讨论一下最关键的问题,我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戚少商道:“我与无情兄在一起喝酒,喝到后半夜,迷糊睡了过去,醒来就出现在这里了。” 顾惜朝立刻被带偏了重点,道:“你们两个,为何深更半夜在一起喝酒?” 无情淡淡接道:“因为顾公子奋不顾身替戚寨主挡下九幽杀招,昏迷一个多月,我们一起去看你,顺路喝了几杯!” 省起昏迷前的作为,顾惜朝沉默了。 看他这副神情,戚少商震惊道:“当时竟然真的是你?” “怎么?不相信我这样自私自利的小人,会奋不顾身地救你?”顾惜朝冷笑一声,道,“我也觉得自己是昏了头。” 戚少商颇为感动地道:“看来,你比你自己以为的还要在意我!” 要不是还有旁人在侧,他简直要忍不住上前抱他一下,此时碍于身边有人,他只是握住了他的手。 顾惜朝恨恨地甩开,又被握住,再甩开,再握住 如此几番,两个人的手终于握在了一起,陆小凤在一边默默翻了个白眼。 花满楼坐在无情身边,道:“看来,是因为顾公子重伤昏迷,我才再无法到那边去了。可是,你们又是如何过来的呢?” 无情蹙眉道:“我们也不知,倒是隐约有个声音一直在耳边念叨‘度个假吧’!也不知是谁?” 花满楼柔声道:“既然到了我这里,诸事不要操心,好好休息几日,想来到时间就会又回去了。” 无情环顾四周,笑道:“你的住处很美,果然是休假好去处。看四周风物,此地应处江南吧!” 花满楼点头,想到这里已不是宋朝,无情可能迟早会发现,不由有几分忧心。 另一边,戚少商已经低声问顾惜朝:“这里是一个叫明的朝代,对吗?” “正是,”顾惜朝点头,找了一圈,转头问陆小凤,“哎,四条眉毛的,你给我找的那本《宋史》在哪里呢?还有《辽史》、《金史》、《元史》,我都没听完呢!” 陆小凤摸摸鼻子,看向花满楼。 花满楼将目光转向无情,无情虽聪慧过人,对这样的异事,一时也有些茫然:“怎么,本朝已经修了这些史书出来了吗?” 顾惜朝不耐烦地道:“感情你还什么都没告诉他呢?对,这里是一个叫明的朝代,宋早灭了四百年了!” 无情手中酒杯落地:“什么?” 60-70 第061章 大宋亡了? 花满楼起身, 拿了一摞书出来,摊在桌上,正是宋、辽、金、元史。 无情拿过《宋史》, 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顾惜朝则拿过《金史》,递给戚少商道:“喏, 我之前讲你还不信,自己瞧瞧吧!靖康之耻,我看了都脸红。” 无情的手已经在细微地发抖, 花满楼抚在他手背上,柔声道:“在这里, 这些都过去了;在那边,一切还没开始。” 陆小凤放下酒杯, 向花满楼笑道:“我今日来,本就是要和你告别的。如今见你有人相伴, 一路也可走得高兴些, 只是花伯父的寿宴, 我就无法参加了。” 花满楼望着他的朋友,笑得温暖:“你去吧, 如果有需要,让人捎信到小楼来!” 他的眼睛无光采, 却有温度,对朋友的温度。 朋友之间,本就不必多说。 陆小凤摸着胡子笑道:“好好享受感情生活, 我轻易不会打扰的。” 花满楼笑道:“替我向老板和老板娘问好!” 陆小凤点头,又向众人告别。 无情虽处于宋亡的震惊之中, 还是礼貌地点了点头,戚、顾二人则是一起拱手。 送走陆小凤, 花满楼向戚顾二人道:“既然暂无回去之法,你们就住楼上,崖余住在楼下,他出行方便些。” 无情双眸仍盯在书页上,头也不抬地道:“不用,你平日住在哪间?我只和你住在一起就是了。” 顾惜朝向戚少商道:“从我几次醒来的经历来看,咱们身后这间八成就是花公子的卧房。” 戚少商笑道:“如此,我们便住在楼下吧,既然无情兄还要看书,我和惜朝就去外面走走,欣赏下江南美景。” 他从顾惜朝手中抽出《金史》,丢在桌上道:“依我看,以后看书的时间有的是,不如出去走走?” 顾惜朝面上不情不愿,双腿却立即站了起来。 “两位稍等!” 花满楼走进房去,不一会儿拿了一个小匣子出来,交给戚少商道:“这里用的银两与宋时有所不同,正好我在那边使了些顾公子的金叶子,如今兑换出来给你们。” 顾惜朝挑眉道:“既是使了我的金叶子,为何反而把钱给戚少商?” 话未落,额头上已经挨了一记弹指,戚少商大咧咧道:“你的还不是我的?” 他接过匣子就走,顾惜朝追上去道:“说清楚啊,我的怎么就成了你的了?” 两人声音渐渐下楼,转出大街上去了。 无情仍在读书,花满楼暗暗叹了口气,进屋端出一盘米糕,又倒上茶水,放在无情手边。 他自己则洗净手,到厨下切菜擀面,为无情做了碗面。 待他端面上楼时,无情已经合上了书,坐在满楼鲜花中,怔怔发呆,米糕与茶水皆未移动过。 花满楼把面放在桌上,柔声道:“吃点儿东西吧,会舒服些。” “何以至此?”无情喃喃道,“大宋何以至此?” “也许这只是这个世界的结局呢!”花满楼握住他的手,低声道:“我仔细研究了这边同时代的官员,其中并无诸葛先生、傅宗书等人,想来两个世界是不同的,结局想来也会有差异。” 无情冷笑道:“看他们如今的做派,想来也不会相去太远!” 触及花满楼忧心的眼眸,无情压下心中愤懑,转向桌上面碗,强笑了一笑,道:“都说君子远庖厨,没想到你竟然会做饭呢?” “独自生活,自然就需要一些技能,”花满楼笑道:“况且,将食材制成食物,也是种美妙的享受,你尝尝看。” 他拿起筷子,夹了片鸡蛋,喂到无情唇边。 无情奇道:“若不是你说出来,很多时候,还真看不出你眼睛有恙呢!” 他尝了一口,更奇了:“这酸中带甜、红艳艳的是什么菜肴?我怎么从没吃过。” 花满楼笑道:“这叫番茄,又称西红柿,是从西洋那边传过来的。还可以当水果吃,我等一下洗一个给你尝尝。” 他又要喂,无情面上红了一红,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需要这样?” 花满楼将筷子递给他,柔声道:“是我太高兴了,一时忘了情,你自己吃。” 无情慢慢吃完了那碗面,只觉得人间美味莫过于此,心中暖暖的,因宋亡而升起的愤懑之情也消散了些。 花满楼看他喜欢,便道:“晚上,我再做几道这个时代独有的小菜,为你们接风洗尘。” 无情握住他的手,道:“我累的很,你抱我去睡一会儿吧!” 他靠在花满楼肩头,闻着他发间细细的烟火气,心道:就这样吧,换一座小楼生活…… 这个念头甚至未想完,就被他无情地掐灭:既然知道结局,又如何不去阻止?即便不能成功,然而大丈夫行事,就是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否则心底何安? 他在花满楼的臂弯里,进了一间精致洁净的卧房,一颗心却早已飞回风雨飘摇的汴京。 顾惜朝与戚少商在一处小摊旁,发现了一种红色的粉末,一小撮,就又香又辣。 摊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捞起几片又油又香的五花肉,放在热乎乎的米饭上,撒上一撮红末末,裹上碧绿鲜嫩的菜叶,递给戚少商:“喏,一份包儿饭好了!” 戚少商咬了一口,大声叫好,又递给顾惜朝:“快,尝一口,香得很!” 摊主见他这般捧场,开怀大笑道:“果然是花公子的朋友,有品味!” 顾惜朝不愿站在街上吃饭,却抵不住戚少商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只得勉为其难咬了一口,香的险些咬掉了舌头。 摊主又道:“你们两兄弟感情真好!” 两人吃了包儿饭,在戚少商的热情邀约下,顾惜朝一路品尝了酱煎猪肉、荷叶饭、酥油鲍螺,待走到一家气派些的饭馆时,两人都撑得吃不下了。 顾惜朝轻捶戚少商一下,道:“都赖你,只是要吃乱七八糟的东西,正经菜吃不下了吧?” 戚少商笑道:“既品尝了美食,又填饱了肚子,何必执着于吃正经菜呢!” 他握住顾惜朝的手,低声道:“惜朝,咱们现在这样,也可以快快乐乐地过一生,何必执着于做一番事业呢!” “原来在这等着我呢,”顾惜朝甩开他的手,气道,“你那九现神龙的气势呢?柴米油盐、儿女情长可不是你一贯的爱好啊!” “连云寨经过此次大劫,连累了不少朋友。”戚少商叹了口气,望向远方的天空,“况且,王朝变换尚且不可测,何况个人之力呢!我真不想拿兄弟们的命,去填那渺茫的改朝换代大业!” 顾惜朝拉着他一路疾行,走至一处空幽湖边,才停下道:“宋注定要亡,如此亡于番邦,你难道不难受吗?难道不想为宋的百姓立身请命。” 戚少商道:“那又如何,兜兜转转,王朝还是回到汉人手中?” 顾惜朝跺脚道:“哎呀,你怎么这般颓废啊!” 他心下思量,现在无情也知道了后世走向,他必会设法阻止,竭力填补窟窿,甚至可能会防自己一手。 而自己唯一拉来的同盟又这般扶不上墙,如何能行? 他看了眼四下无人,在袖底抓住戚少商的手指,轻挠他手心,柔声道:“大哥,你应是累了,我陪你歇几天吧!” 戚少商看他忽然换了声气,讶然片刻,才揽住他,低声道:“对,咱们先过一段轻松的生活。” 他心底想道:我多爱他一点,他也许会减少些执着,宋已经如此风雨飘摇,哪里还禁得住他兴风作浪? 顾惜朝转头看向波光粼粼的湖面,心中却在想:如今知情的三个人中,戚少商可以拉拢,无情却是万万拉拢不了的。 与其将来为敌,不如,干脆现在设法除了他? 第062章 对酒当歌 月上柳梢, 戚、顾二人踏着满地碎银,并肩走回小楼。 虽然大部分时间,顾惜朝皆处于踌躇满志的预备造反状态, 但他仍不得不承认,今天是轻松愉快的一天。 楼上灯火温暖, 风中送出缕缕饭菜香。 戚少商叹道:“家的味道,有多少年没有感受过了。” 顾惜朝冷哼一声:“那是你的家吗?怕是只有一堆待洗碗碟等着你哩!” 话未落,楼台边探出一人道:“戚兄, 顾公子,快回来吃饭了!” 笑容温暖, 眉宇俊秀,正是花满楼。 戚少商轻撞顾惜朝一下, 向楼上人挥手道:“花兄,这就来!” 鲜花簇拥下, 烛火盈盈, 两位风姿卓绝的年轻公子, 一坐一站,一者清冷, 一者温暖。 满桌饭菜,色香味俱全。 花满楼笑道:“我做了几个小菜, 为诸位接风洗尘。” “花兄自己做的?”戚少商震惊不已,“如此完美的男人,无情兄以后有福了!” 无情苍白的面上, 现出一点儿清浅的笑意:“他是很好。” 花满楼有些赧然,微笑道:“这些菜, 大多是楼下两位大娘帮忙准备的,我不过是炒了一下而已。” 顾惜朝坐下, 看着一道道菜肴,点评道:“这鱼的颜色略淡了些,若是放上些杜鹃花瓣,就更妙了。” 又指着一道青菜道:“菜起锅晚了些吧,颜色不太鲜亮了。” 花满楼笑道:“看来,顾公子也是此中高手啊!” 戚少商轻拍顾惜朝一下,低声道:“咱们是来白做吃客的,就别挑剔了吧!” 无情勾起唇角,不紧不慢道:“顾公子既然如此有研究,明日起的饭菜,就由顾公子掌勺吧?” “可以啊,”顾惜朝一剔眉,“只要我做的菜,无情公子敢吃下去。” 花满楼笑道:“做菜这事,不过偶一为之,以后的饭食自然要找人来做,诸位只管宽心。” 他举杯道:“你们能来,我很开心,敬咱们的久别重逢!” 众人举杯对饮。 戚少商笑道:“其实,我们和惜朝也算得久别重逢。其中虽有诸多奇幻玄妙之事,但归根结底咱们又在一起了。” 顾惜朝道:“总感觉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拨弄我们的命运,这种感觉真让人不快!” 花满楼笑道:“这双手,也许有些恶趣味,但终归感觉是善意的。” 顾惜朝哼了一声:“不管善意还是恶意,这种力量就不应该存在!” “顾公子当心,”无情轻笑一声,“你说的这双手的主人,没准儿就在某个地方看着我们呢!听到顾公子如此不满,也许一怒之下,就让顾公子和某种动物换了灵魂呢!” 这话一出,在场四人都忍不住后背一凉,沉默了。 良久,花满楼打破沉默,道:“我想,它应是有些品位的。” 戚少商豪气干云:“和动物互换,未尝不是场奇妙的冒险。” 他举杯,敬不知名的虚空:“道上看得起我戚少商的兄弟,都称我一声九现神龙,你若当真神通广大,就将我换成一条龙,如何?” 顾惜朝也举杯道:“把他换成个女人,然后我立刻三媒六聘娶回家!” “不不不,”戚少商摇头道:“应该你变成个女人,我娶你当老婆!” 顾惜朝道:“也好,到时候,你若是敢在江湖上结识红粉知己,我可不会建什么碎云渊毁诺诚,先一斧子劈了你,再接着去谋求建功立业!” 他俩哈哈大笑,连饮三杯。 花满楼拿起筷子,给无情夹了块鱼肉,低声道:“崖余,若能选,你想和谁互换?” 无情垂眸,毫不犹豫地开口:“赵佶!换掉这个昏君,重整我大宋朝廷!” 顾惜朝拍桌道:“对,龙是虚无缥缈的生物,我提议把戚少商换成赵佶,然后封我做大将军,挥师北上,灭了辽金!” 无情挑眉:“你竟然不想自己做皇帝?” “什么?你要做皇帝?”顾惜朝一挥手,声音都高了八度,“不行,不行,我大哥才可以做皇帝!” 他回头搂住戚少商的脖子,带着酒气道:“大哥,你做皇帝,我替你征战沙场,马革裹尸!” “呸!”戚少商拿过他的酒杯,放在一边,啐道,“什么马革裹尸,应是百战百胜!” 花满楼笑道:“顾公子的酒量似乎不太好呢!” “不过,酒后吐真言,”他对戚少商举杯道,“顾公子对戚兄当真推崇至极啊!” 戚少商轻轻摩挲着顾惜朝的后颈,见他俊颜酡红,星眸迷蒙,也不由得叹道:“他不管有多少种不好,有这一点,就足以我原谅他一百次了!” 他夹了几样菜,放在小碟里,柔声道:“惜朝,吃点儿菜,仔细等下胃里难受。” 顾惜朝却茫然地看着他,然后一头栽进他怀里,醉过去了。 “这酒量,”戚少商哭笑不得,“未免太不济事了,怪不得那晚在生杀大账里不能成事呢!” 他将顾惜朝抱起来,向花满楼、无情二人道:“对不住,我先带他下去了,可惜了这桌好菜!” 他走出几步,怀中醉得不省人事的人,忽然单手举起,宽大的袖口滑落,大声道:“杀无情!” 楼中三人:“?” 戚少商苦笑道:“这又着了什么魔?” 他站住脚,回身道:“本来这话应是由我俩一起说的,现在只得我一人出口了。” 戚少商将怀中人向上颠了颠,笑道:“花兄,无情兄!既然有幸来到后世,我和惜朝打算到各处转转,领略下江山之异美。” 有顾惜朝刚才那一声,花满楼也不好挽留,虽不知缘故,他既有了杀心,总还是远着点儿好。 花满楼笑道:“两位自便,走累了随时可以回小楼休息。” 他看了眼无情,继续道:“正好本月底是家父花甲之寿,我也想带崖余回去小住一段时间。” 听着他脚步声慢慢下楼,花满楼微笑道:“这两位,真可谓天生一对,互相克制!” “那我们呢?”无情苍白的面上泛起红晕,添了几分艳色,可惜花满楼看不见。 无情轻叹道:“我们也许就不该相遇!你是这样的热爱美,热爱生活,一花一木,一缕阳光,就能从中觉出幸福。而我,却不是个能享受生活的人!” 他回望满楼鲜花,低声道:“和我在一起,你注定不会得到宁静与幸福!” 花满楼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我喜欢美,喜欢生活,可是你知道我这一生遇到的最美事物是什么吗?” “我第一次成为顾惜朝时,在一家路边小店中,见到一个人。他不良于行,却轻盈坚强,飞身坐在一张破败的旧木桌上,仿佛置身于琼楼玉宇的仙人。” 花满楼轻抚无情的面颊,感受他温热滑腻的肌肤,“那一刻,我想的是,‘这个人,就是上苍让我重新看见的意义。’” 无情缓缓闭上眼睛,他像花满楼一样封闭了自己的视觉,用手指一寸寸地感受身边人的喜怒哀乐。 月已正中,花满楼突然长身而起,将身边人打横抱起,一步步走进了房内,又一层层放下了床帐。 月影透过窗纱,被隔成细细缕缕的模样,散碎在地面上。 忽有一件雪白的衣衫飞了出来,将满地的月光遮住,只有细细的喘息声,惊扰着月光的耳朵。 戚少商躺在楼下,高深的内力,使他无法错过方圆数里的声音,当然不会错过楼上的细微声响。 他转头,身边只有一个醉死过去的人,因为酒后怕热踢开了凉被,散开了衣襟。 戚少商替他掩上衣衫,翻过身去,用被子蒙住头,强迫自己睡着了。 一夜荒唐梦! 顾惜朝醒来瞬间,先听到耳边一声:“你醒了吗?” 他点点头。 戚少商又道:“你可有哪里不适?” 顾惜朝撑起头,轻嘶了一声:“头有点儿痛!” 戚少商翻身压在他身上:“头痛小毛病,出出汗就好了!” 第063章 飞燕与四秀 戚顾二人起身时, 花满楼与无情已经离开了小楼。 花满楼亲自驾着车,无情坐在他身旁,靠在他肩头, 低声道:“其实,我一直挺想骑马的, 只是双腿无力,无法控马!” 花满楼虽看不见,也觉出天色有异:“这会儿是不是乌云密布, 看着像要下雨?” 无情在他肩头点头,接道:“我知道, 等这阵雨过了,咱们再骑马!” 花满楼笑了笑, 又道:“周围是不是没人?” 无情道:“没有呀,依你听声辩位的本事, 应该能判断出来才是?” “只是确定一下, ”花满楼忽然凑到他唇角, 轻轻吻了一下,“确定无人, 好做这个事!” 他一触即走,无情也低头红了脸, 马车摇摇晃晃,两个人的内心荡荡悠悠。 又走了半里路,电闪雷鸣, 狂风大作,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花满楼勉力控住马,向无情道:“你到车里面去吧, 再行半里,路边应有一家小店。” 无情从车内拿出一顶斗笠,给他带上,在风雨中道:“不如咱们弃车骑马吧,会快一些!” 花满楼不由分说地将他推进去:“这会儿杂音太多,我有些无法分辨方向,你坐在后面帮我指路!” 无情坐在车帘后,只露出半边面颊,大声指挥花满楼驾车。 盛夏季节,枝繁叶茂,这一带路急弯多,又大雨如瀑,马车仿佛飘摇风雨中的一叶小舟。 无情的心,却从未如此安稳。 路尽头突然出现一个人,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薄薄的衣衫被雨水打透,凹凸有致的身躯若隐若现。 无情急道:“停车!” 花满楼猛然勒住马,那少女跑上来道:“这位公子,雨实在太大了,可愿搭我一程?” 花满楼笑道:“上来吧!” 少女跳上马车,灵动的大眼睛在花满楼与无情之间转了已转,径直坐在花满楼身边,道:“反正我也湿透了,就和公子一起驾车吧!” 马车内有干净男子衣衫,花满楼话到嘴边,又觉出不妥,对方是个妙龄少女,而他与无情皆是男子,岂能邀她进去换衣? 花满楼顿了一下,道:“也好,咱们快一些,赶到前面店里去!” 那少女清声脆语:“好哩!” 风雨凌厉密集,她把身子又向花满楼靠了靠,从无情的视角来看,简直是贴在了一起。 店是荒野小店,与他们初见时的那家店几无二致,这样的店哪个朝代都有上千上万家。 然而,配上暴雨,落难的人,这小店就显得如此似曾相识。 少女先跳下马车,跑过去拍门。 花满楼转身,向无情道:“你先坐在里面,等我拿了雨具来接你!” 说罢,也跳下马车,与那少女一起走了进去,隐隐听到雨声中有人惊呼:“好般配的一对啊!” 好一会儿,花满楼才撑着伞走了出来,向无情笑道:“我身上怪湿的,你搭着我胳膊出来吧!” 无情一咬唇,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拍,飞身进了店内。 店很小,却已坐了四个明艳的少女,见他进来,瞬间安静下来。 但其中,似乎并没有与他们同来的少女。 花满楼拿着包裹进来,向无情道:“你先坐一会儿,叫些东西吃,我到房里换一下衣服。” 他走出几步,又回头道:“咱们的房间是后院偏西那间,门口有株柳树。” 他越过后门进去了。 四个少女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其中最文秀、最年轻的那一个压低声音道:“他好温柔哦,自己衣服湿透了也不管,却还帮同行那位姑娘来向我们借衣服。” 个子最高,年龄最长,且有一双细长凤眼的少女道:“他这样体贴,必是因为那姑娘是他的情人!” “我看不像,”文秀少女立刻反驳,“你见过这么恭敬疏离的情侣吗?” 凤眼少女笑道:“你没听过一个词,叫做相敬如宾吗?” 那文秀少女一咬唇,忽然站了起来,走向无情,红着脸道:“这位公子,你们也是去给花老爷祝寿的吗?” 无情点头。 “我们也是,”那少女显出欣喜之色,脸却更红了,声音也压得更低:“冒昧问一句,刚才那位公子,与你们同行的女子是一对吗?” 无情摇头。 那少女更欢喜了,她礼貌地道了谢,走回姐妹之中,立刻引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凤眼少女笑道:“看来是位无主的公子,又与咱们同路,四妹有机会了。不如你去问问他们名姓,咱们结伴而行?” 那文秀少女脸虽红,却不忸怩,眼看要走过来,无情一拍桌子,闪身进了后院。 花满楼正从房间内退了出来,听到衣袂翻飞之声,忙一把接住,道:“怎么?你也累了吗?稍等一下,房间出了点问题。” 柳树后的房门又开了,与他们同来的少女探出头来,红着脸道:“对不住,花大哥,我可能是听岔了,以为这间是我的” 她见花满楼抱着无情,似乎吃了一惊,没拉住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少女衣衫不整的身躯。 无情只得转头回避,耳边传来花满楼的声音:“没关系,我们去住另一间就是了。” 他护着无情,推开隔壁房间,将他放下,摸了摸他衣衫,叹道:“还是把你弄湿了,我去叫店家烧些热水,咱俩一起洗洗吧!” 他去了一会儿,又回来道:“那位飞燕姑娘要用水,还有峨眉来的六位客人要吃饭,可店里只有两个灶,我先拿干布帮你擦一擦吧?” 无情道:“你还是先顾自己吧,穿着湿衣服走来走去,仔细着了凉!” 话音未落,花满楼已经打了个喷嚏。 两人相视而笑,花满楼迅速收拾了自己,从包裹中拿出一件干净内衫,要替无情擦头发。 无情道:“那边挂着布巾呢,做什么用自己的衣服?” 花满楼柔声道:“我这件衣服干净些,也柔软,不会伤了头发。” “我哪里那么娇气了?” 话虽如此,无情还是闭上眼睛,任他细细地擦干头发,心中道:他确实是个温柔完美的人,我既然注定不属于这里,还是莫耽误他真正的姻缘为好。 两人收拾干净,再回到前面大堂时,无情就有意无意地抗拒花满楼的接近,只肯与他面对面地坐着。 花满楼还以为他是害羞,也不坚持。 那叫飞燕的少女洗了澡,松松挽着发髻,一身淡红衫子走了出来,坐在花满楼左手边,笑道:“花大哥,幸亏有你帮我借衣服!” 花满楼指着后边那桌道:“衣服是峨嵋四位女侠的,姑娘若要谢,只需谢她们就是了。” 那文秀少女惊喜道:“你认得我们?” 花满楼起身拱手道:“说来惭愧,在下的耳朵比较灵,初进门时,偶然听到诸位在讨论峨眉剑法。” 凤眼少女起身还礼道:“我正是马秀真,这三位是我的师妹,叶秀珠、孙秀青、石秀雪,此行是奉师父之命,贺花老爷六十大寿,敢问阁下尊姓?” “原来诸位是家父的贵宾,如此我们就更加有缘了。”花满楼笑道,“在下花满楼,家中排行第七。” 石秀雪惊道:“你是江南花家的七公子?” 一直坐在旁边,听他们你来我往的飞燕姑娘也站起身,眨眼道:“怎么?江南花家很有名吗?” 那叫孙秀青的少女眸光一闪,道:“姑娘不知道江南花家吗?” 石秀雪道:“传说,你骑最快的马奔驰一天,也跑不出花家的产业之内呢?” 她的语气中隐隐有股自豪之意,飞燕立刻敏锐地察觉了,撇嘴道:“花家的产业再大,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石秀雪的脸红了,马秀真见四妹羞窘,便道:“我四妹借你衣服,你还没道谢呢!哪里好意思这样呛?” 飞燕拉住花满楼衣袖,大声道:“衣服是我花大哥替我借的,我只谢他就是了!” 女孩子们的敌意来的如此突然,且又莫名其妙,花满楼只能无奈苦笑。 他忽注意到对面的人,似乎许久都没发出声音,就连喝水的动静也没有。 花满楼忙走过去,握住无情手道:“怎么?是有哪里不舒服么?” 第064章 摸鱼之乐 夏季的雨, 来的快,去的也快。 峨嵋四秀见雨停了,互相挽着手出去看雨, 宛若莺啼的嗓音在屋外叽叽喳喳。 有人叫了一声:“瞧,彩虹!” 听到有彩虹, 飞燕也坐不住了,拉着花满楼的衣角道:“花大哥,咱们也出去看彩虹吧?” 这姑娘颇为自来熟, 尤其是在别的女孩子面前,表现的仿佛与花满楼相识多年似的。 花满楼是个不会让别人难堪的人, 特别是对这样一个可爱的小姑娘。 他微微一笑,向坐在对面的无情道:“崖余, 要不要出去走走?” 无情笑道:“我坐这儿就很好。” 花满楼当然明白他的心思,必是因自己看不到, 他情愿陪自己坐在屋内。 他笑道:“你知道吗?雨后的空气清新至极, 树叶摇晃起来也更脆亮些, 就连泥土中也带着一丝平时没有的芬芳。” 他走近几步,低声道:“况且, 你说过要做我的眼睛,我也想知道彩虹是什么样子呢!” 既这样说, 无情如何还能拒绝?他搭在花满楼肩膀,柔顺地任他抱了起来。 飞燕在后面道:“花大哥,你和这位公子关系真好, 就像亲兄弟一样呢!” “我们比亲兄弟还要好” 花满楼还未说完,已听无情低咳一声, 接道:“我们是知音挚交。” 这世上,有人爱女人, 有人爱男人,但总有一种人,会看不得别人与自己爱的不一样。 花满楼低头一笑,对无情的谨慎表示顺从。 他抱着他,低声走出屋门,石秀雪远远地招呼道:“花公子,快来,这溪水里有大鱼!” 无情低声道:“咱们来的时候,雨下的太大,竟没发现这小店的风景还挺不错。房前有柳,柳前有溪,溪水中一道彩虹,弯若弦月,赤橙黄绿青蓝紫,一道道紧密相连,互相晕染在一起。” 他叹了口气:“可惜,语言太匮乏了,难以描述这美景。” 花满楼将他抱得高一点儿,凑在他耳边道:“没关系,这世间最美的风景已经在我臂弯里了。” 飞燕在后边搬着一把椅子出来,对花满楼道:“花大哥,让你好朋友坐在这儿,静静地欣赏一会儿美景,咱们也到溪边去抓鱼吧!” 花满楼笑道:“崖余,要不要去水里抓鱼?” “我吗?”无情吃惊地看着他。 这世间的大多数男孩子,几乎都有下河摸鱼的经历,可自幼双腿俱废的无情,却注定与这种经历绝缘。 “飞燕姑娘,你去和别的姑娘们一起玩吧!” 花满楼向飞燕打个招呼,抱起无情,向着人群相反的方向飞掠而去。 这些时日,他们俩寝食一体,亲密无间,但每次触及双腿时,无情总会有意闪避抗拒,只偶尔意乱情迷顾不得时,会被触碰一二。 花满楼惯于尊重他人,尤其是这人还是自己的心上人,他绝不舍得他有一丝难堪。 可是这次,他却将手放在无情的鞋袜上,无光的眼眸坚定地看着他:“崖余,这里没有人,我也看不见,你何不放它们自由一会儿呢?” 无情轻轻推开花满楼的手,低声道:“没有必要,它们没有感觉,徒劳打湿衣物。” 他拍拍自己身下的岩石,“你去抓吧,我坐在这儿看着你!” 花满楼握住他的手,在唇边亲了一亲,柔声道:“我刚失明那会儿,世界一片黑暗,万物仿佛死了一般无趣。有一天,三哥、五哥实在看不过去了,趁我累极睡着,将我装上马车,拉到一条小河边,丢了进去。” “我吓了一跳,拼命挣扎。三哥说原来你还是眷恋活着呢,既然如此,为何不好好活着?” “五哥说,这水多清凉啊,岸边的花多香啊。呀!刚有条鱼从你腿边游过去了!” 他扶着无情的双腿,将脸颊放在上面,继续道:“就是那一瞬间,万物仿佛重新活了过来,我和哥哥们在河边痛痛快快地玩了一个下午!抓鱼,折花,在草坡上打滚……” 花满楼忽然飞身掠至一边岩石上,折了一大把黄色的野花拿过来,递给无情,道:“那时候我就想,将来若有了在意的人,就要带他也抓一次鱼,好崖余,你就满足我这个儿时夙愿吧!” 无情接过花,轻笑道:“你这个傻瓜,这水边鲜花遍地,你偏摘了一束带刺的。” “我就喜欢带刺的,更美更香!” 话虽如此,花满楼还是拿回那束花,飞快地掰去上边的小刺,再还给无情。 无情的心早就软的一塌糊涂,他再脱他鞋袜时,他便允许了,只是有些脸红地转过头去。 花满楼又脱了自己鞋袜,抱着他慢慢走到水边。 细瘦、苍白的下肢缓缓游过水流,无情的心也麻麻痒痒的。 花满楼又走得深了些,笑道:“崖余,今日抓鱼的大业就靠你了!快,有鱼!” 果然有一条大鱼,草青色,在雨后略显混浊的溪水中分外明显。 无情张手一扑,手指触及滑腻的鱼身,却没抓牢,逃脱者在水草中一摆尾,吐了个泡泡消失了。 无情高兴地回首,苍白面上泛着兴奋的红晕:“我差点儿抓住它了,就是没想到鱼身这么滑,失手了。” 花满楼笑道:“如今你知道了,这次准能成!” 他们又向前走了几步,无情眼睛睁得大大的,紧张地攀着花满楼的手臂,忽然轻声道:“低身!” 花满楼无声无息地在水里蹲下身子,无情合身一扑,花满楼在后紧紧搂住他的腰身。 一阵水声过去,无情举起双手,欢叫道:“我抓住了!” 两只小黄鱼在他玉白的指间拼命挣扎。 无情拿到花满楼手边,让他去感触小鱼的鱼鳞、鱼鳍、鱼形。 “呀!”花满楼惊喜地笑道,“我小时候抓到的,也是这种鱼。我还记得,五哥当时教给我,这鱼叫什么黄姑子的!” “黄姑子?”无情念了一遍,笑道,“没准儿它们是当年那鱼的后代呢!” “看来这黄姑子家族和咱们还真是有缘,”无情松开了手。 两只小鱼“噗通”、“噗通”跌落水面,钻入水中不见了。 无情接着道,“让它们带着你我的缘分,永远留在这里吧!” 他回身搂住花满楼的脖子:“谢谢你!” 花满楼笑道:“也谢谢你!” 他抱着无情向前游了一段,忽然沉了下去,借着水边草木的掩护,深深地吻住了他。 溪水哗哗地流,流过黄的花,绿的草,多情的人。 彩虹缓缓模糊了边缘,金色的夕阳,在水面上推出层层金色涟漪。 柳树依依,树上的人早已惊得跌坐在树干上,喃喃低语:“他们原来是这种关系” 她柔荑一般的手,紧紧抠握在沧桑的树干上,“看来,下手的目标要改一改了!” 花满楼抱着无情回去时,两人湿透的衣衫已经被夏风吹得半干,峨嵋四秀还没有回来。 飞燕站在门口,脸上的笑容美而甜:“我已经让这里的伙计烧了滚滚的热水,两位大哥洗个热水澡吧!” 两人洗去河水的味道,换上干爽的亵衣,互相依偎着睡去。 突然,一声凄厉的惊叫划破夜空,又有人叫道:“四妹!” “是石秀雪姑娘!”花满楼翻身坐起。 隔壁房间同时传来一声闷响。 无情也起身道:“我与你一同去!” 花满楼摇头:“隔壁似乎也有动静,不如你去看看飞燕姑娘?” 话未落,人已抓过衣衫,掠至窗口,翻身而出,转眼就跃过屋顶,向着声音来源奔去。 无情也穿好外袍,跃至隔壁房间:“飞燕姑娘!你在吗?” 无人应答。 “失礼了!”无情推开门,里面黑洞洞的,有个人影躺在地上。 无情掠过去,似是一个少女。 他轻轻翻过来,竟是峨嵋四秀中那个不常开口的叶秀珠。 无情一惊,忽听窗外有人道:“淫贼!你要对我师妹做什么?” 第065章 名捕对名捕 无情扯下外袍, 将那少女的身体罩住,坐直道:“你误会了?我进来时这位姑娘已经躺在地上了!” “胡说!”踢开门的年轻少侠义愤填膺,声音又响又亮, “我师妹好好的在自己房里,如何会平白躺在别人屋里?休要污人清白!” 他的剑又快又急, 两句话说完已经刺出二十一剑。 眼见眼前人只是如飞鸟般上下翻飞,躲避剑光,甚至盘腿的坐姿都没有改变, 年轻人更急更怒:“欺人太甚!” 他的剑也更快,房内空间本就狭小, 床帐呼呼飘动,露出床上昏睡不醒的飞燕。 无情怒道:“住手!你再如此不分青红皂白, 我就要出手了!” 年轻人更怒:“阁下何不站起来和我对招?” 花未落,两腿一麻, 竟不由自主地扑倒在地。 无情冷声道:“如此, 可以安静听我说话了吧?” 那年轻人嘶声道:“峨眉三英岂是屈膝于人之辈?” 他举剑合身一扑, 竟不要命地向无情撞去。 无情忽闻到一股淡淡的酒气,喝了酒的热血青年, 本就是最不畏死的。 他轻叹一声,飞身从窗户跃出。 迎头一条银鞭劈空击至, 无情人在半空,打出两枚铁蒺藜。 叮当两声脆响,鞭头荡开, 无情趁势落在屋顶。 长鞭却如影随形,又跟了上来。 无情清斥一声:“退!” 柳叶飞刀直射刀柄后的人, 持鞭者疾步后退,飞刀落空, 跌落地面。 持鞭者忽然发现与地面接触的是刀柄,他暗叫不好,忙飞身跃开。 飞刀已经回转,险险划过他的手腕,留下一道红痕。 他不由大赞道:“声东击西,力度巧妙,好!” 无情冷声道:“阁下反应也不慢!” 话语落,又是一扬手。 持鞭者只见有两枚铁莲子随风摇摇摆摆,却又忽然就到了面前,不论他如何后退,铁莲子总是一寸之遥。 无情道:“看阁下衣着考究,保养得当,神态自然,绝非匪类,为何不能冷静下来,听我一言呢?” 持鞭者咬牙道:“我会听你说话的,只要你束手就擒,自然有慢慢说话的机会!” 他突然后仰错身,拼着铁莲子打中肩头,又向无情挥出一鞭。 与此同时,无情身后忽旋起一股疾风,尖而锐,与前面的鞭影相互辉映,激得屋顶茅草猎猎作响,无情单薄的身形也如茅草一般飘动起来。 花满楼一路追出十里地,前方黑衣人的呼吸已清晰可闻。 那人见逃不掉,转而回身叫道:“暗器!” 掠过的空气重而实,花满楼毫不迟疑地飞身接住,果然是一具柔软温热的女子身躯。 那人笑道:“你轻功不错,但抱着一个人,却是追赶不上我的,你可以选择丢下她,咱俩再好好比试一次!” 他怪笑一声:“不过提醒你一下,此地是荒山野地,一个无知无觉的少女躺在路边,什么事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他的声音瓮声瓮气,显然改了平常惯用的音色。 花满楼缓缓道:“你尽可以接着跑,但只要再被我遇到,就再也跑不掉了!” 那人不再做声,气息一点点消融不见了。 良久,马秀真、孙秀青才追了上来,急道:“四妹!” 花满楼将怀中的石秀雪交给她们,道:“呼吸均匀,应只是晕了过去,你们带回去再检查下有没有别的伤。” “多谢花公子!”马秀真接过师妹,向孙秀青道:“咱们快回去和师兄他们汇合吧,想来他们一定已抓住了另一个采花贼!” 他们飞掠回小店,远远看到房顶上有人对峙。 一人白衣如雪,坐于屋檐边缘,翩然若仙,正是无情。 一人衣衫华美,肩头鲜血淋漓,正挥动一条银色长鞭,向无情逼近。 另有一年轻人,持一把细削长剑,向无情后心刺去,口中还不忘提醒:“看招!” 马秀真惊呼道:“严师兄!” 她眼前一花,身旁与她们同行的花满楼忽然不见了。 再定睛看时,他已跃上房顶,站在无情身边,回指夹住了长鞭,朗声道:“金兄,停手!” 无情似乎全未注意眼前的长鞭,他扭腰转身,一粒飞蝗石随风发出,直击持剑人手腕。 持剑人“哎哟”一声,跌落下去,电光火石之间,屋顶一人换一人,仍是三个人。 这乡野小店的房顶多是茅草,寻常人踩一脚都要破个洞,这三人却仿佛轻若无物,连茅草都没压断一根。 被花满楼称为“金兄”的人已经收了长鞭,束在腰上,向花满楼笑道:“花兄,咱们正是为令尊贺寿而来,没想到竟先遇到了你!” 花满楼已闻到他身上的血腥气,从袖中掏出金疮药,递了过去,微笑道:“金兄先裹一裹伤!” 他回身坐到无情身边,低声道:“可有受伤?” 手指不动声色地搭在脉上,除了跳动略快,其他似乎并无不妥。 无情低声道:“我无事!” 花满楼笑了一笑,才大声道:“崖余,这位金老总是六扇门第一名捕,在我们这里有天下第一名捕之称!” 金九龄拱手向无情道:“这位朋友,轻功、暗器都可称天下一绝,在下却眼拙,一时看不出门路,实在是孤陋寡闻!” 无情淡淡地道:“金捕头的鞭法,举轻若重,也好得很呐!”” 马秀真已跑过去扶起跌落房顶的人,道:“严师兄,那位白衣公子是花满楼公子的同伴,其中一定有误会!” 被打中双腿的年轻人坐在窗下,冷笑道:“误会?人赃并获,如何会有误会?” 孙秀青惊道:“苏师兄,你也受伤了?二姐呢?” 这两个年轻人原来就是峨眉三英中的严人英、苏少英。 他们冒雨到镇上喝酒,刚回来就遇到有人劫掠石秀雪、叶秀珠。 “二师妹她衣衫不整,我不方便靠近,还是你们两个进去看看吧!”苏少英扶着腿,慢慢站起身道:“至于我嘛,不知被这妖人施了什么妖法,腿麻到现在!” 听到“妖人”二字,花满楼敛了笑容,拱手道:“请苏少侠收回那两个字!否则,花某就要不客气了!” 明知他的一双眼看不见,苏少英摄于他周身陡增的气势,竟不敢与之对视。 他并不服气,低哼一声。 花满楼又转头向金九龄道:“金兄,我这位朋友品行高洁,且最是嫉恶如仇,花满楼愿以性命担保,他绝不可能作恶!” “花满楼的好朋友,岂会是恶人?”金九龄已裹好伤,向花满楼笑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竟然得罪了你的朋友?唉,只怪我贪杯,和峨嵋派的两位小朋友多喝了两杯,花了老眼!” 他又向无情拱手道:“阁下既是花公子的朋友,那就必然是误会了,实在对不住。” 无情却只是看着他,神色复杂,良久,才点头道:“你若退出一箭之地,那两粒铁莲子就会力竭落地。” 金九龄嘿嘿笑道:“阁下手法实在是精妙,我竟未看出来,还以为有别的机关呢!” 苏少英见他一副尽释前嫌的模样,愤愤道:“金老总,他将我师妹虏进房内,正欲行不轨,咱们可是当场撞了个正着!难道就因为他是花满楼的朋友,一切就变成了误会?” 金九龄向花满楼道:“我和苏少侠听到呼声进门时,这位公子正坐在叶女侠身边,叶女侠衣衫不整,这确实容易引发误会嘛!” 苏少英忿忿补充:“他竟还一直坐着与咱们过招,简直是欺人太甚!” 无情坐在屋顶,冷然无语,并不为自己辩白。 花满楼在他肩头轻握了一握,正要解释。 孙秀青在房内忍不住接口:“二师兄,难道你没看出来,那位公子的腿不太方便吗?” “什么?”苏少英脸色瞬间涨得通红,“他在屋子里飞来飞去,然后落在屋檐上,就再没起来过,这如何让人看得出来?” “原来如此,这可当真是误会了!咱们就是看你坐在叶女侠身边,才想多了一点儿!”金九龄也有些尴尬,又转向花满楼道,“快快,把你这位了不起的好朋友隆重介绍一下,这样了不起的暗器高手,岂会是寂寂无名之人?” 无情一拍屋檐,飞身而下,落在门口一块青石上,淡淡道:“我叫成崖余,确是寂寂无名。” 花满楼也落了下去,站在他身后,只留金九龄独立风中,苦苦冥思姓成的暗器名家。 良久无果,他终于跳下来,释然笑道:“花公子的朋友中,我本以为陆小凤已是极为了不起的了,没想到还有成公子这样的高手!” 无情道:“咱们可以稍后叙话,金捕头及早勘察现场才是正理!” 马秀真已经安置好石秀雪、叶秀珠以及床上昏睡不醒的飞燕,从窗口探出身道:“两位师妹还有屋里的飞燕姑娘都没事,只是吸入了迷烟,睡一觉就好了。” 苏少英、严人英膝头、手腕的麻痹也已消失,相互看了一眼,商议道:“既然大家都无事,咱们还是尽快赶路吧,眼看天已大亮,切莫误了师父的交代才好。” 金九龄看一眼已露出鱼肚白的东方,向无情笑道:“确实,咱们都是来祝寿的,切莫耽误正事为好。既然没有实际伤害,稍后我会知会本地捕快前来” 无情肃然道:“身为一名捕头,抓嫌犯永远是第一位的天职,祝寿这种私事如何反而排在前面?” 金九龄脸色胀得通红,这个年纪不大的俊秀公子,怎么张口就是一副前辈高人的口吻? 第066章 我会陪着他 金九龄笑意中隐含刀锋:“成公子是花兄的至交好友, 却似乎并不将花老爷的六十大寿放在心上。花兄听了,恐怕心里会有些不是滋味啊!” “无妨,”花满楼笑吟吟道, “无论做什么,我总是会陪在他左右。” 他转向金九龄道:“况且, 家父若是知道金老总是公而忘私,只会更加敬重感佩,即使错过寿宴, 也定要另设席敬你三杯啊!” 他的话软中带硬,金九龄只能嘿嘿一笑。 无情淡淡道:“用不了半日时间, 寿宴赶得上的。” 他指着地上湿泥道:“昨日一场大雨,便如给这地面铺上了画纸, 雁过也会留痕,何况人呢!” “再者, 这是家路边小店, 周围人烟稀少, 而昨夜之人既敢向峨眉侠士下手,想来不会是隐居山野之辈。他即一击不中, 必不会在此停留,要么就此逃之夭夭, 要么会继续跟踪目标,伺机再次下手。” 无情的目光清而利,一一扫过在场诸人:“如果诸位配合得当的话, 也许不需要一个时辰,就能将此地勘察完毕。” 马秀真、孙秀青的秀眸中已涌动着敬佩之意, 严人英、苏少英虽面上还不甚服气,昂起的脖颈也垂了下来。 孙秀青道:“那么, 我们需要怎么配合呢?” “站在原地,什么也不要做!”无情道,“刚刚的一场混战,已经将地面痕迹弄乱了不少,倘若再肆意走动,只会更糟。” 金九龄目光一闪,道:“原来,成公子方才将咱们引到房顶上,想来就是为了保护地面痕迹。” 无情点点头,又向孙秀青道:“劳烦两位姑娘守在门口,倘若房内三位姑娘有清醒迹象,不要和她们说话,第一时间告知我们!” 他说的每一个字皆是切金断玉,花七公子又护卫一般站在他身后,垂手聆听,一副言听计从的模样,众人也不禁肃穆恭顺起来。 严人英、苏少英皆忍不住看了眼自己留下的脚印,暗暗懊恼方才的冲动。 马秀真与孙秀青站在门口,看那三人轻盈飞蝶一般在门外、窗下、小院四周翩跹,不时停下察看脚下泥土、身边树叶,甚至在一块塌了半截的泥墙处讨论甚久,又在窗台处拈起一些灰末,细细嗅闻。 孙秀青忍不住道:“这位公子虽然不良于行,却似乎分外让人有安全感呢!” 过了两刻钟,无情三人勘察完院落,向两位峨眉女侠道:“我们想看一眼诸位昨夜的住房,可方便?” 二女秀脸微红,马秀真道:“我带三位去吧!” 看完峨眉四秀的住处,无情三人又在马秀真的陪同下,察看了飞燕的住处。 昏迷的三个少女并排躺在一张床上,对外面的世界依然无知无觉。 众人出了房门,无情低声道:“现在就只有一个字了,等!等她们三人醒来,验证咱们的推测。” 金九龄笑道:“成公子经验老道,心细如发,即使六扇门资历最老的捕快也望尘莫及啊!” 他拱手,正色道:“成公子可愿入六扇门?你若不弃嫌,我定力荐你担任六扇门总捕之位!” 无情摇头,轻声道:“金老总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惜我只是此地的一个过客,无意久留。” “哦?”金九龄疑惑,“成公子难道不是本土人?” 花满楼笑道:“金兄方才话中,似乎有隐退之意?” 他这样的谦谦公子,竟也如此生硬地打断别人问话,想来那位成公子的来历颇有神秘之处,且不愿对人言。 金九龄也不再纠结,顺着花满楼的话说了下去:“是呀,辛劳半生,也想过一过清闲舒适的日子喽!” 忽听孙秀青道:“醒了!” 无情向花、金二人使了个眼色,当先飞掠回去。 先醒来的是叶秀珠,余下两女蹙眉不安,想来也快醒过来了。 无情在床边坐下,劈头就问:“叶秀珠,你昨夜为何要与人合谋,掳去石秀雪?” 峨眉诸人大惊,严人英又忍不住要去拔剑,被苏少英按了下来。 叶秀珠迷蒙的眼眸瞬间睁大了,慌乱地四下看了看,才惊道:“你胡说!” 无情缓缓道:“从山西来,身高约七尺八寸,年纪在二十五至三十之间,熏龙楼香,轻功与花满楼在伯仲之间。这样的人,叶姑娘,你觉得世间会有几个?” 叶秀珠脸色惨白,半日才道:“你不用再问了,他不是什么采花贼,只是昨夜我们在院中相会,无聊之下开的一个玩笑罢了。” 房内众人都变了脸色,峨眉众侠的脸更是由红转青,他们本以为无情冤枉了叶秀珠,心中都涌起了怒气,如今听到叶秀珠自己承认,怒气顿时化作了羞恼。 即便是江湖儿女,一个未婚少女半夜与人幽会也是难以启齿的。 无情依然不依不饶:“为何掳去石秀雪?” 叶秀珠已急得流下泪来,她看了眼身边已睁开眼睛的石秀雪,一咬牙道:“她晚上出来起夜,撞见我们……我就一急之下,把她打晕了!” 无情淡淡道:“可她是中了迷烟。” “那,那是……”叶秀珠仓惶四顾,干脆胡乱道,“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吧!我们用迷烟把她迷晕了,为了掩人耳目,我就跑到飞燕姑娘的屋里,又在这屋里喷了迷烟,假装自己也是受害者。” 见众人依然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她,叶秀珠忍不住崩溃哭喊道:“我们不是坏人,只是一时情难自禁做了错事,难道这个你们也要管吗?” 她伏在床上大哭起来,刚刚醒来的飞燕、石秀雪本是两眼茫然,此时却已被身边人的痛哭感染。 石秀雪甚至安慰起了叶秀珠:“二姐,我昨夜迷迷糊糊的,什么也没看见。” 飞燕也喊了起来:“男人与女人幽会,你们只会赞一句风流。女人与男人幽会,就要被你们当众审判吗?” 既然苦主都出言袒护了,无情、金九龄只能相视一眼,带领男人们默默退了出来,把空间留给女孩子们。 走到院子里,金九龄道:“她说的话,你们信几句?” 花满楼道:“也许有一句。” 无情冷声道:“一句都不可信!她说的这些胡话,只能说明兹事体大,大到让一个女孩子不惜以自身清誉来遮掩。” 苏少英愤愤道:“二妹绝不是不检点的女人,她必是被人骗了!” 严人英也跟着点头:“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从未听说她有什么交好的男子,必是受了蛊惑。” 花满楼叹了口气:“事已至此,我们只能暂时搁下,幸亏真相总会自己慢慢走出来。” 无情也道:“不错,金捕头,咱们现在可以预备启程去参加寿宴了。” 金九龄看了眼天色,叹道:“希望,莫要把麻烦带到花家才好!” 花满楼笑道:“花家从不怕麻烦,麻烦如果聪明些的话,应该躲着花家才是!” “花家暂时没有麻烦,我却有麻烦了。”无情挑眉,摊开手道,“上门祝寿,难道要两手空空不成?” 花满楼笑道:“我家老爷子最爱与人斗棋,你去陪他下几盘,杀他个落花流水,就是最好的寿礼了。” 他站在无情身后,轻轻握着他的肩膀,低声道:“我要先送个礼物给你!” 无情眨眸:“什么?” “你不是一直希望骑马吗?我今日带你骑马如何?” 金九龄拍手道:“正好,我给花老爷子带了两匹好马,便先给两位试一试?” 花满楼道:“我们俩,骑一匹就好!” 他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幸而金九龄立刻反应过来是因为无情的腿,既然不方便,两个男人共骑一匹也是理所应当的。 苏少英、严人英也正直地点头道:“应当如此,花公子、成公子真是一对好朋友!” 第067章 骑马之乐 金九龄要送给花老爷的寿礼, 是一对西域宝马。 为了保护这对马不被雨淋,他将它们专门送到当地县衙寄存。 天刚蒙蒙亮,一行八名捕快, 毕恭毕敬地护送两匹马到了金九龄下榻的小店。 为首的捕头吴大刚擦去不存在的汗水,面带谄媚向金九龄邀功:“老总, 咱们县衙二十四名捕快一夜未睡,排了三班专门守卫您的宝马。天不亮就从衙门出发,伺候这两匹宝贝一路慢慢走了过来, 生怕有一点儿闪失呢!” 无情的脸色登时就冷了下来,花满楼从袖底握住了他的手, 轻轻摇了摇头。 金九龄自然注意到花、无二人动作,有些讪讪地道:“不过两头畜生, 哪里就值得如此了?” 吴大刚的腰弯的更低:“您老人家交办的差事,咱们拼了命也要办好, 这是多少衙差一辈子也碰不到的荣耀呢!今早出发时, 我那二十多个弟兄几乎是打破了头, 人人都想来给您送马,最后还是抽签才选出了这七位弟兄。” 闻言, 其他七位衙差瞬间挺胸抬头,一个个把骄傲与自豪挂在脸上, 仿佛不是刚护送了两匹马,而是擒获了二百个江洋大盗一般。 吴大刚又道:“昨日听说您来了,咱们方圆百里的县衙捕快挤破了头, 抢着包下本地最豪华敞亮的客栈,等着迎您入住呢。可惜您老人家出行低调, 又讲义气,要陪朋友们住在这家乡野小店, 当真是受苦了。” 说着,竟然一颗颗地掉下了眼泪。 无情实在坐不住了,对花满楼道:“咱们出去走走吧!” 在桌沿上一拍,当先飞了出去。 花满楼向金九龄一拱手,跟了出去。 他们在昨日抓鱼的小溪边停下,无情坐在一块光滑的鹅卵石上,低声道:“不是已过了四百年吗?怎么这样恶心的戏码还不断绝?” 花满楼叹道:“有人的地方,就有竞争和生存。没有人天生愿意卑躬屈膝,不过是为了活下去,或者往上爬一爬,活得更好些。” “这世间,好像就没有不能得到你悲悯共情的人。” 无情紧蹙的眉头展开了些:“我现在当真是越来越好奇你的家人了,到底是什么样的家庭,才能造就你这样一个人。” 他们没有骑那两匹宝马,花满楼将马车让给峨眉四秀,换了她们其中的一匹坐骑。 出发前,飞燕来告辞。 无情冷不防问道:“飞燕姑娘尊姓?” 飞燕灵活的大眼睛咕噜噜地转了一圈,笑道:“我不过是路边飞过的一只野燕子,也许此生不再与两位大哥哥相见,何必在意姓氏呢?” 她说完,就如一只真正的燕子,轻盈地飞走了。 花满楼从孙秀青手中牵来马,向无情道:“崖余,上马!” 无情的双腿无力,无法独自控马,出行几乎全靠轿子或轮椅。 他轻轻一跃,坐在马背上,柔软马鞍下,是血肉的温热与活力。 这是一匹白马,孙秀青叫它雪影。 似乎感受到背上不是熟悉的人,雪影长嘶一声,瞬间立起前蹄。 无情只觉得身子向后飘落,又很快被揽住,花满楼飞身上马,从他背后抓住了马僵,双腿一夹,稳住了身形。 孙秀青忙跳下马车,轻抚雪影的鬃毛,柔声劝慰,又向无情道:“对不住,成公子,这马平日还算温顺,想是有些怕生呢!” 花满楼在无情耳边笑道:“你摸摸它,和它说几句话!” 无情在众人的目光中,俯身抚摸了下马鬃,轻声道:“你叫雪影对吗?载我一程,请你吃最鲜嫩的青草。” 雪影喷了喷马鼻,作为回应。 石秀雪在马车上笑道:“雪影答应了呢!成公子,它喜欢你,平日里对我们可不会这么客气!” 众人皆笑,花满楼忽大声道:“谁想赛马?” 苏少英、严人英大声回应,年轻人们欢呼雀跃,一起驰马疾行。 正在接受八个衙差依次拜别的金九龄,听到声音赶出来时,只来得及见到马车尾后扬起的飞尘。 无情坐在马上,两边风景呼啸而过,耳旁是花满楼炽热的呼吸,背后是他坚实的心跳。 他轻叹一声道:“原来,你也会做让人尴尬的事啊!” 花满楼轻声笑道:“像金老总这样被捧的高高在上的人,偶尔尴尬一下,有助于保持清醒。” 他的唇有意无意地擦过无情的耳尖:“再说,谁让他惹你生气呢!” 无情笑了,雪影一骑绝尘奔在最前,他干脆放开双手,放松地倚在花满楼怀里,尽情享受纵马驰骋的畅快。 峨眉四秀的马车远远跟在后面,孙秀青、石秀雪驾车,马秀真陪着心情不佳的叶秀珠坐在车厢里。 雪影转过一处山路时,马车上的人刚好能看见马上人的侧影。 孙秀青突然叫道:“瞧马上的两个人,多般配啊!” “你疯了!他们是两个男人!”石秀雪不可置信地瞪了眼师姐,然而怔怔看了一会儿,她也不得不承认,“确实很般配……” 一行人在一湾溪水边停住,无情道:“找一处最丰美的草地,我要请请雪影。” “好!”花满楼纵马跃过一块青石,停在一片茂盛草丛后面,跳下雪影,放开缰绳,向无情伸手道:“来,跳下来!” 无情看了眼峨眉众人,见他们皆忙着饮马洗脸,才轻轻跳到花满楼怀里。 花满楼将他放在柔软的草地上,低声道:“等下再上马时,你换个姿势,侧身坐着。第一次骑马的人,最易磨破大腿内侧。” 无情笑道:“无妨,就算磨破了,我也不会觉得痛。” 花满楼接道:“可是我会心疼……” 两人目光一触,都有些耳红心热。 花满楼站起身道:“我去接些水,给你擦擦脸。” 石秀雪已经拎着两条打湿的手帕过来,递给他道:“花公子,给你和成公子擦脸。” 花满楼忙拱手道谢,石秀雪却低了头,踢着脚底的石子道:“花公子,你很喜欢成公子吗?” 花满楼虽看不到,却也听得出少女嗓音中的轻颤。 他略思忖一下,一字一句地道:“此生不渝!” 良久,才听到少女清脆的回应:“明白了,那我以后可以叫你花大哥吗?” 无情躺在草地上,远远看见花满楼拎着两条湿帕子过来,叹道:“多可爱的小姑娘啊,奈何有人心如石,只愿抓着路过的一阵风不放。” 花满楼在他身侧坐下,轻轻为他擦拭面上、颈处细汗,回道:“我只希望这风是龙卷风,走的时候把我也卷了去,从此再不分离。” 无情接过帕子,低声道:“我虽不知自己如何来的,但总隐隐有一种感觉,我和戚少商、顾惜朝很快就会回去。” 他举起手帕,塞到花满楼手里:“好好把握身边人,莫要抓住过路烟尘不放。” 花满楼握住他的手不放,一字一句道:“你就是我的身边人,我永远也不会放手。” 他在无情身边躺下,低声道:“我也有种感觉,此次回家,要好好地和家人相处,很快也许就要分隔两世了。” “但和你,”他侧身,单手支颐,“我们还有一生一世。” 无情背过身去,把眼泪流进草地里:“这里有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热爱的鲜花小楼……你当真要丢舍这一切?” 花满楼开玩笑道:“我的朋友?陆小凤?你觉得离了我,他会活不下去吗?” 他的笑容又一点点褪去:“而我的家人,如果你见过他们,就会知道他们是多么积极乐观的人,他们能够从容接受生命中的离别,然后过好当下的人生。” 花满楼将他的身子扳过来,柔声道:“所以,我要真正地把你介绍给他们,让他们知道,我也将会有幸福的一生。” 第068章 意外的重逢 他们先见到的是花家五童花盈轩。 他正穿着质量考究的绸衫, 在一家只有蓬顶的路边茶摊上,斯斯文文地喝茶,姿态仿佛正参加琼林宴的探花郎。 无情一眼就看出他与花满楼的外貌相似之处, 都是轻薄的双眼皮,挺直的高鼻梁。 他在马背上握了握花满楼的手:“瞧, 那一定是你的哥哥!” 话音未落,喝茶的人已经斯斯文文地站了起来,斯斯文文地向峨眉一行人拱手行礼:“峨眉三英四秀大驾光临, 花盈轩代家父不胜感激!” 苏少英、孙秀青等人皆下马还礼。 花盈轩走到花满楼身前,手搭凉棚笑道:“请恕在下眼拙, 这位英俊的公子是哪位客人呐?” 花满楼跳下马,唤道:“五哥!” 花盈轩一把抱住他, 就要举起来,花满楼早有防备, 立刻使出千斤坠。 花盈轩努力了一下, 发现不能成功, 便趁势紧紧抱住弟弟,悄声道:“你怀里带着个人, 我远远地还以为是弟妹,吓得玩笑也不敢开了!” “这位是成崖余, ”花满楼挣开怀抱,郑重地道,“我最重要的…朋友。” 花盈轩斯斯文文地拱手行礼:“成公子, 你好!” 无情道:“花五公子,你好!请恕我身子不便, 不好下马相迎。” 花盈轩早已看出他的双腿不自然地垂着,忙道:“无妨, 无妨,是我们花家待客不周。” 他轻轻一拍手,立刻有两个青衣小厮从茶棚后闪身而出,垂手听了吩咐,又瞬间消失不见。 严人英咂舌,向苏少英低声道:“花家这两位下人,轻功就不在我之下啊!” 又有两个青衣小厮,从茶棚后,牵出一匹骏马。 花盈轩抱拳道:“请诸位上马,随花五再行十里路程。” 待客人们都上了马,花盈轩才翻身上马,十分有礼地行在众人身侧。 路过茶棚时,石秀雪好奇地探出头,道:“这茶棚看着一目了然,怎么能藏得住这么高大的马和许多人?” 见花满楼仍然两人共骑,花盈轩提议道:“可以让人送一辆马车过来,成公子也坐得舒适些。” 花满楼直接替无情回答:“不用,他今日想骑一骑马。” 无情侧坐在马鞍上,任凭花满楼掌辔,他的双手甚至还能空出来向花盈轩拱手作谢。 花盈轩越看越不对劲,他只见过花满楼的好友陆小凤、朱停,他们相处起来可全然不是这个画风。 行出五里地,已连续看到第五个茶棚,石秀雪低声道:“怎么去花家的路上,都是卖茶的?早饭吃的太早,我肚子已经饿了。” 花盈轩回首笑道:“姑娘饿了,何不早说?” 他翻身下马,在茶摊旁拍了拍手,立刻跳出两个蓝衣大汉。 花盈轩吩咐几句,蓝衣大汉消失不见。 花盈轩拱手笑道:“诸位请下马,吃顿便饭再走吧!” 石秀雪惊道:“这里是茶摊,怎么会有饭?” 谁说茶摊不会有饭? 待众人走进茶棚内,只见里面已摆了一张宽大的黄梨木桌子,上面放着八碟凉菜,八碟热菜,八样果品,配着八碗绿莹莹、热腾腾的绿畦香稻粳米饭。 棚外简陋破败,棚内却是青砖铺地,点缀着各色鲜花,设有冰鉴香炉,一片别致意趣,就如富贵人家的纳凉花厅。 靠墙,甚至还放着一张精致的轮椅。 花盈轩向飞身进来的无情笑道:“前面准备不周,幸亏下人们手脚还算快,在这里补上了。” 花满楼叹道:“五哥,爹爹将这一路的客人交给你接待时,必然吩咐过你低调行事,对吗?” “我很低调啊,”花盈轩无辜地摊手,“一路都设的茶摊,我专门去乡下茶摊考察过的,外表绝对一模一样。” 他指着墙上鲜花,笑道:“只有这个,是受你小楼布置的启发。” 然后低声向花满楼道:“你朋友的轻功很不错啊,我第一次见到这样轻盈的身姿。” 他转而夸起了无情,花满楼不好再揪住铺张的话题不放,回身招呼峨眉众人落座。 忽有人笑道:“大家一起吃的早饭,怎么能不一起吃午饭?” 金九龄在花家一位黄衣管事的陪伴下,大步走了进来,毫无尴尬地与花盈轩寒暄一番,又毫不客气地坐在首位。 峨眉诸人又推无情坐上席,大家依次坐下,花家兄弟坐了陪席。 宾主正欢,又有一队人马路过,闻声而入。无情惊讶地发现,其中竟有顾惜朝。 花盈轩早起身笑道:“原来是珠光宝气阁的霍总管,失迎失迎,这几位必是珠光宝气阁的年轻俊杰?” 霍天青指着顾惜朝笑道:“这位是顾惜朝顾公子,珠光宝气阁新任副总管!” 花满楼忽然清咳了一声,听到预定暗号,无情的目光瞬间盯上对面的叶秀珠。 她秀丽的小脸,愈发苍白了,垂着头,似乎不敢看新进来的客人。 金九龄也看到了,两人对视一眼,似乎忘了早间的嫌隙,只有名捕发现新线索的凝重。 峨眉其他年轻人却全未注意,他们与珠光宝气阁的人都很熟。 峨眉掌门独孤一鹤与珠光宝气阁主人阎铁珊本就是多年好友,霍天青这样的年轻俊才,与三英四秀也皆有些交情。 石秀雪好奇地问:“霍总管,阎大老板不来为花老爷贺寿吗?” 霍天青笑道:“他老人家已经有二十年不曾离开山西了,这次亲手挑了花老爷的寿礼,派我护送而来。” 他又转向叶秀珠,大大方方地道:“秀珠,等花老爷的寿宴结束,我就陪你去峨眉向独孤掌门求亲,你说好吗?” 他年轻英俊的面容上,现出羞涩与坚定:“那一夜,我慌乱之下独自离开,实在太不应该了。” 大庭广众之下,他竟然大方地承认了。 无情又看向叶秀珠,见她惊惶之中,仍羞红了脸,带着一丝不可置信的喜悦垂下了头。 看来花满楼说对了,这位叶姑娘今日早上说了一句真话,她当真是喜欢那个人的。 苏少英不可置信道:“你们俩?什么时候?” 他自持年轻英俊,总认为四位师妹都是喜欢他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损失了一位。 其他峨眉弟子却是真心为叶秀珠高兴,就连花盈轩也喜气洋洋起来:“看来,我们也得赶快准备礼物,等着向峨眉、珠光宝气阁贺喜了!” 无情与金九龄对视一眼,同时缓缓摇了摇头。 顾惜朝笑道:“无情兄,花兄,没想到咱们这么快就相见了。” 霍天青道:“原来顾兄认识花七公子?这位无情兄又是什么人?” 顾惜朝道:“无情兄是我的老乡,在我们那儿是赫赫有名的天下四大名捕之首。他与花兄还是因我的缘故,才开始相识相知的……” 无情冷声截断道:“顾公子,戚少商呢?” “他是个成年人,有手有脚,想游览大好河山,谁能拦得住呢?”顾惜朝走到花满楼身边,拍着他的肩膀道,“这个时辰,你们吃的是早饭?还是午饭?可愿意添几双筷子?” 花满楼笑道:“六双筷子,花家还是添的起的。” 他耳力甚好,自然听得出新进来的人数。 花盈轩立刻拍了拍手,茶棚一面墙被挪走,迅速又摆了一桌同规格的菜。 霍天青当先坐下笑道:“这样在野外吃饭,倒也有趣!” 一顿饭吃的暗波涌动,有几个人的胃口已不太好,好不容易挨到尾声,竟又闯进来一个人。 他是一路刀光剑影打过来的,至少有三十个花家下人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有许多还挂了彩。 这人握着一柄满是缺口的剑,胡子拉碴、形容憔悴,他站在众人面前,向花满楼抱拳道:“对不住,花兄,打伤了你家的人。” 花满楼听出了他的声音:“戚少商?” 花盈轩向围拢上来的下人们喝道:“谁许你们和客人动手的?” 负责迎接珠光宝气阁客人的紫衣管事跪下道:“是这位顾总管说,有个土匪一路缠着他们不放,让我们帮忙给打发了,实在不知这位是七少爷的朋友…” 第069章 花家的人(上) 顾惜朝走过去, 握住戚少商的手道:“大哥,我不过是与你开个玩笑,你不会与我计较的, 对不对?” 戚少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终是叹道:“不会!只要你放下正在做的事, 跟我走。” 顾惜朝也叹了口气,道:“可惜,我一直相信一句话, 男儿在世须当成就一番事业,无论这一世是归人, 还是过客!” “那么,”戚少商缓缓举起他手中那柄缺了口的剑, “我就只得与你计较到底了。” 无情与花满楼心下皆是诧异不已,两日前, 他们离开小楼时, 这两人还如胶似漆地在床上缠绵。 两日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让他们如此剑拔弩张? 花盈轩已站了起来,想要劝架, 花满楼拉住了他。 霍天青依然在喝酒,头都不抬一次。 叶秀珠忍不住道:“霍, 霍总管,这位顾公子” 霍天青笑道:“不用担心,顾副总管会处理好自己的事。” 他甚至举杯, 又敬了在座诸人一杯。 顾惜朝仿佛没看到戚少商举起来的剑,他笑吟吟的越过剑尖, 走到花满楼面前,道: “花兄, 听说你们这里有两位绝世剑客,一位叫做西门吹雪,一位叫做叶孤城,是么?” 不知他为何突然转了话题,花满楼点头道:“是。” “那么,依花兄看,”顾惜朝转身握住了戚少商握剑的手,轻声道,“我大哥的一字剑法,与那两位相比,可有胜算吗?” 他的嗓音轻而软,说出的话,却砸的在场众人惊呆了,即便是一直老神在在自斟自饮的金九龄,也将酒液酙出了杯面。 无情冷声道:“顾惜朝,你到底想做什么?” 顾惜朝松开手,弹去自己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漫不经心地道:“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我不过是昨日替我大哥向那两位发了战帖。”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皆倒抽一口冷气。 花满楼面上也现出怒容:“你与戚兄就算起了矛盾,也不该开这样的玩笑。” 顾惜朝哈哈大笑道:“你们若担心,大可设法阻止啊!” “再说我大哥未必会输,”他在戚少商背上拍了拍,大声道:“反正我对大哥十分有信心!大哥,相信你在这个世界也能成为剑神!” 金九龄低声问无情:“这人,八成是疯了吧?或者就是和这位叫戚少商的有仇。” 戚少商深深地看了顾惜朝一眼,忽然放下剑,一言不发地走到花满楼身边,坐下,开始喝酒吃饭。 花盈轩大惊之下,还不忘待客之道,忙吩咐下人送上新的酒饭。 霍天青与珠光宝气阁的其他人已吃完饭,站了起来,向金九龄等人拱手道:“诸位慢用,我们先行一步了。” 他又走至花满楼、花盈轩身边,向他二人拱手:“两位花兄,贵府人丁的伤药损失,全由珠光宝气阁承担。” 花盈轩淡淡笑道:“来者是客,些许损伤花费,花家还是出的起的。况且这位戚兄,是我们七童的好友。” 他拍拍手,追着戚少商而来的三十多个人瞬间走了个干净。 霍天青的笑凝了一瞬,当先走了出去。 顾惜朝也走了,再没看戚少商一眼。 无情道:“五公子,请你与其余客人先行一步,我们与戚兄有几句话要说。” 茶棚内很快只剩下三个人:无情,花满楼,戚少商。 戚少商仍在吃饭,一口一口吃得很细致,还不时配上一杯酒,仿佛在吃人世间最后一口饭,最后一杯酒。 无情叹了口气,道:“戚兄,到底是怎么回事?” 戚少商放下酒杯,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他仰靠在椅子背上,微微闭上眼睛:“那日,你们走后,顾惜朝突然说,既然知道是花兄父亲的寿宴,咱们论礼也该去贺一贺才是。” “听他如此说,我自然满口答应,当即简单收拾了,追着你们马车一路而来。就在快追上时,突降大雨。在雨声中,我们发现有两个人,正一前一后远远跟着你们。” “在一处岔路,后面那个人拐路消失了。我与顾惜朝商议,由他继续跟着你们的马车,我去追那个拐路的。” “那人轻功很好,我一路追出了百十余里地,在一家商铺追丢了目标。待我折返回来时,已是次日清晨,顾惜朝正和那个叫做霍天青的混在一起。” 无情眸光闪动:“那个一直跟着我们马车,没有拐路的,是不是霍天青?” 戚少商道:“当时雨势甚急,我们离得又远,不过,看身形有五成相似。” 无情冷哼一声道:“怪不得这个霍天青今日如此从容,原来是得了顾惜朝指点。既然顾惜朝愿意掺合进去,他们所谋不是为财,就是为权,绝没什么好事!” “我路上曾追上他一次,他说‘大哥,我现在要做的事你八成不赞成,咱们还是分道扬镳吧!’” 戚少商轻笑一声,接着道:“没想到,为了让我不再阻止,他竟主动去给我兜揽大麻烦。” “既怕我管,那么这事我就得管到底,所以要先吃饱饭,喝足酒。” 他大笑一声,又吃了一大口饭,灌下了一杯酒, 花满楼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也不必太过担心,西门庄主与叶城主并非不讲道理的人,等家父寿宴一过,我去替你斡旋,解除战约。” “如此,你就中了顾惜朝的计了!”无情道,“顾惜朝正是要咱们都去忙于解决战约,不要插手他的事呢!” 花满楼喝了一杯酒,轻笑道:“幸亏,我认识个爱管麻烦的朋友,可以替咱们去管战约的事儿。” 他放下杯子,站起身道:“等到了家里,我会给陆小凤传书。有他在,顾惜朝的如意算盘就打不响了。” 花满楼的笑容充满自信,无论谁有陆小凤这样的朋友,面对要解决的麻烦,都可以自信起来。 他推着无情的轮椅,慢慢走出茶棚,向戚少商笑道 :“往好的一面想,也许顾惜朝还没来得及搞出事来,大家伙儿就都回到宋代了!” 路边树上拴着两匹骏马,无情一拍轮椅,上了其中一匹,花满楼落在他身后,拉住马疆,大声道:“当务之急,是带你们去见我的家人们!” 戚少商也笑了,他骑上另外一匹,戏谑道:“当务之急,是先带无情兄去花家,见一见家长!” 无情的脸红了,炎炎夏日,他突然觉出手心的汗。 花老爷的寿宴,安排在一处清幽的花家别院内。 官员、商贾、江湖人士,来参加寿宴的客人车水马龙,源源不断地被从正门迎入。 花满楼带着无情、戚少商,在西边一处角门停下。 立刻有人送出一辆轮椅,角门的门槛竟然已被铲平了。 花家三童花丰阁站在门边,笑意温暖:“七童,请成公子、戚大侠到内院休息吧!” 花满楼跳下马,向无情伸手道:“崖余,下来吧!” 无情搭着他的手,跃身至轮椅上。 轮椅是新做的,散发着新刨过木材的清香,路过门槛时,无情也没有错过门槛新被铲过的痕迹。 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因为我,给府上添麻烦了!” 花满楼握住他的手,低笑道:“为了你,不麻烦!” 他先向花丰阁介绍了戚少商,待两人寒暄过,才推过无情,笑道:“三哥,这是成崖余!” 不等花丰阁回应,他又向无情道:“崖余,这是三哥!” 无情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他自然听得出花满楼话中的意思。 花丰阁已经走了上来,笑意温暖:“七童给我写了信,成公子,你叫我三哥就好。” “稍等,”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过,走出一位英姿飒爽的年轻妇人,“七童终于带了人回来,还是位这么俊秀的公子,我这个做二姐的,定要第一时间结识结识!” 那妇人笑容真挚:“崖余,你好!我是二姐花宜庭!” 无情手心的汗湿了又干,他终于道:“二姐!三哥!” 第070章 花家的人(中) 花丰阁矜持地点了点头。 花宜庭却欢欢喜喜地答应了, 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回头笑道:“这样精雕细琢的一个玉人儿,母亲见了, 不知道该怎样喜欢呢?” “怎么?母亲也知道了?”花满楼有些讶异,“我还以为二姐只告诉了三哥呢?” “七童就求过我这一件事, 当姐姐的怎么能不办得妥妥帖帖?” 花宜庭四下看了一眼,得意地低笑道:“接到你飞鸽传书那日,我就赶了回来, 先说服二哥,再依次拿下六童、四童、三童, 昨晚我们又合力说服了母亲。” “迄今为止,除了父亲, 古板大哥,大嘴巴老五, 还在路上的小妹, 咱家里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她高兴地举起一只手, 向无情道:“要不是忙着筹办寿宴,这会儿来接你的, 至少得有这个数呢!” 无情的耳根早已红透了,心中又暖又涩。 戚少商叹道:“如此开明的人家, 实在世所罕见!” 花丰阁淡淡道:“只要七童能幸福,他和谁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话对无情却不甚友好,花宜庭笑着替他补了一句道:“本来也许是如此, 可今日见到崖余这样的人品,咱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一行人穿廊过院, 戚少商见一路男仆渐少,出现的多是丫鬟、婆子, 想是已到了女眷住的内院,便站住道: “花兄,我在路上奔波了两天,实在有些累了,明日再去拜见老夫人吧!” 花丰阁道:“也好,就由我陪这位戚兄到前院去吧!” 说罢,当先就走。 花宜庭有些尴尬道:“咱们老三就是个直来直去的人!戚大侠,你别见怪!” 戚少商笑着摇头:“我生平打交道最多的就是直汉子,对花三哥只会觉得亲切呢!” 花满楼也笑:“戚兄,你先住到我的院子里去,好好睡一觉。” 他走到戚少商身边,低声道:“顾惜朝的事,咱们晚上再从长计议。” 没了戚少商,无情的心跳得更快了,他自小家破人亡,从未奢想过,此生还有融入另一个家庭的机会。 何况,是这么一个温暖的大家庭! 花宜庭善解人意,一路指点沿途风景,又穿插进花家人的往日趣事,待走至花老夫人居住的荣熙堂时,无情已经知道了花大古板、花二细腻、花三耿直、花四冷峻、花五显眼包、花六单纯…… 三人绕过一处山石屏障,进了一处开阔院落,立刻有一群小孩子围了上来,“七叔”、“七叔”地唤起来。 花满楼摸摸这个,拍拍那个,一个个精准地叫出名字。 一对双胞胎模样的男孩,哭丧着脸道:“七舅舅,你把我们叫错了,他是阿枫,我是阿樱啦!” 花宜庭一人脑门上弹了个脑瓜崩:“就你们俩戏多,都快过来,叫成叔叔!” 见到娘亲出手,两个捣蛋鬼只得规规矩矩地向无情施礼:“成叔叔!” 一时,女孩子们敛衽,男孩子们抱拳,脆生生、齐整整地唤道:“成叔叔好!” 花满楼从袖中摸出一袋糕点,递给无情。 无情坐在轮椅上,一个个地发过去,竟有十七个小孩子。 花满楼低声笑道:“你现在相信,我们家确实不会有人介意香火的问题了吧?” 无情微微一笑,一路沉甸甸的心思确实轻松了不少。 花宜亭向门口侍立的丫鬟使了个眼色,嗔道:“还不快进去禀报老夫人,七公子、成公子回来了!” 那丫鬟答应一声,正要转身掀帘,门帘却向外打开了,一个身形瘦削,眉目清秀,留短须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笑道:“母亲已经知道了,快请进来吧!” 花满楼笑道:“二哥!” 花繁城笑容温暖:“带成公子进来吧,母亲刚推了前面的陪客,已经回来等候多时了。” 花老夫人的屋子开阔明亮,夏日阳光,透过大片大片的琉璃窗,无所遮挡地照亮房内每一个角落;大开大合的柜子、桌塌、屏风,将屋子简洁地做了隔断。 屋内的人也极少,花老夫人坐在榻上,两个年轻丫鬟侍立身后,另有一个年轻媳妇,坐在下首。 花满楼推着无情,走至老夫人面前,跪下道:“母亲,七童回来了!” 无情无法行礼,只能在轮椅上弯下腰:“晚辈成崖余,见过花夫人!” 一双温暖的手先扶起了他,花老夫人慈祥的面容上皆是疼惜:“好孩子,你受苦了!” 一句话,让无情的眼泪险些落了下来。 六岁之后,他就没被叫过孩子了,世叔虽对他也很好,到底严师威父的感觉多一些。 无情的唇颤了颤,低声道:“对不起!” “傻孩子,”花老夫人一手拉着他,又回身让花满楼起身,“你愿意和七童相扶相守,我谢你还来不及呢!” 她笑道:“别再叫什么花夫人了,先叫我伯母吧!等过了老头子的寿宴,咱们家里给你们摆场酒,你就可以和七童一样叫我母亲了。” 无情怔住,半晌才轻声道:“伯母!” “哎!”花老夫人大声答应了,她坐回榻上,拍着旁边位置道:“七童,把你” 她顿了顿,转个弯道:“你和崖余先见过你六嫂,然后坐到我身边来吧!” 花满楼推着无情转向那年轻妇人,行礼道:“六嫂!” 花六夫人早就扶着腰站了起来,腼腆地笑了笑,向二人回了礼。 花满楼这才转身坐在花老夫人身边,花老夫人推他道:“哎,去把你” 花宜亭“噗嗤”一声笑了:“您老人家这两个停顿,是不是都想说‘把你媳妇抱过来’呢?” 花老夫人瞪了她一眼,佯怒道:“就你嘴快!” 花宜亭向无情笑道:“崖余,让老太太见识下你的轻功!” 无情又低头行了个礼,才一拍轮椅,轻飘飘地落在花老夫人身边。 “好轻功!”花繁城点头赞道,“恍若一片花瓣,轻柔地落在水面上。毫无普通轻功的凝滞感,只怕江湖上鲜有人比得上呢!” 花宜庭拍手笑道:“二哥的话文绉绉,倒也贴切!” 花老夫人拉着无情的手,拭泪道:“这孩子一定受了不少的罪,才能这般好!” 众人默然,世人夸赞的皆是人前的成功,只有做母亲的,才看得到身后的汗水与血泪。 花老夫人拉过花满楼的手,将两人的手叠在一起,叹道:“两个让人心疼的好孩子!” 她转向无情,真挚地道:“我刚听宜亭说起你们的事,心底未尝不是反对的。可今日见了你,就打心眼里认同了七童的选择。” “七童从小为了练好武功,也吃了不少苦,你们两个,怕是这世间最能明白彼此的一对了。” 从花老夫人处出来,无情一路无话,直到进了花满楼住的小院,他才缓缓道:“七童,我心里难受得很!” 花满楼忙蹲下身子,握住他的肩膀道:“怎么了?” “你的家人这么好,我怎么忍心将你从他们身边夺走?” 花满楼亲了亲他的鬓发,低声道:“你也很好啊,我又怎么忍心把我从你身边夺走呢?” 无情叹道:“你为何从来不要求我留下?” 花满楼缓缓道:“我不必问!” 有些话,不必问,因为我知你,爱你,懂你! 有些情人,也有情有爱,却有很多话,需要问出口。 夜已深,戚少商轻轻推开窗子,跃身而出。 他已知道顾惜朝的住处,他还有许多问题要问。 顾惜朝坐在桌前,听到翻窗而入的声音,头也不回,道:“大哥,请坐!” 他面前的桌子上正放着两个杯子,酒刚倒好,尚有余波未静。 戚少商坐下,直视顾惜朝的双眼:“告诉我,你到底要做什么?” 顾惜朝端起酒杯,慢慢喝了一口,道:“大哥,你想留在这儿生活吗?” “当然不能!”戚少商断然摇头,“寨子里的弟兄们还在等我回去,卷哥、红泪、青天寨的恩义还没偿还!” 顾惜朝点头:“是,我也不愿留在这里,既然知道未来,定要回去大干一场,才不负如此机缘!” “那么,你现在在做什么?”戚少商喝干杯中酒,重重地放在桌上。 “练练手而已,”顾惜朝漫不经心地道,“咱们随时可能走得不带一片烟尘,何不趁机试试自己搅弄风云的手段?又不需要负担成本,还有比此地更好的试错之地吗?” “挑起乱端,难道此地的人,就不无辜吗?” 戚少商怒极反笑:“顾惜朝,你可还记得答应过我的话?” “当然记得,”顾惜朝俯身,凑到戚少商面前道:“再瞒着你做坏事,就任你处置!” 他站起身,笑得魅惑众生:“大哥,今夜,惜朝任你处置!” 他一步一步,退进身后的床帐里。 70-80 第071章 一刻、一刻地在一起 清晨的阳光透过纱帐, 洒落在裹成一团的人身上。 戚少商已经醒了良久,也看了良久。 夏日的清晨,依然燥热难耐, 裹在被中的人卷发已有些汗湿。 戚少商伸出手,想替他把薄被拉开些, 把额头的汗擦一擦。 顾惜朝瑟缩得更紧了:“大哥,别再来了,我认输了。” 他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 一旦被抓住后脖颈,立刻软顺下来, 乖乖露出肚皮。 “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家伙,”戚少商轻笑一声, “昨天的不可一世呢,你的惊天阴谋呢?” 顾惜朝的眼睛半睁半闭:“哪里是什么惊天阴谋?不过是替人出谋划策, 争抢一个破落王朝的宝藏, 俗套至极。” 戚少商冷哼一声:“听昨天的口气, 还以为你要改朝换代了呢!” 顾惜朝清醒了些,从缠成一团的被中挣脱出来, 卷曲的发沾了汗,弯弯绕绕地贴在他玉白的背上, 雪白的腰还残留着昨日被抓握出的红痕。 想起昨日的纵情,戚少商的喉结忍不住又滚动了一下。 触及他放肆炽热的目光,顾惜朝忙披上内衫, 苦笑道:“真不行了,腰都要直不起来了。” 他扶着腰躺下, 半闭着眼睛道:“我刚出生就没了父母,六岁又失去了相依为命的祖母。周围的人骂我是天煞孤星, 避我如蛇蝎。就连偶尔不小心路过他们的门口,我都会被揪住打一顿。” 第一次听他说起往事,戚少商虽不明究竟,还是安静地躺了下来,握住他的手,静静聆听。 顾惜朝在他手心捏了下,接着道:“有些实在看不过去的老人,会把家里吃不完的剩饭给我一口,破得不能再穿的小孩衣服给我一件。好几次,在街上遇到破衣服的旧主人,那些小恶霸会当众逼着我把衣服脱下来,强迫我赤条条地走过大街。” 戚少商翻身搂住他,顾惜朝在他怀里继续道:“八岁那年,我在街头找到了一只流浪小猫,小心翼翼地藏在栖身的破庙里,有吃的就先分它一口,还脱下仅有的一件软衫给它做窝。” 他唇角现出一丝冷笑,“可是,有一日,为了一块腐烂的猪头肉,它就摇着尾巴离我而去。” “从小到大,我很少得到过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长大后,即便有了锦衣玉食,良宅大屋,我也有种赤条条走在大街上的不安感。” 顾惜朝抓住戚少商的衣襟,看着他的眼睛道:“我想抓住更多的东西,永远属于我,再不会被抢走的东西!” 话至此处,戚少商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他在向自己袒露不安,解释昔日行为。 他柔声道:“我就属于你!” “我不相信!”顾惜朝恶狠狠道,“只要我不能让你满意,你就会离我而去!如果有了更好的人出现,你还是会离我而去!” 戚少商道:“要怎么样,才能让你相信?” 顾惜朝躺下,看着账顶道:“如果有一天,息红泪和我一起站在你面前。息红泪苦苦哀求,说离了你就去死。但你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我!” “红泪才不会哀求我,她就不是那样的人……”话未说完,戚少商发现身边人又要开始炸毛,忙道,“她已经和赫连小妖成婚了,不会再来找我了。” 顾惜朝想了想,又道:“如果当日,我的杀无赦计划成功,将你的兄弟、朋友、亲人杀个血流成河。然后,你绝地反击,将剑架在我的脖子上。但最终还是舍不得杀我,还想和我在一起。” “那只能说明我已经疯了!”戚少商喃喃道,“就算我还爱你,也绝对和你走不到一起了。” 顾惜朝锤了他一下,接着道:“如果,你有个像花满楼那样的大家庭,父母,七、八个兄弟姐妹,七大姑八大姨全都反对你和我在一起。但你义无反顾,抛弃一切,和我浪迹天涯!” 戚少商苦笑:“可惜,我确实没那么多亲戚。卷哥也许会反对,但多解释几句,还是能通过的。寨子里的兄弟们,恐怕只会乐见其成,让咱俩一世留下做他们的大当家和大寨主!” 顾惜朝坐起来,大声道:“如果,你去和西门吹雪、叶孤城决战,被打得只剩一口气,还爬着回来见我,我就相信你!” “然后我死在你怀里,你还是没有得到我……” 戚少商话未说完,顾惜朝已经站了起来,拼命踢了他一脚:“气死我了,我不要你了,还是去搞事情实在!” 他跳下床,还没走出几步,已被拦腰抱住。 戚少商在他耳边道:“如果,我用一生向你证明,我只属于你呢?” 顾惜朝冷冷道:“一生太长了,我会先被猜忌和患得患失折磨死!” “你看着我,”戚少商将他身子翻转过来,两人四目相对,鼻尖对着鼻尖,“这一刻,你相信我属于你吗?” 两人身高相仿,挨得又极近,戚少商说话时的气息,轻轻吹拂在顾惜朝的唇上。 思及昨夜的极致欢愉,顾惜朝霎时有些腰背酥软,几乎要跌入戚少商怀里,“我,自然是相信的。” “好!”戚少商微微歪了下头,错过鼻尖,让两人柔软的唇相触,“记住这一刻的感觉,咱们一刻、一刻地过下去,倘若有哪一刻你不相信了,就” 他张开唇,牙齿在顾惜朝唇瓣上细细研磨,突然退后一步,笑道:“就狠狠地咬我一口!” “咬一口怎么行?”顾惜朝追上一步,双手搂住他的脖颈,轻轻咬在他喉结上:“我要,咬死你!” 戚少商手随意动,慢慢沿着腰线往下,要把他抱起来扔到床上去。 “啪”的一声脆响,顾惜朝敲了他一下,板起脸道:“咱们规规矩矩地说话,做什么动手动脚的?” 戚少商吸了口气,收回心猿意马,正色道:“我属于你,你也得属于我!要相信我,让我参与你的那些小阴谋!” “大阴谋!”顾惜朝不服气地反驳,“不许小看我的事业!” “好好好,大阴谋!”戚少商好脾气地妥协,“惜朝,你相信我。我并非什么善男信女,抢夺宝藏之类的事,说起来还是我的老本行呢!” 顾惜朝轻嗤一声:“但不能违背江湖道义,不得小人行径,对吧!” 戚少商伸出大拇指道:“知我者,惜朝也!” “可是咱们终究还是不一样,”顾惜朝叹了口气,“倘若我作出小人行径呢?” 他似乎有些不敢看戚少商的表情,转身弯腰,假作去拿床上已揉成一团的外袍。 腰臀处突然着了一下,戚少商一把将他推在床上,压住他的后背,在他耳边吐着热气道:“昨夜是第一次,以后,你再犯一次,我就翻倍惩罚你,直到你再也从床上起不来为止!” 顾惜朝翘起脚,一下一下地踢他的腰,轻笑道:“你倒是对自己很自信,要不要试试……” 两人正缠作一团,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霍天青的声音在门外道:“顾兄,起来了么?” 顾惜朝忙推开戚少商,手忙脚乱地要穿衣服,皱巴巴的外袍哪还适宜套回身上? 戚少商拉开衣柜,财大气粗的花家,早已为每位客人,准备了齐齐整整的四套衣衫。 顾惜朝抓过一件披上,口中回应道:“霍兄,稍等片刻!” 一边系带子,一边不忘踢戚少商:“快些!” 结果,戚少商比他先穿戴整齐,顾惜朝的头发太浓太密,一时怎么也打理不成发髻。 戚少商要替他梳头,扯得顾惜朝惊叫一声:“慢些,痛!” 门外,霍天青咳了一声:“顾兄,不用急,我在院子里赏赏花!” 两人收拾整齐,打开门时,霍天青已经在数第三株杜鹃的花瓣。 看见戚少商,他倒是不甚吃惊,笑道:“看来,顾兄已经成功拉得戚大侠入伙了。” 顾惜朝脸上红晕未消,嘴上却淡淡的:“他的本事,你昨日已经见识过了!” 霍天青对着戚少商一番恭维,待他离去后,才对顾惜朝叹道:“昨日,还满心以为,真的要看到有人双挑两大剑神了呢!原来顾兄不过说说而已!” 顾惜朝冷声道:“虽意在牵制花满楼、无情,战书却实打实是真的!” 霍天青怔了下,道:“你就不怕花满楼他们无法解除战约?” “那也只好来真的了。”顾惜朝坐在院中石椅上,漫不经心地拂去一片落叶。 霍天青在他对面坐下,低声道:“我刚听说,花满楼昨夜给陆小凤写了信,这个牵制之法只怕不会太有效。” 他轻敲青石桌面,缓缓道:“方才,我在院中数花瓣时,突然想到一策,只是其中细节,还需要和顾兄推敲一番!” 第072章 花家的人(下) 昨天夜里, 花满楼睡得并不安宁。 戚少商出去时,他还睁眼躺在床上。衣袂划过风中,气息流动的改变, 本应使花满楼注意到朋友的动静。 可他只是毫无所觉地躺在床上,回想方才拜见父亲的情景。 花老爷一整天都忙着与各路客人周旋, 还不忘在临睡前见一见归家的幼子。 数月不见,父亲嗓音里已多了疲惫与苍老,花满楼有些话就没有说出口。 他本想和父亲说一说无情, 再试探着谈一谈离别,可最终只是问了健康, 谈了日常。 花老夫人年轻时是个纵横江湖的女侠,见过许多奇异的人和事, 且她是个开明的人,一心只想要儿女得到幸福。 她可以接受无情, 笑对离别, 可父亲呢? 父亲出身商贾世家, 受的是传统教育,如今上了年纪, 更多了层固执。 无情已经睡熟,枕边还放着那本《宋史》。 花满楼探身过去, 将书拿了过来,防止他翻身时硌着面颊。 察觉到他的靠进,无情在睡梦中翻了个身, 依偎在花满楼肩头。 几丝长发调皮地萦绕在无情鼻尖,花满楼细细替他拂去, 将自己埋进他的乌发里,在发香中缓缓睡去。 他在无情面前表现得一直很坚定, 他想得也足够清楚,可等真正要离开家人,心中还是止不住地难过。 翌日,是花老爷六十大寿的正日子,大厨房天不亮就开始准备正午的寿宴,早饭是各院小厨房自己准备的。 直到正午寿宴,花满楼才有机会带着无情去见花老爷,他已经决定等过了今日,再细细和父亲说明无情的身份,故而只介绍无情是他的挚友。 花老爷是个儒雅随和的生意人,花家的名头又大,来拜寿的足足坐了一百多桌,宴席摆了五个院子。 最重要的十五桌,摆在正厅,除了花家的子女亲眷外,就是官府要员、巨富商贾以及武林名宿。 酒过三巡,忽然进来一个和尚,布衣芒鞋,光光的脑袋,拿着一封请柬。 他有些害羞地四下瞧瞧,才匆忙走到花老爷所在的席位前,行礼道:“和尚来晚了,花施主勿怪!” 花老爷早已站起身来,礼数周到地回礼:“老实大师来得刚刚好,快请入素斋席!” 坐在他身边的古松居士呵呵笑道:“老实和尚,你是方外之人,如何像我等俗务缠身者姗姗来迟呢!须得自罚三杯!” 老实和尚笑道:“和尚本没有来迟的,只是中途接到传信,才发现少备了贺礼,故而专门又跑了一趟!” 他从左袖中拿出一串松木念珠,恭恭敬敬地递给花老爷道:“和尚亲手雕的念珠一串,恭祝花老爷寿比南山不老松!” 武当木道人点头道:“这寿礼送的很应景!” 老实和尚又从右袖中摸出一对千眼菩提,送到花满楼面前,道:“这是给七公子和七夫人的定亲之礼!仓促之下,不成敬意!” 千眼菩提又叫同心果,送给新人自是合适不过,可今日当真有新人吗? 老实和尚的话一落,有几个门派的掌门也站起身道:“原来今日果真还是七公子的定亲宴,我们只当是谣传,看来要补上贺礼了!” 厅内近百人同时窃窃私语,木道人奇道:“七童今日要定亲吗?” 世人皆知,老实和尚从不说谎。 花满楼也已怔住,他虽想要向家人表明无情的身份,但却并不打算在众目睽睽之下公开,可也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否定无情。 他伸手接过老实和尚的贺礼,笑道:“多谢大师!我确实有了要相伴一生的那个人,这份礼物我也代他收下,但今日却当真只是家父寿诞。请大师入席用斋!” 知情的二童、三童、四童、六童皆不出声。 独有五童花盈轩低声问邻座人:“七童有了意中人?谁啊?峨眉四秀中的哪位吗?” 他的邻座正是无情,无情摇头不语,心中却已泛起千百种滋味。 一只手伸了过来,握住他的手,花满楼的声音轻而清晰:“放心!” 忽有人道:“听说这位准七夫人轻功绝顶,比司空摘星还要轻灵!还是位暗器高手,就算全唐门的人加起来也不是对手!” 花满楼在他耳边低声道:“这个传谣的人,很懂得替你制造麻烦。” 无情苦笑,他不怕麻烦,他只怕把麻烦带给身边的人。 他已不敢抬头,与任何一个花家人对视。 有人在他肩背上轻柔地拍了拍,花繁城对他温柔地笑笑,然后走至花老爷身边,附耳低语。 又有人道:“据说,这位新人坐着不动,就能力退六扇门总捕与峨眉双英!” 长乐山庄主人司马紫衣笑问金九龄:“金老总,可有此事!” 金九龄的脸已涨得通红,却未否认:“不错,这人的心智、武功,我确实都佩服得很!” 严人英奇道:“金老总,那夜逼退咱们的不是……” 孙秀青、石秀雪一左一右拉住了他。 司马紫衣笑道:“江湖上竟不知何时出了位这样的绝代佳人?花老爷,得此佳媳,须得多饮几杯啊!” 花家大童花荣宇要站起澄清,却被花老爷按下。 花老爷缓缓起身,举杯笑道:“七童虽有意中人,今日却不是他们的定亲之礼。” 他呵呵轻笑一声,抚须道:“定亲须得三媒六证,耗日繁多,绝不会附在寿宴上敷衍了事。诸位,今日就只是老朽的花甲之宴,请!” 他这番话有理有据,众人自不好追问,更不好强行再偏离主题,只得举杯共饮。 花老爷本不是多话的人,接下来却谈笑风生、滔滔不绝,绝不给在座诸人引领话题的机会。 花家的几位公子看明白父亲的意思,也开始侃侃而谈,举杯劝饮,直至宾主尽欢,客人渐次离席。 日影西斜,正厅内已只剩下紧要亲朋,花老爷借口更衣,让花荣宇、花繁城引众人到花园里去赏花消食。 不一会儿,花府总管花安穿过人流,向花满楼低声道:“七公子,老爷请你和成公子到书房去!” 顾惜朝远远看见,轻笑一声,凑到戚少商耳边道:“如果,你有花满楼这一大家子家人,且能做到今日这番地步,我也相信你!” 戚少商却皱眉道:“谁给这和尚的假消息?” 顾惜朝敛了笑容,举杯饮酒,唇不动,音冰冷:“我怎么知道?” 霍天青咳了一声,起身道:“副总管,贺寿之事已了,咱们还有正事要做,就此去向主人告辞吧!” 花满楼推着无情走出正厅,远离喧嚣人群。 无情叹道:“若与你有情的是一位江湖女侠,今日就会双喜临门了!” 花满楼缓缓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他推着无情慢慢走入了父亲的书房。 花老爷正背手面墙而立,听到轮椅声响,并不回头,指着墙上一副山溪图道:“成公子,你可看出这幅图里的风景,有何特异之处吗?” 无情仔细看了,不过是江南常见的山水之景,便笑道:“晚辈虽到江南不多,但这样的风景也有幸见过几处,实在看不出特异之处。” 花老爷点点头,转身坐在太师椅上,道:“这本就是江南一处寻常地方。四十三年前,我第一次出门学做生意,在此地遇到了强盗剪径。家丁伤的伤,跑的跑,我被打落在这溪水里,险些丧了命。” 他停住话头,指着桌上茶具道:“七童,给成公子倒杯茶。” 倾出的茶水热雾缭绕,花满楼先在父亲身侧桌上放了一杯,然后把无情的茶放在小几上,低声道:“有些烫,等下我拿给你!” 无情点点头,回道:“多谢!” 留意到他们的互动,花老爷微微一笑,继续道:“幸亏,有一位女侠从此经过,不仅将我背到附近镇上救治,还连夜上山,剿灭了那窝强盗,帮我拿回财货。” 他回身指着那副山溪图,笑道:“这副图,就是我回来后凭记忆所画。” “那位女侠,就是七童的母亲!”他端起茶杯,轻轻吹去浮沫,“四十三年中,我们有吵闹,也有温情,但更多的还是生活中的细碎磋磨,以及互相扶持,共同抚养儿女的辛苦操劳。” 他喝了口茶,缓缓道:“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想,若不是有这些孩子维系,我们当真能这么从容相伴四十三年么?从什么时候,她对我来说,不再是当年英姿飒爽让人一见倾心的女侠,而成了孩子们的母亲、花家的主母呢?” 花老爷放下茶杯,看着无情的双眼道:“成公子,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无情当然明白,他和花满楼皆是男子,不会有儿女,不会有家庭,两个人的相伴能维系多久? 倘若有一日,两人的感情消散,又或者,无情被飘摇乱世吞没,花满楼都将孤身困在异世,度过漫长、孤寂的一生。 花满楼不该有这样的结局,他在幸福美满的大家庭中出生,也该在满堂儿孙的环绕下终老。 他已经沉溺在这美梦中太久了,是时候下决断了。 思及此,无情咬牙道:“花老爷,我绝不会是花公子的良配,请您让他放手吧。” 第073章 一生、一生地过下去 花满楼轻叹一声:“崖余, 何必如此?” 无情并不看他,双目灼灼,却又隐含哀求, 只是看着花老爷。 “差点儿忘了,还得陪客人游花园呢!”花老爷站起身, 走至门口,又顿住:“此地幽静,你两个好好谈一谈吧!” 他还贴心地, 反手为两个孩子关上了门。 花满楼端过茶水,送至无情唇边:“茶正温, 喝一口罢!” 无情拿过茶杯,低声道:“七童, 咱们好聚好散,把这一切当作一次美妙的回忆, 好么?” 不等花满楼回答, 他一口气说了下去:“即将覆灭的宋, 不是你的责任;在乱世中徒劳奔波,也不是你的宿命。为了我, 不值得!” 花满楼叹道:“崖余,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如果你是我, 忽然有个机会,可以让你改变靖康惨变。你会不会抛下一切,毅然而往!” “我选择同去, 固然是因为那里有你,但最重要的是, 也许可以改变千千万万无辜人的命运呢。” 他握住无情的手:“就算你不要我,我也还是会去的。你能明白么?” 无情自然明白, 即便他不是宋人,如果有机会,他也会奋力一搏,挽一挽将倾的大厦,护一护被蹂躏的生灵。 他与花满楼,本就是同样的人。 良久,无情喃喃道:“你这个傻子!” 花满楼拥住他:“咱们是一样的傻子,就适合一起度过一生!” 他在无情耳边道:“何必多想呢?就算留在此地,谁又能确定我就能子孙满堂、长命百岁?我是个江湖人,没准儿哪天得罪了厉害的仇家,死于非命呢?” 无情轻锤他一下:“别胡说,快呸去晦气!” 花满楼轻“呸”一声,笑道:“不如,咱们把这里剩下的日子,就当作此生。你与我,共结连理,欢欢喜喜地度过这一生!” “哪一天回了宋,就当是重新投胎转世,咱们再并肩携手,轰轰烈烈地度过下一生!” 无情搂住他的脖子,低声道:“这一世,我给你做妻子;下一世,你做我的妻子!” 花满楼摇头:“咱俩都不做妻子,咱们是彼此的丈夫!” 无情忽然回过味来:“我可从来没做过你的丈夫呢!在床上,从来都是你在” 后半句被淹没在唇间。 花老爷收回推门的手,自言自语道:“看来,他俩又和好了!” “只是,一生、一世的,是个什么意思呢?” 夕阳西下,客人们都已离开,只有花家的人共聚一堂。 花满楼独自走至花氏夫妇身边,双膝跪下,郑重地道:“爹爹,娘亲!孩儿今生惟愿与成崖余共度,请二老成全!” 一室寂静。 花宜庭低声向花繁城道:“头一次见到老七撒娇,孩童时的称呼都用出来了呢!” 花盈轩怔了怔,猛一拍手道:“我第一次看见他们,就知道他们是一对!” 他环顾四周,只有大哥花荣宇露出迷惑之色,其余兄弟姐妹嫂子弟妹,包括今早刚到的小妹花溪苑,都是一副欣慰紧张的神色。 有孕在身的六弟妹,甚至感性地流出了眼泪。 众人都看着坐在上首的两位老人。 花老夫人轻推花老爷:“说话!” 花老爷叹了口气:“你们想好了?” 花满楼拜倒在地:“请二老成全!” 花老爷道:“你可求得他家人同意?” 花满楼低声道:“他是个孤儿,只有师父和三位师弟……” 花老爷顿足道:“师父师弟也是家人,你就这么把人拐了来?” 他站起身,发号施令:“老大,去准备聘礼,明日……” “伯父且慢!”无情摇着轮椅进来,弯腰为礼,“晚辈的家远得很,且非常人能至。” 他顿了顿,还是说了出来:“七童若随我去,只怕一世不能回来了!” 花家人皆怔住,花盈轩道:“即便是天涯海角,也有可再见的时候,难道成兄弟是海外人士?” “也许比海外还要远,”无情有些不敢看花家二老的眼睛,神情哀伤,“还望” “还望二老准许花兄上门入赘,每年回来一次!” 话音落,一个发型古怪的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团团作揖:“对不住,擅自闯了进来,在下成灵通,算是成公子的表兄!” 无情看着他,只觉得说不出的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名字。 灵小通拼命向他挤眼睛,又向花老爷、花老夫人行礼道:“聘礼什么的就不需要了,等他们回到那边,再办一场就是了。” 花老爷迟疑道:“你等代表他的师父、师弟们吗?” 灵小通手一挥:“不需要我代表,我表弟他自己就可以做主,他师父、师弟们都是绝对民主、开明的人,会尊重他的一切意见。” 不待花老爷再提出疑问,花老夫人已经起身笑道:“成表兄请坐,咱们可以谈谈孩子们的婚仪了。” 月上中梢,花满楼的院子,三人围坐。 花满楼敛起笑容,无情面沉如水,对着对面大吃大嚼的人,共同发出灵魂之问:“你到底是谁?” 灵小通咬了口旋饼,又尝了口酥油鲍螺,赞道:“真好吃,你们真没想过探究一下两朝的饮食差异,造福一下宋代人的餐桌吗?” 触及对面两人冷冷的目光,他只得讪讪地放下手中美食,笑道:“我是谁不重要,不过是个卑微的办事员,兢兢业业地照章办事而已。” 灵小通站起身,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长长的一条线:“你们有没有想过,宋代在明代之前,若是宋代大事件被改变,很可能会影响后世发展,也许就没有明代了?也许这一世变成了乱世,这一世的人只能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花满楼、无情皆不语,这个问题曾经隐约在他们心头浮现过,却并没有得到深思。 良久,花满楼道:“会这样吗?” 灵小通哈哈笑道:“逗你们的,当然不会了。” 他在地上又画了数条线:“因为你们就不在一条时间线上,不过是无数平行时间线中的两条。” 他在其中两条线中间画了一条细细的支线:“由于我们虚拟故事部的介入,你们两个世界有了一个小小的交汇点,然后在各自时间线上引起了一些变动。” “对于浩浩荡荡的时间线来说,这变动非常细微。”他在两条线上各画出两个小圆圈,“就像波涛起伏的大海中泛起了一丝涟漪,很快就会被历史的浪头吞没。” 灵小通站直身子,进一步解释:“通俗点来说,就是如果你们俩关起门来过点儿小日子,对各自的时间线是几乎没有影响的,也在我们虚拟故事部得到的授权范围之内。” “可是,如果你们打算插手靖康之变这样的大事件。失败了,只能算是在时间长河里掀起了一个大点儿的浪花,并没有什么妨碍。” “但一旦成功了,就会形成一条新的时间线,”他在两条线的交汇点上又画出一条新的线,“这条新的线也许会慢慢回归原时间线,相当于在愿时间线上形成一个大波浪。” “也可能就这样一路发展下去,形成新的时间支线。” 他丢掉树枝,坐下喝了口茶:“我昏天黑夜地忙了这么些日子,就是在写这种时间线论证报告,然后一层层地报上去。” 灵小通放下茶杯,郑重地道:“总结一下,时间长河有无穷无尽条,每一条又是无穷无尽的长,你们奔波一生,所能做到的,很可能就只是在其中一条上掀起点浪花。” 他一字一句道:“再问一遍,你们当真要这样做么?” 他起身,指着花家绵延起伏的院落道:“你们大可以选择,就在此,在家人身边,度过幸福宁静的一生。” “这个选择,也能最大程度地保障两条时间线的稳定。”灵小通的声音压低了些,“为了感谢你们为时间线稳定作出的牺牲,虚拟故事部愿意出资为你们赠送两次外科手术,治好你们的眼睛和腿。” 他眨了眨眼睛:“也就是说,你们可以健康、幸福、宁静地,在家人环绕下度过余生。” 花满楼淡淡道:“你有没有认真研读过靖康之变的史实,你知道在靖康之变中,有多少人失去眼睛、失去腿、失去清白、失去生命、失去家与国?” 无情冷声道:“对你来说,也许只是一条线,也许只是一朵浪花,但对生活在其中的人来说,却是实实在在、有血有泪的一生。” 花满楼接着道:“我们没有你们那样通天彻地的能力,拼尽一生,也许只能掀起一朵小小的浪花。但只要这浪花里有一个真实的生命得到救赎,也就足够了。” 无情道:“明知朋友、亲人、百姓将要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躲起来的人,是永远也不可能有幸福宁静的人生的。” 灵小通点头:“明白了!” 他站起身:“戚少商、顾惜朝也不同意!所以,十天后,你们都将回到宋时间线上去。鉴于接下来你们要冒的风险,虚拟故事部为你们争取了两项福利。” “一是假期,花满楼每年可以有三天回家的机会,具体时间由灵魂转换科、穿越科联合安排,”他叹了口气,“我们会尽量选择生死时刻,提升你的存活率。” “二是一次外科手术的机会,为了尽量不在宋引起改变,我们已选定为穿越者花满楼治疗眼睛。” “另外,今日我出现的相关时间段,你们将会出现记忆模糊” 他的周身泛起淡淡白光,无情忽然一挥手,一粒飞蝗石透过灵小通的身体,打进后面的一株柳树里。 花满楼惊道:“你做什么?” 无情冷笑道:“既是世外之人,想来也会有世外之能!” 灵小通的声音在虚空中传来:“我真的是个普通人,拜托你下次别试了!” 万物静籁无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又仿佛发生了一切。 第074章 不一样的“教主” 苏梦枕醒来时, 以为还在梦里。 他在襁褓中就身受重创,从此重疾缠身,每一次呼吸, 都仿佛有人在用重掌捶打他的胸膛,咽喉中, 总似有把钝刀在一寸寸磨过。 可如今,呼吸竟是轻松畅快的,清甜的空气毫不凝滞地在肺里流转, 全身暖洋洋地皆是朝气。 这种感觉,就连梦中也不曾有过, 只是手脚似乎不太方便,似有绳索加身。 苏梦枕睁开眼睛, 眼前漆黑一团,一个柔软的身子靠在他身前, 幽幽体香萦绕鼻间。 他手脚被缚, 眼睛被遮, 还有个女子依偎在身边,是谁如此胆大妄为? 苏梦枕气沉丹田, 暖洋洋的蓬勃内力立即运转全身,身上绑缚登时断裂。 他扯下蒙眼的黑布, 只见一个灿若玫瑰的陌生女子与自己缚在一起,依然昏迷未醒。 他将女子轻轻放在地上,已察觉出诸多不对。 这不是自己的手, 也不是自己的衣服,更不是自己的内功路数。 屋子昏暗无光, 家具摆设与金风细雨楼中颇有不同。 苏梦枕走至门前,正要推门而出, 忽听隔壁房中有动静,有三人的脚步声走了进去。 苏梦枕屏息凝气,隐在墙后,听隔壁三人在讨论如何处置旧主,一口一个小贼,又提到复国大业。 不知是哪一朝乱臣贼子在阴谋复辟,却因争夺权柄而在此内斗? 苏梦枕生平最恨背主反叛、不忠不义,他一脚踹开房门。 房内三人一起抬起头来,为首汉子显出一丝慌乱之色,却又很快归于镇静。 三人起身,拱手行礼道:“教主!” 原来他们的主人却是“我”,苏梦枕心下了然,大步走至正中座位,大马金刀地坐下:“继续说吧,你们打算如何处置这小贼?” 坐在右首座位的粗犷汉子大咧咧道:“教主,韩林儿勾结鞑子,背叛我教,朱大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苏梦枕心下疑惑,“我”是他们的教主,怎么他们的旧主却不是“我”,而是一个叫韩林儿的人? 不知鞑子是什么?“我教”又是什么教? 他沉吟不语,不怒自威,一股从未见过的气势在周身环绕。 座下朱元璋、徐达、常遇春三人哪里见过这样的教主,霎时噤声不语。 尤其是朱元璋,他心中有鬼,此时更是紧张得后背都湿透了。 只听“教主”缓缓道:“韩林儿如何叛教?有何证据?” 朱元璋心下更惊,幸而他也是千军万马中冲杀过的人,强自镇定道:“去年正月,有两位兄弟亲眼见到他在大都与元人接触,常兄弟带人在他房中搜出十五封通敌书信!” “张无忌”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朱元璋恍惚觉得那双眼眸仿佛两柄尖刀,直挖自己心底。 他的指甲深深掐入手心,才强令自己没有避开目光。 只听“张无忌”冷声道:“证据拿来我看!” 徐达、常遇春面面相觑,“教主”这般强势,当真罕见得很。 朱元璋拍拍手,唤来两个心腹,交待几句。 不一会儿,两个兵士捧着一个朱漆盒子走了进来,毕恭毕敬地双手奉给朱元璋,对坐在上面的“教主”,却仿佛没看见一般。 苏梦枕神色一冷,看来这教主驭下之术颇为欠缺,他接过盒子,飞快地翻看了十五封书信。 信纸薄而韧,洁白细腻,上面书写的字体却潦草难辨,有几个字眼反复出现:大元、大都、明教,有一封是双方约定在大都见面,商讨如何覆灭明教。 原来这教派叫做明教,对方叫做“大元”,国都在“大都”,却是从未听过。 苏梦枕不动声色地放下信,又道:“把证人带来!” 朱元璋额头已冒出汗珠,不知这“张无忌”今日为何如此咄咄逼人。 他强笑道:“那两位兄弟身有军务,此时不在濠州。” “张无忌”只是冷冷地看着他:“韩林儿是何职务?” 朱元璋一时拿不准他问话何意,未敢回答。 常遇春大声道:“韩林儿是老首领韩山童之子,也是我等的少主。” “张无忌”面色更冷:“我又是什么人?” 常遇春疑惑道:“您是咱们明教的教主,是十万教众的总首领。” “张无忌”冷声道:“未经当面对质,未经公开审问,未经教主批示,你们竟要如此草率地处决自己的旧主吗?” 朱元璋早就看准张无忌的本性,打算设计激张无忌离开,再暗地处决韩林儿,趁机夺取明教大权。 哪曾想这张无忌今日仿佛变了个人,步步紧逼,毫不松软。 他面上沉默,脑海中却是疯狂转动,苦思应对之策。 徐达点头道:“涉及通敌叛国,此事却需教主决断,属下们莽撞了。” 朱元璋向“张无忌”强笑道:“教主,非是我等不向你汇报。只是这韩林儿于本教教众素有恩德,倘若处置不密,难保不被他反咬一口。” 顶着利剑一般的眼神,说完这番话,他已觉出额头汗水涔涔。 好容易熬到“张无忌”移开目光,朱元璋才轻轻松了口气,就好像瞬间从头顶搬走了一座大山。 “张无忌”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去把韩林儿带过来吧!” 朱元璋的心又沉了下去,他一咬牙,起身道:“是!” 转身就要出去,却被“张无忌”喝止。 “你坐下!”他的一双眼眸在在场三人身上一一扫过,最终定在常遇春身上,“你去!” 常遇春得令离去,朱元璋心乱如麻,隔壁隐约传出女子的轻呼:“无忌哥哥!” 朱元璋忽然灵光一闪:“教主,赵姑娘毕竟是蒙古郡主出身,此事涉及外敌,将韩林儿带至此多有不便。” 他又作出疑惑样子:“昨日教主和赵姑娘酒醉,我明明吩咐让侍女扶赵姑娘到内院去休息,怎么会在隔壁房间出现呢?” 从未见过脸皮如此厚实之人,苏梦枕心下也不由得叹服。 他迟迟未揭破被绑在隔壁房间之事,不过是因身处陌生境地,不好轻易撕破面皮,哪曾想这始作俑者竟主动提出来了。 之前躺在他身侧的女子,已经走了进来,俏脸上似笑非笑:“无忌哥哥,你们明教的待客之道果然非同一般,原来是将客人绑在地上休息的。” 徐达早就惊得站起身来,向朱元璋道:“朱大哥,这是怎么回事儿?” “这是怎么回事儿?!”朱元璋表现得比他还要激动,大声喝问门外下属:“昨日负责服侍赵姑娘的是谁?简直胆大妄为至极!难道不知道赵姑娘是咱们未来的教主夫人吗?如此怠慢教主夫人,岂不是对教主不忠不义?” 他一口一个“教主夫人”,羞得赵敏脸上泛起红晕,倒不好再追问下去了。 朱元璋又跪下,向“张无忌”哭道:“教主,属下御下无方,让赵姑娘受委屈了,不知教主昨晚安歇可好?” “张无忌”淡淡道:“人来了,先办正事要紧。” 他忽然转身,一指点倒赵敏,将她扶至一边长椅上躺下,拉下帷幔挡住。 常遇春已押着韩林儿走了进来。 见到“张无忌”,韩林儿又惊又喜,大呼道:“教主,属下冤枉啊!” “张无忌”神情平静,向朱元璋示意道:“拿纸笔来!” 朱元璋无法,只得让人拿了来。 “张无忌”上前,轻轻一捏,韩林儿手上的粗麻绳整整齐齐地断开。 这手功夫,不止在场诸人大呼神奇,苏梦枕也是暗暗心惊,他不过随意试试,哪曾想这具身躯的内力竟深不可测至此。 韩林儿喜道:“教主果然神功盖世,明察秋毫。” “写一行字,”“张无忌”神色不动,“我念你写。” 他拿过一封书信,随意挑了一段念道:“大都之行,已明你之意,盼再见细谈。” 韩林儿照着写了,不解道:“谁要和谁细谈?” 朱元璋喝道:“休要故作不知!” 他还要再说,已被“张无忌”一个眼神切断。 “张无忌”拿过来细细看了,反手递给徐达、常遇春。 他接着向韩林儿问道:“去年正月,你在哪里?” 韩林儿奇道:“去年正月,属下跟随教主与周姑娘,一起在大都寻访谢狮王的下落。当时正值鞑子一年一度的大游皇城,咱们还遇到彭大师呢!” 朱元璋忙道:“教主,可当真有此事?” 苏梦枕哪里会知道?他双目炯炯,盯视韩林儿半晌,方缓缓点头。 朱元璋叹道:“如此说来,咱们可能中了敌人的里间之计了!” 徐达也道:“这十五封信乍一看是韩首领笔迹,细节运转处却有些不同,确有伪造可能。” 常遇春怒道:“必然那些无耻元狗,用奸计害咱们兄弟?” “张无忌”将视线从朱元璋身上移开,缓缓起身道:“此事须得慢慢查访,切不可打草惊蛇。” 他在韩林儿肩头拍了拍,慢慢走了出去。 常遇春在身后急道:“教主,你要去哪儿?赵姑娘还在这儿呢!” “张无忌”头也不回,一步步走了出去。 第075章 不一样的“楼主” 张无忌醒来时, 险些以为自己命不久矣。 胸口仿佛堵着一口行将报废的风箱,每呼吸一口空气都似在上刑,四肢百骸无一不痛, 一条腿已经痛到麻木。 他撑着坐起身,目光触及被外的一只手, 枯瘦细长,绝不是自己的手。 张无忌惊得险些叫了起来,他跌跌撞撞地扑到窗口, 视野开阔,各种建筑尽揽眼底, 连绵整齐,不乏巍峨高楼, 这绝不是他昨夜停留的濠州。 敏妹呢! 张无忌抓过一件红袍,随意披在身上, 扑至门口, 房门没锁。 有人正举手欲敲门, 看见他,忙低头恭声道:“公子!” 张无忌一把抓住他道:“这里是哪里?和我一起的姑娘呢?” 那人惊道:“公子, 这里是金风细雨楼,您怎么了?” 又有两人走了过来, 三人眉目长得极像,正是贴身服侍苏梦枕的苏铁标、苏雄标、苏铁梁。 他们是苏氏家族精心挑选出来的苏氏子弟,兄弟三人分别负责为苏梦枕按摩、针灸、煎药。 此时, 这三人的六只眼睛一起惊恐地望着眼前的“苏梦枕”,六只耳朵一起听到那句奇妙的问话。 “我是谁?” 难道名动天下的梦枕红袖第一刀已经失忆, 竟不记得这最简单也最深奥的问题? 苏雄标老老实实地回答:“您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苏梦枕!” “苏梦枕”道:“此地是何处?” 苏铁梁道:“这里当然是大宋的国都东京。” 然后,这六只眼睛又惊恐地看到了“苏梦枕”的表情, 这泰山崩于前而不形于色的苏楼主,竟然也流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苏梦枕”惊恐地问:“现在是宋朝?哪位皇帝?什么年号?” 苏氏兄弟面面相觑,难道楼主已经病到神经错乱了吗? 苏铁标试探着道:“今上是教主道君皇帝,年号宣和。” 静默良久,“苏梦枕”道:“有没有镜子?” 镜子当然有,且就在柜子里,之前因为楼主不想再看到病容而收了起来,苏铁标立刻就找了出来,双手捧过去。 “苏梦枕”一把接过,怔怔地看了良久,才喃喃道:“这是谁?” 苏铁梁大惑不解:“这是您啊!” 然后他的神情变得惊悚,他看见“苏梦枕”在做一个动作,他在翻自己的眼皮。 苏铁梁不由得后退一步,幸而很快听到“苏梦枕”道:“这人是中毒了吗?眼底怎么有个红点?” 他这话说得温和客观,就仿佛他是一个大夫,镜中人是个病人。 苏铁梁大着胆子站住了,他的秘密似乎并没有泄露,还可以再等一等。 “苏梦枕”从桌子上拿过一张纸,笔走龙蛇地写起来,又不时停下来为自己摸脉,仔细察看手指上的指甲,口中的舌头。 他很快写完了,交给苏雄标道:“麻烦你替我抓些药来!” 苏氏兄弟都惊呆了,他竟然写了一张药方,且交给了负责按摩的苏雄标,而不是负责抓药的苏铁梁。 他的语气如此谦和,仿佛这兄弟三人不是他的下属,而是药房的陌生伙计一般。 苏雄标忙道:“是,公子!” 他飞快地下楼去了。 “苏梦枕”看向余下两人,温和笑道:“你们两位也下去吧,我独自坐一会儿。” 看见这前所未有的笑容,苏铁标、苏铁梁也见了鬼般,飞身下楼了。 张无忌回身坐在床上,他不知道金风细雨楼是什么地方,也不知这具躯体是谁,他只知道这人似乎快要死了。 他全身上下,至少有十几种病,且中了毒,一条腿从根部开始溃烂,若不及早救治,很有可能就得截肢。 张无忌不知自己为何到了这副身躯内,更不知身边的人去了哪里。 他昏迷之前最后的记忆,是在朱元璋的接风宴上,朱元璋绝没有巫术,不会把自己凭空变成另一个人,然后传送到另一个时代。 若想搞清楚一切,他首先得恢复健康。 他盘腿坐好,开始运功驱毒,可这身躯的内力却并不合用,它是刚烈的,带着攻击性的,绝不适合用来疗愈。 张无忌叹了口气,开始修炼九阳神功。 一个时辰后,杨无邪上了玉塔,他从苏氏兄弟处得知了楼主的精神反常,立刻一面派人去请树大夫,一面亲自上楼察看。 他敲了敲门,在听到答允后,才轻轻推开。 “苏梦枕”正盘腿坐在床上,额头上皆是细汗,显然正运功到要紧处。 杨无邪不敢打扰,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直到“苏梦枕”收了手势,才躬身行礼道:“公子!” “苏梦枕”苦笑道:“我不是你口中的公子,我叫做张无忌,不知为何到了你家公子的身躯里。”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想来,我和你家公子都死了,才灵魂出窍,走错了躯壳!” “公子不会死!”杨无邪断然道,“他是天下英雄之冠,绝不可能无声无息地死在床上!” “苏梦枕”叹道:“你可知他有多少种病?又中了多少中毒?这样的身体,坚持到这个年纪,已经是个奇迹了。” 杨无邪依然摇头:“公子,您太累了,休息一番就会好的。” “我真不是他,我甚至不是你们这个朝代的人!”“苏梦枕”从床上站起来,撑着身体走了几步,“听说他是位楼主,我并不愿意做楼主。你们还是早做打算,另觅贤能吧!” 杨无邪的一颗心已经沉了下去,眼前人若是苏梦枕,即便病到只剩最后一口气,也不可能说出“不做楼主”的话。 苏梦枕,会为了金风细雨楼流尽最后一滴血,散掉最后一口气,却绝不可能放弃楼子。 难道楼主当真已经身陨? 自称张无忌的人,已经拖着腿走到了门口。 杨无邪还来不及悲伤,当机立断跪了下去,他求恳道:“张公子,请留步听我一言。” 张无忌立即站住了,甚至转过身来,要扶杨无邪起身。 他显然是个心软的人。 杨无邪痛苦的心灵中,涌起一丝安慰:“张公子,楼子如今内忧外患,绝不能没有楼主。而且,楼主的身体千疮百孔,也需要慢慢调养。请你留下来,待我们稳住局势,必不再干涉你的去向。” 张无忌确实是个心软的人,他已看出这个跪下来的人,正强忍悲痛,却还是咬牙说出这番话。 这具身躯确实需要休养,况且,若此地当真是异世,他也没有地方好去。 张无忌点头道:“好吧,我可以暂时假扮你们楼主,但楼子里的一切公务还请你分担。” 杨无邪跪伏在地上,眼泪已止不住跌在砖石上。 苏公子,当真已经不在了吗? 树大夫推门进来时,“苏梦枕”、杨无邪一坐一站,看起来都很正常。 树大夫举着一张纸,这是苏雄标刚给他的方子,大喜道:“公子,这方子从哪里来的?妙啊妙哉!有了这方子,你的腿就可以保住了。” 这本是个大好消息,另外两人的脸上却并无多少喜意,杨无邪的眼眸中甚至还隐含着哀伤。 “苏梦枕”的笑容温和多礼:“方子是我偶然所得,既然合用,请大夫照方抓药吧!” 树大夫觉得不对,很不对,他走下楼时还在琢磨这些不对,以至于迎面撞上白副楼主。 白愁飞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顾不得计较对方的失礼,先问道:“听说我大哥不太好,可是真的?” 树大夫摇了摇头,背着手走掉了。 很快,苏梦枕病重,已经精神失常的消息,传至京城各大势力头脑的耳中。 第076章 花公子 一夜未眠, 天已大亮。 杨无邪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他不能被悲伤击倒,即便苏公子当真不在了, 他也要替他撑下去。 六分半堂虎视眈眈,白副楼主野心勃勃。 他一定要撑到王小石回来。 杨无邪带着前所未有的决心, 一步步爬上玉塔。 然后,他见到了苏梦枕。 只需要一眼,他就看得出来这是真的苏公子。 有些人的灵魂, 就像是一柄绝世利剑,无论身在何处, 总是能灼伤世人的眼眸。 杨无邪压抑心底激动,颤声道:“公子!” 苏梦枕正在穿衣服, 内衣,中衣, 外衣, 一件件地套好, 然后坐下,道:“无邪, 帮我梳头。” 他显然是要出门,杨无邪擦去眼泪, 忙忙地去拿梳子。 注意到他的失而复得,苏梦枕轻笑一声,道:“昨日, 我是不是死过去了?” 杨无邪道:“没有,昨日您自称叫做张无忌, 可惜我翻遍白楼资料,也没找着一个叫做张无忌的人。” “你当然找不到, 因为他本就不是这一世的人,”苏梦枕的口气轻描淡写,说出的话却是石破天惊: “他是后世一个叫做明教的组织首脑,武功天下第一,手下有十万教众,即将推翻外族统治,光复汉人河山。” 他又补充了一句:“他做成了我一直想做的事,若能面见,我必要敬他三杯!” 杨无邪手中的梳子早已僵住,他知道公子绝不说假话,可这番话也太过玄幻了。 苏梦枕接着道:“在那里,我听到了大宋的末路。” 他轻声描绘了自己从异世史书上得来的史实,关于一个被后世称为靖康之变的大事件。 杨无邪手中的梳子已经碎成了木渣,他的牙齿也气得咯咯作响。 苏梦枕双眼望着窗外,幽幽道:“不可置信吧?我也不相信,故而一天之内奔走了三个州县,搜罗了不同版本的十三本史书,又问了三十八个互不相关的人。” “这三十八个人,有读书士子,有官府要员,有有挑粪砍柴的普通百姓,有走街串巷的老货郎家,有武林世家的正宗传人他们异口同声,大宋亡了,半壁江山亡于金,半壁江山亡于蒙古。” 他站起身,随意挽了发髻,拿过一件披风罩在身上:“我要出去一趟,你在此静静!” “我已经强令自己冷静了一夜了!” 此时天色尚早,苏梦枕一路只遇到了七个人,这七个人看见他,都不约而同露出震惊的喜意。 刀南神大声道:“楼主,我就知道你的身体好得很呐!” 苏梦枕只是点点头,匆匆上了马车。 他的马车停在了神侯府后门,金风细雨楼与神侯府表面并不亲密,虽然苏梦枕心急如火,也只能私下约见。 诸葛正我不在,仆人引他上了无情的小楼。 等在楼上的,却不是无情,而是一个叫花满楼的人。 金风细雨楼的白楼里,有一本关于花满楼的档案,很薄,只有三页纸,两页半皆与无情有关,剩下的半页写着: 花满楼,出生地不详,家世不详,二十七岁左右,一夜之间突然出现在京城,常与四大名捕之无情同出同入,两人关系暧昧。 其人擅使功夫名为流云飞袖、灵犀一指,曾以双指轻松接下孟空空的相见宝刀、彭尖的五虎断门刀,从神通侯方应看手下救出无情。 这位全京城来历最神秘的人物,如今就坐在无情的小楼里,以主人的姿态招待金风细雨楼的楼主。 苏梦枕开门见山道:“三个月前,无情公子曾写信暗示我支持联辽抗金,可有依据?” 花满楼笑容淡然:“辽不过强弩之末,金却是虎狼之姿,其中形势,苏楼主这样的聪明人自然看得分明。” 苏梦枕道:“大宋呢,花公子如何评价?” 花满楼尚未答话,门外已有人接道:“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轮椅轻压过木板,花满楼早已起身,笑意温柔地迎了上去:“崖余,你回来了。” 他从金银双童手中推过轮椅,摆在苏梦枕对面,又将桌上放置温热的茶水端给无情。 无情喝了茶,清冷的眉目晕染开来,带上了清浅的笑意。 无情得遇良人,苏梦枕心底也生起了一丝安慰,此前的他,委实太清,太冷了些。 苏梦枕引回正题道:“何以见得?” 无情将茶杯递回花满楼手里,冷声道:“上位者昏庸无能,当官者中饱私囊,普通百姓民不聊生,岂非病入膏肓之症?” 他面上的清浅笑容已经完全消失了:“金之后,尚有蒙古铁骑。宋若再不思变,亡国之期不远矣!” 苏梦枕眉头一挑,忽道:“无情兄可听过靖康二字?” 无情、花满楼对视一眼,花满楼轻声道:“苏楼主从何处听来?” 苏梦枕冷笑道:“街头巷议,民间史书。” 花、无二人怔住,目中皆是不可置信,良久,无情才道:“苏楼主可听过离魂之症?” 话已至此,苏梦枕不再隐晦,直接道:“岂止听过,亲身经历,奇幻至极。” 无情屏退两个童子,花满楼去关上门,两人低声道:“苏楼主难道也去了明代?” “明代?”苏梦枕略一疑惑,立时反应过来,“看来,最终当真是明教得了天下,明代的皇帝可是姓张?” 花满楼摇头道:“明代开国皇帝姓朱,朱元璋!” 苏梦枕怅然,他虽未与张无忌接触过,昨日却已听过太多他的传说,光明顶力敌六大门派,六安寺勇救群雄,将一盘散沙的江湖凝聚起来,投入抗元大业。 以一己之力,达成了苏梦枕多年夙愿,这样的人,岂能不让他钦佩? 这个让他心生敬意的明教教主,竟然折于那密谋背主的朱元璋之手吗? 苏梦枕问:“花公子,你听过明教吗?” “并未,”花满楼细思一番,道,“只听过白莲教、弥勒教。” 苏梦枕又问:“那么,朱元璋又是如何起家的呢?” 朱元璋是一个传奇,从乞丐到九五至尊,作为明朝人,对这位太祖皇帝的发家史皆是津津乐道,耳熟能详。 花满楼将自己知道的史实、巷野传闻娓娓道来,苏梦枕的眉头却是越蹙越紧了。 只听花满楼总结道:“这位明太祖,也算得一位好皇帝,殚精竭虑,除腐败,稳朝纲,驱虎虏,才有了大明百年基业。” 与苏梦枕见过的朱元璋颇有不同,也许就是这样心机深沉的人,才做的了帝王吧。 无情默默倒了杯茶水,递到说得口干舌燥的花满楼手中。 他向苏梦枕笑道:“苏楼主,你说的明教,无史可考,要么已经被人为阉割;要么,在七童的世界里,就不曾存在过。” 苏梦枕点点头,道:“确有道理,我遇到的那些人,就没有一个听说过金风细雨楼,史书上也没有诸葛神侯或者傅宗书。” 他不再纠结,直切重点:“如此说来,花公子是明代的人了?” “是,”花满楼毫不避讳地承认,“有一夜醒来,我竟成了顾惜朝,从此就隔日一换,直至我彻底选定不再回去。” 苏梦枕又详细问了过程、规律,以及花满楼是怎么到了此地。 可惜,对如何转换时空,花、无二人也说不清楚。 苏梦枕道:“无妨,两位已助我良多。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对病入膏肓的赵氏皇朝,两位有何打算?” 无情的嗓音清如剑,利如刀:“刮骨疗毒,割肉治疮!” 花满楼与他相视一笑,接道:“驱除胡虏,护我河山!” 第077章 楼主的刀 张无忌一觉醒来, 惊喜交加。 喜的是,他竟然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惊的是,这身体竟一日奔袭四百里, 跑到了颍川的一家客栈里。 张无忌奔出客栈,四顾茫茫, 哪里还找得到赵敏的身影? 当年蝴蝶谷盟誓,颍川教众由布袋和尚说不得与刘福通等人统领,张无忌便先找到当地分坛, 让说不得发令当地教众打探赵敏下落。 一日过去,并无踪迹。 刘福通忍不住劝道:“咱们干的是抗元大业, 那位赵姑娘毕竟是元廷郡主,教主如此大张旗鼓地遣众寻访, 难免会引起有心人猜想,对军心不利。” 张无忌叹道:“她抛国舍家跟随我, 我岂能有负于她?不过, 兴师动众却是不好, 我便独自再去寻访罢!” 见教主愁眉深锁,布袋和尚说不得建议道:“我听说那位汝阳王近日到了益都, 也许郡主娘娘会赶去见她父亲,教主不妨在此休息一夜, 明日再启程往益都找寻。” 张无忌哪里等得及,当即拜别说不得等人,连夜赶往益都。 他将轻功提至极致, 一夜奔走,却在子夜将过时, 头脑昏沉起来,又勉力奔出三十里地, 才不支倒在一片树林里。 苏梦枕醒来时,正与一只毛茸茸的灰毛松鼠打了个照面。 周身暖洋洋的,呼吸间是草木泥土的清香。 花满楼说的不错,他又到了张无忌身体里。 苏梦枕跳起身来,既然有幸到了元朝末路时期,他苏梦枕岂能不上阵杀敌,为崖山海战的罪魁祸首亲手敲响丧钟? 他赶到附近镇上,打听得此地处益都附近,便在镇上买了匹马,直奔义军军营。 到了军营要地,苏梦枕当众亮明教主身份,直奔中军大账而去。 此地义军首领是刘福通部下的王士诚,只在蝴蝶谷时远远见过张无忌一面,此时听得教主亲至,忙迎了出来。 苏梦枕也不多作寒暄,两句话说过,便问起附近军情。 那王士诚却吞吞吐吐起来,半晌才道:“不敢欺瞒教主,益都已被围困多日,我等正商议救援。” 他本想遮掩过去,触及“教主”寒电般的双眸,一个激灵,实情就不由自主地吐露出来:“围困益都的正是汝阳王李察罕,此事对教主有些不方便,我等也不敢让教主为难!” 苏梦枕冷声道:“涉及抗元大业,明教上下勇往直前就是,有何不便、为难?” “这,”王士诚小心观察了“教主”的神情,见他冷漠肃然,不似做伪,难道传闻中汝阳王女儿与教主关系匪浅之事,竟是假的? 他尚在犹疑不定,苏梦枕已傲然起身,大声道:“军情如火,岂能因儿女私情推脱不前?传令下去,即刻开账点兵!” 比起当日蝴蝶谷惊鸿一瞥,如今“教主”的身上,更多了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 王士诚哪里还敢耽搁?当即召集谋士将领,商议军情。 汝阳王察罕特穆尔,汉名李察罕,深谙用兵之道,不仅将益都围得铁通一般,又以围城打援之法,教来救援的明教人马有来无回。 王士诚几次派兵支援,皆折损惨重,昨日还被俘了一员大将。 苏梦枕眸光扫过账中众人,见诸人皆有些垂头丧气,其中一员虎将还用白布吊着手臂,一股郁郁之色。 他看定那受伤将领,缓缓道:“你这伤,因何而来?” 听见“教主”垂问,那将领有些激动,愤愤道:“还不是李察罕那老小子!奶奶的,我们连益都地界都没靠近,就中了那老小子的埋伏。可惜吴大哥,当场被射落马下,捉了去。听说,昨日已经在益都城下被枭首示众了!” 说到此处,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苏梦枕冷声道:“你在此地落泪,可会伤及敌人分毫?” 那将领愕然瞪大泪眼道:“自然不会,只是” 苏梦枕站起身,高声道:“八十五年前,咱们汉人的皇帝,被这些元人从金华追到福州,福州追至泉州,最终退守至崖山海面上,七岁的皇帝不屈跳海,十万军民跳海殉国!” “八十五年来,咱们一直是元人统治下的劣等人,被任意买卖为驱口,杀一个驱口刑罚等同私宰牛马!出嫁的姑娘要先受他们蹂躏,我们的老人被迫驱逐至野外等死!” 他缓缓走了出去,嗓音低缓而清晰,账外聚集着众多兵士,“教主”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响在他们耳边: “今天,我们辛苦打下的城池被围,我们荣辱与共的兄弟被当众砍下脑袋!难道,我们只能在此流泪、叹气?” 他走至兵士们中间,嗓音开始激昂: “我们起兵是为了什么?为了不再被随意宰杀!为了不再含泪摔死头生子!为了挺直腰杆堂堂正正做人!” 那吊着手臂的将领冲了出来,虎目中已没有一丝泪光,只有血红的斗志,他一把扯下臂上白布,大叫道:“杀回益都!夺回城池!” 兵士们群情激动,跟着大声叫道:“杀回益都!夺回城池!” 王士诚追出来道:“教主,咱们什么时候出兵?” 苏梦枕站在一块山石上,恍若君临天下的帝王:“当然是现在!” 士气已经调动,自然是一鼓作气,况且昨日新败,汝阳王绝料不到他们今日就会反攻。 他环视四周,一字一句道:“此次出兵,我亲任开路先锋,绝不会让元人再有伏击兄弟们的机会!” 数千人齐声呼应:“我等愿随教主同往!” 王士诚好不容易安抚众人的争先恐后,选了五百身负武艺的兵士,又挑了五名得力的百夫长,骑马跟随“教主”先行,自己亲率大军随后。 他们扎营之地离益都城不远,仅隔一山一水一林而已。 翻过山头,苏梦枕让众人按辔缓行,自己施展轻功,悄无声息地在林间打了个来回。 许是近日接连打退几股援军,汝阳王并未在林间伏下重兵,只留两队岗哨人马,约莫百余人。 苏梦枕暗暗探清位置,回来召集二百身手敏捷者,一一分派清楚,悄默声地解决了岗哨。 这身躯神功在身,视力也远超常人,苏梦枕藏身在一株高树上,将城外城内情形看个明白,用随身带的炭笔画下图形,方轻轻跃下树来。 他将图纸交给一名百夫长,让其迅速送给王士诚,又吩咐剩余四名百夫长带领先锋兵先隐身在林内,待王士诚大军到,城内信号起,再依计行事。 苏梦枕孤身进了军营,他并不清楚张无忌练的是什么神功,只觉得内力浑厚,内息连绵似不绝;落地无声,身体灵敏若无物。 他自记事起,就是病痛缠身,这样火热、强大的身躯,简直是上天的恩赐。 他混在元人军队里,摸至益都城下,忽然纵身跃起,攀越而上。 元人眼前一花,城下负责监视的弓箭手忙忙地搭弓射箭,城墙上却哪里还有人影? 莫不是青天白日也有幽灵? 城内义军首领名为田丰,率领城内军马困守孤城多日,心底已隐隐绝望,忽闻教主从天而降,不由得大喜过望。 苏梦枕让他拿出最后的存粮,城内兵士饱餐一顿,又召集城内守军,“教主”亲自登上城门鼓舞士气。 待城外信号起,城内也发出信号。 城内城外同时杀声震天,“教主”一骑轻尘,率众冲出城门,直奔元人中军大帐。王士诚率军左右包抄,截断元军退路。 苏梦枕手中的刀,已砍断了七柄,身上的白衣,也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这个世界,本没有红袖刀;这具身躯,本也不爱穿红衣。 苏梦枕随手又夺过一柄大刀,红袖刀法在浑厚内力加持下,成了灭世修罗,近身者皆化为齑粉。 身后跟随的军士渐渐皆被拖住脚步,他已孤身闯至中军大帐。 密密麻麻的元人护卫围拢上来,又麦草一般被修罗手中的刀收割。 混乱中,有人喊:“弃刀,不要给他拿到刀!” 刀再断,苏梦枕只夺得一杆长枪,枪如刀,仍可收割近身者的生命。 汝阳王察罕特穆尔绝望了,他与那修罗之间已只剩下两个人,很快,那刀一般的枪收割的,就会是他的生命。 他忽然觉得这年轻人有些眼熟,敏敏当年以死相逼要嫁的,是不是这个人? 第078章 教主的拳 张无忌下了楼。 他相信杨无邪的话, 但还是想亲眼看一看这宋徽宗时代的汴京城。 他走得很慢,左脚有些蹒跚,每一步都要咳嗽两声, 手中的帕子已被咳出来的血打湿。 苏梦枕的身体太差了,病太多, 毒太深,伤太重,需要一点点用药调理, 九阳神功也进展甚微。 此时天色还早,洒扫庭院的仆役刚刚收工, 准备悄悄回到属于下人的房间去。 张无忌温声笑道:“你好,请问, 可知道街上哪一家的早点最好吃么 ?” 那仆役有些震惊,苏楼主礼贤下士, 却绝不平易近人, 而眼前的“楼主”, 平和得仿佛邻家摆摊卖艺的阿大。 他结结巴巴道:“西街的牛大嫂豆汁还不错,街尾的驴肉火烧也还行” 话未说完, 他先啐了自己一口,苏楼主会是坐在街边喝豆汁、吃火烧的人吗? 苏楼主不是, 张教主可以是。 张无忌愉快地点头道谢,拖着那条伤腿,慢慢走了出去。 仆役在震惊中想道:苏楼主, 会放任自己跛着腿走路吗? 幸亏杨总管听到消息,匆匆赶了出来, 他已经从苏梦枕处知道了交换的规律,所以并不甚慌。 他拦住张无忌, 低声道:“张教主,楼里的早饭不可口吗?” 张无忌笑道:“很可口,很清淡,且又富有营养,我不过是出去转转。” 杨无邪道:“您可以坐轿子出去!” 张无忌摇头:“不用了,不过是随意走走。” “您还是用吧!”杨无邪坚定地道,“苏公子可能不会喜欢,让自己这样走在街上。” 他在心里道:苏楼主就算整条腿的骨头断了,也会忍痛走得端正。 张无忌恍然,他站直了些:“放心,我会注意仪态的!” 他的语气也很坚定,杨无邪只得放他离去。 出楼之前,张无忌又遇到了一个人,一个白衣白袍,英俊瘦削的年轻人。 张无忌暗道:即便是有“玉面孟尝”称号的宋师哥,怕也不及眼前人的风采。 他立时对眼前的俊美人物产生了好感。 那俊逸的白衣人道:“大哥,今日身子可好?” 张无忌笑道:“我很好,你呢?” 他笑得太真诚,眼眸中还带着平日少有的赞赏、喜爱之色。 白愁飞一时怔住了,自从王小石逃离京师后,他已经许久没有接触过这样的眼光了。 杨无邪赶了上来,向白愁飞拱手道:“白副楼主!” 他曾和张无忌说过楼中主要人物,张无忌瞬间明白,眼前人就是野心勃勃的白副楼主,苏梦枕的结义兄弟。 面对白愁飞探究的眼神,张无忌笑意不减:“我要出去走走,二弟要一起吗?” 白愁飞当然不去,他如今大权在握,日理万机。况且,苏梦枕独自出门,正是绝佳的试探机会。 他也笑笑,婉拒了“苏梦枕”的邀请,并在回留白轩的路上,一连发出三道消息。 杨无邪忧心忡忡地送走张无忌,却只发出一道消息。 张无忌走到了汴京的早市上,同样作为京师重地,汴京与大都多有不同,最重要的区别,就是人。 来来往往的人,衣饰形制虽有不同,但绝对是汉人的装束;耳边响起的,口音虽有变异,却无异是汉人的乡音。 张无忌走在大街上,心情十分愉快。 虽然苏梦枕的孱弱身躯,让他不能吃路边摊上的食物,但闻到各色小吃的香味,听到烟火人间的嘈杂,已足够张无忌心情愉快。 然后,他受到了攻击。 十个黑衣杀手,光天化日之下出现在天子脚下,向一个不停咳嗽的病人发起攻击。 张无忌不懂红袖刀法,他甚至没有带那柄旖旎风情的红袖刀。 他所有的,只有一条伤腿,和一对拳头。 这已足够! 围观人群只见那病公子,缓缓推出手掌,如清风拂岗、明月照江一般,将黑衣杀手的杀招一一化解,甚至还顺手扶起了路边摊贩即将翻倒的菜架。 张无忌解决完杀手,继续背着手往前走。 杨无邪若在此,一定会摇头叹息:演技太差,苏公子,永远不会走出这样悠闲散漫的步伐。 幸亏他的那道消息,虽比白愁飞派出的杀手晚了些,总算也已奏效。 苏梦枕昨日已和他交待了可托付之人。 这人已经挡住了张无忌的去路。 “张教主!” 这个世界,除了杨无邪,竟还有人认得他? 眼前人身姿秀挺,容颜如玉,即便是刚见过的白副楼主也要稍逊三分;他笑容温暖,嗓音清和,仿佛阳春三月拂过柳枝的春风,洒满阳光的粼粼春水。 张无忌大起好感,拱手笑道:“公子是?” 那人微笑道:“在下花满楼,对苏楼主与张教主之事略知一二,张教主可愿拨冗到前面三合楼喝杯茶?” 张无忌拍拍肚子,笑道:“茶就免了,早饭倒是可以一吃。” 苏梦枕是个病人,他的早饭由专业人士配置,营养丰富,易于消化,对张无忌来说,却过于寡淡了些。 稠糊糊的一碗粥,肉和菜都剁得细碎无比,几乎看不出原本模样,苏梦枕应是已习惯了这样的饮食,张无忌却有些吃不下去。 可是,等他走到早市上,看到油汪汪、鲜辣辣的各色美食,又不由得忧心会坏了苏公子的肠胃。 他只能继续饿着,转着念头要不要回去喝那碗黏糊糊的粥。 想到几十年如一日吃这样的饮食,张无忌心底甚至对叱咤天下的苏楼主有了一丝心疼。 三合楼,听起来是个酒楼的名字,清淡些的饮食总还是能挑出来的。 想到不用喝那碗稠粥,张无忌欣然同花满楼走进三合楼,几乎满楼人的目光瞬间都凝聚在他们身上。 蛰伏不出的金风细雨楼楼主,在传闻中已经病死、毒死、伤死,或者被野心勃勃的白老二伏杀而死,竟然在一个普通的清晨,简简单单地走进了人声鼎沸的三合楼。 当然,也有些不认识苏梦枕的普通人,他们转过目光,一则是跟风,再则是这两人太特别。 一个病得惊人,一个俊得惊人。 店伙计识得苏梦枕,殷勤备至地将他们引至楼上,挑了一间阳光最足,位置最优的雅间。 “苏梦枕”显然心情不错,向每一个看过来的客人点头微笑,顺手给了店伙计一块碎银子。 待他们关上房门,楼上楼下都沸腾了,至少有二十个人,顾不得咽下口中饭食,飞奔回去报信。 雅间内,花满楼手上不缓不慢,洗茶,泡茶,留神观察张无忌点菜。 张无忌在食单上先挑出两个清淡小菜,嘱咐店伙计少油、少盐,不放调料,又点了一碗白粥,一个白水煮蛋。 然后,他把食单递给花满楼,苦笑道:“这位苏楼主的身体底子太差了,只能如此饮食,花公子另点几道菜吧?” 花满楼接过食单,随意划了几道菜,交给店伙计,待他离去后,才笑道:“张教主体贴入微,若苏楼主有知,必然感动得很。” 张无忌咳了两声,道:“花公子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想来是苏楼主的挚交好友了?” 花满楼但笑不语。 张无忌叹道:“我有一言,还望你转告于他。他早上吃的饭虽营养,到底太过单一,时间长了对口齿、脾胃皆无益处,不若做些药膳,多换些花样,比吃药还强些。” 花满楼道:“原来,张教主竟对医理也有研究?” 张无忌道:“我幼年时,因缘际会,曾学过些医理,若与苏楼主相对而坐,对他的病会多几分把握。可惜,现在处在他的身体内,望闻问切多有不便。” “医者不自医,给自己把脉确实难以准确。”花满楼见张无忌这样纯良的模样,忽然心底一动。 他换了话题道:“张教主可知道苏楼主的病源么?” 待张无忌摇头后,花满楼细致生动地讲起了苏梦枕襁褓之中的悲惨经历。 张无忌幼年时,因被玄冥二老之一的鹤笔翁打伤,身带寒毒长达十年,听到苏梦枕因伤致病,不由得心生唏嘘,愈发为他心痛。 店伙计送上饭食,张无忌顾及苏梦枕的肠胃,吃得极慢,花满楼也一直耐心相陪。 临出门时,花满楼压低声音道:“楼下有位高手,有劳张教主板起面孔,尽量莫与人讲话。” 张无忌讶异道:“如此距离,花公子竟然能察觉?” “我幼年眼睛不便,耳朵就比别人略灵一些,”花满楼笑着解释,“况且,苏楼主为人冷傲,不好随意改了性格。” 楼下大堂里,只坐着一个人,白衣,低头,好看得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低首神龙狄飞惊,他就是白愁飞发出的第二道消息。 若想评估苏梦枕残存的实力,这世间怕不会有人比他更合适。 第079章 他和他的世界 这么好看的一个人, 让张无忌简直要板不起脸,冷不下语气。 幸而狄飞惊先向花满楼打招呼。 “花公子,”他仍垂着头, 看着自己的衣摆,仿佛羞答答的大姑娘, “请见谅,我颈骨不便,无法抬头。” 他又转向张无忌, 斯斯文文地道:“苏楼主,好久不见, 见到你身子康复,雷总堂主也就放心了。” 张无忌更不忍心了, 正要漾出笑容回话。 花满楼先笑道:“狄大堂主,你们六分半堂北边那笔生意, 处理好了吗?” 狄飞惊脸色微变, 嗓音依然斯文温柔:“接到无情总捕的传信后, 雷总堂主立时就派人去处理了,可惜晚了一步” 他站起身, 声音低了些:“现场很干净,我们的人也没留下活口。便有劳花公子先行转告四大名捕, 稍后我们会派人到六扇门报案。” 花满楼也变了脸色:“六分半堂可有方向?” 狄飞惊依然不紧不慢地道:“如今北方商路皆在连云寨控制之下,此事恐怕得问戚大寨主、顾大当家才知。” 花满楼敛了笑容,道:“我们会再做调查, 若有新线索,也望狄大堂主不吝告知。” 狄飞惊点点头, 抬眸看了眼“苏梦枕”,见他虽面无表情, 眼神却是温暖平和的,不由得心下疑惑,略一思索,问道: “毁诺诚、小雷门、神威镖局、青天寨如今皆已统合至连云寨麾下,连云寨势力已向南渗入京城,雷总堂主多次与白副楼主磋商,皆未达成合作共御之道,不知苏楼主对此事如何看?” 张无忌:“” 花满楼笑道:“苏楼主今日是出门散心的,公务留待他日再议吧!” 说罢,轻碰张无忌手臂,并肩走出三合楼大门。 回六分半堂的路上,狄飞惊遇到方小侯爷的轿子。 方应看掀开轿帘,俊秀面容上,露出虚心求教的微笑:“狄大堂主,苏楼主病情如何?” 狄飞惊只答复一句:“他身体看起来还不错。” 回到六分半堂,当总堂主雷纯问出同样的问题时,狄飞惊也如此回答,但多加了一句,合起来就是: “他身体看起来还不错,精神似乎有些问题。” 当然,张无忌对狄飞惊的判断是毫不知情的,他正同花满楼坐在秦三娘子的茶苑内,品赏点茶之妙。 秦三娘子表演过点茶后,她六岁的一对孪生女儿,又表演了充满童趣的斗茶。 花满楼一边观看,一边低声讲解其中妙处,张无忌虽半懂不懂,也觉赏心悦目。 出了茶苑,二人又坐船游汴水,球场观蹴鞠,夜游汴京闹市,直到月上柳梢,花满楼才陪他走向金风细雨楼。 路过秦三娘子的茶苑时,花满楼忽然叹道:“可怜这两位小姑娘,七年后正是豆蔻年华。” 张无忌心中一动,问道:“今年是什么年份?” 花满楼叹道:“宣和二年!” 宣和二年,金攻下辽都上京。宣和三年,辽将失去一半的领土, 宣和四年,金攻克中京,辽天祚帝被迫流亡。 宣和五年,完颜阿骨打死,吴乞买即位。宣和六年,辽亡。 宣和七年,金军分两路南下,直逼汴京,宋徽宗赵佶禅位于太子赵桓,是为宋钦宗,改年号为靖康。 靖康二年,靖康之变。 秦三娘子的女儿们,文武大臣的女儿们,皇帝的女儿们,都将成明码标价、任人蹂躏的货物。 三合楼,汴水秋声,活力涌动的蹴鞠场,烟火人间的早市,都将在金人铁蹄下不复存在。 此地,将在金人统治下度过百年,然后被蒙古收入囊中。 因离魂至宋,张无忌专门研究过靖康之变的历史,虽是惨绝人寰,却不过是纸上的文字,哪有活生生的人来的冲击大呢? 见张无忌脸色惨白,双眸含泪,花满楼心底虽不忍,还是继续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倚天不出,谁与争锋!” “可惜这个世界,既没有屠龙刀,也没有倚天剑!” 花满楼叹着气走了。 回到小楼时,无情正披衣坐在灯下看书,灯光昏黄,美人如玉。 花满楼走过去,默默地将爱人拥入怀中。 无情轻拍他手背,柔声道:“你去了很长时间。” “是,”花满楼轻叹道,“原是要替苏楼主做说客,说服张教主安分守己。见那张教主纯良仁善,我却忍不住动了拉拢之念。” 他在无情身后坐下,依偎在爱人肩头:“来历无从考证,武功当世一流,又心存大义,倘若拉拢成功,咱们的计划就多了三分胜算。” “就和你一样,”无情转过身来,轻抚他脸颊,怀着歉意道:“当年,你已很接近目标,实在不该为我暴露身份。” 花满楼摇头:“机会还会再有,你却只有一个。况且,在那件事之前,我因放走吴大人一家,已引起那奸贼的怀疑了。” 无情心底一痛,拉住他的手道:“倘若不是因我卷入这污乱世间,岂会让这双养花护人、呵护生命的手沾染血腥?” 花满楼笑道:“佛家既有低眉之慈,又有金刚之怒,何况我这俗人?只要所杀皆该杀,我不会因此自苦。” 夜已深,两人相依而眠,无情忽道:“你说,张教主会选择转换世界,为不相干的他乡生民出力么?” 花满楼道:“相干与否,在于人,在于心。咱们能做的,不过是展示善意,他若无意,也不必强求。” 玉塔上,张无忌辗转难眠,想到金人的残暴,宋廷的昏庸,他恨不得倚天剑在手,杀入宋帝宫廷,斩徽钦二宗于剑下。 子夜将过,他才心情郁郁地睡去。 一觉醒来,正被一把剑抵着喉头。 “敏妹!”张无忌喜得险些跳起来,“你这两日都到哪里去了?我让人回濠州找你,他们却说你不告而别,不知去了何方。” 赵敏杏眸通红,玉面惨白,银牙紧咬,恨声道:“张无忌,你好狠的心!” “敏妹,你怎么了?”张无忌觉出不对,要去抓赵敏颤抖的手,却被一把甩开。 “不要碰我!”赵敏怒不可遏,“你竟然还笑得出来?我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 “手起刀落,眼睛甚至都不眨一下!”赵敏颤声道,“我与你生死相随,难道都不值得你一瞬的迟疑么?” 张无忌愈发惊愕,“谁杀了谁?” 来之前,赵敏设想过他的各种反应,却独没想到这般茫然无辜的模样。 她心头一息希望瞬间绝灭,冷声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假托不知?你个没有担当的懦夫、骗子!” 她一剑刺去,见张无忌不避不让,昔日柔情又涌回心头,酸楚难忍之际,剑尖还是偏移一寸。 待昔日情郎鲜血喷出,赵敏才如梦初醒,拔剑转身,飞奔而去。 张无忌疾点伤口穴道,撕下一角衣衫,草草裹伤追出门去,闻声而来的明教教众,已将赵敏团团围住。 面对昨日围攻父亲的普通教众,赵敏再不容情,出手凌厉,转眼地上已躺了三具尸体。 “住手!”张无忌忍痛上前阻止。 教众们面面相觑,不敢再攻,赵敏又趁机刺死两人,跃上墙头,回身叫道:“张无忌,杀父之仇,他日必报!” 说罢,纵身一跳,不见了。 张无忌茫然道:“谁?汝阳王死了?” 教众中的一个小头目大声道:“那元贼屠戮咱们的人成千上万,教主昨日一刀砍了他,是为明教扬威,为咱兄弟们报仇!这妖女若敢再来,必让她有去无回!” 在场数十人齐声附和。 大家收拢地上五具尸首,又不免大骂妖女狠毒。 张无忌有心喝止,院外早闻声涌进来数十人,其中两个,正是死者的兄弟,顾不得教主在侧,扑地抚尸大哭起来。 其余人也面露悲戚,颓然垂首。 死在地上的,也是别人的兄弟、父亲、儿子,他又有何立场阻止别人痛骂妖女? 张无忌轻叹一声,慢慢走回房里去了。 昨日这副躯壳里的,是苏梦枕,一刀砍了汝阳王的,必是他无疑。 可此时,又如何分说? 第080章 教主的气度 昨日征战沙场, 驱逐异族侵略者;今日醒来,还要面对京城斩不开的污泥浑水。 苏梦枕坐在榻上,听白愁飞讲连云寨的急剧扩张, 六分半堂的蠢蠢欲动,以及有桥集团的暗地动作。 他从花满楼、无情处, 已经知道了戚少商、顾惜朝皆去过后世,戚少商是守大义之人,统领北方武林, 只会对他日抵御金人南下有益无害。 六分半堂与日薄西山的辽人暗通款曲,倒卖火药武器, 虽可恶,倒也不足为虑。 唯有有桥集团背后的神通侯方应看、大内监米苍穹, 与金人勾结,其心可诛, 其人可杀! 还有为野心不择手段的白愁飞, 若想开展大业, 内患不得不除,可他苏梦枕, 又如何能先对不起兄弟? 面对白愁飞的愤懑之语,苏梦枕淡淡笑道:“一年时间, 统御北方武林势力,也是戚少商的手段。” 白愁飞冷哼道:“听说戚大寨主现在已经不管事了,连云寨如今当家的是顾惜朝。” 他看了眼不置可否的苏梦枕, 带了点儿笑意道:“连云寨处事愈发狠辣,大多是顾惜朝的手笔。行非常之事, 便需有霹雳手段!大哥若如戚少商信顾惜朝一般信我,今日咱们多半已经一统京城各派了。” 苏梦枕猛咳一阵, 才道:“我自然信得过你,只是京师势力复杂,且搅和进了朝廷官场,你能维持金风细雨楼如今的局面,已是常人所不能了。” 他本意是规劝,白愁飞却只听出了示弱,加之昨日他派出试探的杀手,竟然全部活着回来,愈发让他觉得苏梦枕成了一只病虎。 白愁飞的背挺得更直,头仰得更高,语气也带出了一丝不屑:“大哥病了这一年多,身子躺得软了,心思也软下去了。” “取其中者,得其下!京师势力层出不穷,若只想维持现状,只怕很快就要在京师混不下去了。” 他侃侃而谈,苏梦枕的咳嗽也愈来愈密,脸色也越来越差。 眸中的寒火闪了又闪,苏梦枕终只是冷了语气,道:“连云寨的事,我会派人约戚寨主一谈,在此之前,你要约束楼子里的人,避免冲突!” 打发走白愁飞,苏梦枕强撑起身体,独立窗口,遥望风雨凄迷的东京城。 又一阵咳嗽使得他躬下腰去,痛苦难当之际,一股微弱的暖流,自丹田处潺潺流动,缓缓裹住了心脉。 每次最痛之时,身体便会自然而然地生出如此反应,想来,这就是那位张教主的功劳了! 苏梦枕慢慢直起身子,目光仍盯视远方巍峨的皇城,心思却回到昨日的围城之战。 挥刀砍向汝阳王时,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一刀下去,张教主与汝阳王女儿的情缘就完了。 他并没有迟疑,就像当年杀雷损一般,与对方女儿的婚约,绝不会影响他出刀的速度,即便知道雷纯会从此恨他。 张教主呢?会不会因此恨他?明日会不会一怒之下,撤回这暖洋洋的一脉内息,再也不愿为他诊脉调药? 这位张教主的医术,据杨无邪说,宫廷御医树大夫都是极力夸赞的…… 苏梦枕不再想了,做已做了,想无意义。 他的身体既然有所恢复,就该用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 苏梦枕走下玉塔,一步一步走上白楼,开始处理金风细雨楼的公务。 张无忌在玉塔醒来时,仍处在无边的悲愤、沮丧之中。 他闭着眼睛,四肢百骸皆痛,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让他将身体缩成一团。 这就是苏梦枕的日常,被病痛缠裹着,直到逝去最后一点儿生机。 然而,就算剩下最后一口气,苏楼主也会选择燃烧在金风细雨楼的事业上。 这样的人,他又如何忍心怨恨他? 张无忌叹了口气,爬起来,开始打坐练功。 孱弱多病的躯体,一时接受不了至刚至阳的九阳神功,即使辅助乾坤大挪移心法,依然进展不大。 张无忌颓然坐下,一阵又一阵的急咳,昭示着这身体比前天还要差些,想来苏楼主昨日回来,并没有好好修养。 他右手搭上左腕,摸了会儿脉,想到是这只手的主人砍了敏妹的父亲,又是一阵苦笑。 摸了脉,对镜看了面相,舌苔,张无忌重新调整药方,交给苏氏兄弟去抓药煎药。 他站在廊下,打了一套太师父教的太极拳,待微微出汗,才缓缓走回房内,继续盘腿深思治疗之法。 张无忌蹙眉良久,忽然一拍大腿,坐直大叫道:“九阴真经!” 九阳至刚至烈,九阴却滋阴复脉,倘若他以苏梦枕的身体修炼九阴真经,慢慢滋养经脉,充实内息,必然大有好处。 可惜,九阴真经文义深奥,又无速成之道,怕是得一、二十年才有所成,不知自己能在苏梦枕的身体里呆多久,浅尝辄止,反而有害无益。 思及此处,张无忌从案边摸出信笺,开始给苏梦枕写信。 “苏楼主,” 他提笔写了个开头,赵敏的俏脸在脑海里闪过,又被张无忌强行压制下去:抗元本就是明教的使命,苏楼主不过做了明教教主该做的事情,又岂能怨他? 他继续写了下去:“你我素未谋面,却已知甚深。我略通医术,知你已病缠入骨,现有一神功,可助你除病养身。切记,不可贪快,徐徐练之,十年后,应有所成。” 九阴真经,张无忌只翻阅过一部分,他干脆将藏经地址也写在信里,并写道:“此经博大精深,我资质愚钝,先将所能背诵经文默记于此,待你找到经书后,可另行默记补齐。” 他将自己记得的内容默了一张纸出来,与信笺一起放在苏梦枕的枕下。 剑伤,离心口极近,据说是赵敏报仇之作。 苏梦枕并不放在心上,只要还爬的起身,他就不会停下攻势。 他带领明教义军,趁益都新胜之威,挥师向西,苦战一日,又夺下一座小城池。 朱元璋、王士诚、刘福通等统领的义军部众,此前虽知道明教,但总觉得比较遥远。 如今教主亲临,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众人才慢慢开始信服。 苏梦枕又传令明教高层,除了杨逍留任光明顶主持教中事务外,其余明教高层,皆需投身前线抗元大业。 次日,苏梦枕在玉塔醒来,有一瞬间,甚至觉得昨日的攻城拔寨才更真实。 他躺在床上,身上的寒、痛、麻、痒一并袭来,在张无忌身体里那种火热、轻盈、强大的感觉已如梦而逝。 苏梦枕掀开厚实的软被,冰冷的、无用的死物。 悲凉无望之下,他一把将被、枕都推在地上,露出床头的两张信笺。 细细读了两遍,苏梦枕低叹一声,倒是他看走了眼,这位张教主,从身到心都是火热强大的。 他虽不悔,到底是以他之刀,亲手斩断张、赵之姻缘。 这位张教主却毫无怨言,还心心念念为他找来滋养身体的绝世武功。 苏梦枕听过九阴真经,在那些江湖豪客津津乐道的冒险故事中,九阴真经是从五绝时代就被争夺觊觎的秘笈宝典。 东邪、西毒这样的绝世人物,也曾为了追逐它付出代价,张无忌轻易就教给了他。 苏梦枕收起这两纸信笺,珍而重之地收入怀中,又给张无忌写了一封回信。 回信很简短,只有两个字:多谢! 他与他之间,本就只剩下谢意。 苏梦枕将回信也收入怀中,叫来杨无邪,准备出京。 他听了无情的救世之道:扶持新皇,助赵氏整顿朝纲,抵御外敌。 从抗元战场上下来后,他深觉这可能还不够,故而打算到地方,到百姓中转一转,看一看赵氏的天命,是否到了可以终结的时候? 苏梦枕以与戚少商谈判为名,只带了四名手下出京,霎时惊动了京师的各方势力。 80-90 第081章 第三道消息 苏梦枕是个闲不住的人, 在明教的世界里,几乎张无忌每一次醒来,都已身处不同的城池。 突如其来的剑伤, 也没能让他慢下一步。 没想到,在金风细雨楼的世界, 苏梦枕竟也会拖着病躯远程奔波。 张无忌在一家不知名的客栈醒来,咳嗽着拥住被褥,窗外飘着零星小雪, 寒风透过纸窗缝隙,利刃一般刺向房内的人。 恍惚间, 似乎回到了被玄冥神掌击中的幼年时光。 张无忌蜷缩在被褥里,第一次萌生出一个念头, 他想用自己练过九阳神功的火热臂膀,拥住这个躯体。 就像拥住十年前的那个缩成一团的自己。 他叹了一口气, 起身穿衣洗漱, 从怀里摸出了苏楼主的回信, 只有两个字:多谢! 简洁凌厉,却又一字千钧。 张无忌收拾齐整, 走出房间时,门口已站了四个人。 有童颜鹤发的老人, 身姿窈窕的少女,高大威猛的壮汉,矮小精瘦的男人。 看见“苏梦枕”咳嗽着走出来, 他们的八只眼睛里却只有信服与敬畏。 这让张无忌有一种矛盾的心酸感:谁能想到,京城白道势力的龙头, 是位彻夜蜷缩在冰冷被褥下的孱弱病人呢? 这四人分别是颜鹤发、朱小腰、欧阳意意、祥哥儿。 苏梦枕另留了一封信,描述了四人的体貌特征以及简要经历, 并向张无忌交待今日行程,他们需要骑马向北,行至大名府第一楼住下,静等戚少商明日登门谈判。 张无忌披上厚厚的斗篷,一路骑马疾驰,他想快一点赶到大名府,再为苏楼主调些新药。 雪越下越大,风也越来越紧。 张无忌伏在马上,全身的血液似也结了冰,手脚成了冻得僵硬的木头。 颜鹤发四人默不作声地骑马跟在身后,除朱小腰给楼主找了一件厚斗篷,其余三人好似并不担忧楼主的身体会不会顶得住。 想来,一个久病不倒的首领,已让属下将他的病当作常态,历尽风霜傲然屹立的苏楼主,可能没有人觉得他需要一辆马车、一盆炭火。 他们被一排四辆马车拦住去路。 马车看起来都很舒适,厚厚的车毡,朱红的车缨,健壮的马匹,无声无息的人。 欧阳意意突然惊呼一声:“大开大阖!” 朱小腰道:“六合青龙!” 颜鹤发道:“天下第七!” 祥哥儿也来了一句:“元十三限?” 变故突起,当然没有人有心思玩成语接龙,他们说出的是在场人的名字。 大开大阖三残废:司马残、司马废、司马残费。 六合青龙:鲁书一、燕诗二、顾铁三、赵画四、叶棋五、齐文六。 天下第七:文雪岸! 他们都是元十三限的弟子,元十三限却并不在此,所以祥哥儿才会说:“元十三限?” 然而,仅仅是元十三限可能在场这个事实已足以使人心惊。 张无忌首次下楼那天,白愁飞一共发出三道消息,分别发给杀手组织、六分半堂和蔡京。 三道消息均按时送到,却只有前两处及时作出反应,故而张无忌遇到了黑衣杀手、狄飞惊。 蔡京是当朝太师,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白愁飞只是蔡京的诸多义子之一,他的消息直到晚上才送到蔡京手里,当时狙杀苏梦枕的时机已过。 蔡京因此大怒,故而此次苏梦枕出京,白愁飞发出的消息第一时间就到了他手里。 为绝杀苏梦枕,彻底将金风细雨楼收入囊中,蔡京打出了自己的王牌:元十三限! 这次的计划也很简单,就叫:杀苏! 元十三限是诸葛神候的同门师弟,实力之高世所罕见,颜鹤发等人听说元十三限可能在场,早已惊得说不出话来。 张无忌从杨无邪处听过元十三限的名字,知道他是位高手,不过也仅止于此了。 他依然轻松、客气地道:“诸位,烦劳让个道!” 天下第七冷哼道:“此路不通,请苏楼主改道!” 张无忌谦逊、虚心地道:“改什么道?” 天下第七:“鬼道!” “鬼道”二字一出,他已反身打开包袱,霎时,似乎有一千个太阳,兜头照下。 张无忌身后的人也动了,朱如是、祥哥儿大叫一声,拔出剑。 然后向颜鹤发、朱小腰后心刺去。 敌人攻势在前,颜鹤发、朱小腰全神凝备之下,后门大开,哪里会防备身后? 欧阳意意、祥哥儿叫声很响,剑却无声无息,待颜、朱二人有所觉察时,剑已入体。 入的是祥哥儿、欧阳意意的体,电光火石之间,张无忌纵身向后,在欧阳意意、祥哥儿的手腕上各点了一下,两人的攻势竟瞬间逆转方向,指向对方。 乾坤大挪移! 若出手的是苏梦枕,这两个叛徒早就一命呜呼,可出手的张无忌,所以两人的剑都偏了偏,在对方心房偏左一指戳出了个大洞。 他们失去了战斗力,却一时无性命之忧。 颜鹤发、朱小腰的危机方除,天下第七的一千个太阳已逼至眼前。 张无忌双掌齐出,在因己方变故惊住的颜鹤发、朱小腰腰间,轻轻一推,二人便如被一阵柔柔的风卷裹着,飘出了千个太阳笼罩范围。 太极掌! 一千个太阳已将“苏梦枕”裹住,六合青龙等人却露出失落的神情。 京城白道之首,天下英雄之冠的苏梦枕,竟是死于天下第七之手…… 天下第七已是师父元十三限最喜爱的弟子,在蔡相爷面前也最得脸,倘若被他杀了苏梦枕,他还看得上其他师兄弟么? 他们心底甚至生出一丝不屑,这样简单,也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一千个太阳的光芒慢慢散去,“苏梦枕”仍立在原地。 他激烈咳嗽着,手中绯红潋滟的刀与天下第七的剑缠在一起,随着咳嗽声一起一伏,却始终不脱离。 危急之际,张无忌以红袖刀使出了太极剑,化解了天下第七的势剑。 张无忌撤回红袖刀,咳嗽着道:“承让!” 天下第七脸色铁青,手中剑缓缓垂了下去,他先发制人,“苏梦枕”却在除奸、救人后,仍能接住他的攻势,两人的差距只怕不是一点。 见他初战吃瘪,苏梦枕没有被收割人头,六合青龙、大开大阖皆暗地松了口气。 赵画四大声道:“文兄不必介意,咱们又不是论武比高低,今日只要合力杀了苏梦枕,你一招落败的难堪,不会有外人知道的。” 他声音宏亮,幸灾乐祸意味明显,天下第七更难堪了。 鲁书一道:“苏楼主,你可知道此地叫什么名字吗?” 若是苏梦枕,绝不会顺着他的思路走,但张无忌一向不愿与人做口舌之辩,故而老老实实地道:“叫什么名字?” “伏龙坡!”鲁书一得意洋洋地笑道,“即便是京城龙首,也要受伏而亡!” 他一挥手,六合青龙、大开大阖三残废一同围拢而来,颜鹤发、朱小腰护在“苏梦枕”两侧,心知今日不能善了。 天下第七也已从羞愤中平静,不必争一时之气,苏梦枕,今日必死! 忽有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小小山坡,焉能伏龙?” 四匹骏马疾驰而至,为首白马上坐着两个人,花满楼执辔,无情围着厚厚的貂裘,端坐在他身前。 身后三匹马上,依次是铁手、追命、冷血。 追命笑道:“山坡不能伏龙,却可捉虫,六合青虫。” 他们来晚了一步,只因他们与苏梦枕本就约定在明日,大名府,天下第一楼。 不曾想蔡京这次反应竟然如此迅速,第一时间就派出截杀者。 幸而四大名捕的反应也不慢,天下第七等人甫出京,他们就循迹追了出来。 计划还来得及,只是计划的饵,从苏梦枕变成了张无忌。 他们的计划也有个名字,叫做:捉虫! 第082章 那一刀的风情 若说六合青龙最恨的人是谁, 四大名捕一定榜上有名。 尤其是燕诗二苦研剑法、顾铁三精于掌法、赵画四长于腿功、叶棋五擅长暗器。 他们对掌法、暗器、腿功、剑法领域的佼佼者四大名捕本就不服气,何况大家同出于自在门,双方的师父又是宿敌。 被叫做六合青虫, 让六条自诩为龙的人愈发愤愤不平,天下第七站在一旁, 毫不掩饰自己的讥笑。 六人怒极之时,叶棋五忽然笑道:“成崖余,此前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我们还不相信,原来你果然给自己找了个男人啊!” 方才一阵寒风吹过, 花满楼顺手为无情掖紧了斗篷。 这一幕,一直盯着无情不放的叶棋五当然没有错过, 他立即发出了嘲讽。 本以为无情会羞恼,却只见他淡淡一笑, 回身握住花满楼的手, 理所当然地道:“你若悔改, 放弃助纣为虐,也有可能遇到倾心相恋之人, 不必嫉妒别人。” 叶棋五气得发狂,大怒道:“谁会嫉妒?我今天就要打死你的男人!” 他一口气发出十枚棋子, 直击那一对璧人的头、肩、身、手、腿、马…… 无情面带讥讽,仿佛呼啸而至的棋子只是十片小雪花。 花满楼一手执辔,一手袍袖卷起, 棋子一枚不落地被他卷入袖中,洒落地面, 身姿也如拂去雪花一般自然。 叶棋五怒吼,污言秽语滔滔而出。 冷血冷冷道:“你们到底打不打?还是只想像小孩子一般互吐口水。” 燕诗二也忍不住了, 大吼着拔剑,找上了冷血。 顾铁三找上一直沉默不语的铁手,赵画四找上追命,叶棋五自然对上无情,花满楼坐在无情身后,齐文六、鲁书一左一右包抄过去,想要将他击落马下。 大开大阖司马残、司马废、司马残废截住了颜鹤发、朱小腰。 天下第七站在“苏梦枕”面前,他要讨回方才一招受制的屈辱。 张无忌还有些震惊,原来斯文儒雅的花公子竟然喜欢男人?还和四大名捕之首的无情成了伴侣。 男人,竟然可以爱男人?! 他一惊之下,天下第七已经逼至眼前,张无忌依然用太极功法对敌。 天下第七出招很快,千万个太阳飞速旋转,变化莫测。 张无忌出招很慢,一招一式,如清风拂过大川,明月照耀大江,却总能险险抵住太阳的变化。 险,险! 张无忌因有九阳神功傍身,强大的内力足以支撑他酣战六大门派而不力竭;受病痛所累,苏梦枕的红袖刀法奇诡,快而凌厉,绝不适合与对手多耗精力。 再者,苏梦枕的躯体修习太极时日太短,往往不能做到心随意动,刀在意先,且因红袖刀法根深蒂固,许多时候会作出张无忌意料之外的反应。 半盏茶时间过去,张无忌已有些支撑不住,手臂、肩、腹被划出三道剑痕。 伤口不深,杏色长袍上开出三朵红色梅花,却已大大影响在场众人的心境。 四大名捕、花满楼、颜鹤发、朱小腰正与对手缠斗,眼看“苏楼主”遇危,却无法脱身援手,一时大急。 六合青龙、大开大合见己方有人得手,心底大定,出招更稳更奇。 花满楼挥袖卷住叶棋五、鲁书一、齐文六攻势,无情寻隙发出两枚飞刀,逼退天下第七的两次攻击。 天下第七文雪岸倒退两步,面上仍然得意非凡,桀桀笑道:“苏梦枕,你比传闻中差远了,难道当真成了病猫?” 他确实可以得意,无论谁将要斩杀天下英雄之冠,都只会比他更加得意。 花满楼以灵犀一指夹住鲁书一的剑,转头向张无忌大声道:“红袖刀法!” 红袖刀法,难道他不知道壳子里的是张无忌? 张无忌忽然心领神会,太师父张三丰传授他太极拳时,曾教导他纯以意行,用意不用力。 也许,可以一试。 张无忌开始试着清空自己的思维,待势剑再至时,苏梦枕的眼、心、手动了。 红袖刀发出一声曼妙的清吟,刀身绯红,刀锋透明,刀意迷离,奇,诡,快,划破千轮太阳的光辉。 天下第七,退! 红袖刀不退,进! 这躯体已不受控制,张无忌似乎成了局外人,旁观苏梦枕挥刀,进逼,斩敌! 绯色的刀光,杏色的人,婉约,飘忽,奇谲。 刀艳! 人更艳! 张无忌一时迷了眼,一个念头在他心底掠过:花公子爱上男人,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的事。 红袖刀如影随形,天下第七退无可退,他身后是一辆马车,发髻已散,手臂上一条血线滴滴嗒嗒落在地上。 他握剑的手已废,势剑已破! 若握刀的人是真正的苏梦枕,他现在失去的,必然不是手,而是命! 四大名捕、花满楼制住六合青龙,颜鹤发取走了司马残的脑袋,朱小腰刺破司马废的脏腑,司马残废已残废的不能再残废。 无情冷声道:“文雪岸,束手就擒吧!” 天下第七桀桀怪笑:“该束手就擒的不是我,而是你们!除非你们杀了我,否则,我很快就会看到你们束手就擒了!” 铁手忽道:“你若是在指望元师叔来救你们,就不必了!有人来对付你们,自然有人对付他!” 鲁书一惊道:“难道,诸葛小花也来了?” 追命敲了下他的脑袋:“叫师伯!” 天下第七扬声笑道:“来了!” 山坡下,树木萧索,一个身影疾如流星,瞬间便跃至眼前。 正是元十三限! 六合青龙一起叫道:“师父!” 元十三限看起来比天下第七还狼狈,头发散乱,满身皆是鲜血、浓愁。 他一言不发,挥拳就砸人。 砸向已被制住穴道的齐文六、叶棋五。 众人惊住,愕住,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却有一人动了,张无忌!脚下走的瞬息千里,手中使的太极拳。 元十三限的拳被圆转不断的拳法接住,化解,“苏梦枕”也吐出了一口血。 朱小腰惊叫一声。 元十三限又挥掌向赵画四、顾铁三,“苏梦枕”再动,左手画圆,右手画圆,圆圈套着圆圈,竟然将元十三限圈退一步。 “苏梦枕”再次咳血! 颜鹤发大急:“楼主,他们狗咬狗,你别管了!” “苏梦枕”淡淡一笑,道:“他们已束手就擒,岂能任人屠戮?” 元十三限身上的血流得更多,臭味愈浓,他大吼一声,飞身跃起,合身撞向燕诗二、鲁书一。 一双铁掌,一双飞腿,一柄快剑,以及漫天的暗器阻止了他。 四大名捕已合力出手! 花满楼扶住张无忌,手掌抵住他后心,一股柔和的内力缓缓输入,花满楼低声道:“不要再打了,仔细苏楼主的身体!” 张无忌咳着血点头,他这一场消耗太大,苏梦枕的病躯已抵受不住。 元十三限攻势受阻,愤然嘶吼,又回头想打天下第七,却哪里还有人影? 奸诈至极的文雪岸见势不妙,早已溜之大吉! 坡下忽传来一声长啸,元十三限脸色大变,纵身跃起,飞身便走。 一瞬之间,一条黑色人影在众人眼前掠过,直追元十三限而去。 朱小腰脱口叫道:“七圣主!” 她原是迷天盟的二圣主,七圣主就是关七关木旦! 此前,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在三合楼合力围攻关七,苏梦枕、白愁飞、王小石、雷损、狄飞惊五大高手合力,又得天雷相助,最终也不过伤了关七一臂。 他如何在此? 为何与元十三限对上? 元十三限为何要杀门下弟子? 无情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世叔说过,自在门传人教了弟子的武功,就不可再用,否则会遭反噬。” 他已不必再说下去,六合青龙皆已明白,必是元十三限与关七对战之中,用上了教出去的武功,才要杀他们遏制反噬。 若不是“苏梦枕”挺身而出,他们早已死在师父拳下。 顾铁三低声道:“我们没有完成任务,若师父死于关七之手,蔡太师只会愈发看不上我们,沦为弃子。” 燕诗二叹道:“若师父没死,我们也活不长了。” 赵画四道:“难道,我们就此无立身之地了么?” 鲁书一忽然道:“苏楼主大仁大义,金风细雨楼又是受人推崇的江湖侠道” 他没有说下去,但其他师弟已明白他的意思,叶棋五补了一句道:“苏楼主对咱们还有救命之恩” 齐文六道:“反正我绝不跟四大名捕走,我听师兄们的。” 他们一起望向“苏梦枕”,以求恳的眼光看着他。 “苏梦枕”面如金纸,依靠在花满楼身上,勉力笑道:“你们若不再助纣为虐,金风细雨楼自然欢迎。” 颜鹤发眉头一皱,只觉得这个楼主很不对劲,太仁,太慈。 难道是身上的病,影响了他的处事之道? 四大名捕与花满楼知道内情,却无心为颜鹤发答疑解惑,他们都已转身看向山下。 一青一白两条人影,正并肩穿过林间,飘然而至。 第083章 周掌门 苏梦枕正在巡视军营, 义军最近攻战太多,即便教主仍然精力无限,也只得让他们休养生息。 布袋和尚说不得、彭和尚彭莹玉跟在他身后。 他们觉得教主最近变化很大。 面对战争, 杀伐决断,拿定了主意就推行到底, 绝不容人疏忽纰漏;面对普通教众,他仍然很亲和,但那份亲和却带着一股难以忽略的疏离感。 他变得骄傲, 冷傲,孤傲。 难道是因为失去赵姑娘所致? 彭和尚与说不得私下商议良久, 终于想到了应对之策。 午饭后,苏梦枕坐在榻上调息, 他太喜欢这种内息充沛、热血奔腾的感觉了。 处在张无忌身体里的每一刻,对他来说, 都是至高享受。 无需咳嗽, 无惧寒冷, 呼吸顺畅,体态轻盈。 苏梦枕调息完毕, 打算到外边去走走。 他们如今驻扎在济南府城外,苏梦枕与普通兵士同吃同住, 虽不能像真正的张无忌一般与他们打成一片,也已获得众人的崇敬与信服。 一路走过军账,军士们争先恐后地涌出来与教主打招呼, 苏梦枕眼神温暖,笑意轻淡。 他当真喜欢这里, 可惜不是家。 彭和尚追上来道:“教主,今日天色甚好, 何不到附近的千佛山走走,瞧瞧千佛崖、万佛洞?以你的轻功,一个时辰就足以打个来回了。” 苏梦枕欣然允诺,以张无忌的内力,施展瞬息千里心法,有种凌空御风的感觉。 这也是他极享受的时刻之一。 冬日暖阳之下,树木凋零,千佛山的佛龛、佛洞、佛崖,没了树木遮盖,凌空即可尽收眼底。 苏梦枕飞脚在高树枝头轻点,纵横飞跃于山脊之上,九阳神功暖烘烘的在经脉之间运转,周身丝毫没有冬日的寒意。 飞至千佛崖时,他的额头甚至还渗出些微细汗。 苏梦枕缓下脚步,正欲细赏千佛石刻,背后忽然传来声响,一个轻灵温柔的嗓音道:“无忌哥哥!” 不知又是张教主的哪路情缘? 苏梦枕回头,只见一女子,秀若芝兰,楚楚可人地站在山石之上,笑意盈盈,一双眸子似含有无限情意。 苏梦枕略一犹豫,试探着道:“周掌门?” 那女子正是周芷若。 武林上最近传得沸沸扬扬,张无忌已与赵敏结下杀父死仇,一心投身入抗元大业,以摧枯拉朽之势大破元军。 江湖同道们多有下场支援明教的,峨眉自然也不甘落后,除了在四川等地与义军互为奥援外,周芷若亲身赶赴山东,要支援张无忌。 一到济南,就从彭和尚处得知,张教主去了千佛山游玩,言谈之间多有撮合之意。 周芷若心领神会,随后追来,远远见到张无忌身姿飘逸,跃身于千佛之间,恍若谪仙降临,不由得愈发心折。 她好容易追上他,喘息未定,哪曾想会得来一声冷漠的“周掌门”? 周芷若泪盈于睫,柔声凄语:“无忌哥哥,你唤我什么?” 苏梦枕冷然道:“你是一派之尊,我敬重你,自然要以掌门相称。” 周芷若娇躯微颤,片刻过去,终是冷下心思道:“张教主!” 见她如此快地冷静下来,苏梦枕心下也生出一分激赏,加之她容貌清丽无双,言谈举止间颇有故人之姿,又不由得生出两分怜惜。 他的语气也柔和下来:“峨眉在四川对明教襄助颇多,周掌门今日又莅临济南助援,明教上下实在感激不尽。” 周芷若叹道:“张教主不必客气,驱除鞑虏,抗元扶汉,本就是我峨眉应有之义。” 两人客客气气地寒暄两句,又一本正经地探讨了抗元大略,约定明教与峨眉的攻守联盟,才客客气气地道别。 临行前,周芷若回眸笑道:“张教主,我知道你一向淡泊名利,但还是要劝你一句,若不称王称帝,明教始终只是江湖组织,难以聚集天下有识之士共襄大业,还请三思!” 此事,杨逍等人也多次发信,请他称明王,统领天下抗元。 苏梦枕已经思虑再三,明教发展至如今这般规模,再局限于江湖之中,显然已不现实。 黄昏之时,青翼蝠王韦一笑再来传信时,他便让韦一笑回告杨逍,称明王之事他会考虑。 烛火昏黄,光影飘摇无定。 苏梦枕正提笔写信,写给张无忌,分析称王利弊,请他不必再坚持。 信成,又被苏梦枕揉成碎片,张无忌明面上优柔寡断,内心却极是坚定,倘若他坚决不允,作出对天盟誓之类的大事来,就很难回转了。 不如,先斩后奏! 苏梦枕另展开一张信纸,开始给杨逍写信。 他看过张无忌的信,加之手指原本记忆,模仿起来,几可乱真。 信发出时,还不到二更,苏梦枕已经上床睡觉,明日要对战元十三限,他要养足精神。 元十三限,早已在关七的追逐下不知所踪。 关七是那青衫文士、白衣侠客带来的,众人都称他们为顾当家、戚寨主。 张无忌在花满楼的搀扶下,几乎已经站立不住,意识朦胧之时,只听那顾当家的声音似远还近:“苏楼主,看来身体欠佳啊!” 张无忌晕了过去,然后在二更时分醒来。 朱小腰在“苏梦枕”的指点下,为他止血敷药,扶着他上床躺下,才在“苏梦枕”的要求下,颇为不放心地离去。 无情、花满楼,与新来的顾当家、戚寨主在“苏梦枕”床边坐下,开始议事。 张无忌已知道这两人就是连云寨的顾惜朝、戚少商,不知为何,对他与苏楼主的事,似乎也知之甚详。 顾惜朝挑眉笑道:“听说苏楼主是自持之人,绝不会在人前显露软弱。张教主这样的演技,竟然也能糊弄这么久,看来金风细雨楼不过尔尔!” 无情冷声道:“至少,张教主第一天就弄清楚了身在何处!” 顾惜朝初与花满楼互换之时,因目盲之限,竟有好几日没明白状况。 此事,是他生平大耻,又被无情戳破,不由得大怒,登时站起身来,戚少商在一边拉住他,柔声劝道:“你那时候眼睛不便,怪不得你!” “怪他!”顾惜朝瞪一眼花满楼,恨恨地坐下。 花满楼轻咳一声,笑道:“往事已矣,若没这段故事,又如何成就你与戚兄这段美满姻缘呢?” 张无忌躺在床上,震惊地想:无情看起来柔弱清秀,与花公子在一起也就罢了。怎么这戚寨主、顾当家这样英武豪迈,竟也是一对吗? 见顾惜朝容颜如玉,烛光下微微飞红面颊,他又想,顾公子这样容貌,戚寨主动心也有些道理。 花满楼看他只是出神,以为他精力不济,便道:“苏楼主身子有恙,咱们就长话短说罢!张教主,我与顾公子,也曾灵魂互换过” 他将自己与顾惜朝互换灵魂之事简要说了。 张无忌惊道:“如此说来,花公子也不是本朝代之人?” 花满楼微微笑道:“说起来,咱们还是老乡呢,我也是明代人。” “明代?明!”张无忌喜道,“你是说,明教最后功成,成功建立了新王朝?” 花满楼点头笑道:“我所生活的时代,明已建立百年。” 张无忌愈发欣喜了,喃喃道:“我明教做成如此功业,当真可喜可贺!” 顾惜朝冷笑道:“建立明朝的人是朱元璋,可没听说和明教,或是张教主有什么相干?” “原来是朱大哥成就大业吗?”张无忌喜意不减,“那也很好啊!” 见他如此恬淡无争,顾惜朝一时也无语了。 第084章 倚天剑与屠龙刀 无情淡淡道:“咱们说正事吧!” 顾惜朝轻哼一声道:“苏楼主不在, 这位张教主谈得了正事吗?” 花满楼笑道:“张教主也已是局内人,咱们先与他商量过,明日再与苏楼主重新议过不迟。” 顾惜朝长眉一拧, 还要反对,被戚少商握住手, 安抚道:“咱们来都来了,哪里还差这一刻时间?” 张无忌躺在床上,惊奇地看到, 顾当家就像是一只炸起毛来的猫,被戚寨主的一句话就安抚得服服帖帖。 顾当家薄怒微嗔, 看向戚寨主时又带了三分风情,三分信赖, 恍然便如当初的敏妹一般。 他一时怅然,竟长长地叹了口气。 花满楼笑道:“张兄, 明朝之事, 咱俩稍后私下再聊, 今日咱们五人聚在此,是要议一议宋的事。” “咱们都去过后世, 知道七年后的靖康惨变,自然不会放任它再次发生, 对么?” 他换了称呼,语声恳切。 金风细雨楼、苏梦枕、汴京早市、秦三娘子等人,在张无忌眼前一一划过, 他断然道:“自然不能!” 花满楼继续道:“如何阻止靖康之变,张兄可有意见吗?” 这一问, 倒把张无忌难住了,他忽然想到那日花满楼的言语, 便道:“我们那里,有两句话。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倚天不出,谁与争锋!” 他环视房内四人,见花满楼、无情皆点头不语,只有顾惜朝、戚少商露出疑问之色,心知花、无二人皆已从苏梦枕处知道这段话,便向戚、顾二人解释道: “这两句话说的是,南宋年间,大侠郭靖、黄蓉,将一部行军打仗的兵法藏于屠龙刀内,又将一部武林秘笈藏于倚天剑之内,遗于后人。勉励他们以屠龙刀的秘密推翻元人暴政,建立新王朝;倘若新王朝统治者不仁,手持倚天剑者,便可仗剑中之密,为民除害。” 花满楼皱眉道:“郭靖、黄蓉?却是没有听说过。” 无情握住他手,沉吟道:“想是张教主所处世界,与咱们的都有所不同。” 顾惜朝与戚少商对视一眼,向张无忌道:“想来,这屠龙刀、倚天剑都在张教主手中喽?” 张无忌腼腆笑道:“因缘际会,有幸都得了。” 他以苏梦枕的面容,作出这样实诚仁厚的笑容,在场之人,虽非全部见过苏梦枕,也均觉得有些违和。 无情淡淡道:“张教主既得了倚天剑,想来是天命眷顾,要借张教主的手,全郭、黄两位大侠的遗愿了。” 顾惜朝立刻警觉他话中意思,大声道:“张教主是义军领袖,致力于推翻暴政,天命自然是要借他之手,使出屠龙宝刀,推翻昏聩王朝。” 戚少商向张无忌笑道:“张兄,是用屠龙刀还是倚天剑,便是咱们今日的议题了!” 他话不多,却一语中的,张无忌一下怔住,屠龙刀,还是倚天剑呢? 顾惜朝冷声道:“这样一个奸臣当道、帝王昏聩、民不聊生的腐朽王朝,还留他做甚?自然是屠个干干净净!” 无情立时反驳道:“辽、金、蒙古,三方在外虎视眈眈。咱们理当以最小的变动清理内部,然后一致对外。哪能再掀起内战,忽剌剌一把掀了自家屋顶,让外敌趁虚而入呢?” 顾惜朝反唇相讥:“你打算如何清理?再找个姓赵的做皇帝么?瞧瞧徽钦二帝被俘后,赵构做的好事?姓赵的没一个好东西!” 他这话实在露骨,戚少商忙竖起一根手指,低声道:“噤声,慎言,仔细隔墙有耳。” 无情摇头道:“无妨,这客栈咱们已经包下,二师弟和四师弟皆守在外,方圆十里有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耳目。” 两人一起望向张无忌,张无忌踌躇难言,他心底虽觉得无情的话更有道理些,到底这是件大事,哪里可以轻易下决定呢! 花满楼忽然站起身笑道:“我们今日还请来了一个人,诸位不妨见过他,再做决议吧?” 他推门出去,与守在门外的冷血说了几句,回来道:“这人已在咱们栖身的客栈之外,正由三师弟相伴而来,诸位略等。” 戚少商忧心道:“此事不论决议为何,都是灭族大罪,花兄还是谨慎些,莫多传于外人之口才是。” 花满楼笑道:“咱们只是见见他,认识一下罢了。” 他语气中有种难以抑制的激动,戚顾二人与他相识良久,知道他并不是个沉不住气的人,也就不再多说了。 片刻后,追命带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戚少商、顾惜朝、张无忌见他身材高大,面容俊朗,眉宇之间朝气十足,其他并无什么特别,都不由得有些失望。 年轻人向花满楼、无情拱手道:“花大哥,成大哥!崔大哥只说约我喝酒,却不知你们也在这里呢!” 花满楼亲热地携住他手,笑道:“酒先不急着喝,来来来,我向你引见几位好朋友!” 他指着戚少商、顾惜朝道:“这两位是连云寨的大寨主和大当家!” 那年轻人立即流露出敬慕之色,抱拳拱手道:“原来是组织义军,抗辽拒金的戚大寨主、顾大当家,久仰久仰!” 戚少商、顾惜朝虽有些摸不住头脑,还是礼貌地还礼。 花满楼又指着张无忌道:“这位是金风细雨楼的苏楼主!” “原来是天下英雄之冠的苏楼主!”年轻人眸中景仰之色更胜,“您带领金风细雨楼与奸臣抗衡,事迹在我们那儿也广为流传呢!” 张无忌撑着坐起身还礼,年轻人忙止住道:“在下后辈小子,不敢惊扰楼主。” 花满楼笑道:“我还没来得及和大家伙儿说你的名姓,不如你自报家门吧!” 年轻人拱手抱拳,朗声道:“晚辈姓岳,单名一个飞字,草字鹏举,汤阴人士。” 他略带不好意思地笑出一口白牙:“初出茅庐,还请诸位前辈指点!” 岳飞?岳武穆?岳爷爷?张无忌险些原地跪下,他猛地在床上坐直身子,在一阵狂咳中勉强道:“岳,岳公子,请坐!” 戚少商、顾惜朝对视一眼,他们去过明代,自然知道岳飞的大名,不过多来源于后世史书、说书,倒是没有张无忌、花满楼这些自幼耳濡目染的后世人这般激动。 戚少商素来敬重英雄,想到这位大英雄的悲惨结局,起身拉开一张椅子道:“岳公子,这边坐!” 岳飞谢了座,坐下。 花满楼起身为他倒了茶,又示意追命继续到外边守着,才开口闲聊般问道:“鹏举,这次来大名府所为何事?” 岳飞摸了摸后脑勺,嘿嘿笑道:“不过是四处游历,增长些见识罢了。” 无情单刀直入道:“鹏举,你对当今形势有何看法?” “我么?”岳飞有些吃惊,略带腼腆地道:“我不过是年轻后辈,对国家大事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精忠报国,死而后已!” 顾惜朝道:“何为忠?难道朝廷昏庸无能,也要愚忠么?” 岳飞凛然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父有了过错,咱们做子民的不过是尽力劝谏,尽力弥补罢了,难道不顾忠义,去做乱臣贼子吗?” 戚少商道:“官家识人不明,致使奸臣当道、民不聊生,这样的朝廷,也值得去忠,去保么?” 岳飞道:“当今局势,内忧外患,便如一座房子漏了水,外边又有豺狼。当务之急自然是先御外敌,再补漏洞,倘若一把火烧了房子,不过是让房内的黎民百姓同时遭受风吹雨淋、豺狼侵扰之苦,又有何益处?” 这话与方才无情的话不谋而合,顾惜朝不由得疑心道:“你这番话,是谁教你的?” 岳飞昂首挺胸道:“我三岁便知忠君爱国之道,十余年来已根植于血脉之中,岂需他人再教?” 花满楼微笑道:“顾当家不是疑你,只是方才崖余刚说了相似的话,大家觉得巧合罢了。” 岳飞望定无情,朗然笑道:“成大哥与我是同道中人,自然说同道之语。” 岳飞走后,五人皆默然。 良久,顾惜朝起身,甩袖道:“且待明日,听苏楼主如何说罢!” 第085章 三方的决议 苏梦枕醒来时, 只觉得自己身上更糟了,除了咳嗽、疼痛、麻木外,还多了气血翻涌。 他强撑着下床, 发现自己手臂上多了伤痕,剑伤。 难道, 昨日他们已经交手? 朱小腰听到动静,忙进来照顾他。 昨夜,她与颜鹤发被派去安置六合青龙以及欧阳意意、祥哥儿。她一早才赶了过来, 并不知众人的睡前谈话。 苏梦枕虽有满腹疑问,却不便在下属面前透漏, 洗漱干净,又喝了张无忌昨夜调好的药, 他撑着走了出去。 此地已是大名府第一楼,满楼空空荡荡, 只有四人坐在大堂内喝茶。 无情、花满楼, 另两人一穿白衣, 一着青衫,想来就是连云寨的戚寨主与顾大当家。 苏梦枕撑着走下楼去, 没有人起身搀扶。 若是张无忌,花满楼必然早已起身, 可这是苏梦枕,他不会愿意在人前示弱。 三人只是站起身来,点头道:“苏楼主!” 无情虽未起身, 腰板已经挺直,眸中现出暖意, 自从有了花满楼,他身上那种清冷伶仃的气质, 已渐渐晕上暖意。 也许爱情,当真能改变一个人。 便如顾惜朝,在白楼的资料里,他曾是一个不择手段的小人,如今为了戚少商,也肯强令自己守住底线。 苏梦枕走到桌前,点头道:“戚寨主,顾当家,成捕头,花公子!” 众人坐下,花满楼先道:“虫已捉,元已制,昨夜家里传信来,菜已切好!” 这次的计划分三步:捉虫,制元,切菜! 捉六合青龙,制元十三限,切蔡氏父子。 苏梦枕做饵,引元十三限等人离京,与四大名捕合力捉虫;戚少商、顾惜朝以其控制的关七对战元十三限;苏梦枕已联络出逃在外的王小石,由他配合诸葛神侯,召集人手,切蔡! 三个计划,三方执行,是合作,也是考验! 然而,因对方行动迅速,导致他们的计划跟着提前,以至于昨日执行捉虫计划的竟不是苏梦枕本人。 顾惜朝笑道:“听说,苏楼主昨日以红袖刀杀退天下第七,对战元十三限,收复六合青龙,当真威风得很呐!” 苏梦枕疑惑,花满楼坐在他身旁,遂低声将昨日捉虫经过讲了一遍。 苏梦枕低笑一声:“原来,伤是这般来的,也不枉了!” 无情道:“如今京师形势大乱,恐世叔独力难支,我已让三个师弟星夜回京相助。咱们的事也请尽快议出个决断来,好及早返京稳控局势。” 戚少商道:“当今乱世,力宜合不宜散!咱们既是知道后事发展之人,能合力匡扶乱世才是上策。” 顾惜朝冷笑:“问题是,如何匡扶乱世?大哥,你昨夜辗转一夜,想来已有了决议了。” 戚少商却只是看着苏梦枕。 苏梦枕低咳数声,正要回话。 外面突然走进个年轻人来,隆冬季节只穿了套短打薄衣,身上汗意蒸腾,手提一杆长枪,显得生龙活虎,朝气蓬勃。 他极为熟络地与众人招呼:“五位前辈,早!” 戚少商笑道:“早上咱们还睡着,就听到楼下有人练枪,惜朝险些扔了把斧头下去,却原来是你!” 那年轻人正是岳飞,他俊脸微红,笑出一口白牙:“对不住,以前在家里早起惯了!一天不练枪,就浑身不舒坦。” 他又拱手向顾惜朝致歉。 顾惜朝忙摆手道:“不赖你,昨夜睡晚了些而已!” 花满楼向那年轻人招手道:“来,鹏举,正好苏楼主有话要问你!” 岳飞擦去额上汗水,走到苏梦枕身边坐下,亲热地道:“苏大哥,你昨夜走时,似乎咳的很厉害,可要紧么?” 顾惜朝挑眉道:“怎么,昨夜你们俩又私聊过?” 岳飞朗然笑道:“对,苏大哥担心我在外遇险,特意传了我一路功法。可惜我这人只爱舞枪弄棒、研读兵书,上战场厮杀,做万人敌,这武林高手怕是做不来的。” 苏梦枕已隐约猜出他是谁,便道:“枪法大开大合,在战场厮杀虽最合用,但若内息悠长,对战场杀敌只会大大加成。况且,你现在正行走江湖,难免遇到些硬点子,倘若无自保之力,又如何有命保家卫国呢?” 岳飞听了,立刻起身,拱手道:“岳飞受教!” 他又推金山倒玉柱,向苏梦枕拜倒道:“我若学了这门功夫,按江湖规矩就是您的弟子了。您若不弃嫌我杂务旁多,无法专心武艺的话,就请受弟子一拜!” 他倒是毫不拖泥带水,学艺拜师一气呵成。 苏梦枕忙扶他起身,道:“我是个江湖人,你若拜我为师,难免要受江湖风雨牵连,还是仍唤我大哥吧!” 无情也道:“我们师兄弟四人,皆唤诸葛先生为世叔,却并不影响师徒之情,称呼不过是形式,岳兄弟不必太过拘泥!” 岳飞这才站起身,倒了杯茶,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与苏梦枕,道:“大哥请喝茶!” 苏梦枕心道:张无忌传给岳飞的,必是九阳神功,这杯茶,我却受之有愧了。 眼见岳飞双眼清澈,满面赤诚,他到底不好当众拂了年轻人的兴致,接过一饮而尽。 花满楼在一旁笑道:“鹏举,你不妨和苏大哥说一说你的志向。” “好!”岳飞站起身,大声道:“驱逐鞑虏,收复燕云十六州,护我大宋河山!” 年轻人挺胸昂头,眸中尽是坚定与一往无前。 苏梦枕轻轻一叹,拍了拍岳飞的肩膀,又见他衣衫单薄,便让他回去休息了。 待岳飞走后,苏梦枕道:“这些年,我们楼子接济过无数的穷苦百姓。我从京城出发那日,也曾数次借故到路边人家小憩,有意接触了几户贫苦的庄户人家。” 他喝了口茶水,眉宇之间现出一丝哀伤:“咱们的百姓,当真是被这千百年的战乱、暴政、贪官污吏驯服了,太过温顺,只要还有一丝活路,便不会,也不愿去主动作出抗争。” 花满楼道:“明代的开国皇帝朱元璋,曾做过放牛娃、和尚、乞丐,他的姐妹曾被元人欺辱,父母兄长相继饿死且无地安葬,若不是寺庙也呆不下去,怕也不会走上抗元之路。” 戚少商也道:“连云寨周边的百姓,常年受辽、金侵扰,受贪官污吏、地方豪绅盘剥,怕是最苦的百姓了,可惜直到现在,我们也不敢向他们打出推翻宋帝的旗帜来。” 顾惜朝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却没有反驳。 无情道:“咱大宋朝也有许多忠臣良将,韩世忠、岳飞、李纲等大人自不必说,单说太原守将王禀,守孤城二百五十余日,断粮城陷犹率军巷战,直至身中数十枪,投河尽忠而死。咱们当真忍心,与这些人为敌么?” 众人沉默。 良久,苏梦枕拍案道:“先以无情总捕计议为先,清门户,拒外敌!倘若不成,咱们便推翻锅灶,重新来过!” 言罢,他与无情、花满楼都将目光转向戚少商、顾惜朝。 顾惜朝蹙眉垂首,不愿与他三人对视。 戚少商道:“咱们身处北方,对朝廷内部斗争能插手的有限,倘若让我们一心对抗外敌,只有一条!” 他握住顾惜朝的手,沉声道:“无论你们推谁当政,北方防务,需交给我们信赖的人!” 苏梦枕点头:“你们在北方流血牺牲,这要求理所应当!” 无情允诺道:“北方防务是当务之急,自然应当谨慎。” 花满楼提起酒壶,为众人斟满酒,举杯笑道:“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请!” 五人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回程时,花满楼专门找了辆马车,拢上炭盆,让无情与苏梦枕坐在里面休息。 岳飞已随戚少商、顾惜朝北上,他想亲眼见一见辽、金的铁骑,厮杀的战场。 苏梦枕躺在车上,想到竟收了抗金名将为徒,不由得心潮澎湃。 他略直起身子,向坐在另一侧的无情道:“你们在哪里找到的岳公子?” 无情淡淡道:“一年前,七童潜伏在蔡京处做事,被派去河北暗杀新党中人,鹏举跳出来阻止,两人便结识了。” 苏梦枕还要再问,忽注意到无情在微笑,清淡而不失甜蜜的微笑。 他侧了下身子,才看出车帘被风吹出了缝隙,无情在对帘外人微笑。 只听花满楼的声音在车窗外响起:“把帘子拉好,仔细冷风吹进去。” 苏梦枕闭上眼睛,假寐。 良久,轻拍车板的声音响起,一阵衣袂翻飞,想是无情出去了。 花满楼在车外低呼一声,带笑道:“快到我斗篷里来,着了凉可就不好了!” “和你在一起,不冷!”无情的声音含糊不清,应是被兜头罩住了。 苏梦枕在车厢里翻了个身,独自在漫天风雪中睡去。 第086章 我有一个朋友 张无忌醒来时, 发现自己又身在军营。 这几天,他曾两次走出军营,奔往大都方向, 想试着找赵敏解释汝阳王之事。 可惜,一旦苏梦枕掌控了这具躯体, 他就毫不犹豫地返回军营,赴身抗元大业。 张无忌坐在床上,叹了口气, 放弃了。 反正,他也不知该如何向赵敏解释, 难道告诉她,他那天被夺舍了, 杀她父亲的另有其人吗? 既会显得他毫无担当,也可能会让苏梦枕陷入险境, 且让赵敏感受到纠结和痛苦。 不如就这样吧, 至少爱恨皆是清楚分明的。 他站起身, 感受到充沛的内力奔涌全身,与在苏梦枕体内时的痛苦煎熬截然不同。 苏梦枕在两边都是日理万机, 几乎挤不出时间在九阴真经上。张无忌虽然试着练了几日,却是进展甚慢。 他从怀里摸出经书, 翻了好几遍,仍是觉得文义深奥,难以理解。 吃早饭时, 他听彭和尚提及峨眉派在济南府,心头一动:不如去找芷若, 她修炼九阴真经日久,想来更有心得。 峨眉派暂居济南城内的一处清幽院落, 与义军营地相距不远。 峨眉弟子引张无忌进入,周芷若婷婷袅袅地起身,客客气气道:“张教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恕不周之罪!” 上次相见时,她还一口一个“无忌哥哥”,这又是怎么了? 张无忌不敢失礼,只得拱手道:“周掌门,你我幼年汉水相识,又是武林同道,不必如此客气。” 他叹了口气,又道:“当年婚堂之上,是我有负于你,你若不嫌弃,咱们就以兄妹相称,如何?” 周芷若心头窝火,转念想到明教大业将成,何必与明教教主置气,以兄妹相称,对峨眉将来也未必无利。 思及此,她请张无忌坐下,嫣然笑道:“张大哥,不知百忙之中前来,有何见教?” 张无忌道:“我有一个朋友,身体多病,我想助他修炼九阴真经,却有几处,百思不得其解,想向周妹子请教!” 周芷若讶然道:“大哥所修的九阳神功,已是世所罕见的绝顶功夫,何必再在九阴真经上浪费时间呢?” 张无忌怔了一怔,方道:“当真是我的一个朋友,他自幼体弱,不宜修习至刚至阳的九阳神功,所以才想求助妹子。” 周芷若叹道:“还是位病美人,看来大哥很喜欢她了。” 一瞬间,支离破碎的病骨,潋滟凌厉的绯色刀光,在张无忌面前闪过。 他不由自主地道:“我钦佩他,敬畏他,也有些疼惜他……” 周芷若冷笑道:“赵家妹子才走了几天,大哥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有新人了,说好的刻骨铭心的相爱呢!” 张无忌唬了一挑,连连摆手道:“不,不是,他不是……” “唉,”他叹了口气,道,“他是个男人!” 周芷若俏脸绯红,半晌才道:“听你的语气,哪里像是在说男人?分明是在说念念不忘的心上人。” 峨眉一个女弟子端茶上来,见他们两个皆有羞涩忸怩之意,抿嘴一笑,匆匆放下茶走出去,还贴心地为他们掩上门。 倒是方便两人探讨九阴真经。 日至正中,两人已讨论良久。 周芷若道:“我修习九阴真经逾久,就愈发觉得九阴真经阴气太重,一味以阴克阳,不若阴阳并济。你那位朋友习练时,大哥若能在一旁护法,并以九阳内力相助,想必事半功倍,更加顺畅。” 张无忌怅然道:“只怕,我这一世也不能出现在他身旁了。” 周芷若疑惑道:“你们既不能相见,又如何传授他九阴真经呢?” 张无忌叹道:“书信往来,如此而已。” 他走后,周芷若叫来两名峨眉男弟子,低声吩咐:“这几日,你们要设法跟在张教主身边,见他飞鸽传书或遣人送信,就截下来交给我。” 张无忌在一辆摇摇晃晃的马车上醒来,花满楼坐在车厢另一侧,见他醒来,轻轻摇指一笑,指了指膝上熟睡未醒的无情。 张无忌只得继续躺着,余光见到花满楼温柔拂去无情脸颊上的乱发,一副安心满足的神情。 马车一个颠簸,无情秀丽的眼眸轻颤数下,缓缓张开,浅浅笑道:“早!” 花满楼也柔声回应:“早!” 张无忌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无情忙坐起身,玉白面容上泛着红晕:“早啊,张教主!” 张无忌翻身坐起,笑道:“两位不用这般客气,叫我无忌就是了。” 花满楼笑道:“无忌才不过二十出头,比你还要小些,咱们就不要太过见外了。” 无情从善如流,点头道:“无忌!” 他们并肩而坐,冬日暖阳透过车窗,为这一对璧人镀上金色的影子。 张无忌心中一动,忽道:“花大哥是如何来的此地?” 花满楼笑道:“如何来的,说实话我也说不清楚。只记得有人让我选择,我就坚定不移地选了这里。” “为什么?”张无忌脱口而出,看见无情,又觉出不妥,“我是说,你一定还有家人朋友在那边。” 花满楼正色道:“为了相知的恋人,为了涂炭的生灵,为了天地间的良心!” 车内一阵沉默,无情握住了花满楼的手。 良久,张无忌正要开口,花满楼忽竖起一根手指,轻声道:“嘘!小腰姑娘去前方探路回来了!” 张无忌怔道:“那方才是谁在驾车?” 花满楼粲然一笑:“老马识途,未必不如人!” 无情靠在他身边,意有所指地接道:“但遇到了岔路口,还需要人来矫正方向!” 张无忌又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在这两人面前,他总有几分多余之感,幸而以咳嗽可化解尴尬。 朱小腰掀开车帘,低声道:“公子,有人要见你!” 话音未落,一个眼睛大而清澈的年轻人忽然跳了进来,一把抱住“苏梦枕”,喜道:“大哥,可见到你了!” 他的拥抱热情有力,张无忌却有些不是滋味。 花满楼见他僵住,还以为是因为不认识眼前人,便贴心地替他解围道:“王三楼主,你好!” 王小石松开“苏梦枕”,坐在他身旁,向无情、花满楼招呼道:“成师兄,花公子!” 无情蹙眉道:“既然事成,你们就应按计划一路向南走,缘何在此地出现?” 王小石笑道:“我师父、温伯父等人都已按计划走远,我有几句话想和大哥说,便独自拐了些道。” “切蔡”计划的执行人,是洛阳王温晚、天衣居士许笑一及他们的门人第子,王小石则负责去引开有桥集团的方应看。 王小石既然脱离计划好的南逃路线,转而北上,想来确实有话要说。 无情与花满楼对视一眼,向张无忌微微点头。 花满楼笑道:“我们还是出去骑马吧!” 他将无情揽起,轻巧地跳出颠簸中的马车,稳稳落在车后拴着的骏马上。 一柄飞刀飞出,切断了绑在车后的缰绳。 花满楼轻击马腹,纵马抄到马车前方,与无情当先开路,以防有人追踪王小石而来。 车厢内,王小石坐到了“苏梦枕”对面。 他的大眼睛里,既有不舍,也有担忧。 他含着眼泪道:“大哥,我这一走,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和二哥。” “这两年,我虽在外逃亡,也听说了些二哥在京城的作为。” 王小石自嘲般地轻笑一声:“我晚上睡觉时,最大的噩梦,就是我的大哥、二哥互不相容,刀指相见。” 张无忌忖度他心意,安慰道:“你放心,我会尽量不伤他性命的。” 王小石有些讶异地看着“大哥”,忙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大哥,高手过招,一丝也马虎不得!我怎么会让你,因对我的承诺而陷入危险之中呢?”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我只是想,大哥能不能,在二哥还没有做出更多不可饶恕之事前,尽早阻止他?” 见“苏梦枕”面有难色,王小石忙道:“我知道,大哥向来不怀疑兄弟,在二哥当真反叛前,绝不会主动出手。” “可是,你现在不管他,就是在纵容他!只会让他陷的更深,更加无法挽回。” 张无忌为难,其实是因为他左右不了苏梦枕的行动,不论是金风细雨楼还是明教,如今都是苏梦枕在掌舵。 撇开刚才的一抱,他对热情开朗、关爱兄弟的王小石,是颇为喜爱的。 那双大眼睛里的求恳之色,使得他最终道:“好!” 至于苏楼主,他只能接着写信设法劝谏了。 第087章 雷总堂 汴京城外, 他们又遇到一位不速之客。 顾盼白首无人知,天下唯有狄飞惊!好看的让人一眼就知道是狄飞惊的狄飞惊! 花满楼勒住马缰,微微放缓速度。 狄飞惊垂着头, 一双好看的眼睫也垂着,直到“苏梦枕”的马车靠近, 他才开口:“听说苏楼主在伏龙坡收复了六合青龙,真是恭喜无情总捕与花公子了。” 无情淡淡道:“金风细雨楼吸纳人才,与我们有何喜可贺?” 狄飞惊依然低着头, 声音却愈发清朗明晰:“听说六合青龙练的乾坤大阵,正是诸葛先生的克星。如今六合青龙被神侯府的盟友收归麾下 , 想来诸葛先生睡觉也会安心些!” 这句明显的挑拨离间出口,“苏梦枕”的马车也刚好慢慢停下。 车内毫无反应, 朱小腰坐在车前,专心看着通往城门的路, 仿佛白衣如雪的狄飞惊是一团空气。 无情冷声道:“世叔常教导我们一句话, 一个人安心与否, 靠的是自身强大自信,靠的是无愧于天地良心。” 狄飞惊点点头, 毫不忸怩地换了一副虚心受教的语气:“诸葛先生的智慧、胸襟、气度,皆非常人可忖度。” 花满楼笑道:“如此风雪天气, 狄大堂主独立于城门下,想来不是单为了说这几句忠告的吧?” “当然不是,”狄飞惊丝毫不以为忤地点头, “在下是奉雷总堂之命,请苏楼主去喝杯茶的。” 他低垂的眸光转到马车上:“雷总堂本是想请苏楼主小酌一杯, 后来听说苏楼主受了点伤,便改请喝茶!” “不知苏楼主想喝茶, 还是想喝酒?” 自相遇至今,狄飞惊一共说了七句话。 四句是挑拨离间,试图让金风细雨楼与神侯府相互忌惮;三句是试探,试探苏梦枕的伤情是否如传说中严重。 若是真正的苏梦枕在此,一定会不软不硬地顶回去。 坐在马车上的是张无忌,他只是掀开车帘,笑得一团和气:“喝茶喝酒都使得,有劳狄堂主带路。” 如此云淡风轻,反而愈发让狄飞惊捉摸不透。 他微微一笑,伸手一指道:“老地方,三合楼!” 三合楼处于各方势力的中心,又称三不管,实在是各帮派谈判、火并、埋伏杀人的必备场所。 无情、花满楼皆心有忧虑,可惜在外人面前,他们必须表现得不偏不倚,不能与金风细雨楼太过亲近。 “苏梦枕”已经发话允诺,他们又怎好替他拒绝? 况且,如今蔡京一死,六分半堂顿失靠山,未尝不是拉拢他们的绝佳时机。 他们只能替苏梦枕传信。 杨无邪也已早早做出了反应。 当“苏梦枕”的马车慢悠悠走至三合楼下时,这个三不管的楼子,已经被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的人层层管了起来。 “苏梦枕”走下马车,走过三百楼众、三百敌人簇拥出来的道路,一直走到杨无邪、狄飞惊的面前。 今日芯子里的是谁,杨无邪当然知道,他急急地赶来,在狄飞惊看不到的角度,向张无忌微微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意思是:上了楼,你尽量别开口,让我来应付! 张无忌了然,他本来就不明情况,有人主动出头来应付,是再好不过。 狄飞惊向“苏梦枕”道:“苏楼主请,鄙堂雷总堂已等候多时了。” 杨无邪曾在苏梦枕的授意下,细致地向张无忌介绍过京城的各方势力,张无忌当然知道六分半堂的现任总堂主雷纯,曾是苏梦枕的未婚妻,是一个清艳绝伦的俏佳人。 见到雷纯的第一眼,他还是被震撼了。 赵敏灿若玫瑰,周芷若秀若芝兰,雷纯却如雪后白梅,经历风霜,依然婷婷绽放,清丽动人。 这清丽、秀美、柔弱的女子,让人不仅心动,而且心敬。 想到她曾是苏梦枕的未婚妻,张无忌的笑容更真诚了些,他主动招呼道:“雷总堂主,你好!” 跟在后面的杨无邪,嘴角抽了抽,强忍住扶额的冲动。 雷纯心底讶异不已,面上却是纹丝不显,她落落大方地回道:“苏楼主,你好。”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苏梦枕,见他气息孱弱,咳个不停,精气神却看起来不错,至少笑容不断,一时倒也不好判断。 四人分主宾坐下,杨无邪开门见山道:“蔡京新死,六分半堂竟然还能悠闲到请人喝茶吗?” “请金风细雨楼的总瓢把子喝茶,又如何叫悠闲?”狄飞惊仍然低着头,眼眸微微上挑,“我们想和苏楼主谈一谈京城的形势。” 杨无邪哂笑道:“上次在三合楼,狄大堂主不是已谈过了吗?还提议遏制连云寨的扩张……” 雷纯盈盈笑道:“听说,苏楼主不顾病体,冒着风雪北上与戚寨主谈判,成功说服他们向北收缩,这样大的功劳,我们只是请一杯茶,已是大大的不恭了。” 她拍拍手,八个侍女依次而上,送上茶果点心。 雷纯素手执壶,亲自为“苏梦枕”倒上清茶。 张无忌见她盈盈笑语,柔柔期盼,心下生怜,刚接过茶盏,心头忽又是一阵气血翻涌,咳得天翻地覆,手中茶也泼出了一半。 他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断断续续对雷纯道:“抱,歉!浪费了一盏好茶!” 雷纯嫣然一笑,一双含愁带露的眸子,轻轻眨了眨,灿若星辰。 杨无邪拿过“苏梦枕”手中残茶,低声道:“公子,树大夫嘱咐过,你喝药前,绝不能空腹喝茶。” 他将茶盏放下,又向雷纯拱手道:“连云寨停止南下,对金风细雨楼亦有好处,我们此行为己,雷总堂无需客气。” “苏公子身体有恙,自然是仔细些好,”雷纯笑得柔而纯,她端起一碟糕点,送至“苏梦枕”面前,“苏公子尝尝这个,正宗的苏式点心,细腻甜滑,开胃健脾。” 杨无邪冷声道:“公子如今正吃药膳,雷总堂不如直抒来意,也好能让公子早些回去吃饭。” 雷纯玉白的手顿在空中,有些伶仃,有些委屈,有些好看。 张无忌又想伸手,接触到杨无邪不赞成的眼神,只得改抱拳道:“雷姑娘,实在对不住!” 狄飞惊忽然笑道:“看来,如今金风细雨楼当家的,竟然是杨总管了。” 杨无邪正色道:“苏公子看在过往情分上,对你们一再容让。我身为下属,自然要替他维护利益。” 狄飞惊冷笑道:“原来苏公子还讲情分,如果接下来六分半堂要与金风细雨楼合作,苏公子可能看在情分面上,再让让我们?” 杨无邪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六分半堂若想合作,先把吞取的不义之财吐出来,还之于民,再与朝中奸宦划清界限,咱们或可考虑。” 狄飞惊冷然道:“何为不义之财?何为奸宦?金风细雨楼要开一言堂,难道我们也任凭摆布吗?京城势力原也不止咱们两家,与金风细雨楼谈不成的买卖,和有桥集团未必不能谈!” 杨无邪毫不客气地道:“与虎谋皮,只会尸骨不留!六分半堂找上有桥集团,不过是提前改名有桥分堂罢了。” 狄飞惊黑白分明的眸子愈发凌厉:“金风细雨楼这两年管事的是白副楼主,杨总管何不回去问问,也许他会意见不同哩。” 杨无邪避开他的眼刀,道:“苏公子在一日,金风细雨楼就没有别的声音!” 狄飞惊冷笑道:“可惜,我们现在只听到了杨总管的声音。” 场面一时凝住。 张无忌忙道:“杨总管的声音,就是我的声音!” 雷纯轻叹一声,道:“看来,金风细雨楼与神侯府结了同盟,便不再把其他江湖同道放在眼里了。” 杨无邪断然道:“看来,六分半堂倒了蔡京这颗大树,要病急乱投医了!” 他们互不相让,来来往往,皆是针锋相对,毫无合作的诚意。 张无忌心下焦急,抬手道:“各位,听我一言!” 他站起身,恳切地道:“雷姑娘,狄堂主!辽人日薄西山,正被金人一步步蚕食,如今已失了近一半领土,据我看来,辽绝对撑不过两年。一旦辽亡,金人的野心绝不会停止,必将觊觎我大宋!” “所谓皮之不存,毛之焉附?如此内忧外患之际,咱们怎能将时间和精力耗费在内斗上?”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只要你们还是大宋子民,还愿意为保家卫国出一份心力,我就愿意合作!” “苏梦枕”这番话,既热血,又直白,雷纯、狄飞惊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眸里看出震惊。 苏老大会这样说话吗? 杨无邪似乎变成了低首神龙,低首不语。 雷纯最快反应过来,嫣然笑道:“我们自然是大宋子民,苏公子要如何合作?” 张无忌怔住,良久,才道:“至于合作方案,明天过后,咱们再谈!” 窗外,忽有一阵马蹄声传来,杨无邪走到窗边,推窗看去,只见白衣锦袍的白愁飞,在近百人的簇拥下,正气势汹涌奔过蓝裤大街, 他心中一惊,这白副楼主亦新倒了靠山,这个时刻赶来,却不知是敌是友? 狄飞惊也已走至窗前,笑道:“看来,金风细雨楼的第三个声音出现了!” 第088章 张真人 白愁飞上楼的时候, 正遇上雷纯、狄飞惊下楼。 他两人走得有些依依不舍,毕竟近距离观摩金风细雨楼内斗,这种机会可遇而不可求, 作为新晋盟友留下也无可厚非。 可惜,“苏楼主”虽貌似不介意, 杨总管的眼神却似要杀人。 雷纯与狄飞惊只得走了。 上了楼,白愁飞第一句话就是:“大哥,欧阳意意、祥哥儿两个叛徒, 已被我处置了!” 在天下第七发动攻击时,欧阳意意、祥哥儿曾想背后袭击颜鹤发、朱小腰。 张无忌派颜鹤发、朱小腰连同六合青龙, 将这两人押送回金风细雨楼,等待真正的苏梦枕处置。 却被白愁飞处理了。 就连一向待人宽厚的张无忌, 脑海中也不禁跳出一个词:杀人灭口? 杨无邪道:“白副楼主可有问出幕后主使?” 白愁飞愤愤道:“他们是被蔡京收买的,吃里扒外的东西, 枉费我栽培他们这么些年!” 杨无邪知道, 这就是定论了! 他匆忙出门接应楼主, 竟被白愁飞趁虚而入,处理掉了证人。 杨无邪只好垂头, 他忽然发现,垂头是个好习惯, 尤其是在无法掩饰内心的愤怒时。 见杨无邪垂头,白愁飞略松了一口气,他向“苏梦枕”走近几步, 关心道:“听说大哥受了伤,可严重吗?” 张无忌勉强回了三个字:“不碍事!” 然后他就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甚至在白愁飞面前咳出了一口血。 为了在六分半堂面前,维护苏梦枕的体面, 张无忌已忍得够久了。 他实在忍不住了,这份忍不住大大安慰了白愁飞的心。 没了蔡京的支持,单靠熬时间,他白老二也熬得死苏老大。 总有一日,他会成为白老大! 张无忌替苏梦枕走出了一步:与六分半堂达成初步合作意向。 十日后,他收到了回礼,苏梦枕替他走出更多步:称明王,并在一个月内,以强硬的手腕,统一了义军的调度、指挥、控制。 这一个多月中,无情的“诛六贼计划”稳步推进,继切除蔡氏父子后,他又与苏梦枕、天机张三爸等人合力筹谋,斩了童贯,诛了梁师成。 一时,京师内外,奸党、权宦、酷吏皆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起来,再不敢像以往那般招摇过市,肆无忌惮地搜刮民脂民膏,欺下媚上。 年关将至,张无忌在明王府醒来,深觉这一切都已超出想象。 他是个喜欢安稳日子的普通人,自光明顶力战六大门派,又奇妙地连接上苏梦枕,身边一切就仿佛脱了轨般,向着不可测的深渊呼啸而去。 他与花满楼做过深谈,知道后世历史本应该怎么发展,也知道朱元璋还算是个不错的开国皇帝。 若放任苏梦枕这样推动局势发展下去,张无忌迟早要登基称帝。 一旦两人各归各途,单凭他张无忌,能成为一个比朱元璋更好的开国皇帝吗? 他曾与苏梦枕书信沟通,坦诚自己的想法,他绝不想做皇帝,却被苏梦枕一句话顶了回来: 好男儿生逢乱世,就当挺身而出,为百姓缔造太平盛世! 苏梦枕还罕见地回了数封长信,想要说服张无忌怀大志、成大事。 然而,两个思维不同的人,注定无法互相说服。 张无忌起身,披上衣衫。 此地虽称明王府,原来却只不过是湖广行省的官署,苏梦枕禁止将财力花费在翻新重建、劳民伤财上,故而只改了招牌。 张无忌走了出去,他的脚步越来越快。 若这世间,还有谁能解答他内心的疑惑,必然是太师父!况且,要过年了,他作为晚辈,本就应该上门拜见。 他找到光明左使范遥、大元帅朱元璋等人,向他们交待行程,又拒绝了仪仗随从,独身展轻功奔向武当山。 饶是他轻功高绝,毕竟相距数百里,赶至武当山时,天已黑尽,张三丰正闭门休息。 俞莲舟安排他暂居客房,明日再拜见太师父。 张无忌坐在案前,提笔给苏梦枕留信,以少有的强硬口气,告知他明日不许走,必须要让他与张真人一唔! 苏梦枕在武当山醒来,将案上留信看了两遍,不由得轻笑一声。 自从两人互相掺和进对方的生活,张无忌对他就一直礼让包容,替他开方治病,助他练功健体,就算是自己不情愿,依然在他的指挥下上阵杀敌、蒙面行刺! 他的无限制纵容,几乎让苏梦枕有种错觉:这个人,就是一股柔和的暖泉,会一直流淌在苏梦枕身边,并虽他的山势变化而改变自身形状。 苏梦枕走出客房,在武当清冽的山风中,舒展地伸了个懒腰。 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九,山上廊下檐角皆挂上了红彤彤的灯笼,拉起了鲜艳夺目的彩带。 一个身怀六甲的年轻妇人,提着食盒,慢慢走了过来,远远笑道:“无忌哥哥,早啊!” 昨日在信中,张无忌事无巨细地交待了武当山的人物形貌特征,以及人物关系,甚至还贴心地画了副地图。 苏梦枕知道此人就是殷六叔的妻子,小时候曾与张无忌患难与共,光明左使杨逍的女儿杨不悔。 他尽量展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殷六婶,早啊!” 杨不悔笑嘻嘻地道:“乖啦,等到了初一,六婶给你包个大红包!” “张无忌”脸上却无一丝羞窘无奈,只有淡然、从容包裹下的孤傲、锋利。 杨不悔有些泄气,将食篮推给他,笑道:“快去洗漱收拾了,太师父在金顶上等你呢!” 苏梦枕接过,客气地道了谢。 此举又引发杨不悔的一阵不满:“无忌哥哥,怎么当了明王,就和咱们疏远了?” 苏梦枕只得笑着摇头,等回到房里,一张脸都笑得有些僵了。 他匆匆吃过饭,将轻功提至极致,飞步登上武当金顶。 天气微阴,一轮红日漂浮在远方的云海之中。 一位仙风道骨的老人,刚刚打完一套太极,正收手站立,衣袂飘飘,笑容慈祥地看着攀援而上的年轻人。 苏梦枕俯身行礼:“徒孙张无忌,参见太师父!” 半晌无声,他抬起头,与对方的目光接触。 老者笑容依然慈祥,双眸却仿佛霎那间透刺了苏梦枕的灵魂。 “孩子,”张三丰的声音慈爱,却有力,“你从哪里来的?” 微风吹拂过苏梦枕鬓角的乱发,引发脸颊上的一阵微痒,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道:“晚辈,来自于二百三十六年前的汴京!” 张三丰叹了口气,道:“一个被乌云遮蔽的年代,一个即将被风暴吞没的地方。” 他扶起苏梦枕,又道:“孩子,我那无忌孩儿,如今在哪里?” 苏梦枕有些惭愧,他很少产生这种情绪,但在这个仿佛无所不知的老人面前,一切情绪都无所遁形。 他道:“张教主,如今就在二百三十六年前的汴京!” 他将二人如何互换,又顶着对方的名头做了哪些事,事无巨细地倾诉给眼前的老人听。 说这些话时,苏梦枕不再是叱咤风云的汴京白道龙首,也不再是即将挥师北上、驱逐元人的明教明王,而成了一个单纯的晚辈后生,想问一问长辈的意见,听一听长者的教诲。 张三丰拉他坐在岩石上,仔细地聆听他的每一句话,并适时给出建议和理解。 已有多少年,没有这种被人呵护、照拂的感觉了? 自从父亲苏遮慕去后,他就永远只能走在人前,用一副病骨承担一切,照拂别人的一切! 当他说完,长者智慧的眼眸中,已充满叹息与悲怜。 “好孩子,你把自己迫的太紧了些。” 张三丰道:“在你看来,你的病是被这股一往无前的精气神压制着,才没有将你击倒。但也许,你的许多病就是来源于这些精神上的压力呢!” 他站起身,缓缓摆了个起手式,道:“我有一套太极心法,有助于缓和情绪,养身健体。你若看得上,我便传于你吧!” 苏梦枕早已随他起身,拱手道:“前辈,不瞒您说,太极拳、太极掌,张教主都已教过我。” “看来,我那无忌孩儿与你甚是投缘呐!” 张三丰哈哈一笑,道:“不过,我要教你的这一套掌法,与无忌孩儿所学略有不同,对你的体质会更合适些。” 金顶上,山风猎猎,老人一身白衣飘飘,缓而不断地打完一路掌法。 张三丰走至苏梦枕面前,开始一招一式地指点年轻人的发力,又让他盘腿坐下,再一点一滴地教导吐纳。 红日慢慢挣脱云层,一缕一缕地散发出金色的光辉,将苏梦枕包裹得暖洋洋、怡怡然。 他仿佛回到了孩提时代,又有了被长辈宠爱的感觉。 第089章 你最舍不下谁 张无忌醒来, 发现自己依然在武当山,不由得长出一口气。 看来,这苏楼主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 他匆匆洗漱出门, 迎面撞上提着食篮缓步而来的杨不悔,忙从她手中接过食篮, 笑道:“不悔妹妹,你如今身子不便,这些费力气的活儿, 哪能劳烦六婶大驾呢?” “怎么今日又像换了个人?”杨不悔奇怪地看着他,“你昨天那副皮笑肉不笑,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样子呢?” 张无忌讪笑道:“我哪有,可能是长时间不回武当, 太过激动了吧!” 杨不悔撇嘴道:“你那副骄傲样子,就像已登基称帝了一般, 可看不出一分激动!” 她挥手道:“不逗你了, 快去吃喝收拾, 你太师父依然在金顶等你呐!” 张无忌打开食篮,见是一碗清粥, 两碟素菜,并两个大白馒头。 他直接席地而坐, 一扫而空。 杨不悔掩嘴笑道:“都称王的人了,还这般不讲究!” 张无忌咽下最后一口馒头,跳起身, 笑道:“称王非我愿,若是我能选, 只想做武当的一名小道童!” 他丢下食篮,边飞身后掠, 边向杨不悔招手笑道:“待我见过太师父,再去拜见各位师伯、师叔!” 张三丰早已打完太极拳,背手站在峰顶,远远看见施展武当梯云纵攀援而上的人,笑了。 这个,当然就是他的无忌孙儿了。 张无忌扑身跪在张三丰面前,激动地道:“孙儿张无忌,见过太师父!” 张三丰拉起他,连声道:“好好好!好孩子!” 昨日苏梦枕说过的话,经由张无忌的口,又细细叙述了一番。 除了期间的取舍与心情,大致不差。 昨日苏梦枕坐过的岩石上,坐着颓然无措的张无忌,他以求恳的语气道:“太师父,我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张三丰道:“世上最难之事,莫过于从心二字!” “依你刚才所说,你最关心的事,莫过于这三件!” 他坐在张无忌身边,信手从旁边摸出一块石头:“这一块,是赵敏姑娘!” 张无忌叹道:“敏妹如今与我已是生死大仇,据我派人探来的消息,她如今追随在王保保身边,很是折了我明教的几员大将!” 张三丰将那块石头放入张无忌手里,劝道:“立场之别,本就难以消融。若没有杀父之仇,她勉强追随在你身边,也未必不痛苦!” 张无忌点头,将代表赵敏的石头放在一边。 张三丰又摸出一块石头:“这一块,是明教!” 张无忌接过,道:“我本就是临时受命,接过明教重任,可惜一直未找到贤能接替。” 他举起那块石头:“朱元璋倒是有大才,可是我又担心他容不下兄弟。听花公子说,常大哥、徐大哥似乎都没能得到善终!” 张三丰抚须笑道:“君王无道,往往是少了敬畏之心。他年纪长于你,活得必不如你长。他又深知你武功出神入化,可无声无息取了他的命,你何愁震慑不了他?” 张无忌咧嘴一笑,将那块石头与赵敏的石头摆在一起。 张三丰又摸出一块石头:“这是靖康之耻!” 张无忌点头:“一切若已尘埃落定也就罢了,可既然教我在发生之前知道了,又如何能袖手旁观?” 他伸手去接,张三丰却并未将石头递给他,道:“宋发展至那个地步,人祸固然是其中一部分。然而宋长期重文抑武、国力积弱却是根源,就算多了你一个,也未必就能改变历史。” 红袖刀的光影在张无忌眼前划过,凄迷却又凌厉的一击! 他不由得道:“大丈夫行事,不过是“尽人事”三字,岂能束手就擒?” 张三丰笑道:“这可不像是你说话的语气” 张无忌嘿嘿笑道:“这是苏楼主的话,我俩书信往来时,他总是有一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 他提到苏梦枕时,整个人忽然一扫方才的低迷之气,灵动起来。 张三丰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又转身找了块石头出来:“本来没有这一块,但现在看来,这一块怕才是最重的。” 他将那块石头郑重地递到张无忌手里:“苏梦枕,苏楼主!” 这是一块带着棱角的青石,张无忌捧在手里,缓缓摩挲片刻,才道:“他的身体很差,每口呼吸都仿佛最后一次。我想好好替他调理治疗,可他总也停不下来。我养一天,他第二天只会消耗更多” 他将青石放在自己的腿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它:“我实在,有些放心不下!” 张三丰叹了口气,转而问了一个问题:“在你看来,这位苏楼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高塔之上,苏梦枕缓缓地打了一遍太极掌,许是真的有效,半个时辰过去,他竟然只咳了两次。 杨无邪一声不响地站在楼口,待他收功,才恰到好处地递上一块棉布巾子,笑道:“这套掌法,比张教主平时打的更加舒缓。” 苏梦枕擦了鬓间细汗,喝了放至微温的清茶,也问了杨无邪一个问题:“依你看,张教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杨无邪想了想,回道:“他像是春日里的一湾清泉,不骄不躁地流过每一处,尽力滋润遇到的每一个人。” 苏梦枕出了会儿神,方道:“我原也这么想,可今日醒来时,却又有了不同的想法。” 他走至窗边,站定,道:“张无忌表面看起来像是潺潺清泉,其实却是深不可测的海洋,虽永远不会主动掀起风浪,一旦动了真格,咱们这里,将无人是对手!” 杨无邪悚然:“这位张教主,会比关七、元十三限还深不可测么?” 苏梦枕负手而立,淡然道:“我只是使用他的内力,已可万军之中轻松取人首级,咱们这里,又有谁能做到?” 杨无邪动容:“如此说,要做那件大事,他岂不是最好的人选?” 苏梦枕眼眸微闭,未做回答。 杨无邪激动起来:“倘若,他也能像花公子一般,到咱们这边来” 苏梦枕叹道:“他大业将成,即将成为天下之主,有何理由上咱们这艘飘摇于风雨中的破船?” 杨无邪搓手道:“情?花公子不也为了无情总捕舍家抛业么?” 苏梦枕凉凉地一笑:“他在那边已有情人,虽然被我给拆散了!” 杨无邪道:“义?咱们晓之以情理,动之以大义,张教主是个好人,必然会为了百姓挺身而出!” 苏梦枕道:“在他们那边,也有百姓指着他呢,还是全天下的百姓!” 杨无邪已经有些丧气:“不行,就骗,都说君子可欺之以方”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苏梦枕的眼神,明显不赞成起来。 武当金顶上,张无忌已回答了张三丰的问题。 他道:“苏楼主,像寒冬里的一簇火焰,每一次奋不顾身地燃放生命,都是为了最大限度地温暖那个世界!” 张三丰点头道:“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野!你想治好他,也在情理之中。” 张无忌站起身,有些激动地道:“他这一生,没有一刻感受过身体上的舒适。我呆在他的身体里时,连呼吸都是痛苦的;咳嗽起来时,整个身体都弓成一团;不管多厚的被褥,多温暖的房间,一夜过去,他的手脚还是冷得彻骨” 他的语气,就仿佛恨不得立时冲过去,温暖他口中那个人一般。 张三丰心底暗暗一叹:孽缘! “你的苦恼,就是如何在这四块石头中作出选择。” 他站起身,向张无忌笑道:“你如今,已经作出了选择!” 张无忌愕然,低头才看见,代表苏梦枕的那块石头,依然被他珍而重之地捧在手心。 他忙摇手道:“我若选了他,就要离开太师父,离开师伯师叔们,离开明教兄弟,离开这里的一切” 张三丰淡然笑道:“你太师父还算硬朗,又有你师伯师叔们在身边,无需挂心!” “明教,只要你能态度鲜明地维护到底,我再让人定期顶着你的名头去做些惩恶扬善的事,足以威慑那些想鸟尽弓藏的人了!” 他握住张无忌的肩膀,低声道:“无忌,一切归根到底,还是要从心!” 张无忌嘴唇轻颤,良久才道:“我实在舍不下太师父” 张三丰将一件东西放在他手心,笑道:“加上这个,够坚定你的想法了吧?” 张无忌低头,与苏梦枕的石头放在一起的,是另一块青石。 代表靖康之耻的,那块石头。 第090章 虚拟故事部 张无忌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正躺在云一般柔软洁白的床上, 周围绿茵茵的草,黄艳艳的花,空气中没有一丝寒意。 空旷, 静谧,安宁。 最主要的是, 他身侧还躺着苏梦枕。 虽然只是个背影,修长的身子,细瘦的腰, 乌黑却不柔软的发,洁白宽大的长袍。 张无忌默默缩回想要伸出去的手, 即便是梦镜中,苏楼主也是凛然不可犯的。 他尽量轻地坐起身, 探头看了一看,苏梦枕瘦弱的胸膛微微起伏, 显然只是睡着了。 张无忌松了口气, 将自己身上同款白袍脱了下来, 轻柔地搭在苏梦枕身上。 然后,被一只瘦而有力的手抓住。 苏梦枕也已醒来, 听到身后有动静,假意装睡, 待对方靠近时,才出手擒抓。 他意外地发现,竟是张无忌! 刚飘落在他身上的, 显然是张教主脱下来的外袍。 两人一时都有些尴尬。 苏梦枕轻咳一声,先道:“咱们是在梦里吗?” 张无忌道:“也许是, 否则也太奇怪了。” 苏梦枕提起身上衣衫,递还给张无忌, 道:“以往即便是梦里,我身上也会觉出痛。这会儿,却是轻松得很。” 他轻轻站了起来,赤脚站在麻酥酥的草地上,一时身心畅快难言。 张无忌穿好衣衫,走到苏梦枕身边,客客气气地道:“苏楼主,可允许我为你把一下脉?” 苏梦枕也客客气气地点头,又坐回那张白床上,先伸出左手。 张无忌坐在另一边,搭了二指上去,苏梦枕的手不算好看,瘦,长,不算白,指腹、虎口皆有明显的刀茧。 这双手,张无忌已是十分熟悉,他甚至用这双手吃饭、喝药、沐浴、如厕,并未觉出过什么不同。 可此时,却觉得心跳快得很,许久定不下心来。 这还是第一次,张无忌的手,触碰到了苏梦枕。 苏梦枕见他迟迟不语,不由得蹙眉问道:“怎么?很糟吗?” 张无忌如梦初醒,忙道:“没有,好得很,便和常人没什么两样。” 他又探了苏梦枕的右手,脉搏有力,平稳。 张无忌喜道:“你已彻底好了,太神奇了!” 欣喜之下,他的眼眸中竟闪出了泪花。 见他如此关心自己,苏梦枕也有些动容。 不过,多年的病痛生涯,已使得他放弃了对奇迹的盼望。 他只是点点头,淡淡道:“无病无痛,一定是在梦中了。” 两人并肩四望,这梦境倒是十分有趣,白床、绿地、黄花、青石小桥,远方还有一座高大的琉璃房子。 张无忌道:“既然是在梦里,咱们也没有什么事要忙,不如一起走走?” 苏梦枕点头。 两人皆是赤脚、白袍,张无忌抢先跳到小桥上,朗声笑道:“竟然不是石头,而是一种软软滑滑的东西,还挺有趣!” 苏梦枕摘了一朵花,仔细观察花瓣、花蕊,又放到鼻下嗅了嗅,才道:“这梦境也太过逼真了些,花香竟也有。” 他也走到了小桥上,见张无忌怔怔地盯着自己的脸,不由得有些着慌:“我脸上有脏东西么?” 张无忌收回视线,面颊飞红,声音无措:“不,不是,只是觉得你刚拿花的样子,很好看!” “我么?”苏梦枕讶然笑道,“我一个久病的人,面黄身瘦,哪还会与好看沾边?” 张无忌正要反驳,远方那座琉璃建筑突然开了一扇门,一个衣饰奇怪的年轻男子走了出来。 他远远笑道:“灵科长一个劲儿地催我下来看着,生怕你们作出什么少儿不宜的举动,哪曾想竟是这般客气有礼呢?” 他三两步跑了过来,抱拳行礼:“在下灵灵通,灵魂转换科新任办事员,恭候两位大驾多时了!” 苏梦枕冷声道:“灵魂转换科是什么地方?” 灵灵通俊朗的面容上,流露出自信的笑容:“就是主管灵魂转换的科室,苏楼主,您和张教主也互换了一段时间了,可对我们的工作有什么意见么?” 苏梦枕怀疑地看着他:“你是说,我和张教主隔日互换灵魂,全是你们搞的鬼?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使得又是什么妖法?为什么要这样做?” 灵灵通的笑容有些挂不下去了,勉强咧着嘴角道:“这不是妖法,这叫未来科技,我们就是距你们两千多年的未来人!” “谁的未来?”苏梦枕毫不客气地继续问下去,“我听说,花满楼、张无忌与我们皆非同一个世界,你们处在谁的未来?” 灵灵通哭丧着脸道:“我只是个新任办事员,办事流程还不熟悉呢,不如您去问我们科长?” 苏梦枕又道:“科长是个什么职务?” 灵灵通道:“就是我们中管事的,他正在楼上等着您二位呢!” 苏梦枕、张无忌对视一眼,这灵灵通脚步虚浮,呼吸沉重,想来不会武功,但他们能让人灵魂移位,显然不可小觑。 两人一左一右,跟在灵灵通身后,张无忌暗暗握拳,准备一旦有情况,就跳起来抓这灵灵通做人质。 刚刚走近,琉璃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一个毫无感情的女声道:“欢迎光临虚拟故事部!” “虚拟故事又是什么?”张无忌见苏梦枕蹙眉要问,忙抢先问了出来,他那样毫不客气的语气,保不准会得罪这些会换灵魂的人呢。 灵灵通有些迟疑地道:“就是,不是真的故事,其实我们是个文化公司,靠开发故事吃饭的。” 他深吸一口气:“就这么和你们说吧,你们都是传奇人物,故事流传后世后,在我们这个时代依然拥有无数粉丝” 察觉到两人疑惑的视线,他忙解释道:“粉丝就是喜欢你们的人,他们愿意付费看你们的新故事。我们老板就组建了这个虚拟故事部,用重生、穿越、灵魂互换等多种方式,试探更多的可能。” 苏梦枕又敏锐地抓住了重点:“那么,原来的故事中,我们都是什么结局?” 灵灵通简直要哭出来:“我刚来不到十天,员工手册还没背熟,实在不知道该不该回答这些问题,不如你们去问我们科长吧!他已经成功地主持了两个项目,完成三对KPI了。” 说话间,三人已经走进了一间封闭的小房间内。 苏梦枕仔细看着上面的文字,又道:“重生是重活一遍,穿越是什么?” “这个我能回答,”灵灵通恢复了一点精神,“穿越就是从这一个世界,传到另一个世界,比如花满楼公子,本是身处陆小凤世界,现在就穿越到四大名捕世界啦!” 张无忌好奇道:“陆小凤是谁?” 苏梦枕却问:“也就是说,我和张教主,也可能会长久留在明教或者金风细雨楼生活了?” 房子发出叮的一声轻响,那个毫无感情的女声道:“七楼,灵魂转换科!” 灵灵通倒退着走出去,语气中已经恢复初始的活跃:“对,今天邀请你们来,除了满意度调查,最主要的工作就是询问两位接下来的意向。” 他指着墙上一副画像,道:“瞧这两位,本来是身处两个世界的,因为咱们的灵魂转换服务,已经结为夫妻,如今正愉快地在海外探险呢!” 画像上,是一艘乘风破浪的巨轮。 一个身形高挑的红衣丽人,站立船头,正惊喜地将海边冉冉升起的红日,指给身旁的丈夫看。 那挺拔俊逸的丈夫,却带着温柔的微笑,宠溺地看着身旁爱妻的面庞,仿佛海上日出的光辉,皆不如妻子这一刻的惊喜。 张无忌发出羡慕的赞叹。 苏梦枕冷冷道:“他妻子是个男人!” “这在我们这里很常见,如今性向自由,同性婚姻也应得到尊重祝福!” 灵灵通又指着另两幅画像道:“瞧,这几位你们一定很熟悉,我们头儿就是靠这个项目超额完成任务,才坐上科长之位的。” 居中画像上,是花满楼与无情,一坐一站,相偎相依,对视的两双眸子里,皆是柔情。 张无忌条件反射地咳嗽起来,苏梦枕也转开视线,这对的恩爱程度不需要再多见证了。 最后一副画像上,是戚少商与顾惜朝,这两人正持剑对峙,眼神中噼里啪啦的也不知是杀意还是爱意,身后漫天黄沙,连云山脉若隐若现,别有一番浪漫豪情。 灵灵通点了点手上光环,笑道:“您两位先在外边坐一会儿,考虑下要不要穿越之类的事情,我们临时加个会,稍等!” 他匆匆闪进一扇朱门后,不见了。 走廊上有一排蓝色长椅。 苏梦枕与张无忌,谁都没有去坐。 90-100 第091章 灵魂转换科 两人站立良久, 终究是张无忌先站不下去了。 他走过去,低声道:“去坐一会儿吧,你今日身子虽好了, 到底不同于常人。” 甚少有人会当面提及苏梦枕的身体,但张无忌是位大夫, 苏梦枕也就依从了。 待他坐好,张无忌才隔着一个座位坐了,又找出话来说:“你会想换个世界生活么?” 苏梦枕断然摇头:“不会!” 张无忌又试探着道:“我可以把明教交给你, 你可以登基称帝!” 苏梦枕转头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道:“明教, 不是我的责任!” “我想你也不会,”张无忌苦笑一声, 又转向那副海上行船的画像,“倘若一切尘埃落定, 你会想出海冒险, 还是隐居山林?” 苏梦枕道:“我不会活到那一天!” 张无忌心头一疼, 低声道:“你的病,若是慢慢调理, 也不是没有希望。” 苏梦枕道:“我没有时间!” 张无忌只能沉默。 意识到自己语气的生硬,苏梦枕轻咳一声, 略温和了些,道:“张教主呢?必是不会想换世界生活的吧?” “也不尽然,”张无忌抬眸, 看着苏梦枕的双眼道:“你若是愿意治疗的话,我可以去做你的大夫!” 苏梦枕怔住, 有些不可置信:“你愿意到我这里来?” 张无忌点头:“我愿意替你分担操劳,只要你能配合治病!” “你是说, ”苏梦枕愈发惊讶了,“你愿意到金风细雨楼来帮我,为什么呢?咱们甚至算不得朋友” 张无忌有些脸红,他沉声道:“没有人,该一生受病痛折磨,尤其是像你这样的人。” 苏梦枕是个充满人格魅力的人,有许多受过他恩惠的人,愿意以命相报,誓死追随。 可对张无忌,苏梦枕实在想不到对他有什么恩情。 把他拖到自己的病躯里来,受病痛折磨;将权力收至明教高层,推他做明王;亲手斩杀他情人的父亲,绝他姻缘 显然都不是恩情! 思索良久,苏梦枕得出一个结论:“你同情我?” “不不!”张无忌连连摆手,“你活得这般耀眼自信,我羡慕你还来不及,怎么会同情你?” 他目光慌乱,扫过墙上那三副画像,忍不住脱口而出:“我心疼你!” 苏梦枕震惊了:“什么?” 张无忌抓耳挠腮,一时不知该怎么表达才好,他鼓起勇气,一把抓住苏梦枕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知道你在受苦,这里会疼!” 他目光缱绻,饶是没有什么恋爱经历的苏梦枕,也无法视而不见。 苏梦枕更加震惊了:“你不是喜欢女人的吗?那位邵敏郡主,还有峨眉掌门,听说之前还有什么波斯总坛教主” 张无忌面红耳赤:“我也搞不清楚,我敬重芷若,怜惜小昭。赵敏为了付出良多,我也不能对不起她!可是,得知你杀了汝阳王的那一刻,我竟是松了口气的。” “那时候,我还没有像现在这样”他打了个含糊的手势,见苏梦枕挑起一边眉毛,干脆挑明了,“像这样从男女之情的角度想过你。” “但现在回想起来,我好像很少为赵敏想过!她的立场,她的国仇家恨,她的委屈付出我很少会主动考虑,只是一味地接受她对我的好,然后理所当然地以娶她作为回报!” 张无忌苦笑一声:“如今想来,这是多么大的傲慢自负啊!” 他上前一步,抓住苏梦枕的衣袖,勇敢地道:“可对你不一样,我想为你付出,想对你好,想” 看着苏梦枕傲然的面容,最后一句“想在寒夜里拥你入怀”,张无忌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退后一步,颓然坐回凳子里。 好一会儿,苏梦枕挨着他坐下了。 “张教主,我很诧异,也很感激,而且我们现在做的事,确实也很需要你!” 他郑重地接着道:“可我不能欺骗你,你很好,但我很有可能一世也无法回应你,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冷漠无情的女声再次响起:“请张无忌先生到八号办公室!” 张无忌失魂落魄地站起来,木木然地往前走。 身后,苏梦枕伸出手要拉他,又黯然垂下。 一个短发蓬乱、服装怪异的年轻男人,坐在阔大的黑木桌子后,向张无忌叹道:“幸亏,这里的一切不会让你们留下记忆!张教主,不要灰心,下次时机成熟了再表白,没准儿就拿下了!” 他竖起个大拇指,低声道:“加油!” 张无忌这才恢复了些生气:“你是说,苏楼主不会记得我刚刚说的那些胡话?” “哪里是胡话了?”短发男人请他坐下,鼓励道,“你说得很好啊,不过呢,有些早了些。” 他拉了一把椅子,贴着张无忌坐下,低声传授绝招:“苏楼主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你就陪在他身边,感化他,照顾他,再来几次出生入死,保管最终能拿下!” 他又热心地道:“你若是担心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咱们给你反悔的机会怎么样?一年,不,两年!” 他低头盘算了下,喃喃低语道:“苏楼主怕不是这么容易能被感动!” 突然,他一拍手:“给你三年!我现在升职了,权限高,和穿越科的头也能平等对话,给你个三年拖延期,还是不在话下的。” “三年后,你若是拿不下苏楼主,咱们再送你回大明就完了!” 张无忌摇头:“不必了,为了改变靖康之耻,我也定是要长久留在那里的!” “对!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没必要在这个上面纠结!”短发男人对着张无忌一顿吹捧,才想起正事。 “张教主,自我介绍一下哈,在下灵小通,新任灵魂转换科科长,你和苏楼主灵魂转换项目的发起人与实施者!” 灵小通拍着胸脯道:“虽然以后直接与你们对接的是灵灵通,遇到难题,还是可以找我灵小通科长!” 他手中光环响起,一个蓝莹莹的灵灵通忽然跳了出来,吓了张无忌一跳。 灵小通举手示意无事,那边灵灵通已经嚎叫起来:“科长,快来救命啊!苏楼主要自刎!” 张无忌也跳起来:“什么?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灵小通忙又举手安抚,然后对灵灵通吼道:“让灵妮制住他,我马上到!” 他还未迈开脚步,张无忌已经抢先冲了出去,挨个踢开房门,呼道:“苏楼主!” 灵小通追在后面,喊道:“六号房间,唉!本来就应该我去接待这位苏公子才是,奈何技痒,想传授张教主一些追人绝技!” 张无忌闯进六号房间! 苏梦枕手握一把铁尺,正和一个身穿粉色长裙的女孩子打得有来有回。 灵灵通缩在墙角瑟瑟发抖,还不忘大叫:“苏楼主,停手啊!等我们科长来了,咱们的条件还可以再谈!” 那粉衣女孩子手中忽然发射出数道闪电,电流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眼看要击中苏梦枕。 张无忌纵身冲了过去,一把将人揽住,回身就是一掌。 苏梦枕忙道:“撤手!莫接!” 却见这一掌不过虚招,张无忌揽着苏梦枕矮身一躲,电流撞击在身后的桌子上,瞬间打成焦黑一片。 灵小通在门口惊得目瞪口呆,怒道:“今天,谁给灵妮调的攻击值,也太他妈的离谱了!” 灵灵通抱头不语。 灵小通踢他起来:“去,给张教主填张问卷去!” 又回身向苏梦枕谄笑道:“苏楼主,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啊!” 灵灵通低声嘟哝:“他要咱们给赵佶换上李世民的灵魂!” 张无忌也怔住:“还能,这样操作的吗?” “当然不能!”灵小通头摇得像拨浪鼓,“拉了李世民就不是跨科室操作,而是跨到历史圈去了,咱们暂时没这个项目!” 灵灵通低声碎碎念:“《大唐双龙传》里有李世民” 灵小通怒瞪:“拉李二凤给宋徽宗,你的良心不会痛吗?拉给李后主还勉强可以商量……” 接触到上司的死亡视线,灵灵通只得噤声走人。 张无忌在苏梦枕背上轻拍一下,也不情不愿地走了出去,他内力深厚,隔着房门,依然听到了几句六号房间的对话。 灵小通苦口婆心:“苏楼主,你们在这里的其实都是精神虚拟体,自杀是没用的!” 苏梦枕冷然自信:“你们费劲心力搞这一切,无非是想从我们身上得到新故事!半月后的元宵宫宴,我要混进宫刺杀赵佶、赵桓。故事里的人死了,你们还能得到故事吗?” 灵小通张口结舌:“当然不能,苏楼主,你不换世界,就换不了病躯,一边咳嗽一边搞暗杀,这风险也太大了吧?还是让别人去吧!” 苏梦枕寂然无语。 “李世民的灵魂真拉不来,”灵小通跌足长叹,“但我们联合重生部门给你们搞个奋发图强的皇帝苗子怎么样?正好无情也已锚定了” 张无忌被灵灵通拉走了,六号房间的声音忽然消失不见。 灵灵通拿出一张纸,开始飞快地在上面写写画画:“对我们的服务满不满意?当然满意了,张教主这么厚道的人。喜不喜欢你的互换对象?当然喜欢,都在楼道里表白了” 原来他们听力都这么好的嘛?张无忌红着脸想。 灵灵通清清嗓子:“这个问题,得再问问!张教主,请问你确定要去有金风细雨楼的世界生活吗?” “对!” 张无忌回答 ,又加了一句:“但我可不可以先回趟明教,还有些余事未了?” 灵灵通大笔一挥:“没问题,需要几天?” “十天!”张无忌毫不犹豫地回答,“元宵宫宴前,我必须出现在他身边!” 第092章 再相见 苏梦枕身上暖融融的。 一瞬间, 他以为自己与张无忌又互换了。 连续十天,皆是他独自在金风细雨楼醒来,张无忌与明教似乎只是一场梦。 花满楼告诉他, 应是他们都已作出了选择,各自选择了自己原本的世界。 苏梦枕对此毫无印象, 却又隐约觉得不是这样,是有人选择了他的。 他微微一动,已觉出此时非梦。 一个人正贴在他的背后, 暖洋洋的内息沿着两人搭在一起的手,缓缓漾满全身。 手掌上独特的纹路, 背后暖热的呼吸,让苏梦枕并没有惊起。 他认得他, 他是张无忌! 苏梦枕轻轻转了个身,两个人搭着的手错开。 张无忌沉睡正酣, 手指却摸索着搭在了苏梦枕的腰上, 内息依然未断。 苏梦枕有些窘, 也有些感动,有人愿意将辛苦积累的内力, 彻夜浪费在他这个久病的身躯之上。 无论他的动作是否冒犯,都值得感佩。 他轻轻推开张无忌的手, 坐起身,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张无忌也迷迷糊糊跟着起来, 替他拍抚后背,又半闭着眼睛, 熟练地走到桌边,从藤壶里倒出一盅温水, 递于苏梦枕。 苏梦枕接过水,讶然失笑:“你倒是熟练得很!” 张无忌这才彻底醒过来,也有些不好意思,摸着后脑勺笑道:“对不住,我在这里也住了一段时间,有些习惯了!” 苏梦枕捧着那盅温水,叹道:“你竟然真的来了!” “对,我来了!”张无忌点点头 ,又催促苏梦枕:“快喝呀!是不是需要先漱漱口?” 看他忙忙地去找盂盆,苏梦枕有些赧然:“你不需要做这些下人的活计,你既然来了,就是金风细雨楼的贵客!” 张无忌咧嘴一笑:“我只是个大夫,来照顾我的病人!” 病人?! 甚少有人当着苏梦枕的面,说出这个词。 然而,是张无忌说的,苏梦枕便只是说了句:“多谢!” 他坐在床边,漱了口,喝了水。 窗外盈月皎皎,替散着长发的人掩去病容,只留风姿。 张无忌忽然也有些口渴,他接过苏梦枕喝过的杯子,下意识地便要再给自己倒一杯。 接触到对方灼灼的目光,他才回过味来,放下杯子,笑道:“对不住,习惯了!” 苏梦枕道:“你我无需客气,可我毕竟是个病人,你还是避讳些好!” 张无忌微微一笑,举起藤壶,凌空倒入口中,转身抹去唇角水痕,指着窗外道:“看这月色,不过子夜刚过,你再睡一会儿吧。” 苏梦枕点头,裹着被子靠内躺着,向张无忌道:“塔上甚少有客房,柜子里有多余的被褥,你若不嫌我咳嗽吵闹,就凑合一晚吧!” 张无忌也不客气,打开衣柜,抱了一床被子走过去,展开与他并肩躺下。 许是不用直面苏梦枕的眸光,使得他今晚分外有勇气:“我可以握着你的手吗?” 无回应,张无忌忙又找补道:“九阳神功,有疗愈暖身之效,我只是想替你治疗。” 一只手从被底探出来,搭在他手上。 张无忌的手仿佛被点了穴,一动不动,良久,他才反手盖在苏梦枕手上,又用自己的被子将两人的手包裹住。 “谢谢你!”苏梦枕在朦胧皎洁的月光下开口。 张无忌笑道:“不用谢!” 一早,苏氏兄弟端着药汤进来,都唬了一跳,公子屋里竟多了个人。 张无忌对他们也很熟悉,亳不见外地接过汤药,道:“你们去忙吧,我来照顾他吃药!” 苏氏兄弟目瞪口呆地看着苏梦枕,见他点头,才如蒙大赦地退出去。 下了塔,苏雄标惊魂未定地道:“公子,他竟然” 苏铁梁肯定地接话:“他竟然像无情一样,给自己找了个男人!” 苏铁标道:“不能吧,也许是好友、兄弟呢?” 苏铁梁道:“他们两个睡在一头,枕头、被子都搭在一起,就算是好友留宿,也须得头脚相对才合适。何况,这人咱们从来没见过。” 确实如此,床铺还没收拾,苏梦枕尚且坐在床上,两床被子都盖在他身上。 苏铁标也发现了盲点:“公子,竟然睡在里面?!” 苏氏兄弟沉默,沉郁,沉闷。 他们屹立于男人之巅的公子,竟然睡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内侧?! 杨无邪听到这一番对话,出声喝止道:“你们在胡说什么?还不回去为公子准备药膳?!” 苏氏兄弟走后,杨无邪独自上了玉塔,虽有些不信,他还是慎重地敲了敲门。 苏梦枕已经喝了药,穿了衣。 张无忌将怀里藏着的九阴真经抄本拿出来,两人坐在床边,共同研读 。 杨无邪一进门,就见到他们这副头挨着头、肩并着肩的亲密样子,心里瞬间咯噔一下。 这年轻人是谁?为何能如此得公子青睐? 两人闻声抬头,一起打招呼道:“无邪!” 杨无邪的眼皮抽了抽,很好,自己看样子已经成了他们的共同下属了。 幸而,苏梦枕又加了一句:“无邪,这位是张教主!” 杨无邪醍醐灌顶,福至心灵,笑容满面道:“原来是张教主,可算是见到您本人了!” 张无忌赧然道:“杨总管不必客气,叫我无忌就行!” 杨无邪从善如流:“无忌,你叫我无邪就好!” 他看向苏梦枕,道:“无忌的名字,倒很合我们‘无’字排名。” 他在暗示给张无忌的定位,正好可以填补“无邪无愧,无错无语”。 苏梦枕摇头:“张公子是贵客,不是下属!” 张无忌道:“我只是一名大夫!有一间诊室,一处药房即可!” 苏梦枕点头,向杨无邪道:“在这一层收拾出两个房间……” “不必,”张无忌忙道,“在一楼找个房间,我可以同时替楼里的兄弟们诊病治伤!” 杨无邪讶异道:“楼里人多,只怕你忙不过来。” 张无忌嘿嘿一笑:“无妨,我幼时曾想悬壶济世,做一名大夫。如今一朝心愿得偿,又能为楼里的兄弟们做点儿事,何乐而不为呢!” 见他乐在其中,苏梦枕再次点头应允,又向杨无邪道:“让苏氏兄弟去给张教主打下手!” 苏铁梁兄弟,是苏氏本家举荐的贤才,专门服侍苏梦枕的,如今却拨给外人使用。 杨无邪心下嘀咕,行动却是毫不迟疑。 等他走后,张无忌走至苏梦枕身边,低声道:“我可不可以提三个要求?” “当然,”苏梦枕毫不犹豫地开口,“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热血霎时奔涌至心头,张无忌深吸一口气,才忍住感动的眼泪:“第一,你能不能不要再叫我张教主,叫我无忌!” 他声音低了些:“我已经不是教主了,我将教主之位传给了朱元璋朱大哥,并让他当众立誓善待明教兄弟!” 苏梦枕惊讶:“明王之位也让给他了?” “对,”张无忌承认,“我不想让明教再因为权力斗争内乱,干脆一劳永逸,他会是个好皇帝!” “当然,我也警告了他,若有苛待百姓、伤害功臣,我必持倚天剑取他项上人头!” 苏梦枕低笑一声:“像是你会做的事儿,单纯直接!” 张无忌不服气地道:“我不是单纯吓唬他,我把降龙十八掌与九阴真经交给了太师父,请他找一位合适的执剑者!” “你才是最合适的执剑者,”苏梦枕轻叹一声,“是我累了你!” 张无忌摇头:“我不喜欢承担责任,只想过些平淡知足的生活。” 苏梦枕道:“跟着我,哪里会有平淡知足?” “所以,我还有第二个要求,”张无忌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当一切尘埃落定,你能不能和我一起退隐江湖?” 苏梦枕眨眼:“你确定要和我?且不说你能不能等得到?选我做邻居,你的日子可不会太消停!” 谁要你做邻居了?! 张无忌心底腹诽,但终究没敢挑明,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他,现在挑明可不是个好主意。 “第三个要求呢?”苏梦枕倚窗坐下,饶有兴趣地望着眼前俊朗的年轻人。 张无忌有些脸红,吞吞吐吐地道:“我要和你住在一起,晚上睡在一张床上!” 苏梦枕立时会意:“你怕我冷,想一直用真气暖着我?” “嗯!”担心他拒绝,张无忌又加了一句,“九阳神功,本就是在睡梦中也可以自动运转的,多加个你,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的。” 苏梦枕心头感动,起身道:“你若不嫌弃,咱们结为兄弟……” “停!打住,不要说了!”张无忌忙举起手掌,拒绝三连,“我不要做你的兄弟!” 他低声嘟哝道:“做兄弟太普通了……” 苏梦枕高声笑道:“好,咱们不做兄弟,我已有了两个结义兄弟。而你对我来说,独一无二,非是一般兄弟可比!” 第093章 楼里来了位张大夫 金风细雨楼的玉塔, 多了个治病救人的平安堂,堂里坐了位姓张的年轻大夫。 据说,这位张大夫不但医术高明, 是苏公子的专用大夫,深受树大夫好评, 还待人和善,和谁都能打成一片。 不出三日,楼中兄弟, 头疼脑热、跌打损伤就都喜欢往玉塔跑了。 玉塔前,一改往日高冷神秘、门可罗雀, 日日排起长龙,成了消息八卦最大集散地。 月上中空, 张无忌才送走最后一位兄弟,揉了揉疲惫的肩膀, 慢慢爬上玉塔。 苏梦枕仍未入睡, 尚在秉烛处理公文。 静等他合上最后一本, 张无忌才走过去,抽走他手中的笔, 笑道:“睡吧,这样操劳, 再多的汤药也补不回消耗的。” 苏梦枕回头笑道:“这些都不太急,明天做也使得,原是为了等你消磨时间的。” 他头发松松挽着, 还带着七分湿意,显然是刚洗沐过。 张无忌嗅到自己身上的药味、汗味, 有些尴尬道:“你先睡吧,我去楼下洗洗。” 他走至门口, 又回身道:“你若是不介意的话,我帮你把头发烘干吧,省得睡醒了头疼。” 苏梦枕奇道:“如何烘干?我竟未听说过。” 张无忌道声得罪,上前解开苏梦枕的发带,将手指轻轻插入他的发间。 苏梦枕只觉得头皮暖暖的,甚是舒服,不由得闭上眼睛。 手指在发间穿梭数遍,他几乎要睡着了,才听到张无忌一句:“好了!” 苏梦枕摸了摸,果然找不着一丝湿发,不由得笑道:“这手功夫当真不错,汤药、饭菜冷了,也可以不用再端回去回锅。” 张无忌挑眉:“今早被你搁置到一边的药,你猜为何会热得那么快?” “那不是有急事要讨论嘛!”苏梦枕有些窘,竖起一根手指,“不过耽搁了一个时辰” 见张无忌愈发不赞成的样子,他目光一转,转换成大拇指,大力赞扬道:“无忌武功高强,厨艺精通,医毒双修,还会烘头发、热饭菜,窝在我这儿,实在有些屈才了!” “好了,”张无忌面孔红红,叹气道,“按时喝药原也指望不上你,以后我会定时上来监督的。” 他轻推他到床边:“快去睡吧,以后我回来晚了,也不必等我,你的睡眠最重要!” 白道龙首苏楼主,被强制躺在了床上,一时有种多了个管家婆的错觉。 张无忌下楼去洗沐,口中哼着小曲,心底全是喜乐,就这般过一生也当真不错。 不过,总觉得这两日应该有什么大事来着? 洗完澡回来,苏梦枕还清醒着,他本就很难入睡,咳嗽,抽搐,痛苦,使得他既是入睡了也会很快被惊醒。 他面朝内,咳得蜷缩成一团。 张无忌跪在他身后,将真气缓缓输入后心,待他稍微平静些,便道:“明日你若是能抽出半个时辰空闲,我替你扎针导气吧,对咳嗽颇有好处的,至少能让你睡得安稳些。” 苏梦枕喘着气道:“明儿个是元宵佳节,一刻钟恐怕也抽不出来!” 元宵? 这个词仿佛一颗小石子,在张无忌脑海里激起涟漪。 他疑惑道:“元宵,你们有什么安排么?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元宵宫宴?” “咱们是江湖势力,和宫宴会有什么关系?”苏梦枕翻过身,平躺着,向上看着他。 在张无忌面前,他总是莫名的放松、自在,容易放下架子,容易笑。 也许是因为曾成为彼此,太过了解对方,知道他绝对可以信任。 张无忌也躺下,他不习惯这样俯视的角度,苏梦枕在他心里绝不是可以俯视的存在。 他依然蹙着眉,在脑海里苦苦思索:“无情公子的大计划什么时候实施?” 苏梦枕侧身笑道:“你不会以为那个大计划会安排在元宵宫宴上吧?众目睽睽,防守最严的时候,简直是找死!” “那就好,”张无忌松了口气,也转身看着他:“你要记住,只要是与此相关的计划,一定不能瞒着我。你现在的身体,绝不适合去干这样危险的事儿!” 许是今夜的月光太过温柔,苏梦枕竟从对方的双眼中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他心头一颤,又转身躺平了,道:“当然,我有自知之明!” 因有些慌,这句话说得便多了丝冷硬。 张无忌忙道:“我不是质疑你的刀,是你的身体” 他这种做小伏低、哄诱人的口气,愈发让苏梦枕烦躁。 他干脆转过身去,道:“睡吧,你不是总劝我早睡吗?聊大事可不会有助于睡眠!” 这样的睡姿,使得他的两只手都蜷放在内侧。 张无忌盯着他的背影良久,终不好将手搭在他的肩头或腰上,只得轻声道:“我睡到你的对面去,手搭在你的脚踝上,可以吗?” 苏梦枕冷声道:“不需要,我今晚不冷!” 话一出口,他就察觉到不妥。 然后,因为说了伤害对方的话,他心底愈发烦躁了。 对张无忌,苏梦枕心头总有些亏欠感,他希望自己能看重他,补偿他,像对血缘兄弟一般地宠溺他。 可事实是,张无忌因他而抛家舍业,却还在无条件地包容他,宠溺他,就仿佛他苏梦枕是什么易碎、闪耀、绝世稀有的珍珠一般! 苏梦枕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背后立刻贴上了一只温暖的手,柔和充沛的真气顺着大椎穴缓缓流动,包裹住他极速抽搐的肺部,抚平他身体上的痛苦。 仿佛刚才的冷言冷语,从不曾存在过。 苏梦枕很想大喊一声:“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都给你!” 他没有问,因为他怕万一得到了答案,自己却又给不起。 苏梦枕只是换了个睡姿,将瘦嶙嶙的手放进张无忌宽厚火热的手心里。 次日,玉塔下新开的平安堂里,来了一位稀罕的病人。 副楼主白愁飞! 他白衣锦袍,负手望天,傲然向张无忌提出要求:“请张大夫跟我走一趟!” 在此之前,他已经遣了三路人马,来唤张无忌出诊。 张无忌只有一个回答:“对不住,我只坐诊,不出诊!若有病人,请带他前来。” 所以,白副楼主只能亲自来。 可惜,对白副楼主的命令,他还是这句话。 白愁飞怒极而笑:“听说,你是大哥的床上人,怪不得这般硬气!” “床上人”?某种意义上来说,倒也没错。 张无忌叹了口气,道:“我只是苏楼主的大夫,住在一起是方便贴身照顾。我不能出诊,也是因为晚一会儿要替他制药。当然,你若是有比苏楼主更严重的病人,我也确实可以陪你走一趟。 “可我听说,你这位下属,不过是腿上中了一刀,为何一定要大夫上门问诊呢?” 话不投机半句多,白副楼主一向深谙这个道理,他本就只为试探而来,言语试探已够,不如动手! 他负在背上的手,已伸出一指,那笑起来平淡谦和的大夫,还在低头辨药,毫无防备! 若蔡京还在,白愁飞此时恐怕已经攻上玉塔,将一手提拔他、扶持他的苏梦枕杀了又杀。 可惜,靠山骤倒,他只得另觅新君,重新布局,因而绝不能失了在金风细雨楼的地位,失了苏梦枕的倚重。 这个所谓的张大夫,却正在动摇他的位置! 他出现不到五日,已经住上玉塔,得到更优于当年他与王小石的待遇。 而且,他还很快得到楼中兄弟们的青睐,拉拢人心的手段比王小石有过之而无不及。 白愁飞想要先试试他的能耐! 能入苏梦枕眼的,必然有相当的能耐。 白愁飞不敢掉以轻心,他已在背后祭出“大雪”、“惊神”! 张无忌依然一无所觉,他甚至转身,背对着白愁飞,把新配置的药,小心地倒进面前的药柜里。 杀意,已在新开的药堂里弥漫。 平安堂,也不再平安! “咳咳!” 一阵咳嗽声忽然从头顶传来,一袭杏色长袍的苏梦枕,居高临下地出现在楼梯拐角,高深莫测地盯着白愁飞。 白愁飞背后的手立刻放了下来,声音竟有些发颤:“大哥!” 张无忌已放下手上事物,拿起身旁一小瓶药水,迎了上去:“尝一口,我今天新配置的,专门为你缓解咳疾,试试!” 既无对楼主的尊称,也无对自己的谦称,亲密,自然,甚至理所当然地要苏梦枕试新药。 这亲密度,早已超出了兄弟! 白愁飞向前走了两步,喝道:“我大哥是何等人物,岂能喝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 然后,他看到苏梦枕走下一阶,在剧烈的咳嗽中,顺从地就着“张大夫”的手,喝了一小口药。 张大夫的手,还明目张胆、居心叵测地、危险地搭在苏梦枕的后心命门。 第094章 东风夜放花千树 白愁飞气哼哼地走了。 张无忌轻笑:“你这位二弟, 对我似乎颇有敌意!” “他如今失了靠山,心下烦躁难安,不必理会。”苏梦枕喝了药, 咳嗽缓和许多,“只是要委屈你隐藏实力, 受他一些腌臜气了。” “无妨,他也没做什么,”张无忌狡黠一笑, “再说,苏公子不是很快就下来给我解围了吗?” 他这样笑起来, 颇有几分像王小石。 苏梦枕忍不住摸了下他的头,道:“今日是上元佳节, 无忌想不想出去看灯?” 张无忌惊喜万分:“和你一起吗?早就听说汴京城的元宵节是最热闹的!” 苏梦枕点头,淡淡道:“除了我, 可能还要见两个人。你下午早些关门, 等天黑咱们就出去!” 张无忌一天都是神采飞扬, 有些来看病的楼中弟兄,便忍不住调侃他, “小张大夫晚上是有约会吧?眼角眉梢皆是春意!” 又有人道:“小张大夫人才俊俏,要见的必是位绝代佳人!” 大家都起哄起来:“咱们这也不是什么大毛病, 改日再治也是一样的,千万别耽误了张大夫的终身大事!” “对对对!总得给张大夫留出些收拾打扮的时间吧!” 众人一哄而散,平安堂里霎时只剩下张无忌与苏雄标。 张无忌一摊手, 笑道:“今日提早收工,出去玩吧!” 苏雄标高兴地咧开嘴, 笑道:“多谢张大哥!” 这哥仨儿是苏氏本家近支族人,以前跟着苏梦枕, 虽然只负责些熬药、针灸、按摩的工作,到底算是楼主的贴身心腹。 如今全被拨给初来乍到、名声不显的张无忌,苏铁梁立时就有了不满,先是出工不出力,后来干脆就借故不来了。 苏铁标、苏雄标兄弟俩好一些,虽然不太积极,倒还算得勤快。 没成想张无忌年纪轻轻,竟当真有两把刷子,又待人诚恳,并不藏私,苏氏兄弟跟着他不到五天,已觉受益匪浅,医术颇有长进,倒比原来只专攻按摩、针灸更有前途些。 见苏铁标、苏雄标每晚皆是收获满满地回去,苏铁梁也动了心,又开始到平安堂报到上工了。 今日元宵节,张无忌体谅这些年轻人辛苦,让他们自己排班,轮流来帮忙。 故而,现在只有苏雄标在身边。 两人飞快地收拾了堂中药、针、脉案等物,相视一笑,各自离开。 虽然晚上与苏梦枕睡在一起,张无忌仍然有自己的房间,就在苏梦枕隔壁。 他在楼下洗沐了全身,才飞奔上楼,将自己的衣柜打开,里面满满当当,全是苏梦枕命人为他新购置的衣物。 张无忌一连拿出四、五套,才选定了一件浅蓝色的棉袍,再簪上一支碧玉发簪。 对镜一照,好一位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 他走到隔壁房间,苏梦枕仍在伏案处理公务,见他进来,讶然笑道:“无忌这般盛装打扮,可是佳人有约?” 张无忌:“咦?不是你约了我么?” 苏梦枕:“?!” 他大声咳嗽起来,直咳得无一丝血色的面颊带上红晕,才撑着起身,看向窗外:“原来,竟已经这般时候了!” 他看向张无忌:“你喜欢这件衣服吗?” “当然喜欢啊,”张无忌点头,“难道你不喜欢?” 见苏梦枕不语,他脸色微变,喃喃道:“是太招摇了,我去换一件!” 日初落,月微升。 苏梦枕的马车,缓缓驶出了金风细雨楼。 他仍是一袭杏色长袍,上了车,就倚在座椅上闭目养神。 张无忌已换了一件浅灰色袍子,头上也只裹了布巾,怏怏坐在另一边,掀开一角窗帘,看街上琳琅满目的花灯、喜气洋洋的人群。 车子七拐八拐,穿街走巷,驶进一条昏暗狭小、人烟稀少的小巷中去。 张无忌愈发沮丧了:我们果然只是出来办事! 苏梦枕忽然张开眼,道:“跳!” 当先飞身跳出马车,消失在一户人家的后院里,张无忌忙依法施为。 马车亳不停歇,速度不变地驶出巷子。 张无忌跟着苏梦枕走过后院,进到一间空置的卧房。 朦胧月色下,只见高床软枕,帘幕低垂,幽幽弥漫着一股睡前的檀香味。 我们来一间卧房里做什么? 张无忌还未问出口,已听到苏梦枕下一个命令: “脱衣服!” 张无忌:“啊?!” 苏梦枕开始脱自己的衣服,除去外袍,解下头饰。 “做什么?”张无忌急了,“仔细着凉啊!” 苏梦枕已脱得只剩下中衣,俯下身去,从床底下拖出一口箱子,打开,拿出一个包裹,扔给张无忌:“换上!” 打开包裹,赫然就是方才那套蓝色袍子,衣袍中包裹者那只晶莹剔透的碧玉簪。 苏梦枕站直身子,笑道:“你穿蓝色,很好看!” 张无忌一头雾水,却又不失雀跃地换了衣服,换了发簪。 原来,他还是喜欢的。 苏梦枕也已换了一袭镶金边、绣银线的银色锦袍,披上一件白狐裘斗篷,头带白玉冠,大拇指套上一枚碧玉扳指。 张无忌目瞪口呆,他从未见苏梦枕如此华丽地打扮过,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脑海中只有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苏梦枕又从袖中抽出一柄白玉折扇,呼啦展开。 张无忌忙道:“使不得,这样冷的天气扇扇子,仔细吹出病来。” 苏梦枕用扇抵着他的胸膛,语气都变得纨绔起来:“这位季公子衣服不错,就是配饰少了些。” 他又从袖中摸出一枚蓝色宝石戒指,递给他。 张无忌接过来,套在手上,道:“季公子,你说得是我吗?” “对!”苏梦枕又呼啦展开折扇,“而我呢,从现在起是郑公子,可别忘了。” 他从箱子里拿出两件物事,递了一个给张无忌:“戴上!” 张无忌接过来,见是一面小狐狸面具,白色,只在眉梢有一点儿红。 苏梦枕手中的则是一只白猫,只面颊处有两抹亮黄。 两人带好面具,从前门走了出去,没掌灯,张无忌隐约觉出是一间布庄。 门外,挺着一辆奢华、簇新、陌生的马车,赶车的也是一个不认识的人。 两人上了车,马车又缓缓驶回灯市。 张无忌隐约觉得是要去做一件大事,虽听得窗外热闹非凡,却不敢随意掀开去看。 苏梦枕却大大方方地掀开帘子,曼声吟道:“千门繁煌元宵夜,万灯互照凤阙里!” 他又回身看着张无忌,笑道:“季兄,如此好灯,岂能不找个地方好好喝一杯?” 此时华灯初上,街上已经是人流涌动,接踵摩肩,马车确是行走不便。 两人下了马车,就像是两个不懂武功的普通贵族子弟,随意走进了街边的一间酒楼。 这家酒楼名唤如意楼,远不如三合楼有名,却也是人满为患。 两人在一楼、二楼皆没找到位置,三楼也已客满。 店伙计谄笑道:“公子们若是不介意,就和人拼个桌吧,反正都是为了赏灯,坐在一起也热闹些。” 临窗一张桌子上,坐着两个年轻公子。 店伙计走过去,点头哈腰地说了几句,又欢欢喜喜地回来道:“妥了!” 张无忌与苏梦枕走过去,只见那两人也带着面具,一个上面雕着花,一个刻着麒麟,都只露出下巴。 元宵夜,戴面具十分常见,反而是露脸的人少些。 两人坐下,张无忌拱手道:“多谢两位公子!” 麒麟面具公子只是饶有兴致地打量他们,且多看了苏梦枕两眼。 雕花面具公子却笑着回应:“不必客气,无忌!” 第095章 一夜鱼龙舞 他的嗓音温柔而熟悉, 张无忌大喜:“花兄!” 花满楼笑着点头。 张无忌忽然发现,他与苏梦枕的打扮极其相似,除了面具, 皆是锦衣长袍,白玉冠。 旁边的公子身着朱红袍子, 麒麟面具后的眼眸看不出表情。 张无忌迟疑道:“这位是?” 花满楼笑道:“这是赵公子,他与你旁边的郑公子有话要谈,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说罢, 先站起身,将张无忌拉了起来, 又俯身与苏梦枕说话。 待他再转过头来时,面上竟已变做白猫面具, 向张无忌笑道:“从一位老朋友那儿学的,见笑了!” 张无忌回身看苏梦枕, 他已带上雕花面具, 轻轻点了点头。 张无忌只得随花满楼下楼。 在二楼拐角, 遇到带他们上来的那位店伙计,花满楼十分随意地打了个招呼, 道:“我们还是不惯拼桌,改日再来光顾吧!” 二人走进煌煌如昼的灯市中, 被人流挤得挨在一起。 张无忌心想:若是挨着我肩膀的是他,该有多欢喜! 花满楼见多识广,一路向张无忌指点各种花灯造型, 说出种种典故。 张无忌却有些心不在焉,那姓赵的公子是谁?他要见苏梦枕做什么? 见他这般模样, 花满楼叹了口气,指着远方汴水边的游船道:“咱们雇艘船吧!” 待游船驶出水面, 花满楼道:“无忌可是想家了?” 张无忌摇头道:“我刚来不过五天,虽有些想念,倒还好!” “那为何闷闷不乐的?”花满楼面具下的眼眸一转,笑道,“难道心有挂念,不得遣怀?” 张无忌问出了想了一路的问题:“那位赵公子是谁?” 花满楼迟疑一瞬,才道:“无忌可曾听说过,北宋有一位状元皇子?” “隐约听说过,”张无忌点头道,“说是宋徽宗的第三子,曾匿名参加科考,一举夺魁,后来徽宗为了避讳,强行将其改成榜眼!” 花满楼点头:“我与崖余,在皇室宗族中考察良久,这位郓王殿下相比之下,是最合适的。” 张无忌搜索脑海中记忆,对这位郓王印象实在不深。 花满楼看出他心思,解释道:“他在靖康之变中被掳走,三十岁就去世了,史书上记载甚少。” 张无忌道:“隐约记得他书法、绘画甚精,不会又是位道君皇帝吧?” 花满楼摇头:“我们本来也有此疑虑,郓王本人性情也确实有些柔弱,对君父臣纲十分看重。 “可两日前,郓王通过舒无戏大人找到崖余,向他讲了一个奇异的梦。” 他四下看了眼,压低声音道:“他竟然梦到了靖康之变以及被迫北上的屈辱,故而立志要与金人誓不两立!” “重生!”张无忌脱口而出,又诧异这个词从哪儿来的。 花满楼若有所思道:“也有可能,咱们都是从后世来的人,这位皇子殿下重活一世,也不是不可能。” 两人相对默然。 张无忌忽然看向岸边,叫道:“瞧!” 花满楼定睛看去,水光摇曳、灯火辉煌的码头上,两人正要上船。 只见带雕花面具的锦衣人先跳到船上,回身伸手,麒麟面具公子笑着说了什么,然后搭着他的手也跳到船上。 两人相对坐下,也不要船夫,只顺水飘流。 张无忌怔怔道:“他们也出来了!” 花满楼点头笑道:“看来两人谈得不错!” 张无忌忽然道:“花大哥,你当时是如何和无情公子在一起的?” “我和他?”花满楼仰头看着天上明月,微笑道,“我当时还在顾惜朝的身躯里,自以为只是一缕随时会离开的幽魂,如何能耽误他?” “崖余却说,既是灵魂对灵魂动心,是不是游魂又有什么关系呢?” 张无忌奇道:“他还没真正见过你,就与你心意相许?” 花满楼微笑:“对!” “也太快了吧!”张无忌喃喃道,“你们难道没有过犹豫、彷徨、不知所措吗?” 花满楼摇头:“我第一次见他,就觉得他是世上最美的存在,此后的犹豫不过在于担心不能相守,对他的心意倒是没有彷徨过。” 他笑着回忆往事:“后来,我们俩再说起往事,一致认为对彼此是一见钟情!” 张无忌叹道:“真是令人歆羡!” 发出这声叹息时,他的目光仍流连在远方的游船上。 花满楼忽然醒觉:“无忌,难道你对苏楼主也” 张无忌趴在船舷上,颓然道:“他只当我是兄弟,我并没有花兄这般幸运。” 想到对方是苏梦枕,花满楼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幸而,张无忌是个会自我开解的人,他望着水中倒影,笑道:“不过,能在他身边,照顾他,也很好啊!” 花满楼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 月上中空,漫天烟花升起。 花满楼借着城内这份喧闹,又与苏梦枕换回面具,两人各自归位。 苏梦枕坐回张无忌身边,眸子中是掩不住的光彩,灼灼地看着远方。 张无忌道:“看来,你挺欣赏那位赵公子。” 苏梦枕点头:“他还不错,至少知道前尘往事,不会重蹈覆辙。” 张无忌也有些欢喜:“甚好,只要推他上了帝位,咱们就算是成功了一大半了。” 苏梦枕收回目光,转向张无忌:“推新皇上位,又谈何容易?” 那边两人已经起身,从靠岸的船跳上码头。 苏梦枕也站起身,低声道:“走,咱们远远地护送他们一程!” 已是子夜时分,城内依然人头攒动,多是些青年男女,熙熙攘攘地在各色花灯下流连、嬉笑,不时有烟花炮竹在附近街巷响起。 女人身上的脂粉香,烟花散落的烟火气,各色花灯散发出的灯烛味,使得苏梦枕咳嗽愈发激烈。 张无忌拉住他,低声道:“你回到河边等我吧,我护送他们回去!” 苏梦枕也不推辞:“如此多谢了!” 客气 ,疏离,当真将天下挑在自己身上了吗? 张无忌心头有些不悦,点点头,灵巧地消失在人群里。 远远地护送那赵公子回到朱雀大街的郓王府,又见花满楼从里面离开,张无忌才回身往汴水边赶。 此时已是后半夜,街上人稀少了些,他一路飞奔至水边,看见还有三、五游船飘荡在汴河上。 水月相映,光影相照,船上的人就仿佛漂浮在天上一般。 他们乘坐那只游船离岸边不远,张无忌轻轻跃至船上。 苏梦枕披着白裘,趴在船舷上,似已昏昏睡去。 张无忌忙去摸他的手,触之冰凉,一路顺着他的袖子摸进去,小臂也是冰得瘆人,直到手肘以上,方慢慢有了温度。 苏梦枕已经惊醒,面颊上泛着睡后红晕,抽回手道:“不妨事,我身上素来如此!” “怎么能在这么冷的地方睡着呢?”张无忌有些气恼,又握住他的手,替他输送真气暖身。 待他手上暖起来,张无忌才松开他的手,独自坐到船头。 一盏灯轻轻地在他耳边触了触,潺潺水声中,苏梦枕的声音轻而飘渺:“无忌,想不想放河灯?” 张无忌回头,见是一盏精巧的荷花灯,便接过来捧在手中。 苏梦枕自己也拿了一盏,又递了支笔给张无忌:“许愿吧,我的已经写过了!” 张无忌拿笔思索良久,写下了三句话:一愿苏梦枕身子康健;二愿与他长相伴;三愿国泰民安! 两人底下身子放灯,张无忌有意撇了眼苏梦枕的灯。 上面龙飞凤舞的只有四个字:国泰民安! 张无忌暗自叹了口气。 放完灯,两人退了游船,上岸进城。 城内的人更少了些,多是些成双成对的青年男女,携手相伴,不愿分开。 张无忌从袖底伸出手去,试探着想勾苏梦枕的手指。 旁边巷子里忽然窜起数枚炮仗,四、五个小孩子拍手叫好。 炮仗爆裂产生的火药气,呛得苏梦枕大咳起来。 张无忌忙展开袖子,替他掩住口鼻,叫道:“快走!” 因为吵闹,他说话时离得甚近,口唇触到苏梦枕的耳廓,一点儿冰冰的、柔软的触感。 两人小跑到黄裤大街,苏梦枕因为奔跑和寒冷,鼻尖、耳廓都有些发红,张无忌望着他,后知后觉地产生了一点儿旖旎的心思。 身后又有烟花乍起,张无忌忙替苏梦枕将白裘斗篷的帽子带起来,又伸袖护住他口鼻。 漫天烟花散落,张无忌年轻俊朗的面容,在烟火下熠熠生辉;一双深情柔和的眸子,满满地映出眼前人的影子。 苏梦枕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白裘掩映下,一向凌厉的梦枕红袖第一刀,眼眸湿漉漉的,显出些楚楚的风致来。 砰的一声,张无忌脑中好似也炸开了烟花。 他低首,在眼前人的鼻尖上轻吻了一下。 第096章 我是你的了 两人回到玉塔时, 仍默然无话。 张无忌伸手要推门,苏梦枕忽然拦住他道:“无忌,如今天气转暖, 我可以自己睡。” 张无忌心底一惊,抓住苏梦枕的衣袖道:“我不会再那样了, 我” 苏梦枕推开他的手,温声道:“无忌,你是个好孩子, 快去睡吧!” “我早已不是孩子!”张无忌鼓起勇气,一把搂住苏梦枕的后腰, “我可以永远陪着你,一生一世照顾你!” “我不需要人照顾, ”苏梦枕轻轻掰开他的手指,低声道:“去吧!” 他大步跨入房内, 毫不迟疑地关门。 杨无邪忽然发现, 苏梦枕似乎对张无忌疏远了。 张无忌进去把脉时, 苏梦枕会很客气地站起身,客气地道谢;熬好的药端上来时, 他会尽快喝掉,再不需要大夫追在后面催促。 张无忌的衣物被褥, 也都已被送回他自己的房间;苏梦枕的房间里,除了诊脉时间,很少再会看到张无忌的身影。 苏梦枕甚至建议杨无邪, 如今春暖花开,可以多带张无忌出去走走, 结识些新朋友。 杨无邪不解:“张教主在楼里,已经结识了许多新朋友呢。” 苏梦枕有些烦躁地道:“给他找些家世清白, 温柔善良,容貌端庄的朋友!” 哦,杨无邪恍然,原来公子是替无忌操心起终身大事了。 他立刻收集了十多张名门闺秀的画像,拿去给苏公子过目。 苏梦枕看也不看,只是道:“你替他把把关,有合适的就替他们约一约。” 满城飞花的季节,出门踏青游玩,是最合适不过的相亲方式。 张无忌坐在迎春苑里,眼见一位名门淑女款款而来,又听得是苏楼主的意思,仿佛春日陡然起了霜,整个人都被打垮了。 他彬彬有礼地陪人游园,笑容满面地送姑娘回家,转身喝了个酩酊大醉,被杨无邪派去的两名弟子抬了回来。 杨无邪唉声叹气:“这姑娘可是我精挑细选的,难道就这么不如张教主的意?” 苏梦枕叹了口气,俯身为张无忌盖好被子。 安排七次相亲后,杨无邪放弃了。 他对苏梦枕道:“公子啊,我看我不是在安排相亲,而是在给孩子灌毒药呢。再来一次,只怕就把无忌最后一丝生气给打没了!” 苏梦枕搁下手中的卷宗,淡淡道:“那就别安排了,顺其自然吧!” 张无忌从宿醉中醒来,就将自己不分白天黑夜地埋首在平安堂的事务中,经常过了子夜,平安堂还亮着灯光。 楼中的兄弟们越来越喜欢这位张大夫,见他最近爱喝酒,便轮流约他上酒馆。 张无忌身怀九阳神功,千杯难醉,很快就闯出一个“酒神”的名号。 酒神名声越来越大,回来的越来越晚。 许多次,杨无邪深夜起来,都发现玉塔上亮着光。 苏梦枕的剪影,久久映在窗上,直到喝酒的人吵闹着回来,那片光才消失。 他忍不住劝苏梦枕:“公子,你既这般惦记无忌,为何还要疏远他呢?” 苏梦枕道:“我没有疏远他,我只是想让他走自己的路!” 他仰起头,喃喃道:“可他,却在逼我!” 阳春三月,春暖花开,花满楼来了。 他是黄昏时来的,先去见了苏梦枕,密议至天黑。 说完正事,他转而提及张无忌。 这些日子,张无忌也经常去找他喝酒,花满楼恐怕是这世间唯二懂得张无忌心思的人。 想起这位同乡的醉生梦死,花满楼的语气生硬起来。 他问苏梦枕:“你既不能回应他,为何放任他远离故土?” 花满楼是个很温柔的人,很少会以责备的口吻说话。 苏梦枕蹙了眉,嘴上却道:“他来此,并非单为了我!” 他看定花满楼的眼眸:“如果没有无情公子,难道花公子就不会来吗?” 花满楼道:“他不是为了你而来,可你却几乎要毁了他!” 他走到窗边,指着玉塔底部流露出的烛光:“无忌告诉我,他已经有两个月无法正常入睡了,除了把自己灌醉!” 苏梦枕默然。 “三月初三,大相国寺,我们都知道无忌是最好的人选!” 花满楼推开门,又回身道,“离那天还有半个月,是否要改换人选,请苏公子尽早决断吧!” 他下楼去见张无忌。 张无忌正在捣药,却因昨夜宿醉,手腕都在发抖。 花满楼夺下他手中药杵,一把拉着他走了出去:“诺大的金风细雨楼,一个捣药的童子都找不出来吗?让你在此大材小用!” 张无忌任他拉着,直到一处广阔无人的庭院,才苦笑道:“我必须让自己忙起来,否则就太难熬了!” 花满楼道:“在来此之前,你难道没想过如今的局面吗?” 张无忌道:“当然想过,而且我以为自己可以一辈子不说出口,只守着他就足够了!” “可站在他面前,我却忍不住贪心了!“ 他转身看向高塔之上,深深地叹了口气:“贪心之后的结局,谁知,竟是如此无法承受呢?” 花满楼也叹了口气,低声道:“你何必如此自毁?苏楼主未必对你无意,许是因自己病重缠身,怕拖累你呢!” 张无忌无神的双眸闪了闪:“真的吗?” 花满楼拍拍他的肩膀,走了。 张无忌回到平安堂时,整颗心都颤抖起来。 他朝思暮想的人,正站在药台后面,扶着台子剧咳。 张无忌走过去,道声:“得罪!” 伸手抵在他后心,一股暖流缓缓输入。 苏梦枕缓过一口气来,站直了身子,看着张无忌道:“你还要颓废多久??” 张无忌垂头不语。 苏梦枕握住他的肩膀:“我是个随时会死的人,你当真要在我身上浪费一生吗?” 张无忌倏然抬头,眼眸中现出希望。 苏梦枕闭了闭眼,良久,才睁开道:“我是你的了!” 张无忌颤声道:“你说什么?” 苏梦枕拉开他的手,强硬地揽在自己腰间:“不嫌这副病骨硌手,就拿去吧!” 张无忌松开手:“你不要勉强自己……” “你觉得,”苏梦枕打断他,傲然道,“我是个会勉强自己的人吗?” 张无忌声音抖得厉害:“你也,喜欢我吗?” 苏梦枕道:“问的什么傻话,我当然喜欢你!” “男女之情的喜欢?” 苏梦枕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怒嗔道:“把谁当女人呢?” “当然不是你!”张无忌连连摇手,“你是这世间最棒的男儿郎!” 他一眼不眨地看着苏梦枕,仿佛他会随时消失一般。 苏梦枕也回望着他,毫不躲闪。 张无忌一把将他搂抱起来,像捧着易碎珍珠一般托着,又轻轻放下,再问一遍:“你当真,也是喜欢我的吗?” 苏梦枕笑道:“这个问题,你到底要问几遍?” 张无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就是,太不真实了,像做梦一般!” 苏梦枕拿起台上药杵,在他脑门上轻敲一下:“是做梦不?” 张无忌傻笑:“不疼,更像梦了!” 见苏梦枕又要举起药杵,他忙拉住道:“若能做一世梦,我也心满意足。” 苏梦枕又咳起来,撕心裂肺地缩成一团。 张无忌拿药喂他,待他咳的轻些,才拿走药杵,伸手将他托抱起来,慢慢走回楼上。 等他们走进房内,松软的床帐近在眼前,苏梦枕忽抑制不住地僵硬起来。 幸而,张无忌只是端端正正地将他放在床上,然后远远地躺下,像以往一般,搭住了他的手。 暖融融的真气,再次弥漫了他的全身。 第097章 相敬如宾 苏梦枕醒来时, 发现自己正紧紧依偎着张无忌。 就像一个久居寒夜的旅人,依偎进了温暖舒适的火炉旁。 他向后一躲,对方搭在自己腰间的手随之滑落。 张无忌惊醒, 也忙退后了些:“对不住,失礼了!” 他规规矩矩坐在床沿上, 就像是个不小心做错事的孩子。 苏梦枕心底一动,面上却是淡淡的:“咱们已经互通心意,便是更亲密些, 也不算什么。” 他有意观察张无忌,却发现他比自己还要紧张。 张无忌点点头, 僵直着站起身,顾左右而言他:“苏兄弟他们一定已经在门外了, 我去把洗脸水端进来。” 苏氏兄弟站在门外,惊讶地发现张大夫又住回了楼主的卧室, 都暗暗舒了口气, 实在是最近塔里的气氛太让人难过了。 张无忌端了水回来, 绞了热腾腾的毛巾,递给苏梦枕。 苏梦枕擦了脸, 张无忌自己胡乱就着残水洗了,就忙着给苏梦枕调制药水。 他一夜咳了七次, 应当先喝些润喉护肺的药。 二人又回到了最初的相处模式,张无忌得了“爱人”的名头,照顾起苏梦枕来更加尽心尽力。 他却很少触碰他, 除了把脉时轻轻搭了两指,递药时指间微微擦过, 他甚至尽量不再与他目光接触。 杨无邪今日见到二人,脑海中瞬间涌出一个词:相敬如宾! 幸而, 张无忌不再去喝酒了。 除了在平安堂治病救人,就是上楼围着苏梦枕转,一抓到闲暇时光,就督促他吃药、练习九阴真经。 他研制了药水,让苏梦枕睡前药浴;与树大夫推敲了针灸方案,可以在睡后替苏梦枕扎针。 张无忌,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替苏梦枕治病。 他似乎比之前,更急着让苏梦枕好起来。 苏梦枕坐在蒸腾的浴桶里,亵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隔着屏风与杨无邪、白愁飞等人商议公务。 张无忌坐在他身后,以九阳内功替他化开药力。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垂头看着桶壁,只偶尔,才抬头看一眼那苍白、瘦弱的肩背,以判断药浴的功效。 起身添药时,他也只看自己的双手,绝不向浴桶里的躯体多看一眼。 苏梦枕一直强迫自己盯着屏风。 他白色的亵衣湿了水,几乎成了透明的,每次张无忌起身添药时,他都会忍不住并拢双腿,遮掩水下的羞窘之处。 他身上热乎乎的,不知是药水太热,还是身后人的目光太热。 良久,他终于忍不住瞥了眼水中两人的倒影。 原来,只是水太热,他的心太热。 张无忌的目光,几乎就没有在他身上停留过,他只是在专注地摆弄手中的药,偶尔抬起眼时,也只看向屏风上的飞鸟。 苏梦枕身上一阵凉意,心底涌起一丝失落。 这样枯瘦的病体,有何好敝帚自珍的呢? 直到后半夜,他都没有睡着,只是将手臂掩在双眼上,故意发出轻微的鼾声。 到了针灸的时刻,张无忌起来了。 苏梦枕透过指缝,看见他披上衣衫,点燃了灯烛,打开针灸的盒子,细细地在烛火上炙烤银针。 然后,他起身向床上人走过来。 苏梦枕忙闭紧眼睛,心跳如擂鼓一般。 他感到张无忌向自己俯下身,炽热的呼吸吹拂在耳边。 他有些担心起来,微微发热的耳垂,会不会暴露了他的假寐?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他鬓发之上。 “好梦!” 张无忌的嗓音轻柔得仿佛一个梦。 他的睡穴被轻轻拂过,当真走入梦中去了。 张无忌叹了口气,轻轻掀开床尾的被子,握住了苏梦枕的脚。 就算是点了睡穴,他也会担心打扰苏梦枕的睡眠。 故而,他一向会选择从脚上开始。 他的手法很轻,几乎感觉不到。 等扎到苏梦枕的胸口时,东方天色已微微发白。 每一夜都是如此,他毫不在乎自己的睡眠。 只想他早日好起来,然后,结束如今这般煎熬而甜蜜的美梦! 他不是个傻瓜,看得出苏梦枕下意识的紧绷与抗拒。 为了不让他颓废下去,他在迁就他,补偿他,迎合他,欺骗他…… 张无忌施完针,天已大亮。 他躺在苏梦枕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 许久,苏梦枕翻过身,偎在他身边。 张无忌心下又酸又软,他能不能保持着希望,苏梦枕的心底,其实也是有他的。 就像花满楼说得那样,他只是不想拖累他而已! 日子一天天地过,苏梦枕的咳嗽愈来愈少,身子也愈来愈轻。 三月初二,晚,月黑风高。 苏梦枕坐在浴桶里,盯着屏风上的飞鸟,轻声道:“明日,我和你一起去!” 张无忌笑笑,手掌依旧抵在他后背上,低声道:“你还有这诺大的楼子要照应,倘若失手,成千上万的人要跟着送命!” “你若失手了呢?”苏梦枕微微侧过头,追寻张无忌的双眼。 却见他正垂眸看着桶壁,好像那上面开满了花一般。 张无忌摇头:“我不会失手的,一击不中,我就走!” “或者,”苏梦枕沉声道,“你本就不将自己的命放在心上!” 张无忌讶然笑道:“怎么会呢?我还有你要照顾,岂会轻言生死?” 苏梦枕在水中转身,溅起一片水花:“你为何不看我?” 水花击打在身后人脸上,仿佛流下了两行眼泪一般。 苏梦枕心头被狠狠地掐了一把,他抓住张无忌的衣襟,又问了一遍:“我既已是你的人!为什么你还不敢看我?” 张无忌红了脸,有些磕巴地道:“你身体还不太好……” “你为什么只敢亲我的头发?”苏梦枕往前凑了一凑,惊得张无忌一跤跌在地上。 苏梦枕干脆在浴桶中站了起来,透明的湿衣包裹着他消瘦的身躯。 张无忌忙转过头,急道:“你快坐下,小心着凉!” “你为什么转头?”苏梦枕走出浴桶,继续向地上的人走去,“难道我们不是可以坦诚相见的爱人吗?” 张无忌跳起身,回身抄起棉被,将浑身湿透的人兜头包起来:“别闹了!着了凉,又要咳嗽的!” 苏梦枕却从被底伸出手,紧紧搂住他的腰:“我已经将自己许给你,你为什么还不快乐?” 张无忌不回答,只是快速地给他擦头发,擦身体,催他:“把里面的湿衣服脱掉,扔出来!” 苏梦枕只是看着他:“你来脱,我不信咱们去年互换时,你没脱过我的衣服!” “那不一样,”张无忌一张俊脸涨得通红,“那时候,你在我眼里,只是个男人,并不需要避讳!” “现在呢?”苏梦枕冷笑,“难道我突然变成了一个女人?” 张无忌急道:“先把湿衣服脱下来,咱们躺在床上慢慢聊!” 见他这样发急,苏梦枕不再坚持,在被底扯下亵衣,丢在地上。 张无忌闭着眼,将他抱到床上,摸索着拉了另一床被子,将他盖得严严实实。 他回身要走。 苏梦枕拉住他:“干什么去?” “清理浴桶,地板,”张无忌回答,“还得再给你找一套干净衣服!” “不要管那些,”苏梦枕躺在床上,命令道,“躺上来!” 张无忌无法,脱了外袍,躺在他身边。 苏梦枕将身上被子移过去一半,道:“盖上!” “我不需要……” 张无忌期期艾艾的话语还未完,就被他厉声打断:“盖上!” 张无忌只得小心翼翼地挪过去,尽量不触碰被底的身体。 苏梦枕却直接抱了过来。 察觉到身边人的僵硬,他冷笑道:“怎么?不好看?嫌硌手?” “怎么会?”张无忌简直要喘不过气,身边好似一块充满魅惑的美玉,他使劲握紧拳头,才压抑住伸手触摸的冲动, “你美得能要我的命!” 苏梦枕怔住,这世间,竟会有人真心觉得他这副病骨美? 良久,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道:“你为什么不看我?” 张无忌叹了口气,终于不再回避:“因为,你不是真的愿意!” 第098章 大相国寺 苏梦枕沉默了。 他以为自己在付出, 却输出了新一轮的伤害。 “我不是不愿意,”他侧过身去,低声道:“我只是, 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像你说的,我还不习惯以男女之情的角度去看你!” 他侧过身去时, 两个人体之间拉起的被子,形成了一个风口,凉气丝丝缕缕地涌入。 张无忌下意识地转身去拉, 却不慎触到他光裸的肩头,忙道:“对不住!” 然后退出, 将整条软被裹在苏梦枕身上,给他细细地掖好, 又将手指放入苏梦枕的头发中,轻轻帮他烘干了湿发。 苏梦枕被裹得仿佛一条刚浮出水面的鱼, 手脚徜徉在被面下, 温暖而自在。 “再被你这样照顾下去, 总有一天,我会习惯的!”他面上露出笑容, “也许,咱们可以试试!” 张无忌手指颤了一下:“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苏梦枕歪头碰了碰他的手心:“你这样好,岂能轻易错过呢?” 张无忌收回手指,转身, 埋头在自己的臂弯里:“我不要你委屈自己,来哄我!” 苏梦枕坐起来, 连着身上的软被裹在张无忌身上,贴在他耳边, 低声道:“在你这儿,我永远也不会觉得委屈!” 张无忌仍埋头不语,苏梦枕就去拉他。 好不容易拉起来,竟是一个满面泪水的张无忌。 苏梦枕心底又酸又软,伸出手指替他擦泪:“好好的,哭什么呢?难道是我这个做哥哥的又欺负你了?” 张无忌将他手送回被里,裹好,哭道:“你才不是我的哥哥!” “好好好,”苏梦枕被裹得严严实实,躺回床上,笑道,“不是哥哥,那是什么?总不能永远你你我我吧!” 张无忌怔住,在他旁边躺下,良久才道:“叫哥哥也行,但你得记住,咱俩不是兄弟!” “嗯,不是兄弟!”苏梦枕郑重答应。 张无忌含泪笑了:“谢谢你!” 谢谢你,愿意试着接受我! 苏梦枕摇头:“不,应当是我谢谢你!” 谢谢你,愿意不顾一切地来爱我! 两人相视良久,谁也没转开视线,只是温暖地看着对方,然后又一起笑了。 苏梦枕低声道:“你现在,有没有觉得好一些?” “很好,”张无忌躺平了,怡然自得地伸展手臂:“既幸福又充满希望!” 苏梦枕望着头顶天蓝色的床帐,也许,他们当真能走到一起。 他转头靠在张无忌肩头,闭上眼睛,感觉到又一个轻柔的吻落在鬓角。 然后,是一声带着怯意,却又千转百回的:“哥哥!” 去往大相国寺的路上,有一片桃花林,约占地二十亩。 往年,桃花烂漫的季节,汴京城的王孙公子、文人雅士,皆会呼朋唤友、三五成群地聚集到此,吟诗作赋,饮酒作乐。 今年,却是一片肃穆,宁静,只有枝头灼灼桃花,仍在肆无忌惮地开放。 忽然,一阵马蹄声起,继而车声隆隆,一支约有数百人的车队呼啸喧嚣而来。 花蕊上的蜜蜂皆受了惊,嗡嗡嗡地穿梭在桃林中。 有个尖利的嗓音道:“去,把枝头的蜜蜂赶一赶,莫惊掉花瓣,踩坏了花草!” 立时有二十多人,纵身下马,在桃林中挥开长鞭。手上轻柔精准,绝不触碰一片花瓣;脚下落地无痕,绝不踩坏一丝青草。 他们身负绝顶的轻功,绝世的鞭法,却不过用来替人驱赶蜜蜂。 那尖利的嗓音又道:“去,把屏障拉起来!” 又有二十人跳下马,从马车上拉出墨绿锦缎织成的围屏,飞一般地,将这片大得一眼看不到边的桃林围拢起来。 那尖利嗓音的主人,是一名身材发福的白胖内宦,他站在马车上,摇头道:“这围屏的颜色不够翠,配这娇艳的桃花有些不够,去,再换一副!” 立时又有二十人跳下马,重新拉出一片翠绿色的锦障,之前那幅被随意丢在地上。 那内宦又道:“去,把林子里的杂草清一清,莫伤了贵人的脚。” 这次跳下了四十个人,手中拎着剪刀,张无忌就在其中。 他照着无情的指示,埋伏在出京路上,随机打晕一个低级小內监,以独特的易容手法,混入这只队伍中。 没想到竟是被派来除草的! 还要用小剪刀,一点点地趴在地上细细地剪,不能伤了已被踩实的泥土。 张无忌一边低头除草,一边有些心疼地瞄了眼旁边,那幅长长的、足够普通人家吃喝两年的墨绿锦缎,如今已经被各种凌乱的脚步踩成了泥棕色。 除了草,平整了地面,厚厚地洒上现摘来的柔嫩花瓣,修剪掉突兀的、奇倔的花枝。 这片桃林已经完全变了副样子,从烂漫无羁的山野灵秀,转变为规矩无趣的皇家园林。 张无忌心底叹了口气:不过是一个人临时起意,要在此歇一歇脚,就毁了一处自然风光。 那内宦转了一圈,勉强道:“还过得去!” 张无忌等人被派守在路边,直等到日上三竿,贵人的车队才姗姗而来。 宝盖璎珞香车之内,年轻圆润的贵人懒洋洋地掀开帘子,瞥了眼修整过的桃林,叹了句:“都说此地的桃花好,也不过如此!” 他打了个哈欠,合上了车帘。 车队直接隆隆而过,因贵人一句话而面目全非的桃花林,并没有赢得贵人歇一歇脚。 张无忌握紧了拳头,本还十分不忍的心思,已消减了三分。 大相国寺巍峨庄严,那贵人下车换轿,隐隐还有女子的娇笑声。 寺里的大和尚们站了长长的两排,路过的数顶轿子里,飘出独属于女子的脂粉香。 大和尚们也只能垂下锃光瓦亮的脑门,默默念佛谢罪。 张无忌剩余的七分不忍,又消除了一分。 他假扮的内监身份低微,只能远远地站在台阶下,目送贵人们一层层远上,进入巍峨的大雄宝殿。 上面忽传出一声惨叫,接着就是踢打的声音。 那贵人慢条斯理地道:“拉出去处置了,别扰了佛门清净!” 张无忌忍不住抬头看去,立刻招来一声呵斥:“低头!” 一个细眉瘦眼的内宦道:“都警醒些,若谁再砸了差事,这个人就是下场!” 一个轿夫打扮的人被拖了下来,身上的血迹染红了台阶。 那细眉瘦眼的内宦急道:“翻过来拖,台阶都被这脏东西弄脏了!轿子也抬不稳当,还有什么用?” 翻过来后,血更多,那轿夫胸膛上一个大大的脚印,显然是被踹出了内伤,不停地咳血。 “塞住!塞住!”瘦眼内宦用一块帕子捂住了鼻,“哎哟,脏死了!” 张无忌暗暗捏紧了拳头。 幸而,听到另一个白胖内宦道:“先不着急处置他,等贵人拜了佛,上了香,咱们再慢慢整治这没用的东西!” 张无忌的拳头,才缓缓松开。 他心头那剩的六分不忍,仅剩下三分。 艳阳高照,虽是春日,依然照得人头晕眼花。 张无忌他们依然守在台阶下,忽传来一阵肉香。 一队禁卫飞马而来,护着两个大箱子拾阶而上。 两个老太监走了出来,掀开木箱看了看,怒道:“就这些菜?让贵人如何下筷?” 禁卫首领道:“往日来相国寺都是用素斋,殿下突然要求……” “屁话!”一个老太监尖声道,“这不是素斋吗?这是素肉斋!孤陋寡闻的家伙!” 张无忌心底怒火腾起,拳头又握紧了。 另一个老太监打圆场道:“行了,先送上去吧,贵人还等着呢!” 禁卫们退开,那老太监枯瘦的手指在两排太监中指了指:“你们几个,把箱子抬进去!” 他袖底的红绸子一闪,最后一指正指向张无忌。 第099章 有人在等我 来之前, 无情曾告诉张无忌,这次负责守卫的是七绝神剑、八大刀王、神枪血剑小侯爷方应看、大内第一高手米苍穹。 他们都是很难缠的对手,尤其是方应看与米苍穹。 不过, 苏梦枕也告诉他,他将会遇到五个朋友, 五个身上带着红绸子的朋友。 红是血的颜色,这五个人皆已做好流血的准备。 现在,张无忌就见到了第一块红绸子。 他抬着箱子, 低眉顺眼地跟着那有红绸子的老太监。 老太监显然地位不低,一路带着他越过七绝神剑、八大刀王。 贵人正在殿内礼佛, 守在门口的是天下四大名捕中的追命、冷血。 张无忌有意看了二人的袖口,并没有发现红绸子。 两人都仿佛不认识张无忌, 只是对那老太监道:“吴公公,请先到后院去吧!” 后院已有试菜太监举筷相候, 众人打开箱子, 一碟碟地端出来。 一个年逾花甲的老太监坐在桌旁, 哔哔剥剥地吃花生。 爱吃花生的老太监,米苍穹! 张无忌不敢抬头, 规规矩矩地将鸡鸭鱼肉、山珍海味摆在大相国寺的禅桌上,让试菜太监一样样地验毒、试吃。 在佛门清净之地如此犯戒, 他心底忍不住先替人暗念了句罪过。 一个面若好女的贵介公子走了进来,怡然自得地坐下,向米苍穹笑道:“不用忙了, 贵人又改主意,想试一试寺里的素斋!” 米苍穹道:“那就撤下去, 埋到后山去吧!” 他头也不抬,继续吃花生, 仿佛埋荤菜在寺庙的后山,是司空见惯的事儿。 张无忌等人抬着箱子出来,行至一处僻静拐角,吴公公忽然矮下身子,哎哟了一声。 另一个老太监幸灾乐祸道:“老吴,昨夜不会又喝断了肠子吧?” 吴公公哼哼唧唧地道:“关你什么事?” 他有气无力地站了起来,随手指了张无忌:“你,伺候我去茅房!” 张无忌扶着他出来,吴公公低声道:“趁现在,那两个煞星不在,快去!” 张无忌踌躇道:“守在门外的是两位名捕,会不会连累他们?” “放心,”吴公公道,“会有人适当地引他们走开!” 张无忌点头,他已经易了容,保险起见,还是扯下一块衣袍,包在头上。 他跃身在大殿后脊,隐隐听到有女子的调笑声:“殿下,您是在替官家跪经呢,总拉着我们做什么?” 那贵人道:“难道我的膝盖不是正跪着?手上做什么,谁又管得着呢?” 张无忌掀开屋脊瓦片,见那贵人正与两个打扮成太监的女子纠缠。 佛像巍峨庄严,肃穆地看着这一切。 他忽然有了个更好的主意。 张无忌脱下外袍,露出里面的白色衣袍,他又将头发散开,扯下一片白衣内里,披在头上。 然后,掌运真气,直接破顶而入。 女人们大声惊叫,贵人早就缩成一团。 张无忌气运丹田,将声音逼做一线,介于男女之间的嗓音,霎时响彻整个大相国寺:“赵桓!你在佛门伤生、沾腥、行淫,玷污佛家清净,引得天庭震怒!我奉佛旨,罚你失目、断腿之刑!” 说话间,他早已抓了佛像背后金箔在手,搓揉成丸,一粒打在那贵人右目,一粒打在他左膝。 然后,头也不回,再次破顶而出。 迎头便是一剑。 七绝神剑中的剑,梦中剑罗睡觉! 他在动静响起时,已经飞身上了屋顶,要抄刺客后路。 却见来人白衣飘飘,如御风而行,身形飘忽间便躲过一剑,又信手一拨。 罗睡觉身不由己地往后一仰,后背就中了血河神剑。 紧随其后的方应看“咦”了一声,他的剑明明不是这个方向,却仿佛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道牵引了一般。 思虑未定,罗睡觉的梦中剑已近在眼前,直刺他的眉骨。 方应看只能全力应剑。 张无忌脚踏武当梯云纵,以乾坤大挪移,出其不意,让两大高手互伤,拖了一拖。 他飞身急走,当头又来一棍。 却有两人替他挡下,手中红绸迎风招展,与米苍穹缠斗在一起。 张无忌心中默念多谢,脚下不停,他不能被抓住,会连累金风细雨楼,连累苏梦枕! 他一口气奔出了四、五里地,直到身后有人唤他。 “不用跑了,”追命喘着气道,“若是我都追不上你,只怕这世间没几个人能快过你了!” 张无忌这才缓下脚步,喘了口气。 追命上下打量着他,笑道:“你很强,也很聪明,计划进展得比想象中还要顺利。” 张无忌嘿嘿一笑,忽又蹙起眉头:“拦阻米苍穹的两个人怎么样?吴公公呢?还有那个轿夫?” 追命叹息道:“老吴跳进了寺后莲池,他身后还有别的人,只能死!那两个人也已亡在米苍穹棍下,他们皆死得其所,你不必太过难过。” 他拉开衣襟,露出里面的红绸带,正色道:“我们每一个人,都已做好拼掉性命的准备!” 原来另外两个有红绸子的人,果然是追命与冷血。 追命继续道,“至于那个轿夫,我只比你多留了一步,并没有看到,想来发生了这样大事,也没人顾得上处置他了。” 他拍了拍张无忌的肩膀,塞给他一包衣服:“下次再假扮观音时,千万要把太监的衣服藏好了!” 张无忌打开,除了一套蓝色新衫外,那件太监外袍果然也在里面。 他拱手谢道:“崔大哥,你做了这么多事,还能追上我,轻功超出我多矣!” “我可是拼上了老命的,苏楼主还说你不擅轻功呢!” 追命笑了一声,也拱手道,“我要赶去告知大师兄,计划有变,先得设法把太子失德、自招天谴的消息散播出去!告辞!” 告别追命,张无忌换好衣衫,抹去易容,将那套太监衣物烧了个干净,才转身去楚河镇。 苏梦枕就在楚河镇等他。 镇上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热闹,嘈杂,还能听到婴儿的啼哭声。 谁能想到,堂堂白道龙首,天下英雄之冠,会在这里等人呢? 苏梦枕选择这里,是因为这里是多条进京道路的交汇口。 若成功,他们就可以在此汇合,从容回城。 若失败,他也已在此为张无忌排好退路,并为自己安排好死路。 这里是从大相国寺回京必经之处,若张无忌未得手,他们将在此再次伏击赵桓。 这个懦弱无能,会将大宋拱手送人的储君,必须死! 就像当年中伏后,与白愁飞、王小石联手攻打破板门一般,苏梦枕很善于在败中寻找胜机。 他坐在窗口,细细地擦拭手中的刀,不是红袖刀,而是一把削铁如泥、其貌不扬的新刀。 无论成功与否,苏梦枕皆会与张无忌同归!但却绝不能连累金风细雨楼,若有必要,他会先划烂自己的脸。 他已向杨无邪交代好后事,并传信给王小石,让他连夜进京,预备接管金风细雨楼。 楼下脚步声响起,苏梦枕的手依然很稳,心跳却有些快起来,是他回来了吧? 敲门声响起,他将刀收在袖底,开门。 然后被一把搂进火热、坚实的胸膛里。 “哥哥!”熟悉的嗓音在苏梦枕耳边呢喃,“我回来了!” 张无忌双手将他托抱起来,反脚替上门,急切地走到床边,又小心翼翼地把怀里的人放下。 他像只忠诚的小狗,坐在苏梦枕脚边,亮晶晶的双眼里全是求表扬。 苏梦枕摸摸他的头:“还顺利吧?” 张无忌点头,又道:“我没杀他,只是打了他的眼睛和腿。” “也好,”苏梦枕低声道,“身有残疾的人,做不了储君!” “哥哥,”张无忌垂下眼眸,“有三个朋友死了!” 苏梦枕捏捏他的耳朵:“他们早已做好准备,必当含笑九泉。” 他弯下腰,在张无忌额头吻了一下:“咱们走吧,可能很快会全城戒严!” 又有敲门声起。 两人相视一眼,来人脚步沉重,显然不是武功高强之人,可能是店里的伙计。 张无忌起身去开门。 一个灰扑扑,毫无特色的包袱走了进来。 包袱后的人,高瘦,病态,只有一只手会动。 天地第七! 包袱挂在他胸前,手指上挂着一根细细的线。 天下第七文雪岸阴恻恻地笑了:“苏楼主在这小客栈窝了大半日,原来是为了私会男人!” 他上下打量着张无忌,啧啧道:“苏楼主品味当真奇特!” 苏梦枕冷声道:“文雪岸,你以为仅靠身上的火虎,就能威胁我?” “当然不是,”文雪岸耸肩道,“即便是霹雳堂的极强火器,想必也奈何不了苏楼主的瞬息千里!” 他再次阴恻恻地笑了:“只是不知,这客栈里的两个小脚女人,三个五岁孩子,四个八十岁的老头,还有三个坐不起身的婴儿,有没有苏楼主这般高绝的轻功身法?” 第100章 孩子与火器 苏梦枕冷声道:“你想要什么?” “我是个讲究公平的人, 本来只想要苏楼主一只手的,”天下第七带着他的包袱,怡然坐在桌旁, 嘿嘿笑道,“但现在, 我不着急了。” 他斜眼看着床边的两个男人:“我用了三个月,才逮住你,自然要好好享受下胜利的快乐!” 苏梦枕冷笑道:“你以为, 用一些不相干的人,就能威胁我?” “当然不是!”天下第七道, “能做到今日这个位置,你自然不会是个心底善良的好人。所以我只讨要你付得起的代价, 为了金风细雨楼所标榜的道义,苏楼主总不能当真这般铁石心肠吧?” 他大声道:“来!” 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 抱着两个小婴儿走了进来, 垂头站在门口。 天下第七道:“去, 把孩子交给苏楼主和他的男人,培养下感情, 没准儿苏楼主会心软些。” 他的一只手不自然地下垂着,另一只手的拇指挂着那根细细的线, 线绷得很紧,只要多加一点点的力度,就能扯动他胸前的包袱。 苏梦枕与张无忌只能不动, 任凭男人把两个婴儿的襁褓递到他们的手里。 “还有一个呢,罕见的三胞胎!说起来, 这孩子和苏楼主还有些缘分呢!” 天下第七挥手示意男人继续去抱,脸上的笑容既恶毒又得意, “苏楼主还记不记得,你废了我右手的那天?” “那天的雪可真大啊!我躺在雪地上,心想,一切都完了!没了右手,与废人何异?干脆把自己冻死吧,总比回去受人欺凌的好!” “正在这时,一辆牛车停在我身边,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将我扶到车上,带回家去,放在温暖的火炉边,又叫自己行动不便的婆娘起来,给我做了碗热腾腾的面汤。” 他回味般地笑了:“那婆娘的肚子可真大啊,听说已经怀孕九个月,天天躺在床上,翻个身都难,却为了做那碗面汤,动了胎气,嚎了两天,才生下这三个小东西。” 张无忌怒道:“孩子的父母呢?” “当然是死了!”天下第七呲牙笑道:“我一个偶然借宿的路人,愿意出钱照顾这三个孩子,还在那村子里耐心地呆了一个月,村里人都觉得我是个知恩图报的大好人!这不,我邀请他们出来游玩,立刻就跟出来了这些人。” 苏梦枕冷声道:“你杀了你的救命恩人?” “怎么能这样说呢?”天下第七阴笑道,“他们穷得面汤都喝不起,却要养活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我看他们太过痛苦,就替他们解脱了,这就是我报恩的方式!” “至于他们的孩子,还不到四个月的三个奶娃娃,若是能换得梦枕红袖第一刀的手,便是再来一百个也值啊!” 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抱着最后一个孩子进来,放在天下第七面前的桌子上,然后垂手站在他身后。 天下第七嘿嘿笑道:“苏楼主,瞧瞧这可爱的小脸蛋,你忍心让他们炸成一团血肉吗?当然,你也可以试着抱手中的孩子逃命,让她们的兄弟独自躺在这冷冰冰的桌上。” 他收了笑容,手指收紧了些:“前提是,你们能跑得掉!” 苏梦枕怀里的孩子扁了扁嘴,哼了两声。 仿佛打破某种禁令一般,顷刻,连同张无忌怀里的、桌子上的,三个孩子,一起大声啼哭起来。 张无忌先将自己手里的放在床上,又向苏梦枕道:“是不是抱得不太舒服?不如放在床上?” 四个月的孩子,已会在床上翻身,两个小宝宝,翻身趴在一起,哭得小脸蛋都红了。 张无忌又道:“他们是不是饿了?还是想桌子上那个宝宝了?” 他转身想要来抱桌子上那个,天下第七竖起大拇指,威胁地抖了下指上的细线。 一个颤巍巍的老头子走了进来,手上端着一盆米粥,向天下第七道:“阿七啊,娃们该吃东西了。” 天下第七指着床边的苏梦枕道:“喏,这位,就是我为他们找的新爹爹,林叔把粥给他们吧!” 老头子睁开昏花的老眼,仔细地看了眼苏梦枕,点头道:“嗯,看起来是个好人。” 他把粥盆塞给苏梦枕,唠唠叨叨道:“娃们的爹妈都是好人,可惜命苦。咱们村子穷啊,谁家也添不起三张嘴,把娃们分开送人,又都不忍心。这位公子既然好心愿意收养他们,娃们父母的在天之灵,必也会给你下跪作揖。” 苏梦枕冷淡地点头。 张无忌真诚地道:“放心吧,林叔,我们会好好照顾孩子们的。” 老头子点点头,忽然睁大了眼睛:“怎么床上的是大丫、二丫,反而把男伢子放在桌上呢?” 天下第七咳了一声,带着冷笑道:“这位公子只想要女娃娃,我们还在谈呢。” 老头子“唉”了一声,指着苏梦枕道:“年轻人不懂好赖,要两个女娃娃有什么用吗?还是得有个伢子,继承香火。” 张无忌道:“三个孩子,我们都会照顾的,您老快离开吧,这里……” “咳!”天下第七动了下拇指,挑起一边眉毛,“仔细说话!” 张无忌只得闭口。 那老头子不赞成地走了,一路还在嘟哝:“得要男娃……” 张无忌拿过粥盆,自己尝了一口,才让苏梦枕扶抱着两个孩子,轮流喂她们喝粥。 桌子上的孩子哭得更厉害了。 张无忌不忍心地道:“让那个宝宝也吃一口吧?” “当然没问题,”天下第七阴笑道,“只要苏楼主答应了我的条件,这孩子就吃得上饭。” 苏梦枕道:“什么条件?你说说看!” 天下第七刚要张口,楼下传来声响。 隐约听到有人呼喊,又有车马喧嚣,马蹄声疾驰而过。 天下第七忍不住向窗口挪了挪:“什么事?” 苏梦枕淡然道:“不过是太子遇刺!” “你怎么知道?”天下第七扯紧细线,要看向窗外,忽又转身道,“苏楼主独身窝在这家小店里,难道派人刺杀太子的就是你?” 苏梦枕不语。 张无忌忙大声否认道:“不是!” “嘿嘿!是不是都没关系了,” 天下第七得意地笑道,“我突然想到一个更好的主意,苏楼主若想救这三个孩子,救这客栈里的人,只需要做这一件事即可!简单得很!” 他站在窗口,大声道:“太子的车队正从楼下经过,苏楼主只要现在从这里跳下去,大喊一声:刺杀太子者,金风细雨楼苏梦枕也!” “我立刻带着包袱就走,绝不伤害这里的一草一木!” “当然,”他神情愉悦地道,“苏楼主若是惜命,我在发动火虎的同时,也可以替苏楼主喊一嗓子。” “总而言之,苏楼主刺杀太子的威名,必不会埋没无人知。” 天下第七哈哈大笑起来,现在的他,只用一句话,就能毁掉金风细雨楼,岂不比杀掉苏梦枕,或砍掉他一只手臂,更能报仇雪恨? 他选这个地方、这个时刻报仇,进可攻,退可守,简直是走了大运。 苏梦枕眼眸中的寒火闪了又闪,他慢慢握紧了手中的刀,即便是死,也不能连累金风细雨楼。 “闲杂人等回避!肃静!” 楼下再次响起呼喝声,天下第七忍不住又探头去看。 若他的手没废,这威风赫赫的护卫队伍中,必有他的一席之位。 忽然,一团蓝影冲出,巨大的掌力推在天下第七的肩头,雄厚的内力汹涌而来。 天下第七撞破客栈的窗户,腾地飞了起来,飞至太子卫队上空,“嘭”的一声,在空中炸成一蓬烟花。 巨大的轰炸声,淹没了孩子们的哭声。 苏梦枕冲到窗口,只见到漫天血雨,倾洒而下。 张无忌呢? 他与天下第七抱成一团冲出去,难道还能避开霹雳堂极强火器爆炸的威力? 楼下的车队早已乱成一团,有人大声呼喊道:“天降血雨,大不祥也!” 100-110 第101章 我的人 苏梦枕已没有时间伤心。 绝不能让太子的人知道他曾出现这儿。 刀出, 那面无表情的男人尚在惊愕之中,已逝去了生命。 苏梦枕扯起床单,将两个孩子固定在背上, 抱起桌子上那个,推门而出。 一路连拍几道门, 大喊道:“快走!” 然后,才带着孩子们跳进客栈后的一条巷子,闪进一个小院子。 这个院子本是他为张无忌安排的临时落脚处, 以防计划失败,无处周转, 没想到竟助了苏梦枕。 院中留守的人仍是颜鹤发、朱小腰,他们多多少少已知道计划, 便不需要再动用楼里的其他人。 两人也听到了爆炸声,正欲出门探问, 看见苏梦枕带着三个孩子进来, 都惊呆了。 苏梦枕把胸前抱着的孩子递给朱小腰, 道:“给他弄点吃的,抱下去哄着睡一觉。” 又对颜鹤发道:“刚刚那场爆炸必会引来盘问, 那家客栈里,还有许多行动不便的老弱妇孺, 你带几个人,将他们安置到别处去。” 颜鹤发是个老成的人,不必多问, 立时领命去了。 苏梦枕带着两个女娃娃进了卧室,两个孩子喝了米粥, 又受了惊吓,早就哭到睡着了。 苏梦枕将孩子放在床上, 这才觉出彻骨的痛来。 他已经失去他了吗? 苏梦枕站在床前,额头抵在冰冷的床柱上,狠狠掐住了掌心。 京中局势大变,他不能留在这里,必须尽快赶回金风细雨楼。 朱小腰喂孩子喝了些米汤,好容易安抚住了,才来见苏梦枕。 苏梦枕已换了身布衣打扮,头上带了顶斗笠,向朱小腰道:“你们暂时留在这里,照顾好孩子,注意官兵盘问……” 他顿了顿,才缓缓道:“派人全力寻找张大夫的踪迹,哪怕只有一丝痕迹,也要立刻报我知道。” 回到玉塔时,天已黑尽,整个京城都在流传“太子失德,自招天罚”的故事。 这一夜,注定是许多人的不眠之夜。 苏梦枕仰躺在床上,瞪视着冷清清的床帐,他第一次发现,这个房间太大,太空,太冷,月光洒在房里,就像披上了白色的麻衣一般。 他翻身而起,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一共找到了三十五枝蜡烛,三盏油灯。 苏梦枕全部点了起来,无忌回来时,看到这么明亮,这么温暖,一定很喜欢。 太子失德的故事终于上达天听,赵桓断腿独眼的模样确也不适合做太子,赵佶毫不犹豫地换了他,继续把时间和精力投入到他奢靡无度的艺术家生涯。 新太子赵楷礼贤下士,勤恳果断,又得诸葛先生等人力保,渐渐开始吸引有志朝臣、清流人士的目光。 张大夫已经有十天没出现在平安堂了,楼中兄弟有愁有忧,独白副楼主派系人马欢欣鼓舞,长出了一口气。 这日议事时,白愁飞便关心地问:“大哥,怎么张大夫这么长时间不见了?” “春暖花开,他出去走走,”苏梦枕头也不抬,目光仍注视在手中的信笺上。 白愁飞又道:“张大夫孤身在外,可会遇到什么危险吗?” 苏梦枕眉毛一挑,淡淡道:“他一个与世无争的大夫,会有什么危险?” 白愁飞满意地走了,苏梦枕的话至少说明两个问题:第一,这个张无忌身手不会太好;第二,这个张无忌没什么野心。 除了苏梦枕,他白老二的头上不会再有别的人,只要熬死苏老大就行。 这几日,没了姓张的大夫,苏老大的身体明显又变差了,短短半个时辰的会议,袖底白帕已被染成红色。 杨无邪也发现了,苏梦枕的咳嗽愈发密集,面色枯黄,无忌在时的那层熠熠光辉,已全然灰败。 他是知道内情的人,白楼鸽组这几日传递了不少关于张大夫的消息,无论是白天或者黑夜,苏梦枕都会第一时间亲自去看,然后面色愈发灰败地回来。 小小的楚河镇,继被官兵翻了个底朝天后,又被金风细雨楼的人细细地犁了一遍,全无消息,除了那日漫天的血雨。 玉塔之上,苏梦枕朦朦胧胧地睡着了,他又见到了无忌。 他的眼睛大而明亮,笑容温暖得仿佛春日里的湖水。 苏梦枕喃喃低语:“无忌,无忌!” 他伸手去抓他,竟然真的抓到了。 苏梦枕一把搂住来人,叫道:“你终于回来了!” 那人也回抱住他,激动地道:“大哥!我回来了,我再也不走了!” 大哥? 苏梦枕惊醒,眼前人眼睛大而明亮,笑容温暖,却是他的结义兄弟,王小石。 王小石眼睁睁地看着苏大哥又颓废下去,有些不解:“大哥,是我,小石头回来了!” 苏梦枕拍拍他的肩膀:“回来就好,楼子里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呢,先去好好睡一觉吧!” 第二日,白老二头疼地发现,王老三回来了,亲密地坐在苏老大身边。 蔡京都死透小半年了,谁刺杀的他已经不再重要。 王小石和他的朋友们都回来了!他们一起暗地成立了象鼻塔。 苏梦枕的病似乎更严重了,他开始逐步把权力移交给王小石,态度坚定地扶持他与野心勃勃的白愁飞对抗。 即便小半个楼子的人,都知道张大夫失踪了,苏楼主在翻天入地地找他,白愁飞也忙得顾不上了。 他已经被王小石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再有人称有张大夫的消息时,,杨无邪没有第一时间回报,他已不忍再让苏公子失望,他亲自去见了那个传信的人。 传信的人正在三合楼吃饭,圆圆的脸,圆圆的身子,圆圆的嘴巴里塞满了米饭。 等他吃了五十八碗米饭,才腾出嘴巴,告诉杨无邪:“老天爷那儿,有你们要找的人。” 杨无邪立刻去找了老天爷,老天爷却告诉他:“要见人,让苏梦枕亲自来!” 听完杨无邪的话,苏梦枕几乎落下泪来,欢喜的眼泪。 他果然没有死,他还存在这世间, 苏梦枕找来王小石,对他嘱咐一番,独自出了金风细雨楼。 如意馆,温柔地,暖梦乡。 苏梦枕一生未踏足之地,今日却来了。 他来见老天爷。 老天爷就是何小河,她是京城顶红的名妓,交友广泛,手眼通天,大家都叫她老天爷。 她与六分半堂的雷纯一向走得很近。 所以,在如意馆的小楼下面,见到垂首而立的狄飞惊时,苏梦枕并不意外。 楼上也没有何小河,只有清衣素裳的雷纯,俏而纯地坐在一架寒梅屏风前,细细地摆弄一套细瓷茶具。 “请坐,苏楼主来得刚刚好,”雷纯纯纯地笑了,“水刚沸,正宜泡茶!” 她开始细细地洗茶、泡茶、点茶。 苏梦枕直接道:“人在哪里?” 雷纯有些委屈地放下茶具,一双含着露水的大眼睛眨了又眨:“楼主好性急,为了贵楼里的人,咱们可是费了好大的心力,苏楼主却连一杯茶的功夫都不愿意等。” “有劳!”苏梦枕客客气气地一拱手,道,“请开价吧!” 雷纯再一眨眼,眸子里的露水已经不见了,她笑道:“咱们是盟友,理当互帮互助,谈价钱也太伤感情了!” 苏梦枕直接道:“你们想要什么?” 雷纯笑道:“不过是想让盟友,尽一些盟友的义务!” 苏梦枕道:“先让我见人!” 雷纯向屏风后一指,俏俏地笑道:“人就在此,楼主请便!” 屏风后有人,苏梦枕进门时就知道,他已不想再等。 在雷纯面前,他的脚步却不能急,缓缓转过屏风,险些落下泪来。 床上的人全身都包裹了起来,浑身散发着药膏的味道,只有一双眼睛依然是那么地熟悉,那么地温暖。 他压抑住心底的激动,冷声道:“他怎么了?” 雷纯也已走了过来,轻声细语道:“炸伤,烧伤,还有滚落到马车下的擦伤,若不是我的人立刻将他救起,只怕已被惊躁的马蹄踏成碎泥!” “我欠你一个人情!”苏梦枕冷静地道,“你可以向我提出一个要求!” “哦?”雷纯敏锐地道,“苏公子个人的人情,而非金风细雨楼欠下的人情?” “对!”苏梦枕毫不迟疑地道:“他是我苏梦枕的人!” 第102章 别再离开我了 雷纯继续问:“难道苏公子不就是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曾说过一句话:我就是金风细雨楼, 金风细雨楼就是我! 可此时,他摇了摇头,紧定地道:“楼子我已托付给了王小石, 不管你们想要什么,都只能向苏梦枕一个人要!” 雷纯怀疑地眯起一双明眸:“我听说这位张大夫, 在金风细雨楼的口碑很好,大家都当他是自己人。” “他只是个大夫,是为了我才在楼子里帮忙的, ”苏梦枕双眸紧盯着张无忌,希望他能从眼神而非话语中看出自己的意思, “况且,他如今已是个废人, 不能再为金风细雨楼效力了。” 床上的人,眼眸闪了一闪。 雷纯笑道:“难道, 苏公子不介意他是个废人?” “他对我有恩, ”苏梦枕的目光仍没有离开, 语气却是淡淡的,好像并不在意似的, “我不能做忘义小人!” 雷纯只得道:“那么,就只能请苏公子帮两个小忙喽!” “两个?” “两个, ”雷纯笑眯眯地道,“我们也帮过他两次,从马蹄下救人, 又找人为他医治,悉心照料。” “这样看来, 确实是两个!”苏梦枕点头道:“请说吧!” 雷纯缓缓道:“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是盟友,楼子和堂口的人就是朋友, 苏公子认可吗?” 苏梦枕冷声道:“继续!” 雷纯道:“朋友的朋友,自然也是朋友喽?” 苏梦枕不置可否。 雷纯继续道:“既如此,就请苏公子帮两个忙,让两位朋友的朋友,也成为我们的朋友!” 苏梦枕道:“哪两位朋友?” 雷纯不紧不慢地道:“一位姓戚,一位姓赵!” 苏梦枕道:“志同为朋,道合为友,我可以引荐,但不能保证你们会成为朋友!” 雷纯叹息道:“那也没办法,谁让只是苏公子自己欠了人情呢?” 她笑了笑,轻盈地走到门口,回身笑道:“一个问题,为雷纯问的。” 雷纯,而非雷总堂,轻声问道:“有了这个人,咱们的婚约是不是彻底过去了?” 苏梦枕的眼神也柔和了下来:“对不起,谢谢你!” 雷纯拂了下鬓边的碎发,点点头,彻底地,走了出去。 床上的人,床下的人,四目相对,怔怔地看着彼此。 良久,苏梦枕才走了过去,轻轻抚摸那双裹满药布的手:“永远,别再离开我了!” 张无忌的嗓音嘶哑,却依然温和:“你瘦了,是不是没有好好吃药?” 苏梦枕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埋头在张无忌的身边,无声地哭了起来。 谁说男儿有泪不轻流,只是未到伤心处?喜悦到极致,其实也是忍不住眼泪的。 苏梦枕没有将人带回楼子,而是在王小石的象鼻塔保护范围内,找了处民宅,住了下来。 像张无忌曾经照顾他那样,他学着开始照顾张无忌。 张无忌的伤看起来吓人,大多却是皮肉伤,他有九阳神功护体,又及时避开了要害,并没有伤到根本。 虚弱无力,不过是因为中了雷纯的药。 一种无色无味,可以抑制功力的药,这种药也抑制了张无忌的恢复速度。 等苏梦枕让人照着张无忌的指示,替他配齐解药后,九阳神功的神奇之处就迅速体现出来了,张无忌身上的伤患肉眼可见地开始恢复。 一天晚上,苏梦枕刚迷迷糊糊地睡着,忽然被握住了一只脚。 见他睁开眼,张无忌举着手中的银针,有些慌乱地道:“对不住,忘了点睡穴,把你吵醒了。” 苏梦枕叹了口气,从他手里拿走银针:“你也是病人,需要休息!” “可你的咳血更严重了,”张无忌委屈地指控,“你最近根本没有好好治疗!” 苏梦枕挪过去,与他挨在一起:“我是你的病人,今生只要你一人医治!” 张无忌呆住,只听一声轻笑,然后,唇上被软软地、凉凉地触了一触。 “你?你!”张无忌不可置信地抚着唇,傻傻地笑了一下,然后又惊醒道,“我脸上全是伤疤,丑得很!” 他转过脸去,后知后觉地开始羞愧。 苏梦枕偎在他肩上,低声道:“你知道吗?那天,我第一眼见到你那副样子,心中便想,” “就算你真的成了个废人,一生一世都只能躺在床上,也只能躺在我苏梦枕的床上!” 张无忌眼睛眨了又眨,终于惊喜地明白了过来,他颤着手搂住他,轻轻吻他的脸颊:“我永远,也不会留你一个人了!” 两人耳鬓厮磨,都有些意动,刚互相拥抱着躺倒在床上,苏梦枕却又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张无忌身上的伤口也开始发疼发痒。 张无忌只得跳起身去找药,找止咳的药,找止伤的药,他们住的屋子里,摆满了药。 张无忌笑道:“等咱们离开了这间药屋” 他没好意思说下去,苏梦枕在咳嗽声中,还要逗他:“离开药屋,就怎么样?” 张无忌凑过去,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即便纵横天下的梦枕红袖第一刀,也微微红了脸。 张无忌的伤疤脱落得很快,他为自己特制了一种祛疤的药,并没有留下多少痕迹。 象鼻塔的女孩子们见到了,都上门来讨要药方。 其中温柔跳的最高,她站在门口,脆声脆语地叫道: “你若不先给我?我就把昨晚上你偷亲我师兄的事儿说出去!” 原来,昨天夜里,打破窗台上花瓶的夜猫子竟是她?! 张无忌窘得满脸通红,众人都好奇地转向苏梦枕的屋子。 房间里,正在向苏梦枕汇报楼中事务的王小石大惊:“大哥,温柔说的是真的吗?” 苏梦枕也有些脸红,但还是大大方方地道:“我和无忌,是在一起了!” 他说得又干脆又坦荡,围在门外的江湖儿女们,一起发出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欢呼。 待众人得了药方,满意地散去,王小石才从震惊中回过神,重新捡起刚才的话题。 苏梦枕委任王小石代理楼主之职,简直把白愁飞气得爆炸。 王小石顾念兄弟之情,多方忍让,又使得白愁飞气焰愈发嚣张。 只要是王小石的指令,他都要挑出十个以上的毛病,拒不执行,甚至暗地使绊子,导致地方上的生意出了好几次岔子。 王小石只得来找苏梦枕。 讲完了最近的几次冲突,他总结道:“大哥,我还是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并不适宜掌管楼子。” 晚上,喝完药,苏梦枕躺在床上,对张无忌道:“无忌,你见过两头蛇吗?” 张无忌想了一想,认真地道:“神话传说中,好像有九尾狐,九头虫,没听过两头的蛇。再说,若是有两个头,它们怎么决定前进还是后退呢?” 苏梦枕轻笑一声,招手让他过去,捏了捏他的脸道:“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喜欢,”张无忌开心地道,“等咱们都好了,就请朱圣主将孩子们送过来,咱们一起好好将孩子们抚养成人。” 苏梦枕怔了一怔,才想起“孩子们”是谁,感情张无忌当真将那三个娃娃当作自己收养的了。 他轻声道:“也许有一天,可以过这样的生活。” 手指滑下张无忌的脸颊,捏了捏他的耳垂:“但现在,还不行!有白老二在,小石头就撑不起楼子,我还得回去。” “哈!” 张无忌自嘲地笑了笑,苏梦枕怎么会离开金风细雨楼呢? 为了陪自己养伤,离开楼子这一个月,对他来说已经是极限了!这一个月的生活,太过安逸,让张无忌已有些忘却外面的世界。 他收起面上的失落,握住苏梦枕的手道:“哥哥,咱们回去吧!只有你回去金风细雨楼,稳住楼中大局,王、白两位兄弟才会回到手足的位置,不会变成两个互相拉扯的头。” 苏梦枕靠在他肩上,低声道:“只怕,就算有我在,白老二也不会甘心做手足了!” 如何做,才能不伤兄弟和气地,让白愁飞离开呢? 第103章 小甜水巷 苏梦枕带着张大夫, 回到了金风细雨楼。 楼子里的兄弟奔走相告,争相来看望回归平安堂的张大夫,将玉塔下围得水泄不通, 过年一般热闹。 在跨海飞天堂,苏梦枕独自见了白愁飞。 今日的白愁飞很不对, 有些张惶,有些陌生,有些仁懦。 他走进跨海飞天堂的样子, 就仿佛从未来过一般,甚至紧张地摸了摸自己身上。 苏梦枕有意想让气氛轻松一些, 便开了句玩笑:“二弟是忘带东西了吗?” “没有,”白愁飞更紧张了, “我什么也没带!” 苏梦枕笑着让他坐下,拿出一封书信, 语重心长地道: “老二, 你素来胸怀大志, 金风细雨楼不过是个江湖帮派,难以让你实现平生之愿。如今西北局势紧张, 正值用人之际,我已经向种师道老将军写了封书信, 推荐你到他那儿去任职。” “当年,我曾有幸帮过老种经略相公一个小忙,与小种经略相公也有几分交情, 他们必定会重用你。” 他已做好白愁飞会翻脸的准备,暗暗握紧了红袖刀。 没想到, 白愁飞仿佛松了口气,接过书信, 很真诚地道:“多谢大哥,在下告辞!” 然后,他直接回去收拾金银细软,走了,甚至不等着楼子里给他举办送别宴。 不仅苏梦枕,就连白愁飞的心腹下属也是震惊不已。 十日后,鸽组的信息回报,虽然中间偶有折返,但白愁飞最终当真老老实实地到种师道处报道,并做了麾下一名将官。 京城风云会际之地,最不缺的就是新闻,白副楼主的安然离去,很快就被一条新消息覆盖。 苏楼主的疑似情人,看起来老实憨厚的张大夫,最近竟然逛起了花街柳巷,与小甜水巷的一位名妓何妙妙打得火热。 很快,苏楼主也作出了反应,给了一大笔分手费,将张大夫扫地出门。 张大夫拿了这笔钱,干脆住进了小甜水巷。 直到三个月过去,这段花边故事仍然流传在京城各大势力管辖范围之内。 抢了苏楼主的男人,何妙妙一时名头大震,有那么两三天,甚至还差一点儿超过花魁娘子李师师。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张无忌在床帐里翻来覆去无法入眠,他太想念他的哥哥了。 为了计策的周密,他们已当真三个月未见。 不知他是否按时喝药,不知苏雄标的针灸是否精准有效,晚上的药浴又是谁在他身边照顾? 思及浴桶里的人,张无忌身上愈发燥热了。 他干脆坐起身,推开了窗户,小甜水巷的夜,繁华而多情,扑鼻的脂粉香,似乎无处不在。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何妙妙扭着俏而灵的身姿,环佩叮当,锦缎光华地走了进来,粉白细腻的面容上,带着醉后的红晕。 她走到床边,径直躺在张无忌身边,打了个哈欠道:“关上窗子,睡吧!” 张无忌的心又沉了一沉,这是一句暗号,他们等的人,今晚上不会来了。 还要再等下去。 许是最近接二连三的大臣遇刺,以及太子的事故,让那个人也变得小心了许多,轻易不再出宫猎艳。 张无忌坐在窗边,女子细微的呼吸声一起一伏,太安静了。 他思念那些咳嗽,那些辗转反侧,那些彻夜难眠,还有手指间冰凉的触感。 三更已过,宫中的那人想必早已在哪一宫妃子的床上酣眠,从皇宫到熏香阁的潜道注定是无用的了。 张无忌不想再等,他换上一袭黑衣,轻轻从窗户里溜了出去。 玉塔仍亮着光,暖暖的,星光一般的烛火,照亮游子回家的路。 张无忌悄无声息地进了房间,床上的人正咳得撕心裂肺,摸索着去给自己倒水。 一杯温热的水递了过来,仿佛眼前人从未离去一般,苏梦枕连对方的手一起握住,送到唇边。 喝了水,张无忌又熟练地去调制药水,为他输送真气,调节脏腑的损害。 他的病虽未更严重,也未有太多好转,因为他太忙,太操心,总不能按时做完疗程。 张无忌撤回手掌,将人揽在怀里,用衣袖替他拭去额上细汗,低声道:“哥哥,等小甜水巷的事一了,你一定要听我的,好好把身体调养好,咱们还要相守白头呢!” 苏梦枕轻笑道:“你莫忘了,我比你大十多岁呢,总要先走一步的。” “我太师父一百一十二岁,还能徒步攀登武当金顶,你至少要陪我到一百岁吧!” 张无忌轻轻吻着他的耳垂,低声道:“到时候,咱们已经游遍了五岳山川,在一个风清月朗的清晨,两个人,肩并肩坐在武当金顶,太阳喷薄而出时,阳光洒满咱们的白发。” “二百年后,太师父在武当金顶,吹咱们吹过的风,看咱们看过的日出,想必也能从中感受到咱们的存在呢!” 苏梦枕转身回拥着他,低声道:“无忌,你是不是想家了?” 张无忌轻轻点头:“有点儿想太师父他们,我听花大哥说,他每年还有一次回去的机会呢,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想必我们也有机会。” “到时候,我就带你去见太师父,他老人家一定很喜欢你!” 他说话时,一双大眼睛看着远方,亮晶晶的,满是憧憬和思念。 苏梦枕有意逗他开心,笑道:“到时候,你打算怎么介绍我呢?说我是你的哥哥?” 张无忌也笑道:“我就说,太师父,这是我跨越三百年时空,给您找来的徒孙媳妇!” “反了你了!谁是谁媳妇?”苏梦枕假意要打他,早被扑到在床上,亲了个满脸。 夏日衣衫单薄,亵衣一扯就开,厮磨之际,苏梦枕就有些维持不住形象。 想起自己骨瘦形销的模样,他心底有些不安起来,这些日子在小甜水巷,这孩子不知见过多少珠圆玉润的女子,这嶙峋的病骨,会让他会心生厌嫌吗? 他刚要伸手推拒,却被温柔地拨开双手,一路珍而重之地疼惜了去。 更声邦邦邦邦地敲了四声,月光缓缓移过窗台,床帐内的翻涌才渐渐平息。 张无忌略平息了些,忙去细细察看身下的人,见他乌发散乱,细汗淋漓,手脚软软地摊开了来,阖眸喘息不止,显然只是累得狠了,并没有什么大碍。 他这才下床去弄了些热水,替床上人收拾清爽,喂他喝了些润嗓的药,换了一套被褥,又在他肩头亲了亲,柔声道:“哥哥,快五更天了,我得在天亮之前赶回去。” 苏梦枕想要摸摸他的头发,却是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浑身都是巅峰过后的酸软感,只能星眸微睁,轻声道: “路上小心!已过了三个月,想来那人管不住自己太久,不出一个月,必有结果,你接下来千万别再乱跑了!” 张无忌在他耳边道:“和你有了今夜,便是” 他的手被用力握住了,苏梦枕尽可能严厉地斥道:“不要说这样的话,咱们还有无数的日夜,无数的年华!既招惹了我苏梦枕,你生生世世都逃不掉了!” 虽是在放狠话,却掩不住嗓音中慵懒的酥软感,听得张无忌心底痒痒的,在他唇上亲了一亲,郑重地道:“对,咱们永远也没有够呢!” 他俯身将苏梦枕抱了又抱,才起身套好夜行衣,在最后一幕夜色的遮掩下,赶回了小甜水巷。 过了半个月,醉杏楼果然有动静了。 何妙妙打探完消息,匆匆回来,对张无忌道:“李娘子推了周相公的约,正在沐浴梳洗呢,熏香阁已经开始戒严了。” 通往熏香阁的潜道内,赵佶行色匆匆。 三个多月没有见到白牡丹,让他全身的筋骨都不对劲起来。 他是个皇帝,皇帝一旦不对劲,他身边的人哪能不发现? 他们猜到官家的顾虑,一年来,被暗杀的人太多了些,蔡京、童贯、王黼、梁师成、朱勔、李彦,甚至到大相国寺替官家跪经的皇太子,也没能逃脱毒手。 官家觉得不安全,都不敢通过潜道去会白牡丹李师师了,如何对劲得起来? 为了替官家分忧,他们专门成立了一支护送小队,囊括了大内的一百零八名高手。 由大内第一高手米苍穹、黑光上人詹别野亲自领队,层层守卫在花魁娘子李师师的熏香阁里,米苍穹甚至就守在房门口。 另有御前大统领舒无戏、四大名捕中功力最深的铁手各领一支御林军,在附近巡逻值守。 这样严密的守卫下,又有谁敢到虎口去捋天子的胡须呢? 张无忌功夫再高,也不过是一个人,只有两只手。 他可闯得过一百多名大内高手的守卫,上得了熏香阁? 第104章 张大夫的委屈 张无忌是被请上熏香阁的。 时间回溯到两个时辰前, 熏香阁上传出轻灵而曼妙的歌声:“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张无忌与何妙妙相视一眼,开始各自动手收拾起自己来。 何妙妙将自己妆扮成了侍女模样, 衣衫却是活色生香的轻薄,她本就是李师师的侍女出身, 官家驾临时,经常会被唤去端茶递水,偶尔也会服侍沐浴更衣。 张无忌则脱得赤条条的, 裹进软被香枕中开始睡觉,他当真睡着了。 醉杏楼专门的小厨房里, 青烟袅袅,柴木散发出幽香, 这是一种名唤紫檀龙衍木的名贵木料,却只能用来烧洗澡水。 烧好的洗澡水, 被盛放进金丝缠木浴桶里, 热气腾腾地送上熏香阁, 温度刚好适宜沐浴。 何妙妙带着两个清秀侍女,提着两篮花瓣, 捧着一盘肥珠子、茵墀香,婷婷袅袅地拾阶而上。 侍卫们对她们已经很熟悉, 还是细细地搜了身,翻过每一片花瓣,每一样洗澡的物事。 花瓣都很大朵, 粉嫩嫩,娇艳艳, 香喷喷,即能熏香, 又不易粘身,还有个很风情的名字,香水百合欢。 赵佶躺在紫檀龙衍木烧出的香汤内,水面上浮动着香水百合欢的花瓣,身畔是活色生香的妙龄女子,花魁娘子又适时捧上一杯特意调制的春意盎然酒。 醉眼朦胧中,赵佶忽觉得自己又年轻起来,热血在身体内奔涌,浑身充满了活力,他精神奕奕地坐了起来 更声邦邦邦地响过,何妙妙的房门被啪啪啪地拍响,两个御前侍卫闯进去,将赤条条的张无忌从床上捉了起来,请上了熏香阁。 请张无忌的提议是铁手提出的。 皇帝显然是得了马上风,若就此送回宫中,此次护送他出门的人,不光自己要掉脑袋,九族恐怕都要跟着全消。 黑光上人詹别野先慌了,他还有大把的荣华富贵没有享受过,岂能就此葬送呢? 一向老成持重的米苍穹也坐立难安,他虽没有九族要跟着陪葬,这把老命却也不想就此丢掉。 众人慌作一团时,年轻镇定的铁手发话了:“听说金风细雨楼的大夫正住在小甜水巷的红袖招,何不请他来看一看呢?” 若是其他时候,除了宫中的御医,谁也别想碰一碰官家的龙体,可如今,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博一把,好了大家都好,不好,也不过是多一条命陪葬! 于是,睡得昏天暗地的张无忌被请上了熏香阁。 他带着他的小药箱,像一个普通大夫那样佝腰弯背,走到天子面前,战战兢兢地张起胆子望了眼龙颜。 一个干而瘦的老头子,面如金纸地躺在床上,早已是出气多入气少了。 张无忌心底有些失望,就这样一个随处可见的老头子,葬送了北宋的半壁江山。 他有些犹豫地转身,向米苍穹、詹别野道:“官家气血上涌之际,精气迅速外泄,是” 詹别野怒道:“这谁看不出来,你只说能不能治?” 张无忌唉声叹气道:“精气散尽,恐怕已是回天无力” 米苍穹慢吞吞地道:“你有没有办法,让官家醒过来?九州万方都还担在他老人家一人的肩上,岂能就此龙驭宾天呢?” 张无忌吞吞吐吐半日,才打开药箱,摸出了一根银针:“导气培精,想是还能撑持一些时日。” 听说还有救,詹别野先喜出望外道:“那还等什么?快施针呐!” 米苍穹也缓缓地点了点头。 铁手站在门口,目光奇怪地看着张无忌,也微微点了点头。 张无忌的手却有些颤抖。 赵佶得的并不是马上风,不过是集紫檀龙衍木、香水百合欢、春意盎然酒之力,让他精力旺盛后,迅速衰败,显出了马上风的症状。 抬回去休息十天半个月,他还能活个十来年。 他会用七、八年时间继续挥霍大宋的河山,导致山河破败。被俘北上后,他屈辱地活在五国城,还能用剩余的七、八年时间,再生上十四个孩子。 张无忌的手慢慢稳定了,他不再犹豫,将银针刺入赵佶的后脑。 他会醒来,然后在七天后死去。 死在繁华故都,高床软枕之上,摆脱亡国之君的骂名,对这个艺术家皇帝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更奢侈、更便宜的结局! 赵佶很快清醒了过来,还能谈笑风生,和李师师依依告别:“美人,我过两日再来看你!” 然后在米苍穹等人的一再劝告下,才恋恋不舍地离去,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焕发的光彩。 熏香阁内,两女一男悄然静立。 张无忌微微叹了口气。 李师师不赞成地看着他,如画眉眼间,尽是坚毅果敢:“咱们做了正确的事,这一生都不需要如此蹙眉长叹。” 何妙妙笑道:“那当然,又有谁能一夜之间挽救半个国家?咱们要活得比任何人都欢快,都自在!” 张无忌也笑了,杀人,尤其是杀了天子的阴云在他面上散去。 他向两位姑娘拱手道:“多谢两位仗义相助,不知今后有何打算?” 李师师细柳般的眉毛微微一抬,道:“说什么仗义相助?难道我们不是大宋子民?无情总捕相信咱们,愿意直言相告,这就够了!” “至于今后的打算,我们早已计划好了!”她花一般的面庞上,又现出微笑,“我和妙妙要云游四海,吃遍天下美食呢!” 何妙妙拍手赞道:“咱们这两日就走,谁也不告诉。张公子,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 李师师笑道:“还是莫耽误张公子的时间了,他此时归心似箭,魂魄只怕早就先一步飘回那座高塔之上了。” 何妙妙叹道:“唉,原来我的魅力如此不够,与张公子同床共枕了这三个多月,竟得不到一点心动。” 张无忌脸色胀得通红,期期艾艾道:“不是,何姑娘你很好,只是我” “只是哪怕天下弱水三千,张公子已有了心仪的那一瓢!”李师师含笑道,“况且,那一瓢确是天下难寻的至宝呢!” 张无忌不好意思地笑了。 两日后,京城名妓李师师,与她曾经的侍女何妙妙一同赎身远走,灰头土脸的张大夫,只得又回到了金风细雨楼。 楼里的人,都对他怒目而视,竟敢辜负了他们至高至敬的楼主,便是让他们受惠良多的张大夫,也要被唾弃。 苏楼主却一如既往地接受了他,并告诫大家:“无忌还小,一时被女色所惑,也是难免的,不要为难他。” 名满天下的苏公子,竟然是个恋爱脑! 众人又是震惊,又是心疼,从此以后,将这位浪子回头的张大夫,看管得更严了。 谁若想拉张大夫去喝花酒,暴打不饶! 张大夫若在路上对哪个女子笑一笑,立刻就能招来身边人狠戾、威胁的目光。 提着排长队买来的蜜饯果子,张无忌收起对老板娘善意的微笑,灰溜溜地跑回了金风细雨楼。 赶在苏梦枕喝掉清晨第一碗药前,委委屈屈的张大夫,捧着甜甜蜜蜜的果子,含冤带泪地道:“还是第一次,被身边人当成十恶不赦的采花贼,如此严阵以待呢!” 苏梦枕将碗中药一饮而尽,就着他的手吃了颗蜜饯,笑道:“让无忌受委屈了,今晚上,你想怎么样都依你,算作哥哥的赔罪,好吗?” 张无忌眼眸亮了一亮,刚要开口。 窗外,传来雄浑的钟声,连绵不绝,响彻整个汴京城。 天子殡天了! 第105章 苏公子 新帝登基半个月后, 在诸葛神候府见了一次苏梦枕。 他仍是一袭朱红袍子,坐在无情的小楼上,像朋友一般, 与无情、花满楼喝茶聊天。 见到苏梦枕,这位新皇帝甚至站起身来, 向他拱手为礼,道:“苏兄!” 苏梦枕利落地跪下,还礼道:“官家!” 赵楷转向无情、花满楼道:“能不能让我们单独谈谈?” 花满楼笑道:“当然!” 他站起身, 推着无情走了出去。 赵楷走到苏梦枕面前,俯身将他扶了起来, 问道:“你夜里咳嗽时,还是肋下三指之处最痛吗?” 苏梦枕惊了一惊, 他最痛苦的地方,即便是张无忌也未必清楚, 这位九五之尊竟然知道, 难道他对这天下的掌控已经如此无孔不入了吗? 在他惊神的一瞬间, 赵楷忽在他袖底一抓,竟拿走了红袖刀。 他一刀挥出, 刀意轻,灵, 敏,捷,却少了分凄艳诡谲的风姿。 对面是皇帝, 况且又失了刀,苏梦枕只能退, 退至门边,红袖刀如影随形, 直逼他的面门。 赵楷脚底走的,竟也是瞬息千里! 刀止,人静。 苏梦枕咳了起来,边咳边问:“谁教你的红袖刀法?” 赵楷收刀,笑道:“天底下,除了小寒山的红袖神尼,还有谁懂得这门刀法呢?” 他将刀放回苏梦枕手里,低声道:“我听说那位张大夫的医术很好,有望治好你的病。你可以将楼子先交给王小石一段时间,若能用一年时间养好身体,岂不可用更长的岁月做利国利民的大事?” 苏梦枕惊疑犹未定,冷声道:“我自幼在小寒山长大,并未听说过师父有别的徒弟!你到底是谁?” 赵楷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苏梦枕反手就掣出了红袖刀。 赵楷冷笑了一声,嘲道:“怎么?有了男人,就身娇肉贵起来了?你当真要为了反抗这一握,杀了你们苦心孤诣推上位的皇帝?” “若上位者不正,”苏梦枕冷声道,“我不介意再弑君!” 赵楷松开他的手,咳嗽着退回座位上,指着身边的椅子道:“坐!” 苏梦枕忽觉他身姿有些异样的熟悉,他当然不能杀他,辽国已失去半壁江山,金国随时可能南下,这样的时候,频繁换动君主,实为国家大忌。 他坐在了那把椅子上。 赵楷出神地看着远方,悠悠道:“张无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难道他想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来个秋后算账? 苏梦枕警惕,斟酌地道:“他是个安分的好人。” “让一个安分的好人,去承担弑君的罪业,”赵楷冷笑道,“你苏梦枕的勇气呢?难道以为自荐枕席,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安坐家中了吗?” 苏梦枕简直气炸,他手中的刀握了又握,才没有将赵楷的脑袋削下来。 “不过,你比我做得好!”赵楷苦笑一声,“当年这个时候,我可是已被逼得炸碎玉枕,躲进雷纯闺房下的地道里,苟延残喘了。” 苏梦枕愈发惊讶了:“你,你到底是谁?你如何知道……” “你还不明白么?”赵楷叹气道,“我就是苏梦枕!死后又活了一遭的苏梦枕!” 苏梦枕简直不能更惊讶了:“你难道不是重活了一世的郓王?” “赵楷”反问他:“郓王会知道你床底下的地道,其实是通往雷纯的闺房吗?” 苏梦枕不得不信了,这历任楼主才知道的大秘密,一个久居宫中的皇子如何会知道? “可是你如何知道靖康之变?” “好问题,”“赵楷”赞赏地道,“我虽不是赵楷,却旁观了赵楷的一生。然后在去年冬天,趁一场伤寒,顶了这个赵楷的壳子。” “你是说,”苏梦枕道,“你此前是一个游魂?” “赵楷”道:“也不能这么说,我被无邪的黄金杵砸碎头顶后,便一直飘荡在那个世界里,无可奈何地看了随后百年发生的一切。” “突然有一天,天地变换,岁月倒流,我一昏一醒之间,便来到了这个世界,正看到被人推落湖水的赵楷。” “清醒后,我以赵楷身份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无情。为了应付他盘问的那些细节,我就告诉了他赵楷重生的故事。” “无邪的黄金杵?”苏梦枕缓缓道:“‘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你那里的局势已经糟到那般地步了吗?” “赵楷”简要说了当时的情况,当他说到白愁飞反叛,指示苏铁梁在他药中下毒,郭东神又杀了刀南神时,苏梦枕咳得几乎缩成一团。 “赵楷”替他倒了杯白水,道:“你看起来还不错,至少还四肢健全,眼底黑白分明,脸上干干净净,既没有胡茬,也没有泛蓝,显然苏铁梁还没来得及下毒。” 苏梦枕喝了水,咳嗽略平息了些,喘息道:“去年,我的眼睛里曾短暂出现过一个红点,当时还以为是发了眼疾。” “看来,若没有无忌,你的过去就一定是我的未来了。” “无忌,”“赵楷”玩味般地念着这两个字,又问了一次:“你不是会突然转性的人,那个张无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然后,他惊奇地发现,坐在对面的苏梦枕,整个人都温柔了下来,他的眼眸中甚至带了丝笑意: “无忌,他是个好孩子!武功高强,仁善平和。他可以瞬间将帝王霸业弃之如敝履,也可以低身俯首,只为替路边一朵普普通通的小花遮蔽风雨。” “他照顾起人来,特别妥帖细致,与他在一起,我再没有觉得寒冷过,总是暖融融的。” “赵楷”看着他,一种想法油然在心底升起:眼前的这个苏梦枕,也许会比换了健康身体的自己,活得还长。 苏梦枕下了小楼,远远看见花满楼与无情站在楼下,看见他完整地出来,似乎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 他心底既温暖,又有些感慨,忍不住问道:“你们难道在担心鸟尽弓藏?” 无情低声道:“天底下最难测度的,莫过于帝王心。咱们这位新君,我从来也没有看明白过。” 花满楼轻咳一声,三人在楼下抬头。 小楼上,“赵楷”正迎风立在窗口,向他们点头示意,他的身上,满是君临天下的帝王气度。 苏梦枕也点了点头,这位做了帝王的“苏梦枕”,无论他们曾有过多少相同的岁月,都将不会是同一个人了! 他走出神侯府时,张无忌正焦急地等在门口。 见新君是荣宠,可因他们做的事,这“荣宠”殊是祸福难料。 见到苏梦枕,张无忌忙忙迎了上来,顾不得神侯府门房异样的目光,握住苏梦枕的手道:“没有怎么样吧?” 苏梦枕反手握回去:“会怎么样呢?” 他捏了捏张无忌的脸颊,“不用再担心了,这个皇帝绝不是因利忘义的人,不会事后灭口的!” 张无忌苦笑:“你如何知道?” 苏梦枕笑了,一语双关地道:“对我有点儿信心,好吗?” 两人并肩转出街口,向着金风细雨楼的方向走去,两只手仍紧紧地握在一起。 认出苏梦枕的路人,有迎上来善意地打招呼的,也有因二人亲密侧目而视的,更有带着仇恨、艳羡,挑战地看向这个白道龙首的。 苏梦枕毫不在意,继续与张无忌低声细语:“他让咱们陪宗泽大人北上,招安连云寨等地方势力。” 张无忌欢喜地笑道:“好啊,咱们还可以见到岳爷爷呢!” “还岳爷爷呢,”苏梦枕笑得促狭,“那是你徒弟,他还得管你叫师父呢!” “是咱俩的徒弟,”张无忌嘿嘿笑了:“走之前,咱们拐去看看孩子们吧,听说他们会扶着桌子走路了,朱圣主说……” 在无忌琐碎而温暖的低语中,苏梦枕想起了“赵楷”的最后一句话: “招安了连云寨,我就封金风细雨楼为天下第一楼,统领武林势力,配合朝廷,对抗辽、金,你敢吗?” 当然敢,有什么不敢?! 苏梦枕当时就回答:“你都敢坐拥江山,治理天下了,我难道会不敢统领江湖?” 江湖势力纷繁复杂,并不比治理天下容易太多。 他握紧张无忌的手,幸而有身边这个人,会与他一路同行。 第106章 海上的人 天水相接, 星映水底,天地化成了星的世界。 一艘巨轮缓缓行使在群星之间,激起的雪白浪花, 拍打着星空笼罩的天地,又迅速归于宁静。 十八岁的阿飞, 独立船头。 他们自东海出发,过南海,行至这爪哇国附近, 已在海上度过七十三天。 七十三天的海上生涯,有巨浪滔天, 更多的是风平浪静。 他已看倦了这星空,心底充满了愧疚。 他们本可以在李园继续快乐幸福地生活, 却因为他的放不下,漂泊在这无边无际的海面上。 自他记事起, 母亲就告诉了他父亲的名字, 并告诫他:父亲是名满天下的一代大侠, 他若不能成名,就只有死。 遇到李大哥、东方嫂嫂之前的七年岁月里, 他日日夜夜被灌输成名,唯有成名才能得到父亲认可。 他没有父亲, 却又渴望父亲,即便后来有了大哥这样的好“父亲”,嫂嫂这样的好“母亲”, 他还是心不足,意难平。 嫂嫂先看出他的心结, 暗暗让大哥找他深谈。 阿飞对李寻欢吐露心事后,不到三天, 他们夫妻就提出了出海寻访仙山的计划。 不等他提出反对,大哥、嫂嫂很快又将计划付诸实施,将李园托付给林姐姐,他们买舟出海。 为了他,这艘船已在海上漂流了七十三天,船夫们换了五次,却没有任何关于他生父的消息。 他不能再任性下去了,十五岁,到了该长大、懂事、不再给人添麻烦的年纪。 阿飞长长地叹了口气,将下巴放在栏杆上。 他忽然发现今日是有月亮的,细细的,弯弯的一丝弦月,浅浅地倒映在远处的海面上,就像水面偶然涌起的银白色波纹。 水面确实涌起了波纹,就在弦月倒映的地方,水面缓缓地散开,一片巨大的、珍珠色的扇贝浮了上来。 阿飞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扇贝上有人! 他爬上栏杆,极目远望,一个白衣如雪的仙子,静静地躺在众星簇拥的海面上。 阿飞忙去找那个叫阿那的翻译,请他告诉掌舵手,将船开过去。 阿那是个面色黝黑,大眼睛,说话讨喜的小伙子,他是混血人,中原话、本地话都说得很熟练。 他睡眼惺忪地跟着阿飞走出来,找到了正窝在船舵旁打瞌睡的掌舵手。 掌舵手听清他二人的要求,登时面色大变,连连摇手,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的话。 阿那简明扼要地翻译给阿飞:“他说,若有人在海上漂流,必然是触怒了海神,不能违背大海的旨意!” 阿飞以磕磕绊绊的本地话道:“你常年在海上打鱼,有没有违背大海的旨意呢?” 许是他发音不标准,掌舵手只是瞪大眼睛看着他,一副茫然的模样。 阿飞干脆推开他,自己试着转动船舵,近日闲暇无聊时,他也曾试着开船打发时间,可以做一些简单的转向动作。 船缓缓靠近,仙子的面容衣衫已清晰可见,有被惊醒的船夫们也围拢了过来,满是敬畏地跪拜下去,开始叽里咕噜地祈祷。 阿那凑到阿飞耳边,低声道:“他们以为这人是毗湿奴的化身,正祈求庇护呢!” “可他看起来明明是个中原人,”阿飞不解地道,“你们这里的神,会化身为别处的人吗?” 阿那摊手道:“在他们的观念里,毗湿奴无所不在,他曾化身为大鱼、神龟、人狮,变成个中原人也没什么奇怪的。” “他就算是神,也是中原人的神!” 话音未落,阿飞已纵身跃上船头,拉过一长截缆绳,一头系住栏杆,一头系在自己腰上,纵身跳了下去。 众人惊呼起来,虽已是初夏天气,夜晚的海水却还是冰冷的,有担心出事的人,忙忙地飞奔去禀报真正的船主。 阿飞游到了贝壳旁边,躺在上面的,确是个男人,他却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男人,且有一股逸然出尘的气质。 阿飞不禁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脸,冰寒如玉,只口鼻之间隐隐还有一丝热气。 他是个活人! 阿飞猛然惊醒过来,他纵身跳到大贝壳上,将火热的身躯覆盖在冰冷的玉人上,扣住贝壳的两端,回身以当地语言大喊道: “快拉我们回去,他还活着!” 船上人仍在围着船头祷告,虔诚而沉默,只有阿那跳起来去拉缆绳,使尽了全身力气,粗厚的缆绳纹丝不动。 忙乱间,身后传来一声清斥:“让开!” 一袭红影飘然而至,跃立船头,一手抓住缆绳,状若随意地轻轻一拉,水面上的贝壳恍若无物般,轻盈地飞了回来。 阿飞紧紧扣在贝壳之上,将身下人牢牢护住,微弱的心跳,透过两人相贴的胸膛传来,与他越跳越快的心脏,渐渐合成一股共鸣。 船上人轻喝一声:“起!” 贝壳嗖然被拉了起来,然后在空中裂成碎片。 幸而,阿飞一把抱住了上面的人,船上又有人跃出,抓住他的腰带,将二人拎回了船上。 恍惚间,耳边的祈祷声更大了,还有磕头求宽恕的声音。 阿那大声叹道:“太可惜了,那么大的贝壳,能值不少钱呢!” “松手吧!” 熟悉而温柔的嗓音,在耳边响起,阿飞松了口气,缓缓松开了手。 李寻欢已接住那白衣人,试了试鼻息,道:“气息弱得很,怕是要不好。” 东方不败早已松开缆绳,跃回了地面:“这人来得古怪,别离得太近!” 李寻欢点点头,小心地将那白衣人抱了起来,他的颈骨却软软地垂了下去,阿飞忙跳过去扶住。 东方不败道:“颈骨折断,竟然还有一丝气息,属实难得。” 阿那听了,凑上来道:“听说,去年有一个出海打鱼的渔夫,船撞上了暗礁,脖子都断了半截,大家都说不能活了。” “家里人不死心,拼死将人送到了医仙岛,那位医仙只看了一眼,就将他救活了。那渔夫今年又能出海打鱼了,还捕到一条丈余长的巨鲅呢! 阿飞低声道:“大哥,嫂嫂,咱们带他去找医仙吧?” “小阿飞,”东方不败挑眉笑道,“万一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被一位大仁大义的侠客流放至此呢?” “不会的,”阿飞断然道,“他这么好看,又是乘着贝壳来的,想是一位落了难的富家公子。” 东方不败讶然笑道:“咱们的阿飞果然是长大了,懂得美丑了呢!” 阿飞红了脸,求恳地望着李寻欢。 李寻欢点点头,转向东方不败道:“咱们转了这么久,总没有方向,也许去那医仙岛上走走,会有些收获呢?” 对自己的夫君,东方不败总是信服而依顺的,他低头,柔顺地道:“你说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 海风吹过,他垂顺的发丝迎风轻舞,颀长的身姿也微微晃了下。 李寻欢将怀里的白衣人交给阿飞,单手揽住东方,低声道:“是不是还有些头晕?你呀你,知道自己晕船,刚还跳到栏杆上去?” 东方不败倚着他,低声道:“我看情况有些紧急,就没多想。” “下次别这样了,诸事有我呢!”李寻欢柔声安抚了几句,才回身向阿那道:“不知你所说的医仙岛,离此地可远吗?” 阿那搔着后脑勺,嘿嘿笑了:“我只是听过传闻!具体在哪儿,还真不知道。” 李寻欢又转身,去问掌舵手与众船夫。 他的本地话说得流畅而标准。 众人瞬时住了口,张大嘴巴,瞪大眼睛,看着李寻欢,仿佛他突然长出了两个脑袋。 “他在说医仙岛?” 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有人开始恐惧,有人开始喜悦,有些人又开始跪下祈祷。 乱哄哄,吵嚷成一团。 东方不败有些不耐烦了,直接从袖中摸出了一叠金叶子,举在掌舵手面前。 掌舵手面容纠结,目光在金叶子上和海面上来回徘徊,良久,才踌躇道: “远倒是不远,就是听说那岛怪得很,寻常船只根本无法靠岸。而且,传闻那位医仙性情古怪,不是好相与的,一个不满意,就会让求医的人有来无回。不到万不得已,咱们这里的人都不会求到那儿去!” 李寻欢与东方不败低语一阵,抬头笑道:“救人如救火,烦劳老兄将我们送过去,船银可以再添一倍。” 见那掌舵手依然犹豫不决,李寻欢道:“只送到附近即可,我们自行设法上岛,绝不拖累诸位。” 弦月缓缓湮没水中,巨轮转而向西,驶入弥漫海面的晨雾中。 那白衣人安然躺在床上,仍昏迷未醒。 李寻欢与阿飞帮他换下湿衣时,在他腹部找到了一处剑伤,已被海水泡得发白。 李寻欢轻咦了一声,道:“这剑势诡异古怪,倒是没见过,不知江湖中何时多了如此凌厉的剑法?” 阿飞道:“许是与本地人起了纷争。大哥,看他年纪也有三十上下了,会不会是与那人一起出海的人?” 他踌躇了下,继续道,“比如说,王怜花?” 李寻欢细细端详片刻,摇头道:“不好说,这人看着似乎小了些,不过王公子所学庞杂,难保有驻颜之术。” 他只听说过沈浪的外貌长相,千面公子王怜花,江湖上似乎没人说得清楚他到底长什么样。 两人替他裹了药,喂了些食水。 东方不败已趴在桌子上睡着,他不太适应船上生活,站得久了就容易头晕,阿那说是患了晕动症,坐船久的人多多少少会有些症状。 阿飞垂头道:“大哥,你带嫂嫂回去吧,这里有我照顾就行。” 李寻欢想摸摸他的头,却发现孩子已经与自己一般高了,便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睡到那边的塌上去,若有什么变故,呼喊就是了。” 他俯身抱起东方不败,怀中人不安地动了动。 李寻欢柔声道:“嘘,是我,睡吧!” 东方不败在他怀里蹭了蹭,又昏昏睡了过去。 天亮时,远远可以看见那座传说中的仙岛。 若隐若现于迷雾之中,仿佛一纵身欲扑的巨兽。 第107章 小白 李寻欢坐在船舷边, 细细遥望地势。 东方不败从阿飞那边过来,向他笑道:“小阿飞一晚上没睡,将那人照顾得妥妥帖帖的。” 李寻欢笑道:“孩子长大了, 我昨日才发现,他已经和我一样高了呢!” 东方不败在他身侧坐下, 良久,低声道:“寻欢,你想不想要个自己的孩子?” “东方, ”李寻欢转过身,郑重地道, “这个问题,咱们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再说一遍。” 他一字一句道:“不需要!我有你就够了!” 东方不败不安地道:“我是你的妻子,开枝散叶是妻子应尽的本分, 你若是要纳一房妾室, 我可以替你张罗……” “东方!”李寻欢抓住他的手, 叹了口气道,“是我做的还不够吗?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有了你, 我已经很满足很满意了。咱们之间,绝不可能有其他的人出现!” 东方不败垂下了头, 低声道:“寻欢,我比你大十岁不止,且算是嫁过人的, 又不能生育” 李寻欢轻捏了下他的手心,低笑道:“看来, 我平日里对夫人的夸赞太过不够,才导致你产生了这些不如人的错觉。” 他凑到东方不败身边, 低语几句。 东方不败瞬时红了脸,轻捶他道:“我哪有这般好?” “是你太好了,”他顿了顿,接着道,“就是因为你太好了,若不能成为一名父亲,该多么遗憾!” 李寻欢揽住他,低声道:“你若当真介意,咱们回中原后,多收养几个,好吗?” “可是,”东方不败还要再说。 阿那过来叫道:“李大哥,掌舵手说船到头了,前面的岔路多,大船容易搁浅。” 李寻欢站起身,大声道:“无妨,让他们放个小船给我们就是了!” 东方不败收住话题,回去拿了随身的包裹,阿飞也抱了那白衣人出来。 掌舵手与众船夫过来送行,递给李寻欢一个长长的竹筒。 阿那替他们翻译道:“大船就停在附近,你们若是回来,就在小船上放一支烟花,我们会开过去接你们。” 李寻欢接过竹筒,转首与东方不败耳语几句,回身笑道:“你们只需要等我们三天,倘若三天后没有信号,只管开船离开就是。” 他说的是本地话,众人都惊呆了,掌舵手磕磕绊绊道:“这船是公子、夫人出钱买的,我们都是公子、夫人花钱雇的,岂能背主而逃?” 李寻欢微笑道:“我们若脱身,自然会去找你们,在此之前,还烦劳诸位替我们保管好船只。” 东方不败也道:“这几日,你们尽可以拉客捕捞,赚取的花费自用即可。” 众人感激,跪谢不迭。 李寻欢先跳下小船,回身将阿飞怀里的人接过,说也奇怪,这人伤势几乎一直保持原样,既没有好转,也没有恶化。 阿飞坐进船内,接过那白衣人,放在自己腿上,东方不败站在船尾。 雾愈发浓密了,李寻欢坐在小船前端,回望船尾的爱妻,隐隐只见得一袭红影。 前方礁石林立,将水面划出数十条岔路。 李寻欢小心地划动船桨,暗暗记下周边礁石形状,愈往前,水路愈发浅窄。 不知在浓雾中划了多久,前方突然冒出一片崖壁,壁下,现出两个洞口,一者宽阔高大,一者狭小低矮。 狭小那处顶端,刻着一串大字:请从此入。 见船停下,东方不败丢开船桨,走至李寻欢身边,奇道:“这小岛远看并无遮蔽,如何会突然有了这处屏障呢?” 阿飞将白衣人放在船板上,也凑过来,看到崖壁上小字,低声道:“大哥,咱们要不要跟着指示走?会不会是陷阱?” 李寻欢仔细看了良久,笑道:“客随主便,既然主人有指示,咱们岂能不遵从?” 他转身对阿飞道:“这洞口矮的很,咱们恐怕都得躺在船上,你去将那位公子放平了。” 阿飞点头,回身将白衣人摆的平平整整,自己躺在他身侧,伸出一只手,揽住他的腰身,防止船身颠簸,将人晃出去。 李寻欢与东方不败也并肩躺下。 这洞口看着窄,进入后却极长,幸而因地势有差,小船可自行飘流而入,倒是不用人力划桨。 洞顶悬着许多钟乳石,有些圆润,有些却是尖利如巨兽的牙齿。 阿飞将白衣人揽在自己怀里,护住他的头脸。 他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平日说起来也只是称“那位公子”,心里会唤他做白衣人。 初见时,他穿着白衣,肌肤苍白如玉,容颜飘逸如仙,近些日子见惯了黑黝黝的本地人,这自海中突现的人,简直白得惊人。 阿飞昨夜给他又换了套白衣,照顾了他一夜,守在床前时,他想起儿时养过的一只小白兔。 母亲病倒后,不到五岁的他,就开始在山林中打猎维生,打到的多是松鼠、獐子之类,毛皮灰突突,眼睛小得像绿豆,被他取走生命时,也不过蹬一蹬腿就咽了气。 有一日,他却在山林里找到了一窝野兔子,母兔子溜掉了,五只小兔子,瞪着刚睁开的眼睛,惊惶地挤在一起。 这窝兔子大多是灰色皮毛,只有一只,不知是外来的,还是生了异病,竟有一身雪白的皮毛。 看向阿飞时,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里,充满了祈求与无助。 阿飞卖了其他的小兔子,将那只白兔偷偷带回了家,养在厨房的灶台旁边。 母亲已经病得起不来床,自然不会再进厨房,当时又是寒冬季节,灶台旁,总归是暖和些。 小白兔很快就不再怕阿飞,当他进去做饭时,它就欢快地在阿飞脚边打转,用柔软的皮毛蹭他。 母亲很少拥抱阿飞,她总认为,若想锻炼出坚强的意志,就该摒弃那些无谓的、会导致软弱的举动。 那只小白兔,成了为数不多的,阿飞可以接触到的,来自活物的安慰。 阿飞愈发喜欢它,为它取名叫小白,经常借故到厨房里陪伴它。出去打猎时,遇到眼睛湿漉漉的猎物,他总会想起小白,也就经常会空着手回家。 春暖花开,村里的猎人收成愈来愈好,阿飞却开始饿肚子。 有一天夜里,许是厨房灶台的余温太过舒适,阿飞抱着小白睡着了,母亲等得心急,竟撑着病体出来找他,然后,在厨房里发现了阿飞与小白。 阿飞拼命地祈求母亲,保证会送小白回山林中,甚至急出了眼泪。 这眼泪,却导致了小白最终的结局,母亲决不允许一手培养出来的儿子,会为一只野兔子流泪。 她重新点燃灶炉,将小白丢了进去。 那之后,阿飞打的猎物愈来愈多了,他抓的最多的,就是兔子! 他学会不再看猎物的眼睛,让自己变成一把冷冰冰的猎刀。 直到李大哥、东方嫂嫂的出现,他们又开始鼓励他养小动物,甚至帮他养过一只小鹿。 后来,他们回到太原,又有了林姑姑、铁大叔,阿飞不再缺乏拥抱与安慰,那只小兔子也似乎渐渐被淡忘了。 漂流还在继续,一个急促的转弯,阿飞护住白衣人头脸的手,被轻而柔地触了下手心,湿热的气息轻而细地吹拂在他手掌上。 就像十年前,窝在他怀里的那只小兔子,细细的呼吸。 小白,阿飞在心里想,你若不是王怜花,我就叫你做小白。 又是一个转弯,白衣人的头歪了下,靠在了阿飞肩头,呼吸轻轻打在他的颈窝里,像是一个无言的回应。 蓦然,前方的李寻欢呼道:“闭眼!” 他们已漂出了山壁,山壁后没有一丝雾气,金灿灿的阳光肆意地挥霍在洞口,简直要刺瞎刚出洞口之人的眼睛! 阿飞闭紧眼睛,感觉到眼皮上暖融融的红光。 李寻欢伸袖盖住东方的眼睛,一阵破空之声传来,急而密,他侧身覆在爱妻身上,挥掌要挡,眼前却闪过一物,心念疾转,忙收回了手,又将东方意欲跃起的身子轻轻按住。 一排长箭,险险地停在他们面前,又嗖地一声,飞了回去。 东方不败慌忙起身,在李寻欢身上四处摸索:“寻欢,你怎么样?” 李寻欢捏捏他的鼻子,轻笑道 :“没事,虚惊一场!” 东方不败吁了口气,又回身看阿飞,见众人都无事,才嗔道:“你刚刚为什么按住我?差一点儿被那箭尖给刺穿了!” 想起刚刚被李寻欢护在身下,他又是一阵惊魂未定,轻捶李寻欢的肩膀,道:“下次别这样了,我保护得了自己。” “不过是下意识的反应,”李寻欢笑道,“忘了教主大人的绝世身手了!” 东方不败靠在他肩头:“哪还有什么教主?只有你的妻子而已!” 阿飞在后面,默默转开目光,他这对兄嫂什么都好,就是过了这么多年,腻歪程度仍然有增无减。 只听东方不败继续道:“你为什么不让我抵挡那排箭?” 李寻欢伸手指着身后,笑道:“瞧,那上面是什么字?” 东方不败与阿飞皆回头,高耸的崖壁上,铁钩银划的三个汉字:凌波岛! 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以凌波为岛命名的人,显然是个中原人,会不会就是他们苦苦找寻的沈浪? 沈浪是名满天下的仁侠,自然不会无故伤人性命。 东方不败没好气地道:“就因为猜是沈浪他们,你就这般大胆地束手待毙?” “自然不是,”李寻欢微微一笑,“我还看到了箭后连的绳索,显然是为了让发出去的箭,还收得回去。” 东方不败奇道:“为何发出来的箭,还要收回去呢?” 李寻欢笑道:“也许,不过是为了进一步试探,来的人是不是心存戒备,不怀好意?” 只有诚心求医的人,才会乖乖听从指示,走那道低矮狭窄的洞口。 若求医的人,身怀利刃武功,猝然遇袭,必会出手反抗,想来就不会这般安然收场了。 李寻欢回头去看阿飞,自东方不败说出“沈浪”二字,少年人的呼吸就急促起来,此时更是握紧了拳头,牙齿咬在下唇上。 他叹了口气,这番行事,并不像沈浪,倒像是传闻中的另一个人。 第108章 岛上的人 李寻欢拥着东方不败, 安然坐在船头,传闻中的医仙岛,实际的凌波岛, 已近在眼前。 看起来很普通,金黄色的沙滩, 碧伞如盖的椰子树。 两个身穿粉红纱丽的美丽女孩子,站在白色的小码头上,向他们招手。 李寻欢将船划过去, 照着女孩子们的指示,将船固定在岸边, 当先跳上去。 这码头竟是用白色大理石砌成的,石面打磨得光滑洁净, 雕刻着大朵的牡丹花。 他转身,将东方扶了上来。 以东方不败的身手, 跳上一个小小的码头, 自然不需要假他人之手。但东方最欢喜的时候, 莫过于被夫君当作一个弱女子,怜惜照顾。 他搭着李寻欢的手, 轻巧地上了码头,含羞带露地一笑, 娴静地站在一边,旁观夫君去帮助阿飞。 李寻欢本意是要替阿飞接过那白衣人,却见阿飞将人抱得更紧了些, 在船板上用力一踩,跳了上来。 他这一下, 显露出了轻功,两个女子都皱了一皱眉。 其中一个容长脸的清秀女孩子, 伸手拦住他们道:“诸位就请等在此地,将病人交给我们就好。” 另一个圆圆脸,笑容甜美的女子,伸手去接阿飞怀里的人,却被阿飞避了过去。 圆脸女子咯咯笑道:“你们来此不是求医的吗?不让看不让碰的,如何治病呢?” 她说的本地话,又快又清脆,阿飞有些没听懂,茫然地看着李寻欢。 李寻欢用本地话道:“两位姑娘,请问贵岛主在吗?” “岛主不见外人,”容长脸女子淡淡道,“你们若要治病,就把人交给我们,在船上等着。” 李寻欢笑道:“贵岛主可是姓王?” 圆脸女子奇道:“你怎么知道?” 李寻欢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双手奉上,笑道:“请两位姑娘报给岛主知道,太原李寻欢来访!” 两个女子对视一眼,圆脸女子低声道:“尼娜姐姐,他们看起来,长得和岛主是有点儿相像,没准儿是同乡。” 那叫尼娜的女子沉吟一会儿,又转头上下打量了一阵李寻欢,凑过去,低声向那圆脸女子道:“瓦娅,你看这个人,像不像画里的那个人?” 瓦娅也细细看了一番,笑道:“依我看,他们这些中原人长得都差不多,都俊俏得很。” 她也凑到尼娜耳边,悄悄道:“倘若真的是画像里那个人,岛主不知道有多欢喜呢!” 她二人自以为在压低声音说悄悄话,却不知在李寻欢等内功深厚的人耳中,不亚于大喊大叫。 东方不败先有了几分不快,轻轻推了李寻欢一下:“怎么你在这里,也有倾慕者吗?” 李寻欢笑着握了下他的手,心底也在推测那画中人是谁。 阿飞抱紧了怀里的人,心道:大哥说这里的岛主姓王,难道是王怜花? 两个女子又嘀嘀咕咕一阵,商议定了由尼娜去报信,瓦娅领着他们跟在后面。 尼娜拿了玉佩,一阵风地跑远了,脚力虽快,却看不出有功夫在身,不过是青春女子的轻盈快捷而已。 瓦娅陪在李寻欢等人身边,一步一晃,走得极慢。 一路上,遇到许多女孩子,各色纱丽迎风招展,赤足,顶着各种物事,轻巧地来来往往。 也有几个穿着白色多蒂的小伙子,正在伐木搭房,大颗的汗粒顺着健壮黝黑的臂膀,渗入沙土。 远远地,甚至有几个小孩子正在沙滩上摸螃蟹。 李寻欢低声道:“你们可看出此地不同之处?” 阿飞摇头。 东方不败轻笑一声,道:“这里的人,都很年轻,都很美。” “不错,”李寻欢道,“咱们一路遇到了十七个人,五官都极为标致,大多处于青春年华。” 难道这个岛上没有老人,丑人,病人吗? 走了有两盏茶的功夫,有个女孩子,迎着他们走了过来,嫣然笑道:“岛主正在月亮宫里等你们,快来,快来!” 这个女孩子,比一路遇到的,都要更美、更年轻。 瓦娅凑上去道:“菲丽丝,他是岛主要等的人吗?” 新来的菲丽丝,轻轻摇了摇头,娇俏地笑道:“岛主只说是位故人,但又没有那么欢喜,想来不是画中人喽。” 瓦娅失望地离开了。 比起之前的瓦娅,这位菲丽丝更加热情好客,她伸手就要拉李寻欢,却被东方不败的眼刀吓退,拍着胸脯,娇笑道:“好凶的女人,她是你的夫人吗?” 李寻欢握住东方不败的手,笑道:“是我的夫人,有劳姑娘在前面带路!” 一被夫君牵住,东方不败瞬间又变得柔情似水起来,乖巧地跟在李寻欢身边。 菲丽丝轻盈地走在前面,又回头看阿飞:“这位可爱的小哥哥,有没有夫人呢?” 她虽然说的是本地话,却是又轻灵又清晰,阿飞听懂了,不由得涨红了脸,将怀里的白衣人抱得更紧了些。 “咱们刚上岸,那位岛主就知道了,看来他对整座岛的掌控非同寻常。” 东方不败的嗓音压得极低,热气轻轻吹拂过李寻欢的耳垂,“他不像是你说的沈浪,倒像是传闻中的……” 李寻欢捏了下他的手心。 过了一座沙丘,月亮宫现于眼前,洁白圆润的房顶,远看,确是像是形态各异的月亮。 那菲丽丝停住了脚步,伸手笑道:“诸位贵客,请沿着那条长廊走进去吧!里面不是我能进的地方了。” 她顿了顿,又道:“请务必踩着脚印走!” 说罢,就轻轻退了出去,立刻又有两个更美、更可爱的女孩子迎了上来,引着他们前行。 廊道设计,远远看去,本地风味十足,有着华丽的拱门和尖顶。 走近了看,内壁上却雕着色彩鲜艳的飞天,还有些江南风味的浮刻。 廊下的木板上,雕着两排圆润可爱的小脚丫,那两个引路的女孩子,并不说话,只小心翼翼地踩着脚丫走路。 李寻欢道:“大家小心,这廊下必有机关。” 他转身要去接过那白衣人,却被阿飞推拒了,少年人紧紧抱着白衣人,早已紧张地说不出话来。 阿飞嗓音轻顫:“大哥,住在这里面的人,会是王怜花吗?” 李寻欢点点头:“姓王,会医术,品味非凡,懂得机关阵法,确实很像。” 他拍拍阿飞的肩膀,拉着东方不败,一步一步,轻轻地落在地上的脚丫图案上。 转过廊角,是一片清澈见底的长湖,两侧绿柳茵茵,湖面上,一朵洁白的莲花船漂浮其上,船上高几美酒,玉人斜卧,绯衣夺目。 船上人缓缓起身,约有三十多岁年纪,玉面朱唇,风流可人,一袭红衣,比东方不败穿得更艳,更具风情。 他拱手微笑,优雅自如:“探花郎远道而来,可是为谢我赠书之谊?” 李寻欢回礼道:“王前辈,赠书之谊自当道谢,今日前来,却是另有所请!” 他转身,将抱着白衣人的阿飞让到前面,恳切地道:“晚辈在路途中,遇到了这位伤者,久闻王前辈医术高绝,特来求医!” 那红衣人却已怔住,一双桃花眸子紧紧地定在阿飞的脸上,仿佛看到了奇迹,良久,才道:“这位小公子,姓沈还是姓白?” 阿飞也隐约猜出他的身份,薄唇颤了颤,压抑住激动,缓缓道:“我叫阿飞,家母姓白。” 红衣人面上似笑非笑,轻叹道:“看来,终是被她得逞了。” 他红衣招展,如凌波仙子一般,飞过湖面,落在阿飞面前,笑道:“孩子,我是你的舅舅!” 第109章 千面公子 阿飞怔住, 李寻欢与东方不败对望一眼,也有些出乎意料。 白飞飞的身份来历,已随着玉门关外的一场大火灰风烟灭, 世人皆知她是幽灵宫主,却不知与千面公子王怜花的血缘联系。 阿飞一字一句道:“我母亲姓白!” 王怜花叹道:“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弟, 各自随母姓,姓氏自然不一样了。” 他伸手要去摸阿飞的头,却被阿飞侧身避过。 阿飞咬着嘴唇, 紧盯着王怜花,有一瞬间, 他的面容与母亲的面容重合在了在了一起,他们确实很像。 阿飞将怀中人推给李寻欢, 转身跑了出去。 李寻欢忙道:“仔细脚下!” 王怜花叹道:“没关系,我把机关关掉就是了。” 他转向东方不败, 笑问:“这位是?” 李寻欢笑道:“这是内子, 东方!” “冬天的冬?芳华的芳?” 李寻欢正色答道:“东方的东方!” 王怜花了然地笑了:“不管是哪个东方, 终究是李夫人了!” 他再次拱手:“李夫人!” 东方不败福身还礼,然后规规矩矩地站在李寻欢身边, 全然是贤妻模样。 他低声道:“夫君,我去看看阿飞。” 李寻欢含笑应道:“也好, 切莫走远了。” 两人目光交错,似有说不尽的柔情蜜意。 王怜花目光闪动,不知是歆羡还是赞赏。 东方不败又向王怜花行礼告辞, 待他离去,李寻欢道:“我们此次前来, 一者是带阿飞来探访诸位前辈,二者昨日途中遇到这位公子, 想请医仙医治。” 王怜花笑道:“什么医仙?不过是闲来无事,随手医了几个病患,就被传的神乎其神的,请进!” 他引着李寻欢进了室内,将那白衣人放在榻上,自己坐在旁边圆凳上,诊了脉,又去翻看那白衣人的伤情。 李寻欢见室内是全然的中式建筑,墙上挂着几副山水画,并没有人像,却不知那些女孩子口中的画中人挂在哪里。 王怜花摸到白衣人颈部,奇道:“这处折断少说有十年靠上,竟然还能习得如此高深的内力,当真奇迹!不知探花郎是在何处遇到的此人?” 李寻欢简要说了。 王怜花洗了手,沉吟道:“海上漂流而来,难道是遇到了海盗,被打劫了?” 东方不败在沙滩上找到了阿飞,少年人直直地站在海边,遥望无边无际的大海。 看见他过来,阿飞忙用衣袖擦去泪水,泪水却如断了线,怎么也擦拭不净,他只得仰首望天。 东方不败从袖中摸出手帕,递给他,柔声道:“他只是王怜花时,你心中紧张。他成了舅舅,你反而委屈了,对吗?” 阿飞哽咽道:“我知道,不该怪他,可就是忍不住!我是不是又给你们丢人了?” “没关系的,”东方不败柔声劝慰道,“对血脉相连的亲人,有更多的期待,本就是人之常情。” 听到有人如此理解自己,少年郁结的心,瞬间轻松下来了,他这才省起一事:“小白怎么样了?” “小白?”东方不败怔住,又讶然失笑道:“你是说那位白衣公子吗?我赶着出来时,还没开始诊治,你若关心,不如咱们一起回去看看?” 阿飞俊脸微红,低声道:“嫂嫂,我这会儿不想去,你帮我看一眼,好吗?” 少年人既要强,面皮薄,眼睛红红地,自然不好见人。 东方不败了然地一笑,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也好,多看看辽阔的大海,心胸会舒服些。” 东方不败走后,阿飞坐了下来,静静地看海。 直看到日影偏斜,那个叫尼娜的女孩子送了餐饭过来,阿飞忍不住问道:“他们,都吃了吗?” 尼娜嫣然一笑,转身离去。 香喷喷的白米饭,红烧肉,清蒸鱼,炒时蔬,典型的中式饭食,且都是阿飞爱吃的菜。 他吃了饭,心情更舒畅了些,正要将餐盘送回去,远方一道红影翩然而来。 却不是温柔体贴的东方嫂嫂,而是他新冒出来的舅舅王怜花。 “阿飞,”嗓音慵懒清冽,又带着难以忽视的温柔。 王怜花在他身边坐下。 阿飞仰面看天,他的眼睑里又抑制不住泪水,只能仰头让刺目的阳光灼去。 一只修长细软的手,温柔地为他擦去眼泪。 王怜花柔声道:“你的事儿,我已经听李探花说过了。” 阿飞冷声道:“你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个我,对吗?” “是,”王怜花道,“也许我们想过这个可能,但你母亲是位世所罕见的奇女子,有武功,有智谋,我们都相信她会把你照顾得很好。” 阿飞垂下了头,他心中的委屈消弭了些,愤怒渐渐窜生:这个‘我们’,不知都有谁?也包含那个人吗?他知道可能有自己,却十五年不闻不问 王怜花继续道:“我与你母亲,因为一些缘故,相处得不算很好” “所以,怪不得你!对吗?”阿飞蓦然回首,愤怒地打断他。 “当然不是,”王怜花讶然笑道:“今天见到你,我真的很开心。” “这世间,竟还有与我血缘相连的亲人,”他轻抚阿飞的臂膀,柔声道,“苍茫空洞的天地,也似乎温暖了起来。” 海风微拂,红衣男子的语气,就仿佛孤身漂泊海面多年的人,恍然看到了绿洲。 阿飞被他打动了,他第一次转身正视王怜花,这艳丽无双的男子,眉梢眼角,竟是说不出的哀伤与孤寂。 阿飞声音和缓了些,道:“你不开心?” 王怜花轻笑一声,似在极力让自己显得愉快一些,他反问道:“我为什么不开心?” 阿飞已开始心软了,他替这个初次见面的亲人想了想,道:“听说,你们是四人一起出海,为何此地只有你孤身一人?” 王怜花叹了口气,道:“没有谁和谁,是必须要生活在一起的。朋友,合则聚,不合则散,如此而已!” 阿飞凝视着他,心中慢慢升起真切的关心与怜惜。 王怜花是他的长辈,却也有需要怜惜的时刻,这让阿飞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 心底涌起的担当与责任,促使他伸手握住王怜花的手,轻轻叫了声:“舅舅!” 王怜花答应一声,秀美的眼尾泛起一抹红,他将额头倚在阿飞肩头,久久不远起身。 夏衫单薄,阿飞瞬间觉出肩头的湿意。 他不由得想:舅舅这么看重我,我以后一定要好好待他。 两人并肩坐在沙滩上,长长久久地看着天边的落日。 良久,阿飞才道:“他呢?” 他是谁?王怜花没有问,一个孩子心中,除了亲生父亲,还会惦记着谁呢? 他叹了口气,道:“我们是在占城国分开的,七年前,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我不便再与他们同行,便独自继续南行,在此地落了脚。” “去年,熊猫儿曾来找过我,听说他们也已定居,距离此地不远,你若想去,我可以给你地址。” “什么事?”阿飞替舅舅愤愤不平起来,“到底是什么事,能让多年的朋友分开?” 王怜花俊秀的面容上,现出伤感与痛苦:“一些大人之间的糊涂事,你一个小孩子,就不要问了。”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阿飞道:“若有人让你受了委屈,我可以替你……” 他想说我可以替你去找他们,却又怔住,就算不远千里而来,他还是害怕真的见到沈浪。 对素未谋面的私生子,他会说什么呢? 想到沈浪面上可能会有的表情,阿飞整个人又瑟缩起来。 我终究还是个小孩子,他在心里想。 王怜花握住他的手,柔声道:“一切早已过去,如今有了你在我身边,我便不再害怕了。” 阿飞抬头,他在王怜花的眼神中看到了留恋与依赖。 一瞬间,成为大人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握着王怜花的手,郑重地承诺:“我会好好陪着你,再不让别人欺负你!” 王怜花笑了,轻轻捏了捏他的脸,少年人的脸细腻中不乏棱角,眉眼几乎就是那个人的复刻,却是这样乖顺。 这个孩子,已彻底将他看作了亲人, 他有些愉快地想,当那个人发现多了这么大的一个儿子,不知是惊是喜?他那费心维持的婚姻,是否还能继续? 远方树下,东方不败收回目光,长叹道:“阿飞这个小傻瓜,就这样被收服了!” “不用担心,”李寻欢从背后搂住他,柔声道:“真诚,往往是最好的软化剂。也许,他们是互相收服呢。” 第110章 画中人 阿飞推开房门, 走到了床前。 小白静静地躺在床上,秀气的羽睫轻柔地闭合着,双眼皮的痕迹很深, 睁开眼时,不知会是怎样的艳丽风光? 阿飞在他床前坐下, 他一直相信小白是位无辜流落大海的富家公子。 即便如舅舅所说,他有高深莫测的武功,但他从没有在江湖上显名, 也许是位深居简出的武林世家公子呢? 清新的海风透过纱窗,吹拂着床帐, 阿飞伸手,将小白身上的薄被拉了拉。 舅舅安排了两名照顾小白的侍女, 也给阿飞安排了单独的房间,但阿飞还是忍不住来看他, 就像当年半夜惊醒, 要到厨房里看那只小白一样。 小白不是顺水漂流而来的, 而是从海里冒出来的,因着他, 阿飞找到了遍寻无迹的舅舅。 他是海神赐给他的! 阿飞趴在床头,低声道:“小白, 我找到了舅舅,他是个很好看很有本事的人。”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也很好看!” 小白确实很好看, 阿飞一生见过许多好看的人,母亲、李大哥、东方嫂嫂、林姐姐、舅舅, 但小白并不亚于他们任何一个人。 阿飞私心以为,小白是最好看的。 “你是海神赐给我的, ”阿飞道,“大哥有嫂嫂,有林姐姐。舅舅他也惦记着别人,虽然他不说,但我看得出来。只有你,是我在海里找到的,是海神赐给我的。” 他伸手,替小白理了理鬓发,转身离去了。 翌日一早,阿飞找到王怜花,对他道:“我可不可以和小白住在一起?他很安静,不会影响我的。” 王怜花的目光闪了闪,随即宠爱地笑了。 “好啊,”他一口答应,轻抚这阿飞的头,以最慈爱的口吻道,“舅舅的一切,将来都是你的。你是这里的少岛主,这岛上的一切,你都可以做主。” 接下来几日,他对阿飞简直到了宠溺的地步。 阿飞要练剑,他立刻打开密室,找出最珍爱的巨阙宝剑;阿飞吃腻了海鲜,他立刻派人出海去采购新鲜果蔬,用大箱大箱的冰块运回来;阿飞要帮小白洗澡,他甚至专门让人开凿了适合小白的躺式浴池。 李寻欢两天前就发了报平安的烟花,泊在海面上的大船却全无回应,他与东方不败商量,要出海去看看。 东方不败道:“咱们不能把阿飞留在这儿,他都要被宠坏了。” 说这话时,两人站在沙滩上,阿飞正与几个本地少年在远处蹴鞠玩耍。 王怜花绯衣翩跹,摇摇而来,身后的侍女,端着冰盘,上面摆满了葡萄、蜜瓜等本地少见的水果。 他甚至掏出手帕,亲自为阿飞擦去汗水。 东方不败转过目光,愤愤道:“他这副模样,不像阿飞的舅舅,倒像是他的亲娘一般。” “俗话说,娘亲舅大,”李寻欢笑道:“多一个人疼阿飞,不好吗?” 东方不败气得跺脚:“俗话还说,长嫂如母呢!” 李寻欢拉住他,轻抚他的手臂,安抚道:“阿飞跟着咱们八年,自然是和咱们最亲,瞧!” 他推着东方不败转身,只见阿飞捧着一盘蜜瓜,飞也似地奔来,笑道:“嫂嫂,在太原时,你就最爱吃这个。” 东方不败飞红了脸,笑道:“王前辈给你的,怎么好转送他人?” 李寻欢早拈了一块,放他唇边,笑道:“先尝尝甜不甜,没准是这小子吃了生瓜,哄你上当呢!” 瓜自然是极甜的,东方不败的脸更红了,甜蜜的,幸福的红。 王怜花远远站着,背着光,看出是不是在笑。 东方不败吃了两块蜜瓜,向阿飞道:“去,和你舅舅玩吧!我和你大哥可能要出海两天,你在这里乖一点,我们很快就来接你!” 阿飞怔住,李寻欢低声向他说了大船的事儿,宽慰道:“许是他们走远打渔去了,一时没看见信号,也是有的。” 二人又向王怜花告辞,王怜花道:“这附近风多浪急,又常有海盗出没,我送两位一艘大船,再配几名水手。” 他既体贴又周到,说话时总带着温和的笑容,一点儿也看不出传说中乖戾狠辣的模样。 就连阅人无数的李寻欢与东方不败,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位关爱后辈、和蔼可亲的好前辈。 李寻欢与东方不败走后,阿飞很是低落了一阵子,幸而小白的病有了好转。 一日夜里,海上波浪翻涌,阿飞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担心着他的兄嫂。 忽听有人低语。 过了一瞬,阿飞忽然明白过来,是睡在内间的小白。 他翻身下床,赤着脚跑过去,小白水色的唇瓣微微翕动。 阿飞俯身过去,隐隐听到:“纯儿,纯儿……” 谁是纯儿?是小白的妹妹?还是他的女儿? 阿飞抚着他的头发,柔声唤他:“小白,小白!” 他每天晚上都要和小白说话,舅舅也说过,小白对他的声音会比较敏感。 小白果然安静了下来,蹙紧的眉头缓缓舒展,他又陷入无意识的昏睡中去了。 阿飞无精打采地回到自己的床上,小白也有惦记的人,他惦记纯儿,他不是独属于他的了。 海浪咆哮起来,暴雨噼里啪啦地砸着房顶,海风在岛上呼啸。 阿飞赤脚走到门口,不知大哥他们可有提前停泊到港湾里去? 一件外衫披在他的肩上,王怜花拍着他的肩膀,柔声道:“不用担心,我那些人都是自幼在海上长大的,必会提前辨别暴风雨。” 又是三天过去,李寻欢他们杳无音信。 阿飞坐在小白床边,絮絮低语:“小白,我是不是该去找一找大哥他们?若是平安无事,他们一定会捎信给我的。” “小白,我把你留在舅舅身边,你们俩做个伴好吗?” 小白修长的手指动了动。 这是他这些天常有的动作,阿飞已不再惊喜,他握住小白的手,摇了摇:“我要去找舅舅,和他作别。” 王怜花的房间离阿飞的很近,阿飞却没有进去过,都是王怜花来找他。 他远远看见灯还亮着,就敲了敲门,推门进去。 王怜花有些仓皇地站起身,双手张开,似乎想要遮起桌子上的画布,却又无奈地垂下。 不必要遮掩,也遮掩不住,因为他的房间里,挂满了同一个人的画。 一个英俊潇洒的男人,或站,或坐,或舞剑,或饮酒,不变的,是他嘴角懒洋洋却又充满魅力的微笑。 这个男人出奇地眼熟,恍若老了十岁或者二十岁的阿飞。 阿飞一瞬间福至心灵,颤声道:“他是” “是,”王怜花苦笑一声,瘫坐在椅上,捂住了脸,“这是你的父亲,我与你母亲,最终拥有了同样的宿命!” 阿飞道:“这就是你离开的原因?这就是你说的糊涂事?” “我能怎么办?”王怜花的声音,从指缝里传来,带着绝望的痛苦:“他待我如兄弟,我却以这种心思去想他,日日承受爱而不得的折磨,又得小心不让他知道,太痛苦了,还不如一走了之。” 阿飞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想要安抚他,却又不知该如何做。 他的舅舅,与他的母亲走上了同一条路,爱上了同一个不可能的人。 那个人,究竟有什么样的魅力,让这对绝艳天下的姐弟,深陷无望的深渊。 王怜花松开手,强笑道:“你不要担心,如今有了你,我的生命已不再是无望的死水,我不会再想着做什么傻事的。” 那就是,他曾经想过了。 阿飞弯下身子,将舅舅拢在怀里,他祈求道:“不要离开我!” 八年前,他的母亲弃他而去,他无能为力,他绝不会让舅舅重蹈复撤。 舅甥俩相拥良久,天快亮时,阿飞才回到房间,走到小白床前。 “小白,我不能离开了,我得看着舅舅,他太孤独了。” “可是我又好担心哥哥嫂嫂,小白,你快些醒来,帮帮我好吗?” 小白的手指又动了动。 110-120 第111章 沈大侠 翌日早饭时, 侍女笑吟吟地进来,向王怜花道:“公子,有只小船正在通过幽兰谷, 上有四个人。” 幽兰谷就是上书“请从此入”的那个矮小长洞。 阿飞跳起身,喜道:“必是大哥他们回来了!” 他不等王怜花回答, 丢下饭碗,拔腿就跑了出去。 出了月亮宫,快步穿过椰子林, 远远已可看到有船在靠岸。 阿飞将轻功提至极致,在沙滩上急速掠过, 赶至白玉码头时,正好与一人打了个照面。 两人皆吃了一惊。 恍若照镜子一般, 俊逸的眉眼,挺拔的身姿, 不过是一个青葱年少, 一个儒雅成熟。 不需要介绍名姓, 阿飞就已经知道他是谁了,那两个字就在口齿之间徘徊, 却终是无法出口。 一个容颜倾城的中年美妇人,牵着一个六、七岁小孩子的手, 走上了码头。 那小孩子转着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脆生生地道:“这个人是谁?长得好像……” 那妇人面色变了又变,忽高声唤道:“王怜花, 你个死变态!给我滚出来!” 阿飞回过神,怒道:“你到了别人的地方, 为什么张嘴就要骂人?” 妇人冷笑道:“他养着一个小孩子做替身,不是变态是什么?” “七七!”沈浪沉声喝道, “不要胡说!” “你瞧瞧这张脸,”朱七七早已气得全身发颤,指着阿飞怒道:“没想到过了七年,他还是贼心不死。” 她走到阿飞面前,语重心长道:“不管他从哪里找到的你,不管他给你灌过什么迷魂汤,他都不怀好意。有我们在,你不用怕他。你若想离开,我们可以带你走。” 阿飞简直莫名其妙,他冷声道:“你们是该离开了,我们这里不欢迎恶语伤人的人!” 熊猫儿停好了船,上了码头,看见阿飞,也有些震惊:“小朋友,你是天生就长这样呢,还是易过容?” 阿飞的怒火噌得一下被点燃了,他指着沈浪,大叫道:“我生出来就长这样,难道这天底下只许他沈浪长这副模样吗?” 朱七七冷冷道:“你怎么知道他是沈浪?” 阿飞气得跳脚,拔剑就向沈浪刺去。 这一剑,快得不可思议,即便身手高强如沈浪,也不免吃了一惊,才堪堪避开。 剑刺出,阿飞的人已经冷静下来,他嘴中开始发苦。 我在做什么?阿飞心想,我在弑父! 一只手轻柔地搭在他的肩上,王怜花终于姗姗而来,他柔声道:“阿飞,你在向这天底下最不该出剑的人出剑,撤手。” 朱七七冷笑道:“正主到了,这个赝品就着急起来了!王怜花,你的廉耻呢!” “七七!”沈浪的声音也冷了下来,“若是为了说这些话,咱们就不该来!” “咱们当然不该来!”朱七七尖声道,她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七年了,你们都说该给他个机会。猫儿还说他已经放下了,让咱们来找他重聚。” “可现在,”她指着阿飞道,“你看看他躲在这小岛上做什么?他养了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面首!” 阿飞终于听明白了,他们竟将他当成了什么,把舅舅当成了什么? 他转身,看着满面痛苦难堪的王怜花,再也忍受不住,大声道:“舅舅!让他们离开!” “舅舅?”熊猫儿奇道,“王怜花,你说他是谁?” 沈浪已经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十五年前,楼兰古城那刻骨的七天七夜,又浮现在了他的面前。 阿飞大声道:“不管我是谁,这里都不再欢迎你们了!” 他走到沈浪面前,一掌推在他肩上:“我活了十五年,做的最错的事情,就是出海来找你!” 沈浪毫不反抗,任凭他推打着自己。 朱七七也懵了,她颤声道:“你是谁?你为什么要来找他?” 阿飞大声道:“我是白飞飞的儿子,我是王怜花的外甥!与你们毫无干系!” 他转身,向着月亮宫飞奔而去。 王怜花在背后喊了一声:“阿飞!” 朱七七大哭起来,拉着沈浪的衣袖叫道:“白飞飞的儿子为什么长这个模样?你说啊!” 沈浪张开眼睛,眼眸中满是痛苦,他沉声道:“当年,在楼兰地下宫殿里,我曾与她有过肌肤之亲!” 朱七七怔住,良久,她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你不在意没有孩子,原来你已经有了这么大的儿子!” 她大叫一声,向着沙滩深处奔去。 那小孩子跟在后面,喊道:“姑姑,姑姑,你要去哪里?” 熊猫儿对沈浪摇头道:“这样的事,你不该瞒着她。” 他走上去,将孩子抱了起来,大步去追朱七七了。 徒留沈、王二人,相对无言。 良久,沈浪轻叹一声,道:“你还好吗?” 乍见心上人重现眼前,又被朱七七叫破了心思,饶是机灵百变如王怜花,也僵硬了起来:“我,还好。” 他回头看看月亮宫的方向,补充道:“阿飞是个好孩子,他平时不这样。” 沈浪点头:“我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王怜花看向无垠的海岸,忽又找到了一个话题,道:“你们来的路上,有没有遇到李探花夫妻?他们一路护送阿飞至此,实在是劳苦功高。” 沈浪道:“是小李飞刀李寻欢吗?倒是没有遇到,我们是追着一支海盗踪迹而来,猫儿说你就住在附近,故而来探望。” 尬聊至此,两人都有些找不到话题了。 沈浪摸着鼻子,道:“我去找找七七,还望你去看看那孩子,我稍后去探他,多谢!” 他走开时,带起的气流变动,拂动着王怜花的衣衫。 王怜花独立良久,才慢慢走回月亮宫去找阿飞。 雕花窗内,阿飞的声音低低传来:“我就不应该来找他,对吗?他有自己的家庭、孩子,根本就没期望过我的存在!” 王怜花戳破一点儿窗纸,阿飞坐在小白床前,握着小白的手,无声的眼泪一颗颗流进那只白皙如玉的手里。 他转身走开了。 他预想过今日,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并不想伤害朱七七,虽然七年前是她逼他离开。 但他确实想知道,听到沈浪与白飞飞的过去后,朱七七还能坚持她一往无前的爱吗? 就如当年,她撞破自己亲吻酒醉的沈浪一般? 王怜花先遇到了熊猫儿,他坐在树下,远远地看着那孩子挖沙子玩儿。 “这孩子是谁?”王怜花问。 熊猫儿瞥他一眼,道:“七七一个远房侄子,她家人送来避难的。” “原来是朱家的孩子,”王怜花轻声道:“他们,和好了吗?” 熊猫儿叹道:“夫妻间的事儿,我哪里知道?只听到他们从白飞飞争吵到小山亭了!” 小山亭?!王怜花心底一颤。 七年前,他们在占城国,遇到一个叫小山亭的地方,罕见的中式建筑,勾起了他们的思乡情绪。 他们打算在那亭子里邀月共饮。 熊猫儿因为船务上的一些纠纷进城去了,朱七七不愿喝酒,跑到海边玩水。 王怜花与沈浪两个人,相对喝到月上中宵。 也是那一夜,沈浪低声告诉王怜花,纠缠他多年的,那段已被埋葬在快活王地下宫殿的往事。 许是倾诉后的放松,使得酒量更好的沈浪先醉倒了,倚栏昏昏而睡。 王怜花脱了外衫,想要给他盖上,酒后无力,竟跌了一跤,软倒在沈浪身边。 那夜的月光很美,沈浪醉后的唇角,仍带着浅浅的笑意。 两人离得很近,王怜花甚至感受到沈浪鼻息的温度。 他忽然嫉妒起了白飞飞,无论结局如何,她终是在这个完美男人身上,成功地打上了刻骨铭心的烙印。 沈浪昏昏睡着,能看透人心的眼眸紧紧闭着,秀挺的鼻子里,发出悠长的呼吸。 白玉盘一般的月亮,被一片飘浮而来的云遮住光芒,天地都已沉睡。 王怜花的心跳愈来愈快,快得盖住了女子轻盈归来的脚步声。 他攀附在沈浪身上,在那带笑的薄唇边,轻轻地印上了一个吻。 往事倏忽而过,清晰得仿佛是昨天。 王怜花强作镇定,用异样的嗓音道:“小山亭,怎么了?” 熊猫儿冷笑一声:“你当年就在小山亭,如何会不知道?” 见多年老友这副紧张不安的样子,他也有些心软,接着道,“我只听到,七七问:七年前,在小山亭,你是不是并没有醉?” 王怜花脱口道:“沈浪怎么回答?” 熊猫儿久久地看着他,忽然跳起身叫道:“疯了,都疯了!” 第112章 小白醒了 阿飞流了一会儿眼泪, 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自己又不是娇滴滴的女孩儿家,何必受了一点儿委屈,就在这儿以泪洗面? 况且, 自从遇到大哥、嫂嫂后,他的生命里已经不再缺乏关爱, 何必再失望于他人的无情? 哥哥、嫂嫂出海这么多日,尚且杳无音信,既然放不下舅舅, 干脆请他和自己一起去,再带上小白, 一起远离此地的纷争困扰。 他刚要抬头,面上忽多了柔软的触感, 一只匀称修长的手,轻轻为他拭去了脸上的泪痕。 阿飞抬眼, 小白秀丽的眼眸已然张开, 正温柔地看着他。 阿飞又窘又喜, 忙自己擦了脸,道:“小白, 你醒了!要不要喝水?” 他手忙脚乱地去倒水,正好错过身后人复杂多思的眼神。 等他端着水杯回去, 小白又恢复了茫然温柔的样子。 他喝了水,用略显沙哑的嗓音问出了第一个问题:“这是哪儿?” 阿飞拿了个枕头,替他靠在腰后, 柔声道:“这里叫作凌波岛,是我舅舅的地方, 你尽可以安心修养。” “你是谁?” 难道我说的那些话,你都没听到吗? 阿飞还来不及为这个问题伤感, 只听小白又问出了一个问题:“我是谁?” 我是谁?这世界上最简单也最复杂的问题,从一个心智齐全的成年人口中问出,往往意味着一件事。 阿飞讶然道:“你失忆了?” 小白垂着头,蹙眉道:“我不知道,我的头痛得很。” 小白竟然真的成了一张白纸,阿飞心头又是失落又是欢喜。 看到那副冥思苦想的模样,他连忙阻止:“不记得就别想了,你好好休息几天,没准儿哪天就恢复了呢!” “我也不知道你是谁,数日前,我们在海上遇到了你,你身上也没有可以表明身份的物事。” 他有些忐忑地接着道:“在你想起来之前,我可以继续叫你小白吗?” 小白的唇角动了动,面容有一瞬间的扭曲,终是顺从地道:“但凭恩公做主。” “叫我阿飞就好,”阿飞含笑起身,“你肚子饿了吗?我去给你端些粥来。也许你这些日子已吃腻了粥,我去问问舅舅,可不可以给你弄些别的东西吃?” 他翘着的嘴角,在见到门外人时垮下。 沈浪站在门口,温柔慈爱,仿佛从未缺席似地笑道:“你的朋友好一些了吗?” 阿飞胡乱点点头,越过他就走。 沈浪在他身后道:“阿飞,我可以和你谈谈吗?” 阿飞站住,有些生硬地道:“不需要,我很快就会离开,绝不会影响你的生活。” 沈浪叹了口气,温声道:“给我一个了解你的机会,可以吗?” 他的语气,诚恳而温柔,又是自己盼了十五年的人,阿飞的心很快就软了,但仍冷着脸道:“我要去给小白弄些吃的,你若愿意,可以同走一程。” 沈浪欣然道:“当然!” 两人并肩走过廊道,沈浪用愉快的声调道:“听说,这位白公子是你从海上救的?” “嗯,”阿飞简短地道,“李大哥他们也帮了忙。” “小李飞刀的威名,我们在此地也偶有耳闻,”沈浪道:“能给我讲讲,你们结识的经过吗?” 阿飞道:“他住我们的房子,我母亲病重,就将我托付给了他。” 谈起他熟悉的人,也如此惜字如金。 沈浪轻声道:“你母亲得的什么病?” “我不知道,”阿飞道,“没有人知道,她就是不停地瘦下去,心情也越来越坏。” “大夫们都说她活不过半年,她却一直坚持了两年多。直到李大哥出现,我有了依靠,她可能是放心了,就走了。” 他用词简洁,几句话就说完了白飞飞的余生,沈浪的心却是酸楚难当。 那个清丽绝伦、智计百出的女子,就这样在一个默默无闻的地方,走向了她生命的尽头。 若是在她的一生中,遇到了真正能够珍惜她的人,这一切会不会不同? 许是看他面色凝重,阿飞主动开口道:“李大哥他们,一直对我很好,我过得也很好!” 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等找到哥哥嫂嫂,我会劝舅舅和我一起回太原,我们都会过得很好!” 少年人身姿挺拔,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人怜悯的决绝。 沈浪又在心底叹了口气,身旁这个孩子,身体里流动着他的血,却又离他这样远。 转过廊角,有一片大花园,种植着大片大片的曼陀罗花,一阵风吹过,洁白的花瓣摇曳,传来阵阵花香。 王怜花一袭绯衣,提着一个朱漆食盒,缓缓走过花海。 阿飞的眼睛立刻亮了,小跑着迎上去,轻声道:“舅舅,小白醒了!” 王怜花摸摸他的头,指着食盒,低笑道:“我已知道了,专门让厨房给他做了清淡的粥菜!” “他才刚醒呢,你就知道了!”阿飞惊呼道,“莫非你会神机妙算?” 王怜花轻笑起来,亲昵地捏了捏他的脸颊。 两人亲密自然的模样,让沈浪也忍不住弯了唇角。 “若与他们是一家三口,该有多好!” 朱七七拉着朱羽的手,拐过一株芭蕉树,冷冷地站在沈浪身后。 沈浪回头,有些无奈地道:“七七,我没有这么想。” 朱七七冷声道:“你心里想什么,你当真知道吗?” 沈浪唯有沉默,不沉默又能如何。 “沈浪!”朱七七大声道,“你知道吗?我最恨你这副模样!” 阿飞听到了,他拉着王怜花的衣袖道:“舅舅,咱们从前面绕一绕吧,我不想与他们说话。” 王怜花眨眨眼睛,点头道:“也好,你等我一下。” 他独自走过去,向朱七七笑道:“沈兄,沈夫人!这岛上风景还过得去,你们若无事,不妨在此多住几天。” 朱七七冷冷道:“你握着沈浪的儿子,他自然不会走!” 王怜花的笑容维持不住,只能继续道:“月亮宫后面有一处星星楼,幽静且无人打扰,我已经让人收拾了出来,沈夫人不嫌弃的话,可以到那里落脚。” 朱七七面容和缓了些,叹道:“王怜花,你不需要如此做小伏低,此事归根结底也怨不得你。当年在小山亭,你一言不发地离去,我其实也有些过意不去。” 王怜花微笑道:“咱们本就是多年老友,你能来,我真心欢喜。” 朱七七点点头,又道:“帮我一个忙,给沈浪另外安排个住处吧!” 她看着沈浪,缓缓道:“咱们分开几天,彼此好好想一想,切莫将后半生也糊涂了过去。” 沈浪正要开口,朱七七已转向远处的阿飞,大声道:“孩子,今日是我出言莽撞,朱七七向你赔罪!” 她一揖到地,然后转身,拉着朱羽的小手离去。 王怜花推沈浪一把,低声道:“追上去,哄哄她!” 沈浪摇头,道:“她说得对,我们都该好好想一想。” 王怜花愕然,他苦笑道:“有什么好想的?若不是相爱,你们如何做了这么些年的夫妻。” 沈浪沉声道:“我们已经分居多年了。” “为什么??”王怜花讶然,有些不可置信,“你们曾经多么恩爱啊!” 沈浪没有回答,他遥遥看向阿飞,大声道:“我就住在椰子林的小屋,欢迎你随时去找我!” 王怜花咬着下唇,终于忍不住问道:“那夜,小山亭,你是清醒的吗?” 沈浪没有回答,俊逸的身影,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曼陀罗花幽香袭人,却终是留不住要走的人。 第113章 沈夫人 小白已经撑着下了地, 正坐在窗前看书。 前几日无话可说的时候,阿飞曾想为他读书解闷,故而从王怜花的书房拿了好几本游记。 他正在读一本关于郑和下西洋的传记故事, 无论是朝代皇帝,还是饮食风物都让他有陌生之感。 阿飞拉着王怜花进去, 向他笑道:“小白,这位是我的舅舅王怜花。” 小白猝然抬眼,凌厉的眸光一闪而过, 本有些心思不属的王怜花,饶有兴味地笑了。 阿飞见他挣扎着要起身, 忙上前搀扶:“你躺得久了,还是少活动为好。” 小白温顺地垂着头, 低声道:“好的,我记住了。” 他扶着阿飞的手臂站直了, 才向王怜花躬身行礼道:“王岛主, 你好!” 王怜花笑容可掬:“你好, 咱们看起来年龄相仿,以兄弟相称即可。” 他向阿飞道:“以后别叫小白了, 至少得叫白叔叔!” 然后,不等阿飞反驳, 王怜花就以毋庸置疑的口吻道:“阿飞,扶你白叔坐到床上去!” 阿飞蹙眉,仔细看了看小白的脸, 这般俊秀灵动的眉眼,会有三十多岁吗? 可惜小白失忆了, 也不好反驳自己的年岁。 王怜花诊了脉,查看完伤口, 再仔细地摸过颈骨,笑道:“你身体是无大碍的,只是这颈骨,不知是外力所致还是有其他因素,恢复甚慢。” 小白垂头道:“无妨,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便,有劳岛主!” 王怜花点点头,又从针囊里摸出一根细针,在他头顶扎了几处,笑道:“看不出有瘀血,想来你这失忆之症是出于心结,无事多看看海,心胸打开,记忆也许就回来了!” 小白仿佛全无痛觉,依然柔顺地垂头,真挚地道谢。 王怜花忽然出手,一拳击在他太阳穴上。 阿飞惊叫:“舅舅,不要!” 小白却仍然垂头不惊,只抬眼,无辜地看着王怜花。 这一掌显然是没有内力的,王怜花在他太阳穴上轻拍一下,坦然地笑道 :“试试,也许是这里有瘀血呢!” “不过,白兄定力也太过惊人了些!” 小白垂头道:“岛主出拳迅捷,在下难以反应而已!” 阿飞有些不满了:“舅舅,他失了记忆,你别吓到了他。” 王怜花面上微笑,心底暗骂:臭小子,又不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哪里就会被吓到了?看他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将来恐怕被吓到的是你! 他笑道:“白兄这些日子休养得当,身体已好得十之七八,不用担心。” 小白在床上优雅地弯腰:“全赖王岛主妙手回春,在下铭感五内!” “是这小子照顾得好,”王怜花揪揪阿飞的发尾,似笑非笑地向小白道,“只望你将来记住他的情,也就是了。” 他拍拍桌上食盒,款步走出阿飞住处。 室外花枝招展,遥遥可见椰子林的树影,他将手心掐得出血,才抑制住往那方向而去的冲动。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沈浪在自己心里已经这么重要了? 是在一次次斗智斗勇,他都败给他时?是在他一次次放过他,甚至不计前嫌地出手相救时?是在他为了他,愿意在大好年华隐退出海时? 还是在第一次见面,他就展露出他那该死的魅力笑容时? 或者,单纯因为他是沈浪,只有沈浪才能让王怜花信服、依赖,产生家的感觉。 椰子林的小屋,灯火昏黄而温暖。 王怜花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推开自己冰冷的房门。 朱七七坐在书桌前,正细细端详他那副笔墨未干的画。 “没想到,你竟当真深情至此!” 她纤手轻移,拂过画中人俊秀多情的眉眼,“可惜,我却已记不清,上次这么细致地看他是什么时候了?” 王怜花道:“你们日日相对,自然不需要借画忆人!” 朱七七摇头:“我自幼便是众星拱月,又是顺风顺水地长大,这一生的风浪,几乎都与沈浪有关。” “现在想想,我到底是爱他?还是爱那种惊涛骇浪的生活?” 她站起身,慢慢环视一屋的沈浪画像。 “那夜,在小山亭,看到你那样深情地吻他,我第一反应自然是愤怒,尔后,心底涌起的,却是早已缺失的激情和斗志。我对沈浪的爱,又一次升到了顶峰!” “但你走后,我们在占城定居,平平淡淡地生活了三年,我的激情再次逝去,沈浪又变得乏善可陈起来。这样安稳、富足、予取予求的生活,对我来说,太没意思了!” 朱七七转向王怜花,笑道:“我们开始分居,除了一起抚养小朱羽,几乎不再交流。” “是我提议来找你的,没想到吧?”她低笑道,“我以为看见你求而不得的模样,也许会让我再次燃起对沈浪的爱。” “可惜,并没有什么用!”她冷笑道,“我生气,不过是被欺骗、背叛,他那副默然不解释的样子,只会让人愤怒!” 王怜花叹道:“不是他变了,只是你们的生活太安逸了些。” “是,我承认!”朱七七慢慢走到王怜花面前,“可我不会轻易放手!” “就算白飞飞为他生了儿子,就算你在屋里挂满画像。” 她一字一句道:“如果有一日,你们谁想得到他,那也只能等!等我烦了,厌了,不要他了!” “被人丢弃的沈浪,你还会想要他吗?” 留下一句低语,朱七七大笑着走了出去。 王怜花在背后叫住她,诚恳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丢弃他?能不能劳驾通知我一声?” 他毫无一丝窘迫,甚至带着点儿真心的笑意,一字一字地道:“我要!” 朱七七怒道:“你还是不是人?简直是个没有心肝的怪物!” 良久,她才收敛怒容,冷笑道:“且等一辈子吧!” 王怜花长叹道:“何必说这样违心的话?你本就不是个狠心的人!伤害别人来让自己高兴,本就不是你这样心地善良的人会做的事。” 朱七七的背影颤了颤:“你不恨我?” “永远不会,”王怜花十分真挚地道,“别忘了,我最初喜欢的就是你。” 这话倒是不错,朱七七低落的心又飞扬起来,想当年,沈浪、王怜花,乃至熊猫儿,谁不为她倾倒? 夜色如此温柔,王怜花的声音又是那样诚挚。 她忍不住说出了心底的困扰:“我不是狠心人,却是个糊涂人,我不敢轻易放手,怕将来没有后悔的机会!” 王怜花走过去,诚恳地道:“那就不要放手,不要为难自己,试着与他和解看看,或者出去走走,你们总能找回往日的幸福。” 朱七七美丽的大眼睛里,已溢满了泪水,她再一次因为自己的脆弱而觉得愤怒,大声道:“别假惺惺了!你以为我忘了你本是什么样子的人了吗?你以为我会受你的施舍?” 她哭着跑了出去。 王怜花依然蹙着眉,毫无一丝反败为胜的快乐。 朱七七的话,不论如何气人,他总是可以不放在心上。 可沈浪,毕竟不是能被人让来换去的物事。 他这一生,再未见过比他心志更坚定之人。 他若不爱他,就算一百个朱七七抛弃他也没有用。 次日一早,他备了鱼竿,让阿飞陪沈浪去钓鱼。 阿飞又带上了小白,小白既善于倾听又善于引导话题,竟然成功地让父子俩打开话题。 沈浪在海边生活了这几年,水性娴熟,小白便建议他教阿飞游水。 他温柔地对阿飞道:“你不是总惦记着要去海上找人吗?海浪瞬息万变,若是不会游水,便是剑术天下第一,也不过是他人的累赘,如何找人救人呢?” 阿飞立即被说服了,出海前,李寻欢曾教过他最简单的水上飘浮,不过自保一时而已,怎比得拥有高超的水性? 沈浪本就是个很有耐性的人,何况对着自己亏欠多年的儿子。 王怜花带人在沙滩上铺好油布,摆上美酒佳肴,走到海岸边,向着潜在水下的人道:“可以了,吃饭吧!” 沈浪先跃出水面,好一会儿,阿飞才湿漉漉地钻出来,喜道:“我赢了!” 他没听到王怜花的呼唤,只以为自己憋气赢了沈浪。 沈浪、王怜花相视一笑,也不拆穿。 熊猫儿坐在树上,灌了一口酒,遥遥看着其乐融融的几个人,大声道:“人啊,不论选择什么生活,首先得让自己舒服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是最亏本的买卖了!” 朱七七坐在树下,哼了一声,大声道:“我才不会自损八百,本姑娘过得开心着呢!” “若是开心,你为什么不笑?”熊猫儿长叹道:“你自己想一想,有多久,没有无忧无虑地笑过了?” 朱七七的眉头皱了起来,这种皱眉头的状态,似乎已成了她这些年的常态。 这种拧巴而无趣的生活,确实已经过够了。 她仰起头,看着这个一直守护在自己身边的男人。 他终身未娶,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快活的。 一个女人没了丈夫,想来也不会活不下去。 朱七七的心渐渐明亮起来。 她走过去,拉起地上玩沙的朱羽,向熊猫儿招手道:“大哥,你下来,我想了一个能让咱们都开心的主意!” 这一日,天色刚亮,王怜花的门被拍响了。 他打开门,沈浪虚弱无力地倚在墙边,道:“快去星星楼!猫儿昨夜给我下了迷药,七七他们,必有举动!” 星星楼,海风滑过大开的窗台,将桌子上压着的一张白纸吹得哗哗作响。 一封休书,末尾附加龙飞凤舞的五个大字: 朱七七去也! 第114章 出海 沈浪看了休书, 苦笑道:“这一日,终还是来了!” 阿飞从熊猫儿房间出来,也拿了一封书信, 熊猫儿告诉他们,他与朱七七出海清剿海盗去了。 “他们又要去过惊涛骇浪的生活了!”王怜花抱着手臂, “这俩人,比咱们还能折腾!” 沈浪沉声道:“他们还带着羽儿呢,简直是胡闹!” 他把休书揉成一团, 向王怜花道:“我得去找他们!” 阿飞道:“我也去!我早就该去找哥哥嫂嫂了,如今小白已经康复, 舅舅也有人照看,我可以放心地走了!” 王怜花摊手道:“你们都走了, 我还留这儿做什么?一起去吧!” “小白呢?”阿飞道,“他没有记忆, 颈骨又断了……” 王怜花冷笑道:“你们俩若是各奔东西, 我相信, 他一定比你走得更远!” 房门被轻轻推开,小白站在门口, 垂头道:“我和你们一起去。” 阿飞忙走上去,拉住他道:“你头骨不便, 又不会游水,一起去做什么呢?” “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小白柔顺地道, 秀丽的眼眸中满是信赖的光芒,“而且, 我若是落了水,你一定会救我的, 对不对?” 被他这样看着,一瞬间,阿飞忽觉得自己仿佛是无所不能的。 他自信地道:“当然,我现在水性很好了,可以保护你!” 王怜花挑眉,看向沈浪,沈浪依然微笑,看向小白的目光却多了几分审视。 “行吧!”王怜花一拍手,向其余三人道,“咱们天亮就出发,我这就去吩咐人准备船只!” 沈浪仍然坐着,叫住王怜花道:“猫儿不知下的什么药,我现在身上还难受得很,你看一看能不能先帮忙配个药?” 王怜花让阿飞他们先回去收拾,自己走过去为沈浪把脉。 这药是他多年前教给熊猫儿的,他一眼就认出来了,月亮宫的药库里甚至就有现成的解药。 可沈浪这副无力的模样却取悦了他,他装模作样地诊视了一番,带着歉意对沈浪道:“实在看不出,想来不会是什么无解的药,不如你在我床上躺一会儿,兴许过一阵子自己就解了呢!” 沈浪明显不相信:“猫儿这几年长进了啊,竟然有怜花公子都认不出的药。” 王怜花嘻嘻笑道:“这一带颇有些诡异的巫蛊毒术,猫儿可能另有奇遇。” 他俯身去扶沈浪,在他耳边道:“到我床上去睡一会儿,好吗?” 这话说得暧昧至极,手上却是不容置疑,微微用力,将沈浪连扶带抱地搀到床上。 有一瞬间,沈浪有了回到楼兰古城的错觉。 幸而,王怜花只是将他摆在床上,为他盖上软被,柔声道:“你中了药,还走了这么久,一定很累了,睡一会儿吧!我去把船准备好,等你醒了咱们就出发。” 沈浪苦笑:“王怜花,我很感激你的体贴 ,但能不能不要用这样恶心的语气说话?” 王怜花翻了个白眼,一把将被子蒙在他头上:“睡你的觉吧!” 被底发出一阵笑声,王怜花恨不得打他一顿。 窗外,天色渐渐亮了,他们似乎又回到了当初的时光。 不知是药效的力量,还是床上熟悉的馨香,沈浪竟然真的睡着了。 王怜花房间里的一切画像都已消失,画像对阿飞、朱七七也许有用,对沈浪却不会起到相应的效果。 戏太多,只会过犹不及。 王怜花安排好了一切,站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床上熟睡的人。 何况,有了真真切切的人,谁还需要画像呢? 熊猫儿下的药,最多只能维持到巳时,王怜花在香炉里多加了些药粉。 沈浪醒来时,仍觉得身上软绵绵地无力,王怜花不敢做得过分,只安排了阿飞来照顾他吃早饭。 等上船时,阿飞先一步被派去照顾船只,看顾小白,沈浪便只能落到王怜花手里。 王怜花俯身笑道:“来,我的肩膀给你依靠!” 沈浪懒洋洋地坐着:“你养的那些仆人,难道都是摆设吗?还需要王大公子亲自出马!” “男船员们都在船上等着了!”王怜花正色道:“剩下那些娇滴滴的小姑娘,沈大侠不至于这般不怜香惜玉吧?” 沈浪指着自己的腿道:“我现在更严重了,腿脚简直软的像面条,实在无法走路。” “不可能!” 王怜花脱口说出这三个字,忙改口道:“我是说,熊猫儿不可能给你下这般厉害的药。” 沈浪只是摊开手,不说话,眸子里却闪着看穿一切的笑意。 王怜花尴尬起来,只得认命地弯下腰,以视死如归的语气道:“来吧!” 他今日穿着一身紧身的出行衣衫,弯下身时,腰臀之处的曲线若隐若现。 沈浪低咳了一声,忽觉不该与他开这样的玩笑,尤其是在知道他的心意之后。 王怜花也后知后觉地红了脸,他大声道:“你若是不需要背,我就起来了!”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然后,一具矫健而火热的躯体俯了上来。 两人肢体相接,王怜花脚底一软,险些栽在地上。 沈浪也有些紧张,将手掌撑在那柔韧的背上,尽量减少身体接触,他有心想要反悔,又觉得太过刻意。 王怜花一咬牙,站了起来,将手揽在沈浪的腿根处,开玩笑道:“抓好了,别栽过去!” 沈浪也开玩笑道:“你这身板太瘦了,硌得慌,我要换人!” 他说话的气息,缓缓地扰动了王怜花的几丝乌发,发丝缠裹下的,白玉般的耳廓,也染上了粉红。 “行了!”沈浪大声道,“感受到王公子的诚意了,让我下来吧!” 王怜花却又倔强起来,一言不发地,背着他走出了门。 沈浪不再说话,他的手,搭在那单薄而不失力量的肩膀上,胸膛下,是二人剧烈的心跳。 两人贴合最紧密的部位,在一步步行走中,缓缓地摩擦着。 沈浪忽然一把推开他,跳倒在地上,强笑道:“可以了,我已觉得好多了!” 王怜花喘着气,面颊上皆是艳丽的绯色,眼眸钩子一般,钉在沈浪身下。 虽只是一瞬间,那异样的反应,绝不是他的错觉! 沈浪跌坐在地上,换了个姿势,面上依然带着懒洋洋的笑容:“去船上找两个帮手来,你这身板也太硌人了!” 王怜花依然喘着气,一句质问,萦绕在他唇间,就要喷薄而出。 他们此时已走到了沙滩上,阿飞眼尖,远远看见沈浪摔倒,忙跳下船,跑了过来。 “怎么回事儿?”他将沈浪扶了起来,不带称呼地道,“你怎么倒在地上?” 沈浪苦笑道:“昨夜的药,效力还没退。” 他不敢看王怜花,在阿飞的搀扶下,慢慢走远了。 王怜花又狠狠地掐住了手心,直到有鲜红的血珠,一点一点渗出,才觉出疼痛。 方才的感觉不是梦,沈浪对他,是有身体反应的。 他们乘坐的是一艘大船,在王怜花的指挥下,顺着那片辽阔的洞口开了出去。 阿飞忍不住问:“若是外来人也走这个洞口呢?” 王怜花指着旁边那处瀑布,笑道:“那么,这处落下九天的银河,就是他们最终的归宿!” 阿飞仰首看去,飞珠溅玉的瀑布,银练一般悬挂在山崖上,发出隆隆的巨响。 自与舅舅相认后,关于王怜花心狠手辣的传言,第一次回荡在他心头。 大船出了洞口,很快又驶入一片开阔的海域,浓雾与礁石,皆神奇地消失了。 沈浪忽回身,指向崖壁道:“瞧!” 众人皆回头,只有目力极佳的阿飞、王怜花,看到了崖壁上刻着的,一柄小小的飞刀。 刀锋所指,是北方! 第115章 海上生活 小白晕船, 而且是很严重的那种。 他从不知自己有这个毛病,毕竟,之前一直都脚踏实地站在陆地上。 他头昏脑胀地躺在床上, 看阿飞蹲在地上清理船舱,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竟成了个累赘。 他一向是个很有用的人, 有用为他赢来尊重和地位。 可此时,他不仅没用,还制造麻烦, 但看起来,却并未因无用而失去尊重和爱护。 那个英俊、赤诚的少年人, 先倒了清水给他漱口洗脸,再仔细地清理房屋, 打开窗子,让新鲜的海风带走房间内的浊气。 然后, 坐在他身边, 用大而深的眼眸温柔地望着他, 有些笨拙地宽慰他:“现在胃里会不会好一点儿?能吃下些东西吗?厨房里一直温着粥呢!” 小白眼底有一瞬间的湿润,他摇摇头, 有气无力地道:“不用了,阿飞, 你去睡一会儿吧!” 阿飞走到旁边的短榻上,坐下道:“无妨,我在这里守着你!若是难受就告诉我。” 一阵新的晕眩袭来, 小白闭上眼睛,昏昏恍恍之间, 他似乎看到了那匹踏断他颈骨的马。 它又一次狂奔而来,锋利的铁蹄高高扬起, 却被一只年轻有力的手牢牢握住。 他伏在泥泞的路上,第一次觉得安全。 海浪声一阵掀过一阵,小白睡着了。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他卸下了防备与算计,睡得很安稳。 就算海浪汹涌,卷翻栖身的大船,他相信真的会有人,跳下去救他。 甲板上,王怜花又喝下了一杯酒,他们已经在海上漂流了两天,除了最初的飞刀标志,再无其他痕迹。 沈浪似乎在避着他。 只有共同进餐时,他才会见到他,且吃饭时总有阿飞在场。 沈浪会和阿飞讲话,问他的过去,他的武功,他对未来的打算,就如任何一个父亲那样。 阿飞对他少了抗拒,虽还是惜字如金,却也能有问必答,两人已渐渐有了父子相处的感觉。 有几次,王怜花插言谈起他们当年的江湖岁月,阿飞颇有兴趣,沈浪却只是沉默,实在避不过时,也不过点头微笑而已。 海上明月生,海与天皆浮上碎亮的银色。 王怜花举杯,走至栏边,曼声吟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他低头,数了数甲板上的影子,水中的影子,笑道:“还真是三个人,李太白诚不欺我!” 一只手拿走了他的酒杯,沈浪温声道:“你喝的太多了!” 自出海以来,他每一晚都会到甲板上喝酒,这还是第一次,沈浪过来找他。 王怜花回身,慵懒地斜倚在栏杆上:“你为什么不喝?怕自己醉了,再被人轻薄了去?” 沈浪并不接话,径自道:“那位白公子晕船得厉害,你这里必有治晕船的药物吧?” “原来你是为这个来的,”王怜花笑道,“是,治晕船的药我至少有十种,可我就是不高兴拿出来!” 他走近了两步,低笑道:“你不觉得那位白公子很有心机吗?晕一些,对大家都好!” 不等沈浪回答,他又哈哈大笑起来:“晕了好,晕了好!只可惜,我求一晕而不得呢!” 沈浪握住他的肩膀,低声道:“七七他们现在下落未明,我如今心思不定。你再给我些时间,可以吗?” 王怜花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瞬间换了副楚楚可怜又充满期待的神情,语无伦次地道:“你是说,你是说” “我很喜欢你,”沈浪道,“在你还是个小坏蛋的时候,我就很喜欢、很欣赏你。可那种喜欢,不过是一个大人,看到了一个爱恶作剧的可爱孩子。”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小山亭之后,我也许曾起过别的念头,但也不过是一瞬而已。” “如今,我不知道!”沈浪走到栏边,遥望远方的明月,“你在我眼里,现在是有些不一样了,但我不确定这是不是能作出承诺的情感。” 沈浪又叹了口气,回身看着王怜花,认真地道:“况且,我和七七之间,还需要时间去处理。她跟着我这么多年,绝不能那样稀里糊涂地就结束了!” 王怜花温顺地听着,然后抬头,可怜巴巴地道:“你能不能抱抱我??就像大人抱小孩子那样,就像两个朋友相互拥抱一样!” 沈浪温和地笑了,张开双臂,将他紧紧地拥在怀里。 他的臂膀坚实有力,身上带着成熟男人特有的气息,让人觉得既安全又沉醉。 许是被他刚刚那番小孩言论影响,王怜花忽然忍不住想:若是他有个沈浪一般的父亲,一定会有个幸福快乐的童年。 沈浪的鼻息就在耳边,心跳就在胸前。 王怜花又想:呸!去他的父子情,我要这个男人,就要他的全部!不仅日常生活宠着我爱着我,晚上还得和我睡在同一张床上,时时刻刻在一起! 他靠在沈浪肩头,察觉到自己鬓发上的触觉,一把推开他,轻笑道:“你刚刚是不是亲了我的头发?” 沈浪无辜地道:“没有啊,想是咱们身高相仿,碰在一起了。” 看王怜花不信,他又道:“不如再抱一下试试?” 王怜花上前一步,张开双臂,笑道:“试试就试试,我不信你的鬓角会那么软!” 沈浪笑了笑,忽托住他的腋下,一把将他举了起来,使力抛在空中,然后松手退开。 猝不及防之下,王怜花饶是扭腰借力,还是跌了个屁股墩儿,他扶着腰,爬起来叫道:“沈浪,你个王八蛋!” 沈浪哈哈大笑,大声道:“乖孩子!早些回房睡觉去吧!” 然后,施施然走了。 王怜花咬牙切齿,良久,终是撑不住笑了。 这一晚,怜花公子也睡了个好觉。 直到日上三竿,王怜花才伸了个懒腰,打开舱房的窗户。 沈浪正在甲板上,指点阿飞用剑。 沈浪甚少用剑,见识过他剑法的人很少,却都承认他的剑法至少要排入当世前三。 今日的海面很平静,湛蓝的海水,被细微的海风吹拂着,在阳光下泛出金色的涟漪。 王怜花倚在窗台上,心情少有的平静与安详。 他自小就活在仇恨与孤独之中,父亲一生没有正眼瞧过他,母亲只会教他仇恨,且在他表现出狠毒时,才会多看他一眼。 没有人教过他爱,也没有爱过他!在遇到沈浪、朱七七等人时,他嫉妒却也好奇,自负也自卑。 最终被他们接纳时,他是多么快活啊! 发现了自己的真实心意时,他用尽全身力气去苦苦压抑,用朋友的面具伪装自己,绝没想过像以往那样想要了就去夺。 因为,他珍惜他们! 王怜花趴在窗台上,满心都是希望:沈浪正在考虑与他的感情,他不再是痛苦而无望的了。 阿飞收了剑,沈浪点头微笑道:“很不错,我像你这般大时,也没有这般的悟性!” 阿飞面上淡淡的,轻轻回了一声:“嗯!” 红透了的脸颊却出卖了他,眼底也压抑不住被肯定的兴奋。 沈浪了然地笑了,拍拍他的肩膀道:“去洗洗,等吃了饭,我带你到船头钓鱼去!” 阿飞迟疑道:“小白还躺在床上,我还得陪着他。” “不必了!”王怜花一袭绯衣走了出来,神采飞扬地道:“我昨晚上连夜配了副治晕船的药,给他吃了就无事了。” 阿飞简直要跳起来抱住他,还是酷酷克制住了,只飞扬了语气道:“多谢舅舅!” 沈浪站在阿飞身后,促狭地向王怜花摇了摇手指,以唇语道:“骗孩子,不害臊!” 王怜花毫不在意,只露出了个孩子气的得意微笑! 第116章 狭路相逢 第四日清晨, 他们在一处小岛上发现了炮火的痕迹,一株古树被拦腰轰断,阿飞在一处树根里发现了东方不败随身携带的绣花针。 他的脸色霎时没了血色, 李寻欢与东方不败皆是世所罕见的高手,但遇到火药大炮显然也是危机重重。 沈浪在岛上转了一圈, 找到了被炸成两半的酒壶。 王怜花的面色也变了:“猫儿的?” 沈浪点头不语,面色并不比阿飞好上太多。 小白安慰阿飞道:“这针入木三分,发针人的功力显然还十分雄厚。针势居高临下, 发针人当时定然就站在那颗棕榈树上。他隐于人后,后发制人, 必然不会有什么危险。” 阿飞强笑一下,回道:“我知道, 这世间能伤到他们的武器,本就绝无仅有!” 沈浪弯腰看了看针上落灰, 又对比了手中酒壶, 叹道:“这针至少已在此七天以上, 酒壶却不过三天,他们先后在此落过脚, 但并没有遇上。” 王怜花笑道:“至少说明咱们朝这个方向追,是没错的, 你并不需要和我们分开!” 四人回到船上,转向东北方向航行。 夕阳沉入海面时,他们遇到了一艘涂满黑漆的帆船, 就连船帆也是全黑的,上面画了个惨白可怖的骷髅头。 王怜花站在船头, 轻笑道:“如今做海盗这般张扬的吗?都不愿意掩饰一下。” 沈浪低声道:“瞧他们的船身,必定装有火炮!” 话音刚落, 那黑船已缓缓转身,将船头冲着他们,黑帆鼓涨涨地凸起,顺风恶狠狠地呼啸来。 王怜花跳下船头,飞跃至船舵处,向奔来的掌舵手打了个手势,那年轻人飞一般地奔着底舱去了。 王怜花双手扶舵,大笑道:“沈浪,今日叫你见识下我掌船的本事。” 此时正是逆风,王怜花的长发红衣迎风而起,纤瘦的身姿,绝美的面容,恍若御风而行的仙子。 沈浪也笑了,他甚至行至栏杆处,慵懒地靠了上去,一副安心观赏的模样。 王怜花将船舵猛然转满,又忽剌剌地放手,洁白的船身仿佛一条游鱼,轻巧而迅捷地在水面上转身,竟然直接与那黑船对上。 王怜花一声令下,白船上炮火轰鸣,一击就打断了黑船的桅杆,再一击打穿了黑船的船身。 沈浪耳力甚好,已听到那黑船上慌乱的惨叫。 第三声炮击过去,沈浪忽然一跃而起,如一只白色的海鸥一般,滑过水面,栖息在那艘黑船的甲板上。 阿飞正在船舱里与小白说话,船身突然转动,两人猝不及防之下,被甩作一团。 小白只觉全身都不受控制地飞起来,眼看就要撞上尖利的桌角。 电光火石之间,他短暂考虑了下暴露身手稳住身体的可行性,立即闭眼放弃,尽量将功力集中在将要承受撞击的腰部。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来,一具温暖的躯体揽住了他,随即是一声忍痛的闷哼。 阿飞俊美如铸的容颜在他面前迅速放大,他甚至能看到少年人下巴上新出的胡须,以及他因疼痛而皱起的眉头。 一只手护住他的后颈,他被珍而重之地护在怀里,直到船身颠簸突然停止。 然后,是惊天动地的三声炮响。 阿飞在他头顶道:“我们遇袭了?” “不,”小白怔怔的,头脑却下意识地进入分析状态,“听起来,更像是我们在袭击别人!” 阿飞松了口气,道:“不管怎样,我得出去看看!” 他的脖子却被紧紧地搂住了。 阿飞看着偎在身前的小白,了然地笑了:“害怕了?没事儿,我马上回来!” 小白松开手,垂头,温顺地道:“是有些怕,你快去快回!” 阿飞捏了下他的肩膀,心头升起无限的勇气。 有人这样依赖他,不论外面是刀山还是火海,他都会很快回来。 他矫捷的背影离开舱门,良久,小白才举起手。 他那双白玉般的手,正在微微颤抖。 当然不是因为害怕,这世间能让他感受到害怕的事,只怕还不存在。 他只是心惊,心惊于自己方才剧烈的心跳。 作为马夫老饼的儿子,他从来不是被珍视的对象。 他的父亲家暴、酗酒、好赌,小白自记事起,就处在挨打、受骂、常年伤痛的阴影里。 成年后,他得到了重视与尊重,不过是因为他展现出了非凡的能力。 他也从来没有渴求过珍视,他只会珍视别人,以守护别人为毕生使命。 如今,在这个陌生的时空,却有人在珍视和守护他,如何能不心惊? 他完全不习惯这样!就像大漠的风沙,突然陷入了江南的水乡。 阿飞跳上甲板,腰间的伤痛让他趔趄了一下。 只听有人笑道:“看来,咱们还是有伤员的!” 阿飞抬起头。 王怜花一袭红衣,飘然若仙地立在那黑船的断栏上。 沈浪白衣飘飘,单手拎小鸡一般,抓着一个黄毛络腮胡男人,正微笑着看他。 两船相距丈余,阿飞犹豫了下,轻功一向不是他的强项。 沈浪看穿了他的心思,朗声笑道:“此地已在掌控之中,你守好咱们的船即可!” 看见阿飞郑重点头,沈浪拎着那络腮胡男人回身,对着船上被绑成一串的船员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他换了几种语言,这群高鼻深目、脸色晒得牛肉饼一般的奇怪人群,皆是一片茫然之色。 络腮胡男人忽然指着人群,呜哩哇啦叫了起来,王怜花眼尖,顺着他指的放向,跃过去,拎起了一个穿黑袍子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抖得筛糠一般,面色白的像刚剥了壳的鸡蛋。 他抖抖索索,用不流利的吕宋语言道:“我们是奉上帝的旨意,前来传送福音的。” 王怜花笑道:“什么帝?你们的皇帝吗?” “不不不!”那黑袍年轻人连声道:“不是皇帝,是至高无上的神!” 王怜花道:“什么神,会在旗子上画骷髅头?” 黑袍年轻人苦着脸道:“此地海盗猖獗,这不过是我们的伪装而已!” 那络腮胡子大叫一声,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呜哩哇啦地指给沈浪看。 沈浪接过来,见是一张公文模样的文书,下方圈圈绕绕地落着签名。 他递给王怜花道:“这似乎是弗朗机文字,我三年前曾在马尼拉城见过。” “管他哪一国的文字,难道能管到咱们头上不成?”王怜花冷笑道,“若不是我见机快,他们的火炮可不会对咱们客气!” 他勒住那黑袍年轻人的脖子,从袖中抖出一张画纸,大声道:“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画上是他连夜画的熊猫儿,黑袍年轻人眯起眼睛,看了又看,道:“没有,你们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本地人!” “谁是本地人了?”王怜花冷笑道,“老子是大明人!” 黑袍年轻人连连称是。 王怜花从袖中摸出几粒红色药丸,强行喂那络腮胡子还有几个炮手吃了,向黑袍年轻人道: “翻译给他们听,他们吃的是我王怜花的独家毒药,限他们十天,找到我画像中的几个人,否则,就肠穿烂肺而死!” 络腮胡子等人听了传话,本还有些不信,王怜花教他们看手臂,只见一丝红线蜿蜒起伏在上面,仿佛暂时蛰伏的鲜红蜈蚣,吓得他们登时趴在地上大哭起来。 王怜花拿出朱七七、李寻欢等人的画像,指给那些人看,又从怀里摸出一副海图,指着离此最近的海岛道:“找到了人,就请他们到这个布吉岛上来,礼貌些!不然,我会让你们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 那些人自是满口答应,待王怜花抓着那黑袍年轻人翩然离去,他们才发现底舱已经进了半舱的水,火炮炸药皆被湿了个精透。 众人又是一阵大哭,幸而有沈浪相助,帮他们勉强堵了漏洞。 络腮胡子呜哩哇啦地道:“我们再也不装海盗了!原来,真正的海盗,都是张着珍珠般的白帆,长着仙子一般的面容的!” 沈浪听不懂他的语言,以为他还在害怕,就面带微笑,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络腮胡子见他如此,还以为是默认了,愈发战战兢兢,又让人飞快地收拾了一大箱东西,交给沈浪。 沈浪还以为是买命的物事,推辞良久,才明白是那黑袍年轻人的东西。 看来,那黑袍年轻人身份很重要。 第117章 李探花风评被害 那黑袍年轻人, 自称是一名传教士,名唤贝尔纳多,王怜花干脆叫他小贝。 小贝战战兢兢地被拎过来, 见到拿剑的阿飞立刻趴地大喊饶命。 一旦察觉没有生命危险,就跳起来开始研究王怜花的大船, 从船帆动力到装饰风格一顿猛夸。 饶是脸厚如王怜花,也顶不住红了脸。 等沈浪修好那边的黑船,提着大箱子回来, 两人已聊得热火朝天。 小贝顺手接过箱子,打开, 拿出一个蓝色圆球一样的东西,指给王怜花看, 称这就是他们生活的地球。 沈浪、王怜花自幼接受的知识是天圆地方,发现自己生活的地方是个球, 都有几分新鲜。 小贝给他们讲了麦哲伦环游地球, 不过是近二十年的事, 沈浪也听得饶有兴趣。 但小贝是个爱好广泛的年轻人,天文地理, 数学文字皆有研究,说几句就引申开去, 谈一些星象数字之类的专业话题。 王怜花依然兴致勃勃,沈浪反而有些赶不上话题。 他独自走出舱房,思及阿飞方才扭到腰的样子, 便去探望。 阿飞未穿上衣,趴在床上, 小白俯在他腰间,细细地给他擦药。 沈浪在窗外看到, 一时未看真,唬得忙转过身去。 等细思过来,终觉不方便进去,便到甲板上去望风。 阿飞趴在床上,腰部乌黑发紫的一片,仍不忘笑着安慰小白:“没事儿,不疼的,看着吓人都是因为我太白了。” 小白在手上涂抹了药油,低声道:“忍着点儿!” 不等阿飞反应过来,已经运掌推了过去。 阿飞“嘶”地一声长呼,回过神来,忙找补道:“不疼的,就是没想到你手劲儿怪大的。” 小白一边为他推开瘀血,一边轻声道:“我是个成年男人,若没有这点儿力气,岂不可笑了?” 阿飞趴在床上,过了一会儿,又道,“咱们这样,算不算有了肌肤之亲,我是不是得为你负责呢?” “这算是什么肌肤之亲?不过是治伤的常用手段而已。”小白失笑道,“再说了,大家都是男人,就算脱光了睡在一起,也没什么关系啊!” “可是我大哥嫂嫂他们……”阿飞话未说完,被按到痛处,忍不住叫了一声。 小白忙道:“很痛吗?我再轻一些。” 阿飞痛得呲着牙,良久,才想起方才的半截话题,寻根究底道:“咱们这样,不算肌肤之亲吗?肌肤之亲,难道不就是两个人的肌肤挨在一起吗?” 小白讶然笑道:“我真的太想见见将你养大的人了,怎么这么大了,还对男女之事这般混乱呢?” 阿飞趴在床上,心下有些不快,原来小白兔一般的小白,是懂得所谓男女之事的,他一定也与别人有过肌肤之亲了吧? 小白只当他痛得说不出话来,手底再次放柔了些。 微凉而不失柔软的手指,在阿飞腰腹处打转,一点点消弭了他的不快。 痛觉也仿佛跟着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麻酥酥的痒,少年人身躯上独有的异样。 “肌肤之亲”四个字,在阿飞脑海里走马灯一般旋转,身体愈来愈热,他只能趴得更紧。 小白推开瘀血,给他敷上药膏,正要替他拉好裤子,却见少年人紧紧攥着裤腰,俊逸的容颜上,飞满了热乎乎的红霞。 他是个经过世事的人,立刻就了然了,站起身,温柔而自然地笑道:“我去洗洗手,你晾一会自己起来吧!” 他张着沾满药膏的手,走出舱房,只觉脸颊也有些发热,便想先到海面上吹一会儿海风。 远远地看见沈浪正在向他招手。 小白脸上的热度更高了,他站了站,待心神平定些,才走向阿飞的父亲。 沈浪笑问:“阿飞怎么样了?” 小白谦恭地回答:“我刚帮他推散了瘀血,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沈浪点头致谢,又斟酌着用词道:“我还没来得及见他?可是方才船身急转时磕碰到了?” 想起阿飞为何而伤,小白脸上的热度又多了些,他简短地道:“是,撞到了桌子角。” 沈浪叹道:“这孩子,也太不小心了,幸亏有白公子在旁边照顾。” 小白道:“阿飞对我有救命之恩,些许小事,沈大侠不必放在心上!” 沈浪看他声色不动,到底不好说得太过明白,便换了问法道: “听闻白公子失了记忆,对于今后的生活,白公子可有什么打算?” 小白道:“若是能找到顺路的船,应是会设法回到中原吧!” 沈浪道:“如有需要帮助之处,尽可对沈某明言。” 两人客客气气地分别,小白回到房里,细细地洗手、擦干,心下反复思量沈浪方才的神态,总觉得自己似乎经历了一场奇怪的对话。 布吉岛远比地图上看起来大得多,岛上山峰耸立,棕榈树、橡胶树等高大树种将岛遮蔽得严严实实,几乎看不出有人类存在的痕迹。 王怜花让阿飞带领船员留守船上,自己和沈浪下了船,白衣红衫,飘然并肩走入绿林深处。 阿飞坐在船栏边,晃着两只长腿,低叹道:“他们看起来,是不是很配?” 小白道:“他们两个都是男人,如何用相配之说呢?” 阿飞也很讶异:“不能吗?我哥哥嫂嫂就都是男人,他们一直生活在一起,也很恩爱很幸福啊!” 小白给自己倒了杯酒,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以来,他甚少饮酒,此时却觉得需要喝一杯。 他慢慢地饮酒,缓缓地想着心事。 原来阿飞的兄长,那位传闻中的小李探花,竟有断袖之癖?! 阿飞对他一直很与众不同,难道他自幼受那位兄长误导,也想找个男子做老婆吗? 见迟迟他不语,阿飞心底忐忑起来,他跳下船栏,坐在小白身边,伸手去拿酒杯。 听说喝酒能增加男人的勇气,他现在很需要几分勇气。 酒杯却被一把夺去,小白仍然垂着头,语气却强硬了几分:“小孩子家,喝什么酒呢!” 他拿过一旁的茶壶,给阿飞倒了一杯清茶。 “我早已不是个孩子了!” 阿飞大声道,抄过小白面前,仰脖就全灌了进去,直呛得满眼是泪,仍不忘替自己辩白:“我十三岁时,大哥就带我喝过十八种名酒了!” 小白忍不住道:“你那位兄长,不是天下名侠探花郎吗?” “对啊!”阿飞深邃的眼眸中满是仰慕,举杯向着远方道,“我大哥说,堂堂男儿郎岂能不会饮酒?” 哄孩子喝酒,娶男人做老婆!小白有些无语: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兄长?怎么大家提起他还是那般敬仰赞赏? 饮了一杯又一杯,眼看阿飞又要执壶倒酒。 小白抓住他的手,道:“好了,适可而止吧!咱们得守好船只,万一这岛上有古怪,要做好随时接应沈大侠、王岛主的准备!” 阿飞挥开他的手:“你是我什么人?为什么要管我?” 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因着少年人的傲气,却是将头昂得更高了。 小白依然垂着头,低声道:“你说得对,我与你本就是萍水相逢,你对我有恩,只有你要求我的份,我哪里有资格管你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阿飞有些急了,他抓着小白的手,诚恳地道:“你当然可以管我,我情愿你一世管着我!” 话还未说完,他的脸已经红透了。 在李园生活的这些年,他最羡慕的,莫过于兄嫂之间甜蜜的感情。 他羡慕大哥,也想找个嫂嫂这样的人。 小白长得好看,性格温顺,且全心全意地依赖着他。 他觉得,好像也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人了,他想和小白一直在一起。 小白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是波涛汹涌,阿飞善良、正直、热情、体贴,是个完美无瑕的好朋友、好兄弟。 况且,他还需要靠着他们的船回中原。 可阿飞今日说出这样的话,且是在觉得娶男人做老婆司空见惯的前提下,实在让人难以不多想。 小白惊骇地想,该如何回应,才能既安然脱身又保持现状呢? 甲板另一头,小贝本在挥笔画海图,却默默听了半晌两人对话。 听到两人沉默,他站起身,举着早干了墨的画笔,大声呼喊道: “爱情就像是一朵开在悬崖峭壁上的花,想摘取就必须要有勇气!飞,我支持你!” 一瞬间,小白想跳起来,用大弃子擒拿手掐死他。 他思谋许久粉饰太平的话术,被这外国小白脸给戳破了! 望着阿飞深邃深情的大眼睛,小白咬了咬牙,做出了个狠心的决定。 第118章 五种性别 沈浪、王怜花走入深林, 迎面遇到一位坐在老虎上的少女。 一打照面,沈浪忙转过头去,王怜花却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那少女长发垂至脚踝, 只在腰间围着一块浅绿色的麻布,浑身上下的肌肤, 仿佛闪着光泽的绸缎。 老虎色彩斑斓,圆绒绒的大脑袋上,挂着一圈鲜花花环, 因奔跑而微微歪着。 少女本是带着笑,却在看清来人后凝重了脸色。 她抓在老虎后颈的手慢慢扣紧了, 用生硬的汉语道:“是谁?” 王怜花走上前,大大方方地道:“在下王怜花, 游经贵岛,见此地风光无限, 不禁心驰神往, 上岛游玩。未经佳人许可, 还望海涵!” 少女咬着嘴唇,与坐下的老虎一般同款歪头, 显然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沈浪尽量将目光定在那老虎的大脑袋上,简洁地道:“我们是来找人的, 请问姑娘可见过画像里的这些人?” 他向王怜花使了个眼色。 王怜花从怀里掏出画像,一一向少女展示里面的人物,为了方便携带, 他昨夜画了副四人群像。 少女的目光立即定在李寻欢的脸上,喜道:“李, 李哥哥!” 又指着东方道:“嫂嫂!” 沈、王二人相视一眼,王怜花抢先问道:“他们可在这里?” 少女摇摇头, 又点点头,嘴里不停地道:“bisubisubisu” 接下来又是一连串的听不懂的语言,沈浪只得比划着手势道:“带我们去找他们,可以吗?” 少女大眼睛眨呀眨,终于发出一声喜悦的惊叫,连连点头,指着郁郁葱葱的森林深处,又开始道:“bisu,bisu!” 然后轻抚虎头,转身向着远方奔驰而去。 沈王二人展开轻功,紧紧地跟在后面。 沿途又遇到几个裹着各色麻布的男男女女,也有一、两个完全不穿的,坦荡荡地在高木阔林间行走。 看见沈王二人的白衣红衫,都先是惊喜地大叫,看清后又露出迷惑的神色。 王怜花低笑道:“他们必是将我们认作了李探花夫妇!看来他们夫妻俩在这里过得不错。” “将我认成李探花倒是有可能,”沈浪转身倒掠,用玩味的目光上下打量王怜花,促狭地笑道,“难道这里的人,分不出男女吗?还是王公子天姿国色,已达到雌雄莫辨的地步?” 王怜花笑道:“我自然比李夫人美的多,不过,沈浪啊沈浪,等你见到李探花,只怕要自愧弗如呢?” 此地树木繁茂,虬根交结,沈浪倒着身子疾行,依然片叶不沾身,从容笑道:“是吗?我愈来愈期待了!” 王怜花低声道:“倒不需要见到他本人,只要见到他的夫人,你就会知道这位小李飞刀的勇气和胸襟,只怕世所罕有呢!” 沈浪愈发好奇了:“从画像上来看,那位夫人也没什么特别呢?” 王怜花似笑非笑道:“你若是敢大大方方地娶这样一位夫人,我这辈子就服了你!” 沈浪大笑着转头,向王怜花做了个成交的手势。 老虎在深林中疾行,虎步渐渐慢了下来,沈浪、王怜花二人游目四顾,惊奇地发现他们竟然已经闯入了一片居住区。 树木皆是根粗枝壮,盘虬交错的树干上,搭筑着鸟巢一般的房屋,数不尽的男女老幼,正从巢屋中探出头,好奇而不遮掩地打量着他们。 少女将老虎停在一株大树旁,跳下虎背,虔诚而恭敬地走下其中最粗壮最古老最高大的一株树。 一个裹着浅蓝色麻布的中年男子,正盘腿跪坐在树下,他的头发盘成了东方的堕马髻,斜插着一支雕花木簪。 少女走过去,与他跪在一起,两人嘀嘀咕咕说了一阵。 那男子站起身,款款走向沈王二人,细声细气地道:“名字?” “王怜花!”王怜花先介绍了自己,又指着沈浪道:“沈浪!” 男子低声跟着重复了一遍,发音倒是十分标准,又道:“等!” 然后,他就转身,走到那粗壮的树干旁,猴子一般地攀爬了上去。 王怜花仰头看去,只见树顶阔大的叶子深处,隐隐地可看见一座树屋模样的建筑,比其余树屋都大,搭的也最高,且用一种特殊的颜料漆成了明亮的绿色。 良久,树上忽传来一声清灵的叶笛声,周围的居民都慌慌忙忙地爬下树屋,跪趴在地上,大声吟诵起来,不时发出“bisubisu”的声音。 一阵吟诵声过,众人归于沉寂,树上才开始吱呀作响,一个装饰着鲜花的大木筐瞬间从天而降,堪堪停在离地面一丈高的地方。 木筐中,一个年轻的“人”站了起来,如高高在上的神一般,俯视着地上的众人。 之所以说是“人”,因为实在无法用男人或者女人来指代。 王怜花眯起眼睛,观察了许久,也看不出这人的性别。 Ta全身裹着一块红色的丝绸,乌油油的长发打成一根松散散的长辫,仍长到垂在脚底,面容五官既有女子的秀美,也不乏男子的锋利,身高不低不矮,身体轮廓既坚韧又有起伏。 引沈王二人前来的骑虎少女,不停地向他们打着无声的手势,要他们行礼。 沈浪先弯下腰,恭敬地道:“在下沈浪,为寻友人至此,如有打扰,还请阁下海涵。” 那红衣人面无表情,只是将目光转向了王怜花,王怜花也跟着沈浪行了礼。 红衣人点点头,木筐又缓缓升了上去。 骑虎少女喜道:“上!上!” 她的手指不停地指着上方树屋,应是让沈、王二人上去。 沈浪笑道:“多谢!” 少女忽然红了脸,指着自己道:“曼达!” 曼达显然是她的名字,王怜花在鼻底发出一阵冷气,一个初次见面的少女,突然红着脸说出自己的名字,还会有什么别的意思? 沈浪又道了谢,将衣袍下摆卷起,也学着刚刚那蓝衣人的样子,爬了上去。 王怜花有心显摆,脚底在树干上轻点几下,抢先跃上了树屋。 十数支鱼叉一起飞出,险些将他扎出十数个窟窿,王怜花向后疾仰,身后却是虚空,直接仰面跌了下去,幸而沈浪在后面接住了他。 沈浪扶着王怜花的腰,在远处的一支树枝上站稳,再次恭声道:“在下沈浪,恭请一见!” 悠扬的叶笛声再起,沈浪在王怜花耳边道:“安生些!” 然后才松开他,整好衣冠,缓步走了进去。 他们所站的树枝又细又弱,沈浪如履平地般走了过去,惊得树屋门口的众人都瞪大了眼睛。 王怜花跟在后面,走得也十分轻盈优美,可惜有了沈浪在前,他引来的惊奇大大减少了,只能在心底暗暗腹诽: 在沈浪面前,他王怜花就没成功出过风头,这姓沈的怕不是生来克制他的? 树屋门口,守着十个人,五个蓝衣,五个棕衣。 王怜花撇了一眼,只觉十分异样,蓝衣人明显是打扮成女子的男人,棕衣人则是打扮成男子的女人。 刚爬上来报信的蓝衣男人,站在最后面,与其他蓝衣人一样垂着头。 棕衣人中的一个少女,当先走了出来,昂头挺胸地一挥手:“奥若、玛卡不许!” 又指着自己和旁边的蓝衣人,趾高气扬地道:“卡拉来、卡拉白可以!” 王怜花大声回道:“听不懂!” 叶笛声缓缓停止,一个悦耳动听的声音道:“奥若、玛卡、卡拉来、卡拉白、比苏,是我们这里的五种性别,请问两位属于哪一种?” 发音熟练圆融,却听不出是男是女。 第119章 你属于哪种 沈浪温声笑道:“我们二人初到贵地, 还望指教!” 刚刚出现在木筐里的红衣人,走了出来,指着自己, 用方才那好听的嗓音继续道: “我是比苏!是男人也是女人,是男性化的女人, 也是女性化的男人,是一切性别的组合体!” 王怜花奇道:“男人、女人,难道不是生下来的那瞬间就确定了吗?” 比苏摇摇头, 优雅地伸手,请他们进去。 棕衣人、蓝衣人皆向比苏躬身, 一个接一个后退着下了树。 树屋内部空间很大,陈设却极简单, 一席一石而已。 地面正中是一领新绿色的草席,散发着刚收割的草木清香。 席上摆着一大块洁白扁平的圆石, 石面上有两个圆圆的凹槽, 各盛放着一支竹筒, 一支里面插着各色羽毛笔,一支里面盛着半杯清水。 比苏盘腿坐在圆石后面, 又请沈王二人坐在对面,微笑道:“化外人居处简陋, 无以待客,还请见谅!” 王怜花听他用词简练精准,又自称化外人, 便道:“阁下是出家人吗?” 比苏笑道:“何为家,何为出家?我不过是这岛中的一个生灵, 来源于天地,归寂于自然, 如此而已!” 沈浪道:“阁下汉语精妙,可方便告知师承何处吗?” 比苏道:“师承?是指我从哪里学来的这门语言吗?幼时曾有一避难于此的中原人教过我七日,本已有些忘却,幸而李公子十日前曾在此停留,又助我回顾学习了三日。” “十日就学到如此地步?”王怜花明显不信,“你岂不是个天才中的天才?” 比苏拿起盛放清水的竹筒,轻轻摇晃里面的水,笑道:“天才不敢,我只是个空的竹筒而已,有用的知识尽可倾倒无碍!” 沈浪笑道:“懂得放空自我,本就已超越世间大多数人!” 比苏微微一笑,放下竹筒,张开双手道:“世间万物皆通此理,我本无性别,故而可成比苏!” 王怜花恍然:“所以,卡拉来代表女性化男性,卡拉白代表男性化女性,奥若、玛卡代表单一的男性或者女性,而比苏则集合以上四种!” 比苏笑道:“公子果然聪慧,奥若代表男性,玛卡代表女性。” 沈浪蹙眉道:“听方才那位卡拉白的语气,奥若、玛卡是低人一等的?” 比苏轻叹道:“数百年传统,非一时可撼动!” 王怜花道:“若不以生理,你们如何判断一个人的性别呢?” “问心!”比苏眨了眨眼,轻笑道,“肉身只是容器,阻碍不了灵魂的选择。” “我们相信,即便是最英武的男人,他身上也免不了细腻柔情的一面。” 比苏智慧的眼神里,闪烁着明晰人性的悲悯:“这也是为什么,布吉人会尊崇比苏、卡拉白、卡拉来。因为,他们相信每个人都是复杂的,勇于认清自我的人才值得更高的敬意!” 沈浪、王怜花下了树屋,周围的人皆已恢复平静,并没有几个人关注他们。 只有那位裹着绿布的曼达,站在一株低矮粗壮的树下,向他们拼命地招手。 待二人走近,曼达欢喜地上前抓住沈浪的手,指着上方那座树屋道:“欢迎你,一起住!” 王怜花冷笑一声。 沈浪目光垂地,温柔地拒绝:“多谢姑娘,可我还有朋友一起” “都一起!”曼达张开双臂,划了个大圈道,“所有人!” 乌黑浓密的长发本来能遮盖住大部分身体,但她这样一做大动作,就有些散开了。 沈浪的双眸游离,仿佛对地上的一朵紫花起了极大的兴趣。 曼达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天真无邪地歪着头道:“婆婆纳,喜欢?” 沈浪不好看她,点头道:“是很漂亮!” 曼达蹲下身子,轻柔地抚摸了那朵小花,说悄悄话一般嘀咕了几句,又双手合十行了个礼,才小心翼翼地摘了下来,捧给沈浪:“给你!” 眼见她如此珍而重之,沈浪心下动容,第一次直视她的双眸,接过那朵紫花,郑重地道:“多谢!” 王怜花大声道:“我们船上还有一百多人呢,你这小屋子根本住不下!” 曼达眨着美丽的大眼睛,好一会儿才明白意思,指着王怜花道:“多?” 又指了自己的屋子:“小?” 王怜花毫不客气地道:“太小了,你自己留着吧!” 曼达接收到他的不乐意,耸了耸肩膀,恋恋不舍地爬上树,消失了。 二人缓缓走过一株株大树,不时有人从树屋上探头,向他们欢快地打招呼:“李!李!” 王怜花低声嘟囔:“你和李寻欢哪里像了?怎么都将你们俩搞混?” “可能在他们看来,我们确实有相似之处!”沈浪一一回以微笑,招手作别。 有个穿着蓝衣服的男子突然爬下树,将一个大椰子塞给王怜花,露出雪白的牙齿,欢乐地笑道:“李!李!” 树上,是一个黑衣服的男子,正大笑着向沈浪挥手,露出一口黑乎乎嚼过槟榔的牙齿。 王怜花莫名其妙,但还是接了过来。 那蓝衣人又飞快地爬了上去,与黑衣男人头并头,向下挥手。 “为什么要叫你李呢?”沈浪装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在王怜花回味过来时,才拍手大笑,“原来,他是将你认作李夫人了!” 王怜花气得将椰子掷在地上:“我堂堂男儿,才不是什么人的夫人呢!” 沈浪弯腰捡起椰子,摇头笑道 :“也许,你只是生理上的男性,其实是位卡拉白呢?” 王怜花怒瞪他,忽然笑道:“我若是卡拉白,你就可以和我在一起了,对吗?” 他回身指着那蓝衣男人的树屋:“我不信你没察觉,刚送我椰子的卡拉白,明显和那黑衣服的人是一对!” 沈浪叹道:“我若想和你在一起,你就算是奥若也没关系。” “胡说!”王怜花狠狠地踢了下旁边的树根,“你归根结底,还是更喜欢女人的!你刚才为什么不敢看曼达?怕起了不好的念头,对吗?” “我就不怕,自从看上了你,这世间的男男女女,与路边的花花草草没什么区别!” “性别不是单一的,不是吗?”沈浪既有些感动,又有些惊讶,道,“今日学来的新知识!” “可是抱在怀里的感觉却是全然不同的!”王怜花怒道,“男人的冷硬和高大,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沈浪收了笑容,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口渴吗?” 王怜花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口舌确是干燥至极,他冷冷道:“可惜今天教你新知识的那个空杯,没倒一滴水给你!” 沈浪将手中椰子单手拿着,顺手抽走王怜花头顶的簪子。 柔顺的发丝轻盈地落下,遮盖了王怜花属于男人的棱角,被树顶阔叶剪得细碎的阳光,柔和地照亮了他的脸颊。 一瞬间,王怜花美的像个女人。 沈浪目不转睛地看着,只觉心跳瞬间加快了许多。 他对王怜花有心动感觉的时候,确实多是在他有些像女人的时刻。 王怜花说得对,他更喜欢女人,也许他不应该再让他等下去。 早些放开彼此,才是很明智的选择。 王怜花挑眉看他,心也一点点沉下去,冷笑道:“更喜欢我这副模样,对吧?若是再柔软玲珑些,就更和你的口味了!” “身体是容器,做出选择的是灵魂?狗屁!” 他指着远方比苏所在的方向,大声道,“说出这种鬼话的人,只是还不够了解男人!” 有几个本地人从树上探出头,又很快缩了回去。 这两位是比苏见过的客人,就算突然跳起来打人,他们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王怜花转向沈浪,冷冷道:“男人,不过是靠下半身思考的视觉动物!若不能让你的下半身满意,你这一生也不会爱上我!” 沈浪无奈道:“也许比苏所说的选择,不过是一个人对自我的选择!” “我自我选择就是男人!”王怜花走近一步,恶狠狠地怒视沈浪的双眸: “我这个男人,偏偏就爱上了你这个男人!要么接受,要么走开,别假模假样地在这儿装着要考虑了!” 他转身要走,背后沈浪道:“等等!” 王怜花肩背仍倔强地挺直着,脚步却带着希冀停下了。 沈浪两指捏起发簪,在手中椰子上运力一扎,戳出了个小小的洞。 他又低头找了根中空的草竿,扎在那个小洞里,上前一步,将椰子递给王怜花:“喝一口,润润喉吧!” 王怜花散着头发,抱着椰子,忽觉自己一脚踢在了棉花上,气得将椰子水吸得滋滋响。 喝完,他用力地将椰子壳丢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第120章 不同的选择 他们开来的白色大帆船旁边, 停着一艘陌生的棕色摇橹船。 沈浪、王怜花顾不上还在冷战,忙并肩飞掠而回。 阿飞从栏杆处探头出来,叫道:“舅舅, 我哥哥嫂嫂来了!!” 他看了沈浪一眼,挥了下手算是招呼。 李寻欢夫妇早已迎到甲板上, 白袍红衣,一个俊逸儒雅,一个风姿卓绝, 乍看之下,与沈、王二人确有相似之处。 阿飞拉着李寻欢, 向二人大声道:“我哥哥嫂嫂回来了!” 沈浪见他面上虽是兴高采烈的样子,眼角眉梢却隐含落寞痛楚, 脸颊上甚至有一丝血痕,不由多看了两眼。 李寻欢已上前一步, 拱手道:“沈前辈, 王前辈!久闻大名, 今日方有幸相见,实在荣幸之至!” 李夫人跟在后面, 敛衽为礼。 沈浪从阿飞面上收回目光,转而向李寻欢夫妻回礼, 虽早已有些猜想,看到李夫人仍是惊了一惊。 这位李夫人修长高挑,五官略显硬朗, 细看之下到底还是能看出真实性别的。 但他举止温婉,当真像个女子般紧紧依恋着丈夫, 身姿飘逸优美,让人又起如沐春风之感。 沈浪回礼道:“李探花, 李夫人!阿飞这些年承蒙你们看顾,沈某铭感五内!” 王怜花挑眉冷笑道:“阿飞又不认你,我看这个谢字倒是不必了,李探花恐怕应该感谢你生了个儿子给他呢!”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都有些尴尬,阿飞本有些心思不属,此时也忍不住看了他舅舅一眼。 王怜花向他笑道:“阿飞,说说看,若是在场中这些人中硬选一个,沈浪是不是你最后会考虑的?” 阿飞将目光转向地面,仿佛要将上面破出个洞一般,但并未否认。 李寻欢轻拍他的肩膀,刚要开口解围。 沈浪已经叹道:“王怜花,何必拿孩子撒气呢?” 王怜花怒视他,忽然一脚踢过去,被沈浪轻轻挡住,低声劝道:“李探花贤伉俪还在此呢,别再闹了!” 楼上舱门打开,小贝从上面探出头来,举着刚完工的海图,向王怜花招手:“王,上来!” 王怜花向甲板上众人团团作揖:“对不住,开个玩笑!” 又顺手摸了下阿飞的头,亲昵地笑骂一句:“怎么搞的?在甲板上打滚蹭到木钉子了吗?” 他轻踏船板,飞身上了二楼,全程没看沈浪一眼。 沈浪苦笑一声,向李寻欢等人道:“见笑了,请厅内叙话!” 王怜花这艘船,除了底舱外,上面还有两层,一层设置厅堂、书房、餐室,二层则是众人住处。 四人进了大厅,早有侍女送上美酒、小菜。 沈浪为众人倒了酒,向李寻欢道:“愚兄痴长十数年,便腆颜以贤弟称呼你吧!无论阿飞认不认我,这杯谢酒,沈某终归要敬的!来,李贤弟,弟妹,请满饮此杯!” 李寻欢含笑答应,回敬道:“能与天下第一名侠以兄弟相称,实为李某生平幸事!” 两人你来我往地客套两轮。 阿飞强令自己陪着,却到底难掩心底烦乱,站了起来,起身走了出去。 李夫人也站起来,向李寻欢柔声道:“寻欢,你陪沈大侠饮酒,我去看看阿飞。” “这孩子今日颇有些不太对劲,你劝劝也好。” 李寻欢点头,又嘱咐道:“他若是坐在船头,你可别上去,仔细头晕。” 李夫人含羞微笑,又向沈浪行礼作别,才飘飘然走了出去。 沈浪赞道:“尊夫人气度不凡,非常人也!” 李寻欢笑了一笑,再次倒满了酒杯,转而谈起了马尼拉城。 东方不败追上阿飞,少年人竟然爬上了高高的桅杆,晃悠悠地坐在上面。 东方不败一咬牙,尽量不低头去看海水,轻飘飘地落在他身后,柔声道:“阿飞,为什么事不痛快了?” 阿飞回头看是他,忙道:“嫂嫂,你有晕动症,咱们还是下去吧?” “不用,”东方不败在他身边坐下,“想象这里是高高的山崖,倒还过得去。” 他又问了一次:“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看我舅舅那样,就想起了我母亲!”阿飞垂头道,“嫂嫂,我舅舅也喜欢他。” 他这个“他”,显然是指沈浪了。 东方不败了然地点头:“沈大侠人中龙凤,有诸多爱慕者也可以理解。” 阿飞继续道:“沈夫人离开后,我以为舅舅会顺理成章地和他走到一起。可今日有人告诉我,男人和男人在一起是不对的。” 他瞥了眼身旁的红衣人,飞快地加了一句:“我知道他说的不对,你和大哥就很好啊!” “我不是男人,”东方不败摇头道:“我的灵魂选择了做女人,你大哥也认同我,所以我们可以走到一起。” 阿飞大失所望:“原来,男人真的不能和男人在一起” “也不尽然,”东方不败温柔地道,“分桃断袖,龙阳之好,古已有之。不过终是少数,若一个人生来不爱男人,却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儿。” 阿飞的心一点点坠入深渊,小白也不爱男人,就算他再如何等下去,也是无法改变的了。 两人坐在高高的桅杆上,一个看天,一个看地,忽听下方有人大声道:“谁让你们上这么高的?” 话语未完,李寻欢已经飞身而起,在桅杆上一点,将东方不败揽在怀里,又向阿飞道:“下去!” 三人落在甲板上,李寻欢的手依然紧紧地揽着妻子,细细看他的面庞,柔声道:“上那么高做什么?等一下又要晕船难受了!” 东方不败笑道:“咱们已经到了布吉岛,晕船下去就好了,你瞎紧张什么?” “我倒是忘了,”李寻欢笑道,“不如咱们现在就下去吧!” 沈浪见他们如寻常恩爱夫妻一般相处,代入了一下自己和王怜花,鸡皮疙瘩瞬间落了一地。 阿飞向沈浪道:“听大哥说这岛上的人很友善,咱们就在此等沈夫人吧?” 沈浪摇头:“此地的人并没有见过他们,阿飞,你与李贤弟他们留在此岛,我想到马尼拉城去找找!” “那么,沈大侠只能自己去了!”王怜花一步一步走下楼梯,挑眉笑道:“你这样贤弟、贤兄地称呼,倒与阿飞差了辈了。” 李寻欢看了看太阳的方位,向沈浪道:“我们有事要与此地祭司商议,此时他们祭祀将要结束,我们得赶快过去了!” “那位比苏就是祭司吗?”沈浪道,“原来他们今日有祭祀,怪不得穿着打扮那般整齐。” 李寻欢拱手道:“马尼拉城的情况,我已尽数告知沈兄,便有劳沈兄了。” 沈浪道:“沈某自当尽力!” 王怜花奇怪地道:“你们在打什么哑迷?马尼拉城怎么了?” 他又看向阿飞:“你现在这副要哭不笑的模样,是怎么回事?你哥哥嫂嫂看了,怕是要怪我们没看顾好你了。” 阿飞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今日有些累,舅舅若是不把船开走的话,我想回去睡一会儿。” “要不要将船开走,我说了可不算,”王怜花似笑非笑地看着沈浪:“沈大侠,要不要邀请我同你走一趟?” 沈浪与李寻欢对视一眼,摇头道:“去马尼拉城不宜如此高调,你这船就暂时泊在此地吧?李贤弟已借了船给我。” 王怜花冷笑道:“不借船,人你也不愿借了吗?看来那些需要时间的托辞,果然是鬼话!” 众人皆是一头雾水,唯有沈浪听懂了他话中含义,苦笑道:“咱们的事,可以再议,切莫误了李贤弟夫妻的时辰。” 李寻欢、东方不败与众人告辞,又低声嘱咐了阿飞几句,才下船登岛。 120-130 第121章 分桃断袖 阿飞郁郁地上了楼梯, 路过小白的舱房,还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早上,他借酒表白后, 小白却讲了一大堆的人伦天性、男女纲常,言语间, 仿佛男人相恋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一般。 阿飞羞窘之下,一跃冲下了船,在沙滩上狂奔出了几里地。 这片沙滩形成得野蛮, 碎石、贝壳、大螃蟹到处都是。 阿飞心神恍惚,被一块凸出的大石绊了一下, 一跤跌趴在地上,面颊撞上一块碎石, 手指也被一只受惊的螃蟹,张牙舞爪地夹了一下。 疼痛使得他清醒过来, 思及看守船只的事儿, 他又急奔而回, 正看到李寻欢他们停舟上船,小白却没了踪影。 他盼望了哥哥嫂嫂这么些日子, 一朝相见,欢喜虽有, 恋情上的挫败依然萦绕心头,难以开怀。 在小白门口默然良久,阿飞终还是下定决心离去。 他转身时, 忽听到了小白的声音:“是阿飞吗?进来吧!” 嗓音软而无力,阿飞顾不上别扭, 忙推门进去。 舱房里昏暗暗的,隐隐可见有人正面向里躺着。 阿飞走过去, 低声道:“小白,你怎么了?” 床上人低吟一声,小白转过脸,昏沉沉地道:“什么时辰了?” 阿飞道:“日已偏西,想来是不早了,你是又头晕了吗?我找舅舅来看看你!” 他转身要去,小白道:“不需要,我可能有些着凉,休息下就好了。” 他额上鬓发纷乱,有汗湿过的痕迹,阿飞要扶他起来,却被拒绝了:“我刚出了汗,你拿套干净衣服给我吧!” 阿飞恍然,忙起身打开柜子,找了一套干净衣衫,又拿了条布巾子,一并放在床头,转身背对着床道:“你擦擦换上吧,我在门口守着。” 房门关上,小白暗暗舒了口气,掀开被子,解下外出的衣衫,丢进柜子深处。 方才他故意出口伤人,激得阿飞羞愤离船,待他奔远,小白立时溜下底舱,打算设法劫持大船离开。 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那个黑袍外国人有海图,船上又有熟悉水性的全套船夫,只要他施以威逼利诱,必能安全回到中原,赶到他当时莫名失踪的地方。 他在外已经流浪得够久了,必须尽快找到那个地方,寻找回归正常生活的方法。 阿飞对他一直不错,他也曾设想过向王怜花借船,可他的来历实在诡异到无法解释,只能一直失忆下去,当个纯洁无知的小白。 没有来处的小白,又有什么非去不可的去处呢? 况且,王怜花也绝不是个好相与的好心人! 船夫们正聚在一起扔骰子,闷而燥热的舱底,充斥着年轻男人的大喊大叫,酒味、汗味、海腥味,布满了船舱,让人愈发不耐。 小白缓缓走到年轻的掌舵手身边,他要一击震慑住所有人,就须得先抓住这领头羊。 这些日子,他有意学了些开船方法,也观察了这些船夫们的身手,不过都是些毫无武功、涉世未深的普通年轻人。 他可以先将船驶离小岛,到了海面上,慢慢使些手段,定能将这些人收归己有,任他驱使。 小白将手伸到袖中,目光在这一圈人身上扫过去。 年轻人们正赌的兴起,有转头瞥见他的,还用当地语大喊着邀他下注。 小白早已有意学会了本地语言,他人畜无害地笑了笑,从袖中摸出一把圆溜溜的金弹子。 阿飞担心他缺少花费,送了他一把金叶子,小白暗暗用掌力全部搓成圆球。 见他要用金子下注,年轻人们的热情更高了,一起拍桌大叫起来。 一共十二个人,小白心底盘算,他一击可以制住八个,留下四个协助他开船。 他怀里还有一包红色药粉,是用王怜花给的晕船药掺了颜料制成的,他可以假装给他们下了毒。 八粒金弹子在他白玉般的手指间盘旋,金灿灿,白莹莹。 众人都为他这手绝技喝彩起来,连本在远处照看船的三个人,也被声响吸引得围了过来。 小白暗暗瞄准了其中八个人的穴道,他早已观察过,这些人是作用不大的普通船夫,昏迷片刻不影响正常行船。 其他人点穴制住部分肢体即可。 众人身后有三个炮洞,其中一个没有关,小白抬眼间,忽从空隙中暼见了条飞速靠近的小船。 船上两人身形颀长,白衣、红衣相映成辉,难道是沈浪、王怜花? 小白不敢冒险,他将八粒金弹子拍在桌子上,用当地语道:“给你们添些彩头,好好玩吧!” 不等众人欢呼声停下,他已转身急步拾阶而上。 那小船来得实在太快,小白赶不及回房,只得飞身贴在船舱背面。 待小船靠近,他看清不是沈、王二人,忙要施展壁虎功游过船舱,又见阿飞飞奔了回来。 他只得继续贴在船背面,直等到众人寒暄过去,进了厅堂,才无声无息地爬上二楼。 又险些撞上小贝、王怜花,好一番惊险刺激,小白终于赶在阿飞上来前,回到了舱房,匆忙蒙上被子。 听到少年人在门口徘徊的声息,他忽然又想到了一个新的主意。 沈浪、王怜花以及新来的李寻欢夫妻都是武林高手,想在他们眼皮底下弄走这艘大船,几乎不可能。 他们已经从岛上返还,猝然抢船显然是做不到了,就只能骗! 幸而阿飞是个单纯持礼的好孩子,他只要装出不存在的情感,应是很容易就能控制他。 一个以为肌肤之亲就是肌肤挨在一起的毛小子,会做出什么不可接受的事儿呢? 小白换好衣服,呼唤阿飞道:“你进来吧!” 阿飞推开门,见他已穿戴整齐,斜倚在窗前,眉目含愁看着他。 “阿飞,”小白轻叹道,“我上午说的那些话,很让你伤心对吗?” 阿飞眼圈一红,将目光转向舱顶的雕花,才抑制住没有落下泪来,他尽量沉稳地道:“没关系!” 小白站直身子,看向窗外,低声道:“那些话,虽是对你说的,其实何尝不是对我说的呢?” 他幽幽道:“你只是个年轻孩子,即使做错了事,也不过被说一句年少无知。” “而我呢,痴长这么多年岁,难道竟管不住自己,去做那败坏人伦的畜牲吗?” 阿飞早已惊得说不出话来,他忙走过去,磕磕绊绊地道:“分桃断袖是古时候就有的事儿,怎么叫败坏人伦呢?” “你还年轻,不知道众口铄金的滋味,”小白依然垂着头,“倘若沈大侠因此骂你,我又该如何自处?” “不会的!”阿飞自信满满地道:“他对我我大哥大嫂都很尊敬,况且我舅舅喜欢他,也没见他反感啊!” 这都是一家什么人啊!难道断袖之癖也会传染? 小白唇角抽了抽,道:“我毕竟大你这么多,也许沈大侠、王岛主会以为我骗了你。” “我会和他们说明白的,”阿飞早已欢喜地想跳起来,唇角疯狂上扬:“他们都见过世面,不是不讲道理的糊涂人!” 小白垂头,捂住脸,嗓音颤抖起来:“可是我害怕,你若当真心疼我,就别让别人知道!” “好!”阿飞立时答应,“咱俩之间,一切你说了算!” 小白又道:“在人前要与我疏远些,不可让人看出端倪!” “好!” “每日天黑之前,必须离开我的房间!” “好!” “没有我的允许,不许碰触我!” “好!”阿飞犹豫了一下,接了一句,“我现在太高兴了,可以抱你一下吗?” 小白抬眼看他,终还是点了点头,必要的付出,还是要有的。 阿飞一把抱住了他,像一只毛茸茸的大狗在他头颈间蹭来蹭去:“小白,我太开心了!我会永远听你的话,永远把你捧在手心里。” 被人捧在手心里? 小白垂头想,一个惫懒马夫的儿子,如何值得让人捧之于手? 第122章 谁家叶笛飞声 得了小白的许诺, 阿飞便如干瘪的海带泡了水,瞬间支愣了起来,走路时的后脚跟都飘起来了。 沈浪来找阿飞, 有些伤感地道:“阿飞,我须得前往马尼拉城一趟, 听李探花说那里有许多华人聚集,也许会有你熊猫儿叔叔他们的消息!” “好呀!”阿飞点头,语气掩饰不住的轻快, “一路顺风!” 沈浪更伤感了,这孩子难道完全不牵挂他的吗? 他继续道:“能陪我走一段吗?我有几句话想嘱咐你。” 两人下了船, 一前一后走在沙滩上,沈浪试探着提议道:“孩子, 你若想出去闯荡闯荡,也可与我同去。” 少年人都爱闯荡江湖, 也许这是个增进父子感情的机会。 “不必了!”阿飞刚刚两情相悦, 哪里舍得离开? 拒绝的话脱口而出, 想起小白的嘱托,不能泄露二人感情, 他又加了个现成的借口道,“我看舅舅不太开心, 想多陪陪他。” “也好,”沈浪轻叹道,“你自幼有小李飞刀的教导, 心性坚韧平和,闲来也可多开导下你舅舅, 世界如此广阔,不必太过执着。” “对什么不必执着?”阿飞终于从自我甜蜜的感情中跳脱出来出来, 略一思索,即敏锐地道:“难道你不愿意接受舅舅吗?” 沈浪摇头:“说实话,我还不清楚,也许分开一段时间会有帮助。” “这很难吗?”阿飞讶异地道,“你喜欢见到他,和他相处很开心,就应该在一起!哪里会想不清楚呢?” “你还小,”沈浪轻拍他的肩膀,“感情上的事很复杂,并非靠一时的感觉就能确定的!” 阿飞心底颇为不以为然,他喜欢小白,小白也喜欢他,他们从此会像哥哥嫂嫂一般甜蜜地生活,多么简单易懂的道理! 但与沈浪之间的疏离感,使得他保持了沉默。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没再说话,直到沈浪上了那艘摇橹船。 阿飞站在海岸边,见他转过身时,神情有一瞬间的怔忡,目光遥遥落在阿飞背后,有些哀伤,有些不舍。 他便向他挥了挥手。 直到那人、那船化作远方海面上的一个小白点,阿飞才转身离去。 转身的一刹那,阿飞也不由得哀伤起来。 王怜花一袭红衣,痴痴地在沙滩上,不知已站了多久。 注意到阿飞的担心,他不在意地笑了笑,用故作轻快的语气道:“布吉人请咱们去参加聚会呢,小贝和白公子都准备好了,我特意来寻你!这群人很有想法的,保证会让你大开眼界!” 密林深处,布吉人正围着篝火跳舞,几十只皮鼓被敲得咚咚作响,年轻男女们环成一个大圈,跟着鼓点欢快地律动。 见到王怜花四人出现,一群少年男女立即围了上来,将他们拉入人群中去。 他们仅裹着一块布的装扮,简直让阿飞等人无处着眼。 小白还好,只消将头垂得更低,紧紧盯视某块草皮即可;阿飞却仿佛误入狼群的兔子,手脚都尴尬得不知该怎么摆了。 小贝毕竟见多识广,只惊慌了一瞬,就从随身箱子里掏出画架,满是激赏地称赞:“啊!简直是生活在绿林中的精灵,多么和谐自然的一幕!” 他挥毫点墨,刷刷几笔,就勾勒出了数人的身体轮廓,颇得神韵。 布吉人如见神明,有些年纪大些的,从阿飞他们身边散开,围着小贝,满是敬仰地看画。 大多数看脸的少男少女,不过瞥了眼画纸,依旧转身将阿飞、小白围得水泄不通,手中举着果酒、烤肉、菠萝块、椰子汁,热情地邀请二人享用。 王怜花低笑一声,叹道:“这小子竟比沈浪还受欢迎,难道是白飞飞太过美丽的功劳?!” 两杯果酒递到他面前,两个手拉手的棕衣双胞胎少女,闪动着大眼睛,满是期待地看他。 王怜花哈哈大笑,接过来饮尽,丢掉杯子,拉着少女们的手,融入跳舞的圈子里去了。 这些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阿飞不好抵抗,只得展开臂弯,将小白护在怀里,自己却被无数人摸了脸,捏了肩膀,甚至还被人拍了下屁股。 正窘迫间,东方不败从一株大树上探出头来,挥手招呼阿飞等人上去。 阿飞如蒙大赦,拉着小白挤过人群,拼命地向树上逃窜。 树上缠绕着十数根藤蔓,显得愈发粗壮,树屋阔大,簇新整洁,铺着厚厚的草席垫子,摆着新鲜蔬果,靠墙还摆着一只木头打造的大木箱。 李寻欢不在。 东方不败将木箱摆在中间当桌子,用竹筒倒上清水,请二人坐下休息。 小白上前拱手道:“还未谢过贤伉俪救命之恩,请受在下一拜!” 说罢,就深深地弯下腰去。 东方不败淡淡道:“不必客气,请坐吧!” 忽听身后有人笑道:“咱们同为汉人,身在异海他国,本就应相互扶持!” 阿飞回头,见李寻欢已踩着树干,轻飘飘地走了进来。 他向二人招手道:“不必客气,坐吧!” 然后,李寻欢当先坐在大木箱后面,低声对妻子道:“妥了,比苏祭司同意暂时接收老人、孩子,并分享北边的一座小岛给成年人使用。” 东方不败点点头,低声道:“嗯,我稍后飞鸽传书,将附近海图发过去。” 然后递了杯果酒给他,又伸出袖子为他试汗。 阿飞奇道:“大哥,什么人需要找地方住?” 李寻欢轻咳一声,简而化之地道:“是我们在马尼拉城遇到的一群南方商人,遭人打劫,失了安身之所。” 不等阿飞再问,他就转了话题:“今夜要不要在此过夜,体验下天人合一的树顶生活?” 东方不败也道:“这间树屋是前些日子,布吉人帮助我们搭建的,不会有人上来打扰,你们就住在这里好了。” 阿飞好奇地打量着四壁摆设,闻言道:“好呀!” 想起之前的承诺,他又忙转头问小白:“你看呢?” 当着李寻欢夫妇,小白自然是温顺的:“听你的!” 他垂眼看向李夫人,恳切地道:“我们再另寻居处就是了,怎么能占了贤夫妇的住处?” 李寻欢笑道:“也好,此地人十分好客,我去帮你们借一间!” 小白忙又道谢,阿飞低声道:“他们是我的家人,不必如此客气啦!” 小白假作未听见,走到门口,从上望下去,王怜花一袭红衣,如鲜艳夺目的火焰般,在人群中舞动。 他忽然心底一动:“王岛主他们,晚上也可以住在这里吗?” 李寻欢斜坐在草垫上,饮了杯酒,笑道:“此地惯例就是彻夜狂欢,他们只怕要一直舞到天亮了。” 小白瞬间心中有了计较,他轻轻拉了下阿飞的衣襟:“看起来很有趣,我们也下去好吗?” “你要下去跳舞?”阿飞惊讶极了,随即展颜笑道,“当然好了!都听你的。” 他这语气太过宠溺,李寻欢夫妻不由得对视了一眼…… 小白跟着阿飞下了树,立即就被长长的舞蹈队伍给圈了进去,鼓声大作,布吉人大声呼喝,邀请他们共舞。 一生中,只怕没有比现在更尴尬的时刻了,幸而王怜花转了过来,拉住了阿飞:“就拉着手,跟着踢腿就完了!” 他将阿飞拉入了人群,鼓点更加密集了。 小白走到树丛边,摘了一片叶子,吹起了叶笛。 叶笛声本是远远比不过鼓声响亮的,但不知怎的,听到叶笛声,先是坐在他身边的人停下了拍鼓,依次传递开来,很快,场中仅余清灵的笛声了。 跳舞的人群也慢慢安静了下来。 小白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本意只是想助个兴,让王怜花舞得再欢快些,今夜彻底打消回船上的念头。 一片静寂。 忽然,又一声悠扬的叶笛声在高空响起,回旋在众人头顶,与小白的笛声交相辉映。 一个蓝衣人试探着轻轻敲起了鼓,叶笛声愈发灵动,愈来愈多的鼓声加入。 众人欢呼一声,又欢快地舞动起来。 敲鼓人也抱着鼓欢跳起来,将吹叶笛的小白围在正中。 小白强颜欢笑,他的溜走抢船计划恐怕又不怎么顺利了。 阿飞跳了半个时辰,大汗淋漓地坐在小白身边,大口大口地喝起了果酒。 小白放下叶笛,拿了竹筒挖出的酒杯,倒了大半杯酒,带着真诚的歉意道:“阿飞,我敬你一杯!” “为什么要敬我呢?” 阿飞眼眸中已隐有醉意,他举杯,大声道,“敬我们大家,永远幸福地在一起!” 周围人并未听懂,仍举杯大声呼应。 阿飞丢下竹杯,强拉着小白再次进入人群,舞动起来。 小白被拉得踉踉跄跄,方才的那丝歉意瞬间溜走了。 一个绿衣少女抓住了他的另一边手,大伙儿踏着舞步,大声唱起歌儿来。 舞步简单,小白被带着转了一圈,大致跟上了节奏,也不由自主地跳动起来。 有人在火堆中添了加油的树枝,火焰如凤凰腾空,熊熊而起,在空中爆出一声脆响。 欢呼声几乎冲破云霄。 小白苍白的脸上,也晕上了红云,口唇微张,低低惊呼了一声。 惊叹过后,他下意识地转头。 阿飞并没有看凤凰一般的火焰,而是专注地注视着身边的人,深邃的眼眸中,满满的爱恋与深情。 小白抬眼回望。 好长一会儿时间,他秀丽的一双眸子里,只余下阿飞。 没有六分半堂,也没有雷纯。 阿飞全身热得可怕,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着,他忽然松开另一边少女的手,拉着小白跑进了树丛之后。 他的手扶着他的颈子,温柔地抬起他的脸。 小白的心也跳得很快,他当然知道阿飞要干什么,甚至模糊地有些期待。 这期待让他心惊,活了二十七年,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心的存在。 在震耳欲聋的心跳中,他的唇被柔软地覆盖了。 第123章 狄大堂主 小白跑得很快。 海边的风, 呼呼地吹拂着乱发,零星的月光,透过密而厚的树叶, 在他的白衣上,打下冷而碎的光。 他听不到自己的心跳, 心似乎已被抛到那热乎乎的篝火旁,与醉成一团的少年人,永远耳鬓厮磨地呆在一起。 他的头脑却很清楚, 清楚地仿佛个局外人,清楚地知道这具身躯将要奔往合地。 他要找到他被袭击的地方, 不计代价地寻找回去的办法。 六分半堂需要他,雷纯需要他, 因为他是狄飞惊! 顾盼白首无人问,天下唯有狄飞惊! 他是天下人的知音狄飞惊, 六分半堂的大堂主狄飞惊! 金军灭辽, 屯兵大宋边境虎视眈眈, 他受命到杭州筹建分堂,却在半途被方应看派人袭击, 重伤不支之下,无奈滚落钱塘江逃命。 被江水淹没时, 他一刹那间想了无数种结局,包括就此淹死、被抓住或得救 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在一片陌生的海面上醒来, 且已到了四百年后的大明朝! 他一生运筹帷幄,布局无数, 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可怖、超出预期之事。 幸而有阿飞,在他尚昏迷不醒的时候, 就隐约听到了少年人温柔的低语,那些断断续续的话语仿佛一支船锚,让他游离的意识开始慢慢汇聚。 意识清醒后,他又装了三天的昏迷,以判断周围人的意图。 除了每日看诊的王怜花,他身边就只有阿飞。 喂他喝粥、喝药,为他擦身换衣,甚至帮他处理不方便的事情。 他叫他“小白”,他的世界里有位温小白,与现总堂主有着复杂的关系,被唤小白实在是再尴尬也没有了,后来他却越来越习惯。 阿飞每日会和他说许多的话,说自己的过去、困扰、未来,说那个素未谋面的生父,担忧是否能得到生父的认可。 他也会读一些有趣的书,描述大海风光、岛上生活,偶尔会提及他在太原的时光。 他将自己完整地展现在狄飞惊面前,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是个充满善意的好孩子。 有时候,阿飞也会说对小白的一些猜想,在他的期待里,小白纯洁无瑕,是位世家出身的翩翩公子。 一开始,狄飞惊尽量与阿飞保持距离,他可以声色不动地温柔、温顺、温情,扮演阿飞期待的小白。 因为狄大堂主总是要离开的,不过是以假意的温情去换取生存的机会,顺便用温柔的假象去报答少年人的善良。 后来,狄大堂主恢复了健康,他需要船离开,他选择用感情去骗他。 他感激他,但他必须骗他! 狄飞惊在骗阿飞,但小白的心是真的! 狄飞惊愈跑愈快,几乎是在林间飞跃,银白色的沙滩,隐约在林木间闪现;小白的心,却一步步被封入黑暗。 本来就没有小白,狄飞惊永远不会符合阿飞的期待! 他终于奔到了沙滩上,大片大片的月光洒在身上,凉而亮,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那艘珍珠般的巨船,像一座圣洁的宫殿,静静地停在幽深的海面上。 狄飞惊只犹豫了一瞬,就俯身捡了三个木片,一一运力扔了出去,然后深吸一口气,足底轻点,借浮木之力轻巧地飞上了洁白的船头。 守在船舵处的两个年轻船夫,睡眼朦胧地睁开眼,见是出手大方的白公子,不约而同地笑出了雪白的牙齿。 然后,被两下手刀重重地击倒。 狄飞惊接住两人的身体,轻轻摆在一边,然后轻步走到桅杆处,小心翼翼地放下船帆,又回到船头,慢慢转动船舵。 白帆缓缓涨满了风,船舵也越转越轻。 这座白色的水上宫殿,已被他彻底掌控,很快就将驶离海岸,一路向北而去。 他内心深处属于小白的那一部分,鼓鼓跃动着想回头张望,但狄大堂主的头脑,绝不允许回头! 蓦然,银光一闪,狄飞惊忙松开船舵,却还是慢了一步,右手手背上一根细小的绣花针,映衬着惨白的月光,渗出了血珠。 狄飞惊疾退,那根绣花针却如影随形,呼呼地在他面前不足一寸之处往来穿梭。 好快的身手!好诡异的武器! 便是四大名捕的无情,只怕也无法如此自如地操纵一根针做武器。 狄飞惊退得很快,片刻已从船头退至船尾,绣花针却仍紧追不舍,直到将他逼退至栏杆上,才堪堪定住。 狄飞惊抬头,月光下,洁白的桅杆上,一袭红衣迎风而立。 船头一阵轻响,李寻欢也已跃身于甲板上,控制了船舵,他仿佛全未看见喘着粗气的狄飞惊一般,向桅杆上仰头,不赞成地道:“下来!” 他单手掌舵,另一手张开,李夫人红衣翻飞,轻蝶般落入他的臂弯。 “说了多少次了,嗯?”李寻欢轻声道,“不要站那么高,会头晕的。” 李夫人靠在他身边,指着罪魁祸首,委屈地转移火力:“他骗了阿飞!” 李寻欢这才转过身,彬彬有礼地道:“白公子,若需用船,直言就是,何必作出如此宵小行径?” “我若借船,必须有个理由!”狄飞惊咬着牙,缓缓道:“可惜我的理由你们不会相信,我来的地方太远,需要一条配置齐全的大船,才可能回的去!” “哦,”李寻欢看了眼他的妻子,饶有兴致地道,“白公子从哪里来的呀?” 狄飞惊闭了闭眼,大声道:“汴京,大宋!” 李寻欢轻咦了声:“是有些远,可惜再大的船也回溯不了时空啊!” 狄飞惊惊道:“你们相信我?!” “恐怕,”李寻欢意味深长地说,“我们是这个世上最能相信你的人了。” 他接着又道:“你有没有想过,即使到了汴京,也回不了你曾在的大宋啊!” 狄飞惊道:“我必须一试,还有人在等我回去!” “情人?妻子?”李夫人忽然开口,愤然不平,“你为何要招惹阿飞?” “不是!”狄飞惊道,“我是一个组织的大堂主,北方大军压境,可能会有战乱,我们总堂主却是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李寻欢修长的眉也蹙了起来:“你们的皇帝,是赵佶,还是赵桓?” “都不是!”狄飞惊道,“官家赵楷,是赵佶第三子!” 李寻欢奇道:“这倒是没听说过!在我们的历史上,赵楷最有名的事儿是中过科举!后来应是死在五国城了!” “我曾听阿飞提及过,”狄飞惊道,“也翻过王岛主的藏书,可惜语焉不详,只说靖康之耻,二帝北狩,却不知具体是哪位皇帝在位。” 李寻欢叹道:“这件事非一两句话说的清。再者,听我一句劝,你流失的岁月能否追回,大概率与地理位置无关。不如你随我们回去,咱们从长计议!”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狄飞惊冷冷道。 李夫人手中银芒一闪,冷笑道:“你可以不相信,我们也不必真的需要征得你同意!带你的尸体回去,我不信阿飞会伤心一辈子!” 狄飞惊垂着头,秀丽的眼眸却倔强地看着他们,仿佛在说:要不要赌一把? 李寻欢从容笑道:“我们相信你,是因为曾与你有过相似的经历,虽然时间跨度没那么大。” “你们也不属于这个时代?”狄飞惊明显有些不信。 “准确地说,”李寻欢握着他夫人的手,柔和地道,“我曾经去过他的世界,后来,他选了我的世界。” 说出最后一句话时,他的眼眸温柔地在妻子面庞上游弋,仿佛在用目光爱抚他一般。 李夫人也温柔地看向丈夫:“这是我一生中作出的最值得的选择,有时候在梦里,我发现自己失去了选择的机会,害怕得想立即死掉!” “嘘,”李寻欢低声道,“以后睡觉时握着我的手,你就不会再怕了。” “你这般无牵无挂地作出选择,”狄飞惊冷哼一声,截断他们的恩爱瞬间:“也许只是因为在那个世界里,你没有责任要承担。” 李夫人挑眉道:“在那个世界,我是天下第一教派的教主,没了我,它如今依然运转良好!而新任教主,只是一位不满二十岁的女孩子。” 他的语气恳切了些:“也许,你在别人的世界里并没有那么重要,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才应该是你真正要关注的事。” “我必须得回去辅佐她!”狄飞惊摇头,却多了一丝迟疑,“士为知己者死,从被她父亲看中那日起,我就没有自己了!” “你若想不通,我们也没有办法!”李夫人的语气不耐烦起来,“但若想伤害阿飞,我绝对会让你后悔从你的世界出生!” 李寻欢轻握妻子的手臂,接着向狄飞惊劝道:“你还是先随我们回去吧,相信我,很快会有人来帮忙处理你的问题,给你选择的机会!” “什么人?” “具体细节已记不得了,”李寻欢笑了,目光悠远地看向海天之间,“我们至今无法理解的一些人,也许你可以称之为神!” 狄飞惊看着他,良久,才点头道:“也好,若是一个月后没有线索,就算是伐木作舟,我也是得离去的!” 他顿了顿,又道:“我会尽量安抚好阿飞,不去伤害他!” 李寻欢笑道:“到时必有转机,也许你会有更有趣的奇遇呢!” 三人跳下船,在沙滩上停步。 红衣翩跹的王怜花,斜倚在一株棕榈树下,笑容冷而危险: “对这个人,你们太过客气了,敢欺骗我王怜花的外甥,抢我王怜花的船,就该有被撕成一百片,丢进海里喂鲨鱼的觉悟!” 第124章 团宠少年 李寻欢笑道:“看在阿飞的面上, 先把这一百片寄下吧!” 王怜花缓缓走到他们面前,以压迫的姿态望着走在最后的人:“敢让阿飞伤心的话,我会送你一种药, 让你自己动手履行这寄下的一百片!” 狄飞惊抬眼看他,嘲讽道:“你既然这般懂医药, 为何不配一种药,让本来爱女人的人,去爱上一个男人?” 王怜花怔住, 痛苦在他面上一闪而过,又很快恢复平静, 回讽道:“你在树后被亲得意乱神迷时,可不像是个爱女人的人!” 他一字一句道:“若不是当时的真情流露, 在抛下阿飞跑出沙滩的那一瞬间,你就是个死人了!” 狄飞惊俊脸绯红, 冷哼一声, 再不说一句话, 众人默默回到布吉人的聚集地。 仍有人在歌舞喝酒,但更多的人已回到树屋入睡。 阿飞在树屋里睡得正香, 手臂仍紧紧揽着狄飞惊走之前塞在他怀里的被子。 狄飞惊跪下身子,将被子一点点抽了出来。 阿飞在醉梦中惊了一下, 挥手急抓:“小白!” 狄飞惊握住他的手,轻声道:“阿飞,我回来了!” 他顺从地偎进阿飞怀里, 刹那间,他的心跳回到了腔子里, 他又成了小白。 小白靠在阿飞肩头,轻轻地在他耳尖吻了吻。 李寻欢拉着爱妻站在门外, 隔着帘子看见了这一幕,他低声叹道:“这样处理,对阿飞不知到底是祸是福?” 东方不败笑了笑,声音却没有刻意压低,带着一丝不容错过的威压:“有咱们在,阿飞身上绝不会有祸!” 李寻欢不赞成地摇了摇头,拉着妻子的手,从立身的树干上,轻盈地跃回属于自己的树。 东方海岸上,天水之间,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 李寻欢搂着妻子,低声道:“这位白公子并没有和任何人互换灵魂,会是同一批人干的吗?” “不管是不是,”东方不败在他肩头道,“能这样操纵灵魂、操纵时间,都太可怕了!” 李寻欢点头,他在心底默默加了一句:“还可以操纵人的记忆!” 思及当年那个“一年”约定对二人的折磨,他转头在妻子额上轻吻一下,搂紧了他。 每当想到这些拥有神之力的人时,李寻欢都有一种无法掌控命运的恐惧,幸而妻子的温度是真实的。 不惯那些人是谁,他永远感激他们将东方送到他的身边! 李寻欢翻过身,将妻子轻轻压在身下。 第一缕阳光透过门口的草帘,照进屋内草垫子上时,阿飞睁开了眼。 小白在他臂弯里,睡得正熟,花瓣形的柔软唇瓣,微微开着,露出一点儿晶莹的贝齿。 阿飞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双唇瓣,他昨夜喝了很多酒,但这唇齿的滋味,却是丝毫未忘。 甜的,柔软的,让人灵魂都战栗起来的美妙滋味。 虽然小白说过未经允许不得触碰他,可昨夜他又是那样柔顺,整个人都仿佛融化在了阿飞的怀里,予取予求地承受着一切。 阿飞相信,如果他作出更过分的事儿,小白也不会反对。 可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他们都喝了酒,不应该在这样的情况下作出更过分的事儿。 而且,他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更过分的事儿,只觉得身上热得难受,恨不得扯开小白的衣服,亲吻他的全身。 阿飞的身下又开始发热,他定了定神,轻轻抽出手臂,为小白盖上薄薄的丝被,又放下草帘子,直到确保遮盖住阳光,才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这间树屋是大哥的一位朋友借给他们的,阿飞站在树枝上,害羞地想:是不是应该去问问大哥,该怎么 他没再想下去,因为太害羞了!但还是要去找大哥,大哥那么善解人意,应当不需要他明白地问出口。 阿飞差点儿从树枝上掉下去,他是习武之人,耳力自然高于常人。 故而,在接近树屋时,他并没有错过那些细细的喘息、肢体交错的声响。 阿飞逃命般地跳下树,树下的人很少,因为昨夜的欢舞,大部分人都还补觉未醒。 只有一袭红衣的王怜花,还懒洋洋地倚在树根上喝酒。 看见阿飞面红耳赤的模样,他轻笑一声,忽然有了个绝妙的主意。 “阿飞,”王怜花招手让外甥过去,“听说你和白公子走到一起了?” 阿飞大惊失色:“舅舅,你怎么知道的?是我酒后失言了吗?” “不是,你喝多了就睡,酒品好得很!”王怜花笑道,“是你那位白公子告诉我们的,他昨夜专门来征求我和你大哥大嫂的同意!” 阿飞大喜过望:“真的吗?小白告诉你们的,那他是不介意我们” 想到两人可以得到亲人的祝福,阿飞几乎要兴奋地跳起来,他望定王怜花道:“舅舅,你们同意了吗?” 王怜花深深地叹了口气,看到担忧爬上阿飞的俊颜,才道:“这位白公子好看是好看,到底比你年长不少,阅历、心机都不是你能掌控的。” “他失了记忆,什么都不记得了!”阿飞忙为小白剖白,“他既胆小有温顺,没有什么心机的。” 王怜花毫不客气地道:“他昨夜已经恢复记忆了,听说还是什么组织的二把手,军师一类的人物!” “真的吗?”阿飞有些失落,小白恢复记忆了,却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他。 王怜花细细打量他的神情,继续道:“他不是温柔单纯的小白,你还喜欢他么?” “当然,”阿飞坚定地道,“无论他有没有记忆,他都是我的小白!” 王怜花低叹道:“很好,你今日和他谈谈,若是没改变主意的话,晚上到我舱房里来找我。” 他似笑非笑地接着道:“舅舅送你一件好东西,当作成人礼!” 阿飞并没有在意他的“好东西”,他心头已被紧张占据,对王怜花说的虽坚定,他自己却是没什么把握的。 小白恢复记忆了,他不再是独属于阿飞的小白了,他有了来处,有了牵挂,想起了“纯儿”。 阿飞漫无目的地在森林里漫步,脑子紧张到一片空白,直到一滴清晨的露水滴在额上,他才略微清醒了些。 小白恢复了记忆,但又去找舅舅坦白,难道不是已经作出了决断,要和阿飞在一起吗? 紧张倏忽而去,喜悦在心头充盈,阿飞欢喜地跳了起来,重重磕在一枝斜伸出来的树干上。 他捂着脑门,继续蹦蹦跳跳地往前走。 王怜花远远跟在后面,看见他那副似喜似颠的模样,简直有些无法直视。 这孩子怎么偏偏像了他的母亲和舅舅,也是个执迷不悟的情种! 他叹了口气,转身摇头,找地方补觉去了。 阿飞在森林里走到日上三竿,紧张、狂喜、不安才慢慢消散了些,他不愿扰了小白的睡眠,回程走得也很慢。 两个绿衣少女拦住了他的去路,她们手中捧着沾满露水的鲜花,眨着清纯的大眼睛,笑盈盈地说了一长串本地话。 阿飞仍处于喜悦之中,猜测道:“你们要把花送给我吗?太感谢了!正好,我也想送些东西给小白!” 他接过花,与两位惊喜的少女摆手再见,轻快地返回了昨晚暂住的树屋。 小白已经醒了,坐在窗前,目光悠远而惆怅。 一束鲜红的花朵出现在他面前,随后是阿飞灿烂的笑脸:“送给你,恭贺你恢复记忆!” 小白吃了一惊:“你从哪儿听来的?” 阿飞有些不安,但还是笑道:“舅舅告诉我的,他还说了昨夜的事儿。” 他有些忸怩地红了脸,小白的脸却变得更白,惊道:“昨夜的什么事儿?!” “就是,”阿飞依然垂头红脸,“你去求他同意咱们的事儿。” 小白脸色恢复了些血色:“王岛主怎么说?” 阿飞握住他的手,开心地道:“舅舅他不反对,只是让咱们谈谈,还要送礼物给我呢!” “小白,”他顿了顿,怅然若失地改口道,“哦,对了,不应该再叫你小白了,你能告诉我名字吗?” 小白摇摇头,低声道:“没关系,你还可以这样叫我。” 阿飞道:“但我想知道你真正的名字,我想了解你!” 小白抬眼,叹道:“我姓狄,你就叫我狄路吧!” “狄路?”阿飞思索道,“名字很好,但我想叫你阿路,好吗?” 阿路,多么遥远的称呼,他常常挨打的母亲曾这样叫过他,受尽欺辱的姐姐也曾这样叫过他。 已经有二十年,没有人再这样叫过他了。 狄飞惊回握住阿飞的手,温声道:“好!” 他心里想:还能在一起的时候,我一定要对你很好很好…… 第125章 渐入佳境 狄飞惊感慨万千, 将手中鲜花交给阿飞,笑道:“替我拿着!” 然后,他转身开始以手指梳理头发, 当地人习惯披发,最多打个长长的发辫, 故而房内并不配置梳子。 他垂着头,将乌黑的长发一缕缕拉至胸前,再用手指一点点理过去。 阿飞将花放在草垫子上, 站在他身后,轻轻地按下他举起的手:“我来帮你吧!我大哥总是会帮嫂嫂梳头发, 担心他手酸。” 狄飞惊颈子不便,且又不喜外人触碰, 梳头一向不是容易的事,如今有人代劳, 心下的感觉一时难以细说。 身后人的手指修长有力, 轻柔地摩挲过头顶肌肤。 阿飞也不会什么繁复的花样, 不过是拢在一起,用木簪松松地挽了起来。 狄飞惊面如好女, 头发挽起时,愈发显出雪白的颈, 灵秀的下颌。 挽好发髻,阿飞俯首为他整理碎发,忍不住在他玉白的耳上亲了亲:“小白, 不对,阿路, 我能再亲亲你吗?” 他年轻面薄,正是易情动易脸红的年纪, 话刚问出,一张俊脸早就红得发热。 见他这般视若珍宝的模样,狄飞惊暗暗叹了口气,转过身子,郑重地道:“阿飞,我不是什么世家公子!” 他垂着头:“我的父亲是马场里的一个小马快,好赌、酗酒、打女人。他在外活得像一条烂泥鳅,在家里却是一只野兽,稍不如意就对我母亲、姐姐拳打脚踢” 他低垂的双手立即被握住了,阿飞柔声又带些惊恐地问道:“你呢?他也打你吗?” “我?”狄飞惊嗓音哽咽,语气却不掩嘲弄,“他只是不在意我,当小奴隶一般使唤,我五岁起就得替他到马场里干活,被马踏断脖子也不过是再挨一顿骂!” 阿飞倒抽一口冷气:“你的脖子是” “痛么?”他心疼地轻抚着狄飞惊雪白低垂的颈子。 “这不是重点,”狄飞惊强抑住心底的酸楚,拉开阿飞的手,大声道,“重点是,我从来不是你想象中的纯白无暇富家子!我甚至算不得什么好人!” 他站起身,抬眸看着阿飞的双眼,仿佛罪人坦白罪状一般继续道:“我在一个算不得正义的帮派做事,杀过人,害过人,直接的或者间接的,筹划过一些谋算人心的阴谋” “嘘,”阿飞轻声安抚着他,“你能这样说出来,就说明你并不认可这些事对吗?” 不!我说出来不过是担心误导了你的判断! 狄飞惊心中大喊,我不想欺骗你的感情而已!这不过是我的坦白,绝不是忏悔! 对于做过的事情,我是不会觉得后悔的!低首神龙狄飞惊,也绝不是会心慈手软的人! 但对着阿飞清澈温柔的眸子,他终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垂眸。 狄飞惊心中想:我与他的缘分不会长久,何必一定要他爱上真实的我,就这样开开心心地在一起不好吗? 但,到底意难平! 阿飞揽住他,低声道:“你知道吗?我嫂嫂当年还是魔教教主呢,但他如今跟着我哥哥行侠仗义,在江湖中名声也很好。” 狄飞惊低声道:“我已经二十七岁了,比你大了近十岁。” “这更算不得什么了,”阿飞又道,“我嫂嫂也大哥哥十岁呢!” 狄飞惊忍不住笑道:“你怎么什么事都要拿兄嫂来对比,难道他们做过的事就成了金科玉律,绝对正确么?” 阿飞也失笑:“可能是因为他们一直是我最羡慕的人吧!” 他扶着狄飞惊的颈子,轻声道:“如今我也有了让人羡慕的爱人了!” 他的双眸游巡在狄飞惊的双唇上,喟叹般道:“我的!” 狄飞惊长睫轻眨,终是缓缓阖上了,柔软的唇瓣又被珍而重之地覆住了。 阿飞一边吻着他,一边将手慢慢揽在腰上,将人抱了起来。 狄飞惊身子突然腾空,忙揽住他的脖子,吃了一惊道:“你做什么?” 阿飞回过神来,也有些脸红,忙道:“你别误会,我只是想把你放到床上去。” 这话更叫人误会了,他又忙解释:“我不是要和你那样,只是觉得你站着后颈会不舒服,想让你躺得舒服些。” 狄飞惊松了口气,见他这副窘迫样子,不由得起了逗弄的心思:“那样是哪样,嗯?” 阿飞简直红成了煮熟的虾子:“我也不知道,我” 两人又耳鬓厮磨地玩笑一阵,才牵着手下了树。 树下站着十来个年轻人,似乎已等了许久,早上送阿飞鲜花的两位绿衣少女,各托着一盘果子站在最前面。 见到阿飞下来,众人都欢呼起来,将他簇拥起来,与那两个少女围在中间,推着向前走去。 “做什么?”阿飞忙转身去找狄飞惊,“阿路!” 狄飞惊正要上前,早有两个黑衣小伙子捧着一只榴莲迎上来,要送与他吃。 受气味所逼,狄飞惊只得又退回树上,遥遥向阿飞唤道:“我到李大侠那里去,咱们在那里会合!” 他急着要问靖康之变的事儿,此地民风淳朴,对阿飞的处境倒是不用太担心。 阿飞被少男少女们簇拥到一株大树下,众人让他与那两个少女并排站着,为他们带上鲜花做的花环,牵着手围着他唱歌跳舞起来。 阿飞一头雾水,但见他们没什么恶意,便也就听之任之了。 狄飞惊不再掩饰武功,轻巧地飞跃到李寻欢的树屋前,扬声道:“李大侠、李夫人在吗?在下狄路前来拜访!” 东方不败打开门,轻笑道:“原来你姓狄,不是狄青将军的后人吧?” 狄飞惊道:“在下出身寒微,不过有幸与狄大人同姓而已。” 东方不败迎了他进去,李寻欢正坐在垫子上吃饭,也站了起来,笑道:“狄兄弟喜吃甜饭吗?内子做了菠萝饭和竹筒饭,都预备了你和阿飞的份儿。” 当地人早饭喜欢吃菠萝饭,李寻欢却不太喜欢甜口,东方不败便单做了竹筒饭给他吃。 狄飞惊笑道:“阿飞还在下面和小朋友们玩闹,我和李大侠一样吃竹筒饭吧!” 李寻欢请他坐下,笑得和蔼:“你若不嫌弃,就和阿飞一般唤我大哥吧!” 狄飞惊从善如流:“大哥!” 又回头向盛饭的李夫人拱手:“嫂嫂!” 东方不败只是点了点头,拿了饭、水、蔬果给他,然后在李寻欢身边坐下。 李寻欢道:“你若是为了靖康之变而来的,就得先吃饭,否则只怕听了那段历史,你饭就吃不下去了。” 狄飞惊心下了然,也不再多言。 吃了饭,李夫人端了果酒上来,为他和李寻欢各倒了一杯。 李寻欢就着清凉的果酒,细细说起那段可笑可叹可恨的历史。 饶是对赵家皇朝颇有了解的狄飞惊,也不由得瞠目结舌:“撒豆成兵?这竟然也能信?” 听到汴京被洗劫一空,皇室女子的悲惨命运,一贯泰山崩于前不动声色的狄飞惊也颤了嘴唇,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寻欢终于讲完了,室内久久无语。 良久,李夫人开口道:“你们换这位新皇帝,是什么时候?” 狄飞惊意会,略振奋了些,道:“宣和三年,新帝登基后就派宗泽老将军整顿北方防务,并出兵助辽,奈何辽帝烂泥扶不上墙,竟然自己投降了。” 李寻欢道:“依你看,新帝如何?” “雷厉风行,霹雳手段!”狄飞惊赞道,“一稳定朝堂,就出手整吏治、改赋税、变兵制!奈何积重难返,阻力重重,辽又反水得这般猝不及防,金军竟就此兵临北境!” 李寻欢笑道:“靖康之变本就有许多偶然因素,徽钦二帝的操作也是异于常人。照你说来,这位新帝还算睿智,靖康之事应是绝不会发生的了。” 思及已慢慢转好的朝廷局势,狄飞惊也松了口气,但苏梦枕这几年手段强硬,对六分半堂、有桥集团等与辽金暗通款曲过的帮派打压甚急,只怕雷纯独力难以支撑长久。 想到雷纯的压力,他的心又悬了起来,恨不得立即赶回去。 门外忽有响动,王怜花掀开帘子,笑得面如桃花:“阿飞在下面成亲,你们做长辈的,怎么一个也不参加呢?” 狄飞惊仍怔怔的,沉浸在靖康之变带来的繁乱思绪中,一时竟未明白他话中意思。 李寻欢站起身道:“怎么回事儿?” 王怜花笑道:“他接了两位布吉女子的晨起第一束花,可不得娶人家为妻吗?” 第126章 花债 狄飞惊这才恍过神来, 起身跃至门口,抓住门边藤蔓就要下树。 “你又不打算与他长相厮守,”王怜花倚在门边, 冷笑道,“何必这般急着去阻断他的姻缘?” 狄飞惊垂头:“就算不是我, 也该是他真正相爱的人!” 王怜花道:“那两个女子美貌、灵动、纯洁无瑕,岂不是阿飞最喜欢的类型?” 狄飞惊不再答话,抓着藤蔓一跃而下。 李寻欢走到门边, 向王怜花摇头,以不赞成的语气唤道:“前辈!” “他还在欺骗阿飞, ”王怜花道,“难道你看不出来, 一旦有机会,他就会弃阿飞而去吗?” 李寻欢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何不先让他们享受当下的甜蜜, 未来的离别就留给未来吧, 总会过去的。” 王怜花叹道:“你就不怕阿飞承受不了离别打击,从此一蹶不振?” 李寻欢道:“他还年轻, 年轻人的恋爱总是免不了带着点儿青涩的。” 阿飞已发现了不对,围着他们跳舞的人越来越多, 又有许多年长的人来向他们洒水、祝福。 两个布吉少女挽着他的手,喜悦的面庞上含着一丝娇羞。 悠扬的叶笛声响起,众人如流水般分开一条道路, 一个裹着红衣,似男似女模样的人, 缓缓走了过来。 阿飞心头愈发不安了。 那红衣人走至他们面前,停下, 用清灵好听的嗓音道:“少年人,你愿意娶曼雅、曼妮为妻吗?” “什么?”阿飞整个人惊呆,“娶妻?” 红衣人了然地微笑:“布吉女子晨起的第一束鲜花,是要送个她们心仪的人。若男子接受了鲜花,就表示同意她们的示爱。你们刚刚又进行了布吉人的成亲仪式,从我们的习俗来说,你们已经结为夫妻了。” 阿飞忙挣脱两个女子的手:“我以为大家只是在跳舞,就像昨晚上那样!” 他看向远方的树屋,急道:“况且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红衣人转向刚祝福他们的那群长者,用本地语交谈一阵,又向两个少女说了几句话。 少女曼雅、曼妮大声惊叫起来,从表情来看,就是在表达不同意。 阿飞忙转身,向两位少女施礼道:“两位姑娘,小子无知,误接了两位的花,我明日还十束、百束给你们!” 他急得都要落泪了,与阿路的感情刚刚开始,怎么能出这样的事儿呢? 红衣人宽慰道:“我们布吉人在婚姻上规矩不多,男人可以娶多位妻子,女子也可以嫁多位丈夫。你娶了曼雅、曼妮,还是可以再娶你的心上人。” 阿飞忙摇头道:“我此生只会有他一个,绝不娶别人!” 一道白影从天而降,狄飞惊落在人群之中,抬眼向阿飞看来。 阿飞忙奔过去,抓住他的手道:“阿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以为在跳舞,他们却说我成亲了!” 狄飞惊轻拍他的手,安抚道:“没关系,我都明白的,别着急。” 他拉着阿飞,走至红衣人面前,行礼道:“阁下一定就是比苏祭司了。” 比苏点头:“你就是他的心上人?” 狄飞惊没有否认,继续道:“成亲,是两个人的事情。你们这儿的习俗,跳个舞即可礼成;我们那儿,却需要繁复的三媒六证、拜堂成亲。” “对阿飞来说,他只是跳了个舞而已,望你们看在不知者不罪的份上,宽免他的无知吧!” 比苏道:“我理解你们,但我的族人无法理解,若你们始乱终弃,就得接受布吉人的愤怒!” “好吧,”狄飞惊道,“我们接受成亲的事实,但婚姻总是可结可解的,我们要求和离!” 红衣人叹道:“成亲当日就和离,更是羞辱了,只怕引起的怒火更多。” 狄飞惊垂着头,诚恳地道:“祭司大人智深如海,定有两全其美的解决之道。” 红衣人微笑道:“布吉人还有一项习俗,试婚!倘若过了新婚之夜,彼此都不满意,也是可以和离的。” 狄飞惊谨慎地道:“新婚之夜,可有什么必须的流程和仪式吗?” 红衣人淡淡道:“新婚之夜,就是行夫妻之事了,并没有一定的形制,只要有夫妻之实即可。” 狄飞惊思索片刻,道:“我听说你们这里对性别有特别的认知,也就是说,男人也可以娶男人的。” “奥若可以娶卡拉来,”红衣人道,“玛卡也可以嫁给卡拉白!” “好!”狄飞惊转身,拉住阿飞的手道:“你愿意娶我吗?” 阿飞早已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喃喃道:“我当然愿意,可是” 狄飞惊握住他的手,向比苏微笑道:“就算是再苛刻的习俗,也无法规定一个男子新婚之夜,必须与谁行夫妻之事的,对吗?” 比苏叹道:“确实如此!” 狄飞惊站至阿飞身侧,坦然道:“继续吧,将成亲仪式走完!” 阿飞惊道:“阿路,这对你太不公平了!” 狄飞惊凑到他耳边,低语道:“无妨,走个过场而已,晚上咱俩装一装就行。” 阿飞摇头,坚定地道:“对那两位姑娘也不公平,大丈夫岂能随意耽误姑娘们的清白人生?我还是实话实说,任他们打骂处置吧!” 说罢,阿飞直接走到比苏身边,跪下道:“都是我无知莽撞的错,求祭司大人向众人说明,莫误了姑娘们的终身!” 比苏微笑道:“我们这里的人,并没有名节清白之类的迂腐想法,姑娘家只会在乎是否得到了尊重。” 阿飞真诚地道:“我很尊重她们,愿意因我的无知受到惩罚!” 比苏叹了口气,转向那两位姑娘,温柔地说了几句。 两位姑娘都红了眼眶,开始流泪。 狄飞惊将阿飞拉了起来,低声道:“不要太过内疚,本就不是你的错!” 阿飞咬着嘴唇,心下的难过并没有降低一分。 幸而,一个长相明媚的姑娘,似乎是她们的姐妹,走过去拥抱并安慰了她们,姑娘们的眼泪渐渐止住了。 三人低语一阵,那长相明媚的姑娘走过来,以生硬的汉语对阿飞道:“天亮前,一屋花,赔礼!” 比苏善解人意地替她解释道:“这位是姑娘们的姐姐曼达,她代表两位妹妹提出了毁婚的代价,明日天亮前,用鲜花铺满她们住的树屋!” 狄飞惊冷哼一声,道:“这小岛上的鲜花,只怕全部摘来也没有那么多!” “我接受!”阿飞大声道。 高高的树屋里,三人全程观看了这次小事件。 “片刻之间,一连想出三条解决之道,这位狄路不可为不机智巧变!” 王怜花叹道:“但从处理悔婚这一件事上,就可看出他与阿飞非是同一类人。” 李寻欢笑道:“当阿飞坚持了原则时,这位狄公子也没有反对,不是吗?” 王怜花也笑:“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邪不压正,一切投机取巧在大侠的正直不阿面前,都只能无功而返!” 他探身看了眼狄飞惊,白衣人垂着头,看不出表情是悲是喜。 王怜花叹道:“如此说来,我倒是有些同情这位狄公子了!” 他的目光向着下方,貌似不经意地问李寻欢:“说到正义大侠,你们那些飞来飞去的小鸽子,有没有带来一点儿沈浪的消息?” 李寻欢道:“沈兄今早已经到了马尼拉城,只是还没有朱姑娘的下落。” 他回首向妻子笑了笑,东方会意而去,不一会儿,从箱子里拿了个小纸卷出来。 李寻欢接过来,双手递给王怜花道:“沈兄给前辈写了两句话,只有前辈主动问起他的行踪时,才让我们交于前辈!” 王怜花嘴上道:“很稀罕吗?” 手却不由自主地伸了过去,他接过来打开,见到熟悉的字体,鼻头先是一酸,然后才看清是两句诗: 预拂青山一片石,与君连日醉壶觞! 第127章 晨起第一束花 漫天星光, 笼罩着整座小岛。 阿飞仍在登高爬低地寻找鲜花。 狄飞惊坐在地上,将找到的鲜花细细整理成束,放进一排大篮子里。 鲜花越堆越多, 花海中垂首而坐的人,在花与星的映衬下, 仿佛一只翩跹而舞的白蝶。 阿飞又抱着一大捧花回来,远远地就放轻了脚步。 他将花放在狄飞惊面前,低声道:“对不住, 让你跟着我做这样的事儿。” “和我还需要客气吗?”狄飞惊抬眸,秀丽的眸中满是包容和微笑, “只是你有没有想过,把这些花瓣取下来, 很容易就能铺满房屋了。” 阿飞摇头道:“那样是容易些,但我觉得不是她们的本意!” 他从狄飞惊手里取出一束花, 放进篮子里, 低声道:“你先回去歇一歇吧, 我一个人能做到!” 狄飞惊笑道:“无妨,白天睡得太多了些, 并不困。” 如此温柔体贴的人,阿飞心头暖洋洋的, 飞快地看了下四周,然后俯身,在狄飞惊脸颊上亲了一口: “我真幸运, 能遇到你!” 狄飞惊靠在他肩头,心底暗叹:只望一个月后, 你还能这样想。 两人依靠着休息了一会儿,阿飞仰头笑道:“真好!星空好, 花也好,人更好!只愿年年如今日,与你长相伴!” 狄飞惊轻声道:“以后,只怕没有这样的星光与花了,但美好记忆终是长存的,对吗?” “对,”阿飞道,“咱们以后还有更好更多的记忆!” 他又亲了狄飞惊一下,才跳起身,继续找花。 天将亮时,两人终于将那些花儿全运到曼氏姐妹的树屋下。 阿飞敲了门,曼雅探出头,惊讶地发现整棵树都被鲜花簇拥了。 她忙回去召来姐妹们,三人都惊喜不已,干脆动手,将鲜花全部装点在树藤上。 三人一边收拾鲜花,一边叽叽喳喳地向阿飞道谢。 看她们恢复快乐的笑容,阿飞也开心起来,心头大石落下,飞上飞下地帮忙。 狄飞惊站在树下,垂着头,只能听到少年男女的笑语,嗅到满树的花香。 她们都是甜美纯真的女孩子,与阿飞在一起,未必不是良缘。 他独自回了暂住的树屋,东方泛起鱼肚白,天确实要亮了。 第一缕阳光透过树顶时,阿飞才满头大汗地爬了上来。 他一手拉着藤蔓,一手却背在身后,等到了狄飞惊面前,忽然捧出一大束带着露水的鲜花: “清晨的第一束鲜花,刚赶在太阳出来前摘的,送给你!” 狄飞惊失笑道:“原来你留着那簇花不摘,是为了这个!” 阿飞红了脸,腼腆地笑道:“你看到了?” “当然,那簇花最艳最美,谁会注意不到呢?”狄飞惊背着手,促狭笑道,“不过,这花可不是随便接的!” 阿飞坐在他面前,诚恳地道:“昨日你都要嫁给我了,这仪式不要给你补全吗?” 狄飞惊也不由得飞红了脸:“我那是权宜之计,做不得数。” “我却是认真的,”阿飞将花塞进他手里,“清晨第一束鲜花,送予我心爱的人!” 这话出口,他一张俊脸已比花还红,一双大眼睛,却仍亮晶晶地盯着对面的人。 狄飞惊捧着花,认真地道:“阿飞,谢谢你!” 他还要再说,忽见李寻欢夫妻正从树下经过,脚步匆匆,忙推阿飞去看。 阿飞跃下树去,不一会儿回来道:“无事,是他们的几位朋友到了!” 李寻欢与东方不败携手迎至岸边,六艘棕帆小船依次慢慢停靠在岸边。 每个船板上都站了数十人,看见他们出现,一起热烈地挥起手来。 船上的小孩子们甚至跳了起来,欢叫道:“李叔叔!李婶婶!” 这些人虽身着本地服饰,长相却都是华人模样。 他们本就是福建、潮州等地的明人,受生活所迫到吕宋一带讨生活,兢兢业业经营了近百年,才积累下了些家业,在此地立稳脚跟。 后来,西班牙人来了,他们自称发现了这片世代有人居住的地方,并以皇太子的名字命名此地为菲律宾,派驻总督进行统治。 他们废黜本地的王,将土地分授给西班牙人所有,提高赋税,大肆屠杀华人,甚至提出了用八十人征服大明的荒唐计划。 李寻欢夫妻是在一座小岛旁救下这些人的。 他们驾木舟逃离马尼拉城,一路被西班牙人的大船猫戏耗子般追逐,在接近小岛时,小木舟全被火炮打成了碎片,人们只能在火药笼罩下,泡在海水里抱团等死。 西班牙人看到他们的惨状,在大船上哈哈大笑,并以轰隆的炮声阻止他们游水向岛上靠近。 李寻欢夫妻正在岛上搜寻船夫的踪迹,闻声赶到岸边。 见此场景,一起变了脸色。 东方不败悄无声息地潜入水底,借炮声遮掩,跃上大船,制造混乱,斩杀两个军官,又破坏了火炮。 李寻欢则当机立断,砍倒大树,做成浮木,才将这些人救到荒岛上。 西班牙人大怒,举着火枪追到岛上的密林中,却被鬼魅一般的飞刀、银针扎得鬼哭狼嚎、抱头鼠窜。 正是在那时,留下了阿飞他们后来追寻到的绣花针。 那座岛荒凉至极,除了棕榈树与沙滩,就再没有其他物事,且西班牙人随时可能再来。 李寻欢让他们躲藏在附近小岛上,砍伐树木造船,自己则与妻子找到曾短暂居住过的布吉岛,为他们寻求庇身之所。 船停稳,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当先跳了下来,一路踩着水,扑进李寻欢的怀里,欢声道:“李叔叔!” 李寻欢抱起他,笑道:“小和五,有没有好好照顾爷爷?” “嗯!”小和五大声道,“我有听李叔叔的话,做个男子汉!保护大家!” 李寻欢笑着夸了他几句。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在众人搀扶下下了船,颤巍巍地领着众人,弯腰向李寻欢夫妻道谢:“有劳李公子为我们周旋,才得来容身之处,我们潘氏一族感激不尽,已为贤伉俪供上长生牌位,早晚烧香祈祷!” 李寻欢忙回礼,推辞谦让良久,才道:“潘老伯,此岛地处偏僻,应能暂时栖身,只是本地向来封闭自足,年轻人们还得另寻住处。” “你这两日送的信里,已说得很明白了!”潘老叹道,“能让老弱妇孺们有片瓦遮身,已是功德无量,年轻人们的生活,得靠他们双手去创造!” 船上众年轻人,纷纷呼应道:“李大侠,放心吧,我们可以再建新家园。” 东方不败站在一边,仔细清点下船的老人和孩子,此时问道:“怎么细妹子她们没跟着来吗?” “唉,收到你们的传信后,我一直在督促大伙儿赶造船只,”潘老唉声叹气道,“就疏忽了对年轻人的看管。” “有十来个后生仔年轻气盛,不愿意多年积累的家资拱手送人,趁着半夜大伙儿睡熟,划走了一艘船,听说是往马尼拉城方向去拿货了。细妹子的伢子生了大病,他们夫妻俩也跟着着去找大夫了!” 李寻欢沉吟片刻,叹道:“潘老不用过于忧心,待你们安顿住,我们夫妻到马尼拉城再找人就是!” “千万别去!”小和五大声道,“听三叔说,西班牙人挂了叔叔、婶婶的画像,正通缉你们呢!” “对,”潘老也道,“我有个三侄子在码头上搬货,前两日冒险来给我们送口粮,说是码头上贴满了通缉告示,要出动火枪队来缉捕你们呢!” 李寻欢笑道:“无妨,他们不过见了我们一次,画像未必有多像!咱们安置妥当再设法吧!” 船上的老弱妇孺都已到了沙滩上,依依与船上留守的青壮人群惜别。 李寻欢宽慰他们:“早些把栖身之岛整理好,再来接他们就是了!” 青壮汉子们抹了泪,转舵往北而去。 李寻欢夫妻带着潘老一行人到了布吉人的聚集地。 比苏已划出一片树林给他们居住,帮他们搭建树屋,日常供给食物,但不许越线乱走。 又委任李寻欢夫妻为他们的监管人和担保人,遇事只许他们夫妻出面斡旋协商,不许来人与本地人直接接触。 李寻欢与东方不败本打算要易容改装前往马尼拉城找人,此时却又不好脱身了。 正发愁间,忽听门外有人笑道:“正义大侠的通病,就是喜欢揽责任,但不擅长卸担子。” 门帘一动,王怜花绯衣轻衫,斜靠在门边:“现成的高手不使唤,偏要将你们夫妻两个掰做四瓣使。” 李寻欢笑道:“前辈愿意援手,愚夫妻感激不尽!” “我本事虽然不差,却也不会厚脸皮到自称高手!” 王怜花笑道,“我所说的高手,是那对甜蜜蜜的爱情鸟啦!两个人天天粘在一处,看得人牙酸,也该派出去干点儿正事。” “顺便让小阿飞长些经验见识,别再被人一骗就走了!” 李寻欢踌躇道:“阿飞年纪到底还小,马尼拉城现在对华人又是全面戒严,只怕他应付不来……” “李大侠啊李大侠,切莫小瞧了少年人,我们像他这般大时,已经闯进了快活王的地下宫殿了!” 王怜花摇头笑道,“况且,与他形影不离的那位狄公子,全身上下得有一百个心眼子,什么情况会应付不来?” 他轻轻弹了弹衣衫,笑容自信而迷人:“再者,我正要去赴沈浪之约,若是他们遇到了危险,我这个做舅舅的,难道会坐视不管吗?” 第128章 所谓“好东西” 为了不引人注意, 白船需要降下白帆,连夜漆成最普通的棕色。 眼看珍珠色的大船一点点地失去光辉,李寻欢有些歉疚起来:“前辈” 王怜花仰坐在沙滩上, 不在意地挥手:“身外之物,何需挂怀?” 狄飞惊站在一边, 垂头道:“船好遮掩,我们人呢?” 王怜花微微一笑:“山人自有妙计,你们明日只管依计行事即可!” 他转头看了眼与狄飞惊站在一处的阿飞, 倏然想起一事,招手叫阿飞道:“差点儿忘了, 昨日说好要送你的东西,就放在我舱房桌子上, 你去拿吧!” 阿飞依言去了。 待他走远,王怜花站起身, 从袖中取出一卷图纸, 向东方不败拱手笑道:“李夫人, 听说你针线功夫了得,我这儿有几套衣服, 麻烦你赶一下工,可使得?” 东方不败接过图纸, 扫了一眼,点头道:“只要布匹备齐,一个时辰足矣!” 王怜花拍拍手, 立刻有两个侍女抬着一只箱子走了过来,放在地上。 好半晌, 阿飞才红着脸回来,两手空空, 并不见拿了什么物事,且站得离王怜花远远的,仿佛他身上忽然长了刺一般。 王怜花也不在意,向李寻欢夫妻拱手道:“我们今夜就住在船上,明日一早出发,就此别过吧!” 李寻欢拿出细妹子等人的画像给他,又与东方一起回礼道:“前辈高义,愚夫妻感激不尽!” “马尼拉城需要拯救的并非只有潘氏一族,”王怜花笑道:“你们又早已拉了沈浪下水,我不过是去助沈浪,要谢就等着回来谢他吧!” 东方不败拉着阿飞走到一边,嘱咐道:“遇事切莫冲动,多与王前辈、狄公子商量!” 顿了片刻,他终是委婉地低声提醒道:“狄公子虽与你好,他到底是个成年男人,有自己的事要做。若是有一日,你二人需分道而行,不必太过执着!” 阿飞大惊道:“嫂嫂,可是他与你说过什么?” “没有,”东方不败摇头,笑道,“只是你自幼与我们生活在一处,见惯了我和你哥哥的相处模式,未免不会对爱人之道产生一些误解。” 他轻拍阿飞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无论遇到何事,要始终记得一点,我和你哥哥永远会陪着你!” 阿飞点头,大声道:“嫂嫂放心,我和阿路很快就会一起回来的!” “臭小子,”王怜花远远听到,笑骂一句,“有了情人,就忘了你的亲娘舅了!” 阿飞不敢看他似的,只红着脸坚定地不回头。 待船舱处的漆风干些,李寻欢夫妇才拱手作别,带着箱子离去了。 一上船,王怜花就被小贝叫去看他的新书,小贝近日在写一本风土游记,每日奋笔疾书,房门上漆都无法驱使他离开书房。 阿飞送狄飞惊回房,一路红着脸,走路同手同脚,心思不属,还不时摸摸怀里,又受惊般弹开,仿佛里面藏着只活物一般。 二人回了舱房,狄飞惊关上门,回身站在门口,笑道:“拿出来吧?王岛主送了什么好东西,一路让你这般心神不宁的。” “啊?!”阿飞捂着胸口道,“没,没什么!舅舅送了本书给我,很无聊的” 见他这般紧张,狄飞惊故作不在意地转了话题:“既然无聊就算了,在沙滩上站了半日渴得很,倒杯水给我好吗?” 阿飞忙转身去拿水壶,刚提起壶柄,一只手忽然在他腰带上一扯,然后游鱼般钻到怀里,摸出了藏着的那卷书。 看到狄飞惊得意洋洋的笑脸,阿飞吓得放下水壶,一手抓着腰带,一手抢过去夺:“真的没什么,快还给我!” 狄飞惊已经翻开了书卷,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啪”地将书丢在地面上:“这天底下,哪有舅父送外甥这个的?” 阿飞忙将书卷捡起来,塞回自己怀里,系好衣带,尬笑道:“他桌上东西很多,可能是我拿错了。” 狄飞惊坐下,冷哼道:“若是别个舅父也就算了,这位王岛主还真的可能送出这种礼物!” 阿飞低声道:“舅舅也可能是怕我不懂,故而” 他实在是圆不下去了,只得走为上策:“那个,你好好休息吧,我回去了。” 狄飞惊却拉住了他:“阿飞,听说西班牙人的火枪很厉害,便是武功再高强的人也可能无法全身而退。” 阿飞点头:“是,你颈骨不好,我还是和舅舅说一说,让你留下来吧!” “不,”狄飞惊站起身,一双眸子定定地看着他,“我是说,咱们走这一趟很危险,也许会浪费个把月时间在不重要的事情上。” 他缓缓垂下眼睫:“你想不想,不留遗憾?” 阿飞一时没反应过来:“能和你在一起,我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狄飞惊叹了口气,伸手从他怀里摸出那卷书:“其实,我也不懂男人该怎么在一起,这书借我看一看可好?” 阿飞面红耳赤,伸手要夺,书页却已被翻开,停留在某个不可描述的画面上,他立即烫了手般,缩回手去。 狄飞惊宛如看经史子集一般,面无表情地从头看到尾,遇到奇异之处,还恍然大悟地点头,有时又会不可思议地微微皱起眉。 他看得一本正经,波澜不惊。 阿飞却仿佛整个人都烧了起来,拿到书时,他曾大略翻了一遍,大概知道内容,眼见狄飞惊已看至最后一页,更是如遇火焚,恨不得原地消失。 狄飞惊看完了书,转头向他笑道:“就送了这个?” 阿飞破罐子破摔道:“还有这些!” 他从袖子里,掏出两只小罐子,放在桌上。 狄飞惊拿过去,细细看了罐子,又打开远远嗅了下气味。 他将罐子留下,把书推给阿飞:“你回去洗个澡,二更时分来找我吧!” 阿飞木头人般被推出舱房,大脑一片空白地回到自己房里。 忽然福至心灵,大叫一声,跳起身,跑到厨下要了两大桶的热水,将自己从头到脚洗的干干净净。 他又忍着羞耻,将那卷书细细研读了一遍,眼看滴漏将要指向二更,才换上新衣服,疾步走到狄飞惊舱房。 房门虚掩着,未燃灯,月光碎银般洒了一地。 “阿路,”阿飞轻叫了一声,锁上门,慢慢掀开床帐,床上却没人。 他忽疑心自己是不是会错了意,阿路怎么会是那个意思呢? 阿飞坐在床边,摸着冰凉整齐的被褥,阿路去了哪里呢?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了。 狄飞惊披着外袍,轻轻走了进来。 阿飞忙迎上去,见他湿着头发,又转回身去找干布巾为他擦拭,低声道:“晚上海面上凉的很,你身子不好,怎么能这副样子出去呢?” 狄飞惊轻笑道:“这艘船上有座专门打造的浴池,你知道吗?” “船上浴池?”阿飞惊道,“岂不平白增加了负重吗?” “你舅舅的奇思妙想多着呢!”狄飞惊叹道,“便是妙手班门的人在此,只怕也要为他的巧思折服。” “妙手班门,那是谁?”阿飞奇道。 狄飞惊解开外袍,缓缓走向床边:“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舅舅既然送了那些东西给你,自然也不介意再借用一下浴池!” 他一件一件褪下衣衫,躺在床上时,确实没有什么是更重要的了。 阿飞的眼里心里,已完全只剩下了床上的玉人。 狄飞惊闭上眼睛,心中想的却是他刚走进浴池时的场景。 浴池里面刚放好了热腾腾的一池水,还备好了换洗衣物,澡豆、香花 怜花公子,对人心的谋算与掌控简直可怕! 可是,倘若你以为有了今夜,就能牵绊住我狄飞惊,却是算错了。 狄飞惊唇角弯出一丝笑容,心道,若李寻欢他们的故事是真的,也许被牵绊走的是阿飞呢! 身后重量一沉,是阿飞躺了上来。 他缓缓转过身子,偎靠在少年人火热的肩头,将低语吹拂在阿飞的颈边: “阿飞,你会永远和我在一起吗?” 第129章 三个修女 阿飞醒来时, 天已大亮,船身在微微摇晃,似乎已经起航。 昨夜的极乐依然残存在身上, 手下是细腻柔润的触感,他并没有睁眼, 只是轻轻将手拿开,把软被掖了又掖。 狄飞惊显然是累极了,只轻“唔”了一声, 就又沉沉睡去。 阿飞靠得近了些,细细数他卷翘的眼睫, 看他微微泛粉的面颊,心底爱恋翻涌, 恨不得时光永远停驻。 有人敲门,阿飞忙纵身跃起, 轻无声息地跳下床, 披上外衫, 打开一条缝隙,轻声道:“什么事?” 那年轻仆人似乎吓了一跳, 又回身看了下舱门结构,确定是白公子的卧房, 才低声用爪哇语回道:“少岛主,岛主请你和白公子过去一趟!” 阿飞点头,挥手道:“你先去吧, 说我随后就到,不必再来拍门了。” 仆人忙点头称是, 躬身后退着走远。 阿飞返身回到床边。 狄飞惊已经睁开眼睛,眼尾还带着些微的红肿。 昨日后半夜, 他整个人仿佛水做的一般,面上也忍不住开始流泪,阿飞怎么亲吻哄宠都止不住。 幸而,两人都知道,那是快乐的眼泪,也就听之任之了。 阿飞绞了块冷布巾,递过去给他敷眼睛,柔声道:“你再睡一会儿吧,我先去看看。” 狄飞惊点头道:“也好,我现在身上酸软得很,实在起不来。” 阿飞红了脸,低声道:“是我昨夜太过分了些,下次你若说不要了,我一定停手。” 狄飞惊垂头道:“无妨,我也觉得很好。” 两人对视一眼,又齐齐转开,都后知后觉地开始不好意思了。 阿飞轻咳一声:“你再躺躺,我去去就来!” 他站起身,又忍不住回头,在狄飞惊脸上亲了一亲,低声道:“一刻也不想离开你!” 阿飞简直是飞奔至王怜花处,推开门,叫道:“舅舅,什么事?” 房内坐着一个黑衣、高鼻、深目的西洋女人,正虔诚地跪坐在垫子上祈祷。 阿飞退后一步,结结巴巴道:“对不住,我可能走错了房间。” 他刚要退出去,那黑衣女人眼波一闪,笑道:“小阿飞,昨夜感觉如何?” 却是王怜花的声音,阿飞舒了口气,意识到他的问题,又绯红了脸,顾左右而言他:“那个,舅舅,你为什么扮成这个样子?” “在马尼拉城,还有比这更安全的装扮吗?”王怜花起身,优雅地转了一个圈,“小贝是修道士,咱们都扮做修女,就算是大摇大摆地走进总督府,只怕也没人发现。” 阿飞坚定地摇头:“我不要扮女人!” 王怜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哦,那我们勇敢的小阿飞,是打算用血肉之躯闯过火枪队喽?” “我,”阿飞一时顿住,期期艾艾道,“我也扮做修道士可以吗?就像小贝那样!” “也行,”王怜花起身坐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整理了头发和修女帽,“只要你西班牙语说得很溜,还能背诵一段拉丁文的天主教义,没问题啊!” 阿飞无言。 王怜花回头,仔细端详了他的五官和肤色:“眉骨深,大眼睛,肤色白,稍微修饰下就可以了!” 见阿飞还是有些不情愿,他继续道,“况且,扮修女还有个很大的好处,可以一直垂着头,不说话,也不会有人在意。” 若是如此,对阿路岂不是大大的便利。 阿飞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坚持道:“我们可是一句话都不说的,此事过后,舅舅不能再拿此事取笑!!” “放心吧,我难道不是和你们一起扮女人嘛!” 王怜花从柜子里拿出两套衣服,塞给他道,“好好拿着,这可是你东方嫂嫂的手艺!” 黑布做成的长袍,白色蕾丝纱巾,东方不败还炫技般地绣上同色花纹。 阿飞哭笑不得地捧了回去。 狄飞惊还躺在床上,见他捧着东西回来,坐起身轻笑道:“你那好舅舅,又送你什么好东西了?” 阿飞将衣袍放在一边,细细给他解释了一遍。 狄飞惊倒是无所谓男子气概,甚至还带着些赞赏:“能兵不血刃地进城,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他扶着腰下了床,将衣服拿起来比划一下,笑道:“尺寸正合适,针脚细密,裁剪精细。想来王岛主昨日托付李夫人做的,就是这个了。” 他摸着衣袖上精致的绣纹,低声道:“阿飞,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向往你哥哥嫂嫂那样的神仙眷侣,但有一点儿你须得明白。” “李夫人以女人自居,他会将烹饪、女红、照料丈夫当作天经地义的事去做。但我,永远不会像李夫人那般!” 阿飞听他嗓音低落,忙拉住他手,柔声道:“阿路,我永远不会那样想你!咱们俩互相照顾,酒楼吃饭,成衣铺买衣服,不需要有人会做饭、懂女红!” 狄飞惊笑道:“那可是需要不少银子呢,你想好今后做什么营生了吗?” “听说沈大侠年轻时曾做过赏金猎人,我也可以;而且,我还会打猎,再不济,街头卖艺”阿飞拍着胸脯道,“阿路,我一定会养你的!” 狄飞惊在他头顶上轻拍了一记:“说好咱们互相照顾,我可不需要你来养活。” 他缓缓地开始换衣服,仿若漫不经心地道:“如果回到六分半堂,咱们就不需要为这些琐碎小事伤神,你的绝世剑法也有用武之地。” 这还是他第一次提到六分半堂的名字,阿飞心中一动,却没接话。 哥嫂隐约说过阿路的来处,他心底也有些猜想。 两人换好衣服,对着彼此的装扮忍俊不禁。 王怜花带着妆盒过来,为他们修细眉毛,加高鼻梁,敷上一层细粉。 三人站在一起,毫无疑问就是三位身形高挑的美貌修女。 小贝从漫天书海中抬头,不由得哇哇大叫:“主啊!你们真是我见过最美貌的修女了!” 马尼拉城,护城河蜿蜒环绕,城墙高耸,上筑大炮工事,下有兵士守卫。 城内外人来人往,不乏黑衣修士、修女穿梭在人群中,但小贝等人仍然吸引了众多目光,只因这一行四人太过耀眼了。 狄飞惊低声道:“你就不能把我们打扮得低调些吗?” 王怜花轻哼一声,道:“泯然众人,沈浪怎么找得到我们呢?” 守城兵士对神职人员十分礼遇,甚至都没敢仔细看他们的脸,只草草验了小贝的身份,就恭敬地放行了。 城内高楼林立,走在街上的,多是高鼻深目的西洋人,偶有面黄肌瘦的本地人驮着货物缓缓走过,华人更是少见。 许多家店铺门口,挂着一排通缉画像,除了李寻欢夫妇,还有一个面目模糊的灰衣人,悬赏价遥遥领先。 王怜花看了一眼,笑道:“这除了衣服和发型,几乎毫无相似之处嘛!” 小贝低声道:“其实在西方人眼中,你们长得大多一般模样,李大侠夫妇人品出众,画像还算是很有几分形似呢!” 街中心人群聚集,阿飞极力看了两眼,惊呼道:“他们在做什么?” “绞刑架!”小贝在胸口划了个十字,“上面写着海盗、小偷、抢劫犯!” 阿飞怒道:“那样一个小女孩,也会是海盗吗?” 他一手摸到腰间的剑,举步就要走过去。 狄飞惊拉住他,低声道:“稍安勿躁!” 王怜花道:“靠过去,看看再说。” 四人假装顺路,脚步匆匆穿过人群,围观的人见他们黑衣黑袍,挂着十字架,都忙让开一条道。 小贝径直走到绞刑架前,对着一排即将挂上绳索的人划了个十字,大声道:“愿上帝拯救你们的灵魂!” 然后,开始一长串的祷告词。 行刑人员只得停下,有个红牛肉一般脸庞的大个子道:“神父,这些人的灵魂已经没救了,您就别浪费时间了。” 小贝依然虔诚地祈祷。 阿飞看得分明,低声道:“他们,大多是华人!” 王怜花仔细看了他们身后的木牌,低声道:“他们被控告为大海盗林阿凤的下属,咱们此时不宜轻举妄动,容易暴露身份,不如先找地儿换了衣服再说。” 阿飞摇头:“不行,这些人就要被绞死了,等不了那么久!” 他将狄飞惊推给王怜花道:“舅舅,你先带阿路离开,我出手救人!” 王怜花低叹道:“咱们一起进来的,你一出手,连小贝都跑不掉了!” 正僵持间,高高的塔楼上忽然跃下一道灰影。 围观人群仿佛瞬间被点燃了,大声欢呼道:“Gris Persona!” 显然,这个劫法场的灰影人才是大多围观人士期待的重点。 行刑人员也早有准备,迅速后撤,一排火枪手应声而出。 “咚咚咚”,数声震耳欲聋的枪声过后,那个灰影被打成了碎片,且在空中燃烧起来,冒出浓浓的黑烟。 众人乱成一团,只听得到惊呼声、咳嗽声,到处都是火药过后的硝烟余味。 阿飞剑已出手,却被狄飞惊紧紧拉住,“莫急!” 浓烟缓缓散去,绞刑架上的一排犯人已经消失不见,燃烧的灰烬飘落地面,只留下一地草木灰。 人群慌乱,王怜花也已不见。 狄飞惊拉住阿飞和小贝,低声耳语:“不要慌,假装惊恐地离去!” 三人挤过乱糟糟的人流,隐入一条小巷不见了。 小巷半里开外,一座破败的小院子里,修女装扮的王怜花,堵住了真正的灰影人: “沈大侠!做得好大事!” 第130章 灰影侠 黑衣修女一出现, 院子里就充满惊慌失措,女人、孩子们惊声失叫,飞奔至灰衣人背后, 缩着身子瑟瑟发抖。 男人们冲到墙角,争相去拿棍棒、门栓。 那灰衣人张开双臂, 拦住众人,缓缓扯下蒙面的灰布,露出一张充满魅力的俊容。 沈浪微笑道:“王怜花, 你来晚了!” 王怜花扯下修女帽,乌发披散而下, 冷哼一声道:“预拂青山一片石,与君连日醉壶觞!你就那么笃定我会来?” “你当然会来, ”沈浪微笑道,“因为这里有你的朋友!” 王怜花苦笑:“对, 我的朋友们需要我, 我怎会不来?” 他一一看过院中茫然无措的男男女女, 叹道:“还是没有猫儿他们的消息吗?” 沈浪道:“有一点儿线索,但我须得先把这些人托付出去, 才敢去查证。” 王怜花拎着修女帽,笑道:“还好我带了人来, 否则你就白等了。” 沈浪摇头道:“我只信任托付给你!” “我也只信任我自己,”王怜花昂头道,“所以, 不论你要去哪里查证,都得带上我!” 沈浪苦笑:“那就让我们先去见见需要托付的人吧!” 他安抚了院子里的人, 带着他们进了屋子,屋内杂乱无章, 杂物下是一个地道。 一阶阶走下去,下面是一间约莫十丈有余的小室,另有几十个蜂窝一般的洞室交错在四面。 萤烛光辉下,约莫有三十多个灰头土脸的人,一起抬头看过来。 王怜花咋舌道:“沈浪啊沈浪,看来这些日子你就没有闲下过。” 沈浪将新来的人安置进去,与两个中年男人交谈一阵,重新分配了食物。 这些人对沈浪十分恭敬信服,很快接纳了新来的人。 “这些人得尽快转移,”沈浪领着王怜花在各个洞室转了一圈,低声道,“这地下室每日都在扩充,但还是赶不上添人的速度。” 王怜花奇道:“这么多人,你怎么养活他们呢?” 沈浪神秘一笑:“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哦,”王怜花笑得促狭,“原来沈大侠是去做梁上君子!” “也不尽然,”沈浪拉着他走到一边,笑道:“其实多半还是靠的怜花公子的功劳呢!” 王怜花疑惑了:“我?!” 沈浪点头:“对,你还记得此前打沉的那座海盗船吗?我在城里遇到那位络腮胡子船长,就假称给他短效解药,逼他供给食物、传送消息!” “怪不得十天到了他也不来找我!”王怜花恍然,“还以为洋鬼子不怕毒药呢!” 一个小姑娘端着碗米糊一样的东西,走过来递给沈浪,用不太标准的汉语道:“灰影叔叔,给你吃!” 沈浪摸摸她的头,接过来喝了一口,向王怜花道:“必须赶快把他们弄出城去,孩子们长期呆在地下,不健康。” 王怜花摸着鼻子道:“你若是答应我一件事,我就把他们弄到我的凌波岛去!” 沈浪道:“你说!” 王怜花咬牙道:“我要你和我试一试,我不想再这样不上不下地煎熬了。行,还是不行,咱们早些下个结论吧!” 沈浪忽然笑了,轻轻捏了下他的脸颊:“傻瓜,我既叫你来,难道是想这般不上不下地吊着你吗?” 王怜花愕然:“你,想明白了?” “那日,离开布吉岛时,你孤零零地站在沙滩上,海风把你的红衣服吹得飘起来,仿佛要成仙而去。那一瞬间,我就想” 沈浪突然止住,含笑看着王怜花。 王怜花急得跳脚:“你就想什么啊!” 沈浪上前一步,附在他耳边道:“就想跳下船,不管不顾地抱住你,将你永远留下!” 王怜花整个人都呆住了,沈浪还是第一次见他这副呆若木鸡的样子,既觉得可爱又觉得心疼。 他摸摸他的脸,低声道:“但我还得先找到七七,这是我欠她的,你能理解吗?” 王怜花乖巧地点头:“我明白,我会帮你的!” 他忽然上前一步,扑进沈浪的怀里,大声道:“抱抱我!” 沈浪搂住他,低声道:“你这一身打扮,若是西班牙人见了,难免要绞死我呢!” 王怜花靠在他怀里,低笑道:“你的悬赏额全城第一,难道他们是要通缉你回去吃席吗?” 周围人大多不通汉语,见他们忽然拥抱在一起,都拍手欢呼起来。 沈浪一口喝完了那点儿米糊,拉着王怜花与他一起出去。 王怜花心疼得要死,愤愤道:“你每日就吃这么点儿东西吗?这些不相干的人,就这般重要?” 沈浪熟练地封闭地道入口,又洒均匀地板落灰,轻巧无痕地走了出去,回首笑道:“他们是咱们流落在外的同胞,岂能任外人欺凌了去?” 王怜花跟在他身后,小心地不落下脚印:“这些事,应该由大明朝廷出面才是,咱们做再多,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沈浪叹道:“他们大多是南来北往的行商,朝廷历来以商为贱,这些西班牙人又打着剿除海盗的名义,朝廷哪里还会管呢?” 王怜花咬着嘴唇,恨恨道:“不管怎样,我得先让你去饱餐一顿!” 他套上修女帽,轻飘飘出了院子,在小巷子里兜了两圈,才走到街上。 到了街上饭馆,王怜花出手就是一大把金叶子,鸡鸭鱼肉买了两大包,又买了两瓶上好葡萄酒。 饭馆伙计们见这修女出手如此阔绰,都有些惊呆了。 王怜花抱着一堆吃的,快步走到小巷里,四顾无人,才施展轻功,又兜回那个小院子。 沈浪正靠在院中土石上晒太阳,被王怜花塞了一大包鸡鸭鱼肉,不由苦笑道:“我清汤寡水了这么久,你也不怕我吃坏了肠胃?” “从没听说过,哪位武林高手会吃坏肚子的,”王怜花拿出一条清蒸鱼,剃了鱼刺就往他嘴里塞,“先吃点清淡的。” 沈浪被喂食了半条鱼,喝了半瓶葡萄酒,忙摇手道:“可以了,再吃就真的撑住了!” 他将食物小心地收起来,向王怜花道:“这些鱼肉拿给他们熬粥,孩子们都能喝一碗,也好补补身体。” 王怜花只得跟着再下去,众人闻到香味,都围了上来,千恩万谢地从沈浪手上拿走了食物。 王怜花掏出一块雪白的帕子,给沈浪擦手,心疼地道:“你平时住在哪儿?不会都睡在屋顶上吧?” 沈浪笑道:“这么多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聚在一起,不警醒些怎么行呢?” “你该早些叫我来,”王怜花看着他通红的双眸,“即使咱们只是朋友,我也一定会来的。” 沈浪握住他的手,叹道:“我知道,我本已决定以朋友的身份拜托你,将这些人运出去。” “可当你出现在我眼前的一瞬间,我就改主意了。就算我一去不回,也得让你知道,你是被珍爱着的!” 王怜花狠狠地掐了下他的手心,笑道:“你还算了解我,我这样惊才绝艳的风流人物,倘若一辈子只能单相思,怄也怄死了!” “若能与你两情相悦,哪怕只有一时一刻,我也是真快活!” 沈浪笑道:“不会只有一时一刻的,这天底下还没有能困住我沈浪的地方!” “说来说去,朱七七到底在什么地方?”王怜花咬牙道,“这丫头不会闯入总督府了吧?” “只是猜测,”沈浪叹道:“听那中了你毒药的胡子船长说,总督府新来一位大明公主,明艳绝伦,让人不可逼视,还带着一位武功高强的侍卫。” “我猜,也许是七七和熊猫儿。” 130-140 第131章 你为何而来 灯如豆, 人影昏黄,沈浪俊逸的笑容若隐若现,恍若梦里。 王怜花拉着他走过几个洞室, 在一处无人的角落站定。 他微微仰起面庞:“你亲亲我!” 沈浪无奈笑道:“咱们还在讨论正事呢!” “我还是有些不能相信,”王怜花坚持道, 眼眸中隐含哀伤,“你当真愿意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吗?” 沈浪缓缓靠近,近得能触及彼此的呼吸。 王怜花整个人都战栗了, 他一生亲近过许多人,这一刻, 却如刚知人事般无措。 只听沈浪低语道:“男人、女人不重要,只是……” 他面上忽然现出为难的模样:“这脸蛋上敷的粉, 太多了些!” 飞在空中的心,蓦然砸入地底! 今日为了扮白人修女, 王怜花面上确实敷了些粉, 想到刚以这副不男不女的模样索吻, 他简直羞愤地要死过去。 一掌疾出! 他要打退沈浪,挽回体面, 却被突然覆住了嘴唇。 沈浪在他唇边笑道:“也就这处,还能尝出些本来的味道!” 王怜花瞬间全身酥软了下去, 本要击在沈浪胸膛上的手,柔柔地攀上了他的肩颈。 两人已是久经人事的年纪,最初的惊骇过去, 王怜花立刻反客为主,将沈浪的呼吸都夺了去。 有轻快的脚步声靠近, 沈浪不动声色地错开面庞,作出刚说完悄悄话的姿势, 慢慢拉开与王怜花的距离。 方才送米糊的小女孩,又颠颠地端过来一碗肉粥:“灰影叔叔,很香的,快尝尝!” 沈浪弯下身子,摸摸她的头,慈爱地道:“丫丫拿去吃吧,叔叔吃过了!” 小女孩歪着头,忽然笑道:“叔叔,嘴红红,吃肉肉!” 她轻快地端着粥碗跑走了。 沈浪直起身,促狭地看向王怜花。 王怜花面上红晕未消,喘息未定,却已换了副正经模样: “所以,朱七七在总督府做大明公主,比你在这儿钻地洞舒服多了,为何急着找人帮忙?” 沈浪也已开启谈正事模式:“西班牙人对我大明觊觎已久,如今有大明公主突然出现,必会第一时间派人北上,联络两广官员,借机寻找与大明的通商机会。” 他叹道:“她的身份迟早败露,岂能不让人着急?” 王怜花沉吟道:“若不是朱七七呢?” “就算不是为了七七,这个总督府我也闯定了!” 沈浪正色道,语气镇定而充满勇气, “治本还需清源,否则,就算我在这儿劫一辈子的刑场,又能救得几人?” 王怜花笑道:“治本清源的话,你得杀到西班牙去才是!” “那就远水救不了近火了!”沈浪笑道,“不过,等此地事了,我当真要到那里去一趟,亲身见证一番咱们生活的地方,是不是真的是个圆球!” 王怜花立刻道:“我和你一起去!咱们泛舟海上,一辈子不下船了!” 沈浪捏捏他的下巴:“只要你耐得住寂寞,沈浪自当奉陪!” 王怜花又有不满了:“你干嘛总捏我的脸,当我是个小孩子吗?” “知道你身上最吸引我的地方,是什么吗?” 见他红了脸,垂头作出害羞模样,沈浪忙自揭谜题,“别想歪了,我指的是你身上这副孩子气!” 沈浪揽住他,低声道:“与你初相识时,我就觉得你是个缺爱的孩子,靠一些恶劣的小手段来保护自己,就像一只小刺猬挥舞着自己仅有的几根刺!” “其实内里,比谁都柔软,都缺人疼爱!” 王怜花侧过脸颊,在他颈边道:“你知道你哪里最吸引我吗?” 他继续道:“你总是用这份若即若离的宠爱,来诱惑我!” “现在,你既招惹了我,就得爱我一辈子!” “一个人,一辈子被休掉一次就够了。”沈浪苦笑道,“我再不好好哄着王公子,难道要做二次弃夫吗?” 王怜花如飘云端,有一瞬间,他甚至理解了李夫人那副甘之如饴的贤惠模样。 也就一瞬间,这个做“贤妻”的念头就如泡泡一般炸开,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眼珠一转,刚要开口。 沈浪立即抢在前面,将他的坏主意堵了回去:“好了,去找阿飞他们来吧!” 他轻推王怜花一下,低声道:“今日我刚劫了刑场,他们必定不会想到我还敢再去闯总督府。今夜,就是最好的机会!” 王怜花轻哼一声:“你怎么知道来的是阿飞?” “你当真还需要我慢慢解释?”沈浪抱臂挑眉。 王怜花摆手,抬步就要往外走,又被沈浪拉住,只听他缓缓道:“那位小贝神父,很重要!” 两人目光交错,王怜花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若硬闯不行,也许还能交换人质。 他带好修女帽,整理妆容,走出了藏满囚犯的小院。 王怜花直奔最近的天主教堂,小贝是虔诚的修道士,坚持要把教堂当作众人汇聚的集合点。 阿飞听到沈浪无事,明显地松了口气。 听到有人需要帮助,他立时就站了出来,一把扯下修女装,露出腰间长剑。 却被王怜花拉住,兜头又罩上修女服:“衣服到了地方再换,省得路上图惹是非。” 想到要被沈浪看到自己这副模样,阿飞脸都绿了。 幸而狄飞惊善解人意,拉他到卧房内,打开随身带来的包袱,挑了一套藏青色短打,替他套在里面,微笑道:“进了门,脱了外衣就是了。” 见阿飞脸色还残留着粉底,他用布巾沾了水,一点点替他擦去:“我们阿飞已经够白了,不需要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又将他头发低低束住,对镜一看,正是个俊秀无双的少年郎;罩上修女袍子,垂下眉眼,也充的过去。 阿飞这才欢喜了些:“阿路,你太好了,不像舅舅,就喜欢看我笑话。” 狄飞惊又为他细细地描绘了眉毛,柔声道:“是你长得太好了,怎么打扮都好看。” “你才是最好看的,”阿飞低声道,凑过去亲他眉眼,“这世间,没有人比得过你!” 狄飞惊微微一笑,柔顺地闭上眼睫,心中却道:我一个人,可抵得上这世间你所在意人的总和? 两人携手出来,王怜花向狄飞惊使了个眼色,当先走了出去。 狄飞惊会意,轻拍阿飞的手道:“你在此地略等一下,我也换下衣服。” 他跟了出去,王怜花正站在圣坛下,背手细看上方的圣母像。 “这马尼拉城聚集着成千上万的外国人,他们不远万里,漂洋过海而来。有人追逐财富,有人迫于命令,还有人是为了这些缥缈无踪的神。” “狄公子,你为何而来?” 狄飞惊垂头,反问道:“王岛主也不像是会管闲事的人,又为何而来呢?” 王怜花坦荡荡地道:“我自然是为了沈浪!” “我说是为了阿飞,”狄飞惊毫不示弱地抬眼,“王岛主信吗?” “信!”王怜花笑道,“为何不信,我们阿飞那样讨人喜欢,怎么会有人不爱他呢?” 他转过身,透过雕花窗,可见有三个本地人正弯腰修剪草坪,一个白发神父蹲在廊下摆弄花草。 静谧悠闲的午后时光中,王怜花幽幽问道:“小贝,还在房里写书么?” 他声音压得很低,狄飞惊也低声回道:“他进了教堂就说要给国王写信,还未出过房门!” “守住他,”王怜花不容置疑地道,“不许他走出这座教堂与外人接触,若有必要,将他劫持出马尼拉城!” 狄飞惊瞬间会意,他只问了一个问题:“让阿飞一个人少年人独当一面,你们不担心吗?” “他是你的情人,不是你的儿子,”王怜花挑眉笑道,“对他有点儿信心吧!” 对狄飞惊的留守,阿飞倒是十分赞同。对他来说,阿路本就只是个颈部残疾需要保护的文弱书生。 回到小院,日已偏西,沈浪将地道锁死,对阿飞道:“你就藏在梁上,非必要不要暴露自己!” 他顿了顿,又道:“不要怕,我和你舅舅天亮前必回!” 阿飞昂头道:“为何要怕?” 沈浪只是笑笑,他已换上夜行衣,便隐身至房顶四周查看。 王怜花脱下宽大的修女袍,慢慢系紧头发,低声道:“若当真抵挡不住,就退回到教堂里去!” 见阿飞要反驳,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你若有了危险,难道教堂就必然安全吗?这地道里的人未必立刻就死,保全自己,才能再图将来!” “何况,还有你的阿路在等着你呢!” 第132章 夜闯总督府 总督府, 处于众多建筑拱卫之中,是一座防卫森严的城堡,中间有着大片毫无遮挡的草坪。 沈浪引着王怜花, 轻车熟路地隐身于一株纳拉树上。 借着枝叶的掩护,他指着城堡中心塔楼一处微弱的灯光道:“据说, 那位大明公主就住在那里。我探过几次路,要到达那座塔楼,必须穿过草坪, 越过城堡主楼。” 王怜花极目四望,至少有三队火枪手在院子里循环巡逻, 城堡主墙上不时闪过几点红光,显然有人在值守。 他轻笑道:“怪不得沈大侠也不敢轻易闯入, 寻常人穿过这片草坪的功夫,就得被打成筛子。” 沈浪伸手指了下不远处的墙根, 五只高大健硕的猎犬, 无声地俯卧在阴影里。 王怜花也叹了口气道:“我看还是算了, 不如明日乔装打扮了,跟着小贝来碰碰运气。” 沈浪笑道:“想不到, 王公子也会有长他人志气的一天。” 他在王怜花肩头一拍,轻声道:“别做声!” 突然扬手, 一粒飞石掠过空中,正打在其中一只猎犬的脊背上。 那猎犬跳起身,狂吠起来, 其他猎犬也不甘落后,吵的整座总督府都热闹起来了。 一队火枪手立即奔了过来, 另外两队则围着城堡散开,主墙上的红点瞬间都熄灭了。 王怜花咋舌:“好训练有素的护卫!” “嘘!”沈浪捂住他的嘴, 低声道,“屏息凝神!” 两人展开龟息功夫,一动不动地俯在繁叶之中。 墙内已燃起数十只火把,跟着猎犬到处搜寻。 沈浪揽着王怜花,一手仍覆在他唇上,两人几乎叠在一起,一丝声息也没有。 猎犬领着人群涌过树下,又哒哒哒地跑远了。 沈浪伸手再扬,一枚带着他体温的石子落在城堡大门外。 猎犬的耳朵极灵,并不如人类般被跑动的喧闹遮蔽,立即换了目标,向着城堡狂奔而去。 如此这般,用不了十枚石子,猎犬已带着人群绕着城堡狂跑了一圈。 沈浪的手心突然湿热了一下,他收回手,王怜花的眸子亮晶晶地,正满是坏笑地看着他:“沈大侠,遛狗一把好手啊!” “乖一点!”沈浪轻斥,“否则,就将你丢下去引狗!” “你要是舍得,我毫无怨言!”王怜花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手臂上,有恃无恐地挑眉。 担心他掉下去,沈浪只得展开双臂揽住他,低叹道:“你若是无聊,这次由你出手,如何?” 墙下的猎狗,已经绕过城堡,又哒哒哒地跑了回来。 王怜花笑道:“这有何难?” 两人又静静潜伏了一会儿,等待猎狗重新卧下,火枪队重新归位,王怜花扬指出手,一枚石子打在同一只猎犬的后臀上。 那猎犬又呲牙咧嘴地跳了起来,新的一轮骚乱重新开始了。 如此折腾到子夜时分,猎犬们都吐着舌头卧在地上。 火枪手们更是忍无可忍,他们的铠甲、火器都极笨重,跟着猎犬狂奔半夜简直要命,大多东倒西歪地瘫软在地上。 城堡的大门打开了,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站在门口,用西班牙语大声呵斥。 趁众人目光转移过去,沈浪与王怜花悄无声息地溜下城墙,点了墙下阴影里两个火枪手的穴道,拎小鸡一般提过城墙,丢在早就踩过点的一处窝棚里。 猎犬又大声狂叫起来,却只引来一阵喝骂。 沈浪换了衣服,将那两人剥得精光,捆在一起。 王怜花刮下那两人的头发胡子,飞快地为两人粘上,又从怀里摸出笔、粉等易容之物,在沈浪脸上涂抹数下,口中也不闲着:“干脆一刀一个送走算了,来日咱们被追捕时,这两个黄毛一定跑得也不比别人快!” 沈浪在他帽子上轻敲一下:“快走吧!” 他两人又溜进城墙里,原样还瘫在地上的阴影里,作出无精打采的样子,耷头耷脑听人训话。 那军官训完话,呜哩哇啦发出一长串指令。 沈浪低声道:“他在让大家恢复巡逻秩序,你可记得这两人所在的队伍吗?” 王怜花笑道:“就只你会过目不忘?” 他站起身,大大咧咧地插入中间那支队伍里,无精打采地背着枪,挎着腰站着,站在队首的小队长丝毫没看出不对,还呜哩哇啦地呵斥他站好。 沈浪站在队尾,简直忍不住笑意。 他们早已看得明白,这只火枪队正负责在城堡周围巡逻。 此时已接近换班时刻,小队长训话一通,又领着众人巡视一周,就命令交接。 巡视时,沈、王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城堡内部,等众人回到兵士寝楼,他二人就假作说话,站在楼梯口。 换班下来的兵士早就累得有气无力,进了房间,大多人一头摔在床上就开始打呼噜。 只那小队长还撑着在门口招呼沈、王二人,呜哩哇啦一通喝叫。 沈、王二人装出恭敬模样,点头不止,又装模作样地脱着盔甲,要回去睡觉。 待小队长房门关上,呼噜声响起,二人立即丢下亮闪闪的铠甲,对视一眼,默契地分头行动,将一排楼道里的十三个人都点了睡穴。 然后,两人借着夜色爬上了城堡内墙。 城堡由三座主楼组成,以空中长廊相接,沈、王二人攀上廊顶,借着中间的镂空雕花,轻巧地落入廊内。 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仆,正睡眼惺忪地提着油灯走过。 两人忙闪身在一个圆柱后,靠悄无声息的走位闪避过灯光。 待女仆的身影消失,王怜花低笑道:“若是这府里的人,都规规矩矩睡在床上,倒也简单了。” 他说话时,紧贴在沈浪耳边,即使光线昏黄,也可清晰看见沈浪的耳朵开始发红。 王怜花又道:“若是此时咱俩还没有互通心意,沈大侠不得不挨我这么近,一边不承认爱我,一边又脸红心热地不敢看我,该多有趣啊!” 沈浪叹道:“你是要有趣,还是要我承认爱你?” 王怜花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道:“你爱我吗?” “你猜!”沈浪轻笑一声,转身越过长廊,走过一排房间,从窗户翻出,攀上房顶。 王怜花忙随后赶上,两人俯身在房顶上,向远处塔楼眺望。 王怜花低声道:“我猜那里面的一定不是朱七七,以那丫头的耐性,方才的热闹竟然没探头出来看,也太不正常了些。” 沈浪蹙眉道:“也许,他们已经失去了行动自由。” 忽听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忙隐身于屋脊之后,悄悄探出半只眼睛。 只见约有三十个人的火枪队伍正踢踢踏踏跑过草坪,在一个金发军官的指挥下,站在大门口。 不一会儿,又一个腆着肚子的胖军官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 沈浪轻咦了一声:“是他?” “谁?”王怜花探头看了一眼,“啊,是那个胡子船长!” 胖军官讲了几句话,忽然将胡子船长踹翻在地,拔枪对准了他。 王怜花轻声道:“这大胡子不知道你们的藏身处吧?” “不知道,”沈浪低声回道,“我一直很小心,让他把食物、药品放在三里开外之处。” 那胡子船长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开口说话,胖军官又大声吆喝了几句。 大门打开,兵士们踢踢踏踏地出了总督府,向着南边去了。 因离得远,且又是西班牙语,王怜花几乎没听懂,只看见沈浪的脸色慢慢变了。 他摸索着握住王怜花的手:“他们要去搜捕灰影,且已锁定了那附近的三条街道!” 沈浪侧过脸颊,在王怜花耳边道:“我得去把他们引开,那么多老弱妇孺,阿飞应付不来的。” 王怜花立刻回道:“我和你去!” 沈浪摇头:“我已经来观察过几次,他们的兵力有限,又有十来个人被咱们制住了,如今几乎可以算做倾巢出动,府里剩余人手不足二十个” “咱们好不容易进来了,今夜,此时,就是最好的时机!” 他仰头看了眼幽黑无光的塔楼,坚定地道:“你去找七七和熊猫儿!” 王怜花掐住他的手,低声道:“我也可以穿灰衣,他们不会发现的!” “你不是最喜欢我宠爱你的样子吗?”沈浪在他唇上亲了亲,低声道:“去吧,若是见机不对,就先让自己跑掉!” 说罢,他迅速滚落屋顶,消失在黑夜中。 王怜花伏在屋脊上,远远看到附近的军营也亮起了灯光,一队军马守在了城堡外围,更多的人马奔向南方。 他深吸口气,借着黎明前浓深夜色的掩护,向那座高高的塔楼掠去。 第133章 七七 塔楼高耸而立, 借着与主楼相连部分,王怜花终于攀到塔楼城墙上。 这楼的窗台设计得都极小,王怜花绕了一周, 才找到一处装着玻璃窗的大窗户。 他运力于指尖,用指甲将玻璃轻轻切下, 小心翼翼地端着玻璃跃入塔内。 两个端着火枪的西洋人,正坐在地上打瞌睡。 王怜花点了他们的睡穴,仍摆好姿势, 才轻飘飘地上楼。 黎明前的夜最黑,也是人类睡得最沉的时候, 又经历了前半夜的折腾,一路几乎没有遇到在外游荡的人。 顶楼的房门上, 镶满了珍珠和金丝,王怜花试着推了下, 锁得甚紧。 他拔下头上缠丝发簪, 慢慢拉出一根细丝, 插入门锁之中。 “咔哒”一声轻响,王怜花推开了门。 先走过一间起居室, 琳琅满目地摆满了瓷器和字画,配着西洋沙发, 颇有些不伦不类。 王怜花推开正中的卧室门,雪白的流苏帐下,躺着一个美艳绝伦的女人。 正是朱七七! 王怜花忙上前推她:“七七!” 却久推不醒, 王怜花仔细查看了她的口鼻之处,确是睡熟了, 也许是用了加深睡眠的药物。 他摸出刚开门的细丝,在朱七七头顶穴道刺了一下。 朱七七的第一反应是尖叫, 然后才摸索着去枕底拿刀。 王怜花早有预料,一手捂上她的嘴,一手按住她的枕,低声道:“是我,王怜花!” 朱七七杏眼圆睁,一把拉下他的手,轻呸一声道:“你在地上打滚了?怎么满手的灰!” 王怜花苦笑:“你要是爬墙上来,手绝不会比我干净!” 他抓过衣服,丢在朱七七身边:“快穿上,我带你走!” “我为什么要走?我们的目标还没达成,才不要半途而废。” 朱七七又躺下了,捂着头哼道,“我的头为何这么痛!” 王怜花忧心沈浪,顾不得解释,先问:“什么目标?” “清剿海盗啊!”朱七七得意地道,“然后我们发现住在这城堡里的总督,就是最大的海盗头子!” 王怜花哼了一声,道:“所以你们就假称大明公主,混进来要刺杀这个大海盗头子!” “对喽!”朱七七揉着脑袋,低笑道,“这主意很不错吧?” 王怜花道:“你们来了几天?一共见了那总督几次?” 朱七七道:“十二天,他每天都要来找我聊天,也就是见了十二次!” “那么,你们为何还没有得手?” “他排场大得很,每次都被许多人簇拥着,我们担心一击不中,被火枪手们围攻了。” 朱七七想了想,又道,“但最近跟着他的人有在减少,我想他正在对我们放下戒心呢!” “哦,”王怜花心底有些好笑,“你们中的熊猫儿和朱羽呢!” 朱七七眨了眨大眼睛,道:“他们是男人,自然不好和我住在一起!” 王怜花没好气地道:“所以,你们就被分化开了,至少你得把孩子留在身边吧?” 朱七七不服气道:“那总督说了,他们那里有身份的人都不会亲自教养孩子,我作为大明公主,自然也得把孩子交给侍卫总管。” 王怜花叹道:“还好,你没把孩子交给外人!” 朱七七道:“小羽语言不通,交给别人岂不是吃个饭都难嘛!” 透过玻璃窗,东方已隐隐发白。 王怜花推她道:“你先穿好衣服,收拾些东西,告诉我熊猫儿和朱羽在哪儿,我去找!” 话音未落,墙角挂着的铃铛突然响了起来。 朱七七惊道:“有人要来,快!钻到柜子里去!” 王怜花刚将柜门关上,卧室的门就开了,一个本地女仆走了进来,蹲身行礼,用不太流畅的汉语道:“尊敬的公主,总督大人要上来了!” 朱七七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叫道:“天还不亮,总督来做什么?” 女仆道:“听说是府里闹刺客,总督大人要来给公主请安!” 她拿起床头的衣物,熟练地开始服侍朱七七穿衣服,朱七七惊愕之下,倒是顺从起来。 王怜花坐在层层叠叠的花裙子之间,简直要因里面的熏香窒息了,用银针刺了鼻尖穴道才好些。 盏茶之后,王怜花听到门外传来轻响,忙屏气凝神,紧贴在柜角。 先是进来一队火枪手,举着火绳枪在屋里巡逻一圈,才走进来一个大腹便便的白人男子。 一进门,他就拿下了帽子。 王怜花透过柜缝,只能看见他微秃的后脑勺,先行了个礼,然后用生硬的汉语道: “尊敬的公主殿下,今夜府里闯入了不速之客!为了确保公主殿下的安全,惊扰公主美梦,还请海涵!” 朱七七有些慌张:“什么不速之客?” 那总督道:“也许是灰影,也许是灰影的同党,我们还在派人搜查。但公主殿下请放心,我会留一队人专门守护这里。” 他说话时,脚下并不停顿,慢慢地在屋子里踱步,路过柜子时,还有意地多停留了一会儿。 王怜花神色不动,手中却握紧了随身匕首,若是见机不对,他要先抓那总督做人质。 那总督继续道:“此地物资贫瘠,人手缺乏,我已经派了人去通知贵国,让他们尽早派人来侍奉公主殿下!” 他紧紧盯着朱七七的脸,想看她的反应。 那明艳女子却抬起头,冷声道:“我已经告诉过你,大明对离异女人的看法,我是永远不愿意回去的!” “你通知他们,岂不是又要把我推回富贵的金笼?” 她愤愤地站起身,加重了语气:“你若不愿意接待我,我还可以继续买舟西行,何必这般惺惺作态?” 王怜花坐在柜子里,也忍不住为她这番表演暗暗叫好,这女子敏锐的时候真不能小瞧! 总督弯腰道:“冒犯了公主,我很抱歉!” 他用十分真诚的语气道:“我所在的国家对离异女子毫无偏见,请公主再次考虑我的提议!” 说完这番话,总督就弯腰告辞,只留了一队人守在房门口。 朱七七掀开柜子,疑惑道:“那个灰影到底是谁?是沈浪吗?” “除了他,还有谁有这般能耐?” 王怜花出了柜子,透过窗户看向城堡外面,围墙外人头攒动,显然这座城堡已被守得水泄不通。 遥遥地似有枪声传来,他无奈地坐在床上,脑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对沈浪的担忧始终萦绕心头,又被他无数次压下。 沈浪需要的是配合,绝不是自乱阵脚! 朱七七坐在他身边,好奇地道:“你在担心谁?” 王怜花敷衍道:“担心我们怎么出去罢了,还会有谁!” “你在担心沈浪!”朱七七肯定地道,她叹了口气,“你们俩还是走在一起了!” 王怜花心虚地摇头:“不是……” 朱七七笑道:“为何要否认?你莫忘了,我是个女人!我也许在别的地方不够聪明,但在感情上的事,你休想逃过我的直觉!” 王怜花不再否认,如今天色大亮,重兵把守,他们是闯不出去了,只能徐徐另图他策。 他低声道:“你不生气?” “生气什么?”朱七七笑道,“七年前,小山亭,他并没有醉,却放任你去吻他。” “从那一刻,我就留不住他了!”她站起身,俯视着王怜花,“况且,我也已不再爱他!” 她握住王怜花的手:“我希望咱们还是朋友!” “我们当然是朋友,”王怜花动情地道,他回握朱七七的手,“就算没有沈浪,咱们也早就是朋友!” 朱七七笑道:“猫儿已是我的哥哥,不如……” 她绕了个圈子,忽然噗嗤笑道:“沈浪也做我的哥哥,而你,就是我的嫂子!” 王怜花怒道:“我和沈浪在一起,还不知谁是夫谁是妻呢?” 他心头却轻松了些,对朱七七可能有的反应,他一直是有些担忧的,但她仍是那样明朗大度的女子。 朱七七嗤笑道:“就你,在沈浪面前温顺得小猫一般,还想做人家的丈夫吗?” 王怜花不服气地道:“我那是” 远远地又一阵枪声,密集得仿佛雨点,难道他们追上他了? 朱七七也听到了,惊问:“什么声音?沈浪怎么没来?是不是他在……” “不是!”王怜花断然道,“他只是有别的事要办!” 为了不让她多想,他转而真诚地道:“谢谢你,七七!” 朱七七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大度地挥手:“你不顾性命地来救我,一切都抵过啦!” 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王怜花在心里暗暗发誓,哪怕拼掉性命! 他的脑海渐渐清明起来,问道:“那个总督,到底对你有什么提议?” 朱七七坐下,大咧咧地道:“他向我求婚,想让我嫁给他!” 第134章 大堂主的选择 王怜花的目光亮了起来:“七七, 你信不信我?” 朱七七道:“当然!” “我有个主意,即可以达成你们的目标,又可以平安逃走, ”他双目灼灼,看着窗外道:“还可以替沈浪牵制压力!” 朱七七奇道:“有这样的好办法?” “对!”王怜花低声道, “只是需要你受点儿委屈!” 朱七七拍手道:“若当真有这般一石三鸟的好主意,受点儿委屈算什么!” 王怜花忽竖起一根手指,口中继续道:“那么, 你是答应了,这主意就是” 他脚步轻移, 瞬间至门口,一把拉开房门。 趴在门上偷听的女仆“哎呀”一声, 扑到在地。 王怜花笑道:“我正愁没个身份,你这丫头就送上门来了。” 他抓住那女仆头发, 让她抬起头来, 恶狠狠地道:“要死要活?” 那女仆抖若筛糠:“饶命!” 王怜花微微一笑, 点了她穴道,推着她进了仆人的小房间里。 朱七七推了推房门, 纹丝不动,忙低声道:“不要伤害她!她一直对我挺不错的” 良久, 房门打开,女仆施施然走了出来,在她的目瞪口呆中, 翘着二郎腿坐在床边,扬眉笑道: “现在说说我的主意, 你答应那个总督的求婚,并要求在天主教堂举办婚礼!” 狄飞惊坐在桌前, 面带微笑,听小贝絮絮地讲他的著作,心弦却是绷得紧紧的。 大街上,偶尔响起一两声狗吠,都会使他有跳出去观望一番的冲动。 他一向不是个沉不住气的人,相反,多年的大堂主生涯,让他早已心如沉海。 那个倔强而温柔的少年郎,难道已经改变他至此了吗? 小贝还在滔滔不绝:“布吉岛的性别观十分有趣,其实纵观欧洲的那些女王们,就看得出来,性别绝不是单纯由生理可以决定的……” 狄飞惊冷不丁道:“你见过几位女王?” 小贝未反应过来,掰着手指头继续道:“伊丽莎白女王,玛格丽特女大公,我小时候还见过……” 他忽然反应过来,嘿嘿笑道道:“没有,我都是都是远远地见……” 嘭!!! 街上忽传来一声巨响,便如凭空炸碎了雷群,嘭嘭嗵嗵的声音不绝于耳。 小贝惊叫道:“火枪队!” 狄飞惊早已跳了起来,叫声得罪,一指点在他昏睡穴上,抄起就走。 他早已看准方向,出了门,就脱下黑袍将小贝牢牢捆在背上,施展轻功沿墙根飞奔而去。 此时已近五更,这世上如小贝一般的夜猫子毕竟不多,被枪炮声惊醒的普通人,惊吓之中大多选择关紧门窗。 有张着胆子向外看一眼的,也不过看到一道怪异的黑影嗖地在墙根底滑过。 狄飞惊跑得很快,枪炮响起之处正是阿飞所在方向,一想到有排火枪指着自己的少年郎,他的魂儿都要没有了。 阿飞,他心底只有一句话,你若无事,我再也不会放你离开! 他终于到了王怜花所说的那条街道,枪炮声却愈来愈远了。 狄飞惊的心脏又提了起来,难道阿飞已负伤逃走! 不!他绝不是这样的人,当背后有人需要守护时,他便是死也不会后退一步的! 虽如此想,狄飞惊还是忍不住追了上去,远远见到一道灰影在房顶飞掠,火枪声雨点一般追着他。 狄飞惊松了口气,不是阿飞! 那人的轻功显然很好,却只是在附近几个屋顶走跳,待背着火绳枪的人靠近,才继续往前飞奔。 他在引开火枪队,他是谁? 狄飞惊眯起眼睛,不是沈浪就是王怜花,看身形,沈浪的可能性更大。 那道灰影忽然一晃,然后如枯叶般跌落,火枪队的欢呼一时压过了枪声。 狄飞惊暗暗咬紧了牙,将小贝捆得更紧了些…… 他不再犹豫,转身向来路飞跃。 那处小院越来越近了,狄飞惊深吸一口气,跃上墙头。 剑光一闪,险些刺破他的喉咙。 狄飞惊疾退,口中道:“阿飞,是我!” 剑影瞬间消失,阿飞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才免除跌落墙下。 阿飞拉着他落入院内,惊道:“小白,怎么是你?为何有炮声?” 触及他背上的人,阿飞又加了一句:“你背上是谁?” “他是你的护身符!”狄飞惊解下昏迷不醒的小贝,推给阿飞,“若是没了退路,就把他推在前面!”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塞进阿飞手里:“照里面说的做!” 阿飞抓住他的手:“你要去哪里?” 狄飞惊回握住他,另一只手轻抚他的面颊:“我不能让你有遗憾,在这儿等我回来!” 他用力抱了下阿飞,回身跃上墙头,待阿飞放下小贝,早已没了任何踪影。 空荡荡的街头,在远方枪炮声衬托下,寂静的可怕! 他回身看了眼盖着地道的石板,有许多人正躲在下面,仿佛柔弱无依的羔羊,躲在狼群奔腾的森林中。 他不能丢下这些人,去追他的小白,不,是他的阿路! 如舅舅所说,阿路本事很大,会比他活得还长。 至少他的轻功,就比自己强的多。 阿飞趴在墙头,极力远望,却如何也望不到他心中的人。 狄飞惊已奔过那灰影落下的地方,有血迹,但枪声仍在继续,他还没有被抓住! 东方隐约开始发白,狄飞惊赶上了火枪队伍,那道灰影仍在屋顶上,偶尔趔趄一下,身姿依然飘逸。 狄飞惊将轻功提至极致,终于抄小路赶在灰影下方。 “下来!”他低声叫道,“我来换你!” 灰影顿了顿,又不停步地奔向前方。 然后,在一处圆顶建筑上跌落。 狄飞惊奔过去,接住他。 果然是沈浪,灰衣上血迹斑斑,顺着衣摆滴落地上。 他的肩头、腰腹各种了一枪。 狄飞惊伸指疾点止血穴道,收效甚微。 沈浪摇摇头,低声道:“先离开这里!” 狄飞惊背着他,潜入一户人家,推开一间空房,将沈浪放在上面,然后飞身出去。 不一会儿,他就带着一瓶烈酒回来了,撕开沈浪的衣服,低声道:“忍着!” 他打开瓶盖,用酒液为沈浪冲洗伤口,再撒上药粉,然后才撕下自己的里衣,将他腰腹、肩头绑紧。 “半个时辰解开一次,否则会坏死的!” 沈浪早已痛得要晕过去,仍强撑着点头。 狄飞惊道:“接下来,你预备怎么办?” 沈浪笑道:“我本来只想引他们离开,见到你,却有了个新主意!” 二人低语几句。 狄飞惊担心地道:“你还撑得住吗?有些铁砂还留在你的身体里!” 沈浪撑着站起来,笑道:“比这更坏的情形,也没让我倒下过!” 两人出了门,火枪队正四散在附近巷子里,到处推门闯户搜捕。 狄飞惊先冲了出去,他用一块灰布蒙了脸,出手就是大弃子擒拿手,毫不犹豫地拧断数人的脖子。 沈浪则温和地多,大多只是折断手臂,或踢断脚踝。 火绳枪沉重而不易操作,目标又已受伤落地,大多数人都已将枪背在了肩上。 天大亮时,巷子里已横七竖八躺满了人,活的,死的。 还有还击能力的,不到五个人,其中就有夜里在总督府见过的金发军官,他们追着传说中的灰影到了海边。 灰影满身鲜血地站着,海风吹拂着他的衣发。 他哈哈大笑,纵身一跃,消失在海中,徒留下一串轻飘飘的气泡。 朝阳挣脱海面,远方的塔楼上,王怜花忽然失手跌落了手中的茶杯。 朱七七正要开口嘲笑,却见他已低下身去,茫然地将锋利的碎片握在手里。 紧紧地攥着,直到手心流出鲜红的血丝。 第135章 灰影的儿子 “你是怎么了?”朱七七讶然道, “这样毛手毛脚可不像你王怜花的做派。” 王怜花依然扮做那女仆的模样,只灵动的双眸能看出他本来模样,然而此时, 那双眸子却是茫然的。 他失笑道:“也不知怎么了,心口突然痛了一痛。” 朱七七要找药给他涂抹, 却被王怜花制住,自己从怀里摸出药粉洒上。 手上的血瞬间止住了,他忽然想到, 这个药为什么没有分沈浪一瓶,为什么就没考虑过两人会被迫分开? 为何如此自信会与他一直在一起?他恨恨地又开始抠挖伤口。 朱七七惊叫一声, 忙将他手指分开:“你在做什么?到底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无事,”王怜花微笑道, “我替你把发髻梳起来吧!” 朱七七摇铃,叫了两个二等女仆进来, 将地面清扫干净。 她则端庄地坐在梳妆镜前, 让王怜花替她梳头。 这对擅长易容的怜花公子本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今日,他竟连着扯断了朱七七好几根头发。 当着其他仆人的面, 朱七七只得龇牙咧嘴地忍着了。 两人梳妆完毕,吃过早餐, 王怜花又分出食物,给关在房里的女仆本人吃了,依然点穴绑在柜子里。 朱七七带他到廊外平台上去, 道:“我每日无聊了,就来这儿看会儿风景。” 王怜花站在塔楼的平台上, 迎风向下观望,苦笑道:“你这样不能下楼, 不就是变相软禁嘛,竟然还看不出端倪来?” “你当我真的不知道吗?”朱七七微微红了脸:“不过反正都走不掉了,当然不能在你面前失了面子。” 她指着下面的一座高楼,道:“瞧,熊猫儿和小羽就住在那里!” 说话间,那座楼的窗户被推开了,熊猫儿懒洋洋地伸手挥了挥,就又缩手回去,这动作显然至少做过不下十次。 王怜花叹道:“你们这是互为人质,谁也跑不掉了!” 他将目光转向大门,那里仍然紧紧关闭,响了一夜的枪声,好似对这里毫无影响。 两人站着看完了日出,那扇大门终于打开了,骑着马闯进来的,是一个金黄发色的军官,他举枪叫道:“灰影死了!” 然后,在刺目的阳光下,那军官跳下马,带着初立新功的喜悦,一路跑进了总督府大楼。 王怜花眼前一黑,天地都旋转起来。 朱七七扶着他,低声道:“沈浪到底做什么去了?为何会死?” 王怜花咬着牙道:“不会的,这世间没有人杀得了沈浪!” 他整个人已经颤抖起来,沈浪再武功高强,也只是血肉之躯,为了引开敌人,他必定不能跑得太快。 也许,就是因此,他才没有躲过密集的子弹! 王怜花狠狠地咬住嘴唇,不可能,他才刚与沈浪两情相悦,甚至还没有在一张床上睡过,岂能就此阴阳两隔?! 他强撑着站起来,对已哭得梨花带雨的朱七七道:“记着,今日的晚宴上,就答应那总督的求婚。” “而且,你还要告诉他,你自愿在天主教堂受洗,越快越好!” 沈浪,你最好无事!倘若你有一丝损伤,我会让整座总督府为你陪葬! 阿飞坐在地道上方的石板上,只觉得每一刻都有一天那么久。 “我不能让你有遗憾”,这是阿路最后留给他的话,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那些拿着火绳枪的人,明明已经向着这边扑来,为何又中途转走? 沈浪与舅舅,如今在哪里? 阿飞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他年轻,但也聪明,能让阿路奋不顾身的人,一定是阿飞很重要的人。 不是舅舅,就是沈浪! 小贝躺在地上,依然昏昏睡着,偶尔会有一只蚂蚁爬过他的衣袖,又不感兴趣地爬走。 石板下忽然传来声响,小小的敲击声,三长,两短! 阿飞小心地探过四周,才轻轻拉开石板。 一个小脑袋探了出来,轻声唤道:“灰影叔叔,咦,哥哥?” 那小姑娘歪着脑袋,轻声道:“你和灰影叔叔长得好像,是他的儿子吗?” 阿飞看着她,没有否认。 “丫丫!”一个妇人匆匆赶了上来,一把抓住那小女孩,“不要给灰影大侠添麻烦!” 她也看到了阿飞,先是吃惊,尔后,了然地笑了:“你一定是灰影大侠的儿子阿飞,他经常提起你呢!” 阿飞忍不住道:“他怎么说?” 妇人笑道:“他说,你是个好孩子!” 阿飞小心地将石板封好,背起小贝,跟着妇人走下地道。 下面的小室里站满了人,他们胆战心惊地听了一夜的枪声,每个人既疲惫又惊恐,看见阿飞,都不约而同地笑了。 “你一定是阿飞!”大家都这样说,好像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 阿飞惊讶地看见了大哥画像里的细妹子,她抱着一个小婴儿,和丈夫一起站在人群中。 阿飞忍不住走过去道:“你是潘家的姑娘?” 细妹子点头,眼眉弯弯:“我是细妹子,你的父亲呢?” 所有人都关切地看着阿飞,等待他口中的答案,灰影不止是他们的庇护神,更是他们依赖的亲人 。 阿飞摇头:“他还没有回来,接下来由我照顾大家!” 众人沉默,忽有一位中年人大声道:“灰影大侠说过,他有个最好的儿子,我们都相信你!” “对,”一个年轻人道,“灰影大侠说过,他儿子阿飞的剑法当世罕有敌手,大家不用怕!” 一个大姑娘含羞带怯地道:“你和灰影大侠一样英俊!” 众人都将阿飞围在中间,满是信任和期待地望着他。 阿飞将小贝放在地上,叫大家都去休息,养精蓄锐。 “你们得保持精力,也许很快就有人来接你们走呢!”他只是点出了可能,众人就放下了惊恐和担忧,回到自己的住处去休息了。 他们信任灰影,也信任他的儿子。 丫丫的母亲端了碗粥过来,带着歉意递给阿飞:“咱们这里食物消耗得快,没什么好招待你的,就这碗粥,先给你垫垫肚子吧!” 阿飞接过来,貌似不经意地问道:“他经常和你们说起我吗?” “灰影大侠吗?”丫丫母亲了然地笑了,“在躲避西班牙人的追杀时,我的丫丫不慎跑丢了,我疯了一般地要回去找,灰影大侠拦住了我。”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当时太过激动,还抓他咬他,灰影大侠却只是温和地安抚我,又孤身折返帮我找回了丫丫。我后来去找他道歉,他也只是笑笑,告诉我,他能够明白为人父母的心。” “后来,大家一起住在这地洞里,有些人失落了孩子,有些人找不到父母,灰影大侠都会耐心地安慰,尽力帮助大家寻找亲人。” “他说,他也是个父亲!”妇人温柔地拍拍阿飞的手臂,“每次提起你时,他的眼眸中都有光。” 她拿着空碗离去了。 阿飞坐在人群中,听他们低声议论沈浪,想到他与沈浪有限的几次相处,心底沉甸甸的。 天黑尽后,阿飞又回到了院子里,仍然隐身屋梁上。 小院中有了动静,他警觉地握紧了剑。 是阿路,湿淋淋的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阿飞跳下来,一把抱住他,亲吻他还带着海腥味的发丝。 狄飞惊低声道:“我们找到了一条船,可以带大家走!” 阿飞向他身后看了看,忍不住道:“舅舅,和他呢?” 狄飞惊低声道:“王岛主暂时还在总督府,但没有消息说他被捉住。” “至于沈大侠……” 狄飞惊垂头,阿飞的心仿佛被一把攥住,几乎有些透不过气来。 幸而狄飞惊只是说:“他伤得很重,还强撑着在看船,所以我们要快!” “对!要快!”阿飞跳起来,飞快地去拉石板,他的手指都有些颤抖,忍不住又问道:“他伤得有多严重?” 狄飞惊正警觉地看着四周,下意识地问:“谁?” 阿飞顿了顿,终还是道:“就是他,沈大侠!” 第136章 归处 狄飞惊怔了怔, 方道:“沈大侠中了两枪,身体里的铁砂需要尽快清理出来,但暂时还撑得住。” 两人下到地道里, 小贝竟然已经清醒了,正一边喝粥, 一边和众人争论地球是个球。 年轻人们都又是害怕又是好奇,上年纪的人只当他是个怪物,若不是看阿飞那般小心翼翼地将他背下来, 他们只怕早就将他扔出去了。 看见狄飞惊与阿飞,小贝一把抓住二人:“狄公子, 阿飞,你俩来得正好, 告诉他们,地球是不是圆的?麦哲伦环游地球, 早就证明了这个事实!” 他好像全然忘了追究自己如何到了这个阴暗狭小的所在, 一门心思追寻真理。 狄飞惊毫不客气地推开他, 向众人道:“灰影大侠已经找了船,咱们需要分批出去, 现在四、五个人聚集在一起,准备好了就出地道跟我走!”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地道口, 垂头抬眸,威严地扫视着人群。 小贝吐了吐舌头,推阿飞道:“这还是那位温柔可爱的狄公子吗?” 众人也带着茫然望向阿飞, 阿飞忙举手道:“这位狄公子说的话,就是我说的话!咱们就以家庭为群体, 准备好了就跟着走!” 丫丫先举手跳道:“我要坐船!” 第一批人走得很顺利,马尼拉城没有宵禁, 还有三三两两的人在街头游荡,他们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地走出去,并不十分引人注意。 阿飞仍然扮做修女,走在最前面,狄飞惊押着神父打扮的小贝,走在最后。 小贝此时才想起被点倒之仇,絮絮道:“神爱世人,我也很愿意充当拯救者,狄公子,不需要点我的穴,再拿刀指着我啊!” 众人一路平顺地走到码头边,停泊在岸边的船颇有几分熟悉,还不待阿飞细认,船头探出一只脑袋,低声叫道:“仙人回来了!” 看见阿飞,他整个人都惊呆了:“飞少爷!” 阿飞也吃惊不已,这人赫然是他们船上的翻译阿那,兄嫂就是因为出来找他们,才有了后来一系列的事情。 阿那灵活地跳过船栏,激动地道:“飞少爷,公子夫人呢?” 阿飞同时道:“你怎么在这里?” 阿那先回答:“我们在船上,远远见到仙人从海水里冒出来,仿佛当日情景重现一般。我们欢欢喜喜地赶上去,谁知道仙人完全不记得我们,还要抢我们的船!” 狄飞惊垂头,冷静地安排众人上船。 他对这艘船确是毫无印象,船上的人却对他敬若神明,一口一个仙人,即顺从又敬畏,不抢他们抢谁? 原来,这竟是当初将他捞上岸的那条船。 只听阿飞继续问:“你们怎么不在原地等,反而跑到马尼拉城来了呢?” 阿那愤愤道:“我们是被西班牙人强制征用的,没日没夜地让我们运货……” 狄飞惊打断二人叙旧,径直向阿那道:“别浪费时间叙旧了,快,上船去将人排好!” 他今夜既强势又果断,阿飞一时有些恍惚,这当真是他当日救上船的小白兔吗? 见他惊讶地看自己,狄飞惊放柔了语气:“沈大侠在二楼第一间船舱,你去见见吧?” 阿飞点头,跟着人流上了船,推开房门时,简直认不出这是沈浪。 以往,不论是何种情形下,沈浪都是温文儒雅、风度翩翩的,此时面无血色躺在床上的人,却显露出脆弱和无助来。 听到声响,沈浪立刻警醒地睁开眼,翻身就要坐起,看清来人的一瞬,才舒了口气,又握着腰腹躺了回去。 他腰间又渗出了血,阿飞忙走过去,低头察看道:“很严重吗?我身上有舅舅之前配的药。” 沈浪虚弱地笑道:“把药留下,我等下自己换,你们切不可在此多停留。总督府昨夜虽然实力大减,若是察觉到动静,还是可能再次发动围剿的。” 阿飞拨开他挡着伤口的手,沉声道:“我会很快!” 他撕开裹在上面的布料,伤口大而可怖,狰狞地向外翻着,伸手触及之处皆烫得吓人。 已经高烧至此,竟然还强撑着没有晕过去。 阿飞差点儿没忍住眼泪,他从怀里掏出药粉,厚厚地洒了两层,又小心地包裹起来。 沈浪眉头紧缩,额头豆大的汗珠涔涔落下,痛得嘴唇都在颤抖,眼睛有气无力地半阖着。 阿飞接着为他处理了肩头的伤口,倒了杯水,将他半扶抱起来,喂了些水,又用湿布为他擦去头顶汗水。 沈浪烧的迷迷糊糊的,只觉得生命力在迅速流失,一切都在离他远去,王怜花、七七、熊猫儿、小羽、阿飞 他忽然抓住阿飞的手,吃力地道:“孩子,我这一世从未做过亏心之事,但对你” “不要说了!”阿飞下意识地抗拒,仿佛说出了歉意,眼前人就会离他而去。 他扶着沈浪躺下,道:“你睡一会儿吧,这船上的人很安全。” 顿了顿,他又道:“不要多想,好好养伤,我的事本就不是你的错!” 沈浪无力地看着他,眼皮慢慢阖上了 接下来再运送人过来,阿飞都没有再上船。 只听丫丫的母亲告诉他,灰影大侠已陷入昏迷,今夜只怕凶险得很。 狄飞惊拉住他,低声道:“你在船上守着吧,我一个人可以” 阿飞摇头:“遇到火枪队,你一个人根本应付不过来!” 事实上,遇到火枪队,两个人也应付不来。 有了前两次的成功经历,第三次,他们带了七个人,刚走出巷子,就察觉到不对劲。 这一条街,都静的可怕。 阿飞跳上屋檐,又猛然卧倒道:“快走!” “嗵”的一声巨响,竟是火炮的声音,阿飞裹着被炸飞的房顶一起翻涌而下。 又有许多脚步声,向着他们藏身的小院奔涌而去。 狄飞惊拉起阿飞,大声道:“你带他们走,上了船就起航,莫要停留!” 阿飞抓住他的手,大声向众人道:“向着城南码头,跑!” 这些人本就生活在马尼拉城,对地形比他们熟悉,又有逃避追捕的经验,立刻就近四散入小巷,向着码头飞奔。 阿飞向狄飞惊笑道:“再也休想丢下我!” 狄飞惊回握他的手:“也好,咱们生死一处就是了!” 二人相视一笑,分别扑向火炮、小院方向。 火绳枪使用繁琐,但有三队人马在交叉使用,枪声疾如暴雨,身后炮火轰鸣,两人被压制得又退到一处。 幸而使用火绳枪、火炮的人也无法移动,飞、狄二人倚仗快捷身法、借助附近房屋,倒还可以暂时闪避。 阿飞叹道:“若是哥哥嫂嫂在这儿就好了,他们的飞刀和银针还能削弱下敌人战力。” “一侧的墙已经被夷平了,”狄飞惊苦笑道,“若再来一队人马,多面包抄,我们就只能束手待毙了。” 话音刚落,身侧一阵炮响,两人瞬间滚落院中,差点儿被灰石漫天的断墙掩埋其中。 狄飞惊拉住阿飞的手,在炮火声中大声道:“得有人去捣毁火炮,阿飞” 数声枪响,他们藏身的院内房屋也打出数枚子弹,两人被四面包抄了! 阿飞护着狄飞惊躲闪在一面断墙后,大声道:“小白,这里的事本与你无关,都是我害了你!” 他仍会下意识地叫自己小白,狄飞惊大笑道:“傻话!” 他抱住阿飞,心中一片宁静,只要再来一声炮响,他就能与他的少年郎死在一处了。 雷纯、六分半堂遥远得仿佛是前世,只有身边年轻火热的身躯是真实的,这就是他狄飞惊的归处了。 第137章 从天而降的人 炮声却迟迟未响起, 小院方向的枪声也稀稀拉拉,变得有气无力起来。 狄飞惊与阿飞对视一眼,在房内又一轮子弹过后, 一个俯身向下,一个飞跃自上, 直扑房内,将正低头摆弄火绳枪的五个人一举击杀。 敌人声势减弱,两人不敢迟疑, 飞身出门,分别赶往小院和火炮处。 火炮架在巷口, 炮后的人仰倒在地,喉头一点血迹, 伤口熟悉得让阿飞眼眶一热,是小李飞刀! 他激动地跳起来, 赶往另一处火炮响起之地。 李寻欢正俯身从死人身上收回飞刀, 见他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 温声笑道:“做这么大事,也不知道给哥哥嫂嫂来封信?” 狄飞惊也已与东方不败会合, 东方不败身上绣花针多得很,并不需要回收。 二人清理完杂兵, 直接赶往小院,拉开地道口的石板,将所有人一并带了出来。 有了四大高手护航, 便是再多护送三十个人,也是不在话下了。 况且, 经此两役,马尼拉城的兵力已大大减少, 总督即使想再派出人手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天大亮时,船已起航,四人聚在沈浪的房中,东方不败用绣花针一点点地挑出沈浪伤口里的铁砂。 阿飞握着沈浪的一只手,另一只手不停地换着降温的帕子, 狄飞惊将换下来的帕子重新冰湿,一条条地递给他。 四人中,只有李寻欢略懂些医术,便负责开方施药。 他写了方子,苦笑道:“若是怜花公子在此,沈兄只怕会少许多痛苦!” 东方不败宽慰他道:“无妨,比苏祭司医术也不错,咱们只要护着沈大侠路上不死就是了。” 阿飞的手一颤:“他,会死吗?” 东方不败叹道:“寻常人早就断气了,也就是他内力高强,才撑到现在。” 李寻欢道:“阿飞,你和沈大侠说说话,助他激发些求生意志。” 阿飞握着沈浪的手,一时不知改如何开口。 狄飞惊推他道:“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儿。” 为了不让阿飞觉得难为情,他转头与李寻欢闲聊起来:“李大侠如何找得到我们?” 李寻欢了然,笑道:“是沈兄昨日飞鸽传书,我们见他字迹飘忽不稳,心知必是受了重伤,便立即赶来,幸亏还不晚。” “你说什么?”阿飞突然大声叫道,他俯身在沈浪头边,“你在叫谁?” 沈浪的唇又无力地翕动了几下,狄飞惊读出了口型:“怜花!” “沈浪!” 舱门猛然打开,一个女仆打扮的人,水淋淋地走了进来,推开阿飞,一把握住沈浪的手。 此地是海上,这人不知如何突然现身船上? 众人惊疑不已,东方不败手握银针,差点儿扎进那闯进来的人太阳穴。 那人却毫不在意,一叠声地叫道:“我来了!还不到两天,你怎么就把自己弄成这般模样?” 他从头到脚都在滴水,面上妆容早被海水冲的斑斑驳驳,依稀看出原本的绝世姿容。 是王怜花! 阿飞惊道:“舅舅,你是从海里游过来的吗?” 王怜花仿佛没听见一般,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个瓶子,倒出两粒药丸,顾不得有人在侧,含在嘴里,哺给沈浪,用舌尖助他吞咽下去。 待沈浪吃了保命的药,他才略镇静了些,回头看到李夫人手里的银针,想要伸手拿过,手指却抖得止不住,只得恳求道:“李夫人,烦劳你继续帮他清理伤口。” 这副可怜狼狈的模样,哪还有昔日恣意潇洒的风采。 东方不败轻叹一声,俯身以内力注入银针,继续替沈浪吸出铁砂。 顺着他的手,王怜花才看到狰狞可怖的伤口,心瞬间绞成一团,握着沈浪的手,咬牙道:“我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阿飞已转身拿了块大些的干布巾,递给他道:“擦一擦头上的水,他高烧不退,还要靠你的医术呢!” 王怜花如梦初醒一般,起身怔怔道:“对,退烧!” 他将怀里的药瓶全部掏了出来,一样样看过去,挑出一只玉色瓶子,一只蓝色瓶子,将两种药在手上混匀了,用指尖轻轻擦在沈浪额头、胸口、腋下。 东方不败正在专心去除沈浪腹部铁砂,见王怜花要脱沈浪的裤子,不由得转过脸去。 王怜花这会儿已经镇定了些,低声道:“有劳,接下来的都交给我吧!” 他只留下阿飞打下手,将其他人都关在门外。 直到将瓶中药膏用完,沈浪的烧才微微退去了些,王怜花一粒粒清出铁砂,撒上药,穿针引线,为沈浪缝合伤口。 沈浪依然昏迷着,身上肌肉因痛楚而微微颤抖,王怜花的手轻之又轻,只觉得每一针都扎在了自己的心尖上。 这温热完美的皮肉,他还没有机会依偎爱抚过,就被打成这般模样,他的脑海中霎时滑过数十种能让那总督生不如死的恶毒法子。 阿飞站在一旁,帮忙拿药消毒,见王怜花面上一时痛楚难忍,一时又咬牙切齿,头发衣服还是湿淋淋的,颇有癫狂之色,心下不由得担忧起来。 好不容易等他缝好伤口,阿飞忙道:“舅舅,我可以帮他包扎,你去换身衣服,清洗一下吧!” 王怜花摇摇头,细细地敷药裹伤,轻轻拉过软被,盖在沈浪身上,又怔怔坐了良久,才起身道:“阿飞,你守在这里。” 站起身时,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幸而阿飞一直在关注他,忙伸手扶住。 昨夜听到炮火声又起,王怜花再也按捺不住心底担忧,安扶了朱七七,费尽心力冒险混出总督府,追到小院时,已经人去楼空。 好不容易摸着线索赶到码头,船已开出好远,他不假思索,立即跳水去追。 在水里游了半日,最后一丝气力耗尽前才赶上船,他拼命跃上船来,大悲大喜之下,又耗费心力为沈浪治疗,早已是强弩之末。 阿飞扶着他,大声道:“舅舅,你需要休息!” 王怜花摇头:“我还有计划要与李探花商议,不能耽搁时间。” 他推开阿飞,撑着墙走出门去 ,李寻欢等人就守在门外,都迎上来扶住他。 阿飞站在门内,只匀出一双眼睛看着沈浪,耳边听到王怜花道:“把这些人暂且安置在附近,咱们须得立即返航回城,朱七七的受洗礼就在后日一早,我们可以” 阿飞听得入神,冷不丁看到沈浪睁开眼眸,竟一时未反应过来,怔怔看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叫道:“舅舅,他醒了!” 舱门立即被推开,王怜花飞一般奔到床边,哭道:“沈浪!” 李寻欢等人也跟着走了进来,关切地围上去。 沈浪的眼神仍有些茫然,却直直地定在王怜花面上,他艰难地抬起手指:“我是在做梦吗?你回来了!” 王怜花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恶狠狠地道:“就算是梦,你也得陪我做一辈子!” 沈浪恍然笑道:“是我的那个人!” 他的手又垂了下去,安稳地阖上双眼,鼻息细细,睡着了。 王怜花俯身用额头试了试他的体温,含泪笑道:“烧退了些,应是无事了。” 他站起身,轻弹了下阿飞的脑门:“看傻了?好好守着!” 王怜花轻盈地走了出去,他全身又焕发了生机,再与李寻欢等人确认一遍计划,回到舱房,细细地洗沐全身,换上干净衣衫。 他风姿照人地走进沈浪房里,对阿飞挑眉笑道:“没你的事了,从今以后,沈浪的床边只能有我王怜花!” 阿飞无语地走出去,对站在门外等待的狄飞惊摊开手,做了个难以言说的表情。 第138章 真真假假 大明公主要在天主教堂受洗, 消息很快轰动了整个吕宋岛。 西班牙人,吕宋人,爪哇人, 占城人,还有遭受多次打压迫害的华商, 都早早地涌向天主教堂。 总督府却发出一道奇怪的告示,公主口谕,只许华人沿途观礼, 西班牙人禁止出门。 朱七七在侍女、仆人的簇拥下,缓缓走下了塔楼。 总督等在下面, 面上带着幸福的笑意:“亲爱的公主殿下,今日受洗过后, 我就可以宣布咱们的订婚了。” 看着他肥硕油腻的笑容,朱七七险些要吐, 幸而身旁女仆装扮的王怜花及时碰了她一下。 朱七七强笑道:“我迫不及待要开始新生活了!” 总督殷勤地请她上马车。 朱七七脚下不动, 以微嗔的口吻道:“我的侍卫和侄子呢?” 总督笑道:“自然会和公主一起!” 他拍拍手, 身后的一辆马车车帘掀开,熊猫儿和朱羽端正地坐在一起, 端正地挥手。 朱羽的小脸儿上,甚至还挂着泪珠。 马车旁, 两个严肃脸骑士,青天白日,竟然举着两支熊熊燃烧的火把。 王怜花扶着朱七七上了车, 低声道:“你注意到猫儿他们的腿没?都离车座远远的,仿佛下面藏了可怕的怪物一般。” 朱七七怒道:“这个老家伙, 说不定是在车里藏了机关呢!” “必定是炸药!”王怜花不容置疑地道,“举着火把, 就是威胁咱们不要轻举妄动呢!” 马车开始隆隆走动,朱七七频频回头看身后那辆马车:“难道,是咱们露出了什么马脚?我感觉今日出行的随从也多了许多。” 王怜花蹙眉道:“我昨夜回来时,出奇的顺利,只怕其中起了什么变故。” 总督府至天主教堂路上,挤满了不能去教堂观礼的人,踮着脚尖拼命往前挤,要一瞻大明公主的风采。 朱七七干脆挂起帘子,落落大方地挥手微笑,围观之人,无不为她的倾国容颜而倾倒。 王怜花隐在她身后,暗暗计算西班牙人的兵力。 两次冲突,他们杀掉了上百火枪手,沿途竟还密密地排布了两层兵士。 走出一段路程后,王怜花稍微放心了些,街上站岗兵士多是本地人面孔,甚至有许多本地土著部落的人马夹杂其中。 看来,西班牙人确实受损严重。 王怜花开始把目光转移到路边建筑上,李寻欢、阿飞等人已经潜伏入城,却不知他们如今身在何方。 马车忽然停下,那总督骑马过来,向车内道:“公主殿下,请您在别院内沐浴更衣!” 朱七七奇道:“此地离教堂还远,为何要在此沐浴更衣呢?” 总督笑道:“这座别院是一位大明商人敬献出来的,请公主殿下莫要辜负了他们一家人的孝心!” 朱七七探头看了一眼,确是一座中式宅院,十几个华裔男女,有老有幼站在门口,两边道路上,站满了华裔商贩。 王怜花低声道:“不用怕,这么大阵势,沈浪他们必然知道,会跟过来的。” 朱七七点头,缓缓下了马车。 公主殿下艳光四射,气势逼人,围在门口的华裔商人一片片地跪下,含泪呼喊道:“公主殿下!” 他们大多衣衫破烂,面黄肌瘦,眼眸中泪光闪闪,仿佛流落在外的孩童见到了自己的母亲。 别院的主人们衣衫稍齐整些,面上却也满是愁苦悲愤之色,眼泪汪汪地看着朱七七。 其中有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昂着头,拳头攥的紧紧的,仿佛有无限怒火要倾诉。 朱七七心中酸楚,缓缓走上前去,从一瘦弱妇人手中接过婴孩,柔声叹道:“大明子民,如何受苦至此?” 她将脸颊挨在孩子额上,珠泪滚入尘埃。 众人大哭,都扑过来,想要抚摸她的衣衫,跪拜在她脚底。 那总督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并没有派人上来阻拦的意思,眼看朱七七要被狂热的百姓扑倒,踩踏在地。 王怜花立时从怀里摸出一把金珠子,向人群中撒去,口中呼道:“公主送予子民的财物,你们拿去买些衣衫食物吧!” 有了金子吸引,众人暂且放过公主,呼喊着到处捡金子去了。 朱七七拔下头上金簪、首饰,要送给别院主人,他们却苦着脸,并没有要接的意思。 远处的人群看见,奔跑着涌动过来。 王怜花见机快,一把拉过朱七七,直接推进别院大门。 朱七七眼圈红红,哽咽道:“我五年前也来过此地,他们当时过得还很不错呢!” 王怜花冷笑道:“有那总督盘剥欺凌,如何会过得好!” 朱七七讶然:“为何大明不庇佑子民?” 这个问题就说来话长了,王怜花推她:“正事要紧!” 朱七七这才擦了泪,转身向总督道:“我的侍卫与小王子也要入教堂观礼,请总督大人许他们先与我一见!” 总督嘿嘿笑道:“当然当然,理所应当!” 他拍拍手,有人推着熊猫儿、朱羽走了进来,他二人手脚都很不自然,嘴唇泛着不自然的青色,抖动数下,皆说不出话来。 那总督仍坐在马上,高声道:“公主殿下自便,我先到教堂准备!” 他一挥手,那十几个所谓的别院主人也被推搡着进了宅院。 总督纵马扬鞭,就要离去。 一直攥着拳头的少年突然大叫道:“公主殿下,里面堆满了炸药,他们要炸死” “砰”地一声枪响,少年噗通倒地,背后现出碗口大的一个血洞,围观人群尖叫起来。 总督本已骑马走至半途,此时被混乱的人群围在路中,他勒紧马疆,举枪向着人群连开数枪,大叫道: “这幢宅子正被十二门火炮指着,你们若不想灰飞烟灭,就都站在原地!” 朱七七怒道:“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总督冷笑道,“我要把你这个假公主和灰影那些叛乱分子一网打尽!” 朱七七昂头道:“凭什么说我是假的?” 总督掏出一封书信,大声道:“凭大明朝廷的回信!商人都是贱民,公主是个骗子,你们都是灰影的同党!” 他继续道:“我知道灰影没有死,前日还杀了我许多兵士。半个时辰之内,若灰影没有自缚双手,到总督府自首,十二门大炮将一起开火,连同这宅子内布置好的炸药,将你们炸成灰烬!” 总督用西班牙语大吼几声,随他而来的骑兵们开始驱赶华裔百姓,用火枪逼着他们走进那座布满炸药的中式宅院里去。 迫于黑洞洞的枪口,人群慢慢散开一条通道。 总督哈哈大笑,纵马而去。 一道灰影出现在前方,拦住他的去路。 沈浪闲庭信步,朗声笑道:“我就在此,何必再麻烦跑一趟总督府呢?” 总督脸色大变,举枪叫道:“站住,否则我就开枪了!” 沈浪依然大步向前,笑得自信而坦然:“你可以开枪,大家都可以开枪,但我保证你们都不会有第二枪的机会!” 总督举手指道:“我的枪法也许不准,但大炮绝对可以引爆里面的炸药!” “哦,”沈浪不在意地笑笑,“可以啊,你尽可以开炮,我保证你跑不出爆炸的范围!” 总督面上的肥肉抖了抖,他忽然笑道:“无所谓,反正我并不是真的总督!” 他拽下脸上的胡子,露出一个年轻些的面容,正是那夜踢打胡子船长的胖子:“我只是他无数私生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他甚至不会在意。” 沈浪叹道:“假公主、假总督,这世界上的假人已经够多了!幸亏,总有些人是真的!” 他拍了下手,阿飞押着小贝转过墙角,慢慢走了过来。 沈浪笑道:“你们这位王子殿下,总是真的吧!” 第139章 八仙过海 小贝被反绑双手, 脚步蹒跚,可怜兮兮地抬头唤道:“安东尼奥,是我啊!” 那假总督本要装作不认识, 此时被叫破姓名,只得眯眼细看了看, 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样道:“卡洛斯殿下!你如何会在这里?” 小贝耸肩道:“我的后心正被一只锋利的剑指着,你确定要继续闲聊?” 王子在前,安东尼奥不得不硬着头皮跳下马, 向沈浪道:“我们可以交换人质!” 沈浪笑道:“当然可以,不过涉及到贵国王子, 阁下可以做主吗?” 安东尼奥皱眉四顾,点了个样貌干练的下属, 用西班牙语交待了一番,派他到总督府报信。 沈浪也不阻拦, 笑着让开道路。 太阳渐渐爬到正空, 炙烤着道路上对峙的人。 王怜花站在大门口, 心下着实担忧沈浪的伤势,便站出来笑道:“大伙儿何不到院子里, 就着茶水点心慢慢等呢?” 见是一个女仆说话,安东尼奥冷哼道:“我们可没蠢到坐在炸药堆旁喝茶。” 王怜花亮出一把短匕, 轻笑道:“你是想在想象中被炸药炸死,还是现在就被匕首扎死?” 他嗖的出手,匕首破空而来, 电光火石之间,已经削去了安东尼奥的帽子和头发。 于是, 盏茶功夫后,众人就坐在宅院内的凉亭下喝茶吃点心了。 安东尼奥与众属下气哼哼地站在廊下, 并不敢喝一口水。 王怜花卸下女仆伪装,一袭红衣翩翩,先给沈浪倒了一碗掺药粉的茶,助他缓解疼痛。 然后,他走到熊猫儿与朱羽面前,施针拔除他们身上余毒。 熊猫儿一口黑血吐出,大骂道:“洋鬼子,徒会使些下三滥!” 朱羽扑进朱七七怀里,大哭不止。 朱七七轻抚他的头,垂泪道:“姑姑再也不带着你出来冒险了!” 朱羽小脸一绷,强忍住泪道:“侄儿不是怕痛,只是担心姑姑!侄儿以后会用心练武,保护姑姑!” 朱七七大为感动,转身向着沈浪道:“沈浪,看在过去情分上,你收这孩子做徒弟吧!他是个好苗子,不该被我耽误。” 沈浪正色道:“七七,过去、现在、未来,你都是我最重要的朋友,你的侄子就是我的侄子,只要他不嫌弃,沈浪定当倾囊相授!” 朱七七点头,又问王怜花:“你怎么说?” 王怜花摸着鼻子,笑道:“我也愿意倾囊相授!” “那倒不必了,”朱七七半开玩笑地道,“只要以后在你家门上,照看他一些就是了!” 熊猫儿拍桌道:“咱们四人多年同生共死,何需这般婆婆妈妈地交待?你的侄子就是咱们的侄子,沈浪的儿子……” 他拍了拍阿飞的肩头:“也是咱们的嫡亲子侄!” 熊猫儿站起身,团团倒上茶水,举杯道:“来,以茶代酒,一者贺咱们四人聚首,二者贺沈浪喜得一儿一徒!” 众人皆举杯起身,小贝也去摸面前的杯子,被王怜花以眼神暗暗止住,只得又委委屈屈地缩在桌角装人质,看他们豪气干云。 安东尼奥冷哼一声,用西班牙语暗骂道:死到临头,还不知呢! 日移正午时,总督的马车到了。 那总督十分谨慎,在火枪队的簇拥下,策马行至在门口,并不下马,摆出一副随时跑路的架势,大声道: “放下王子,你们可以走!” 王怜花大笑道:“我们随时都可以走,就凭你身边那些货,能拦得住谁?” 总督眯眼,怀疑地看了他一会儿,转向小贝弯了弯腰,道:“卡洛斯王子,一直是国王陛下引以为傲的好弟弟,必定会忠于西班牙的荣光,不会轻易受你们威胁!” “很好!”王怜花将手掌拍得啪啪响,向小贝笑道,“总督大人在给你戴高帽呢,不知王子殿下可愿舍身为国啊?” 小贝苦笑道:“他们所谓的荣光,不过是跑到别人家的地方掠夺财富,还不如我著书立说有价值呢!我可不愿意稀里糊涂地送命。” 总督变脸道:“你们到底有什么要求?” “很简单!”朱七七大声道,“你们西班牙人从此不许再欺凌我们大明子民!” 总督冷笑道:“大明朝廷有书信在此,并不承认这些贱民。况且他们与海盗勾结,在马尼拉城为非作歹,我们自然要维护本国民众。” 朱七七怒道:“他们只是些正正经经的商人,有劳有幼,拖家带口。相比之下,你们这些拿火枪的,才更像是海盗呢!” 总督冷笑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真理只在大炮的有效射程之内!我说他们是海盗,他们就是海盗!” “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放下王子,我就准许你们走出马尼拉城!否则……” 他举起一只手:“待我一声令下,尔等就得粉身碎骨!” 沈浪缓缓站起身来,笑道:“请便!” 总督脸涨得通红,又看了小贝一眼,忽然用西班牙语大声发令。 然后,纵马就走。 半晌,却无丝毫回应,只有众人脚下的阴影缓缓变短又拉长。 总督的马,却一步步后退着回到门前。 三枚亮闪闪的银针,分别指着他的脑门、喉头、心口。 东方不败红衣翻飞,倒挂在屋檐下方,手中三根绣线,笔直地穿过街道,悬停在总督面前。 总督喃喃道:“妖术,这是妖术!” “总督大人,”沈浪悠然笑道,“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呢?” “现在,轮到看我们的能为了!” 他坐回椅上,仰首撮唇,一声长啸霎时回荡在整个马尼拉城。 总督府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炮响。 总督惊慌失措,忙差人前去查看。 不一会儿,就有人连滚打爬地奔来,用西班牙语回禀道:“大人,大事不好,总督府的塔楼被轰倒了!” “怎么会?”总督惊惶道,“我们的大炮呢?” 安东尼奥早已领人去看过,飞奔回来道:“咱们架设的十二门大炮,不知何时全部消失不见了!” 沈浪缓缓收了笑容,一字一句道:“事到如今,你们还不明白么?” “我们双方真正的人质,从来就不是王子还是公主,而是此地的大明子民和西班牙人! 他朗声道:“自你做总督以来,共杀了我们一百七十八人。这几日,我们也已杀了你们一百七十八人作为回敬!” “此后,你每杀我们一人,我们必双倍还之!” 他的声音响彻云际:“自今而后,犯我同胞者,必诛无赦!” 街上、府里的华裔民众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东方不败左手轻扬,银针霎时飞出,刚枪杀少年人的安东尼奥仰天倒地,眉心一点血丝缓缓渗出。 他的嗓音,清而冷:“第一个!” 总督骇得仰坐在地,又惊又痛,终是慑于面前银针,没敢尖叫抗议。 沈浪站起身,王怜花、朱七七、阿飞、熊猫儿、朱羽跟在他身后,众人缓步走到了街上。 东方不败手中绣线轻移,银针又逼近半寸,低喝道:“走!” 总督连滚带爬地起身,跟在众人身后。 火枪手们不敢抛弃总督,只得也下马跟着。 闻讯而来的明人、吕宋人、西班牙人,一簇簇,一团团地也跟在后面。 浩浩荡荡一群人,慢慢走到海边,李寻欢、狄飞惊已带人将缴获的大炮装上船。 见大局已定,便让船先行驶出海岸,以防不测。 两人则等在原地,待沈浪等人走近,才走过去,与众人并肩立于岸边。 沈浪回首笑道:“总督大人,记住沈某今日的威胁,也请将今日之事说于你的后任知道。” “十年,百年,我们会一直有人看着你!” 说罢,他向李寻欢、阿飞等人点了点头。 王怜花配合地做了个“盯着你”的手势,然后熊猫儿抱起朱羽,王怜花拉着朱七七,众人一起飞身跃起。 蔚蓝海面上,八人衣袂翻飞,飞鸟般掠过海面,轻飘飘地落在远方船上。 人群中突有人用汉语叫道:“瞧!他们是八个人,八个神仙,是八仙下凡解救我们了!” 更多的人哭喊道:“八仙过海,解救众生!” 海边的人群,霎时乌压压跪了一地。 除了明人,吕宋人,还有少许的西班牙人也满脸敬畏狄伏在地上,喃喃祝祷。 自此,附近众多岛屿又有了新的神话传说,甚至还有人替他们建庙立碑。 这些都是后话。 彼时,总督的脸颤抖得更加厉害,他不发一言地上马,带着最后的尊严,昂首挺胸地驶向总督府。 轰隆数声巨响,总督府烈火冲天,炸成碎片。 船已远走,王怜花的声音却轻灵而清晰地回荡在马尼拉城: “这是你伤了灰影的代价,记住,我们有仇必报!!” 小贝奔到海边,摇着双手大喊道:“王!我要和你们一起走!” 远远地,只传来海风吹拂海浪的声音。 第140章 崖底遇故人 雁门关外, 万丈悬崖之下,风寒月清,空谷无声。 萧峰拖着伤躯, 终于将阿紫与游坦之安葬妥当,此时正独坐墓前, 喘息未定。 许是他心脏位置先天异于常人,断箭并未刺入致命之处,只是暂时闭了气昏死过去。 当时情势紧张, 他又深谙龟息功心法,下意识使将出来, 段誉、虚竹大悲大惊之下竟未细察出来。 随后,阿紫抱着他跳崖, 因不忍姐夫尸身损坏,自己垫伏在下, 又经过崖壁上树木数次缓冲, 萧峰身上不过增加了些擦伤, 因掉崖的巨震而回过一口气来。 阿紫与随后跳崖的游坦之,反而尸身寸断而亡。 萧峰轻抚墓碑上的阿紫二字, 心下皆是小姑娘平日里的音容笑貌,以及一声声的“姐夫、姐夫”。 他虎目含泪, 坐了良久,才撑着伤躯寻找安身之处。 萧峰内力深厚,如此过了两三个月, 心头箭伤已基本痊愈。 世人皆当他已死,他在世间也无牵挂之事, 干脆结庐崖底,抓鱼捕兽, 过起清净日子来。 萧峰一生过得热热闹闹、轰轰烈烈,崖底日子悠闲自在,数月之后,又觉出些孤寂无聊起来。 转眼到了冬天,树木萧索,大雪纷飞,遮盖了一切绿意与生机,山崖之下,愈发显得苍茫荒凉。 一日打猎归来,停了一夜的雪又飘飘洒洒地落下来,萧峰拎着只獐子,独行于遍地银白之间,遥遥看见自己小屋,只觉伶仃清冷,脚下反而迟缓起来。 他从怀里掏出自酿的果酒,坐于大石之上,就着漫天飞雪,大大地喝了一口。 远方两道崖壁,巨兽般矗立,四下静寂,天地都仿佛停贮。 萧峰又喝了一大口酒,忽见一只飞鸟,周身雪白,自崖顶极速落下。 风雪穿过陡崖,发出呼呼的呜咽,落鸟翻滚之间,现出头顶乌发。 电光火石之间,萧峰醒悟过来,在崖底独居太久,几乎已忘了同类的模样。 他霎时将轻功提至极致,飞身而去,幸而那人在横枝而出的树枝上撞了一下,又擦过崖壁,减缓了些速度。 萧峰远远地伸出双手,鼓动内力,触及那人身体时,先极速跟着下移,一推一拉,卸去下坠力度。 饶是如此,最终接在怀里时,还是震得双臂剧痛,那人也闷哼一声,显然痛楚更甚。 大半年过去,萧峰终于又接触到了人类的躯体,心头感觉难以言说。 这位同类不知为何只着了白色里衣,凌乱的乌发下只看得到雪白的下颌,乌青的嘴唇,鼻中气息微弱,几不可闻。 萧峰忙扯开自己的狼皮大袄,将他牢牢裹在怀里,快步回到倚山洞而建的木屋,将人裹进床上的百兽皮褥里。 他又将自制土炉搬的近了些,点上木柴,用石锅烧上热水。 小木屋有了第二个人,空气都变得有温度起来。 萧峰烧了水,将旧布衫洗净打湿,给床上人清理伤口。 他眼力超凡,当时远远看见那人的腰部撞在树枝上,心下早已隐忧重重,便先拉开皮褥子,看那人的下肢。 修长的双腿,果然正以一种古怪的角度歪曲着。 萧峰暗叫不妙,一寸寸地摸到劲瘦的腰部,先摸了一手的血。 他小心翼翼地将人翻过去,仔细地清理了伤口,腰椎显然是受到了重创,皮肉翻卷着。 崖下物资稀缺,萧峰夏天时曾找到些草药,晾晒在屋檐下,此时病急乱投医,只得一股脑用内力震碎了,为他敷在伤口上。 那人昏迷中,发出一声痛楚的闷哼。 萧峰握住他的手,缓缓输入内力,助他缓解疼痛。 至此,他还未见过床上人的真面目,但看他身上皮肉雪白细腻,手指修长柔润,便可判断出是一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 因他伤在腰上,萧峰就让他保持趴伏的姿势,用手指为他简单梳理了乱发,露出小巧精致的耳廓,优美雅致的下颌 正要将他的脸翻转过来,石锅里的水开了。 萧峰忙走过去,将梁上挂着的风干鱼、干菜弄碎了,熬了浓浓的一锅鱼汤。 他盛了满满一碗,放在床边,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将床上人的上身揽起来,拨开脸上乱发。 萧峰整个人都怔住了,竟是一张熟悉的脸。 俊秀的眉,浓密的睫,玉直的鼻,形状优美的唇,不是慕容复又是谁? 他对慕容复的感情一向很复杂。 未见面时,北乔峰敬重南慕容,心驰神往,一心结交;初见面,他却成了令人不齿的卑鄙小人;后来,知道了两家之间的恩怨,萧峰对慕容复的感觉就更加复杂。 没想到,老天送来给他做伴的,竟是这个人! 萧峰叹了口气,用手指撬开他紧闭的牙关,想要灌汤进去。 慕容复昏迷之中,却毫无吞咽的意思,鱼汤溢出唇角,顺着下颌流入身上裹着的皮褥。 这张皮褥子,是萧峰打了数十只獐子、兔子才凑成的,专门为过冬准备的,可不能就此糟蹋了。 他心一横,仰面喝了一大口汤,掐着慕容复的双颊,将汤喂入他口中。 为防止汤再度流出,萧峰用舌尖将碎烂的鱼肉向里送了送,却触及一条温软滑腻的小舌。 慕容复恢复了些意识,察觉口中异物,拼命用舌推拒,他伤后无力,不过是软软地搅缠在萧峰舌上。 一触一缠之间,萧峰周身一抖,引人战栗的火花霎时冲至后脑勺,让他手脚都麻软了。 他虽已年过三十,却从未近过女色,与阿朱也是谨守礼节,情到深处最多抱一抱,便各自散开。 如今被那软腻的舌头缠着,却是平生未有,萧峰只怔了一瞬,就忙将慕容复推开,直退开一丈之地,才敢去看床上人。 被他这一推,慕容复跌回床上,头发又散乱开,俊美的面容是满是痛楚之色,唇角溢出些雪白的鱼粥,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萧峰平定了心跳,才慢慢走过去,低唤道:“慕容复!慕容复!” 许是又被他震晕过去,慕容复又没了动静。 萧峰也不再管他,自己将鱼粥喝了个干净,出门去清理那只新打来的獐子了。 空旷寂寥的崖底多了个人,总是让人心神不宁。 萧峰将獐子肉分成几块,挂在屋檐下,捡起地上的獐子皮,揉了揉皮毛,倒还算软,做成小毯子,屋里那人腰细腿长,正好可以裹住受伤的腰身。 想到自己又在挂念慕容复,萧峰暗啐一口,拎起獐子皮,随手挂在廊下。 他走出两里地,在雪地里刨了些药草根,用内力打穿冻得结实的河面,抓了两尾鲜鱼,这才慢慢走回小屋。 慕容复发起了高烧,昏迷中念念有语。 萧峰凑上去听了听,只隐约听到:“朕,大燕开国皇帝,不负祖宗世代之念” 好一个被家族执念捆绑到疯魔的可怜人! 萧峰叹了口气,为他掖了下身上皮褥,倒了碗用火炉余烬温着的水,扶起慕容复,凑到他干裂高热的唇边。 “慕容复,喝一口水!” 慕容复毫无回应,仍在念叨“奋六世之余烈” 萧峰耐心有限,含了一大口,哺给他。 这次他做好了心理准备,那软软的舌却没再缠上来,只是绵绵地垂着,任清甜的温水长驱直入。 萧峰喂完了一碗水,察觉到心底那丝隐隐的失落,不由得暗暗心惊! 这人再好看,也是个硬邦邦的男人,且品性堪忧,是杀母仇人之子。 萧峰,你是在崖底独居太久,寂寞得发疯了吗? 140-150 第141章 故人醒了 慕容复高烧不退, 身上温度到了灼人的地步。 萧峰不敢大意,夜里也握着他的手输送内力,助他护住心脉、疗愈伤口。 又用布巾裹上冰雪, 为他擦身降温。 慕容复是鲜卑人后裔,全身皮肉白得惊人, 身姿健美修长,堪称人体中的精品。 萧峰目不斜视,为他擦了身, 拉过皮褥子盖好,自己隔着褥子侧身躺下, 一边传输真气,一边闭眼歇息。 如此熬到天明, 慕容复身上高热稍稍退去了些,上半身紧紧依偎着萧峰, 仿佛冰天里的小兔子找到了热乎乎的火炉。 他的下半身, 却始终动也不动地瘫在原地。 萧峰睁开眼, 将挨在肩头的脑袋轻轻推开了些,鼻翼间忽闻到一股轻微的异样气味。 他掀开皮褥子, 果然,那人下身失去了知觉, 失禁了。 萧峰下了床,从坐在土炉上的锅里舀了水,给他清洗干净, 脱下自己身上皮衣,裹在他身上, 才拎着皮褥子轻轻走了出去。 雪停了,天气愈发冷得刺骨, 萧峰失了皮衣,上身只余旧单衣,饶是内力深厚,也不免打了个冷战。 他将皮褥子上脏污部分简单刷洗了下,挂在檐下,洗净手,开始熬獐子干菜肉粥。 这些事他已做了大半年,今日因有了另一个人,琐碎的切肉备菜都变得有意义起来。 哪怕那个人,是仇人之子,是他曾极看重如今又看不上的故人。 萧峰甚至哼起了小曲,将缺少调料的粥熬的又香又浓。 小木屋不散烟,他一早就将小土炉又搬了出来,待端着粥碗进去时,床上人正缩成一团,在床角瑟瑟发抖。 萧峰放下粥碗,伸手抵住他的后心,缓缓输入一股真气。 慕容复逐渐停止了发抖,两手胡乱一抓,将萧峰热乎乎的手抱进怀里,无意识地蹭了蹭,才心满意足地睡熟了。 他容貌俊秀,这般傻乎乎的孩子气举动做出来,着实可怜可爱。 即便刚硬如萧峰,心底也忍不住软了一软。 他任凭慕容复抱着手臂,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喝点儿粥吧,凉了就不好喝了!” 慕容复蓦然一抖,长睫颤了颤,缓缓睁开,看清眼前人,眼眸有些不敢置信地眨了又眨,才惊讶地道:“萧峰?!” 萧峰冷笑道:“看来没有烧傻,既然醒了,自己吃饭吧!” 他回身要去端碗,一只手却还被慕容复搂在怀里,便轻轻挣了挣。 慕容复惊醒过来,忙一把甩开他的手,要坐起身,下半身却丝毫不听指挥。 他大惊道:“我的腿?怎么回事?!” 萧峰的语气略软了些,道:“许是你从悬崖上落下时,后腰撞在树干上……” 他顿了顿,还是说完了:“下半身废了!” “胡说!”慕容复大怒道:“我昨日明明还好好的,如何就废了腿?!必是你!” 他指着萧峰的脸,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必定是你使了什么恶毒手段!” 萧峰生平最恨被人污蔑,眼见慕容复瘫痪在床,本想容让他三分,此时却一下子就触及他心头怒火。 “休要以己度人?我萧峰堂堂汉子,岂是你这般背后伤人的无耻之徒?” 萧峰站起身,将粥碗啪地重重按在床头:“对你,我已经仁至义尽,若再胡言乱语,休怪我将你丢到外面冰湖里喂鱼!” 他摔门而出,一口气奔出数里,直到徒手捉到一只野狼,才渐渐消了气。 此时日已偏西,崖底渐黑,萧峰提着犹有余温的狼尸,大步而归。 心下不由得想,这狼皮虽不够大,切割缝补一下,做个窄点儿的褥子,对那细长条的身子来说,应当还够用。 醒觉过来自己所思所念,萧峰不由得微微苦笑。 这大半年来,他太寂寞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伴,即便是慕容复,也足矣让他恋恋不舍了。 原来自己不过是缺个人类同伴! 萧峰脚步轻快了些,打算对慕容复客气些。 毕竟,他瘫了腿,出不得悬崖,免不了还要依靠自己的照顾,便如养了只坏脾气的小宠物吧! 走至木屋前,萧峰正要伸手开门,忽然听到若隐若现的呜咽声。 他将木门错开一条细缝,见慕容复趴在地上,手指无助地抠在泥地里,正绝望地抽泣。 昨日为了治伤,萧峰脱了他的裤子,随手挂在门闩上。 慕容复此时下身不着寸缕,本来裹在身上的狼皮外袍,只有一角还缠在他雪白的小腿上。 这般凄惨模样,萧峰一时也不好进去。 他站立良久,刚要离去,忽听咚的一声,转头看去,慕容复正撑着身体,一下一下地撞向床头,鲜血霎时流了满脸。 他在自杀! 萧峰一脚踹开房门,扑过去抱住他的上半身,吼道:“你做什么?!” 慕容复嘶声道:“我这般模样,还不如死了算了!” 他被萧峰揽住,便开始死命咬自己的舌头。 萧峰忙将手指伸进去垫着,大声道:“你若就此死了,你的亲人朋友该有多么伤心!” 慕容复呜呜咽咽,却说不出话来,只有舌头一下一下地滑过萧峰的手指。 那种酥麻麻的感觉又回来了,萧峰暗暗唾弃自己,忙抽出手指。 慕容复冷笑道:“亲人?朋友?可惜在这世上我已一无所有!” 萧峰道:“你的家臣呢?阿碧姑娘呢?” 提到阿碧,他又不禁想到阿朱,直到此时,他才惊觉,慕容家,就是将阿朱抚养长大的地方。 慕容复,就是阿朱一直心心念念的公子爷! 谁知听到这个问题,慕容复又开始死命咬自己的舌头。 萧峰干脆卸下他的下巴,大声道:“为了救你,我可是费了不少心力,你至少陪我喝杯酒再死!” “二百多天,都只能和崖底的草说话,这滋味,我也受够了!” 慕容复怒瞪着他,仿佛在说:“你活该!” 萧峰干脆不再废话,将他抱至床上,又用皮袍子包好。 忽想起一事,他掀开皮袍子仔细查看慕容复的下半身:“你要不要方便?这可是最后一件御寒之物了,再尿湿就只能光着睡觉了。” 反应过来他话中意思,慕容复简直羞愤欲死,挥手就要掌毙自己。 偏偏手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只是轻飘飘地发出一声轻响。 他气得晕死过去。 醒来时,天已黑尽,跳动的炉火前,萧峰正守着火缝制狼皮褥子。 狼皮没晒干,骨头针扎不太动,萧峰便以内力保护它的脆度。 慕容复歪头看了一会儿,只觉十分超现实。 谁能想到,名动天下的丐帮帮主、辽国南院大王,竟然会捉针做女红。 想到南院大王,他有些纳闷起来:“你为何居住在此?” 听到他终于开口说话,萧峰咧嘴笑道:“我已看破红尘,打算归隐田园!” 慕容复冷哼一声,想翻过身去,却有心无力,想起当下处境,狠命地敲打起自己的腿来。 萧峰忙过去抓住他的手,抢道:“你不需要觉得难堪,这崖下便只有你我,就算在泥里打滚,也没人会笑!” 慕容复恨恨地道:“你一个人看见,便比得过天下人了!” “咦?”萧峰抓着他的手,笑道,“竟不知萧某人在你慕容公子眼中这么重要呢你!” 慕容复冷声道:“萧大王少室山之语,言犹在耳,无一日敢忘!” 他说的是当日少室山上,初见之时,萧峰那句“萧某大好男儿,竟和你这种人齐名!” 这话实因他对段誉不依不饶所起,萧峰现在想来,也并不觉得后悔。 但此时见他额上犹有鲜血,汩汩淌过眼睫,化作血泪而下,实在可怜。 萧峰软了语气,哄道:“我那是爱之深责之切,你是不知道,在少室山之前,我有多看重你!” 在杏子林时,他曾对自己的人多番维护,慕容复事后也有听包不同、风波恶提起。 当日少室山上,他与人围攻萧峰,确实算不得光明磊落。 见慕容复默然不语,萧峰松开他手,安抚道:“你一生被所谓的复国大业所累,到了如今这般地步,正好索性放下一切枷锁,安心看看雪、听听风!” 他俯身捡起丢在地上的粥碗,开玩笑道:“让我这个南院大王服侍你,比做皇帝也差不了多少啦!” 慕容复哼了一声,道:“你现在无兵无权,很稀罕嘛!” 萧峰嘿嘿一笑,也不计较,推门出去熬粥了。 寒风呼号不止,慕容复裹紧新作的狼皮褥子,冷得不停打颤。 想到萧峰一身单衣的身影,他心底也有点点动容。 但转念一想,萧峰不仅皮糙肉厚,还有高深内力护体。 如何需要他这个废人担心? 第142章 朕被绑架了? 玄烨醒来时, 若不是腰部的剧烈疼痛,还以为是在梦里。 但若不是梦,为何腰胯之下, 全然没了知觉? 他撑着坐起来,先闻到动物皮毛的腥味, 粗糙的皮毛扎扎的,让人身上发痒。 室内昏暗未明,但也足以看出, 这里绝不是乾清宫。 难道是被反贼绑架了? 玄烨在床上摸索了一会儿,抓到一根细长的骨头在手里, 看起来又脆又无用,但聊胜于无。 吱呀一声, 木门打开了,一个高大的人影走了进来。 玄烨将细骨紧紧握在手里, 假装还沉睡未醒。 那人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然后慢慢朝着床走过来了。 玄烨的手指都轻顫起来, 幸而有毛皮的掩护。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覆在他额上,然后, 转到肩头,为他掖了掖毛皮空隙。 玄烨紧张地心脏都要跳出来, 他自出生就养在深宫,享受着前呼后拥的养尊处优生活。 十四年来,一切凶险的时刻, 皆是心智上的搏杀,哪里经受过如此煎熬? 他心志极坚定, 即便如此极端情况,也不忘调整呼吸, 作出沉睡之态。 那人慢慢走开了些,却没有开门出去,而是开始摆弄屋内火炉。 玄烨将面孔掩在毛皮后面,想要借其间缝隙窥伺那人的一举一动,毛皮腥膻,且又不甚瘙到鼻孔,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再也压制不住。 “醒了?”那人抬头望过来。 此时天已苍苍亮,玄烨隐约看得清那人浓眉大眼,一双冷电似的目光直透人心,不由得大叫一声。 那人怔了一下,起身走了过来。 玄烨握紧手中骨针,大叫道:“站住!你若敢伤我一毫一厘,必让你粉身碎骨!” 那人皱眉道:“你不认得我?” 玄烨道:“我为何会认得你?” “看来,”那人似乎松了口气,“咱们是同病相怜了。” 玄烨奇道:“你也是被绑架来的?” 那人面上微现讶异之色,笑道:“我姓陈名南,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玄烨心下计量,他竟然不知道我是谁,看来不是绑匪了。 他慢慢道:“我姓艾,家里排行第三。” 陈南点头道:“艾公子,咱们同困于此悬崖之下,也算是有缘,你若不弃嫌,可叫我一声陈大哥。” 他说话之间,有种不容置疑的气势。 玄烨并不愿凭空叫人大哥,便道:“陈先生!你方才说悬崖?难道咱们不是在京城附近吗?” 陈南道:“艾公子是从京城来的吗?这倒是奇了,陈某却来自于南方,昨夜还刚看过海上日落呢。” 玄烨大惊,撑着身子坐起来,四下打量,屋子甚是简陋,连个窗子也没有,门缝之间,透出些光亮。 寒意拂面,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怎么这般冷?咱们是住在冰窖里吗?” 陈南大步走过来,将毛皮裹在他身上,温声道:“外面下雪了,你身子不好,仔细着凉。” “下雪了?如今才六月天气”玄烨整个人都懵了,“我身子不好是什么意思,啊!我的腿!” 整个下半身完全不听使唤,玄烨拉开盖在身上的毛皮,两条腿直愣愣地挺着,仿佛两截死木。 他虽心智坚定,到底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惊骇之下,竟大哭起来。 陈南犹豫了一瞬,还是坐下揽住他,柔声道:“不要怕,我会照顾你的!” 早上起床时,他已经察探过身边人情形,自然知道他腰下瘫痪之事。 而后,他又出门摸出三里地远,全是悬崖峭壁,冰雪皑皑,并无出去之途。 而且,这副身躯虽年龄相仿,却并不是他自己的。 他只得又折返回来,本想向床上人打探些情报,哪知他比自己还懵懂无知呢! 玄烨被陌生人揽在怀里,既有些尴尬也有些无措。 他自幼便被教导持礼稳重,便是亲生母亲也没有抱过他几次,父母双亡后,登上至尊之位,周围人只会唯唯诺诺,哪里敢随意冒犯龙体? 而且,皇帝是不允许流眼泪的! 玄烨抽噎了两声,就止住眼泪,转过头道:“陈先生,让你见笑了!” 他看起来模样有二十七、八岁,言行之间却有几分被强行掩盖的稚气。 陈南心底一动,问道:“艾公子,你今年几岁了!” 玄烨不明所以,忖度着道:“我很快就要十四岁了!” 还是个孩子,且与自己一般移了身躯。陈南心道,看来,他还没有看到自己的模样。 他也不揭破,摸了摸艾三的头,柔声道:“你再睡一会儿,我去弄点儿东西吃。” 他又开始摆弄那个土炉子,昨夜无人添柴,早已熄灭得透透了。 屋内摆的干柴也不多,这大雪想来还有些时日,得省着些用。 陈南生着了火,又去屋外挖了些干净的雪煮上,只有一个炉子,得先烧些洗脸的热水。 刚摆弄停当,忽听得床上一声惊叫,他转头看时,却见艾三满面通红,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一把扯过毛皮将自己整个蒙了起来。 陈南走了过去,已隐隐嗅到异味,他见多识广,自然知道腰部受损之人的处境。 他轻轻拉开毛皮,柔声道:“无妨,我刚烧了热水,等下给你洗洗就是了!”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少年人一双眼,亮晶晶地在毛皮后闪躲着。 陈南坦然笑道:“咱们处境相同,本就应互相扶持。” 艾三苦笑:“扶持?我这副样子,可只会拖累你!” 他忍不住想,从未听说过残废之人还可以做皇帝,只怕就算回得京城,他也只能是个废人了。 想到被迫退位后的处境,心底酸楚,他不禁伏床大哭起来。 怎么一觉醒来,就落到如此田地?!到底是什么人在害他?! 陈南温柔地抚着他的后背,见总不管用,干脆伸手将他揽在怀里,温声道:“别怕,此事蹊跷,必有解决之法。” 艾三一边哭,一边还不忘推他:“请走开些,我身上实在腌臜得很。” 这孩子教养当真不错,想来也是位世家公子。 陈南将人搂得更紧了些,不再说话,只是轻柔地抚摸他的后背。 其实,他心下何尝不是焦灼万分呢? 郑王爷,天地会,反清复明 还有千头万绪的事儿等着他去处理,却被困进一副陌生的躯壳里,在悬崖冰雪之中,艰难求生。 陈南抱着艾三,也有些想流泪的冲动。 玄烨哭了良久,身前温暖的怀抱让他多了些勇气,天无绝人之路,眼泪又解决不了问题。 他强令自己停住了哭泣,红脸垂头,低声道:“有劳陈先生拿块巾子,我自己擦一擦就行。” 陈南摸了摸他的头发,柔声道:“我烧了水,等下给你擦洗一番。” 他转身出去又找了些冰雪,放在木盆里,以内力化开,这身躯内力惊人,化冰如喝水一般简单。 陈南又试探着催动内力,直接加热凉水,竟然也奏效,怪不得此地主人不多屯柴木,有这手功夫,干柴还不是手到擒来。 艾三躺在床上,见一盆冰雪瞬间化水,又冒出缕缕热气来,大为惊奇:“陈先生好功力啊!” 陈南微微一笑,找了块旧衫子,端到床边,笑道:“我要给你擦身子,你若是害羞,就闭上眼睛不看。” 少年人大多慕强,便是皇帝也不能例外。 见到这样一位武林奇人,甘愿来伺候自己,玄烨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有劳!” 他闭上眼睛,虽然感觉不到,还是禁不住脸红心热,身上都泛起粉来。 陈南见他腿都红了起来,心底了然,看来,下身没有知觉并非不可根治啊。 第143章 这不是朕! 陈南细致地给他擦了身体, 又换了一盆水,让艾三擦脸擦手。 玄烨接过来,道声谢, 刚将布巾覆在右手上,忽然大惊道:“这不是我的手!” 他将两只手举到面前, 手指修长,皮肤也很细润,但绝不是玄烨自己的手。 他忙请陈先生把水盆端过来, 临水照了照,水中人眉目俊秀, 却足有近三十的年纪,哪里会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 玄烨又悲又喜:“这不是我, 必是有人使了什么妖法,将我的魂魄给摄了来。” 他把怀疑的目光投向陈南。 陈南当然知道自己是最大的嫌疑人, 也不辩解, 摊手笑道:“其实, 你眼前这副身体,也不是我!” 他摸了摸头上散发:“我们那儿的人, 可不会这般发型。” 玄烨点头道:“对,我本以为” 他本想说“本以为你是不剃发结辫的反贼”, 话到嘴边,醒觉这话太暴露立场,便急忙打住。 又见陈南眸清神正, 一派正气凛然的模样,况且自己现在还要依托他生活。 玄烨强令自己挤出笑容道:“不知是什么人, 这般害咱们?” 陈南也不揭穿他的心思,笑道:“擦完手, 把布巾先搭在床头,我看屋外冻着肉,还有些干菜,煮些汤咱们喝吧?” 玄烨早就饥肠辘辘,点头道:“有劳先生!” 他又恢复了彬彬有礼的模样。 陈南常年在外奔波,烹饪手段不差。 他煮了半锅肉粥,崖下缺盐,幸而此地主人生活知识丰富,早早地储存了些野芜菁、野葱等物,切一些放在粥里,也别有一番风味。 玄烨坐在床上,闻到肉粥的香味,不由得探头望了又望。 眼见陈南端着粥碗过来,他忙坐直些,彬彬有礼地笑道:“有劳先生,在下感激不尽。” 陈南将粥递给他,温声道:“咱们在这里不知还要生活多久呢,岂能一直这般客气?” 玄烨捧着热粥,鼻间一酸,轻声道:“陈大哥!” 陈南摸摸他的头,低笑道:“喝吧,中午我烤鱼给你吃!” 粥的味很淡,远不如平日御膳房精心烹制的满汉全席,玄烨还是喝得很干净。 屋里只有一个木碗,陈南见他确实不喝了,才就着石锅吃了剩粥,洗刷干净,对玄烨笑道:“想不想出去走走?” “我吗?”玄烨惊讶地道,“可是我这腿” 陈南笑道:“有大哥在这儿呢,还能让你一直困在屋里吗?” 他从屋梁上取下一个木条篮子,里面放着一件灰色布衫,一条多种兽皮缝制的褥子。 他将衣衫抖开,屋内两人都惊讶地“咦”了一声。 这件衣服形制颇为复古,既不是满人衣装,也与汉人衣装相差甚远。 玄烨猜测道:“难道这两个人是隐逸之士的后代,就如桃花源里描述的一般,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陈南将衣服拿过去,在他身上比了比,宽大了些,显然是陈南身躯主人的衣衫。 陈南略一思量,先将那条兽皮褥子披在他身上,用灰布衫在外面缠绕了几圈,确保不会灌风出来,才有把狼皮袍子裹在外面。 玄烨被包的粽子一般,身上都要发汗了,忙谦让道:“陈大哥,这袍子你穿吧!” 陈南笑道:“我这身体内力深厚,不怕冷!” 他上下打量一番床上人,又道:“你腿脚不便,背着恐怕不安全,可介意我抱着你?” 玄烨摇头,他急着看一看木屋外面的世界,对这些细枝末节倒是不甚在意了。 陈南一手托住他的后背,一手抄起膝窝,把受伤的腰部倚在自己身上,小心翼翼地托举着出了门。 玄烨身份高贵,被人恭维膜拜从来是人生常态,但如今,他不过是个身残无用的累赘,竟还被人这般呵护照顾。 他搂着陈南的脖颈,心里又是凄惨又是温暖。 陈南用脚轻轻踢开房门,二人走入了银装素裹的世界。 虽然已听说是在悬崖之下,蓦然见到两旁耸立的参天崖壁,玄烨心底还是涌出几分绝望。 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便是回去做个废帝也不可得了! 陈南在他耳边道:“我今日走出了有三里地,未见出口。明日我再走远些,仔细找一找。” 他武功高强,只要能找到可攀爬之处,未尝不能翻上崖顶。 到那时,就只能是自己一个人困守崖底了! 玄烨心底惶恐起来,他不由得将陈南的脖颈搂得紧了些。 陈南似乎察觉到他心中所想,朗声笑道:“若找到了出口,我就将你绑在背上,爬上去。艾兄弟,到时候可不要害怕啊!” 玄烨心底暖呼呼的,也笑道:“跟着大哥,我才不会怕!” 他如今已无可图之处,这位陈大哥还这般照拂他的心情,玄烨大大放心下来,亲近之意更近一层。 陈南抱着他走了一段,发现一条结冰的小河,便将怀中人放在背风之处,自己撸起袖子去冰面上破冰捞鱼。 他内力惊人,一拳就将厚实的冰层砸开个大洞,蹲守良久,忽然跳下冰洞去。 玄烨远远看见,惊得大叫起来:“大哥!” 好一会儿没有回应,他急起来,扑倒在地,拼命向着河边爬过去。 冰面哗啦一声,有人破冰而出,湿淋淋地抓着两条大鱼。 看见玄烨跌在地上,在雪地里拖出长长一道痕迹,陈南瞬间明了发生了什么,忙用内功蒸干身上水分,奔跑过去。 他将鱼丢在地上,把艾三扶抱起来,连声道:“艾兄弟,对不住,我该先和你说一声的。” 半晌没有声响,玄烨还以为他沉下水去了,想到自己孤身一人置身于此冰天雪地之中,只怕会活活冻死。 霎时骇得顾不上腿脚不便,爬过去找他,双手扎在雪下碎石上,鲜血淋漓。 陈南看他这般惨状,心下也是触动极深,短短半天,这个孩子竟依赖他至此! 他抱起他,一路飞奔回到木屋里,生起炉火,为他清洗手上血迹,用干净布条包扎好。 玄烨垂着头,深悔自己方才的冲动,一时竟忘了陈大哥的高深内力。 他低声道:“对不住,陈大哥,我又拖累你了!” “说什么拖累的话呢!”陈南将他重新裹得严严实实,笑道,“若这崖下没有你,我该多么孤寂无趣?” 他将火拢得旺旺的,才飞奔出去拿那两条鱼。 玄烨见那两条鱼嘴巴一张一合,显然还活着,一时好奇起来,不停盯着看。 陈南笑道:“没见过么?” 玄烨摸着滑腻腻的鱼鳞,点头道:“只见过蒸熟的,原来它们呼吸起来是这般模样。” 陈南笑道:“这两条已经快没气了,我回头抓几条小的,养在盆里给你玩儿。” 玄烨看着他,又问道:“陈大哥,咱们素不相识,你为什么对我这般好?” 陈南笑道:“这里只有咱俩相依为命,不对你好对谁好?” 他轻敲了下他的头:“小孩子家家,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这一记轻敲,带着亲昵和纵容,玄烨的眼泪差点儿流出来。 十四年来,他第一次被人当作孩子宠爱了! 担心鱼腥,陈南独自到门外处理了鱼,用两根木棍穿着进来,在火上翻烤,一边絮絮与床上的人闲聊。 玄烨静静地听着,只觉得这位陈大哥当真非凡,五湖四海的风景都能说得栩栩如生,尤其是海上趣事,简直让从未出过紫禁城的皇帝陛下心驰神往。 烤好了鱼,两人一人拿着一条啃。 陈南仔细地指导他剔除鱼刺,玄烨还是被扎到了,幸而不深,陈南帮他拿了出来。 两人对着鱼刺,哈哈大笑。 吃完了鱼,两人又开始琢磨晚上吃什么。食材有限,晚饭只能继续喝肉汤,另配上陈南挖的一些甜草根做零嘴。 晚上,两人并肩躺在床上。 陈南长叹道:“困于崖底,与世无争,每日最大的烦恼就是下一顿吃什么。想来,这是老天爷看不过我忙碌一生,有意在成全我呢!” 玄烨心底微动,陈大哥这样的人,倘若一生奔波,绝不至碌碌无为。 可陈南这个名字,却似乎并未听过呢! 第144章 南柯一梦? 慕容复终于成了皇帝, 却是尚未亲政的傀儡皇帝。 他坐在御座上,默默忍受着面前大汉的唾沫横飞,刚发现自己成为九五至尊的喜悦, 早就被如履薄冰的现实给击得粉碎。 他现在迫切需要南慕容的武功,一掌盖到眼前跋扈权臣的天灵盖上。 可惜, 现在的身体却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功夫浅薄到可以忽略不计。 慕容复眯着眼,听这位名叫鳌拜的辅政大臣滔滔不绝, 要参另一位名叫苏克萨哈的辅政大臣死罪。 这都什么奇怪的名字?这是什么奇怪的朝代?还有这前面头顶光秃秃、后边垂着马尾辫的是什么奇怪造型? 好不容易把那鳌拜应付走,慕容复又被后宫的皇太后传去, 一番绵里藏针的指导兼威胁,末了嘱咐小皇帝好好学习, 用一碟糕点打发了出去。 他是十三岁,不是三岁, 想我大燕先祖慕容盛十二岁就洞悉人心、掌握局势了, 如今我这个皇帝竟被当小孩儿一般拿糕点打发! 慕容复回到养心殿, 对着一堆被人挑拣过的奏折毫无兴趣,他现在需要的是明晰局势、培养心腹。 读了一夜史书, 慕容复几乎要吐血。 怎么宋都覆灭了四百年了?!大燕更是早成了史书中的尘灰,不会有人再想起了。 而如今这个大清帝国, 竟是当年那个不起眼的女真人后代。 慕容复躺在龙床上,活动着自由灵活的双腿,心底却是抑郁难以入睡。 同时, 远在千里之外,萧峰下船上岸, 遥望京城方向。 他如今是纯正的汉人,国家政权却是满人在统治, 他所在的组织誓要反清复明 萧峰在那座海岛上呆了一天,就经历了被政敌暗算,太夫人董国太偏爱小孙子,致力于助小孙子争夺世子之位的传统戏码。 朝堂上,被数人围攻参奏;下了朝,又被那位董国太叫去,夹枪带棒训斥了半天。 萧峰既莫名其妙又心灰意冷,他早已厌烦了这世间的谋算与纷争,哪曾想数百年后,还是不能幸免? 他正要抛下一切一走了之,却有位俏丽的年轻女子找来,脆生生地唤他爹爹,见他要出门,便强掩愁容柔顺地为他收拾行装。 躺在病榻上的郑王爷,又派人来宽解赔礼。 他萧峰堂堂汉子,既顶了别人的躯壳,自然要为人负责到底,只得安抚了“女儿”,又去见郑王爷。 郑王爷善解人意,当即提出派他到中原去整顿天地会。 萧峰欣然领命,到中原去,正好看一看四百年后的天地,闯一闯四百年后的江湖。 他跳下船,仰望京都方向,心中忽然涌起一个念头。 不知崖下的慕容复,怎么样了? 一觉醒来,他就又回到了崖底,慕容复裹着毛皮褥子,躺在身旁,睡得正香。 想起昨日经历的一切,萧峰心潮翻涌,只觉王朝兴替、人世无常才是世间常态啊! 忽听身边的慕容复又开始念念有词:“朕是皇帝,哪里需要如此委曲求全?” 萧峰微微一笑,起身下床,开始操持一天的生计。 炉火里的灰烬、墙角的柴火、屋檐下的肉菜都有所变动,萧峰推门出去,昨日雪停,门口的脚印一直蜿蜒到河边。 脚印很深,绝不是瘫痪在床的慕容复。 难道,昨日也有人顶了自己的躯壳? 想到那位远在四百年之后的陈军师、陈总舵主,萧峰慨然一笑,如何能怠慢那般的英雄人物? 他脱下外衫,开始下河摸鱼,沿山捕猎。 若陈总舵主再来,肉总得管够! 直忙到中午,抓了一串的河鱼,另有两只肥兔子,萧峰脚步轻快地走回木屋。 屋内却是一片狼藉,慕容复将能够着的东西全部砸了个精光,看见萧峰进来,愤然大叫道:“朕是皇帝!不是一个瘫了腿脚的废物!” 萧峰轻笑道:“皇帝陛下!幸亏你没砸到炉子,否则今天就要饿着龙胃了。” 话音刚落,慕容复已抄起头下石枕,一把将土炉子砸成几瓣。 “很好!”萧峰冷笑一声,提着兔子出门,就在门口开始架火烧烤。 慕容复躺在床上,闻到烤肉的鲜香,肚中咕咕噜噜响个不停,却仍难以掩盖失落和心痛。 昨日的大清帝国,难道只是南柯一梦吗? 他张开双手抱住自己,却又触到下身潮湿。 无力感、羞耻感、失落感万种负面情绪涌上心头,他再也抑制不住,伏在床上大哭起来。 萧峰烤好兔子,听到里面的哭声,叹了口气,拎着烤得更鲜嫩的那只走进屋去。 慕容复哭得不能自已,消瘦的肩背一抖一抖的,又是可笑又是可怜。 萧峰走过去,放柔了声音,道:“好了,别闹了,吃些肉,心里会舒服些!” 他撕下一只香喷喷的兔子腿,递过去。 床上趴着的人止住了哭泣,仰起头,一把将兔肉抓过去,恶狠狠地吃着,口中还不忘发号施令:“我身上脏了,你给我洗洗!” 他还活着,就不能放弃! 萧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见他胃口不错,心里也着实松了口气,大声道:“是,皇帝陛下!我这就来服侍你!” 他一边慕容复清理身下,一边试探着道:“昨日,慕容公子也这般大哭大闹吗?” 这话问得奇怪,慕容复不想提那个荒唐的梦,便含糊道:“昨日的事,你自己不知道吗?” 难道是那位陈军师演技高深,并没有在慕容复面前露馅? 萧峰心下沉吟,据他昨日所见所闻,那位陈军师是个光明磊落的人物,许是心智坚定,陡然发现困于崖下,也能安之若素吧! 他正用布巾为慕容复擦洗,思虑之中,便没注意自己在做什么。 慕容复虽无感觉,却看得到,见他两只粗糙的大手,只是在他腿间摸索,不由得羞恼起来:“萧峰!你在乱摸什么?” 萧峰猛然惊醒,意识到他话中所指,有些好笑道:“大家都是男人,你以为我很爱摸你吗?” 他站起身,将湿褥子、湿裤子一起拎了起来,在慕容复面前晃了一晃,戏笑道:“小人之心!” 慕容复扑过来就要打他,却忽略腰间无力,霎时失去了平衡,一下子栽倒在床上。 萧峰见他这般五体投地,大笑道:“慕容公子,我知道你心下感激,但也不必行此大礼吧?” 良久,没有回应,他有些担心,便将手中物事丢在地上,坐过去,扶起慕容复道:“不会又磕到了头,摔傻了吧?” 慕容复忽然搂住他的脖子,一口恶狠狠地咬在他肩膀上。 “哎哟!”萧峰大叫一声,“做什么咬人?” 慕容复咬着他肩头硬肉,恨恨道:“不许再叫我小人!” “好好好!”萧峰笑道,“再也不提小人了,慕容公子这般好牙口,以后最多叫你小狗” 又是狠命一咬。 萧峰忙道:“小狗也不能叫,只叫皇帝陛下如何?” 慕容复这才松开口,想到自己怒极之下,像动物一般咬人,又羞恼起来。 他肤色极白,羞愤之下,两颊泛起淡淡的粉意,一双眸子含羞带怒,亮晶晶地仿佛两汪泉水,长发披散肩头,一双修长雪白的腿,半拢半合,掩映在粗粝的皮袄之间。 萧峰口中忽然有些发干,他低咳一声,向后退了一步,望着乱糟糟的木床道:“这床也有些脏了,趁今日天晴,得弄出去涮一涮、晾一晾!” 他四下看了看,没有别的地方安置慕容复,只得道:“你暂且先委屈些,我出去找些干草,给你搭个坐的地方。” 说罢,也不敢再看慕容复面上表情,推门大步走了出去。 第145章 当我是什么? 萧峰先在房中地上生起一簇火, 怕聚烟,就将门开着,又扯了无数干草回来, 捶打得不再扎人,一层层地编织起来, 弄成了厚实的坐垫。 然后,他将火堆移开些,将坐垫放在热乎乎的地上, 才把慕容复抱了上去。 他烧了些雪水,洗涮了褥子、木床, 又和了些稀泥,开始修补被打碎的土炉。 慕容复倚门坐着, 看这般隆冬天气,萧峰只着单衣, 还忙得大汗蒸腾, 心下也有些过意不去。 他们两个本无交情, 甚至可以说有世仇,如今他落难至此, 萧峰却如此这般精心地照料他,又无限包容他的坏脾气 慕容复透过门缝, 看着远方压迫感十足的崖壁,幽幽道:“萧峰,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声音很低, 不比蚊子叫高多少。 萧峰内力深厚,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他垂着满手的泥巴,大笑道:“若没有你慕容公子, 我这会儿没准儿已经无聊到跳到河里和鱼做伴了!” 他走过来,弯下腰道:“我照顾你,你陪伴我,咱们谁也不欠谁!” 慕容复抬头,萧峰高大的身影遮蔽了刺眼的光线,让人有无限安心的感觉。 他不由得脱口道:“谢谢你!” 萧峰伸出泥手,在他鼻尖上抹了个泥印子,笑道:“不必客气!” 慕容复低头看着自己泥斑斑的鼻子,大怒道:“萧峰!” 萧峰的大笑声,久久地在崖底回荡。 慕容复恨恨地拿东西丢他,终还是掌不住也笑了起来。 见他笑出一对可爱的小虎牙,萧峰愈发开怀,快手快脚地修好炉子,又爬上去整理屋顶。 修整完屋子,左右无事,他走过去,向倚着墙壁打瞌睡的慕容复道:“嘿,我带你去河上溜冰怎么样?” 慕容复已经无聊到睡着,缓缓睁开睡眼,设想了下自己被拖在冰面上滑来滑去的惨状,直接摇头:“不去!” “会很好玩的,”萧峰一手揽着他的后背,一手抄起他的膝弯,笑道,“省得坐在屋里发霉!” 然后,不由分说就把慕容复抱了出去。 自在小木屋内醒来,慕容复还是头次出门,被漫天遍地的雪光映得睁不开眼睛,忙将脸压在萧峰肩头。 嗅到萧峰身上淡淡的汗味,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瞬间脸红心烧起来。 萧峰单手抱着他,另一只手拿着那个厚坐垫,走到河边,看了看高低地势,才将那个坐垫远远丢过去。 然后自己抱着慕容复坐上垫子,双脚一蹬,呲溜溜沿高到低滑走了。 河床崎岖陡峻,不时会高高跃起,重重落下。 慕容复如今腿脚无力,全凭萧峰的两条手臂才没有跌出去,这种被他人掌控的感觉让他先是紧张万分,待滑出半里地后,才渐渐觉出乐趣。 他一生被压在复国大业之下,从记事起就未玩耍过,此时随着一抛一落,身后又有人严严实实地护着,当真快哉无比。 路过一处急转弯,萧峰有意使出内力,让坐垫飞射出去,只听怀中人惊叫一声,随之哈哈大笑起来。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慕容复的大笑声,清朗动人。 萧峰如法炮制,又来了几次,待两人停下时,慕容复已笑得双颊生辉,眉眼弯弯,再也不是平时那副眉头紧锁的模样,反而有几分小孩子的稚气。 前面树上有一个双层鸟窝,慕容复回头惊喜地指给萧峰看:“瞧,鸟儿也爱住高楼呢!” 他的笑容还未收起,漫天雪光下,显得肌肤更白,配上双眼皮痕迹极深的凤眸,玉直的鼻,红润的唇,一时晃了萧峰的眼。 他忍不住伸手,轻柔地为他拂去鬓边乱发,低声道:“你笑起来很好看,该多笑笑!” 慕容复笑容顿收,低声道:“我实在是没什么值得欢笑的时候。” 萧峰笑道:“值得欢笑的时候很多,只是你视而不见罢了!” 他又用力一蹬,带着怀中人向前方猛冲而去。 慕容复靠在萧峰怀里,听着身后有力的心跳,在每一次因冲力要跌出时都会被紧紧抱住,他忽然起了一个念头: 若是这条冰河能无限延伸下去,永没有尽头,该有多好? 冰河不仅有尽头,尽头还是条瀑布,如一副冰帘悬在空中。 看清是瀑布时,慕容复的心都要跳了出来。 他们在惯性和地势的作用下,速度越来越快,瞬间就冲出去丈余远。 耳边忽传来一声大喝:“抱紧我!” 然后,慕容复便被紧紧揽住腰肢,冲天而起,凌空一个急转,挂在旁边的一株榕树上。 经历了生死时刻,慕容复惊魂未定,使劲搂着身边人的脖子不放,萧峰却大笑起来。 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层峦叠嶂之间,震得慕容复耳膜都发疼了。 这个不知死活的蛮子! 萧峰揽着慕容复,翻身坐在树上,指着冰瀑道:“慕容,咱们不在崖下隐居了,我带你游遍世间奇景如何?” 慕容复依然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大声道:“我才不出去,被世人看到南慕容这般模样,还不如杀了我!” “你呀,”萧峰在他耳边笑道:“脸皮又薄,心胸又窄,再给你一百年,也没有做皇帝的命!” 慕容复脱口道:“谁说的?我昨日就做过皇帝了!” 萧峰一怔,开玩笑道:“昨日?在梦里做过吧!” 慕容复却罕见地没有反驳,半晌才道:“我累了,咱们回去吧!” 两人回到小木屋,萧峰将木床收回去,铺好,才把慕容复端端正正地放上去。 他自己则忙着生炉子,做饭。 慕容复靠在床头,长叹道:“没想到,我第一次纵声长笑,竟是在成为废人之时。” 萧峰忙着将撕好的肉丢进锅里焯水,顺口道:“以后我天天带你出去玩,有你笑的时候呢!” 慕容复怔住了,半晌才道:“你真打算天长日久地在此生活下去?” “有什么不好?”萧峰笑道,“没有人,就没有纷争,清闲自在!” 慕容复叹道:“你这样好的身手,又有那般机遇,若不成就一番大业,当真可惜之至!” 他顿了顿,又道:“水流的方向,必有出口。咱们今日发现的那处瀑布下,定有通往外边的路!” 萧峰将肉炖上,洗了手,走过来挨着他坐下道:“我若走了,你怎么办呢?” 慕容复看着他,低声道:“萧峰,若当日掉落崖底的是别人,也会得你如此相待吗?” 他那双清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萧峰,仿佛要看透他的心。 萧峰心底一突,竟不由自主地移开了目光。 那清朗的嗓音还在追问:“你究竟当我是什么?” 当他是什么?萧峰自己也没有答案,不是意气相投的兄弟,更不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在北乔峰南慕容齐名江湖时,慕容复就像一个亲切的朋友,一直对他有种莫名的吸引力。 少室山上,慕容复光环破碎,让萧峰的满腔期待登时化作乌有,甚至又向下挖出了个空荡荡的大洞。 气急之下,他骂他是卑鄙小人。 这两日的朝夕相处,慕容复又重新在他心里鲜活起来,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咪,既美貌又高傲,经不得逗,又容易受伤。 萧峰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发,随口应付道:“当你是个住在一起的好伙伴,我去看看汤好没有。” 不待慕容复回答,他已经大步走开,低头假装看锅里的肉,只把背影留给他。 那处瀑布确实可能是个出口,但他在此地有了牵挂,有了生活的乐趣,再不愿意到江湖里漂泊了。 第146章 朕又来了 玄烨在龙床上醒来, 有一瞬间的怔忡,他竟然又回到皇宫来了! 手脚灵便,朝气蓬勃, 青春年华。 昨日的虚弱、瘫痪、尴尬、无助仿佛是一场梦,连带着香喷喷的烤鱼、壮丽的悬崖雪景、温柔的陈大哥都了然无踪! 玄烨站起身, 任凭贴身太监毕恭毕敬地服侍他穿上龙袍,洗漱收拾,心中却不由得忆起, 昨日陈大哥为他裹上毛皮、擦洗身体时的体贴。 坐在御案后,他看着眼前嚣张跋扈的鳌拜, 忽然涌起一个念头,若是武功高强的陈大哥在此, 必能一掌击毙这厮。 陈近南也很诧异,如何一觉醒来, 自己竟就到了福州的一处客栈, 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摸了摸怀中, 印信、路引、贵重物品一样不少,他又下楼探问, 昨夜登记的名字为萧峰。 店小二告知他,他是天黑前到的, 叫了两斤牛肉一大坛酒,自酌自饮到月上柳梢。 听起来,倒与崖下那眉目粗犷的汉子颇为相符, 想来,昨夜他应是到了自己的躯壳。 那位艾小兄弟, 独自困在悬崖下,不知如何度日?他可也回到自己的躯体? 担忧只是一瞬间, 他的职责心甚重,立时就开始联络本地分舵莲花堂兄弟,投身于反清复明的大业中去了。 天色将黑时,陈近南忽然想到,这个萧峰看起来虽豪迈坦荡,但天地会事关重大,不可不妨! 他当即别了莲花堂的蔡香主,独自改换衣装,出了福建一带,径直向着北方而行,然后随便找个客栈住下。 崖底,萧峰躺在床上,仔细思虑了这两日的奇遇,不知昨日自己躯壳里的是不是陈军师? 他想到一个试探的法子,推了推身边的慕容复道:“明日,我得去河西三里处重新布置下陷阱,记得提醒我在门口挂着的树皮上画下地图,写好标识!” 慕容复赶着入梦,试一试会不会再有机会做皇帝,此时十分不耐烦被他吵醒,哼了一声道:“明日我若在这儿,就提醒你!” 萧峰心中一动,问道:“你明日不在这里,会去哪儿?” 慕容复自知失言,蒙头假装睡熟了。 见指望不上他,萧峰只得自己跳下床,捡个根没烧完的木条,走到门外。 龙床上的玄烨,怕再遇到离魂奇事,努力撑着眼皮,不敢入睡。 忽想到可能还会见到陈大哥,他心神一松,睡眠才铺天盖地地涌了进来。 次日,再在崖底醒来,陈近南只是苦笑一声,如此诡异之事当真前所未见。 木屋内变动不少,显然昨日也有人在此活动。 他低头仔细察看了土炉上的修补痕迹,又开门出去看了屋檐下新多出来鱼和猎物。 外墙上,挂着一片细长轻薄的树皮,上面用木炭条写着龙飞凤舞的十余个大字:屋舍粗陋,招待不周,陈军师见谅! 落款,契丹人萧峰! 陈近南心下慨叹,昨日与自己互换了躯壳的,果然是住在这里的人。 他如此坦荡,想来是个光明磊落之人。 只是,为何是契丹人萧峰呢?辽国灭亡后,契丹人不已踪迹全无了吗? 难道…… 陈近南忽然有了个奇异的念头,如今根本就不是清朝?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衣衫,布料虽已洗得发白,依稀还看得出是紫黑色锦缎,隐约可见一些兽类花纹。 这位契丹人只怕身份还不低,为何会住在悬崖之下呢? 正思忖间,房内传来一声呼喊:“陈大哥!” 陈近南忙推门进去,艾三已经醒了,正拥被坐在床上,惊慌失措地到处寻找。 看见他进来,艾三松了口气,红着脸道:“对不住,陈大哥,我好像又把床弄脏了!” 陈近南走过去,柔声笑道:“无妨,我等下洗洗烤干就是。” 他走过去,将垫在艾三腰间的褥子抽了出来,用一件旧布衫简单擦了擦,笑道:“你先用皮袄子裹好,我去烧水!” 艾三垂头道:“有劳大哥!” 他凤眸一转,向周围看了看,道:“这房内有些不一样了,看来昨日也有人在这生活呢。” 陈近南一边烧水,一边笑道:“想来这里的人和咱们一样,也是隔日一换。” 艾三迟疑道:“陈大哥,你说是什么力量在换咱们的灵魂?神,鬼,还是妖术?” 陈近南出门挖了盆雪水回来,慢慢兑在锅里,笑道:“不可知,就算知道,咱们凡人只怕也难以抗衡,不如既来之则安之!” 他试了试水温,倾在盆里,端到床边道:“艾兄弟,将袄掀开些,我给你擦洗一下。” 艾三,也就是玄烨,心知久卧床上的人须得保持清洁,只得红着脸拉起皮袄。 为了防止他着凉,陈近南飞快地擦了两条腿,脱下外衫搭在腿上,才慢慢擦拭关键部位。 玄烨又是感动,又是尴尬,胡乱找话道:“这两人隐居在此,却不知他们是什么关系?” 话一出口,忽然想到种亲密的可能性,他的脸又红了一层。 “你猜呢?”陈近南微笑着看他,眼神既慈爱,又清澈,仿佛正接受他亲昵照顾的当真是个小孩子。 玄烨红着脸道:“我猜他们是两位江湖大侠,因卷入江湖争斗,其中一个伤了腿,另一个便陪他隐居于此,精心照料。” 陈近南摇头道:“不尽然,若是立志隐居之人,必然会准备充足的生活用品。你看这屋子里,哪一样不是就地取材?这二人应是因故跌落悬崖。” 玄烨道:“他们感情一定很好,所有的御寒之物都围在床上这人身边,他被照顾得也很干净。” “嗯,”陈近南赞许地点头,“看长相不是兄弟,他们定是很好的朋友!” 玄烨笑道:“也有可能,身体健康的这人是个陈大哥一般的好人,自愿照顾床上这人呢!” 察觉到他语言中的讨好,陈近南为他穿戴好,洗了手,宠爱地拍了拍他的肩头:“肚子饿吗?想吃什么?” 感受到他的亲昵,玄烨歪头笑道:“想吃烤鱼,昨天想了一天呢!” “如此缺油少盐的东西,难为你爱吃。”陈近南失笑,“好,咱们就吃烤鱼!” 他去门外拿了两条清理干净的鱼进来,串在树枝上,抹上野葱、野芜菁制的酱,放在火炉上炙烤。 玄烨躺在床上,闻着慢慢溢出的鱼香,笑道:“吃完了鱼,大哥可以带我去捞鱼吗?” “当然,反正咱们也无事,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罢!” 玄烨侧身躺着,感受到一种弥补童年缺失的快乐。 快乐中却还带着隐忧,不知这身躯的主人是什么样的人,他可会在养心殿里暴露灵魂变幻之事? 或者更糟,他会不会在皇位上胡乱作为,弄到无法收拾。 陈近南拿着鱼过来,见他眉头又皱起来,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笑道:“年轻孩子家,做什么闷闷不乐呢?” 玄烨道:“陈大哥,在你自己的世界,就没有什么需要牵挂的事务吗” 陈近南双眉也蹙了起来,叹道:“生于天地间,总有无穷的牵挂与烦恼,也许是上天看我太过劳碌,才给我机会到此一游吧!” 玄烨闷闷道:“若是上苍恩赐,为何要赐我一副行动不便的身躯呢?” 陈近南将烤鱼递过去,逗他道:“你若行动方便,只怕就得自力更生,吃不到我烤的鱼了呢!” “当真?”玄烨接过鱼,心中更加不快,“原来陈大哥是看我可怜,才这般照顾我。” 陈近南笑道:“小孩子家家,就爱胡思乱想,快吃吧,吃完了我带你去捞鱼。” 玄烨没滋没味地咬着鱼,心底也觉可笑。 自己与陈大哥素昧平生,还指望对方是因何才这般体贴关照呢? 其中道理虽看得明白,他心里到底还是有一丝淡淡的失落,久久萦绕不去。 第147章 小宝来了 慕容复又成了皇帝, 经过两天的翻阅奏折与朝堂听政,他已将当朝局势摸索出个大概。 他所在身躯年号康熙,八岁就登基称帝, 朝政却一直掌控在四个辅政大臣手中。 四个辅政大臣分别是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和鳌拜,如今索尼已死, 鳌拜一家独大。 窗外明月高悬,慕容复坐在御书房内,手指轻敲奏折。 鳌拜不死, 他这个皇帝做得与燕子坞公子爷没什么区别,而且朝堂不比武林, 靠武力值高低就能解决大多数问题。 除首恶前,须得设法把鳌拜那厮的党羽一一斩除才行, 至少要调出京畿要地。 可惜他现在新来乍到,不暴露自己就已十分勉强, 想要掌控局势, 非长期经营而不可行。 看来, 一切都急不得了。 慕容复长叹一声,翻看起一摞奏折, 试着开始厘清朝堂势力。 若是身边有个靠得住的人,此时就能事半功倍了, 不知这小皇帝是否培养过心腹。 两人这种互换模式,若是说出去,恐怕只会被当中了邪一般关起来。 小皇帝若是个头脑清醒的, 必不敢对外声张,也许可以试着交换下情报…… 皇宫宫女、太监来来往往, 难保铺床叠被、收拾御案的就会是某人的眼线。崖底小木屋虽清净,却又一眼可以望到底的简陋。 该怎么给小皇帝留信呢? 萧峰在杭州一家客栈醒来, 身边除了几两散碎银子,就是两套换洗衣物。 他从岛上带出来的印章、玉佩等与身份有关之物,全部凭空消失了,看来那位陈军师开始防备他了。 萧峰站在铜镜前,照着本地人的模样结了一根长长的辫子。 他从未打过辫子,一条辫子扎得杀气腾腾,搭上镜中人清俊的书生模样,颇有些违和感。 萧峰哈哈一笑,推门出去。 下楼叫了早饭吃了,他又上街买了匹枣红大马,剩余银两全部献给两个大酒壶,然后信马由缰,两袋空空,向着京城方向而去。 那位姓郑的王爷卧在病榻之上,还不忘谆谆相嘱,让务必稳住天地会。 萧峰对天地会、明清之事均不甚了解,因经历过辽宋之争,对反清复明的大业也算不上热心。 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还是向身边人套问了天地会的情况。 听起来,最大的隐忧在青木堂。 青木堂尹香主不幸被一个叫鳌拜的权臣所杀,那尹香主留下遗言,谁杀了鳌拜谁可继任香主,引得青木堂内斗不止。 萧峰本就是丐帮帮主出身,对这种内斗纷争轻车熟路,青木堂前香主既然是死于鳌拜之手,解决问题最好的方式莫过于釜底抽薪,直接拔除根源。 他在此地左右无事,便打算走一趟。 据说青木堂的势力已延伸到京城,一众好手都聚在京里伺机要杀鳌拜。 那鳌拜号称满清第一巴图鲁,不知可禁得住降龙十八掌? 萧峰稳住枣红马,纵身向旁边大石挥出一掌,陈军师的内力虽还不够,配合降龙十八掌的心法,这一掌也足以打得石飞地裂。 他跃回马上,正要驰马继续前行,忽听身后有人唤道:“前方的朋友,请留步一叙!” 回身看去,只见一条虬髯大汉,头上裹着白布,腿上带着伤口,却依然步态昂扬,身后拉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大步而来。 离得一箭之地,那虬髯大汉就已抱拳道:“在下茅十八,刚才看到朋友拳法惊人,忍不住叫一声,嘿嘿,冒昧了!” 那小孩子道:“你把人叫都叫住了,才来赔礼道歉,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嘛!” 茅十八脸色一黑,给了他一脚:“别胡说!我这是看见英雄豪杰,惺惺相惜!忍不住要交个朋友。” “交朋友?”小孩子低声嘟囔道:“你忘了方才那位吃白食的朋友,是如何用冷屁股回应你的交朋友了” 萧峰早已跳下马,闻言哈哈笑道:“相逢即是有缘,说什么冒昧不冒昧的话!在下萧峰,方才行路无聊,随意练练拳脚,见笑了。” 那小孩子咋舌道:“你随意练练就这般厉害,那些费劲巴拉打了半天,人都拍不死一个的,真要给人笑死了!” 茅十八的脸色更黑了。 萧峰笑道:“咱们行走江湖,最要紧是秉承堂堂正正的侠义之道,功夫不够可以再练,人品不够才要被人取笑哩!” 茅十八一把握住萧峰的手,眼含热泪道:“你这话真中听,要是有酒,我一定得敬你三大碗呢!” 萧峰从马鞍上解下大酒壶,随手抛给他一个,笑道:“酒碗没有,但酒管够!” 两人都是好酒之人,当即席地而坐,你一口我一口地对饮起来。 那小孩子眼巴巴地看着,忽然也坐下道:“好酒见者有份,给我也来一口!” 萧峰拍拍他的肩膀道:“小兄弟,喝酒早了容易长不高,你还要喝吗?” 小孩子道:“我少少的喝一口,身高矮一点点有什么关系。你这位老兄个子怪高大,偏偏做事小里小气的。” 茅十八敲了他脑门,骂道:“这酒辣的很,萧老兄是怕你这小鬼麻掉舌头呢!” 小孩子道:“我会不会辣掉舌头是我的事,给不给喝才是他的事儿呢!” 茅十八有些不好意思地替他找补 :“这位小兄弟名唤韦小宝,嘴巴碎一点儿,但人还算仗义。” 萧峰哈哈一笑:“自古英雄出少年,倒是萧某的不是了,韦兄弟,请!” 吸龙手施展,一线酒液从壶中飞出。 韦小宝惊骇道:“这是变戏法呢?!” 茅十八忙推他:“小宝!快!” 韦小宝大喝一口,直辣得鼻涕眼泪齐出,咳嗽不止,强忍住咽了下去,哈赤哈赤地吸气。 茅十八忙拿了水囊给他。 小孩子猛灌一气,又吃了一大块干粮才压下去,酒意上涌,晕晕乎乎地说什么也不喝了,只托着脸颊听两人拣江湖轶事下酒。 萧峰有意把话题引到天地会上。 这可更对茅十八的胃口了,从总舵主陈近南、十大香主再到普通会众,洋洋洒洒说到天黑月出。 一大壶酒喝完,那小孩子已趴在石头上睡去。 陈近南酒量比不得萧峰,半壶酒下肚,这副身躯也有些醺醺然。 茅十八却越发豪情激涌,由天地会说到反清复明的事业上去,说到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悲剧,嚎啕大哭。 萧峰本只觉得自己是个过客,对反清复明之事无感,此时也不由得热血上涌,恨不得立时进京,将满清鞑子打出关去。 第148章 注定陌路 玄烨趴在床头, 看着木盆内游来游去的小鱼,叹道:“今日的天,怎么黑得这般快?” 陈近南将烤好的褥子拿过来, 帮他搭在身上,笑道:“此地虽清净, 到底不是咱们应处之地。歇一歇,还是得回到俗世的烦扰中去。” 玄烨伸手拨着水里的游鱼,故作随意地道:“陈大哥, 回到俗世后,我还能见到你吗?” 陈近南盖褥子的手一顿, 笑道:“当然,你住在哪里?我有机会定要去看你。” 话头又不着痕迹地抛了回来, 玄烨毕竟不是一般的少年人,就算面对温柔的陈大哥, 也只是含糊道:“我住在京城, 陈大哥呢?” 陈近南笑道:“我是江南人氏, 平日做点儿小生意,偶尔也会到京城去贩货, 有机会一定到府上拜访。” 玄烨收回手,撑着躺回床上, 规规矩矩地放好手脚,作出入睡模样。 陈近南将木盆端到火炉边,放上两块厚实耐烧的木头, 也回到床上躺下。 两人依然头并着头,脚挨着脚, 亲热地盖着一条皮褥子,心下却对对方的身份有了诸多猜测。 慕容复醒来时, 又回到了小木屋,天色刚苍苍发明,身边人沉睡未醒。 有了前次经历,他今日已不会因大起大落的境遇大悲大喜,且一夜酣睡后,他的头脑也变得冷静而清醒。 一个疑问渐渐涌上心头:昨日、大前日这具躯壳里的人都不是自己,以萧峰的机敏,没道理没发现啊! 萧峰动了动,也醒了。 慕容复趁他还未完全清醒,出其不意地问道:“昨日陷阱里抓到的那只兔子,是不是又跑出去了?” 萧峰果然上当,误以为陈军师在慕容复的提示下去看了陷阱,忙坐起身道:“兔子跑了?我去看看!” 他四下找了一圈,并没有兔子的踪迹。 慕容复还在有意添加细节:“是只灰色的野兔子,毛皮的颜色不鲜亮,这会儿也许看不清。但它额头上有一撮白毛,应该还是比较显眼的。” 萧峰听他说得细致,又仔细找了一圈,甚至连床底下都趴着看了,依然毫无白毛额头兔子的踪影。 他昨日果然也不在此! 慕容复再无怀疑,冷笑道:“你昨日去哪儿了?” 萧峰一怔:“什么?” 慕容复冷声道:“你若昨日一直都在,我随口瞎编的兔子怎么瞒得过你?” 萧峰正色道:“可是,我昨日真的抓了一直灰色野兔子啊,还拿给你玩了半日呢,怎么是随口瞎编呢!” 他说得郑重其事,慕容复一时也疑惑了。 萧峰拍去身上的灰,坐在床边,笑道:“好了,无需彼此试探了!我昨日去了一个叫大清的朝代,你呢?” 见他这般坦白,慕容复也不再假装,道:“我也是,不知为何附身在京城里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身上,你呢?” 萧峰叹道:“我倒是没有变年轻,依然三十多岁年纪,是一个书生。” 慕容复有些失望:“你也不会武功吗?” “武功嘛,”萧峰摸着下巴,“好像有一点。” 慕容复躺回床上,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一点儿可不够,那个少年人有个很厉害的仇家,起码得是风四哥那级别才制得住。” 萧峰坐在他身边,笑道:“原来慕容公子如今虎落平阳,想找个帮手了啊!” “我现在正在进京的路上,你把那仇家的名字告诉我,我替你解决了!” 慕容复看他这般胸有成竹的模样,便道:“那人叫作鳌拜,据说是满清第一巴图鲁,你若只是个文弱书生,可别来送死!” 萧峰淡然道:“我这个书生,收拾起满清第一巴图鲁来,不比抓只兔子难多少。” “当真?”慕容复兴奋起来,拉住他胳膊笑道,“你若真有这般本事,咱们就得好好谋划一番。那鳌拜势力遍天下,你给我几日时间,容我慢慢想办法折断他的爪牙……” 萧峰奇道:“听说那鳌拜是清国权臣,你如今是什么身份?” 慕容复面不改色道:“不过是有些恩宠的皇亲国戚,暗地使些手段还是可以的!” 萧峰心道:原来你就是我要反清复明的那个“清”! 他试探着道:“你听说过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么?” “那是什么?” 慕容复低头掀开身上褥子,喜道,“我昨夜竟然没弄脏。” 听他不像做伪,萧峰也放下心来,本来慕容复就只做了两天“满清鞑子”,有心做坏事也没时间呢。 他也转过去看褥子下面:“这会儿有感觉吗?我拿盆来你试一试。” 慕容复咬着嘴唇,闭着眼睛,紧紧握着手中褥子,不去看萧峰动作。 良久,有隐隐约约的麻热从下面传来,忽听萧峰道:“你有反应了!” 慕容复羞窘万分,只能装死。 又听萧峰道:“你这反应的方向不太对啊,到底有尿没有?” 慕容复实在忍不住了,大怒道:“你尿尿前会这样揉来搓去的吗?” 萧峰放下手,也有些脸红:“我这不是想帮你刺激一下吗?” 他转过身,让慕容复自己扶着,他则开始撮唇吹口哨。 好一会儿,有淅淅沥沥的水声响起。 两人登时大喜。 萧峰笑道:“看来你只是暂时伤着,慢慢休养,必可以恢复正常。” 想到以后有希望不再依赖别人生活,慕容复也是喜上眉梢。 自崖下重遇以来,除了河上滑冰那次,萧峰终于又见到他神采飞扬的模样。 清晨阳光下,慕容复俊眉长睫,雪白面颊上还带着方才羞恼时的淡淡红晕,一双眸子乌黑发亮,满是喜悦与信赖。 这般的清澈灵动,哪还有少室山上不择手段谋求复国的可悲? 萧峰忍不住叹道:“咱们的初见若不是在少室山上,该有多好啊!” 慕容复收了笑容,冷哼一声道:“少室山上也是我,我就是那样的人!萧大王若是羞于与我这样的卑鄙小人为伍,大可现在就一拍两散!” “翅膀还没硬呢,就要单飞了!”萧峰亲昵地揪了下他的耳朵,“我是那个意思吗?就会瞎想!” 他低头仰脸,看着慕容复的双眼道:“我是说,若是换了别的场景,我一定会有时间细细地了解你!” 他凑得太近,两人的呼吸交错在一起,慕容复有些不自然地错过脸去,低声道:“你现在了解我了?” “对,”萧峰凑上去,追着他的双眼,笑道,“原来与我北乔峰齐名的南慕容,又漂亮又高傲,还有些可爱……” “啪”得一声轻响,慕容复羞恼交加地伸手,一掌推开了他毛茸茸的大脑袋。 他怒道:“谁要漂亮可爱?你才漂亮可爱!” 萧峰哈哈大笑,抱拳道:“承蒙夸奖!不胜荣幸!” 不待慕容复再暴起,他已抄起床下的盆子,大步推门出去了。 慕容复坐在床上,忽察觉自己竟抑制不住笑意。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这般爱笑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双腿,唇角的弧度慢慢降下了些。 他有些怔忡地想:我若是完全恢复了,他还会对我这般不离不弃、体贴周全吗? 若是仍然瘫痪在床,我大可以安心继续依赖在他身边,做个无忧无虑的人。 若是恢复了,岂能继续搁置复国大业? 数代人的心血,岂能就此放下? 况且,少室山之后,还有更不堪的事情呢! 慕容复躺下来,抱住头,西夏招亲失败后。他的头脑就有些癫狂了。 但他还记得,如何杀了段正淳与他的一众情妇,如何认四大恶人之首段延庆为义父,如何杀了包三哥…… 了解这一切后,萧峰还会觉得他有可爱之处吗? 他们早就注定了,不会是同路人! 第149章 爱怜与爱恋 萧峰洗了手, 烧上土炉,从檐下取下两条鱼,开始熬鱼汤。 慕容复抱着腿坐在床上, 看他忙来忙去的身影,心底又暖又酸。 察觉到他的视线, 萧峰一边折断柴火丢进炉子里,一边笑道:“怎么总盯着我看?” 锅里的水汽蒸腾起来,模糊了他俊朗高大的身形。 慕容复哼了一声, 道:“屋里除了我,就你一个活物, 不看你看谁?” 萧峰搅了搅汤,加了些干菜:“看把你无聊的, 吃完饭哥哥再带你去滑冰玩!” “不用,”慕容复懒洋洋地躺回床上, “我在那个所谓的大清劳累了一天, 正好在这里歇歇。” 话虽如此, 吃完饭,他还是被拎了出去。 最近天气暖和, 冰层薄了许多,不宜滑冰, 萧峰便背着慕容复去看陷阱。 刚走出两里地,就远远听到一声狼嚎。 萧峰疾步飞奔起来,慕容复被他颠得头晕, 拍着他叫道:“这狼嚎声这般大,怕是要召来狼群, 你还是把我放在家里,省得拖你后腿!” 听他说“家里”, 萧峰喜欢起来,双手往后一扔,将他高高抛了起来,然后转身将人接在怀里。 慕容复惊叫一声,怒道:“又发什么颠?!” 萧峰抱着他,笑道:“送回家里去太费事儿,不如把你放在树上,既安全又能看风景!” 慕容复想了一下,道:“也好,省得去晚了,那狼跑了,白丢一张狼皮。” 萧峰笑道:“狼皮又硬又扎,不如兔毛。等天气开春我多抓些兔子,给你做条软毯子。” 他四处看了一看,纵身跃起,把慕容复放在一处突出的榕树枝桠上。 又找来些干草,将他安置舒服了,萧峰才转身要走。 慕容复抓住他胳膊,担忧地道:“你快些回来!” 萧峰摸摸他的头,跳下树去,几个起落不见了。 慕容复靠在树干上,两腿荡悠悠地垂着,想到萧峰承诺的兔毛毯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好久也未见人回来,他起先居高临下,还颇觉有趣,后边就觉出不舒服来了。 这枝桠虽粗,坐久了又硬又硌,两条腿没有着力点,时间长了沉甸甸的坠着。 慕容复望眼欲穿地等了一会儿,渐渐焦躁起来。 日近正午,太阳暖洋洋地晒着,又没有风,萧峰走之前把皮袄、皮褥子紧紧裹在他身上,后背有了汗意,肚子也咕咕噜噜叫起来。 这些都还可以忍受,他最担心的是,萧峰久久未回,是否陷入狼群恶斗? 慕容复抓着头顶树枝,奋力拉高身体,却只看到回环往复的悬崖峭壁。 侧耳倾听,只有飞鸟呼剌一声钻出树林的声音。 日影西斜,萧峰才两手空空地走了回来。 慕容复大大松了一口气,奇道:“狼呢?” 萧峰跃上树枝,帮他把两条长腿盘起来,放在自己腿上,笑道:“是条喂奶的母狼,我费了好大功夫,才把它从陷阱里拉了出来,送回狼窝里去了,五、六只小狼崽呢,都刚睁开眼。” 慕容复已看见他鲜血淋漓的手掌,又是生气又是心疼,面上却只是冷笑: “公狼可以带回去烤肉剥皮,狼崽、母狼就引你怜惜到舍身相救。看来,能让大侠侠义心肠泛滥的只有柔弱和无助。” “如此来看,幸亏我摔断了腿,否则掉下崖的第一件事就得挨一记降龙十八掌,然后被剥皮拆骨。” 萧峰皱眉道:“好好的,怎么说起这话来?” 慕容复冷冷昂着头,不再看他,心里也着实不知这股冲天怒火从何而来。 萧峰笑道:“是不是肚子饿了,所以生气呢!” 说着,他就把手伸到褥子下去摸他的肚皮。 慕容复又气又急,立掌为刀,使劲击打在萧峰肩背上。 他丹田气血不通,内力使不上来,萧峰却背肌雄厚,并不将这猫抓一般的痛痒放在心上。 他只觉得逗弄眼前人愈发有趣起来,拎起他的后颈,向下晃了一下,吓唬道:“再打我,就把你丢下去!” 慕容复下意识地抱住他的手臂,待反应过来,怒道:“你逗猫呢?” 萧峰哈哈笑着把他拉回来,抱在怀里道:“可不是只猫吗?长得美,脾气爆,心气儿还高!” 慕容复恨恨地瞪着他,但他现在身软无力,最能输出伤害的莫过于一口白牙,又要被他嘲笑像小狗了。 他瞪了一会儿,见萧峰只是大笑,不由得又心酸起来,想当初北乔峰南慕容江湖齐名,如何现在竟被当猫狗一般逗弄。 萧峰正笑得开心,忽见眼前人一双凤眸开始发红,渐渐蓄满了泪水,止住笑道:“怎么了?开个玩笑而已,你若不喜欢,我以后再不这样了。” 慕容复叹了口气,垂眸道:“萧峰,你现在是不是很看不上我?” 他眼中本就溢满了泪水,眼睫垂下时,泪珠就一连串滚了下来。 萧峰只觉得自己心头也是一痛,忙伸手为他拭泪,柔声道:“怎么会呢?我愈来愈觉得你是个很可爱的人。” “还很可怜对吧?就和那些小狼崽一般。”慕容复冷哼道,“既弱小又无力,你大侠心思一起,施舍些看顾过来。高兴时,还可以如逗猫逗狗一般耍弄。” 萧峰连连摇手道:“绝不是,我爱怜你心疼你还来不及呢!” 慕容复惊道:“你有龙阳之癖?” 萧峰也是一怔,这些日子相伴中的悸动时刻一一闪现心头。 见他不语,好似默认了,慕容复又惊又羞:“你” 他心中一个激灵,忽然想到,自己方才恼怒萧峰怜惜未睁眼的狼崽,却毫不犹豫地会折断成狼的脖子。 究其根底,不就是在忧心,萧峰在意关心的是狼崽一般柔弱的废人慕容复,绝不会是野心勃勃的狠人慕容复吗? 早在问出“龙阳之癖”前,他就开始为萧峰眼里不是真正的自己而恼火了,难道…… 他的思绪又不由自主地回到了王夫人的别院,他一次次举剑刺下去的时刻。 倘若知道他杀过的那些人,萧峰还会倾心于他吗? 他还在整理自己纷乱的思绪,忽听萧峰断然道:“我没有龙阳之好,但我心里着实爱怜你!” 爱怜与爱恋,一字之差,慕容复慌乱之下也未听出来。 他的思绪不由得回到了西夏王宫中,那公主侍婢曾问出的那个问题。 你一生最快活,是在何处? 他不由得喃喃道:“悬崖之下,河冰之上!” 萧峰疑惑道:“什么?” 慕容复看着他,伤心地道:“萧峰,真希望咱们永远出不去!” 萧峰怔了怔,回过味来,既讶异又有些欢喜。 他享受这里的生活,却又害怕孤独,如今有人陪伴,他心中大定,已经开始预想相伴到老的后半生了。 萧峰低头细看慕容复,见他肌肤雪白,一双凤眸泪光盈盈,隐含幽微心事与脉脉情意。 他愈发满意起来,伸臂揽住慕容复,大声笑道: “好,咱们永远不出去!” 第150章 崖底人的关系 两人回到木屋, 都有些后知后觉的害羞起来。 萧峰将慕容复放在床上,后退一步道:“这两日崖底暖和,我看有些向阳地方长出了嫩野菜芽, 你歇一歇,我去找些来煮汤喝。” 慕容复也有些不自在, 方才两人在心情激荡之下似乎表白了心意,如今冷静下来,又有几分别扭和不自在。 他点点头, 很有礼貌地道:“有劳你!” 萧峰轻笑一声,伸指在他额头上轻弹一记, 亲昵地道:“睡一会儿吧,我等下在门外煮饭, 不吵你。” 待他转身出去,慕容复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 心中突然转起一个念头:倘若萧峰还是辽国的南院大王, 会不会为他出兵复国? 虽然心底隐约知道不可能, 睡熟后,慕容复还是做了一个萧峰出兵助他复国的美满故事。 然后, 在他的登基大典上,段誉、虚竹等人忽然出现, 指着慕容复大骂,说他是以色事人的慕容冲。 吓得慕容复一下子惊醒了,愈发觉出自己方才心思的荒唐可笑。 晚上睡觉时, 两人并排躺着。 萧峰翻身,看着慕容复道:“中午以后, 你都不怎么开口说话,不会是我挖到了毒野菜, 把你毒哑了吧?” “你才被毒哑了呢!”慕容复翻了个白眼,也翻身看着他,低声道,“你说,若是被江湖人知道北乔峰南慕容搅和在一起,会不会嘲笑咱们?” 萧峰躺平,大大咧咧道:“反正咱们再也不出去了,理他们做甚?” 慕容复急了:“谁说咱们再也不出去了?我只是希望,但不会真的不出去。” 萧峰奇道:“既然希望不出去,为何还要出去?” 慕容复急道:“我若断了腿,找不到出路,是天要绝我慕容氏,而非我慕容复不肖先祖,甘于平庸。但若能出去,还躲起来做缩头乌龟,岂不对不起列祖列宗?” 萧峰冷笑道:“看来,你不是中了毒野菜,而是中了毒家教了!” 慕容复气得要打他,却被一把按住,萧峰居高临下道:“你若不愿意,我自然不会勉强,休要再来招惹!” 说罢,翻身就要下床,慕容复拉住他道:“我自然愿意的,可百年祖训岂敢违背?” 萧峰回身看定他,苦口婆心道:“你父亲都已放下了,为何你还要陷入这种无望的幻想中?” “胡说!”慕容复嘶声道,“我慕容氏辛苦经营百年,绝非无望的幻想!” 他双眼发红,状若癫狂,这几天的脆弱、傲娇仿佛都成了幻梦。 萧峰定定看着他,道:“是我错了,你已经无药可救了!” 他转身要走,又被慕容复死死抱住:“你不能走,你若走了我就彻底疯了!” 他抬起眼,带着哀求道:“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已经要被复国的念头折磨疯了!” “救救我!”他泪眼汪汪地道。 在冰河上大笑的慕容复一闪而过,萧峰叹了口气,又重新搂住了他。 玄烨醒来时,是在陈大哥的怀里。 毛皮褥子下,两人紧紧挨在一起,透过薄薄的衣衫,能感到彼此的体温,陈大哥的手还紧紧搂着他的腰。 玄烨低咳一声,陈近南这才惊醒。 他昨日醒来时,竟然是与两个素不相识的醉汉醉倒在路边。 他推了推身边人,只换来酒意浓厚的嘟哝,只得脱下外衫搭在那小醉汉身上,独自起身赶路。 不知道萧峰那晚喝了多少酒,陈近南撑着赶了一天路,直到京城附近,脑袋还是昏昏沉沉。 这样的状态难免误事,他只得胡乱找个客栈歇下。 半夜换了身躯,依旧昏沉得难受,就醒得晚了些。 见到与身边人这般亲近,陈近南也有些尴尬,这崖底二人,不会真的关系暧昧吧? 他忙坐起身,将褥子还给身边人掖得紧紧实实,笑道:“对不住,你再睡一会儿,我去做饭。” 陈大哥一贯坦然自若,玄烨甚少见他露出窘相,霎时觉出不一样的趣味来。 他拉着床头坐起来,歪头笑道:“陈大哥,你觉得这两人会不会是一对爱侣?” 陈近南低咳一声,拿出了大人应对小孩的一贯糊弄态度: “别瞎猜,好兄弟抵足而眠也很正常。况且崖下物资短缺,冬日又冷,挤在一起睡再正常不过了。” 他套上外衫向外走,又画蛇添足地回头加了一句:“自古以来,阴阳相济才是正道!” 看他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玄烨不由得暗笑。 他坐在床上,看着陈大哥忙来忙去,忽觉身下有些感觉,忙叫道:“大哥,快来!” 陈近南正在弯腰盛汤,闻声回头道:“怎么了?” 玄烨低声道:“我想方便” 陈近南放下汤碗,讶异道:“你下身有感觉了?” 玄烨又窘又喜,点头道:“隐隐约约,似有还无。” 陈近南忙洗了手,拿了木盆过来,玄烨却说什么都不再让他帮忙,自己接过盆子,害羞道:“大哥,你走远些。” 有了这般意外之喜,两人一天都心情振奋。 午后天暖的时候,陈近南将身体不便的人抱至屋外空地,为他按摩腿脚,试探着拿小草棍轻轻扎他的脚底心。 却是没有更多的反应了。 睡觉前,玄烨忽道:“大哥,我觉得小腹里热乎乎的。” 陈近南察看一会儿,握住他的脉门,缓缓输入一股真气,喜道:“你体内有真气在隐隐对抗,看来,你这身体的功夫也要恢复了。” 玄烨愈发惊喜:“我有真气吗?这可是武林高手才有的呢!” 他又向陈大哥讨教运转真气之法,一遍一遍地尝试驱动丹田中那股热气。 良久,玄烨终是疲惫地躺回床上,叹道:“若是在咱们的世界里,我也有高深武功就好了。” 陈近南道:“你还年少,勤学苦练,假以时日必有成就。” “我却没有那么多时间,”玄烨闭着眼睛,轻声道,“如今正有个大对头,要谋夺我的家产,我等不到‘假以时日’了。” 陈近南笑道:“我这些日子正在京城附近,艾兄弟,你若需要帮助,我随时可以过去。” 玄烨翻过身,喜道:“当真?你在那边的功夫也如此高强吗?” “这,”陈近南苦笑道,“恐怕要大大不如,但对付寻常恶霸还是绰绰有余的。” 玄烨有些失望,叹道:“他可不是寻常恶霸,只怕天底下没几个是他的对手呢!” 天底下罕有对手,又住在京城,陈近南心念疾转,沉吟道:“难道是鳌拜?” 竟然被他猜到,玄烨心底大骇,能被鳌拜觊觎家产的,这世间恐怕也是屈指可数。 他忙找补道:“对,我家里资产颇丰,鳌拜这厮一贯地欺压良善,数次设计谋夺,我家又是一般读书人家,哪里扛得住这种当朝大员的威压?” 陈近南放心了些,再问道:“艾兄弟是满人还是汉人?” 玄烨见他目光炯炯,冷电一般看过来,心底一横,赌道:“我是满人!” 陈近南轻“哦”一声,不再言语了。 玄烨有些心慌,道:“大哥不喜欢满人吗?” “那倒不是,”陈近南抬眸看他,缓缓道,“汉人有作恶者,满人自然也有良善者,只要不欺压良善,安分守己,便都值得尊重。” 他的目光仿佛能看透人心,玄烨先还竭力与他对视,终还是败下阵来,低声道:“陈大哥自是汉人了。” 陈近南点头道:“此地本就是汉人的国土,自然汉人多些!” 彼时清朝入关未久,人心思旧,民间多的是反清复明之士,他话头不对,玄烨不敢再探问,躺回去,半晌,才悠悠道: “陈大哥还愿意帮我的忙吗?” 陈近南凛然道:“鳌拜鱼肉百姓,无恶不作,迟早有人会收拾他!” 150-160 第151章 路遇杀神 萧峰走进了四百年后的京城, 熙熙攘攘,来来往往者都垂着辫子、穿长衫、带小帽,与宋都汴京简直是两个世界。 他牵着枣红马, 慢慢走入闹市,沿途皆是摆小摊卖蔬果、吃食的, 颇有些与宋代不一样的异种。 一个摊位上摆满了红红圆圆的果子,卖菜老头笑呵呵道:“尝一个,不好吃不要钱。” 萧峰从善如流地拿起一个, 咬了一口,汁水四溢, 酸甜可口,不由得大喜:“这果子叫什么?倒是很有滋味。” 老头笑道:“这叫洋柿子, 生吃做菜都要得。” 一个妇人正弯腰挑菜,闻言笑道:“你这人穿的体体面面, 怎么洋柿子都不识得?难道刚从山野旮旯里来的吗?” 萧峰只是笑笑, 也不以为忤, 只是请卖菜老头称两斤给他。 老头一边称菜,一边向那妇人笑道:“君子远庖厨, 他们读书人哪里认得这个?” 萧峰接过柿子,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给他, 并道:“多谢老丈,不用找了。” 喜得老头笑出一脸褶子,妇人也惊得瞪大了眼。 萧峰本已将身上银子全都贡献给了马匹酒壶, 哪曾想昨日陈近南又塞给他十两银子。 他生性豪迈,沿途遇到稀奇物事就掏钱买一些。 不一会儿就引来街上摊贩注意, 见他这般财大气粗,都遣了自家孩子、妇人上前兜售, 竟将整个街道都快堵了起来。 忽听前方一声呐喊:“让开!” 只见二、三十名骑士簇拥着一辆马车,自街头呼啸而来,见这诸多妇女儿童,也不减速,只是大声呼喊让路。 领头数名护卫已纵马跃至众人面前,其中一人扬鞭喝道:“贱民!看见鳌少保车驾,还不让路!” 马鞭在空中带起风鸣,眼看就要抽在一个护着孩子的妇人身上,却被文气修长的一只手抓住。 身在陈近南躯壳里的萧峰,抓住鞭稍,一把将那人拉下马来,摔了个狗啃泥。 其余护卫连声呼喝,围将上来。 一个参将模样的汉子大喝道:“兀那汉子,要为这些贱民出头吗?” 萧峰刚要承认,转念又想,这些百姓长居京城,自己一时激于义愤出头固然痛快,过后难免给他们带来麻烦。 思及此,他昂然笑道:“与他们有什么相干?不过听你们说轿子里的是鳌拜,我一时技痒,想向满清第一巴图鲁讨教几招!” 那参将怒道:“你是什么杂碎,也配向鳌少保讨教?” 萧峰也不言语,双掌齐出,连抓带打,不消片刻就将头前的数十人击落马下,然后才笑道:“打一个满洲鞑子,也需要资格吗?” 马上众人都惊呼道:“好反贼!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但见他英勇过人,一时也没人敢上前做出头鸟。 周围百姓见有人敢拦路鳌少保,胆小些的都忙收拾东西跑掉,只有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远远站着,大声为萧峰喝彩。 萧峰越过地上摔得七倒八歪的护卫,大步上前,马上护卫们大惊,当着鳌拜车驾又不敢后退,马匹们受萧峰气势所摄,都耸动惊惶起来。 “哈哈哈哈!” 几声粗野大笑自轿内响起,轿外侍从忙掀开帘子,一个满面横肉的凶煞汉子走了出来,大笑道:“平生不识陈近南,便称英雄也枉然!原来名动天下的第一号大反贼竟是这般莽撞无智之人。” 萧峰本打算救得在场百姓,就找机会脱身,此时被他识破真身,倒不好随意脱逃了,以免会连累陈总舵主的名声。 他淡淡道:“好说了!” 他又上下看了眼那凶煞汉子,皱眉道:“阁下就是鳌拜,倒是闻名不如见面!” 鳌拜冷哼一声,地动山摇地走过来,站在萧峰面前,道:“你我既然遇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废话少说,手底见真章吧!” 他一挥手,众护卫忙下马,将地上伤员、周围百姓驱散开来,清理出大大一片空地。 萧峰也不再多言,衫摆一扬,道:“请吧!” 鳌拜大吼一声,猛虎下山般扑将上来,气势虽壮,若是萧峰本人在此,不过是一掌解决的事。 奈何陈总舵主与他内力不是一个路数,缺乏刚猛,降龙十八掌不能随心而发,只得用轻身功夫先和鳌拜周旋两圈。 待对他功力略有了解,萧峰才一掌推出,直击鳌拜胸口。 鳌拜连退两步,喝道:“好!” 再此扑将上来,一拳向着萧峰脸颊砸来。 这厮横练功夫竟已高明至此了吗? 萧峰不敢大意,瞬间几掌拍出,已在鳌拜全身招呼了一圈。 鳌拜痛呼不已,鼻子都被打歪了,鲜血流了满脸。 萧峰这才放下心来,他只有前胸后背抗揍,想来是穿了宝甲护身,其他部位不过比常人更硬实些罢了。 鳌拜毕竟是千军万马之中闯将出来的,又生来力大无穷,此时见对手身法快捷、掌力惊人也不惊惶,拼着又挨了几掌,且战且退。 终于趁着面颊再中一拳时,借力后退数步,向众护卫喝道:“擒拿天地会反贼!得手者赏千金,晋三级!”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贴身护卫中颇有几个武林好手,此时胆气大震,团团围了上来。 萧峰哈哈大笑,他一生中最不惧被人围攻,何况是从未听说过的异族权臣鹰爪。 数十个护卫手持刀、剑、枪、鞭,齐齐向中间人身上招呼,又有使暗器、会弓箭的在旁掠阵。 萧峰凛然不惧,借力打力,夺过一把钢刀,斩断刺过来的剑,又将一柄长枪舞得虎虎生风,近者断腿伤身,在地上摞了一层。 鳌拜被打得头破血流,又见手下这般不中用,肺都要气炸了,连声派人去调援兵,又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趁那人长枪崩断,抢上去围攻。 萧峰已连打断了四把武器,正要再抢一把大刀来使,后背寒风乍起,忙侧身避开。 右臂却已被划了一道长口,他转身看去,只见鳌拜手持一柄滴血不染的短匕,凶悍无比地复扑了上来。 两处街口又有马蹄声无数,显然是大队清军围拢过来。 第152章 咱俩什么关系 鳌拜手持匕首, 大叫道:“反贼,死来吧!” 他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丢尽了颜面, 虽有大批援兵来到,也想抢在众人面前抓住陈近南, 挽回面子。 却被几位近身侍从拼命阻住,一个谋士模样的书生叫道:“大人身份贵重,岂能亲入险地?” 那最先被打落马下的参将也爬起来, 叫道:“大人已伤了贼人,无需再劳累动手!” 众护卫都退至鳌拜身边, 将他层层护住。 萧峰冷笑道:“就凭你们,也挡得了我?!” 他飞身纵起, 一路踏过数人脑袋,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 已落在鳌拜面前, 一抓一拉, 将鳌拜拽在身前,又劈手夺下他手中匕首, 抵在他后心,大笑道: “你身上宝甲, 可抵得住我手中利刃?” 鳌拜大骇,但他到底不是个单纯的粗人,见前锋营兵马已经将街口团团围住, 还有十来个看热闹平头百姓一并被围在中间,心念一动, 大声道: “众人听令,不必受这反贼要挟, 只要我伤着一分,就将这条街的汉人烧杀个干净!” 萧峰气笑了:“咱们之间的恩怨,与平民百姓何干?” 鳌拜冷笑道:“你们天地会不是自诩为汉人出头吗?他们既然受了惠,总不能一毛不拔吧!” 萧峰道:“那咱们就赌一赌,一个死少保的命令,还有没效果!” 说罢,匕首直接刺入一分。 鳌拜倒也硬气,忍着疼痛,大声道:“这里的汉人,绝不能放走一个!” 萧峰忽然笑道:“你表现得倒像是条汉子,只是,脑袋上少出些冷汗就更真了。” 原来,鳌拜口气虽硬,额角后颈都已渗出冷汗,可见心底到底是怕的。 此时被他揭穿,鳌拜的冷汗出得更多了,直接顺着鼻尖流了下去。 萧峰不再与他啰嗦,大喝一声:“走!” 匕首扎在后心的滋味到底不好受,鳌拜不由自主地迈出一步。 围在街口的官兵,见一个满面是血,鼻青脸肿的人被挟持着走过来,一时都未认出来。 鳌拜的随从们大叫道:“让开!伤了鳌少保你们担待的起么?” 街外围观人群轰然大叫:“果然是鳌拜!” 其中不乏王公贵族、皇亲国戚,有与鳌拜素来不和的,立刻起哄道:“胡说,鳌少保那般英武人物,怎么会这般肿头肿脸地被个书生挟持?!” 鳌拜颜面扫地,恨不得杀了在场所有围观人员。 前锋营都统仔细辨别了一会儿,大叫道:“果然是鳌少保,快让开!” 众兵士驱赶着人群让开一条路。 萧峰押着鳌拜,缓步走过大街,游目四顾地形街巷,口中低声道:“鳌少保,今日咱们是不幸撞上,切莫寻思事后报复,否则,定杀的你全家鸡犬不留!” 他言语森森,刀尖在后心口缓缓搅动,鳌拜痛得简直晕过去,豆大的汗珠更是流若飞瀑,咬牙点头道:“是我技不如人,咱们江湖规矩,绝不事后报复!” 萧峰冷声道:“将这番话,大声讲十遍!” 鳌拜只得大声道:“我们是江湖比武,我技不如人,愿赌服输,绝不事后报复,否则让天下人耻笑!” 他一路走,一路喊,讲够十遍,刚好走至一处街巷混杂的十字路口。 萧峰已看清地形,正要一掌击开鳌拜,脱身而走。 却有一个卖膏药的老头子正好从巷口出来,被身后十来个看热闹的人一推挤,撞破前锋营围出的缺口,踉踉跄跄跃进鳌拜的护卫队中。 萧峰皱眉,忽听有人喝道:“总舵主!走!” 人群立时骚乱起来,许多处的人流都在推挤、涌动,更多的人朝着鳌拜围了过来。 一个道人高呼道:“杀了恶贼鳌拜!” 又有许多人手持刀剑,与官兵们战做一团,街上人群磨踵擦肩,不免殃及围观百姓。 一时惨呼声络绎不绝,萧峰不再犹豫,运起降龙十八掌心法,两掌挥退身边官军,又一掌推在鳌拜后背:“鳌少保!咱们后会有期!” 他朗声大笑,跃入一条小巷,站在屋顶上喝道:“江湖比武,点到为止,走!” 人群又混乱涌动,手持刀剑的人都跃入周边小巷,很快不见了。 掌击之下,鳌拜后心伤口登时血流如注,昏迷前最后一眼,是房顶那人飞鸟一般消失的身影。 慕容复得知鳌拜遇刺时,已经是下午。 他当时正在乾清宫接见新任官员,这些人都是所谓的“西选官”,是由平西王吴三桂举荐任免,朝廷不过走个形式,对皇帝说不上恭敬。 慕容复还在看任免奏折,忽瞥见下方两个官员在交头接耳,还发出笑声,不由得大怒,拍案道:“因何殿前喧哗?!” 两个官员互看一眼,跪下道:“启禀皇上,我们上午进京时,遇到一件奇事。” 慕容复忍怒道:“何事?” 见到他发问,众官员皆忍不住笑意,其中一人道:“名动天下的鳌少保,被一个书生当街打断了鼻子,逼着游街十里,那书生还扬长而去,当真可恶至极!” 他有意贬损鳌拜,并不提书生就是天地会的首领陈近南,又把游街里数夸大数倍。 慕容复心下好奇,但又不想显得自己这个皇帝掌控信息能力差,只是淡淡道:“朕已知道了!” 他批了选任奏折,打发走这些西选官员,立刻问起身边内侍。 小太监们所知也有限,且都是传了几手的流言版本,说得愈发离谱。 慕容复只捕捉到“书生”、“掌力惊人”、“飞天走地”等关键词,令他想到了萧峰, 次日醒来,他第一时间推醒萧峰:“你打了鳌拜?” 萧峰还未睡醒,迷迷糊糊地搂住他,道:“路上撞见,就打了!” 慕容复大为叹息:“你为何不杀了他?!” 萧峰睁开眼,笑道:“当时围观人群甚多,我担心官兵反扑之下,伤了无辜,就饶了他一条狗命。” “也好,趁这功夫,我得赶快调动几个人。”慕容复沉吟片刻,又推萧峰道,“你这些日子,别离开京城,等我发信号给你,就取了那厮的性命。” 萧峰看着他,笑道:“我倒是可以不走,但身躯的主人要离开,我可阻挡不在。” 慕容复道:“他只要不走远,以你的脚力,返回京城又是什么难事了?” 萧峰松开他,躺在床上,悠然笑道:“慕容公子一张嘴,就要人拎着两条腿去拼命,也太容易了吧?” 慕容复嗔道:“咱俩这般关系,你还要与我计较吗?” “咱俩什么关系?”萧峰歪着头逗他。 慕容复没好气地道:“咱俩没什么关系,你就等着我被仇家打死吧!” 萧峰哈哈大笑,从后背搂住他,在他雪白的脸颊上亲了一亲。 第153章 对月盟誓 经过一日缓冲, 两人关系自然了许多。 慕容复本就不觉得二人会长久,况且是在没有他人的崖底,愈发觉出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梦幻悲凉。 他回身搂住萧峰的脖子, 有心更亲昵一些,却苦于多年忙碌, 在情事上经验匮乏,只能学着对方的样子,在萧峰胡子拉碴的脸颊上也亲了一亲。 见他这般主动, 萧峰一时难以自抑,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又顿住,低声道:“我这样, 会不会冒犯你?” 慕容复笑道:“难道在这荒野之地,你还想要三媒六证、八抬大轿吗?” 萧峰大笑:“八抬大轿也是抬你!” 他俯身在慕容复唇上亲了一下, 只觉得柔软至极, 心都跟着酥了半截。 但他到底不是莽撞之人, 强抑住心神动摇,正色道: “终究不能这般草率, 不如咱们等你身子好一些,寻一月圆之夜, 以月为媒,以天地为证,行三拜之礼, 再亲热不迟。” 慕容复心下嘀咕,不知咱们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但看他这般郑重, 也颇为感动,便笑道: “都依你!” 有了约定, 两人接下来崖下数日都是甜甜蜜蜜的日常生活。 偶尔冷静下来,他们也会心生诧异,如何与这个人的关系,竟发展得如此顺利? 但崖底生活波澜不惊,又无世俗眼光需要估计,慕容复只当最后的狂欢,萧峰觉得此生定矣,也无人提出异议。 在清代,慕容复仔细甄别朝中势力,又与小皇帝留言通信,逐渐圈定了鳌拜的几个铁杆心腹。 玄烨自亲政以来,一直被鳌拜等权臣压制,这几日鳌拜重伤昏迷不醒、生死未卜,他的心腹势力人心惶惶,不敢再像往日般上蹿下跳 他也有心借机剪除鳌拜羽翼,故而,接到崖下慕容公子的留言,玄烨震惊之余,暗呼这人心计智谋可用。 两人一拍即合,相互配合,或调离或问罪,接连卸了鳌拜好几条臂膀。 忙完公务之余,他又在布库房遇到了个不认识皇帝的小桂子,两人比武有来有往,大是有趣。 偶有不敌,玄烨也会在崖底向陈大哥讨教,倒比太后教的更有用些。 萧峰顶着陈近南的壳子,在京城当街暴打鳌拜,一时大快人心,江湖传颂。 天地会群雄更是激动万分,尤其是青木堂众人,恨不得立即杀入鳌拜府上,为尹香主报仇雪恨。 陈近南全力压制躁动的群雄,忙得一时也出不了京城。 他首次在屋檐树皮上给萧峰留言,劝他行事莫要高调,天地会当韬光养晦。 萧峰心知风头大盛的隐患,接下来数日,都只与青木堂兄弟们饮酒畅谈,闲暇时便四处打听十三、四岁的权重皇亲,范围逐渐缩小,指向让人心惊。 月亮俞来愈圆,在萧峰、陈近南多日真气滋养之下,慕容复的腿日渐有力,有时还可扶着萧峰站立片刻。 这一日,日朗风清,萧峰一大早就开始准备。 他在门外打扫出一片空地,用细软泛绿的藤蔓编织出一张精美厚实的席垫子,下方铺满软香的干草。 砍树劈木作一张新木案桌,他又用干木削出蜡烛形状,灌注动物油脂,另准备了数碟炸鱼块、烤兔肉、果子酒等物。 天黑月初,萧峰将一切物事摆置妥当,然后进屋将慕容复抱出来,扶着跪在草垫上。 月光下,案桌、喜烛、喜宴一应俱全,两岸高崖威严肃穆,见证着一切。 慕容复见他这般用心,又是感动又是愧疚,想到总有一日要离他而去,愈发柔顺配合。 两人拜了天地,结为伴侣。 萧峰带笑喊道:“抱入洞房!” 然后,他俯身抱起慕容复踢门而入。 慕容复心底含愧,也不与他计较,任凭他将自己摆在床上,青涩而热情地扑了上来。 他们胡天胡地闹了一夜,次日一早醒来的陈近南,瞬间眼前一黑。 他是个成过亲的人,对床上的混乱自然心知肚明,忙披上衣衫起身,将床铺大致收拾了下。 玄烨迷迷糊糊地醒来,叫了一声:“陈大哥!” 就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虽知昨夜不是自己,陈近南还是心生歉疚,精心烹制了早餐,替他温在炉子上。 他又将屋内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甚至跑到崖边向阳处折了一大把迎春花。 直到日上三竿,玄烨才彻底醒来,迎面就是金灿灿的鲜花,不由得喜道:“春天要来了!” 陈近南扶他起来,绞了热腾腾的布斤给他擦脸擦手,然后才把粥端过来。 他平日就对玄烨诸般照顾,今日更是加倍的温柔体贴,玄烨心底暖洋洋地,有些惶恐又有些窃喜。 他喝了口粥,向陈近南笑道:“大哥,你对我真好!” 陈近南只能勉强一笑。 吃完饭,玄烨尝试下地时,双腿却比平日更加酸软无力,不由得心生骇意:“大哥,我的腿又不好了!” 陈近南低咳一声,道:“这是劳累过度的表现,你今日多休息休息就会恢复。” 玄烨到底不是一般的无知少年,此时慢慢也回过味来,双腿更软了,幸而被陈近南一把揽住。 触及身边人温热的体温,玄烨心神一动,问道:“大哥,你的相貌是怎么个模样?” 陈近南慢慢把他扶回床上,笑道:“我长得很一般,可没有这位萧大侠这般威武。” 玄烨坐回床上,笑道:“大哥这般温柔,我猜必是位温润如玉的君子!” 陈近南笑了笑,不置可否,拉上褥子,开始为他按摩腿脚。 玄烨心底盘算,陈大哥文武双全,不如招揽他入朝,以后即使没了崖底奇遇,也可朝夕相处。 他试探着道:“开了春很快就是春闱了,大哥可想过下场小试牛刀吗?” “我?参加科举?!”陈近南讶然失笑,仿佛对面人说了什么大笑话一般。 想是注意到玄烨的失望之色,陈近南清咳一声,笑道,“我是商家子弟,无法科举入仕。” 玄烨依然不死心,继续道:“大哥若是有意,我可以想些办法。” 陈近南摇头笑道:“我自在逍遥惯了,不愿受清人朝廷的约束。” “清人朝廷”的说法引起了玄烨的不适,他低头想了想,到底还是想见陈大哥一面: “大哥,你如今身在京城,我想尽一尽地主之谊,请你吃个便饭,行吗?” 他如此多番想帮自己,陈近南也有些感动,抱拳笑道:“我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只能客随主便了!” 玄烨欢喜地握住他的手,心下开始盘算:可惜我对宫外也不甚熟悉,不知哪家酒楼的菜可口。 第154章 玄南初见 玄烨在清宫醒来, 想到要见到陈大哥的庐山真面目,激动欢喜得饭都多吃了一碗。 早朝后,他叫来御前侍卫总管多隆, 让他选一处清幽安静的酒楼。 多隆听说小皇帝要亲自出宫与人吃饭,还以为是少年人春心萌动要私会佳人, 忙将自己的一处别苑收拾出来,请来京城最富盛名的厨子和乐师。 玄烨又派他到陈大哥指定的地方送了请柬,自己则精心换了衣服、梳了头发, 乘着多隆的轿子出了宫。 别苑早已被御前侍卫层层接管,宴席被安排在别苑湖心岛上, 铜炉内熏香幽幽缕缕,乐师临水演奏琴笛, 颇为风雅别致。 轿子直接抬到了湖边,玄烨下轿, 已远远看到岛上之人, 布衣长衫, 飘逸潇洒。 他抬脚就要过桥,却被多隆拦住。 多隆面有难色地道:“主子, 来的是位先生!” 玄烨笑道:“我本来请的就是先生!” 多隆迟疑道:“看起来像是位练家子,不如多派些侍卫伺候?” 玄烨正要说不用, 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挑两个人,陪我上去吧!记得,少说话!”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极严厉, 多隆忙点头称是。 玄烨快步上了岛,终于看清陈大哥的阵容, 面容清隽,约莫三十多岁, 气度从容不凡,并不为周边层层护卫所震慑。 玄烨平静心情,迎上去道:“陈大哥!” 陈近南温文而笑,答道:“艾贤弟!” 他目光如电,往少年人身后扫视一圈。 侍卫总管多隆都忍不住缩了下头,心下嘀咕:这人不知是谁?却有几分面熟。能与皇上称兄道弟,想来非富即贵了。 确定是陈大哥,玄烨顾虑全消,挥手让多隆等人退下。 多隆迟疑道:“主子!” 玄烨喝道:“下去!” 他年纪虽轻,却是气宇轩昂、不怒自威,与此前崖底之时判若两人,陈近南一时也有些恍惚。 玄烨已忍不住握住陈近南的手,低声道:“陈大哥,我终于见到你了。” 他上下大量一番,又道:“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看。” 陈近南笑道:“我一个老男人,还有什么好不好看的?” 两人携手坐下,各色山珍海味流水般送了上来。 玄烨初始还习以为常,后来见陈大哥眉头紧蹙,才觉出不妥,出声喝令停止上菜。 陈近南心中有了猜测,笑道:“咱们相交日久,却不知贤弟的艾如何写法?可是爱新觉罗的爱?” 玄烨心下紧张,面上却是言笑自若:“若是爱新觉罗之爱,大哥可会改变态度?” 陈近南皱眉道:“我与清廷有些过节,倘若你是皇家子弟,此后只怕要敬而远之了。” 玄烨虽有些预期,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抓住对面是的手,哽咽道:“那么,到了崖底下,大哥也不要理我了吗?” 陈近南温声道:“你行动不便,我自然还会照顾你。” 玄烨收回手,指着桌上宴席道:“你见过这么暴发户的皇家子弟吗?就好像没请人吃过饭一般。” 他还要继续剖白,远处笛声忽停,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嗡嗡之声,玄烨正要开口喝问。 陈近南眼疾手快,轻喝一声:“小心!” 反手把玄烨抓至身后,扯下外衫护住他头脸,黑压压的蜂群转瞬即至。 陈近南掌影重重,将靠近的蜂群击落。 玄烨透过衣衫缝隙,只见蜜蜂一团团地靠近,盘旋在陈大哥的掌风下,不能靠近,才大大松了口气。 他四下打量,忽见亭中香炉落了许多突围蜜蜂,忙叫道:“大哥,香炉!” 陈近南也已看见,揽起身边人,掌风依然不断,足下两步靠过去,一脚将香炉踢下湖去。 蜂群瞬间转向,绕着吞没香炉的湖水盘旋不去。 玄烨怒道:“原来是有人陷害……” 话未说完,飞箭破空,呼啸而来。 湖岸上,多隆带领众侍卫已与数十黑衣人交上了手,被缠得无法过桥救驾。 他只能连声大呼:“上亭去,保护主子!” 眼见箭矢乌压压地冲着湖心亭扑去,多隆的叫声愈来愈小,心下暗叫:这下祸闯大了,我九族休矣! 玄烨躲在陈大哥身后,飞箭哚哚钉入亭盖上、木板下。 他心底却是从未有过的安心,陈大哥抵御过一轮飞箭,将他揽腰抱起,低声道:“闭气!” 一跃跳入水中,正好躲过新一轮飞箭。 嗖嗖嗖地压过来。 玄烨闭着眼,紧紧搂着陈大哥的腰,面部使劲贴着他的前胸。 他从未游过水,只觉得水流无孔不入,瞬间淹没了他的听觉、视觉,天地间,只剩下面前的心跳。 咚,咚,咚…… 有力,强劲,令人安心。 陈近南见他如此无声无息靠着自己,担心是方才吸的气不够,便轻轻扶起他的脸,凑上去为他渡气。 唇上倏然而至的柔软,让玄烨蓦然睁开了眼。 湖水带来的刺痛过去,眼前是陈大哥清俊成熟的眉眼,仿佛受了蛊惑般,玄烨在那双柔软的唇瓣上吮了一下,然后攫住了唇后的软舌。 陈近南整个人都怔住了,待见到面前人挣扎起来,才醒觉过来,带着因唇上动作而缺氧的少年人游出湖面。 玄烨大口大口地吸气,远方飞箭停下了湖面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箭矢。 多隆看见他露出湖面,忙继续大叫:“快!下去救主子!” 却被两个黑衣人左右夹攻,难以动作。 陈近南揽着玄烨,避过一轮暗器,抢到一处假山旁,将身边人塞了进去。 他自己则回身一掌,将两名抢上来偷袭的黑衣人击退。 玄烨躲在山石里,见陈大哥游龙一般在人群中穿梭,很快击倒数人,不由暗暗喝彩。 有了陈近南相助,御前侍卫们最终控制住了局面。 多隆战战兢兢地站在一地尸体中,还不忘谨遵玄烨出宫前的严令:无论何时,绝不许暴露身份! 他垂首弯腰,一一探过活口,忙奔去向皇帝汇报:“主子,刺客齿中□□,都已自尽!” 玄烨不置可否,只是“嗯”了一声,向身边人笑道:“陈大哥,让你受累了!” 陈近南点点头,目光却在多隆新调来的官兵身上游移不去。 玄烨知道他已起了疑,便拉着他走到一旁,低声道:“大哥,你猜得对,我确实姓爱新觉罗,是皇室宗亲。” 他握住陈大哥的手,语声带了丝哽咽:“大哥,你别不理我!” 第155章 子夜时刻 崖底, 小木屋中,炉火熊熊,床上两人喘息渐平, 仍紧紧地拥在一起。 慕容复伸出一根白皙修长的手指,自萧峰雄健的胸膛上轻轻划走一滴汗珠, 貌似随意地道:“明日,你去把鳌拜杀了吧!” 萧峰一只手还搭在慕容复劲瘦的细腰上,下巴还抵在他蓬松柔软的发间, 室内的空气仍粘腻绵软。 他停顿一下,才把可能会破坏气氛的反问咽了回去, 换了种说辞,低笑道:“我能问问, 这鳌拜到底怎么得罪你了吗?” 慕容复道:“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你只当替天行道吧!” 萧峰哈哈笑道:“原来, 我们慕容公子是位一心替天行道的大好人……哎哟!” 他肩头瞬间被狠狠地戳了一下, 慕容复功力渐复, 这一指可是丝毫没有留情,使得萧峰半边肩膀都麻了。 慕容复叹道:“我讲过的话, 你全然不放在心上,这个鳌少保欺压良善, 要抢夺我家财产” 他一番话说得行云流水,萧峰暗道,一个十四岁的皇亲国戚, 家产多到被鳌拜觊觎,又能轻易调走鳌拜心腹势力, 即便是数百年后的清廷,符合以上种种条件的也是屈指可数。 恐怕, 只有一个人选! 他心念一动,暗地起了个大胆的念头。 次日,萧峰不再与兄弟们喝酒,只是聊天套出一位擅长易容的兄弟。 待到午后,他单独找到那位兄弟,为陈近南的面容修饰一番,画粗眉毛,敷暗肌肤,点上几粒麻子。 一入夜,萧峰就换了套低调的夜行衣,展开轻身功夫,直奔宫城而去。 他已打听得清楚,清帝康熙常居乾清宫。 翻入宫墙后,萧峰埋伏在一处角门内,无声无息地抓了一个过路太监,逼问出乾清宫方向,又扒了他的衣衫换上,打晕藏好。 陈近南本身轻功不俗,萧峰又着了太监服饰,无须太过担心被人发现,他一路行得飞快,穿廊过院,很快摸到了乾清宫。 借着廊下更漏,可看出现在已是三更时分,皇帝居住的昭仁殿依旧灯火通明。 慕容复正伏案批阅奏折,忽听窗户“咔哒”一声轻响,值守的小太监们忙过去察看,此时却从侧门走进一个人来。 经过这些时日,慕容复对康熙身边伺候的人大多都已认得清楚,抬头见来人面生,正要呵斥。 那人手指轻扬,数枚飞石击出,窗口值守太监纷纷倒地。 慕容复大骇,刚要呼喊,那人已飞身跃至案前,手中寒光一闪,一柄匕首抵在慕容复颈侧,冷声喝道:“出声就没命!” 自灵魂转换以来,宫里闹过几次刺客,但这样欺至圣驾前的,还是首次。 慕容复暗恨如今这副身躯的无用,但皇帝日理万机,哪有功夫潜心钻研武艺? 那人见他害怕,忽笑道:“慕容,你这副模样也太小了些吧!” 慕容复一怔,不可置信地道:“萧峰!” 见那人双眼中流露出熟悉的温暖,他气得一把拨开匕首,怒道:“你不去杀鳌拜,跑这里来干什么?” 萧峰笑道:“杀人之前,总得知道雇主是谁啊!” 他收起匕首,四下大量一圈,笑道:“没想到,因缘际会之下,慕容公子竟然圆了皇帝梦,可喜可贺!” 慕容复冷哼一声,道:“这皇帝和傀儡差不多,当来有什么乐趣?” 萧峰回头,认真地道:“当了皇帝,还不满意,你又如何真正放下?” 慕容复咬牙道:“你帮我除了鳌拜,让我真正过一把皇帝瘾,我就能放下!” 萧峰紧盯着他的双眸,轻轻道:“你追求的是复兴燕国,在异世当一个异族皇帝,你就当真放得下吗?” 慕容复一时无言,半晌,才错开目光,低声叹道:“也许吧!” 萧峰还要追问,忽听门外有人尖声道:“太后驾到!” 慕容复忙使眼色,让萧峰将两个晕倒的值守太监藏起来,然后跟着自己迎出去。 那太后约莫三十多岁,在一众宫女太监的簇拥下,款步进来,扶起慕容复,慈爱地道:“听闻皇上近日夜夜批改奏折至深夜,勤政虽好,到底还要爱惜身体啊!” 慕容复说了两句客套话,敷衍过去。 那太后眸光四转,又道:“皇帝身边,怎么如此少人伺候?” 慕容复离魂至此,担心被人看破身份,平日只让少数太监近前,大部分随侍太监,只能在殿外廊下值守。 这也是为何今夜,萧峰如此轻易就摸了进来。 慕容复笑道:“孩儿近日喜欢清静,太多人在跟前,难免分心。” 太后冷声道:“皇上喜欢安静,让伺候的人安静些就是了。奴才们做不到如若无物,只管拉出去打发了!” 她注意到一旁垂头的萧峰,奇道:“这个奴才倒是眼生……” 慕容复忙道:“他是近日孩儿新提拔的,年纪虽大,倒还算麻利!” 太后幽幽道:“不是你昨日从宫外弄进来的就好。” 慕容复不知玄烨昨日出宫之事,懵懂得浑然天成。 太后看他这般镇定自若,倒是不好拆穿,带着些笑意道:“皇上年岁渐长,也到了知人事的年纪,是哀家疏忽了。” 她拍了拍手,两个美貌宫女婷婷袅袅地走上前,跪下向慕容复行礼。 太后笑道:“后宫自有佳丽三千,皇上以后就莫要再往外跑了。” 她受了宫中传言误导,只以为皇帝是出宫会佳人召来刺客,故而专门为他安排了暖床宫女。 可怜慕容复无辜受累,只觉背后萧峰的眼刀嗖嗖嗖地飞了过来。 太后又嘱咐了一番爱惜身体的废话,才款款而去。 那两个宫女都是太后的心腹,慕容复也不好直接赶走,只得任凭她们红袖添香、端茶递水。 幸而今日奏折甚多,直到子夜将近,慕容复伸了个懒腰,作出困倦不堪的模样,向满含期待的宫女们挥手道:“下去吧!” 待宫女离开,他起身,看着萧峰道:“真不是我……” 一阵无边的困倦忽然袭来,上下眼皮仿佛被黏住一般,慕容复话未说完,就软身倒了下去。 萧峰揽住他,惊觉自己也睡意奔涌,不可阻挡,忙强提精神,将怀中人抱到内间龙床上。 他担心自己被人发现,干脆翻身上床,睡在龙床内侧,拉下床帐,用最后一丝力气将两人裹得严严实实。 第156章 他竟是皇帝? 陈近南半睡半醒之间, 忽听有个压低的尖嗓道:“皇上,寅时三刻了。” 枕边有人哼了一声,应道:“朕知道了!” 陈近南一个激灵, 彻底醒了过来。 天还未亮,床帐层层障蔽下, 即便目力惊人如他,也只能隐约看到身边有个人的轮廓,匀称悠长的呼吸, 显示那人又睡了过去。 陈近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拨开床帐, 柔软顺滑的丝绸一层层地拉起,窗外清冷的月光倾洒而入, 终于让他看清室内场景。 明黄色的床幔,明黄色的床褥, 躺着一个年轻而熟悉的人。 陈近南心中大震! 枕边熟睡的人, 竟然就是与他在崖底朝夕相处的艾三!他竟然就是天地会立志推翻的满清鞑子皇帝! 陈近南放下床帐, 既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情理之中。 姓爱新觉罗,排行第三, 十四岁,出门有诸多侍卫守护, 多么明显的事实。 他陈近南竟然视而不见,也许,他潜意识里根本就不愿意往这个方向想吧! 陈近南坐在黑暗中, 一双手轻轻颤抖,鞑子皇帝就在眼前, 还有比着更好的机会吗? 杀了他,清廷必乱! 他的手已触及年轻人温热的脖颈, 玄烨迷糊地哼了一声,叫道:“陈大哥!” 陈近南的手僵住,他还是个孩子,尚在与鳌拜角力之中,若杀了他,清廷换个成熟有为的皇帝,岂不势力更盛? 这个念头一起,陈近南顿觉找到了依据,但伸出的手却如何也收不回来。 玄烨翻了个身,抱住了身边的手,亲昵地唤道:“陈大哥,你今天烤鱼来吃好吗?” 话语戛然而止,他与陈大哥已在崖底相处一日,如何今日还在身边? 玄烨睁开眼,是熟悉的寝宫没错,为何床上多了个人? 怀中的手臂明显是个男人,是谁?刺客! 玄烨整个人都战栗起来,骇得不敢发出一语。 陈近南的手臂被他贴面抱着,察觉到他呼吸的停顿,睫毛的轻颤,不由得开口安慰道:“艾贤弟,是我!” “陈大哥?!” 玄烨大喜,又瞬间察觉形势的不妙,陈大哥一向不喜清人,知道自己是清廷皇族后,昨日在崖底就很冷漠,除了供应三餐饭食,整个白天都在外面打猎捕鱼、修墙砌院。 何况如今知道他是清廷皇帝? 他心思敏捷,立即先发制人:“陈大哥,你如何在此?” “我也不知,”陈近南苦笑道,“一夜醒来,就在此地了!” 玄烨略一思索,霎时红头胀脸道“必是崖底那对男鸳鸯,一天都忍不得,竟约到皇宫里来厮会!” 他忙去摸身上衣衫:“他们该不会,用咱们的身体” 陈近南笑道:“咱们都是和衣而睡,能做什么呢?” 玄烨松了口气,又隐隐有些遗憾,但见陈大哥这般和颜悦色,又欢喜起来。 他依然抱着陈大哥的胳膊,双眼眨巴眨巴地道:“大哥,我不该瞒着你,我错啦,你原谅我吧!” 他这般说话时,依稀还是崖底的艾三,陈近南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低声道:“你是皇帝,哪能这般轻易认错?” 玄烨笑道:“我在别人面前是皇帝,在大哥面前就只是艾三!” 听他如此信赖自己,陈近南心底一动,若是能借机渗入清廷高层,从内部使力让他们自行瓦解,未尝不是上策。 若真反得了清,到时再想办法保这小皇帝一命就是了。 思及此,他面上现出笑容,亲昵地摸了下皇帝的脸颊:“起来吧,值守太监在外面唤过一次了。” 玄烨拉他一起躺下,靠过去道:“无妨,他们过一刻钟才进来,咱们再睡一会儿!” 他这般毫无防备地依赖着自己,让陈近南有些不忍,声音放得更柔:“我得走了,等一下别人进来,看见咱们这样,算怎么回事呢?” 玄烨也觉不妥,这会儿靠得近了,能隐约看到陈大哥粗黑的眉、脸上的痣,显然是那萧峰为了混进来弄得。 他伸出袖子,轻轻擦去这些易容之物,露出陈大哥清俊温文的本来面目。 玄烨低声道:“大哥不必担心,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就说是召你进宫抵足长谈,他们必不敢说什么的。” 他看了眼面前人身上灰扑扑的底层太监服侍,蹙眉道:“大哥,您不必扮做这副样子,我等下让人给你找套侍卫衣服。你前日救驾有功,我封你做御前侍卫如何?” 陈近南犹豫了,做侍卫自然有利于他深入清廷,但天地会和台湾还有许多事需要他处理,况且自从萧峰当街打过鳌拜,识得他面目的官军不在少数 正在他沉吟不语之时,房门打开了,捧着盥洗之物的宫女、太监鱼贯而入,先点亮了室内灯烛。 玄烨大大方方地掀开床帐,伸手让太监服侍更衣。 太监们见他床上有人,还以为是昨夜太后赐的两个宫女,都不敢抬头乱看。 玄烨换了衣服,洗漱完毕,吩咐道:“早课推后半刻,先唤多隆来见朕,让他带套蓝翎侍卫服来!” 太监、宫女们称喏,弯腰垂首退了出去。 陈近南掀开床帐,见他一身明黄龙袍,头戴吉服冠,挂着东珠朝珠。 艾兄弟是鞑子皇帝这个事实,头一次这般触目惊心。 玄烨见他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下意识地也有些心慌,故作轻松地转了个圈,笑道:“好看吗?” 他坐回床上,握着陈大哥的手道:“你先做蓝翎侍卫,过得几日,我找由头封你做一等侍卫!” 他讨好人的手段,生硬而直白。 陈近南叹了口气,道:“我是个江湖闲人,自由惯了,受不得宫廷拘束。” 玄烨有些失望,转念一想:他既不愿意入宫,多劝无益,不如留信让给慕容公子招揽萧峰。 思及此,他也不再挽留,只露出失望不舍来。 陈近南又道:“你若真信得过我,便给我个可以入宫的牌子,我以后会来看你!” 玄烨盯视他良久,忽笑道:“我当然信你!” 他解下腰间盘龙玉佩,递给眼前人,郑重地道:“大哥,记得多来看我!” 陈近南接过犹带温热的美玉,心内五味杂陈。 第157章 大理段皇爷 次日, 在崖底醒来时,玄烨又听到了劈石砌墙的声音。 这声音在前日就响了一天,陈大哥似乎在借砌墙躲避与自己交流, 可昨日两人明明已经说开,怎么还要砌墙呢? 他穿上皮衣, 撑着下了床,借一双木头拐杖走到门口。 门外,英武不凡的汉子正用掌力劈开大青石, 一块块地摞起来,然后用和好的河泥将缝隙黏满。 玄烨倚着门, 自从见过陈大哥真面目后,怎么看都觉得这个雄武身躯有些违和, 陈大哥明明是那般温文尔雅的人,怎么就进入这个粗汉子的身体里呢? 院墙已经筑好大半, 陈近南抹去额头汗水, 开始劈木头、树门桩。 这个院墙是他前日起意筑造的, 他不愿意与满清皇室同处一室,又担忧艾兄弟抵挡不住山谷里的猛兽凶禽, 才要为他加固住处,然后自己另找出路。 如今, 知道他是康熙皇帝,陈近南倒不好就此离去了。 但他更不知该拿皇帝怎么办,只能继续借助砌墙派遣心绪。 昨日, 萧峰接手砌了一大段,还细心地在石头上雕刻出了牡丹花, 显然是要将此地当作长居之地。 陈近南用掌力将木头打磨得光滑,正要楔入地底, 又顿住了。 大门这般重要的地方,应当留给萧峰、慕容公子来完成,毕竟他们才是此地主人,而他和康熙,从来都只是过客。 玄烨见他拿着木头踌躇,便撑着拐杖走过来,建议道: “反正崖底无人,大门不用着急。不妨在墙根种些藤蔓,夏天时郁郁葱葱,我们在院内喝酒赏月,岂不美哉?” 他想了想,又拍手道:“还可以种些花,在院内搭个花架,中秋赏月” 这番话他说得兴致勃勃,深思熟虑。 陈近南打断他道:“皇上打算在此长住吗?” 玄烨走近了些,看着他的双眼,低声道:“大哥,别叫我皇上!在这处世外桃源,我只是你的艾兄弟!” 陈近南只是看着他,静静地道:“艾兄弟从来就不存在!” “怎么会呢?”玄烨真诚地道,“也许一开始有所戒备,但之后的相处我都是真心的。” 见陈大哥不语,他叹道:“你也可以叫我玄烨,自从太皇太后、父皇仙逝后,这名字已经许久没有人叫过了。” 玄烨放下拐杖,坐在一块青石上。 冬日虽过,到底春寒料峭,陈近南忍不住拎起一边皮袄,将他扶起来,把皮袄垫在冰凉的石头上。 玄烨回身搂住他,动情地道:“大哥,你叫我一声玄烨!” 他虽顶着慕容公子的皮囊,骨子里还是个无父无母的孩子,陈近南心一软,轻声唤道:“玄烨!” 想不到,他陈近南竟有一日能和鞑子皇帝亲近至此! 陈近南拍拍玄烨的肩头,扶他坐在垫得软暖的石头上,心中道:我已打定主意要利用他,何不对他好些呢? 玄烨坐在石头上,笑眯眯地道:“长住于此,有何不可呢?慕容公子与我交换做皇帝,也没出过什么纰漏。有大哥相陪,我只当隔日度假了吧!” 陈近南没有接话,在旁边的木桶里洗了手,道:“我去给你盛碗粥来!” 玄烨坐在院中,只觉岁月静好,美中不足的是陈大哥这副粗汉样子,若是他本来身躯就更好了。 他与陈大哥相依相伴,与清风、明月为邻,无人打扰,自在逍遥 木桩上忽响起敲击声,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道:“请问,有人在家吗?” 玄烨怔了一下,然后才开始惊悚,万丈悬崖之下,如何还会有别人? 那人已经走了进来,约莫二十多岁,斯文俊秀,文士方巾,长袍宽袖,一副汉人打扮。 看见玄烨,那年轻公子显然也是大吃一惊:“慕容公子,你果然没死?” 言语中似悲似喜,玄烨一时竟判断不出敌友。 幸而,陈大哥听到动静,端着粥碗出来了。 年轻公子这下的表现是惊喜交加无疑了,他大步奔过来,一把抱住陈大哥,欢叫道:“大哥,你没有死!” 玄烨很不是滋味地看着他们,觉得这人来得甚不是时候。 陈近南被他撞得险些翻了粥碗,只能扎着双手道:“这位公子,你认错人了吗?” 他与玄烨交换了个眼色,这人八成是萧峰的旧交,只能装失忆糊弄过去。 那年轻公子鼻涕眼泪一大把,神情错愕:“大哥,你不认得我了?我是你的三弟段誉啊!” 他转身指着玄烨:“这位慕容公子,你可记得?” 他们当然知道慕容公子,可惜也仅限于此了,只能一起作出迷茫模样,看着这位段誉。 段誉手舞足蹈地比划:“北乔峰南慕容,江湖上赫赫有名!你们都忘了吗?” 玄烨干咳一声,道:“这位段公子,我和大哥都失了记忆,实在不记得你是谁了!” 段誉大为失望:“那么阿碧呢?你总记得吧!她看到你跳下悬崖,惊慌之下,跑回大理找语嫣求助,我们这才赶过来找你!” 他指着崖顶道:“我们一路买了许多铁链,连接起来却还不够伸到崖底,故而只有我跳了下来。若是阿碧和语嫣在此,你必是会记得了。” 玄烨根本不知道他在说谁,只能继续茫然。 段誉见无效,又将目标转回萧峰:“大哥,咱们大战辽军,逃出上京,在雁门关与辽帝对峙,逼他立下重誓,你难道都忘了吗?” 茫然的两人一起有了反应:“什么?辽军?” 原来失忆到把辽国都忘了,段誉摇摇欲坠,忍不住后退一步。 慕容复是他的杀父杀母仇人,失忆也就罢了,怎么大哥也忘得这般干净? 玄烨追问道:“怎么会有辽军、辽帝?现在是什么时代?” 段誉摊开手,有气无力地道:“辽军、辽帝有什么稀奇?还有宋军、宋帝,西夏皇帝” 他指了指自己,无奈地道:“大理皇帝!” 玄烨惊得说不出话,陈近南抓住了一句重点:“你是大理皇帝?你叫段誉?” 玄烨回过神来,道:“我只听说过大理第十六位皇帝,名叫段和誉!” 段誉苦笑:“正是区区在下了!” 第158章 仇人相见 见两人都是一副惊骇至极的模样, 段誉有些糊涂起来:“你们不是失忆了么?为何对我的姓名反应这般大?” 陈近南摊手道:“我们兄弟隐居于此,对朝代的记忆有些混乱,段皇爷, 能否容我二人私下聊两句?” 段誉忙道:“大哥可别叫我段皇爷,还和以往一般称呼就好。” 见两人茫然, 他忙加了一句:“你以前都叫我三弟!” 说着向后退出院子,叫道:“我不打扰你们,啊!我内力颇高, 得走远些!你们再略等一等!” 声音愈来愈远,到最后一句, 仿佛已飘至数里开外。 玄烨悚然:“这人好高深的轻功!” 陈近南点头:“好在是个实诚人!” 玄烨摇头,低声道:“仔细他使诈, 借机窥探咱们记忆虚实” 陈近南将他抱起来,一跃上了屋顶, 遥看确无人影, 才低声道:“照他所说, 此地应是北宋年间。” 玄烨道:“没准儿他在故弄玄虚,其实是萧峰、慕容公子的大仇家, 要骗他们上去送死呢!” 陈近南低笑道:“你小小年纪,哪里来这么多阴谋论?” 玄烨有些委屈, 低声道:“你不知道,他刚进来看见我活着时,简直是在失望。” 陈近南摇头:“许是你多心了, 这人眸清神正,绝非奸邪之人。既然有铁链, 不如咱们随他上去,亲眼瞧一瞧到底是否换了时空!” 玄烨一把抱住他的胳膊, 叫道:“大哥,出了崖底,你也不能离开我,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陈近南轻拍他的肩背安抚,心下却着实吃惊:这小皇帝好敏锐的心思,假以时日,必然是个有作为的皇帝。 两人计议停当,陈近南去找段誉,见他竟一口气跑到瀑布处,不由有些好笑,好感顿生。 一声“三弟”,自然而然就出了口。 蹲在瀑布边的段誉,听到互换,站起身,喜道:“大哥,你记起我了!” “尚未,”陈近南摇头笑道,“只是看你亲切。” 段誉笑道:“咱们可是过命的结义兄弟,当然亲切了。走走走,咱们快上崖去,我还要给二哥传信,他若知道你还活着,不知该有多快活呢!” 他拉着陈近南,一路往回走,絮絮叨叨地把三兄弟的结义往事讲得跌宕起伏。 听到三兄弟在少室山当众结义,力战群雄,陈近南一时也不由得热血沸腾、心驰神往、 段誉忽转了口气,道:“大哥,你为何如今和慕容公子这般亲密?我听到他也叫你大哥呢!” 陈近南心道:他俩只怕比你们想得还要亲密呢! 口中却道:“崖底只有我二人,不过相依为命罢了。” 两人回到木屋,陈近南找出旧布衫,要将玄烨缠在背上。 段誉忙脱下自己身上锦袍道:“大哥,慕容公子!这些衣服时间太久了,难免糟烂,不如用我的新衣,结实些!” 玄烨见多识广,识得他这套衣服是名贵的蜀锦所制,价值连城,一时也对他改观了些,不再恼他来打扰二人世界了。 陈近南道过谢,将衣衫拦腰缠在玄烨腰间,把两只袖子在自己腰前系紧,回身嘱咐他:“千万搂紧了我!” 玄烨点头,紧紧攀住他的肩背。 段誉笑道:“大哥放心,我在你们后面,一定会照管好慕容公子!” 三人走至铁链下方,玄烨抬头,见到铁链离地足有数十丈之高,不由腿软脚麻。 不知他就此跌死了,可还会回到自己身躯,还是就此成为游魂? 陈近南向段誉点了点头,当先施展轻功,向上飞掠。 玄烨只觉得飘飘摇摇,忙将陈大哥抓得更紧,耳边听到段誉的笑声:“慕容公子不用害怕,若是掉下来,我会接住你的!” 不知为何,听了这番话,玄烨心底竟不能自主地蕴生了怒气,仿佛被段誉救助本身就极让人生气一般。 陈近南已抓住了铁链,这具身躯轻功虽高,他到底没有这般运用过,也有些紧张。 “抓紧了!”他回身嘱咐玄烨,一边借铁链使力,向上攀援而上。 呼呼的风在耳边回荡,玄烨抱紧陈近南,大声道:“大哥,和你在一起,我不会怕的!” 他视死如归地在身前人脸颊上亲了亲:“若能与你同生共死,我可快活死了!” 陈近南惊得险些抓不住铁链,忙斥道:“别胡闹!” 段誉在底下,将二人互动看得清清楚楚,心底忽有了不妙的预感。 玄烨闭着眼睛,将面颊贴在温热的脊背上,呼呼的风声、不时刮刺而过的枝藤,皆不能让他害怕了。 接近崖顶时,他甚至睁开眼睛,缅怀地看了眼云雾缭绕的崖底。 曾经最使他心怀宁静的世外桃源,他与陈大哥的家! 崖顶站立数人,见到有人上来,都惊呼着围了上来。 一位姿容绝美的年轻少妇,在一个清秀少女搀扶下,美眸含泪地迎上来,哭道:“表哥!” 其余众人则都将注意力转向了陈近南:“萧大王!” 幸而,段誉也赶了上来,大笑道:“大哥,你这轻功可是一点都没拉下呢!” 陈近南笑道:“你这般举重若轻,毫不费力的轻功身法,才是当真难得。” 两人击掌大笑。 那清秀的碧衣少女道:“萧大爷,把侬公子爷放下来吧!” 陈近南还未开口,玄烨已抢先道:“小姑娘,你把那匹马牵过来!” 少女惊愕地看着他:“公子爷?!侬是阿碧啊!” 段誉忙安抚道:“阿碧姐姐,慕容公子失忆了,腿脚也有些不便” 那美貌少妇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表哥!” 段誉忙安慰她:“嫣妹,不必担心,听大哥说慕容公子已经在恢复了!” 陈近南见玄烨执意要骑马,还以为他是为了人前面子,便将他扶到一匹样貌温顺的白马上,低声嘱咐道:“慢慢走,我就在你身后!” 玄烨心情烦躁,又不耐烦被一群不认识的人围着,一拉马疆,就冲了出去。 迎面一声清斥,剑影扑面而来:“慕容复,还我母亲命来!” 第159章 找上正主 玄烨哪里见过这阵仗, 情急之下,翻身后仰,却忘了还身在马上, 霎时滚落马下。 陈近南忙抢步过来,只来得及从地上扶起摔得七荤八素的小皇帝。 段誉赶过去, 截住挥剑而来的木婉清,叫道:“婉妹,住手!” 木婉清怒道:“哥哥, 你忘了这贼子如何杀害我们父母的吗?” 说罢挥剑再砍,却被段誉挡在前面:“婉妹, 他已经失去记忆,前尘尽忘了!” 木婉清冷笑道:“杀人犯失忆, 并不耽误判他死刑,你让开!” 跟在她身后的钟灵也眼泪汪汪道:“哥哥, 他确实杀了咱们的爹娘。” “咱们这里的人, 哪一个和他没有血海深仇?”木婉清冷笑道, “王语嫣,你自己脑筋不清就算了, 还要大哥来救他?当真无耻至极!” 王语嫣早已花容失色,向表哥迈出的那一步, 也不由得定在原地。 玄烨拉住陈大哥的胳膊,急道:“大哥,他们都要杀我, 你快带我走,咱们还回到崖底去!” 陈近南点头, 抱起玄烨,沉声道:“诸位, 无论你们与慕容公子有何血海深仇,我今日势必不能让你们伤了他!” 木婉清叫道:“萧大王,你忘了姓慕容的怎么害死你亲娘,又害了你一生?” 这事陈近南却不知道了,他转身向段誉道:“三弟,谢谢你的好意,咱们还是就此分道吧!” 段誉欲言又止,那叫阿碧的小丫头追上来道:“公子爷,我和你们一起走!” 玄烨并不想额外带个人,他看了下诸人神色,目光定在那叫王语嫣的身上,见她珠泪滚滚,微带不舍之意,也觉得麻烦,便向阿碧道: “姑娘,我不记得你们是谁,但听起来我曾做过对不起这些人的事儿。你若无处可去,就跟着这位王姑娘吧!也算是替我赎罪!” 阿碧哭道:“公子爷,你并没有对不住阿碧的地方,不要再抛下我!” 玄烨干脆道:“我要永远和我大哥在一起,不想再有别人!” 众人愕然。 木婉清冷笑:“好不要脸!” 段誉追上来,向陈近南道:“大哥,慕容公子说的是什么意思?” 玄烨大声道:“慕容公子已与萧峰盟誓百年,你们别再追着我们了!” 这倒是实话,面对段誉求证的眼神,陈近南只得点了点头。 段誉叹了口气,道:“情之一字,最是难以捉摸。大哥,我不怪你!”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荷包并一瓶金疮药,塞给陈近南道:“慕容公子刚摔伤了,你带他到附近镇上先看一看吧。” 陈近南叹道:“江湖儿女,快意恩仇,原也怪不得别人。” 他双手抱着玄烨,只能点头道谢:“多谢三弟!” 段誉垂头丧气地摆了摆手,又道:“二哥医术超群,你们若需要,可到缥缈峰找他,他必能为慕容公子治好双腿!” 木婉清怒道:“萧峰!你有本事就一直守着他,我必设法杀他!” 她挥剑入鞘,大踏步走了,钟灵愁眉苦脸地看了眼段誉,也跟着小跑而去。 段誉追上去叫了两声,并无人回头。 王语嫣已止住哭泣,从怀里摸出一串金珠,递给慕容复道:“表哥,你路上小心!” 玄烨有些尴尬,奈何囊中羞涩,身上还穿着破衣皮袄,只得接过来,道:“多谢你!你也保重!” 见阿碧泪眼汪汪地站在一边,正要拼命褪下手上的镯子,他忙止住道:“不用了,阿碧,你跟着王姑娘去吧!” 阿碧摇头道:“公子爷,阿碧哪里也不去!我会回江南去,守着燕子坞,守着公子爷的家!” 她看了眼萧峰,微微涨红了脸:“公子爷若喜欢,可以带萧大爷一起到燕子坞去。” 说罢,转身哭着离去,背影伶仃单薄,着实惹人怜惜。 段誉又匀了匹马给两人,这才带着女眷、从人下山而去。 陈近南带着玄烨,到了附近小镇,先找了一家客栈,叫了热腾腾的两大桶热水,又吩咐店小二到成衣铺去买两套男人衣衫。 两人洗了澡,穿上新衣,一起躺在床上,只觉畅快舒适。 陈近南道:“你方才为何生气?” 玄烨怔了下,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刚上崖那会儿,说实话,他也想不明白。 当时,突然见到许多外人,只觉得烦躁,恨不得立即转身跳下崖去,继续崖下的清净生活。 他闭着眼,忽想到水下的那个意外之吻,既懵懵懂懂又觉甜美酸涩。 陈近南见他不语,以为已经累到睡着了,便俯身为他盖好被子,也躺下睡了。 萧峰醒来,见突然回到烟火人间,吓了一跳。 他推醒身边的慕容复,道:“慕容,我不是在做梦吧?!” 慕容复睁开眼,见到床帐、桌椅、墙上字画、温热的茶水,也是一惊:“昨日发生了什么?我们怎么就上来了呢?这里是哪儿?” 他在萧峰的搀扶下,走进客栈大堂,这些日子的崖底以及宫廷生活,让最廉价的小镇客栈都显得亲切起来。 慕容复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兴致勃勃地看着外面的宋人、辽人。 吃过早饭,萧峰让他独自在大堂中闲坐,自己则到街上去雇马车,以便慕容复继续休养伤腿。 慕容复坐在窗口,津津有味地看一对老夫妻拌嘴。 忽然,一个活物蹿地而起,直扑他的面门。 慕容复身子虽不便,多年的临场反应还在,矮身一躲,避了开去。 那物扑了个空,呲牙咧嘴地回过头来,慕容复这才看清是一只白貂。 他身手抓过桌上筷笼,一把三个筷子射过去,那貂“吱呀”一声,跃下桌子不见了。 一个清脆的女声道:“哎呀,新貂儿果然不中用,若是我那闪电貂还在就好了!” 两个年轻女人走了进来,慕容复认得是段誉的两个便宜妹妹,一个曾经冒充过段誉参选西夏驸马,似乎叫作木婉清、钟灵。 木婉清冷冷道:“慕容复,你那情郎怎么没在此护着你?他也受不了你这疯子了吧!” 慕容复心下警铃大响,这两个女人必是为了段正淳及其情妇们之死而来,若是让萧峰撞见,可是大大不妙。 第160章 原来,你当真疯过 思及萧峰, 慕容复心神大乱,忽然脚上一疼,垂头看去, 却见那跑走的白貂不知何时又潜了回来,在脚背上留下两个鲜红的牙印。 钟灵拍手笑道:“好貂儿, 再咬他!” 慕容复手中筷子飞出,白貂尖叫一声,已被扎住后颈。 它挣扎着要跑, 又是两根筷子飞至,直接将它钉在原地。 钟灵失声惊叫。 木婉清冷声道:“这厮最是心狠手辣, 趁他病,要他命!灵妹, 你攻他下盘!” 说罢,手臂上袖箭激射而出, 长剑随后而至。 钟灵也挥舞着长剑掩杀过来。 慕容复内功未复, 腿脚难移, 只能用两根筷子勉强招架,刚击落袖箭, 又迎来长剑,即便斗转星移绝技展开, 怕也难以长久。 他实在担忧萧峰回来撞上,心神也不甚安定,不一会儿便被削断手中筷子。 正在此时, 脚底被雪貂咬过的地方,一阵麻痒难耐, 慕容复不由得大怒:“你这雪貂口中带毒!” 钟灵叫道:“再毒也毒不过你这疯子!” 趁她们开口说话,慕容复忙俯身疾点脚上穴道。 木婉清反应过来, 右腕淬毒三枚袖箭,直射慕容复头顶。 慕容复翻倒座椅,才险险避开,但却因此跌倒地面,一时难以起身, 眼看两女长剑又到,忽听炸雷似的一声大吼:“住手!” 一条昂扬大汉自窗口跳入,挡在慕容复面前,朗声道:“两位段姑娘,手下留情!” 木婉清嘶声道:“他杀我父母时,可有手下留情?” 萧峰一怔:“什么?” 木婉清道:“萧大侠,我本敬你是位恩怨分明的好汉,谁知如此护短?今日是我姐妹不济,改日再来讨教!” 说罢,拉着钟灵,快步走出客栈大堂。 萧峰还要追上去细问,却听身后一声低吟:“萧峰,我的脚!” 他只得回身,但见慕容复右脚已有乌血渗出,忙将他扶坐回椅上,替他除下鞋袜,脚面已肿得馒头一般,乌青渗人。 萧峰低喝一声:“忍着!” 摸出怀中新买的小刀,在脚面上划了一道,以内力催逼毒血流出。 可惜,这毒见效甚快,已走入经脉。 萧峰干脆俯身,在他脚面上吸吮起来,一口口乌血,吮治不尽。 慕容复看他铁铮铮得一条汉子,这般伏在自己脚底,心底大为感动,叹道:“萧峰,这毒烈得很,你别管我了!” 萧峰掏出金疮药,替他敷上,用布巾扎紧小腿至脚踝处,防止毒气继续上涌,将他一把揽起道:“我带你去讨要解药!” 慕容复搂着他的脖子,低声道:“只怕见到了人,她们也不会给解药!” 萧峰脚步一顿:“你当真杀了段王爷和段姑娘的母亲?” 慕容复心一横,咬牙道:“对!我杀了段正淳和他的一众女人!你带我去找她们,不过是送肉上砧板!” 萧峰怒目看他,手指紧紧抠在慕容复腰腿皮肉里,慕容复痛叫一声,却只是咬紧牙关,不甘示弱地回瞪于他。 萧峰抱着慕容复走上街道,迈开大步,只管往前走。 慕容复猜不透他心思,干脆闭上眼睛,是生是死,听天由命罢! 待在小镇仅有的两条街道走了个来回,在郊外一处庄园门口,萧峰终于遇到了朱丹臣。 见他们走来,朱丹臣顿了下,才起身迎上来道:“萧大侠,是要找皇上吗?他们一早去找两位公主,还未回来呢?” 萧峰抱着慕容复,在门口台阶上坐下,道:“那么,我们便在此等他们回来吧!” 直到日上三竿,段誉等人与木婉清、钟灵二女一起回来。 看见萧峰,段誉眼前一亮,喜道:“大哥,你来找我?” 慕容复已经因毒晕死过去,萧峰望着段誉,想到他父母皆死于怀中人之手,讨要解药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王语嫣见表哥了无声息的模样,惊呼道:“表哥,你怎么了?” 她扑过来,一眼看到他肿得乌黑的脚背,不由哭道:“萧大侠,我表哥跟着你,就得如此照顾么?” 萧峰愈发无言。 段誉上前查看伤口,瞬间明了,回头向钟灵道:“灵妹,拿解药来!” 钟灵小嘴一撅,还未开口,木婉清抢先道:“他手上血债累累,罪有应得!” 段誉摇头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慕容公子杀人后,疯癫许久,想来也是被心魔缠绕。咱们先救活了他,听他忏悔之意,再做决断如何?” 木婉清冷笑道:“可惜,他已经忘却前尘,毫无愧意了!” 王语嫣哭得肝肠寸断,转身向钟灵跪下道:“妹妹,求你救我表哥一命,我愿替他赎罪!” 钟灵忙扶起她道:“嫂子,你这才是折煞我也,我给他解药就是了。” 眼见她掏出药瓶,交给萧峰,木婉清一跺脚,愤愤转身大步离去。 段誉追在后面,又是一阵呼唤,依然无果。 萧峰按照钟灵的指点,为慕容复涂抹脚背伤口,剩下半瓶自己含在口里,一点点哺给他。 见他二人这般情状,本还对他们关系半信半疑的众人,也不由得叹息起来。 段誉邀请二人到农庄小坐。 萧峰不敢让慕容复离开视线,只得时刻守在床前。 王语嫣等人探视离去后,唯有段誉还留在房内。 他踱步良久,才开口道:“大哥,你们现在失去了记忆,又仇家甚多,不宜在江湖上行走。不如到二哥的灵鹫宫小住几日,我已经给他传信,想来他很快就会派人来接了。” 萧峰不便直言离魂之事,斟酌着道:“我们的记忆时好时坏,倒还可以应付。三弟,你胸怀宽广,实非愚兄之所及!” 段誉摆手笑道:“不过都是佛家所说的因果罢了,大哥和慕容公子能成就佳缘,才是始料未及呢!” 萧峰苦笑道:“惭愧,我本以为此生不会再出雁门崖底,才与他相结做伴。如今到了地面上,反而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他又问起慕容复杀人及疯癫始末,段誉细细说了,萧峰心下慨叹:原来,他当真疯过! 话毕,他送段誉至门口。 回身时,却见床上人已睁开眼,不知醒了多久。 慕容复睁着双眼,直愣愣地看着帐顶:“原来,萧大侠屈尊和我在一起,不过是崖底没有他人可选罢了!” 160-170 第161章 总算,你还流得出流泪 萧峰不答, 只弯腰掀开被子,要查看他的伤腿。 慕容复忽起身,一掌击在他胸口:“你把我当做什么?你无聊消遣的优伶小丑吗?” “小丑?只怕枉作小丑的是我萧峰!” 萧峰冷笑道, “你本就是为了复国不择手段的丧心病狂之人!可惜我识人不清,错把你当作受命运作弄的可怜人!” 慕容复抓住他胸口衣襟, 嘶声道:“你既看清了我,还在此假惺惺地做什么?只要你转身离开,有的是人会替你解除烦恼!” 萧峰看着他, 诧异地道:“你是在伤心吗?” 慕容复这才察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除了复国无门, 他竟不知这世间还有如此值得伤心之事! 萧峰看他这副伤心欲绝的模样,一颗心又缓缓有了温度, 他搂住慕容复,低声道:“总算, 你还流得出眼泪。” “我本就是个冷血无情、心狠手辣之人, 流泪不过是我的伪装罢了!”慕容复一口咬在他的肩头, 恨恨地嘶语。 萧峰任凭他咬着,肩头痛楚反而让他有了真实的感觉。 他忽然笑了出来:“你若懂得伪装, 也不会这般一败涂地了!” 慕容复气得发狂,咬得更狠了。 “好了, ”萧峰抬起他的头脸,温声道,“我方才是在说气话, 若跌落悬崖的不是慕容复,我萧峰最多不过多一名结义兄弟罢了!” “哪里会多这么一只爱咬人的小狗?” 慕容复咬牙切齿, 凤眸中的癫狂却散去了一些。 萧峰抚摸着他的眼眉,轻声道:“无论何时, 都不要怀疑我萧峰的盟誓,何况是天地为证,月为媒?” 他在慕容复唇上吻了吻:“你已是我的人,此生都不会变了!” 慕容复讶异道:“这么快就原谅我?” 萧峰捧着他的脸,郑重道:“需要原谅你的人,不是我!” “你是说……”慕容复打了个冷战,“你要将我交给那两个疯女人?!” 萧峰正色道:“什么疯女人?她们本也是好姑娘,因你骤然失了父母,如何报复都不为过!” 慕容复颤声道:“你当真忍心?”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萧峰叹了口气,“她们若能原谅你,自然是咱们两人之幸!若不能……” 他郑重地道:“我会带你的尸身回到雁门崖底,用一生陪着你!” “有什么用?!”慕容复猛然推开他,“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没有了!就算是你守一百年一万年,对我还有什么用?!” 他转身躺回床上,蒙住头,再不理萧峰了。 萧峰坐在院里,饮酒长叹。 天上的月亮又圆了,圆得恣意,毫不管人间的悲欢! 段誉拎着酒壶,走了过来:“大哥饮酒,怎能不叫小弟相陪?” 萧峰拿过酒碗,与他对饮一杯,才道:“依三弟看,慕容复是个怎样的人?” 段誉道:“佛家有云,烦恼障品类众多,我执为根。慕容公子执念过重,否则,当是上上品人物!” 萧峰叹道:“人生在世,谁无执念?当年为了寻找带头大哥,我造下诸多冤孽,也是执啊!” 他举头痛饮一大碗,又道:“那时若不是阿朱以身赴死唤醒我,只怕如今我还活在执障之中!” 萧峰转过脸,看向紧闭的房门,目光温柔了些:“却不知,又有谁能唤醒他?” 段誉陪他再饮一杯,道:“大哥,我与二哥当年结拜的机缘,就是在灵鹫峰上同样为情所困,如今我们都已各得其缘。你与慕容公子,想来也会有圆满的一天!” “你不恨他?”萧峰放下酒碗,“毕竟,伯父、伯母……” 段誉摆手道:“各有业障,各有因果,往事已矣,都是可怜人,何必苛责现在?” 两人静默半晌,萧峰道:“你虽放下,两位段姑娘毕竟因他失了父母亲人,此事外人难解。” 段誉忙道:“我会再劝两位妹妹,相信她们会……” 萧峰举起一只手,打断他的话,正色道:“除了她们自己,无人能替她们说出原谅!” 他又看了眼房门,深吸一口气,道:“请你转告令妹,我愿意替她们做三件大事,只要不违侠义之道,无论刀山火海,萧某任凭差遣……” 忽听墙外一个女声接道:“如果我要父母活转回来呢?” 嗓音清亮悲凉,正是木婉清。 她已拉着钟灵,跳进院来,悲声道:“这世间,有何事抵得过父母天伦?” 萧峰黯然道:“确实没有!” 想起将自己恩养长大的乔氏夫妇,萧峰慢慢下定了决心: “三次,三次机会!两位段姑娘尽可以使尽手段来报仇!慕容复的生死,我萧峰决不再插手!” 段誉忍不住劝道:“大哥,你漂泊半生,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相伴终身的人……” 萧峰双目盯着木婉清,正色道:“三次之后,他若有幸得活,谁也别想再伤害我的人!” 他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木婉清朗声接道:“好!咱们一言为定!姓慕容的现在这般模样,我们若还杀不了他,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了!” 她双手抱拳,拱手告辞,钟灵也只能追着离去。 萧峰又喝了一碗酒,站起身,向段誉道:“三弟,你若见她们得手,请看在萧某薄面上,莫叫他太过受苦!” 段誉叹了口气:“自然从命!” 子夜将近,萧峰告别段誉,跌跌撞撞地回到房内。 慕容复躺在床上,直直地看着他。 萧峰走过去,伸手抚摸他的脸颊:“咱们若是永远呆在崖底,该有多好!” 慕容复抓住他的手,轻声道:“若就此不再回来,该有多好!” 这话语意模糊,萧峰只当他与自己心意相通,翻身上床,紧紧地搂住了他。 在乾清宫醒来,上过早课,下了早朝,慕容复让人召来钦天监监正,斟酌着道:“对离魂之术,爱卿知道多少?” 监正是个灵活的人,听得此言,心底惊讶至极,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微臣所知不多,但自古既有传说,想来古书中会有记载?” 慕容复冷声道:“去,把你能找到的,与此有关的一切书籍全部拿来我看!” 监正连连称诺,正要退下。 龙案后的皇帝又道:“自今日起,你只能隔天到乾清宫里来!若明日让朕见到你,你就自戮双眼,回乡养老去吧!” 监正跪地连道不敢,躬身出宫时,只觉身前阴气森森,后脊阵阵发凉。 第162章 你会对我不利? 玄烨醒来时, 先听到了段誉的笑声。 他起身好衣服,撑着墙,缓缓走到窗前桌旁坐下, 推开窗,向门外闲聊的二人笑道:“大哥, 段公子!” 陈近南照顾他惯了,立刻暂别段誉,回屋助他方便、洗漱。 然后他又搬了把躺椅出来摆好, 回屋替玄烨打理好衣衫,扶着他走到院里坐下, 盖上暖毯,倒上热茶, 让他能够自在地晒太阳。 见“萧峰”这般体贴温柔,段誉简直目瞪口呆, 笑道:“大哥, 咱们终究还是相处太少, 真希望能邀你们到大理住一阵子!” 陈近南笑道:“总会有机会的!三弟,烦劳你照看些, 我去弄些早点来!” 他一走,留下玄烨和段誉面面相觑。 玄烨忍不住道:“你是一国之君, 须当日理万机。既然已经找到我们,为何还不回去主政?” 段誉笑道:“大理边陲小国,我这个皇帝做得也马马虎虎, 偶尔出来几天还是可以的。” 玄烨怫然不悦道:“为君者,万民之父母, 怎么能马马虎虎呢?” 段誉担忧勾起他的疯病,有意转移话题:“慕容公子, 我大哥对你着实在意,你难道不愿放下这些执念,与他同归田园之间吗?” 玄烨冷哼道:“若不是你多管闲事,我们现在还隐居深崖之下呢!” 这话甚为有理,段誉一时无法反驳,只能嘿嘿笑道:“对不住,打扰了你们的桃源生活。” 见他毫无皇帝架子,说服软就服软,玄烨也露出了一丝微笑:“我们若不愿上来,你也勉强不来。” 他打量着此地打理得整齐干净的小院子,深深地怀念起崖底那段还未完工的院墙,叹道:“我也有自己的职责要完成,本就不是能真正隐居的人!” 段誉惊道:“慕容公子,你还未放下复国之念呢?” “什么复国?”玄烨蹙眉,清代与燕国慕容氏相距甚远,他如何也想不到其中还有何联系。 段誉想起他的记忆,忙再次岔开话题:“我从未想过,大哥竟会这般体贴周全地照顾一个人呢!” 玄烨笑道:“在崖底时,我躺在床上,诸事都是他在操烦,确是事无巨细。” 段誉感慨道:“他一定十分中意你。” 玄烨心底暗喜,对这个不太合格的无为皇帝也看得顺眼了些。 忽听院外一个清脆的女声叫道: “萧峰!当年在雁门关,你为了两国安宁折箭自戕,我一直敬你是条好汉。没想到竟是如此出尔反尔、毫无信义之徒!” 正是木婉清! 又听“萧峰”的声音道:“姑娘,你在白粥中下毒,我阻止你,何错之有?” 木婉清冷笑道:“让我使尽手段报仇,这话可是你说的,难道下毒就不是手段了?” 那边静默了一瞬,才听“萧峰”的声音道:“那里是公用厨房,得有多少人无辜受害?” 木婉清道:“你手中餐盒是不是带给慕容复的?若不想伤及无辜,就把餐盒打开!” “萧峰”道:“我应该没说过,要助你复仇吧?” 玄烨实在听不下去了,扶着桌子站起来,段誉忙上前扶他。 二人走到院门外,木婉清正横眉怒目,用长剑指着“萧峰”,看见“慕容复”,恨恨道:“狗贼!” 玄烨推开段誉,扶墙走至陈近南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襟:“大哥,咱们走吧!” 陈近南点头,慢慢退后一步,一手仍拎着食盒,一手揽住他腰身,对段誉道:“三弟,我们先走一步!” 说罢,跃地而起,踏过院墙、屋檐,几个起落不见了。 徒留段誉在下方大声呼喊。 两人路过后院,陈近南顺手解开一匹白马的缰绳,将玄烨安置在马上,自己随后跃上,清叱一声,纵马而去。 玄烨见他还提着食盒,笑道:“扔掉吧,我可不吃可能下过毒的东西!” 陈近南丢下食盒,叹道:“可惜你要饿肚子!” “我本来也不想吃这个!”玄烨伸手接过缰绳,开始控马,大笑道,“不知怎么的,就是馋大哥烤的鱼!” 陈近南在他耳边笑道:“行,你在前面粮油店停一停,我买些调料。” 两人带着一大包调料,走到河边,陈近南挽起裤腿,下河摸鱼。 玄烨坐在水边,拣石头丢水。 陈近南很快抓了两条大鱼上来,见他这般百无聊赖,走过来,随手拣了块石片,低喝一声:“走!” 那石片竟在水面上飞跃了十数下,落在了岸对面。 玄烨惊得瞪圆了眼睛:“你施了什么术法?” 陈近南笑道:“无他,唯速度尔!” 玄烨拿了一块石子,拼尽全身力气丢了出去。 “咚”的一声轻响,石子在河中央沉没。 他不甘心地又拿了一块,却被按住,陈近南笑道:“这个叫打水漂,除了速度,还需要一点儿小技巧。” 他坐在玄烨身边,捡了一块薄片石,放在玄烨手里,握住他的手腕,小心地为他调整姿势。 两人的手叠在一起,身边人的呼吸就在耳侧,玄烨心跳愈来愈快,待转身看到萧峰的面容,又瞬间失了兴趣。 他忍不住低声道:“大哥,你怎么不来宫里看我?” 陈近南笑道:“我若隔三差五地进宫去,紫禁城的侍卫们也太失职了吧!” 玄烨一怔,讶然笑道:“我不是给了你玉佩吗?你递给看守宫门的人,自会有人通报于我。” “你就这般放心?”陈近南松开手,低声道,“倘若我要对你不利呢?” “不会!” 玄烨断然道:“咱们日日在一起,你若要做什么早做了!” 陈近南叹道:“也许我想不利的只是满清皇帝!” 玄烨握住他的手,回望着他,逼问:“会吗?” 陈近南不答,转开视线,继续指导他打水漂。 玄烨的心忽然沉了下去,对陈大哥,他确实了解的太少。 当第一个石片成功跃过水面时,玄烨道:“三日后,我打算伏击鳌拜。” 陈近南的手一顿,却只是慢慢走开了些,俯身捡起地上的鱼。 看他这样,玄烨的心更凉了,他深吸一口气,道:“也许,你很快不需要烦扰如何对我了!” 陈近南就地坐下,开始用一块石片开始处理鱼鳞。 第163章 心随意动 在彻底回过神以来, 陈近南已经走在了紫禁城的青石大道上。 奉命来接引他的温家兄弟满脸堆笑,极力奉承这位让皇帝破格相待的平民。 温有道抢先道:“您的玉佩一递上来,皇上登时就笑了, 让我们兄弟跑着来接您呢!” 温有方不甘其后,也争着表功:“我们兄弟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过!紫禁城本来是不允许奔跑的, 但既然皇上有令,我们做奴才的,还不撒开脚丫子……” 他兄弟推了推他, 二人回头,跟在身后的“陈先生”, 哪里还有人影? 温氏兄弟瞬间腿软跌地,这是大白天见鬼了吗? 幸而, 康熙并未因此责罚他们,只是长叹一声, 继续今日的安排。 陈近南没有出宫, 反而自行摸进宫, 隐身到上书房附近。 小皇帝正在里面批阅奏折,年轻的身影, 伏在书案上,朱笔刷刷地一行行写过, 专心而果断。 他这般勤政,又天资聪颖,假以时日, 必然是个好皇帝。 外窗下,郁郁葱葱的灌木丛中, 盘腿而坐的陈近南,心绪烦乱。 鞑子皇帝若能被权臣鳌拜反杀, 清廷必将因此大乱。郑王爷高举反清复明大旗,引领各路群雄,推翻清廷,指日可待! 恐怕,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 可是,他是活生生、有血有肉、对自己信赖有加的艾兄弟,自己当真忍心看他死于非命吗? 他垂头靠在荆棘之上,被划破手脸也声色不动,只倾而聆听里面动静。 小皇帝今日似乎在上书房扎了根,接待臣子、批阅奏折、读书写字,一直未离开过。 午后,陈近南听到他叫来一个小太监,开始低声密谋。 他声音虽低,如何能瞒得过内力高深之人的耳目? 陈近南听完计划,一颗心都提了起来,无论多么聪敏果决,到底还是个孩子,这般小孩子手段就能制住猛兽一般的鳌拜吗? 他将手指紧紧掐进了手心里。鳌拜进来时,他没有动;侍卫们被支开时,他没有动;里面打斗声起时,他也没有动。 忽听鳌拜炸雷似的一声大喝:“大伙儿一起死吧!” 陈近南再也忍受不住,一掌推开窗户,跳了进去,眼见鳌拜正要将双拳向玄烨头顶砸落,他顾不得细想,已伸掌格挡。 玄烨大喜:“大哥!” 他们今日计划进展颇为不利,鳌拜不知穿了什么护甲,方才背后一刀竟未刺入。 游斗半日,鳌拜分毫未伤,眼看要大大不妙,幸而,陈大哥还是来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鳌拜大吼一声:“陈近南!受死吧!” 韦小宝大喜:“萧大哥,原来你就是陈近南!” 他又转向皇帝道:“平生不识陈近南,便称英雄也枉然!这位陈总舵主是一等一的大英雄,鳌拜这下死定了!” 大惊大险之际,蓦然得了大帮手,韦小宝高兴得飘飘然,一不小心竟叫破了陈近南的真名。 玄烨的脸都白了,天地会为患已久,他虽久居深宫,也听说过陈总舵主的大名,颤声道:“小桂子,你说他是谁?” 韦小宝暗叫不妙,忙道:“刚鳌拜叫他陈近南,我此前见他时,他只说自己叫萧峰,我现在也糊涂了,他到底是谁呢?” 室内二人对战已至白热化,鳌拜虽勇猛,到底不及陈近南武学功底深厚,很快被逼至墙角。 且前次街上被揍的余威还在,吓得他上朝都得穿宝甲护身,虽因此躲得过皇帝的匕首攻击,到底还是有些腿脚发软。 陈近南已看破他护甲玄虚,一拳一拳只管往他头上招呼,打得鳌拜头晕目眩、鼻血长流,直接晕死过去。 玄烨拿出牛筋长索,将鳌拜捆缚妥当,才转向陈近南,淡淡道:“陈总舵主,有劳!” 陈近南只是看着他。 玄烨见他目光奇异,忽然反应过来,他是反贼头子,若要杀自己,此时岂不是天赐良机? 他慢慢后退,想要抓起方才掉落的匕首,转念一想,自己在鳌拜面前尚无还手之力,何况将鳌拜打得落花流水的陈近南? 正惊骇间,只见陈近南点了点头,转身大步而去。 他袖间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不知是鳌拜的,还是他的? 玄烨未再多想,待他身影消失,便开始安排接下来的善后事宜。 从今天起,他是真正的康熙皇帝了! 慕容复从一叠书卷中抬起头,无论是大清,还是北宋,皆没有能让灵魂固定不移之法。 他走到窗前,看见萧峰还在院中喝酒。 自从他立下三杀不救誓言,慕容复就不想再理他了,萧峰也没来挽回,两人就这般不咸不淡地冷战着。 日影西斜,透过菱花窗纹,照窗内痴望的面容上。 慕容复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扶着墙走了出去,在萧峰对面坐下,拿过酒壶,举起。 酒水,顺着他玉白的下颌流入衣襟,与滴落的泪水混在一起。 萧峰目不转睛地看着,心底忽然苍凉起来。 慕容复放下酒壶,大声道:“我此生很少有快活的时刻,除了在雁门崖底。萧峰,谢谢你!” 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向着院门走去。 萧峰看着他的背影,伸了伸手,终究还是握成一拳,收了回来。 慕容复骑上客栈门口的白马,往回路奔去。 然而并不需要他走太远,木婉清、钟灵姐妹就已出现在路边。 慕容复勒住马僵,苦笑道:“看来你们真的很想杀我!” “废话!”木婉清叱道,“恨不得生啖汝肉,痛饮汝血!” 慕容复笑道:“萧峰就在附近,你若在这里动手,他必能听到动静。不如,咱们谈个交易如何?” 钟灵怒道:“我们才不要和你这个恶人谈交易!” “不谈也行,”慕容复轻抚马僵,“那你们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一点点恢复,然后再也报不了仇!” 两姐妹相视一眼,木婉清恨恨道:“你说说看!” 慕容复低声道:“我和萧峰在一起,其实是被逼的!我跌落崖底,断了腿脚,只能受他摆布。其实,没有一日我不想离开他!” 木婉清将信将疑地看着他,钟灵的大眼睛里已经有了一丝同情。 “他看得很紧,绝不会允许我走远。”慕容复咬牙道,“可我一定要离开他,哪怕离开的是我的尸体!” 他说得咬牙切齿、痛心疾首,连木婉清也不得不相信了一些。 慕容复压低声音道:“我会一路向着大理的方向而去,只要你们今日帮忙拦住他,明日,我将任你们宰割!” 他说罢,也不等两女应承,纵马绝尘而去。 仿佛再不走,就有可怕的事情发生一般。 第164章 我发誓会做个好皇帝 玄烨醒来, 不见陈近南在侧,失落之余也松了口气。 反清复明的首领,照顾了满清皇帝这么久, 他也该倦了吧? 玄烨自己撑着起身,披上衣服, 走到桌前,想要给自己倒杯水喝。 手指一滑,不慎扯到了包裹在上面的棉布, 温壶翻落,水泼在手上, 幸亏保温效果一般,水不烫, 只是吓了他一跳罢了。 玄烨俯身捡起温壶,水已流干, 壶嘴也磕破了。 他干脆坐在桌边, 苦笑起来。 即便是在物资匮乏的崖底, 陈近南也一直将他照顾得很好,吃喝穿用都不用他动手, 依然活得帝王一般。 玄烨看着窗外,期待有人会走进来, 叫他一声“艾兄弟”。 很快,有人走了进来,却是两位绝色的女子。 一瞬间, 玄烨想到了太后赐给他的两个宫女,他几乎已将她们彻底遗忘。 他定了定神, 终于看清来人是木婉清、钟灵。 她们推门进来,毫不客气地坐下道:“萧峰没有追来, 你该履行自己的承诺了!” 说罢,二女一起抽出长剑。 玄烨哪里知道什么承诺,这具身躯腿脚未复,况且以他会的那些微末功夫,绝不会是眼前女子们的对手。 不知他若死在此地,他的灵魂还能否回归家园? 灵魂! 玄烨灵光一闪,不可置信地道:“我承诺让你们来杀我?!” “装什么蒜?”木婉清不耐烦地道,“不是你说只要能助你离开萧峰,情愿死在我们剑下?” “可惜,”她冷笑道,“萧峰根本就没有追你的意思!” 玄烨身上一阵阵发冷,没想到,他竟被慕容复给算计了! 是了,永远做皇帝的诱惑,岂是凡人所能阻挡?何况,慕容复还似有个奇异的复国梦。 玄烨苦笑道:“若说我不是慕容复,想来你们也绝不会相信的!” “休要说疯话!”木婉清冷哼一声,道:“慕容复,咱们今日就堂堂正正以剑论生死,我们也不占你的便宜!” 她向钟灵使了个眼色,钟灵将手中提的一柄剑丢在“慕容复”面前:“请吧!” 玄烨俯身捡起剑,叹道:“剑啊剑!可惜咱们不熟,希望你在其他剑面前还能保住颜面!” 他按剑出鞘,想到祖宗基业要被他人谋夺,大清要被他人葬送,一时悲从中来,长啸一声! 慕容复内功深厚,玄烨全力施为之下,啸声连绵不绝,传出数里之外。 房内字画、花瓶被振得跌落地上,摔得粉碎。 木婉清还可支撑,钟灵已经忍不住捂住了双耳,叫道:“别喊了,房子都要被你震塌了!” 木婉清心神震荡,心知此人不可小觑,当即抢先攻出。 玄烨会的功夫有限,皇太后教过他些拳脚功夫,陈近南指点过他一点儿剑法。 如今形势危急,也顾不得章程,他一股脑儿地使唤出来,在内力加持下,倒也勉强可以阻挡一时。 他剑法有限,全靠内力大开大阖,房内桌碎墙倒,灰尘漫天。 钟灵“啊呸”一声,吐出满口灰土,跳出门外叫道:“姓慕容的,你会不会使剑?有种,咱们到外面比划比划!” 玄烨有些尴尬,但此地对他有利,说什么也不会出去的,忍着咳嗽继续挥剑。 木婉清也已杀红了眼,剑气纵横之下,房梁“吱呀”一声,岌岌可危地歪了。 玄烨心道:死就死了,总好过被抓出去折磨! 他慢慢退至墙角,剑光舞得密不透风,心底却有些悲凉。 大清会怎么样? 若是就此死了,陈大哥可会伤心? 钟灵站在门外,呼喊了半晌,不见有人出来,又听房梁落地的巨响,愈发慌乱了。 她扯下衣襟包住头脸,正要冲进去,一面墙轰然倒地,灰石、木渣冲天而起。 钟灵忙叫道:“姐姐!姐姐!” 刚奔至随之倒塌的门口,她忽被一股大力拉得跌坐地上,一道灰色人影瞬间消失在漫天灰尘之中。 待钟灵爬起身时,那人影已昂然自灰尘中走出,一手提着额头渗血的木婉清,一手揽着灰头土脸的“慕容复”,正是“萧峰”! “萧峰”将木婉清推给钟灵,抱着“慕容复”大步而去。 钟灵顾不得追赶,抱住晕死过去的木婉清,呼喊道:“姐姐!姐姐!” 客栈老板本已惊得藏在门外,此时见只剩两个女子,才大着胆子上前道:“你们打坏了我的房子,得赔!” 忽有一个荷包,从天而降,落在他脚下 “萧峰”的声音远远传来:“算在我们账上!” 陈近南带着玄烨,奔出十余里地,才找了处农家投宿。 农家主人是一对新婚夫妇,眼见二人这般狼狈,慌的就要关门。 玄烨撑起身,从怀里摸出王语嫣给的金珠,递了两粒过去道:“劳烦你们烧些热水来,我们兄弟洗漱干净,就离开。” 丈夫还在犹豫,妻子已经接过金珠道:“烧水可以,我的浴桶可是新嫁妆,一次都没用过呢!” 玄烨干脆把整串金珠递给她:“烧好水,做好饭食,你们就到别处住去。多说一个字,就扣一粒金珠!” 妻子刚张开嘴,忽然醒过味来,嘻嘻一笑,拉着丈夫走了。 浴桶虽是新嫁妆,也只够一人使用,陈近南帮着玄烨脱了衣服,扶着他坐了进去。 方才房塌之时,他站在角落,倒是没有被砸伤,只是额头、手臂有些擦伤,满身满头都是灰尘。 玄烨笨拙地解着头发,可惜他几乎没做过这样的事儿,且宋人发髻挽得紧实,拉扯数下,也不见松动。 陈近南推开他的手,轻柔地帮他解开,撩了桶中热水,一缕缕地为他梳洗。 玄烨的眼圈已经红了,他忍了又忍,终是转过头去,拉着陈近南的手道:“大哥,我发誓会做个好皇帝,满汉一体,爱民如子,你来帮我好不好?” 陈近南不语,垂头望着桶壁。 “倘若做不到,你可以一剑杀了我!” 玄烨红着眼眶,将脸缓缓贴在陈近南的手背上,“不要仅因我的出身不同,就定要推翻我!” 第165章 你当真快活吗 陈近南叹了口气, 拿起桶壁上的布巾,轻推他的肩膀道:“转过去,让大哥给你擦背!” 玄烨仰头, 见他始终垂眸,铁了心不给对视的机会, 只能无奈转身。 湿布巾轻柔又不乏力度,玄烨忽然道:“不用白费劲儿了,这终究是别人的身躯, 擦洗得再干净又有何用?” 他独自生了会闷气,到底还是有些不甘心, 又道:“你若心中还有情意,明日到紫禁城来, 咱们当面彻底做个了断!” 陈近南轻声道:“我已经向那位段公子打听过,慕容家的燕子坞隐秘安静, 且有个还施水阁, 里面收藏天下武功秘籍。你如今身子渐复, 我送你过去,安心隐居修炼一段, 想来足可在江湖中自保。” 他绞干布巾,为玄烨擦拭湿发:“至于回到大清之后, 咱们立场有别,也不必相见了!” 玄烨大声道:“你们反清复明,难道不是为了让汉人过上好日子吗?” “呆在我的身边, 监督我善待汉人百姓,岂不更简便?” 他握紧拳头, 用力砸起一片水花:“为何还要挑起战端,让天下百姓都没有好日子过?!” 陈近南面上湿漉漉的, 也许是溅上的水花,他任凭它们一滴滴落下:“我有我的苦衷,不必再谈!” 一室静寂,只有淅沥沥的水声。 玄烨洗干净,赤条条地走了出去,径直坐在桌边喝茶。 眼见陈近南要把浴桶端出去,他不由得冷笑道:“你为何不在屋里洗?这两具身躯的正主,本就是一对爱侣,他们还有什么不能彼此坦诚的?” 陈近南并不答言,端着浴桶出去,把院门锁上,就着残水洗了澡,又把两人的衣服洗干净晾上。 这户人家虽还算殷实,也不过只有一间卧室,陈近南看了一圈,干脆在柴房里找了块空地,铺上干草,就地躺下休息。 良久,有人踢开柴门。 玄烨身着一套白色亵衣,站在门边,不带一丝感情地道:“天色还早,不必歇息了,咱们上路吧!” 萧峰掩上史书,长长地叹了口气。 数百年,从宋到清,王朝覆灭,几经变换,帝王将相更是你方唱罢我登台。 这段历史他已听天地会兄弟们闲聊讲过,终不及史书上详略得当,触目惊心。 昨日听到的对话回荡在耳边,当皇帝果然就那般重要吗?重要到要拿自己的灵魂冒险? 萧峰站起身,昨夜木、钟二女走后,他已悄悄追踪到他们落脚地的附近,希望今日陈近南赶得及! 而他自己的那个人,他要亲自去问! 夜幕低垂,巍峨壮丽的紫禁城,在漫天星光的笼罩下,也显出几分袖珍来。 萧峰已闯入乾清宫,皇帝并不在此。 皇帝还在上书房,埋首于小山一般的奏折之中,间或抬头看一眼窗外的星光,眉宇紧蹙,仿佛此生不会再舒展开来。 他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甚至不知道所做的事是不是出于自己的心意,多年的威压与渗透,已使得他看不透自己的内心。 也许已没有了心,慕容复胸腔里存在的,从来不过是空荡荡的一片虚无。 如今,这个年轻的躯体里,也要没有心了。 皇帝再次叹了口气。 忽听窗外有个声音道:“做了皇帝,为何还是不快活?” 皇帝没有抬头,不必抬头,他就知道这个人是谁。 这世间还有谁会潜入防卫重重的宫城来看他,只有那个人! 萧峰跳了进来,一旁伺候的温氏兄弟已经惊呆了,但在皇帝的眼神威慑下,还是很有眼力见地退了出去。 慕容复搁下笔,叹道:“你又来做什么?” 萧峰一把将他拉了起来,自己在龙椅上坐下,良久,才道:“这椅子,当真舒服吗?” 慕容复不答话,走过去关上窗子,又挥手示意门口侍卫们离远些,才走到龙案下首坐下,揉着眉心道:“你在问谁?康熙皇帝还是慕容复?” “我应该问谁?”萧峰站起身,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道,“当然是和我对月盟誓的人,是要和我相伴一生的人,是那个让我又恨又爱的人!” 慕容复推开他的手,冷笑道:“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已经在你的放任之下,被别人斩下头颅拿去坟头祭奠了!” 一室静寂,案前烛光跳跃不定。 萧峰战立良久,方冷笑道:“所以,你不是为了皇帝梦,而是为了我没有不分黑白地维护你喽?” 他逼近一步,居高临下道:“所以,你就心安理得地让别人代你去死?” 慕容复后退一步,嘶声道:“慕容复也死了,你立下三杀不护誓言时,他就死了!” 泪珠在他眼眶中打转,却终没有落下。 慕容复一字一句道:“你若爱他护他,他就能活!你若放弃他,他就只能被这龙椅给吞噬!” “如今,他已死,请回吧!” 泪滴落入尘埃,瞬间干涸消逝。 萧峰上前一步,轻声道:“一个人做错了事,就得付出代价。我若一味不分青红皂白地回护你,反而是在害你。” 慕容复霍然回头:“萧远山呢?他有没有为亲手酿下的一众血案付出代价?!” 这句问话,仿佛一记凌厉的鞭子,抽在了萧峰肩头。 他沉默片刻,终于道:“你说得对!” 慕容复有些不安起来:“我不是,我” 萧峰无力地笑了笑,伸出手,想要摸下爱人的脸颊,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陌生而稚气的少年人脸庞,熟悉的只有那双心事重重的凤眸。 他看着那双眼眸,缓缓道:“没有人能替你做决定,我能做主的,也从来只有我自己!” 他终是忍不住抚上眼前人的眼睫,满是眷恋地道:“我只能请求你,以后无论做什么事,请先问自己一句话。” “你当真快活吗?” 眼睫颤了颤,扑朔朔仿佛不安的蝴蝶。 慕容复愈发不安了:“你要做什么?” 萧峰笑了,他拢住那双蝴蝶,轻柔地道:“我要离开!” 慕容复用力睁开眼睛,雕龙画凤的上书房,空荡荡地只有他一个人。 方才的对话,恍若一梦。 第166章 一切到此为止? 慕容复醒来时, 倒抽一口凉气。 他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除了额角、手臂有些擦伤外,周身无虞, 连腿脚都利索了许多。 他推门出去,见是一处客栈, 冷冷清清,大堂靠墙位置,只有萧峰独坐饮酒。 慕容复心内五味陈杂, 伫立良久,终是无言回房。 他又躺回床上, 夺躯之计成空,心底竟也无悲无喜, 不过是无尽的茫然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吱呀”一声, 房门被推开, 萧峰端着食盘走了进来, 道:“你腰伤还未完全恢复,挨不得饿, 吃些东西吧!” 不待床上人回答,他已放下食盘, 关上门,退了出去。 慕容复怔怔看着,终只是翻了个身, 面墙睡了。 中午时,萧峰又来了一次, 将凉透的早饭端了出去,换上了热腾清香的一碗粳米饭, 另有四碟鱼肉菜蔬。 慕容复仍是不理,直到躺得腰板发硬,内急难忍,才不得不起身,走了出去。 午饭时间,大堂中热闹了些,添了七、八个食客,唯有萧峰所在的那个角落里,冷冷清清,仍是一人自斟自饮。 慕容复看了一会儿,刚要迈开脚步,忽见一个发型奇怪的年轻人走了过去,与萧峰攀谈起来。 他再也忍受不住,转身下楼,到后院去更衣,又洗了手,欲离去,又忍不住透过木窗回望。 萧峰面前的奇怪年轻人已经不见了,他似乎也有些醉意,撑着头,看向门外。 此时,大堂门帘掀开,一行人走了进来。 被簇拥在前的,正是段誉,见到萧峰,他大喜过望,抢上来见礼道:“大哥!你也要南下吗?太好了,我们正好回大理,咱们可以结伴同行!” 头上缠着药布的木婉清拔剑叫道:“慕容复呢?是不是与你在一起?!” 王语嫣盈盈含泪,有些不忍地四下张望。 段誉忙上前,替将她剑阖住。 萧峰放下酒碗,笑道:“两位段姑娘,稍安勿躁,待与三弟喝一回酒,萧某自会给你个交待!” 木婉清柳眉一竖,正要开口,段誉忙推着她坐到旁边桌上,道:“婉妹,看在我的薄面上,先安生吃顿饭,好吗?” 钟灵也在一边扯木婉清的衣衫,木婉清冷哼一声,不再说话了。 慕容复本已打算离去,如今见萧峰与段誉推杯换盏、谈笑风生,脚底却像生了根,怎么也迈不动一步。 萧峰本已有些醉意熏然,这会儿又神采飞扬,豪气纵横,碗到酒干。 聊到快意处,他与段誉朗声大笑。 原来,和别人在一起,他也会这般快活! 后院有一株老杨树,歪歪扭扭的树身,春日新冒出的浓密黄嫩枝桠,慕容复一身杏黄衣衫,倚树站着,仿佛已与这树融为一体。 只等到堂内众人吃了饭,一起说笑着走出客栈,慕容复才与那杨树分开,茫茫然地跟了出去。 这客栈是在灵州城内,非常俗气地叫做平安客栈。 客栈外,街道上,人来人往,颇有几分热闹。 慕容复远远跟着那些人,渐渐走出了城,行至一处人烟稀少的杨树林。 萧峰挥手让众人停步, 慕容复担心他回头看见,忙跃上一株杨树,尽量隐蔽身形。 他居高临下望去,只见萧峰不知与木、钟二女说了什么,三人一起又向南走了数丈,段誉、王语嫣并几个随臣均留在原地。 段誉内力不俗,慕容复不敢靠近,只能继续隐身树上。 远远地,他看见萧峰竟面南跪下,一掌击在自己的天灵盖上。 段誉大喊一声,飞奔过去,要接住萧峰的身体。 却有人比他更快,慕容复已揽住萧峰,茫茫然叫道:“你做什么?” 萧峰双眼半开半阖,气若游丝地道:“我做不得你的主,但可以做我自己的主。” 他喘了口气,接着道:“你杀了他们最亲近的人,以我命相抵,可还够份量吗?” 慕容复终于明白过来,撕心裂肺的痛苦瞬间溢满全身,他喃喃道:“杀了我!让她们杀了我吧!” 鲜血从萧峰头顶溢出,他转向木婉清、段誉等人,用最后的力气道:“看来,我的命已足够,到此为止吧!” 段誉早已泪流满面,嘶声痛吼,钟灵掩住了脸,木婉清却只是冷冷看着慕容复。 慕容复忽然大笑起来,他俯身抱起萧峰,狂笑道:“大哥,咱们回家里去呀!咱们滑河冰,一起滑到瀑布尽头!” 王语嫣上来拉他:“表哥!” 慕容复挣开她,仍然痴痴笑着:“你为什么不回答?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他忽然转身,抱着萧峰向来路飞奔而去。 沿途人群见他神态癫狂,抱着个鲜血满脸的大汉跑得东倒西歪,忙纷纷避让。 慕容复抱着萧峰回到客栈,食客们吓得四散逃亡,店小二也吓得都进了后院。 幸而段誉等人随后赶来,用银钱安抚住众人。 他们一路追着慕容复上了楼,见他踢开房门,将萧峰放在床上,然后坐在桌前,拿起筷子,开始吃桌子上的冷饭冷菜。 众人惊呆了。 钟灵低声道:“他为什么要吃饭?难道是没了力气吗?” 慕容复不仅在吃饭,还吃得很斯文,很细致。 他吃完了饭,掏出手帕擦了擦嘴,回身坐在床边,笑嘻嘻道:“大哥,我乖乖吃了你端来的饭,你不要生气了好吗?” 慕容复在萧峰身侧躺下,在他脸上亲了又亲,喃喃道:“咱们快睡觉,睡醒了,你还要给我做兔毛毯子哩!” 他偎在萧峰肩头,阖上双眼,甜蜜地睡着了。 王语嫣惊呼一声,简直要晕过去。 钟灵喃喃道:“他,好像疯了。” 她转身看着木婉清,道:“咱们这样追着他报仇,到底是对是错?” 木婉清嘴唇轻颤,终还是道:“他杀人时,也应想到那是别人的父母亲人。” 她转过身,看向段誉,冷冷道:“你若想为你大哥报仇,尽可以现在就来招呼!” 段誉叹道:“方才喝酒时,大哥说一切到此为止,不要再有任何怨怼” 他缓缓道:“一切到此为止了!” 钟灵忽然惊呼道:“瞧!” 众人定睛看去,一起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床上的两人,眨眼之间,竟同时不见了。 桌上,喝了一半的酒杯里,还有涟漪在轻颤。 第167章 疯子的精神世界 滴, 滴,滴 萧峰醒来时,先看到一片蓝天, 数朵白云游鱼般缓缓划过。 这本是最常见的情景,此时看来, 却分外诡异。 因为蓝天和白云没有在旷野中,反而都聚在一座四方形的房间里,白云甚至还丝滑地拐过一处墙角, 在竖立的墙壁上继续飘浮。 “不喜欢晴天?”门口一个年轻声音道,“那么, 换一个吧!” “咔哒”,一声轻响, 蓝天瞬间变作阴灰的颜色,白云化作乌云, 细密的雨丝滑过墙角, 在墙身上继续奔腾, 地面上甚至开始溅起水花。 萧峰摸了下身后的墙,冰凉而光滑, 雨丝在手指上继续跳跃。 他撑着床,想要起身。 “不过是光影效果而已, ”一个发型奇怪的年轻人走了过来,止住他道:“不要使力,仔细你的脑震荡!” 他在白色的床尾点了一下, 萧峰身下的床头缓缓抬起,直到他可以与那年轻人对视。 萧峰认出他来了:“灵小兄弟!” 这个叫作灵小通的奇怪年轻人, 昨天曾出现在平安客栈,还热情地邀请他喝酒, 那是一种色泽透明、烈度极高的酒,令人印象深刻。 喝完酒后,他整个人都处于一种飘飘然且略显亢奋的状态,直到一掌击上天灵。 “看来脑袋还没有打坏,”灵小通的笑容只闪了一下,就化作满面愁容,“萧兄,你打自己那一掌,给我增加了三十多页的报告量呢!” 他指着自己的眼睛道:“瞧我这黑眼圈,昨夜新鲜出炉!” 萧峰眨了眨眼,道:“这里,是死后的世界吗?” 灵小通笑道:“当然不是,但若不是我们救治及时,你确实就要死了。” 萧峰仔细打量四周,床头有个纯黑色的圆盘,上面蓝莹莹地闪烁着各种数字,并不时发出“滴滴滴”的声响。 他的手臂上扎着一条透明细管,直连到房顶上一个圆形小瓶,里面的浅白色液体正点点滴滴地顺着细管注入手臂中。 见他身手要拔,灵小通忙阻止道:“这里面是药,防止伤口感染的,对你恢复有好处。” 萧峰点点头,靠回去道:“多谢!” 他又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可以叫此地为医院。”灵小通笑道,“萧兄,为何不问一问慕容公子?” 萧峰眼神一黯,但还是从善如流地问:“他呢?” 灵小通指了指隔壁:“精神科,休养中。” 虽不甚解其意,但听到“精神”、“休眠”二字,萧峰脸色还是变了:“他……” “疯了,”灵小通点头,叹了口气,“即使科技发达的今天,这种心智上的疾病,也不是可以轻易治好的。” 他又道:“想不想看看他?” 眼见萧峰翻身又要下床,灵小通忙伸手阻止道:“不用,坐在床上转头就行!” 他在床头黑盘上点了一下,右侧墙面的雨水开始迅速回升,顷刻又化作乌云浮在头顶,墙体慢慢虚化,透明,直到消失。 慕容复身着一袭白色轻袍,坐在床上,笑容陶醉地看着前方。 萧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霎时如遭雷击。 出现在那面墙上的,正是雁门关下的悬崖峭壁,白练似的冰河穿梭其间,无尽地延伸下去。 “悬崖之下,河冰之上!” 慕容复喃喃低语,笑得更痴了。 屋顶上,一道虚拟的闪电划破乌云,正击在萧峰头顶。 他如梦初醒,大叫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河冰之上才是你最快乐逍遥的地方。养心殿上的龙椅,不过是他人强加给你的深渊。 所以,那一夜,你才让我“救救你”! 萧峰跳下床,墙顶上的小圆瓶丝滑地跟着他,如一只倦极返巢的归鸟。 他大步跨过乌云,跃过悬崖,跳到柔软雪白的床上,一把揽住痴痴傻笑的人:“慕容!” 慕容复转过脸,仿佛被吓到一般,瑟缩着叫道:“爹爹,孩儿断了腿,这悬崖又高,实在不能再复国了,你放过我吧!” “嘘,”萧峰轻声安慰他,心底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一般,“咱们就住在这里,再也出不去了!” “对,”慕容复喜道,“悬崖太高了,我和大哥都出不去了。大哥明日要去抓兔子,给我做一条兔毛毯子呢,既柔软又暖和。” 他忽然收了笑容,惊惶地四下看了看,低声急急地辩解:“我变成了废人,才不得不依靠大哥,我没有偷懒” 说至此处,他大叫一声,跳起来挥舞手臂:“对,不能偷懒!要练剑,要结交高官权贵,要潜伏西夏,要挑拨辽宋,要兴复大燕!” 慕容复跳下床,赤脚在地面上疾走:“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绝不能停下来,否则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 绕床走了数圈,待转至悬崖墙面下,他又痴痴笑道:“我出不去了,不能复国了,只得和大哥在一起!大哥今日抓了鱼,串起来挂在屋檐下,我们又可以喝鲜鱼汤了!” “大哥呢?”慕容复又惊惶起来,在墙面上摸索,悬崖的影像在手指间起伏,活了一般跃动着。 萧峰再也看不下去了,他走过去,从背后搂住慕容复的双臂:“大哥来了,大哥抓住了你,再不许你离开了!” 慕容复笑道:“对,大哥抓住了我!他太厉害了,我打不过他,只得和他去滑冰、捞鱼。” 他骤然收了笑容,辩白似地道:“我不想的,我应该去复国,复兴大燕!列祖列宗都看着我呢,百年大计岂能断送在我一人手上?” “不对!”他的嗓子又尖利起来,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你在偷懒,在享乐!你忘了慕容家百年祖训?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儿子?你怎么对得起你的的父亲?” 萧峰恍然,慕容小的时候,他母亲一定常常这样教训他。 他去拉慕容复,却被他一指甲抓在手背上:“你今日又偷懒了,到祠堂去,到列祖列宗面前去,到你父亲灵位前,跪到清醒为止!” 语声惟妙惟肖,神情似惊似狂。 一直静静站在墙角的灵小通,走了过来,低声道:“他煎熬太久,又受了你死亡的刺激,头脑已经混乱了。” “目前有两种治疗方案。其一,洗去他全部的记忆,变成一个彻底没有负担的人;其二,一点一点地唤醒他,让他自己放下!” 他顿了顿,沉声道:“我个人推荐第一种,你们可以找个地方,开始全新的生活。” “不,”萧峰摇头道,“没了以往的记忆,他还是慕容复吗?” 萧峰将怀中挣扎狂笑的人搂得更紧,郑重地道:“我会尽我一生,唤醒他,治好他,守着他!” 灵小通叹了口气,从床边摸出两个小圆片,交给萧峰道:“想不想看看他的精神世界?” 萧峰依言将小圆片贴在慕容复太阳穴上,灵小通一拍手。 墙壁升起,慕容复的房间霎时陷入黑夜,隐隐有两壁高崖耸立,巨人般俯视着大地。 地上,是一个小小的,看不出面目的人。 有一瞬间,萧峰以为回到了黑夜中的崖底,他怀里的人却开始尖叫,抱着头开始尖叫。 萧峰紧紧搂着他,待眼睛适应了黑暗后,他看清了。 那不是两壁高崖,而是密密麻麻的排位,写满了慕容二字,铺天盖地压逼而下。 地上的人,大约五、六岁,苍白的一张小脸,熟悉的凤眸中,满是惊惶恐惧。 慕容复瞪着失神的眼眸,喘不过气般地张着嘴,嗓子眼里发出锐叫:“大哥,救我!” 第168章 痴儿,放下吧 萧峰带着慕容复上了少室山。 他们在那家古怪的“医院”住了十余天, 萧峰头上之伤自是大好,慕容复的情况也稳定了许多,渐渐认得出萧峰来, 只是辨不清虚实梦幻。 眼见那“医院”也无力治疗慕容复的痴病,萧峰忽想起藏经阁的老僧, 曾用佛法化解父亲与慕容博的执念,且慕容复的心病多来源于其父,便起意要到少林寺求医。 灵小通大为赞同, 甚至用一架奇怪的铁鸟将二人送至少室山下。 此时天色已晚,萧峰便带着慕容复先住进养父养母的院子。 乔氏夫妇去世已久, 虽有少林僧人偶尔照管,房屋也早就落满灰尘, 院内杂草丛生,柴房都倾了一半。 萧峰先打扫出炕床, 将慕容复安置在里面, 自己才出去修整院墙, 打扫庭院,想到治病可能需要在此小住, 又飞身到附近市集采买了粮油蔬果、被褥衣物。 回来,见慕容复仍痴痴呆呆坐在炕上, 他才松了口气。 慕容复忽然扑过来,抱住他的胳膊叫道:“大哥,带了我去!” 以前二人相处之时, 慕容复多直呼其名,叫他“萧峰”, 如今心智不清,反而“大哥”、“大哥”地不离口。 萧峰着实爱怜他这副模样, 搂在怀里,柔声安抚了许久,才出去生火做饭。 在崖底之时,受限于食材缺乏,萧峰所会的厨艺不过烤肉、熬粥两样。 如今在市集上买了只烤鹅、两碟凉菜、烤饼,又熬了雪白的米粥,现炒一碟时蔬,萧峰自以为荤素搭配相当到位,喜滋滋地端上桌去,却被慕容复一把掀了干净。 萧峰深吸了口气,压下怒气,上前去轻抚他的头发道:“怎么?不想喝粥吗?” 慕容复缩在墙角,叫道:“大哥只会熬肉粥、烤兔子烤鱼,你不是我大哥!” 这话一出,萧峰纵使有再大的怒气,也瞬间消散了。 他简单收拾了桌碗,又去盛了碗粥,凑上去,好声好气地道:“咱们现在出了崖底,再不需要顿顿吃烤肉了。乖,喝了粥,睡一觉,明日我带你出去走走!” 慕容复头摇得更急,絮絮道:“你不是我大哥!” 如此劝了半日,眼见油盐不进,萧峰也急了,自己端起碗,喝了一口,揽住慕容复的头颈,就哺了进去。 口舌相触的瞬间,奋力挣扎的手脚突然软了,慕容复回搂住萧峰脖子,大哭道:“大哥!别走!” 萧峰托起他的下颌,笑道:“又认得出我了?” 他端过粥碗,柔声道:“来,喝了粥,大哥哪里都不去!” 慕容复却只是死命抱着他,不可置信地道:“大哥,你当真还在吗?你再亲亲我!” 萧峰叹了口气,放下碗,俯身将他压在床上,一寸寸地亲了过去。 月上山岗,慕容复累极了,终于沉沉睡去,手臂仍揽着萧峰不放。 月光透过破窗,在他睫羽下洒下阴影,仿佛还在哭泣一般。 萧峰起身,吻了下他的额头,为他掖好被子,出去收拾灶台。 将屋子打理齐整,他才拎着捡回来的烤鹅,坐在院子里,慢慢地开始喝酒。 半只烤鹅未吃完,忽听到屋内传来惊叫声,萧峰忙进去安抚。 看他睡得不安稳,萧峰顾不得院子里的烤鹅,干脆拥着惊慌易醒的人睡了。 早上醒来,烤鹅早被过路老鼠叼走了。 萧峰带着慕容复,站在少林寺外求见,唬得见多识广的知客僧险些以为见鬼。 江湖上人人皆知死在雁门关的萧峰,怎么又死而复生了呢? 萧峰只以有奇人相救糊弄过去,一门心思求见藏经阁扫地僧。 扫地僧成名后,每日前来讨教“佛法”之人络绎不绝,搅得寺中不得安宁,扫地僧只得带着两个徒弟在嵩山后山隐居。 知客僧指明方向,萧峰带着慕容复一路攀缘而上。 自从犯了疯病,慕容复心思都挂在脸上,此时见山路与崖底有相似之处,欢喜起来,甚至还采了把野花拿在手上。 萧峰见了,不由得想到灵小通的第一个方案,若前尘尽忘,对他会不会更好? 慕容复掐了一朵红花,为萧峰簪在头上,歪头笑道:“大哥,真好看!” 萧峰为他也簪了一朵:“阿复最好看!” 两人轻功高绝,说说笑笑间就上了山顶。 慕容复却又惊惶起来:“大哥,咱们要上不去的呀!” 慌急之下,吴侬软语都带了出来,还作势要跳下去。 萧峰知他心病,忙拉住道:“咱们从这边下去,才能到家呢!” 慕容复被他连哄带骗地带到山背面,眼看山峰又高高耸立,才略松了口气。 二人走至山腰,忽见山脚下有两个僧人抬水,脚步不紧不慢,神态从容平和。 待萧峰拉着慕容复赶至,二僧不过走出数丈之远。 萧峰惊讶地发现,这两个慢悠悠合作抬水的人,竟是父亲萧远山与慕容博。 被挡住去路,两僧无嗔无怒,萧远山的眼睛里甚至闪烁着温暖的善意。 萧峰先向父亲行了礼,然后转向慕容博。 他对慕容博还是殊无好感,看在慕容复面上,勉强抱拳道:“慕容老先生,你在此得了大自在,就不管被你丢入万丈深渊的亲子了吗?” 慕容博念佛号道:“阿弥陀佛,贫僧了因,了因非人,了因在己!” 萧峰握着慕容复的手,将他拉到面前道:“肇因在你,你就得替他解脱!” 慕容复显得十分害怕,紧缩在萧峰身边,叫道:“大哥,我们回家去呀,不要见外人!” 他又开始胡言乱语,一会儿要登基称帝,一会儿要回家找兔毛毯子。 萧峰只得耐心搂着他,抚慰他。 这般相处模式可不多见,一旁的萧远山不由得挑起眉,看向萧峰。 萧峰却直直地瞪着慕容博。 慕容博只是低头念佛不止,仿佛自己只是山涧中的一颗滚得溜圆的鹅卵石。 慕容复愈发抓狂起来,死命用手指抠自己的脸,叫道:“列祖列宗在上,我慕容复对天发誓,此生……” 他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脸上抓出一道道血痕。 萧峰也不去阻止,只狠狠地盯着慕容博,双手缓缓握成了拳。 终于,慕容博长叹一声,道:“痴儿,放下吧!” 慕容复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与脸上血痕汇作两道血泪。 第169章 四人初见 萧峰撕下自己身上的一片中衣衣襟, 轻柔地为慕容复拭去血泪,郑重道:“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流泪了。” 萧远山忍不住吼道:“什么意思?这慕容小子赖上你了不成?” 他声若炸雷, 惊得慕容复瑟缩一下,埋首在萧峰怀里不敢抬头。 萧峰昂然道:“我与慕容已有白首之约, 此后自然是永不分离!” 萧远山吹胡子瞪眼,忍不住踹了旁边不动如山的慕容博一脚,怒道:“瞧瞧你生的好儿子!” 慕容博声色不动, 老神在在地道:“了尘师兄,你犯了嗔戒了!” 萧远山一脚踢翻了水桶, 大步走了。 萧峰追上去道:“爹爹,我们想拜访下老禅师, 您可否代为引荐?” 萧远山摆摆手,头也不回地径直前行。 萧峰忙回身来拉慕容复, 慕容复却害怕极了, 只是垂头定在原地。 直等到慕容博捡起水桶走远, 他才抬头看着萧峰,道:“大哥, 我们也回家吧!” 萧峰看着他的双眸,缓缓道:“慕容, 我是谁?你是谁?你现在明白了吗?” 慕容复讶然道:“你是大哥,我是阿复呀!” 萧峰轻叹一声,拉着他追着萧远山的踪迹而去。 幸而, 萧远山脚步放慢,远远看到他进了一处小院。 萧峰带着慕容复走至院门口, 礼貌地敲了门,朗声道:“弟子萧峰、慕容复, 求见老禅师!” 他连唤三声,院门才打开,萧远山站在门内,看起来已平静了不少。 萧峰向他施了个礼,拉着慕容复走进院子。 院子虽小,洒扫得却分外干净,一排三间草房,打理得整整齐齐。 藏经阁见过的老僧,站在廊下,笑道:“萧施主,慕容施主,别来无恙乎?” 萧峰上前跪倒,道:“弟子萧峰,拜见老禅师!” 他回身拉着慕容复一并跪倒,又道:“慕容身陷复国执念,难以自拔,求老禅师开解!” 老僧伸手示意二人起来,向慕容复细看片刻,才道:“请施主随我来!” 慕容复看向萧峰,见他微笑点头,并保证守在门外后,才跟着老僧进去。 萧远山已盘腿坐在廊下念经,好像院中没有旁人一般。 萧峰只得站到大门口,他心底自然思念父亲,但眼见父亲在此平安喜乐,也不愿轻易搅扰。 萧远山忽然抬头道:“若那慕容小子也在此出家,你待怎样?” 说罢,不等萧峰回答,再次垂首念经。 萧峰心中一凛,倘若老禅师开脱得慕容复,使他四大皆空,从此隔却红尘,他要如何呢? 他想得出神,慕容博挑水回来,水桶碰在他身上,泼了他半身冷水,也毫无反应。 好一会儿,老僧从内走出,向两个弟子道:“慕容施主魔障太深,需在此小住,你们收拾一间禅房出来吧!” 萧峰脸色铁青,但想到慕容若因此得到解脱,也不能阻止他得证大道。 他双手合十,感谢了老僧,缓缓退出院子去。 萧峰在山脚一块大石上,坐到天黑,忽听有人嘶声长唤,依稀是慕容复的声音。 他忙循声找去,只见慕容复跑得鞋都掉了一只,满面都是惊惶,漫山遍野地呼喊:“大哥!大哥,” 萧峰大步飞奔过去,一把将他搂在怀里。 一瞬间,他确定了,不仅慕容复离不开他,他也完全放不开他。 慕容博站在一边,冷声道:“师父有命,请萧施主与他同住,有助于稳定心神。” 萧峰大喜过望,举起慕容复抛了两下,又抱住道:“咱们永远也不分开!” 慕容博的脸色,一时不比脚底的青石板强多少。 两人就此在嵩山脚下住下,每日一起听老僧诵经,讲解佛法,间或被萧远山、慕容博暗地附赠白眼。 慕容复的情况愈来愈稳定,半个月过去,已可与老僧从容谈起过去了。 他渐渐恢复心智,萧峰不在身边时虽还会紧张,但已不像此前那般黏着他,人前甚至还有意疏远。 见他又开始傲娇、脸皮薄,萧峰既松了口气,也隐隐有些失落。 这日一大早,慕容复又在听老僧讲经,萧峰无聊之下,一个人在山脚下闲逛。 忽听背后有人叫道:“萧兄!” 他转过身,只见发型奇怪的灵小通,一路小跑追上来,喘着气道:“看来,慕容公子的病还得治一段时间,我们的业务实在等不得了,咱们就在这儿处理吧!” 萧峰不解其意,问道:“什么业务?” 灵小通指着远方一处青砖瓦房道:“我们在那里租了场地,午后,请你务必邀请慕容公子大驾光临。” 这嵩山脚下,住着十几户人家,那青砖瓦房里住的原是此地里正,为何又会把房屋赁出去? 萧峰还待追问,灵小通手腕上光芒一闪,就又慌慌张张地挥手跑走了。 午后,慕容复小睡刚醒,就被萧峰拉出草房。 他迷迷糊糊间,又恢复了阿复模样,抓着萧峰的手不放,迎头撞上慕容博,才忙不迭地松开。 萧峰心里高兴,出了院门,又一把抓住他的手:“阿复,我喜欢你这个样子!” 慕容复甩开他,哼道:“那你为何不让人洗去我的记忆?” “你竟都记得?”萧峰笑了,见他挑眉欲怒,上前拉住手,低声道:“你的样子,我都喜欢。” 慕容复难得红了脸,不由自主道:“我发疯癫狂的样子,你也不嫌弃吗?” 萧峰轻抚他的鬓发,柔声道:“当然不,我只会心疼。” 两张面庞贴得愈来愈近,呼吸交缠。 慕容复忽醒觉是在旷野之中,不好意思起来,亲昵地在萧峰胸膛轻锤一记,推开寸许,相视一笑。 两人并肩走进了那座青砖绿瓦小院,院内石桌旁也坐着两人,四双眼眸相对,一起惊讶起来。 玄烨吃惊道:“你们如何也在此地?” 慕容复一双凤眸微微眯起:“这话,应该我们问你们才对!” 见他语气不善,玄烨瞬间联想到他上次的阴谋,不由得在石桌下摸索着握住了陈近南的手。 第170章 我选你 陈近南安抚地拍拍他, 起身,拱手笑道:“萧大侠,慕容公子!” 萧峰客气地回礼:“陈总舵主!” 这下轮到慕容复惊讶了:“你叫他什么?什么总舵主?” “这位是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 ”萧峰拉着他上前一步,大笑道, “那边有句话,平生不见陈近南,便称英雄也枉然!若说这次有何遗憾未了, 就是始终未能与陈总舵主真正一晤,今日得见, 大慰平生!” 这句“大慰平生”,让慕容复眉头一挑, 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陈近南笑道:“咱们彼此彼此,陈某对萧大侠, 也是相见恨晚呐。” 他们这般惺惺相惜, 余下两人心底都有些不是滋味。 慕容复轻哼一声, 道:“天下英雄万万千千,难道都得见过陈总舵主金面, 才做得数吗?” 玄烨道:“我大哥这样的英雄,本就难得一见。” 慕容复轻笑道:“确实, 反清复明的勾当,原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玄烨不紧不慢道:“少见程度,终究比不得亲手设计杀自己躯体的人。” 慕容复嘴唇紧抿, 不再反驳了,不是他词穷, 而是不愿当着萧峰的面重提旧事。 “吱呀”一声轻响,堂屋大门打开, 灵小通从房内走出,笑道:“看来,四位已经相互熟悉了!” “自我介绍一下,”他抱拳道:“在下灵小通,灵魂转换科的具体负责人。” 玄烨冷声道:“你就是让我们互换灵魂的人?” “不敢不敢,”灵小通笑道,“让人互换灵魂可是件庞大工程,我只是其中一个环节上的业务员而已!” 萧峰道:“灵兄,将我们聚集在此,可是要进行你说的业务。” “对对,”灵小通拍拍手。 一个身着粉色长裙的少女走了出来,张开双手。 灵小通在她手心一点,一座巨大建筑跳出,在空中旋转。 灵小通道:“本来应该邀请你们去办公楼的,因出现了些特殊情况,大家就在这将就一下吧!” 他一挥手,建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处建筑群。 玄烨惊道:“紫禁城?” “对,”灵小通笑眯眯地道,“暂时用这个指代下你们的时代。” 他指着紫禁城的浮影道:“这是咱们的额外服务,你们现在对两个时代都有了解了,可以多个选择。” “在这里生活?”他收回手指,指着现实的地面道,“还是在这里?” 慕容复立即道:“以谁的躯壳?” 萧峰霍然回头,却见他眼眸里流露的,是全然的恐惧。 幸而,灵小通笑道:“当然是你们自身的,这是个穿越服务,不需要转换灵魂。” 他在少女另一个手心点了下,熟悉的悬崖浮影跳了出来,和紫禁城浮在同一高度。 灵小通笑道:“有了决定的人,可以上来选择!” “当然,也可以好好考虑考虑,此地山清水秀,就是耽搁一天也没什么!” 玄烨看了眼陈近南,走上去,点了紫禁城。 他朗声道:“即便另一侧是天宫瑶池,我也得选大清,那里有我的责任和子民!” 陈近南站在他身后,默不作声地将手也放了上去。 萧峰笑道:“故土在前,何须考虑?” 他摸了下悬崖的山石,回身看着慕容复。 慕容复站立良久,久到玄烨、陈近南也转过了头。 他才走过去,伸手搭在萧峰手背上:“我选你。” 慕容复认真地道:“我选你,所以不管什么时候,你都得选我!” 顾不得众目睽睽,萧峰一把搂住了他,大笑道:“此后余生,蒙古草原也好,江南水乡也罢,即使去到天涯海角,我永远选你,我们也永远在一处!” 灵小通激动地拍手:“Happy ending!KPI完成一对,好耶!” 他抹着眼泪道:“我建议去塞上牧马放羊,塞上牛羊空许约,当年快把我虐死了。” “他在说什么?”慕容复从萧峰手臂间挣开,满脸疑惑,“什么塞上牛羊?” 萧峰的脸黑了下,叹道:“那是个很长的故事,等我将来慢慢讲给你听!” “对对,你们将来老了,可以坐在摇椅上,慢慢地聊!”灵小通忙道,“来来来,我先给你们做个满意度调查,让皇帝陛下和总舵主再聊聊,没准儿还能抢救一下。” 他向玄烨、陈近南挥挥手:“来都来了,两位到外面走走,爬爬山什么的。” 玄烨率先走了出去,陈近南与萧峰拱手作别,才慢慢跟上。 出了院子,陈近南拿下帽子,散开长辫,信手挽了个明人发髻。 他从未剃头,平时也只是带着帽子遮掩,此时挽上发髻,与本地人发型极为相似。 玄烨垂着辫子,远远站着,见他换了发型,愈发觉出二人之间的距离。 两个村民路过,看到他发型、衣饰皆甚奇异,忍不住指指点点,窃笑起来。 玄烨却只是静静站着,直到陈近南走到他身边,挡住了村人的视线。 “走吧!”陈近南道,“咱们爬山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山脚,玄烨在前,陈近南在后。 山路崎岖陡峭,玄烨养尊处优惯了的,几次踩滑了脚,陈近南伸手要扶,都被他推开。 “咱们本就不是同路人,”玄烨站在一块山岩上,冷冷地道,“你没有趁现在将我推下去,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陈近南叹道:“艾兄弟” “叫我玄烨、康熙、鞑子皇帝!”玄烨大声道,“这世间从来就没有艾兄弟!” 他抓着陈近南的双肩:“这里还有汉人的河山,你为何不选择留下?或者,干脆向那妖人要求去你心心念念的大明?” 陈近南不答,玄烨冷笑道:“因为咱们本就是同一种人,永不会放下属于自己的责任!” “等咱们回去,你当然会继续你的反清复明大业,我也会想尽办法灭了天地会!” 他松开手,回身抓着一簇荆棘,继续往上攀登:“我武功远不及你,你若是现在出手,反而一了百了!” 许是心怀激荡之下太过用力,许是那簇荆棘扎根过于浅薄,当玄烨双脚悬空一瞬间,荆棘脱出山缝间薄土,他整个人都坠了下去。 坠入一双温暖的臂膀中,陈近南接住了他。 山风猎猎,没有发辫束缚,陈近南乌黑的发丝在脸颊边飞舞,愈发趁出玉一般的脸色,俊逸的眉眼。 玄烨抓着他的臂膀,喃喃道:“咱们能同行的,也不过是这段山路罢了!” 他再也抑制不住,一把搂住陈近南,大声道:“大哥,若没有江山需要背负,我也选你!” 陈近南唇间溢出一丝轻叹,却没有退开一步。 170-180 第171章 我们的结局 那日之后, 玄烨再没有见过陈近南。 他也很少会想起他,他有许多事要做,出兵平定三藩, 与罗刹签订尼布楚条约,甚至在韦小宝的协助下, 他见到了自己的生父。 偶尔午夜梦回之时,玄烨会思考自己对陈近南的感情。 玄烨自记事起,就因出痘避局宫外, 登基后,更是一言一行就要谨言慎行。 虽处于万万人簇拥之下, 却似乎是世间最孤独的人。 他曾想过自己对陈近南是否出于亲情依赖。 陈近南大他十多岁,且是第一个在他一无所有时, 对他悉心呵护、不求回报的人,就如一位缺失多年的父亲。 可见到生父那一瞬间, 玄烨确定了其间差别, 他对陈近南从未有过孺慕之思, 只有亲近、永不分离之意。 他越来越回想起,那次在湖水下, 二人唇舌相触的滋味。 三藩之后,他开始着手□□。 这本就是他帝王生涯必做的一环, 即使明了他对陈近南的心意,也毫不影响他布局的速度。 这期间,有个天地会的叛徒向他投诚, 告诉他陈近南收了韦小宝为徒,甚至任命他为青木堂香主。 玄烨一时天旋地转, 他心底最亲近的两个人,终究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他决议炮轰伯爵府, 哪怕知道陈近南就在那座府里。 得知陈近南的死讯时,他正在用膳。 报信的人可能觉得这是个喜讯,能够改善皇帝的胃口,却眼睁睁看着皇帝吐了一地。 玄烨真正成了康熙,世间一切都成了棋盘。 郑氏降臣来京时,康熙亲自在金銮殿上召见。 郑克爽惶惶不安地跪在丹阶之下,瑟缩而软弱。 原来就是这个人,杀了陈大哥!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高高在上的帝王笑得威严而和蔼,他甚至软中带硬地敲打并抚慰了几句。 听说韦小宝时常去敲郑克爽的竹杠,康熙也不过一笑而过,郑氏成了归降的符号,已经无关紧要,他不会在他们身上浪费一丝感情。 韦小宝诈死逃脱,数十天后,康熙突然在乾清宫赐宴郑克爽。 郑克爽战战兢兢地进了宫,本以为只是陪局末座,表达一下俯首帖耳、誓死归顺之心。 没想到,宴席只有他与康熙两人。 康熙挥手示意他坐下,便开始一杯一杯地自饮,三杯之后,才开口道:“陈近南,是个什么样的人?” 郑克爽忙跪下,开始添油加醋地描述陈近南的不臣之心,将郑家常年割据的罪过尽数推在陈近南头上,并道:“陈逆居心叵测,若非他把持台湾政局,贪恋拥立之功,我郑氏早已顺应天命,归顺皇上” 康熙伸手止住他,道:“朕是想知道,陈近南生活中是个什么样的人。听说,他有个女儿?” 郑克爽愈发惊愕,但他平日与陈近南接触有限,只能大而化之地道:“皇上果然无所不知,这陈逆早年丧妻,只有一女,想来是为人决绝刻薄之故” “停!”康熙将酒杯重重放在案上,沉声道,“再说一句冒犯陈先生的话,朕就让你死!” 他语声不高,却如一声炸雷,骇得郑克爽匍匐在地,磕头不止。 这样的人,竟然取了陈大哥的性命?! 康熙手指微微颤抖起来,缓缓握紧,眼眸中有了杀意。 这样的人,本就不配活在世上!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叹,熟悉得触目惊心。 康熙强抑住心神,对跪在地上的人道:“滚出去!每晚向陈先生忏悔一百遍,少一遍,朕就要你的狗头!” 待郑克爽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康熙立刻奔至窗口,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他问身边侍立的太监们:“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众太监忙跪下道:“回禀皇上,夏日蝉躁,奴才们这就让粘杆处的人来清理!” 答非所问,自以为是地揣摩圣意。 康熙轻叹一声,酒也喝不下了。 他站起身,回寝宫小睡一会儿,也许陈大哥英魂愿意入梦。 陈近南,就坐在龙床上。 一瞬间,康熙以为花了眼,直到身后太监一声惊叫:“有刺客!” 他才回过神来,喜得大步走上前,又站住,大声道:“都退出去,不许外人靠进!” 听说阳气伤魂,绝不能让外人闯进来,冲撞了陈大哥的魂灵。 “大哥,”康熙缓缓走过去,见那魂没有消散的迹象,才上前一把搂住,“你终于舍得来看我了!” 怀里的身体温热而结实,康熙退后了些,惊讶地上下打量。 陈近南打着辫子,穿着一身侍卫衣服,鬓角已经花白,眼尾多了细纹,微微露出一点儿笑意:“这么多年过去了,难为你还愿意唤我一声大哥。” 康熙愈发欢喜起来:“大哥,你没有死?!” “应是死了的,”陈近南长叹一声,“我在一个叫作‘医院’的地方醒来,世间已过十余年。” 他看着康熙,眸光沉痛而悲哀:“你长成了大人,郑氏也已无寸土之地。” 康熙黯然无语,半晌,终只能道:“我会做个好皇帝,满汉一家,善待汉人。” “大哥,”他坐在陈近南身边,正色道,“留下来,辅佐我,监督我!” 陈近南摇头,站起身道:“我不会再辅佐任何人了,无论是陈永华,还是陈近南,皆该随着郑氏竖起的降旗,烟消云散了!” 康熙一把拉住他的手,坚定地道:“你不能走!” 他冷声道:“你若敢离开我,我就让郑氏一系也跟着烟消云散!你今日现身,难道不就是见我对郑克爽动了杀心,不忍心郑氏因你绝嗣吗?” 陈近南望着他,讶然笑道:“你果然长大了,懂得拿捏人心、帝王心计了。” 康熙忙道:“不是” 他一把搂住陈近南的腰,低声道:“这屋里没有旁人,以大哥的武功,若想杀我不过举手而已,就算有一万条帝王心计,又有何用?” 康熙扶着陈近南的肩膀,轻轻将他转了过来,红着眼圈,真挚地道:“大哥,我只是,想吃你做的烤鱼了!” 陈近南轻叹一声:“这烤鱼,当真对你很重要?” 他抬起眼,曾经依赖他的少年人,已经长成高他半头的俊朗青年,气宇轩昂,富有天下,眉目之间皆是让他看不懂的深情。 康熙一字一句道:“魂牵梦萦,无时或忘!” 陈近南叹道:“我老了,烤不了几次鱼了!” 康熙细看他的眉眼,仿佛要印在心里:“只需一年一条,我发誓终我一生,保郑氏安老。” 只需要一年一条烤鱼,让我知道你还活在同一片蓝天下,与我共望同一轮圆月,便足矣慰此一生。 “还有,”陈近南微微一笑,“善待汉人,做个好皇帝!” 康熙也笑:“知道大哥还在看,玄烨绝不敢偷懒!” 第172章 世间最脏最懒的人 日上三竿, 富贵山庄。 郭大路、燕七、林太平坐在廊下台阶上,懒洋洋地晒太阳。 太阳很暖,风儿很轻, 送来远方山上草木的清香,三人的肚子此起彼伏地发出咕咕咕的乐章。 郭大路拍着自己的肚皮, 笑道:“肚子啊肚子,若有肚皮奏乐大赛,你非得第一名不可!” 林太平咽着口水道:“若有肚皮奏乐大赛, 我希望奖金是十只热腾腾、香喷喷的烤全羊!” 燕七叹道:“若有肚皮奏乐大赛,我只希望举办地不要太远。否则, 哪怕奖金是全天下的美食,这里的四条懒虫也不愿意多走一步!” 三人一起沉默了, 他们看了眼遥不可及的大门,换了个坐姿, 继续晒太阳。 突然, “砰”的一声巨响, 身后的房门打开,一团灰影嗖地穿过庭院, 飞出了大门! 郭大路惊讶地张大了眼睛:“是王老大!难道他要去参加肚皮奏乐大赛?” 林太平已经跳了起来,追出去叫道:“王老大, 王老大!” 那团灰影掠过山野,直奔山下小城而去。 燕七也跟了出来,叹道:“王老大动起来时, 果然动如脱兔!” 随后而来的郭大路道:“你们猜王老大为何跑得这么快?” “也许他饿得受不了了,要下山去大吃一顿!”林太平抚摸着自己的肚子, 看来也很想下山去大吃一顿。 郭大路、燕七一起摇头:“若咱四人中有谁会因饿跑下山去,那一定不会是王老大!” 郭大路道:“咱们也走吧!” 他大步跑在前面, 燕七、林太平紧追其后。 他们不会因为饿肚子下山,但为了朋友,却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跑下山去。 王动是他们的朋友,他们一定会追随朋友! 山城里一如往昔地祥和、宁静,他们一路问过去,并没有人看见王动与人动手,或被砍得头破血流。 他只是进了城内唯一一家浴汤店而已! 郭大路睁大了眼睛,问门口那哭丧着脸的店伙计:“你说我们王老大在里面洗澡?” “对!”店伙计眉毛都悲伤成了八字,“他还赶走我们店里所有的客人,逼着我们将浴池最用快的速度清洗了八遍!” 店老板也走了出来,散着头发,眉毛比店伙计耷拉得更惨,额顶还有一套血痕,有气无力地道:“去,到成衣铺里买一套最白最干净的衣服来!” 郭大路惊奇地道:“你们家要办白事吗?做什么买白衣服?” 店老板拧起眉毛就要骂人,忽认出他们与店内那瘟神似乎是一伙的,立刻摆出哭丧的笑脸:“诸位,也进去沐浴吗?” 郭大路惊奇地道:“难道你们店里今日开业大酬宾,要免费赠送洗浴服务?” 店老板不再理他,踢了店伙计一脚:“还不快去!真的要等到咱们这里被一把火烧掉吗?” 店伙计哭叫道:“这也太没有王法了,咱们报官吧!” 店老板忙捂着他的嘴:“去吧,祖宗!我可不想因为一套衣服,就在脑门上破个洞!” 店伙计哭哭啼啼地去了。 燕七听明白了:“你是说,刚进去的人在你们这儿洗霸王澡,还要白送一套衣服?” 店老板回了个无力言说的手势,垂头丧气地走进去了。 林太平道:“咱们一定是问错了地,刚进去的一定不是王老大!” 郭大路也疑惑起来:“从他房里窜出来,身形衣服也不错,难道是他的双胞胎兄弟?” 林太平道:“也许是有人抢了他的衣服,易容成他的模样?” 燕七冷声道:“他是王老大,不是任人宰割的小姑娘。再说,他那么破旧的脏衣服,谁要来抢?” 郭大路、林太平深以为然,若说富贵山庄最懒最脏的人是谁,王动绝对遥遥领先!若世间有谁值得被抢劫,王动毫无疑问会是世上最后的选择。 三人干脆在地上坐了下来,这浴汤店只有一个门,里面的人洗完澡总会出来的。 到了吃饭的时间,街道上萦绕着各种饭香味,三人的肚子叫得更欢了。 店伙计愁眉苦脸地捧着一包衣服进去,看都不看坐在地上的人。 太阳挂上中空,又慢慢西移。 洗澡的人终于走了出来,雪白的衣衫,俊朗的面容,散下来的湿法还带着刚沐浴过的清香,但毫无疑问是王动。 郭大路率先跳了起来:“王老大,真的是你在洗霸王澡?!” 暖阳高照,“王动”的双眸却似黑夜里最冷的寒星。 他冷冷地看着挡路的三人,冷冷地道:“你们三个,和这妖人是一伙的!” 郭大路眨眼道:“妖人?谁?” “王动”冷声道:“竟敢无端摄我魂魄至此,看来你们已有丧命的觉悟!” 燕七道:“你是说,你不是王老大,而是其他人的魂魄?” “王动”不再答言,缓缓抽出背后的一柄长剑。 林太平惊道:“你在哪里拿的剑?也是抢来的吗?” 回答他的,是耀眼夺目的剑芒! 寒意逼人的剑意,迅疾辉煌的剑光! 三人疾退! 燕七道:“他不是王老大!” 郭大路道:“他不是王老大,可这副躯体好像是王老大!” 林太平道:“这副躯体确实是王老大,我认得他手背上的痣!” 三人对视一眼,瞬间读懂了彼此的目光:不管是不是王老大,先抓下再说! 三人不再退,合力回攻。 然而,那剑势太过凌厉,他们还要顾及不能伤了王动的身体,很快就各自挂彩。 三人只能再退。 林太平道:“不能这样下去!” 燕七道:“若是为了拯救王老大的躯体!伤了他的手脚应该也没什么!” 郭大路攥起拳头:“只要不打死,应该都没关系!” 三人再攻,郭大路一拳砸向“王动”腰腹,燕七抢攻他上身,林太平疾攻下盘。 “王动”的剑势减了一减,他似乎有些用不惯这副躯壳,剑法不太圆润贯通。 现在轮到他退,他一下子就退出了数个街口,清朗的嗓音回荡在山城:“尽早解除你们的妖法,否则,此地寸草不留!” 郭大路喘着气道:“这人轻功当真不错!” 燕七道:“应该是王老大的轻功很不错!” 林太平道:“现在该怎么办?” 街上忽然涌出了一堆男女老幼,浴汤店老板站在最前面,大声道:“就是这三人招惹来的煞星!” 众人开始丢水果、蔬菜、臭鸡蛋,三人只能抱头鼠窜。 回到富贵山庄,郭大路怀里抱着两颗烂白菜,燕七拿着三个发青的苹果,林太平举着四个还不臭的鸡蛋。 他们的肚子,终于可以不再咕咕叫了。 第173章 世间最洁最傲的人 王动睡在一团洁白的云里, 全身每一个毛孔都仿佛张开,在呼吸着清洁的空气。 他瞪着洁白的帐顶,开始思考到底是哪里来的怪梦。因为从出娘胎以来, 他就再没有这般干净过了。 他从柔软的云朵中坐起,穿上流云一般的白衣, 乌黑清香的发丝披散在胸前。 除非昨夜有人连夜把他洗刷干净,将稻草一般纠结油腻的头发洗得乌黑发亮,送到这白云做成的床上。 否则, 这梦也太真实了。 房内一尘不染,玻璃梳妆镜明洁如新, 黄木地板亮到能照出人影,窗台上白玉琉璃瓶里插着一束挂着露水的鲜花。 王动走到镜子前, 一个肌肤如玉的人,眸如寒星, 发似飞瀑, 白衣胜雪。 王动眨了眨眼, 那寒星般的眼眸也动了动,染上了王动特有的温度。 他在脸上揉搓良久, 找不到人皮面具的痕迹,一咬牙, 干脆脱下全身白衣。 寻常人总会有些麻子、黑痣、雀斑之类的烦恼,但这个人全身肌肤却毫无一丝瑕疵,若非脉搏跳动, 肌肤温热,简直是白玉雕成的玉人。 饶是脸皮厚如王动, 此时不免也有些脸红心热,他忙忙地穿上衣衫, 开始向外走。 风习习,带来微咸的海水气息,远方隐隐有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 这里绝对不可能是富贵山庄,富贵山庄离海边至少得有千里之遥,世间也绝没有人能让人一夜瞬移千里。 除非,海水、海浪都是人为制造的假象 王动快步走过重重帷幔,绝望地看到碧蓝无垠的海水,在远方沙滩上掀起层层洁白的浪花。 他站在栏杆处,向下遥望,此地至少得有七层楼高,倚山石而建,下方是空旷而精致的庭院,一排排小院房屋,远比富贵山庄有排面。 一行四个垂髫少女端着托盘,婷婷袅袅拾阶而上。 上至楼顶,少女们一个个将手中之物摆在廊下支架、石桌上,就要躬身退下楼。 没有一个人说话,仿佛自己只是送物事的工具。 王动身形一闪,拦在楼梯口:“你们是谁?” 领头少女约莫十、七八岁,有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她惊讶地道:“城主,婢子侍剑,她们是奉剑、悦剑、礼剑!” 王动又道:“我是谁?这里是哪儿?” 侍剑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这里是南海飞仙岛,主人是白云城主!” “我叫什么?” 问题愈来愈诡异了,侍剑颤声道:“主人尊姓叶,讳上孤下城!” 叶孤城?没听过。 但王动已不好再问,侍剑的大眼睛里窘出了眼泪,其余三名少女也吓得花容失色。 他只能让她们走。 支架上一溜排开,分别是乘着洗脸水的玉盆、柔软雪白的布巾、牙粉牙具、漱口玉杯、一套全新的白衣。 石桌上,则是一壶清香四溢的热茶、一碟鲜香热乎的炙牛肉条、一碟碧绿时新菜蔬、一碟清蒸海鱼、两个洁白的蛋、两片金黄色的凤梨。 王动径直走过洗漱更衣架,大喇喇地坐在石桌旁,大吃大嚼起来,凤梨汁、牛肉酱滴在白衣上,他也毫不在意。 吃饱喝足,他穿着满是酱汁的白衣,躺回洁白柔软的云朵床上。 不论谁将他弄到这里来,总有所图,王动最擅长的,从来都是以逸待劳。 然后,他就睡了一整天,直到再次睁眼,是在一处寺庙。 王动跳了起来,这寺庙他来过,就离富贵山庄不远,他还是个小孩子时,曾跟着母亲来烧香拜佛,祈求平安。 当年借住的,就是这间禅房。 王动走出房门,撞见一个倒夜香的小沙弥。 小沙弥骇得一个趔趄,恭桶里的夜香溅了出来,滴在王动的白衣上。 吓得他瞬间趴下求饶:“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王动哈哈笑道:“脏了衣服,就要人命?不至于,不至于!” 他前去求见主持,主持方丈年过半百,自号了然,正沉睡未醒。 王动将他从床上薅起来,得到的第一句话就是:“施主,贫僧真的只是个会念经的和尚,不会驱魔驱魂,你饶了贫僧吧!” “所以,”王动摸着下巴道,“昨日我来找你,是为了驱魂?” 了然方丈打了个大哈欠,抹着哈出来的眼泪道:“阁下昨日还优雅地吃了一顿素斋,敝寺庙小口多,实在不方便久供斋客!” 王动看了眼他补丁摞着补丁的袈裟,回身看看身后紧张兮兮的老、弱、幼和尚三两只,赞同地点头,拱手告辞。 了然方丈惊喜之下,瞬间清醒,仔细打量王动一番,奇道:“昨日来的,好像不是你啊!” 王动迈出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请大师展开说说!” 了然道:“昨日来的人,就像一柄绝世好剑,冷而有锋。今日的施主,却如一块蜷缩在河岸,任凭水流冲刷的鹅卵石。” 王动摸了全身上下,除了雪白的衣裳,一个铜板都没有,只得拱手道:“大师好眼力,改日再来添香火钱!” 他慢慢走回山城,远远就看到他的三个好朋友等在路口。 看见他出现,郭大路飞奔而来,以一夫当关的架势拉开拳脚:“若想滥杀无辜,先过你郭大爷这一关!” 王动抱着手臂看他:“难道你也中了邪?” 郭大路的拳头堪堪停在他的鼻尖:“王老大?” 他欢喜地跳了起来:“是王老大!王老大回来了!” 燕七、林太平都围了过来,一起松了口气,他们守在这里,本就是担心那剑术惊人的白衣人伤及无辜,甚至做好打伤王动躯体的准备。 可真正的王动,竟然回来了? 燕七不放心地问:“你今日洗脸,是大洗还是小洗?” 王动摊手道:“看我全身上下这般干净,至少顶得上七天不用洗!” 林太平喜道:“果然是王老大!” 四个人把臂联欢,欢欢喜喜地走过街道,郭大路甚至大声唱起歌来。 他们今日的饭还没有着落,若是有人再扔些蔬菜水果就好了。 可惜,许是因白衣王动在场,街上封门闭户,连个臭鸡蛋也没有扔出来。 回到富贵山庄,王动一身雪白衣衫,直接躺回那张油腻腻脏兮兮的大床上。 第174章 朋友 叶孤城在自己的床上醒来, 先看到满是油渍酱汁的白衣,登时气得脸都白了。 他一跃而起,脱下白衣, 冲至楼下,跳到了岛后温泉浴池里, 又吩咐侍女将楼上卧室被褥全部丢掉,房间重新洗刷油漆。 昨日,那张床已是他的噩梦, 油腻乌黑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被子,满床的鸡骨头、食物残渣, 甚至还有老鼠跑过枕头。 他冲进浴汤店洗澡时,足足让店家换了五池清水, 恨不得将板结在一起的头发剃个干净。 他忍着恶心,拎着刷子将那具躯体清洗干净, 飞快穿上白衣, 并发誓这辈子都不要再看到第二眼。 今日, 坐在浴池里,叶孤城想到自己身躯里曾占据过别人的灵魂, 登时觉得今日才是噩梦巅峰。 鬼知道那邋遢鬼在自己身上做过什么! 叶孤城直泡到全身起皱,又从头到脚洗过八遍, 才走出浴池,穿上侍女送上的柔软白衣。 他打算出岛去寻找木道人,昨日找的和尚不管用, 也许道家对离奇的灵魂转换会有办法。 不管是谁,只要能彻底摆脱这两日的噩梦, 叶孤城甚至愿意去找那些金发碧眼的洋鬼子,请一个奇奇怪怪的十字架回来。 他已向西门吹雪下了战书, 决不允许任何意外打乱他们的计划。 叶孤城没有找到木道人,先遇到了陆小凤。 听了他的问题,陆小凤大笑道:“这个事,你找道人和尚皆没用!” 叶孤城冷冷道:“找和尚道士没用,难道找你有用?” “对!”陆小凤笑嘻嘻地指着自己的鼻子道,“这种事情,除了花满楼,只怕全天下只有我最了解了!” 他简单讲述了花满楼与人灵魂互换,最终抱得美人归的经过。 想到明日还会出现在那具极脏极懒的躯壳里,叶孤城一时心灰意冷,生无可恋。 他压抑怒气道:“到底是谁在背后操作这些事,用意为何?” 陆小凤叹道:“这我就不清楚了,花满楼也许知道,但如今很难再找到他了!” 他见叶孤城玉面俊红,心中一动,道:“许是上天看不过你独来独往,要给你找个伴侣呢!” 叶孤城冷声道:“我这一生已献给剑,再容不下他人!” 次日,天未亮,富贵山庄忽然火焰冲天。 燕七、林太平先跳起来,冲向王动的房间。 起火的,是王动的床,那上面满是油脂、污垢,一点火星足以烈火冲天。 燕七转头就走。 林太平急道:“你做什么去?” 火舌已冲出窗口,他顾不得燕七,脱下自己身上的斗篷,拼命扑打着火焰。 窗口火焰略弱,林太平一脚踢开火门,叫道:“王老大!王老大!” 全无回应,难道王动已…… 林太平深吸一口气,就要闯进去。 忽被一只手抓住,燕七的声音清而急:“退开!不要命了?” 林太平急得要哭出来:“可是王老大……” 燕七道:“他是不爱动,但不代表不怕死,没道理还在里面。” 他夺下林太平手中斗篷,在刚提过来的水桶里浸湿了,披在身上,冲了进去。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待林太平反应过来,燕七已冲了进去。 虽然王动没道理还在里面,但万一遭了暗算,动不了呢? 他们绝不会拿朋友的性命冒险! 王动当然不在里面,房内空荡荡、一目了然,除了那张还在熊熊燃烧的床架,什么都没有。 富贵山庄是砖石结构,若不是王动的床,能烧起来的就只有木梁、门窗。 燕七用湿斗篷扑打着房梁,林太平拎起燕七提来的水浇湿门窗。 “都让开!” 郭大路一声大吼,大步奔来,一大袋沙土兜头撒在床架上,火焰就此被剿灭。 三人满面焦灰地站在院子里,从彼此的眼睛里读出两个问题: 谁放的火?王老大又在哪里? 远远地传来剑光破空之声。 三人一起奔了出去。 漫山遍野的绿草黄花中,一道白影上下翻飞,剑如流星,目似寒星。 “又是他!” 王动昨日回来,已告诉他们自己去了一座仙岛,岛上主人叫做叶孤城。 郭大路怒气冲冲地奔了过去,大叫道:“你为什么烧王老大的床?!” 回答他的,只有漫天剑影。 燕七走过去,拉郭大路的后襟:“你见过这样的剑法吗?” 郭大路恨恨地道:“当然没见过!这就不是人能使出来的剑法!” 林太平担忧地道:“那你更不该招惹他!” 郭大路大声道:“他就算当真是剑仙临世,也不该烧王老大的床!” 剑声长吟,白衣“王动”已练完一套剑,收剑,转身就走。 郭大路跳过去,张开双手,大声道:“喂,你是不是叫做叶孤城?” 叶孤城冷冷地看着他,这样清冷的神情,在王动俊朗的面容上出现,当真说不出的怪异。 郭大路声音更大:“你为什么烧王老大的床?” 叶孤城淡淡道:“我不过是烧了一团垃圾!” 郭大路怒道:“就算是垃圾,也是别人的垃圾,你凭什么烧掉?” 叶孤城道:“我烧别人的垃圾,你凭什么问?” 郭大路大声道:“就凭我是他的朋友!” “朋友?”叶孤城眸光一闪,在他烧焦了半截的头发上掠过,“你打算为你朋友的垃圾出头?” 郭大路昂首挺胸:“不错!只要我郭大路在,王老大的一草一木你都休想动!” 燕七、林太平走到他身边,三人衣服都已被烧得七零八落,头发焦黑,满脸尘土,昂首挺胸并肩而立,为朋友的一张破床出头。 叶孤城心底甚感荒谬,他一生出剑无数,却还是第一次遇到为如此琐事出头的。 他不再看郭大路,只看向燕七:“你使剑?” 燕七举起手中短剑:“废话!” 叶孤城缓缓举起手中剑,一把再普通不过的铁剑,在他手中,却如星光璀璨,散发出无尽的寒意: “你既使剑,便出剑吧!” 郭大路、林太平一起大声道:“我也使剑!” 叶孤城冷冷道:“你们的剑在哪里?” 林太平道:“我的剑在家里!” 郭大路难得红了脸:“我的剑在当铺里,但我 ” 叶孤城忽然回剑入鞘,转身就走。 “哎!”郭大路追上去一步,忽大笑道:“难道知道郭大爷也使剑,就落荒而逃了?” 白衣人站住脚,冷声道:“不尊重剑的人,不配我出剑!” 说罢,他纵身一跃,如一只白色的飞鸟般掠上山头。 郭大路追上一步,还要辩驳。 燕七已拉住他,轻轻摇了摇头:“他的剑法已融会贯通,即便咱们三人齐上,恐怕也不是对手!况且” 他摸了摸肚子,叹了口气。 林太平也叹气:“五天,肚子里只有一颗苹果,一颗鸡蛋,半颗白菜,就算是疯狂十字剑在此,只怕也提不动剑了。” 郭大路悻悻道:“王老大也没吃到东西,我不信那叶孤城就有气力” 他忽然顿住,叶孤城刚刚岂不已使出了一套剑法?他并不像拿不动剑的样子。 三人垂头丧气地回了富贵山庄,开始搜寻可以吃的东西。 太阳落山时,他们在屋后面找到一条手臂粗的菜蛇,三人欢天喜地架起柴火,开始烤蛇。 太阳落尽,香喷喷的烤蛇被分成四段,有三段很快进了人类的肚子。 郭大路、燕七、林太平一起盯着最后一段蛇肉,这是最中间的一段,肉多而嫩,这是他们留给王老大的。 郭大路流着口水道:“蛇肉留到明天,就不新鲜了!” 燕七道:“调料放得太少,冷了定会有腥味!” 林太平道:“那叶孤城一直坐在山顶,似乎也没去找吃的东西。” 郭大路道:“他可以去洗霸王澡,竟然不吃霸王餐,稀奇!” 燕七道:“灵魂虽姓叶,肚子还姓王,咱们可不能把王老大饿死了!” 林太平捧起最后一段蛇肉:“我去送!” 月亮已挂上树梢,林太平踏着月光,捧着仅剩的蛇肉,走向那冷酷无情的人。 他的影子长且大,就如他对朋友的友情。 林太平很快回来了,手中空空,目光沉沉。 郭大路跳起来道:“他吃了?” 林太平点头:“接过去了,但是放在一块石头上,还让我给王老大带一句话。” “我猜猜,这话一定是,”郭大路美滋滋地道,“王老大,真羡慕你有一群好朋友!” “不是,”林太平摇头,“是:再不洗澡,我就烧了你的房子!” 燕七忍不住笑了出来。 郭大路叫道:“洗不洗澡是王老大的自由,他又不是王老大的媳妇,不嫌管得太宽了吗?” 第175章 停止换魂的方法 陆小凤坐在客栈大堂里, 已经坐了许久。 与叶孤城分开后,他没有离开,而是在附近住下。 那个与叶孤城互换灵魂的人, 据他说叫作王动,是个邋遢至极的人。 身体邋遢, 对陆小凤来说并不算什么,他曾为了与司空摘星的赌约连挖数天蚯蚓,自认已见识到邋遢的极致。 怕只怕心灵上的脏污, 叶孤城剑法天下少有,若是个居心叵测的占据他的躯体, 后果难以估测。 况且,叶孤城还是他陆小凤的朋友, 虽然是只见过两次面的朋友。 陆小凤直等到日上三竿,那个叫作王动的人也没有出现。 他只得拎着酒壶, 上楼去敲门, 好一会儿, 才有个声音懒洋洋地道:“门没锁,进来吧!” 叶孤城的嗓音, 竟然能发出如此慵懒的语调?! 陆小凤推门进去,一个人也没有, 床帐放着,那懒洋洋的声音在里面道:“可是送饭的伙计?将饭端过来吧!” 陆小凤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在下陆小凤, 请问搁下可是王动?” 床帐掀开,睡眼惺忪的“叶孤城”探出头来:“你是?” 陆小凤险些吞下自己的舌头, 他虽然只见过叶孤城两次,但这副懒得没骨头的模样, 也太超过了。 “在下陆小凤,”陆小凤笑着加了一句,“叶孤城的朋友!” 王动从床上爬了下来,变得斯文有礼:“幸会!” 他走至陆小凤身边,上下打量着他:“能知道我的名字,你们一定是很好的朋友!” 陆小凤举起手中酒壶,掠过话题:“喝酒吗?” 王动轻嗅一下,笑了:“至少三十年的竹叶青,好酒!” 陆小凤从桌上拿过杯子,斟了两杯:“王兄可愿共饮?” 王动白衣飘飘地坐下,举杯一饮而尽,咂舌回味:“好酒!就是小杯喝起来不痛快!” 他如此坦荡豪迈,陆小凤立时心生好感,走至门口,叫来伙计,加了五坛好酒,又叫来一桌下酒菜,换上两只大碗。 王动碗到酒干,白衣上淋淋漓漓洒满酒水也不在意。 酒鬼最易打成一片,何况是两个见多识广的酒鬼。 他们虽然来自不同的世界,但都是久经风浪的江湖人,曾有过最深的寂寞和坎坷。 两人乘着酒兴,谈江湖,谈叶孤城,谈朋友之道。 陆小凤有许多朋友,花满楼、司空摘星、西门吹雪、叶孤城……但从未有一个朋友,能如王动这般洒脱不羁,看尽世事,云淡风轻。 王动也有朋友,郭大路、燕七、林太平,他们都是好朋友,他们也曾一起喝酒,但今日这般酣畅淋漓、天马行空的酒会却也少有。 天色黑尽时,两人已成了无话不谈的至交,干脆上了床,秉烛夜谈,困极了就抵足而眠。 叶孤城醒来时,先感到头疼,他是个滴酒不沾的人,只饮白水,从未感受过这种头痛欲裂的醉酒状态。 然后,是铺天盖地、无孔不入的酒气,仿佛置身于酒缸一般。 看来,这个王动不仅是脏鬼、懒鬼,还是个醉鬼。 他挣扎着起身,脚却碰到了一个人。 叶孤城瞬间跳下了床。 他是个洁身自好的人,从未有过男女之事,这个该死的色鬼,把什么人带到了他的床上?! 幸而,掀开卷成一坨的被子,入眼是一张有着四条眉毛的俊脸。 陆小凤!他如何与王动混在一起? 叶孤城先打开门窗,让满屋酒肉味散出去,然后叫来店伙计,用清水把桌椅、地板冲洗几遍。 他自己则另叫了一间房,沐浴更衣,洗了三遍澡,酒味还是从每一个毛孔里散发出来。 叶孤城终于忍无可忍,踢开隔壁门,陆小凤竟然还在沉睡。 他深吸了口气,才走到床边推人:“陆小凤!” 陆小凤迷迷糊糊地举起手,叫道:“王兄,再来一杯!” “陆小凤!”清冷而熟悉的嗓音。 陆小凤立时醒了过来,眼前白衣人果然已恢复了冰山一般的冷傲。 陆小凤翻身下床,整理衣衫,笑道:“失礼了!” 见他突然变得彬彬有礼,叶孤城心底莫名有些不适,但他压了下去,因为还有更紧急的事要问: “陆兄,依你看,这种诡异的灵魂转换如何破解?” 他实在忍不下去了,与西门吹雪决战在即,他却与一个酒鬼纠缠不清,再喝下去,只怕剑都拿不起来了。 陆小凤沉吟半晌,才道:“今年年初,我曾在花家见过花满楼一次,他有个理论……” 他看了眼叶孤城,叹道:“若想停止灵魂互换,恐怕需要参与换灵魂的人找到伴侣!” 叶孤城怔住,半晌,才冷笑道:“有换魂之能,却只为替人做月老,有这般无聊的神鬼吗?” 陆小凤坐在桌前,倒了碗冷茶,为自己提了提神:“花满楼与那位顾公子换了近一个月,停止的契机就在于他们双双找到伴侣,事实如此,不得不信。” 他叹了口气:“也许,这就是神的恶趣味!” 一个月?! 叶孤城想到满身的酱汁、油腻腻的大床、乱七八糟的朋友、铺天盖地的酒味,思及自己的计划,再来一天他都忍不了! 找个对象? 他依次想过燕七、林太平、郭大路、王动,差点儿吐了。 也许,可以去山城里走走,假意找个温柔贤淑的女子。 陆小凤一眼看透他的想法,提示道:“你一个人找到对象不行,还得王兄也成双成对。” 那个懒鬼,唯一可能与他成双成对的,恐怕只有他那张破床! 陆小凤继续道:“其实王兄人很不错,坦荡,真诚,智慧,也有深度……” 他还在历数王动的优点,忽见叶孤城将目光转向自己身上:“陆兄昨夜与那王动同床共眠,想来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察觉到他笑意不善,陆小凤全身打了个激灵,鸡皮疙瘩掉一地,劝和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他一跃而起:“不可能!再见!” 陆小凤直接从窗口逃走了。 叶孤城忍不住轻笑一声,窗外一只信鸽飞过,又一个盘旋飞了回来。 叶孤城探出身子,抓住那只鸽子,解下了它爪上的信管。 王府的信,世子邀他进京一叙。 不能再拖了,若是在王府换成了王动,只怕要被世人当作失心疯! 第176章 找对象的难度 王动是被山顶冷风吹醒的。 天还未亮, 满天星子仍闪烁在夜空,如一匹缀满宝石的黑锻笼罩着大地。 黑而冷的顶峰上,一个孤寂的白衣人。 王动拢紧白衣, 后背被山石咯得生疼。借着星光,他认出这里是离富贵山庄不远的一座山峰。 这个叶孤城, 宁愿坐在山顶上吹冷风,也不愿意睡他的大床,是有多嫌弃他呢? 王动站起身, 动了动僵硬的腿脚,脚底发出一声脆响。 他俯身细看, 一个眼熟的白瓷盘子,上面摆着一段黑黢黢看不出成分的棍状物事, 被他踩碎了半截。 王动俯身捡起来,嗅了嗅, 似乎是冷掉了的烤肉。 他直接蹲在地上大吃大嚼起来, 口感似是蛇肉, 烤得外焦里嫩,八成是郭大路的手笔。 王动吃了蛇肉, 心满意足地剔着牙下山,他要回到他的大床上, 舒舒服服地睡个回笼觉。 他的床不见了,只有一堆焦黑的木头,勉强看出曾组成过床架子。门窗都被烧毁了一半, 呲牙咧嘴地张着大口。在这里睡觉,并不比在山顶上吹冷风好多少。 王动叹了口气。 林太平推开房门, 睡眼朦胧地道:“是王老大吗?” “当然是我!”王动挤开他,走进他的房间, 躺在他打好的地铺上就睡。 林太平看了看他白得耀眼的衣衫,洗得干干净净的手脸,走过去,心无负担地睡在了他身边。 不知睡了多久,门口响起了郭大路的大嗓门:“都出来!咱们今日一定要请个道士,把那瘟神送走不可!” 燕七的声音凉凉道:“你有钱吗?” 郭大路哑声了,半晌才道:“没钱就去找钱,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那疯子烧了咱们的房子吧?” 王动踢了脚林太平:“谁要烧房子?” 林太平已经坐起来,正在穿衣服:“那位叶孤城,他让我给你带话,再不洗澡就烧房子!” 王动翻了个身,懒洋洋地道:“烧吧,皆是身外之物!” 林太平打开门,叫了燕七、郭大路进来,三人一起围坐在王动身边,六只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他。 王动只得睁开眼睛:“什么事?” 郭大路道:“那疯子昨日已经烧了一间屋子了,明日你若不洗澡,他当真会放火的!” 燕七忽道:“我有个主意!” 剩下三人一起看向他,燕七缓缓道:“今晚睡觉时,咱们把王老大捆起来,若明日醒来的是叶孤城,咱们就不松绑!” 那样冰雪一般的玉人,岂受得了这般折辱? 王动忙摇手道:“不至于,不至于,我留封信劝劝他就是了!” 郭大路吐槽:“感情他拿剑指着的不是你!” 燕七目光一闪,饶有兴味地笑了:“难道,王老大心疼了?” 王动轻咳一声,道:“他是个绝世剑客,素来孤高无尘,轻易折辱不得。” 燕七笑道:“那就没办法了!” 他站起身,招呼郭大路、林太平:“走,拎上十大桶水,伺候王老大沐浴!” 三人大步出门,王动忙跳起身道:“洗澡就罢了,我这就去写信!” 富贵山庄一张纸都找不出来,王动拿了截烧黑的木炭,剥了块长长的树皮,龙飞凤舞地写了一段话: 叶城主,与君互换身躯,非王某所愿也!灵魂互换之事,自古未闻,茫茫世间,你我二人得此奇遇,千年难遇之缘分也。望与君和而不同,求同存异,共渡此关! 他将树皮交给燕七:“明日,你交给他,顺便好好劝劝他!” 燕七瞪着眼睛,看他悠哉悠哉地又回去睡觉了。 次日,叶孤城在一间空屋子醒来,惊觉门窗都被封死了。 有人在窗外问:“阁下姓王姓叶?” 叶孤城一脚踹开木门,走了出去。 燕七忙奉上树皮:“我们已经劝过了,王动宁死不洗澡,这房子我们四人都有份,你昨日烧的已经是他所有份额了!” 叶孤城一目十行地看了树皮,冷冷道:“知道了!” 他径直出了院门,下山去了。 做好各种硬拼准备的三人,面面相觑地互看一眼,一起追出去,眼看着那道白衣人影消失在山路尽头, 燕七松开紧紧握着的短剑,林太平丢下一把菜刀,郭大路扔下一根新修的木棒,三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傍晚时,叶孤城又回来了,一言不发,将坐在廊下的三人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 他在山城转了一天,别说温柔贤淑的佳人,平头正脸的年轻男女都没有几个,照陆小凤的说法,天定伴侣必定离得不远。 他只好又回到富贵山庄,在这个世界找到“伴侣”,才能停止换魂,该选谁呢? 叶孤城先把目光放在燕七身上,张了张唇,却又问不出一个字。 郭大路当先跳起来,怒道:“你这般盯着他做甚?” 燕七忙伸手拉他后襟,生怕白衣剑客一言不合出剑杀人。 叶孤城终于咬牙问道:“你可有心上人?” 燕七脸瞬间红了,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郭大路,郭大路也回头看他,然后才想起发怒:“你问这个做甚?” 即使感情经历为零的叶孤城,也看出了不对,他只得将目光转向林太平:“你呢?” “我什么?”林太平惊呆了,忽然福至心灵,“我喜欢女人!” 郭大路也回过味来:“你今日不烧房子,要改行抢良家妇男了吗?” 饶是顶着王动的厚脸皮,叶孤城也禁不住脸红:“若想停止换魂,须得在本地找一伴侣!” 如此荒唐的事儿倒是首次听说,但看到叶孤城难得的窘样,三人也不由得信了一分。 燕七眨眼道:“你从哪里来的结论?” 叶孤城干巴巴地道:“过来人的经验之谈!” 他用语简短地讲述了花满楼的离奇经历。 郭大路咋舌:“所以,不仅能换魂,还能穿越时空?” 燕七皱眉:“这是重点么?” 林太平建议道:“你可以到城里去招亲!” 叶孤城冷冷道:“你以为我这一日都在干嘛?!” 燕七忽然一拍手,笑道:“既然需要你和王老大同时找到伴侣,你们不如内部消化,方便快捷!” 郭大路惊道:“他们不都是男人吗?” 林太平低声道:“分桃断袖,龙阳之癖,古已有之!” 郭大路怔了半晌,忽然一拍大腿,叫道:“对呀!你做了王老大的媳妇,管他洗澡换衣服天经地义!” 回答他的,是被削去的一片顶发。 叶孤城回剑入鞘,冷冷道:“我是个男人,不可能做任何人的那个!” 第177章 所谓“情人” 听了三人的转述, 王动整个人都惊呆了。 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舌头:“他说,要和我试试?” 郭大路笑道:“对啊!反正你们现在又见不着面, 是情人还是陌生人又没什么区别!” “那怎么一样?”王动跳起来道,“我可不是随便的人!” 燕七点头道:“你确实不像, 但那位叶城主比你还要不像一百倍,现在不也愿意了。” 林太平真诚地道:“叶,叶城主说这样做可以停止互换灵魂, 你们只需装几日,互换回去就可以解除关系了!” 想到那玉一般美、雪一般冷的人, 王动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心底却跟着微动了一下。 次日醒来, 他难得地害羞了,目不斜视地穿好衣服, 一寸肌肤也不好多碰。 确认穿好衣服后, 他才走到镜子前, 照了照。 镜中人乌发披散,愈发显出雪白的肌肤, 玉雕般的轮廓,眼眸深邃如海。 王动笑着打招呼:“叶城主, 你好!” 镜中人也笑,但显然不是平日的模样。 王动走出房门,大大方方问客栈掌柜此地何方。 掌柜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公子, 这里是襄阳,您昨日不还让小人雇了辆去京城的马车么?” 他从柜中拿出封书信, 递过去:“喏,这是您寄存在这儿的信!” 王动打开, 上面银钩铁画地写着两句话:既出得了房门,就上马车睡觉! 这话颇不客气,王动摸了摸鼻子,叹道:“看来,名义情人也不是好当的,至少得听话!” 他从腰间摸出银两,叫了酒菜,吃饱喝足,听话地出门右转,上马车睡觉。 叶孤城带的金银颇多,一百两银票都有厚厚一摞,王动躺在马车上,只觉从未如此富足过。 看来,名义情人也有不少好处呢! 马车驶出襄阳不久,就被拦了下来。 一个粗布衣衫的年轻剑客,圆圆的脸上长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风尘仆仆,背着一把普普通通的铁剑,意气风发地挡在路中: “请问,马车上的可是白云城主?” 王动懒洋洋地掀开车帘:“不是,你认错人了。” 剑客不可置信地道:“可是,昨日去襄阳的路上,明明有人认出了你……” 王动依旧懒洋洋地道:“你找白云城主做什么?” 剑客昂首挺胸,郑重其事地道:“在下青松剑客李青松,特向白云城主叶孤城挑战!” 王动笑道:“你这青松剑客的名号是自己取的吧?” “你怎么知道?”年轻剑客涨红了脸,“你到底是不是白云城主?” 车帘一掀,王动走了出来,伸了个懒腰:“我不是,但可以替他和你过两招。” 他伸出手:“来吧,咱们切磋一把!” 年轻剑客疑惑地道:“你的剑呢?” 王动摇头:“我不使剑!” 年轻剑客又红了脸,这次是气红的:“你,欺人太甚!” 王动从善如流地道:“稍等!” 他回身进入马车,拎着把剑出来:“来吧!” 剑客大声道:“白衣,乌鞘长剑,还说你不是叶孤城?” 他按剑出鞘,疾若流星地攻了过去。 马车上的白衣人却不见了,剑客正在惊疑,后心忽顶上一物。 “叶孤城”的声音响起:“承让!” 他慢慢从剑客背后转过来,手中还举着剑鞘,看来方才顶着年轻人后心的就是此物了。 年轻剑客愤愤不平道:“你使得不是剑法!” 王动叹道:“年轻人,给你一句忠告。一个剑客不止要会使剑,内力、轻功皆不可或缺!” 他声音略低了些:“轻功、内力不到,在行家面前,不过是徒有其表的花架子。” 年轻人又红了脸,这次应该是窘红的,他低声道:“我的剑法是从一本书上自学的,轻功和内力却没人指点不行” 旁边小路上一阵噼啪脚步响,跑过来一个圆圆脑袋,圆圆眼睛,五、六岁年纪的小男孩,穿着与年轻剑客一模一样的粗布衣裳。 小男孩跑得小脸通红,气喘吁吁地喊道:“大哥,你打败叶孤城了吗?咱们是不是可以出去行侠仗义了?” 年轻剑客的脸更红了。 小男孩看他哥哥红脸垂头的模样,张圆了小嘴巴:“难道,已经结束了?” 年轻剑客几乎要扎头进地底。 小男孩懂事地抹着头上的汗水,竭力隐藏浓浓的失望:“咱们还是回去吧!出来久了,娘会惦记的。” 王动忽然拔剑出鞘:“来吧,咱们正式比一场!” 年轻剑客喃喃道:“我不行,我” 王动的剑已刺来,招式花里胡哨,剑光耀眼如天上的太阳,却又毫无杀伤力地在年轻人面前划过。 小男孩发出一声赞叹的惊叫:“哇哦!” 年轻剑客也拔出了剑,两人招式夸张地对打半天,直到马车上的车夫已困到睡着,王动才使力打掉了剑客的剑。 他笑眯眯地道:“后生可畏,再练十年,我就不是你的对手了!” 小男孩激动地拍红了手掌:“大哥,我就知道你行的,白云城主都夸你了呢!” 年轻剑客讷讷不言,王动收剑笑道:“你们要去哪儿,顺路的话我带你们一程!” 小男孩歪头,带着忐忑的期待:“我们住在双溪村,顺路吗?” 王动朗声笑道:“当然顺路!” 他完全不知道双溪村在哪里,但如何忍心让一个孩子失望呢? 双溪村的方向南辕北辙,马车掉了个头,晃晃悠悠走在乡间土路上。 小男孩脆声脆语地介绍自己:“城主哥哥,我叫李二虎,这是我大哥李大虎。” 他大哥咳了一声,小二虎圆眼睛一眨,迅速纠正:“哦,不,我大哥叫作青松剑客李青松!” 李青松又红了脸,直到弟弟被马车晃到睡着,他都没好意思开口。 马车行了半日,才遥遥看到双溪村,难以想象这对兄弟步行了多久。 王动突然道:“你愿不愿意学一些内功心法?” 李青松的眼睛睁大了,像他弟弟一般盛满了期盼。 马车停下时,王动也下了车,指点兄弟俩内功心法,帮他修正剑法瑕疵。 李家的寡母感激涕零,抓了下蛋的母鸡待客,又搬出了新制的棉花被子,铺上了软软的床。 王动吃了满满的一碗鸡汤面,刚要躺上床睡觉,突然想到,叶大城主明日发现他离京城更远了,不知会如何生气呢? 他可会迁怒这家纯朴的乡下人? 想到叶城主的冷心冷情模样,王动轻叹一声:“有了人管的人,当真不得自由啊!” 他告别依依不舍的李家人,爬上马车,塞了一张银票给马车夫,让他借着月光继续赶路。 第178章 天外飞仙对战一飞冲天 叶孤城收了剑, 冷冷地看着走过来的人。 郭大路摸着后脑勺,有些尴尬地道:“那个,叶城主!燕七找到一只野鸡, 我做了些鸡汤,你要不要过来喝一碗。” 叶孤城的目光缓和了些:“不用!” 他顿了顿, 又加了句:“多谢!” 郭大路笑道:“以我们和王老大的关系,照顾你是理所应当的!” 他摆手示意道:“你继续练剑,我们给你留一碗。” 走出几步, 郭大路还是忍不住回头道:“叶城主,你知道这般每日练剑, 其实最后是练给王老大的,对吧?” 不待叶孤城回答, 他大步溜走了。 叶孤城叹了口气,每日练剑已成刻在他骨髓里的习惯, 可王动那样的懒虫, 会愿意抬手挥一下剑吗? 他这具身躯竟然还有不俗的轻功和内力, 已经是奇迹了! 次日凌晨,叶孤城在马车上醒来时, 心底先升起了三分满意,至少在马车上睡觉这件事, 王动执行得还不错。 他忽略身上余味未消的酒气,掀开车帘,向马车夫打听昨日行了多远。 马车夫是个中年汉子, 早已因夜行困得哈欠连天:“客官,昨日我马不停蹄, 这会儿终于要出襄阳地界了!” 叶孤城大怒:“一天一夜,竟然还在襄阳打转?” 马车夫是个刚直不阿的人, 一生最恨人污他清白,立即辩白:“客官,咱们昨日可是往回走了四十里地呢!” 他掰起手指头,历数了昨日出发有多晚,路上比剑时间,折回双溪村时间,在双溪村收徒、吃鸡时间,最后委屈地道: “昨日从双溪村出来时,月亮都挂了老高了,我一夜未睡地赶车,您还嫌跑得少呢?” 他本想加一句“老子不干了”,奈何雇主给的太多,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叶孤城气得脸都白了。 这王动,顶着自己的躯壳与一个乡间小子比剑,还来来回回打了近半个时辰! 又不顾行程,跑到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子里传授功夫,吃吃喝喝。 他懒、脏、好酒、不练剑,尚都可忍,如此折损自己的剑实在可恨。 况且,和乡野小子比剑时,他竟然又不懒了! 叶孤城跳下马车,丢了一锭银子过去,向马夫道:“把你的马给我!” 马夫拿着大元宝,忙不迭地就卸下马车,恭送叶孤城骑着那匹瘦马走远。 虽然雇主神神叨叨、奇奇怪怪,但这一趟出门确实赚麻了。 叶孤城骑马疾驰,跑出数里,仍觉新潮起伏不定。 他活了三十多岁,至少已心如止水十年,如今却被一个懒汉气得心神大变。 叶孤城突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一生孤寂,剑法大成后,更是几乎达到了无欲无求的境界。 只有剑意突破或巅峰对决时,才能卸掉这无边的寂寞和淡淡的厌倦,心神有所波动。 这几日,他却几乎一直处于心潮难定之中。 叶孤城纵马疾驰,马头上忽然出现了个人,他忙一勒马疆,马的两只前蹄瞬间扬了起来,嘶鸣一声。 马上人叫道:“不用紧张,我只是个投影!” 他伸手摸了摸马鬃,手指直接从马毛间穿了过去:“瞧,撞住了也没事!” 叶孤城定睛细看,只见那人发型奇怪,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全身泛出微微的蓝光。 “你是什么怪物?”叶孤城冷声道。 那人笑道:“我叫灵小通,不是什么怪物,站在这里的只是我的投影,就是投放到你面前的影子,真实的我还在办公室呢!” 他扶了下鼻梁上的黑框,有些感慨地道:“我主办了六次项目,叶城主还是第一个主动要帮我完成任务的服务对象呢!为了表示谢意,特推出赠送限时穿越服务。” 不待叶孤城发出疑问,灵小通语速飞快道:“鉴于王庄主的无敌睡神特性,我们特意为你们定制了睡眠穿越状态。即只要有一方进入睡眠状态,就可限时穿越到对方身边。” “要好好相处哦!” 他比出两根手指,摇了摇,不见了。 叶孤城且惊且疑,忽然,又一个人出现在马前,睡意迷离,眉目身形既熟悉又陌生。 正是那个又懒又脏的王动。 叶孤城举起马鞭,凌空抽去。 面前风声突起,王动下意识地身形一闪,陡然清醒了过来:“你做什么?” 叶孤城收起马鞭,淡淡道:“无事,试试你是不是个投影而已。” “投影?”王动疑惑了,“我现在不是在做梦么?” 叶孤城只是看着他,王动忽伸手抓向他的手臂。 叶孤城反掌格开,冷声道:“你做什么?” 王动揉了揉被打中的手掌,笑道:“我还以为是在做梦,原来当真见到你了!” 叶孤城看着他,心头忽起了一个念头,若就此杀了王动,岂不是不用再互换灵魂了吗? 察觉到杀气,王动心思敏捷,霎时猜到他的念头,忙道:“别想杀我,没准儿会给你换个更差劲的互换对象呢!” 叶孤城冷哼一声:“比你差劲儿的,只怕不好找!” 杀气却消失了。 王动看看四周,摸着鼻子道:“你要继续进京吗?那么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叶孤城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道:“你要去哪里?” “睡觉,”王动一副理所应当的语气,“当然是找个地方睡觉喽!” 叶孤城毫不留恋:“那么,再见!” 他行出不到一箭之地,忽觉身后风起,回剑一击,差点儿将王动的胸口刺出个透明窟窿。 王动单手抓着马尾,轻飘飘地又站回马背上,苦笑:“我似乎不能离你太远!刚离开不到一丈远,就像风筝一般被拉了过来。” 叶孤城淡淡道:“你可以走在地上!或者,选择不睡觉,清醒离开!” “走路,清醒,还有没有第三个选项?”王动晃悠悠地,仿佛黏在了马背上的一只风筝,“我不占份量,借贵马落个脚行吗?” 马背狭窄,叶孤城尽量靠向马头位置,仍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感受到成年男子的体温:“下去!” 王动叹道:“我依稀记得,咱们现在似乎是某种特殊关系呢!” 叶孤城玉面通红,举剑道:“废话少说,赢过我手中剑,这马就归你!” 他本如一柄冰雪铸成的寒剑,这样一脸红,就如雪山映上了霞光,玉剑辉照出绯影。 王动竟一时被晃花了眼,摇动了心。 叶孤城已经跳下马,淡淡道:“我不占你的便宜,下马来战!” 见王动仍黏在马上,双目直直地出神,他愈发动怒:“你发什么呆?这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人想一睹我的剑呢!” 王动喃喃道:“活了三十多年,我刚发现自己竟这般爱美!” 叶孤城莫名其妙:“下来,出手!” 他面上的晕红已消失殆尽,整个人重新变成了一柄散发着寒意的剑。 王动脚下的瘦马不安地喷着响鼻,却又摄于白衣剑客的气势,不敢迈动一步。 王动俯下身,拍了拍马头,笑道:“看你的样子,想来也不用找个树栓起来了。” 他也跳下马,朗声道:“来吧!” 王动不爱动,动起手时也很少使出真功夫,但今日,他忽然想征服一座冰山,所以他动得很快,手底的功夫也很真。 叶孤城剑未出鞘,倒不是不愿伤人,只是不愿占对方空手的便宜。 剑鞘在他手中,化作铺天盖地的光影,光影又织成密密实实的罗网,王动则变成网中鸟。 幸而,他是一只身法迅捷的鸟,粘网即走,偶尔还会以掌法在网底触上一触,引来一片震颤。 光网中心的瘦马,受剑法震慑,早已两股战战,惊惶地喘着粗气,忽然脚下一软,整个趴伏在地上。 王动余光瞥见,心生不忍,问道:“若彩头被吓死了,算谁输?” 叶孤城咬牙道:“若再吓到它,算我输!” 他手法一转,剑光忽变得轻柔,剑气化作春风,触及路边藤蔓上的花朵,也不过让它们摇曳生姿,更添风韵。 王动一旦靠近,却觉更增凌厉,闪避不及之下,霎时被剑气切下数片衣衫。 这样举重若轻、收放自如的剑法,较之前铺天盖地的罗网更难拿捏。 王动不由得大叫:“好剑法!” 他忽然一飞冲天,如鹰般俯冲而下。 这是他毕生绝技,也是他“一飞冲天鹰中王”名号的由来。 他已绝招尽出! 若想征服一个强者,只能比他更强,王动很明白这个道理。 叶孤城也明白这个道理,他眯起眼睛,第一次开始正视这个懒汉,剑出鞘。 这是他对对手的敬意,以绝招对绝招! 天外飞仙对战一飞冲天,谁输?谁赢? 第179章 睡不醒的人 自然是王动输。 叶孤城剑尖指向王动喉头时, 他的手只堪堪触到了叶孤城飘起的衣带。 王动收回手,将脖子从剑下移开,爽快地道:“是我输了, 马归你!” 叶孤城归剑入鞘,淡淡道:“你若手中有剑, 未必不如我!” 王动笑道:“输了就是输了,我不拿剑只因我不擅剑,而不是我不想。” 叶孤城点头:“那么, 承让了!” 他走到那瘦马身边,瘦马一个激灵, 奋力蹬着后腿站起,乖觉地垂下头。 叶孤城跃身上马, 回头看了王动一眼:“你若跟得上,遇到市集, 我就送你一匹好马。” 他轻碰马腹, 那马立刻撒腿就跑, 极度惊惧之下,简直跑出了赤兔马的速度。 王动笑道:“我想要一匹红马, 马鬃长到可以结成发辫。一身白衣坐在马上,奔跑起来, 就如白云驾着烈火!” 他倒退着跟在马边,说话不疾不徐,竟是全然不需要费力的模样。 这人的轻功究竟有多强? 叶孤城有心试探, 又轻踢了下马腹,瘦马狂奔, 一气奔过二十里地。 王动依然跟在身边,指点路边风景:“那朵绣球花开得当真艳丽, 你略等一等,我摘来给你!” 叶孤城当然不会等他,甚至用上了马鞭,瘦马一声嘶叫,跑得更快了。 一朵红绒绒的鲜花,轻巧地出现在面前。 王动举着手中花,笑吟吟道:“白色固然干净绝尘,但偶尔给自己添一点儿色彩,也不坏啊!” 说着,就要把花塞进叶孤城执辔的手里。 叶孤城刚要发作,瘦马哀鸣一声,前蹄一软,整个匍匐了下去,叶孤城不妨之下,险些被掀翻在地。 王动跳起,伸手就要抱他,手指在翻飞的白衣间拂过,叶孤城已稳稳落在地上。 王动只抓住了一缕清风,他收回手,摸着鼻子道:“马太累了,不如咱们在这水边歇歇脚?” 那瘦马浑身是汗,喘着粗气,大眼睛疲惫而渴望地看着不远处的水草。 它只是客栈掌柜居中揩油雇来的,马车行的一匹下等劣马,耐力着实到了极限。 叶孤城心底也有些过意不去,但又不惯于说软话,便只是松开马疆,转身走到河边洗手。 溪水清凉,他撩起衣袖,洗了手脸,忽看见王动飞身上树,折了片大大的桐叶,盛了些清水,小心翼翼地送到马嘴边。 那瘦马渴极、饿极,喝完水,又把桐叶卷进嘴里吃了,还恋恋不舍地舔了王动的手指。 王动也轻柔地抚摸它的鬃毛,然后跑到青草丰茂处,徒手抓了一大把青草,跑回瘦马身边,蹲在地上,一点点地喂给它。 如此不厌其烦地来回五、六趟,那瘦马终于恢复了气力,鸣叫一声,站了起来,缓缓走到溪边,自行喝水、吃草。 王动这才拍拍手,慢慢走到叶孤城身边,摊开手脚,舒适地躺在草地上。 叶孤城在不远处,拣了一块洁白的鹅卵石,缓缓坐下。 他看着终于瘫在地上的人,带着一分疑惑道:“昨日跑四十里比剑,今日跑来跑去喂马,平日高卧不起。你到底是懒,还是勤呢?” 王动眯着眼睛笑道:“我曾为了让一个小孩子露出笑脸,连翻三百八十二个跟头,你说呢?” 叶孤城点头:“原来,你是一个懒惰的好人!” “懒惰的好人?”王动哈哈大笑,“这结论确实精准!” 他身上还穿着叶孤城昨日挑选的白衣,却早已被泥土、草汁染上颜色。手上湿黏,是瘦马舌头留下的涎水。躺在地上,头发上沾了乱蓬蓬的草叶、枯枝。 叶孤城有些看不下去了,他转过头,轻声道:“这溪水甚是干净,你为什么不去洗洗手?” 王动闭着眼睛,懒洋洋道:“我这副样子,比平日至少要干净一百倍呢!不需要” 话未说完,他忽然凭空消失了。 叶孤城怔了怔,忽想到那怪人投影的话。想来,王动是在那边睡醒了吧。 他坐在水边,水流哗哗冲过河底,淌过河泥、鹅卵石、花花草草,流向不可知的远方。 天地之间,忽然静得有些过分,仿佛只剩下白衣的叶孤城和那匹杂色瘦马。 他站起身,在河边来回走了几步,终还是俯身捡起了那朵红色的绣球花。 王动再次出现时,那朵绣球花就扎在马鬃上,叶孤城牵着马,不知已步行了多久。 那马已恢复了精神,马蹄哒哒,清脆而有力。 察觉到王动出现,叶孤城玉白的脸色显出淡淡的红晕,他假作不经意地伸袖,将绣球花拂在地上,道:“天还没黑,你怎么又睡着了?” 王动伸了个懒腰,俯身将绣球花捡起来,随手簪在鬓间:“没办法,我就是个不容易睡醒的人!” 他四处看了看,奇道:“怎么还在荒郊野外?今夜难道要露宿了不成?” 叶孤城淡淡道:“江湖人,风餐露宿本就是常态!” 王动的肚子忽然咕噜噜响了起来,他抚着肚子,不好意思地道:“你吃东西了没?我可是喝了一天的东风了!” 叶孤城摇头:“习武之人,少吃一顿、两顿也没什么。” 王动笑道:“我可是三天就吃了一小段烤蛇肉,在你身体里吃的,偏又不安抚不了这副大肚。” 他游目四顾,忽然一跃而起,叫道:“晚餐来了!” 片刻功夫,王动抓到了一只獐子,拎着回来,向叶孤城笑道:“有没有调料?今晚吃考獐子肉!” 叶孤城摇头,他身上从不带那些东西,在白云城有侍女服侍,出门就是客栈酒馆,或者饿着。 王动扭断獐子的脖子,将它挂在马背上,不再理会,接过叶孤城手中的马缰,笑道:“城主大人想来也没做惯牵马的差事,还是我来吧!” 叶孤城也不与他争辩,松开马缰,默默走在另一边。 天地之间,依然很安静,间或有一两声鸟鸣响过山野,但有两个人,这世界就似乎热闹了许多。 天色黑尽时,两人找到一处破败的山神庙落脚。 叶孤城以掌风清出一块干净地面,又找来一块青石,垫上雪白的手巾,才坐下。 王动拴好马,拎着那只獐子走进来,大咧咧地做在一堆灰扑扑的杂草上,笑道:“城主大人,今晚我请你吃考獐子肉,可愿赏光?” 叶孤城看了眼那血淋淋的野獐子,继续闭眼调息。 王动嘿嘿一笑,扯开衣襟,将獐子扎在身上,捆实了,倒头就睡。 叶孤城再睁开眼时,身边的人已经消失了。 他眼睫一颤,忽然明白了方才邀约的含义。 月光升起,透过破旧的窗棂,洒在斑驳的山神泥像上,庙里却没了人影。 叶孤城出现在富贵山庄时,那只獐子正在郭大路的手里旋转,浑身焦黄,香喷喷地在火上滴着油水,引起滋拉拉的轻响。 看见突然出现在王动身边的白衣人,郭大路、燕七、林太平一起瞪大了眼睛,郭大路甚至忘了手中在烤的肉 王动提醒:“烤焦了!” 他站起身,郑重其事地道:“我来向各位引见一下。这位,就是诸位慕名已久的白云城主叶孤城!” 郭大路险些掉了手中的烤肉。 燕七笑道:“怪不得王老大心心念念,确是一位谪仙人!” 叶孤城淡淡道:“诸位,幸会!” 难得他主动示好,郭大路三人都忙表示欢迎。 王动挥手笑道:“去,把我让你们找的酒器拿出来!” 林太平一溜小跑进了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琉璃杯出来,双手递给王动:“小心,这可是押了燕七的剑得来的!” 王动转交给叶孤城,笑得坦荡:“虽然是借的,咱们至少洗了三十遍了!” 叶孤城伸出两根玉雕般的手指,拈过酒杯,点头道:“费心!” 王动俯身拍开身边的酒坛,酒香四溢,猛往在场人的鼻孔里扑。 郭大路先叫一声:“好酒!不愧是王老大押了房契换来的!” “咳,”王动似乎突然呛住,干咳一阵,道:“是借,不是换,我三两日就会还的!” 叶孤城看着他,唇角微勾。 王动搬起酒坛,先给叶孤城倒了一杯,其余人都捧着脸大的酒碗,眼巴巴地等着。 众人满上,郭大路举杯道:“敬咱们近日最丰盛的一餐!” 林太平道:“王老大有了这本事,以后睡梦中都能给咱们找吃的了。” 燕七笑道:“敬远道而来的叶城主!” 王动用大碗在叶孤城的杯壁上一碰,粗瓷碗与琉璃杯,交击出一声轻响。 叶孤城看他一眼,仰头喝了酒,一股热流瞬间涌向四肢百骸,热乎乎地舒服。 郭大路切了一块獐子肉给他,他接过,轻轻咬了一口,很香。 那坛酒很大,众人直喝到月上中宵,郭大路大声唱起歌来,竟意外地好听。 王动不知从那个旮旯里搜罗出个小板凳,请一直独立的叶孤城坐。 叶孤城不常喝酒,此时只觉得全身晕乎乎的,腿酸身软,一个趔趄竟没坐对位置,直接坐在了台阶上。 他挣扎了下,干脆也像众人一般坐在地上了。 王动转头,见他玉白的脸早已绯红,唇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浓密的眼睫交错迷离,乌发散下来几缕细丝,随着主人的困顿轻轻飘拂。 雪山一旦融化,将露出更美的风景。 王动将自己挪过去了一些,很快肩头一沉,叶孤城的脸近在咫尺,睫毛鸦翅一般覆了下来,鼻息细细,喘息微微。 王动刚要再靠近一点,肩头人消失了。 在郭大路高亢的歌声中,燕七看着怅然若失的王老大,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第180章 我的身体,岂能乱用? 叶孤城在富贵山庄的走廊上醒来。 他背后靠着一个人, 贴得很近,绵长而清浅的呼吸吹拂在叶孤城肩胛上。 叶孤城嫌弃地回头要推,猛然与自己的脸打了个照面。 他一跃而起, 却因醉酒后的头痛晃了下,廊下一个破烂花盆应声而倒, 碎了一地。 郭大路与林太平东倒西歪地躺在不远处,听到声音,一起向内翻身, 然后“嘭”地把脑袋撞在一起,再哼哼唧唧地入睡。 燕七不知所踪。 叶孤城扶着栏杆, 半晌才回过味来,那个顶着“叶孤城”躯壳的人, 是王动! 眼看自己的身体趴在地上,白衣沾满尘土, 姿势着实不雅, 嘴角甚至还流出了口水, 叶孤城顾不得头痛,俯身将人拉起来, 大声道:“王动!” 这一声太大,郭大路、林太平都醒了过来, 迷迷糊糊地道:“王老大,什么事?” 王动依然酣睡未醒,叶孤城使劲晃他:“醒过来, 给我找个干净地方坐着去!” 王动懒洋洋地伸个懒腰,嘿嘿一笑:“你是王动, 我是谁?” 这惫懒的表情,竟然出现在自己脸上, 叶孤城再难忍受,一把将他推在地上,想要踢一脚,对着自己的身体,如何也抬不起腿。 且放开后,自己的白衣上,多了乌漆麻黑的一个手印,显然是王动昨天手扒獐子肉的后果。 他只得寻找水桶洗手,身上衣服也太脏了,需要换一身。 仰在地上的王动,忽然爬了起来,晃着身体向外走,迷迷糊糊地道:“净房在哪里?我要方便!” 想到他要用自己的身体做那种事情,叶孤城整个人都要窘死了。 他顾不得再留下黑手印,一把拉住王动的袖子:“不许去!” 王动回头看他,慢慢清醒过来,脸也红了,有些忸怩道:“那怎么办?总不能一直憋着,这可是你的身体唉!” 叶孤城的脸比他还红,却也无计可施。 郭大路在一旁,戳了戳林太平:“还是第一次,见到王老大脸红啊!可惜燕七不在,错过绝世奇观……” 王动黑脸:“要不要再给你们上盘小菜,就着我的红脸下酒?” 林太平忙拉起郭大路,边溜边道:“那个,你们忙,我们去找些吃的!” 叶孤城忽道:“请留步!” 林太平站住,笑道:“叶城主有什么吩咐?” 叶孤城走到王动身边,从自己怀里摸出一块金子,塞给林太平:“烦你到城里买些早餐!” 林太平忙推拒:“怎么好拿你的钱?” 郭大路伸手接过去,朗笑道:“朋友要请咱们吃饭,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叶孤城怔住:“朋友?” “当然是朋友!”郭大路真诚地道,“我们昨夜一起喝酒吃肉,不是朋友是什么?” 林太平也笑道:“既是朋友请客,自然没问题了!咱们去买麦老广家的烧腊做早餐,怎么样?” 郭大路哈哈大笑:“英雄所见略同!” 他挥挥手,与林太平一起下山。 叶孤城舌尖还在回味那两个字,“朋友”,他从来没有朋友,只有对手和其他人。 王动似乎看穿他的心思,笑道:“咱们当然是朋友,而且你的朋友不止我们,那位陆兄,也很关心你呢!” 叶孤城喃喃道:“陆小凤?” 王动全身抖了一下,他举起双手道:“真的忍不住了,我保证不乱摸,可否放行?” 叶孤城转过身,气道:“去吧!” 他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想到王动会有的动作,整个人都红透了。 燕七从后院转了出来,笑道:“太阳还没升起,怎么就把你晒得红彤彤的?” 叶孤城干巴巴道:“我不是王动!” “你当然不是王动,”燕七笑得很温暖,“你是我的朋友,叶孤城!” 叶孤城忽然没那么窘了,“朋友”这个词,有一种奇异的让人放松的魔力。 他向燕七点点头,转身出门去练剑。 一柄普普通通的铁剑,他自己用捡来的铁片磨的,作为剑客,手中无剑,会让他感觉不完整。 王动还是第一次看到叶孤城练剑。 凡铁所做的剑,在叶孤城手中似乎活了过来,游龙般穿梭于天地之间,脚底的土山头已化作仙山,烟波浩渺,云雾四起。 王动自认不是个肤浅的人,因外貌恋上一个人,应属于单纯无知少年的专利。 可对方,实在是太美了! 即便是顶着王动的躯壳,一旦手中有剑,那个人就璀璨光华,熠熠生辉于天地之间。 王动坐在草地上,看得痴了。 他两手撑在草丛中,忽觉额头有些微痒,下意识地便抬手搔了下。 过了一会儿,坐得累了,他便躺下,眯眼欣赏头顶闪过的剑影。 太阳缓缓爬上高空,王动似乎睡着了,摊开手脚,任凭一行蚂蚁爬过手背,蜿蜒穿过洁白的衣衫。 一只螳螂跳上了他的头发,耀武扬威地挥舞着两支大镰刀。 叶孤城终于忍无可忍,一剑将螳螂斩做两断,将自己的身体拎起来,从头抖到脚,草叶、泥土、蚂蚁滚滚而下。 然后,他撕下一段里衣,开始擦自己脸上的泥土、草叶。 王动还没睡着,只是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陡然见到自己的脸放大在眼前,差点儿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是叶孤城,又有些紧张。 他乖乖站着,任叶孤城擦脸,掸去衣裳灰尘,忸怩道:“那个,要不然我去山下洗个澡!” “不许去!”叶孤城立即道,他将那块布巾塞进王动手里,“在我的身体里,你不许脱衣服,不许洗澡,少吃少喝,少躺少坐,尽量保持干净!” 王动叹了口气:“你干脆点了我的穴道,让我站成一颗树。” 叶孤城道:“我也会同样对” 他忽想起自己刚练了剑,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后半句话就说不下去了。 王动忙摆手:“不需要!哪怕你用我的身体在泥坑里打滚,我都不会皱一下眉毛。” 叶孤城挑眉:“我为什么要去泥坑里打滚?” 王动清咳一声,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忽听到了郭大路的歌声,跳起身道:“一定是他们买吃的回来了!” 他白衣闪动,很快跑到路口,热情地招呼郭大路等人过来:“这山上风景优美,何不将酒肉带过来,就着山风下酒?” 郭大路将两坛酒、两只烧鹅举给他,小跑着去找燕七,林太平拎着烧腊、小菜跟着王动。 叶孤城远远看着二人走来,王动顶着自己的身体,举着两个封泥大酒坛,胳膊上挂着两只油腻腻的烧鹅,雪白的衣衫上满是油渍。 林太平本来在与王动说说笑笑,不经意间触及叶孤城的眸光,登时吞回去一打笑语,干咳道:“王老大!” 王动放下酒坛,顶着那双冰冷的眸子走过来,扯下一只烧鹅,递给他:“尝尝,麦老广的烧腊,本地一绝!” 叶孤城转身,以背影拒绝。 郭大路端着两摞酒碗,嘻嘻哈哈地奔过来。 走在郭大路身边的燕七,手里捧着块看不出颜色的油布,展开,铺在一小块平整的草地上。 然后,他卸下手臂上的一个小包袱,丢给王动。 王动打开,里面是叶孤城的琉璃杯,一柄银色小刀,一只白玉盘。 他手法迅速地将烧鹅切成小块,盛在白玉盘里,双手捧给叶孤城。 叶孤城叹了口气,眉目缓和许多,接过来,向燕七点头道:“多谢!” 燕七举起酒碗,向他致意。 麦老广家的烧腊很好吃,酒也很好喝。 叶孤城坐在一块白石上,酒意微醺,听四人不着边际地侃大山。 王动坐在他脚边,左右开弓,举着鹅腿大啃大嚼。 他已经无力去管了。 180-190 第181章 我当然和你在一起 叶孤城醒来时, 是在一辆辘辘而行的马车上。 王动昨日,果然又雇了一辆马车,竟是一步路也不肯多走。 他们昨日都喝多了, 酒味萦绕在车厢里,叶孤城身上的白衣倒是换了干净的, 隐隐还有皂角的清香。 叶孤城掀开车帘,赶车人带着斗笠,看不出面目。 马是一匹新马, 通体毛发乌黑发亮,没有一丝杂色。 本来的那匹瘦马, 系在马车后面,悠哉悠哉地露出半张马脸。 叶孤城看向那赶车人, 道:“多谢!但下次不要再帮我换衣服了。” 那人转头,果然是王动。 他掀开斗笠, 脸微微有些发红:“我只换了外衫。” 叶孤城叹道:“你又睡着了, 白天竟没有清醒的时候吗?” “我在那边又没有事儿做, 回到这里,至少还能替你赶赶车。”王动语气真诚, “难道,你不想有人陪着你吗?” 叶孤城靠车辕坐下, “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 “没有人会习惯孤独!”王动摇头。 官道笔直,他干脆松开马鞭,坐在叶孤城身边:“你只是忘记了有人陪伴的滋味。” 叶孤城唇角微微勾起, 眼眸却依然一片冰凉:“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迟早还得各自孤独。” 马蹄哒哒, 车轮辘辘,微风吹得两人衣角缠在一起, 又各自分开。 王动缓缓道:“我听说,那位花满楼公子选择了去汴京” 叶孤城眸光一闪,却又很快归于平静,淡淡道:“他有选择的理由。” 风大了些,吹得道旁的树叶哗哗作响。 风叶响动的间隙,叶孤城听到了王动的声音:“你喜欢富贵山庄吗?” 富贵山庄? 前后两排屋子找不出一张完整的床;住在里面的四个人,加起来没有一件不带洞的衣衫。 别说与飞仙岛白云城相比,只怕全天下再找不出比它更不像样的庄院来。 叶孤城却恍然了一瞬,山上的花草、獐子肉、酒香、歌声倏忽而过。 他冷静地道:“不必!” 不必问?不必喜欢?还是不必选择? 王动没有再问,若想融化一座冰山,便需天长日久的温暖与光。 他坐回赶车的位置,安生地赶起马车来。 叶孤城心下却有些软了,他找话道:“你为何不买红马?” 王动道:“黑马,红马,配上你的白衣,都很美!” 叶孤城的脸红了,不愿意再找话说。 天地恢复寂静,却是暖洋洋的一种宁静。 黑马突然嘶鸣起来,王动身如飞鸟,疾扑而去,在马头前一挡,回身,手中已抓了两条黑油油的细蛇。 他掐着黑蛇七寸,向叶孤城笑道:“瞧!午餐!” 叶孤城早已在车上起身,游目四顾,口中低声道:“小心,有毒!” 咝咝咝,一片细响,又有更多的黑蛇游了过来。 黑马不安地打着响鼻,原地打转起来,系在车后的瘦马,向后拖动缰绳,拼命想要逃离。 两匹马扯得马车东倒西歪,叶孤城干脆跳上车顶,晃悠悠地扫视四周。 王动已掐死两条黑蛇,纵身上了黑马,“吁吁”地抚慰着马背,又喊后面的瘦马: “你也是见识过叶城主出剑的场面马了,能不能有点儿出息?” 叶孤城站在车顶,冷声道:“唐门中人,原来只是驱蛇弄虫之辈!” 一个年轻的嗓音道:“弄蛇的不姓唐……” 后边的话突然消失,似乎被人捂住了嘴巴。 更多的蛇涌了过来,乌压压地铺满地面。 黑马嘶喊一声,扬起前蹄,转身就要逃跑。 王动双手一拉,扯断它的缰绳,又翻身放了瘦马。 两马并肩奔腾而去。 王动笑骂道:“一对胆小鬼!不讲义气的家伙!” 蛇群已逼至马车下面。 王动抬头向叶孤城笑道:“别下来,这些东西又脏又黏,别脏了你的衣服!” 他深吸一口气,双掌推出,官道上青石碎裂,卷起上面的蛇群,噼噼啪啪落在一箭之外。 同一时刻,叶孤城如一只白色飞鸟,直扑路旁一片灌木丛。 飞虹般的剑光划过,灌木丛中传出一声尖叫。 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扑地滚了出来。 他绝不是方才出声的那人! 叶孤城的剑一滞。 自他学剑以来,出手从不容情,此时的剑势却缓了一缓,因为他想到了王动。 王动是会连翻三百八十二个跟头,以博小孩子一笑的人,他绝不愿意伤害一个孩子。 电光火石之间,灌木丛中飞出千万个黑点,仿佛一窝炸了的马蜂,铺天盖地地扑向叶孤城。 王动仍在用掌风清理蛇群,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那道白影,他看到了那一滞的剑光,也看到漫天的黑砂。 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一点剑芒,划破砂群,如初升太阳挣破云的束缚,发出万丈光芒。 灌木丛中的人跌出,一个衣衫华丽的年轻人,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琵琶骨的位置皆渗下两缕血丝。 那先滚出来的男孩子跑过去,扶住老乞丐哭道:“师父,怎么了?” 老乞丐看了叶孤城一眼,将手上握着的一只奇形怪状竹哨,颤巍巍地交给男孩子。 男孩子犹疑一瞬,忽然惊天动地地大哭起来:“师父啊,都这种时候了,你竟还想听我吹哨子!呜呜呜” 他一边哭,一边把哨子放在唇边,好像是要用竹哨声慰藉老乞丐的痛苦。 尖锐的哨声响起,饶是心智坚定如叶孤城,也恍神了一瞬。 有条赤红的影子,窜过绿色灌木丛,眨眼间就飞到了叶孤城面前。 它很快,叶孤城的剑更快,窜起的瞬间就被剑影划作两断。 但蛇头那部分仍在飞窜,伸出的舌信舔向叶孤城玉一般的面颊。 然后,被人掐住七寸。 王动啧啧道:“也不看看眼前是什么人,就敢伸舌头?” 正在此时,又有哨声响起,两道红影窜起,一上一下,射向王动。 王动只有两只手,其中一手还掐着条断蛇,他该如何躲过这两道疾若流星的攻击? 叶孤城的手指动了下,他知道这些人是谁,也知道他们因何而来。 他,终未出剑! 那两道红影已被扼住,被一只手的三根手指扼住。 王动的手! 除了叶孤城,没人看清他的手法。 那衣衫华丽的年轻人目光上移,看向王动面上唇须位置:“你,是陆小凤吗?” 王动笑道:“你看我像是有四条眉毛吗?” 年轻人颤声道:“除了陆小凤的灵犀一指,我想不出还有人有这个能耐!” 王动道:“江湖之大,皓首穷经也难以尽知。年轻人更应该多走走看看,而不是总想着攀折高峰。” “走走看看?”年轻人看着自己渗血的琵琶骨,惨笑道,“我还有这个机会吗?” 王动问道:“你的腿还在不在?” 年轻人点头。 王动又问:“你的眼还在不在?” 年轻人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挣扎着起身,向王动躬身道:“我已明白了,多谢前辈指教!” 他走出两步,又回头道:“在下唐天仪,可否请教前辈尊讳?” 王动笑道:“王动!帝王的王,动如脱兔的动!” 唐天仪笑道:“人如其名,后会有期!” 他的两只手仍垂着,脚步却轻盈了许多。 “人如其名?哈哈!” 王动回首向叶孤城笑道,“这话我一定要讲给郭大路他们听,到时你可要帮我作证啊!” 叶孤城冷着脸,似乎并未听见他说什么。 王动收了笑,将手中断蛇、死蛇丢在地上,向面色惨白的男孩子伸出手,一把拿走竹哨,笑道:“小孩子家家,要好好上学堂读书,别学这些歪门邪道的玩意!” 男孩子大眼睛里满是惊惧,吃惊地看向叶孤城,结结巴巴地道:“不要杀我,我是” 叶孤城忽冷声道:“滚!” 那男孩子愕然看着他,又去看老乞丐,见他有气无力地点头,忙不迭地扶起老乞丐就走。 老乞丐走到半路,忽回头,阴恻恻地道:“叶城主,心慈手软只会坏了大事!” 他狠狠地瞪了王动一眼,才扶着那男孩子,蹒跚而去。 叶孤城好似全未听见一般,向王动道:“你走不走?” 王动目光一闪,笑道:“我当然和你在一起!” 马已经跑掉,马车自然没用了。 两人只能步行。 王动道:“这些人,是你的仇家?” 叶孤城淡淡道:“他们还不配!” 他问王动:“我的麻烦远不止于此,你可以选择清醒,离开。” “我平生最不怕的,就是麻烦!”王动笑吟吟地道,“何况,是你的麻烦” 叶孤城一怔,忽然明白了他话中的用意,玉白的脸瞬间染上了飞红。 王动继续说道:“便是有百倍、千倍的麻烦,也不足以让我离开你一步!” 第182章 你去京城做什么 太阳落山时, 他们赶到了洛阳。 叶孤城提议开间上房,两人都好好地洗澡,换身衣服。 “明日, 就不太方便了!” 洛阳最大的客栈名为驿芳馆,叶孤城财资丰厚, 王动也不替他省钱,开口就定下最大的套院。 驿芳馆主人是会做生意的,听说他们是为了洗澡, 极力推荐他在城南开的温泉客栈。 到客栈洗澡,王动本来万般不愿, 听到有温泉可泡,眼睛才慢慢亮了起来。 叶孤城又心软了, 跟着他换了地方。 温泉客栈名唤千里雪,建在龙门山上, 价格不菲, 住客寥寥。 两人隔着花木, 坐在不同的温泉池里,水雾缭绕, 微带硫磺味的温泉水汩汩流过身边。 王动舒适地叹了口气,道:“若是老郭他们三个也在, 就更好了!” 叶孤城道:“山城下也有浴池,你现在就可回去,同他们一起去!” 王动笑道:“免了, 有这闲钱,还不如拿来祭五脏庙!” 他转身趴在池边圆石上, 透过郁郁葱葱的月季花,满池的水雾, 笑着看向叶孤城:“况且,有你在身边,我已心满意足啦!” 叶孤城侧头靠在自己的手臂上,淡淡道:“我有去处,你有来向。你愿意陪我同行这一段,已是够了。” 水雾弥漫间,这番话说得孤寂而落寞。 王动握紧拳头,才抑制住跳过去看他双眸神色的冲动。 他有满心的热忱,可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到底让人泄气。 王动撩着池水,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一个孤高绝世的剑客,为何要去京城这般嘈杂世俗的地方?” 叶孤城冷冷道:“不关你的事!” 一阵水声响起,他披上白衣,赤脚踩在岸边鹅卵石上,轻声道:“王动,你走吧!” 那会做生意的客栈老板,又找来交好的成衣铺老板,送来数十套白云锻衣以供客人挑选。 叶孤城自挑了两套,剩下的都让送给泉池里的客人。 王动却已经消失了。 燕七从外面回来,惊讶地看见王动坐在廊下,眉头紧锁,猛灌昨日剩下的残酒。 他上前俯身:“王老大,何事不痛快了?” 王动闷声道:“我只是想不通,为何本该脱俗绝尘的神子,竟会主动沾染尘埃?” 燕七在他身边坐下,歪头笑道:“也许,只因他本就是个人!” 他拍着王动的肩膀,一副知心大哥的口气:“王老大,我一直认为,你是我们中最通透的人。原来,遇到感情上的事,也一样的傻呢!” “你中意叶城主,是把他当作高高在上的神像来膜拜吗?” “当然不是!”王动脱口道,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叶孤城喝醉酒时的懵懂,隐含薄怒时的眉眼。 他想看到他更多不为人知的模样!但倘若他那副模样并不太好呢? 王动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昨日那小孩子和老乞丐明显另有隐情,那赤蛇…… 他心头沉闷,当时他和叶孤城离得极近,第一条赤蛇是冲着叶孤城。但后面两条,明显是要置他于死地。 若他不是王动,早死了!而叶孤城,显然也没有出手救他的意思。 他愿意陪着他,可是,若这一切都只是他一厢情愿呢? 翌日,天还未亮,叶孤城就出了富贵山庄。 这个地方已影响他甚多,他不该再在此耽搁。 他下了山,到山城买马,马市里竟有一匹上好的枣红色骏马。 叶孤城一袭白衣,坐在红马上,沿途行人见到,都啧啧赞叹,转不开眼睛。 白衣与红马,就像白云驾着烈火,骑马人的心却空而寂寥。 午后,叶孤城在路边一处茶寮歇脚。 暑日难熬,路上行人极少,茶寮里只有一个年轻的茶博士,端上茶水后,就倚着柱子打瞌睡。 叶孤城慢慢地喝着茶,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门帘上。 据那短发怪人的说法,王动若是在那边睡着,就会出现在叶孤城一丈之内,长长的白天已过去大半,难道王动今日还在保持清醒吗? 门帘突然一动,走进来一个人。 叶孤城失望地垂下眼眸。 是个女人,红衣如火,肤白如雪,楚楚动人。 茶博士霎时清醒过来,殷勤地上前招呼。 那女子却笑盈盈地坐在叶孤城对面:“王动,好久不见了!” 顶着王动躯壳的叶孤城,眼皮都没抬一下。 那女子轻灵灵地叹了口气,茶博士几乎酥死过去,用谴责的眼光看着那个不解风情的男人。 女子道:“何必如此绝情?你忘了咱们当初的好时光了吗?” 她幽幽道:“那时候,你可是一时一刻也离不开我!咱们在华山之巅、大沙漠抵死缠绵” 茶博士的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 叶孤城站了起来,大步走出茶寮,去解拴在树下的马。 红衣女子跟了出来,倚着门口,银铃般地笑道:“你还是那么爱红色!我记得,你那时候最喜欢我穿红衣服的模样。” 叶孤城的手僵在半空,树下的枣红马瞬时化作烈火,灼伤了他的手,他的眼。 那红衣女子娇怯怯地走上前,要扶他的手臂。 一掌从天而降,逼得她连退三步。 王动站在叶孤城面前,冷声道:“别碰他!” 红衣女子惊呼:“你是谁?凭什么管我们的事?” 王动叹了口气,拉住叶孤城衣衫,柔声道:“你怎么不在家里?” 他顶着自己的躯壳 ,叶孤城不好让他太过难堪,只得生硬地道:“那不是我的家!” 王动看了眼那女子,作出深情款款的模样,道:“也好,反正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叶孤城又气又怒,余光瞥见那红衣女子诧异的模样,想到自己如今是王动模样,怎好在外人面前折了“叶孤城”的面子,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王动挽着他的手臂,向站在路中的红衣女子道:“姑娘,我们不认得你,还请让路!” 红衣女子瞪着叶孤城,气道:“王动,你当真不认识我吗?” 她意有所指地道:“你该知道,想念你的人,可远不止我一个。还有三个人,也正满天下地找你呢!” 叶孤城手臂上的手,忽然变得又冷又湿。 王动在出冷汗,在紧张。自相识以来,他就一直一副懒散无所谓的模样。 他到底为什么会紧张? 第183章 你在吃醋? 那红衣女子走了。 叶孤城看着王动:“我不会回去的!” “对, ”王动如梦初醒般道,“咱们不能回去!” 他谨慎地绕着红马转了一圈,细细打量它的毛发口鼻, 见无异样,才伸手解下缰绳, 向叶孤城道:“上马,咱们一起走得越远越好!” 叶孤城冷冷道:“这马我不要了!” 王动心不在焉地道:“为什么?” “我不喜欢红色!”话一出口,叶孤城就后悔了, 他已显露出太多的心意 王动依然心不在焉:“为什”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眸中突然有了笑意:“你, 在吃醋?” 叶孤城羞怒交加:“我为什么要吃醋?” 王动笑道:“对,不需要吃醋, 那些不过是我年少无知的过去。这世间,没有任何人值得你吃醋!” 他上前一步, 喃喃道:“我原以为自己是一厢情愿, 没想到……” 他痴痴地看着叶孤城, 伸手想抚摸他的脸颊。 叶孤城早已窘到极限,眼看他手已触到自己, 竟脚底一点,施展轻功飞走了。 王动再顾不得马, 忙飞身去追。 两人一前一后,直追出三里地,依然不相上下。 王动在后, 大声道:“我原以为自己轻功相当不错了,没想到你也不遑多让!” 叶孤城转身:“谁与你不遑多让?明日换回身体, 咱们再比一次!” 他转身换气的功夫,王动已经追了上来, 笑道:“不用比了,我认输!” 他拉住叶孤城的衣袖,真诚地道:“从今往后,我的前方只有你!” 一番奔驰,叶孤城已平静了许多,他转过身,看向远方不知名的群山,叹道:“我的前方,却不知是什么!” 王动笑道:“管他有什么,都有我与你并肩而行!” 并肩而行?多么诱惑的字眼! 凌寒独行三十年的叶孤城,忽然不想再拒绝,他确实想尝尝有人并肩的滋味了。 他看向王动,笑了:“对着自己的脸,亏你说得出这般肉麻的话!” 你见过雪山融化吗?王动见到了,那是世间最绝美的风景,美到让人觉得虚幻。 他欣喜若狂:“只要里面是你的灵魂,便是一张麻子脸我也甘之若饴。” 叶孤城的脸红了,不自然地推了他一下,才道:“方才那女子是谁?你似乎很怕她?” 王动叹了口气,道:“我怕的不是她,而是怕连累了你们!” 他伸手去搭叶孤城的肩膀,见他没抗拒,才将手轻轻放了下去,眼前明明是自己用了三十年的身躯,轻轻一触,石破天惊。 王动低声道:“我尤其不愿连累你,可咱们如今这样换来换去,你是无论如何避不开的!” 叶孤城淡淡道:“这世间能连累我的事,应该还不存在。” 王动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他拉着叶孤城在路边坐下,仔仔细细地交待了他作为“一飞冲天鹰中王”的过去。 讲到最后,他叹道:“我一直知道,那荒唐的过去会追上我,没想到这么快!” 叶孤城淡淡道:“一条蛇、一张符、一只蜈蚣,算不得什么。” 听他只提到三个人,王动主动道:“红娘子也算不得什么!” 叶孤城轻哼一声,道:“她是你要解决的事!” 这般含嗔带怒的模样,让王动心底痒酥酥的,他忙连声道:“对,她绝对不需要你费一点儿心!” 他平静了下心神,沉声道:“我那时候初出江湖,对人心险恶毫无准备,她又蓄意温柔,唉!” 王动看定叶孤城的双眸,正色道:“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以后,我只有你!” 叶孤城错开眼眸,轻声道:“你愿意离开富贵山庄吗?” “……” 王动沉默了,良久才道:“总有两全之法,不行的话,我就像那位花公子一般,每年回来看他们!” 叶孤城道:“也不必如此草率,我在那边还有些事未了结,不如你与朋友们再相聚个一年半载,再做决定!” 说这段话时,他眼睫低垂,看着膝上的双手。 王动一颗心忽然沉了下去,一年半载,叶孤城与西门吹雪的决战已经结束,他还能找到身边这个人吗? 他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叶孤城,还在设法敷衍他,推开他! 王动深吸了口气,以尽可能轻快的语气道:“你说的未了事,可是和西门吹雪的决斗?” 他曾与陆小凤深谈过,知道这个并不奇怪。 叶孤城道:“不错!” 王动笑道:“听说是八月十五,紫金山。如今是六月底,你有没有考虑过,那天出战的可能是我呢?” 叶孤城立即道:“不会!” 他已与王动互相表白心意,真正成了一对,没道理还让他们继续互换下去。 王动拉过他的手,用叶孤城的手去拉自己的手,这感觉很怪。 叶孤城的手白而修长,王动的手则宽而大。两只手十指交叉,都很温暖,很放松。 王动微微舒了口气,至少他不抗拒自己,说明他的心意是真的。 王动柔声道:“我也是武林中人,知道你对剑道的追求。让我陪着你,是输是赢,是生是死,我和你一起承受!” 叶孤城的手指轻顫起来,有一瞬间,“好”字已到了唇边。 南王的阴谋突然跳了出来,他已经无法回头了。若让王动知道他私下筹谋的事,他还会愿意与他一起承受吗? 叶孤城甩开手,站起身,冷冷道:“不需要!你处理好你的事就行了!” 王动道:“好,你处理你的事,我处理我的,咱们互不干涉!” 他站起身,也冷冷地转开身去。 谁还没有烂摊子了? 况且,叶孤城的决战确定在一个半月之后,而他的烂摊子,则可能已近在眼前! 这个问题,叶孤城当然也想到了,他咬着嘴唇,想到王动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被人暗算,一时心神大恸。 他已经被影响至此了吗? 一双温暖的手从背后拥住了他,王动的嗓音低沉有力:“我们存在的意义,是守护彼此的后背,而不是为彼此制造负担!” 叶孤城渐渐放松下来,他一直孤独地站在顶峰,承受四面八方吹来的寒风。 现在,他的后背温暖而安全。 第184章 朋友与情人 太阳已升得很高, 叶孤城独自坐在一辆新雇的马车上。 马车夫还很年轻,十七八岁的模样,绝不可能是王动。 那个整日睡不醒的人, 这会儿是不愿睡,还是不能睡? 叶孤城伸指点了自己的睡穴。 睁眼时, 他正在下降,脚尖撞破一层草垫,即将降到一排闪着蓝光的刀尖上。 一只手伸了出来, 熟悉而温暖,叶孤城借力一跃, 向上疾冲,同时出剑。 树上隐藏的黑影惨叫一声, 直直掉入陷阱,嗤嗤嗤地被戳出一排窟窿。 死得就像一只僵硬的蜈蚣! 王动吁了口气, 拉着叶孤城后退一步, 叹道:“你还是来了!” 叶孤城已看清四周环境, 是在一处密林之中,头上阳光斑斑点点, 脚底湿泥腐臭滑腻。 他眯起眼睛,看着王动道:“我已说过, 这三个人是我的!” 王动道:“先离开此地再说!” 他躬下身子:“上来!” 叶孤城一时没听明白:“什么?” 王动笑道:“你那么爱干净,岂能踩在这些污泥上?” 叶孤城冷哼一声,脚底轻点, 飘飘摇摇地飞出了密林。 王动追了出来,道:“我昨夜已打死了催命符, 你刚才又杀了蜈蚣神,如今只剩下赤练蛇和红娘子!” 叶孤城道:“你为什么不睡觉?” “如果咱们两个都入睡的话, 位置会保持不变!岂不徒增危险?”王动摸着鼻子,小小声地分辨,“况且,昨夜是他们找上我的!” 叶孤城蹙眉道:“你若是想一个人处理麻烦……” 他话还未说完,已被整个人抱住。 王动倚在他颈边,低声道:“我错了,我不该轻举妄动,你是堂堂剑仙,处理只小蜈蚣还不手到擒来?” 唇齿间的热气,轻轻吹拂在叶孤城修长的脖颈上,让他整个人有了一瞬间的酥软,从耳廓到脖颈全都红了。 玉雕一般的耳,现出绯红潋滟的色泽,王动再也忍不住,在近在咫尺的精致耳垂上吻了下。 叶孤城身子一麻,垂头,正看见王东衣襟上一大片污泥,一把推开他:“找个地方,先把你身上的泥腐味洗干净!” 王动退开一步,低头看了看自己,笑道:“是该先打理下,唐突了!” 他四下看了看,荒郊野岭,唯有一只乌鸦呱呱地飞过。 王动道:“咱们的马车要到真定府了吧?不如咱们找地方入睡,回你那边去!” 叶孤城道:“我点了睡穴,没有一个时辰是无法醒来的!” 王动怔然,他一把脱下外衫,仔细擦了手脸上污泥,张开双手,大声道:“不行,我必须现在好好抱抱你!” 叶孤城正要推拒,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一个梳双髻的小丫头攥着一条手帕巾子,吃吃笑着看他们。 见两人目光转过来,小丫头莲步轻移,将手帕递给王动:“喏,你老婆给你的!” 王动沉下脸,冷声道:“我没有老婆!” 小丫头若有似无地瞟着叶孤城,笑道:“我只是个收钱送信的小姑娘,信已送到,你有没有老婆与我可没有关系!” 她又把手帕子向前递了递,王动依然沉着脸,仿佛她手中拿的的是块火炭似的。 小丫头跺了跺脚,将手帕子丢在他面前,跑走了。 一阵风吹来,雪白的手帕在地上展开,上血红的一行字: 富贵山庄,以物易人! 王动的脸色变了。 叶孤城道:“郭大路他们久经江湖,想来不会轻易上当!” 王动叹道:“他们是久经江湖的好人!” 好人岂不是最容易欺骗的? 两人飞身路过那茶寮附近,枣红马仍悠哉悠哉地在路边吃草。 王动牵过它的缰绳,向叶孤城解释道:“红色只是一种颜色,我喜欢,皆因配你的白衣很好看。” 叶孤城翻身上马,清斥道:“说什么废话!” 王动笑道:“是了,屹立顶峰的剑仙,怎会没这个自信!” 他跳上马后背,紧紧拉着叶孤城的衣服:“我知道一条近路!” 二人赶回富贵山庄时,天已黄昏,庄门外笼罩着一层薄雾,如梦似幻, 王动低声道:“咱们来晚了!” 叶孤城跳下马,取下背后长剑,镇定地道:“只要他们命还在,就不晚!”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袭红衣的红娘子婷婷袅袅走了出来,娇俏地向王动一笑:“你个死鬼,终于舍得回家来了?” 王动冷声道:“主人不过出门两天,家里就多了两条老鼠,当然得回来清理!” “老鼠在哪里?”红娘子拍着胸脯道,“你知道我一向最怕老鼠了,何必吓我?” 她的眸光睨向叶孤城,轻轻叹了口气:“不过数年没见,你怎么就口味大改,喜欢上这么座冷得吓人的冰山了?” 王动身形一晃,微微站在叶孤城身前,冷声道:“与你无关!我的朋友们在哪里?” “放心,”红娘子目光微黯,面上依然笑靥如花,“我将他们照顾得很好,只要你答应我们的要求,他们就会全须全尾地回到你身边!” 王动道:“说出你们的要求!” 红娘子扭转过半边身子,一副不胜娇羞的模样:“本来呢,我们只想取回你带走的东西。但现在,我想加个筹码!” 她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叶孤城道:“我要他!你把他拿下给我,你的朋友们自然完璧归赵!” 门内立刻传出一个冷嗖嗖的声音:“红娘子!莫忘了掌握他们命门的不是你,莫要节外生枝!” 红娘子娇笑道:“赤练蛇,不要这么小气!你只要替我出了这口恶气,我的那份也全归你如何?” 赤练蛇冷哼一声,道:“别逼急了鹰中王,给咱们来个鸡飞蛋打、一拍两散!” 红娘子作出害怕的模样,向王动道:“啊!你会因为这个冰山就和咱们鸡飞蛋打么?” 赤练蛇冷冷道:“我手上有三个人,先拿这小白脸开刀!王老大,你听好了!” 他不知做了什么,房内传出郭大路的惨呼:“不要!” “住手!”王动上前一步道,“叶城主与此事无关,你们要了我的命去吧!” 红娘子故作诧异:“怎么?他不是你的新情人吗?” 王动冷冷道:“不是,他只是个来帮忙的路人!” 红娘子笑眯眯地道:“咱俩在一起那么多年,你猜我信是不信?” 叶孤城忽然道:“你不信也得信,因为这忙我不帮了!” 他翻身上马,毫不留恋地打马而去。 红娘子吃吃笑道:“多情却被无情恼,王动呀王动,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王动整个人似乎也颓废了下来,有气无力地道:“你这筹码还加不加?” 红娘子在台阶上坐下,抱着双膝笑道:“不用了,让我先欣赏下你这副被人抛弃的惨样,然后交出你拿走的东西,咱们就可以两清啦!” 王动也就地坐下,开始与红娘子掰扯所谓“拿走的东西”:“不管你信不信,我当年走的时候,两手空空” 门内突然又传来一声惨叫,凄厉而尖锐,显然遭受到了极度的痛苦。 红娘子侧耳听了一听,笑道:“瞧,你这话让里面的主事者不开心了,我奉劝你想好了再说!” 王动忙大声道:“那毒太厉害了,仔细些啊!” 仿佛回应他似的,院内忽爆出万丈光华,四周的雾气迅速散去,露出古朴破败的院墙。 红娘子开始发觉不对了,他们之所以这么快控制住郭大路等人,靠得就是这无孔不入的毒气。 里面发生了什么,能让无孔不入赤练蛇散去毒气呢?难道他已把所有人质都杀了! 她忙推开门,叫道:“咱们还没问出钱的下落……” 话语戛然而止,一柄普普通通的剑指着她喉头,叶孤城的白衣无风自动,浑身激荡着真气。 别说毒气,灰尘都不能近他一步。 赤练蛇已成了摊在地上的死蛇,郭大路踢了死蛇最后一脚,恨恨道:“敢动燕七,我要让你后悔生出来!” 他踢完最后一脚,手忙脚乱地拿出金疮药,要给燕七裹伤。 燕七捂着肩头衣衫,一把拿过金疮药,闪身进了里屋:“我自己来!” 郭大路痴痴看着他的背影,叹道:“王老大,我恐怕得了和你一样的病!” 林太平看了眼拿剑的叶孤城,忙找补道:“只要两情相悦,男男女女在一起又怎么叫病呢?” 这话越描越黑了,王动叹了口气。 叶孤城剑光一闪,唬得红娘子后退一步,瘫坐在地上。 他归剑入鞘,看着王动,淡淡道:“这个女人,归你了!” 王动的冷汗忽然留了下来。 第185章 汝名不败? 叶孤城醒来时, 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架楠木垂花柱式拔步床上,账幔低垂,光影昏黄, 看不清外间光景。 身后热乎乎地偎着一个人,气息熟悉, 显然是王动。 叶孤城回身,轻轻抓住他肩头,摇了摇。 王动仰翻过去, 哼了一声,继续发出轻微的鼾声。 叶孤城掀开床幔, 先取下床头悬挂的乌鞘长剑,才细细打量四周。 这是一间精致小巧的房屋, 竹木屏风,菱花雕窗, 窗边黄梨木桌上还供着一瓶金灿灿的菊花。 他推门出去, 是座二进的小院子, 房廊雕梁画栋,院内遍植花木, 以兽型山石隔开屏障,尺寸均等的雕花青石板铺地, 打理得十分精细。 叶孤城缓缓出了院子,四周气氛安宁祥和,但思及王动睡在里面, 他还是小心地挂上门锁。 大门上竖挂着两个镂空木字:王·叶。不知是何意,也许是他与王动的姓氏。 门外是一条青石长街, 青石板切割得十分规整,叶孤城站在路中, 远远看过去,两旁皆是形制相似的小院子,相邻两座,上面分别挂着:花·无、忌·苏。 街东隐隐传来人声,叶孤城快步飞掠过去,隐身在一株阔大榕树之后。 视线尽头是一处湖,碧波荡漾,荷叶成碧,湖面上回廊往复,从南至北形成一座长桥,中心一座湖心亭,足有厅堂之阔。 亭上、桥上皆有人影,总数约有十二、三人,三三两两站在一起。 那个曾在马头上显过投影的短发怪人,正站在湖心亭里,手舞足蹈地讲话。 叶孤城凝神细听,只听他道: “今日新来的这两位叶城主、王庄主真业界良心,三天主动要求结成伴侣,十天修成正果,这真是我遇到的最配合的服务对象了……” 亭栏上斜倚着一位头发卷卷、容貌俊美的公子,闻言冷笑道:“所以,你拉我们就是为了配对?” “当然不是,终极目的还是为了挽救大家的悲惨结局嘛!”短发怪人忙道,见那卷发公子转过头去不理他,他嘻嘻笑着找上另一个人,“这项工程可是造福了一大批人呢,你说是不是,花公子?” 叶孤城惊讶地发现了花满楼,正站在栏边,笑意温柔地向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白衣人指点湖面风光。 听到那怪人向自己说话,花满楼温文有礼地回答:“确实,若没有灵兄主导的灵魂互换,汴京百姓必难以逃脱靖康之变。” 短发怪人笑得合不拢嘴,摆着手谦虚:“哪里,哪里,我不过是大工程上的一枚小螺钉!” 叶孤城想起他似乎叫作灵小通,难道这里的十数人都曾经历过灵魂互换? 他正想得出神,一只手突然揽在他腰上。 叶孤城“噌”得一声出剑,身后人忙退后闪卡,大叫道:“是我!” 正是王动! 这番动静,已足以引起湖上人的注意,那灵小通跳着脚招手:“叶城主,王庄主,这边!” 他一溜小跑窜过湖面,气喘吁吁地在桥头与王、叶二人汇合,笑道:“欢迎来到灵魂转化科专属度假圣地,观影山庄!” 王动微微皱眉,也认出了他:“你这次,不是投影吧?” 灵小通将自己的胳膊拍得啪啪响:“十足肉身,如假包换!” 听说是真的,王动不再客气,抓小鸡一般拎起他,厉声道:“你到底是什么怪物?敢这样肆意摄取他人生魂?!” 灵小通忙道:“我不是怪物,只是来自于未来的人类,也就是你们的子孙后代。” 他惨兮兮地套了近乎,又换了正经口吻道:“这换魂技术是一种未来科技,审批十分严密的,我个人可绝不能肆意使用!” 他这样大喊大叫,已引来桥上人的目光,不过大家都是饶有兴致地看戏,没人上前解围。 灵小通挥手指着那些人道:“大家都是深受未来人类喜欢的故事人物,我们公司做这个项目,旨在让诸位有个幸福结局啊!” 终于有人走了过来,正是温文尔雅的花满楼,他向叶孤城道:“叶城主,这位灵兄当真没有恶意,请让这位仁兄放了他吧!” 叶孤城看向王动,微微点头。 王动立即松开手,又替灵小通平了下衣领:“小兄弟,下次动别人灵魂时,劳烦提前商量一下!未经事主同意,你便是找一百个人审批那也不叫严格。” 灵小通揉着脖子,哭丧着脸道:“听这话,王庄主是对此次互换不满意了吗?” “满意!”王动连声道,“十分满意,能让我遇到叶城主,还会有什么不满意呢!” 叶孤城轻咳了一下,微微红了脸。 “但是,”王动一本正经道,“下次,还是希望你们不要再不告而取了!” 灵小通立即作揖:“抱歉,抱歉!” 花满楼笑道:“灵兄,不如先给两位引见下这里的诸位朋友?” 灵小通得了台阶,立即就下:“对对!咱们第一次组织这么大的见面会,是该互相引见下。” 他指着花满楼道:“这位花公子,两位想必已经认识,他就是你们引以为鉴的前车之鉴,花满楼公子!” 叶孤城本就认识花满楼,便只是微微颔首。王动直接上前,握住花满楼的手,表达了真挚的谢意。 灵小通又指着旁边一位高大汉子和俊秀公子道:“这两位,是原辽国南院大王、丐帮帮主萧峰,以及姑苏慕容复公子!” 叶孤城眼眸微眯:“辽国?” 萧峰笑道:“叶兄不必惊疑,咱们这里的人跨了三个世界,朝代更是从北宋到满清,没有听过我们也是正常。” 慕容复轻哼一声,道:“我们是金书世界,与你们古书世界有壁!” 见王、叶二人一头雾水,灵小通哈哈笑道:“在观影山庄多住几日,两位就明白了。” 他又指着两位结着长辫子的男人道:“这两位,是满清皇帝爱新觉罗·玄烨,以及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也是金书人物。” 那皇帝与总舵主本在互相争执,闻言只是向王叶二人点头示意,并没有要与他们交谈的意思。 灵小通带着二人走开了一段,低声道:“唯一一对暂时非HE人物,任重而道远啊!” 迎面车轮辘辘,方才那与花满楼谈笑的白衣公子操纵轮椅过来了。 花满楼早已抢身上去,替他推着轮椅,向王叶二人笑道:“这位是天下四大名捕之首,无情公子!” 灵小通加了一句:“温书人物,你们没听过也很正常。” 王动已道:“久仰久仰,无情公子与花公子荡气回肠的故事,陆兄已为我们讲了好几遍了。” 花满楼笑道:“陆小凤向来爱管闲事,什么时候轮到他也来一次才好。” 灵小通叹道:“本来已给他安排上了,但公司高层最近可能有些别的想法,王庄主和叶城主说不得会是最后一对。这也是为何,我要组织大家此次聚会。” 方才在湖心接话的卷发公子已走了过来,闻言挑眉道:“想来是你这个项目亏损太过?” 灵小通叹道:“亏损必然是亏损的,买书钱都未赚回来呢。本来大老板是诸位的大粉丝,愿意花费精力,为爱发电。奈何大老板的主业太繁忙,天天像被抽打的陀螺,恐怕要腾不出手来了。” 他指着卷发公子及他身后的白衣侠士道:“这两位,是连云寨大当家顾惜朝以及大寨主戚少商!也是温书人物。” 王动摸着下巴道:“他们都是同一世界的,所以不存在跨时空问题,对吧?” 灵小通道:“对,不过跨时空的还是占多数。” 他遥遥指着湖边的两个人道:“那两位,是原明教教主张无忌以及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分别来自于金书、温书世界,现在同在汴京生活。” 说话间,三人已到了湖心亭,亭内坐着一对恩爱夫妇。 灵小通眼睛亮了亮,奔过去,拉起那俊逸的男子道:“这位是与你们来自同一世界,小李飞刀李寻欢!” 王动的眼也亮了:“小李飞刀,例不虚发!没想到有生之年我竟能见到传说中的人物!” 叶孤城终于一改兴致缺缺,凝目看向李寻欢惯常发刀的手。 李寻欢笑道:“虚名而已,不过是江湖同道抬爱!” 本来坐在长椅上的红衣人站了起来,若有似无地挡住叶孤城的目光。 灵小通笑道:“这位是李夫人,昔年是日月神教教主、武林第一人东方不败!也是金书人物。” 叶孤城眼眸一闪,道:“阁下名为不败,可是此生未尝一败?” 东方不败偎在李寻欢身边,淡淡道:“败与不败,皆已过去,如今我只是他的妻子!” 叶孤城道:“你可使剑?” 东方不败目光在他背后长剑掠过,眸中也起了涟漪:“剑法至高境界,手中无剑,心中无剑,飞花草叶皆可为剑!” 叶孤城的手微微颤动起来:“在下叶孤城,愿领教阁下剑道!” 王动叹道:“你还约了西门吹雪呢,何苦再招新敌?” 叶孤城整个人已散发出光辉,宛如神袛:“毕生难遇的对手,岂能轻易错过?” 东方不败微微一笑,看向李寻欢道:“寻欢,你怎么说?” 他当年决心自宫,除了权力迷惑,更多仍是出于对永无止境的武学追求,如今高手在前,剑意纵横,焉能不心动? 李寻欢与他相知多年,见他眸中溢出平日少见的光彩,当然明了妻子心思,柔声笑道:“我自然是依你!” 第186章 一剑西来,葵花宝典 灵小通忽拍手道:“咱们还有位飞剑客, 也是天下一等一的的剑术高手,可惜被穿越科拉去了,今日不在这儿, 否则可以来个三雄对决!” 从他说第一句话,李寻欢就开始咳嗽, 奈何灵小通看热闹不嫌事大,兴致勃勃地点评完阿飞,又道:“沈大侠剑法也不错, 等他们从穿越科回来,可以来个四雄对决!” 东方不败为夫君倒了一杯水, 淡淡道:“剑道最忌繁杂,无需那么多人。” 他站直了身体, 向叶孤城道:“叶城主选地儿吧!” 叶孤城道:“黄昏前,湖面上!” 东方不败颔首认可:“很好!” 说罢, 他就挽着李寻欢走到一边去看风景, 似乎全然不将接下来的生死搏杀放在心上。 王动心本已悬了起来, 见叶孤城也淡定地走到一边,只得将担心收了回去。 生死输赢, 不过一起承受罢了。 他走过去,轻轻握住了叶孤城的手。 灵小通在一边笑嘻嘻地道:“此时离黄昏还有一段时间, 两位随我来做下调查吧!” 他点了下右腕手环,一叶白色小舟出现在湖面上。 灵小通当先跳了下去,向二人招呼道:“两位轮流过来吧!” 王动低声道:“我先去!” 他翻过亭上护栏, 轻轻跳上小舟,船板纹丝不动。 岸上, 萧峰先发出一声赞叹:“好轻功!” 慕容复挑眉:“要不要结为兄弟?” 萧峰哈哈大笑,众人一起莞尔。 小舟上, 灵小通升起隔音护板,拿出一张表格,笑眯眯地问王动:“对这次互换服务满意否?” 王动懒洋洋地靠在甲板上,笑道:“满意,就是天天为了洗澡发愁!” 灵小通直接勾选了满意,又道:“王庄主接下来想去哪里生活呢?” “去你们的未来!”王动单手支着脸颊,“可以吗?” 灵小通一时语塞,飞快地瞟了眼亭里的叶孤城,见他虽侧身而立,眸光却不时飞射过来,不由升起了两分底气:“古穿今,也不是不行,你问过叶城主吗?” “逗你呢!”王动大笑三声,又道,“既然哪里都可以选,你们干脆给我一扇任意门,任我穿梭好了!” 灵小通“啊”地一声惊叫,摇头道:“这可不好办,穿越也是大工程,需要层层审批的” 王动道:“先去他的时代,决战事了,我再与他商议!” “啊?”灵小通还在滔滔不绝,忽然听到了结论,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欣喜道:“也行,当年李探花就选了一年暂定期!” 他拿出另一张表格,交给王动:“填写申请吧!” 湖心亭里,叶孤城在袖底掐住了手心:王动,会选富贵山庄还是自己呢? 花满楼与无情坐在一边,不经意间看到他袖底波动,不由得叹道:“想不到,天外飞仙终也有了世俗牵挂!” 无情也注意到了,低声道:“不论他们选择哪里,终是自在逍遥的生活。不像你,要为我涉入战火权谋。” 花满楼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柔声道:“无论再重来多少次,我依然甘之如饴!” “谁让咱们摊上这么一个糟烂的时代呢,”站在一边的苏梦枕接口,“只能将这一生都舍了去!” 他低头咳嗽起来,张无忌从袖中拿出一枚白玉瓶,倒出两粒药丸给他:“咱们说好的,到了观影山庄,就暂停一切现实烦恼!” 苏梦枕吃了药,止住咳嗽,微微笑道:“现实也不止有烦恼,还有你!” 张无忌微微红了脸,面上却是欢喜无限。 四人一同欢笑起来,有彼此,就有一往无前的勇气! 顾惜朝趴在亭栏上,向戚少商笑道:“我猜那位王庄主必然不是做了单纯的选择,咱们那时可没人写那个东西!” 他这话一出,叶孤城面色更沉了。 戚少商笑道:“咱俩就是走个过场,难道你还会选择背井离乡去异世生活么?” 顾惜朝挑眉笑道:“那可不见得!” 听到花满楼四人的笑声,他叹了口气,指着花满楼与张无忌道:“愿意选择咱们那个时代的,若不是野心家,就只有那边那两个傻子!” 戚少商肃然道:“他们不是傻子,而是有大爱悲悯之心的圣人!” 李寻欢拊掌:“戚兄高见,当浮一大白!” 东方不败微微一笑,拉开桌底暗箱,拿出两只绿色瓶子,拍开瓶盖,递给李寻欢与戚少商。 两人举杯共饮,看到有酒,萧峰等人也走了过来。 小小的湖心亭里,立刻挤满了人。 叶孤城干脆轻飘飘地站在栏上,目光仍盯视远处小舟。 透明的护板下,王动已填好了表格,递给灵小通,轻点湖面,飞了回来。 他站在叶孤城身边,微微一笑,还未开口,有人已塞给他一瓶酒。 王动拍开瓶盖,酒香四溢,不由大叫:“好酒!” 他立刻跳入亭中,加入畅饮人群中去了。 小舟上,灵小通正拼命向叶孤城招手。 面对灵小通的问题,叶孤城只有九个字:“满意,当然是紫禁之巅!” 太阳缓缓沉落,湖心亭上,众人微醺,惬意地坐成一排,饮酒观战。 只有王动一人,趴在栏杆上,旁边的酒瓶倒了,也顾不上扶起。 叶孤城一袭白衣,乌鞘长剑。 东方不败红衣翩然,手中只有一根银针。 刚从穿越科那边过来的阿飞不由得紧张起来,悄声问李寻欢:“听说这位叶城主是他们那个时代顶尖的剑客,用绣花针,会不会有些托大?” 李寻欢也已放下酒瓶,目光凝视湖面,轻声道:“无妨,东方心中有数。” 沈浪轻拍阿飞肩背,笑道:“难得一见的顶峰剑诀,你可要看仔细了!” 王怜花眸中带笑,打趣他:“你若真有心教儿子,咱们这儿高手如云,不如沈大侠明日挨个挑战过去,小阿飞必定受益匪浅!” 沈浪摸着鼻子,苦笑。 狄飞惊靠近阿飞,低声安慰:“无妨,这里是” 话未完,湖面上,人影动,交错,又瞬间分开。 亭上诸人,除了玄烨外,都是武学高手,自然看得出方才交错瞬间的出招。 陈近南低声向玄烨讲解:“方才这一交错,他们已交手十八招,叶城主势盛,李夫人势疾,暂未分出胜负。” 湖面上人影再动,灵小通奔了过来,举起手环录影,只见屏幕上一红一白两道光影,流星一般划过湖面,几乎缠绕成了线团。 灵小通喃喃道:“我若把这个放到网上,说是东方不败大战叶孤城,绝对会被骂标题党!” 他放下手环,干脆不录了,静心欣赏起来。 陈近南又道:“李夫人出了八十九招,叶城主出了六十三招,依然不分胜负!” 湖面上人影再分开,沈浪低声道:“这次,必然能分出胜负!” 王动也已看出不妙,东方不败依然气定神闲,飘飘然悬在水面上,叶孤城的脚尖却已湿水。 他忍不住回头问李寻欢:“李兄,尊夫人的绝招会见血么?” 李寻欢还未回答,湖面上人影再动。 湖面乍然升起万丈光华,恍若太阳初升,照得整个观影山庄亮如白昼。 花满楼喃喃道:“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李寻欢也站了起来,这是必杀的绝招,东方接得住么? 光华之下,东方不败的红衣,似乎显得伶仃了些。 他依然出针! 慕容复惊道:“他要以绣花针硬抗,不要命了!” 绣花针针尖一点,却瞬间势若千钧,东方不败整个人都已化作一点,向着那璀璨无比的太阳射去。 微不可见的一点,对战万丈光华的太阳!灵小通将手放在手环上,随时要呼叫紧急救助。 湖面忽然暗了下去,太阳不见了,只剩下红衣、白影。 叶孤城剑尖点在东方不败额头上,东方不败的绣花针却已刺入他喉头。 王动惊叫一声,翻身跳下护栏,掠过水面。 叶孤城嗓音嘶哑,仍强撑着开口:“你这一招,本可以取走我的性命!” 东方不败收回绣花针,淡淡道:“我们不过是比试,为何要搏命?” 叶孤城唇角溢出血丝,轻咳一声,道:“以命相博,才是对剑的尊重!” 东方不败笑了:“剑之四境界,在于不知剑、知剑是剑、知剑不是剑、知剑仍是剑。既已知剑,自然收放自如,何需以命相博?” 叶孤城仍咳个不住,目中却已若有所思。 王动撕下衣襟,慌忙替他裹伤,待擦净血迹,见不过是不碍事之处的一个小针眼,才长出了一口气,向东方不败拱手道:“多谢!” 东方不败点点头,红衣翻飞,掠回亭内,依偎在李寻欢身边。 玄烨低声道:“这位李夫人平日看来柔柔弱弱,竟是位绝世高手!” 陈近南点头:“叶城主剑术之高,也是世所罕见!” 玄烨叹道:“我连他们的出招都看不明白,在这一众高手之中,当真是格格不入。” 陈近南正色道:“你修的是天子之剑,本就无须与我们相比!” 王动陪着叶孤城回到亭子里,又忙忙地倒水给他漱口,细细为他在喉头擦拭药膏。 李寻欢也已握住他夫人的手,搭脉察探可有内伤。 玄烨看见,饱含羡慕道:“修武学之剑的,即便到了顶峰,还有人牵挂陪伴。修天子之剑,终生却只能与寂寞为伴。” 这话意有所指,良久,陈近南才道:“你我立场有别,但在这观影山庄,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如今,他们每年都能到观影山庄度假七日,尘世时光暂停,亳不影响政务处理。 听他终于松口,虽每年只有七日,也足以让人心满意足。 玄烨大喜,忍不住伸手与陈近南十指相交,喃喃道:“大哥,我真欢喜!” 陈近南侧过脸去,假作与萧峰说话,手指却一点点地回握。 这一对HE困难户竟然修成正果,灵小通亦是激动得热泪盈眶,大声宣布: “各位,我们在明月小筑备了酒菜,一者为叶城主、王庄主接风洗尘;二者贺咱们项目圆满完结。大家今日不醉不归,如何?” 众人欢呼一声,三三两两下了桥,往前方一处灯火通明的小院子走去。 叶孤城站在湖心亭内,仍怔怔看着方才决战的湖水。 王动揽住他道:“别多想了,我方才悄悄问过李兄,他夫人比你大好多岁呢。再过几年,你境界绝对可以再进一步,到时与他再战就是了。” 叶孤城举起手中剑,喃喃道:“剑驭人,人驭剑…” 他忽然出剑,开始自顾自演练剑招。 王动拍了拍手,默默坐在一边,含笑看着他。 远处,酒香伴着欢笑声一波波地来,又一波波地传远。 王动看着湖面上的剑影,早已痴了。 第187章 十三只鸽子 叶孤城醒来时, 又回到了他前日投宿的客栈里。 投影山庄的一切,模模糊糊地成了一场梦,甚至投影山庄这个名字似乎也不太精准。 叶孤城坐起身, 床上空荡荡的,并没有别人。 他一时有些恍惚, 怎么那个人没有来么?今日,好似是不用继续互换了。 叶孤城走到铜镜旁,确是他本人没错。 他简单洗漱了下, 穿上衣服,拿起长剑, 走出房门。 那雇来的马车夫正坐在大堂里吃饭,看见主家下来, 忙抓了两个大馒头塞在怀里,出去准备马车。 叶孤城食不知味地喝了半碗粥, 大堂里人来人往, 全没有王动的身影。 即便今日不互换, 难道他今日也不需要睡懒觉了? 叶孤城上了马车,马车夫欢喜地道:“东家, 咱们今儿个中午就能进京了!” 今日就能进京,那个计划可以开始施行了, 可为何心中满是厌烦和退却呢? 叶孤城闭眼,靠在车厢上,试着入睡。 直到进了京城, 他依然在马车上,并没有突然出现在富贵山庄。 进京后, 叶孤城在南王安排的府邸住了下来,南王安排的人都来见了他,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 十天后的一个清晨,叶孤城在府内花园里练剑,满园的紫薇花微微晃动,树梢上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俊朗的面容,不太干净的衣衫,懒洋洋的笑意,王动站在颤巍巍的树梢上,挥动着一只手:“我来了!” 叶孤城收剑,冷冷地道:“你从哪里来?” 王动跳下紫薇树,站在他面前笑道:“当然是从富贵山庄来,我与大伙儿告了别,又处置了庄园,赤条条地来投奔你了!” 叶孤城面容依然冷冷的,眼眸中却渐渐有了光:“这些事,你一天足可以做完!” “唉,还不是郭大路他们定要给我践行,灌酒就灌了我五场!那红娘子又来纠缠,我指天明誓有了意中人,她才离去!” 王动一脸委屈,慢慢凑近了些,“对不住,要你久等了!” 一阵风吹过,满树的紫薇花摇曳着花香,树下的人被拥进怀里。 良久,才传来叶孤城的声音:“你几天没洗澡了?” 王动道:“天地良心,我昨夜专门洗干净来的!” “所以,”叶孤城的声音迅速冷了下去,“你从一开始就算好了要十天?唔!” 紫薇花又摇曳了起来,树下的人影贴得更紧了。 两道白影,推拉着进了屋,关上了门。 府里有了王动,南王府的人来往就不方便了,南王一连飞了十三只鸽子前来问责。 窗外飞鸽环绕,床上的人依然高卧未醒。 叶孤城站在窗前,看着飞舞的鸽影,忽然笑了起来。 本来,他同意这个俗套的阴谋,就是因为受不了顶峰上的漫长寂寞,如今有了王动,这一世想来是不会无聊了,他还需要再沾染这场权力争斗吗? 问题只剩下,要不要向王动坦白?见到自己的这一面,王动还会选择留下吗? 床帘掀开,王动探出乱蓬蓬的头来,假意委屈道:“一大早,你就精神焕发地坐在外面,实在让我有些怀疑自己昨夜的能力!” 叶孤城头都不抬一下,从桌上拿起自己的乌鞘长剑。 王动看到了窗外的鸽子,跳下床笑道:“今日的早餐是烤乳鸽吗?怎么这么多老鸽子过来寻仇!” 叶孤城缓缓擦拭着剑:“你何不打开窗户看看?” “我可以吗?”王动笑得谨慎,微微屈下身来,仰视着叶孤城,仿佛要征得大人同意,才能买糖吃的小孩子一般。 叶孤城直接反手推开了窗子,鸽子们嗖嗖地飞进了屋子,绕着房梁盘旋。 王动跳起身,抓了一只,取下鸽腿上的密信,读了。然后,他又跃起抓了另一只。 他抓鸟的功夫甚好,鸽子们毫无逃脱之力,很快就被看完了十三道密信。 王动叹了口气,虽早有预感,但伙同藩王谋反也太超过了。 他将十三道密信握在手里,坐在叶孤城身边,柔声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叶孤城依然在擦剑,剑刃已被他擦得锃亮,没了一丝灰尘:“我说是因为无聊,你信吗?” “信!当然信!”王动高兴地道,这个理由比什么野心、仇恨、复杂身世好太多了。 他试探着握住叶孤城拿剑布的手:“那么,你现在还无聊吗?” 叶孤城淡淡道:“这取决于你是否离开?” “我为什么要离开?”王动更高兴了,他将握着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笑道,“我要一辈子守着你,让你再不会感到一丝无聊!” 叶孤城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将手中剑比在王动脖颈上,低声道:“记住你今天的话,否则我就……”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王动已揽着肩膀将他抱了起来,全然不顾脖颈上被划出血痕。 叶孤城的手一颤,忙将剑拿开了些。 王动心底大定,在他唇上亲了又亲,一遍遍地道:“我绝不放手!” 不会放手了! 十日,是他有意留出来让双方冷静的时间。十日期满,他选择告别朋友和过去,叶孤城则选择了等待。 这几日,他在床上步步紧逼,叶孤城却是节节后退。 今日,叶孤城袒露了自己的惊天阴谋,并在造成伤害之前移开剑。 融化的雪山,让王动饱经沧桑的心彻底软成一片。 他暗想:这一世,我都不会再放手了! 两人并肩坐在床上,王动轻轻抚弄叶孤城玉白的手指,低声道:“这些鸽子,你打算怎么办?” 叶孤城道:“还能怎么办?又不能真的留下烤乳鸽。” 他竟然开了个玩笑?! 王动哈哈笑了,忍不住凑过去,在他发顶亲了数下,起身打开窗子,将屋内鸽子全部放出窗外。 他回头向叶孤城笑道:“既然在京城已无益,我陪你回白云城吧?” 叶孤城挑眉笑道:“白云城在南王封地范围之内,我放了他鸽子,他岂会罢休?” “他不满意,来找我说话!”王动胸脯拍得震天响,“你只需专心练剑,等待与西门吹雪的决战之期! 叶孤城眼眸中也有了笑意:“战败就会死,你还支持我去?” 王动回到他身边,歪头笑道:“我不支持,你就会不去吗?” 叶孤城道:“当然不会!” “那不就结了!只要你心之所向,我必全力支持到底!”王动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即便最终是死,我也会确保你的后背是暖的!” 叶孤城眸中闪过一丝晶莹,他回握住王动的手,只觉全身热乎乎的,再也没有了寂寞与寒冷: “好!” 第188章 我们都有了牵挂 南归路上, 王动果然说到做到,一夫当关,独力打发了七路来挑事的人马。 叶孤城坐在车厢内, 专心冥想湖面上的剑影。 说来奇怪,别的事情都成了模模糊糊的梦, 甚至让人怀疑是否曾真正发生过。但与那红衣人在湖面上的一战,却清晰得仿佛发生在昨天。 驭剑,而非驭于剑, 收放自如…… 车外又有人拦路,似乎十分难缠, 王动一贯洒脱的声音里带了三分迟疑:“找叶城主寻仇,交友, 还是搞事情?” 外面的人还未答话,叶孤城先已感受到了逼人的剑气。 他掀开车帘, 走了出去。 白衣如雪, 挺拔如松, 剑意纵横,果然是西门吹雪! 看见他, 西门吹雪目光更显凝重:“叶城主!” 叶孤城点头:“西门庄主!” 他跳下马车,以一种平视的角度开口:“西门庄主远道而来, 可有要事?” 西门吹雪道:“在说出我的来意前,能否问阁下一个问题?” 叶孤城点头:“请问!” 西门吹雪的目光落到王动身上:“这位是?” 叶孤城也看向王动,王动坐在车上, 微不可见地向他摇头。 叶孤城坦然道:“他是我最重要的人。” 王动只能叹气,在决战之前, 自曝有了牵挂,岂不是最不智的选择。但在叹气的同时, 他的心头却暖融融的,面上也有了光彩。 西门吹雪的眼眸中有了一丝暖意,说话也十分直率:“我已娶妻,且妻子有了身孕。” 叶孤城笑了:“恭喜!” 他此前绝对不是个爱笑的人,笑起来时嘴角甚至还没来得及形成笑纹,但眼眸的温度却是真实的。 西门吹雪唇角也有了弧度:“决战之期,能否延后一个月?” 叶孤城道:“自然可以,毕竟我们都已有了牵挂!” 他继续道:“决战之地,改作紫禁之巅!” 西门吹雪看了他一眼,点头,然后几个起落,就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王动道:“他走得真快!” 叶孤城叹道:“他不得不快,因为再多停留一刻,我们的决战就无法继续了。” 王动笑道:“再多停留一刻,你们就会成为朋友!” 叶孤城跳上马车,坐在他身边,细细打量身边这个人。 王动被他看得有些脸红,挑眉道:“是不是觉得我今日非常英俊?” 叶孤城点头:“还十分善解人意,若是多洗洗澡,就更好了!” 王动嘿嘿一笑,扬起马鞭,继续向南。 他没有问叶孤城为何将决战地改为紫禁之巅,他们已生死一体,有些问题,无须出口。 下一个遇到的人是陆小凤。 洛阳城,如意楼,陆小凤正临窗饮酒,忽看到两个白衣人并肩走了上来。 他杯中的酒险些进了鼻孔,这两个人俊逸不凡的人,其中一个赫然竟是叶孤城。 原本高高在上的仙人,忽然降临了凡间,与身边人有说有笑地到酒楼喝酒。别说用鼻孔喝酒,用耳孔喝酒也不足以表达出陆小凤的震惊! 那两人也看到了他,叶孤城点了点头,同行的白衣人则大步走了过来,抱拳道:“陆兄!” 陆小凤惊疑道:“王兄?” 王动哈哈大笑,径直在他对面坐下,向叶孤城招手道:“阿叶,来坐这里!” 阿叶?! 更要命的是,叶孤城当真走了过来,在王动身边坐下。 陆小凤嘴巴,已张得与圆圆的杯口同款:“你们?” “对!”王动豪迈不羁地拎起桌上酒壶,给三个人都倒上酒,“说起来,陆兄还是咱们俩的媒人呢!来,阿叶,咱们同敬陆兄一杯!” 媒人?! 一杯酒下肚,陆小凤才渐渐镇定下来:“所以,你们俩已结束了互换?” 王动点头:“还得多谢陆兄指点!” 他又倒了满满的三杯酒,先将叶孤城的酒放在他面前,低声道:“你慢慢喝完这一杯就行了!” 然后,王动举起酒杯,大声向陆小凤道:“来,陆兄,咱们今日真正喝一场!” 日影西斜,如意楼的掌柜早已笑眯了眼,没想到这两个人模人样的年轻人,竟是天底下最大的两个酒坛子。 如意楼上,座无虚席,全部是闻名过来围观二人斗酒的,甚至还有人现场坐庄,邀人下注。 虽不如剑神决战的赌局那般大,胜在气氛热烈,极为应景。 叶孤城盘腿坐在客房调息,他仍在思索那红衣人的剑法。 有人敲了下窗子,叶孤城未动。 窗外人道:“叶城主,世子请你尽快回府一趟!” 叶孤城走过去,推开窗子,冷声道:“转告南王,九月十五,决战于紫禁之巅,是叶孤城最后的回报!” “此后,恩情两消,毋须再见!” 回到白云城时,已是八月初,城里留守的下人与侍女看到王动,不约而同瞪大了眼睛。 叶孤城却十分自然地牵起王动的手:“此后,白云城中,见王君如见我!” 两人在白云阁同睡同起,同出同入。 白日,王动陪叶孤城练剑;夜晚,二人在海边云城中以轻功漫步。 叶孤城的笑容越来越多,王动的衣衫越来越干净。 在白云城度过了中秋节,王动安排了最华丽舒适的马车,陪着叶孤城出发北上。 上马车前,叶孤城回首望着静谧的海岛,雪白的浪花,轻声道:“若我不幸战败……” 不待他说完,王动已接话道:“你若战败,我会将你带回白云城,永远守护着你!” 叶孤城摇头:“你就将我烧成灰,洒在海里,然后回到富贵山庄去!” 他看定王动,低声道:“我本想将白云城留给你,但这数日来,你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不在意。白云城,不过是个无谓的牵绊罢了!” 王动与他额头相触,轻声道:“有你在,白云城是家;没有你,这里不过是座带着回忆的美丽海岛!” 他忽然一笑:“我相信你不会输的!” “西门吹雪虽强,你也不弱。而且我不是怀着身孕需要牵挂的女子,就这一点,你就胜了三分!” “我还是你最强的护法,接下来,你唯一需要操心的事就是剑!” 回京路上,王动替叶孤城赶走来寻仇的唐门中人,打发掉居心叵测的刺杀、挑衅,为他安排住宿、饮食、衣饰…… 只要是叶孤城想要的,他立即动身去做,绝不拖延。 王动,成了一个极其勤快的人。 观影山庄内,灵小通啧啧称赞:“后世送孩子参加高考的家长,也不过如此啊!” 临时被拉来观影的众人:什么是高考?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 王动曾向陆小凤做了些小小的暗示,陆小凤抽丝剥茧,照惯例在最后一刻揭破南王的阴谋。 但这一切,就与紫禁之巅的白衣剑仙无关了。他有了牵挂,却绝不会跌落俗尘。 随着暗波翻涌迅速归于平静;所有人的目光,都凝注在紫禁之巅的绝世一战。 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叶孤城得到了本属于他的胜利,西门吹雪也没有死。 观影山庄内,东方不败颔首称赞:“他已突破驭剑之境,再不需以命相博了!” 战后,西门吹雪邀请叶孤城在万梅山庄小聚,陆小凤作陪,可带家属。 梅影疏斜,暗香浮动。 叶孤城与西门吹雪谈论剑法,很快相交莫逆。 孙秀青落落大方布菜,王动杯到酒干替酒。剑神有红袖添香,剑仙有良人守护。 惟有陆小凤哀声长叹:“为何此时,我竟觉得分外孤单?” 叶孤城酒至微醺,在王动耳边道:“你想不想念富贵山庄的朋友?” “放心,”王动在他耳边回语,“我在梦中签订了霸王条款,咱们想去哪边就去哪边!” 观影山庄内,众人以冷冽的目光逼视灵小通:“怎么我们没有同等待遇?” 灵小通缩进墙角,终于视死如归道:“反正项目完结,系统封闭,改动无门啦!” 第189章 奇妙的穿越 陆小凤在一个陌生的屋子醒来时, 心底并不觉得恐慌,甚至还有些愉快,奇妙的换魂事件, 似乎终于轮到发生在他身上了。 花满楼、叶孤城都通过与人互换灵魂,找到了命定之人, 不知给他安排的那个人是什么样? 他思考时,经常会摸摸自己的胡子。 这会儿也不例外,当他的手习惯性抚至上唇时, 却忽然僵住,并非因为摸不到胡子, 而是依然摸到了两条眉毛一般的胡子。 难道这个与他互换灵魂的人也有四条眉毛 他翻身跳下床,走到了床头铜镜前。 镜中人四条眉毛, 圆圆的脸,英俊而不失男儿气概。 他还是他, 还是陆小凤!甚至身上的中衣都是昨日穿过的。 陆小凤有些失望, 他在屋子里转了圈, 宽阔,简洁, 墙上挂着一把造型古朴的铁剑。 房主显然是个粗豪的剑客,陆小凤拉开衣柜, 随意挑了套黑白分明的袍子,套在身上,推开了门。 门口站着两个侍从, 看见他,熟练地躬身行礼:“老总!” 老总, 什么奇异的称呼? 陆小凤怔住了:“你们抬头看一看,我到底是谁?” 侍从们微微抬眼, 略带惊讶地道:“您是大镖局的主人,我们的总镖头啊!” 陆小凤简直无语,这两个人的眼睛,看起来都顶灵活的样子,竟然这般不管用。 远处忽有人道:“夫人来了!” 侍从们忙退到一旁。 很好,正主的老婆出场,即便是再眼神不好,想来也能认出他是谁。 陆小凤整理了衣衫,暗暗打好了如何解释自己出现在此的腹稿。 一个温柔优雅的美丽妇人,带着一双小儿女,在奶娘、丫头的簇拥下,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 “夫君!”她温柔地唤道,明媚的眼波里皆是深情。 两个小孩子,一左一右抱住了陆小凤的大腿。 “爹爹!”男孩子脆生生地道,“我昨日从郭师傅那儿学了新的剑法,演给你看好吗?” 女孩子撇嘴道:“爹爹是大英雄,才不要看你的花拳绣腿呢!” 她仰起美丽的小脸蛋,满是孺慕地道:“爹爹,我亲手摘了树枝上最美的梅花,送给您!” 一个侍女立即捧上一支红艳艳的梅花。 美丽妇人笑吟吟地看着,满脸都是骄傲与幸福。 对着天真可爱的孩子,陆小凤还能说什么,只能笑着接过花,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小脑袋。 妇人温柔地笑道:“你们爹爹还没吃早饭,咱们何不陪他一起吃呢?” 孩子们欢呼起来,簇拥着陆小凤进了旁边的小厅。 妇人带着侍女随后跟来,熟练地布上烤牛肉、白煮蛋、水果蔬菜,还温了一壶酒。 居家、温馨、舒适,吃饱喝足后,就连最后一分不安也消失了。陆小凤惬意地倚在栏上,看那男孩子有模有样地练剑。 难道,他要超越花满楼、叶孤城,直接一步到位,妻儿齐全? 他们此时已转移到一个园子里,园子并不大,种满了瓜果蔬菜,因季节的原因,略有些萧条。但园角伸过一簇红梅,红艳艳地点缀着。 男孩子年纪虽小,剑法却有模有样,陆小凤十分欣慰,又耐心地指点了几招。 小女孩见哥哥得到表扬,也巴巴地拿了绣活来给父亲品鉴,陆小凤当然是连声夸赞,妙语连珠。 父亲今日幽默又耐心,孩子们愈发舍不得离去,直缠到一起吃了午饭。幸而,那妇人一直是温婉守礼的。 刚放下筷子,一个精练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制服胸前一个圆圆的“大”字:“老总,卓爷有请!” 卓爷是谁?住在哪里? 陆小凤毫无头绪,他的“夫人”忽然收了笑脸,冷哼一声道:“卓东来的眼睛是长在咱们院里不成?时候掐的倒是刚刚好!” 那年轻人并不答话,显然夫人的权威不如卓爷,不能得到他的效忠。 不知“老总”的权威如何?陆小凤试探着道:“不如请卓爷到我书房里来?” 年轻人迟疑了一瞬,还是垂头答道:“小人会回禀卓爷!” 好吧,这个总镖头看来至少名义上还算有些用。 陆小凤习惯性摸了摸胡子,夫人却怒了:“整个镖局还不够卓东来横行的,怎么爷又将他请到家里来?” 陆小凤心道:我能怎么说,难道说不认识路? 他反身回了屋里,从柜中小箱套出一沓银票,说出了夫人们大概率都会中意的话:“带孩子们到街上逛逛,散散心,喜欢什么就买些什么吧!” 夫人错愕地看着他,还是收了银票,带着孩子们出去了。 陆小凤忙进了书房,开始翻看一切有字的文件。 从往来文书来看,他所在的大镖局近期主要业务是收购中原到关东一带的绿林豪杰,让他们洗白白后加入大镖局。 如今已收拢三十六路,正在与关东的二十七大寨对峙。 陆小凤放下文书,继续翻找,终于从一张战贴上,他知道了自己的名字:司马超群! 发战贴的是来自关东的“关东五虎”,不知这关东五虎,与大镖局正在收拢的关东二十七寨可有联系? 陆小凤正在沉思,笃,笃,笃,门外传来敲门声。 节奏不缓不急,声音不高不低,来人至少教养很好。 陆小凤坐在案后塌上,答应一声。 镂空梨门被轻轻推开,逆光进来一人。身材不高,穿得却极厚,步伐缓慢有力。 待他走进屋内,陆小凤才看清他裹着厚厚的紫貂斗篷,头戴紫玉冠,面色苍白,眼眸仿佛是灰色的。 来人微微躬身,十分恭敬地道:“老总!” 他一定就是卓爷,卓东来! 陆小凤断定,然后站起身,笑道:“你来了。” 这话等于没说,卓东来却微笑起来,他的睫毛很长,笑起来时微眯着眼,遮住了略显冷漠的灰眼珠,只余深邃多情。 他关上门,整个人似乎立刻放松下来了,慢慢脱下斗篷,搭在手边的椅背上,在陆小凤身边坐下,带着点随意道: “你今天看起来很不同!” 终于有人看出来了,岂止是不同,简直是两个人好嘛! 却听卓东来继续道,“今天心情似乎不错?” 陆小凤只能笑道:“是啊,今日天气很好,院外的早梅也开得很红很香,心情怎能不好?” 卓东来灰色的眼眸一闪,书桌上插着红梅花的白瓷细颈瓶,又一次映入他的眼帘:“咱们相交三十年,没想到老总竟然也喜欢花。” 陆小凤笑道:“鲜花如美人,又有谁不会喜欢呢?” 卓东来蹙眉,眼神扫过陆小凤的脸,显然是在确认他是否在开玩笑。 陆小凤当然不是在开玩笑,他一向很能欣赏美人,身边坐着的虽是位男人,举手投足间也有种优雅动人的风致。 司马超群显然确有其人,他的妻子儿女自然还是他的妻子儿女,那么将他陆小凤投放至此,是要安排他和谁呢? 陆小凤的目光不由得也停留在卓东来的脸上,精致的五官,苍白的肌肤,充满智慧的眼神 即便是多年好友,这样眼神相触也太久了些,卓东来清咳一声,先侧开了脸。 他低声道:“你是大镖局的主人,天底下第一等的大英雄,不该在女色上花太多的心思。” 若不是他的耳垂微微发红,这番话倒是颇为古板正经。 陆小凤摇头道:“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以欣赏、珍惜的眼光看待美人,又岂能与贪恋女色相提并论呢?” 卓东来不想再就“美人”话题与他纠缠,站起身,踱步至书桌旁,拿起上面的战帖,轻声道:“明日就是腊月十二了,想来你需要时间练一练剑、静一静心,我就不打扰了!” 原来,他是过来督促司马超群练剑的。 陆小凤摸着胡子想:这卓东来与司马超群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上司与下属,朋友,还是权臣与傀儡? 这些人将自己认作司马超群,到底是自己的脸变了呢,还是他们的眼睛变了? 他忽然笑道:“咱们是不是好朋友?” “当然,”卓东来毫不犹豫地道,“咱们相交三十年,你一直是我此生唯一的好友!” “那好,”陆小凤严肃地道:“你看着我的脸,老实说一声,我有几条眉毛?” 卓东来是个极为沉稳冷静的人,但此时,他已实在压制不住面部跳动的肌肉了,良久,才咬牙缓缓道:“自然是两条眉毛!” 陆小凤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很好,你慢走,我要回去好好睡一觉,应对明日的决战!” 他默默嘀咕一声:希望明日醒来,有不一样的打开方式。 眼见司马超群挥了挥衣袖,潇洒地推门离去,完全没有要去练剑的意思,卓东来默默裹紧了他的紫貂斗篷,轻叹了口气。 司马已在慢慢脱离他的掌控,今日更是干脆变了一个人似的。明日,他当真会按自己安排的那般打败关东五虎吗? 卓东来心底,突然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第190章 两根手指结束的战斗 卓东来站在门口, 远远看见司马超群空着两只手,孤身施施然走来,一上午不安生的右眼皮, 又疯狂跳动起来。 司马超群平日用的是一柄千锤大铁剑,既威武又厚重, 十分符合大镖局总镖头的身份。 这柄剑是卓东来亲自设计打造的,英雄应该用英雄的武器,今天的决斗也不应例外。 他深吸一口气, 尽量平和地问:“老总,您的剑呢?” 他用词很恭敬, 在外人面前,他一向对司马超群恭敬守礼。没有人能对卓东来一手打造出来的大英雄无礼, 即便是卓东来自己也不行。 但今日,却有人对司马超群的态度很随意, 他甚至用司马超群的形象打了个大哈欠。 这个人就是陆小凤, 在他看来, 他只是用自己的嘴巴打了个大哈欠,然后借余光观测卓东来的反应:“我用不惯剑!” 卓东来苍白的额角有青筋在跳动, 但他还是恭顺地劝谏:“老总,关东五虎称霸关东多年, 不是可以小觑的人物。” 陆小凤点头道:“我从来不会小觑别人,所以我已带上自己最得力的武器。” 他晃动自己的手掌,然后施施然地走远了。 陆小凤大步向前, 心神耳目却凝向背后,他在试探卓东来的底线, 他想了解卓东来,并弄明白他和司马超群的关系。 以花满楼、叶孤城的经验来看, 最后配对成功的大概率是他们第一天就接触到的人。 而如今,与他陆小凤最有可能的就是身后这个卓东来。 卓东来外貌精致,有风度,有气致,但为人处事却心机颇深,且与司马超群的关系也甚为值得玩味。 听背后脚步声,卓东来不紧不慢地跟上来了,直到他们在大门外上了马,他也未开口再提拿剑的事儿。 决战约在大雁塔,塔有七层,已见证司马超群击败了不计其数的挑战者。 塔依旧,人未必。 陆小凤站在塔下,看着并肩走来的关东五虎,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为什么卓东来没再要求司马超群拿剑?因为已经没有必要,司马超群即使只带了一根筷子,也能轻而易举地击败这五只老虎。 因为他们都已是病虎,伤虎,残虎。 关东五虎都穿着光鲜的衣服,面孔手脚都还整整齐齐,最末的两只胭脂虎甚至还上了淡淡的妆容。 但他们的眼神已满是伤痕疲惫,手指微微颤抖着,几乎拿不住惯用的武器。 陆小凤叹了口气,向卓东来道:“看来,今日不是决战日,而是表演日!” 卓东来微微一笑,道:“英雄需要舞台,自然也免不了表演。” 他竟然这么毫不忌讳地承认了,看来,赫赫有名的司马超群,也已习惯了表演。 但陆小凤不是司马超群,他很少表演,也不喜欢表演。所以他大步走至五虎面前,拍着手,大声道:“嘿!都醒醒神,回家去吧!” “为什么?”大虎怒吼道,他的眼眸依然疲惫,却慢慢有了光,“难道你也看不起我们五兄弟?” 陆小凤漫不经心地道:“我约战的是五虎,可不是五只病猫!” “你说谁是病猫?”两只胭脂虎异口同声地叫道,她们都是很美丽的女孩子,脸上画的虎纹也遮不住艳丽的容光,四只猫一般的眼睛全部瞪了起来,狠狠地看着陆小凤。 对着女孩子,陆小凤口气柔和了些:“你们若不服气,大可以竖起尖尖的猫爪,挠我一下。” 其余三只雄虎一起吼叫起来,也许还有些虚弱,但听到有人嘲笑他们的姐妹,雄虎们已慢慢恢复了些虎的气势。 卓东来的手指慢慢攥了起来,忍不住要去摸靴筒里的刀。也许,他这些日子对五虎的打击还不够 但司马超群,为什么要这般挑衅他们?他知道司马这些日子有些厌倦,可还不至于拿两人共同的事业来开玩笑。 那边的挑衅还在继续,陆小凤依然在笑:“听说,你们是从关东来的,难道关东的虎都这般像猫吗?” 这下,五只老虎同声咆哮起来。在震耳欲聋的虎啸声中,长枪、大刀、铜锤、钩爪、飞索一起朝着面前的人飞去。 他们已怒到极致,冲天的怒气压制了这些日子的自我怀疑、自艾自怜,他们已化身为怒虎、烈虎、猛虎! 陆小凤洒然一笑,叫声:“来得好!” 虎虽强,却还不抵凤凰。凤凰是神鸟,老虎终是凡兽! 飞索忽然被两根手指夹住,胭脂小虎俏脸通红,银牙紧咬,已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却不能拉动飞索分毫。 不仅拉不动,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飞索缠住了长枪,绞住了大刀,击落了铜锤,与钩爪绕在了一起。 对手使出的,不过是两根手指而已。 五只老虎的气势又全部没有了,蔫头耷脑地恢复了病虎模样。 大虎自嘲道:“看来,我们真该改名为关东五猫!” 他们耸了耸肩,打算向猫一般溜着墙根离去。 却有人叫住了他们。 陆小凤真挚地道:“若有人再叫你们病猫,就该被打嘴巴!” 他将长枪双手送还给大虎,笑道:“你的枪之所以被缠住,不过是因为我用了你妹妹的飞索。比起枪下得失,你更在意妹妹的安危,就这份义气,我就该敬你三大碗!” 大虎的脸色好看了些。 陆小凤将剩下的刀、锤、钩、索,一一奉还,又一一点出他们的优点、缺点、可改进的点。 老虎们眼神中的光辉又回来了,他们的不忿皆已化作了感激。毕竟,江湖上愿意无私指点别人的高手凤毛麟角。 且是刚用两根手指就打败他们的高手,他们面上虽难堪,心里也止不住地佩服。何况,如今连面子上的难堪都被人捡起来了。 长得最粗壮豪迈的三虎道:“你既然说该敬我们三碗酒,咱们还站在这狗喝口酒都算犯戒的塔底下做甚?” 二虎也道:“听说长安居的酒最好,可惜咱们这些日子都在泥巷子里打滚,还没机会见识。” 五虎一拥而上,架着陆小凤就走,就连两位美丽的女老虎,也嘻嘻哈哈地跟在后面。 众人仿佛遗忘了塔下还有人,在转过路尽头拐角时,陆小凤回头看了一眼。 卓东来站在塔底阴影下,冷森森地看不出表情。 190-200 第191章 你不是司马 陆小凤回到大镖局时, 天色已大亮。 他脚步微乱,心底却是畅快的,自到了这个世界以来, 他第一次交到了朋友,且与朋友们痛饮通宵。 若不是知道老虎们今天就要动身北上回家, 陆小凤简直以为他的命中之人就在五虎之中呢! 他还得回去,继续去与卓东来周旋。他有预感,这位冷森森的卓先生身上, 才藏着能带他回去的钥匙。 陆小凤没有走到司马超群的地方,就被卓东来的手下请了过去。 卓东来坐在一张紫檀木椅上, 正用一把紫铜火钳,轻轻拨着紫铜火盆里的火炭。 他一定非常怕冷, 木椅上铺着厚厚的紫貂皮毛,脚下是厚厚的紫绒洋毯。 紫色檀木案桌上, 摆着喝了一半的紫色葡萄酒。一股奇异的幽香, 在室内飘浮。 紫色很配卓东来, 精致而华贵。陆小凤忍不住想,若他当真是我的命定之人, 只怕我甚至养不起他。 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卓东来的态度变得十分冷, 冷得彻骨:“你是谁?” 三个字,是个问句,却是用肯定的语气。 陆小凤舒了口气, 笑道:“我叫陆小凤,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卓东来站起身, 慢慢地走了过来,伸手抚上了陆小凤的脸。 他刚拨过火炭, 手指柔软而温暖,陆小凤唇上、眉上痒痒的,忍不住垂眸去追逐那些苍白修长的手指。 手指很快垂下了,卓东来冷声道:“你确实有四条眉毛!” 他后退一步,声音几乎冻成了冰:“这是什么妖术?司马在哪里?” “我不知道,”陆小凤老老实实道,“我一觉醒来,就在那间卧室里了,然后所有人都将我看成司马超群!” 卓东来踱步至桌前,从一个紫色的水晶瓶中,倒出一杯紫色的葡萄酒,随手递给陆小凤。 这种时候,确实需要喝一杯酒,就连卓东来自己也坐回檀木椅上,喝掉了一直摆在桌上的半杯残酒。 陆小凤也喝了,喝得很快。 卓东来晃着手中的空杯,幽幽道:“你是什么人?” “虽然很难解释,但我应该不是这个世界的人。”陆小凤拿着空杯,走到紫榻上坐下。 柔软的紫貂皮毛立刻簇拥着他,让他发出舒服的喟叹,伸展了一路从长安居走回来的腿脚。 卓东来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见那个自称陆小凤的家伙瘫在榻上,整个身体似乎都松软了下来,他暗暗松了口气。 从确定眼前这人不可能是司马超群时,他已经在筹谋这一刻。 他派人彻夜监视“司马大爷”的行踪,然后在葡萄酒中放了一点无色无味的药粉,在火炭中加了些无色无味的香料。 当然,他也早早给自己准备了解药,一杯从同一个水晶瓶中倒出来的波斯葡萄酒,只是添加了不同的东西。 方才在与那陆小凤说话时,卓东来已经感觉到火炭中的香料在起作用,他的腿有些发软,直到方才喝下那半杯残酒,他身上的力气才又慢慢回来。 卓东来依然在说话,在没有十足把握前,他一向很懂得伪装:“你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陆小凤没有回答,双眸微阖,似乎已昏睡过去。 卓东来慢慢从靴筒里摸出他的刀,一把襄着金柄的短刀,他要先用这刀割下陆小凤的两根手指。 因为那实在不是凡人该有的手指,在对他进行细细盘问之前,卓东来要先确保他没了还击的能力。 刀寒,人轻而慢,卓东来挨着陆小凤坐下,轻声呼唤道:“陆小凤?” 他必须隐秘而安静地一击而中,在外人看来,这个人还顶着司马超群的形象,卓东来不想引起不必要的轰动。 他要一个人将他彻底制服。 确定陆小凤已没了知觉,卓东来手中的刀就变得快而利,他本就是刀中行家,一手刀法在江湖上已罕见敌手。 即便是清醒的陆小凤,也不一定能用那两根手指挡住这柄刀,何况一个中了化功香、酥骨药,瘫软无力的陆小凤。 刀停,再不能前进一步! 那两根手指已紧紧地夹住了刀刃,仿佛铁钳夹住一枚木片。 卓东来弃刀,立掌为刀,飞快地砍向陆小凤的脖子。 一个手指练到极致的人,必定在上面花费了毕生的精力,那么他其他部位就未必能同样坚硬。 何况,脖颈是大动脉流通之处,只要位置得当,往往不需要太大的力气,就能让一个人晕死过去。 这一掌,卓东来已倾尽毕生之力,他的手掌也被夹住,被陆小凤另一只手的两根手指。 铁铸的手指! 两人坐得很近,陆小凤的两只手都已占住,而卓东来不过失了一手一刀而已。 他还有另一只手! “叮”的一声轻响,刀落地,陆小凤也有了另一只手,卓东来的两手皆已被制。 但手上不过虚招,他腿上的功夫也不弱,何况早已借体位压制了陆小凤。 他屈膝去撞,撞向男人最脆弱之处。 陆小凤轻嘶一口气,瘫在榻上的身体突然扭动,蛇一般柔软,闪电一般迅捷。 他的胳膊似乎突然延长,将卓东来整个扣在怀里,用一侧膝盖顶住了卓东来的腰腹,另一只腿则缠住他的大腿。 即便是司马超群,也从未和自己这般接近,而且 卓东来整个人忽然僵硬,他那处残缺的部位,紧紧地挤压着另一个男人健全的腿。 他全身颤抖起来,一瞬间,仿佛回到了拥挤的母体,正被他孪生兄弟紧紧推挤在母体的宫壁上。 陆小凤也察觉到了卓东来的不对劲,他那双灰色的眼眸突然变得失焦,淡色的唇微微张着,似乎在发出一个无声的尖叫。 他当然感知到了他那个位置的不同,他本来只是想压制他的大腿,但两人离得太近了,免不了身体上的挨挨蹭蹭。 陆小凤忙松开他,走过去,推开窗子,大口呼吸室外新鲜的空气。 自进门的那一瞬间,他就开始闭气。他已经从关东五虎那里,听到了他们近日的遭遇。 对可能威胁到司马超群的对手,卓东来尚且如此处心积虑,没道理会对他这个疑似假扮司马超群的人手下留情。 他一进来,就嗅到了奇异的香气,寻常人可能会觉得这只是一种名贵的熏香。但他是陆小凤,心细如发的陆小凤,他立即闭气。 绕是如此,他也吸入了一些,故而借着瘫坐在榻上的功夫,用内力缓缓逼了出去。 陆小凤将头探出窗外,飞快地晃了几下,他确定自己体内已没了余香,但身上的燥热却难以平复。 若非香中有催情成分,就是 陆小凤回转身,卓东来已经恢复了镇定,正裹着貂裘,拎起水晶瓶,将酒液细细倾入炭火。 火苗瞬间窜了起来,在两人之间隔起一道火幕。 火幕后,卓东来的嗓音已恢复了镇定:“杯中的酒,我眼睁睁看着你喝下去的。” 陆小凤摸着鼻子回答:“我有位朋友,被称为偷中之王,偶尔我们也会互相切磋几招。” 酒液燃尽,露出坐在榻上的人。卓东来抚着眉心,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低声道:“说罢,你有什么目的?” 陆小凤叹道:“我真的是身不由己出现在此的,你们那位司马老总,我当真不知他在哪里。” “这一点,我相信。”卓东来抬眸,灰色的眼珠冷漠而无情,“一个占尽优势的人,没必要撒谎。” 陆小凤舒了口气,但看见那般冷漠的眼神,心底又有些淡淡的失落。 卓东来继续道:“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陆小凤摊开双手道:“没什么打算,也许出去走走,直到哪一天能在自己的床上醒来。” 以经验来说,大概率不会。但他又能怎么样呢?眼前人显然正恨自己欲死,暂没有两情相悦的可能。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为他挑选命定之人的“神”,必定充满了恶趣味。 卓东来眸光一闪,缓缓道:“你若暂时无事,不妨留在大镖局。司马失踪,如今正值收拢关东的关键时刻,大镖局需要领袖。” “你若能配合一些行动,就更好了。”他站起身,诚恳地道:“作为感谢,我会满足你在此期间提出的一切要求,万两黄金,倾城美女” “我确实有一个请求,”陆小凤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既然有谈判的余地,不妨赌一赌,他略走近了些,打算效仿叶孤城,定下一个伪装情侣的契约。 他刚走近一步,卓东来的眉就蹙了起来,身子微颤,似乎在压抑后退的冲动。 已到口边的话,又被陆小凤咽了回去,他临时换了个要求:“我能不能在你这儿借住几日?” 卓东来挑眉,灰眸中带着冷冷的审视。 那小小的柔软的触感仿佛又贴在了腿上,陆小凤忙解释道:“我毕竟不是真的司马超群,同居一处,难免会影响司马夫人的清誉。” 第192章 说真话的机会 “好!”卓东来从善如流地回答, 他一向只在拒绝得起时才会拒绝,何况,住在一起才能更好地观察, 收集信息。 他推开房门,招手叫来个人:“郭庄, 去禀报夫人,老总与我要彻夜谈事,请她不必等了!” 那精壮而漂亮的小伙子, 恭顺地答是。 卓东来又道:“顺便给老总拿套换洗衣服来!” 吩咐完这一切,他亲自打开正堂的卧室门, 邀请陆小凤进去:“你是老总,自然要住主人的房间!” “那么你呢?”陆小凤道, “毕竟你才是这里的主人!” 说这句话时,他们还站在门口, 院内还守着四个年轻人。 卓东来恭敬地道:“大镖局的一切, 都属于司马超群!” 陆小凤摸着鼻子, 心底有丝酸溜溜的。 卓东来伸手请他进去。 这里显然是卓东来的卧房,紫色的水晶帘, 紫檀木拔步床,紫色的撒花帐子, 紫缎锦被。 拔步床的镂空隔断柜里,放着整套的紫水晶酒瓶、酒杯,紫色葡萄酒。 “你很中意紫色, ”陆小凤笑道。 卓东来依然显得很恭敬,回答得也很快:“紫色优雅, 华丽,让人心情愉悦。” 优雅、华丽, 就像眼前这个人。陆小凤不由得赞道:“很称你!” 卓东来点头,弯腰要替陆小凤铺开被褥。 “你不需要做这个,”陆小凤拉住他的衣袖,“也不需要让出你的房间,我去睡客房就行。” 卓东来指着一边的紫檀木卧榻道:“已对外说了彻夜长谈,你若不介意,我可以在上面休息。” 他简直客气恭顺地过分,陆小凤忽然道:“你不会以为我在胁迫你吧?” 卓东来道:“卓某一向尊重强者!” 陆小凤简直有些抓狂,这人伏击不成,就打算顺从到底么?绝无可能,只怕今夜休想睡个安生觉了。 他走到塌前坐下:“今夜,我在这里睡!” 陆小凤利索地脱了外袍,躺了上去,诚恳地道:“我不是强者,只是一个回不了家的浪子。你若愿意,咱们可以做个朋友。” 卓东来回答得既真诚又敷衍:“有陆大侠为友,卓某荣幸之至。” 他坐在床上,也脱了外衣,径直上了床。 陆小凤泄气,只能另找话题:“你不需要脱靴子的吗?” 静默半晌,床帐微动,两只靴子掉在了地上。 差别虽很细微,陆小凤仍听出了一轻一重,想到白日那处的触感,他对卓东来的腿忽有了些猜想。 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涌上心头,他翻了个身,对着遮得严严实实的床帐道:“我当真没有任何恶意,你不需要在我身上花费多余的心力。” 卓东来道:“今日是个误会,卓某绝不会在陆大侠面前再使任何花招。” 隔着撒花床帐,他的嗓音冷丝丝的,仿佛一条蛰伏的蛇。 陆小凤只能苦笑,他干脆坐起来,走过去道:“咱们玩个游戏吧,可以验证真心的游戏!”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床帐里的人显然是在拉扯被褥,片刻后,才听到卓东来的声音:“陆大侠有兴致,卓某自然奉陪!” 陆小凤道:“咱们可以轮流问彼此问题,当面判断对方回答的真假!” 卓东来道:“我眼中的陆大侠,是司马超群!” 判断一个人是否说真话,最好的办法就是观测他眼神波动、肌肉跳动、手脚安放,嗓音颤动反而是最易迷惑人的。 若眼前所见非真,对卓东来自然大大不公。 陆小凤道:“我们可以按着彼此的脉搏,或者听彼此的心跳。” 床帐缓缓拉开了,身着紫色寝衣的卓东来坐在床上,腿上严严实实地搭着毯子:“好!” 陆小凤先倒了两杯酒:“这个游戏,配上酒才好玩!谁若赢了,对方就得喝一杯。” 他递给卓东来一杯,顺势坐在他脚边。 卓东来下意识地又掖了下腿上的毯子,才仰头喝了酒。 “痛快!”陆小凤也喝了一杯,放下杯子,向卓东来伸出一只手腕。 卓东来拉起自己一只衣袖,露出苍白的手腕。 两人互相扣住命门,陆小凤笑道:“我先来,你一生最快活的地方是何处?” 卓东来一怔,垂眸道:“我没什么快活之处。” 陆小凤叹道:“这句话,竟然是真的!” 两人同时松开手指,卓东来仰头又喝了一杯,又伸出手去,摸住陆小凤的脉门,看着他的眼睛道:“你在江湖中,做过的最出名事迹是什么?” 陆小凤手指搭在那苍白的腕上,失笑道:“我的出名事迹可就太多了,就最近期的来说,我在皇宫里揭破了南王世子的篡位阴谋。” 卓东来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感觉指底脉搏跳动:“你说的也是真话,看来你果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当然不是,”陆小凤喝了一杯酒,笑道,“我是个诚实的人,能说真话的时候,一向不会说假话。” 卓东来道:“只有对自己极度自信的人,才会常常说真话!” 陆小凤歪头道:“你平日会常说真话吗?” 卓东来道:“会吧!” 陆小凤笑道:“也对,有保留的真话也算真话。” 卓东来默然,举杯又饮了一杯,缓缓道:“让司马回来的方法,是什么?” 陆小凤道:“不问我知道不知道,直接问是什么,卓先生果然智慧过人!”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只是个猜测,若想让我与司马超群各归原位,恐怕需要卓先生与陆某两情相许。” 室内一片静寂,桌上烛花爆开一声轻响,两人指下的脉搏都有些快。 良久,卓东来轻叹一声,松开手指道:“如此天方夜谭的推测,陆大侠竟然是出自真心。” 陆小凤举起酒杯,笑道:“我有两位朋友,他们曾有相似经历。” 他喝了酒,开始细细讲述花满楼、叶孤城的故事,然后道:“前一夜,我还在万梅山庄饮酒。一觉醒来,就到了长安大镖局,这绝非人力可以达成。” 卓东来冷冷道:“大费周章让不同世界的人结成眷侣,难道是天上的月老?” 陆小凤苦笑:“我猜是兔儿神还差不多,据花满楼说,迄今已成的数十对皆是男子。” 卓东来靠在身后紫色软枕上,幽幽道:“在你们的世界里,你是个闻名天下的大英雄?” “这是新的问题吗?”触及对方不善的眼神,陆小凤举手道,“好吧,我还算有些知名度。” 卓东来道:“我答应你了!” 陆小凤:“?!” 卓东来道:“你今晚费这么大劲儿,岂不就是想效仿那王动、叶孤城?” 陆小凤摇头道:“事实上,他们两个是直到假戏真做,才得到换回机会的。” 他一咬牙,道:“也许,我们应该真的试一试” 卓东来忽然笑了,嗓音也变得极其温柔:“既然陆大侠不嫌弃,我一个废人,又有什么损失呢?” 陆小凤摇头道:“你不是废人……” 话语戛然而止,对面的人突然倾身向前,柔顺地靠在了他的肩头,握住了他的手。 卓东来微微仰头,在陆小凤耳边道:“是不是废人,陆大侠不如亲身一试?” 他的唇,还带着葡萄酒的甜香,柔软温热的触感让陆小凤整个人都战栗了。 也许“神”是窥探到了他的内心,才安排了这个人给他。 陆小凤轻轻握住卓东来的肩膀,柔声道:“也许,我们应该慢慢来。” 他的手底忽然一痛,随之闻到了一股清冽的异香,眼皮瞬间变得异常沉重。 卓东来的嗓音缓缓变冷:“我们是应该慢慢来!” 他冷酷地一推,陆小凤便“啪”地跌落在地板上,犹如一块稀烂的泥巴,再抬不起一根手指。 第193章 受制于人 陆小凤醒来时, 浑身依旧瘫软难动。 紫檀木椅上,一袭紫衣的卓东来正在吃早餐,小巧玲珑的水晶包子, 香喷喷的酥油茶,另有四碟时鲜小菜。 看见陆小凤睁眼, 他露出一个凉凉的微笑:“长安居最有名的水晶包,陆大侠想吃吗?” 陆小凤笑道:“当然,可惜陆某手脚无力, 得劳烦卓先生投喂了。” 卓东来竟真的夹起一个包子,塞进了他嘴里。 陆小凤吞咽时抬不起脖颈, 噎得险些闭过气去。 好容易咽下包子,他叹道:“陆某一心交个朋友, 卓先生何必浪费好药呢!” 卓东来笑道:“此为君子香,确实有些配不上陆大侠这样的聪明人!” 他从怀里摸出一包药粉, 光明正大地洒进一个空杯子里, 倒了半杯酒, 递到陆小凤唇边道:“喝了这杯酒,我替你解开君子香!” “放心, 只是让你听话一些,不会立即要了你的命!”卓东来凑在他耳边, 低语,“毕竟,陆大侠还很有用!” 陆小凤张开唇, 任凭酒液滑了进去。 卓东来弯腰,以一种冰冷刺骨的低柔语气道, “这药叫做一线牵,此后你的一举一动皆要受我牵制, 否则若断了解药,就得万虫噬心而亡。” 陆小凤苦笑道:“我生平最怕虫子,何况要被虫子钻到心里去呢!” 他渐渐恢复了力气,便撑着起身,坐在卓东来对面,先动手盛了碗油茶喝。 见对面人脸色微变,陆小凤举着喝了一半的茶碗微笑:“怎么?卓先生还有药要下在里面吗?” 卓东来拿出帕子,擦了擦手,起身道:“阁下果然非常人,佩服!” 他有预感,刚给自己找了人生中最大的一个麻烦。 但在外人看来,这个大麻烦还是大镖局的总镖头,岂能吃下属的剩饭呢? 卓东来走到门口,大声吩咐:“把老总的早饭端上来!” 门外侍从很快鱼贯而入,送来了司马超群常吃的炙牛肉、白煮蛋、新鲜蔬菜。 陆小凤大声道:“要是有酒就更好了!昨日在长安居,掌柜的推荐了一种汾酒,喝起来就很不错!” 侍从是个年轻人,还是第一次服侍司马大爷用早饭,听到要去长安居买酒,一时有些犹豫。 卓东来冷声道:“去,把长安居的汾酒全部搬回来!” 酒来,陆小凤连饮三杯,然后击节而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卓东来挥退周边下人,站在门边,冷冷道:“你是当真不怕死?” 陆小凤眨着一双大眼睛,顿悟般地道:“哦,原来喝酒吟诗是不被允许的!哪些举动属于禁忌,在下实在不知,不如卓先生写个清单给我?” 清晨的阳光绕过门口的卓东来,大片大片地洒在陆小凤身上。 他看起来还是司马超群的模样,却是恣意而鲜活的。 卓东来心底忽然软了一软,他走到紫檀木榻上坐下,开始处理大镖局事务。 陆小凤吃饱喝足,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向旁边伏案工作的卓东来道:“卓先生,今天有安排吗?” 卓东来摇头,眯起眼眸道:“暂时没有。” “太好了!“陆小凤笑眯眯地道,“昨日在长安居,听说凤鸣楼秦姑娘的琵琶天下一绝……” 卓东来立即打断他道:“大镖局的总镖头岂能流连风月之地?” “他是三十多岁的老总,又不是三岁的孩子!”陆小凤站起身,弹了弹衣襟上不存在的灰尘,“卓先生要是不出言禁止的话,陆某还要赶时间!” 他挥了挥手,大步走出房门。 卓东来轻声道:“陆大侠,莫忘了子夜之前,还要服今日份的解药!” 陆小凤回过头,摸着下巴,作出思考的模样:“卓先生,你说我若就此毒发身亡,‘神’会怎么做?” 他哈哈大笑,脚步轻快地走了出去。 陆小凤度过了最悠闲最舒适的一天,喝酒、听曲、闲逛,甚至坐在街头与一个乞丐玩了半天石子儿。 天黑时,他才悠悠走进卓东来的院子,推门前忽听到司马夫人的声音:“……我来找我的丈夫,孩子们也需要他们的父亲!” 卓东来冷声道:“他是大镖局的主人,我并不能限制他的行动。” 司马夫人尖声道:“他去了哪里?” “也许,你该问他自己!” 司马夫人忽然冷笑起来:“卓东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些龌龊心思。” 陆小凤收回了手,当做妻子的开始这样说话时,往往是不好让丈夫撞破的。 卓东来的声音依然冷静:“夫人,你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司马夫人继续道:“控制他的事业、家庭、人生,已经满足不了你了,现在竟把手伸到他的床上去。” 她以最温柔的语气,说出了最粗鄙的话语:“卓东来,你为何不干脆将司马绑在你的裤腰带上?” “啪”的一声脆响,然后是女人的惊呼:“你敢打我?我是总镖头夫人,你有什么立场打我?” 卓东来只答了两个字:“郭庄!” 司马夫人一声哀叫:“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 卓东来冷冷道:“我在说,天色晚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颇有不便,夫人该回去了。” “你也算个男人?”司马夫人扬声大笑,一脚踢开房门,走了出去。 门外一个人也没有,镖局里侍候的人早就被打发了出去,陆小凤自然也不会留在原地。 待司马夫人出了大门,陆小凤才从房顶上飘落下来,向卓东来道:“我真是个混蛋!” 卓东来脸色铁青,依然余怒未消,却瞬间明白了他的话中之意:“她不是你的夫人!” 陆小凤道:“我现在顶着她丈夫的样子,就须得尽一些为人夫的责任。” 见卓东来危险地眯起眼睛,陆小凤苦笑:“想什么呢?我是说,至少白天应该去陪她吃个饭,或者与孩子们玩耍一会儿。” 卓东来点头:“也好,这本就是你扮演司马的职责之一。” 陆小凤摊在软榻上,舒服地伸开手脚。 卓东来皱眉道:“你去了那种地方,回来前至少该先洗洗澡。” 陆小凤嘻嘻笑道:“我去了什么地方?” “自然是坐在大街上和乞丐弹石子,”卓东来回到桌前,又开始翻阅文件,“你还能去什么地方!” 陆小凤翘起二郎腿道:“当街弹石子儿,好似也不符合总镖头的气质呢!” 卓东来冷哼一声,道:“死都不怕的人,还怕毁坏别人的气质?” “我当然会怕,我虽是个浪子,却最怕辜负朋友。”陆小凤坐起身,一字一句道,“可惜,这里没有我的朋友!” 卓东来轻笑一声,道:“陆大侠这般胡闹了一天,也该消气了吧!” “谁胡闹了?”陆小凤笑道,“无端受制于人,若不让自己过得舒服些,只怕先要闷死了。” 卓东来看着他,忽然叹道:“倾盖如故,只适用于心怀坦荡的人。可有些人,天生就难以信赖他人。” “不知陆大侠有没有见过受了伤的孤狼?”他走近了些,弯下腰道,“能让它信赖的,从来只有两种:一同长大的伙伴,或者生死与共的战友。” 两人的面容离得很近,卓东来的灰色眼眸里,蕴藏着无限的孤寂而苍凉,好一条孤身走过冰原的野狼! 陆小凤忍不住叹了口气,忽听门外有人道:“卓爷,浴汤准备好了!” 灰色眼眸中的苍凉瞬间消弭无踪,卓东来站起身时,已再次挂上了优雅的面具: “我做不了陆大侠的朋友,但我保证会做个最周到的主人。陆大侠若愿意,可先从我的客人做起。” “做客人看来也还不错。”陆小凤笑着起身,“至少有热水澡可洗,洗完澡还有今日份的解药可吃。” 卓东来微笑道:“陆大侠很快就会发现,做大镖局的客人,将会是天底下最舒服的事情。” “是不是最舒服不好说,”陆小凤低声笑道,“但至少好像比做大镖局的总镖头舒服些!” 卓东来温文尔雅地微笑,似乎全未听到他话语里的吐槽。 第194章 不计前嫌 接下来几日, 陆小凤成了最讨人喜欢的客人。 每日一早出门,他会先去看顾、陪伴司马超群的两个孩子,然后帮大镖局处理一些来挑事的麻烦。 天黑就回到卓东来的院子, 与主人把酒言欢,高谈阔论。 除了司马超群的夫人, 大镖局的每一个人,都对这位能干的“老总”、慈爱的“父亲”、见多识广的“客人”极其满意。 尤其是卓东来,偶尔还会拿一些难解的问题出来谈一谈, 总能得到见解独到的建议。 这一日,中午刚过, 陆小凤就从司马的小院回来了。 一进屋,卓东来便敏锐地嗅到了属于女人的脂粉香。 他绕着陆小凤走了一圈, 从肩头拿下一根长长的头发。 陆小凤苦笑道:“一位妻子,在丈夫面前无论作出什么举动, 都不该受到指责。” 卓东来的脸色变了:“你并不是她的丈夫!” “所以我才落荒而逃, ”陆小凤拿起水晶瓶, 倒了杯葡萄酒,喝了下去, “我不能再这样扮演司马超群了。如此下去,要么让他家庭破裂, 要么就得送他一顶绿帽子。” “他到底还是你唯一的朋友,我即便还不认识他,也不好对不起他!” 卓东来笑道:“我很承你的情!” 他从袖中摸出一个纸包, 递给陆小凤:“喏,今天的解药, 你今晚就不必住在这里了,可以另找个地方放松放松!” 陆小凤笑道:“你不担心影响总镖头的清誉?” 卓东来倚回榻上, 懒洋洋地道:“我相信陆大侠的分寸!” 他喝了口葡萄酒,幽幽道:“司马超群,如今会在哪里呢? 陆小凤一上一下抛着那小纸包,仿佛那不是关乎他生命的解药,而是孩童的皮球一般。 “不知道,”纸包起落间,他回答,“但应该没什么危险!听我的朋友说,‘神’都是很温和的。” 卓东来又喝了一杯酒,眼神迷离起来,卷而密的睫毛交错,剪出了窗外弯弯的弦月。 他可是在想念司马超群? 陆小凤忍不住想,当真如司马夫人所说,卓东来对司马超群有着非一般的情感吗? 这个念头起起伏伏,最终还是被陆小凤压制在心底。他只是个借居于此的客人,可以与主人谈天说地,但无法谈心。 卓东来很快为陆小凤安排了次押镖活动,为数位晋商押解货银去关东。 银款数额巨大,但还不足以大到能让大镖局的一、二把手同时出动。 卓东来虽然没有明说,陆小凤也猜到收复关东二十七寨的时机到了。 他去向司马夫人以及孩子们告了别,司马夫人客气而疏离,孩子们拉着手送陆小凤到大门外,叽叽喳喳地要礼物。 卓东来坐在马上,看陆小凤一手抱着一个孩子,亲昵地亲他们的小脸蛋,心底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一个喜欢孩子的男人,会愿意选另一个男人做伴侣吗?可笑的“神”! 陆小凤口头做出一堆承诺,又和孩子们各拉了三次勾勾,才被放行。 镖师、趟子手皆已就位,除了镖银箱装在车上,护送人员一水的高头大马。 留给陆小凤的马高大俊逸,全身雪白,在他接近时,突然扬蹄长嘶。 卓东来在一旁低笑道:“畜牲的知觉,有时候比人眼准确得多!” 陆小凤轻笑一声,伸手抚摸马脖子,低语道:“好马儿,借用几日,你的主人就能回来了!” 白马喷了个响鼻,不情愿地垂下了头,陆小凤翻身上马,照提前卓东来嘱咐的一挥手,高声道:“出发!” 队伍浩浩荡荡从长安城出发,一路东行。 卓东来本就是个畏冷的人,因随同骑大马的英雄“司马超群”出行,不好独自僭越乘车,只能在马背上裹紧了紫貂大氅。 此时已是腊月天气,寒风刀子一般,寻找各种缝隙刮刺着人体,接近渭南时,卓东来连打三个喷嚏,头也昏昏沉沉起来。 陆小凤见他眼尾、鼻头红红,素来挺直的腰背也略弯了些,因打喷嚏,灰色眼眸内激起了泪光点点,不由得有些担忧,扬声道:“离开官道,寻个客栈打尖吃饭。” 出长安的路都是走熟了的,前方趟子手们立刻领命转向,抄近路前往附近市镇。 陆小凤放缓马速,挡在风口,低声问卓东来:“还好吗?” 卓东来掐了自己一把,强打精神道:“很好!” 路途最近的安乐镇,只有一家客栈,由一座废弃的民居小院改成,矮小的泥墙院落全无挡风效果,房顶茅草正疯狂随风摆动。 镖师、趟子手们都聚集在院里大棚下吃大锅饭,卓东来与陆小凤则进了唯一的客房。 一关上门,卓东来脚底就踉跄了下,陆小凤伸手去扶,又被他要强地推开。 陆小凤收手抱臂,摇头笑道:“原来武林高手,也会着凉生病啊!” 卓东来又连打了两个喷嚏,带着鼻音道:“练武又不是修仙,难道陆大侠从不生病的吗?” 后窗上传来“啄啄”的声音,陆小凤打开窗户,一只鸽子羽毛凌乱站在窗台上,“咕咕”地跳开,警惕地看着他。 卓东来走过去,伸出手,那鸽子张开翅膀,箭一般飞过去,轻巧地落在他手臂上,乖乖伸出带着竹筒的腿。 眼见卓东来有意无意地转身挡视线,陆小凤只能摸着鼻子走开。 店家送来饭菜,被守在门口的孙达拦下,一一验过,才端了进来。 陆小凤向孙达道:“天气寒冷,你让人看着熬一锅浓浓的姜汤,给大伙儿分一分!” 孙达立即伶俐地去了。 卓东来仍站在窗口,良久才收起手中纸片,另写了一幅回函,卷起来塞入细竹筒里,亲手挂在鸽子腿上,探出头去放飞。 冷风一激,又是两个喷嚏。 陆小凤走过去,关上窗户,叹道:“你不愿我看见,开口让我出去就是了,何必让自己站在风口里?” 卓东来抚着额头道:“你是大镖局的客人,我岂能怠慢?” 他身子晃了一下,陆小凤这次扶住了他,隔着衣袖都能感受到热度,不由得心底一惊,忙伸手去摸了下卓东来的额头,早已烧得滚热。 他拉着卓东来就往床边走。 因是临时歇脚,先到的趟子手只来得及监着店家收拾了屋子,床铺拉上了帐子,外面还算干净,里面的被褥却是陈旧肮脏的。 卓东来只看了一眼,就挣扎着抗拒起来。 陆小凤无奈,便将自己的大氅解下来,铺在一张太师椅上,扶他坐靠着休息。 卓东来斜靠着阖了会儿眼,又撑着要站起:“我不能倒下,外面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咱们得按计划赶到” 陆小凤按着他坐好:“略歇半个时辰,不碍事的。” 他转身见送来的饭菜里有甜汤,便端起来送到卓东来唇边,道:“来,喝一口润润嗓子吧!” 卓东来接过来,自己端着喝了两口道:“我无事,不过有些风寒而已,明日要路过洛阳,雄狮堂的朱猛必不会轻易放大镖局过去!还有许多事要筹谋” 他高烧无力,手指有些发抖,陆小凤替他扶住碗底道:“还有我在呢!你做的事情,我虽未必赞同,但总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被欺负了去。” 这话陆小凤说得稀松平常,卓东来却手一颤,眼圈瞬间红了。 亏得陆小凤手速快,稳稳地接住了汤碗。将碗又送回卓东来唇边,柔声道:“先把汤喝了吧!” 卓东来这次没有抗拒,就着他的手喝完了汤。 他精神恢复了些,靠着椅背道:“若是三十年有人对我说过这句话,今日,我必定已和你成为朋友了。” 陆小凤将空碗放回桌上,笑道:“现在开始,也不晚呐!” 卓东来摇头,缓缓道:“陆小凤,谢谢你这般不计前嫌地看顾我。可成为我卓东来的朋友,是一生一世不能反悔的。” 第195章 朋友可以做的事情 “好!” 陆小凤郑重地回答, “那么,便一生一世!” 卓东来忽然笑了下,他并不是个吝啬笑容的人, 冷笑,假笑, 敷衍客气的笑,经常出现在他的脸上。 可这还是第一次,他露出了真心的微笑, 霎时,春风吹拂过大地, 玉兰花绽放紧闭多年的花苞,那双灰琉璃般的眼珠, 也变得灵活多情。 “好,”他也很郑重地道, “我们是朋友了!” 陆小凤拉过一张凳子, 坐在他面前:“既然是朋友, 我能否做一些朋友可以做的事情?” 卓东来道:“请!” 陆小凤握住了他的双手,缓缓运动真气, 一股热流瞬间涌入卓东来的体内,一点点驱散四肢百骸的寒意。 在周身的暖烘烘懒洋洋中, 卓东来道:“别浪费太多真气,明日对付雄狮堂还得靠你呢!” 陆小凤从善如流地收回手,那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立即又回返侵占了卓东来的身体。 他咬了咬嘴唇, 强压下心底的留恋与失落。 陆小凤道:“你身上有没有金子?” 卓东来手指入袖,摸出了一片金叶子递给他。 陆小凤两手一搓、一揉、一捻, 金叶子化为细长长的一根金针。 陆小凤又用酒水仔细地消了毒,向卓东来道:“能否衣服拉开些?” 见卓东来迟疑, 他又补充道:“上衣!” 紫裘滑落,紫衣一层层拉开,羊脂白玉一般的后背露了出来,房内只有一个火盆,卓东来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他的一只手又被握住了,陆小凤一手输送真气为他暖身,一手拿起金针,小心地在后背穴位上落针,一点点地导出寒气。 卓东来趴在覆着貂绒的椅背上,心底泛起三分异样、七分不自在,因为身体上的缺陷,他从未与人这般裸裎相见过。 陆小凤呼吸的热气拂在他的肌肤上,温热的手指一点点地移过肩胛、后心、腰窝,金针刺穴的疼痛反而微不可见了。 针完后背,陆小凤替他拉好衣服,伸手就要去脱他的靴子。 卓东来整个人都畏缩了一下:“做什么?” “脚底穴位最多,是最好的针灸之处啊!”陆小凤自然而然地道,“你又不是大姑娘” 他忽然想起那一轻一重的靴子落地声音,后半句话就没有说下去。 他刚要收起金针,却见伏在椅背上的人弯下腰,脱下了左脚的靴子。 苍白的脚背,圆润的脚趾,完美的脚弓,除了比一般男人的脚好看些,并没有特异之处。 陆小凤将他的脚放在自己腿上,慢慢刺入脚底穴位,以内力为引,将下肢的寒气一点点导了出来。 “没想到,你还会医术。”卓东来埋首在貂绒丘内,嗓音有些异样。 陆小凤笑道:“穴位都是共通的,救人、制人不过一念之间。” 手心里的脚轻颤了一下。 “别动!”陆小凤轻斥道,“制住你,我至少另有一百种手段。” 卓东来叹道:“是啊,你的武功很高,只怕这个世界上没几个人是你的对手!” 他的嗓音软了些:“你愿意做我的朋友,真是我的幸运。” 说完这句话,他伏在椅背上的身躯都松弛柔软下来,现出一种予取予求的姿态。 陆小凤为他穿上左脚靴子,去脱右脚那只时,他也没有拒绝。 右脚依然苍白、完美,却更柔软,更小巧,简直就像女人的脚。 那只更重的右靴也与左靴不同,底部加厚许多,四周填塞着厚厚的棉布。 这样一只特制的靴子,穿在卓东来的脚上时,完美掩饰了他腿脚上的残缺。 陆小凤的心忽然也被刺了一下,鼻根处酸了一酸,差点儿落下泪来。 穿着这样的靴子,还能走出完美的步伐,必然得经过夜以继日的训练,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手中的脚在颤抖,伏在椅子上的人也在颤抖,在更为强大的陆小凤面前,卓东来乖巧地暴露出了自己的弱点。 这会让他获得来自朋友的同情与怜惜,却也是在凌迟他的骄傲与自尊。 幸而,陆小凤什么也没说,依然是金针、真气,一点点地为他导出寒气。 也许是他的错觉,陆小凤对这只展示着残缺的脚,更为温柔,呼吸都更轻了。 门外忽然传来孙达的声音:“老总,卓爷,姜汤来了!” 卓东来瑟缩了一下,忙俯身拉衣物来遮盖,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看到他这只怪异的脚! 陆小凤已麻利地为他穿上靴子,整理好衣衫,然后起身开门,将两碗姜汤端了进来。 房门再次关上,陆小凤走到卓东来身前,将姜汤递给他:“喝一碗,驱驱寒气!” 卓东来喝了姜汤,酸痛、寒冷渐渐离他远去了,头脑都清醒了些。 陆小凤将桌子拉得近了些,挑些清淡的菜放在饭上,递了双筷子给卓东来:“吃些饭,才有气力养病。” 卓东来笑道:“你这般事无巨细地照顾我,不像一个朋友,倒像是贴心的情人!” 陆小凤也笑:“咱们若真成了情人,你的朋友司马超群没准儿就可以回来了!” 卓东来笑而不语,拿起了筷子夹菜。 两人相对吃了饭,一起走出门外。 镖师们早已修整完毕,老总、卓爷的马也喂饱了草料,整鞍待发。 卓东来强压抑着咳嗽,裹紧了斗篷,走向他那匹乌黑油亮的乌云踏雪。 陆小凤心底暗道一声“对不住”,手指轻弹,一枚小石子无声无息先一步飞至,打在乌云踏雪的前蹄上。 黑马长嘶一声,险些跪在地上。负责喂马的杂役,慌忙上前检查,然后跪地求饶。 陆小凤走上前,神色无辜地道:“东来,你的马似乎有些不妥,不如与我共骑?” 卓东来无奈地微笑,缓缓走向他,低声道:“咱们可是带了十几匹备用马匹,难道你要全部打断他们的腿。” 陆小凤翻身上了白马,向他伸出手,大声道:“卓爷这样的风姿,岂能骑凡马?” 卓东来只得伸手搭上去,借力跃坐在他身前。 借着斗篷的遮掩,陆小凤握住他的一只手,缓缓送着保暖真气,然后向跪在地上的杂役道:“无妨,你就留在此,好好照顾卓爷的马就是了。” 他又吩咐孙达:“到了渭南,买一辆马车来!” 卓东来被他护在身前,无须使一点儿力气,手心暖暖的一股热流涌向全身。身后的人,明日还将帮他抵挡朱猛。 无须他费心筹谋,无须他殚精竭虑,一切都是妥帖安全的。 卓东来心底起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就这样过下去,好像也很不错。 身后的人温暖而强大,让他不由自主地想放松身体,靠进那高山大海一般的怀抱里。 卓东来倏然挺直了脊背,三十多年的人生经历告诉他,将生命寄托在他人身上,得到的永远只是干涸消弭。 他卓东来,要用自己的双手,掌控这天地! 第196章 车厢内的温度 孙达办事利索, 在渭南买了一辆四驾豪华马车。 车厢阔大,铺着柔软的波斯洋毯,足够两个人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睡个好觉。 卓东来躺在车厢里, 裹着两件紫貂大氅,却还是觉得挡不住寒意。 他有些想念陆小凤的手, 不过轻轻的一握,就抵得过世间一切保暖的貂绒。 陆小凤远远坐在车厢口,从座椅下拉出一坛酒, 一掌拍开,大口痛饮起来, 似乎没有注意到另一个人隐含失落的目光。 卓东来在马背上的瞬间僵直,陆小凤自然没有错过。 卓东来是“神”为他挑中的命定之人, 已经是无可置疑的事实。 故而,他对卓东来, 也一直不同于以往地耐心和包容。可惜, 他们似乎终非同路人。 沉默在车厢内弥漫了许久, 卓东来忽然开口道:“陆小凤,再给我讲讲你朋友们的故事吧?” 陆小凤没有再讲叶孤城、花满楼, 他开口讲了西门吹雪,讲了屹立巅峰的剑神如何成为一位丈夫、父亲的故事。 卓东来听得出神, 天资卓绝者的成神之路,带着浪漫与惊险,注定只能当神话来听。 他这样出生时就带着残缺的弱者, 要想成为人上人,就只能不择手段, 一步一步往上爬。 车声辘辘,讲故事人的声音磁性而温暖, 卓东来渐渐睡着了。 梦中,他穿着雪一般高洁的白衣,负剑行走于山巅之上,受万人敬仰,与凤凰为伴。 梦中,他从未受过儿时那些屈辱,心底再无阴鸷和痛苦。 陆小凤倚靠在车厢壁上,见裹在层层貂绒中的人,忽在梦中弯了唇角,露出了霁雪初晴的微笑。 他的心,也在一瞬间如春水淌过,冰雪消融了。 车窗外,孙达忽低声道:“老总,天色已晚,要不要乘着月色再赶一程路?” 卓东来的计划是今夜到灵宝,明夜到渑池,在渑池养精蓄锐一晚,以备后日一早进入洛阳地界。 因今日的临时打尖,行程耽误了些,至今还在华阴县。 陆小凤还未回答,卓东来已睁眼道:“今夜月色不错,让大伙儿辛苦些,再赶一程吧!” 车队继续前行,入夜后,寒气更重,卓东来又剧烈咳嗽起来。 陆小凤道:“金针导气,只能缓解风寒入侵速度,不能根治,还是请个大夫看一看吧!” 卓东来摇头道:“雄狮堂一贯与大镖局作对,咱们很快就要进入洛阳。我的病,绝不能让外界知晓!” 陆小凤没有再劝,有些决定是不容置疑的。 卓东来翻了个身,将貂绒裹得又紧了些,刺骨的寒意顺着车厢、车板无边无际地卷了过来。 许是黑夜让人软弱,许是月色太过温柔,卓东来忍不住低声道:“你能不能,握住我的手?” 这一句说得极轻,几乎就是一句呢喃。 陆小凤听见了,却又未听见般地俯身过去,提了个新建议:“我可不可以,在你身边躺会儿?” 回答他的只有一阵低咳,陆小凤不再犹豫,侧身躺下,隔着绒毯子将卓东来揽在怀里。 绒毯下的身体瞬间僵直了,在陆小凤犹豫退却前,卓东来忽探出一只手,将毯子拉了拉,给陆小凤也搭上了。 两人盖着同一件大氅,身体间的缝隙形成了风口,风呼呼地灌进来。 卓东来又咳了起来,陆小凤向里挪了挪,手搭住身边人的手臂,轻轻挪移下去,握住了一只冰冷的手。 熟悉的温暖顺着手心游遍全身,卓东来忽然转过身去,蜷进陆小凤怀里,低声喟叹:“你的身体,暖得让人落泪!” 幽幽的紫檀香味,萦绕在车厢内。 紫貂大氅下,一热一冷的两具身体,越贴越紧,冷的慢慢变热,热的慢慢更热。 在车厢内温度越来越高时,陆小凤忽然道:“司马超群!” 怀中本已柔软火热的身体又绷紧了,卓东来冷声道:“为什么?” 是为什么想到这个人,还是为什么要提起这个人? 陆小凤叹道:“你对他,是怎么想的?” 卓东来冷冷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耗尽毕生心血推出来的英雄!” 他语气中的敌意和推拒太过明显,陆小凤只能苦笑:“我不会问你选谁,只是确定下你没有在退而求其次!” 卓东来拥被坐了起来,任寒风再次将自己包围,他道:“在外人看来,我对司马超群不离不弃,也有过许多女人。但这话,我今生只说一次!” 他缓缓道:“自我脱离母体以来,你是唯一一个,与我真正有过肌肤之亲的人!” 陆小凤也坐了起来,将那孤寂寒索的人重新拥进怀里,温柔地吻了他的鬓发。 卓东来靠在他肩头,低声道:“我永远不会像想你这般,去想司马超群!” 他的唇凑在陆小凤耳边,苦涩地低语:“这世间,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我是个怎样的废人!” 陆小凤在他耳边回道:“你不是废人,真正的废人废掉的往往是心。” 马车辘辘,车内人压抑的声音,被车轮碾碎,然后消弭在风中。 孙达的兄弟叫作孙通,负责此次出行的前哨打点,是个谨慎细致的人。 他奉卓东来的命令,带领数十名好手,一人三马,中午之前就赶至灵宝,包下了一座客栈,前前后后做了清理。 大队人马到达时,孙通正站在客栈门口,与一人对峙,一个穿钉鞋的人。 孙通上前低声道:“回禀老总,卓爷,这位钉鞋已在此站了三个时辰,一定要当面向老总请安。” 他是来做前哨工作的,并没有得到授权处理雄狮堂的人,故而只能陪钉鞋一起等。 陆小凤掀开车厢门帘,那穿钉鞋的人立即上前拱手道:“小人雄狮堂钉鞋,奉朱堂主之命,前来恭迎司马大爷!” 卓东来在车厢内道:“朱堂主太客气了,我们正要到洛阳去拜访呢!” 钉鞋掏出一封请柬,举在手里道:“大镖局远来是客,朱堂主特意在渑池定了酒宴,为诸位接风洗尘!” 孙通接过请柬,递给孙达,孙达检视后,双手奉给陆小凤。 请柬上龙凤凤舞地写着一句话:月上柳梢,渑池击缶楼,朱猛恭候! “渑池之会,千古佳话!”陆小凤笑道:“朱堂主这般风雅,我们就却之不恭了!” 第197章 房间里的温度 宽敞温暖的客房里, 紫铜火炉熊熊燃烧,波斯洋酒,现烤的小牛肉香嫩焦酥。 卓东来站在窗口, 低低咳嗽着:“你有没有看到门口那个乞丐?” 陆小凤倚在榻上,喝了一口酒道:“七尺三寸长身高, 跛足,拄一根长木丈。” 卓东来道:“他的容貌,让我想起一个人。” 陆小凤很配合地道:“谁?” “总领关东二十七大寨, 人称富贵公子的公孙宝剑!”卓东来低声道,“看来, 大镖局的敌人,已不仅仅是雄狮堂。” 陆小凤走过去, 轻声道:“雄狮堂选在击缶楼相会,未必没有求同存异的合作之意。” 卓东来冷哼一声, 道:“大镖局面前, 只有臣服, 或者灭亡!” 许是意识到这话说得狠辣,他咳了两声, 继续道:“不过,若是雄狮堂诚意足够, 也不是不能商量。” 陆小凤不再相劝,轻轻关上窗户,揽着卓东来坐回榻上:“你的病还没好, 不要常站风口。” 卓东来斜倚着柔软的紫绒靠枕,低咳道:“关东二十七大寨, 雄狮堂,倘若他们联手, 明日势必是场硬仗,劳烦你去叫孙达来!” 从马车上下来后,他就表现得既柔顺又客气,陆小凤把玩着他修长的手指,玩笑道:“对我,还需要这般客气么?” 卓东来也笑:“一段感情若想长久,互相尊重、互相扶持缺一不可。” 他轻拉陆小凤的衣襟,仰头道:“当然,互相亲昵也是必不可少的。” 他轻轻亲了下陆小凤的下颌,柔声道:“找了孙达来,再劳烦你将那乞丐引远些!” 顺便把我自己也引远些!陆小凤心中苦笑,面上却满是宠溺:“好,你也别太累着!” 他揉了把卓东来的头发,不同于主人骨子里的冷硬,这头发是温暖的栗色,浓密且又带着柔软弧度,让他的一颗心忍不住软了又软。 陆小凤交代了孙达,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出客栈大门,那乞丐果然远远跟在后面。 陆小凤回来时,卓东来仍斜倚在榻上,手中捧着一卷书。 房内多了一架屏风,一张足以盛纳两个人的浴桶,里面是洒满了紫色的腊梅花瓣。 “你回来了!”卓东来合起书卷道,“再不回来,热水就要凉了。” 陆小凤有些脸红,难道他是在等自己共浴? 他们在马车上的貂绒大氅下,耳鬓厮磨地亲昵了许久,却因为太冷,衣服都没有脱一件。 这房间炉火熊熊,温暖如春 陆小凤还没有想完,已听卓东来接着道:“从我与司马创立大镖局那天起,就没有再在密室以外的地方洗过澡。” 他垂下眼眸,淡淡道:“我曾立誓,今生不会再让一个活人有机会嘲笑我的身体!” “但今天,我却想在一家客栈里洗个澡。”他的语气诚恳而满含信赖,一双灰色眼眸波光流转,“因为,我已有了可以依赖和信任的人。” 话已至此,陆小凤还能说什么,他只能拿着一壶酒,坐在房顶上吹冷风,兢兢业业地守护着房内的人洗澡。 无论是出于真情还是算计筹谋,这个卓东来已明摆着吃定他了。 弦月挂在头顶,又缓缓落下。 陆小凤曼声吟道:“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房内传来回应:“可是壶中酒已消?下来吧!” 陆小凤丢下空空的酒壶,一个鹞子翻身,从窗台跃入。 卓东来已经穿得整整齐齐躺在床上,指着屏风后的浴桶道:“刚让人换了干净的新水,你也过来洗洗吧!” 水温略热,依然铺着一层紫色花瓣,陆小凤脱去满身寒气,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 等他披上衣服时,卓东来竟然还没睡,依然在借着烛光看书。 陆小凤走过去时,眼见得他握书的手指都有些发白,显然是紧张得很,他心中一叹,弯腰吹了烛火:“睡吧!” 卓东来怔住:“你不想到床上来睡?” 陆小凤走到火炉旁,将炭火拨得更旺了些,轻声道:“屋里暖得很,挤在一起反而容易出汗。” 卓东来道:“难道挤在床上,只能睡觉?” 陆小凤道:“床只是个空间,人在床上自然可以做许多事情。比如,多为明日增加些筹码!” 他说得直白,且已做好卓东来翻脸的准备,但床上人却下了床,慢慢走了过来。 卓东来解下外袍,游鱼般投身于陆小凤的怀里:“我是希望你明日帮我,但大镖局还没穷到让我卖身的地步。” “没有你,难道我卓东来就拿不下雄狮堂?” 虽然相识不久,卓东来已可算是他见过的最有心计之人。 陆小凤叹道:“你当然可以,只是更费力些罢了。” 卓东来轻笑一声,倚在陆小凤颈边,贴着那微红的耳垂,微微吹气:“我听说,下面不行的人,还有另一种得到快乐的方式” 陆小凤整个人僵住。 卓东来接着道:“我还听说,只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即便身体得不到快乐,心里也是舒坦的。” 他这句话近乎表白,陆小凤再也忍受不住,翻身将他压在身底:“你都是从哪里,听来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卓东来微笑:“总不会都是空穴来风的谣言吧?” 他笑得像一只偷了腥的狐狸,偏偏还是只带着杀气的漂亮狐狸。 陆小凤也笑了,亲了亲他的脸:“是不是谣言,总得等你病好了才能一试!” 他拉起榻上的被子,将人卷起来,送回了床上,柔声道:“好好睡吧,明日还有许多事等着我们做呢!” 卓东来被他卷成一个筒,只露出毛茸茸的卷毛脑袋。 陆小凤揉了揉他的卷发,笑道:“晚安!” 他另拿了床被子,回到榻上铺开:“此事,你虽计议已定,我还是想再多嘴一句。” “在江湖上,多结交个盟友,远比多竖个仇敌划算得多!以武力与阴谋强得来的臣服,不过是建在沙滩上的城堡,经受不得一个海浪!” 一室静谧,卷在被子里的卓东来,仿佛已经睡着了。 第198章 酒楼里的人 击缶楼, 位于渑池县东郊,楼高三层,站在楼顶, 可与新安函谷关遥遥相望。 大镖局的车队远远停下,卓东来掀开车帘, 看了眼楼上的憧憧人影,低笑道:“今日之会上,不知谁会是秦王, 谁又会是蔺相如?” 陆小凤站起身,跳下马车, 大声道:“雄狮堂既然宴请的是我司马超群,东来, 你就带着兄弟们在下面等着吧!” 他这话来得突然,且又不容置疑, 卓东来自然不会当着下属的面明确反对, 垂眸道:“也好!孙达, 你带上一队人马,好生陪着总镖头!” 他如此乖顺, 陆小凤心底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轻轻拍了下卓东来的肩膀, 低声道:“放心,我不会坏了大镖局的名头。” 卓东来抬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 灰色眸子温柔似水, 带着一丝看不懂的眷恋,陆小凤心底突然颤了一下。 击缶楼下, 站着钉鞋和另一个人,那人仅有四尺高, 长着一张长长的马脸,头顶扎着长长的一根小辫,看见陆小凤,先堆下满脸的笑来:“雄狮堂蔡崇,见过司马大爷!” 他脸上笑得像一朵枯萎的菊花,脚下却仿佛生了根,一动也不动地把着门口。 孙达冷声道:“这就是你们雄狮堂的待客之道?” 蔡崇嘿嘿笑道:“雄狮堂一向只宴请值得宴请的人,蔡某人区区一人,自然拦不住真英雄的脚步!” 言下之意,却是在讥讽司马超群不是真英雄了。 陆小凤笑道:“我只听说过有用石狮子把门的,还从未听说过用菜狮子来做踏脚石的!” 说话间,他脚下不停,已直直朝着蔡崇走去,好似真的要踏着蔡崇进门。 蔡崇个子虽矮,自然不会任凭被当踏脚石踩过,他反手抽出了腰上的刀。 一柄又长又狭的薄刀,配合主人的小手小脚,似乎很轻易就能插入敌人的腰眼中去。 刀却插了个空,蔡崇的小辫已到了两根手指之间,整个人都被抡了起来,仿佛一只被飓风刮过的风车,嗖嗖嗖地飞出了数丈之外。 陆小凤拍拍手,笑道:“比起踏人,我还是更中意踏过平整的地面。” 蔡崇的功夫绝不算低,却一个照面就被甩了出去,大镖局的人轰然叫好。 站在一边的钉鞋却依然毫无表情,仿佛全未看见似的,伸出一只手,淡淡道:“司马大爷,请上楼!” 孙达抢上一步,道:“老总,让属下在前面开路!” 陆小凤摆摆手,笑道:“咱们是来做客的,又不是来劈山开桥的。” 他回身看了眼卓东来的马车,微微一笑,踏步走了进去。 一楼是大堂,里面站着两排精壮汉子,钉鞋道:“请大镖局的兄弟们在这里歇息,楼上坐不下许多人!” 孙达带了十二个人,众人一起望向陆小凤。 陆小凤向那十二个人笑道:“客随主便,你们就在楼下歇一歇脚吧!” 他带着孙达继续上楼,拐过楼梯角,光线暗了一瞬,迎面忽飞来一把长刀,寒光凛凛。 孙达还来不及拔刀,那柄长刀已经在空中定住,再动不了一寸。 依然是两根手指,两根铁铸一般的手指! 陆小凤夹住了长刀,忽又飞出一柄短刀。 短刀后发,速度更快,疾若流星,孙达几乎看到了火星迸溅,听到了呼啸划空。 短刀瞬止,依然是两根手指。 楼上忽传来一阵大笑:“就凭你们这几块料,也挡得住收付三十六路豪杰的大英雄?快别让司马大爷见笑了!” 一条昂扬大汉,阔面虬髯,威风凛凛地走了下来,握住陆小凤的手道:“在下朱猛,久仰阁下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非凡!” 朱猛笑容满面,手下却仿佛铁钳一般,紧紧箍住了陆小凤的手。 陆小凤面色从容:“彼此彼此,朱堂主大名也是如雷贯耳!” 两人亲亲热热地握手良久,朱猛先收回了手,哈哈笑道:“佩服,佩服!我好久没遇到这么对胃口的人了,咱们今日非要先喝十大坛不可!” 他拉着陆小凤就上了顶层,孙达被钉鞋拦在了二层。 顶层窗户都大敞着,寒风呼呼地刮个对穿,窗棂、桌椅、屏风全都呼啦啦地晃动。 朱猛敞开衣襟,露出健壮发达的胸肌,指着地上一溜十个大酒坛道:“自古英雄多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来,司马兄,咱们今日对饮三百杯,不醉不归!” 陆小凤摇头道:“不够。” “不够?”朱猛怔了一下,猛拍大腿道:“是他娘的不够!钉鞋,把酒楼地窖里的酒全给老子们搬上来!咱们今日来了以酒论英雄!” 很快,钉鞋就带人搬着酒坛上来,很快就将三楼的地板堆满。 陆小凤、朱猛各拍开一坛,举坛相碰:“请!” 两人喝完一坛,挥手就扔到楼下。 楼下等候的人都奔到门口去看。 朱猛的酒坛直接在地面砸穿一个洞,化为齑粉,雄狮堂汉子们大声叫好,叫声忽然顿住。 “司马超群”的酒坛也落了下来,轻飘飘的,仿佛一根羽毛,边角都没磕坏一个,地上更没有现出一点印迹。 孙达在二楼,率先高呼:“总镖头手法通神,非凡人能为!” 早已惊呆了的大镖局众人立时跟着欢呼起来。 随着酒坛一个个落下,一边的洞越砸越深,另一边则堆出了一座酒坛山。 远处的马车上,卓东来放下了窗帘,眼睫低垂,遮住了眸子里的一切情绪。 良久,车厢里传来他底冷的嗓音:“时候到了!” 击缶楼顶楼,朱猛拍案高歌,大声道:“痛快!我这辈子再没有喝过这么痛快的酒了!你若不是司马超群,我现在就要跪下和你拜把子!” 陆小凤也有了七分醉意,拍桌道:“为什么朱猛就不能和司马超群拜把子?” “因为大镖局绝容不下雄狮堂!”一个衣衫华丽的人出现在楼梯口,珠冠玉带,腰上挂着一柄缀满珠宝的长剑。 他站在一堆酒坛之间,笑得春风得意:“雄狮堂也容不下大镖局!” 朱猛忽然冷了脸道:“公孙宝剑,谁准许你上来的?” 原来他就是公孙宝剑,陆小凤醉眼微眯,果然发现他与昨日那乞丐长得一模一样。 公孙宝剑嘿嘿笑道:“当然是朱大爷你啊!莫忘了,咱们可是约好了。” 他缓缓拔出长剑:“今时此地,关东二十七寨与雄狮堂,共灭大镖局!” 轰轰隆隆的脚步声过去,楼上、楼下、楼中突然站满了人,黑乎乎的人头,一直延伸到了卓东来的马车前,与大镖局的车队呈对峙之势。 陆小凤靠在窗栏上,看了眼毫无动静的马车,叹道:“有时候,真不知道世间为何会有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纷争!” 第199章 我已不是我 击缶楼, 已层层站满了人,除了雄狮堂、关东二十七寨的死士,其余的大多是蔡崇、公孙宝剑高价请来的江湖亡命之徒。 陆小凤是翱翔九天的凤凰, 平日里自不会轻易被人围住,但今日他已喝了太多的酒, 围上来的人也已足够多。 凤凰,已陷入死地。 陆小凤的脸上还带着笑,他甚至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朱猛的脸愈发阴沉, 他伸手按住陆小凤的酒杯:“别喝了,这不是我安排的酒!” 这话里有两层意思:酒里下了药, 但不是朱猛安排的。 陆小凤笑道:“这当然不会是朱堂主安排的酒,不过这般上头的酒也确实难得。” 眼见他这般从容淡定, 朱猛忽然一拍桌子,大叫道:“蔡崇!你给老子滚上来!” 那不满四尺, 扎着小辫子的男人立刻出现在楼梯口, 嘿嘿笑道:“朱爷有何吩咐?” 朱猛冷笑道:“事已至此, 我还能有什么吩咐?” 蔡崇漫不经心地道:“朱爷是好汉子,要与司马超群光明正大地比试, 可你们方才不是已经比过了吗?朱爷既然不能取胜,自然得按能取胜的法子来!” “所以, 你就给老子也下药!”朱猛大声吼道,“你们这些家伙都想跟着造反吗?” 他这一声吼惊天动地,雄狮咆哮, 雄狮堂的人都不由得垂下了头。 蔡崇道:“朱爷的面子固然重要,但雄狮堂兄弟们的命就不重要了吗?明明有兵不血刃的取胜之道, 朱爷何必逼着大伙儿无谓去送死呢!” 他的话依然说得漫不经心,却飘飘荡荡传遍了整个击缶楼, 雄狮堂许多低下去的头又抬了起来,露出了不甘之色。 “什么兵不血刃取胜之道?”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响起,楼上楼下人群流水般散开,卓东来慢慢走了上来。 公孙宝剑笑道:“很好!卓东来,我们本来还担心你会趁机跑掉,没想到你竟还算有种,愿意自投罗网!” 卓东来走到陆小凤身边,坐下道:“罗网,谁的罗网?” 他拍了拍手,孙达带着的十二个人走上来了四个。 雄狮堂的人本要拦住,可这四个人都敞开了衣襟,露出鼓鼓囊囊绑满炸药的胸膛来,每个人的手中甚至举着一个小小的火把。 蔡崇的脸色变了:“蠢货!为什么不搜身?为什么不及时将他们拿下?” 卓东来笑道:“你们要骗我们的老总入彀,自然不好做得太过难看。这道理三岁孩童都懂,蔡香主为何还要做此无能狂怒呢?” 蔡崇的马脸拉得更长了,整张脸涨成了紫红色。 卓东来悠悠笑道:“现在,诸位还能兵不血刃吗?” 公孙宝剑颤声道:“卓东来,你莫忘了这楼上摆满了烈酒,一旦炸药炸开,你也跑不掉!” 卓东来叹道:“公孙寨主,你既然选择在这击缶楼设伏,为何不先好好研究下此地的典故?” 他温柔的嗓音,一瞬间变得阴而冷:“卓某既然敢来,自然做好了血溅五步的准备!” 楼上楼下一片死寂,只有呼呼的风仍在狂嚎。 公孙宝剑的脸上也仿佛刮起了大风,狂乱地四下扫视,寻找逃生之机。 朱猛大笑道:“司马兄,你武功好、酒量好、气度好!可此刻,朱某才真正对你拜服。” 他指着卓东来道:“能有这样生死不离的兄弟,才是真英雄啊!” 陆小凤笑了,他握住卓东来的手,心中却想起他上楼前,卓东来那满含眷恋的一眼。 也许,陆小凤自告奋勇单独上楼,本就在卓东来的计算之中。 也许,上楼前那一眼,卓东来已在心底道了诀别。 也许,这两日的缠绵与亲昵,不过是卓东来送出的诀别礼物。 可他终是没有放任陆小凤被一起炸死,而是选择成为蔺相如,上楼来与陆小凤生死与共。 既然如此,陆小凤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所以他笑了,笑得十分满足:“东来,确实很好!” 卓东来却收了笑容,好似陆小凤不是在夸他,而是拿鞭子狠狠抽了他一般。 蔡崇忽然阴笑道:“卓爷,你本可以就端坐在马车上,让雄狮堂、关东二十七寨、司马超群一起就此灰飞烟灭。大镖局从此在你卓东来的带领下统领江湖,为何如此不智,把自己也压上当筹码呢!” 卓东来的手已变得湿而冷,陆小凤叹了口气,安慰地捏了捏他的手心。 卓东来面沉如水,冷冷道:“蔡香主不如问问你身后的人,愿不愿一起灰飞烟灭?” 他站起身,大声道:“有不愿意的,现在就可以走!” 见他松口,立时有人转身就走,那些花钱雇来的亡命之徒,并不愿意把命亡在一次性的买卖上。 公孙宝剑也转了身,但很快又回头道:“我的兄弟在哪里?” 他哪里会有兄弟?有的不过是下属罢了。 陆小凤却笑了:“在一匹来自关东的马上,老马识途,想来令弟已经快走到洛阳了!” 公孙宝剑拱手抱拳:“多谢!” 他也走了,关东二十七寨的人自然也跟着离去。 雄伟的击缶楼已经有些空空荡荡,眼见大势已去,蔡崇的小眼睛转了转,忽然跪下道:“小人愿意投靠大镖局,请卓爷收容!” 他已得罪了朱猛,自然在雄狮堂混不下了。 卓东来轻笑一声:“你有什么要求?” 听他有答允之意,蔡崇喜出望外,指着朱猛道:“属下已在酒里下了药,朱猛现在不比一只猫更有力气,卓爷快杀了他!” 钉鞋怒道:“蔡崇!你敢!” 雄狮堂的人也瞪大了眼睛,他们虽大多是蔡崇的心腹,但还没有做好反叛的准备。 陆小凤忙握住卓东来的手,他用尽了全力,卓东来却轻而易举就抽了出去。 卓东来站起身,绕着朱猛走了一圈,似乎在掂量他有几斤重。 钉鞋飞扑了过来,但卓东来更快,他的刀眨眼间就横在朱猛的后颈。 钉鞋生生刹住身子,几乎跪倒在地。 蔡崇喜得眉开眼笑,大叫道:“卓爷好快的身手!” 卓东来没理他,转向陆小凤,垂眸道:“老总,怎么说?” 自上楼以来,他的目光就没与陆小凤接触过一次。 陆小凤断然道:“朱堂主与我相谈甚欢,已结为至交,大镖局不能杀朋友!” 卓东来淡淡道:“哦,原来朱猛已成了朋友!” 他拿开刀子,向孙通道:“将老总扶起来,咱们还有镖要走!” 蔡崇急道:“卓爷!纵虎易缚虎难啊!” 卓东来缓缓下了楼,声音清晰地传到楼上:“虎是你放倒的,与我大镖局有何相干?” 楼上刀剑齐鸣,想来蔡崇已和钉鞋交上了手。 陆小凤扶着孙通的胳膊,缓缓跟在卓东来身后。 月隐入云中,光线越来越暗,卓东来的紫色貂裘似乎已变成了黑色,孤寂而苍凉的黑色。 陆小凤大声唤道:“东来,你来扶我!” 卓东来的脚步停下,却没有回头。 陆小凤走过去,扶着他的肩膀,低声道:“你最终来了,就比什么都重要,我不会怪你的。” 卓东来冷冷道:“你当然不应该怪我,我为你做了这种蠢事,你还有什么理由怪我?” 陆小凤的手僵住,他以为卓东来在内疚,原来是错了,他的语气更像是在恨自己无能。 只听卓东来继续道:“被冲动的感情裹挟,做出不智的决定,这不应该是卓东来!” “和你在一起的卓东来,已不是我。”他抬起眼眸,灰眼珠里毫无感情,“你走吧,大镖局需要的从来只有司马超群!” 卓东来拂开陆小凤的手,一步一步,走入黑尽的夜空中去了。 第200章 虚拟故事部·穿越科 陆小凤醒来时, 先看到了满地的小鸡、小鸭子,毛茸茸、黄灿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小鸡、小鸭中坐着一个人, 短发,苍白, 带着细细的银丝眼镜。 看见陆小凤睁眼,那人松开抚摸小鸭子的手,在手腕上轻轻一点, 小鸡、小鸭全部消失了,地面上只剩下绿茵茵的草地。 陆小凤坐起身, 问道:“你就是那位‘神’?” 那人微微一笑:“我应该是你说的‘神’,但不是那位‘神’!” 他站起身, 温文尔雅地笑道:“你好,我叫穿小越, 欢迎成为虚拟故事部·穿越科的第二位客户!” 陆小凤没有问第一位是谁, 而是站起身, 看了眼身下的白色大床,绿草地上的小桥, 以及远方若隐若现的琉璃建筑。 他问道:“卓东来在哪里?” 穿小越道:“卓先生比您早来一步,先到楼上去看望司马总镖头了。” 陆小凤叹道:“你们果然抓了司马超群!” “也不算是抓, 我们不过是请他到异世界做了几天客。”穿小越微笑道,“在那里,司马先生仗剑走天涯, 惩恶扬善,过得十分潇洒。” 他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陆先生, 请到我们的办公室去吧!” 陆小凤走过软滑滑的鹅卵石小桥,看着自动打开的琉璃大门, 道:“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吗?” 穿小越点头道:“算是吧!” 陆小凤仔细看过那些拱门:“古代武侠,古典名著,欧美超英这些都是什么意思?” “这些都是我公司本拟开发的虚拟故事项目,”穿小越叹了口气,“不过,因为最近效益不太好,恐怕大多都无缘面世了。” 他在写着“古代武侠”的小拱门上点了点,那门“叮”的一声打开了,一个冷漠的女声道:“欢迎光临虚拟故事部·古代武侠分部!” 穿小越先站了进去,点了“4穿越科”。 陆小凤从下到上念道:“综合处、生子科、穿越科、重生科、平行世界科、灵魂转换科” “所以,你们不仅能转换灵魂、穿越、重生,还能让男人生孩子?” 穿小越笑道:“陆先生想体验一把吗?” 陆小凤打了个寒颤,忙摇手:“多谢,免了!” 拱门打开,他率先一步走了出去。 卓东来孤身站在门口,宛若一座静寂多年的雕像,无悲无喜,向穿小越道:“我已经作出决定了!” 穿小越似乎有些吃惊:“时间还早,卓先生可以再多考虑一会儿,这里的时间流逝是不会影响你们世界的。” 卓东来摇头,目光仿佛固定在穿小越的眼镜上,绝不向旁边陆小凤多看一眼:“我已经决定了!” 陆小凤走过去,叹道:“也许,你该看我一眼,再做决定!” 卓东来的灰色眸子终于移转在他的脸上,只一眼,就匆忙移开道:“我看过了!” 陆小凤几乎要被气笑。 穿小越忙道:“我先去做准备,你们可以再谈一谈!” 他不待二人回应,立刻拐过廊角,推门走了进去。 外人一消失,卓东来的视线就黏在了地板上,绝不向陆小凤多看一眼。 陆小凤苦笑:“我是会吃人的老虎吗?还是地板上开出了一朵花?” 他的目光也垂向地板,这里的地板磨得很亮,可以看清人的倒影。 倒影中,卓东来的眼神是有些忧伤的,水色的唇却紧紧抿着。 两人的眼神在倒影中对撞,一瞬间的失神后,卓东来转身就走,却被两条手臂拥住。 陌生又熟悉,强壮而炙热,曾为他驱走寒意的手臂。 卓东来叹了口气,幽幽道:“吃人的老虎没什么可怕,你却会吃掉人的心。” 陆小凤轻轻扶起他的下颌,注视他灰色的眼眸,摩挲着他的唇角:“你也可以吃掉我的心!” 卓东来的灰眸终于凝在陆小凤脸上,叹息道:“你果然有四条眉毛呢!” 他伸手一寸寸摸过陆小凤的脸:“你的模样很俊……” 修长的手指缓缓下移,抚在陆小凤的心口,“你心跳得很快,也许,我确实能吃掉你的心!待我们交换了心,也可以过得很好。” 陆小凤刚要开口,却被那手指掩住了唇。 卓东来的嗓音重归冰冷:“可是,我一生仰望顶峰,若不亲自攀登一次,只怕至死也不会安心!” 陆小凤道:“你不后悔?” “也许会吧,”卓东来苦笑,按着自己心口道,“至少现在,这里已经有些空荡荡了。” 他看着陆小凤的双眼道:“也许今生,都不会再遇到你这样一个人。可人活着,总不能只困于感情!” 他深深地看了陆小凤一眼,目光中满是眷恋,然后转身,独留下一句轻叹:“只可惜,没有真正和你在一起试过。” 卓东来大步走向穿小越刚打开的那扇门,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独留陆小凤倚在墙边,唯有苦笑。 “你是我见过的,最能影响东来的人!” 身后传来声音,陆小凤回头,一个身材高大、面容俊朗的男人出现在一扇红木门口。 “司马超群?” “是我!”司马超群点头,打开身后的门,“请进!” 陆小凤跟他走了进去,里面竟是一片辽阔的草原,成片的牛羊在草木丰茂处徜徉。 司马超群招呼陆小凤一起坐在草地上,笑道:“这里是不是很美?” 陆小凤拔下一支绿草,草叶的津液要坠不坠地悬在断口处,一只受惊了的蚂蚱蹬着腿奔向远方。 “既美好又逼真,若就此度过一生未必不好。”司马超群继续道,“可我还是没有一天不想回去。三十多年累积的过去,对于任何一人来说,都不是那么容易舍弃的!” 陆小凤叹道:“我从未奢求他舍弃过去,也愿意慢慢陪着他。可惜,他的心太硬,一察觉自己动了心,就决绝地抽刀断情。” “我们还没开始,就必须结束了!” 司马超群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他如今就像一位长久行于冰雪中的旅人,乍然看到火堆,反而害怕被灼伤!” 他站起身,拍去衣衫上的草叶:“再给他些时间,你们还是会有转机的!” 陆小凤笑道:“多谢!” 他由衷地加了一句:“你确实是一位好朋友!” 司马超群点点头,笑道:“总有一天,我们也会成为好友!” 他推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 门外,是卓东来孤身等待的背影。 陆小凤坐在草地上,看见他与司马超群一步步走向那道会升降的小拱门,毫不犹豫地踏了进去。 在陆小凤灼灼的目光下,卓东来一次也没有回头。 穿小越出现在门口,文雅地扶了扶眼镜:“也许,应该再给你们些时间。” “不用了,”陆小凤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那道拱门上,“再多呆两天,我们没准儿就要拔刀相向!” 穿小越讶然:“不至于吧?” “当然至于,”陆小凤苦笑,“以他的性格,若是断不了情,就只能断人了!” 他站起身:“出来这么久,我也该回去了!” 穿小越摘下眼镜,叹道:“你还会再回来吗?” 陆小凤道:“我还能回来吗?” 穿小越道:“主线故事走完之后,你如果愿意,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陆小凤点头,他没有问什么是“主线故事”,从见到虚拟故事部这个名字起,他已有所猜测。 也许,走进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过猜测,可即使是故事里的人又怎样? 是别人的故事,也是自己的人生! 200-210 第201章 久别的重逢 长安城郊, 人迹苍凉的荒山,一曲英雄的悲歌已唱到尽头。 雄狮堂倒了,司马超群家破人亡, 就连渐渐升起来的江湖新人高渐飞,也失去最爱的女人。 一切的罪魁似乎都指向卓东来, 他拨弄了人心,搅弄了风云,逼迫得别人穷途末路, 自己却稳坐钓鱼台。 司马夫妇的尸首已被运走,世间最可怕的箱子已经打开, 高渐飞接过了带泪痕的剑,卓东来抢到了萧泪血的武器。 一切都已走向结局! 浓云自西而来, 遮盖了漫天的阳光,剑者的剑已透过那把奇异的武器, 刺入卓东来的心口。 一寸七分, 这是萧泪血设计好的长度, 刚好足以取走中剑者的命。 卓东来却还没有死,有两根手指, 夹住了他心口前正在刺入的剑。 高渐飞的剑已不能前进一步,那构造奇特的武器, 加上两根修长有力的手指,剑就只能刺入一寸二分。 半寸之差,已不足以取走卓东来的命! 高渐飞反应极快, 迅速向后拔剑,剑却纹丝不动, 那两根手指仿佛铁铸的一般,丝毫无法撼动。 手指的主人站在卓东来身后, 他的脸有些圆,长着四条英俊至极的眉毛。 他的两根手指既夹着剑刃,又替他按压着伤口,另一只手按在他的后心,缓缓为他输入护体真气。护着卓东来的姿势,就像一个亲昵的拥抱。 卓东来没有回头。 他也不需要回头,身后的心跳与体温,他每夜睡前都要在心中回味一遍,早已熟悉到刻骨铭心。 他叹息般地道:“三年了,你竟还是来了!” 陆小凤道:“我已来的太晚!” “你本就不该来,”卓东来垂眸看着胸前的剑,“三年前,我作出选择的那天,这一切就都已与你无关!” “我不得不来!”陆小凤叹息道,“可惜这里的故事已经开始” 这话玄之又玄,卓东来却听明白了:“当年我已得到了警告,故事一旦开始,就必须走向终局。即使‘神’,也不得干涉故事的发展。” 他的唇角溢出了鲜血,气息也有些虚弱。陆小凤虽替他压住了伤口,但心口的伤,毕竟难以抑制。 高渐飞忽然叫道:“泪痕呢?剑上的泪痕为何不见了?” 萧泪血疾步掠了过来,剑身上的泪痕,果然已经不见了。 他看向卓东来:“难道,你是” 卓东来同时道:“难道我的父亲就是” 两人一起怔住,互相审视对方容颜中的相似之处。 陆小凤忽向高渐飞喝道:“撤剑!” 惊异之下,高渐飞早已握不住剑柄,萧泪血一掌推开他,拔剑。 陆小凤指如疾风,迅速点了卓东来心脏周围穴道,又从袖中摸出一瓶药粉,拉开他的衣服,厚厚地洒在伤口上。 他虽手法迅疾,卓东来苍白的胸膛上,也已渗出了数道血丝。 萧泪血立时撕下内衣衣襟,替他迅速包扎固定。 卓东来喘着气,恨恨地盯着萧泪血道:“我是萧大师的儿子吗?” 萧泪血沉重地道:“剑上泪痕,只有饮了萧大师后人的心血后才会消逝。你,应当就是我的弟弟!” 一旁的高渐飞与朱猛早已惊呆了。 陆小凤抱起卓东来,看向众人道:“我要带他走,你们可要阻拦?” 朱猛忽然指着陆小凤道:“那日在击缶楼上的人,是你!” 陆小凤微笑道:“朱兄,久违了!” 朱猛虎目含泪:“怪不得司马超群完全不记得,怪不得大镖局从不顾及我抛出的善意!哈哈哈哈” 他仰天大笑起来,苍凉的笑声在山野间久久回荡。 陆小凤只能黯然,他已从穿小越那儿知道了这里的故事,一曲悲壮与阴谋交织的英雄悲歌,一个来不及挽回的惨烈悲剧。 在他的世界里,有过许多主线故事,却从未有一个这般让人唏嘘哀叹。 陆小凤抱紧了怀中的人,想到司马超群那一对可爱的孩子,只觉无尽悲凉悉数涌上心头。 卓东来忽然笑道:“你是不是不想带我走了?你是不是也像这里的人一样,认为我是造就所有悲剧的罪魁祸首?” 他的唇在笑,灰色眼眸里却凝聚了泪光。 陆小凤将他揽得更紧,低声道:“我只是在想,当年分离时,我应该更用力一点抱紧你,别让你走!” 卓东来叹道:“毕生追寻的顶峰,若没有真正攀登过,又岂能甘心?” 陆小凤道:“你现在甘心了吗?” 卓东来点头:“无论如何,我总算已经来过!” 他昂头道:“还有谁要找我算账?若没有,我就要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高渐飞看了眼背过身去的萧泪血,缓缓垂下了手中的剑。 朱猛道:“司马超群已死,大镖局和雄狮堂的账已清!你若不再兴风作浪,我们自然也没有账可算!” 他向陆小凤微一点头,转过身,大踏步走了。 高渐飞大步追上了他,两人并肩走过山野,走向阳光升起的地方。 萧泪血和他的箱子,早已消失。 陆小凤抱着卓东来,缓缓走入一个透明的大气泡中,也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大气泡的背后,是通往虚拟故事部的小桥。 戴眼镜的穿小越,正坐在桥上,读一本黑色封皮的书,书名为《英雄无泪》。 看见突然出现的两人,他站起身,指着最后一页道:“幸亏你的结局在主线最后,否则,就算陆大侠当真烧了我们的故事部,也是无能为力了。” 陆小凤笑道:“你是看剧本的人,自然知道我不是个会真正放火的人!” 穿小越合起书页,大步走过小桥:“我虽是读故事的人,偶尔也会想改变些结局。” 虚拟故事部的大门打开,一袭粉裙的姑娘牵着两个孩子走了出来。 陆小凤惊喜地道:“是司马兄的两个孩子!我还以为他们都” 穿小越笑道:“穿越技术,加上一些障眼法,毕竟小孩子是全然无辜的。” 两个孩子都看到了卓东来,扑过来拉住了他的衣服:“卓叔,我们的爹娘呢?” 卓东来似乎已经晕过去了。 第202章 浪子的家居生活 陆小凤是个浪子, 浪子居无定所,当然没有家。 但他现在不仅有了重伤的卓东来,还多了两个六、七岁的孩子, 再浪荡天涯已无可能,必须得有家了。 首先, 他得有个房子。 陆小凤一生住过许多房子,有亭台楼阁的江南庭院,也有茅草漏风的破败小屋, 偏偏没有一根草、一块板曾属于他自己。 他打定主意去寻找卓东来时,并没想到要提前准备好起居之处。 卓东来是个男人, 他也是个男人,两个男人在一起, 又没有谁会怀孕生孩子,还是可以继续浪迹天涯。 在他的设想里, 卓东来武功、才智并不亚于自己, 两人携手探案管闲事, 日子要多潇洒会有多潇洒! 可现在卓东来昏迷不醒,陆小凤只能将人抱在怀里, 两个孩子拉着他的衣襟跟在身后。 路人看到他这般拖家带口的凄惨模样,都忍不住露出了同情的目光。 陆小凤也有些同情起自己了, 好在他们终于找到了家客栈,陆小凤连忙拍出银子,包下一间小院, 又遣店小二去请大夫。 见陆小凤将卓东来放在床上,年纪大一些的女孩子忙过去帮忙拉开被褥, 替他盖好。男孩子则磕磕绊绊地端来水盆,请陆小凤洗手。 他们年纪虽小, 且也不清楚陆小凤是谁,却知道他是他们今后的依靠。 况且,相比他们本就熟悉的卓东来,孩子们总觉得这位陆叔叔既熟悉又亲近,有一种父亲的感觉。 陆小凤拿过毛巾,打湿了,给两个孩子擦干净脏兮兮的小脸蛋,慈爱地笑道:“婷儿,轩儿,肚子饿不饿?” 他的神态自然而亲近,三年前,他本就给这两个孩子做了近一个月的“爹爹”。 女孩子司马婷懂事地摇头,司马轩却眼巴巴地道:“饿!” 陆小凤微笑,揉了揉男孩子的小脑袋,催着店家送来了饭菜。 卓东来醒来时,正看到一大两小三人其乐融融地坐在房中吃饭,陆小凤的胡子上粘了颗饭粒,逗得孩子们嘻嘻哈哈。 他只觉这场景分外诡异。 陆小凤一直用余光留意着床上的人,见他醒来,立时转身笑道:“东来,伤口还痛吗?” 两个孩子也怯生生地站起来,叫道:“卓叔!” 卓东来向孩子们点点头,然后才似笑非笑地调侃陆小凤:“看不出,你竟还有做慈父的潜质。” 陆小凤拉着两个孩子坐下,盛了一碗汤,端过去给卓东来:“我还有做好丈夫的潜质呢,东来要不要一试。” 卓东来接过碗,低头喝汤,仿佛全未听见。 晚上,安置好孩子们,陆小凤掀开卓东来的被子,翻身坐在他身边,调笑道:“孩子们已顾好,现在该服侍夫人了。” 卓东来冷冷道:“若想要女人,陆大侠恐怕是找错地方了。” 陆小凤一怔,忽反应过来他身体的状况,轻轻搂住他道:“我不要女人,就要你!” 这话轻而坚定,卓东来略放松了些,靠在他肩头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陆小凤笑道:“接下来,我当然是要好好亲亲你!” 他大被一拉,就将身下人盖了个严实。 卓东来身有残缺,无法像正常男人一般享受欢乐,也被他这样胡天胡地的折腾弄得身上发热,喘息连连。 顾及到他的伤势,陆小凤只能浅尝辄止,一柱香过后,两人已露出被面,亲昵地偎在一起。 卓东来戳着他的胸膛道:“说真的,你准备怎么安顿两个孩子?” 陆小凤叹道:“我与司马兄虽只有一面之缘,与孩子们却有一月父子之缘,自然是继续我们的缘分了。” 他手指绕着卓东来的卷发,在他耳边道:“况且,他是你的多年好友,他的骨血,我们岂能不顾?” 卓东来耳边热热痒痒,心里酥酥麻麻,面上却淡淡定定:“你当真愿意放弃此前的恣意快活,退隐居家养孩子?” 陆小凤大咧咧道:“谁说养孩子就得退隐?就凭你我二人,难道还护不住他们?我打算拖家带口继续闯荡江湖。” 触及卓东来不赞成的眼神,他立即改口道:“当然,前提是要找个院子,雇两个奶娘,将孩子们养大几岁,顺路传他们几手自保的功夫!” 卓东来笑道:“你想收他们为徒?” 陆小凤单手剥开他轻薄的寝衣:“也无不可,我是大师父,你是小师父……” 卓东来挑眉:“我哪里小了?论年纪,我比你还大几岁呢。” 他忽然惊叫一声:“陆小凤,你往哪里摸呢?!唔~” 气息交缠间,只听陆小凤的声音道:“东来,你有没有想过去哪个地方定居?江南,京城,关外,长安……”” 卓东来喘息着道:“去海边吧,听说大海能让人心胸开阔,忘却忧愁。也许,孩子们在那里会更快乐!” 一个月后,陆小凤已在海边买了一处小院子。 海风温暖潮湿,海浪洁白翻涌,天水一色的高阔不仅让孩子们渐渐忘却了对父母的思恋,就连卓东来,也慢慢放开了心灵的桎梏。 夜黑无人时,他会在陆小凤的鼓励下,脱下脚上沉重的伪装,让两只不一样的赤脚,踩进柔软细腻的沙滩。 陆小凤躺在沙滩上,揉捏着他那只女子一般小巧的脚,忽然跳起身道:“东来,咱们可以沿着海边散散步。” 卓东来伸手便去摸鞋子,却被陆小凤按住:“就这样走,这里只有我和你,你尽可以走出最舒服的姿势!” 卓东来为难地四下看了看,摇头道:“一瘸一拐的太难看了,若是被人看见……” 陆小凤握住他的手,笑道:“我会帮你看着,一里之内,任何动静绝逃不过我的耳目。” 他附在卓东来耳边,轻吻他玉白的耳垂:“再说,我的东来,无论什么姿势,都是最美的!” 卓东来伤好之后,二人已试过世间最快乐之事,偶尔情到浓处,卓东来会忍不住赤脚站在地上。 陆小凤自然见过他赤脚走路的姿势,此时要他在这天地之间走一走,不过是为了疏解他多年的郁积。 听他语调又不正经起来,卓东来不由得红了耳垂,推开他,在沙滩上奔出两步。 柔软的沙粒被脚踩出两串脚印,一浅一深,一大一小,毫无遮掩,无所遁形,卓东来又站住了,面上又现出深沉的痛苦。 陆小凤走过去,拉住他的手,大声笑道:“人生在天地间,本就要随心而为,管他人的眼光做什么?!” 卓东来被他拉着,一步一步走进浅海边,海水漫过脚背,涌动的海水轻托着他的脚心。 一开始,他还有意踮着脚,随着陆小凤越拉越快,也就顾不上了。 他甚至赤脚奔跳起来,一摆一摆的,天水之间的精灵! 夜幕低垂,海浪呼啦啦冲上沙滩,又缓缓地退去。 沙滩上的两道人影,仿佛翩然飞过的海上仙人,完美地融入天水之间。 只有一阵阵的笑声,不时惊扰海面的宁静。 海边的日子安宁而充实,陆小凤却开始有些做难了。 做单身汉时,可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路边摊、酒楼都能填饱肚子。 如今有家有口,尤其是有两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天天在在外边吃就不太健康。 何况还有个女孩子,采买衣服首饰还是其次,有许多女孩子的事情,男人们不仅做不到,甚至想不到。 终于有一日,陆小凤与卓东来一致决定,这个家的当务之急,就是买个丫鬟,再找个厨娘。 离海不远有个狐狸窝,那里面的老狐狸是陆小凤的旧识,他不仅经营着一大片生意,还人脉极广。 老狐狸很快为陆小凤推荐了厨娘和丫鬟,是一对身材玲珑豆蔻年华的小姐妹。 姐姐做得一手好牛肉汤,妹妹绣工精巧,两人都是既温柔又耐心,甚至愿意与孩子们一起爬在沙堆里挖螃蟹。 还未走进陆小凤的小院,在外面的沙滩上,姐妹俩就取得了孩子们的欢心。 傍晚时分,暮霞漫天,海蓝如洗。 两位婷婷袅袅的少女,牵着孩子们的手进了陆家小院,手中篮子里,装着他们亲手熬制的牛肉汤,还有亲手缝制的衣衫。 牛肉汤芳香四溢,衣衫轻薄精致。 陆小凤微笑道:“你们这样美丽的小姑娘,为什么要来做厨娘?” 做牛肉汤的小姑娘吃吃笑道:“难道老爷不喜欢美丽的小姑娘?” 陆小凤叹道:“厨房除了烟火就是油污,我们又怎忍心让你们这样干净的女孩子走进去?” 牛肉汤笑道:“只要报酬得当,即便让我们跳进油锅里洗澡也没关系!” 卓东来淡淡道:“你们想要什么报酬?” 会缝衣服的小姑娘叫做小玉,她眨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道:“听说陆老爷是天底下最有本事的人,我们只想请教一个问题!” 没有人不爱听奉承话,即便是陆小凤也不例外,他笑眯眯地道:“请说!” 牛肉汤咬唇道:“我有个哥哥,十日前身边突然出现了个人,打也好骂也好,一群人拉也好,那人总离不开我哥哥三米之内。” 陆小凤道:“你哥哥从此有了陪伴,岂不一生不再寂寞?” 牛肉汤跺脚道:“那人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还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大傻子!” 她顿了顿,又道:“我们生活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小岛上,那个人就像是凭空出现的,谁也没见过,也没人认得。而且武功还高得吓人……” 小玉道:“陆老爷若是能解答我们的问题,我们姐妹情愿分文不取,照顾小少爷小小姐们长大!” 陆小凤与卓东来对视一眼,笑道:“这问题我还真能解答……” 牛肉汤欣喜道:“答案是什么?” “很简单,七个字!”陆小凤哈哈大笑:“有情人终成眷属!” 第203章 糟糕的初遇 石破天一觉醒来, 竟到了个陌生的房间。 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正喘着气在地上翻滚,白色衣衫上满是血痕。 石破天忙走过去, 伸手扶他:“你怎么了?” 年轻人星眸微睁,气喘吁吁地指着墙上鞭子道:“快!抽我, 用鞭子狠狠地抽我!” 石破天愕然:“你是中了毒吗?” 他想要将年轻人扶起来,却见他一个翻滚,抓了一根针, 开始拼命地扎自己全身,口中呼呼喘气:“快打我!抽我!我要受不了了!” 难道他中的毒必须抽鞭子才能缓解? 石破天犹豫地取下了鞭子。 年轻人一双眸子亮了, 急促地迎上去:“快!抽我!” 虽是为了救人,石破天也不忍用鞭子抽人, 只是用鞭稍轻轻在他肉最多的部位拂过。 年轻人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用力呀!你是棉花做的吗?” 石破天只得又加了些力气。 年轻人几乎是在痛哭了:“求求你!用力抽我!” 石破天攥紧了鞭子,用力抽过去。 年轻人又尖叫起来, 开始咒骂, 威胁石破天再软绵绵的就杀了他。 只折腾到天微微亮, 地上的人才似乎舒服了些,蜷在墙角一动不动, 身上布满了脏污与血丝。 石破天内疚至极,俯身过去, 想要好好道歉安慰。 掌风凌厉,险险地掠过石破天的面颊。 一击不中,那年轻人面上现出了讶异。 石破天更内疚了, 忙在他身边蹲好:“我打了你,你心里生气要打还我是应该的, 我不该躲开。” 年轻人运足力气,一掌击在他檀中, 只觉雄浑内力瞬间反扑而回,震得他手都麻了。 石破天也觉胸口有些闷痛,又见那年轻人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忙道:“你已经很厉害了,我都好久没被人打痛过了。你比不三不四爷爷还厉害呢!” 年轻人不知道丁不三、丁不四,听他说不三不四,还以为是在嘲笑他,愈发怒意勃发。 石破天见他神色不愉,愈发诚恳:“你再打我几拳吧,我不怕痛的。” 年轻人站起身,缓缓走到另一道门里去了。 石破天忽觉得被压着似的,直接贴进一面墙,紧紧地挤压在上面。 他胸口挤得难受,丹田内力上涌,墙面轰然破了个大洞。 石破天顶着满头碎渣子,整个人如被牵引着的风筝一般,直扑到一个人身上。 又是那个年轻人,他显然正在换衣服,刚脱干净,就赤条条地被扑压在地上。 夏日轻薄的布衣毫无隔绝效用,石破天只觉得身下触及的肌肤温热滑腻,眨眼间又变得柔韧有力,充满了即将爆发的力度。 他忙一跃而起,惊慌之下,跃起的力度没把握住,又不慎将房顶撞出了个洞。 诸番动静之下,已引来注意,门外有人轻声唤道:“九少爷!” 石破天抚着脑袋走到门边:“对不住!我现在就出去!” 又是一股莫名的力量,将他迅速拉了回来。 许是那九少爷早有准备,石破天这次没有撞在他身上,而是直接跌在地上。 九少爷已穿好衣衫,漆黑浓密的乌发,洁白无褶的衣衫,俊逸的脸上满是淡漠,姿态恍若帝王。 他身上已找不出丝毫方才狼狈求打的模样。 石破天爬起来,衣衫破烂,头上满是墙身撞出来的渣子,站在这矜贵优雅的年轻人面前,他更加不好意思了。 于是,他打算说两句好话,拉一下关系:“你穿上衣裳还挺好看的,就像我的阿黄,春天掉毛时可难看了,可一旦重新长出了新毛,就威风漂亮得紧!” 注意到九少爷面色铁青,石破天忙补充:“阿黄是我养的狗,我们一直很好的。” 九少爷终于忍无可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好吧,”石破天沮丧地转身,又回头道,“我好像走不远,只要离开这么远,就有看不见的手在推我拉我!” 九少爷深吸了口气,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狗杂种!”石破天高兴地道,“不过阿绣说这是骂人的话,你也可以叫我史亿刀,石破天。” “破天?”九少爷冷笑道,“你有什么能耐……” 他顿住,这面色敦厚的年轻人确实有几分能耐,不好继续讽刺下去。 他一向是个实事求是的人,便即住口不言。 石破天却以为他在唤自己的名字,愈发欢喜起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唤我,我可以也叫你的名字吗?” 九少爷奇怪地看着他,在常人看来,他已经是不可理喻的了,没想到世间竟有比他更有个性的人。 他淡淡道:“可以!” 石破天果然兴高采烈地道:“少爷!你真是个好人!” 他显然是把“九少爷”当做了眼前人的名字,这奇异的脑回路,九少爷竟全然理解了。 但他不想理他,径直推门走了出去,他身上仿佛有根看不见的线,拉得石破天只能跟在他身后。 门外花亭楼阁,曲径通幽,路上的人看到九少爷,都毕恭毕敬地垂下了头。 石破天跟在九少爷身后,惊讶地道:“这里是你的家吗?真漂亮!家里的人也好多。我家里就只有我妈妈和阿黄,我无聊时只能和阿黄说话。” 九少爷冷冷地转身:“闭嘴!” 石破天不再说话了,一双眼睛仍好奇地四下打量。 这里人的衣裳都很华丽,姿态也很悠闲,只有在九少爷走近时,才会有一瞬间的紧绷,面上却变得欢喜无限,恭恭敬敬地问好。 对跟在九少爷身后的石破天,也会报以善意的微笑。 见大家都和和气气,石破天舒了口气,突然来到陌生世界的不安也消散了不少。 他们很快走进了一间富丽堂皇的大厅里,上首坐着一个圆脸秃顶、面色和善的小老头。 一走到厅里,九少爷倨傲的神情略放下了些,上前对小老头行了个礼。 小老头身旁,站着一位锦衣华裳的小姑娘,她拉住九少爷的袖子,指着石破天道:“九哥,你从哪里找来这么个不懂规矩的粗野下人!” 九少爷淡淡道:“他不是下人!” 小姑娘吃吃笑道:“他这般跟着你,不是下人,难道是条跟屁虫不成?” 九少爷道:“他不仅是条跟屁虫,还是条厉害的跟屁虫,你那两下子,在他面前根本就不够看!” 小姑娘跺脚道:“九哥,不要看不起人!” 话语未落,她优美纤长的手指已朝着石破天的头顶拂来,在场人都吃了一惊,对着一个不起眼的年轻人,她竟使出了如意兰花手中最凌厉的杀招。 显然,方才九少爷那句“不够看”已激起了她的杀心。 石破天一动未动,在他看来,这位小姑娘想摸摸他的脑袋,那么就摸好了,他也经常会摸摸阿黄的脑袋。 一招击中,小姑娘却变了脸色,她的手指就似拂上了一颗坚硬的铁狮子头,反震回的内力震得她手指都麻了。 九少爷坐在一边,悠闲地开始喝茶。 一个年轻的小胡子,还有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学究,一左一右围上了石破天。 小胡子双掌连绵不绝,老学究指疾如风,掌影、指影已将站着的蓬头年轻人彻底笼罩。 片刻之后,掌停,指住,小胡子、老学究都已气喘如牛,那年轻人依然不动如山。 在场人皆露出惊讶之色,小胡子的“化骨绵掌”,老学究的“指刀”,放眼整个江湖,只怕也罕逢对手,遇到这平平无奇的年轻人,竟似只给他拍了拍身上的灰。 石破天身上的灰尘、碎渣确实已被拍得很干净,他大喜过望,但鉴于九少爷“闭嘴”的要求,便只是向那小胡子、老学究拱了拱手,露出感激之色。 九少爷依然在喝茶,小姑娘已不再怒气冲冲,转向九少爷撒娇道:“九哥,你从哪里找来的这个人?送给我好不好?” 九少爷淡淡道:“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你若有本事带走,我不会阻拦!” 小姑娘笑道:“可不要反悔!” 她整了整衣衫,理了理发髻,向石破天嫣然笑道:“小哥哥,你以后跟着我好不好?” 石破天只能望着九少爷。 小姑娘失望地道:“难道这人竟是个哑巴?” 九少爷眸光一闪,向石破天道:“你可以说话了!” 石破天长舒了口气,拱手道:“多谢!” 又转而向小姑娘道:“对不住,小妹妹,我好像已经离不开你哥哥了。” 众人哗然,这个衣衫邋遢的年轻人,难道竟是九少爷的“那个”? 小姑娘跺脚道:“你在胡说什么呢?” 见她有愤怒伤心之色,石破天忙补充解释:“我离开他一点儿距离,就会浑身难受,管不住自己要往他身上扑了!”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不仅一旁吃瓜的众人,就连一直老神在在坐于太师椅上的小老头,也忍不住变了脸色。 有两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已把害羞又嗔怪的大眼睛转向了九少爷,含着泪红了脸。 九少爷喝了口茶,淡然接道:“他说的,确实是实话!” 第204章 在水里打我 众目错愕中, 小老头先恢复了镇定,他笑眯眯地对石破天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石破天对这慈眉善目的老人家甚有好感, 搔着后脑勺道:“说实话,我也说不清楚, 我妈妈叫我狗杂种,史婆婆叫我史亿刀,叮叮当当叫我石破天。但少爷叫我破天, 老伯伯,您也叫我破天吧!” 众人窃窃私语:这小子不是个傻子, 就是个疯子。 小老头依然笑眯眯地:“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好名字!不知道你为何会出现在我们这无名小岛呢?” 石破天困惑地望向九少爷, 九少爷却一眼都不看他,只得自己答道:“老伯伯, 我也不知道。我本来是在一家客栈睡觉的, 醒来时就在少爷的房间里了。” 他犹豫了下, 到底没把自己出现时,九少爷正在做的事说出来。 这般看九少爷眼色说话的模样落入众人眼底, 却又引发一片猜想:这傻小子九成九是被九少爷搜罗来的,这般死心塌地, 九少爷果然魅力惊人啊! 小老头又细细盘问石破天的出身、门派,这些事石破天自己都迷迷糊糊,却哪里说得清楚。 他便不再多问, 微含责问地向九少爷道:“破天虽已是你的人,也不好这般慢待。” 九少爷有一瞬间的迷茫:什么我的人?什么慢待? 小老头拍拍手, 叫来管家:“给石少侠安排间上房,再派两个人, 服侍少侠沐浴更衣。” 管家领命要引石破天走,此时众人才发现所谓的“”离不开”竟是字面意思。 石破天走出离九少爷近三米远之时,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拉了一把,忽地扑了回来。 九少爷驾轻就熟地让在一旁,石破天就堪堪坐在他刚起身的位置上了。 石破天红着脸道:“我离不开九少爷,就好像有堵墙拦在那里似的。” 九少爷悠然站在一旁,淡然道:“就是这样!” 本来还气鼓鼓站在一旁小姑娘跳起来道:“还有这样的事儿?我不信!” 她撸起衣袖,推着九少爷坐定,然后拉起石破天,将轻功瞬间施展至极致。 “嘶”的一声轻响,小姑娘拉着半截衣袖跃过□□,直飞到一处假山上。 石破天又撞回了九少爷的座椅上,九少爷悠然淡定地站在一旁。 众人都来了兴致,小胡子道:“石少侠,我们能否将你绑起来?” 石破天大大方方地道:“好呀!” 他张开双手,规规矩矩地在柱子旁站好,向小胡子诚恳地道:“胡子大哥,需要我点上自己穴道吗?” 众人都被他的坦荡给震惊了,一位醉眼朦胧独卧廊下的书生高举起手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最终,还是小姑娘回来找了根麻绳,将石破天捆了个结结实实,然后走到九少爷面前笑道:“九哥,咱们到花园里散个步吧?” 九少爷兴致寥寥地被她推着向前,走至约三米远的地方,再无法向前一步。 小姑娘拼命往前拉,那两位年轻姑娘走上来道:“宫主,我们来帮你!” 小胡子、老学究等人都走了上来,众人拉成了一长串,九少爷不仅没能前进一步,反而开始缓缓后退。 捆在柱子上的石破天脸色涨得通红,显然也正在抵抗一股巨力。 嘭!麻绳寸断,石破天整个人扑将过去,将退回来的九少爷抱了个满怀。 众人皆错愕在地,被称作“宫主”的小姑娘大怒:“石破天!你是不是有意的?” 石破天忙摇头:“我没有啊,我还拼命抵抗了呢!” 小老头站起身,笑道:“好了,破天咱们是第一次见,难道九儿大家还不了解吗?他什么时候做过假?” 自然没人敢指责九少爷作假,宫主也不敢,只能低头。 小老头一手拉住石破天,一手拉住九少爷:“既然你们分不开,九儿,你就陪破天去洗沐一番。” 宫主扁起小嘴,喃喃道:“让九哥陪他去洗澡,这小子撞了什么大运!” 九少爷却未反对,他看着石破天满身的脏污灰尘,蹙眉道:“你是该好好洗洗了。” 小岛上不缺水,甚至有一处因活火山形成的天然温泉。 九少爷站在花丛之间,指着一箭之外微冒轻烟的水池道:“你去吧!” 石破天捧着一叠新衣服,有些忸怩地道:“我身上脏得很,还是等你先洗吧!” 九少爷冷然道:“这是活水,每一股流到你身上的泉水都是新鲜干净的。” 说完,他就在花丛之间坐下,开始闭目练功。 石破天看他这般冷淡,也不好再问,忙脱了衣衫,跳到水里去。 宫九功力高深,即使有意不听,温泉边脱衣、下水的声音也在耳边纤毫毕现,他忽想起石破天用鞭子抽打他时的情景。 不同于沙曼、宫主,她们抽打他时,心底未尝没有终于凌驾于九少爷之上的快感。而这个石破天,宫九只能从他身上感知到担忧和怜惜。 打完他后,石破天甚至真心实意地在为被迫打他而赎罪。 宫九的心里蓦然涌起一股热流,好似温泉里的水流了进来,全身又泛起了难以阻挡的痒意。 石破天正低头洗着头发,忽听到水声,刚还冷淡矜贵的九少爷跳进了水中,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双手奉上一根带着尖刺的藤条,水色的唇吐出两个字:“打我!” 石破天接过藤条,惊讶地道:“太多刺了,你会很痛的!” 他伸手就要掰除那些尖刺,九少爷喘着气,按住他的手道:“就这样打!” 他好看的眸子里全无恐惧,只有兴奋和期待。 石破天为难地道:“我们穿上衣服,上岸去吧?” “不要!”九少爷尖声道,“就要在水里!” 他伏在石破天身前,叹息般地道:“狠狠地打我!” 这般乖顺的模样,又让石破天想起了阿黄,他不由得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我不想打你,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向对阿黄那样,替你抓抓肚皮。” 九少爷难耐地道:“只要你愿意打我,无论你做什么都没关系!” 他修长白皙的身躯仿佛一只游鱼,撩动得石破天周身也热了起来。 这陌生的感觉让石破天不知所措,他不想握着带刺的藤条,只想紧紧抱住身边这只美丽的鱼。 他这样做了。 第205章 你是我的人了 碧蓝如洗的天空上, 悠然飘过一朵白云。 温泉内已归于平静,石破天将宫九抱到了岸上,用那套簇新的衣衫将人裹住, 他自己则是光着膀子,穿着一条湿淋淋的裤子。 宫九失神地看着天空, 只觉得前所未有地满足。 石破天垂着头,仿佛做错事的一条大狗,他最终还是用那根藤条打了九少爷。 他哭喊的太厉害了, 石破天对他越温柔,他就哭得越大声。 石破天当然不忍心他这样哭下去, 只能狠心打他。 每一藤条下去,他的心都跟着抽痛。虽然懵懂, 他也知道,方才如此那般, 九少爷已成了他的人。 他应该对他温柔、体贴, 无所不为地包容, 可九少爷疯了一般地想让人打他!石破天只能举起藤条做的鞭子,但每一鞭子下去, 都比打在石破天自己身上还难受。 宫九已经满足,石破天却开始哭起来。 他光着膀子, 坐在裹成一团的宫九面前,哭的像个小孩子。 宫九身上的余韵缓缓散去,掀开衣衫, 懒懒地道:“你看!” 他身上的血痕已经彻底消失,肌肤又变得光洁如玉。 石破天愕然地睁大眼睛。 宫九淡然道:“你没有伤害我, 也没有人能伤害我!” 他站起身,套上一件轻薄的白衫, 飘飘摇摇地下山。 石破天忙抓起衣衫,边穿边跟在他后面。 难道九少爷身体构造与常人不通,只有挨打才会舒服? 宫九的卧室开阔而敞亮,长宽都远远超过了三米,石破天只能和他呆在一间房里。 幸亏,小老头又派人送了一张床过来。 石破天坐在自己的床上,怔然瞧着宫九低垂的床帐,终于鼓起勇气,走过去,掀开床帐。 宫九正在低头看一张纸条,察觉有人靠近,手掌一握,纸条便化为齑粉,飘飘洒洒落在枕头上。 石破天伸手替他去拂,却被一只修长的手拦住,宫九凤眸圆睁,寒冽如刀:“你做什么?” “把床弄干净,”石破天紧张得有些结巴:“你,你已经是我的人了,我们应该睡同一张床。” 宫九迷惑地道:“我还是我自己,为什么是你的人?” 石破天红着脸道:“我们今日在温泉里那样,就是已经做了夫妻了,夫妻就要睡在同一张床上。” 宫九道:“我们都是男人,没法做夫妻。” “男人不能做夫妻的吗?”石破天有些惊讶,“这规矩是谁定的?” 这个问题,宫九自然也没有答案,他不耐烦地道:“我的妻子会是” 他的目光落在枕上那些碎纸屑上,生生地改了口道:“会是一位大美人!” 石破天忐忑道:“如果做你的丈夫,应该不需要有多美吧?” 他洗了澡换了衣服,看起来虽然顺眼了许多,离大美人总是有一段距离的。 宫九坦然道:“丈夫应该强大可靠,美不美倒是不重要的。” 察觉到石破天信心倍增的模样,他眸光一闪 ,又加了句道:“丈夫应该听话!” “当然!”石破天高兴地道:“史婆婆教过我,做丈夫的本就要听妻子的话!” 他有些伤感,史婆婆教他这话时,是想要阿绣做他妻子的,可他现在已经有了九少爷了。 宫九继续道:“我让你打我,你就得打我!我让你杀谁,你就得杀谁!” 石破天大惊失色:“为什么要杀人?而且我也不想打你……” 宫九冷哼道:“不听话的人,我为何要留你?” 石破天道:“你不留我,我也走不掉啊!” “我可以杀掉你,”宫九阴森森地道,“一个死人,总不会再跟着我了。” 石破天认真地道:“那也说不好,没准儿我变了尸体,流着臭水,还是不能离开你三米!” 宫九被恶心到了,猛然推开他道:“走开!” 石破天只得走开,回到自己床上睡了一夜。 岛上生活安逸而单调,因他是九少爷的人,又颇有几分本事,大家对石破天都很友善;又因他是九少爷的人,大家对他的友善中就带着三分疏离。 石破天每日与九少爷同吃同睡,陪他练剑,渐渐也知道他的名字不是九少爷,而是宫九。 一天晚上,石破天鼓起勇气道:“我可以叫你阿九吗?” 宫九直截了当地道:“不可以!” 有一天,石破天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宫九练剑,宫主走了过来,在他身边坐下,声音极低地道:“你认识沙曼吗?” 石破天每日不离宫九左右,他只认识有限的几个人。迄今为止,他认识了小老头吴明,宫九的妹妹宫主,侍女小玉,以及爱喝酒的贺尚书等人。 他从未听说过沙曼,便老实地摇头。 宫主神秘兮兮地凑在他的耳边,小小声道:“你不认识沙曼,是因为有人不允许你们认识。” 石破天茫然道:“这个沙曼很可怕吗?” 宫主嘻嘻笑道:“沙曼不仅不可怕,还很美丽” 她的笑容忽然消失,仿佛被人拿刀指着似的,跳起身叫道:“我什么都没说!” 然后,她就如一只飞鸟,轻巧地飞走了。 石破天转过脸,正看到宫九收了剑,冷冷地走了过来。 他仿佛没有见过宫主似的,径直走进了房内。 石破天跟进去道:“沙曼是谁?” 宫九走到屏风后,那里已准备好热腾腾的浴桶,他脱下衣服,将自己的身体整个浸入热水之中。 透过屏风镂刻出的花纹,石破天只看到波纹不兴的水面,水面上的人却没有了,连一个气泡也没有。 他惊慌起来:“阿九,你怎么了?” 良久无答,石破天闯了进去,俯身扑进浴桶里便捞,他捞出了一条白皙滑腻的鱼。 漆黑的发裹着白皙的躯体,被热水蒸出红晕的面颊上,是难耐的渴望:“打我!” 一句话在石破天的脑海里回荡,他喃喃地说了出来:“我的妻子,是一位大美人!” 他双手捞出这条美丽的鱼,将他按在床上,没有用鞭子,却又结结实实地打了他一顿。 云散雨霁,宫九慵懒地靠在石破天身上,手指在他胸口痒丝丝地划过:“这样也很舒服,但我还是喜欢鞭子!” 石破天为难地道:“虽然打过后会愈合,但你还是会痛的。” 宫九轻哼一声,道:“我喜欢疼痛,你若不能给我疼痛,我就只能找别人了。” 石破天大惊:“你已经是我的人了,为什么还要去找别人?” 宫九淡然道:“三妻四妾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况且我们只是被迫绑定在一起的两个男人。你若看上了别人,也可以娶进来。” 石破天推开他,气鼓鼓地开始穿衣服:“我不会找别人的!” 他走不远,便只能坐在墙角一张椅子上生闷气。 宫九重新洗了澡,披上一件白袍,悠闲地躺在榻上,开始看书。 两人进入了相敬如冰模式。 这天晚上,石破天坐在窗外一块大石头上,看着忙碌碌奔来奔去的蚂蚁,忽然特别思念岛外的生活。 阿绣,史婆婆,石清、闵柔夫妇,贝先生,谢烟客,叮叮当当 可是这里是阿九的家,他不会陪他离开的。 第206章 杀人是不对的 冷战只持续了一晚上。 次日一早, 宫九对石破天道:“我今日要出岛,你陪我去!” 他的语气依然冰冷无情,但石破天已经欢喜起来了:“我可以去找阿绣吗?” 宫九蹙眉, 他之前听过石破天讲自己的事情,知道阿绣是他的红颜知己, 心里瞬时有些不舒服起来,冷笑道:“只要你走得掉!” 石破天自然走不掉,就如宫九也离不开一样。 吃完早饭, 小老头与宫主陪他们走过重重楼阁,要送他们到岛上码头坐船。 宫九平日外出活动很少, 石破天跟着他,也只能在院子附近溜达。 这还是第一次, 石破天走出亭台楼阁,看到小岛的其他地方。 比起侠客岛来, 这岛要大的多, 也美的多。 山崖高耸, 峰峦叠嶂,流水潺潺, 花木葱郁。石破天虽想不到这些词,心里脑里也一直回荡着两个字:好看! 小老头拉着宫九, 絮絮叨叨地嘱咐,仿佛当真是一位慈父。 在石破天看不到的地方,他塞给宫九一张纸条, 口中笑道:“你和破天这几日相处的怎么样?这次出门,要让他多帮衬你些才好。” 宫九收了纸条, 淡淡地道:“我不需要帮助!” 小老头笑道:“一人之剑,驭己即可;天下之剑, 却要学会驭人。” “破天武艺高强,心底诚直,若能辅助你,是你的福气呢!” 这句话虽是对宫九说得,小老头的眼神却落在石破天身上,满满的欣赏和慈爱。 石破天心中一热,忍不住道:“老伯放心,我会听阿九话的。” 这声“阿九”一出,宫主先“噗嗤”笑了,被宫九冷光一扫,才勉强收了回去。 “听话就好,”小老头若有所思地笑道,“这次出门,九儿也许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宫主轻轻撞了石破天一下,做了个口型:“沙曼!” 她又提起了沙曼,石破天摇了摇头。 上次他向宫九说起这个名字时,宫九提到了“三妻四妾”,他不喜欢这个名字,也不愿意再去追究“沙曼”是谁。 他跟着宫九上了船,回首看着小岛越来越远,直到眼前一黑,昏睡过去。 …… 一间四面封闭的密室,层层守卫的高手,宫九仿佛全未看见一般,闲庭信步地走了进去。 黑夜中,他的身形快如鬼魅,疾若流星。 他的剑更快、更薄,这把剑下杀死的人,就连天下最有名的神医,也很难检测出伤口的位置。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正处于沉沉的昏迷之中。 宫九缓缓地拔出了剑,如死神举起了他收割生命的镰刀。 这次出岛,小老头给他的清单上有三个名字,这个躺在床上的人就是其中之一。 剑影被人拦住,石破天抓住了他的剑锋:“他只是个躺在床上的病人,你为什么要杀他?” 杀人是宫九的任务,且是个秘密的任务,但两人再拉扯下去,就不会是个秘密了。 宫九只能带着石破天退了出来,守卫与高墙依然形同虚设。 宫九是一道黑影,石破天就是黑影的影,即使在耳聪目明的高手面前,也不过像黑夜里吹过了一阵微风。 月黑风高,湖岸柳堤,两人坐在一株弯出去的柳树上歇息。 宫九道:“你还要不要听我的话?” 石破天道:“如果是别的事情,我当然会听你的。可杀人是不对的,你不能杀人。” 宫九道:“如果我不杀人,就会被人杀死!” “谁会杀你?”石破天四下望了望,郑重地道,“我不会让人杀你的。” “我会杀了我自己。”宫九冷冷道,“就像疼痛让我舒服一般,杀人更让我愉快!若不让我杀人,还不如杀了我。” 石破天呆住了:“杀人是很坏的事情,你不能” “我当然能,”宫九飘飘摇摇地站在晃动的柳枝上,“我本就是个坏人!” 他踏过湖面,如一只黑色的飞鸟一般,没入了丛林。 石破天身不由主地跟着他,心中第一次产生了抗拒,他喜欢宫九,可他不想再跟着看他杀人。 当石破天第三次抓住剑锋时,宫九再也忍不住怒意了。 哪怕一具留着臭水的尸体,也比这个讨厌鬼跟着好! 他将剑锋转向了石破天,剑快,影疾,在石破天面前,却都失去了效应。 石破天不闪不避,以无坚不摧的内力挡住了利剑,又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剑锋。 这一刻的石破天恍若天神,宫九手一颤,全身无可抑制地再次痒了起来。 他恨自己这具躯体,不论平日多么高高在上,一旦有了欲望,就恨不得化成别人脚底的泥。 可惜,他能做到很多事情,却控制不住这副贱样子。 宫九干脆脱了全身的衣服,在旷野的草原上翻滚起来。 他还在生石破天的气,不想向他求饶,可如万蚁噬骨的麻痒让他忍不住开口了:“我要杀了你,杀了你的阿绣,你的妈妈,你的大黄狗!” 石破天怔怔道:“我妈妈已经死了,也许她不是我的妈妈” 他这副老神在在的模样,简直让宫九恨得牙痒,可身体的痒先一步控制了他,他只能扑过去搂住了石破天的腿:“你在说什么废话?难道你不想要我了吗?” 他的嗓音歇斯底里,身体依然很美,白皙,柔韧,沾染了青艳艳的草汁,带着被草叶划出的红痕。 石破天怎能不心疼? 他弯下腰,搂住他苍白瘦弱的肩背道:“只要你答应我,不再杀人!” 宫九不再求他,开始转而狠狠地掐自己,泪水汹涌地流了下来,滴入草底的污泥中。 石破天硬着心肠,继续道:“你只要不杀人,其他我都听你的。” 他咬牙道:“我会用鞭子狠狠地抽你,就算你流出了血我也绝不停止!” 宫九推开他,开始在尖刻的碎石上翻滚,身上立刻出现了血痕,他喘着气道:“你不是问过沙曼是谁吗?我告诉你,沙曼是我的女人!比你好一百倍的女人!” “我需要痛苦时,她就会狠狠地抽我!我出去杀人时,她也从不会废话!她还是个大美人,我明天就回去娶她,然后每天脱光了让她狠狠地打!” 宫九恶狠狠地笑道:“而你,只能站在一边看着!” 他血淋淋地站起来,披上衣衫,赤脚掠过草丛,踉踉跄跄踩着荆棘走远了。 第207章 我想离开 石破天站在原地, 任凭身体被拉扯着追了上去。 宫九坐在马车里时,他就坐在马车顶上,吃饭时, 他们也不再坐一桌,就像素不相识的两个陌生人。 这一日, 在酒楼里,石破天忽然听到邻桌三个大汉正在谈论武林名人。 三大汉一虬髯、一长须、一个留着山羊胡,口沫横飞, 指点天下,提到陆小凤、西门吹雪、老实和尚、木道人等诸多名人, 却没有一个是石破天听说过的。 石破天越听越觉得不对,不由得走过去, 问道:“你们听说过长乐帮吗?” 虬髯大汉轻蔑地笑道:“什么不入流的小帮派,没听说过!” 石破天又道:“摩天居士谢烟客呢?妙手回春贝海石呢?” “闻所未闻, ”虬髯大汉挥手道, “臭小子, 一边去,莫要打扰我们兄弟喝酒!” 石破天有些急了:“侠客岛呢?赏善罚恶令呢?” “什么怪东西?”虬髯大汉环眼怒睁, 伸手就要摸刀,“你莫不是随意编了些名字, 来消遣我们兄弟?!” 坐在一边的长须汉子拉住他道:“贤弟,莫要和他一般见识,咱们弟兄喝酒要紧。” 又挥手让石破天离开。 石破天失魂落魄地走开数步, 终是不死心,又辗转问了数名背着刀剑的江湖客, 他所说的一切,确实从不曾存在过。 宫九依然从容自在地喝酒, 似乎全未看见石破天天崩地裂的模样。 那虬髯大汉听他依然絮絮叨叨地四处询问求证,终于不耐烦了,跳脚挥手,将残酒泼在了石破天脸上,骂道:“滚开!当我们兄弟说的话是放屁吗?” 一物飞过,“啪”的一声脆响,那大汉瞬间趴在桌子上,再无声息。 他同桌的两个汉子慌忙站起身来,拔剑四顾:“谁?谁偷袭我们?” 此时正是吃饭时间,大堂里坐满了食客,却没有一个人见到是谁出手。 长须汉子回身,在桌子上找到了一条吃剩的鱼骨,竟然还是完整无缺,鱼刺都没有少一根。 他心底一凛,忙去试探虬髯大汉的鼻息,却见他整个头骨都酥了,哪里还有气? 那山羊胡汉子显然是领头的,此时虎目含泪,仰天大叫道:“是谁下毒手,害我兄弟?” 众人见他们兄弟情深,也不由得心生测然,七嘴八舌地呼喝起来:“暗箭伤人,小人行径!” 众生喧嚣中,一袭白衣的宫九冷冷站起身:“我的人,岂是你们能动的?” 他周身无风自动,碗碟桌椅呼啦啦漫天飞舞。 大堂内本来还气势汹汹、同仇敌忾的江湖豪客们,早已吓得缩成一团。 两条汉子面上虽也显出惧色,却依然各自拔出刀剑,护在兄弟尸身前。 满堂的桌椅碗碟都旋转起来,有些身轻的小孩、女人,也身不由己地跟着晃荡,尖声呼叫。 酒楼掌柜、店小二,还有些普通食客,抱着柱子等物,哭喊道:“饶命!饶命啊!” 吵闹哭喊中,石破天终于回过神来,他大吼一声:“不要再杀人了!” 众人只见那本来还被揶揄嘲笑的疯子站了起来,在一张桌子上请击一掌,桌椅碗碟全都轻飘飘落了下来,甚至里面的汤汁都没洒出来一滴。 石破天从怀中摸出所有的金银珠宝,全部放在桌上,团团鞠了个躬:“对不住!” 他伸手拉住宫九衣袖,轻声道:“走!” 众人只觉一阵风过,大堂内已没了那白衣的魔鬼,灰衣的疯子。 石破天拉着宫九,直奔出二十里地,心情才慢慢平复下来:“你们那日听了我的故事,早知道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对吧?” 宫九冷冷道:“这个世界上的人,我本就不认得几个。你说的那些,我没听过也没什么奇怪。” 石破天颓然道:“认得也好,不认得也罢,我既阻止不得你杀人,就只能离开了。” 宫九怔了一瞬,才道:“你爱走就走,难道还有人求你留下不成?” 石破天在一块山石上坐下,捂住了脸:“我怎么才能走得掉?” 宫九不语,想转身就走,却又不知该往何方。 他本就不识得方向,一路奔来时又没有看路,如今身处人迹罕至的荒山,更是完全辨不出东南西北。 风渐渐大了,一大片乌云自南方黑压压地盖了过来,间或有雷声夹杂其间。 宫九走过去,推了推石破天:“你认得路吗?” 石破天不理他。 一阵雷声轰然惊响,豆大的雨点开始稀稀落落地砸下来。 宫九急躁起来,他深吸了口气,在石破天身边坐下,软了口气:“要下雨了,我,我有些怕打雷。” 冰冷的雨点砸在头上,石破天终于松开双手,抬头看了看天色:“咱们找个地方避雨吧!” 他从小就在山里生活,经验丰富,很快找到了一个小山洞,飞快地用茅草清理了下,就转身叫宫九进去。 宫九站在洞口,看了眼上面的蜘蛛网,怎么也迈不开脚步。 雨点越来越密,夏日衣袍轻薄,他的白衣已湿透贴在身上,若隐若现地显出玉白的肌肤来。 石破天的心愈发软了,仔细清理了上面的蛛网,点火驱了虫蚁,又搬了干净的山石放在中间,才出来拉宫九:“进来吧,都淋湿了。” 宫九这才矜持地走了进去,湿淋淋地就坐下了。 石破天叹了口气,又服侍他脱下湿衣,拉根藤蔓挂上。 宫九却又赤条条地站起来,咬着嘴唇道:“石头太硬了,咯得我有些疼。” 石破天无奈道:“这里是荒野,你想怎么办?” 宫九微微红了脸:“我想坐在你腿上!” 石破天也红了脸道:“我们都要分开了,不好再这样亲密吧?” 宫九急了,一掌推得石破天坐下,贴肉跨坐在他身上,在他耳边低声道:“我又冷又累,你再抱抱我。” 这话无异是在求和了,矜贵淡漠的九少爷,哪里有过这样软萌害羞的时刻。 石破天的心,瞬间软成了雨地里的泥,他搂住怀里的人,低声劝道:“别再杀人了,好吗?” 第208章 重归于好 洞外雨水滂沱, 洞内旖旎如春。 宫九靠在石破天身上,如一只餍足的猫。 山石嶙峋,他被按在上面摩擦良久, 后背擦破了皮,渗着血丝, 火辣辣地痛。 又痛又舒服! 石破天搂着他,心疼地抚摸他的肩背:“你怎么不告诉我?应该拿衣服垫着的。” 宫九打了个哈欠:“不妨事,疼起来舒服。” 他舒适地摊开手脚, 在石破天怀里睡着了。 石破天叹了口气,将他抱得更紧些。怀中人就像是个还没有善恶观的新生婴儿, 一切好恶但凭己心,除了紧紧看着他, 又能怎么办呢? 夏日的雨,来的快去得也快。太阳还未西沉, 天已放晴, 远方挂着幅若隐若现的彩虹。 石破天激动地指给宫九看:“瞧!听说这是一座仙桥, 踏着它就能走上仙宫呢!” 他叹了口气,道:“小的时候, 我可想追上去试一试了,可惜那时候年纪小, 跑得也不够快,等追过去时,彩虹已经消失了。” 宫九淡淡地道:“跟速度没关系, 即便是你拥有天下无双的轻功,以最快的速度跑过去, 也只会发现它是个幻象。” “你怎么知道?”石破天奇道,“难道你也追过它?” 宫九却又埋头在他肩颈处, 不回答了。 石破天饶有兴致地猜测:“你追彩虹的时候,也是个小孩子吗?” 宫九干脆假装睡着了。 想到小小的宫九,漫天遍野地追逐彩虹,石破天就觉得可爱,他抚摸着宫九漆黑的长发,喃喃道:“有你在怀里,我已经到达仙境了,再也不需要去追逐彩虹桥了。” 宫九轻哼一声,在他怀里找了个更舒适的位置。 天色渐渐黑了,石破天拍了拍怀里的人:“咱们得下山去了。” 宫九伸了个懒腰,望着泥泞的山路,蹙眉道:“我不要走泥路!” 石破天苦笑:“难道你肚子不饿吗?而且这里晚上也没有软软的床和枕头。” 宫九看了看绵延起伏的群山,坚定地道:“地上太脏了,我不走!” 石破天走过去,在他身前蹲下:“上来吧,小祖宗!” 宫九趴在他身上,耳朵红红道:“你认得路吗?” “先走到有人的地方吧,”石破天站起身,将背上的人往上掂了掂,“总不能把你饿着了。” 宫九得意地勾起嘴角:这憨子,中午还对我横眉冷对,这会儿就又担心起我的肚子…… 他搂着石破天的脖子,悄声道:“你会永远对我这么好吗?” 石破天叹道:“这个世界,我只有你,不对你好对谁好?” 宫九更开心了:“对,除了我,你不能有旁人了!” 前几日他还提议石破天也找个人,如今就不允许他有旁人了。 石破天虽不太懂,心底也忍不住觉得高兴。 山路泥泞,又有沾满雨水的树枝横亘而出,石破天单手托着宫九,另一手在前开路,直弄得自己头脸湿淋淋的。 宫九温暖舒适地趴在他身上,见他这般狼狈,大发慈悲地伸手为他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然后凑在他耳边道:“我对你好不好?” 石破天真心实意地道:“你对我真好!” 宫九欢喜起来,在他耳垂上亲了亲,又用尖尖的虎牙咬了一口。 石破天“哎哟”一声,吓唬他:“再咬我,就打你屁股!” 这话一出,宫九身上又有些痒痒了,立时趴在他脖子上又咬又舔。 石破天力大,干脆将他转过来托在怀里,噼噼啪啪打了一顿。 夕阳缓缓滑入山的背后去了,幽林中只有禽鸟的鸣叫。 宫九挂在石破天身上,拍着他催促:“跑快一些!” 石破天犹豫道:“你在我前面,跑得快了,那些树枝会打到你!” “傻瓜,”宫九睨他一眼,“你又不愿意打我,还不愿意让我挨些山野的鞭子吗?” 跑下山时,天已黑尽。 宫九瘫软在石破天怀里,除了被他护着的头脸,背上的白衣早已湿尽,露出鲜红的血痕来。 他满足地喘着气道:“我突然喜欢上这里了。” 石破天为了护他,手臂也挨了几十下,火辣辣地疼,他搂着宫九坐在一株开叉的树根上:“太疼了,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这个?” 宫九在他耳边低语:“一个人若是自小被孤零零地捧在天上,就会忍不住想跌到泥里去。” “我不明白,”石破天叹了口气,他伸手将宫九凌乱的鬓发理到耳后生风,“可我想让你快乐!” 宫九窝在他怀里,笑道:“我很快乐,这天地间,终于有一个人,既愿意捧着我,也会心疼地满足我。” 他仰着脸,水灵灵的眼眸中有了三分忐忑:“还不会看不起我” 石破天亲了亲他微红的眼角:“当然不会,你永远高高地在我手心里呢!” 一声鸟鸣在幽谷中回荡,二人紧紧抱在一起,像一对小鸟彼此啄吻着羽毛。 宫九突然道:“你不喜欢我杀人,我就不杀人了!” 石破天欣喜地将他举起来,跳起来转了个圈:“真的吗?” 宫九被他转得晕头转向,顺口回答道:“当然,我本来对做皇帝也没什么兴趣。” 石破天:“?!” “原来你还能做皇帝呢?”他疑惑地道,“不是只有皇帝的儿子才能做皇帝吗?” 宫九道:“我虽然不是皇帝的儿子,但是皇帝的孙子,一样做得了皇帝!” 石破天立即相信了,他虽然对皇帝不了解,但也知道这是个巨大的牺牲,大为感动地道: “你愿意为了我不做皇帝?阿九,我一定会好好捧着你,一辈子听你的话。” 宫九志得意满地道:“你当然得听我的话!” 他回身看了眼粗粝的树根,心中一痒,凑在石破天耳边,说了句悄悄话。 石破天听了,又是脸红又是惊讶:“那也太疼了!” 宫九跺脚道:“你说话不算话,这么快就不听我的话了?” 石破天为难地道:“那好吧……” 天色愈来愈暗,一弯弦月悄悄钻出云层,又飞快地藏了回去。 过了不知多少时辰,石破天抱着宫九敲开了一户农家的院门。 他红着脸,磕磕巴巴地说着谎话:“大娘,我们兄弟俩赶夜路,从山上摔下来了,能在您这儿借宿一晚吗?” 头发花白的农妇佝偻着腰,眯着老眼,看到他怀中衣衫不整、肩背带血的人,立时信了大半:“唉,好好的孩子,摔成这样,怪可怜见儿的,进来吧!” 第209章 不分开的方法 两人亲密密地度过两天后, 马车驶到了海边。 宫主等候在通往码头的必经之路上,笑靥如花地告诉她的九哥:“我找到了让你们分开的方法!” 石破天喜道:“真的吗?你太好了。” “我一向很好,”宫主笑眯眯地, 转向宫九道,“尤其是个好妹妹呢。” 石破天连连点头, 他没有妹妹,阿绣就像是他的妹妹,妹妹都是很好的。 宫九面沉如水:“你太爱管闲事了!” 察觉到他的不悦, 宫主既吃惊又委屈,为了得到这个分开的方法, 她已经在此地做了半个月的厨娘了,没想到九哥并不欢喜。 幸而, 宫九转而又道:“分开的方法是什么?” 宫主松了口气,带他们去见了一个有四条眉毛的人。 四条眉毛的让人叫作陆小凤, 他有一座两进的宅子, 一位爱穿紫衣的爱人, 两个可爱的孩子。 石破天羡慕地向宫九低声耳语:“我们也可以搭一座小房子,一直生活在一起。” “你想和我一直生活在一起?”宫九阴沉了一路的面色终于和缓了些, “那为何还要来问分开的方法?” 石破天想了想,道:“我想回去看看阿绣他们, 而且让两个人被迫捆在一起,是不对的。” 宫九的脸又阴沉了下来,他现在最不愿意听到的, 就是阿绣两个字。 能回家的欣喜已蒙蔽了石破天,他并未特别留意宫九的不快, 而是愉快地问陆小凤:“到底分开的方法是什么?” 陆小凤将他们的互动看在眼里,笑道:“也许你们很快就能分开了。” 他站起身, 拿过一瓶水晶波斯葡萄洋酒,为众人各斟上一杯,简要讲了他与卓东来、花满楼、叶孤城的经历。 末了,他悠悠地道:“你们这般无法分开,不过是一位爱做月老的神和你们开的玩笑,只要你们两心相悦,想来他很快就会收回自己的术法了。” 石破天开心地道:“这位神真好,为我找到了最好的阿九。” 他口中的“阿九”却毫无感激之色,身上甚至开始弥漫一股杀气。 门外忽传来一阵敲门声,一个爽朗的笑声道:“你也真好,对我们这般满意的客户还是第一次见呢!” 短发戴眼镜的“神”刚一冒头,耀眼的剑光劈面就斩了过去。 这一剑太快,陆小凤的瞳孔瞬间收缩,以他与卓东来之能,竟全然来不及阻挡。 眼见那短发怪人要迎面被劈做两半,卓东来迅疾转身遮住了孩子们的视线。 剑影堪堪停留在怪人的头顶,削去一缕黑硬的短发。 锋利的剑刃架在了一双肉掌之上,坚若磐石的血肉之掌,石破天的手掌。 短发怪人吁了口气,缩着脖子从剑刃下移开头颅,劫后余生地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我武侠战神狗哥,靠谱!” 石破天从背后抱住宫九,轻轻拿下他的剑道:“咱们不是说好,不再杀人了吗?” 宫九冷笑道:“我杀人了吗?不过是杀‘神’而已!” 他挣脱石破天,看向“神”,凛然道:“离开此地!否则,我必杀你!” 短发怪人苦笑道:“九少爷,你这项目不归我管,杀了我也没用啊!” 他清清嗓子,向宫主、小玉道:“劳烦两位美丽的小姐姐,带小朋友们出去玩一会儿。” 宫主半是好奇半是不屑地道:“若是我们不走呢?你这个‘神’能怎么办?” “如果不走,”短发怪人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道,“小姐姐一觉醒来,可能就与天底下最丑最脏的抠脚大汉互换了躯体……” 女孩子们尖叫一声,立刻乖乖地带着两个小孩子出去了。 陆小凤笑道:“你是不是认识花满楼?” “不愧是聪明绝顶的陆小鸡!”短发怪人再次竖起拇指,“在下灵小通,代你们的宅‘神’穿小越出趟公差,这里的一切都在‘神’的掌控之中,所以请诸位不要再轻举妄动哦!” 陆小凤道:“灵小通,穿小越,想来不是真名吧?” “打工人,代号足矣,微名不足挂齿!”灵小通搓搓手,一副面见偶像的模样,谦恭地伸出手:“卓爷,久闻大名!陆大侠是我替你挑的,不知卓爷满意否?” “紫气东来”卓东来笑得温文尔雅,语气却是不冷不热:“这样操纵别人的人生,阁下是否尤为快意?” 灵小通打了个哈哈:“都是工作,卓爷要是愿意,也可以到我们虚拟故事部谋职,我们重生科正在开发新项目呢!” 卓东来笑而不语,并不接话。 灵小通转身,向石破天道:“听起来,狗哥对咱们的服务十分满意了,感谢感谢。可否借一步说话?” 宫九突然道:“你要带他到哪里去?” 灵小通笑道:“不过是问几个问题,很快就完璧归赵!” “你是不是以为我们已经两心相悦?”宫九冷冷地道。 他反常地开始多话:“你错了,我们的种种亲密,不过是被迫绑定在一起的两个人,享受一些触手可及的快乐。你若将我们分开,只能得到分崩离析的结局!” 石破天整个人摇晃了一下,颤声道:“不过是触手可及的快乐?” 灵小通叹了口气,拉着石破天的袖子道:“走吧,咱们到沙滩上去谈!” 剑影再起,却是对着石破天。 石破天不闪不避,只用哀伤的眼神看向出剑的人。 一道白光闪过,灵小通拉着石破天不见了。 宫九的剑垂下,漫天的剑意瞬间消失,身边缺少了朝夕相伴的人,只余下一个孤独苍白的少年。 陆小凤道:“你若不想与他分开,直说就是,何必让他误解你的心意呢?” 宫九喃喃道:“若没有这三米之内的距离,他还会再选我吗?” 他茫然地看着手中的剑,似乎想从剑身上看到答案。 卓东来道:“你若表现出痴心爱恋,他多半会不离不弃。可如今,他也许只能黯然离开。” 宫九回头看着他,一双眸子却依然是茫茫然的:“他会离开吗?” 陆小凤上前一步,想安慰他几句。 宫九倏然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210章 会好好地照顾你 宫九坐在一块山石上, 怔怔望着远方。 这里曾是石破天最喜欢的地方,过去,宫九练剑时, 石破天就常常坐在这里等待。 宫九已经坐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不吃不喝的三天三夜,他甚至没有去找小老头汇报任务失败的结果。 三天了,石破天还没有回来, 也许他不会再回来了。 沙曼走了进来,她是受小老头的命令, 前来帮助宫九重燃斗志的。 她穿着一件薄纱制成的衣裙,走得很曼妙, 很有风情,走出了以往最能挑逗宫九欲望的方式。 她心里当然不喜欢这样, 但住在别人的地盘, 总得付出些代价。 宫九的目光穿过她, 仍怔怔地望着远方。 沙曼伸手折了一支藤条,轻轻地在手中挥舞着。 若是过去, 宫九早就翻滚在地上,哀求她的鞭挞了。 可如今, 宫九还是怔怔地坐着。 沙曼很想就此离去,但想到小老头的威胁,她只能咬着牙, 与宫九挤坐在那块不大的山石上。 “下去!”宫九终于开口了,语气很冷, 神色很空。 沙曼站起身,干脆坐在他腿上, 褪开了薄纱般的衣裙。 宫九转过了目光,冷冷地看向她:“你以往的高不可攀呢?” 沙曼咬着唇,冷笑道:“寄人篱下,还有什么高不可攀的资本?” 宫九道:“你若失去了这点儿高不可攀,便连寄人篱下的资本也失去了。” 他伸手轻抚沙曼柔腻的肌肤:“可惜,对如今的我来说,抚摸你与抚摸一块石头并没有什么区别!” 沙曼彻底被激怒了,她也许不喜欢宫九,但绝容忍不了有人将她视为一块石头。 她举起手中的藤条,狠狠抽打在宫九的脸上。 “住手!”随着一声大呼,一道白影冲了过来,抓走了藤条。 宫九的眼眸瞬间灵动起来,来人正是石破天,他回来了! 他陡然站了起来,沙曼从他膝头跌落,猫一般翻了个身,亭亭地站直了。 石破天不由得后退一步,忙忙地转开目光,不敢看这衣不蔽体的曼妙躯体。 “你是沙曼?”他看着地上一株刚钻出石缝的草芽问。 沙曼却直勾勾地看着他:“你是石破天?” 两个同居岛上却从未谋面的人,开始一场尴尬而和谐的对话。 宫九急了起来,他想起那日在陆小凤家里,为了保住三米之内的桎梏,他如何说了言不由衷的绝情话。 今日,绝不能再让石破天误会了。 他想出言解释、柔情表白,一贯的矜持高傲束缚住了他,嘴唇颤了颤,却说不出一句话。 焦急与患得患失让他红了眼眶,只来得及对沙曼吐出一个字:“滚!” 石破天忙道:“沙姑娘,对不住,请你先离开一会儿好吗?” 沙曼回身,有些好笑地看着这一对格格不入的男子,轻笑一声,婷婷袅袅地走远了。 一滴晶莹的泪珠划过了宫九苍白的脸庞。 石破天忙走过去,揽住他,柔声哄着:“怎么哭了?唉,我那日是想回来的,但那位灵公子说,只有三天的假期,机不可失,我就赶忙去见了阿绣和,石庄主他们。” 他此次回去,正式认了石庄主夫妇为父母,此时提起来,自然而然就带上了孺慕欢喜的神态。 宫九只当他见了那个阿绣,就这般欢喜,一掌推在他胸口,大怒道:“你既去见了她,又来找我做甚?” 语气恼怒,眼泪仍是流个不住。 石破天顾不得胸口闷痛,忙用衣袖为他擦拭泪水,口中柔声劝哄:“我当然要来找你,那天虽然一时没想明白,但没走多远,我就明白了,你是舍不得我,想要我永远在你三米之内。” 他吻了吻宫九漆黑的发顶:“你舍不得我,我自然也舍不得你。以后,咱们再也不分开了。” 宫九靠在他肩头,见他穿着一身簇新的白绸衣衫,想来是那阿绣的杰作了,登时又恼怒起来:“哪里来的衣服?太难看了,脱下来我再让人给你制新的。” 石破天低头看了看身上衣衫,困惑地道:“很难看吗?这是石夫人亲手做的。我和他们说了你的事,她还送了一只手镯给我,说是给未来儿媳妇的见礼。” 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只碧澄澄的玉镯子来,放在宫九手上:“石庄主夫妇,似乎就是我的父母,他们也很喜欢你呢!” 宫九拿着镯子,放在手腕上比了比,幽幽道:“你有没有告诉他们,我是个男的?” 石破天一拍脑门:“哎呀,忘了!这镯子也太细了些,我拿回去再退还给他们吧!” 宫九早已将镯子收进怀里,轻哼一声,道:“退回去,再让他们送给阿绣做见面礼吗?” 石破天道:“他们已经给了阿绣一对簪子做见面礼了” 宫九刚要发怒,却听他继续道:“他们说,我认了阿绣做妹妹,也就是他们的干女儿了。” 宫九这才舒展了眉目,重新靠进他怀里,二人相拥着坐在山石上,越贴越紧,直至不分彼此。 今宵月圆,小老头在山阁上设宴,邀众人去赏月,并特意嘱咐宫九带上石破天。 房内云散雨霁,宫九拈着烫金的请柬,眯眼笑道:“宴无好宴,我之前没完成任务,这老爷子要么是想彻底收服你,要么就是想彻底消灭你!” 他翻过身,趴在石破天肩头,咬着他的耳朵道:“等下你吃饱喝足了再去,看见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 石破天有些吃惊:“老爷子不是你的父亲吗?难道还会害我们?” “凭他,也配做我的父亲?” 宫九伸出舌尖,在他耳廓上缓缓舔舐,“我的父亲是太平王,自我记事起,就将我扔到这小岛上给人做徒弟,再没过问过,也是个不配做父亲的人!” 石破天被他舔得浑身颤栗,迷迷糊糊记起前言:“哦,对呀,你是皇帝的孙子呢。但老爷子将你养大,总是有感情的吧。” 宫九轻哼一声,道:“他不过是养大了工具,会有多少感情。我小时候,他还曾让人把我钉在棺材里,埋了五天五夜。” 石破天揽住他,安慰地吻他的侧脸。 他自幼被梅芳姑养大,打骂都是常事,亏得他心胸开阔,又不知世事,并不觉得难过。 如今,听到宫九的幼年往事,石破天心底才生出绵绵的痛楚来。 他一寸寸吻过宫九的肌肤,温柔地保证:“以后,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210-220 第211章 离开 圆月高悬, 小老头的笑脸也圆圆的,并不因宫九、石破天的迟到而有所缩减。 他一手一个拉住两人,对石破天的态度尤为热情, 就像一个慈爱的丈母娘看到了满意的女婿。 虽已得到宫九的警告,石破天的心还是暖洋洋的, 情不自禁露出真诚的笑意。 小老头安排两人坐在自己身边,亲自为石破天斟上了酒,笑眯眯地道:“破天这几日不在, 我们九儿就仿佛失了魂一样。唉,年轻人的事, 我一个老头子是弄不明白了。不过,举杯贺酒总是不会错的。” 他举起酒杯, 向在坐众人道:“来,大家一起举杯, 贺九儿和破天!” 众人纷纷举杯, 齐声道:“恭贺九少爷觅得良人!” 宫主向石破天眨了眨眼, 笑道:“老爷子认下了你做儿婿,还不叫岳父?” 石破天被众人充满期待地看着, 想到他们都是阿九的身边人,只觉得晕乎乎的, 举杯就要喝。 “慢,”宫九按住他的手,转向小老头道, “我听说新人喝酒都是要喝交杯的,你今日既然认可了他, 我们就喝个交杯吧?” 小老头圆圆的笑容略敛去了些,仍用慈爱的口吻道:“只要你们高兴, 我自然是支持的。” 宫九点点头,用自己的杯子,换走了石破天的杯子。 宫主急道:“九哥,交杯只是挽着手喝,并非要交换杯子来喝。” 宫九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今夜并非新婚夜,就这样喝吧。” 他的双眸又回到小老头脸上,却见他圆圆的脸上并没有波动,心底不由得一叹:看来,无论他们两人谁喝了这一杯酒,都在他的计划之中了。 这一番波折,单纯如石破天,也觉察出不对了,想到宫九之前的嘱咐,他开口道:“阿九,你别喝了。若是杯中有毒酒,也是冲着我来的,你喝了又有什么用呢?” 小老头收了笑容,冷笑道:“你这孩子在说什么胡话,杯中怎么会有毒酒呢?” 石破天摆手道:“老伯,我是说如果杯中有毒酒。当然,也是可能没有毒酒的,若是那样,你就是个好人了。” 小老头圆圆的脸已拉得老长:“我好心好意为你们祝酒,却无端招致猜测,哼!” 他拂袖转身,作势要走。 石破天忙伸手去拉他:“老伯,我不是这个意思” 小老头似乎并不想听他解释,不耐烦地挥袖,一团黑雾突然窜了出来,猝不及防地扑在石破天头脸之上。 “退!”宫九振衣而起,却又颓然落地。 小老头的手掌已按在石破天后心,黑雾散尽,石破天软软地垂着头,看不出生死。 “放开他!”宫九冷声道,“你想要我做什么,直说就是了!” 小老头慈爱地笑道:“聪明的九儿,总是能明白为师心中所想。” 他捏着石破天的嘴,塞了一粒圆溜溜的黑丸子进去,按压他的下颌,确保吞咽完毕,才松开他,一掌推向宫九。 宫九忙揽住石破天,颤着手指去试他的呼吸、脉搏。 “放心,我不会要你心上人的命!”小老头笑道,“他对你虽有些不好的影响,但我这么疼爱你,又怎舍得你伤心。” 他不容置疑地道:“只要你好好执行计划,他中的蛊便一生不会发动。” 小老头又斟了一杯酒,一点点地喝尽,向众人笑道:“今夜月色甚美,诸位慢慢欣赏,恕小老儿不能奉陪了!” 宫九冷冷地看向宫主:“什么蛊?” 宫主颤声道:“子母蛊,母蛊就在老爷子身上,二人一损俱损,且母蛊可以驱动子蛊。” 宫九扫视一圈,目光如剑,桌旁众人霎时垂下头,无人敢和他对视。 小胡子低声道:“九,九少爷,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只是被叫来陪酒的。” 良久,没有回应,众人抬头,哪里还有九少爷的身影? 石破天迷迷糊糊地,只知道被人抱在怀里在飞,他内力高深,能抵御毒性,一直未彻底晕死过去,不过是失了气力。 彻底清醒时,他先看到了蔚蓝的海面,太阳还未跃出海面,丝丝缕缕的金光在远方的海平线上若隐若现。 宫九就坐在柔软的沙滩上,温柔地看着他。 石破天坐起身,觉得身轻体健,并无什么不适,但似乎又听到自己中了“蛊”。 他握住宫九冰冷的手,问道:“什么是蛊?” 宫九道:“不过是些恼人的虫子,不用担心。” 石破天道:“可是,昨天你好像很害怕的样子。” 宫九睨他一眼:“你闭着眼睛,哪里看到我害怕了?” “我感受得到,”石破天叹道,“你当时心跳快得很,身体也在颤抖。” 他搂住宫九的肩膀,低声道:“老爷子用我来威胁你,让你做一些你不喜欢的事情,对不对?” 宫九道:“也没什么不喜欢,除了你,这世间的一切对我来说,原本就都是无所谓的。” 石破天道:“他想让你做什么?” 宫九淡淡地道:“做皇帝!” 石破天想了想,蹙眉道:“做皇帝很麻烦,很累的。你若是做了皇帝,我就不能天天抱着你了。” 宫九笑了,自石破天醒来,还是第一次见到他露出笑容。 他靠进石破天怀里,低声道:“难道,你不想躺在龙床上,拿鞭子抽打皇帝的屁股?” 石破天摇头,老老实实地道:“不想,我只要你一个。” 宫九凑在他耳边,耳语两句。 石破天惊叫道:“我才不会那样,太羞人了!” 远方,太阳跃出海面,红彤彤的,就像一颗悬在海面上的红鸡蛋。 两人的肚子都咕噜噜地叫了起来,石破天拉着宫九站起身:“咱们去找些东西吃吧!” 宫九回身看了眼岛上,叹道:“一想到那老家伙给你下蛊,我就不想再往回迈出一步。” 石破天道:“我们可以抓鱼来吃啊!”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试探着道:“你若是不想回去,咱们可以到我的世界去,石庄主、阿绣、贝先生、史婆婆、谢伯伯,大家都很友善,都是大好人。” 宫九蹙眉道:“可是,你身上还有蛊” “不用担心的,”见他不反对,石破天笑得更开心了,“灵公子告诉我,治伤、解毒、治虫子,只要咱们还有一口气,什么病痛他们都能治。” 他忽然红了脸,道:“而且,我特别想介绍你给他们认识。以前,我以为你不愿离开家,所以才舍下那边来这里陪你。” 宫九心底暖暖的,鼻子酸酸的,他清了清嗓子,道:“咱们怎么才能换个世界呢?” 石破天大喜过望,将他举起来,转了个圈:“你同意了!太好了!” 他转向海面,大声呼唤道:“灵小通!” 一叶扁舟凭空出现在海面上,短发戴眼镜的灵小通蓝盈莹地发着光,站在船头,弯腰伸手笑道:“通往异世界的船,请上来吧!” 第212章 异世孤魂 这一刀, 到底要不要劈下? 劈下,胡斐活,苗人凤死;不劈, 苗人凤活,胡斐死。 想到山下柔情等待的苗若兰, 胡斐惨然一笑,心间霎时空灵,他送开刀柄, 向后仰去。 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胡斐飘飘摇摇落下崖去。恍惚间, 似乎听到了苗人凤的呼喊。 他没有死,双脚平稳地落在一座城堡之外, 雪山上的雪丝毫不见,天地间只有瓢泼大雨。 难道, 这里已是死后阴间? 胡斐胆气丛生, 推开了大门。 门内厅上, 有数十人正在烤火,听见有人进来, 都不约而同地转头来看。 唯有一个两三岁的女娃娃,还在哭喊:“妈妈, 抱抱兰兰!” 眼见进来的是条凶神恶煞虬髯大汉,有数人霎时惊呼出声。 而对有些人来说,这人, 实在熟悉的可怕。 胡斐先看到了苗人凤,却比自己认识的年轻了二十岁, 止有三十多岁模样,身材高大, 眉目含愁。 苗人凤看见他,干枯的唇瓣颤了颤,眼眸里溢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他怀中女娃娃粉雕玉琢,依稀便是若兰模样。 女娃娃久久得不到亲娘回应,已哭得抽噎起来:“妈妈,为什么不要兰儿?” 一个十三、四岁干瘦小孩儿忽然跳起来,指着若兰对面背身过去的妇人叫道:“你好狠的心,女儿哭了这么半晌,为何不抱他?” 他身边脸上带疤的汉子忙去拉他:“别多管闲事!” 借着厅上火光,胡斐看清二人模样,险些惊叫出来。 这两人,竟是年轻了近二十岁的平四叔,和,少年胡斐! 胡斐暗吸了口气,走到平四叔身边坐下。 平阿四一手拉着小胡斐,目光却不离新进来的虬髯大汉,见他身形高大,目光温暖,风采不减当年,终忍不住哽咽道:“胡大爷!是您还魂来了吗?” 厅内本就极静,那苗人凤更是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胡斐,此时闻听这声“胡大爷”,身子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苗若兰本在哭喊,感知父亲不安,回头抱住他头颈,抽噎声小了些。 一个面容猥琐的蓝衣汉子,惊叫一声,霎时抖作筛糠一般,缩到阴暗的角落里去了。 妇人慢慢走回了田归农身边,垂头偎着他坐下。 田归农脸色惨白,看都不敢看胡斐一眼。 小胡斐也听到了平四叔的呼喊,此时转过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胡斐,问道:“四叔,你说他是谁?” 平阿四细细打量着胡斐,喃喃道:“真的是胡大爷,怎么您相貌没有一点儿变化呢?” 胡斐成年之后,也多次被四叔说过与父亲相像,但直接这样被错认成父亲,还是首次。 难道我的相貌,当真与父亲一模一样? 胡斐心中一动,拍了拍平阿四肩膀,向小胡斐笑道:“我是你远房一位亲戚,专门来寻你回家的,你过来坐下,等雨停了咱们就走。” 小胡斐看了眼四叔,见他没有反对,便走到两人中间坐下,又看向那妇人道:“四叔,她为什么那般狠心,舍下自己的亲生女儿。” 苗夫人抛夫弃女,与田归农私奔的往事,胡斐曾听苗若兰讲过。 此时正好撞上苗人凤追妻现场,又见小小的若兰哭得眼睛红肿,胡斐心下怒意勃发,便道: “她不过是见识浅薄,受了小人的几句甜言蜜语,就昏头昏脑地舍珍宝而就砂砾,以后只会追悔莫及!” 苗夫人再也抵受不住,哀呼一声,捂着脸走了出去,奔进雨里。 田归农面色惨白,虽不知胡一刀为何死而复生,碍于他的神勇,终不敢造次,瞥见苗人凤仍怔怔坐着,便挑拨道: “堂堂男子汉,羞辱一个弱女子算什么本事?” 说罢,拔腿就跑,旁人只道他去追苗夫人,胡斐早看清了他颤抖的腿,知道他是借机溜走,也站起身道: “说得也对,男子汉就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这田归农本就是他的仇人之一,若是就此砍死了他,不止报父母之仇,还能替若兰夺回母亲。 他追出几步,又回头向平四叔道:“带上斐儿,看我如何打死这暗下毒手的小人!” 平阿四大声道:“爷,当年在刀剑上涂毒的不是那跌打医生吗?” 胡斐嘿嘿笑道:“若非受这姓田的指使,就凭那猥琐小人,也敢来害我们?” 厅内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说的什么意思,缩在墙角的贼首,几乎暗暗贴进了墙面里。 苗人凤面沉如水,抱着若兰站了起来。 院中,田归农已扶着苗夫人上了辆骡车,闻听此言,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跳上骡车就拼命挥舞鞭子,驾车狂奔而去。 胡斐本要提步追赶,回头看见平阿四、小胡斐一弱一少,便去树下牵了匹马,从怀中掏出一锭元宝,朗声道:“这是谁的马,借来一用!” 躺在地上的老镖头道:“一匹马而已,大侠只管拿去!” 他身受重伤,说了这句话就咳嗽不止。 小胡斐忙道:“大哥,这位马老爷子刚被那恶强盗劫了镖,你既借他的马,可不能放任他被那恶人杀了!” 他不知道这位远方亲戚是何关系,忖度年纪,冒叫一声。 胡斐哈哈大笑,摸了摸他的脑袋,忽然反身跃起,一掌击在缩在墙角的那猥琐男人身上,然后飞身拉了小胡斐、平四叔上马,自己随马奔进雨里。 他这一下兔起鹘落,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唯有苗人凤一人看清他的出手,正是胡家掌法,心底愈发激动。 众人不过见得一阵风掠过,阎基已吐血倒地,全身瘫软如烂泥一般。 遥遥地,雨中传来胡斐的爽朗声音:“一马之恩,单掌相报;青山不改,后会有期!” 大雨渐渐停了些,地面泥泞难行。 胡斐一手牵着马,一手拉着小胡斐,不紧不慢地追着田归农与苗夫人的骡车。 平阿四坐在马上,有些不安地道:“胡爷,这马还是你和小爷坐吧,我一个下人如何承受得起?” 胡斐正色道:“你救了斐儿的性命,又含辛茹苦将他养到这么大,我为你执辔安蹬,不过报答万一而已!” 既然众人都有了错认,他已决意将错就错假扮父亲,一一手刃仇人,此时在平阿四面前,便有意以胡一刀的口吻说话。 平阿四听他承认,早已热泪盈眶,想到胡一刀当年毒发身亡,不由得问道:“胡爷,您到底是怎么活转过来的?” 胡斐早有准备,便叹道:“唉,说起来,我也不甚清楚。想是神灵有眼,不忍我就此冤死,成全我回魂罢!” 平阿四本就对神鬼之说笃信不疑,哭道:“天可怜见!我回去必早晚三炷香,敬神谢天!” 小胡斐听得云里雾里:“大哥,四叔,你们在说什么呢?” 平阿四激动地道:“小爷,还叫什么大哥,这是……” 胡斐打断他道:“便叫大哥吧,别吓到了孩子!” 平阿四连连称是,坐在马上抹泪不止。 小胡斐不服气地道:“你们在说谁是孩子?” 他回头看了眼身后一直跟着的人,道:“那人怀里抱的,才是孩子呢,我早已是大人了!” 胡斐叹了口气,他们出门后,苗人凤就一直抱着小若兰跟在后面。 冷雨淋漓,空中寒气不断,小若兰身小体弱,如何禁得起? 胡斐向小胡斐道:“你盯着前面那厮,我去和苗大侠说几句话!” 小胡斐接了任务,挺起瘦弱的胸膛道:“放心吧,保管姓田的全须全尾,插翅难逃!” 胡斐拍拍他的肩膀,回身停在原地,看着那瘦高的人愈走愈近。 他只道苗人凤是担心自己伤了他夫人,尽量和缓语气道:“苗大侠,我不过是要找那田归农算账,尊夫人自会替你护送回去。你不必担忧,带着孩子找个地方避避寒气吧!” 苗人凤冷冷道:“你是谁?” 胡斐叹道:“我谁也不是,不过是个欲讨回公道的冤魂。” 他在雪山上落崖,却又奇异地出现在此地,想来确已不是活人了,这番话并不算假话。 苗人凤嘴唇轻颤:“胡大哥当年是我亲手埋葬的,你绝无可能是他!” 他口中说着“绝无可能”,语气却不自觉带了些期盼,一双红润润的眸子里,也泛上了泪光。 胡斐忽然发现,若兰的眼睛,定是遗传了她的父亲,这般未欲眼尾先红的模样,着实让人心怜。 他的语气更软了:“也许吧,待我报了仇,可能就此灰飞烟灭了。” 他又加了句:“当年的事,不怪你,我自会去找该死的人报仇!你回家去,好好将若兰养大吧。” “你怎么知道小女的名字?”抓到他话中漏洞,苗人凤立刻警惕起来。 胡斐自知失言,便道:“我在世间游荡几年,知道了很多事。” 苗人凤道:“你已查明当年是怎么回事?” 胡斐点头,道:“当年,是田归农让人在刀剑上涂毒害我,你以后不必自责了。” 苗人凤抱紧了若兰,良久,沉声道:“当年之事,我也有份!” 第213章 胡大哥? 苗人凤言出必行, 此时言语坚定,胡斐着实不好拒绝,便脱下身上斗篷, 递给苗人凤:“夜里风寒,给孩子遮一遮吧!” 苗人凤接过, 沉默不语地将若兰裹得更紧了。 若兰被包得像一个小粽子,趴在父亲肩头,只露出一张玉雪可爱的小脸, 奶声奶气地道:“爹爹,我们要做什么去呀?” 胡斐逗她:“我们去帮你找回妈妈, 你开心吗?” “嗯嗯,”小若兰用力点头, 对这个大胡子生出三分好感,“找妈妈, 回家去!” 她一片天真烂漫, 胡斐却为难起来, 等下若追上田归农,难免要动刀动枪, 岂不吓到了若兰母女。 他心下犹豫,忽听马背上的平阿四道:“爷, 那个阎基就是当年在刀剑上下毒的人,他还抢了你的两页刀谱,也绝不能放过他!” 方才在厅内, 并没有人提及那贼首姓名,此时听到阎基, 胡斐便道:“这个阎基,若撞在我手上, 必叫他死一百次!” 平阿四奇道:“爷,你方才还打了他一掌呢,难道竟未认出来?” 他拍了下大腿道:“唉呀!我还以为爷认得他,才没有多言。” 胡斐从未见过阎基,只见过年老的宝树和尚,此时想起,分明是同一份猥琐无耻,不由得怒道:“我竟看走了眼,没认出那老贼来!” 一直沉默的苗人凤道:“阎基是谁?” 胡斐咬牙道:“就是当年那个跌打医生,他被田归农收买,在刀剑上涂毒,十足不赦的小人!” 苗人凤听他说出跌打医生来,目光又变得十分奇怪:“确实该死,我去找他!” 说罢,抱着若兰转身就走。 胡斐忙拉住他道:“你带着若兰,岂能脏了手?他中了我一掌,少说要躺半个月,咱们且不用理会。” 他的手温暖而坚定,苗人凤本已有些相信他是鬼魂,此时又全然推翻,困惑之下,竟伸手去探他的鼻息:“你到底是不是……” 苗大侠竟然也信鬼神?胡斐心下暗笑。 “我当然不是,”他理所当然地道,“我可是活生生的人!” 这番大剌剌的模样,倒让人不好质疑他。 平阿四抹着眼泪道:“上天有眼!” 苗人凤道:“我施展白鹤舒翅时,会忍不住怎么样?” 这试探坦坦荡荡,胡斐笑道:“会背心微微一耸,因你小时候练这一招时,背上掉了一只蚤子。” 听他说出这般秘事,苗人凤再也难以抑制心中激动,颤声道:“胡大哥!” 他是若兰的父亲,胡斐哪里敢答应这声大哥,忙道:“不敢当,我现在比你还小好几岁呢,不如……” 他一咬牙,道:“咱们直接以名姓相称吧!” 前方的骡车忽然停下了,胡斐、苗人凤对望一眼,疾步赶了上去。 车帘掀开,苗夫人走了出来,雪亮的匕首抵在雪白的颈间。 她看向苗人凤,含泪道:“我知道对不起你,你们若再追上来一步,我就把这条命赔给你吧!” 她这话说得凛然无畏。 苗人凤眼神痛苦,唯有沉默着将刚睡的若兰裹了又裹。 胡斐低声道:“苗夫人,把刀放下吧!我们追上来,与你并无关系。” “我已不是苗夫人,”苗夫人颤声道,“你们若杀他,就先杀我!” 苗人凤捂住了若兰的耳朵,自己却怔怔站在雨地里,任凭漫天的雨水化作刀剑,将他钉在了原地。 胡斐叹了口气,略提高了些嗓音道:“田归农,你当年施毒计害我,咱们这账没完。” 车内毫无声息,田归农显然要龟缩到底了。 胡斐冷哼一声,伸手去拉苗人凤道:“咱们走吧,我不信他会一世躲在女人裙底!” 他又向苗夫人道:“谁是真心,谁是假意,望你能善加分辨!” 说罢,胡斐拉了苗人凤,大步向来路走去。 苗夫人双眸含泪,在雨中站了片刻,终是矮身钻回车内,骡车快速奔走了。 胡斐道:“既然暂时动不了姓田的,咱们先找家客栈歇脚吧,不能让孩子受罪。” 苗人凤叹道:“今日,又是我累了你!” “说的什么话?”胡斐握住他的手,安慰道,“你这样的人中龙凤,不该自苦。” 众人在附近镇上找了家小客栈,雨天留客,客栈住得满满当当,唯有大通铺还有两个位置。 胡斐多付了一锭银子,老板欢天喜地地让出了自己的卧房。 平阿四忙道:“爷,我去睡柴房就是了!” 胡斐笑道:“柴房里全是湿泥,如何住得了人?” 他扶着哈欠连天的小胡斐,向平阿四道:“你带斐儿去睡通铺,苗,苗兄带着若兰睡那老板的卧房,我随便找个地儿凑合一晚得了。” 苗人凤忽道:“咱们久未见面,不如秉烛夜谈。” 迄今为止,胡斐的一切胡一刀模仿行为都来自于道听途说,秉烛夜谈八成是要谈出马脚的。 胡斐忙道:“别打扰孩子睡觉,你先去吧!” 后半夜,云缓缓散去,月亮露出半张脸庞。 胡斐放下酒壶,在房顶自在地摊开手脚,忽然坐起道:“是谁?” “我,”苗人凤举着手中酒壶,低声道:“若兰睡熟了,我陪你喝酒!” 胡斐整个人都紧张起来了,他顶着父亲胡一刀的身份,不过是想震慑田归农之流,可并不想与未来岳父有过多交集。 况且,他骗骗平四叔、小胡斐也就罢了,在这位父亲的知交面前,露馅只会是迟早之事。 他深吸口气,强令自己松弛下来,作出醉酒的姿态,斜倚在屋脊上,向苗人凤摇了摇空酒壶,笑道:“你再来晚些,我就要乘着酒意睡过去了。” 苗人凤有些赧然:“我原想早些上来的,只是兰儿中途醒了一会儿,定要缠着我讲故事。” 他微微红了脸,显然是不太好意思与“胡一刀”说起这些小儿女的琐事。 胡斐叹道:“有故事听的孩子,当真是幸福啊!” “胡兄,”苗人凤在他身边坐下,垂着头道,“是我识人不清,害得你与嫂夫人饮恨多年。我又有负嫂夫人所托,没有照顾好你们的孩子。” 自小流落江湖,吃尽苦头,胡斐午夜梦回想起,对苗人凤并非全然无怨。 可此时见他长手长脚坐在屋顶上,顶天立地的汉子因愧疚垂头丧气,胡斐的心登时软了。 他将手搭在苗人凤的肩膀上,想要安慰他几句。触手碰到嶙峋的肩胛骨,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金面佛,一直就这般瘦吗? 胡斐叹了口气,道:“莲花长在污泥里,难道是莲花的错吗?有些人心术不正,作出坏事来,又怎能怨你?” 担心暴露身份,他不好再作深谈,便转了话题,曝出个大瓜,以吸引苗人凤的注意:“令尊之死,当真与我胡家无关!” 苗人凤惊讶抬头,却听身边人继续说道:“即便是胡苗范田四家仇恨的源头,也另有缘由,实在是一桩百年冤案!” 第214章 竟然是真的 苗人凤愈发惊讶:“什么缘由?” 胡斐略压低声音, 讲述了胡苗范田的初代恩怨。 听到闯王未死,飞天狐狸饮恨,苗范田的先祖愧而自杀时, 苗人凤的手都颤了起来。 “听说,在康熙年间, 似乎有人在云南见过李自成。”他的声音变得嘶哑哽咽,“难道,我们这一百多年的纠缠, 当真都是大错特错?他们为何不警示后人,再寻求解脱?” 胡斐摇头道:“也许, 是因为闯王未死的秘密太过巨大,他们无法说出口;也许, 是因为他们太过愧疚,急于寻求心灵的宁静。” 他解释不下去了, 直接夺过苗人凤手中酒壶, 猛灌一口, 愤然道:“他们是心安了,却以死给后世又带来了百年血雨, 让我胡家百年不得安宁!” 苗人凤抬眸,紧紧盯着胡斐, 良久才道:“当年,你为何不告诉我?” 胡斐道:“我脾气急躁,不好与你直接分辨, 便重金托了那阎基前去传话。想来,那小人并未将话带到吧!” 苗人凤忽想起胡一刀临死前的遗言, 分明就是不解、遗憾、痛苦,他心中已隐隐信了七成。 想到因小人作梗, 让本应成为知己的两人刀剑相向,造成惨剧,不由得恨恨地握紧了拳头。 胡斐见他手掌之间有血丝渗出,忙伸指进去,替他展开,只见手掌心上已掐得鲜血淋漓,便拿酒壶替他小心地冲洗了,撕下一截内衣替他包扎上。 苗人凤看着地面,低声道:“大哥,我害了你们一家,我苗家,害了你胡家百年!” 他语气沉重,话是朝着地底说的,因在他心里,实在难以相信“胡一刀”还能重现身边。 这自称“胡一刀”的人,既知道那么多往事,要么是当年知情人,要么就是胡家的其他人。 苗人凤抬起头,眼眸含泪,语气恳求:“若你们还愿意相信我,就让我去找那阎基,问个清楚明白,替你们报仇,以赎前愆。” 之前,胡斐唯接触过五十多岁的苗人凤,嫉恶如仇,凛凛如神邸,让人不可小觑。 如今,面前是三十多岁的金面佛,瘦削修长的身子坐在斜斜的屋檐上,似乎随时要跌落下去,眼尾红红,修眉紧蹙,晶莹泪光下是无尽的懊悔与痛苦。 胡斐心思愈发软了,他松开苗人凤手掌,手指上仿佛还残留着炙热的温度。 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你当真不需要自责,好好带着孩子回家去,过一点儿舒心的日子。那些卑鄙小人,我自会找他们清算。” 苗人凤还要再说话,房下忽传来一声呼唤,是若兰的声音,他忙翻身下去照看孩子。 胡斐握着他遗留的酒壶,见房内点起了烛火,久久不灭,也担心起来。 他进到房内一看,苗人凤正抱着小若兰,来回踱步,口中还轻轻哼着歌儿。 胡斐走过去,低声道:“是睡得不安稳吗?” 苗人凤摇头:“发烧了,想是我这几日带着她奔波,又淋了雨,受了些风寒。” 胡斐忙上前摸了摸小若兰的额头,确实烫得吓人,忙转身走到门口:“我叫人去请大夫!” 他出去找了个店小二去跑腿,又在院内打了盆冷水,返回房内,找了块干巾,浸湿了,一点一点去擦孩子的额头。 小若兰烧得迷迷糊糊,口中不住呼唤:“妈妈,别走!” 苗人凤身子晃了一下,仿佛被狠狠抽了一鞭似的。 胡斐伸手扶他,隔着衣衫都觉温度颇高,忙接过若兰,推他到床上躺下:“你也发烧了,先躺一躺,等大夫来了再说。” 他将若兰放在苗人凤身边,绞了巾步,给一大一小擦了额头、手心。 不一会儿,店小二请了大夫过来,只说是风寒入体,开了药。 胡斐掏出银子,让店小二去帮忙煎了药,一碗交给苗人凤,一碗小心翼翼地喂若兰喝了。 若兰虽一贯乖巧,此时发起病来也是哭闹个不住,将药推洒了胡斐一身。 苗人凤撑着坐起道:“还是我来吧!” 他喝了药,嘴唇还是干枯发白,显然仍烧得厉害,胡斐一手抱着若兰,一手推他躺好:“你顾好自己就是了,一个小孩子,还能难倒我不成?” 药液煎得多,他又倒了一碗,放了碗清水在手边,向若兰道:“乖囡囡,喝一口药,哥哥喂你一口水,咱们都快快的,就不会苦了。” 若兰微微睁开眼,乖巧地点头。 照顾若兰喝了药,又哄她睡下,胡斐才注意到苗人凤一直以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不由得有些心慌:“你是不是也口中发苦,我倒水给你!” 他担心自己方才哄若兰时是否露出马脚,一边倒水,一边仔细回想,难道胡一刀不是个会细心哄孩子的人? 他将温水送给苗人凤,不敢再多说话。 苗人凤喝了水,叹道:“胡兄,你也去歇息去吧,明日一早就得赶到商家堡去,迟了那阎基很有可能会逃脱!” 胡斐不在意挥手:“那个小人,此时已惶惶如丧家之犬,活着也不如死了,不妨再纵他几日罢!” 他弯腰替苗人凤掖了掖被子:“还是你们父女要紧些,睡吧,我在这里守着你们!” 一觉过去,若兰的烧已退了不少,苗人凤却愈发严重了,唇角都烧出了燎泡。 胡斐干脆拿出银子,将老板的小院整个包了下来,把若兰交给平阿四、小胡斐照顾,自己则贴身照顾苗人凤。 苗人凤烧得昏昏沉沉,口中一会儿叫着“兰啊!为何如此糊涂?” 一会儿又道:“胡大哥,我对不起你!” 胡斐大是惭愧,明知他刚丢了妻子,又将当年误杀自己父亲的往事勾了上来,可不引得人大病吗? 午后,若兰已可在小胡斐的带领下,在小院里玩耍,苗人凤才终于有了出汗的迹象。 出汗,往往意味着药力起效,退烧的开始,胡斐忙又要来一床棉被,将苗人凤整个裹得严严实实。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苗人凤整个人仿佛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身上热度终于退去了不少。 平阿四拎了两桶热水进来,向胡斐道:“爷,得给苗大侠擦擦身子,湿衣服穿着又要着凉了。” 苗人凤重病之下,身子虚软无力,全凭胡斐摆布。 胡斐担心他受风,干脆连着亵衣将人放进浴桶里,然后在水底为人褪去衣衫。 他正弯腰解着水下的腰带,满脸虬髯忽被抓住一扯,直疼得胡斐呲牙咧嘴大叫起来。 苗人凤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着手中带着毛囊的胡须,忽然笑道:“竟然,是真的!” 第215章 当大哥的感觉 他伸出两条湿淋淋的胳膊, 抱住了胡斐的腰,低声唤道:“胡大哥,我害了你和大嫂的性命, 还让你的孩子流落江湖,实在对你不起!” 隔着腰间衣衫, 胡斐感觉到了湿漉漉的水意,不知是苗人凤脸上的水,还是别的。 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威风凛凛的战神,也会哭吗? 胡斐手指僵硬地穿过乌浓潮湿的发, 试探着触到了扑朔朔的眼睫毛,温热的, 湿湿的。 胡斐的心狂跳起来,若是真正的胡一刀在此, 肯定会知道该怎么办, 可他只是个冒牌货。 若是他们当时安然无恙地走下雪山, 怀里的人没准儿已经坐在高堂之上,接受他与若兰的跪拜和敬慕, 胡斐会像侍奉父亲一般终身侍奉他。 可如今,因一个仓促的顶替身份决定, 天神一般的长辈正伏在他怀里,哭得稀里哗啦。 从此,他再也不能只将他当长辈看待了! 胡斐尽量放柔了嗓音, 轻声道:“水要冷了,好好洗个澡, 睡一觉,一切都会过去的!” 苗人凤松开手臂, 转过身去,有些赧然地道:“是。” 他乖乖地在水下脱了衣衫,搭在桶沿上,露出精瘦的肌肤。 胡斐忙转过身,又担心他病中无力,不敢走远,只能背身站着。 水声哗啦啦,滑过肌肤又跌落桶中的叮咚之声,混合着苗人凤细微的喘息。胡斐的心跳得很快,他盯着墙上一副旧书画,半晌也看不清落款。 心头忽涌上一件事,也许可以化解苗人凤的痛苦,胡斐忙道:“待你病好一些,我到天龙门去,替你夺回夫人!” 良久的沉默,苗人凤叹道:“不必了,她愿意嫁给我,本就源于情势所逼。她是官家小姐,我是江湖莽汉,耽误了她这么多年,已是过分了。” “她若是懂一点儿江湖,就会知道自己嫁了最耀眼的凤凰!”胡斐冷哼一声,又道,“再说,那田归农又是什么良人了?” 苗人凤道:“田归农知情识趣,小意温柔,又是一门之主,若能一世好好待她,未尝不能让她一生如意。” 说及此,他忽忆及胡斐提过的阴谋,便叹道:“当然,田归农人品低劣,曾谋害兄长和嫂夫人,岂能容他存活一世?只可惜她的满腔勇气,要付诸东流。” 胡斐没有言语,田归农已列入他的必杀名单,绝无更改。 他压抑着心头烦躁,转身道:“我帮你洗头发!” 苗人凤身形修长,客栈的浴桶空间有限,他这样长手长脚地缩在里面,又因在敬慕之人面前赤身而红着脸,颇有几分不和谐。 胡斐怔了一怔,才伸手拿了皂角,在手上打出泡沫来,替苗人凤揉搓头发。 苗人凤忙拦住他的手道:“大哥,我自己来!” 胡斐不容抗拒地按住了他,手底的头发浓密而柔软,全然不像一位江湖大侠。 胡斐又想到了十六岁的若兰,可惜,他再也不能见到她了。 即便等到了十四年后,这里的若兰长大,他也只能一世如长辈一般关爱她。 胡斐一点点地揉搓过去,细细地漂洗干净,又替苗人凤擦了背,然后发现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苗大侠,毫不设防地在浴桶中睡着了。 他还病着,自然容易困睡。当然,还因为他已完全信任了他。 许是因为生病和放松,苗人凤脸上失去了一贯的威严,长眉微蹙,微微上挑的凤眼,在水汽蒸染下,眼尾泛红,睫毛上挂着一滴欲坠不坠的水珠。 胡斐忽然一惊,他的手指不知何时已伸了过去,轻轻接住了那滴水珠。 他忙收回手,从柜中拿出一张新床单,搭在肩膀上,弯腰抄入水中人的肩背和膝窝,将他整个抱了出来。 还未来得及拉床单裹人,两根修长细瘦的手指已掐住了胡斐的喉头。 凤眼冷冽,在触及胡斐面容时又瞬间放软,苗人凤有些尴尬地道:“对不住,我睡迷糊了。” 他此时才发现自己的处境,湿淋淋、赤条条地挂在“胡一刀”的臂弯里,两条长腿还勾在浴桶沿上。 他的脸红了,不自在地转过头去,忽而想起一个已逾经年的梦。 在胡氏夫妇死去多年之后,在认识南兰多年以前,他曾做过的一个隐蔽的难以与人言说的绮梦。 梦来得恍惚,去得迅疾,还未想明白,就已了无痕,只留下一幅脸红心热的僵硬模样。 胡斐也后知后觉地尴尬起来,忙拉搭在肩头的床单去裹。 触手湿滑柔软,他不小心摸到了苗人凤身上最柔软的地方,惊慌之下还张开五指抓握了一把。 苗人凤瑟缩了一下,自己扯了床单裹了,哑声道:“把我放到床上去吧!” 胡斐慌忙道:“是!” 他慌慌张张地切回了小辈身份,手足无措地走到床边,才发现竟忘了换下湿被,只得又抱着人转过来。 苗人凤此时清醒了些,强笑道:“大哥,先给我找件衣服呐!” 胡斐答应一声,将人单手托抱起来,腾出一只手去翻包裹。 苗人凤的脸更红了,忙道:“把我放下来,我可以自己站着!” 胡斐也反应来,慌手慌脚地松手,险些让苗人凤跌落地板上。 苗人凤扶墙站好,缓过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接过胡斐递来的衣服,自己穿好。 胡斐奔过去,换下床单、被褥,又来扶苗人凤过去休息,一搭手,脱口道:“又烧起来了!” 苗人凤躺在床上,凤眸半阖,仍强撑着爬起来道:“大哥,劳你拿药来我再吃一剂,应该就无事了。你累了一夜,也去歇歇吧!” 胡斐忙扶他躺下,又去桌上温壶中倒了一碗药,照顾苗人凤喝了药睡下,他才端着浴桶出去。 浴桶巨大,胡斐完全看不见脚底的地,只能尽量沿着院中间走。 忽听一个脆生生的嗓音道:“叔叔,你好大力哦!” 胡斐歪了头,绕着浴桶看去,小若兰站在树下,嗦着一串糖葫芦,正歪头看他。 胡斐暗暗苦笑一声,在这个世间,他不再是若兰的大哥,而成了与她父亲年龄相仿的叔叔。 他倒了洗澡水,将空桶交给店小二刷洗,转身走到小若兰面前,蹲下身子问道:“谁给你买的糖葫芦呀?” 若兰指了指院外:“胡家哥哥!” 胡斐早已听到练刀之声,原来是小胡斐。 他摸摸小若兰的额头,确认没有再发烧,才伸手道:“来,叔叔抱你去看哥哥练刀去!” 胡斐与小胡斐本就是同一人,对他练刀中的滞碍自然了若指掌,略加指点几句,小胡斐茅塞顿开,一柄刀舞得虎虎生风。 小若兰在一边拍着手咯咯地笑,看到好玩处,眨着一双大眼睛向胡斐卖萌:“叔叔,也教教我!” 胡斐拣了根树枝,有模有样地教了她两手,忽省道苗人凤既不让女儿学习苗家剑法,也未必会乐意女儿学胡家刀。 他将孩子们托给平四叔照看,颇有些心虚地去看苗人凤。 走至窗口,忽听里面的痛苦低语:“兰啊,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胡斐心下颇有些不是滋味,他曾听苗若兰说过,苗人凤追妻未果,回家生了场大病,险些死去。 昨日,苗夫人那般决绝,苗人凤这场大病自然也没能逃过。 房内人撕心裂肺咳嗽起来,胡斐推门进去,倒了杯温水,走到床边,递给苗人凤道:“来,喝口水润润喉!” 苗人凤睁开眼睛,撑着想要坐起来,却烧得没什么力气。 胡斐从背后揽住他,将水杯递到他唇边。 苗人凤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轻轻推开道:“你还有事要做,切莫因我耽搁了。” 胡斐道:“我此生最重要的几个人都在这院子里,自然是要先照顾好你们。” 这话说得炽热而真诚,苗人凤心下感动,垂眸道:“我吃了这几贴药,感觉已好多了。” 胡斐扶他躺下,为他掖好被角:“您若过意不去,就快些好起来,帮我照顾小胡斐。” 苗人凤郑重点头,保证道:“我会待他比兰儿还好!” 胡斐心下一暖,若当年被他找到,也会如珠如宝地被捧在手心长大吧! 苗人凤的病慢慢有了起色,三日后,已可慢慢在院子里走一走,指点小胡斐练刀。 胡斐抱着若兰,含笑坐在一旁,他一生流离,此时方触摸到家的感觉,不由得喃喃道:“若是永远如此,该多好啊!” 小若兰在他怀里站着,闻声转头:“胡叔叔,你说什么?” 胡斐看着她可爱的小脸,油然生出一股慈爱的感觉:“我说,要是永远和你们在一起生活就好了。” 小若兰拍手笑道:“好呀!咱们回家。” 她歪头想了想,又道:“爹爹是爹爹,胡家哥哥是哥哥,叔叔你可以做我们的妈妈!” 胡斐做了个鬼脸:“我可以也做哥哥!” 小若兰抓抓他的胡须,一本正经地摇头:“不行,你太老了!” 此话一出,就连不苟言笑的苗人凤,也忍不住绽开了笑颜。 其乐融融间,平阿四忽然走了进来,向胡斐道:“爷,飞马镖局的马氏父女来了,说是要替商家堡送请柬。” 第216章 商家堡 商家堡的前任堡主商家鸣, 曾以重手杀害苗人凤的兄弟、妹妹,胡一刀一夜奔驰六百里,以苗家剑法取了商家鸣人头。 商家堡, 与胡一刀、苗人凤皆有血海深仇,此时让人来送请柬, 不知有什么图谋。 胡斐与苗人凤对视一眼,将若兰交给小胡斐,低声道:“带兰儿进屋去!” 小胡斐伶俐地答应, 哄着小若兰到里间去了。 胡斐将竹木椅子让给苗人凤,自己则站在廊下, 向平阿四道:“请人进来吧!” 不一会儿,一个身段婀娜的明艳少女, 扶着头发花白的老镖头走了进来。 老镖头进门就扑跪在地,向胡斐道:“小老儿飞马镖局总镖头马行空, 见过恩公!” 这一跪, 倒是出乎胡、苗二人的意料, 苗人凤站起来侧身避过。 胡斐跳下台阶,扶起马行空道:“马镖头快请起, 晚生后辈如何消受得起。” 马行空站起身,又让女儿给胡、苗二人磕头, 含着热泪道: “那一夜,若不是两位大侠吓跑了田归农,打伤阎基, 我镖局护着的三十万镖银就要被那些贼子瓜分殆尽了。飞马镖局声誉毁于一旦,我一家子门人、弟子就绝了活路。此乃再造之恩, 马某必得来谢!” 那晚夜黑雨大,苗人凤、胡斐皆是无意闯进去的, 却不知竟无意间救了三十万的镖银。 胡斐见马氏父女态度真诚,便请众人到院中小石桌旁坐下,平阿四立刻唤了店伴送茶上来。 马行空掏出一张烫金请柬,双手递于胡斐:“恩公们走后,商家老夫人一意挽留,我一家人又在商家堡叨扰数日。今日受商老夫人之托,腆着老脸来为诸位说和。” 胡斐打开请柬,见无异样,才递于苗人凤看。 请柬是少堡主商宝震写的,言辞恳切,邀请胡、苗二人晚上到商家堡赴宴,并称堡内关押了恶贼阎基,不知如何处置,请胡、苗二人前往决断。 马行空道:“自从商堡主逝后,商家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过得十分清苦。商老夫人说情愿向两位磕头赔罪,从此化干戈为玉帛,不再将恩怨遗留后人。” 听到“不再将恩怨遗留后人”,苗人凤微微捏紧了请柬,目光又移转到上面的“阎基”二字上。 即便不能当真化解恩怨,这个在刀剑上涂毒的小人,总不能放过了。 胡斐见他心动,便向马行空笑道:“恩怨宜解不宜结,商老夫人既有此胸襟,我们自然欣然从命!劳烦老镖头转告老夫人,无需磕头赔罪,一杯水酒即可!” 马氏父女千恩万谢地去了。 胡斐拿过请柬,低声道:“你病体未愈,不宜奔波,晚宴我一人去便得了。” 苗人凤摇头:“商家恩怨本自我起,那个阎基当年害的是你我二人,如何能让你一人涉险?” 胡斐笑道:“你我之间,还需要分的这般清楚吗?再说,这世间能困得住你我的龙潭虎穴,只怕还没制造出来呢!” 他笑声爽朗,好气纵横,苗人凤也忍不住笑了。 小胡斐循着笑声跳了出来,大声道:“既是握手言和的喜宴,我也要去!” “喜宴?我看未必,”胡斐摇头笑道,“江湖人心莫测,八成是用阎基做钓饵的鸿门宴!” 苗人凤叹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即便只有一分机会,也值得一试。” 胡斐点头,招手叫小胡斐过来,低声道:“若兰还小,四叔身体又弱,他们都需要人照顾。” 小胡斐立刻拍着胸膛道:“大哥放心,我一定守好他们!” 胡斐又道:“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家客栈住不得了,你去把东西收拾了,我陪你们换个住处。” 苗人凤会意,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他身法轻捷地走了出去,瞬间消失在门口。 胡斐带着众人收拾了行囊,让平阿四暗暗雇了辆马车。 马车驶过街角,苗人凤闪身上来,低声道:“有两个暗中窥伺的,已被我打发了。” 两人赶着马车,在近郊找了处农家,让小胡斐、若兰、平阿四三人寄住,又四下查看无不妥之处,才回到暂住的客栈。 此时已近黄昏,胡斐与苗人凤骑了两匹马,循着来路向商家堡奔去。 沿途鸦声鸣鸣,胡斐勒住马缰,从怀里掏出一粒药丸,递给苗人凤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将这解毒丹压在舌底,等下免得中了药毒。” 苗人凤接过药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并未说话。 商老太带着儿子,直迎到大门外,远远看到两人,颤巍巍地就要下拜。 胡斐掠身过去,将她扶住。 一搭手,就察觉她手臂颤抖,眼睛发红,胡斐心下愈发警惕。 商老太道:“拙夫当年好斗莽撞,铸成大错,已以命相偿。老婆子以后定会好生管教犬子,多行善事,为他死去的老子赎罪。” 说着,老泪纵横,掩面低泣。 胡斐回头,见苗人凤神色沉重,眼眶微红,想来是思及惨死的亲人,一时无法释怀。 他便接口道:“老夫人看得明白,以后好好教导孩子就是了。” 商老太又让儿子商宝震上来磕头,殷勤地请胡苗二人进厅开宴。 众人进入厅内,商老太亲自端了酒上来,胡斐仗着解毒丹,泰然自若地杯到酒干。 商老太又去劝苗人凤,胡斐笑道:“他这两天病着,大夫不让喝酒。” 商老太叹道:“苗大侠这般英雄人物,如何会被小小疾病限住,这样说,想来是不愿原谅我们了!” 说着,她竟嚎啕大哭起来。 这般惺惺作态,没鬼才怪了! 胡斐刚要出言,已被苗人凤摆手止住,他举杯一饮而尽,亮出杯底道:“我与商家堡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商夫人不必伤怀!” 商老太转悲为喜,拍手道:“把那恶贼带上来!” 庄丁们立即推上来五花大绑的一个男人,胡斐仔细看了,果然是后来的宝树和尚,当年的跌打医生,偷了胡家两张刀谱从而练成一身高深怪异武功的强盗阎基。 他怒意勃发,大步上前,一脚踩在阎基胸口:“说!当年为何要在刀剑上下毒?” 见他天神复生,修罗归来,阎基早吓得抖抖索索,结结巴巴道:“胡大侠饶命啊!我一个乡野郎中,哪里能得来厉害毒药?都是田归农那厮要挟我,若不害了二位姓名,他就要取了我的命去?” 胡斐厉声道:“田归农为何要害我们?”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阎基涕泪满面地道,“许是嫉妒两位大侠武功高强,要图谋两位的家财什么的。” 胡斐见他果然不知,回头看向苗人凤。 苗人凤缓缓道:“那田归农的图谋,我可能知道。大哥,这人色厉内荏,欺软怕硬,你看着处理便是了。” 马行空的弟子徐峥跳起身道:“胡大侠,苗大侠!这人仗着怪异刀法,在这一带打家劫舍,鱼肉乡里,绝不能放过了他!” 胡斐点头,反手掣刀,斩断了阎基身上绳索,大声道:“凭着两页残谱,学会这一身本事,你也算有些能耐。我现在给你个机会。三声之内,你只要跑出这座大门,我就饶你一命!” 阎基大喜过望,正要磕头拜谢,忽听胡斐已缓缓开口:“一!” 他忙跳起身就走,身姿虽怪,身法却甚是迅捷,两步就窜出大厅,跳到了院里。 马行空忙道:“胡大侠,不能纵了此人!” 胡斐继续道:“二!” 阎基已奔过院子,冲向院门。 “三!” 话音落,胡斐刀起,以嫩胜老,以客犯主,以缓胜急。 胡家刀法,后发先至,阎基被钉死在门槛上,怪眼乱翻,死不瞑目地瞪着。 胡斐拔出刀,在他衣衫上擦干血迹,冷冷道:“就凭你,也配使我胡家刀法?!” 他转身走进厅内,苗人凤看着他,喃喃道:“好刀法!略显急躁了些。” 胡斐并未听清,正要追问,商老太忽然大声咳嗽起来,捂着心口痛苦地哀吟。 商宝震忙上去扶住母亲,又向胡、苗二人道:“家母素来有个心悸的毛病,不宜大悲大喜,这会儿发了病,得去躺一会儿才能好!” 苗人凤道:“请便!” 商宝震扶着母亲走出几步,忽回头向马姑娘道:“马姑娘,家母等下还需吃药按摩,劳烦你来搭把手!” 马行空向女儿道:“快去吧,我与你师兄弟们在这里陪着两位大侠!” 马春花跟着商家母子出了门,没走出多远,忽见厅堂上大门都被关上,上了门闩。 她刚要开口询问,后颈一疼,眼前一黑,瞬时晕了过去。 第217章 险境之中 厅内, 马行空正举杯劝酒,大门忽然轰然关闭。 胡斐先跳起身来,四下却没有暗箭毒气飞出, 他拍了拍墙壁,发出厚重金属的闷响, 竟是铁铸的! 马行空大惊,高声喝问道:“商夫人,这是何意?” 商老太的声音嘶嘶响起:“老天有眼, 竟将一干仇人全部送入我手中,今日, 便是为夫报仇的日子!” 飞马镖局的弟子、镖师们慌作一团,数个年轻汉子蜂拥过去拍门, 门外却全无动静。 苗人凤咳嗽起来,胡斐忙过去, 伸手替他拍背, 隔着衣服都能察觉到他肩背的热度。 他又发起高烧来了! 胡斐揽住他后背, 低声道:“无论发生何事,咱俩不要分开!” 苗人凤摇头道:“无妨, 先找出路要紧!” 忽听一声惨叫,飞马镖局的一个弟子扑在门板上拍门, 手掌竟被烫得黏在了上面。 众弟子忙去拉他,生生撕下手心的一层皮来。 “他们在外面烧起火来了,”苗人凤低声道, “这铁屋子很快要成烤笼!” 他又咳一阵,扬声提气道:“商老夫人, 令夫是因我而死,何必伤及无辜呢?” 商老太桀桀笑道:“你们一个也别想跑!当年, 若不是马行空提前消耗了先夫的战力,胡一刀岂能轻易取了他的性命?” 胡斐大声道:“苗兄,不必再与她多说,处心积虑以阴招害人的人,如何还讲得通道理?” 商老太狂笑道:“阴招还是阳招,只要是能报得了仇的招,老婆子无所不用其极!” 她大声呼喝:“多搬些柴火,定要将这些人烤成焦炭!” 苗人凤又大声咳嗽起来,忽有一股浓烟,从他脚边喷涌而出,将正弯腰咳嗽的他熏了个正着。 胡斐忙为他拍抚后背,好一会儿,苗人凤终于喘上了一口气,急道:“先别管我,快找出路!” 胡斐点头,朝着刚冒出浓烟的洞口看去,洞口狭窄,显然只容得十三、四岁的孩子出入,他心底不由有些懊悔,没有带小胡斐前来。 苗人凤倚在椅上,看飞马镖局的众门人弟子对着墙壁、地面大砍大挖,钢铁撞击之声四起,叮叮咚咚,火星四溅,哪里砍挖得开? 商老太阴笑道:“这铁厅是先夫用钢铁所铸,你们不用白费力气了,还是乖乖等死吧!” 马行空道:“我与胡大侠、苗大侠得罪了你,你取了我三人性命就是了,何必枉害这些年轻孩子?” “谁让他们有眼无珠,拜了你马行空做师父呢?”商老太悠然道,声音夸张地喝了一口茶,“厅里是否又干又热?可惜你们享受不到这清凉的雨前龙井!哈哈哈!” 苗人凤咳了一阵,站起来,拿起剑柄,开始沿着墙壁敲击起来。 他本就生病未愈,在高热、干渴之下头晕目眩,敲击而返的回声忽近忽远,竟然有些听不真切,但想到被同困铁厅的“胡大哥”,他狠狠地掐了下手心,勒令自己清醒了些。 手中剑被人轻轻接过,胡斐低声道:“你还病着,去歇一会儿,我来!” 他身法迅捷,很快就敲遍了整个大厅,果然在房顶中心发现了薄弱之处。 胡斐跃下地面,向马行空道:“可有趁手的大刀,借来一用!” 飞马镖局颇有几个使刀的,很快就聚了九把大刀。 胡斐拎起一把大刀,又向众人道:“制造些声响,吸引那老虔婆的注意!” 众人会意,七嘴八舌地大声咒骂叫嚷起来。 苗人凤推了桌子过去,又架上两把椅子,让他站上借力。胡斐运足力气,对着房顶正中拼命劈去。 毕毕剥剥的木柴燃烧声,夹杂着众人的叫骂,苗人凤又拿剑在墙壁上不时敲击,一时倒没人注意房顶的声响。 钢铁燃烧后本就容易变脆,胡斐一连砍断了八柄大刀,终于在第九把刀堪堪要断时,房顶被劈穿了一个洞。 带着火苗的枯枝瞬间掉了下来,胡斐闪身避过,苗人凤眼疾手快,捞起一条长凳将火枝扑到一旁,才免除了木桌被引燃的危险。 马行空的弟子徐峥大骂道:“老妖婆,竟将房顶上也已架满了柴火!” 房顶火光熊熊,若要闯出,身上必然着火。 众人略一犹豫,又有数枝柴火落下,胡、苗二人飞身去截,却有一枝正好落在洒倒的酒水上,火苗瞬间窜起。 胡斐拉着苗人凤道:“等不及了,必须得立时出去!” 这房厅建得阔大,足有两、三丈高,木桌又已燃烧,失了借力之处,除了胡苗二人,厅内大部分人武艺平平,根本无法跃出去。 胡斐向众人道:“房顶也已烧得高热,站不得人,出去后须得立即翻身下去,势必又要陷入商家堡的包围,故而第一个出去的人武功要好,我先送苗大侠出去,再回头来接你们!” 徐峥立即道:“这房顶这般高,你们两个若都出去了,谁送我们上去?” 马行空怒道:“不争气的东西,苗大侠打倒了外面的人,自然会打开门救我们!” “这里面都烧起来了,”徐峥隔着熊熊大火怒叫,“等他回来时,大家都成焦炭了!” 其他人也是惶惶不安,随声附和,显然极怕胡苗二人将他们丢下。 “好了!”苗人凤伸手止住纷争,“大家不必争执,胡大侠先上去,我们第一个送马镖头,我垫后!” 说罢,他向胡斐使了个眼色,不等对方答应,已伸手抓住马行空的腰,向上一抛。 他如此先斩后奏,胡斐只得立即跃起,撞出房顶火海,倒勾在一株被烧得七零八落的榕树上,反手接住了马行空,将他抛向院中。 这一串动作,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胡、苗二人配合得行云流水,胡斐身法迅捷,他与马行空都只粘了些小火,一扑即灭。 商老太反应过来时,马行空已经在地面上翻滚起身,挥拳向她打去。 苗人凤在火厅中又抛了徐峥上来,他已看得明白,这一众人中,就这小子还有两下子,扔出去也好给马老爷子做个帮手。 胡斐在上面伸手接过,忽转了方向,将徐峥直朝着院中的商宝震砸去。 这一下又狠又准,商宝震本要上去支援母亲,霎时被砸在腰上,扑地趴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苗人凤又一连扔了七、八个人上来,胡斐心下着急,从他的视角看去,那铁厅早已被火海淹没,也不知苗人凤还能坚持多久。 商老太一边与马行空对战,一边嘶声大叫:“放箭!先射死树上的!” 立时有人弯弓搭箭,利箭向着树上胡斐嗖嗖飞来。 胡斐一边闪身躲避,一边将接到手中的人一个个抛过去,又砸到了一片。 厅内本有十五人,加上马行空、徐峥、胡斐,止出来了十二人。 苗人凤,还有两个飞马镖局弟子,仍陷在火海里,却没了动静。 胡斐不再犹豫,扑身又跳入厅内。 第218章 你在火里,我也在火里 火焰, 高温,浓烟 胡斐屏住呼吸,在火海内摸索, 他先抓住了一个人,已没了气息。 心霎时漏跳一拍, 待仔细摸过他的头发、手脚,胡斐才暗暗松了口气,不是他! 胡斐又找到一个人, 个子瘦小,还有气。 不是苗人凤! 胡斐用力一拉, 那人腰间滑落一只手,胡斐忙摸过去, 险些落下泪来。 瘦削,修长, 软绵绵地没了力气, 还温热着的一只熟悉的手。 胡斐先将那小个子背在肩上, 然后用力拥住苗人凤,在他耳边道:“撑住!别死!” 他跳上了燃烧殆尽的桌子, 脚底踩着火焰,用力一跳, 撞破房顶,滚落在火热的铁皮上。 来不及痛呼,胡斐翻身滚落下去, 就势在地上滚了几滚,压灭身上火焰, 护着怀里的人站起来。 此时天已黑尽,院内被火光耀得通明。 商老太仍在与马行空恶斗, 马行空气喘力虚,显然落了下风。 商宝震依然趴在地上,想是被砸着了关键位置,起不得身,哀哀恸吟。 徐峥拉着一根长棍,正率领先出来的镖师与商家庄丁们战作一团。 见院中形势暂时可控,胡斐的目光又回到苗人凤脸上,他的脸被熏得黑黑的,头发烧焦了一大片,口鼻处呼吸微弱。 胡斐幼时,曾在河边讨生活,见过渔民们救治溺水的人,此时也顾不得是否对症了,低声道句“得罪了”,就俯首下去,轻轻渡了几口新鲜空气进去。 苗人凤口中全是烟灰的味道,胡斐渡了气,又一点点地用舌头清理了口中污物,转身吐了出来,再次渡了新鲜的空气进去。 一开始,他心中唯有焦急、紧张,毫无杂念,如此几番过后,苗人凤的呼吸略顺畅了些。 然后,除了烟灰,胡斐的舌尝到了些别的。 这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金面佛,唇舌竟是这般的软。 胡斐心跳得厉害,只觉得铁屋外的火滚滚地烧到了自己脸上。 他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苗人凤,不知何时也清醒过来了,正深深地看着自己。 “师父!” 忽听徐峥一声惨叫,胡斐转头看去,只见商老太手中的刀已击在马行空后背上,迫他撞向烧红了的铁屋。 胡斐一声清斥,飞身过去,拉住了马行空的颈后衣衫,马行空借力翻身,双脚踹向商老太。 商老太躲闪不及,整个人扑在了铁屋之上,发出一声惨叫,嘶的一声,院中充满了烤肉的异香。 趴在地上的商宝震看得明白,惨呼道:“娘啊!” 胡斐心下不忍,要去拉她。 商老太呼呼挥舞着金刀,嘶声长笑起来:“你们都该死!我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 她断了气。 胡斐叹了口气,向院中还在打斗的众人喝道:“都停手!” 商家堡众庄丁这才发现主人已死,立即放下武器,磕头求饶。 胡斐道:“好生收殓你们的主人,以后不要再施阴谋害人了!” 他俯身抱起苗人凤,看着熊熊燃烧的商家堡,向劫后余生的马行空道:“老镖头,咱们后会有期!” 两匹马还拴在树下,胡斐将苗人凤放在马上,自己翻身坐在他身后,轻踢马腹,慢慢走下山去。 苗人凤已渐渐恢复了力气,但他坐着没动,身后的胸膛健壮而炽热,护着他的两条手臂年轻而有力。 他忽然有些怀疑,这么快相信这个人就是已逝的“胡大哥”,到底是这个人真的就那么像,还是他心底想要如此相信。 苗人凤微微侧过脸,看着近在面前的浓髯,方才在商家堡的院子里,这些硬而密的毛发就扎在自己脸上。 他叹了口气,这人不是胡大哥,也许他是胡大哥的兄弟近亲,但绝不是他本人。 苗人凤道:“方才,你为何还要回到火场里?” 胡斐惊讶不已:“你还在里面,我怎能不去?” 你在火里,我自然也在火里! 苗人凤沉默了,当年他与南兰嫌隙的最初,就是在胡一刀夫妇墓前,他畅谈起当年与胡一刀夫妇交往的日子,无意间说了句胡夫人那样的女人,丈夫在火里,她也一定在火里。 这句话伤了南兰的心,因为当年,钟氏三雄放火将苗人凤围在客栈时,南兰却先逃了出去。 也是从那时起,他们发现了彼此的不契合,南兰向往红袖添香的才子佳人,苗人凤则向往生死相随的江湖侠侣。 两人的嫌隙越来越大,南兰心事郁郁,苗人凤沉默寡言,日子过得阴云密布,即便没有田归农,也终会有王归农、李归农 他抱着若兰追上去,不过因为田归农不是良人,倘若是位人品靠得住的富家公子,他苗人凤会带着祝福送她出嫁,像对待亲妹妹一般护她一生。 苗人凤坐在马上,心乱如麻,身后这个人,今日说出了你在火里、我也在火里的话语。 他也许不是胡大哥,但也是个胡大哥一般顶天立地的男儿郎,还待他那般温柔体贴。 苗人凤手指抚到唇角,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唇舌相触。若有一人是女子,他们已是昭告天下的爱侣。 前方隐隐现出一座市镇,胡斐笑道:“咱们在此歇歇脚,洗个澡换身衣服再回去吧,这般模样,怕是会吓坏孩子们!” 苗人凤点头,他们衣服、头发都被烧得乌漆麻黑,胡斐脸上、手臂上还有烫起的燎泡,确是不好就此回去。 胡斐找了处澡堂子,掏出银子,包了两个时辰,又另拿钱请店中伙计去买两套新衣服。 澡堂子不大,四四方方的一座小池子,水热而清,坐在里面,彼此会看得清清楚楚。 苗人凤手指放到衣领,半晌都没有解开一颗。 他很不自在,那些曾经对胡一刀有过的,尘封许久的旖旎心思,一点点在心头燃起,久久无法散去。 胡斐交待了活计,掀开帘子走进来,水雾缭绕中,见苗人凤仍站在池边和第一颗扣子较劲,不由得担心他是否还在受今日的火烟影响,便走过来帮忙。 走近至苗人凤面前,他的心瞬间热腾起来。 曾经凛若天神的金面佛,高高瘦瘦地站着,面颊、耳垂染上红晕,眼眸不自然地垂着,似乎不好意思看胡斐,但又忍不住要瞥他一眼,黑而卷的睫毛扑扇扇地开了又阖。 胡斐忽然想到了今日唇舌尝过的滋味,他有种感觉,就是现在,他会被允许再尝一次。 品尝神明的滋味,凡人怎能抗拒? 胡斐颤着手指,抚上神明被烧得焦黑的发梢,一点点蹭过他的耳后、下颌,微微抬起那张曾经威严不敢直视的脸。 苗人凤垂着眸子,睫毛微微颤动,不知所措却又带着一丝期待的柔顺。 胡斐再也忍受不住,覆上了那紧抿在一起的两瓣薄唇。 第219章 田园生活(上) 两人一触即分, 纯情得仿佛初知人事的小儿女。 胡斐后退一步,干咳一声,慌乱地道:“你, 你先洗澡,我到外面去守着!” 他慌慌张张地走到门口, 抱膝坐下,慌乱地想到了雪山之上的苗人凤。 那位苗人凤经历了更多的风霜、痛苦与岁月,高高在上犹如神佛, 胡斐永远也不会对他有一丝亵渎的想法。 何况,他还是若兰的父亲! 胡斐摸着唇, 想到里面的苗人凤,唇角微微弯出一丝弧度, 同一个人,却又完全不同的感觉。 更年轻, 更有人性, 想到他在里面洗澡, 胡斐就有种浑身燥热的感觉。他可以亲吻他,抚摸他, 甚至对他做一些更违背人伦的事。 即便是对成年的若兰,胡斐也从未想过的事。 他又想到了若兰, 忽然惊异地发现,即便是十六岁的若兰,在他心里也像妹妹甚至女儿一般纯洁。 他的心, 已被里面那个人占据了。也许,他的心从没有被别的人占据过。 店伙计送了新衣服过来, 胡斐拣了一件青棉布长衫,抖开在自己身上比了比, 若穿在那高瘦的躯体上,必然如修竹一般好看。 他又挑了套雪白细棉中衣,一并叠好,敲了敲门,背着身将衣服放在门口椅子上,高声道:“衣服送进来了!” 立刻又闪身避出门外,他得尊重他,有的事,需要等到一个特别的时刻。 苗人凤很快洗完澡出来,青布长衫裹住他高瘦的身躯,如一竿随风摇曳的翠竹。 胡斐由衷地赞道:“真好看!” 苗人凤的脸更红了,沉默寡言的个性,只能让他沉默着转过身去,以躯体的紧张展示他的羞怯。 胡斐洗得更快,他选了一套蓝色布衣,清清爽爽走出来,握住了苗人凤的手:“瞧,我怎么样?” 苗人凤仍在害羞,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胡斐哈哈大笑,两人携手走了出去,各上一匹骏马,快速赶往若兰他们寄居的农家。 小胡斐先迎了出来,大声道:“可杀了那下毒的家伙吗?” 他已从平阿四处听到了阎基的来历,若不是要守护若兰,恨不得立时冲上商家堡,将那恶贼斩成肉酱。 苗人凤微微点头,胡斐却故意板起脸道:“一个小孩子,整天满口打打杀杀,今日练刀了吗?” 小胡斐笑嘻嘻地道:“当然练了,不信,咱们较量较量?” 胡斐换了笑脸,摸摸他的头,道:“天色太晚了,快回去睡吧,明日还要赶路呢!” 平阿四也赶了出来,见他脸上带着燎泡,忙去找药膏。 借着黑夜掩护,胡斐匆匆捏了下苗人凤的手,就被小胡斐扯进屋里讲故事,直到讲了三遍杀阎基、大战商家堡,小胡斐才心满意足地睡去。 胡斐脸上贴着药膏,看着沉沉睡去的小胡斐、平阿四,想到睡在隔壁的苗人凤、小若兰,只觉从未有过的安宁与满足。 他伸了个懒腰,走到窗边,想看一看月色,却看见了院中伫立的人。 胡斐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一把揽住苗人凤劲瘦的腰,低声笑道:“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苗人凤轻拍他的手,低声道:“你们明日要去哪里?” “去苗家庄,从此和你生活在一起,”胡斐将下巴搁在苗人凤肩上,“我来得莽撞,可能求得主人欢迎吗?” 苗人凤的身子颤了一下:“当真?你不要去找田归农报仇了吗?” 胡斐笑道:“仇还是要报的,只是牵扯到若兰的娘,总得先想个两全的法子。” 苗人凤转过身,深深地看着他:“多谢你!” 胡斐凑近些,在他脸颊上亲了亲:“你我之间,还需要如此客套吗?” 苗人凤摇头:“不需要!” 无论你是谁,既已与我水里火里走过来了,我都将生死相随! 他的眼眸深邃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信赖,胡斐也不由得庄重起来,双手交握,十指相扣,轻声道:“明月在上,我会一世敬你重你爱你!” 明月穿过云层,皎洁而明亮地照耀着人间。 小院内的两个人,已紧紧拥抱在一起。 苗人凤没有住在苗家庄,而是单独住在山脚一所孤伶伶的小屋里。 面对众人惊诧的目光,苗人凤淡淡道:“上门挑战的人太多,住在庄子里,免不了要牵扯他人。” 小胡斐感叹道:“当个天下无敌的大侠,也颇为不容易呢!” 胡斐转了一圈,伸开双臂道:“这么开阔的地面,咱们可以改建一座小楼,再盖一座大大的院子,养些小鸡小鸭小兔子。” “兔兔!”若兰坐在苗人凤怀里,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当真吗?大哥哥真好!” 苗人凤柔声道:“兰儿要叫叔叔,不能叫哥哥哦。” 若兰的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要,兰儿要像小胡哥哥一样!” 胡斐走过去,捏了下她的小鼻子:“兰儿欢喜叫什么,就叫什么罢,大哥哥都喜欢!” 苗人凤沉默了,若有所思地移开目光。 众人进了屋子里,放下行李,胡斐拿了银子交给平阿四,让他带着小胡斐到附近市集上购置些米油蔬菜、被褥衣物。 他自己则脱下外衫,挽起袖子,拿起扫帚,将屋内院外打扫得干干净净。 苗人凤哄完若兰出来,见胡斐满脸大汗,白色内衫上都渗出汗渍,忙去厨房烧水。 只是,他素来不近厨房,忙活了半天,灶台也只冒出一股浓烟。 胡斐远远看见,慌忙奔了过来,将蹲在灶旁的人拉了起来,见他黑灰满面,伸手替他擦去,细细看了没有烧伤才松了口气。 他这样紧张不安,显然是当日在商家堡留下的心病,苗人凤心下暖暖的,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放心,这里是我家,不会把厨房烧了的。” 胡斐拉着他走到院子里,推他坐在椅子上:“不管在哪里,这一辈子我总不会让你近火了。” 苗人凤道:“吃住出行,怎么离得了火呢!” “有我呢,”胡斐在他身边蹲下,仰脸道,“我做饭给你吃,烧炉子给你取暖,出了门也有我照顾起居。” 苗人凤脸红红的,手臂不自在地抬起,摆了一下:“那要我做什么呢?” “你呀!就练剑,行侠仗义,做个恶人怕、好人敬的大侠客。若是累了、倦了,就回家来,吃我做的饭,穿我买的衣,”胡斐握住他的手,缓缓贴上去,“睡我暖过的被窝!” 他凑在苗人凤耳边,低声继续道:“若是嫌一个人出门寂寞,咱们也可以刀剑合璧,做一对纵横江湖的侠侣!” 苗人凤听得痴了,光天化日之下,被人用胡须在面颊上扎了又扎,也舍不得抬手推拒一把。 第220章 田园生活(下) 少年时, 胡斐跟着平阿四流落江湖,曾在一家酒楼后厨帮工,掌勺的大师傅看他伶俐, 颇传了他一些手艺。 掌管一家五口人的饭食,对他来说, 可谓手到擒来。 两人温存一阵,胡斐推苗人凤去房里守着若兰,然后开始清理厨房。 主人离家已久, 米缸虽还有米,却都生了米虫, 胡斐将虫米收进一个废缸里,以后可以用来喂小鸡小鸭, 又清理了橱柜、灶台,到山上溪边挑满了水缸, 烧了满满一锅热水。 苗人凤拿出茶壶, 冲了些茶水, 凉在廊下小木桌上,招呼胡斐去喝。 南兰在时, 家里还雇着一个丫鬟,一个厨娘, 房间院落也不曾像今日这般干净过。 他满心的感激,却因寡言个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默默端了杯茶给胡斐。 胡斐接过茶,笑道:“咱们这里只有内外两间房屋, 住不下五个人。你在家守着,我去砍棵树, 将柴房收拾出来,再做张床,也能安顿个人。” 苗人凤讶异道:“你还会做床?” “我幼时跟四叔流落江湖,不仅在酒楼帮过工,还做过木匠学徒” 话语戛然而止,胡斐不安地看向苗人凤。胡家是辽东大户,如何会让胡一刀流落江湖? 幸而苗人凤似乎全不在意,只点头道:“好!” 胡斐带着砍刀出门,很快拖了两棵桐木回来,先砍下枝桠斜枝,加固房顶,修补墙壁裂缝,又抽刀将圆柱砍成木板、木柱、木楔子,一点点拼装起来。 待一架木床初具雏形时,天色已接近黄昏,院外终于传来马蹄嗒嗒声。 刚睡醒的若兰,正坐在院中吃蒸蛋,闻声迈开小腿颠颠地迎了出去,苗人凤忙端碗追在后面。 果然是平阿四带着小胡斐赶集回来了,吃穿用的物事装了满满的一车,两人都只能坐在马上。 小胡斐跳下来,先拿出一串糖人儿:“兰儿,瞧!” 兰儿欢喜地扑过去,抱住小胡斐的腿:“哥哥真好!” 苗人凤赶过去,帮着平阿四卸东西。 平阿四不知怎的,总有些怕他,弯腰恭谨地道:“苗大侠,这些粗使活计哪是您能干的,我来就行了!” “四哥!”胡斐提着刨刀,笑吟吟地站在大门口,“以后苗大侠和我是一样的,咱们都是一家人,无须太过客气。” 话虽如此说,最终搬了重物大件的,还是胡斐自己,苗人凤瘦的皮包骨头,他哪里舍得他去抗大米? 晚饭也是胡斐做的,小胡斐替他打下手,平阿四则去收拾重新修整过的柴房,苗人凤带着若兰,在院子里摘青菜。 炊烟袅袅,饭炊喷香,若兰的笑声银铃般回荡在小小的院子里,也回荡在众人心里。 以后当真都要过这般安定温馨的生活了吗? 小胡斐望向胡斐:“大哥,咱们以后都不走了吗?” “不走了,”胡斐咣咣咣地剁着鸡块,“以后,大哥天天给你做好吃的!” “嗯!”小胡斐咧嘴笑起来,拿起柴木霍霍地比划了两下刀法,“还要指点我的武功!” 晚饭很快上桌,小若兰大口吃着拌了鸡汁的米饭,举起小手道:“大哥哥,好吃!” 众人哈哈大笑,平阿四悄悄抹去苦尽甘来的眼泪,可惜夫人不在,不然该有多圆满啊! 饭后,哄了若兰先睡,由平阿四守着,胡斐、苗人凤、小胡斐一起拎了刀剑出去练武。 胡斐先还有些忐忑,他的武功多来自于刀谱自学,与胡一刀必然会有差别,这个绝对是装不出来的。 没想到,对他刀法中的凝滞之处,苗人凤仿佛视若未见,还在指点小胡斐时自然而然地也点拨了他几招。 一连数月,日子都过得安逸而平静,胡斐负责操办一日三餐,平阿四与小胡斐包揽杂务,苗人凤照顾小若兰。 一早一晚,胡苗三人都会相伴到院外林子里练武,小胡斐得了指点,刀法突飞猛进,就连胡斐自己,也在武学境界中有了极大的提升。 院墙重新翻修得高而坚固,小屋旁边另建了两间厢房,买了小鸡小鸭小兔子,院外开了菜地,种满了绿油油的青菜。 胡斐单买了两只羊,让小若兰、小胡斐都喝上了新鲜的羊奶。 若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就是他与苗人凤的关系。 他越来越确定,自己这个冒牌“胡一刀”,在苗人凤面前已经是漏了馅的,苗人凤几乎不再唤他作大哥,平日里不过你你我我。 晚上练完武功,小胡斐走后,两人会坐在院子里对酌几杯,苗人凤也会任他拉拉手,在脸上亲一亲。 但别的,就全然没有了。 胡斐躺在外间床上,瞪眼看着窗外,内间苗家父女都已睡熟,呼吸细而绵长。 他当然不想顶着父亲的身份与苗人凤不明不白,可若坦白了身份,这样不上不下的关系,又不知道是否还能维持? 也许,苗人凤从此就端起长辈的架子,再不让他亲近一下呢? 胡斐想得烦躁,干脆翻身下床,推门走出院子,鸡鸭都已睡着,偶尔发出咕咕的梦呓。 月凉如水,很快就是中秋了,夜风中带着秋日特有的凉意。 胡斐只穿了件内衫,胳膊冷飕飕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在一块凉凉的青石上坐下。 这大青石是小胡斐在河边发现的,特意找他帮忙搬了回来,放在院门外,夏日纳凉时,可以坐三、四个人。 院门“吱呀”轻响,有人走了出来,在青石的另一端坐下。 无须回头,胡斐就知是苗人凤,只有他那两条大长腿,才走得出那样大而轻的步子。 两人静静坐着,同看天边的星辰。 胡斐先开口道:“咱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良久无答,他忍不住转过身去,苗人凤仍看着远方,被他盯得受不住,才吐出两个字:“家人!” 家人而不是爱人,胡斐微微苦笑,他坐过去一点,摸索着抓住苗人凤的手:“我是谁?” 苗人凤缓缓道:“你姓胡!” “只要姓胡就可以做你的家人吗?”胡斐扳过他的身子,对上那双在月光下流光溢彩的凤眸,“姓胡就可以这般亲你抱你吗?” 苗人凤皱眉:“当然不是,你是个好人,待我和兰儿都很好!” 被发了好人卡,胡斐愈发不依不饶:“你喜欢我吗?” 苗人凤的脸红了。 白日阳光下,他的面色略有些发黄,夜晚的月光却遮盖了这点儿黄,变成了纯然的苍白,脸红时就颇为显眼。 他脸红红,语气则慢而坚定:“除了你,这世间若有男人想对我这样,就得先问过我手中的剑!” 作为一个内敛寡言的人,这话无异是表白。 胡斐却还是不满足:“我叫什么?” 苗人凤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不明白他今夜的执着,但仍是诚实地道:“我也不知道,但你既是胡大哥的兄弟,想来名字也有相似之处的罢!” “你认为我是他的兄弟?”这下轮到胡斐讶异了。 苗人凤淡定地道:“一开始有几天,我也认为你是胡大哥,可人身上的气质,总是千差万别的,尤其是胡大哥那样的天纵英豪,天底下没人学得来。” 胡斐心底有些酸,也有些自豪:“继续!” 苗人凤接着道:“但你长得和他这般像,熟悉胡家刀法,又” 他顿了顿,才有些不自在地道:“又一样的英气勃勃,义薄云天,还兼有胡大哥没有的温柔体贴,简直是” 苗人凤转过脸去,当面这样夸一个人,尤其是夸与他关系暧昧的人,对他来说,实在太超过了。 “简直是什么?”胡斐却不放过他,摇着他的手撒起娇来,“快说嘛!” 苗人凤只得道:“我这一生,真正佩服的只有两个人,胡大哥与胡大嫂。他们一位是男人中的男人,一位是女中丈夫。与他们结为知己好友,已是我生平一大幸事。” “可有时候,我也会忍不住想,若上天垂怜,也赐我一个那样的伴侣,该有多好!” 他看着胡斐,目光灼灼:“现在,你出现了,既有胡大哥的豪气,又有胡大嫂的体贴,就像上天特意捏合了两人优点,赐给我的,我怎能不心动?” 胡斐笑了,他一把将人搂在怀里,含着泪道:“我不是上天赐给你的,是你的胡大哥胡大嫂,不忍你自苦,将我送来给你的!” 有了苗人凤的那番表白,他忽然升起了坦白的勇气:“苗叔叔,我就是胡斐!” 第221章 我想有个家 第221章 我想有个家 苗人凤没听明白:“你是谁?” “我是胡斐, ”胡斐认真地道,“胡一刀的儿子!” 苗人凤一把推开他,惊惶道:“你在胡说什么?你这般年纪, 怎么会是胡大哥的儿子?” 胡斐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 深情地道:“我是十四年后的胡斐,从雪山悬崖上跌落,穿越时空而来, 就是为了能这样抱住你!” 他伸手又想抱他,却被苗人凤止住:“站那里, 说清楚!” 胡斐只得坐下,从自己的幼年生活说起, 如何流浪讨生活,如何被人骗去母亲遗物, 如何苦练刀法, 如何查找杀父仇人, 如何在雪山上报仇。 他有意隐去了与成年若兰的暧昧,只说结识了一位小妹子。 听得两人决斗时, 胡斐跌落悬崖,苗人凤的眉心蹙起来疙瘩。 胡斐道:“我父亲已没了兄弟亲人, 所以当年平四叔才带我去投奔杜希孟。” 苗人凤的心乱做一团,胡一刀夫妇逝后,他曾到辽东打听过, 也去拜访过玉笔山庄,与杜希孟也有些交情。 若眼前人不是个处心积虑的骗子, 他说的一切再诡异也是真的。 苗人凤看向胡斐,眼前的年轻人铁骨铮铮, 曾在火海中不畏生死,对阎基、田归农嫉恶如仇,胡家刀法炉火纯青…… 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他说的全是真的。 他是胡大哥的儿子,该叫自己做叔叔,自己却数次与他亲昵,幻想与他共度一生。 夜色静谧,蛐蛐低低叫着,院内门响,少年人特有的脚步声轻快地响起,是小胡斐出来起夜了。 苗人凤恨不得给自己一掌,眼前人是胡斐,里面的人也是胡斐,他们应是同样的年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胡大嫂抱在怀里的新生婴儿…… 苗人凤脸色铁青,踉踉跄跄地向林中奔去。 “苗叔叔!”胡斐忙追上去,搂住他的后腰,“我对你是真心的,你别不要我!” 他的手被一点点掰开,苗人凤哑声道,“我该替大哥大嫂照顾你,而不是这样……” “你不需要照顾我!”胡斐急忙道,“我已经长大了,不过比你小七、八岁,我可以照顾自己,也可以照顾你和兰儿一生一世!” 苗人凤颓然道:“我若做了这样的事,死后还有何颜面去见大哥大嫂?” 他退后一步:“你走吧,忘了这段荒唐的日子。” “什么荒唐的日子?”胡斐愤然抬头,泪流满面,“我从小流浪,从未尝过家的滋味,难道你又要毁了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家吗?” 最后一句话,就像一条烧得火红的鞭子,重重抽在苗人凤身上,他倚靠在一株老槐树上,痛苦得几乎死去: “是我毁了你的一生,是我对不起你,你拿了我的命去吧!” 胡斐上前一步,按住他的双肩,哭道:“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我只想要一个家,有你,有兰儿,有斐儿,有四叔,就这样一起过一辈子!” 小胡斐小便完,听到动静,开了大门出来,正好听到最后一句话,误以为苗人凤要赶他们走,忙走上前跪下哭道: “苗叔叔!不要赶我们走,我和四叔好不容易过上安生日子,不想再去流浪了!” 他扑上来,抓住苗人凤的衣襟:“我可以干活,可以照顾兰儿,可以当个下人!” 这一番话,说得苗人凤心都碎了,他蹲下身子,将小胡斐揽在怀里:“苗叔叔这里就是你的家,怎么会赶你走呢?” 胡斐趁势道:“苗叔叔,我呢?我也不想再去流浪了!” 有小胡斐在面前,苗人凤还能说什么,只能点头让两人都回去。 窗外已发白,胡斐躺在床上,还能听到苗人凤辗转反侧的声音。 不破不立,他们迟早要有这一天,否则,不仅骗了苗人凤,他胡斐的心头也过不去。 他想要身边的人,明明白白地知道他是谁! 次日一早,依旧是练剑,吃饭,带着若兰去林子里摘野果、采蘑菇,割草喂鸡鸭兔子。 渐渐地,小鸡小鸭都已长成大母鸡大公鸡,小兔子已生了一窝又一窝,若兰不舍得杀不舍得卖,只能一日一日地养着,每天食量惊人。 黄昏,天边的云大片大片地簇拥着夕阳,红彤彤又透着金光。 林子里落了厚厚的树叶,鲜嫩的青草越来越不好找了,只能另外种些萝卜应急。 大家吃了饭,苗人凤在指点小胡斐练刀,胡斐带着兰儿剁萝卜拌鸡食,平阿四在院外翻着菜地,想要搭个棚子,种些过冬的白菜。 忙碌,充实,温馨。 苗人凤的目光,忍不住在青年人身上流连。 这么些日子过去,大胡斐对他亲热而恭敬,再没有那些不经意间的目光交缠,再没有捏捏手心,亲亲脸颊。 胡斐甚至剃去了满脸胡须,陡然年轻了好几岁,他们看起来也像一对亲叔侄。 这一切,让苗人凤先是松了口气,又隐隐地有些失落。 天越来越冷了。 有一天,胡斐提议大家伙儿一起到市集上去,买些冬衣,再屯些粮食。 孩子们开心极了,在胡斐的授意下,将苗人凤也缠了去。 布庄那位胖胖的老板娘,见胡斐眼也不眨地拍出大锭银子,愈发眉开眼笑起来。 待众人都进去试衣服,她就悄悄拦住苗人凤,向他打听胡斐的年纪,又问他是否婚配,用意昭然若揭。 苗人凤心酸酸,还得强颜欢笑道:“我这侄子人品一流,都是受我连累才孤身至今……” 门帘一掀,胡斐走了出来,挑眉笑道:“谁说我孤身一人,我早已有了意中人,今生非他不娶呢!” 老板娘大为失望,叹道:“我们这偌大的布庄三、四家,又有百亩良田,止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可惜与小郎君缘浅了。” 从布庄出来,小胡斐带着小若兰去看浇糖人,平阿四在马车上归置新衣服。 苗人凤与胡斐并肩站着,远远地照看两个孩子。 人群中,胡斐轻轻勾住苗人凤的手指:“苗叔叔!我爹妈不是迂腐的人,若是我真心喜欢,他们只会祝福我呢!” 胡一刀夫妇心胸开阔,确是会对儿子选择男人一笑置之真心祝福的人。 可他是苗人凤,比胡斐真实年龄足大出二十多岁。 胡斐猜到他所想,继续道:“我已年近三十,苗叔叔不过三十五、六。等到耄耋之年,咱们俩会是一样佝偻着腰、掉了牙的老头子,到时候我就一日三餐做软烂的饭,喂叔叔吃。” 苗人凤忍不住笑了:“谁要你喂饭了?!” 胡斐灿然笑道:“那咱就肩挨着肩,手贴着手,一起喝粥吃饭。” 想到那样的未来,苗人凤悠然神往,目光却不经意落在若兰身上:“我已有了兰儿,你却要断了香火了。” 胡斐满不在乎地抬起下巴,指着举着糖人傻笑的小胡斐道:“瞧,那不是我的好大儿!” 一切的结局 第222章 一切的结局 月亮缓缓挂上树梢, 半遮半掩地隐在云里。 内屋,若兰已香香睡去,今天在市集上玩了一天, 买了满手的零食玩意儿,她在睡梦中还带着甜甜的笑。 外间, 一张不大的木床上,相拥躺着两个身形长大的男子。 胡斐在苗人凤面上吻了又吻,有些难耐地道:“明日, 让四叔带着两个孩子去林子里摘柿子吧,东边那棵柿子树挂满了果, 足够他们忙活一天了。” 苗人凤道:“要那么些柿子做什么?” “放熟了吃,做柿子醋, 总能找到用处的。”胡斐笑得不怀好意,“关键是, 让他们在外面呆一天。” 苗人凤蹙眉道:“那柿子树挺高的, 仔细孩子们摔着, 还是咱们去吧!” “你呀!”胡斐有些泄气,转念一想, 又笑了,“也好, 我带件厚袍子去,到时候给你垫在身下。” “做什么垫……”苗人凤忽回过味来,红涨着脸道, “我们都是男人,弄这些做什么?” 胡斐低声道:“男人也可以的, 我上次在市集淘到一本书……” 他停了口,叔叔不懂, 岂不更有一番滋味? 到时候,自己只管把东西带齐了,给他个惊喜就是了。 胡斐打得一手好算盘,可惜计划成行已经是三个月之后的事了。 三个月内,不管是摘柿子还是采松果,他总也甩不脱两个小鬼头,加上苗人凤也不太配合,他们的进展仍停留在亲亲抱抱的地步。 直到山里下了场大雪,孩子们只能窝在暖和的炕上猫冬。 两个武功高强的大人,结伴去深林里看雪前布置的陷阱。 霁雪初晴,深林一个小山洞里,红彤彤的火堆旁,胡斐终于实践了书上学来的本事,让苗叔叔从内到外成了自己的人。 从此,隔三差五地,胡斐就撺掇我苗人凤到山林里去打猎。 有一天清早,两人收拾了干粮、水囊,平阿四忽然拦住他们,尴尬而毅然地开口: “两位爷,外面天寒地冻的,太不舒服了。今夜,我去小爷屋里睡吧!” 想是怕两人不懂,他又画蛇添足地加了一句:“我那屋里有炕,被褥也是新换的,离厨房近,完了爷们用热水也方便。” 说完,平阿四立刻噔噔跑远了,仿佛怕被抓住问话一样。 床上温暖而舒适,两人火热地贴在一起,要将彼此疼爱到骨子里去。 但一觉醒来,他们却又回到了雪山。 不同于苗家庄附近的小山,这雪山参立耸天,积雪冻出数丈的冰原。 胡斐揽住苗人凤,惊疑道:“这里是,玉笔山庄?!” 幸亏,他们身上穿着整整齐齐的衣服,甚至披着件雪白的貂皮斗篷。 胡斐有了个猜想,他拉着苗人凤,飞身向着雪山顶奔去。 他们先遇到了苗若兰,她捧着一个包裹,痴痴地站在山下,含泪看向山顶。 看见胡斐,她的眼眸中含喜带忧,颤声道:“我爹爹呢?” 胡斐也急了:“我们上去多久了?” 苗若兰道:“很久了,我脚下的雪融了又落,已有三次了。” “不好!”胡斐转身看向苗人凤,“正是我要掉下去的那一刻!” 苗人凤已听他讲过这次决斗,反手脱下斗篷,塞在他手里:“守着兰儿!” 他纵身向山顶掠去。 苗若兰惊道:“他是谁?” 胡斐有些尴尬,不太好意思地道:“他是,苗叔叔!” 察觉到他神情忸怩,苗若兰微微眯起了眼睛。 苗人凤赶到山顶,正看到胡斐松开刀柄,跃身跌落山崖。 “斐儿!”他扑身去拉,却哪里赶得及? 眼见胡斐跌落悬崖,理智上虽知他去了十四年前的商家堡,苗人凤的心仍被揉成一团。 他转过身,看着年近半百的自己:“你为什么要逼他?当年害了胡大哥还不够吗?还要害了他的儿子?!” 雪山上的苗大侠也惊呆了:“你说他是谁?” 苗人凤一字一句道:“他叫胡斐,是大哥大嫂当年托孤给你的那个孩子!” 他上前一步,继续道:“你与他打了这几百个回合,难道没察觉他用的是胡家刀法吗?为何还要不死不休?!” 一瞬间,苗大侠的身躯颤抖了一下,但他很快按耐住了,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苗人凤:“你又是谁?” 苗人凤一字一句道:“我就是你,十四年前的你!” 胡斐快步追了上来,远远地喊道:“苗大侠,我没事,务必冷静啊!苗叔叔,切莫动手!” 他飞奔而来,见两人没打起来,才长出了一口气。 苗大侠看着他,虽没了络腮胡子,眉目之间,依稀确是故人模样。 下山途中,三人遇到了苗若兰。 她将手中包裹打开,露出那块绣着“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黄布。 苗大侠抖着手接过,一时老泪纵横:“你果然是,那个可怜的孩子!” 胡斐微笑道:“是,苗叔叔!我长大了,也给爹妈报了仇,当年的事都可以放下了。” “好孩子!”苗大侠拍着他的肩膀大笑,“我险些误杀了你,你与兰儿,也很好!” 想到胡苗恩怨在这一代终结,他的心情畅快至极,眼前的胡斐,也越发顺眼起来。 胡斐看了眼苗人凤,有些为难地道:“苗叔叔,我和兰儿……” 苗若兰忽接口道:“爹,我要和胡大哥义结金兰,从此亲兄妹一般相亲相爱!” 苗大侠有些迟疑:“难道你们不是……” “不是!”苗若兰坚定地道,“女儿受奸人所制,胡大哥不过是恰好出现,救了女儿而已,我们清清白白,正宜做兄妹!” 她微微笑着,将手中包裹递给年轻的苗人凤:“这是胡大哥母亲的遗物,就交您保管了!” 迟钝如苗人凤,也终于反应过来,他羞愧地推拒:“兰儿,我不能拿!” 苗若兰柔软的小手握在他的大掌上,回头向老苗人凤与胡斐娇声道:“你们走远些,我与小爹爹有话要说!” 待那两人走远,苗若兰柔声道:“爹爹,我与胡家哥哥不过两面之缘,略有好感而已。” 苗人凤摇头:“你一个女孩儿家,遇到心仪之人不容易。” “女孩儿家怎么了?”苗若兰大大方方道,“女孩家也要追寻属于自己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呐!” 她声音略低了些:“女儿看到了你们对视时的眼神,爹爹,你们才是属于彼此的!” 苗若兰陪着苗大侠下山去了,苗人凤伫立风中,久久不能释怀。 胡斐笑道:“放心吧,这样的女孩子,总是能找到属于她的幸福的!” 山上忽起了雾,遮盖了视线。 他们昏昏沉沉间,似乎看到了一本书,讲的是少年胡斐如何行侠仗义,与两名奇女子、红花会诸人相识相交,大闹掌门人大会的故事。 醒来时,又回到了平阿四的小屋,窗外,天色未明。 难道,一切都只是梦? 胡斐起身,在桌子上找到一张雪白的信笺:各自安好,勿忧勿念! 他笑了,若兰那样的奇女子,不再需要他的牵念了。 过了冬天,胡斐去了趟天龙门,却听说田归农被吓疯了,日日缩在密室里,担心胡一刀、苗人凤取走他的命。 南兰心碎出走,遇到了一位进京赶考的江南书生。 苗人凤闻讯找过去时,书生已高中探花,南兰成了探花夫人,过上了诗词唱和、红袖添香的才子佳人生活。 第一片秋叶落地时,苗人凤策马回到了家,胡斐正在院中督着小胡斐练刀,刀影纵横,金色的叶子飘飘洒洒。 漫天飞叶中,胡斐含笑走过来,接过他手中马缰:“斐儿刀法大成,护得住门户。以后再出门,我就能陪着你了!” 胡斐依稀记得书中故事,提前赶去救了钟阿四一家,惩治了凤天南、汤沛。 小胡斐长大后,胡斐将石万嗔的线索交给了他,小胡斐找到药王庄,遇到了一个奇女子,药王传人程灵素。 大家都有幸福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