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生》 第1章 逢噬月 孤山雾气缭绕,荒无人烟,戾气骇人。噬月的存在,则更为孤山蒙上了一团可怖的气息。几万年来,从无生人靠近过这里,若有,也早已成为噬月的腹中餐了。 度弦刚入山口,便觉一阵寒意。突然,那神兽从侧面扑来。度弦修为全失,不打算抵抗。他背手站定,直视着前方那庞然大物扑向自己。噬月见状,心生好奇,一副攻击的利爪停在空中,离度弦的面庞仅毫厘之差。 “你看起来像人,又不像人。”噬月打量着度弦,道。 “你猜得不错,我已被削去仙籍,三界天君罚我到这里来看守你。” “三界天君?你犯了何事,需要三界对你施以处罚?” 噬月对眼前之人更加好奇了,颇有意味地盯着这原本早该在口中的猎物。 “前尘往事,多说无益。如今我毫无修为,你若是要吃我,此刻正是好时机。”度弦并不打算解答噬月的疑问。 “你既是被罚与我相守之人,我为何要吃你?”噬月戏谑道。 “几万年来,被天君罚来这里的人难道少吗?你总不至于想告诉我,那些人都是病死的吧。” “他们自然……是被我吃了。”噬月咳了一声,继续说“不过,我吃的,皆是十恶不赦之人。我可是审问清楚了再动手的。不过,你——倒和他们不一样。” “都是罪人,有何不同。” “你不怕死。\"噬月低头回忆,“他们见我盘问他们,一个个不是面露杀机,就是跪地求饶,求饶不成,便用锁链困住我,欲将我刺死。因而我才断定,会被罚来这里的,定是十恶不赦之人。不巧的是,你是我产生这种想法之后被罚来这里的第一个人,我便想着也盘问不出什么,倒不如直接吃了你,啊——没想到失策了。” “况且你——”噬月哼笑着打趣道“况且你,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说吧,你究竟犯了何罪?” 只见眼前的人背过身去,一言不发。“你不说?”噬月顿了顿,“没关系,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话音刚落,那对利爪拎起度弦的腰,轻松甩到树干上,继而度弦重重地摔在地上,随即鲜血从嘴角流出。 “还不说?哼!”噬月飞身而起,又跳到度弦面前,将他提起,在空中转了几圈,最后又将他扔进了湖中。 度弦只觉得身体很沉重,落入水中的刹那,他只以为自己解脱了。 “你真不要命!”才刚入水不久,度弦后颈的衣领又被噬月拽起,“从未见过你这样的人,不反抗,话也不说一句!我不逼迫你就是了,哼!”噬月愤愤道。 从前,自己都是这般对待猎物,没三两下就都招了,今天竟碰上硬茬了。 “你刚才不该停下来。”度弦咳了两声,声音听起来已奄奄一息。 “我说了,我只杀十恶不赦之人。” “哼,”度弦发出一声冷笑,“十恶不赦?盗取元初不算恶么?” “什么?你偷了元初!”噬月心中一震,随即又激动地拎起度弦,“在哪儿?元初现在在哪儿?快告诉我!” 度弦悬在半空中,毫无挣扎之意,“已毁。” “什么?毁了?不可能!你在骗我!” 噬月突然发怒,通体全红,又将手中拎着的人甩开。度弦被这红光冲出百里之外,直直撞向一粗壮的树干,再次重重地摔在地上。 身体落定之后,他勉强睁开眼,心中讶然“不可能!”只见噬月的身体绽放出烈日般的红光,“这是——”度弦定睛望去,“蚩日!” 噬月仍在发怒。 “不行,再如此下去,定会引来三界神兵。”思定,度弦立即从怀中掏出一物,向那红光抛去。 瞬时,噬月停止狂怒,然后倒地。他四周的光辉也慢慢变白,转而消散。 度弦定睛一看,那地上哪里还有神兽的影子,只多出一黑袍男子。 “你究竟是谁?怎习得这日灼之术?” “我?噬月。”那男子道。 度弦艰难地站起,忍着背部的疼痛,捂着胸口向那男子走近,脚步十分迟缓。 “怎么?可能……”度弦又是一阵诧异,缓缓道,“相传噬月与蚩日本是阴阳池边阴阳树上的两颗仙果,千年来吸收阴阳池周围的精华得以修成兽身。然阴阳两极,二兽有了躯体后反不能相伴,即便仅是靠近,也只得两败俱伤。二兽分别习得月烬和日灼之术,且只能各自在夜晚和白日独行。如我所料不错,你刚才所施,便是日灼之术。然而你……” “哼,然而我,却可以在此幽然夜色之下,行动自如,对么?”噬月邪魅一笑,说出了度弦的疑问。 “是。” “你既识得日灼之术,何不猜猜看。” 许久,度弦出声“除非,你偷窥了蚩日的术法幻化成噬月兽潜在这里。不过……” “不过什么?” “当年二兽因偷渡阴阳池水得以仙力大增,被天界仙君责罚来孤山做守山兽,然来的却只有你一个,那蚩日至今不知所踪。”度弦顿了顿,“若你不是噬月,为何甘愿来到此地?若你是,却又因何会那日灼之术?” 说罢,度弦的目光又落到那男子的脸上,仔细瞧来,只见他眉色浑青,目如星月,身上黑袍如月色流水一般,整个人散发出清冷之气。却不知为何,度弦感知到一股来历不明的暖意。“难道……” “难道?你已经猜出来了?”那男子已站起身,依旧清冷地望着度弦。 “据传阴阳树所结阴阳二果若心意相通,在未修成正身前,便可以果魂融合,如此,待修成正身后,可共用同一躯体。不过,这说不通啊。噬月与蚩日是先修成兽身的,已然是两副躯体,又怎可能融合呢?” “哼,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与旁人不同。你方才说你盗取了元初?难道你盗取之时,没发现元初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么?” “奇怪的地方?”度弦陷入那日回忆,片刻,出声“的确,我拿到元初时,确实发现它已缺了一角。”度弦立马又反应过来,“对啊,若是借得元初之力,即便已修成正身,二魂融合也不无可能。”说罢,度弦又望向那人,目光深邃。 不多时,那人开口道“我此生最快乐的时光,便是与小蚩,在阴阳池边相伴相依的那三千七百年。” 男子抬头,望向空中的月亮,眼底满是凄凉和愤恨,他长笑一声,继续道,“三百年!就只差三百年!我们便可自然修成正身。那日,两名女仙来到阴阳池边,本是和声细语,突然二人又开始争执起来,期间,一人抬手,误将小蚩打落在地。小蚩叫疼,被那二人听见,那二人才知小蚩即将修成正身。眼看自己闯了祸,她们随手便要将小蚩扔进阴阳池,欲毁尸灭迹,被我喝住。” 男子愤愤然,面色更怒,“我们恳求她们高台贵手,哼……可她们为了不留活口,竟将满树的果子全部扔进了阴阳池!阴阳树,四千年结得甜果,是否具有果魂,又能否修正身,谁也无法预料。她们不知道,这满树只有我和小蚩快成正果。却也是因为我们,断送了其他同胞日后的机缘……” “她们本以为你们会化在阴阳池中,没想到这阴阳池吸收的天地之精华 ,反促成了你们的仙力,更快修成了正身?” “不错,我们刚修成兽身,便被人发现,误以为是我们偷渡了阴阳池水,残害了其他阴阳果。当即便被带到天君面前。” “你们可如实告诉了天君?” “哈哈哈哈哈,命运弄人,我们当然将事情如实禀报。可那两名女仙如从天界蒸发了一般,天君派人搜遍整个仙界,都不曾找到那二人。” “这怎么可能?天界名册,云卒、中仙、大神、上君,皆有记载,少了二人,又怎会找不出?” “谁说不是?可找不出就是找不出。所有人,都断定我们在撒谎!”男子闭上眼,“天君也只能依众人言,对我们施以雷鞭电劈之刑。” 说到这里,男子又低下了头,沉思了一会儿,”可小蚩,本就身体孱弱,阴阳池水之力对她而言负荷太重,哪里还受得了此极刑!尽管如此,在我正要被施刑之时,她还是挣脱了束缚她的两名云卒,替我挡下三道雷鞭。” 男子的表情尽显不忍与委屈,扬声道“小蚩与我,同树同枝,同生同长。我兄妹二人,从头至尾,究竟犯了何错,要担此罪责!在受电劈之时,她依旧挡在我前面,却见她体内迸出火光,将周围之人吓退百步之外,也熔断了困我的锁链。我当即便觉是天意,带着小蚩逃走了。” “于是,你们就逃到了守初殿?” “我夸你了太多次,都累了。”男子语气放松下来。“不错,我们刚出阴阳池,对仙界之路完全不熟,哪里又曾知道守初殿是什么地方。进了殿中,只见四处空荡开阔,唯有那殿中央有一座高台,上摆着一物,还有仙力护着。谁知道呢?那是元初,哼!又有谁知道呢,这么重要的东西,竟无人看守。” “无人看守?殿外也无人吗?” 男子摇了摇头,“没有,没有一个人,否则我们又怎能轻易闯进去?” “那倒是有些奇怪……”听到这里,度弦皱了皱眉,“既有仙力护着,你们是如何取出元初的?” “起初我们并不知那是何物,我们上前观那物之时,它已裂开。裂开的那一角,不知怎的,在我们靠近之时,竟被吸了出来。” “吸了出来,什么意思?”度弦心中愈发怀疑。 “我也不知该如何同你形容,总之就是,当时我的身体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吸力,却不是我被吸过去,而是好像我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将它吸出来。” “哦?你二人此间遭遇,倒是疑点颇多。该不会,那时,你们便成一体了?\"度弦用近乎陈述的语气问道。 “不错!云卒赶到之时,小蚩与我,已是一体共识,无人知晓。一场大战后我自是不敌,随后便被天君罚来这里守山……”那人说罢有些唏嘘。 “原是如此,按你之说法,你二人可在随意时间召唤各自神识,不过,为何偏偏是你的身体,而非她的?”度弦笑道。 “哈哈哈哈,我对你倒是越发好奇了,也罢,都说与你听又有什么要紧?左不过你听完,杀了你便是。” 噬月紧盯着度弦其人,只见其面色淡然,竟浑然未露惧色,甚至自己此刻反倒有些忌惮他了。 噬月接着道“守初殿内,我只以为小蚩被吸进了我体内,直到来这孤山,一日,我吃了一穷恶罪仙,竟便无意识了。醒来时,却是小蚩的身体。我们才意识到,原来身体是可以互换的,只是小蚩当日伤得太重,承受不了两份神识太久。” “想来,那罪仙余力是令她躯体重现之契机。” “不错!” “难怪,你吃了那么多罪仙。”度弦瞥了一眼噬月,心里已经对他翻了无数白眼——拿别人的命换自己妹妹身体出现那么一会儿,倒还挺得意。 “既如此,怎么不见那蚩日同我讲话。” “哼,我叫她睡下了。身体是我的,神识自然以我为主,我要吃人,自不能让她受惊。”噬月说着便低眉笑了起来。 度弦见他这般神情,若不是自己仙力全废,真想上去给他一记。 “既如此,便动手吧。”度弦再不想看他那副明明嗜血成魔却偏偏眼含深情的样子,不耐烦地催促道。 “动什么手?”噬月一脸茫然。 “你不是要吃了我好让你妹妹出来呼吸新鲜空气吗?吃吧!” “我是要吃人,可我说了,我只吃穷凶极恶之人。” “可你刚才也说了,我听了你的故事,就得死。”度弦随即反驳。 “哼,那不过是吓唬你的,我已在此千年,从未遇到过如你这般有趣之人,怎舍得杀呢?” 度弦侧过身去,冷哼一声,不再看这蠢兽。 “再说了,你听了我的故事,我却还没有听你的。” “我?我没有故事。” “你方才明明承认盗取了元初。为何?” “求死。” 噬月望向对面那人,环伺其一周,细端详起来——只见其身材高挑瘦削但不失威严之势,剑眉凤目,丹唇外朗。虽眼若寒霜却又见隐隐的坦然柔和,身体周围也似一直萦绕着一股温热的气流,俊秀的面庞下竟暗藏一丝悲悯之意。若只闻其声,却又是一副温润慵懒的形象。 不多时,噬月收回观察的眼神“生得这样好看,想来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他又在心里真心地夸奖感叹了一番。 “求死?哼,我偏不如你意。”噬月挑眉一笑,“你不说,我便等天书下达,一看便晓,左不过多等几日,”他又意味深长地望过去,一字一顿道,“我等得。” “欸……”度弦无奈地轻摇着头,望向了丛林深处。 第2章 诛仙辩 天君殿,天君无极与天母正宴请众仙——今日乃是天界一年一度的清顽会。 谓之“清顽”,乃是犒劳众仙清除恶妖罪仙之功,又近年末,望众仙洗尽一身铅尘。本是“清完会”,无极天君觉得“完”字意头不好,便改作了“顽”。 无极天君正欲将美酒灌进喉中,却听得云卒来报 “禀天君,冥王求见。” “哦?他不在冥界看着,跑到天上做什么?”天君疑惑,扫兴地放下了举在空中的觥,仙也皆噤声。 少顷,冥王踉跄着进入大殿,他感到众仙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他。 他本也不想来讨人嫌——有谁会想见着一个活阎王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呢?是以以往天界任何宴会他都未曾参加过,虽然也没被邀请过。 奈何,冥界之事也属三界范畴,都为无极天君管辖。除了实在要紧的事,以他之力亦无法定论的事,他是怎么也不会想来触这群高高在上的神仙的霉头的,更何况今日还是清顽会这样的大宴。 但如今,却的的确确遇上了难以解决的事。 他本也不必亲自来,只需写份奏章呈上,然又怕天君事务繁多,积压拖延,或是怕他并不能完全明了奏章上的意思,说不定最后还是要他亲自上来一趟,思来想去,倒不如干脆直接来当面禀报。 “小王参见陛下!”他向天君鞠躬行礼,声音之中不难听出一些急迫,遂未等无极天君开口便详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启奏陛下,近日有大批半灵之身涌入冥界,冥狱中已押满犯人,可半灵实在太多,皆拥在冥府门外,既不肯走,却也不能随意收押,还有些半灵散落在冥界各处,如今我冥界,已是半灵遍地了!小王特来向陛下求方。” 冥王近乎是用最快速的语气和最简短的语言道完此事,又微微抬头去看上座那位,眼中不乏怯意。 “幽孪,”无极天君悠悠开口,一脸肃穆,带着几分怪责的语气,“冥界为你管辖,怎会突现如此多的半灵?” “回陛下,那些半灵,呃……多是有恋人间,阳寿未尽之人,这些人,原都是由……罪仙拘着,可自从罪仙被贬,便无人施救,就都只能身在冥界了。”冥王吞吞吐吐道,这回却不敢再去窥视无极天君的表情了。 所谓半灵,便是三魂二魄之人,此三魂二魄已然脱离本体,无有另外四魂四魄,连在人间游荡都不得,只能在冥界这等幽魂生长之处才能不立即陨落。而另外四魂四魄自然残存于本体之内,尚在人间,不死不活。 “哦?罪仙?”无极天君皱了皱眉,心中已有猜测,却不确定。 众仙也都互相观望,不敢在天君面前提起。 “陛下,想来冥王说的应是罪仙度弦。\"一紫衣人起身走至与冥王并排处,向上座拱手作揖。 “紫垣君说得正是。自度弦仙君……那罪仙被罚之后,那个,冥界的半灵才突增的。”冥王侧首看了一眼那紫垣君,顺着他的话又把半灵的事情念叨了一遍。 此时,二人齐齐站在下面,等待着上座的反应。 “哼!度弦只管渡生民间,何时你冥界的事他也插手了?莫不是,你有心想劝本君放他出来,重归仙位?” 那无极天君不威自怒,此话一出,其他人也不敢再上前去插上一嘴,只等着冥王如何应答——他们不喜欢冥王,只因为他是冥王——听来有些晦气罢了,却与他并无深仇大恨,同为仙,自不会有什么戕害之心。且冥王其人,背影极其好看——虽然只可观背影而不可观脸也。 冥王顿时惊得脸色苍白,忙道“罪仙盗取元初,小王怎敢为其求情,呃……只是以往他渡生之时,也会顺手替冥界救助这些人,”冥王悄悄抬头,见无极天君正目色严峻地盯着自己,立即又把身子躬得更低,“因而,他们才无有机会成为半灵,小王也落得些许自在。如今……如今这些半灵实在搅得冥界不得生息,还请陛下做主,想个法儿将此事了结,如此冥界众生才能重归于前夕,也必定能记得陛下的恩情啊陛下!” 说着冥王便半跪了下去,几乎无声息地急喘着气,等待着无极天君的“发落”。 那无极天君目光犀利地望着座下二人,却是面无表情,令人难以揣测。少时,收回望向二人的眼神,转而环视大殿,缓缓道“众位仙家,可有方解决半灵的事?” 座下人皆面面相觑,窃窃私语,然无人应答。 “哼!”无极天君拍案而起,“怎么,我仙界是养着你们的?离了那人连个半灵都能踏平冥界了吗!” 眼见天君发怒,众仙更是恐慌,愈发无人敢站出来。 “陛下!”大殿之上,只听得一人的声音,正是那紫垣君,“陛下,诸位仙家本就各有神通,自是对症下药,也不怪诸仙不言。” 众仙松了一口气,正在心中钦佩紫垣君敢于直言,想着出殿之时定要好好感谢他的解围。 只听那人继续道“而那度弦所修,正是能稳得半灵的渡生之术。 ” 好端端的,做什么又要提那罪仙!陛下不正是因为提起那罪仙才这般生气,众仙着实为紫垣君捏了一把汗,只盼着他可别再说出什么惹上座盛怒的话来。 那紫垣君又道“横竖陛下已削去他的仙籍,废去他一身仙力。他在孤山呆着恐也难活得长久,既如此,陛下命他去解决那些半灵又如何?死前也算是能将功折罪,令他死得心服口服。那些半灵若能重生,三界之人谁会不赞您美誉,说您是大慈大悲,心胸宽广的好帝王,谁又会不真心实意地臣服于您,世人也只会认为,您是为了众生连犯下盗取元初这般重罪的仙也能饶恕。”说罢,紫垣君又环望众人,“诸位仙家,觉得紫垣说得可有几分道理?” 众仙一愣,这臭小子,刚想谢他,竟又把我们拉下水做甚?继而纷纷相望,又望向上座,无极天君已然坐下,从头至尾,面无表情。 众仙只得尴尬地笑笑,先是一白发老仙开口道,“紫垣仙君说的极是,陛下,只怪吾等实不懂那救生的术法,惹陛下不悦。只是紫垣君所言,却是不无道理,陛下可作为考量。” 紧接着,又陆续有人进言,“是啊陛下!那罪仙固然犯了大错,可于陛下还有用,给他个机会又如何?横竖是没有第二个元初可任他毁的了。” “对啊,况且他已无仙力,就算再想盗取些什么,只要陛下不许,他也上不来天界。” “陛下若是不放心,我等可去看着他,再说那是冥界的地儿,冥王对他,自也有看管之责。” “是啊!” …… 座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仿佛突然间商定了一般,长了一心。 座上之人心中已是大大的不悦,却知此刻只能靠着孤山上的那人,若是真还有第二个元初,就算说破了天,自己也不可能放他出来——那小子为了广渡民生啥事儿干不出来?自身性命也是可以罔顾的。 无极天君很清楚那人的无私,他更明白,这天君殿上,有多少是钦佩那人却不敢言的。紫垣有一点说得很对,若是那人真就这样死了,只怕自己真成了他们心中的昏君,也不会再有人真心忠于自己了。 他闭上眼,思量了片刻,终究是辩不过座下悠悠之口,下了一道诏书,而传诏之人,正是紫垣君。 第3章 噬血盟 孤山上一处简陋的小杂院中,度弦已待了半月有余,自那日噬月决定不吃他之后,他也再没开口讲过一句话。 噬月倒是在他耳边叽叽喳喳了好几日,嘴皮子磨破了,也不见眼前之人有任何反应,噬月觉得他甚是无趣。 “这人前世定是块木头。”噬月这么想着。当然,也一本正经地问过度弦,“请问你上辈子是块木头不?”而且不止一次。 度弦自然还是不接话——度弦真心觉得这兽是有些蠢笨的,或者说,缺心眼儿? 紫垣君来时,噬月正在外面抓人吃——别误会,他只吃十恶不赦之人,哦——还有仙。 而度弦则倚在墙边睡着了,失了仙力,全然不曾感知到有人正向自己靠近,直到那人的手轻轻搭在自己的肩上。 度弦猛地睁开眼,怔了好一会儿,才有气无力地出声“紫垣,我是又做梦了吗?这一次,竟梦见了你。” “你怎么……不到房间里睡?” 蹲到度弦面前之时,紫垣已在远处瞧了他一刻钟,走近后又仔细观察了他许久,才决定叫醒他。 望着他消瘦的面容和破烂不堪的衣衫,嘴里就要蹦出那句“你怎么成了这般模样?”却还是在度弦唤着自己名字的时候忍了回去。 “明明有房间,我看这里,除了孤僻些,其他倒也不缺。天君罚你来看守神兽,又不是让你自残。” 此刻紫垣真的很想骂醒他、打醒他,可也知道以他现在这副骨头架子定然承受不住。 这里确实只有“孤僻”这一桩不好,哦——还有那只笨兽忒烦人了些,其他却是一应俱全,房间、床、厨房……只不过四处布满灰尘——噬月这等笨兽又怎会想得起打理。 若非自己是受罚而来,度弦还以为这儿是什么谪仙修炼的风水宝地。 半晌,度弦才开口“真的是你。”度弦有些疑惑,却转瞬而逝,“原来不是做梦,这几日我总梦见她的。” 紫垣低眉侧首,他自然知道度弦说的是何人。 只听度弦又道,“你是来看我的罢,快些回去罢!免得天界知晓了,你也免不得挨罚。” 哼,挨罚?我就算挨了罚也不会如你这般一蹶不振,自践身体——这是紫垣心里想的,一开口,却又是另一番话。 “放心吧,是天君派我来的,这是诏书。” 他边说边施法幻出诏书递给度弦,度弦欲抬胳膊,却着实没什么气力。 紫垣望着他,轻叹了口气,无可奈何道“要我念给你听吗?” “让紫垣见笑了。”度弦尴尬地笑了笑。 只见对面那人没有理他,自顾自念了起来“天君诏,曰,今有诸多半灵流连冥界各地,令罪仙度弦不日前往广渡半灵,将功折罪。” 度弦浑如身在梦中,“天君,要饶了我?” “算是吧。也不是,他自是不愿宽恕你,寻遍三界,偏偏只你是渡生之体,他不得不倚仗你。”紫垣轻飘飘答道。 “哼,”度弦笑道,“想必紫垣定为我周旋了许多。” “我才没有,我来传诏,只不过看看那受世人敬仰的渡生君,死了没有。”说着紫垣白了他一眼。 “你如今看到了,还有气儿,放心。”度弦依旧只是望着眼前这个嘴硬的至交咧开嘴笑着。 “你也笑得出来,你被遣往此地那日,我便说了,照顾好自己,等我的消息, 你全然当成耳旁风了罢,看来你也没把我这朋友放在心上,怕是这半月早将我忘光了吧?”紫垣数落道。 他又想起那日对度弦千叮咛万嘱咐时,这家伙还在自己面前咧着嘴笑着直点头的样子,此刻只想把这家伙的脑袋剖开来细看看那日他究竟想的是什么。 说话间,二人只听背后传来一阵重重的脚步声。紫垣刚回头,便见一兽正龇着獠牙将利爪扑向自己。紫垣反手一指,道一声“定”,那兽立即不动弹了,整个兽身从半空中直直坠下。度弦看见这一幕,又是垂下眼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此刻,他已不认为噬月只是“有些”笨了。 “想必你就是噬月兽了?” 紫垣仔细打量着他这家伙约莫三丈高,头上长有粗壮硕大的犄角,通身坚毛,两只赤红色的眼睛正怒瞪着自己,至于四肢嘛,还摆着刚才那副要吃人的凶态。 “凶势倒是很足,就是有些憨蠢。”此时紫垣已站了起来,单手背定。说完,他又回过头去看仍倚坐在墙角的度弦,度弦当即会意,闭着眼向他点了点头——所谓君子,想法不谋而合。 “你是谁,作甚来此?快放了我!”噬月虽被定着,声量气势却不曾稍减,比起那日对度弦的态度,还要硬些。 “你已被定住,竟还如此嚣张?”见噬月一本正经发怒的样子,他觉得甚是好笑,“好了,我是守文殿紫垣,此次前来,乃是奉了天君之命传诏。” “天君?传诏?你没骗我?” 噬月颇为怀疑,他在孤山活了几万年,别说天君,连个云卒的影子都不曾见过,眼前这人竟是天君所派,来传诏的?不过他转而又想,此人未被废除仙力,一下便能将自己定住,而且他闯入孤山自己竟一点察觉都没有。等一下,他刚才说自己是谁?紫垣!就是那个上判天君,下辩群臣的紫垣仙君? 噬月虽然刚成人形便获罪来这荒凉之地,但在他还是阴阳树上一颗果子的时候,便听阴阳池边来来往往的小仙女们议论过这位曾在天君殿上怒批上任天君无延不守天道,有负三界的奇仙。 那些仙女们无不夸赞这位紫垣仙君,提起他,都道是“神仙玉骨”、“口若悬河”、“一身正气”,诸如此类。夸完小仙女们还总是羞怯地低头,互相指着对方咯咯地笑。 那时小蚩也对他说,若是幻成人形,一定要去见见这位仙君,究竟是怎样的神仙人物。 就连噬月自己,心中对这位仙君敢于直言的事迹也是极其钦佩的。虽然他对妹妹说,若是得了人身,第一个想见的是另一位仙君。 “喂,小憨兽,想什么呢!”墙角的那位扬唇一笑——他觉得紫垣对这笨兽的称呼实在贴切,正合他意。 噬月的回忆被紫垣打断,他回过神来,激动地问“你,果真是……紫垣仙君?” “怎么,我都把你定住了还不信?要不……”紫垣向噬月慢慢走近,直到对上他那双眼睛,戏谑道,“我把你杀了?”不知怎么,他突然觉得这双眼不如刚才那般凶狠了,反透露出些愚蠢清澈的味道来。 “太好了!” 噬月忽然兴奋起来,正要往前一步,发现自己还被定着,只好尴尬地笑笑。紫垣一眼瞧出他的窘迫,手指一挥,解了定兽诀。 噬月立即变作人形,要向敬仰已久的紫垣君行礼,将要跪下,身体便被紫垣施法立定。 “呦,态度还真是变得快。”紫垣扬声调侃道,“好什么?我把你杀了?” 噬月不知为何上仙不让他跪,此刻他却不能对上仙不恭敬,只好躬身作揖。 见上仙没再拦着自己,才开口道“紫垣仙君,刚才多有得罪,我……阿不,小仙……额,小人……小兽着实不知是紫垣仙君,小兽实在是未在天界久呆过,不曾识得仙君,请仙君原谅小兽的鲁莽。” 噬月说的是实话,他刚幻化成人形便获了罪,还没来得及去临仙阁学习三界规矩。此刻连在上仙面前如何自称都不晓得,更别提认识紫垣这般鼎鼎大名的人物了。且他本就生性凶悍,来孤山后,纵情食人嗜血,早就习惯了你啊我啊这种没大没小的称呼。 紫垣倒是被他此番做派逗得大笑,“哈哈哈,没想到你这看起来杀人如麻的憨兽竟还会这些阿谀奉承之功。” “不……当然不是!”噬月连忙解释,生怕上仙误会他作那等卑谄足恭的小人,“只是我……小兽还是那阴阳树上的果子时,便已闻得仙君的事迹,仙君……呃……那个天上公正地上道义,仁德大义。小兽只觉得佩服,如今见到真人,只觉得万分激动,断然没有因为仙君官位在身就谄媚奉承的意思!” 噬月脑子转了半天也只能想出两个那些小仙女形容紫垣的词,不过他对这些拽文弄墨的事情实在不通,具体忘了,只记得大概是这些字,此刻又实在太过激动,便一股脑儿将这些文字倒了出来,至于怎么拼凑——上仙应该能听懂吧。 而那两个成语实则是“天公地道”、“成仁取义”。 度弦却是望着小憨兽一脸痴傻的模样,悠悠地嫌弃道“没见过世面。” 声音很小,却是周围太过幽寂,其余二人都听见了他的嘀咕。 噬月正向自己崇拜的上仙作着揖,只低头白了墙角那人一眼便不再搭理。 紫垣未回首,只微微侧首望向地面,后又正对着噬月道“谅你这小憨兽所言不虚,本君不逗弄你了,我是来传诏的,噬月听诏。” “小兽在!”噬月自是诧异——他?在孤山被人遗忘了上万年的一只兽,此刻自己崇拜的上仙是来给他传天诏的?咋的?要被赦免了么?总该不会是自己吃了那些罪仙的事已传到天君耳朵里,此刻是又来给他更大的惩罚吧! 墙角那人亦抬眼向那身紫衣望去——他以为他是为他一人而来。 紫垣见噬月仍是拱手作揖的姿势,失笑一声“天君之诏,才要行跪拜之礼。” 噬月抬头看了看紫垣,反应了一会儿,才尴尬地憨笑着跪了下去,道“是!小兽知道了!”。 紫垣听他一直以“小兽”自称,实在有些好笑,无奈又道“还有,在上仙或天君面前,你皆可自称姓名。你的本体虽只是一阴阳果,但你毕竟生于天界,虽未在天临阁受教,但你是仙兽的身份却无人能改变,所以自称“小仙”也并无错。如今天君虽还未赦免你的罪,可只要你一朝未被贬至凡尘,你便还可以“罪仙”自居。你可听明白了?” “小兽……啊,噬月明白了!” 噬月此时不知自己心中是何种滋味儿,几万年了,从未有人如此耐心地教导过自己,也唏嘘一个称呼竟有这么多讲究。上仙给的选择里,一个他现在不能用,一个又有些伤自尊,听起来,以姓名自称是最好了。 他对眼前这位仙君的印象更好了,不由得又想起妹妹,若是她知道自己先于她之前见到了这位天界小仙女们个个倾慕的仙君,指不定要怎么嗔怪自己先见了她想见的人。再或是,若妹妹也能瞧一眼紫垣仙君便好了。 正想着,只听紫垣正声道:“好,那便重来,今有天君诏令,噬月听诏!” “噬月在!”噬月也架了气势,声音粗犷洪亮而又万分严肃。 “天君诏,曰,噬月兽,上万年前受罚于孤山,念尔其身在此久矣,且无避惩抵抗之行为,今特命尔护度弦仙君前往冥界施渡半灵,将功折罪。” 紫垣淡然地念完天诏,颇有意味地望向仍跪在地却已然呆住的噬月。 噬月瞪大了眼盯着地面,任凭紫垣仙君的余音在耳边环绕,将功折罪?真的吗?我能出去了?不对不对,什么?度弦仙君?让我保护?我保护谁?不对不对!度弦仙君那样的人物需要我一只罪兽保护?”噬月心中五感杂陈,许多问题马上就要从嘴里蹦出。 “噬月兽,还不接诏?” 噬月的思绪一下被拉了回来,双手接过诏令,详读一番,他一眼盯住了诏中所写的“罪仙”二字。 当初获罪来孤山时,云卒宣读的诏令中,也有这二字,他不曾习字,却记住了诏令的内容。来孤山后,他曾无数次抚摸着诏令重复云卒那日宣读的内容,因此,他识得这二字,也识得自己的名字。 如今手中这份诏令上也正是这样写着“天君诏,曰,罪仙噬月……”噬月一下便明白,紫垣仙君给自己留了尊严。 但,他盯的不是自己名字前的“罪仙”头衔,而是后面还有“罪仙”的字样,他很快又猜到,是“罪仙度弦”——紫垣仙君自是公平的。如今,令自己劈头盖脸不知所向的事却又多了一桩。 “小憨兽,现在可以起来了。” 噬月的视线几乎是一瞬便从诏令回到紫垣身上,忙不迭站了起来。即开口“紫垣仙君,敢问度弦仙君现在何处?” 此刻,于噬月而言,只想快些见到那位名声鼎沸的度弦仙君,自己有求于他是真的,可在此之前,他也是真心地只想见见这位人人称道的神仙——这位他曾对妹妹说过,自己若幻化成人形,想见的——第一个人。 紫垣却是有些诧异“怎么,你就要走出这孤山了,不开心吗?竟立即想着要去找他。” 噬月憨笑着挠了挠头“开心,当然开心!只不过度弦仙君乃是噬月敬仰之人,我还是阴阳树上一颗果子时便听过他的名号。” “嗯?这话怎么似乎有些耳熟?你敬仰的人倒还挺多的。”紫垣总禁不住要调侃这小憨兽。 噬月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忙解释“不多不多,就两位,一位是您,另一位便是度弦仙君,嘿嘿。” 噬月没有撒谎,虽然以他的脑子,也很难扯谎。 阴阳池边,紫垣仙君的名字自是常被提起,多是能言善辩,玉树临风之词。可度弦,被冠以能渡生死之名可渡生人半灵,亦能净仙妖鬼怪之心。三界之人,无不对他称功颂德。听说在人间,百姓还为他设有”渡仙”庙宇。 数万年前,噬月想见他,只因敬慕,现在他想见这位渡仙,却多了一个理由。 “是吗?”紫垣笑道,“你想见那位仙君,有何难?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说罢,便侧身低首瞥向墙角那人。 噬月随着紫垣的视线望去,直到紫垣的目光定在那人身上,噬月眼中满是愕然,心中祈祷着不会吧?不会吧?当然,答案是否定的。 “小憨兽,他便是你想见的人。” 噬月犹如晴天霹雳,只紫垣说的话在耳边盈盈盘旋,久未散去。 “他便是你想见的人”——他?这罪仙?堂堂渡仙怎会是一罪仙?噬月忽然想起,这罪仙说过他是盗取了元初才获罪来此,虽说盗取元初确非常人所为,但渡仙——是活腻了吗?怎会去盗取元初呢? “看来,你还没有把事情告诉他,”紫垣望着度弦道,“要我帮你说吗?还是……干脆别说了。” 此时,度弦将脸瞥向了一边,瞳孔微沉,几不可察。 “不必了。”二人皆回眸望向那兽,那兽正向墙角处缓缓靠近,忽而跪下,“噬月有眼无珠,先前对仙君多番大不敬,还伤了仙君,请仙君责罚,噬月定不还手。” 闻言,紫垣再度去瞧度弦身上的伤,带些质问的语气,道“原来他身上的伤是你弄的?你为何伤他?” “是噬月鲁莽,还望二位仙君不计前嫌。若要论罪,噬月不会逃避。” “倒是稀奇。”听噬月这样说,紫垣便不再追问,心中只有些感慨,“你果真毫无怨言要跟着他?小憨兽,你可知他因何在此?” “仙君曾提过,他……盗取了元初,我想便是因此获罪来此的罢。” “那你还愿意保护他前往冥界?” “噬月愿意!” “为何?” “因我相信——三界悠悠之口,从来吝啬夸人。阴阳池边,我听过最多的名字便是度弦仙君。一个人人称赞的仙君,即便有罪,其中也定有冤屈,所以,我相信仙君,也愿意追随守护仙君。” 紫垣露出满意的笑容“看来你这小憨兽也并不是那么憨嘛。阿弦,你说呢?”说着他便去观察度弦的表情。 度弦仍坐在地上,眸光微动,却不曾抬眼看谁。他幽幽出声“我救不了你妹妹,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我现在便告诉你。” 噬月目光中的坚定黯淡了几分,手不自觉握成拳,垂下眼去,此刻小杂院的氛围异常静谧,只听得蝉儿绕树戏耍之音。 “我……我的确想再见到小蚩,可若连渡仙都救不了的人,我又能奈何呢?如今我跪渡仙,不为别的,只为您是我噬月钦佩之人,还为了小蚩也敬仰的紫垣仙君也站在您这边,更为了三界不会再出现有像我和小蚩这般经历的人。仙君您,能渡众生,不似我这等罪兽,三界需要您!” “好!好一个噬月兽!”紫垣点头高喝,眸中尽是对噬月的赞许。 闻言,度弦神情复杂,他转过头去,紧盯着噬月,随后撑着墙体做出起身的动作,紫垣见状,忙上前搀扶。站定,度弦又俯下身去扶起噬月,不紧不慢地开口“好,今日你既信我,那我亦信你,我定不负你所愿,从今往后,我这条命便交给你了。” 噬月望向对面之人,此刻才算真正与他近在咫尺了,可他的眼神却比初来孤山那日少了些懒散,多了些坚定。 “是!噬月定当誓死保护度弦仙君!”噬月颇有气势地应答道。只见他用仙术划破自己的血,取一滴稍点在度弦的眉心,那血很快便融进了度弦的神识。 “这是……” 不等紫垣开口,噬月便解释道“噬血咒,取我之血,送进仙君神识,仙君有难,立即便会知晓,我若敢对仙君生有二心,也定遭反噬,万劫不复。且这咒终生只可对一人使用。” “你本不必如此。”度弦道。 “不,仙君,我虽只是一颗没有学问的果子,却也懂得忠仆不事二主的道理,三界之中,有善便有恶。若不行此法,您的危险怕是会多上几分。” “这还没出发呢,小憨兽已惦上你的安危了。”紫垣对着度弦调侃道。 望着此刻的二人,他心里的石头也才算落地。 第4章 芙蓉恨·孤山出 “君上,您的伤尚未痊愈,我们要不还是先歇歇脚吧。” “阿噬,你又唤错了。”度弦道。 “是,公子。我只是担心您的身子,咱们为何不直接飞到冥界?走这样多的路,公子可还吃得消?” “看来我给你的书,你是认真看过了,”度弦微微点头,做出满意的表情,“我闻你的谈吐,大有长进。” “嘿嘿,”噬月挠了挠头,害羞道,“读了读了,公子叫我读,我怎敢懈怠,如今已认得好些字了,我一定多读些书,待下次紫垣仙君再见到我,必然不会叫我做“小憨兽”了,所谓“士别三日,当……当什么来着?” 度弦笑道“当刮目相看,若是不想被他取笑,你还需多加进益。” “是!是!放心吧公子,我定每日勤读,不给公子您丢脸。”噬月信誓旦旦。 说话间,前方有一群家丁装束的人正向主仆二人方向走来,个个形色仓促,面带焦容。度弦向噬月递了一个眼神,噬月便上前询问,很快便弄清了前因后果 前行二十里,有座百里城,城中首富林员外之妻王氏半年前重病在床,寻遍名医不得治。百里城中有座百里寺,寺中有位谪仙,其言世有渡仙,可渡人之生死,或能治王氏之症。然渡仙岂能轻易寻得?且渡仙所需渡生之物,乃是至亲之血。而林员外和王氏膝下并无子嗣,只王氏在嫁给林员外前曾遭恶人凌辱,当时产下一子,林氏过不了心中那关,将此子遗弃。后林员外因妻之病一边寻访名医仙士,一边寻找此子。如今度弦二人遇见的正是林员外派来寻那弃子的家仆。 “太过分了,抛弃了亲生孩子,如今病了,便想找回来血祭,哪有这样的母亲?纵使事出有因,可孩子是无辜的,既然决定生了下来,又怎能无情遗弃!”噬月愤愤不平。 “确实无情。”度弦冷淡道——确实无情,可他游历三界,见过的比这无情的事太多了。不过——不过世间之事,又怎可只观一面。 “那公子,咱们赶紧走吧,不管这档子事儿!”噬月说罢催着度弦便要走。 度弦却是岿然不动,对他一笑,往前行去。噬月以为公子想走在前面,便会意地踏着小步紧随其后。 百里城下,噬月望着度弦的脸实在瞧不出什么心思,便自顾自撅了撅嘴,想着也许只是去冥界要经过此城,公子应该无意去救那狠心的母亲——直到站在林宅门口,噬月才知自己错了。 林夫人寝室内,林员外正坐在床边宽慰妻子,只听家丁来报,门外又有主仆二人自称渡生人求见。 林员外虽面无喜色,仍让家丁请去正厅接见——这半年来,以渡仙身份上林宅或混吃喝,或敛财宝的不在少数,焉知如今厅上二位是真是假?但不论真假,总得见上一面,万一呢?万一上天垂怜,爱妻性命便可保矣,即便不能保,能多与她相伴些时日也是好的。 “这次或许是真的仙人。我去去就来。”林员外温柔地对妻子道。那王氏只笑着点点头,她本就不抱希望,纵使这回也是假的,也不会有太多失落,只是怕相公会难受,于是每每都将那些劝相公不必白费心思的话咽回喉中,眼见他走到寝室门口,将门外的怜生唤了进来照看自己,便消失在了她的视线。 正值盛夏,寝室外的芙蓉满目凋零之象,林员外已许久不曾亲自打理了。他吩咐人午后给那些花儿仔细浇浇水,便穿过两边的芙蓉往正厅去了。 林员外很快入了正厅,见到度弦二人的背影先是一怔,随即拱手作揖,“老夫来迟,二位位先生久等了。”说话间,便感受到此二人气场不俗。“这回兴许夫人真的有救了。”他心中有些激动。 “不必多礼。”度弦转过身来道。 林员外这才站起身子,抬头望向二人正脸一个虽目如星月,却神色锐气,一身月色黑袍,气场清冷骇人;另一个则秀眸惺忪却见幽深,面如冠玉,雪色锦袍在身,远胜神仙玉骨,难掩风华绝代之姿。 “你这人好生无礼!直勾勾地盯着我们做什么?”噬月凶道——他最看不惯无情之人,自然也带着些为那弃子鸣不平的语气。 “这……”林员外想开口解释,却实在被噬月的的声势喝住了,待醒过神来,只听那雪袍男子的声音传来,温吞的语气中带着些懒散。 “阿噬。林员外已寻渡生人半年之久,想必这期间多有人冒充敛财,林员外谨慎些是自然的。” 听到这里,林员外赶忙俯首“先生说得正是,实是我家夫人卧病在床,外头的人以此行骗,我却总觉得万一其中有真,若贸然将人赶了出去,岂不害了夫人。却又不得不谨慎些,方才见二位先生风姿绰约,便多在二位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还望见谅!” 听罢,噬月讥笑道“你看起来,已年过半百,没想到还挺宠妻子的哈。那你看,我们像骗子吗?” “请先生恕罪,老夫乃是一介凡人,只见得二位的风采,却无从得知先生们的医术。”林员外笑呵呵道——他还是不敢轻易相信,这样的两个年轻人会是什么渡仙,即便他们貌美如斯。 听见这话,度弦垂目一笑,心中了然“这林员外倒是狡猾,想试探我们,看来还是没有完全相信我们。” “这医术嘛,”噬月单手抱拳,另一只手抚着下巴,在厅中踱步,“嗯,我们自然是不会的。\"说着瞥向林员外,见到他那失落又带着仿佛受了骗而委屈的眼神 ,噬月心满意足地笑了,随即又道“至于这渡生之术嘛,”他又去观察林员外,见其眼里有了一丝光芒,立即泼水,“我也是不会的!” “阿噬!”此时的林员外已面带愠色,若噬月再戏弄下去,恐怕他们真要被赶出去了。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公子。”噬月不情愿地走到林员外面前,发出诱惑的声音“我不会,可不代表我家公子不会啊。”说完移开自己的脸,撇嘴谄笑,眼睛却仍紧盯着林员外,试图从他脸上看到渴求的神情,而林员外倒也争气。 “先生真的擅那渡生术?还请先生施以援救,老夫愿奉上所有家产,万望先生可怜可怜我们夫妻情深。”说话间林员外早已跪下,俯首撑地,言词间尽是悲咽之声。 “阿噬,快扶林员外起来。”度弦不动声色,语气平静,“此番谈话,我已对你的真心了然。我自会尽力救你夫人,你可莫要再跪了,若是加重了腿上的伤,倒是我造孽了。” 林员外愕然“先生,竟……” “哼,都说了我家公子便是你要寻的渡仙,你腿上的隐疾又怎会看不出来?方才听你进门前走路的声音公子便已将你的腿伤诊出。”噬月骄傲道。 “是,是林成有眼无珠,竟真是仙人临门,我——” 噬月忙搀住又要跪下的林员外“做什么又要跪,公子说了不让你跪,若是腿疾加重,还要怪我家公子不成?” “不不不,林成不敢,林成遵命不跪便是。” “阿噬。把东西给林员外。” 噬月便掏出一药瓶,递给那林员外。 “仙人,这是……哦,可是给内子的药?只是不知如何食用?” “这不是给你家夫人的,是给你的,此药名为伏生丹,专治隐疾,是我家公子的独门秘方。你每晨起一粒,连服十日,腿部隐疾自可痊愈。” “哦,多谢仙人,那内子的病……” “你不是在找她的至亲吗?等找到至亲,她也许有救。”度弦不紧不慢道。 “啊?这?那位谪仙说的竟是真的,仙人,难道真的只有那个孩子能救内子吗?可是我怕她撑不到了……”说着林员外又哽咽起来。 “世间一切,皆有定数,若能活自然是好,若不能活,也是她命该绝。人终归是要死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仙人说得是,只是内子,还有心愿未了,如今找那孩子,其实更是为了与他相见。” “你们可真搞笑,当初抛弃儿子的是你夫人,日子稳定下来也没说找啊,这会子快要死了才念及亲情可贵,也不知早做啥去了。”噬月的愤懑又冒了出来。 “阿噬!”度弦再次制止,噬月只得耷拉着脑袋走到了度弦身后。 “此乃求生丸,叫你夫人服下,只要她有求生之意,自能活至今冬。我会去寻那孩子,能否及时归来,却无法向你保证,还有……也罢,我这便去了。” “是是是,多谢仙师!”林员外连忙点头作揖,待抬头之时,已不见二人身影。 他沉浸在有仙师助力,夫人多半有救的喜悦里,却不知度弦最后对他道而未尽的话是若非那孩子心中虔诚甘愿,即便取来他的血,亦是无用。度弦见其如此爱妻,实不忍告之。毕竟自己所渡之人众多,极少令人失望过,他心里也抱着一丝希望——也许,也许那孩子愿意呢?人世间之情感,种种繁杂,尤其亲情,怨恨再多,终究血脉相连,无法割舍。 百里寺外,黑白衣者现。守门僧询问二人来意,原是他们欲要拜访寺中谪仙,僧答谪仙一日前便已出城云游,归期未知。二人倒也识相,谢过便离开了。 “公子,这谪仙难不成真有些未卜先知之术?”噬月道。 度弦勾唇一笑“何以见得?” “咱们今日才到百里城,他昨日便走了,莫不是知道公子会来找他,刻意躲着咱们?” “阿噬,”度弦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如此长进,真是令人意外。” “嘿嘿,”噬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公子今日可夸我两回了,噬月定不负公子期望,多读些书。那公子,你说那谪仙到底还在不在寺中啊?公子若是想见,咱们何不悄悄进寺里查探一番?” 度弦抬头望了眼百里寺的方向“无论他是真云游去了,还是仍在寺中,终归是他现在还不想见我,那我便如他心意,不见他便是。阿噬,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是,公子!可是我们该去哪里找那孩子呢?他如今的身份、样貌,甚至是名字,我们都一概不晓啊。” “世上凡生人之名,皆录在凡人册中,若已往生,往生册中也会记录,所以不论那孩子是生是死,只要去到冥界,便可知晓。” 说着一人一骑便乘云而去。 一路走来,竟有如此多的半灵,定要向冥王好好请教一番——正想着,度弦便远远望见大帝宫门前黑袍片片,领首之人那血红色的身影则十分亮眼。 “阿噬,再快些。”度弦道。 “是,君上。”噬月便加快了飞行速度。 “幽孪率冥界众生恭迎度弦仙君,吾等已在此恭候仙君多时。” “不必多礼,你我本就同僚,论起仙道,你还比我早几百年,合该度弦敬拜幽孪君才是,更何况度弦不过区区一介罪仙。幽孪君,礼数过重了。”度弦扶躬身的冥王立定。 噬月望向那人,心道原来这就是冥王,方才远观其身形魁伟,还以为是个多么英俊的人,不曾想正脸竟恐怖如斯,还好自己的兽身是个更骇人的,否则定然也要被这左脸三道疤,右脸烧红似的人给吓到。却听那人和声开口,噬月才收回观察他的视线。 “仙君哪里话,千年前我便曾受仙君恩德,还未能报答,对恩人恭敬些本就应该,仙君此番前来也是为了冥界平半灵,更是救赎众生之举,冥界上下无不感激仙君。再说仙君盗取元初乃是为了民生,三界之鬼仙,无不钦佩仙君之英雄壮举,只是奈于无极殿那位,无人敢出头罢了。幽孪亦为了此事对仙君多有愧疚,还请仙君莫要再提什么罪仙不罪仙的了。仙君此番立功之后,定能恢复仙位!若仙君不嫌弃,唤我幽孪便可。” 度弦含笑轻叹“好,幽孪,那你也只唤我作度弦罢。我知这些半灵于你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时间会久些罢了。你为我上那不曾去过的清顽会,我都听紫垣说了,你不必遮掩。” “仙君……度弦,我的确想救你,可那日无极殿前,若非紫垣君敢于辩驳,凭我一人,恐怕今日你我二人还不能相见于此。况且……”冥王摇了摇头,无奈道,“况且你说错了,能解决的半灵我都已解决,而你这一路走来瞧见的半灵,已非冥界所能掌控。” “哦?请教。” 冥王便向度弦仔细讲来。原来,冥界对一些怨怼极浅的半灵自有压制经控制,对浅恋世间的半灵则有感化经劝服,这类半灵多是寿命已尽。但剩余的这些半灵中有些是寿命未尽,却因各种缘故失魂丢魄,而这所谓的“缘故”并非天意,因此凡人册和往生册中都未记载,寻不到缘故,自然也就无法压制或劝服,这类半灵唤作幻半灵。还有一些则是对世间怨怼颇深,已然成为恶半灵,或是对世间之人、物留恋至极致,尚有心愿未了而成为了离半灵。前类半灵尚可用尽方法寻那“缘故”,而后一类,则需使他们心结完全开阔,方可真正回归本体或收归冥界。 “难怪,方才我见有些半灵好似迷惘不知方向,想必便是幻半灵,而那些面容极致凶态或是悲伤的,分别就是恶、离两类半灵了。” “是,有些幻半灵我已寻到意外身亡之缘故将其解决,却还有一些始终不肯透露死因。另外两类冥界更是无人能控制了。你应该看见了,界内已半灵为患,界外也不在少数。这样的半灵,我也只是在冥王手书中见过,度弦,你以前虽也经常替冥界渡半灵,这些半灵,你可有把握?” “的确未曾碰到过,不过人总有第一次,试过,便知。”幽孪望着度弦,他除了语气中多了些慵懒之意,却还是那个骄傲自信的渡生君。幽孪默然一笑,便将怀中放了片刻的字条交给度弦。 度弦展开,纸上只写着恨生,百里城人氏,年十六。病故,终年古稀。恶半灵,现于嶓冢山中。 “我已传令给五方鬼地府,渡仙所到之处不许阻拦,有求必应。我会派四大妖冥史带两队精冥甲与你同行。冥界不比天界,如今妖界蠢蠢欲动,你此时仙力尚未完全恢复,虽有噬月兽在旁,却不能以一敌众,若是哪些个没眼界的妖将你误伤可就不好了,妖冥史自会暗中护你周全。” “幽孪思虑周到,度弦在此谢过。” “那一切,就有劳渡生君了。” 第5章 芙蓉恨·芙蓉现 嶓冢山比起孤山,倒是更骇人,说到底也属冥界管辖,果然魂俱哭泣,魄无可归,林间昏暗,阴风阵阵,野兽横行,比起冥王所居的大帝宫,还可怖些。若非树上挂着鬼火,这路还真不好找。 度弦二人到山间时,西方鬼帝已等候许久。 “见过渡仙。我等已得冥王令,这便带您去见那半灵。” 说着鬼帝便带他二人来到一处池边,池四周已被施了闭门阵。所谓闭门阵,便是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而度弦要找的半灵,此刻正在阵内,立浮于池的中央。 “为冥界他人不受残害,我等也只能使用此法将他定住。”西方鬼帝无奈道,“我等会施法开一道口子,仙君找准时机进入便是,待仙君功成之时,此法阵便会自破。” 度弦点头应允,吩咐噬月在阵外守候,那阵法刚被撕开一道口子,他立时飞身冲了进去。 入了阵,便是另一番景象。没想到冥界还有此等玄妙的阵法——度弦不禁慨叹阵内鸟语花香,一片开阔,水声潺潺,风吹草木,沙沙作响。度弦立于水上,心中豁然,竟与在阵外的心境截然不同,乃阴阳之差。 度弦没有过多留恋,径直走向那半灵。走近方见这少年长相俊俏,眼眸清冽,乃是书生玉郎般的样貌,身着的衣物也是不俗,度弦竟觉得他颇有些女子韵味,若真扮作女子模样,定也无人生疑。只是这少年眉眼间的孤清之气稍盛,身材也过于消瘦了些。 度弦伸出一指,稍点那少年眉心,便入了他的往生境。 百里城外无名庄。 这年恨生五岁,该入学塾的年纪,娘亲千般恳求先生,先生也是不忍,终于答应让恨生先入学塾,后缴学费。娘亲本是做卖豆腐的营生,为了凑齐学费,早起卖豆腐,午后去砍柴,晚间又替人缝补衣裳。 娘亲的缝补之术实在高超,缝补后的衣服不见痕迹。恨生从小到大的衣服都是娘亲做的。娘亲还很会刺绣,绣技了得,恨生衣服内衬的纹样也都是母亲绣的。娘亲也要求恨生学会刺绣的功夫,恨生虽是男儿,年纪也小,手却巧得很,三年便学得有模有样,绣技已经不输绣馆里的绣娘们。娘亲每日里再忙也要为恨生的绣品指点一二,却又叮嘱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以此为营生,更不可向外人展露绣艺。虽心中有万千疑惑,但恨生觉得娘亲实在多虑了——他一个男子又如何成为绣娘。 恨生自小体贴懂事,知娘亲辛苦,得空便为母亲做些家务,不上学的日子,都陪娘亲一同上山砍柴,也知娘亲希望自己能继承她的绣艺,所以每日都苦练绣技。 恨生的功课很好,每每都让先生赞不绝口,以至于先生也不再催收学费,只道宽裕时再送来便可。恨生知先生是个好人,他听娘亲说过先生家中也并不富裕,育有三孩,还有一盲妻。恨生见过师母,她每日里都来给先生送午饭,看起来像花甲老妪,可先生未至不惑,虽街坊四邻皆有疑虑,常常互相言谈此事,却从无人敢当面向先生请教。先生如此宽待恨生,恨生只有更加勤奋些,在学塾里认真上课,不生事端,对先生在课堂提出的问题认真作答,以此来报答先生,虽然这些本也是学生的本分,可学塾里顽皮的学生不在少数。 这样的“好”日子,恨生只活了九年,记忆里只有六年。娘亲死了,病死的,死在恨生九岁那年。郎中说是操劳过度。自恨生记事起,便被人说是没有父亲的孩子。九岁前,人都云他无父教养,九岁后,他连娘亲也没有了。 可是死前她竟告诉自己她不是他的亲生娘亲,恨生犹如听见了晴天霹雳。她还告诉他,她不悔自己终生无嫁,只是遗憾不能再陪自己长大了,她让他去找亲生娘亲,并给他一方手帕作为信物,帕面绣着半朵白芙蓉,那是他亲生娘亲留下的。她告诉他,现在便是万不得已之时,若想找到另外半朵芙蓉花,他必须成为最好的绣娘。恨生泪流满面地将娘亲的话全都应下来。 百里城吴氏绣馆来了一位新绣娘,唤作无名,自从有无名坐镇,绣馆的生意步步高升,吴氏绣馆一跃成为百里城第一绣馆。无名所绣花样层出不穷,绣技巧夺天工绣出的花儿仿若能闻见花香,鱼虫鸟兽生灵活现。不论是富家之女还是名门贵妇,皆争相来求她的绣品,更多的是请她在衣服上刺绣,好赢得贵人脸面,也有请她替绣荷包,好求得郎君欢喜。 更令人惊叹的是,听闻这位唤作无名的绣娘年方十六,天人之姿,绣技竟已纯熟至此。不到半年,无名的名声已传得周围几座城都知晓了,邻城之人纷纷临至吴氏绣馆,或求绣品,或请教绣技,也有一些,是想一睹她的芳容。 自此吴家生意更是爆满,无奈无名立下三条规矩一不以真容示客,此条自无名来到这百里城便一直如此;二只做真心人的生意,三愿在百里城寻一真心人,将一身绣艺传授。 自立下第二条规矩,那些只想着充门面的名门贵妇便不能轻易求得无名的绣品了,却也仍旧做吴家的生意,只因无名在那里,其他绣娘总也能得一些真传。 “无名姑娘,林宅派人来请。” 吴掌柜来传话时,无名正坐在榻上绣一只荷包,荷包上一鱼儿荡在水中,侧身摆尾,只是还缺一只鱼眼。 她没有抬眼,轻飘飘道“林宅?可是城中最富的那户?” “正是,哦对了,咱们以往的布料也都是从他们那里进的,就是林氏布庄。” “知道,百里城第一布庄,与你的绣馆齐名。” 吴掌柜去观无名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笑笑又道“是是是,我这第一,都是因为有姑娘在的好处,那林氏布庄也有自己的绣娘,只是哪能比得上姑娘呢,这才请您过去指点一二。” “哦?原来是想学我这身功夫,吴掌柜,你知道我的规矩。”无名仍旧不紧不慢道。 “是,自然,城中谁不知姑娘想寻一真心人传技,可姑娘,容我说句不好听的,您别见怪。姑娘总是窝在我这小小的绣馆,连面也不见,又怎能探知那些人的真心呢?您说我说得在不在理?况且绣馆里的绣娘们也多得姑娘的指点,姑娘连这些人都愿意教,可那些多番上门的人却拒之门外,我实在是看不懂姑娘。” 无名微微笑道“这林宅不愧为百里城首富,想必给了你拒绝不了的好处吧。” 见被戳破,吴掌柜也不隐瞒“姑娘聪慧,林氏愿以低价长期向绣馆提供布料。可姑娘若实在不愿,我拒绝也就是了。姑娘虽只来了半年,我吴氏绣馆已在百里城内外混得风生水起,当初姑娘不嫌,救吴氏于水火,我和众多绣娘们,都感激姑娘呢。与姑娘的恩情比起来,这些布料又算得什么,毕竟姑娘才是吴氏绣馆的长生之道,才是令绣馆起死回生的恩人。” “吴掌柜,怎么今日嘴跟抹了蜜似的,倒叫我无地自容了。”无名终于放下手中的绣活儿,站起身来,对着吴掌柜道。 吴掌柜望向那只荷包,竟见鱼眼已然绣好,那是一条比目鱼,眼神如人一般,脉脉含情。吴掌柜深知无名绣艺了得,却不曾知道她刺绣的速度也如此之快,心下不犹惊叹,转而庆幸——这样的妙人儿,还好是吴氏绣馆的人。 “全是肺腑之言,姑娘莫要嫌我肉麻。只是我家那位在时,夫妻之间多有恩爱,如今只留下圆儿这孩子,还有这绣馆,若非姑娘,只怕是这点念想也留不下来了。”说着吴掌柜竟流出泪来。 “好了,吴掌柜,竟不知你还是这般痴情之人,我若不应下这桩事,倒叫你要负了妻子似的。”无名觉得好笑,一个论年纪可以做她父亲的大男人,竟在自己面前落下泪来。 “姑娘,我方才那般话绝无他意。”吴掌柜忙道。 “哪里话,我如今因着绣馆的庇佑,才能在这方屋子里活得自在。这样吧,我需得见见林氏中人的绣功,却也不能厚此薄彼。百里城中,若有真心实意想学的,都带着自己的绣品过来,我过过眼,记住,功夫如何不打紧,重要的是品性要好,耐得住性子,毕竟刺绣非一日之功。” “好,我这就去传话。” 翌日清晨,那林氏布庄便将人送了来,同时其他布庄和绣馆也送来了不少人,都是百里城有名的绣娘。 无名一一查看她们的绣品,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那些绣娘们正坐在堂下窃窃私语,隔着帘子望着无名的身影,见她这般姿态,不免紧张起来。怎么说都是在百里城有些名声的,可若是在这里落声不好——在这里,被这位百里城绣技第一的绣娘说声不好,待出了这吴氏绣馆的门,还有谁会来请她们的绣品——这样一想,她们一个个手都攥成了拳头,堂内瞬时鸦雀无声。 许久,无名开口,声音清脆利落,惊醒众人“这些绣品,都乃佳品,却都不是我想要的东西,”她顿了顿,又道“唯有此帕,甚得我心。” 堂下一阵哗然,一面唏嘘自己的作品并没有被无名抨击,一面又好奇无名口中之帕是如何惊奇了得。 “不知能否让我等一观?”一绣娘道。众人也皆附和。 无名将帕子递出去,绣馆仆人接过帕子,向众人展示。 众人皆凑上前去观那帕子。 “这帕子并无特别之处,上面的芙蓉花绣得歪歪扭扭,针脚不匀,还不如一般绣娘。” “就是就是。” “恕我等眼拙,并未从这方帕子瞧出绣功,斗胆请教无名姑娘。” “没绣功便是最好的绣功,”无名笑道,“这帕子并非新作,乃是临摹之作。” “临摹之作,这……”众人皆摸不着头脑。 “可姑娘不是说,要带着自己的作品前来吗?临摹之作怎能入选?” “这方帕子上血迹斑斑,可见其人用心良苦,被刺了那么多针,却还能耐着性子绣完,这般毅力,正是我要找的人。”无名继续答疑。 “无名姑娘说笑了,这百里城出众的绣娘今日都在此处,哪一个不是从手磨出血开始的?若论性子,在场之人都是耐得住的。姑娘只怕是寻我等开心呢吧。” “非也,诸位请再仔细瞧瞧,这帕子针脚杂乱不假,却乱中有序。诸位都是这百里城中的巧手,应该比无名更清楚,绣技可磨,想要参透这乱针绣法,确难。” 那群绣娘便又仔细观察那方帕子,果真如无名所说,是乱针绣法——可城中竟还有人会这乱针绣,且不为人所知,却又在此出现,实在令人费解。 “诸位的绣技各有其长,无名不敢多做评价,只有一些拙见奉上,之后自会写下随绣品一同送回各位的布庄,这方帕子的主人留下,其他人都请回吧。”说着无名便遣散了众人,身旁的仆人也一同退下。 绣馆堂内,只剩无名与那芙蓉帕的主人。无名掀开帘子,走上前去,细观察那人,却见那人丫鬟装束,也只十三四岁的模样。 无名收起心间疑虑,转回堂上坐下,问道“你是林氏布庄的人?这方帕子是你绣的?这芙蓉花可也是你绣的?” 无名向下望去,只见她正在发愣,便又问了一遍。 “是……也不是。”怜生觉得好笑,自己竟被一女子的美貌惊得不知如何开口说话,无名姑娘果然如传闻般天资惊人,不,比传闻更甚——这张脸,幻作男女都是倾城之貌!她又感慨同为女子,为何自己却没有那般花容月貌。 “何意?” “这方帕子本是我绣来参选的,只是手脚笨拙,总也绣不好。我家夫人最爱芙蓉,家中处处植有芙蓉,可夫人说,如我这般功夫,不堪入目,定入不了姑娘的眼,便教我乱针绣,我天资愚笨,若非夫人对我颇费的这番苦心,今日我怕是也同那些绣娘一样,如今已无缘在此同姑娘说话了。” “你家夫人倒是费心,你叫什么名字?” “怜生。夫人给我起的。” “怜生……”无名垂下眼去,若有所思。 “姑娘?你在想什么。”怜生问道。 无名很快拉回思绪,道“你既知自己无有天资,为何还来参选?” “因姑娘你。” “我?” “姑娘不是说了,不论绣技,只见心性。依姑娘所见,怜生心性如何?” “你很好,”无名笑道,“就只是因为这个?” “还有我家夫人。夫人曾对我说,绣者心性必要磨练得十分沉稳,绣技才能更加精进。夫人听闻姑娘年方十六,便能有此技艺,必然不会仅以技观人。绣品虽烂,只要绣者下了心思,便有机会吸引姑娘的注意。但却也不能真的一无是处,因此这乱针绣法再好不过。” “哼,”无名调侃道,“看来你家夫人不仅善于刺绣,更擅攻人心,连个小小的丫鬟都这么牙尖嘴利。你家夫人那么厉害,怎么自己不来,也没见她来求过绣品。” “夫人,只是更擅长绣道罢了,论绣技,怕是于姑娘之上,我曾亲眼见过那半朵芙蓉方帕,出神入化,每见总让人忍不住伸手去摘呢。可惜夫人还那么年轻,近年来身子却不大好,便也无心摆弄这些了。”怜生叹息道。说罢便向堂上望去,那人隔着帘子一言不发,对自己说的话也似乎没有任何反应。 无名眼眸低垂,心中万般苦涩。他找到了——那另外半朵芙蓉方帕,正在林夫人手中。他要去见吗?见那位亲生娘亲。可是,她会想见自己吗?若是知道自己的儿子成了远近闻名的绣娘,她又会怎么想?他去见她,又会否打搅她现在的生活?那怜生道她身子不大好,可能治好?无名心中积压着许多疑问她为何丢弃他,她可曾想过找他?她知道他的名字吗——恨生,若她不知,她的丫鬟名叫怜生,可是巧合?甚至于,她,还记得他吗?还记得自己生过一个儿子吗? 这些,都该亲自去问一问的——得到一个答案,便是现在立即身死也能瞑目,况且他如今已一身绣艺在身,总不会饿死。 怜生将恨生唤回现实。 “你方才说你家夫人身子不大好,可有请郎中诊治?”恨生缓缓道。 “啊?”虽奇怪恨生对自家夫人的关心,怜生却也如实作答“夫人本就患有隐疾,这些年操持林氏产业又忧思过度,况且夫人一直有些心病。郎中说若不祛除心病,纵使吃药也是无用的,因此夫人的身体只能这样拖着。”说着,怜生满脸忧愁。 恨生自是问了是何心病,怜生只道不知。 恨生道“带我去见你家夫人。”怜生不解,“我有一药,或可解林夫人的心病。” 临近晌午,门匾上的“林宅”二字方映入恨生的眼帘,怜生早已命人入内通传,如今得到准许,便领着恨生前往内院林夫人寝室。 恨生初入宅中,便见阔大。 所到之处,皆碧瓦朱檐,雕梁绣柱,如此气派——想必她并不曾吃得什么苦,想到这里,恨生心中有些安慰。 快到林夫人寝室时,恨生便闻得淡淡的花香,清甜却幽深。他请教怜生,怜生直夸他鼻子灵,为他解惑道这是林员外的宠妻佳作。 很快恨生便明白了此话之意。原来林员外十分宠爱自己的妻子,然而妻子一生感兴趣的事物甚少,妻子喜爱什么,林员外想方设法也得找来。妻子最爱芙蓉花,他便将各色芙蓉亲自栽植于她的寝室外,每日里还亲力亲为照料这些花。林氏夫妇的感情,在这百里城中早已成为一段佳话。 恨生看着屋前的各色芙蓉,本不知她为何如此钟爱,如今却有些明白了。 正值暮秋,芙蓉花朵朵娇艳,竞相怒放。诗云芙蓉“若向春风开,无人看桃李。”如今眼前此番盛象,便是实据。恨生不自觉抚上一朵白芙蓉,那芙蓉本就娇美,但在恨生手上倒失了些光彩。恨生只觉得这朵白芙蓉,不如娘亲留给自己帕子上的那朵,想到这里,他又思念起娘亲来,要是娘亲还在就好了。 “姑娘真是人比花娇,劳烦姑娘在外稍候。”怜生回头便见恨生立于花旁不知愁绪的模样,她只觉得世间再难得见如此佳人美景。她笑着说完便进去告知林氏夫妇。 恨生放下抚着芙蓉花的手,抬头望去,但见“芙蓉小筑”的字样。“哼,倒也不必钟爱到如此地步。”他念着寝室匾额上的字语气寡淡道。 恨生刚要再四处望望,却听怜生在门旁唤他进去。他整了整衣衫,便轻步入了芙蓉小筑。 进内却见林氏家丁三两个,郎中三名,一男子坐在床边,恨生循着那男子的目光望去,见到了那个自己想见的人——林夫人正坐躺在床头,气色看起来很是不好。 “老爷,夫人,这位便是无名姑娘。” 闻言,林氏夫妇都抬头望过来,却见那女子的确生得俊秀。 林员外起身作揖,道“怜生说姑娘有治内子心病的药,不知是什么药?” 恨生瞥他一眼,不说话。 林员外只以为是自己太过心急,便解释道“姑娘莫怪,还请原谅老夫挂念内子心切,也顾不得有失礼数了。” “无妨,我的确有药,不过未必一定能奏效,况且我这药并非寻常的中药方子,不会有什么危险,各位郎中自可去了,且我这方子不外传,还请林员外也带着家丁一同在外等候。”恨生淡淡道。 “这……”林员外心下犹豫,只听妻子唤他“阿成,你去吧,我一见到这位无名姑娘便心生欢喜,也想同她说说话。” 林员外不舍地望了妻子一眼,命人送了郎中,自己则在小筑外等着。 小筑内,林夫人叫恨生走近些,恨生便走近了些,她又叫他坐下,他便坐在了刚才林员外坐的位置。刚才听她的声音便觉得羸弱,如今走近才看清她面色苍白,恨生瞥过脸去,心下怜惜顿起。 “姑娘,你可是唤作无名?” 恨生微微点头,依旧没有看她。 “你长得很美。”恨生才抬眼望向对面,只见她眉眼间尽是温柔,正含笑望着自己。 林夫人又道“你可信我如你这般大时,也生得这样美?”说完她又自顾自嬉笑起来。 恨生也笑了,如此温柔的人,是自己的娘亲。他点头道“信的。”王夫人虽是病态,却不难看出少时也定是个貌美之人。 “你真的信啊。”王夫人又缓缓道,“听闻你才十六,名声已如此鼎沸,你知道吗?你同我,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我一见到你,便觉得你我有缘。” “相似的地方?” “嗯。你与我年轻时很像,不论是样貌,还是绣技。不过我生的时机不如你,那时家教很严,事事不能冒尖,自然也就一身功夫无人知了。”林夫人说着低下头去,似是有些惋惜,缓了一会儿又道,“我少时有一好友,绣技也是了得,只是后来,我们再也不曾相见了。” “那夫人为何不去见她?” “我……有愧于她,无颜见她……也不知她在哪里。” “那夫人可曾找过她?”恨生此刻很想知道,十六年来,这位亲生娘亲,究竟有没有挂念着自己。 “我……未曾。我……不敢。” “因何不敢?” 林夫人沉默许久,用手指了指远处的衣箱,方出声“那箱子里有一锦盒,姑娘可否替我拿过来?” 恨生顺着她的手指望去,起身走过去,很快又回到床边。 林夫人打开锦盒,如恨生所料,是方帕子,帕上绣着半朵赤芙蓉。 林夫人抚了抚那朵赤芙蓉,随后又将帕子递给恨生。恨生接过帕子,怔怔地望着。 “这半朵,是她为我绣的,她说我性子俏皮娇烈,与这赤芙蓉很是相配。我也绣了半朵白色芙蓉赠她,那个人啊,品性温和,善良得很,这白芙蓉倒是衬她。”说罢,林夫人笑笑又将目光转移到恨生身上,“姑娘,你身上却同时有两种芙蓉花的性子。” 恨生抬头,道“夫人说笑了。” “我年轻时,曾遇险事,产下一子。人都说,为母则刚,可我当时见到孩子,他从我的腹中出来,我只觉得恶心。” 听到这里,恨生不觉瞳孔撑大。只听对面那人继续道“我也很难明白自己在想些什么,我明明不舍得打掉他,下定决心让他来到了这个世界,却在听到他落地啼哭的一刻,觉得……恶心。”林夫人自顾自啜泣起来,“他若是还活着,该如你这般大了。” 恨生此时双目涨红,心下悲凉。竟是这样——竟是被丢弃的,他想过万般理由,从不敢想这一条——娘亲嫌他恶心,所以他才叫恨生,娘亲恨自己生下了他么? “原来如此。” “什么?”林夫人疑惑不解,只见无名姑娘的脸色极其难看,“姑娘,你怎么了?” 对面没有应答,只忽然站了起来,双目毫无方向地看着地面,小心翼翼地收起赤芙蓉帕,又从怀中取出另一方帕子扔在林夫人的被褥上,随后缓步向外走去。 林夫人急忙打开帕子,脑子一片愕然。“这是——”自然是那方绣着白芙蓉的帕子。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她盯着他的背影道,她心想不会的,这是位姑娘,不会是她的恨生。 此时恨生已走到门边。“夫人是问我以前的名字,还是现在的名字?”他耻笑道。 “求你告诉我。”床上的林夫人已泣不成声。 “我叫无名,以前的名字如今看来也不需要记得了,以后,我可——当真是没有名字了。”恨生冷冷道,对着门没有回头,“王夫人,你配不上——配不上这朵赤芙蓉 。”说完毫不犹豫推开门走出了芙蓉小筑,走出了林宅,未曾回头。 他曾有诸多期待,待寻到娘亲之日,他可以肆意地呼唤和拥抱娘亲,向娘亲撒娇。或者娘亲是严厉之人,会以规矩教导他。不成想,结果竟是如此。 恨生回忆着自己十六年来的人生,幸而还活了九年对他而言也算幸福的时光,可养母为了自己终身未嫁。后七年,他苦练绣艺,终于成了百里城最好的绣娘,为的便是寻找自己的亲娘,到头来,亲娘却告诉他,他的出生就是个笑话?他的存在叫她恶心? 恨生一路自嘲地笑着,最终回到了吴氏绣馆。 次日,吴氏绣馆放出消息绣娘无名暂隐,不知重现之期。消息一出,城内外皆一片哗然。 同日,林员外之妻王氏病重,林家遍寻名医。 第6章 芙蓉恨·芙蓉孽 “命运多舛。”度弦叹了一口气,放下点在少年眉心的手,忽又提高声调,“你睡得够久了!” 那少年便慢慢睁开了眼,眼中毫无生气——恶半灵多如此,只有唤醒他们的心神,方显正常。 度弦幻出一小方瓶,施法将瓶内的事物注入少年体内,那血红色的液体很快与他的神识融为一体。少年立刻双目撑大,表情狰狞,身体周围散发出血色光芒。他闭上眼睛,片刻,便清醒过来。 “你是谁?”恨生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白袍男子问道。 “渡生人。” “渡生人,做什么的?不对,我明明记得我已经死了。这是在哪?” 度弦抚了抚自己的额头,无奈道“是死了,还没死透。”望着恨生讶异的眼神,度弦一时觉得有些好笑,“此处乃冥界嶓冢山,我是来救你的。” “冥界?救我?”恨生讶然,这世上竟真有阴曹地府?那此刻,自己是——鬼? “不!我不回去,我不需要你救!我已经死了!”惊异之余,恨生立即拒绝度弦的施救。 “不回去?难道让吴掌柜一辈子供着你那半死不活的身体吗?你也不怕别人膈应。”度弦打趣着。 “吴掌柜?”恨生陷入那日记忆,从林宅回到绣馆,已是心死,白绫一根断了喉。他知道自己不该死在吴氏绣馆,确实影响人做生意。可他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只有吴掌柜能为他收尸,若是死在别的地方,便如孤魂野鬼了。 “吴掌柜,他还好吗?\"他对吴掌柜是有愧的。 “好?一个大活人吊死在自己做生意的地方,况且还是镇馆的绣娘,且这绣娘竟还是个男儿郎,你认为呢?” “我……” “你什么你,别想了,臭小子。”度弦敲了恨生一脑袋。“这世上还是有人惦着你的,你已经死过一次,既然没死成,便是天意,懂吗?如今你的身体还在绣馆内躺着呢。” 恨生发笑“谁会惦记我?吴掌柜?还是那些求教的绣娘们?然而我,想要的不是这些。” “那,你的娘亲呢?” “我的娘亲,已经死了。” “我是说你活着的娘亲,你那位亲娘,林夫人。”度弦紧盯着恨生,想透过他的眼看到些更深远的东西。 “她?她怎会念着我?她将我丢弃,见我就恶心。” “何不如你再亲自去问问,或许,这其中另有隐情。” “不必了,”恨生闭上眼,沉声道,“我花费七年时光得了这么个答案以致如今身死。我本以为我是为了寻她才活到今日,不想我活着,竟本就是为了赴死。况且这些话都是她亲口所说,还说什么隐情? ” 说罢恨生又抬头对度弦道“这位渡生人,你能来此处寻得我,我知你能救我,但恨生已然心死。至于我的身体,还劳烦你同吴掌柜说一声,找个地方埋了吧,或是烧了都行,另外请帮我同他道声谢,还有对不起。” “欸……”度弦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如此不开窍。我记性不好,这些话,你还是留着自己去对他说吧!” 正当恨生疑惑之时,度弦向恨生胸口一指,待恨生醒过神来,怀间的芙蓉帕已被度弦取出,度弦再次施法,只见那赤色芙蓉神奇地绽放开来,花瓣翻飞,翩翩起舞。恨生看得目瞪口呆,不等他问出口,度弦便拉起他的衣袖,二人瞬间化作一缕青烟,融入了那帕中。 “这里是?” “是这帕子的忆境。”不待恨生再次提问,度弦又继续道,“你以为你母亲抛弃了你,那你便看看当年因果究竟如何。” 恨生顺着度弦的视线望去,便见王宅的大门。 宋城王家有女,名唤芙蓉,与农家女铅华乃金兰之交,二人亲密无间,约定互送对方亲手绣制的帕子作为交好之物,便是分别绣有白赤芙蓉的两方帕子。 王芙蓉天生丽质,人如其名,犹那出水芙蓉,王家前来求亲之人踏破门槛。王芙蓉年至桃李之时,父母做主欲将其许配一门当户对的富家公子。谁知那芙蓉早已与一寒门秀才私定终生,王芙蓉知家里很难成全,便将自己与秀才定情之事传扬出去。此事闹得满城皆知,王氏夫妇即便再怒,最终也不得不同意了这桩婚事。 送嫁路上,新娘竟被歹人掳了去,待他人赶到之时,新娘衣着凌乱,妆容尽毁。此事瞬间传遍全城,王家颜面尽失。王芙蓉更无颜苟活于世,日日想着轻生,金兰之好郑铅华日日登至王门劝慰好友。 那秀才出身寒门,本只想攀上王家做只凤凰,此事一出,更是三番五次上门威胁,若想让他娶王氏之女,必得奉上半壁家产,还扬言除了自己,不会再有人会求娶王芙蓉这样的失贞女子。王氏夫妇自然不能容忍此等龌龊之人,每每都将他赶出门去。谁知那登徒子不死心,竟四处编造散播王芙蓉婚前已与他有夫妻之实的言论,满城皆传王芙蓉是残花败柳之躯。 王老爷听后气得直吐血,不久便重病在床。 王芙蓉自知罪孽难赎,欲奔黄泉却想起铅华劝言,不忍二老白发人送黑发人。待在家中又怕父亲见到自己,病情加重,便离家搬去与郑铅华同住。也是在铅华家中,发现自己已身怀六甲。 起初她想过不要这孩子来到世上,可也心知,孩儿无罪。且铅华也怕她轻易堕胎对身子不好,劝她留下这孩子。 然而临盆之时,王芙蓉却异常反胃,一见到这孩子便想起当日所受之凌辱——这是不由自己控制的。但终究母子连心,那孩子生来体弱,王芙蓉日日贴身呵护,悉心照料,与这孩子的感情日渐深厚。 三人在农屋中,虽不富裕,却也过得惬意。 王老爷病逝的噩耗传来时,王芙蓉正在逗弄儿子。待她只身赶回家中时,却见王宅已处处挂起白绫,她终未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王夫人亦是气极,不准她进灵堂祭拜,命人将她拦在宅子外,并不许她出现在王氏门前。那王芙蓉只能回到农屋,朝着王门方向跪下,替父守灵,想着第二日母亲气消些再回去。 第二日,她没有等来母亲气消,却是王宅出了事。待赶回家中时,硕大的王宅只剩一片灰烬,王氏满门,葬于火海,昨日前来吊唁留宿的亲朋,也未幸免于难。 不日,官府便抓到了几个放火的帮凶,正是王芙蓉新婚之日那伙强盗中的一些人,而他们招供的主谋,竟是那恶秀才。 王芙蓉方明白,如今这一切,都是自己的罪孽。 她怕秀才贼心不死,找上门来,便让好友铅华带着儿子离开,自己则留在宋城静候时机,待雪王氏满门之恨后,自去寻她二人。铅华知她仇恨在身,若不了结,此生不得幸。也实怕这孩子若留在亲娘身边,徒增危险,只得带着孩子先行。她知芙蓉乃赴死之心,只劝慰她若是此事了结,尽快与自己会合,若是不幸……她也定会倾尽全力抚养此子。 临行前,芙蓉才给这孩子取了名字恨生。恨她王芙蓉此生有眼无珠,害了王氏众人,还牵连了家中的亲朋好友,也恨生下此子却不能尽心养育,伴他身旁。 铅华去后半年之久,那秀才也终于落网。家仇得报,王芙蓉方出宋城寻找好友和儿子。 在百里城,王芙蓉遇见了林成——那个王氏夫妇本要将女儿许配的那位富家公子。原来,林成自幼爱慕王氏女,终于等到芙蓉桃李年华,便怂着父母上王门提亲。后来却听闻爱慕之人早已心有所属,更听闻她已要嫁人,心下哀伤,忧思过度,一病不起。林父林母眼见儿子心神困于宋城,也是心痛,当即决定搬离那伤心地,迁居来了这百里城。 来此地后,林成身子日渐转好,心中却仍放不下王小姐,便遣人去打听她的消息,得知了她的遭遇,心中更是担忧她会想不开,依然派人四处寻找她的下落 。直至在百里城再次遇见她,他心中的石头方才落地——她还活着,便是好的。 他对她表明心迹,对她道不计前尘,问她可愿与他携手一生。王芙蓉自知如今已非王家大小姐,怎能配得如此良人,于是三番五次拒绝他。直到林父林母也亲自来说和,告诉她他们的儿子至今未娶皆因心中从始至终只有她王芙蓉一人,也告诉她林成一直在找她。 如此心善厚道的一家人终于让王芙蓉放下戒备,她也对他坦然,她有一子,他说他帮她找。至此,王林二人,结为连理。 婚后,林家一直派人暗中寻找那孩子,只因王氏灭门的帮凶尚未全部落网,为了那孩子的安危,不能大张旗鼓。但林夫人却是一直思念着孩子,积久成病。 “怎……会如此?”恨生仍不敢相信眼前所见,“那日,她并没有同我讲这些。” “你可有听她讲完?”度弦有些斥责。 “是,是啊,我为什么不听她讲完?那日我太过愤恨了,我……”恨生的鼻子酸疼酸疼的。 “你可知你入今还能站在这里,皆因你娘亲的血。” “娘亲的血,难道刚才……” “不错,你含恨而死,怨气过深,已是半死之躯,若没有这滴血,我也救不了你。从林宅走时,为了以防万一,我向林夫人讨了这滴血,她一听是为了救自己的儿子未曾有过一丝犹豫。那时我便猜到,这其中定有隐情。”度弦解释。 “你去过林宅?我娘亲她……她怎么样了?”恨生的声音不觉颤抖起来。 “我去时她很不好,如今……不知。可能已经死了吧。”度弦没有开玩笑,当时给她那求生丸的功效,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 “渡生人,”恨生跪在度弦面前,哭求道,“仙人,我知你有本事,你既能救我,必也能救我娘亲。对不对?” “你在此处睡了太久,我不能保证。如今你得与我速速回那林宅才是。” 恨生连连点头,他的泪落至一朵鲜花上,那朵鲜花瞬间变成星点,其他花鸟鱼虫也一同消散。至此,闭门阵破。 度弦拽住恨生的衣袖离开了那池中央,噬月和西方鬼帝仍在池边等候。一见阵破,噬月便忙迎上去,急不可耐道“君上怎去了这样久,可有哪里受伤?” 度弦宠溺一笑,摇了摇头,便对西方鬼帝道了谢。噬月早已化出本体,度弦带着恨生坐上去,三人便往百里城飞去了。 近日吴氏绣馆放出消息,绣娘无名关门弟子吴方圆成为绣馆新任老板。 同时,林氏布庄也将由林家未来儿媳怜生接手。世人皆知,这怜生亦是那无名亲自挑选的徒弟。 自此,百里城多了两名绝顶的绣娘。这绣行与布庄的产业更是由吴林两家各自把持。 只是,总还是有人念起那已闭关的绣娘无名,每每提起,不免唏嘘惋惜。 “公子的渡生术竟如此神奇,那林夫人只剩一口气了,也被您救了回来,公子真厉害。”度弦面前,噬月总是这般痴相。 “不是我厉害,是阿噬飞得快,那日要是再慢些,即便将那孩子的血抽干,也是无用。”度弦也毫不吝啬地夸赞噬月。 “还是公子厉害,能度人心,否则那恨生至今还以为是林夫人抛弃了他。如今看着他们重聚,彼此解开误会,声泪俱下,实在令人动容。” “那你呢?”度弦反问道。 “我?”噬月立即明白了公子的意思,不好意思地别开脸去,躲避度弦嗔怪的眼神。 “我错了,公子。” “错在何处?”度弦有意追根究底。 “公子叫我多读书,我便该知晓世间万事万物,皆有两面性,不该过早地下定论。之前也不该不知礼数,对那林员外好一阵言语嘲讽。公子,这些道理我都明白了,下次定不会再如此莽撞。请公子放心!”噬月坚定道。 弦拍了拍噬月的肩膀,赞许地点了点头。 百里城上空,一人一骑,又往冥界去了。 第7章 鸿鹄志·厉王谏 近日繁国盛传,新皇要在旧王府邸册封新后。本是国之大喜,繁国百姓却觉恐慌只因新后——是个死人。 成素心中一直有一人,那年繁城灯会,莲花池旁,一见钟情。那人长发乌青,竖瞳澄澈,身着胭脂虫色百花绣纹罗裳,笑意缠绵,眸间尽显凌厉清艳之气。成素见到她时,她正从湖里捞一孩子,细长的手指一抓,便将那孩子从湖中提起。 成素觉得有趣——不过女子之躯,力气却不小。 “你这小孩儿,爹娘呢,怎么一个人乱跑?”成素见她这般模样倒有些不知所措,怎的明明救了人却这样凶。 只听那女子又大声斥责起周围行人“喂!你们放灯便放灯,做什么挤成这样?孩子都让你们挤下水了,真闹出人命,看你们还逛什么灯会!”那些人也自知有错,羞愧不争辩,都自觉散开来,没一会儿那女子身旁就空了好大一块。 “小孩儿,你可能找到你爹娘?”女子蹲下身子,与那孩子高度持平,语气也缓和下来。 正说着,一妇人急匆匆赶来抱住孩子,女子确认是孩子的娘亲后,才让她快些带孩子回家,别着了凉,妇人连连点头道谢,又匆匆抱着孩子去了。 而那女子也很快又被人群挤出成素的视线。 此后日日,成素总会想起那日灯会之人,成素知道,自己已然深陷。他一直派人寻找那女子,却久寻无果。 直至在皇帝突然决定要举办的国宴之上,成素终于又见到了那名女子。 成素心中烦闷,从宫宴上退避出来正在散心,只听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这声音有些熟悉。 “攸归参见王爷。\" 成素掩住心中的紧张,回过身去,果然是沈攸归,他假装淡定道“是沈小姐,何事?” “攸归方才拾到一枚玉佩,一路寻过来,只见王爷,不知可是王爷之物?” 成素一听立即向腰间查看,确实丢了。 “是吾的,多谢沈小姐。” 只见对面那人不动声色“敢问王爷,那玉佩上刻的什么兽纹?” 成素疑惑,神情立即又紧张起来“兽纹?吾的玉佩上不曾有什么兽纹,只有一祥云纹,上嵌一颗紫珠。”接着眼神又黯淡下去,“看来姑娘拾到的玉佩并不是吾的。” 却见沈攸归掩面一笑,拿出那玉佩,正是一枚紫珠玉佩,上刻祥云纹。 成素疑惑之余,又听她解释道“王爷恕罪,宫中人多眼杂,丢失之物若是被有心之人拿来做文章,有口也难辨,因而谨慎了些,还请王爷莫怪。” 她的声音,竟不似那日荷花池旁那般凌厉,温声细语。 “无妨,无妨。”成素连连摆手。顿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什么,“沈小姐考虑得周到,成素多谢沈小姐。”说完才接过她递来的玉佩。 “王爷言重了,攸归见王爷如此紧张这玉佩,想必这枚玉佩对王爷来说十分重要吧?以后可要当心些,不是人人都如攸归这般拾金不昧呢。”沈攸归戏笑道。 成素也被她逗笑,接而又垂眸沉思了一会儿,开口道“此玉佩乃亡母遗物,是母妃留下的唯一的念想,若真是丢了,九泉之下,难见母亲。”他又想到,宴席上这玉佩本和往日一样揣在怀中,从席上出来被一宫人撞了满身茶水,又被领着更了衣,走时那宫人为他将玉佩系在腰间,不曾想系得这样松,看来还是揣在怀里保险些。 “还好,被沈小姐拾到了。”说着他慢慢将玉佩上的穗子整理好,小心翼翼地揣回怀里。 沈攸归见他这般模样,觉得有趣,笑吟吟道“原来如此。世人都道成阳王性子温润,如今见来,只是皇家子弟多情愁罢了。比起其他两位王爷,您倒很是亲切。” “沈小姐说笑了,吾怎能与两位兄长相比呢?”虽然在沈攸归面前这般自嘲,但成素心中很高兴她对自己的赞许,毕竟夸他的,乃心上人。 沈攸归望着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寻来的丫鬟告知,说是国宴结束,夜已幽深,沈相夫妇正前往宫门口等她。沈攸归不得不与成素拜别,在丫鬟和宫人的陪同下向宫门口走去。 成素望着她离去的身影,直到一行人消失在宫墙转角处,他才撇开视线。 回到王府,成素又每日里将那枚紫珠玉佩握在手中摩挲,想起那日莲花池景,他对她一见钟情,当时觉得若是能再与此女见上一面此生便无憾了。他也从未想过要与她表明心意,即便她是富家千金,凭借自己王爷的身份,断然不会委屈人家,可自己终究拖着病体,怎能耽误了人家。但他心下仍有一丝期愿,若他日碰上机缘,病也能好,那样的话——娶她也是有希望的。 这仅存的一丝期许,自在国宴上重新见到她的那一刻,便被打破了。 沈相之女沈攸归,出生之时天生异象,那日有一强光划破长空,使暗夜中的繁国四方骤明。钦天监言,此女关乎繁国国运,乃未来帝后。于是皇帝赐名攸归,取众望所归之意。 这便意味着,沈攸归,是注定要当皇后的人。而他成阳王,却登不上那个能与她并肩的位置。 皇帝龙体每况愈下,都城中皆传,皇位最可能的人选是景王成影,厉王成笙和成阳王成素,其他皇子要么尚且年幼,要么都是不成器的。成阳王的可能性其实也很微小,他虽有谋才,却天生病体,性子柔弱,更无帝王之志,皇帝纵然对他仙逝的母妃十分宠爱,但要将治国之位交给这样一个无心朝野的病弱之躯,还需再三斟酌。厉王好武,虽性子急躁了些,却不乏武将之才,他多次平定繁国内乱,被朝中许多大臣都看好。要说最合适的人选,必然是景王,他文武双全,武艺虽比不得弟弟厉王,却也是众皇子中极为出众的了,且他对治国之道很有一番见解,文武百官提起他,多是赞许之词。 但皇帝明面上却对三个儿子不偏不倚,都很宠爱,因此,帝位最终花落谁家,谁也不知。 而这场国宴的意思,便是让沈相女与皇子们相看一番,其他随天定。换句话说,谁能娶了沈攸归,谁便是未来新帝。可怎么个娶法呢?总不能让几位王爷都拥至沈府提亲吧?皇帝自是不能主动开口赐婚的,这与直接立储有何区别? 沈攸归自被赋予天体之命后,皇帝下令,不至成年不可进宫。除了自己及笄那年,这也是沈攸归第一次见到诸位皇子。她从小就明白自己担负着怎样的命运,婚姻大事不容己,也明白,国宴之后,兴许很快,自己便要着那身凤冠霞帔了。 那些欲掌皇权的人更明白,是时候了——争沈家女,承大统。 自然,皇帝看好的是三位王爷,可垂涎帝位的还有其他人,不成器的皇子也好,欲凭幼子垂帘听政的嫔妃也罢,甚至乱臣贼子——他们每一个人,都认为只要沈攸归在手,便有机会登上那至尊宝座。一时间国势蠢蠢欲动。 而这一切,都在皇帝的意料之中,他就是要让这些人去争,让他们去抢,他才能看得更清楚——谁,才是真正可以交付之人。 但成阳王,并不会去争抢这冷冰冰的皇位。母妃在世时常对他说,帝王家最是无情,尤其是那个位置上的人,她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成为繁国最无情的人,变成治国的工具,便要他起誓,永远不要去争那帝位,否则她将死不瞑目。 即便是沈攸归,也不能让他违背母妃的遗愿,且他区区病身,说不定哪日便魂归西去,怎有资格配得上她千金之躯?自己是皇子又如何,在她面前,他不过是小小燕雀,凡事只能束手束脚,而她,才是天命所归,如那登高飞远的鸿鹄。 自国宴后,常有皇子前来沈府邀沈攸归游玩,拒绝一个,便须得个个拒绝,麻烦得很。 景王自是稳重。厉王虽是急性子,这件事上倒也沉得住气。 至于成阳王,就更是有心无力了。 “小姐,厉王来请。”终究最先按捺不住的还是厉王。 沈攸归勾唇一笑,好似早就知道厉王要来邀约。 “何时何地?” “明日晌午,倾城楼。”丫鬟回。 “你去回话,明日我自会赴约。” 厉王派来的小厮刚出沈府,繁城百姓便已人人知晓。相府门槛都被踏破了,那天命之女偏偏只答应了厉王的邀约,难不成厉王才是真命之主? 第二日,沈攸归如约来到倾城楼。 倾城楼,繁国最大的酒楼,楼中酒皆上品,尤其桃花酿,更是镇楼之宝。来此之人上至达官贵人,名门望族,下至黎民百姓,三教九流,江湖客商。达官贵人得罪不得,黎民百姓亦有贫苦之人,三教九流,江湖中人,更是有血性者居多。这些人,或是真心来喝酒,或在此贩卖货物,又或是传递消息,可谓鱼龙混杂。也正因为此楼不分贵贱,不论来意,又是繁国最大的酒楼,生意自然也是最兴旺的。传闻楼主宋倾城更是人如其名,具倾城之姿,虽已过了花信年华,容貌却能保持得如豆蔻少女一般,坊中皆叹息如此佳人如今仍未婚配。 “从来只听说过,却从未见过,果真不同凡响。”沈攸归站在倾城楼大门前淡淡道。 刚入楼中,便有小厮迎上来领着沈攸归往四楼上去。 虽然倾城楼接客不分贵贱,每层楼却还是有些区别,只因以往同在一层楼时,一些富贵人家和三教九流互相看不上,总是争吵斗殴,好几次还险些砸了楼中用具,影响了生意。宋倾城便立下规矩,一派一层楼。那富人自是认为越高的位置越好,而那些九流中人和百姓倒也不在意这些,甚至觉得多爬一层楼还费劲。如是便形成了当今的局面一楼接九流,二楼接百姓和客商,三楼接富人,四楼接达官显贵。至于顶楼嘛,只接宋倾城感佩之人,她给此层取名敬月台,不过一直以来,都未有人登上过那敬月台。 沈攸归自出相府大门,一路行来,早已被无数双眼睛盯上,这酒楼之内,更是耳目众多,都在等着看沈攸归将会作何选择。 沈攸归刚上四楼,便见此层如其他几层一样,一眼望去,座无虚席,喧闹非凡。 厉王已坐在窗边,沈攸归过去行礼,厉王点头一笑,伸手做出“请”的动作,沈攸归便至他对面坐下。 厉王一言不发,望着窗外。 沈攸归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厉王的选的位置倒是不错,一眼便见都城盛景。近看街道熙来攘往,人声鼎沸,小摊贩们极尽全力买卖吆喝,正值晌午,酒肆菜馆门前往来的宾客络绎不绝。远眺城楼房宇鳞次栉比,红墙绿瓦,飞檐横出,枝头鸟立,酒旗风吹。 “不知沈小姐觉得这番景象如何?”厉王终于开口。 闻言沈攸归收回视线,转而对厉王笑道“此处风景不错,王爷选了个好位置。” “就只是“不错”吗?” “王爷是请妾来吃饭的,若论风景,想必这里的夜景应该更盛吧?”说着沈攸归指向远处的一方湖,“王爷您瞧,那湖这样看是不是也挺普通的?可若是到了晚上,四面八方的灯笼一亮,各式各样的彩舟泛于湖上,人群皆会拥至那处观景,万家灯火,流光溢彩,岂不更显生机?” “哼,”厉王大笑,“原来沈小姐喜欢热闹,只要你愿意,本王许你天天能看见这般热闹。” “好啊,”沈攸归一笑,意味深长,“那不如王爷今晚便带妾去瞧这热闹?” 厉王一顿,道“今晚不行,今晚本王……” “那便明晚。”不等厉王说完,沈攸归又道。 谁人不知,那厉王最重孝道,日日要入皇宫为病重的母妃诵经。 说起厉王那位母妃,倒并非他的亲生母亲,却对他有养育之恩。厉王的亲生母亲也就是皇帝的第一任皇后,生他之时难产仙去,皇帝便将他交给当时正得圣宠的言妃抚养,言妃本就得了不育之症,更把厉王当作亲骨肉般疼爱。那时皇帝还未立新后,朝中皆传后位非言妃莫属。 实则皇帝也确实已经拟好了立言妃为后的圣旨。却在颁旨前日,言妃一病不起,如同活死人一般,宫中御医皆束手无策。一日国中来了一谪仙,那谪仙道言妃已是活死人身,他有一法,虽不能使她活,却也能保她不死。若有真心之人夜夜为其诵经,并以血焚入香灰之中,令香烟旺盛,他日或能等到一线生机。 此事自然只能厉王来做。那厉王虽性格粗糙,倒颇有孝心,诵经焚香之事一坚持,便是五年之久。五年里,哪怕风雪交加之夜,他都不曾懈怠。此事也使都城乃至整个繁国人人传颂。 “明晚……也不行……”厉王为难道,“后面也不行,若本王能坐上那个位置……” “若王爷能坐上那个位置,便可夜夜陪妾看这都城盛景了?”沈攸归早已拿捏了厉王的软处。 “王爷,只怕是王爷即便坐上了那个位置,也不能遂妾心愿。” “想必你应该知道,我母妃的事。”厉王的眸光渐渐暗了下去。 “是,妾知道,王爷很有孝心。” “那你,可否为着这份孝心助本王一臂之力。”说罢他竟觉得自己有些愚蠢,好似在求对面那人似的。 “王爷,这孝心是你的,不是妾的。” 厉王闻言苦笑,心想沈攸归说话竟如此直白,果然是天命之人,与以往自己见过的那些日日装出一副羞怯模样的女子都不同。 “王爷,你真的很想坐那个位置吗?” 厉王满脸不可思议,这大庭广众之下,她竟这样耿直地问自己,也不怕被人听了去么? 况且她想他怎么回答呢?说自己想?那传到皇帝耳朵里还得了?说自己不想?都把人约出来了,谁信哪? 他抬头望去,此时沈攸归已站起身来,贴着栏杆直面远处风景。 他正思考该如何回答她,只见她又转过头来,认真地问道“敢问王爷,因何想要那个位置?” “啊?”厉王一时懵了,因他从小到大都被身边的人灌输了帝位终会在他和另两位兄弟之间产生。他们说,他得争,他们说,他也是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的,甚至比兄长景王更有资格,因为他的亲生母亲是先皇后,养母也是差一点就登上后位的人。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沈攸归问的问题,他因何想要这帝位。 正遐想时,只听沈攸归又出声“是为了权力?还是为了那声万人之上的称谓?” “本王……不知。”厉王无奈答道,来此之前,他从没有预想过自己会被这样一个娇养的女子难住,即便她是相国之女,自己更是天之骄子啊。 “不知?”沈攸归有些诧异,“这可就奇怪了,人活着做什么事,竟会没有目的?” 见厉王微微低头,沉默不语,她再次开口“王爷,那个位置上的人,日理万机,王爷可是下定了决心要抛弃您那份人人称道的孝心?” 厉王听见这话更加疑惑了,又抬眼望向沈攸归。此时沈攸归的表情已经转回了从容,为他解惑“王爷夜夜都要为言妃诵经,换了身份,难道就不需要了么?” 厉王猛然惊醒,方明白她的意思。 “只怕得了高位,别说陪妾逛夜景了,更无暇去做那等孝子了,且龙体关乎着国运,即便您不介意,您觉得文武百官还会任您割血祭香而不管吗?” 厉王盯着沈攸归,一时不知是何心境。他一面觉得此女心机不似面容所表现的那般,深不可测,谋略之才,亦不输弟弟成阳王,一面又惊觉,自己好像已经被她说服,且觉得她说得,十分在理,无从反驳。原来这便是命定的帝后吗——简简单单一番话,竟让自己进退两难。 厉王断然不会舍弃养母恩情,可若如此,就意味着,他只能退出皇位之争。 许久,厉王长吁了一口气,笑出声来,对沈攸归道“沈小姐一席话,令本王豁然开朗。小姐若不是那天命之女便好了,或许本王……”说着他又自嘲道,“今日得见小姐,方知天命之女,当如是。” 他郑重地向沈攸归鞠了一躬,道“成笙多谢沈小姐!” 满目宾客见其状,俱怔愣,从来高高在上的厉王竟会如此恭敬。 待二人皆出倾城楼。此事立刻便人尽皆知,道那天命女不知如何厮磨了厉王的耳鬓,王爷竟对她恭顺得很。传言储君之位定是那厉王无疑了。 沈府千金书房,沈攸归正习书法。丫鬟来报厉王府传出消息,厉王犯了心疾,不宜忧思过度,连都城的兵权也交还朝堂了。不日便要搬去言妃宫中,除了每夜依旧诵经焚香,不再出宫。 沈攸归弯眉浅笑,持笔在那写着“厉”字的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然后又将其焚烧殆尽了。 第8章 鸿鹄志·君位还 成素近来感觉身体有所好转,不似之前那般无气力了,悄悄请太医来把了脉,那太医也觉得神奇,成阳王一向病弱,吃的药也都是照着往常的方子抓的,怎的近日突然转好了?只是王爷的脉象比起之前单纯的病弱又稍显异样,不过太医见王爷胃口大好,气色也不错,便对这小小的“异样”不以为然了,毕竟王爷乃龙子,况“奇迹”这等事,世间少有,自己一介凡人又怎能参透其中奥妙。 倒是那厉王,自入住言妃宫中后,文武大臣们都很难见到他了,此前支持他的官员见他如此不成器,便又将宝押在了景王身上。都城风向瞬变,道景王必可成储君——那天命之女总不会选个病秧子做夫君吧。 此时的沈攸归正望着纸上的“景”字闭眼沉思,她还没有想好应对之策,只盼着景王能更稳重些,晚日子些再来找她。 沈攸归如愿了。 不待景王向沈攸归提出邀约,宫里便传来皇帝驾崩的消息。 一时之间,满城风雨。那遗诏上写明传帝位于景王。 沈攸归如愿了——景王没有来找她。却也不用来找她了——景王登基,必会顺应天命,封她为后。 沈攸归懵了,她根本不想做景王的帝后。 自己机关算尽,竟然漏算了皇帝的寿命。她早该想到,皇帝向来身强体壮,近几年还经常出游围猎,近日突然龙体抱恙,这其中必有蹊跷。 如今木已成舟,她没有时间了,必须在登基大典前寻得真相。 此时成阳王府,厉王派来的人正向成素禀报。 “我家王爷说,无论如何,那遗诏上绝无可能是大皇子的名字。王爷虽然不想相信,可如今大皇子就要登基。若皇上驾崩之事,大皇子真的参与其中,那便是弑君谋逆的罪名,这样的人,绝不能让他登上那个位置。” 此时成素还没有回过神来,二哥说,遗诏上多半是自己的名字,二哥说,父皇的死很可能与大哥有关,二哥还说,若真的是大哥篡改了遗诏,他日登基,绝难留他二人性命。 怎么可能呢?成素忆起儿时自己缠绵病榻之际,众多皇子中,只有大哥最常来看望自己。厉王从小便得了守城之职,过于忙碌偶尔也来探望。其他皇子公主就不必说了,他们的母妃都怕自己的孩子过了病气,恨不得离自己远些。那时大哥还经常亲手喂自己喝汤药,大哥的母妃也很好,因为成素病弱出不了门,她总带着儿子过来陪自己解闷,而大哥的母妃和自己的母妃,关系也如姐妹一般。直到后来,两人的母妃先后离世,大哥被当时的凌妃也就是现任皇后抚养,成素与他的接触才慢慢变少了。 成素不敢相信,景王会弑君。在他心里,这位大哥是很重情义的。否则自己这样的人,即便再受父皇宠爱,也难免遭宫人私下饶舌。可不论在宫中,还是在王府,甚至在整个繁国都城,他从未听人议论过自己的病,他知道,必然是两位兄长震慑过了,他才能安逸地活至今日。尽管都城百姓日日言论三人谁能得储之事,可三人都很默契地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会因为帝位动摇。 “厉王知您很难接受,他也是不信。王爷说了,此事多半是皇后的主意,景王兴许全然不知,可即便如此,一朝事发,他定然要受到牵连。厉王不想伤了手足情,可他查出当年毒害言妃娘娘的正是皇后,所以下定决心要报此仇,但若是贸然将此事揭露,大皇子性命堪忧,唯有王爷您登上皇位,才能两全。 成素闭上眼,紧握双拳,心下迟疑,却终是轻缓道“本王该怎么做?” “王爷,如今皇后毒害言妃娘娘的证据已然掌握,还须寻得她给皇上下毒的证据,还有原来那份传位给您的遗诏。” “皇后如此狡猾,怎还会留着那遗诏?” “王爷说,大皇子若是参与了此事,为保性命,皇后定会留着那遗诏好做要挟,若是大皇子没有参与此事,她便更要留着这份遗诏了,待大皇子得偿万人之上的滋味,她若想要垂帘听政,拿出遗诏,大皇子也只能受其胁迫。” “二哥想得周到,本以为二哥精于武艺,没想到谋略之才也精进了许多。”成素不禁喟然,他那向来心思粗糙的二哥什么时候也成了谋才。 “我家王爷说了,论谋略,这繁国之中,弟弟成阳王万人之上,譬如此刻,王爷想必已经猜到,那份遗诏藏在哪里了吧。” “是。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成素抬眼望向皇宫方向,胸有成竹道。 “属下明白了!属下这就去回禀王爷。”那人道。平日里跟在厉王身边,虽不常见到这位成阳王,每次见他,必然一副病态,今日再见,气色却胜过往常,眼神语气也更坦然了。 那人退了下去。成素又从怀中掏出母妃留下的那枚刻有祥云纹的紫珠玉佩,他取下紫珠,转动祥云纹,只见那祥云纹翻转过来,变成了龙纹,那玉佩竟是中空,里面放着一张字条非有情,不帝位。这是他无意中把玩时发现的,自那日国宴回来,他经常将玉佩放在手中把玩,才明白母妃早知他胸怀大志这帝位,他成素从来都想坐。然而母亲知道,最是无情帝王家,于是叫他起誓不争帝位,却给他的志向留了一线生机,而母亲所说的“情”字,显然成素已经具备。若没有遇见沈攸归,他还不确定自己是否要这帝位,可偏偏他遇见了沈攸归,而这帝位若又本就是他的,那他便当仁不让。 沈攸归终于又进了宫,是景王在皇帝灵前即位的日子。即位之后三日,便是登基大典。 景王自然是对这位未来新后上心的,沈攸归说自己累了,皇后便让景王带着去歇息一会儿。行至一半,突然一宫人端着水撞了上来,不偏不倚全都洒在了沈攸归身上,景王倒也没有责罚那宫人,只让她带着沈攸归去皇后宫中换身衣服,沈攸归假意推辞了一番,便去了。 “沈小姐,阿灵在外候着,您进去吧。”那宫人道。 “好阿灵,加上这次你可帮了我两回了,日后我定好好感谢你。” “沈小姐说哪里话,那日若不是您,阿灵哪里还能活生生地站在这里?阿灵才要感激您呢。您快些进去吧。” 沈攸归一直相信,凡所做之事,必会留下痕迹。正如皇后弑君,既用药物,更不会从太医院取药。她已让阿灵查看过宫中的出入簿,果然,皇后身旁近侍近日频繁出宫,且第一次出宫之时,正和皇帝第一次病发的日子对上。药是端去皇上寝宫的,却总不能在那里煮吧,若在别的地方煮,就更易引人怀疑了。那么这里,总能找出些痕迹。 结果却不如人意,沈攸归翻遍了皇后寝宫未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此时,阿灵在门口唤她道是景王来了。 沈攸归便又跟着景王去了皇帝寝宫。 三日很快,沈攸归坐在皇后宫中,凤袍加身,明艳动人。周围给她梳妆打扮、伺候的宫人来来往往。一切就绪,沈攸归被人扶上凤撵前往大殿。凤撵之上,沈攸归神色悠闲,眼眸饱含深情。 未至大殿,便听文武百官吵吵嚷嚷,沈攸归知已功成,心中顿时舒畅得很。 那厉王正数落着皇后的种种罪行,景王在旁全然无措。 “皇后凌氏,为争后位,狠心毒害我母妃言妃娘娘,此乃你第一桩罪过。”厉王直指殿上凌氏,“这里有宫外混医的证词,还有你那近侍当年出入宫中的记录,与我母妃病倒的时间吻合。” “不过凑巧罢了,厉王怕是糊涂了,这样的事也能赖在本宫身上吗?” “皇后娘娘不承认没有关系,”厉王冷笑,“我母妃遭害已久,若要细微的证据恐怕这世上已经没有了,我并不指望你会承认。反正你的罪行,也不止这一桩。” “皇后凌氏,你可知罪?”厉王向贴身侍卫使了一个眼神,侍卫便将一包东西扔在皇后面前。 “你大胆!”皇后怒道,“什么鬼东西也往本宫面前扔!” 厉王挑开包袱,里面乃是皇帝的寝衣。 众人皆窃窃私语,此时皇后心中极度紧张,她向近侍使了个颜色,那近侍也瞬间心神慌张。 “诸位太医院的大人都在,可查验一下这些衣服,有什么问题。” 说着厉王又将衣服挑至众臣面前,又提醒道“哦,对了,诸位小心些,可别用手碰。” 太医闻言互相看看,方走到那堆衣服面前,仔细去闻,半晌,才瞧出异样“这……怎么,这寝衣竟含毒?”众人也都错愕,殿内顿时哗然一片。 “想必诸位也明白了,我父皇并非病死,而是有人蓄意下毒,想要弑君篡位!”厉王望向皇后扬声怒斥道。 一旁的景王满脸震惊“笙弟,此事不可胡言哪!” “兄长,”厉王将视线转移至景王身上,眼眸直勾勾对上他,“兄长看来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们的父皇,就是这个女人杀死的。”他一字一顿。 沈攸归在殿门前一直听着。当日她随景王去了皇帝寝宫,也四处查探。按制皇帝死后,登基大典前一日,才会将先皇衣物烧去,可是那寝宫中皇帝日常的衣物都在,唯独寝衣却新得很,方才进来时,瞧见一宫人拿着一包袱鬼鬼祟祟,沈攸归便猜到了几分。她当即通知了厉王早就安排在她身旁护她的暗线,从那宫人手中截住了这包袱。 沈攸归继续看向殿内,那宫人正被厉王的侍卫提了上来跪在殿前,直喊着是皇后近侍吩咐她做了这些。 “皇后娘娘,即便是这样了,你还是不肯承认吗?” “本宫是皇后!不,现在是太后,”此时的她面目狰狞,“本宫的儿子是皇上!鬼知道你从哪里寻来这贱婢,居然敢构陷本宫!” “你的儿子是皇上?”厉王被她气笑了,“是,本来是,可当父皇知道你的野心之后早就改了遗诏,而你手上这份不过是伪造的!若是没有你,兄长自然是这皇位的不二人选,可偏偏他的养母是你这般心怀狼子野心之人!” “哈哈哈好啊,你说我篡改遗诏,那你说先皇要传位的人是谁?是你厉王吗?”她又指着一旁的成阳王,嘲笑道,“还是这个病秧子?那诏书又在哪儿啊?啊!” 厉王冷然,迈着平静的步伐走向龙椅,摁下龙眼,只见龙身打开,里面赫然躺着诏书。 皇后瞪大了眼睛,将要伸手去夺,立即被厉王的人摁住。 厉王看了眼一直在旁不发话的成素,转而将诏书递给景王。景王似是还没有从刚才发生的一切回过神来,不可思议地望着弟弟手中的诏书。颤抖着双手接过诏书,紧紧握在手中,轻呼了一口气,缓缓打开卷轴。他终于看见了那个名字成阳王成素。虽在意料之外,但看到这名字自己更多的是感到羞耻——所以,今日,自己是在篡位么? “恭喜素弟。哥哥只求你一事。”景王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悲喜。 “兄长,请说。”成素望着曾经的手足,心中很是不忍,作揖道。 “她毕竟养育我了这些年,素弟可愿念在往日情分上,饶她性命?”说完,也不待弟弟回答,景王便慢慢走下殿去,如同行尸走肉。走至沈相面前时,将那遗诏递给了他。 沈攸归仍站在殿外,透过众多的官衣素袍,望向那人,留下泪来。 第9章 鸿鹄志·海棠醉 大殿之上,成阳王和厉王忽从口中喷出血来,二人皆支撑不住,单膝跪倒在地。大臣们纷纷拥了上去。沈攸归一时恍惚,待跑进殿内时,已被人群阻隔开来。她隔着人群担忧地看着他,殿上那人也注意到了她,艰难地抬眸与她相望,然后终于在一片嘈杂呼喊声中耷拉下了脑袋。 沈攸归少时见过一人,那时海棠初开,星星点点,他身着杏色披褂,正站在树下,仔细拂去花上的露珠。满树海棠,于枝头掩面羞笑,衬得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从那时起,她便命人寻了百花国最好的香粉铺子特制了海棠香粉,因此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海棠花香。 那年沈相为女举行及笄之礼,沈攸归乃天命之女,那些皇子公主们自然也是要来的。因皇帝的旨意,沈攸归不能露面,所以无人得见沈攸归真容,但她倒是隔着帘子一一看过了几位皇子,她从小便知,自己未来的夫君会从这些人里产生。人人坐在席上享受热闹,沈攸归觉得无趣,去花园散心,于是她见到了海棠树下的少年,一见倾心。甚至让丫鬟硬是拉来了正在席上招呼客人的父亲,悄悄指给他看,也是从父亲口中得知,那便是成阳王。 第二次与他相见,是在花灯会上。莲花池旁,她被人群拥挤着,一回眸便瞧见了他,他好像在找什么人。待她想再瞧得仔细些,那人的脸已然淹没在人群中。这回见他,却觉得他的气色比起少时差了些。 第三回见面,国宴之上。沈攸归为了看他,只得将眼神晃过所有的皇子,她一面迎合众人,一面悄悄去观察他的神情,却见那人一副低落的模样。他从席上出去,沈攸归也借着更衣的名头退了出去。 白日里她曾从一群腌臜的奴才手中救下一名唤作“阿灵”的宫女,阿灵自是万分感激沈小姐,此时正听了沈小姐的吩咐故意将水撞翻在成阳王的身上。果然如沈小姐所言,成阳王没有怪罪,随她去换了衣服。她又听了沈小姐的话,寻了契机,将成阳王身上的物件系得松了些。果然成阳王出门之时,又与阿灵安排的小姐妹相撞,王爷竟全然不知物件已经不在身上。她们又将那物件与王爷换下的衣服一同交给了沈小姐。 她拿着玉佩跟在他身后走了许久,见他一直低头走路,全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最终还是先叫住了他。她见他满面愁容,想问他因何而愁,却又见他毫无气色,就想着兴许他是因为自己的病才不开心吧,于是便没有追问。 他们聊了许久,她稍稍了解了他心中的孤苦,她觉得他这般憨傻的模样甚是可爱。临走时,那人却叫住了她,他问她“若非天命,沈小姐可想做这皇后?” 她自是好奇的,不知道他为何这么问,但她自己的想法重要吗? 她若说想,其实是不想的,若说不想,如果将来登上帝位的是眼前人,那么她便还是想的。 “那王爷呢?王爷可想坐上那个位置?”她反问道。 成素的眼神黯淡下去。他自然是想的,他是皇子,想也没什么,况且他想与她一同坐在那大殿之上。可那时的他不能,因为这病,也因为他对母妃起的誓言。 见对面的人久久不回答,沈攸归也转回身去,她已然明白——他想,他想做皇帝。 “攸归,自当秉承天命。”沈攸归道,然后便随着宫人一直向前去了。 沈攸归知道,国宴之后,那些觊觎帝位的人肯定坐不住了,皇子们定会来找自己求一个机会,而那些官员以及宫中的妃嫔和公主们也会来拉拢相府。她也知道,这些都不是重要的人物,重要的,是厉王和景王。以厉王的性子必定会先于哥哥一步。而沈攸归,早已摸透了这位王爷的命脉。 倾城酒楼之上,她对厉王说的那些话,早在腹中演练了百遍,而厉王也如她所愿。 听闻皇帝病逝,传位景王,沈攸归当即决定与厉王合作。当时的厉王已经查明言妃娘娘是被皇后毒害,也曾明里暗里告诉过皇帝。皇帝从太医那里得知成阳王的病情大好,本就踌躇诏书之上该留谁的名字,如今知道了皇后的阴谋,便毫无犹豫地写下了成素的名字。但那皇后早已给皇帝下了毒。 厉王听了沈攸归对父皇身死的疑虑,照着她的话派人去成阳王府告知成素。成素点了头,他才敢行事。 “你之前用自己的血祭他的衣物,耗气太多。若从此刻起好好休养,至少还能再活二十年。你可想好了?”度弦对沈攸归道。 “先生既是神仙,应知攸归对他的心意。”望着龙床上那张苍白的面容,沈攸归满目担忧。那恶毒的皇后竟不知何时给成素和厉王下了毒。 “是,可是……”度弦想起那凡人册上记载着沈攸归的生平之事,同时也想起命簿上记载着她的死期沈攸归,繁国后,终于摽梅之年。 而沈攸归今年,正是二十,或许这便是所谓的“宿命”吧。度弦叹了一口气,便也不再劝了。 “先生,攸归虽一直用血祭他的衣物,可终究治标不治本。请问予死后,他是否能如正常人一般生活?” 那日沈攸归得了成素换下来的衣服,便一直用自己的血祭奠,就如厉王用自己血祭香一般,沈攸归希望他日这祭了血的衣物也能为成素的病换来一线生机。 沈攸归的想法,自从莲花池旁见到成素时便已谋定。她想,当日那谪仙能对厉王那样说,自然是有原因,如言妃那般活死人身也能得救的话,那成素的病又算得了什么呢? 果然,她等来了度弦。 “我既答应你救活他,自是让他能够完完整整地活在这世上。”——活到命簿要他死的时候。 世人皆知,渡仙可以渡生,但需至亲之血作为媒介。却鲜有人知,若能有至诚至性之人,甘愿血祭所要救的人的物件,那么那物件也可将二人之气相连,度弦便可通过那物件救人。 至于成素的病,只需取沈攸归的心头血融入贴身之物便可。 “你不过才二十。”度弦看了眼龙榻上的人,轻轻又道,”若他知道了你为他做的一切……” “他不会知道。”沈攸归的视线从成素移到了度弦身上,眼神坚定,“还请先生替攸归隐瞒,”接着又去抚榻上那张面容,双眸深情,莞尔笑道,“若能以予之血,还他君位,予此命,才有所值了。” 成素做了一个梦,梦中入了一片海棠林。他远远瞧见一女子站在海棠树下正悄悄望向自己,而后那女子消失不见,过了一会儿,她带来一名长者,那女子用手指着自己的方向不知同那长者在说些什么。随后他又梦见那女子浑身是血,还傻乎乎地冲着自己笑,满目情意。成素伸出手想要去抓那女子,只见那她瞬间化作零落的海棠花向空中飞去了。鼻息之间,他还能闻到残留的淡淡花香。 成阳王醒了,那天命之女在登基大典上受了惊吓,一命呜呼了。 成阳王登基,定国号为归素,不顾群臣反对要在旧王府举行封后大典,而要封的皇后,正是那已殒命的相府千金沈攸归。 婚礼之上,他取下紫珠玉佩上的那枚紫珠,放入新娘棺中,泪眼婆娑,对她道“沈攸归,成素定会好好活着。说着亲手封了棺。 成为皇后既是她的天命,那即便她死了,他也要封她为后。 没过多久,言妃仙去,厉王身体也渐渐好转,皇帝封其为太子。 冥界奈何桥边。 “人已经救活了,你的魂魄为何还停留在此?”度弦问道。 女子转过头来,行了一礼。 “没想到还能在这里再见到先生。”女子见度弦身边多了一男子。 “我来这里,便是为了如你这般的人。”度弦不紧不慢道。 还好沈攸归此时是爱半灵,劝解一番就行了。 “给先生添麻烦了,予只是想再等等,予……” “他如今已近知命之年了吧?若是想不开,你早就在此见到他了,况你当时已给他留了话,不是吗?就算你现在再见到他,未必能认出他。”度弦毫不犹豫地打断沈攸归的话,又觉得自己似乎太不近人情了,清了清嗓子,重又转圜道,“你若是还有什么心愿,可以同我说。” 沈攸归的眼眸登时亮了起来,“先生,若是予能与他生世相爱,予必铭记先生的恩德。” 度弦觉得好笑,她都死了,怎么报答他?况且她提的要求对他来说有些过分,准确来说这事儿可不归他管哪,就算自己于冥王有恩,冥王也不能乱改凡人册吧?不过自己话都说出去了,总要试一试。 “好,我自会尽力,你可能放心了?”度弦不会想到,过了这次,他再也不会为了劝渡半灵而主动开口问人家的愿望。 “多谢先生!“沈攸归按捺住心中的激动,“有先生此言,予便放心了,予这就往前去了。”沈攸归看了眼桥下,便随着前后的人群往前行了。 “公子,你认识那女子吗?” “许久了,曾渡过她的心上之人。” “这女子还真是有情有义啊,也不知他的心上人是怎样的翩翩君子。”噬月脑中已然遐想了一番。 度弦想起那日成素从龙榻上醒来的样子,听闻沈攸归命丧黄泉,那人眼中尽是震惊与悲伤。 “确是翩翩君子。”度弦淡淡答道,便又翻着冥王给他的凡人册,带着噬月向忘川去了。 繁城,倾城酒楼上。 一年逾半百的老者,坐在窗边。一眼望去,风景极佳。 他听二哥说过,那时那人曾与二哥对坐而谈,二哥龙子之身,竟被那小女子的话呛住,那时她坐的正是此刻自己坐的位置。二哥还说,是她怀疑先皇后弑君,让二哥传信给自己,也是她,找到先皇后谋逆的证据——这些,都是那日他欲同她仙去时,二哥为了拦下他所说。二哥说,他曾答应过那人,绝不能将这些事告诉自己。 后来,成素无意间打开那枚裸刻着祥云纹的玉佩后,发现里面多了一张字条,上只写了二字活着。 他发出苦笑,她要他活着,他能不听话吗? 她既知道这玉佩中的乾坤,看来她早已发现了那张母妃留给自己的字条,什么时候呢?是那日她捧着玉佩说是自己拾来的要归还自己的时候吧,她一定从那时就知道自己有帝王之志,可是那日,她问自己的时候,自己竟沉默不语,殊不知在那人面前,自己这点秘密早就不算什么了。 所以,她是为了让自己登上帝位,为了成为皇后——只成为他成阳王一人的皇后,才费尽心思,筹谋了这么多吗?哼,怪不得二哥后来对自己说,他的谋略,万人之上,一人之下。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爱上他的呢?国宴上,她应当是第一次见自己。 他又想起她死得蹊跷,那日迷迷糊糊之时,自己仿佛见到了一位仙人,那仙人俯身对他说受人之托,将你救活,现在你身上可担着两条人命,万望保重。说完仙人便不见了,而他也重新昏睡了过去,再醒来时,他们都说,她死了,被吓死的。 这真可笑。 为她封棺后,他便前往沈府,进了她的卧室,想在此寻一些线索,也想看看她一辈子住的地方是什么样的。他自然看见了女子闺房,这里有一股淡淡的海棠花香,一如他每次见她都能闻到这股香味儿。他想起自己幼时曾来参加她的及笄之礼,在沈府的花园中,也见过初开的海棠盛状,他想她大约是很喜欢海棠吧。 走向书桌,他看见了她写的字,他觉得她的字真漂亮。随意翻开一本书,里面夹着一张纸,他轻轻打开,见上面只写着一“素”字,他心中了然,不禁痴笑。 他又打开衣柜,里面的衣服琳琅满目,花香味儿也更浓了。他一眼便瞧见那身胭脂虫色的衣服,莲花池畔,笑容豪放,绝色佳人,永远刻在他的心中。取出衣服,他发现了藏在后面的自己的衣服。 此时成素终于醒过神来,国宴相见竟是她故意的吗?他哭笑不得。可是要他的衣服有何用? 他终是找到了宫人阿灵,也找到了她的贴身丫鬟。 直到那时他才恍然大悟,更觉得二哥说得对沈攸归其人,心思深沉。 “沈攸归啊沈攸归,你竟爱慕吾至此吗?吾一直以为,自己是一厢情愿。可是你为吾豁出性命,吾却什么都没有为你做过。如今……也不能了。”那时的成素,当着一众宫人的面放肆哭泣,像个孩童一般,在场之人皆不知所措。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燕雀,可好像,她却将自己看作鸿鹄。 而今他坐在从前她坐的那个位置上,俯瞰繁国夜景,如她所言,确实与白日之景又截然不同。好像她更喜欢夜景,他也便更喜欢夜景一些了。可成素永远不会知道,沈攸归因何喜观夜景,那年莲花池畔,动心的何止一人。 他喝着楼主破天荒命人送来的桃花酿,觉得味道甚是苦涩,恍惚间仿佛又看见了沈攸归,他跑向她,却总也抓不住。 归素四十年,皇帝驾崩,厉王成笙继位,定国号望言。 成素躺在棺中,又入了那片熟悉的海棠花林,林中一燕雀一鸿鹄,立于枝头,两两相望。 燕雀志在鸿鹄,又安知鸿鹄之志非燕雀也?况且如今,谁是燕雀,谁又是鸿鹄,已道不明了,却也不重要了。 第10章 风雪宴·孤剑伤 沧浪国都城,苍城,大雪。 张如诚望着眼前之人,心中满是疑惑与失望。他疑惑少时意气风发的少年因何会变成今天这般模样,他想起那时他们一起读书习字,探讨政事,一起玩耍,甚至有一回一起跑到河里洗澡,被各自的父母发现带回去责罚。他不懂,这样一个曾与自己朝夕相处,日日亲切地唤着自己如诚、如诚的人,为何竟想杀了自己。 “如诚兄,不,现在该称你为“张大人”。还记得我们初来都城那年,也是这般大雪,你我还一同发愿,有朝一日,若也能共同主持一场风雪宴的时候,那必定已经功成名就,声名远扬了。” “记得。”张如诚面无表情。 “如今你做到了,成为了这都城中人人想得到的风雪宴的东家之位,可同你站在一起的是严门,而我,却成了堂下之人。” “你本可以。”张如诚沉声道,“是你自己走错了路。你可后悔了?” “世间事,做了便做了,我从无悔。”方志逸环望四周雪景,“应是天仙狂醉,乱把浮云揉碎。亡于此番良辰美景,我无憾矣。”说着他又瞥见了张如诚旁边立于雪上的剑。 “这是他的剑?你要用这把剑送我,倒也算有始有终。”他笑道,表情宁和。 “诗很好,若是用在三年前,正合适。”张如诚眸光冷厉,决然道,“今日,并不应景。” 剑起剑落间,红英缀白雪。 “那把剑的主人并不是你们,谁知道他醒来会不会赖账?既尔等身无长物,也别怪我医不了这人。”秦杨隔着茅屋的门对外面的毛小子道。 他秦杨医病治人有条规矩,要么收钱,要么收对别人来说很重要的物件,哪怕那物件是盆花草,只要是对主人来说它有很重要的意义,秦杨就愿意救人。否则,对他来说,人死不死,都与他无关,反正自己的志向本不在治人。 “你可看清楚,这把剑任谁看都是价值连城,你不是要钱吗,当了不就得了,况你救了人,人还会在乎这一把剑吗?”方志逸不悦道。 “要是他不在乎,我就更不要了。我说了,我只收对人万分重要的东西。”秦杨没有一丝动容。 “你!哪有你这样的神医,说是神医,却不收穷人,都说悬壶济世,这是哪门子的神医!”方志逸忿忿道。 “小子,我可没说不治穷人,若你们连颗真心都没有,还救什么人,自己没钱,倒数落起我来了。” “你……” “志逸,”张如诚拦住方志逸,“既然神医不肯相救,咱们还是别打扰他了,去别的医馆看看吧。”说着张如诚背起那坐在院中的人就要走。 “有这功夫,还不如替他挖个坟直接埋了,免得他在路上活受罪。别的医馆要是能医,你们也不会来这儿找我。”秦杨的声音又从屋内传来。 方志逸实在忍不住了“求你医你不医,现在我们要去别的医馆你还这么咒人!” “你那是求我?分明想吃白食。”屋内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刻薄。 “我……”方志逸再次被张如诚拉住。 “前辈,”张如诚道,“前辈说得是,城中医馆我们皆去了,给我们指了前辈这里。只是前辈要的东西,我们实在没有。”说罢看看自己的包裹,欲将其解开。 “如诚,你要做什么?”方志逸按住他要打开包裹的手,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比自己更了解张如诚。 “志逸,若此人能活却因我今日舍不得这些死物而终究丧了性命,那我这一辈子都会心怀愧疚地活着。”他一脸严肃地望向好友。方志逸见他目光坚定,心意已决,只能缓缓放下手,将头扭至一边,不再看他。 张如诚见状桀然一笑,随后又对着屋内的人道“这些书伴我多年,早已被我翻烂,前辈若不嫌弃,可收下这些书。这里还有些散碎银两,前辈也可尽数拿去” “如诚,你想好了吗?且不说这书已是绝本,寻遍整个沧浪国也都没有了。再说这些银子,你若给了他,吃住怎么办,离考试还有好几日呢。”方志逸知自己劝不住他,可又忍不住。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志逸,咱们不是都约定好了,要做造福百姓之人,如今神医能救此人,不过是耗些钱财罢了。况且,这些书里的内容我早已记在心中,你不必担心。” 说罢,张如诚又向屋内道“前辈,若论真心,这些书便是在下此生付出真心最多的事物,请前辈一鉴。” 话音刚落,只见屋门瞬间开启,不待二人细看,一头戴面具之人已然立在他们身前。二人惊奇此人竟还身怀如此功法,却不敢多问。 秦杨拿起张如诚手上叠放在最上面的一本书,随手翻了翻,又颇有意味地看向张如诚,然后背过身去,走向屋内。 接着二人便听见悠长的声音道“还不快把人抬进来,快断气了,我可没开玩笑。” “装神弄鬼。”方志逸瞥了眼快至屋内的身影悠悠道。张如诚扯了扯他的衣角,他便也跟了进去。 “神医前辈,他如何了?”张如诚望着躺在床上的人,很是担忧。 “快死了啊。”秦杨仍旧不紧不慢。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方志逸觉得这个什么所谓神医看起来哪里都不靠谱。 “我没开玩笑,他确实快死了,不过我能救他。” 二人面面相觑,才放下心来,张如诚向秦杨致谢。 “你们打算谁留下啊?” “什么?” “采药、捣药、熬药,这些事儿难道想让我替你们干啊?” 二人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儿,张如诚道“前辈说的是,志逸,你先进城,安心温书,瞬变探听一下关于考试的消息,我就留在这里照顾他。” “什么?你要分心照顾人,哪还有时间温书啊?再说你书都送人了,若不和我一起,哪来的书看?我知道你功课好,可咱们苦读多年,现在就差这临门一脚了,你可不能为了别人断送了自己的前程啊!”方志逸有时真觉得自己的好兄弟善良得过了头。 “放心,十年寒窗,汲取的知识已然深刻我心,没有书,我的脑子里也有许多见解,何况考场之上,又不是听咱们诵书。你快些去吧,不用为我担心。” “可是……” “好了,好了,真是麻烦。”秦杨觉得聒噪,“横竖你把书给了我,我又不会藏起来,你要看便看,就当是我借你的。再说了,你不是身上那点盘缠都给我了吗?这里山清水秀,可比城中那些客栈更适合读书学习。” 秦杨说得其实很有道理,因为这茅屋,只是秦杨居所的名字,名为“茅屋”,实则是方雅居,坐落在苍城外不远,水秀山明之处,若是等院子周围的桃花开了,更是一番胜景。没有闹市嚣尘,便能使人静心,所以在此处读书,很是不错。 方志逸听见秦杨的话,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再三叮嘱好友早日进城,便离去了。 此后日日,张如诚都呆在茅屋中,白日里上山采药,回来碾药材,熬药,照顾病人,还负责了自己和秦杨的一日三餐,晚上的时间就用来温书。 秦杨觉得这小子不错,除了饭做得难吃些,总是烧焦,菜要么炒不熟,要么太甜之外。若非张如诚志在官中,或许可以收他为徒。毕竟自己也总是会死的,若是死了,这身医术无人传承,九泉之下,他有何颜面去见那人呢。嗯,所以还是要找个接班人的——秦杨暗自思忖。 张如诚看着躺在床上那人,毫无生机,已经多日不曾醒来,忧心得很。 “放心吧,伤他之人可谓刀刀致命,不过这小子看起来也是会些功夫的,躲了几处。但是受伤的地方还需要慢慢愈合,待愈合完全了,他便能醒了。”秦杨一眼便看穿张如诚的心思。 “多谢前辈,也不知他遭遇了什么,竟会受此重伤。”张如诚感慨道。 “你们不是朋友吗?你不知他被何人所伤?”秦杨有些惊讶。 朋友?张如诚都不认识那病人。方志逸觉得他傻也是因为如此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倾心付出,甚至将祖上传下的书送了人。 那日苍城大雪,二人本已进了城,方志逸发现自己的佛牌不见了,那是进京前母亲特意为他去庙里求的,说灵验得很,定能保佑他高中。于是二人便往回去寻,寻至城边,在林间树下发现了此人,当时他已被雪埋了半个身子,他们将他刨出来时,他整个身体冻得僵硬,手中却还紧紧握着一把剑。他们也不再继续找佛牌,立即背上他寻遍城中医馆,郎中皆言,茅屋神医或有医方,因此才找来秦杨这里。 秦杨闻言越发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 “你就没有想过,万一此人是十恶不赦,被仇家追杀的?” “救人,还分这些做什么?我读圣贤书,可不曾听闻救人还分什么好人坏人,好比前辈您济世救人,若非性情纯良,便不救了么?况且,世间是非,如何能说得清呢?若他真的是被仇家追杀,又怎知仇家一定是善人,若是善人的话,便也不会刀刀都想着取人性命了。” 秦杨听罢若有所思,他自然认为张如诚是对的,毕竟他自己也曾受人之恩,那人也曾不问他的来历而救他,张如诚倒是和那人很像。 二人言谈间,床上那人忽有了动静。 第11章 风雪宴·茅屋记 严怀的父亲是朝中文臣,受皇帝器重。严家祖辈为官,直到严怀这一代。 严怀在文学方面虽然继承了父亲的才华,但他无意中读了些关于江湖武侠剑客的小说,儿时又偶然在沧浪国志中了解到了浪京剑客的故事,便痴迷上了武学,尤其痴迷做一剑客,从那以后对写文章此类事务完全不关心了。严父无论怎么管束他都不见效,实在拿他没了法子。 严怀十岁时,苍城来了一名剑客,说这孩子武学天分极高,生来就是习武的胚子,还劝严父不要扼断孩子的梦想,否则只怕他长大会一事无成。 沧浪国素来尊崇剑客,加上严父对这方面有些迷信,且那剑客与自家同姓,又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他终于松口同意孩子习武。 他也想开了,严家世代为朝廷效力,这孩子也逃不过,文武总得占一样,做不了文臣,能争个武将也很不错,不然自己到了地下都不知要怎么和祖宗交代。 于是,严父为孩子请了武学先生,不再阻碍孩子习武。 后来严怀长大一些,说要去闯荡江湖,严父被气病了好几回,每每都让他跪在祠堂里好好反思自己的过错。 严怀并不觉得自己有错,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志向和命运,若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同傀儡有什么区别?况且祖志上也没有规定严家每一代都必须入朝,他觉得爹爹在这方面有些迂腐过头了,也觉得爹爹有些强人所难。 严怀誓要成为一名剑客。 严怀成功了,闯荡江湖多年,成为了一名武功极高的剑客。路见不平,便拔剑相助,当然了,也结了不少仇家,帮人嘛,帮了这边,就一定会得罪那边。 于是那天,他刚要进城的时候,遭了暗算。 城内热闹非凡,他却倚靠在林间一棵树旁动弹不得。那群人刚要再往他身上刺几刀的时候,听到了路上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便立刻逃开了。 风雪之中,少年耳边呼着夹杂着血腥味儿的寒气,终是抵不住昏了过去。睡意朦胧中,他听到有人在交谈,说什么却是听不清楚,只是很快便觉得自己正在移动,然后就又不省人事了。 方醒,映入严怀眼帘的是一书生面庞。 “你醒啦,前辈,他醒了。”张如诚太过激动,不禁提高了音量去唤秦杨。 “知道了,你不必如此大声。”秦杨感觉自己的耳膜受到了震动。 只听那人喊着剑、剑,张如诚拿起床内侧的剑握在他手中。 “是这把剑吗?一直没有动你的。”张如诚道,此时秦杨问药熬好了没有。 “熬好了,我这就去端。”秦杨见他顿时神采飞扬,与之前满面愁容的他完全不似一个人,心里笑他憨傻。 张如诚端来了药,见床上那人已能坐起了,更是两眼放光,他疾步走上前去,秦杨叫他慢些。 他把药端给到那人面前,问他可否能自己喝了,那人接过碗,在二人的注视下咕噜咕噜喝下去了。 “在下严怀,可是二位救了我?恩人请受我一拜!”说着便从床上起来,将要跪下,被秦杨扶住。 “我可不是你的恩人,受不起这样的礼。我只负责收钱治病,救你的是他,若不是这位小兄弟带你过来,又日夜为你捣药熬药,你只怕是要葬身雪海了。要跪便跪他吧。”说完秦杨便走了出去,“你们聊吧,今日的午饭我来做。” “前辈,我可以做的。” “你确定?你做的饭,阿汪吃了都摆头。” 阿汪是只野狗,常来茅屋蹭食。 秦杨起初很抵触,总是叫它走远些,但他没想到阿汪的脸皮那么厚,被赶了那么多次,只要一见茅屋升起炊烟,还是会立刻跑来赖在茅屋前一直叫唤。 长此以往,秦杨被折磨得没办法,只好让它进来蹭食,秦杨甚至觉得阿汪是不是成精了,否则怎么能精准定位吃饭的时间,毕竟自己从来都是想得起来才吃饭。 后来秦杨干脆也不关茅屋的门了,于是阿汪就光明正大地在茅屋内行动。日子久了,秦杨也习惯了阿汪的存在,哪一天醒来没见到阿汪,还会担心它是不是被猎人捕去了。 秦杨想着自己孤家寡人,有阿汪作陪,倒也不错。 “我……也没有那么难吃吧?”听了秦杨的话,张如诚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暗声道,“况且前辈不是日日都吃吗?”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张如诚憨笑道。 “别以为我听不见,他可是个病人,”秦杨昂着下巴指了指严怀,“总不能拿汤药当饭吃吧?就算他忍受得了吃你做的那半生不熟的饭菜,本神医还不受这委屈呢。”说着他便自顾自出门向厨房去了。 秦杨对自己的厨艺还是很自信的,这一点阿汪最有发言权。 屋内,严怀与张如诚四目相对,他又要跪下,好在张如诚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恩人为何不受我的跪拜。” “啊?这个,男儿膝下有黄金,不可轻易下跪。”张如诚只能尴尬笑笑。 “恩人多虑了,纵是男儿,也要跪拜父母,恩人救了我,便如再生父母,那么我跪恩人又有何不可呢?”严怀一番慷慨激昂。 “你说得是挺有道理哈。” “既恩人也觉得我说得有道理,便请受我一拜!”说着严怀又要跪下去。 张如诚又拦住他,道“我还没说完呢,虽然你说得是挺有道理的,可是你我不过一般大,你拜我,岂不是要折了我的寿。” “恩人,严怀绝无此意啊。” “知道,知道,你既然没有这个意思,那便别拜了。你的伤还没好全呢,快躺回去。” 严怀只得又躺回床上,道“恩人的情义我记下了,他日必当涌泉相报。对了,不知恩人怎么称呼?” “害!不用,真的不用报答什么,其实那天救你的还有我的朋友,他已经进城去了。我叫张如诚。” “如诚?如诚兄弟,既然还有你的朋友,等我的身体好了,可否替我引荐,我要当面答谢他。” “没问题。不过你能醒来,说明体内的伤已经愈合了,只是气色还是感觉有些不足。秦前辈,哦,就是刚才那位神医,他虽然嘴上不饶人,看起来有些刻薄,但人还是很好的,而且医术了得,有他在,相信你很快就能痊愈。” 秦杨的医术确实高明,没过几日,严怀大好。而离考试的日子也不远了,张如诚也要入都城赶考。 严怀非要跟着张如诚,说是要一路保护他,负责他一切的吃穿用度以报大恩,张如诚实在拗不过这位实心眼儿的自称是剑客的人,只好答应与他同行。 临走时,秦杨叫住张如诚“臭小子,真的不考虑和我学医术?” “前辈好意,晚辈心领了,可是前辈也知道,晚辈志不在此。” 秦杨自然知他志向,也不再相劝,只丢给他一个包裹,告诉他里面有几本医书,让他若是得了闲,或者突然对医学有了兴趣,好翻来看看。 张如诚二人谢过便走了。 行至苍城城门下,严怀突然停住,凝视着苍城城匾,许久不曾说话。 “严怀兄,你怎么了。” “许久不曾回来了,看到这城匾有些亲切。” “听严怀兄提过,你的故乡本就是这苍城。苍城不愧为沧浪国都,市集之熙攘,人烟之阜盛,皆是小城比不上的。”张如诚有些感慨。 “这不算什么,你救我那日,城中正在举办风雪宴,那是都城最隆重的宴席。”严怀想起那日他便是特意赶回来参加风雪宴的,可惜突遇横祸。 “风雪宴?” 张如诚回想起那日大雪,确实苍城之中人人皆在讨论什么宴席,不过当时他忙着救人,并未曾去仔细打听。只是后来方志逸告诉他,有朝一日,定要同他一起主持这风雪宴。 第12章 风雪宴·惊雷变 初入城内,张如诚二人便听百姓议论,说是今日有新官上任,此人乃是国主亲口任命的官员,深得圣宠。 张如诚二人寻了一间茶水铺子坐下,听见铺子里的客人闲聊 “听说这位大人乃是严大人亲自上奏朝廷举荐,国主亲自在御书房接见了他,出来的时候,就封了大官儿啦。” “是吗?你说的是哪位严大人啊?” “哎呦,严大人你都不知道,就是谏官严昭啊,国主跟前儿最受宠的那位。” “哎呦喂,是那位呀,什么样的人能得他的青睐呀?” “听说这位新官儿呀,原本也是进城来赶考的举子,不知怎么见着了严大人,在他跟前念了篇文章。这严大人哪,最是爱才,听了他的文章,二话不说,就将人带到国主跟前儿去了,欸,要不怎么说呢,这人各有命,像咱们,穷忙活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可人家随随便便念了一篇文章,这一转身儿,那就成了凤凰啦!” “谁说不是呢?就是不知道,那位大官人相貌如何啊?” “害!你想看哪?去风雪台呀,从古至今,这新官上任的仪仗队,必定要路过那风雪台的!” “严兄,你怎么了?”张如诚见严怀仿佛出了神。 “你说什么?”严怀醒过神来。 “严兄可是认识那位严大人?”张如诚刚才便见严怀听到那些人口中的“严大人”时有所动容。 “没有啊,”严怀眼神躲避,“你怎么会这么问?” 张如诚见他否认,也不想窥探旁人隐私,“没什么,只是随口一问。”随后又问道,“严兄可知这风雪台是什么地方?” 严怀正要开口回答,只听茶铺小二已经走到张如诚身旁,抢先一步说话。 “看这位公子的衣着打扮,想必也是来参加这次京考的举子吧?” 张如诚笑笑点头。 “那难怪,公子不知道这风雪台,想必公子是刚进城,也没能赶上上回的的风雪宴吧?” “风雪宴?”在店中坐着的其他举子也好奇出了声。 “几位公子也是这几日刚来吧?” “昨日才至苍城,对城中一切都还未知。”其中一举子答道。 “说起这苍城,就不得不提这风雪宴,公子们现在大可出去问问。” “问什么?”张如诚道。 “问这都城中最盛大的活动是什么。” “难不成,就是你刚才说的风雪宴?”其他举子也开始好奇。 “正是。”只见店小二抬头挺胸,摆出一副骄傲的姿态。 “你说了半天,所以,风雪宴,究竟是什么样的活动啊?” 只听那小二娓娓道来 很久很久以前,沧浪国未立之时,分为两京,分别是苍京和浪京,由儒门出身的张儒子和剑客出身的严默各自统治。苍京多农人,浪京多医者。 张儒子性情外柔内刚,苍京在他的统治下一派生机,热闹非凡,京中百姓皆幽默风趣,开朗大方。苍京城门下有张儒子亲笔所提的对联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横批——能活一日是一日。 而那严默人如其名,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在他的统治下,浪京百姓都举止文雅,温润如玉。 世人戏称浪京不浪,苍京不凉。 两京分治,互不干扰,一片祥和。直到有一年,一道惊雷降落在两京交界处,那一年,苍京落大雪,浪京刮大风。整个苍京埋于大雪之中,受伤者众多,浪京也困于风灾,无食物充饥。二位京主决定合作,两京互相传授农作技术和医术。二人相识后,一拍即合,相逢恨晚,立即决定将二京合为一国,取名沧浪国。为了纪念这次结盟之喜,他们在两京交界处造了一座风雪台,约定每年大雪之时都在这里举办一场盛大的宴席,两京百姓皆可来参加,百姓称这场宴席为“风雪宴”。 只是可叹那张儒子在那年大雪中受了伤,患了隐疾,没过几年便仙去了,据说去时化作一道金光,世人皆传他是神仙转世。 小二说完,众人皆唏嘘。 “那那名叫严默的剑客呢?”张如诚听得入了迷。 “据说那严默也是神仙转世,本就志在剑走江湖。张儒子死后,为了纪念他,严默便将两京交界之处,起名为“苍城”,嗷,也就是各位如今身处之地。然后就漂泊于江湖去了,现在不知在哪里,兴许就在苍城也不一定啊。” “你这浑厮,看着不大,编故事就编故事,怎么还吓起人来了?沧浪国历史已过五百年,那剑客要是能活到现在,岂不是已成了鬼魂。”一举子笑道,众人也随声附和。 “欸?各位刚才可都听清楚了?我说了,那剑客是神仙转世嘛!况且这故事可不是我编的,沧浪国志里可都记载着呢。” “你这厮越说越不靠谱了,谁不知道那沧浪国志现藏宫中奇闻阁,由林英林太傅执掌,还有禁军把守,难不成你读过?” “我自是不曾读过,可这事儿,就是这么一代代传下来的,苍城人人都知道。再说了,我没读过沧浪国志,可是我见过那位剑客啊!”小二据理力争。 “什么?你见过那位剑客?小二呀小二,你可别怪我们笑话你,莫说这根本就不可能,就算剑客严默真的存在,你认识他吗?”众人大笑。 此时茶铺老板走过来给其中一位客人添了茶,笑呵呵道“各位爷别见怪,这风雪宴传说确实是苍城人人津津乐道的故事。不过剑客的事儿,这孩子夸大了些,逢人就说自己见过。大家就看在他是个孩子的份儿上,笑笑得了。” “老板,我真的没撒谎!我真见过那位剑客!就在十年前。”小二有些委屈。 “行啦!十年前,你才六岁,还没长开呢。快,去给客人添茶去。”茶铺老板道。 众人啼笑。 张如诚却觉得有趣,唤小二过来,道“你叫什么名字。” “丁让。”他一边给张如诚添茶,一边答道。 “小丁让,你说你见过那剑客,那你怎么知道那就是剑客呢,”张如诚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是想问,你怎么知道那就是浪京京主严默的呢?” “他有剑。”丁让很干脆地答道。 张如诚哭笑不得“剑客都有剑,你怎么确定他是严默而不是一般的剑客呢?” “他的剑不一样,他的剑标是花瓣的形状。” “那又怎么了呢?” “天下剑客所用之剑的剑标,只有两种,方形或者椭圆形,浪京京主配剑的剑标,是花瓣形状。”严怀破天荒地开了口,又对丁让道,“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对剑这么了解?又为何会知道浪京京主的剑标上是花瓣形状呢?苍城传闻中可从来没有这一条。” “公子你别瞧我今日在这里端茶倒水伺候各位,我也算半个读书人。小时候常爱看些武侠志怪一类的杂书,有一本专门记载着这世上各式各样的剑,浪京剑客的剑自然也被记载其中。” “哦?那是什么书?可还在你手中?” “时间久远,书名忘了。嘿嘿,不过那书应该还在,就是得仔细找找。怎么公子需要?” “你若能将书找到,随你开价。”严怀道。 “好嘞,公子放心,等下次来时,我定将书奉上。”丁让瞬间眉开眼笑,又去给其他客人添茶了。 “倒是忘了,严兄也是名剑客。”张如诚对严怀道,“不过严兄,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什么?”严怀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摸不着头脑。 “方才丁让小兄弟说他是从书中得知那剑客严默的剑标形状,那严兄又是从何得知的呢?”说着张如诚又凑近严怀的脸,低喃道,“莫非严兄你也同丁让一样,见过那浪京京主?” 张如诚此刻正紧盯着严怀,一脸泼皮相。 “张兄弟,你别这么看着我,怪吓人的。”严怀边说边推开张如诚,吞吞吐吐道,“我也只不过是道听途说的,”见张如诚的眼神仍是颇有意味地望着自己,严怀又做了补充,“再说世界上哪有什么仙人,说与你听,你也不信啊,是吧,张兄弟。”严怀实在觉得这位张兄弟很不简单,他虽是个儒生,却每次都能抓住问题的关键,捕捉到自己的缺漏。 “不啊,我信。”张如诚坐直身体,表情也重回正常。 “啊?张兄弟这样的读书之人也会信这些仙怪之说?”严怀觉得他在同自己开玩笑。 “本来是不信的啊,不过严兄说见过,我便信这世上有。“ “我什么时候说我见过啦?”严怀一脸无可奈何。 “那严兄方才为何支支吾吾,不敢答话?”张如诚继续调侃道。 “我……我那是……”严怀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我那是因为你突然凑上来,吓我一跳。” “严兄说什么便是什么吧。”说着张如诚便起身往茶铺外走去。 “本来就是嘛。你还不信?”严怀留下茶钱,又嘱咐丁让记得找书的事,得到丁让的确定回答后便跟了上去。 走了好几米远,丁让还能听见那两位公子的声音 “我说的是真的,你要信我。” “我信啊。” “你信什么?” “信你见过那位浪……” “你看,你分明还是不信嘛。” “是严兄你不坦诚相待。” “我何时不坦诚了?” “你明明见过却说没有。” “是没有嘛。” “你明明说传闻中没有提到剑的细节,却又说自己是道听途说。” “我那是……我……” “严兄就是没有坦诚相待。” …… 丁让觉得二位公子实在有趣,一直听着他们的声音终于消失在了人群中,才回过神来。正想着回去一定要将那本书找出来,却听客人叫“添茶”,他便又拎着茶壶给人讲故事去了。 第13章 风雪宴·长街行 张如诚二人到时,风雪台周围,已拥满了前来围观的百姓。张如诚拉着严怀找了个缝隙挤到了比较靠前的位置。 “你也想见那大官人?”严怀有些不解,他一直以为张如诚这样的儒生应是不喜凑这样的热闹才对,倒是自己观念固化了。 “都是同期的举子,总有些惺惺相惜之意,我自然也想看看,仅凭一篇文章便能御前拜官之人,生得什么模样。若是他日能同朝为官,也是我之荣幸。” 严怀见张如诚一脸期待的模样,摇首笑了笑便又继续向路的一边尽头望去,只见围观之人已排至街边拐角。 但听拐角那处忽起一阵喧闹,大家便知是那新上任的官人的仪仗队过来了。不多时,又听到了锣鼓之声,那官人骑在马上,终于在人群的期盼下行至了街的拐角。 张如诚觉得那官人有些眼熟,他擦了擦眼睛,仔细去瞧马上那人,直至仪仗队行至跟前,张如诚才敢确信自己没有认错。他一脸不可思议,呆呆地站在原地,任由人群推动,耳中只听见严怀的声音 “二品绯袍,看来此人确实才情卓然,国主竟直接封其为二品官。沧浪国立以来,除了丞相顾桥,至今还未曾有谁享受过如此殊荣。” 严怀单手抱拳,赞叹着那官人定有治世之才,见仪仗队逐渐行远,才关注到张如诚不见了。左右相看寻人未果,一回头却见他早已被挤出了人群,正在人群之外发怔呢。 严怀连忙上前关切地问道“如诚兄弟,你怎么了?不至于被这阵仗吓到吧。” 重新听到严怀的声音,张如诚才醒过神来,却发觉自己早已不在人群里了。 他缓了缓,道“人呢?” “什么人?你是说那官人吗?走远了。” 严怀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问出心中的猜想“你认识那人?” 张如诚点点头,顿了顿道“严兄,刚才那人便是我同你说的和我一起来的朋友,方志逸。” “哦?就是那日和你一起救下我的朋友?” 得到张如诚的肯定回答后,严怀高兴道“那正好啊,如诚兄弟,你可要带我去见见他,我还要感谢他呢。” “我们那日一同送你去的茅屋,之后我便让他先回城打听考试的消息了,直到今日才在此见到他,没想到,他已成了苍城人人称羡的帝前宠臣。” “如诚兄弟不必妄自菲薄,我在茅屋拜读过兄弟你的文章,以你之才定能一举高中。况你的朋友也是因缘巧合拜了官,你该替他高兴才是。” “严兄误会小弟了,我并非妄自菲薄,只是觉得……志逸如今拜了官,我们该去哪里寻他?”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呀,看那公子所去方向应是皇宫,新官上任都要先去朝中正式授冠,府邸也是在朝上由朝臣商定,如诚兄弟,不如我们先找个地方住下,等那位朋友出了宫中,城里自会传出消息,到时你我再一同去找他。” 张如诚虽心中有种种疑虑,却暂时不能在严怀面前显露,当下对他的提议只能应允。 于是二人离开人群往客栈去了。 方志逸站在新府门前,心下思绪万千。 他知自己这样做很不对,可他又想着凭着张如诚这样的才华,定能在此次考试中拔得头筹,便也不再担心了。他只需好好瞒着,将那日的事永远瞒下去,他和张如诚,就还能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思定,方志逸迈着坚毅的步伐在众家丁的恭贺声中踏入了新府大门。 张如诚二人到方府时,刚入夜,门前有侍卫和家丁守候,还有一些家丁模样的人,他们要么手中持着锦盒,要么三五人一行运着箱子候于府外。 张如诚早就知道严怀并非一般的剑客。 登门不入夜,可严怀说官场便是如此,方志逸新官上任,又是严大人门下,国主跟前的红人,白日里定有许多人等着见他,尤其是第一日,新官的灶那些人总是上赶着要烧热乎的,他要打发这些人还来不及,作为朋友别不小心给他添了乱子,所以要见方志逸,只能晚些来。 果然如严怀所言,即便是晚上,方府门前的人仍未散去。 张如诚突然又想起白日里严怀一眼辨出方志逸的官服品级,他还知道新官上任的礼仪。比起寻常的读书人,张如诚在官场这些事上有些单纯,但不论他对这方面了解得深或浅都是正常的。严怀就不同了,一个剑客,怎么会比儒生更清楚这里面的门道。想到这里,张如诚对严怀就越发怀疑了。 张如诚心里隐隐有个猜测,却知道现在还不是问的时机。 二人观察间,府里有人出来,回了各家送来的礼。 “这位管事……” 张如诚还没说完便被打断“我家大人说了,各位能来恭贺是我家大人的荣幸,大人心中都记着各位了,只是这礼实在不能收,若传了出去,大人和各位的主子怕是都得落下个行污受贿的罪名。天也不早了,各位今日都辛苦了,还请早些回去歇息吧。”说着那管事拿出些打赏钱要递给张如诚。 “管事您误会了,在下张如诚,和你家大人乃是好友,劳烦您帮我们通报一声,他定会见我们。” 那管事的见眼前二位风度翩翩,皆是公子模样,也不像哪户人家的家丁,就叫他们在外稍候,自己则进去通报了。 很快那管事便出来一脸笑意地向二人道歉,随后领着他们进了方府。 终于,在方府正厅上,张如诚见到了方志逸。 方志逸满面笑容,一边快步走上来抱住张如诚,一边故作埋怨道“如诚你怎么才来呀?我都等你许久了。” “志逸,我快喘不过气了。” 方志逸这才松开手来,憨笑道“许久没见你了,一时喜不自胜。” “还说呢,你知道见你一面多难呢,我和严兄等了整整一天。刚入城看你骑在马上,才知道你当了大官儿,可叫我好一阵吃惊呢。”张如诚也埋怨方志逸道,不过他倒是真心地埋怨。 “严兄?”方志逸闻言望了一眼张如诚身后的严怀,“这是那日受伤的兄弟吧,如诚,你还不快介绍一下。” 张如诚侧过身,道“是,光顾着和你说话了,这位是严怀严兄,正是那日咱们送去神医处的剑客。”他又指着方志逸给严怀介绍“严兄,这便是你一直想要见的的人了,我从小到大的好友,方志逸。” “听闻那日,方兄弟与如诚兄弟一起救了我,严怀心中一直感激,想着见方兄弟一面好亲自道谢,今日总算得见,日后方兄弟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开口,严某万死不辞!” “果真是剑客,说话都是这么豪爽不羁。”方志逸对严怀点点头,“不过严兄不必如此,我是个不爱管闲事的,当日决定于雪中救你的,是如诚,一路将你背去神医处,散尽身上珍书银两求那神医救你的人,也是如诚,我不曾为你做过什么。” “方兄弟哪里话,这几日我与如诚兄弟相处下来,知他是个善良的人,所谓近朱者赤,他的朋友自然也好。况且方兄弟看起来不过二十,小小年纪,却已官居二品,可见除了心性,你的才华也是上品。” “严兄说笑了,我与如诚同岁,若真要比这些,我可不如他,如今能站在这里,不过是偶然得了些机缘罢了。” “对了,志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都说你是作了篇文章得了什么严大人的信赖,究竟是怎样的文章啊?” 对于朋友能够飞黄腾达,张如诚自然是祝福的,但他也经常与方志逸探讨切磋文章,并非自己小瞧他,只是以往他的文章总是有些不足,所以更加好奇他究竟念了怎样的文章竟一举得了官。 张如诚想到这里又觉得自己太小心眼了,也有一些人,平时资质平平,却能在考试中发挥超常,兴许方志逸便是来了苍城后,没有自己的打扰,温书温得好,文章水平也提高了。 “什么文章呀,都是与举子们信口胡诌的时候不知怎么被严大人听了去,也不知我究竟哪句话打动了他,他硬是拉着我到国主面前举荐。如今你要问我当日说了什么,可真想不起来了。”说这话时方志逸不敢去看张如诚,他怕他起疑,又补充道“至于拜官这事儿,我倒现在还一头雾水呢。” 张如诚确实对方志逸的话存疑,可他们是多年好友,且二人之间从未有过互相隐瞒之事,更没有生过什么嫌隙,想起这些,张如诚便也不再追问方志逸的经历,他想着或许等他想说时就会告诉自己。 张如诚没有接受方志逸的提议住在方府,仍是与严怀回了客栈。没两日便随众举子一同进了考试院,又过了几日,终于到了张榜的日子。 第14章 风雪宴·故人弃 严府,严怀的寝室。 严怀已经六年未曾归家,这次回来,他也只打算悄悄瞧上家里人一眼。 看着自己房间里的陈设还如六年前那般,家具上没有一丝灰尘,他就知道,父亲一直挂念着自己。 正如此刻,本该是午憩的时间,严父却坐在儿子的房间里抚摸着书案上的那些书,那些儿子从小视为宝藏的书。 他捧起一本,严怀瞥见书封上写着“武侠怪谈”,严怀皱了皱眉,眼底闪过一丝惊措。随后他又发现书案上架着的木剑,那是自己儿时做来练习剑术的,小时候父亲不给买,严怀便自己刻了一把。如今重又瞧见这些儿时玩物,严怀心中轻叹,父亲还是那般心软。 十六岁时,他执意要去闯江湖,父亲气得紧,扬言若他敢离家,便将他那些宝贝全都烧了,一件不留。 严怀自是不惧父亲的威胁,十六岁的少年意气风发,人小胆大,提了个包袱,背着把剑,在一个天刚蒙蒙亮的清晨,毅然决然溜出了家门。 严怀走后,严父也想过将这些害得父子离散的东西扔了,可终究,这些是孩子留下来的唯一的念想了,他一个老人家又怎舍得斩断这份亲情。 严怀躲在帘后偷偷望着案上坐着的父亲,那人已是须发斑白,枯瘦如柴。自己离家时,父亲未过不惑,怎么才六年,形容却显得如此苍老,严怀的心底骤然生起对父亲的无穷歉疚,眼眶将要流出些什么来,他抬起头,硬逼得那不争气的东西倒流回去,流过咽喉,淌回心底。 他还不能见父亲,至少现在不行。以父亲的脾气若知道自己回来,是定然不会再让自己出去的了。 严怀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很不孝的,可他也不过才二十二的少年郎,他有自己的梦想,什么都可以,就是不做官,这是严怀的底线——他从小便见惯了官场上的逢迎之术,严怀对这些真的很不喜,甚至厌恶,他不想自己也成为那样的人。 父亲之所以身处烂泥污水之中仍然能做到坚持己心,是因为严氏祖辈皆是忠臣,满门清誉,父亲不用做什么,就能成为一人之下,人臣均慕的宠儿,且父亲性格迂腐,吃不进官场这些弯弯绕绕的把戏,所以国主也对他高看。 虽然严怀也可以凭借着祖上的光辉继做同父亲一样的人 ,但他只想靠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想只靠自己。 思量至此,严怀又悄无声息地离了严府。 回到客栈,方知张如诚落榜的消息。 严怀是不敢信的,他虽好武,但论学识,亦不输那些个张口文章,闭口诗词的举子。 严怀读过张如诚写的文章,也听他讲过自己在国政方面的见解,很有为官之才。况且那日张如诚从考试院出来的时候,还一脸有把握地同自己说考试的题目早在自己备考之内,叫自己不用担心。 而如今,张如诚正一脸淡然地收拾着自己的包袱。 看到严怀,张如诚仍是一如既往微笑着“严兄,你可算回来了,我正等你,要向你辞行。” “如诚兄弟,你还好吧?”严怀很担忧张如诚的状态,虽然他一向表现得坦然开朗。 张如诚仍是微笑的模样“严兄都知道了?严兄这表情,可是担心我?严兄不必担心,生死有命,况乎前程。看来这次,是我自大了些。” “兴许是考官们弄错了,如诚兄弟,我们可以找人问问原因。”说着严怀径直走向张如诚,夺过他手中的包袱,“反正横竖今日我是不会让你走的。” 张如诚终于不再是一副笑意,神色无奈,“严兄,你这又是何必?此事已成定局,你我如何能改变?” “能不能改,要试了再说,你在这里等着我,若我回来看不见你,你我便不再是朋友。”严怀认真地威胁张如诚道。 严怀走后,店小二来给张如诚送了饭菜,走时给房间上了锁,张如诚一边摇头一边坐下认真食用起那些饭菜,心道此生怕再难遇到如严怀这般幼稚的人了。 严怀很快通过旧时京中好友打探来了消息。回客栈的路上,他思前想后,张如诚落榜只有一种可能,可是却犹豫要不要告诉他。 说是众考官看了张如诚的卷子,一致认为此子颇有才华。可卷子送到国主面前,国主看后龙颜大怒,说此子分明行了舞弊之举,并下令其三年不得再考。至于具体的,那位朋友也不知了。 站在张如诚门外,严怀犹豫再三,直到里头的人喊他,他才推门进去。 “严兄为何一直在门外徘徊?”张如诚正背对着严怀,望着窗外。 “你怎知?” 张如诚转回身来,看了眼严怀,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正对房门的太阳,严怀了然。 “严兄怎么出去一趟,就转了性了?不是叫我在这里等着么?可是严兄已知道前因后果了。” “如诚兄弟,”想想严怀又改了口,“如诚,三年很快,你还年轻。” “三年?”张如诚瞳孔微微下沉,眸中闪过一丝惊讶,转瞬而逝。他的猜测里,是另一种可能,没想到还是出乎自己的意料。 “舞弊?”张如诚用近乎确定的语气向严怀发问,眼眸却是低落地望着地面,目光空洞,心神不知归处。 严怀从未见过张如诚这般,下意识躲开他的脸轻微点头。 张如诚悠悠走向茶桌坐下,面无表情地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然后缓缓端起茶杯送到嘴边,刚入口,那股苦涩便顺着舌腔入了喉,张如诚继续任由它慢慢地侵入腹中。 他紧紧盯着茶杯,不知从哪里泛起一丝酸意,就要从鼻头涌出,他使劲将其憋了回去。半晌,张如诚嗤笑一声,终于开口“严兄,这家客栈做生意不好,今日的茶比之前还要苦涩些,天气明明已回暖了,这茶却比我们初至城中时寒凉得多。” 严怀一直在静静注视着张如诚,等他说话,如今张如诚开了口,自己倒不知如何安慰他,他忽然觉得做剑客也没什么意思,可以在江湖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如今却宽慰不了自己的朋友。 严怀思虑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应了张如诚“好,那咱们换一家客栈。” 听见这话,张如诚抬起头来,目光朝着严怀射过去,于是看见了他那张苦大仇深的脸。 张如诚扑哧一声笑了“严兄快别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些,若我是个还未成年的孩子,现在早已被你吓跑啦!”觉得这样调侃还不够,他又支着脑袋,故作思索状,接着道,“没想到严兄如此严肃之人,也会开这等玩笑,再寻个客栈?可是要将在下娇藏三年?严兄莫不是有什么龙阳之好吧!”说完还不忘摆摆手做出一副夸大嫌弃的姿态。 严怀见他刚才还失落得很,一眨眼又嬉皮笑脸的,很是无奈,暗想都这样了他竟还有心思开玩笑,分明刚才端茶的手还有些抖呢。 “难道你就甘心从此堕落,再也不考了吗?”严怀重又一脸严肃,直直凝视着他。 “严兄当我是怎样的人?我可是张如诚啊,不做官也自然有我的去处。”张如诚一副无关紧要的腔调。 “有何去处?”严怀紧接着张如诚的话,不给他留一丝思考的缝隙。 “好,”张如诚淡然道,“就算我说想考,就算三年后我再来考试,我又真的能考得上吗?严——兄。” 严怀心下一惊,对上的确是张如诚平静的眼神。 “你知道什么了?”问出口,严怀有些后悔,他当然不希望听到那个答案。 “严兄不是也猜到了么?所以才在门外迟迟不进来。严兄,如诚虽是个读书人,却还不至于那般迂腐,这些,和官场上的事又有所不同,只因——”张如诚垂下眼眸,严怀眼见他眸光黯淡了几分,又听他继续说完,“我了解他。” “你……” “严兄是想问,我何时知晓的,为何不去找他问个明白?”张如诚顿了顿,道,“那日你我第一次去方府见他,是严兄你同我说官场里的门道。志逸从小孤苦,小时候为了银钱,被打得浑身是血,他也不曾松开那握着钱的手,小到他做活儿收来的打赏,大到从恶人手中骗来抢来的不义之财,他皆能心安理得地揣于怀中,什么人情世故,他同我一样,都是没有的,也不懂。” 说着张如诚想到些什么,又继续为严怀解惑“所以那日他将送礼的人拒之门外,我便觉得奇怪,要么,是得了什么人的教诲,要么,他是做了什么不能叫旁人知道的事,所以不能如此着急暴露心性。直到我见到他,问他因何成了高官,他却支支吾吾。我一眼便瞧出他有事瞒着我,却也了解他,有些事,若非他自己愿意说,我便不问。” “他的文章严兄未曾读过,治国之道,刚劲有余,柔策不足。那日从考试院里出来,我亦同你说过,卷子上的文章我曾作过,也和志逸一同讨论过,所以便想也不想将那时的见解写了上去。我今日也去过方府,本想去寻志逸帮忙查问落榜之事,可偏偏就是这么巧,方大人今日被派去不归城巡视了。我问过管事,他是自请的旨。即便如此,我也只是心中怀疑,未敢确信,直至严兄你刚才回来之前,同落榜的举子在门外探讨卷上题目时,提起那日曾有幸听得那位方大人信口胡诌的文章,我才明白,昨日之人已去,今日之人,不识。” 言罢,张如诚摇了摇头,心中对自己多番讥笑。 “他这般对你,你更该振作起来,为自己洗清舞弊之罪。”严怀本还犹豫怎么向张如诚说出自己心中猜测,如今见他这般,竟生出心疼。 “如何洗清?登文鼓告御状吗?还是靠着严兄你的门道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严兄啊,从小到大,我只他这一个朋友,舞弊罪小,可他欺君,若让人知道,必死无疑。“ “他都这样对你了,你还护着他做什么?况且,他毁的,是你一生前程,你也说了,三年后,他还是会想方设法阻挠你入朝为官的!” “那我便不做官。”张如诚说这话时满目坚定。 “为什么?”严怀提高了音量,心中恨铁不成钢。 “严兄,换做是你,一生挚友生死在你一念之间,你会作何选择?” “若是挚友,岂会叛我?若有一方先背弃信义,我还守着那一丝被人丢弃的无用之物作甚!” 张如诚第一次见到严怀如此生气的模样,有些想笑,还是憋住了,道“严兄,可若那人,也曾为你赴死,救你于刀下呢?” 见严怀一脸疑惑,渐渐沉默下来,应是在思考自己的提问,张如诚才接着讲述过往。 儿时家中穷苦,一日张父上山砍柴,好不容易换了些铜钱,叫他拿着钱去买些包子。路上被几个混混堵住,他们抢了张如诚的钱,又想将他卖了做苦力,他咬了为首的混混一口,然后拼命地往前跑。 他跑呀跑,最后跑进一个死胡同,当时他仿佛已经看见了牛头马面正在前面等着自己,却终于是在混混拿着刀的手落下的时候,感觉到一个人紧紧压住了自己的身体。 等张如诚放下抱头的手,重见了光明,却也见到了压在自己身上的人,那人背上的血,正顺着脖子往张如诚的脸上滴。这便是张如诚与方志逸的初识,青葱儿郎,志气方刚,却有胆量这般舍己为人。 严怀听懂了,也明白自己肯定是劝不动张如诚,他很感动他们之间的故事,可他一直认为,一个人的变化总是有原因的,但方志逸却毫无征兆,要么——严怀不敢想下去,他觉得这个想法实在可怖。 “好,你可以不考试,我也不再劝你,但你现在还是不能走。” “严兄,你又何必留我?” “我……我要报恩。” “什么?”张如诚哭笑不得,“这些日子,吃住都是严兄的花销,若论报恩,我已经反过来欠严兄不知多少了。” “那怎么行?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况且你救的是我的命,怎能以钱财论。”说罢,严怀定定地望着张如诚,“你就相信我,会有转机的。” 看着严怀满脸期待的模样,张如诚不忍一口回绝,只得先应下来“好,只是,我不能再住在客栈,我去茅屋神医处吧,秦前辈说过,我随时可以去找他。” “好!”严怀高兴道,他想着只要能将人留住便是好的,至于张如诚要住哪里,都随他吧。 二人一同望向窗外,此时的天空乍蓝,光线瞬明瞬息,刺眼得很。 第15章 风雪宴·杀雨落 张如诚在茅屋待了多日,虽然仍没有拜师秦杨,却也跟着他学了不少医学方面的东西,把脉、针灸一类已是得心应手了,药材也识得了好些。以至于秦杨总在他的耳边故意念叨,叹息他是个好苗子,却无医心。 张如诚的耳根子就没有清静过,他觉得秦杨的眼睛胜过阿汪的鼻子。 张如诚照顾完病人,难得闲下来的时候,秦杨便会立刻出现在他面前,然后开始发牢骚,内容总不过是那些什么张如诚这么有天赋,不做郎中可惜,又或是,他也没剩多少日子可活了,一身医术无人继承,再不然就是怨怪张如诚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也不可怜可怜他这孤寡老人。 一开始,张如诚还总是劝慰他放宽心,总能找到比自己更合适的人来承袭他的衣钵,可这些话对秦杨不起任何作用,秦杨依旧逮着机会就在他面前哭丧,久而久之,他对秦杨的这些话也就免疫了,不再搭理他,自顾自做事去了。 张如诚认为秦杨的担心实在多余,看秦杨每天像只麻雀一样,中气分明足得很,却总说自己快没命了。 张如诚也很疑惑,虽然这位性格古怪的神医一直戴着面具,但是声音听起来却很年轻,应是比自己大不了多少,说自己是孤寡尚可以理解,但老却不至于吧?况且秦杨的头发乌黑锃亮的,步伐矫健,身姿挺拔,上上下下看不出一丝老态。 然而每次张如诚将自己的疑问说出来想求得秦杨的解答时,面具下的秦杨总是呲牙笑着,然后对他说小孩子少打听这些,张如诚便在心里嘀咕,明明秦杨自己也没多大,说话还总是一副老者的语气。 只是同秦杨相处时日越长,张如诚就越发好奇。 毕竟传闻中是这样形容神医的苍城之外,桃花雨下,佳人绝世,妙手回春。这几句话单独念来并无不当,可连起来看,怎么想形容的似乎都是一名女子,且既说“佳人绝世”,想必定是有人见过神医的容貌,可秦杨却整日里戴着一副面具,就连睡觉也不曾摘下过。 张如诚也问过秦杨。唯有这个问题,秦杨听后不再呲牙咧嘴地憨笑,而是一副哀伤的神情,眼中极具悲凉,一改常态,缄默不语。张如诚看着平常那么牙尖嘴利的人突然噤声,猜到许是戳到了人家的伤心处,是以张如诚只为着自己心中的好奇问过秦杨唯一的那么一次,之后便再没问过了。 初次见到秦杨时,他给张如诚留下的印象便是冷漠,不问世事。 日子久了,张如诚自然看出了秦杨只是表面冷漠,实际是个很温暖的人要么不收病人,但凡收了,都会尽心照料,一应都是自己亲力亲为。 张如诚问他为何不将那些患者的家人留下来帮忙,他只说人多了乌泱泱的没得清静,张如诚对他的回答嗤之以鼻,最闹腾的明明就是秦杨自己。张如诚又问他为什么当日要留他下来照顾严怀,秦杨只答他乐意。张如诚对这位神医的性子实在琢磨不透。 他只知道,秦杨一定是好人那日严怀伤好,他们离开茅屋之时,秦杨给自己的包裹里,除了医书,还有自己已经送出去的祖传的书。 自从张如诚住进茅屋,严怀日日都来看他。不过严怀每次来都能看见秦杨一直对着张如诚叽叽喳喳的画面,他心道这神医还挺有趣。然而每次一来,秦杨便总是背着个篓子说是要去采药,严怀觉得他是在躲自己,张如诚却觉得严怀想多了。 严怀的确想多了,秦杨只不过是不想吃张如诚做的“狗食”罢了——阿汪都不乐意吃的“狗食”,不过严怀倒吃得挺香的。况且他二人翩翩少年郎,能聊得很多,秦杨一个老人家坐在那里算什么。 严怀每每同张如诚一起吃了午饭便又回城不知忙什么去了,而每回来,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叮嘱张如诚别急着回家乡。 直至一日,张如诚做好了午饭,却迟迟没等来严怀。 秦杨仰头望向天空,却见乌云萦绕,他叹了口气道今日的天气不大好,心想也不好出去避着这俩小鬼了,又思量着也许严怀看着天气不好便不来了,回头却见张如诚正朝茅屋外巴巴地望着,同时看见的还有一支飞速冲来的利箭,直指张如诚。 秦杨眼见那箭就要刺穿张如诚的喉咙,千钧一发之际,他飞出一杆药称将箭挡了下来。 张如诚心神未定,四周又接连飞箭四射,令他目不暇接,危境之下,惟见秦杨的身影挡在自己的面。,他飞身而起,将箭一一拦下,张如诚喘息之间,那些箭便又调转方向朝茅屋外冲了过去。不过须臾, 那林中的人都一个个掉下树去。 “小子,愣什么神!” 见到此景,张如诚瞠目结舌,他不过一介书生,没有武艺傍身,自是害怕的。听见秦杨的声音,方才缓缓呼出气来。 “你小子究竟得罪了什么人?这些箭,可没想着给你留活路啊!” 张如诚终于缓过神来,他已顾不得去问秦杨为何有这般武艺了。只觉得,这些弓箭手能找来这里,恐怕严怀已身处险境。张如诚有一瞬感到不寒而栗,他不敢深入去想最坏的结果,他只知道,得尽快找到严怀。 他跟上秦杨的步伐去查看那些人的尸体。 “认识吗?”秦杨拉下其中一人的面罩,问张如诚道。 只见张如诚又去拉下其余几人的面罩,终是摇了摇头。 “那便是与你有仇的人请来杀你的?”秦杨若有所思,又道“看你弱弱的,还能惹上这种人呢?那你想想。” 张如诚看着地上的尸体,认真去回忆——没有,他不会也不可能曾经招惹了谁,只有一个人。但张如诚不敢相信他会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 于是他又摇摇头。 秦杨见状也不再追问,只叹了口气道“可惜啊,跑了一个,早知就不留活口了。” 说着秦杨又去观察张如诚,见他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情,他自然知道这小子在想什么,便又开解道“我知你现在很着急,但你那位朋友可是名剑客,说不定如今正躲在哪里,也未必是……不过你不能出去,此时你若去只能是送死。” “他是我的朋友。”张如诚斩钉截铁道,比起刚才的惊慌,如今面上却表现得如此平静自如。 “朋友?”秦杨暗下眼眸,曾几何时,他也有这样一位出生入死的朋友。望着眼前的少年,清风明月,血性男儿,他不禁想起了少时的自己。 “好,我帮你去寻!” 二人对望间,肩头不知何时蹭上了微雨,不一会儿,那雨便浸染了整片桃花林。 第16章 风雪宴·少年去 苍城出了件大事,当朝宠臣严昭之子受了重伤,百姓对此议论纷纷。 严大人一向廉洁自律,勤以为民,满门清誉,十分得百姓的爱戴。百姓们听说严大人的儿子早年间离家出走,如今好不容易得以父子重聚,却恐怕要叫严大人白发人送黑发人,众人无不为其感到惋惜,皆慨叹严大人这样的好官,实不该落得晚年丧子的下场。 严府,严怀寝室。 张如诚望着躺在床上的严怀,一面为他的伤势忧心,一面又深深愧恨自己的无能。如果当初听了严怀的劝,如今也不至于害得他落入这般险境了。 他想起秦杨初去打探消息回到茅屋时告诉自己的话严怀性命危矣。危险到秦杨如此盖世医术也无法救他,已入死境,纵是他秦杨,也不能令其起死回生。如今还残存着一口气,完全是严怀自己意志坚定,到了这种时候,神医的药也起不了多大作用了。 秦杨也的确说过,这世上还有一人或能救这小子,可那人行踪飘忽不定,若非他自己出现,无人能找到他。若是有人愿意祭血于与病人相关联的物件上,严怀或能撑到那人出现,到那时则还有一线生机。但若那人到最后也没出现,那么之前所做的一切便都是徒劳,还会有损祭血之人的身体,那便算是得不偿失了。 张如诚当然是愿意做那祭血之人,即便机缘渺茫。于是他每日里将血祭于严怀的剑上,企盼着秦杨口中之人能够出现。 严父年纪大了,也是严怀唯一的亲人,张如诚自然不能令老人家身体折损。张如诚做的一切,严父都看在眼里。他不知儿子何时何地又如何交了这么一个朋友,如今也不想过问了,他心里明白,这孩子是真心与儿子相交——以命相交。 严父是文官,却不是吃素的,谁伤了自己的儿子,早已调查得一清二楚。严父也不傻,早就弄清楚那方志逸的底细,也知道他与张如诚的关系。可他们二人行事却是截然相反,一个要自己的儿子死,一个却拼了命的要为儿子寻一条生路。年轻人的事情他本不想过问,可这仇,却得弄清楚,弄清楚了,自然要报仇。 严父终究没能为自己的儿子报仇。严府上下发现他的时候,他已被雪覆住,浑身僵硬,双眼瞪着前方,至死未能瞑目。 如今内心如何歉疚都不顶用了,张如诚只觉得,若是自己不曾到过苍城,该多好。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 丧礼上,张如诚披麻戴孝,替严怀为父守丧,也替自己为严大人守丧。 严父的随从递给张如诚一封信和一本谏折。信,是留给严怀的,而谏折,是为张如诚写的。 严父似乎早就料到也许会有这么一天,有些话,他自然想亲口对儿子说,可若实在不能,儿子能看见这封信,他便也能少些遗憾。 而奏折上,则陈明了有关方志逸偷天换日的一切。 张如诚感喟父母之为子则为之计深远,他望着信和厚厚的谏折,终于不再犹豫,将谏折与丧折一起,随着国主派来的人送入了宫中。 国主看了谏折大怒,遵照谏折所说,封了张如诚为二品尚书令,同时将方志逸押入大理寺候审。 严大人离世,整个沧浪国人悲怆万分。国主下令,是年大雪之时,以严门名义举办风雪宴,命张如诚主持。 未至第二年,苍城三月,本是春暖花开之际,漫天飘雪,轻舞飞扬。张如诚上奏,提前举办风雪宴——他怕严怀撑不过今春。 苍城风雪台,全城百姓皆至,想当初他们也是在这里,观摩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新官上任的仪仗队,如今不过一个冬天,那少年郎已成了阶下囚,真是人生可叹哪。 张如诚坐在台上,身后摆着的是严父的香火牌位,身旁是一辆包裹严实的马车。坐他对面的是穿着囚服的方志逸。 张如诚命人拿来大氅给方志逸披上。 方志逸温和地笑道“你总是这般心软,如今你做了官了,官场之事,复杂得很,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 “难道叫我如你一般,背信弃义,背主忘恩么?”张如诚面无表情。 “不论你信不信,我未曾想过杀你,我只不过是想让你知难而退。”方志逸仍是微笑着,面上平和。 “呵,那严大人呢?你敢当着他的牌位告诉我人不是你杀的!或者说,你也没有对他起杀心,只是想让他知难而退?”张如诚不禁拔高了语调。 方志逸眸光微动“该交代的我都在大理寺交代过了,你去看供词便是。” “我想听你亲口说。”张如诚注视着他道。 “我就快要死了,”方志逸弯下眉眼,“你就不想,同我说些别的?” “好啊,如你所愿。”随后,张如诚挪开脚边的凳子,站了起来,俯视着方志逸,问道,“你可曾真心把我当作朋友?” “方志逸此生只一个朋友,便是张如诚。”方志逸毫不犹豫地回答。 张如诚垂眸敛目,以极其平静的语气问出了那句他最不想问的话“你与我的初识,可是偶然?” “什么?”方志逸瞳孔微微颤动,他仰首望去,却无法从张如诚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窥探出任何心思,方志逸心中不禁打起寒颤。 “你与我相识,可——是——偶——然!”张如诚重又加重语气一字一顿地问道。 这回方志逸终于从他的眼神里看见些什么,那是方志逸最不想从好友眼中窥见的东西——失望,是张如诚对他的失望。方志逸不自觉沉下眼眸,缄默不语。 “你我不是朋友吗?”张如诚嘲讽道,“怎么这个问题有那么难以启齿么?”张如诚继续逼问,“当日你救下我,可是偶然?还是说——”张如诚闭上双眼,才又敢问出声来,“你根本同那些劫道者,是一伙的!” 方志逸重又抬首对上张如诚的眼眸,此刻他却从好友的眼中看不出任何东西了——失望也没有了。 “谁在你面前嚼了这样的舌根?”方志逸无力辩白。 “你以为给那些人吃了毒药,让他们变成死人,你做的事情就没有人知晓了么?你也是读书人,可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日——就是你我初识的那日,我咬了那人一口,那个劫道的首领。后来茅屋前的那些弓箭手,我看着很是眼熟,只是当时没有想起来,严大人死后,我又回去了一趟,却终究是在其中一具尸体上看见了我最不想看见的东西——那道咬痕。” 说着张如诚大笑起来,又带着哭腔,朝着面前的人大喊“方志逸呀方志逸,你还真是深谋远虑,想我张如诚自诩聪明,这前半生竟都活在你的算计之中。怎么从那时起,便打算利用我了?朋友?在你眼中,就这般廉价?” 方志逸怔怔地望着张如诚,一直听他说话,没有反驳。 “若你觉得,是如此,那就是如此。”说这话的时候,方志逸却是躲开了他的眼神。 “难道不是吗?难道你要告诉我那些你请来的弓箭手你都不认识,只是巧合?还是你要说你没有派他们来刺杀我和严怀,甚至,你没有亲手杀了与你有恩的严昭严大人!” 张如诚语调越来越高,声音中满含悲愤,随后他激动地抓住方志逸的衣领,将他从座位上提起来,“你告诉我,这些都不是你做的,你告诉我啊志逸!” 说着张如诚不知是哭还是笑,又将方志逸轻轻推回座位,目中尽是悲伤,语气也稍稍冷静下来,“只要你说,我就信你。” 见好友这般样子,方志逸心中亦是悲痛,他该如何解释呢? 是,他们的相识不是偶然,起初,他是想利用张如诚。可是后来与张如诚相处久了,他便将这些抛诸脑后了,真真假假的,对如今的他二人来说,还重要吗? 他只能回答“是,这些都是我做的,可我不是有意的。” “哈哈哈哈,可笑,你真是可笑,人都死啦!”张如诚走出座位,走到严父牌位前,指着说,“诺,睁开你的眼睛看看,这是你恩人的牌位!”随后他又指向马车里,“那儿,严怀就在里面,不生不死的,春天了,他的身子还是冰凉的!还有我,你以为我为什么现在能站在你面前啊,那日若不是神医前辈,我的命,也葬于你手啦!你却说,你不是故意的,各位,可听过这等笑话啊?” 方志逸低头望着白雪,想起那日在朝堂之上,龙颜大怒,道长如诚的文章乃是舞弊之作。方志逸不解,好友满腹才华,怎需抄袭他人,且如诚也绝非那等人。 事后他寻来了卷题,才知原委。世间事还真就这般巧,人做了什么,上天总会替你揭露。 那日亭边,方志逸与其他几位举子一同讨论国政,大家纷纷说了自己的见解,方志逸却觉得这些人的见解全都不如好友张如诚。于是便把张如诚对自己说过的看法向众人转述。众人听了纷纷拍手称绝,却没想到被严大人也听了去。 方志逸不得不承认,他动摇了,因为他有不得不动摇的理由。以他之才亦能考上,却无法登上执掌大权之位,可若是张如诚,定能考上,且定能被封为高官。 于是他随着严大人去了,他也没有在国主面前说出张如诚的名字。 天意弄人,谁知道那卷子的题目和当日他们讨论的一样,又或许,正是因为当日之事,才有了这样的卷题。 方志逸知道,张如诚定会来找自己,便自请旨意出城巡视。不想,张如诚一直没有回家乡,他只好派人借机警告他,想让他早些离城。 可那些人被严怀发现了,严怀自然以为他们是来灭口的,便真枪真刀地同他们打起来。杀到最后,那些人也不管了,放出涂了毒的暗箭,严怀一人又怎能抵挡。知道自己闯了祸,他们便自作主张对张如诚也动了杀机。 再后来,严大人找上自己,方志逸本想好言请求,可还不待开口,严大人又是被当日茅屋侥幸逃走的混混一刀毙命。 这一切的一切,皆因严怀的突然出现而不受自己的控制,或者说,从少时的方志逸找上这群混混花钱买他们做事时,便注定会有这么一天。 “如诚,所有的事情,你都可以不信,只一件,你张如诚于我而言,是不同的,我此生不悔与你相识。这辈子欠你的,只能来生再还了。” “可我后悔了,我后悔与你结识,后悔没有听严怀的规劝,一开始就揭发你,更后悔没有在你伤了严怀之后,及时向严大人说明,没能保护好严大人,致使严怀唯一的亲人惨死雪中。” 方志逸重又抬眸望向他,“我知道,这些是我造的孽,不是你的错。” “可我最最后悔的,是没能及时发现好友的异常。” 方志逸神情动容“如诚……” “朋友自当交心,若我能及时与你沟通,多多地去了解你的想法,去关心你,你也不会走上这条绝路,我害了严氏父子,可方志逸,我也害了你啊!” 方志逸一直压抑的情绪,此刻瞬间瓦解。 他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向严昭的牌位,重重跪了下来,只觉得那雪的寒凉不及他内心的一半。 终于他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直到落下的泪将膝盖旁的雪化去许多,他才停下来,笑着对张如诚道“如诚,动手吧。” 张如诚拿起剑朝他的脖颈对上去,只见方志逸异常平静地望着自己,眼中的哀意已尽数掩藏。张如诚闭上眼,那雪顷刻间便被染成了鲜红色。 方志逸倒下去的时候仍是安详的笑容。 严怀后来无数次问起张如诚怎么拔出那剑的,张如诚只说不知道,事实上他也确实不知道。他更不知道,严怀的剑除了严怀自己,谁也拔不出,若有人能拔出来,是福是祸,却不为人知了。 冥界,忘川。 “欸,又是一个贪恋前尘的。”度弦叹了口气。 方志逸听到背后的叹息声回头望去,向度弦二人作揖道“两位小友,可是来抓我的?”说着又皱了皱眉,向忘川中看去,“小友可否再给我一点时间,一点就好。” 噬月随着他的视线望去,见一俊俏的少年郎正站在桃花树下自言自语,仔细瞧去,方看清树下还有一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人,那人好像睡着了。落英缤纷,飘在少年肩头,画面甚美。 度弦瞥了一眼那桃花林 ,道“不,我们不是来抓你的,而是来渡你的。” 方志逸听到这话又移回视线到度弦身上。 “我有一个问题,不知阁下可否为我解答?”度弦道。 “小友请讲。” “你既然已经决定赴死,又何必当着众人的面做那场戏?” 方志逸叹了一口气,缓缓而谈“此生我欠他的,不想让他为难,他的性子我知道,我做了那些过分的事情,他能这般生气已是极致了,若要他真的杀人,他却是做不出的。更何况,他一直将我当作挚友。在他心里,即便知道我是骗他的,可他仍会记得我是真切地为他挡过刀,还有,我们之间这十几年的情义。” “原来如此,我必须提醒你,自刎而死的人,在冥界,轮回是没有选择的余地的,投胎池选你做人,你便做人,选你做畜牲,你便只能当畜牲。” “畜牲?” “你也不必担心,哪怕你做条狗,能为主人看门户,也算是还债了。不过你说你欠他的,下辈子还,可你赖在这里不走,莫不是不想还?” “不,当然不是,若能轮回,我自然要还的。” “好,那我告诉你,从这里跳下去,便是轮回的开始,还有不到一个时辰,这忘川轮回之门便要关了。你没看那边吗?” 说着度弦偏头看了一眼旁边不远处,方志逸随他的视线望去,一群冥差正报着小鬼们的名字送他们轮回,而那些小鬼们正一个接一个地跳进忘川。 “他们都是要轮回的,今日是最后一日,错过今日,便要再等上三百年,别说下辈子了,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你都还不了债了。” 方志逸闻言立即道“多谢小友提醒了,志逸明白了,等再过一会儿便去。” “再过一会儿?嗯……行吧,随你。” 说完,度弦带着噬月转身便走了,走了没几步,又回头对方志逸道“哦,对了,忘了告诉你,这跳进忘川进了轮回殿之后呢,也是要排队的,你去得晚,这投胎呢也自然会晚上一些,几年?几十年?这我就不大清楚了。嘿嘿。”说完又潇洒向前行去。 没走几步,便听身后扑通一声,二人回头一看,那方志逸已然无影无踪了。 “现在去哪里呀,公子?” “欸——桃花深处,望故人。” 第17章 风雪宴·状元冠 茅屋,厨房。 秦杨一边做饭一边煎药,望着林子里的两人摇了摇头,不禁碎碎念道”果然只有老夫是孤家寡人的操劳命啊! ” 刚扇了灶炉里的火,一抬头,却见身着黑白衣服的二人正站在门前望着自己。他赶忙放下手中的扇子,快步走上前去,拱手就要喊出“仙人”二字,却被度弦扶袖拦住,度弦做出噤声的动作,又微微偏头指向桃林,秦杨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先生来了便太好了,说明那孩子还有救。” “本是无救的,若非你指点那孩子以血祭物,我也不必来这一趟。” “先生又何必说这样冷漠的话,即便是我同那孩子说了,先生也可装作不知道,可先生还是来了,终究先生是心系民间,向善而生之人。” “欸,秦杨呀秦杨,我记得,你以前可是个呆愣的,现在说话也会捡好听的了。”度弦开玩笑道。 “毕竟岁数大了,不似少时那般憨傻了。” “嗯,看来小神医的药着实不错,使你不仅永葆青春,就连声音也听不出什么变化。” “永葆青春不如那人在旁,声音如旧满腹心事却不知诉与谁听。”秦杨俯首低眉,似是陷入了沉思。 “倒是我勾起你的伤心事了,只是人生苦短,还望你遵那人所言,好好活着。” “是,先生的话秦杨记下了。” “好了,不提这些了,叫他们进来吧。 ” “是。” 秦杨走向桃林,去唤那二人。 张如诚和秦杨将严怀放在床上,度弦便开始施法。没一会儿,度弦便将剑上的血逼了出来,融入严怀体内。 “片刻便醒。”度弦对张如诚道。 施完法,度弦便对秦杨眼神示意,也不等张如诚谢过,秦杨便送他二人往外走。 “先生不等他醒?” “已经救过来了,且有那小子在旁照看,没什么大碍,待他醒后,你照常为他诊治便是。” “秦杨替他二人谢过先生。” 出了茅屋,噬月便抵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公子,你说的故人就是刚才那位神医吧?” “做什么?” “嘿嘿,公子,我还是阴阳树上一颗果子时便听闻公子的大名。” “知道,这话你已说了许多遍。所以呢?”度弦仍旧不露声色。 “啊!有吗?哎呀我的意思是,我跟着公子之后也见了不少人间事,事事皆超乎我寻常的认知。那公子之前也一定渡了许多人,可否给我讲讲呀?” “你想听?说与你听倒是无妨,可从哪一桩讲起呢?” “就从刚才屋子里公子您的故人说起怎么样?” “故人?那屋子里的三位,可都是我的故人,你想先听谁的呢?” 噬月撇撇嘴道“公子你骗我,那两位明明不过二十的少年郎,怎会与公子您相识?公子你就别拿我寻开心了,噬月有时候是有些傻,但读了这么多书,也不笨了呢。” 度弦笑道“傻阿噬,我没骗你,是真的。人都有轮回转世,如今正是他们的第三世,所以我说,我认识他们,也并无错。” “原来如此,那那位神医呢?如今是第几世轮回?” “也是三世。” “那公子,你就先给我讲讲那位神医的故事吧。” “此行路远,也罢,就当替你解闷儿了。” 于是度弦便坐在噬月身上,一路讲着故事又朝远处飞去了。 严府祠堂。 严怀跪在祖辈的牌位前悼念亡父,他手中拿着一沓纸,正是严父托张如诚转交给他的那封信。 信中提到,严母早亡,严父担心发生继母苛待之事,从未续弦,不敢、不能、也不想。 虽然严怀小时候习武总遭父亲说教,可细细想来,父亲从来没有真正地阻拦过自己,从小自己也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只要不是太出格,父亲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有一回,严怀同人打了架,弄得鼻青脸肿的,父亲才罚他跪了一夜祠堂,第二日醒来,身上却是药也抹了,也包扎了,然而这些,都是父亲亲手弄的,这也是严怀好了之后回府时父亲的随从严府的管事对他说的。 父亲并未在信中提及对自己的这番照料,只说他知道严怀那次为何同别人打架,那些孩子本也是和严怀切磋武艺,打不过却对他进行言语攻击,说严怀是个没娘的孩子。少年稚气,于是严怀第一次,同人打了架。 那时的严怀心里非常怨怪父亲不由分说便责罚自己,却不知父亲其实什么都知道。 父亲只是想告诉他,人这一生,多有坎坷,若连些言语上的刺激都受不得,如何能成事?况且严怀专于武艺,若人家说了两句,他一怒便将人伤了甚至是杀了又当如何? 严父一直想让严怀将性子修得沉稳些,再沉稳些,沉稳到他人的言行不足以轻易撼动自己的内心,到那时候,严父才能放心严怀一个人走下去。 严父还提到严怀十六岁离家的那个清晨。 十六岁的少年的心思又怎能瞒得过年长者。父亲知道,若不让他自己去闯一闯,他不会明白还是家里的饭菜香些。 但十六岁的少年说要去闯荡江湖,换成哪对父母又能放心呢?于是父亲一直派了高手暗中保护着他,跟了五年,那些人突然回来说人跟丢了。 严父没有怪罪那些人,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也知道,十六岁时自己单方面与儿子定下的赌约,是儿子赢了。他很欣慰。 可他又怕万一儿子回到苍城却不回家,于是和儿子的旧时好友都打了招呼,若严怀回来找他们,千万要通知他这个做父亲的一声,因此那日严怀向旧友打听张如诚落榜之事时,父亲就知道他回来了。 可父亲也明白儿子为什么没有回家,所以并不催促,只是暗中派人跟着。他也想了解了解,自己的儿子,这位“孤独”的剑客,每天都在做些什么,吃了什么,玩了什么,结识了什么朋友,可有心仪的姑娘了? 却是打探回来的人,说公子日日去城外一座桃花林,同一位叫做张如诚的儒生用午饭,用过午饭回城便总是偷偷去他的门生方志逸府上似在查探些什么。 于是严父便也开始叫人去查这些事。 也是因此,才能将还剩一口气的严怀从歹人手里救下带回府中。 信的最后,严父尽述对儿子的爱意。他不再执着于让儿子做官,只希望孩子如若能够活下来,便就这么一直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做他想做的剑客,闯他想闯的江湖,成为真真正正的严怀自己。 念及此处,严怀潸然泪下,父亲又怎知,他输的可不仅仅是十六岁那年的赌约。 十岁那年,一个午后,阳光正好,严怀正和小伙伴一起玩耍。突然来了一位剑客,剑客问严怀想不想成为同他那样的人,严怀说想,没想到第二日,那剑客便不请自来,登门做客。 苍城对剑客向来尊崇,严父也不好将人拒之门外。那剑客对严父道若想孩子成大器,必须精于武艺。 严怀也没想到,父亲只见了那剑客一面,便同意了自己学武。 剑客走时将自己的剑赠给了严怀,对他道此剑除了严怀谁也不能拔出,他日若碰上能拔出此剑者,必是此生对他顶顶重要之人,若遇见了那人,定要好好保护他。 于是乎,严怀遇见了张如诚,文弱书生,正需要他人的保护。 严怀也曾让张如诚拔剑,可张如诚总是拔不出的。却于风雪台上,众人皆见,张如诚拔出了那剑,事后严怀再让张如诚拔剑,他却怎么也不肯碰那把剑了。 严怀知道,那日的事情必然在他心中留下了阴影。 父亲留了这么一封感天动地的信给自己,却叫自己以后为己而活,他严怀若真是这等人,恐怕苍城皆要骂他作不孝子了。 如今他想做官,不为名誉,只为承袭祖业,为还父亲一生为他的恩情,还有,为了保护如今已被封为一品谏官的张如诚。但不同的是,他仍要靠自己登上朝堂。 一年后,朝堂之上,新臣受冠仪式。 张如诚满脸骄傲地望着正向殿内走来的严怀,耳边宣诏的声音传来新科武状元严怀,上殿授冠! 历朝历代,状元之冠,皆由国主亲授。所以当张如诚走上前来拿起官帽的时候,严怀的眼中划过一丝惊喜,被张如诚立即捕捉。 张如诚轻声对他道“严怀兄,这可是我特意向国主求来的,以后咱们就是同僚了。”然后笑着将官帽稳稳地落在严怀的头上。 二人相视而笑。 多年后,两位中年男子坐在一间茶铺里喝茶,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小二拎着茶壶四处为客人添茶,口中娓娓讲述着沧浪国旧事。 “此情此景,可觉得熟悉?”张如诚道。 “怎么不熟,记得那时丁让也似这般大。”严怀吞了口中的茶,看了一眼那小二笑道。 “你还好意思笑啊,那时你便对我没个实话。”张如诚嗔怪道。 “身在江湖,总是自报家门显贵,倒似我在炫耀,再说了,你当时不也早猜到了嘛!” “那怎么能一样啊,我猜到与你自己主动告诉我,性质可是大不同。再说了,你现在也还有事瞒着我啊!”说着张如诚指向严怀放在桌上的剑。 严怀拿起剑,不解道“怎么了?” “这剑你是如何得来的?” “什么啊?忘了,小时候别人送的……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严怀有些心虚。 “浪京剑客的故事,你是从沧浪国志里知道的吧?” 严怀看着张如诚,点了点头“小时候爱看这些,便求国主让我进了奇闻阁。怎么,你也进去过了?” “天下第一书阁,名不虚传。说回你的剑,你——见过那浪京京主,这剑也是他送你的,对吧?” “你怎么又提这茬啊?”严怀不自觉握住了剑。 “之前你说过,严默的剑剑标是花瓣形状,可你的剑偏偏又在剑标上镶了颗珠子,这剑标是代表剑客身份的标志,寻常人怎会去掩盖剑标?那只能说明,你不愿让人知道你的剑标长得什么模样。” 张如诚抿了口茶,继续道“此前你一直让我拔你的剑,我便觉得奇怪,又不是凭的力气怎么会拔不出来。后来终于在沧浪国志里寻得了答案。浪京剑客的剑,名浪剑,乃是远古传下来的奇剑,非寻常之人拔不出。至于我为何后来又能拔出来,上面确是没有记载。” “欸,张如诚啊张如诚,论文才我终究还是敌不过你。” “所以你找到原因了?”张如诚突然想到些什么,淡然笑道,“是丁让,你让他找的书,他找到了?” 严怀再次向眼前之人投去赞许的目光,“嗯,上面说,剑也随心,若是真心为情,便可拔得出剑。当日你是真心为我做那一切,因此它也算认了你做主人。” “原来如此,所以说,你果真见过严默?”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见到那人时,不过十岁,可沧浪国史已有上百年之久。如传闻所言,若那年我见到的当真是浪京京主,那只能说明,这世上真的有仙人存在,又或者是他的鬼魂?” 说着严怀取下剑标上的玉珠,露出剑标,果然,是花瓣形状。 张如诚望着剑,又向严怀问道“可他为何要将剑送给你。我想起来了,他也姓严。” “这我可真不知道了嗷,”严怀连忙摆手道,“那人本就行事古怪,我后来想,我偏爱武艺,或许也与他有关,但我翻阅祖志,上边也没说我们严家和浪京京主有什么关联。” “对了,丁让不是也说见过那人吗?” “我早已问过了,他说他是在集市偶遇的他,应当在那人见我之前,因为那时他还未曾将剑赠我。反正此事,不能细想,只会觉得邪门儿。对了,说起丁让,你不是让他去秦前辈那儿了吗?他学得如何?” “前几日才去过茅屋,那孩子很是聪慧,秦前辈已放手将一应事务交与他了。就是——”张如诚挑眉一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什么啊?” “没什么,下回你去了,便知道了。”说着张如诚又端起茶认真品味起来。 茅屋。 “臭小子,又把锅炸了!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回了!” “师父,我不是故意的,我就说做不好了。您别追我了!” “你何止是做不好,还不如那书生,伺候别人喝茶那么久,真就一道菜也不会呗!总不能老是叫我这个老头做给你吃吧!我死了,一点儿也不担心你,就怕阿汪被你饿死!” “师父,师父,我错了,我会好好学的,你别总咒自己。” …… 桃花林中,雀立枝头,叽叽喳喳,却不曾令人产生一丝厌烦,反而觉得热闹得紧。 第18章 桃花酿·桃花求 桃花城,繁国倾世之城,亦是举世闻名的酒城。但凡世间人听过的,能喝到的美酒,在这桃花城中皆能寻到。 城中盛植桃花,因此桃花酿便是这里的独有之物,但却不是谁都能喝得上这桃花酿若非心性纯良之人,喝了此酒,一夜昏睡,噩梦缠身,反之美梦缠绵。所以繁国一直流传着一句话千金难买桃花梦。 然而城中酒坊酿酒之术,各有不同,技艺口味最佳者,当属城中最大酒坊元氏酒坊坊主元英。 传闻元英所酿的桃花酒,可替恶人清心净梦,寻得前路,助善人对所念之事有所回应,使其内心四通八达。因此繁国又流传着另一句话万金不得元氏心。又戏称元氏酒坊为“万金酒坊”,称元英为“桃花仙”。 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元英正躺在躺椅上认真翻阅钻研古籍,阿落的声音忽而灌入他的耳中。 “呦,这么刻苦啊,你做的桃花酿已是天下最绝,还总是捧着这些破书钻研个什么劲儿?” 阿落每回来前院找他,元英不是在钻研关于酿酒的古籍,就是在酿酒。 元英总喜欢在这样的好天气里,躺在他那张宝贝躺椅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书,美其名曰“沐浴阳光”。说是钻研古籍,十回有九回,阿落分明看见那所谓的古籍正盖在元英的脸上,至于人嘛,恐怕早已入梦乡了。 “并不完美,还需精进。”元英也总是不厌其烦地回答阿落,好像年纪大了,对小辈们也就耐心一些。 阿落望过去,阳光照在元英的脸上,霎时沧桑尽褪,如明媚少年。每当这时,阿落才有些相信元英经常说的那句话他年轻时也是很俊俏的。 其实今年元英也才过二十八,年纪不算大,就是比起同龄人,脸上心上都多了一重厚重感。且他整日里胡子邋遢,也不修剪一番,阿落和酒坊里的工人们劝了多回都不管用。说他勤快吧,他这胡子确实是令人看不下去,说他懒惰吧,他天天都沐浴更衣。 元英总是对酒坊里的人说他这胡子不能剃——本就仙人之貌,若再剃了胡子,酒坊可就要被人挤破了。下面人听多老板说这样的话,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更不会去在意,老板本就是个诙谐有趣的人,他们就只当他在开玩笑。 但是每到有这样好的阳光的日子里,阿落看见那光洒在老板身上的时候,她莫名觉得老板说的都是真的。 不过这样的想法每次都在老板张嘴说话的时候又莫名其妙消失殆尽。 “你总说你这桃花酿里还缺一样东西,可究竟是什么呢?你已在城中十年,还未找到答案。” 见元英如以往那样,依然没有回答自己这个问题,阿落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又来了人,你可要见见?” 元英的酿酒技术在繁国乃至整个天下都无人超越,因而也有四面八方的人过来拜师学艺。有繁国之内的酒师,有都城御酒坊的师傅,还有各国千里迢迢专门来拜师的使者。 从前不论是谁元英都会接见,除了有时候实在太忙顾不上,但他从来没有收过一个徒弟,倒不是他挑剔或者吝啬,只是他认为,酿酒之人一定要心诚,但凡内心含存一丝杂念,酿出来的酒的色香味便会差上许多。 而那些前来拜师的人,最终的目的,有的不过就是想尝一尝这桃花酿,一探其中奥妙,有的倒也是真的想习得元英的酿酒之法,但归根究底都是为了名利罢了。这些人根本就不是诚心爱酒酿酒之人,他们也不会知道,光习得元英的技法,并不足以酿出绝世之酒。 元英在桃花城开酒坊十年之久,酒坊门前来来往往的宾客或是拜师者,就有十年之久,但一直没能遇到一个令他满意的人。 后来元英见的人多了,看得心糟,他也就挑挑拣拣地见那些人外国使者千里迢迢过来,总得见上一面,至于繁国之内的人嘛,除了御酒坊一开始是对他施压求见,但他也仅仅只是见。后来习惯了,他便不再怕宫里的施压,干脆也不见了。 “这次来的又是什么人啊?”元英仍是翻着手中的书,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不知道,只说是要见你,说是想一睹桃花仙的风采。” “脑里空空,不见不见,叫他走。” “你确定?可是他说他带来了一坛酒,也可称之绝世,想与你酿的桃花比上一比。” “哦?有意思。那人是男是女?长得好看吗?有我好看吗?” 阿落的白眼翻上天去,只因每次来人元英都这么问。长得好看些他还有可能去见一见,长得不好看嘛,他只觉得糟心,在元英看来,美酒佳人好风景,才堪绝配也。 “是一个年轻俊俏的小伙子,长得十分惹眼,自是比你好看,你都这把年纪了。” 阿落将头侧向一边毫不留情地嘲讽道,殊不知元英刚听到“年轻俊俏”几个字的时候,已经飞快地从躺椅上坐了起来,后面的阿落说的话他完全没在意,也可以说是没有在听了。 等阿落说完的时候,元英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吓了她一跳。 元英走到与她并排的位置,低下头对她笑着,一副狡黠的嘴脸“那还等什么?快走吧。” 虽是酒坊,却也做些散客的生意。桃花城大多数酒坊的布局基本一致,对街的是客堂,都有三四层楼,不过都是接客喝酒的。然后便是酿酒存酒的前院,住工人的中院,以及烧厨房的后院。每家酒坊对面必然都是客栈,客人在酒坊喝酒,到对面客栈吃饭住宿,当然了,客栈的酒自然也是从各家酒坊买来的。 元英随着阿落来到客堂,便见那少年已然坐下点了坊里的酒正喝着。 他远远望去,那人一身青衣,束着红腰带,高扎发处亦是用的红丝带。再仔细端详他的脸,肤色白皙,眉色如墨,清亮的黑眸之下嵌着高挺的鼻梁,果然如阿落说得那般英气俊朗,虽他腰间配剑,从他身上却看不出一点江湖戾气,反而有一股清秀的气场。 少年昂头将坛子里最后一口酒灌入喉中,放下酒坛,瞥见了远远就笑着向自己走来的二人,直到元英走到他面前坐下,他才开口。 “敢问阁下,可就是这酒坊的老板?” “鄙人不才,坊主元英。这位小友,听说你是来比酒的?” “说不上比,只是我也有世间之绝酿,想换些阁下的桃花酿,不知是否有幸得尝。” “好哇。” 那人面上露出惊讶“阁下就这么同意了?” “同意便同意了,还需要走什么程序吗?”元英笑道。 “你不怕我是骗你的?” “不过是些酒罢了,小友何须为此行骗,况且小友生得这般俊朗,配得上我的酒。若小友当真是骗我的,那我也只能认栽喽,谁叫我——”,元英往那人的面前凑了凑,继续轻声戏谑道,“贪恋美色呢!” 那人往后退了退道“好,那便请出阁下的酒罢。” “别急呀,小友,还不知小友姓甚名谁?”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江炎。” “好,江炎兄弟,半月后再来此地,必将桃花酿献上。” “为何要半个月?不是说有的是吗?” “欸,是有的是,原材料有的是嘛。这现成的酒可是没有的,有不少贼都惦记着酒坊哩!再说好酒不怕等嘛,江炎兄弟你道我说得可有几分道理?” “好吧,半月后我来取酒。” 于是江炎扬长而去。 阿落很是疑惑,对着元英道出心中疑问,以前都不曾见元英轻易就将酒送出去,为何这次这么爽快。元英只是望着江炎离去的方向,抚了抚阿落的肩,随后又向前院走去了。 真看上人家了?不会吧——阿落望着元英的背影小声嘀咕道。 第19章 桃花酿·君心动 元英本是漂泊于天涯的浪客,四海为家,无拘无束。十年前,他遇到一女子,那女子长得天仙一般,世间再难见此倾城之姿,犹如那人的名字一样——宋倾城。 他在一群歹人手里救下了宋倾城,那时他才十八,她刚至及笄。说是同父亲一起出来行商采买,遇到了这伙贼人。 元英救了宋倾城,她和她的家人都十分感激,父母本想让他们姻缘相配。但元英觉得救人一命,便叫人家以身相许,倒像是在趁人之危,且他那时身无长物,认为自己根本配不上她。 后来此事便也没有下文了,元英和宋倾城一家人道了别,便又自闯江湖去了。 一个月后,元英再次遇见了宋倾城。 一次是偶然,两次可说是缘分了。 第二次,于水中,他又救了她。 宋倾城,繁城人氏,家中是做客栈生意的。宋老爷是繁城的大户,宋氏千金宋倾城更因绝妙之姿和超乎寻常人的经商头脑而闻名于繁城。 宋倾城从小学习生意经,十四岁时便掌握了整座繁城客栈生意的命脉。繁城商业人跟着她赚得盆满钵满,尤其客栈这条生意线,经由她手,在繁城乃至整个繁国都是数一数二地赚钱,因而那些商业人也毫不吝啬对宋倾城的夸赞,说以她的头脑,只要她想,各行各业的命脉皆可握于她手。 今年是她及笄之年,父母想着也该带她出来历练历练,本也是带了些人贴身保护的。不想遇到的人个个如屠夫一般,根本不管劫的是谁。 第一次元英救了自己,宋倾城便一见倾心,元英生得好看,又有侠义之心,从贼人手里英雄救美——试问换了谁家女郎能不心动呢? 况且宋倾城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雀,不会那些莺莺燕燕的娇怯害羞。 于是刚被元英从水里抱上岸,她便脱口而出“元大哥,可愿娶我?” “什么?”元英的瞳孔里满是震惊,他不曾想这样美貌的女子,拥有这样好听的名字,性格上却有如此大的反差。一个女子,竟这样直接地问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男人是否愿意娶她?他又惊异于她的问题他,可愿娶她?这可如何回答! “你可愿娶我?” 他问,她便又答了一次。 “我……”元英的脸一瞬间涨得通红。 没等元英说完,宋倾城扑哧一声笑了。 “元大哥,今日是我们第二回相遇,亦是你第二回救我于危难,我宋倾城从来不信什么命中注定,但是自从遇见你,我开始信了。元大哥,若是我们还能再见第三回,你可一定要回答我这个问题了哦。” 元英平视着前方,不敢去看宋倾城的眼睛,然后怔怔地点了点头。 “元大哥,可以将我放下来了。” 元英才意识到自己还抱着宋倾城。 他担心她着凉,便在渡口随便买了件衣裳给她披上,正对上宋倾城炙热而饱含笑意的目光,他下意识撇过脸去。 宋倾城直勾勾盯着他笑,等他将衣裳整理好,然后道“元大哥,我要走了。” 元英听了又转回头去看她,想说点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只默默点了点头,目送她离去了。 月老向来是给机会的,尤其偏爱俊郎红袖,所以自然给二人牵了第三回线。 第三回,灼灼桃林十里花,花间但见朱颜笑。元英远远便瞧见宋倾城在桃林里肆意奔跑,少女心性,总是那般天真烂漫,元英才明白,自己早已深陷。但他没有走上前去,宋倾城说过的话一直萦绕在他的耳边“若我们还能再见第三回,你可一定要回答我这个问题了哦。” 他想回答,可他没有资格回答,他不想她伤心,最好的办法便是对她避而不见,就像现在,趁她还没有看见自己的时候,藏起来。 “真美啊”——自从遇到了宋倾城,她的样子一直浮现在元英心中。流浪江湖,行走四方,世间什么样的女子元英没有见过,但从无一人能入他的眼,可宋倾城不仅入了他的眼,也入了他的心。 风吹桃林,落花纷纷,衬得宋倾城更加娇媚,满树桃花在她面前反失了颜色,好似她才是那朵最美的桃花仙。 这场景直到后来,也总是出现在元英的梦中,他认为宋倾城就是桃花,桃花就该配得这样的美人。 他下定决心,不再漂泊,他要赚钱,他要赚许多许多钱,待到出人头地之时,他要娶她。 于是他回到了自己的家乡,那座世外桃源,酿酒之乡——桃花城。 元英睁开眼,阳光仍旧刺眼得紧,他伸出手去,让阳光穿过手掌的缝隙照向自己的脸,他想她了。 元氏酒坊的人都知道老板有一个相好,老板赚钱是为了娶她,可不知为何,老板回来十年,已经赚得足够多,却没能将那位姑娘娶回来。 城里也有许多媒婆来为老板说过亲,老板总是板着脸将她们赶出去,说就算老死了也不用她们操心。老板向来和气生财,对谁都是笑脸盈盈的,只有这事儿,别人一提他就炸。至于那些媒婆为何吃了闭门羹还愿意上门?当然是有人给银子了。老板就这么吃香吗?是的,元英在整个桃花城,不,可以说在整个繁国的酒坊、酒肆、客栈行业里,那都是吃香的。 若是谁娶了他,额不对,应该说哪家女儿能嫁给他,那么那家生意用的酒肯定不用从别的渠道买了,况且若是元氏酒坊的酒,别人还会上赶着送钱来买。所以如果能与元英结亲,那是只赚不赔的生意。 兴许会有人觉得,这不就是卖女儿嘛!是,听起来是挺像的,可你又怎知,那些人家的女儿不愿意? 但凡是做生意的人家,不论是儿是女,从小脑子里也都是些生意经,同宋倾城一样,从小就开始学着打理家里的生意,当然了,除了一些实在扶不起的阿斗和一些败家子之外。在这些人心里,最重要的便是生意,天塌下来都没有人活着手里有钱更重要,儿女情爱就更算不得什么,只要自己活得开心,夫家的样貌无关紧要。况且元英除了样貌邋遢些,性格在桃花城那是出了名地温和有趣。 所以大家都想和元英攀亲这种想法也无可厚非,即使元英破天荒地发火将媒婆赶出酒坊,他们依然能够坚持不懈花高价再请媒婆前去说亲。 元英知道大家没什么恶意,可三番几次地发了脾气也不顶用,总是会厌烦,他只好对外称自己是个断袖。 这下可是没人敢上门说亲了,可酒坊里也有些俊俏的工人,见着元英总是绕着走,就连阿落看他的眼神里也很奇怪,不知是鄙夷,还是嫌弃,亦或是不解?元英不知道,他也不在意,只知道这下酒坊可清净了许多。 只是同酒坊的伙计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们总躲着他也不方便做事,元英便说自己喜欢长得如天仙一般的,工人们自然都还没那么自恋,因此才放下心来,正常在酒坊里进进出出。 第20章 桃花酿·凌霄忆 离与那少年江炎约定的日子快到了,此时元英还在查阅古籍。 如传闻所言,元英酿的桃花酒确实很神奇,但元英总觉得酒里还是缺了些什么。可究竟缺的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以阿落每次问他,他都默不作声。 元英之所以能成为繁国最好的酿酒师,除了他酿出的酒的口感,也与他酿酒的速度有关。普通的酿酒师,按照古法酿酒,味道再好,速度也是没办法改变的,在天气稳定的情况下,最快的也要一个月才能出酒。而元英,只需要他们一半的时间,即便是最难的桃花酿,也是如此。 所以大家才争相地要拜他为师。但事实上,元英也是承袭古法,在酿酒的工序和技法上,与普通酿酒师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毕竟元氏酒坊里的工人们也要动手实操酿酒的,若真有特别的工艺,总是防不住要传出去的。 元氏酒坊的酒之所以特别,是元英日复一日对酿酒的工人们耐心调教的结果。 这其中的道理如同品酒一样。所谓“品”,便是一心一意扑在享用酒上,先闻其香,后尝其味。“一心一意”自然就是心无杂念地去喝酒。俗语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人若为解心中烦闷而喝酒,那只能叫做“喝”,不是为了品酒而喝酒,而是为了欣喜或悲伤之事去喝酒,那样的话,是绝品不出酒之本味的——若因心中欣喜而喝酒,那么必然会觉得酒比以往更加香甜,若为内心悲伤而喝酒,自然也会觉得酒味比以往更苦涩。所以,真正的品酒,是单纯的,专注于酒之香,酒之味,心要静,方能品出其本味。 类似的道理,比如做茶品茶,做菜品菜,都是一样的。 自然酿酒也是。 所以酒的口感,不在于品酒之人,而在于酿酒之人。因为带着目的喝酒的人算不得品酒之人。 虽然酒的味道也会受酿酒的材料种类和质量的影响,但更多还是取决于酿酒人的心境。多数情况下,人专心做一件事能够成功的几率大于怀揣三心二意去做一件事能够成功的几率。因此,如果酿酒师在酿酒时无法做到专注精准,那么每次酿出的酒总是有些差别的,或是更香甜,或是更苦涩。 一般人或许尝不出,可是品酒的人以及酿酒师自己却很清楚。若是一般人也能尝出来了,那生意自然也就会下滑。好比你第一回去一家菜馆吃菜,你觉得菜很好吃,不咸不淡,正合你的口味,那么你决定下回还来这里吃。第二回来却觉得菜好像比第一回的咸了些,你吃得有些不舒服,但你仍然怀念第一回时那道菜的口感,于是你决定再给这家菜馆一次机会。第三回你又来了,仍旧点了那道菜,这回却又比第一回的更淡了。于是你明白这家的菜并不是每次都一样的,也许来一百回,味道总有些差别。虽都只差了一点点,但总不是你第一回吃到的那种味道,那种让你感到刚刚好的味道,那么你还会再来这家菜馆么? 菜馆是这样,其他的行业也是这样。尤其对于吃食饮品一类要塞进人嘴里的东西,更应该格外上心。 所以元英对工人们只有一点要求,酿酒时心无杂念。若是哪一天工人的心情不似往常,那他便让他们平复好了心情再上工,或是让他们先去客堂帮忙。 这也就是为何元氏酒坊能稳立于酒坊行业之首的原因。 尤其是桃花酿,乃是桃花城秘酒,配方是桃花城的先祖流传下来的,只有桃花城的百姓会酿,也只有桃花城的百姓能酿。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无论是技艺还是经验,都是独有的。百姓们也都心照不宣,绝不将酿酒的配方外传或是售卖,其实即使是外城人得了配方也无用,因为桃花酿最重要且最纯正的食材,便生长在桃花城——桃花城的桃花。 桃花城之所以叫桃花城,便就是因城中盛放桃花,从祖辈们生活在这里开始,这里便有桃花。所谓四月桃李,但桃花城的桃花却是一年四季都绽于枝头,不曾有一日萎落凋败,因此一年里这里也会迎来许多专门赏花的外来客。 桃花城的气候并非四季如春,而是与寻常之地一样,四季如常。唯有桃花开得旺,开得美,仿若无有旁花。因而才说这里是奇景夏日阳光普照时,桃花盛放;冬日白雪皑皑时,桃花依旧。 只有用桃花城的桃花,酿出来的酒才有令人入梦的功效。但之所以说桃花酿千金难买,是因为并不是每一片桃花都可入酒。用于桃花酿的桃花,须得遵循三个条件质嫩、色深、味轻。 然而三者确互有矛盾之处质嫩则色必深,色深则味必重,这样的桃花花瓣就极其难寻,一棵树上也寻不出太多,然而一坛桃花酿便需放上二两鲜桃花,一两干桃花。所以就算寻常人知道配方,若是没有如桃花城这般的桃花和气候,根本酿不出真正的桃花酒。 元英总觉得桃花城祖先传下来的桃花酿配方不完整,可他始终寻不出问题所在。 终于到了约定的日子,江炎提着一坛酒,来到了元氏酒坊。而元英也早早地等在了客堂。 在元英答应与宋炎换酒之时,桃花成便人人皆知,大家都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人能求得元老板的桃娘酿,也想看喝下元氏桃花酿之人,究竟会是何形态感受,又会入怎样的梦境。 是以江炎刚到门口,便见里里外外都围满了客人。 他穿过众人,走了进去,看见元英正坐在客堂,微笑着向自己打招呼,又瞥见桌上摆着一坛酒。他走至元英面前,紧盯着那坛酒的酒封道“阁下当真守约,这便是桃花酿?” “正是。” 江炎面上露出欣喜,正要去拿那酒,元英扶手盖住了封口布。 “欸,江炎小兄弟,桃花酿就在这里,你的酒呢?” 江炎将手中的酒递给元英,“拿去。” 元英接过酒,没有尝,拿开扶着桃花酿的手,对江炎道“请。” “阁下不验验货?”上回元英那么爽快答应自己换酒,江炎就觉得这人做事叫人摸不着头脑。 “我说过,江炎小兄弟你生得俊俏,我心里欢喜,愿意将酒送你。即便你这是假酒,我也无怨言。”元英仍如上回那般戏谑道,旁人却都当他说的真心话。 江炎不理他,拿了桃花酿便要走人。 “小兄弟这是要去哪里?” “怎么?要反悔?” “怎么会?只是不知小兄弟你心性如何?这酒不同寻常,若你独自饮了,入梦时支撑不住,昏了甚至是死了,我可说不清啊。” “怎么,阁下还想窥我的梦不成?” “欸,元某做这酒坊的营生也有十年了,若是那等窥人隐私的品性,生意又如何能长青呢?小兄弟你自喝你的酒,自入你的梦,若你于梦中遇了危难之事,我便唤你醒来。\" 说着元英拉开身旁的长椅,做出请的动作。周围人也纷纷劝江炎坐下,他们自然是想看热闹的。 江炎思虑了一会儿,便又抱着桃花酿坐了下来。他盯着酒封上的三个字看了许久,在众人的注视下揭开封口布。 霎时一股幽幽的桃花香沁入宋炎的鼻中,又顺着鼻子灌入他的大脑,他只感觉到神清气爽。 江炎将酒倒入杯中,端起来看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抿了一口,还未尝尽其味,便倒头趴在了桌上。 江炎做了一个梦,梦中他的视角好似是一个孩童,他看不见自己的模样,只是一直昂着头去看一名女子,他唤那女子作阿娘,他努力去看,却怎么都看不清那她的脸,只有那人牵着自己的手在一座宅院中奔跑的画面。她笑得很灿烂,而江炎自己也玩得十分开心。 画面一转 ,江炎又梦见自己与一对男女在一处空旷的草地上放风筝,那风筝上画着凌霄花。风筝掉落,落在了一束花从里,江炎巴巴地跑过去捡,却被 一只蝴蝶吸引,那蝴蝶一直绕在一朵红色的鲜花上方旋转,他去抚摸那朵花,好软好滑,这时蝴蝶也落在他的手背上,江炎觉得很美,花美,蝶也美。 他回过头去望那对男女,他们正远远地冲着自己挥手,亲切地唤着自己的名字。于是他露出大白牙咯咯地笑着,转身拾起风筝,轻轻向蝴蝶吹了一口气,趁它不注意,悄悄摘下那朵花,飞快地向那对男女跑了回去。他们蹲下身,为他擦擦汗,问他累不累,他摇摇头,然后将那朵鲜花插在了女子的发间,女子笑了 ,依然很灿烂,男子也笑了,将小江炎一把抱起,举过头顶。三人玩闹得开心,全然没有注意到,那画有凌霄花的风筝不知何时脱了线飞到天上去了。 画面再转,他梦见女子教他认字,帮他整理衣衫,为他梳头,这些在寻常人家都是最稀松平常的画面,然而小江炎却觉得心里万分温暖。 突然间,梦境瞬息万变,黑白相切,没有定格。许久,终于定格在了宅子门口。那女子背着包袱,好似要去什么地方,小江炎追了出来,哭着抱着她的大腿求她不要走,后来男子也走了出来,面无表情地将小江炎抱起,头也不回地进了家门,然后命人将门关了起来,小江炎只趴在男人的肩上,看着大门一点一点地被关上,那女子的脸也缓缓消失在两扇门的缝隙里。从那以后,小江炎一直都生活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那里昏暗无比,没有风,也没有空气,他感到窒息,他拼命地喘气,拼命地哭,拼命地敲门,却没有一个人能听见的他的声音。 江炎忽然惊坐而起,意识到那是一个梦。突然他闻见很香的味道,他向一旁看去,那女子正在一盘糕点上撒花,这时女子也看向了他,见他满脸通红,便放下手中的事情,向他走来,女子抚摸着他的额头问他为何出了这样多的汗,是不是做噩梦了。江炎怔怔地望着面前正关切自己的人,又看看周边,才发现自己正坐在厨房的桌上。他一时欣喜,忽地用力抱住女子,于是女子也紧紧环住了他,手轻轻从他的头抚过他的背,用温柔的声音不停地安慰他道“阿娘在这里,小炎不怕。” 见他终于冷静下来,女子才转回身去拿那盘糕点,又端到他面前。 “小炎最爱吃的,快尝尝吧。”说着女子拿了一块递给江炎。 江炎接过,咬了一大口。 “慢点慢点儿,没人和你抢。”女子又伸出手为他擦拭嘴角的食物残渣,问他是否好吃。江炎直点头,女子刮了刮他的鼻子,说他是小馋猫,然后一如既往发出灿烂的笑声。 厨房里的二人一片静好之像,江炎贪婪地沉溺于其中。 元氏酒坊里,客人们开始嘈杂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 “他怎么还没醒?” “该不会是被噩梦缠住了吧?” “不会吧,元老板的桃花酿可跟桃花城其他酒坊的不一样啊。” “那你说,他怎么还不醒?” …… “老板,”阿落走上前去,元英正专注地看着已经入梦的江炎,“他没事吧。” “世上之人,善恶皆在一念,即便是最最良善之人,也难保不做噩梦,就算是最邪恶之人,也有做美梦的时候。”元英道。 “元老板,那这小郎君做的究竟是美梦还是噩梦啊?”一看客问道。 “或是美梦,也或是噩梦。” “你这不等于没说吗?” “就是啊。” …… “诸位稍安勿躁,他快醒了。” 看客们便都安静了下来,果然,没一会儿,江炎醒了。 “这回不是假的了,你确实身在这里,元氏酒坊。恭喜小兄弟,你醒了。”元英望着刚坐直身子的江炎,微笑着说。 江炎还沉浸在刚才的梦中,有些不能适应,周围看客皆在等他的第一反应。 定了好一会儿,江炎终于出声“元老板的酒果然神奇。” “哦?可比得上小兄弟你带来的酒?” “这不一样,比不比得上,须元老板亲自品尝。” “我明白了。” “元老板不想知道我做了怎样的梦?” “我说了,我不窥人隐私。” “那敢问老板,如何得知我做了梦中梦?” “我何时说了?” “我醒来的时候,你分明说‘这回不是假的了’。” “哦?有吗?不记得了。”元英从容不迫道。 “不承认就算了,”说着江炎抱着剩下的桃花酿起身,向门口走去,“这元氏桃花酿名不虚传,元老板人也是很神奇,江炎领教了。” 说完便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出了酒坊。 第21章 桃花酿·美人计 繁国,繁城,宋氏客栈。 宋倾城望着桌上那坛酒出了神,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她没有回头,淡淡道“你喝过这酒了?” 男子应道。 “感觉如何?” “想起了一些往事,如梦似幻。”那男子走过宋倾城的身旁,背手站立望向窗外。 “你都想起来了?”宋倾城盯住那男子的背影问。 那人摇了摇头,又转过身道“只是些残影,梦见却抓不住。总觉得应是切实发生过的。” 闻言,宋倾城收回视线又继续望向桌上的酒,那酒封上正写着三个字桃花酿,坛子上还刻着“元”字。 她用手轻抚着酒封上的字,声音低沉“他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我给了他酒便回来了,他不曾在我面前饮那酒。” 宋倾城转动着眼眸,“他认出你了?” “怎么会?我与他又不曾见过,我也没告诉他,我姓宋,况且,你不是也没同他说过有个弟弟吗?” “我是未曾向他提起,可不代表,他自己不会查。”宋倾城道,“他身边,可有……可有……” “没有。”那男子道。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就一通乱答。” “哎呀,”那男子坐在了宋倾城的对面,注视着她的眼眸道,“你不就想问,他身边可有人相伴吗?没有,都是酒坊里的伙计。” 宋倾城瞥过脸去“谁说我想问这个了。” “哦,这样啊,”男子望着她的脸,心生一计,“我突然想起来,他旁边是有一女子,叫阿落,长得也算标致。”他如愿看到了对面那人向自己投来的鄙夷的目光。 “你去做什么的,就打听了这些?”说着宋倾城拍了他一脑袋。 男子闪躲叫疼,求饶道“知道啦,知道啦,我的好姐姐,手劲儿怎么这么大。我都打听过啦,这些年,确实有很多人上门提亲啊,不过他都拒绝了,对外还称自己是断袖。” “什么!”宋倾城拍案而起。 “你别激动,坐下,坐下。”宋炎站起身去扶她,“只是对外的说词罢了,免得人去骚扰。”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了解他。” “你们女人有那什么所谓的直觉,我们男人当然也有啦!他若真是断袖,拒了那些上门的女子,那还可以找男子嘛,可是他没有。他刻意在众人面前多次夸赞我的美貌,他若是真喜欢我,早该把我留下才是,可直到我拿了酒走人,他也没挽留啊。足以见得,传闻那些不过是他在众人面前演的一场戏罢了。” 说着宋炎挠挠脑袋叹了口气道“你们这些郎情妾意的,我是真看不懂,明明彼此心生爱慕,一个在这里,一个在那里,就是没有一个肯主动的。他我是不知道,可你呢,你宋倾城这些年走南闯北的,异国都去得,怎么?那桃花城里有你的敌人啊?” 宋倾城给了他一个眼神,僵硬地笑道“滚。” “好好好,我滚就是,但是我的好姐姐,你可得好好考虑我说的话啊。” 说着宋炎便关上门走了。 宋倾城收回抚着酒封的手,走至窗边,向远处望去,一眼装不下这繁城盛景,处处都是热闹的。她的视线停留在一对带着孩子的夫妇身上,那郎君买了两串糖葫芦,一串给了孩子,另一串与妻子共享,宋倾城不禁为这家人的浓情蜜意笑出声来。 十六岁之前,宋倾城的目标很明确,她想要包揽这天下的客栈生意。并非一家独大,而是希望不论走在哪里,别人问起,最好的客栈在哪里的时候,天下人能提一句繁国,提一句宋氏客栈。做生意的人家儿女,心中并非没有男女之情,只是那种情义没有生意重要罢了。 十六岁之后,宋倾城有了想嫁的人。 遇见元英的时候,他正为了一包子摊的老板与人理论。明明是买家给了假钱,那人死不承认。元英据理力争,引得众人围观,宋倾城也在其中。谁曾想那小贼恬不知耻,见说不过,抢了包子便跑,元英自然追了上去,宋倾城觉得有趣,便也跟了上去。 以元英的身手自然是抓住了恶人,那小贼说家中还有病弱妻子要照顾,实在没办法了,才想出这种办法骗些吃食。这样的手段,对于做生意的宋倾城来说,早就司空见惯,她一眼便识破那人在扯谎。可元英,就是信了,饶过了那小贼。转回到包子铺,元英自己贴钱给了那老伯,道是那小贼还来的包子钱。 宋倾城感叹世间居然还有这样傻的人。 第二次,他救了她。可他不知,她本不用她救。她随父亲出来行商,从江湖上雇了不少高手。元英那点功夫英雄救美刚刚好,可真要想抢那些高手的风头,却是做不到的。这些只不过是女儿家的小心机罢了。贼人靠近时,她便发现了远处正喝茶的元英,她对父亲和那些高手使使眼色,便开始大喊救命,于是元英才有机会见到了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貌的女子。 宋倾城对父亲说,元英就是她要找的人。 宋氏千金,才行了及笄之礼,上门求亲之人便踏破门槛,有的是为了宋家的产业,有的是为了宋倾城的容貌,有的则是为了她经商的头脑,总之,与宋家交好肯定没有坏处。然而宋倾城那时并没有中意的人,或者说,与这些人结亲,只对对方有好处,对宋家却没什么利益。宋老爷宋夫人常劝她,女儿家当寻自己心中爱慕之人,而不是将自己的婚姻作为生意的筹码。 宋倾城那时并不理解父母所谓的爱慕是什么意思,直到遇见元英,她懂了。 当她等着元英英雄救美的时候,宋父也懂了,所以当时就说要将女儿许配给元英。事后宋父每每想起,都觉得自己当时过于莽撞了,兴许那小郎君拒绝便是认为他太冒昧,被他吓到了。 第三回,宋倾城正在船上观江上景,江中游船颇多,岸上人也来来往往。可她一眼就瞧见了岸上的元英,于是乎在往来之人走过自己身旁时,她便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大喊救命。可除了元英,也不是没有其他人去救她,她愣是在水里瞎扑腾,使救水之人不敢靠近。终于,她等来了心中所想之人。 宋家生意如日中天,总有嫉妒的,所以宋倾城除了身边时时有高人保护之外,水性也特别好。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话放在女子身上也是行得通的。 宋倾城是生意人,不会那些弯弯绕绕,自小喜欢什么,都是直接告诉家里人,不会因为自己是富家小姐,便作茧自缚。今日哪家的公子对她出言不逊,也是立刻教训,回家了也要告知父母,让他们不要同那家人再来往。 如今上天已给了她两次机会,她都没能抓住,这回,可不能再让机会就这样溜走了。于是她对元英直言相问,问他可愿意娶自己,见他呆滞的模样,她觉得有趣,却还是有些失落的,于是她又说,希望下回见面,他能给个答案。 临走时,他买了件衣裳裹住落水的自己,她便知道,自己并非是一厢情愿。于是她和他告了别,转身回头,再难掩心中喜悦,笑意全堆在了脸上。 可从那以后,宋倾城却再没碰见过元英。 宋父第一次见到元英,便让人调查了他的背景。来人说,那本是桃花城人氏,父母早亡,便成了浪客。后来回了桃花城,成了一家酒坊的小二。 宋父说与宋倾城听时,她便明白了他想做什么。宋家并非嫌贫爱富之人,想当初宋老爷也是白手起家,和妻子一起苦心经营才有了一番家业。自从有了一双儿女,尤其是女儿,从小便擅经营之道,在她的打理下,宋家才能在客栈行业立足于首位。 所以宋家绝不会通过一个人的家世背景去决定要不要同他深交,自然,对于宋倾城未来要嫁的夫婿或者是宋炎未来要娶的媳妇,都是同样的原则人品好,他们喜欢。 因此当宋老爷得知那救了女儿两次的元英忽然回到桃花城做了酒坊的伙计之后,他更加看好这个未来的女婿。当初自己也是一样,虽然孩子她娘家中也不富裕,但自己喜欢的人,总不希望她受委屈,那时宋老爷也如元英这般,从最低处,慢慢往上爬,直到小有些成就才将宋夫人娶了回来。真正对一个人的爱意,当中应包含着责任。 宋老爷一直叫人暗地里观察元英,直到现在。但元氏酒坊如今已是声名远扬,却不知元英为何迟迟没有上门提亲。 宋炎一直知道姐姐心里装着一个人,那时自己还小,和母亲留在了家中,因而未曾见过姐姐的新上人。于是他便瞒着姐姐一个人去了那桃花城,为姐姐,也为自己,去寻那桃花酿。 如今终是将这桃花酿寻来了,宋倾城却是不敢喝了。她不知自己会做怎样的梦,她会梦见他么?据说元英的桃花酿可以求得心中所愿,那么她想求的事情,真能如愿么? 宋倾城收回望着那一家三口的视线,醒过神来,心中觉得冷清。她回过头去望桌上的酒,忽而思定,倒了一杯酒咽入肚中,然后向床榻走去。 第22章 桃花酿·倾城一梦 第一梦,桃花林。 宋倾城身处一桃林, 桃林周围,涓涓水流如乐声入耳,淡淡清风将桃花吹落,有一瓣飘在了自己的面前,她伸出手去接,那花瓣便稳稳地落在她的手中,她闻了一闻,很香甜。再往桃林深处走去,却见一清幽雅舍。那屋顶之上,正冒出炊烟。她走近雅舍,却见门上匾额写着“茅屋”二字,正感叹不知是哪位仙人的蛰居之地,脚下却突然感知到一阵动静。 她低下头去,见一只黄封大狗正舔舐着自己的裙角。宋倾城笑着蹲下来抚摸它身上的毛,软乎乎的,很是可爱。那狗也自然地坐了下来享受着她的抚摸。 “它叫阿汪。” 宋倾城抬头,却见一身着红衣,戴着面具的的男子,坐在院中……剥蒜? 手边一滑,那狗也顺着声音叫唤着向那男子跑了过去。 “快好了,去饭桌上等着吧。”那男子道。 只见那名叫阿汪的狗飞快地朝屋子的方向跑去,屋子旁边有一小巧的石块堆砌而成的小山——大概便是阿汪的饭桌了,宋倾城想。 只听那男子又道“还有你。” 说这话时那人分明看着自己,我?叫我吗?吃饭?宋倾城慢悠悠向那男子的方向移步。 此时男子已然剥好蒜,站起身,一手拿着一盘蒜,一手背着,道“过来帮忙。” 宋倾城于是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那人揭开锅盖,一股香味扑面而来,宋倾城闻着味道很是熟悉,可她记忆里是绝没有吃过这些的。那人拿了几瓣蒜放进一盘冷菜中,又用筷子搅拌均匀,然后端起来递给宋倾城。宋倾城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那人开口叫她接着,她才不知所措地伸出手去,却只是端着菜盘站在灶前,像是被定住了一般。 男子叹了口气,“随我来。” 宋倾城才回过神来,跟了上去。 进了屋内,却见里面的陈设皆小巧精致。她站在门口环视四周,听见他再次呼唤,才走向饭桌将菜盘放下。 “你先坐,还有一些,我去端来。” 宋倾城怔怔地点头,坐了下来,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蠢笨过。回头去想看那男子,却见阿汪正吐着大舌头对着桌上的菜流哈喇子。很快男子将饭菜都上齐了,他让她先吃,便又自去喂阿汪了。 没一会儿,男子坐了下来。 “你饮酒了,桃花酿?”虽说是问,那男子却是用着很确定的语气。 “你怎么知道?”感觉自己好像有些失了规矩,宋倾城又改口道,“仙人终归是仙人,这都能猜到,不知您是哪路神仙啊?” 男子并没有回答她的第二个问题,只道“说来,那人算是我的祖先,这味道我很熟悉,否则你也不会出现于此。” “祖先?您说的,是元大哥?” 那男子降下拿碗筷的手的高度,“怎么,元英欺负你了?” 宋倾城低下头,“没有,我同他,不过几面之缘,他都是在救我。”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什么?是喝桃花酿所以……” “我正是问,你既没有所求之事,何必去饮那酒?” 宋倾城看向他,“喝了桃花酿,当真可以实现所求吗?” “看机缘,也看人。说不准。”男子耐心地答道。 宋倾城叹了一口气道,“我想知道他对我的心意。” “你不是很早便确定了吗?”男子温柔地注视着她。 “是,可现在,又不确定了。他明明已经功成名就,为何却没有来找过我?” 男子凝视着她的眼睛道“你怎知他没有找过你。” “仙人的意思是,他来过了?” “他一直在找一样东西,他觉得找到了这件东西,才能来寻你。” “什么东西?” “到时你自会知道。不过,你为什么一定要他来见你,你却不去见他呢?” “我……我毕竟是个女儿家,虽然从不拘小节。可毕竟我曾那样问过他了,这回,也该是他给我答案了。” 男子听完看了她许久,又对她道“尝尝我做的菜。” 宋倾城才想起去拿筷子,挑起一筷子离自己最近的冷菜,尝了一口,她觉得好甜——不是糖放多了的甜味儿,而是吃进嘴里,心里觉得甜。男子见她露出笑容,便也笑了,又夹了一大块肉放进她碗里,宋倾城囫囵吃进了嘴里。她自己都没意识到,从来不吃别人夹的菜的她,对男子夹进自己碗里的菜照单全收。 “吃好了?”男子见宋倾城放下了筷子,温和地问道。 “嗯,都吃撑了!”宋倾城笑着直点头。 “我送你。” “啊?” “你忘了,这里是你的梦境。” “那你是要送我回去了么?” 只见男子摇了摇头,“你对这里浑然不知,这儿应该算你的第一重梦境,出了这里,你是回到现实,又或是去往下一重梦境,无从得知。” 宋倾城意味深长地望着他,道“我明白了,仙人。” 于是男子送她出去,走到门口便止了步。 “顺着桃林就能看见出去的路。” “嗯。” “还有,桃花酿,别再喝了。” 虽然不知男子为何这样说,宋倾城却是乖乖地点了头。 她向桃林走了十几步远,却听那人又道“我叫秦杨,神医秦杨。” 宋倾城回头向茅屋望去,却见一人一狗正站在门口目送自己,她背过身,便继续向桃林深处走去了。 第23章 桃花酿·倾城二梦 第二梦,妖界,春朝城。 宋倾城刚出桃花林,忽见四周风起云涌,桃花纷纷飘在空中,青山溪流也瞬间颠覆。宋倾城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待清醒过来,已身在夜色之中。她定神一看,徐徐夜色之中,花光满路,彩灯满布于市集,焰火绽放于夜空,极目之处,华光璀璨,煞是耀眼。再向街上望去,车马骈阗,人流如织,好不热闹。 正观着盛景,便听耳边传来摊贩的声音“姑娘你买不买啊,不买别在这里挡我做生意啊!” 宋倾城回头望去,却被吓得惊叫,只见那摊贩老板长得尖嘴猴腮,头上嵌着大瓣的鳞片,两只眼睛一直瞪着前方,好似无神,仔细看,他的双腿还浸在一只木桶里。 “姑娘,怎么啦?”那老板也被宋倾城吓了一跳,周围一时挤满了围观的人。 “我也没说啥呀,我只让她别挡着我的摊子,她就突然叫起来了。”老板向众人解释道。 “你这个鱼精,怕是调戏人家姑娘了吧。” “我可是本本分分做生意的,好不容易逮了这些水药来卖,还让人讹上了?” “人家一个姑娘家,肯定是第一次见到你这般长相的妖,被吓到了吧哈哈哈哈。”看热闹的人纷纷打趣道,那摊贩老板则是一脸委屈。 宋倾城刚才受了惊吓正抱头坐在地上,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她想着刚才兴许是看错了,便又慢慢抬起头,却见周围人个个都长得奇形怪状,吓人得很。她又发出一声惊叫,立即从地上爬了起来,冲出了人群,远远还能听见后面的人在说话,“我认识她,她不就是倾城酒楼的老板吗?” 倾城酒楼——宋倾城站在楼下,回想着刚才那群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指着自己说是这里的老板。她本不太相信,可这酒楼偏偏就这么巧和自己的名字一样。 一路跑过来,宋倾城遇见的全是奇形怪状的东西。她对这里一无所知,除了进去,别无选择。 宋倾城一只脚刚踏入楼中,堂内之人的视线便都落在了她身上,然后那些人都笑望着她。宋倾城若无其事地环视一周,这些人也都同外面的人一样,长得十分吓人。 迎客的伙计走过她的身旁,都唤她一声“老板”。宋倾城穿过人群,在那些怪物的注视下,慢慢地向楼上走去。 走上二楼,她终于见着了和自己一样的人正在把酒言欢,她刚想走上前同他们说话,却见他们一个个脸上瞬息万变,一会儿是英俊儿郎,转瞬又露出怪物的模样。此时他们同样正对着自己笑。 宋倾城拔腿便往三楼跑去,这层楼上的人打扮得更精致些,但宋倾城也没有要上前搭话的想法了,又径直往四楼上去。 这层楼的气场又不一样,与另外三层相比,这里的人更加雍容华贵,样貌也生得更有气质。宋倾城与他们对望,见他们笑着对自己点头,她便也尴尬地向他们点点头,于是那些人就又继续饮酒聊天了。 宋倾城刚要收回视线,却见窗边一个黑衣男子正向自己这边看过来,那人眉心还有一轮太阳,只不过是轮黑色的太阳。宋倾城觉得有些不舒服,便向他笑着微微点头,刚要向五楼上去,一转身,便见那人已然站在自己的面前,手里还拿着一坛酒。他个子本就魁梧,如今还比宋倾城多站一个台阶,宋倾城望过去,只能看见他脖颈以下的位置。那人穿着较为宽松的衣服,散着头发,是以宋倾城望见的那处只有白皙细腻的肌肤,上面还坠着一块白玉,还有他那颀长的发丝正落在她的脸上。宋倾城几乎是一瞬闭上了眼。待她再慢慢抬头去望那人的脸时,刚好与他清冷的眸子撞上。 那人正微微皱眉,低头俯视着自己,许久,才轻轻出声“你不是她?你是人族?” 宋倾城心中紧张,手不自觉抖起来,又紧紧握成拳。她刚要出声,却听楼上有女子的声音传来,辗转于耳。 “长音殿下,她饮了桃花酿,此刻正在梦中,还请殿下行个方便。” 听着这声音,宋倾城又悄悄去观察周围的人,见他们都没有什么反应,便猜到这声音只能自己和面前的黑衣男子能听见。她又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却想不起来。 宋倾城将视线偏转到楼上,余光感觉到那男子仍在看着自己。又见他将头偏向栏杆,悠悠道“楼主欠本君一个人情,届时本君自会来讨要。” 然后他就一边举起手中的酒仰头灌入喉中,一边又走下楼梯踱步往窗边去了。 宋倾城没有多看,一步步踏着阶梯走上楼去。楼下有两个魁梧大汉把守,但他们并没有阻拦她。 方至楼上,便见一屋子,宋倾城走进去观察了一会儿,这里的陈设竟与宋氏客栈里自己的房间一模一样。宋倾城才开始惊讶,又见房间外的亭台上站着一女子,她背对着自己,倚栏站立。 未等宋倾城再往前走,那女子便开了口“你来啦。” “你是谁?”宋倾城问。 那女子转过身来,宋倾城顿时凝住了心神,那人——竟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她缓缓向那女子走去,只觉得脚下轻飘飘的,有些无力,走了许久,她才终于站在了那女子的面前,宋倾城紧紧盯住女子的脸,忍不住伸手去抚那人的衣服,然后又捧起她一边脸颊。 “你,你是我?”宋倾城又不可置信地眨眨眼睛,重新去看那人。 “是,也不是。”女子笑着开口。 “什么意思?” 女子没有回答她,只是又转过身去看栏杆外的风景,然后温柔地开口道“此处比起繁城如何?” 宋倾城盯着她,一时竟发了呆,才意识到,刚才为何觉得女子的声音熟悉。 “嗯?”那女子回头看她,见她仿若被定住一般。 宋倾城才醒了神,顺着她的话向远处望去,“不输繁城盛景,”说着她犹豫了一会儿,又补充道,“就是有些骇人。” 女子笑了,她明白宋倾城的意思,又转过头去眺望远处风景,“自然,你是人,而这里的,都是妖。” “什么?那这里是?”宋倾城顿时紧张起来,又恍然大悟,她素来不信鬼神之说,虽是梦境,却也恐怖得很,她更不明白,自己怎会梦到这些。 “这里,是妖界。”女子道,说完又撇头去望宋倾城。 “妖……妖界?”宋倾城的声音有些颤抖,她毕竟是个女儿家,对这些妖鬼神怪之事若不害怕才不正常,且她是饮了桃花酿才来到此地,难免怀疑梦境里的世界是否真实存在。 “放心,此刻你在梦中,没人能伤得了你。”女子一眼看出面前人的惶恐,安慰她道。 “那刚才,刚才那人他……”宋倾城向后望去。 女子想了一会儿,“你是说长音?他呀,不过是个可怜的酒鬼罢了,你无需害怕他。” “哦,”宋倾城长吁一口气,“那姐姐你是?” 女子听见她这般称呼自己,笑道“我可不是你姐姐,若论辈分,你可比我要大上好几轮,你便直呼我姓名吧,我叫桃夭。 “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可以这么理解。这里,是春朝城。” “春朝城?” “妖界其实和人间没什么两样,也有许多国都,这春朝城便属于四时国之都城。” “四时国?”宋倾城立即领会,“既有春朝城,那应该也有夏秋冬城?” 女子又笑了笑道“果然是从小经商长大的,你很聪慧。” “这里既然是妖界,那么,你也是妖?” 子点了点头。 “姑娘你说你叫桃夭,该不会是一只桃花妖吧?” “正是。” “那所以你才会出现在春朝城,而不是其他地方。” “是。你比我想象得还要聪明。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当然。上回,我入了一座桃花林,遇见了一个人,他好像是元大哥的后辈,所以你,是我的后辈?” “嗯……你可以这么认为。” “你也知道元大哥?” “有些缘分。” “什么缘分。” “仅仅是知道他名字的缘分,姑娘不必担忧。”桃夭戏笑道。 “那桃夭姑娘,你一定知道我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吧?” “自然是你我有缘。你饮了那桃花酿,这里便是你内心深处的梦境。” “我不明白。” “我知道。现在的你一定听不明白,不久你便会知道了。这桃花酿是他一手酿造,你心里惦着他,自然梦境也就与他有关,只是是何关联,须得你自己去寻。” “去哪里寻?\" “自是梦醒之后,去你想去之处。” 闻言,宋倾城望着远处的春朝城沉思了一会儿,然后道“一定要我去吗?” “若是心中关切,他来你往的顺序又何必在意?你既想寻得那个答案,去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呢?况且,你能在此,本就是因为他。” “我明白了,多谢桃夭姑娘。” “从这里跳下去,便能离开这里。” 宋倾城点着头从敬月台一跃而下。 淡淡的花香弥漫在鼻周,宋倾城一睁眼,此时已是天光大亮。三春时分,百花盛开,自己正躺在桥边的一棵树下,河道两旁的树排列有序,皆为春树,树上繁花浓艳,光彩照人。而宋倾城倚靠的,正是一棵桃树。 她环顾四周,瞥见了一个熟人——那个买水药的怪物,现在仔细瞧来,才发现,他长得很像一条鱼,想必这也就是他的双腿浸在桶中的原因——宋倾城想。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并未出春朝城。 一瓣桃花落在她的身上,她顺着那瓣桃花去撩那枝头,于是她想起来了。 那年随父行商,曾到过那桃花城。纵是她已游历过许多地方,却也从未见过如此繁花盛景,奇妙之地。 那年正值盛夏,但桃花城的桃花却依旧停留在春朝,将整座桃花城的天空染成了粉色,花香弥漫了四野。 那里是闻名的酿酒之乡,宋倾城自然也与父亲考察了各家酒坊,最终选定了一家酒坊,与之合作,为宋氏长期供货。酒坊里,宋倾城看见一伙计,那背影有些眼熟,她终是没有放在心上。 那几日,宋倾城日日漫步于桃花林,与花作伴,与花共舞。花瓣飞舞间,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个背影,他仍穿着那酒坊伙计的衣服,却是向桃林外走去了。 回忆涌上大脑,宋倾城终于明白,自认为比那人多见了一面,可那人却也见过自己三回了。 可那时,他只是酒坊的小小伙计,定然会这样认为的吧——寒门之子怎配得上京城千金。所以,他那时不敢露面,他应当是怕的,怕自己不能回答她的问题,却也怕她难过失落,于是,便选择不出现。 宋倾城笑了,眼中却是一滴泪儿顺着脸颊落在手中的花瓣上。 再睁眼时,宋倾城是躺在宋氏客栈的床榻上。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房梁,许久,才听见门外的声音 “姐姐,你醒了么?” 倾城一边回应,一边从榻上坐起。 宋炎推开门看了她一眼,便又往茶桌走了过去。 “你一直守在门外?” “嗯,那人说过,若要服用此酒,必得有人守着才行,以防走火入魔或是贪恋美梦。” 宋倾城点了点头,穿好了鞋朝宋炎走过去,坐了下来。 “那你是如何醒来的?” “同你一样,不知是噩梦,还是美梦,总之是个奇怪的梦。”宋炎回忆完,又望向宋倾城,“你还记得你的梦吗?” 宋倾城拿出一个瓶子,递给宋炎。 宋炎接过药瓶,仔细观察起来,过了一会,道“这看起来是个药瓶,哪来的。” 宋倾城摇了摇头,“醒来便握在我手上了,只记得是个男子给我的,说是吃了可以永葆青春。” “这么神奇。”宋炎又好奇地去端详手中的药瓶,“梦境里的东西,也能带到现实吗?不过他为什么要给你这个药?” “不知道,关于那个人,我只记得这些。” “所以你还遇见其他人了?” “还见到了一个女子,她开了一座酒楼,名唤倾城。” “什么?” 宋倾城双手裹着脸颊,望着桌上的酒道“更奇怪的是,她同我长得一样。” “你会不会是梦见你自己了?” 宋倾城依然摇摇头道“那绝不是我,她同我,除了长相和声音,哪里都不一样。” “看来世间真另有天地,若非这桃花酿,我们万万不会相信的。” “我还想起一些往事,宋炎,”宋倾城突然坐直身子,望着宋炎的眼睛坚定地道,“我要去见他。” 第24章 桃花酿·桃花笑 元氏酒坊大堂,阿落正在盘点上个月的账册。 五年前,阿落来到桃花城,成了元氏酒坊的账房。元英答应给阿落桃花酿,条件是她在酒坊干五年账房。今年正是第五年,过了今年冬天,她便自由了。 阿落觉得这个胡子邋遢的男人奇怪得很,别人来求酒,他总提些奇怪的要求,倒是前段时间那位俊俏的小郎君,不过带来一坛普通的酒便从元英手里骗走了桃花酿,元英却真的不以为然,这不禁让阿落想起他称自己是断袖的事情。 酒坊里上上下下都传开了,老板被骗了 “越是好看的男人,那就越不能信!” “就是,咱们老板呐,被那俊俏的小郎君摆了一道,面上不伤心,心里肯定失落得很” “怨得了谁呢?老板只喜欢好看的,迟早有一天得栽在这上头,你们就信我的吧。” …… 宋炎那日给元英的,确实是一坛普通的酒,普通到出了桃花城,随意一家酒肆都能买到这酒。 酒坊的伙计们为什么会知道呢?因为元英喝酒的时候,阿落也跑过去倒了一杯,许是在酒坊里喝了太多的好酒,那酒刚浸润了舌头,阿落就吐了出来,嘴里直喊着“难喝”。 “你被骗了!”阿落对元英说。她想将宋炎抓回来,被元英止住了。 和酒坊里的其他人一样,阿落实在看不懂元英,他所行之事渐渐怪异。怪异到如此刻,大堂的伙计们闲来无聊还在讨论当日元英被骗之事。 “实在太闲,就去前院帮忙,别当着客人的面聊些不正经的。”阿落道。 伙计们听了她的数落,正要各自去忙活,却看见一壮汉正将酒吐在地上,然后就粗鲁地骂起来。 “呸,这是什么酒!这么难喝。” 酒坊里的客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都停了手中的酒看热闹。 一伙计忙小步向那壮汉跑过去,一脸赔笑询问他道“客官,怎么了这是?” “怎么了?老子花了那么多钱来吃酒,就给我喝这种鬼东西!” “哪能啊?咱们桃花城的百姓都是老实人,从来不卖劣酒,况且咱这儿,也是桃花城最热闹的酒坊啦,怎会欺客呢?” “你的意思是?老子故意讹你们?”那壮汉膀大腰圆,体格健硕,如今又气势汹汹的,那伙计被震得不知如何说话。 “行了。”阿落走过来,将伙计护在身后,拿过桌上的酒,倒了一杯来尝。 刚入口,便察觉到不对劲,那酒确实难喝,但并不是酒坊里的酒,可坛子上又分明标记着“元”字。 “客官稍安勿躁,请到楼上包厢稍候,我去寻我们老板过来。” 阿落示意伙计将人引到楼上,又叮嘱其他人安抚好大堂围观的客人,便朝前院去了。 前院四周堆放着许多酒,还有来来往往正在酿酒的伙计,阿落径直向那躺椅走去。 “这回又是什么人?要是来换酒的,请他回去吧?”元英捧着书道。 “有人闹事。”阿落淡淡道。 “以前又不是没闹过。” “这回不一样,那人体格比较大,身上又有些功夫,我打不过,你更不行了。” “什么样的人啊?” “穿得挺利索,但是很粗鲁,只怕背后有主。”阿落皱了皱眉,冲着元英责怪道,“你又得罪谁了?一个破酿酒的,成天找事儿,就不能安分一点儿?” “欸,没办法啊,你看我,这不是好好躺在自家院里?我可什么都没做啊,谁知道那些人脑袋里在想些什么。” “那现在怎么办啊?” “把人请到楼上问问。” “已经带过去了,你还躺着干什么呀?” 元英放下书,坐了起来,“欸,想安安静静晒个太阳都不行,真是麻烦。” 楼上包厢里,元英直勾勾盯着眼前的壮汉不说话。 壮汉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问道“你想干嘛。” “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究竟是谁派你来的?”元英一副从容镇定的模样。 “你说什么啊?老子听不懂。” “你想要什么?” “你们店做生意不讲究,你得赔老子一坛好酒。” 元英狡黠一笑,“哦?原来你想要桃花酿?” “没错,老子就要桃花酿。”壮汉的嗓门很是粗大。 元英掏了掏耳朵,悠悠道“你可知我为何邀请你上楼来?” “不是说要好好跟老子赔罪吗?” “不不不,”元英摇了摇手指,然后在房间里转悠,接着轻飘飘道,“这房间早已布满机关,任凭你有三头六臂,也别想轻易就这么走出去。” “你敢阴老子!老子会怕你 !”说着壮汉便要上前抓住元英。 元英立即指向壮汉的鞋道“你可千万别动啊!一旦你往前走了超过三步,你背后便会射出利箭,我在那箭上抹了毒药,一箭致命。”他轻松地笑了笑,“况且你已经中毒了,你刚进来的时候没有闻到一股香味儿吗?你现在施展不出任何力气。” 壮汉听了,便握紧拳头想要发力,若然如元英所言,浑身力气像被锁住了似的。 壮汉怒斥道“好你们个黑店,竟然使诈!” “这位大哥,你怎么这般不讲理呢?明明是你先来砸我的场子,怎么还恶人先告状呢。” 元英坐下来慢悠悠地喝起了茶。 “你想怎样?”那壮汉面上仍是很凶,脚步却再不敢往前挪了。 元英抿了一口茶,挑了挑眉道声”好茶。”便又继续喝完了第二口,才不紧不慢道,“只要你说出是什么人派你来的,来做什么的,我便立刻放了你。” 那大汉拧着眉头,一脸为难的样子,道“告诉你也可以,你得说话算话。” “自然,你现在可没有资格同我谈条件。” “那人只叫我过来砸你的场子,其他什么也没说。” “谁?” “不认识。他给我钱我便来了。” “那人是男是女?你在何处遇见他的?” “是个男人,城外桃林碰上的。” 听罢,元英站起身,走到门边,拉起一根杆,又继续向外面走。刚踏出门槛,便对后面的人道“两个时辰后药效可解,你可以走了。” 下楼到了大堂,元英叫上了阿落,便向城外去了。 “你去便去,为何要叫上我?”阿落抱怨道。 “万一是个会武功的,我一个人如何能应付?” “那你不去不就完了?那人说不准是骗你的。”阿落想着元英看似精明,实则总是被骗的。 “我也不知道,总之是觉得,这个人很重要,得见。” 于是元英见到了,那人确实是个骗子——江炎。 “江炎小兄弟,好久不见呐。” “元老板,你终于来了,我已在此等了许久。”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元英疑惑,随即又反应过来,“你是故意叫那壮汉引我来的?” “不保持一点神秘感,你又如何会来呢?”江炎邪魅一笑。 “你这小子,拿了那等劣酒来诓骗老板,如今还敢现身于此?”阿落气愤道。 “小丫头,我可没骗人呐,不信你问问你们老板,那酒味道如何?” “你叫谁丫头,没大没小,我可比你年长好几岁!”说着阿落便要上前干架。 元英拦住了她,又对江炎道“你既来了,为何不直接去酒坊,确要费尽心思将我引来这里。” “因为,在这里,才能让你想起一些事情。”江炎抚摸着身旁一朵桃花道,“因为,我姓宋。”说完又去直视元英的眼睛。 元英笑了,微微俯首思索,眼中流露出一丝伤感“原来如此。” “她让我问你,为何一直没有去找她?” “她喝了桃花酿?” “是我先问你的。” “我,一直在寻找一样东西,是桃花酿里缺的,还没有找到。” “可你已经功成名就,就不能先放下这些去找她?” “我……你是她什么人。” “爱她的人。” 元英又摇摇头笑了。 “你笑什么?” “是她的弟弟吧?” 宋炎清了清嗓子,“你想见她吗?” 元英许久没有说话,“想,但是……” “好!”宋炎仍是直直地望着元英,“姐姐,你听见了吧。” 元英抬眸望去,只见远处桃花林中出来一人。往昔场景立时浮现在他的脑海,那年桃花林中,佳人与花共舞,如今眼前之人样貌依旧,看不出任何变化。 元英一脸不可思议地愣在原地,忘记动弹,只听见阿落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回转 “老板,这是谁啊?”阿落见老板神情呆滞,便又立刻猜到,“这不会就是你那位相好吧?” 元英一直发着怔,看着女子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直到站在他的面前。 女子微笑着望着她,和声开口“元大哥,你不认识我了么?” “宋……宋姑娘。”元英只觉得此刻满城桃花都是无神的,只有她嫣红的笑脸才现生机。 “你不来见我,我便来见你。”宋倾城双目含情,没有停止微笑。 此时宋炎已拽着阿落躲到一边去了。 “你……知道了?”元英有些恍惚,他温柔地望着宋倾城的眼,她的眸子还是那样好看。 宋倾城点了点头,“嗯,元大哥的桃花酿果然神奇,入了梦,便想起一些事,也想起了这片桃花林,想起酒坊里那个熟悉的背影,日日都躲在桃花树后面偷偷看着我,我却从未曾发现。如今我知道了,便来了。” 宋倾城的眼眶已经湿润,元英想伸手去为她擦泪,却始终没有行动。 “对不起。”元英低下了头。 “你无需道歉,有人对我说,若是心中挂念,谁先找谁又有什么不同。我觉得她说得很对。” “可我现在,还是不能娶你。”此刻元英的嘴角有些抽搐。 “我知道,我来,就只是想见见你。”宋倾城心里当然还是有些失落的,但她并未将这失落在元英面前展露,面上仍是带着一脸笑意,又继续问道,“你早猜到阿炎和我的关系?” 元英点了点头,“他与你有几分相像,又带来了那酒。” “可是,阿炎说,你并未在他面前喝那酒,你怎么会将桃花酿就这样给他呢?” “因为,他与你长得像。” “就只为这个?”宋倾城眼中的笑意又加深了些。 “嗯。” 宋倾城顿时笑开来,“你不打算带我去你的酒坊瞧瞧?” 着他便拉起她的手,往城内去了。 阿落和宋炎跟在二人身后,方才在城外,阿落便听着宋炎讲完了老板和宋倾城的往事,不免唏嘘。 “老板也真是奇怪,这桃花酿究竟缺了什么?使他不能与宋姑娘成亲?” “你都不知道,我怎会知道?”宋炎道,“十年,男儿也就算了,他怎能让一个女儿家这般等他?若非我姐姐容颜如旧,我定不会饶他。” “你也别生气,说不定老板有什么苦衷。不过话说回来,宋姑娘的确是个美人儿啊。” “那当然,倾城这名字可不是乱取的,我姐姐刚生下来的时候,就比一般小孩儿漂亮,再大些,城中但凡有些地位名气的,就都来我们家提亲了,这些人,到真是心急,不似你家老板,在家呆着不闻不问,也不怕我姐姐随便嫁了人。” 正说着,元英突然回头,镇定地对宋炎道“我知她不会。” 宋炎有些生气,“是,我姐姐不会嫁给别人,那是因为她心里有你。可你也不能仗着她心里有你便让她一直这么等下去吧?倘若,我只是假设,若你一直找到那样东西,你难道要让我姐姐一直等着你,直到老死吗?” “阿炎。”宋倾城开口拦住宋炎。 “姐姐,你让我说完,说完了,我以后都不会再提。” “阿炎,别说了。” “让他说,我想听下去。”元英笑着对宋倾城道。 宋倾城望着他,无奈垂下头。 元英又对宋炎道“你说。” “你可知我姐姐在繁城之中是怎样的人物,上门求亲之人踏破我宋家门槛,我姐姐不是非你不可。就算是我姐姐会一直等着你,可她作为女儿家,在城里又有这般名声,迟早会遭人非议。虽然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但我姐姐对你的情意在宋宅里处处可见。从你开酒坊的第一日,她便……” “宋炎!”宋倾城不想他再说下去,“你在说什么啊?” “姐姐,你们十年未曾见面,如今好不容易相聚,这些事还要瞒着么?他迟早也会知道的。” 说着宋炎继续他刚才的话 十年前元英刚回到桃花城,那时的他只能一边做店里的伙计一边当学徒。好在元英的酿酒天赋极高,仅仅两年便脱离学徒之身,开了元氏酒坊,但是刚开张,生意并不好。毕竟是酒坊,若只能接些散客,生意是绝对维持不下去的。 元英正发愁的时候,店里的客人却突然陆续多了起来,大家都觉得元氏的酒品质上佳,并且一传十,十传百,酒坊一下接了好多大生意。那时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些人都是宋倾城派去的,而买来的酒自然进了宋氏客栈和繁城各大酒家。宋倾城做的,不仅仅是一时的帮助,而是替他将酒坊宣传了出去,替他在繁国都城立了名声。不仅如此,宋倾城这些年随父经商在外,但凡有机会,便会向合作的盟友提起桃花城的元氏酒坊,大到异国,小至农庄。只要是对酒有需求的地方,宋倾城都没有放过宣传的机会。元氏酒坊有许多老顾客,他们确实是因为这里的酒是上品才成了老顾客,然而若不是因为宋倾城的话让他们有意来到这里,也没机会成为这里的顾客了。 之后宋氏也是一直通过第三方向元氏酒坊买酒。其实元英的酒很好,即便没有宋倾城这番作为,也终有一天会名动天下。但让元英感动的是,宋倾城竟如此相信他。她为他做这些,很有可能会在其他人那里失去宋氏的信誉,万一自己的酒不好,或者万一自己酿的酒越来越劣,那么宋氏客栈也将一夜倾覆。可是宋倾城,从未有过犹豫。 “你竟为我做了这样多。”元英拉着宋倾城的手道。 “不算什么。喜欢一个人,便就该这样,不是吗?”宋倾城也覆住他的手,“元大哥,你不必将此放在心上。小时候,父亲母亲万般恩爱,哪怕是在我和阿炎面前,也从不避讳。他们对我们说,爱一个人,就是这样的,在一起的时候,便一直想要粘着对方,不在一处的时候,也时刻互相挂念。那时我还小,一心只想着打理客栈的生意,总是不明白这些儿女之事。可自从遇见了你,我明白了。你想要做什么,我便会站在你的身后,支持你,况且,我也没做什么,如若你的酒不好,他们也不会长做你的生意。” “你就这么相信我?” 宋倾城摇了摇头,坚定地道“我从未怀疑过你的能力。宋倾城遇见了元英,便再没有第二种选择。” 元英笑了,他们站在元氏酒坊的楼上,望着窗外的桃林,相视而拥。 第25章 桃花酿·元英一梦 桃花城皆在传,元氏酒坊的老板带回一名女子,那女子貌若天仙,元老板还和她手拉手笑着进了酒坊。 酒坊里的伙计们也都炸开了,一大早便拥在一块儿讨论此事 “昨天你请了假,可不知道吧,老板带着那女子就上了楼。今儿一大早,又亲自上去给她送饭了。” “我昨晚进城就听说了,说那女子生得天仙似的,真的假的呀?” “哎呦,真的真的!是真的!就这么说吧,咱们酒坊经营这么些年,咱跟着老板也见了不少人,貌美英俊的都不在少数,可昨儿那姑娘,那真是!天仙都形容不了她哇!” “话说回来,老板不是断袖吗?” “嗐!我早就和你们说了,那都是老板找的借口用来诓外头那些人的,你们还不信!” “那老板上次不还被那小郎君骗了吗?” “你又不知道了吧,昨儿个那小郎君是同那姑娘一起来的,老板早就认识!” “原来是这样啊,那姑娘究竟长什么样儿啊?” “等着吧,等会下来你就能看见。” “一大早不干活,又在叽叽喳喳些什么!”阿落毫不客气地打断正聊得热火朝天的伙计们。 众人都回头望向她,却没有散去。 一伙计上前拽过她的胳膊,众人也将她围住,个个满脸堆笑。阿落端着饭菜,差点没站稳。 “阿落姑娘,昨儿没来得及问,你就和我们说说,老板带回来那姑娘究竟和咱老板是什么关系啊?” “老相好。”阿落也不隐瞒。 众人顿时又炸开锅 “我就说是老相好,你们还不信。” “那老板干嘛说自己是断袖?” …… “行了吧,现在都告诉你们了,该干活去了吧,”阿落无奈地叹了口气,声色严肃道,“不许再多问,我也不知道,你们要是胆儿够大,自己问老板去!” 说着阿落便上楼去了。 进了包厢,阿落将饭菜放下就要走,宋炎笑着叫住了她“阿落姑娘,之前的事多有得罪,还望阿落姑娘不计前嫌。” 阿落转过身来,漫不经心地道“这话说的,我若是与你计较,倒是我不大度喽?” “不,宋炎并非此意,”宋炎摆手道,低头思虑了一会儿,面露难色,很快又抬眼看向阿落,“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想为姐姐探个明白。” “我又不是笨蛋,当然知道,我若要计较,便不会来给你送饭了。”阿落一脸不屑,随即又道,“行了,行了,反正被骗的是老板,又不是我,我才懒得管这闲事儿呢。” “是,阿落姑娘明晓事理,宋炎很感激。”宋炎豁然笑了,刚才有些拧巴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阿落又转过身去,“只是……你们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啊?”宋炎循着阿落的视线望向对面,那里面二人的影子正对坐而谈。 “老板现在,一心想找桃花酿里缺的东西,只怕此刻与宋姑娘虽在一处,心中也是时时刻刻惦着的。若能早一日找到那东西,便也能早一日迎娶宋姑娘。” “阿落姑娘可知那究竟是什么。” 阿落摇了摇头“他每日里查阅古籍,到现在也没找到,据他所言,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只是总感觉酒里缺了,只是一种感觉。” “我们可以一起找。” “也行吧,老板一直孤身一人,却找不到那东西。说不定和宋姑娘在一起能受到些启发,又或者,那东西本就与宋姑娘有关也不一定。”说着阿落又回头对宋炎笑了。 宋炎望着面前之人,竟有一息觉得似曾相识。 “好吃吗?这是桃花城最好的食楼里请来的厨子做的,桃花城的美味,他都能做得极致。”元英宠溺地盯着宋倾城咬了一口最后一块方糕。 “很好吃啊!”元英一大早便送过来了,以至于宋倾城已进食了许多,此刻她觉得很撑了,但不想白费他的心意。 早上坐在窗边她便听见楼下的客人都在讨论,说是元老板昨儿个夜深了,还亲自跑去食楼请厨子,那厨子一大早便到酒坊里来忙活了,就怕小娘子吃不上新鲜热乎的。 “我倒忘了,都城繁华,美味应该更多。”元英看宋倾城吃得这样慢,以为她不喜欢,垂下眸去。 “的确很多,但我随父亲行商在外,所到之处,特色都不一样。食物也是如此,比如桃花城的食物,便总是能闻到淡淡的桃花香,我很喜欢这味道,你选的厨子很不错。”宋倾城一眼看穿对面人的心思,轻声细语安慰道,说完又继续去咬那块方糕。 元英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傻呵呵地笑起来,温柔道“你喜欢就好。” “元大哥,可否给我讲讲你的梦?”宋倾城吃了一半,将糕点放回盘中,正视元英道。 元英一阵惊措,愣了好一会儿,道“你怎会知道?” 宋倾城仍是笑言“你自己酿的酒,怎么会自己不喝呢?而且你总说在找一样东西,必是有人指点了,或是受了什么启发。” “我又忘了,你生于经商之家,头脑总是要聪明些的。”元英忍不住对她的赞许。 “只是一些么?”宋倾城戏笑着盯着元英 “当然,宋氏客栈声名在外,人人都要提一句你的名字,你能将宋氏客栈打理得这样好,自然是很聪明很聪明的。”说着元英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宋倾城看着眼前人这副憨样,忽然想起了那时江边问他问题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脸红,倒似个女儿家。宋倾城难掩笑意“那你要不要把你的梦说与我听?说不定我也能帮着你找找那东西。” 元英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此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照在屋内很是暖和。他便开始讲他的梦 第一梦,繁国,繁城。 “倾城酒楼”,元英站在酒楼门前默念。 酒楼之下,人来人往,进进出出,他一眼便望见了楼上之人的身影,那身影有些熟悉,此刻在楼下望着,确又有些模糊。但见那层楼的匾额上写着“敬月台”。 看见“倾城”二字,元英心中有些踌躇,但他下意识里知道自己身在梦中,因而他最终还是踏入了那道门。酒楼每层楼的布局倒是一样,就是每层楼的人的身份,一眼便能瞧出区别,层层往上,富贵的气场便也重重叠加。 走上四楼,元英一眼便注意到一个白发老者,他坐在窗边,手中好像拿着一枚玉佩,神情恍惚,仔细瞧去,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他的眼角流出。元英觉得奇怪,这层楼的人气质一看就与众不同,可这位老者的孤独之感,却在众人之中显得非常突出。元英望着他出了神,一个伙计端着酒路过他身旁,向那老者走去。 只听那伙计道“这是楼主特命小人送来的,请客官笑纳。” 元英的注意力转到了那坛酒上,只见那酒封上分明写着三个大字桃花酿。 元英怀着疑惑又往五楼上去,楼边有两个壮汉守着,却没有拦住他。 来到五楼,他见到了那个女子。 她转身,他的心跳瞬间加速,虽然早就猜到,但真的见到她,元英仍然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惊喜和激动。 “宋……宋姑娘。” 只见宋倾城哭着向他跑过来,抱住了他,“阿英,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荣倾城抽噎着靠在元英肩上,泪水很快透过衣服浸湿了他的肩头。 元英不知所措,缓缓伸出手掌轻轻顺着她的背。他能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得更加快乐,还有她的难过。 许久,他松开她,望着她的眼睛道“怎么了,是谁把你惹了,这样伤心?” “还不都是你!撇下我一个人,等了你这样久,我还以为你永远回不来了。”宋倾城继续哭泣。 元英去为她擦泪,安慰道“好了,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地出现在你面前吗?”说着又道,“这酒楼是你开的?” 宋倾城满脸泪痕,点点头道“嗯!还记得我们的誓言吗?你总说自己的桃花酿里缺了一些东西,你说你要去寻,我便与你约定,我一定会酿出这世上最好的桃花酒,然后在繁城开一座最大的酒楼。到时如果你能回到繁城,只需要打听一下最好的酒楼在哪里,便能找到我。” “我的桃花酿里缺了样东西?” “嗯,不是你说的吗?你不记得了吗?”宋倾城突然挣脱了元英的手,逐渐退后,惊恐地道,“你……不是阿英!你是谁?为何假冒阿英出现在此!” 元英正想解释,只见眼前之人忽地面孔狰狞,倾城酒楼也顷刻间颠覆,晕眩之间,元英已不知身在何处。恍惚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大喊,元英回头望去,竟是一个小男孩儿。 那孩子嘴里正喊着“姐姐,姐姐。” 元英缓缓地向那孩子走过去。 “你是谁?为何出现在我家?”那男孩嘴里仍是喊着“姐姐,姐姐。” “你家?”元英环望四周,只见屋内处处摆着桃花,就连床帘上也绣着桃花。 “怎么了?怎么了?” 元英循声朝后望去,是一个极其俊俏的女孩儿,比那男孩儿稍大些,应是他口中的姐姐。 她正端着一盘糕点,糕点上还撒了许多花瓣。女孩儿怔怔地对上元英的脸,糕点也洒了一地。 她赶忙将男孩儿护在身后,然后出声“你是谁?不要伤害我弟弟!” “我……也不知道。” “你为何出现在我的房间?你再不走我要叫人了!” “我也不知为何出现在这里。这里似乎只是我的梦。”元英答道。 “什么?梦?”女孩儿皱了皱眉。 “姐姐,你不要听他的,他一定是个骗子!来这里肯定是偷东西的!”小男孩一脸凶凶道。 “可是阿炎,这叔叔看起来不像坏人,若他想要偷东西,不让你发现不就好了。”女孩儿对男孩儿道。 “也对,他是突然冒出来的,就一下子出现在了我面前。” “叔叔,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女孩儿问道。 “你们能先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这里是宋宅。” “宋宅?” “宋宅,你都不知道吗?我们家客栈可是在繁城最有名气的了!宋氏客栈,你知道吗?”那男孩儿发出稚嫩的声音。 “宋氏客栈?那么……你们是?” “这是我姐姐,她是繁城最聪明也是最漂亮的人,她叫宋倾城,我叫宋炎!” “阿炎,你怎么什么都跟别人说了?” “姐姐,你不是说这个叔叔不是坏人吗?” “那也不能什么都说呀。” 二人望向元英,只见元英已经愣在原地。 “叔叔,你怎么了?”宋倾城问。 “你是宋……姑娘?”元英不敢相信。 “我的确就叫宋倾城啊!这个名字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叔叔,你还没有回答我们的问题,你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这里是我的梦,我梦见了你们。” “梦?”宋炎转悠着小脑袋盯着眼前这个胡子邋遢的怪叔叔。 “这么神奇,那你为什么会梦见我们呢?” “我喝了一种酒,便做梦了。” “什么酒?” “那酒,叫桃花酿。” 刚说完,天地又开始变幻,旋转间,元英只听到远方传来宋氏姐弟的声音 “阿炎,对不起,姐姐太不小心了,将你最喜欢的糕点洒了。” “没关系的,姐姐,掉在地上也能吃。” 于是二人又欢快地笑起来。 宋倾城觉得不可思议,自己也曾梦见倾城酒楼,但是非在繁城,而元英却梦见了繁城的倾城酒楼,见到了自己,且他还见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和弟弟。 “所以当日你见到阿炎时,便已笃定他是我的弟弟了,对吗?”宋倾城一直看着元英。 元英望着窗外点了点头。 “真是奇怪。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弟弟来我房间找我玩,他非吵着要吃糕点,我便去厨房叫人给他做。回来的时候不小心被门槛绊倒,摔了一跤,那些糕点便都全洒在地上了。” “竟真有此事?”元英回过头来,又与宋倾城对面而坐。 “嗯!从小到大,阿炎掉在地上的东西从来都是不碰的,可是那一次那些糕点,他确全都捡起来吃了。所以我印象非常深刻。便应当也是你梦里见到我们的那次。你的酒竟那么神奇,还能见到人的过去吗?” 元英转着眼睛摇了摇头,拿起剩下的半块方糕又递到宋倾城嘴边,忽而又想起了什么“那你房间里的桃花呢?” 宋倾城接过方糕浅浅咬了一口又放下来,“所以我才信你的梦是真实的。我从小就爱桃花,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家院子里也栽了许多桃树,我经常摘下桃枝放在屋中,如你梦中所见,我的床帘上也确实绣着桃花,如今我宋宅的房间里床帘已经换了新的,但是上面也绣着桃花。” “这……可是我为什么会梦见你们小时候?我一直都想不通。” “确实令人费解。你是因为在繁城见到的那个我,才会总觉得你的桃花酿里面少了些什么?” “她告诉我,是我说的。” “可是不是你说的,明明是梦里的她说的。因为她的话,你才会觉得桃花酿里少了什么,可是这和你来不来见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第二梦。” “第二梦?所以你梦见什么了?” 元英定定望着宋倾城,便接着开始讲述第二梦。 第26章 桃花酿·元英二梦 第二梦,沧浪国,苍城,桃花林。 元英醒来的时候,面前站着一个身着红衣,戴着面具的男人,他的身旁还有一只娇憨的黄封狗,正吐着舌头望着自己。 那人望着元英怔了怔,虽是戴着面具,元英仍能从他的眼睛里窥出一丝惊讶。 “元英?”那男子忽然开口道。 “你怎知我的名字?你又是谁?”元英倚靠在桃树下,还没有缓过来。 那男子抬起头望向桃林上空,此时阳光正盛,光线照在他的面具上,反射出的光芒一时刺了元英的眼,元英下意识闭上眼睛,用手挡住了脸。指缝间,他瞧着阳光下男子的身形,竟觉得特别熟悉,可当下怎么也想不起来。 随后又听见那男子缓缓道“我自然知道你的名字。”男子一边说一边低头去看元英,向他伸出一只手。 元英才发觉自己还坐在地上,将手递给了男子,任他拉自己起身,又听他道“我是秦杨。” 元英飞速在脑中过了一遍,确定自己从未听过这个名字,“秦杨?你知道我会来?” “不知道。”秦杨淡淡道。 “那阁下如何认得我?” “这不重要,你是否喝了桃花酿?” “你怎么知道?” “果然如此。”秦杨道,“你既来到这儿,想必是为了寻求一个答案,那么你想要什么呢?” “我……”元英思量了一会儿,吞吞吐吐道“想要问和她的缘分。” “时机未到。”秦杨直截了当。 元英听完,垂下了脑袋。桃花从树上飘落,本是粉嫩的花瓣一落地竟枯萎了。 许久,元英才又抬眸“我方才还做了一梦,梦中之人说我的桃花酿里缺了样东西,不知阁下可知是什么?” “缺了东西?”秦杨的语气里带着些思疑,他来回踱着步,不一会儿停下脚步,出声道“从未曾听闻。不过你既能梦见,定然有其因果,或许你找到那东西的时候,与她的缘分便也到了。”说着秦杨又转过身问元英,“你可还有什么想问的?” “敢问阁下,此处是什么地方?” “苍浪国,苍城。”秦杨望向前方不远的屋子,又道,“那是我的居所,我是一名郎中。” 元英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眼便能瞧见那院子,待收回视线时,秦杨已经不见了,只有他的声音仍在耳边盘旋“至于你为何会梦见我,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有些事情知道的多了,只会徒增悲伤。” 元英觉得恍然,忽听到一声狗叫,他循着声音追过去是刚才那怪人身边的黄封狗。狗儿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元英,似乎有意在等他,见他追上来时,便又朝前跑,跑到一悬崖边,那狗便跳了下去。元英立刻伸手去抓,却来不及了,那狗已坠入深渊。 他趴在崖边,惊魂未定。又听见一阵女子呼救的声音传来。元英四下追寻,却找不到那声音所在。 “救命!救命!”那女子一直喊着。 元英听着声音,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是宋姑娘的声音!”——他不禁喊出声来。 “宋姑娘!宋姑娘!是你吗?”元英在悬崖边奔跑着大喊。 只听那声音由强转弱,元英立即停止了呼唤 ,那声音道“喂!我在这儿,悬崖下面,救救我!” 他又慌慌张张去望向悬崖下面,果然,宋倾城正紧紧抓着一块石头。 元英立即伸出手去,心中万分焦急,面上仍是安慰她道“宋姑娘,抓住我的手!” 他终是将她拉了上来。 宋倾城坐在崖边,大口喘着气。元英忙去抚她的背,关切地问道“宋姑娘,你可有受伤?” 闻言,宋倾城抬头望他,虽刚经历生死一线,脸上却毫无惊恐之色,只是有些疲惫,她很爽快地应道“没有没有,就是刚才太吓人了。”说完又疑惑地问,“不过,这位大哥,谁是宋姑娘呀?” 元英瞬间停住为她抚背的手,轻声道“宋姑娘,这时候就别开玩笑了。” “不是。”那女子仍是喘着气,却突然结巴起来,“大哥,我很感谢你救了我,可你要是想趁人之危,这可不是英雄做派呀!” “你真的不是宋姑娘!”元英松开女子,站了起来,又后退几步,吓得女子一激灵。 “不是,大哥,你……别乱来,”女子连忙摆手,又指着旁边的竹筐,带着哭腔道,那个……我这筐子里都是今天采的珍贵的草药,还新鲜着呢,能卖不少钱,”女子试探,“我都给你,好不好?” “你当真不是宋倾城么?”元英仍是不敢相信,眼前之人明明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宋倾城?我不认识啊。我叫杨柳。” “杨柳?” “嗯,我是出来采药的,不小心掉下悬崖。”此时杨柳已经站了起来,语气中也没有了刚才的紧张,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我家就在前面。我看大哥你也不像坏人,怕真只是认错人了吧。” 元英仔细观察眼前之人,身着红色粗布衣裳,除了长相,姿态、语气、性格确实都与宋倾城天差地别,他缓了一会儿,又问“这里是哪里?” “沧浪国啊!大哥你不是沧浪国人?” “这里,还是在苍城?” 杨柳疑惑地点了点头,“听你的口音确实不是苍城人,那你又为何出现在这里呢?” “不知道,是梦境带我来这儿的。” “梦境?”杨柳尴尬地笑了笑,她怎么可能会相信呢。她又盯着元英,无意间瞥见他的手正在流血,立即紧张地跑过去抓住他的手道,“哎呀,你的手流血啦! 元英下意识将手从杨柳的手里抽开,然后又将头侧向一边“我没事。” “你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若我不管,那不是恩将仇报吗?况且我本就是郎中。” “你也是郎中?” “也?”杨柳骄傲道,“我可和城里那些庸医不一样,今日你没遇见我也就罢了,可既然你我遇见了,且你又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是一定会为你治疗的。你放心,我是苍城有名的神医,保准不会让你的手留疤!” 说着杨柳提起药筐,便向前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对呆在原地的元英道“喂!你还不跟上!” 元英跟着杨柳又来到了遇见秦杨的那片桃花林,不远处,正是秦杨的居所。 “该不会,前边,就是你家吧?”元英指着前方的屋子问道。 “对啊,一会儿进去,你声音放轻一些,里面还有些病人呢,别打扰到他们。” “你和秦杨是什么关系?” 杨柳止住了脚步,回头狐疑地望着元英“秦杨?谁啊?” “你不认识秦杨?” 杨柳摇了摇头。 “那他刚才分明说自己住在那里。” “什么呀?你可真是个怪人!”杨柳转回身继续往前走了。 元英皱着眉头,心道明明杨柳才是个怪人,不,准确来说,自己做的这个梦才是千奇百怪。 走到屋子门口,元英看见匾额上写着“茅屋”二字,心中更觉得奇怪,因为屋内相比真正的茅屋,明明就豪华得很。 进了院子,杨柳放下药筐,又径直向屋内走去。元英跟了进去。一瞬间,他感到有些头晕,双眼开合之间,便见杨柳在房间忙来忙去,又端着药去到床边。床上躺了一个人,元英走过去望了一眼,惊得退至床帘边——躺着的人,正是元英自己。 “这是怎么回事儿?”元英刚开口,杨柳便向他这边看过来,霎时间天昏地暗,元英从梦中惊醒。 第27章 桃花酿·相思诉 “所以元大哥,你看见了你自己?”宋倾城问。 元英点了点头。 “所以,你也是因为那神医秦杨的话,才觉得,若是没有找到桃花酿里的东西,便不能与我相见?” 元英依旧点点头,随即又反应过来“神医?他只说他是郎中。”元英盯着宋倾城。 宋倾城自是不隐瞒“嗯,我也梦见了他,具体的我忘了,只记得他说自己是神医,也是他告诉我,你在找一样东西。并且他还给我了一瓶药,说是可以永葆青春。” “梦里的东西……”元英的蹙起了眉,正待宋倾城的回答,只见她从袖中取出那瓶药。 “元大哥,我突然想,你遇到的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那名女子,会不会是我的前世或者来生?而你在茅屋中见到的那名男子,也是你的前世或今生。” “可这只是梦境。”元英接过宋倾城递过来的药瓶,细细观察。 “可你我都信了这梦境,不是吗?你信了那倾城酒楼女子的话,所以你一直在寻找桃花酿缺失之物,你又将此事告诉了秦杨,所以秦杨才会知道,然后再告诉我,这一切,难道都是巧合吗?” “我不知道。”元英此刻思绪繁杂。 “元大哥,我还是不明白。” “什么?” “那秦杨只是告诉你,我们的缘分会在你找到那东西时自然降临,可却没有说你我不能相见啊?况且他也只不过是猜测罢了,你为何就不能来见我了呢?” “我……”元英说不出话来,因为宋倾城说的是对的,可他也不知怎么了,那时梦醒便觉着不相见对二人才是最好的。 “你有没有想过,既然那东西,关乎着你我的命运,或许,只有我们同在一处的时候,那事物才会出现呢?” 宋倾城的话,不无道理,元英开始悔恨,明明很简单的事情,却被自己弄得如此复杂。这十年来,他竟没有一次怀疑过梦境中发生的一切,也从来都想不通。 八年前,元英决定开酒坊之前,其实去过繁城,只不过那时候,宋倾城又随父行商去了,因此他没有见到她,他本也就想着偷偷见她一面。 酒坊开张之后不久,元英就酿造出了独属于自己的桃花酒。他自然是要先尝的,于是他尝了,他做了那些梦,梦境里的一切都很神奇,不论是那些人还是他们说的话,甚至是他到过的那些场景,一切都让他觉得不可思议,却又那样真实。 他将秦杨的话理解成在未找到桃花酿缺失的事物之前,自己不能与心上人相见,可他从未曾怀疑过,秦杨口中的“时机”,还有“缘分”,究竟指的是什么,元英一直都默认为是与宋倾城再相见的时机,与宋倾城在一起的缘分。 于是八年来,元英再没有踏入繁城。 他自己也不理解,究竟是什么样的事物,能在无形中阻碍了他们之间的缘分,他也找不到。有许多瞬间,他想放弃,想着干脆不找了,可他实在害怕,毕竟桃花入梦,是那样的真实,万一就这样贸然和她在一起,在未来的某一天,总会因为那样事物使他们之间发生什么变故。 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去见她。 然而,他没有想到,宋倾城来见自己了。 八年,昨日于桃林,再次见到她的那一刻,他自然欣喜至极,可那一瞬间,他竟然想要逃离,他怕此刻的相见会在未来某一刻让彼此付出代价。 然而,宋倾城告诉他,她不怕。她说,生离不如死别,人生有多少年,每个人又有多少寿命,他们,光是相遇心动,便花费了各自十六年和二十年的人生,如今却要为了一些虚无未知的事物去莫名等待和分离。宋炎说得对,若是一辈子也找不到那事物呢?她宋倾城可以等,但是必须陪在他的身边等。如若只能隔着相思遥遥相望,倒不如死别的眷侣,最起码那时,或许她还能等到元英去她的坟头看她一眼。 元英动容了,在宋倾城面前,留下泪来,不停地向她道歉。 她起身走到对面,蹲下来,抱住他的头,轻轻拍了拍,笑道“没关系,如今我们能在一处,便好。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吗?” 他伏在她怀里,点头作为回应。 桃花城盛传,那元氏酒坊的老板随都城来的小娘子回家见未来岳父岳母了,也彻底戳破 了他是个断袖的谎言。 繁城也都在讨论,宋氏千金,那个叱咤客栈行业的奇女子宋倾城要成亲了。这样美貌的女子,竟一眨眼便要成亲了,繁城百姓皆唏嘘不已,尤其是那些本就想着与宋氏联姻的人户,见彻底没了希望,也只能哀叹惋惜。 听说对方是酒城之乡最有名的酿酒师,百姓们便更称赞他们是天作之合最好的客栈千金与最好的酒坊老板成亲,还真是相得益彰。 正当大伙儿都在为宋家这桩喜事津津乐道的时候,婚礼前夕,新郎得了急症。 宋倾城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凝着秀眉闭上了双眼。 元英不见了,婚礼取消了,对外却只能说他病了,否则不知道宋家要成为多少人口中的食物有多少人羡慕宋家家大业大,就有多少人等着从中分一杯羹,甚至夺取宋氏繁国第一客栈的名头。 宋炎去了一趟桃花城,带回来的消息是,元英并没有回去。阿落本是来参加婚礼的,如今也只能回桃花城暂时打理酒坊的生意。 “她一个女儿家,总有不便的时候,你也跟着去吧,不必担心我。”宋倾城对宋炎道。 于是宋炎便和阿落一同回了元氏酒坊。 一年后,倾城酒楼开张,借着宋氏的名头和元氏酒坊的酒,很快便在繁城建立起名声。而宋倾城日日都在守在酒楼里,她想着或许元英梦中所见到的都是真的,那么,他总有一天会回来找她。 第28章 风烟古·远风还 “啊?公子,这就完了?” “这便是他们的第一世。” “那元英怎会突然逃婚呢?” “这个嘛,”度弦刚想解释,便望见了前方不远处站着的人,于是他提醒噬月道,“到了,阿噬。” 噬月立即会意,往那人处飞了过去。 “他们的事,以后再继续同你讲吧。” 噬月点点了头,便跟在度弦身后,向那人靠近。 走近,噬月猛地吓了一跳“公子,他是谁啊?” “古风烟。”说罢度弦又看向噬月,笑道,“你也吃了不少人,还会怕这等无头身吗?” “公子,我并不是怕,只是看他这副样子,我心中莫名生出些怜意。” “哦?你也会对一个陌生人生出怜悯来?”度弦调侃道。 “不是啊,公子,我也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人不该在此地才对。公子,他到底是什么人呐?” “文烽国,远风将军。” “将军?那他是战死的吧?” 度弦还没来得及回答,古风烟突然转过身来,道“什么人?” “青城烽烟,望风亭间,仙人伫立,月下渡惜。” 古风烟立即跪了下来“原来是仙师驾到,风烟不知仙师来此,还请恕罪。” “你为何迟迟不肯离去?” “我……” “你别告诉我,你后悔了?当日我已提醒过你,是你自己拒绝了。如今你已身首异处,即便是九天神仙,也帮不了你了。” “不……风烟从来无悔。”古风烟仍是跪着,身子却已立直,“只是风烟还想在这里等一等。” “除了这里的人能用心神同你交流,你什么也看不见,也听不见,无头之鬼,最是凄惨。你等在这里又有何用?若你未……”度弦的语气里带着些不忍,“兴许还能在忘川瞧一眼,可如今你在这里,只是给冥界添麻烦罢了。” “风烟明白,冥王已与风烟说过,是风烟自己克制不住。”虽然古风烟无头,噬月仍能从他的心语中听出凄凉之意。 “那要如何你才肯走?” “风烟还想为她争一争。” “说。” “听说人都有前世今生,敢问仙师,她的未来如何。” “我若说与你听,你可知你要承受怎样的罪责?”说这话的时候,噬月感觉到,度弦有些生气了。 “风烟不怕!”古风烟很是坚定。 “你这一世不能轮回。”度弦几乎是警告的语气。 “没关系。”对面的无头人一副淡然无畏的模样。 “好,我便告诉你。”度弦垂眸,缓缓道,“她本就是苦寒之星,后面三世皆为悲凉之命。这世有你护着,后却无人再护她于身前。但三世之后,乾坤扭转,便都是好日子了。” “那,可有方法改变?” “没有。”度弦直截了当,他自有悲悯之心,不希望古风烟困于前尘。 “仙师,我知道您一定有的。”古风烟明显有些心绪不安了。 “纵是仙人,也不能胡乱改写他人命运。” “仙师,只要您能帮我,我现在就走,保证不会给冥界添麻烦。”说着古风烟又趴下来向度弦磕头。 “何必呢?凭你前世所立之功勋,来世本可投个好人家,后面几世轮回俱是顺风顺水。” “可人若无情,过得好又有什么用?” “入了轮回,过往之事,你自然会忘记。” “可是仙师,”古风烟的语气悲切而坚定,“风烟,不想忘。” 望着他跪在地上为前世情义所扰,却又如此坚定不移的样子,度弦闭上了眼,“你可想好了,即便过得好,可你依然无法待在她身边,你要经历的,是比坠入十八层地狱还要痛苦的深渊。” “只要她过得好,风烟愿意。”古风烟毫不犹豫地回答,十分恳切。 “好!我答应你,我会尽力去办。你现在可以去了。” “风烟谢过仙师,风烟在此,拜别仙师。” 于是古风烟便又随着往来人群去了。噬月注意到他是个跛子。 “公子,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呀?” “斩刑。” “人间的斩刑?可他不是将军么?” “走,去忘川寻人,顺便带你看一看,你便知道了。” 忘川之上,噬月看见了古风烟的生平。 荒凉之漠,风沙滚滚。一个脸上有疤的男人坐在沙地上,正出神地盯着手里拿着的炊饼,一个将军装扮的人走过来拍了一下他,顺势与他并肩而坐。 “总是见你将饼拿在手中看了很久才吃,怎么?吃不惯啊?”那将军道。 古风烟只是笑笑,许久,他咬了一口。然后说这饼让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他已经许久未见的人,那个人也常做饼给他吃。于是,古风烟陷入了回忆。 小桥流水处,农庄人家居。 古风烟正在田间农作,妹妹来送水,为他擦去额间的汗。 古风烟的人生平平无奇。 他与妹妹惜烟一胎双生,母亲生下二人时便难产离去。父亲本就体弱多病,又心系妻子,不久也随之而去了。 可怜的是,妹妹也遗传了父亲的体质,天生体寒羸弱。古风烟家中贫苦,吃穿用度都很粗糙,妹妹的病又因此更加重了一些。父亲临走时对古风烟千叮咛万嘱咐,无论何时何地,一定要照顾好妹妹。 于是妹妹惜烟成了古风烟整个人生里最重要的人,也是唯一要认真守护的人。 小小年纪古风烟便挑起了家里的重担,平常邻里看着这两个孩子可怜,也会帮衬些许,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们也没有能力一直接济。 古风烟便和邻居学着种田,学着砍柴,学了许多许多的事。只要得了空,兄妹俩便蹭着邻家孩子的学堂读书习字。 古人庄有一个从少林寺还俗的老和尚,看古风烟这孩子心性极好,也有些可怜,便教了他些功夫,还送给他一些关于武术的书,古风烟本就聪颖,对这方面更是有天资,儿时便跟老和尚学得有模有样了,再大一些就更加厉害了。 于是他也偶尔会瞒着师父去接打手的生意,一次能赚不少钱,妹妹的药也就因此有了着落。 有好几回惜烟看到哥哥的身上有伤痕,她知道哥哥又去替人打架挣钱了。每每看见哥哥兴奋地端药给自己喝,惜烟的愧疚感和对哥哥的心疼便油然而生。 若非自己是这样的体质,哥哥便也不用过这样打打杀杀的生活。她甚至想,若是没有自己的出生,母亲也不会难产而死。好几回她都想直接去找父亲母亲,可她知道哥哥一定会很难过很难过,于是她总是在看见哥哥的脸的时候,又将那种想法埋回心底。 惜烟实在是担心哥哥在外面闯祸惹事,她很清楚,哥哥都是为了自己,但她不希望哥哥再受伤了,终于有一天在看到古风烟满脸伤痕地回来的时候,惜烟心痛地将哥哥给人做打手的事告诉了老和尚,最终老和尚责罚风烟在雨中跪了一天一夜。 师父告诉他,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处境,武功是用来保护人的,战场之上,也可用来杀敌,而不是意气用事去做打手的。一旦将武术用在这些邪门歪道上,自己也会不知不觉被无尽的恶意和杀气吞没,直至最后堕入深渊地狱,不能回头。师父还说,如果再发现古风烟利用学来的武功去打架,便废了他的武功。 大雨滂沱,淋在古风烟的身上,将那些伤痕浸湿。古风烟很痛,身体痛,心也痛。痛的是师父对自己真心相待,教自己武功,而自己却辜负了师父的一片真心;痛的是,妹妹的药钱又要攒好久。 古惜烟的心也很痛,他知道哥哥是为了自己好,可若是因此害了哥哥,她情愿就这么病死。 师父的话,古风烟终是听进去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做过打手。 终于有一天,师傅给正在农田劳作的古风烟带回一个好消息朝廷要出征,需要大量的士兵,风烟正值少年,武功又好,正可以去从军。 古风烟自然是担心妹妹的,可是从了军,家里便能有稳定的收入,且在若在战场上立了功勋,得了功名,那么家中就会有更好的条件,到那时,可以遍寻名医给妹妹诊治,妹妹的身体也就有希望了。 只是他不放心妹妹一人在家中,他若从了军,妹妹要是在家晕倒了,无人发现又该怎么办呢? 邻居们都劝说会来帮他照看妹妹的,师父也说有他在,古惜烟也让哥哥放心去从军,自己在家一定好好的,且这些年哥哥给自己吃了不少药,以后也会按时吃药,不会再像从前那般让哥哥担心。 古风烟虽万般担忧与不舍,为了自己和妹妹的将来,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加入了从军的队伍。 战场上,古风烟踊跃杀敌,一步步,从无人问津的士兵爬上了领帅将军刘丰宁身边的得力助手的位置,也成了刘将军的谋士,为他出谋划策。 每一场战争,古风烟都奋力地去抗敌,而每一场,都在古风烟的带领下赢得了胜利。 直到有一回,敌人设下埋伏,致使刘将军派去的一路士兵中了圈套,掉进了敌人的陷阱。 真正的用兵之道便是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士兵,刘将军虽然深知其中的道理,但又认为此时若贸然去救那些士兵,敌人只会有更大的圈套在等着他们。 古风烟知道刘将军的顾虑是为了大局,但对古风烟而言,那些士兵也是和他一同上战场厮杀的伙伴,大家一直患难与共,朝夕相处之下,他们已然是一家人,所以古风烟便向刘将军请命准许他一人前去搭救那些被俘虏的士兵。 刘将军知道古风烟的为人,也知道自己劝不动他,便同意了,只对他万般嘱咐务必小心谨慎,活着回来。 于是古风烟去了,他冲入敌人的战营,一人,一枪,一马,血洗大漠。 狼烟飞起,染红了大漠上空,那人乘于马上,破风而来,于包围圈中,救下了一群中埋伏的士兵。 然而,敌人实在太过狡猾,所有投向古风烟的刀剑之上全部涂了毒。敌人也知道杀了古风烟等于断了敌军领帅一只臂膀。 虽救了人,但古风烟也中了一箭,挨了一刀。 那一刀正砍在古风烟的脸上,那一箭射在古风烟的腿上。那刀箭之毒实在太烈,已经侵入古风烟的经脉,尽管军医全力救治,毒液仍然无法完全清除。 于是古风烟从一个英气俊朗的少年郎变成了一个脸上有疤的跛脚。 但是军营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嘲笑他,大家反而更尊敬他了。古风烟也没有因此而堕落气馁,反而更加勤于武艺。刘将军让他养伤的日子,他便看兵书,看武术书籍。不能随大军一起上战场的时候,他便为将军建言献策。 虽然他只是将军身边的助手,未曾获得朝廷正式加封的官职,但军营里的将士都称他一声古将军,也有称他为古先生的。大家对他只有尊敬的份儿,尤其是被他救于敌人包围圈的那群士兵,更是唯他马首是瞻。 刘丰宁将军是一个爱才之人,见古风烟能如此得军心,甚是欣慰。 古风烟的美名以及行为也在敌方阵营传开,甚至连敌方阵营的将士们也称他是英雄勇士,颇有豪情壮志。 又一场战争中,刘将军受了重伤。听说是敌方突然多了一位非常厉害的将军。而刘将军的武艺在那人之下。 刘将军认为,若是古风烟,或能与之一敌。 于是他把古风烟请到帐中,拿出一道圣旨,便宣青城,古人庄人氏,古氏封烟,沙场之上,英勇善战,不畏强敌,屡次杀敌有功,现封为二品大将军,赐号远风。现任命为三军主帅,领兵战敌。 原来,刘将军早在古风烟救回那些被俘的士兵之后,便写了加急信派快马回都城,向皇帝请旨为他封官。刘将军认为以古风烟的身手和才华,便该得到这些,他也总能在古风烟的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战场之上,那敌国将军领着手下士兵,望见古风烟脸上的疤痕,他们并没有嘲笑对面的将军是一位跛脚的丑公子,反而对他很是恭敬,那将军命士兵们对他拱手作揖。 古风烟觉得奇怪,明明在兵器上做手脚的也是他们,现在却又装模作样的在这里拜英雄。 只见那敌国将军也是威风凛凛,那战旗上写着“萧”字。 萧将军道他也是才奉命来到战场,之前的事情,他并不知晓。不过他请古风烟放心,之后他们绝对不会滥用诡计。况且兵不厌诈,文烽国受挫一回也算得了些教训。 古风烟倒觉得,敌国这位萧将军光明磊落,听他的语气,也能推测出此人性格很好。若非是两国之战,他倒很想和他交个朋友。 但终归是要兵戎相见的。大漠之上,烟火纷飞。两军相交,大战了七天七夜,来来往往,不分胜负。终于,两国皇帝决定议和。 古风烟也率领大军回到了文烽国。 第29章 风烟古·月楼影 古风烟坐于马上,率着大军走在刘丰宁将军的马车旁边。两边军旗上都写着“古”字。刚入青城城门,便见百姓夹道欢迎,看着这些质朴的人,古风烟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于国有用之人。 刘丰宁掀开车帘,探出头来,询问古风烟道“没见过这种场面吧?” “见过,只是那时,我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古风烟心里有种形容不出的感慨。 刘丰宁笑了“是啊,如今你已经是被他们拥护的那个了。以前我每次出征的时候,大家也是这般热情相送,每回看见这些百姓,我就想着,这仗我一定得打赢,绝不能辜负了他们。” “将军高义,心系百姓,百姓们也都很尊崇将军。” 刘丰宁又语重心长地叮嘱古风烟“风烟呐,你是我看重的人,亦是文烽国的未来,我老了,打不动了,这国家,还有这些百姓,以后都要倚靠你们年轻这一辈。人站在高处久了,也会忘记来时路。别看百姓现在拥着我们,可若一旦吃了败仗,失了城,他们也无法再站在这里这里的时候,他们会变成了颠沛流离之人,到那时,人们心中难免会对军队产生怨怼,朝廷之上,也再难得信任。所以我希望你,能坚守本心,切莫居功自傲。” 古风烟一路认真地听着刘将军的话,他突然发现,眼前这位身经百战,在外人看来,一身荣耀的老将军,心中也藏着许多无奈。 胜败原本是兵家常事,但对百姓而言,若败便是无能,对官场而言,若拜败则是未尽全力,毕竟朝廷的武将有许多,若不能证明自己才是最有用的那个,也许连上战场的机会都没有,或许也能上得战场,但能得胜利是领帅之功,一旦失败便成小将之过,将军之名,只在朝夕之间。即便不考虑这些荣誉权利之事,失了民心,也会一朝倾覆。 “将军的话,风烟定当谨记,风烟会时刻恪守己心,绝不会自得意满。”古风烟向刘将军表明心志。 丰宁满意地点了点头,放下车帘重新坐好。 路过星月楼时,楼上张灯结彩,鼓乐齐鸣。楼上的姑娘们正遮着扇子往下看,并喊着恭喜将军得胜归来。古风烟循声向上望过去,一女子的身影落入他的眼中,那女子见他看过来,立即背过身去。古风烟只当她是被自己的模样吓着了。 古风烟随刘丰宁入了宫,大殿之上,刘丰宁在皇帝和百官面前讲述古风烟在战场上的功劳,皇帝大喜,赏赐了古风烟一套宅子和许多金银财宝。 一出宫门,古风烟便向古人庄飞马而去,那里有他的妹妹和师父,他已经迫不及待要将他在战场的事迹讲给妹妹听了。从战场回来的路上,古风烟寻得了不少珍稀药材,此时正背在身上,他想要快些将药熬了给妹妹服用。 回到古人庄,他经过了离家不远的农田 ,停马稍察,见田埂荒芜,只有路边有些杂草,与邻居家新绿的稻田大相径庭。看见这一幕,古风烟很欣慰,他想着,妹妹还是很听自己的话的,没有瞒着他一个人辛勤劳碌,毕竟这些年寄回来的俸禄也足够妹妹生活了。 他终于回到了自己那个熟悉的家,推开门,只见满屋尘土飞扬,他四下找寻,却不见妹妹的身影。 古风烟心里咯噔一下,大声喊着惜烟的名字,却唤来了邻居。 “将军可回来了,今晨见你骑在马上,还想着你该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庄子。一年前,惜烟就已经嫁人了。” 古惜烟嫁人了。风烟在外征战五年,妹妹早已长大,而老和尚也不知去何处云游了。 多番打听之下,古风烟才得知了来龙去脉 一日惜烟上街去买药,遇到一位俊俏的公子,那公子对他一见钟情。便四处打听,找来了惜烟的住处,此后日日都来古人庄帮她收拾家务,甚至专门请了人来为她打理农田里的庄稼。 惜烟被那公子的热情和日复一日的坚持所感动,终于决定嫁给他。本想等着哥哥回来,奈何那位公子家中催得急。 古风烟听了很是吃惊,纵使催得再急,她总可以写一封信告知他。 又费了一番心思,古风烟终于打听到了惜烟的下落。 于丞相府内,古风烟终于见到了妹妹,原来妹妹的夫君是丞相的二公子陆廷。 远风将军登门,丞相府上下都笑脸相迎,丞相设宴亲自款待了古风烟。 古惜烟一见到哥哥,便大哭起来,自己原本那样俊俏的哥哥,脸上竟弄成这副样子,腿也一瘸一拐的。古风烟为她擦去泪水,一直抱着她安慰她说这些伤代表着自己的荣耀,他一点儿也不后悔。 惜烟觉得,若非是为了自己,哥哥本可以开开心心做个农家小子,如今虽成了文烽国人人敬仰的大将军,可是哥哥身体的痛苦依然存在,况且也总会有不懂事会在背地里嘲笑哥哥的模样,哥哥也会难过。而这一切,也都是自己造成的。 “脸上成了这样,以后都不好娶漂亮姑娘了。”古惜烟见他一副不痛不痒的模样,心中的愧疚也加深了几分。毕竟哥哥一向如此,从来不会也没有在她的面前露出过一丝委屈和痛苦。即便是以前常替人做打手的时候,哥哥会在深夜悄悄地爬起来去院子里独自上药,明明表情很痛苦,就是不叫出声来,怕吵醒自己。 古风烟不会知道,那样的日子里,古惜烟曾偷偷趴在窗沿上不知流过多少泪,再后来,她也不起身开窗去望古风烟,而是在他半夜起身的时候,她的泪水就已经渗入了枕头。 “娶不到漂亮的,娶个丑点的也好,漂亮的姑娘容易招人惦记,比如我的好妹妹,就是因为太漂亮,被人哄着嫁了,连封信也不写给哥哥。”古风烟故作嗔怪道。 惜烟知道,哥哥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她明白哥哥是有大志向的人,所以他得了功勋,她应该替他高兴,便也不再说什么了。 “你在这里过得好么?”问完,古风烟又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傻。 妹妹面色红润,穿着艳丽,走起路来也不似从前那般虚弱,应当是在丞相府过得很好的。 如他所想,古惜烟的回答亦是如此。他便也放心了,古风烟一生所愿,只是妹妹过得不那么辛苦,病情转好一些罢了。他也好奇妹夫是个怎样的人,方才在厅上见了,确实一表人才,且妹妹既然这样喜欢他,那这人准是没错的。 他将皇帝赏赐的许多金银,都给了妹妹,还将药材一并留在了丞相府,嘱咐她一定好好珍重,自己也会遍寻名医为她诊治,得了空,便会来找她,若她受了任何欺负,也一定要告诉自己,古惜烟都一一应好。 回到将军府邸,古风烟便见许多人都在府外等着见自己了,都是众臣之家仆。他正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些官场事务,刘将军的儿子刘奇真至府中帮他解了围。 “今日多亏了你,这些事,我还真不大明白。”古风烟道。 “要不说我那老爹饱经风霜呢,以前啊,他新官上任的时候,门前也是这般景象,他当时也没经验呐,胡乱处理一通,得罪了不少人,后来总有给他穿小鞋的。好在新皇继位以后,那些奸臣都被处决了,我爹才成了武将之首。这些人,多多少少得给我爹个面子,免得日后闹出去,还以为你是个受贿敛财的主儿呢。” “待我换身衣服,这就随你回去向将军致谢。” “我爹果然了解你啊。你说你,战场杀敌的时候脑子挺好使的呀。” 古风烟不解其意。 “你方才将那些送礼的人拒之门外,这会子又上门去我家,说出去,又是一个结党营私的罪名,虽然皇上是站在我们这边儿的,可是人心难度,语可碎骨,百官若有言论,皇上也不好明着袒护我们呀。” 古风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道官场之事,竟如此复杂,倒还不如在战场上松快些。 刘奇真见他这副呆愣的模样倒是觉得有趣,想起他冲进敌营救下自己的模样,那时的他多么威严,在刘奇真的脑海里,真英雄便是这般。原本刘奇真是很讨厌古风烟的,或者说,是嫉妒,明明自己才是刘丰宁的儿子,可刘丰宁每次都对古风烟格外照顾,屡次对他委以重任。 刘奇真不甘心,终于得到一个机会,他率领一群士兵前去偷袭敌军,却中了埋伏。他知道,以老爹的性子,为了大局只能放弃自己,他倒也不害怕。自从出生成为了老刘家的儿子,老爹就无数次告诉过刘奇真,若有朝一日,只能在儿子和国家面前选择一个,他会选择国家大义,刘将军希望,刘奇真也能这么做,战场之上,危难之时,不要顾及爹爹的性命 。所以当入了敌人的包围圈时,他便知道老爹不会来救他,他也早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只是他对同他一起来的士兵感到愧疚,自己一时意气,便害得他们要妻离子散。 所以当古风烟单枪匹马出现在敌营的时候,他对他的嫉妒瞬间化为一团风,随战火硝烟一同消逝了。也是从那刻起,他与古风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兄弟。 “我说,你还愣着干什么呀?快换衣服。” “不是说不去吗?” “不是,我带你去另一个好地方。” 说着刘奇真便拉下架子上的衣服,塞进古风烟的怀里“快穿上,我去外头等你啊。” 古风烟是第一次来星月楼这种烟花之地,青城如这般的风月场有很多,虽星月楼是近两年新开起来的,却很快独占鳌头,皆因楼中女子都是芳华之年,就连老鸨也不例外。 “你为何带我来此?”站在楼下,古风烟一脸不情愿。 “你这个人啊,真是随了你的姓,太古板!” “你经常来吗?” “怎么会?我跟你说啊,这里同别的地方一样,又不一样,我也是听说的,咱就进去瞧一眼,行不行?”说着刘奇真拽着古风烟的胳膊想将他拉进去。 “你说的,就瞧一眼。”古风烟抵抗着,不放心地确认。 “是,哎呀快进去吧。” 事实证明,古风烟不喜欢也不适应这里的气氛。将要走时看见一女子拉着一个年逾半百的老头进了房间,他觉得这女子身形有些熟悉,却也没有多想。 古风烟正望着那房间出神,却听见楼下吵吵嚷嚷。随后又一阵女子的哭声传来。原来是那名女子不愿接客,那客人便恼了,对她拳打脚踢。古风烟实在看不过眼,飞身下楼,从那恶人手中救下了那名女子。 那女子名叫兰香,还是个刚及笄的孩子,便被卖了来此。古风烟见她可怜,想要为她赎身。可兰香却道她的命运该是如此,即便是出了这座楼,也不知该去往何处。古风烟便道可以在将军府给她安排个差事,那女子认为自己这样的人,高攀不上将军府那般英雄居所。况且古风烟的传奇事迹于文烽国已经传开,能在此得到他的搭救,已是万般荣幸,若他再为她赎身,怕是不知有心之人会传出怎样的腌臜话,到那时,只会有损古风烟的名声。 所以兰香很感激古风烟的相救,但是再多的恩情她不能接受,也无法偿还。 古风烟也只能遵从她的心意。 于是青城很快又传出一段佳话,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远风将军,体察民情,于星月楼救了一名风尘女子。 “那女子还真是明理,竟这般为你考虑,星月楼果然名不虚传。”刚出楼,刘奇真感叹着刚才的事,“不过她倒是奇怪,既不接受你的好意,却又不愿意接客。” 闻言,古风烟停了下来,正色道“她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孩子。” “好,我知道了,看来以后要经常光顾这里的生意才行。”刘奇真嘻皮笑脸道。 “你还是少来为妙,被将军抓到免不了我也要挨骂。” “你就放心吧,我爹看你就跟看宝贝似的,比看我还高兴,怎么会责怪你呢?再说了,我就是来喝喝酒,不会留恋风尘地的。倒是你,别在我爹跟前说漏了嘴就行。” 古风烟望着他,难得调侃“不如我今日就放出风去,我被人毒哑了?” 说着不等刘奇真作出反应又笑着往将军府的方向去了。 不久,皇帝又要派人出征其他国家,古风烟自然是当仁不让,成为众人的首选。 出征之前,古风烟特地去了丞相府与妹妹告别,他一生牵挂只是妹妹惜烟而已,见到妹妹安康如常,便也放心去了。 第30章 风烟古·月楼谈 烽烟袅袅,战场之上大军勇猛杀敌,久而久之,古风烟所带领的军队获得了一个称号远风军。 远风军所到之处,所向披靡,敌军闻风丧胆。 战争打了三年又三年,古风烟的军衔已经无品可升,皇帝只能不断赐予他金银财宝。他每次回来都会去见妹妹, 见她的身体逐渐转好好,他也就安心了许多。 刘奇真倒是每次回来都会去那星月楼,古风烟觉得奇怪,这楼究竟是有什么魔力,竟如此吸引刘奇真。从战场回来的日子里,他这位好兄弟除了去校场,就是去星月楼。 一开始刘奇真也会叫上古风烟,当然古风烟每回都是拒绝的。但后来,刘奇真干脆不叫他了,古风烟想着兴许是自己拒绝了太多回,刘奇真觉得他无趣。再后来,刘奇真开始变得神龙见首不见尾,每次从星月楼回来都比寻常还要开心,古风烟虽然不解,但也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有一次,刘奇真大半夜哭着敲响了将军府的门。 古风烟命人将醉酒的刘奇真抬到房里,便准备自行去睡觉了,却听见他嘴里一直喊着什么“风影姑娘。” “这小子,说什么不贪恋风尘,这会儿又不知念着谁的名字。”这几日刘奇真神神秘秘的举动终于有了解释,古风烟想着等他明日醒了,定要好好问清楚。 于是一早醒来,刘奇真便见古风烟等在房间里。 “我怎么会在这儿啊?”刚醒,刘奇真还有些迷迷糊糊的。 “谁知道呢,总不至于是我从那星月楼里背你回来的吧。”古风烟倒了一杯茶,正将上层的浮沫刮去。 “啊?你去星月楼把我背回来的?”刘奇真对着他的背影一脸吃惊。 古风烟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调侃道“想得美,某位仁兄不知从哪里喝了个烂醉,竟敢深更半夜叩响将军府的大门,还碰瓷一般倒在门前。我只能叫人将他搬进来,免得叫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堂堂将军府仗势欺人呢。” “啊?”刘奇真憨笑着,“对不住啊,我昨天不小心喝大了,不过我明明记得应该是醉倒在星月楼的才对。” “真的是不小心吗?还是被人灌醉的?”古风烟试探道。 “怎么可能?你知道我的酒量,若非我想,怎会轻易喝醉呢?再说了,谁能灌醉我呀?” 古风烟饮了一口茶,不紧不慢道“比如,风影姑娘。” 刘奇真瞬间从床上跳下来,没两步便走到古风烟面前,急切道“你也认识风影姑娘?她跟你说什么了?” 古风烟仍是喝着茶,不说话,刘奇真一把夺下他手中的茶杯。 古风烟看着他这般模样,便笃定了自己的猜想。 “她什么也没说,因为……我根本就不认识她。” “那你……你刚才?” 古风烟无奈道“是你自己说的,昨日醉语,一直喊着什么风影姑娘。” 刘奇真长舒了一口气,又拍着胸脯坐到古风烟的对面,突然他又想起了什么,站起来道“糟了,我一晚上没回家,我爹肯定要发火了。” 对面之人挑眉一笑,昨晚古风烟早已派人寻了个由头去刘将军面前替好兄弟隐瞒,不过此刻,他有了新的主意。 “刘将军那儿?我倒是可以替你遮掩一二。” “太好了!要不怎么说你老古最仗义呢!从你救我们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刘奇真激动地道,说完又顺势坐了下去。 “不过,”古风烟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你得将你和那风影姑娘的事儿全说与我听。” “老古,你怎么也八卦起来了呢?”刘奇真眉头皱起,表现出为难的神情。 “不想说?我也不勉强,那刘将军那儿,我就无能为力了。”说完古风烟起身就要走。 刘奇真又急忙站起来去拦好兄弟“别别别,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古风烟立即爽快地坐下来,重新拿了一个杯子倒了一杯茶向对面推过去,又给自己添了些水。 刘奇真自然地端起茶杯,“但是我说与你听,你可不许往外传,尤其是我爹。” “你几时见过我多嘴?” “那我也没见你这么八卦过呀!” 古风烟不理他,仍旧喝着茶。他们出征在外,城中事很难通晓,光是他自己,回来后也遇到一些使绊子的,虽然都化解了,但那些人总有层出不穷的招数。他是担心刘奇真中了人家的圈套。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况且刘奇珍只是爱欣赏美人,却从来没有要从烟柳巷里寻真爱的想法,而如今,却为了一个姑娘喝得酩酊大醉。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对他和刘将军只能是有害无益。所以,古风烟必须弄明白刘奇真口中这位风影姑娘的来历,还有刘奇真与她究竟发展到何种程度了。 星月楼和其他青楼的不同之处,除了楼内姑娘的年龄之外,还有楼内的客人。一般青楼里,给钱的就是大爷,但星月楼的客人,都是城中富户或是有名的官员家属,一些位高权重的官员自己不好明着出来,但他们的子侄们却会在这里出现,大家都是一样的,所以这些风流之事自然是互相包庇,不会再传得更远。 然而,官官相聚,又怎会只谈风月,自然免不了谈及要政,也有些人,分明就是为了要政而来。 刘奇真正是无意中得知了这些,想要去星月楼查个明白,也是在那里,他遇见了风影姑娘。 风影是星月楼里专门负责接待高官的姑娘,因此那些人的秘密,她自然知道。在无数次和风影的接触中,刘奇真发现这位姑娘恬静贤淑,温柔知意,很会在大人们面前周旋,虽身为青楼女子,却不卑不亢。 刘奇真每每与她谈话,她总能戳中要害,察觉到他的内心深处。渐渐地,刘奇真除了从风影那里打听一些高官的密谋之事,也会将自己的心事向她倾诉。而风影没有一点儿不耐烦,总是静静地听他说,等他说完,再安慰和劝解他,有时候刘奇真觉得两难的事,风影却能一语破解,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每每都能让刘奇真豁然开朗,如沐春风。 于是刘奇真慢慢地开始在意她,爱慕她,不知不觉深陷其中。 直到昨日,刘奇真想要向风影姑娘表明心意。临至星月楼下,却见她坐上了一辆马车,刘奇真跟了上去,竟见她入了丞相府。 “丞相府?怎么了?”古风烟不解地问。 “你不知道,丞相陆炳,是三朝元老,可是当年新皇也就是现在的皇上继位的时候, 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就是他。说起来他也算我爹的死对头,你知道的,我爹一直是看好当今圣上的。但是那陆炳却一直都是向着临安王,临安王的生母是他的旧相好。所以当得知先皇的传位诏书里写的是当今皇上的名字的时候,他还当众说那是皇上篡改了遗诏呢。” “什么!竟有这等事?”古风烟惊坐而起,“那……皇上当时就没有处罚他?” “当然想了,奈何他的长子手握兵权,执掌边关,也是在保家卫国,且他那长子还算是个明事理的,只要丞相一家名誉仍在,家族安康,他便甘愿守在边境,永不归城。若是皇上轻易处置了他爹,到时边关不保,战事起来,我爹肯定是顾了这边儿没法顾那边儿,况且本来就有很多人眼红圣上偏爱我爹,暗地里等着看笑话还来不及。” “那……跟风影姑娘又有什么关系?或许她只是被请去歌舞一番。” “你知道我什么时候跟去的吗?昨日中午我便见她进了丞相府,而且,还是从后门进的。若是正经事,何必青天白日里走后门?我在外头等了一下午,直到晚上她都没有出来 ,后来我也回星月楼问了,星月楼的人却说她被别家楼请去传授舞技了。若只是单纯地去献舞,何必遮掩?我在星月楼等到半夜,她也未曾归来。” “所以你怀疑,这位风影姑娘本就是丞相府的人?”此时古风烟已经站了起来,背手在房间内踱着步。 “若她真是丞相府的人,只怕这星月楼是那丞相谋逆的幌子,那样的话,恐怕青城危矣。”刘奇真严肃道。 “谋逆?何至于这么严重?” “追随丞相的旧党有很多,进出往来那星月楼的公子们,他们的父亲大多是丞相那派的,你不觉得很巧吗?若非谋逆,这般集结在一起仅是为了喝酒聊天么?” “这么大的事,你为何先前不同我说?” “我叫过你的。我知你不愿踏足那种地方,本想着查清楚之后再同爹爹和你商议,没想到遇见了风影姑娘,耽搁下来,偏巧她就进了丞相府。”说着刘奇真有些失落,看见古风烟向门口走去,“你去哪儿?” “星月楼,有件事,我必须现在去求证。”古风烟低沉着声音道。 “我同你一起去。” 刘奇真急急忙忙去穿衣服,就要向门口跑,却见古风烟停在门边,盯着自己看。 “怎么了?”刘奇真才发现自己一直没穿鞋,又折返穿上了鞋便拉着古风烟出了将军府。 星月楼中,欢歌雀舞,琴笛飞扬。 古风烟二人刚入楼中,便被一女子拦住了去路。驻足一看,是兰香。 “远风将军,”兰香过来行礼,“许久未见了。” 自从在星月楼救了兰香,古风烟再没踏入过这里,六年时光,兰香已出落得端庄大方,一点也瞧不出风尘气。 “兰香姑娘,几年未见,兰香姑娘过得可好。” 兰香唇角含着笑“托将军之福,自那日将军救下奴家,星月楼便再无人欺侮过奴家。” “那便好。” 古风烟也回笑着点头,将要往楼上去,兰香又上前一步拦住。 “将军刚才说几年未见,兰香倒是前不久才在城门口得见将军英雄之姿。” 古风烟每回征战归来,星月楼都会挂起喜布,姑娘们也会站在楼上庆贺远风军得胜归来。原本兰香也只是站在楼上看一看的,自从被古风烟救了之后,她便每次都到城门口去迎了。是以她见过古风烟的次数要多些。 “是吗?多谢兰香姑娘。” “不必客气。”兰香仍是笑着。 “兰香姑娘为何只同古将军说笑,却不同我打招呼?”刘奇真打趣道。 “刘将军说笑了,刘将军来星月楼频繁得很,远风将军偶尔才来一次,因此我难免要热情一些,才能留得住客不是?刘将军怕又是来找风影姐姐的吧?真是不巧。她方才出门去了,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 “哦?那……” 刘奇真刚要说什么,被古风烟拦住“我二人今日只是来喝酒消遣一下,不知兰香姑娘可否做个安排?” “贵客临门,自然的,二位请。”说着兰香便将二人引至楼上包厢,吩咐人上了酒菜便又忙去了。 “你方才为何不让我说,你不是来找风影问话的吗?” “你没听说她不在吗?” “一看就在扯谎啊!她刚才分明在拖延时间。” “所以啊,多说无益,我们得自己找人。”古风烟低下头去,盯着杯中的酒思量着什么。 “你究竟要求证什么?” “等找到人再说。” 谈话间,二人迷迷糊糊地晕了过去。睡眼朦胧间,古风烟似乎看见了妹妹。 他轻轻道“妹妹,你也来这里了?”然后便沉沉睡去。 兰香推开一间房门进去,对坐在镜前梳妆的女子的道“我已派人将他二人送回去了。” 那女子只道“那便好。” “或许将军真的只是来喝酒的。” “即便如此,我也不能冒这个险,若是他知道,还不知会闹出多大的动静。” “会吗?我看将军挺沉稳的。” “你不知道我这哥哥,别的事情上,他是很沉稳,可若是为了我,就算刀山火海,他也一定奋不顾身的。” “姐姐有这样一个好哥哥,真是羡煞旁人。” “可惜命运弄人,我只希望他,能好好地做这个将军,纵使战死沙场,也好过为这些官场的糟污事所累,白白送了性命。” 第31章 风烟古·风烟古 古风烟醒来时已是在将军府。 经过星月楼一事,他对心中的猜测已然确定了七八分,既然在星月楼见不到人,他便去丞相府。 于是他孤身一人来到丞相府,蹲守在相府后门。终于看见妹妹出来,乘着马车走了,他跟在她的身后,眼见妹妹入了星月楼。 刚进去,古风烟就被兰香拦住。 “将军,今日怎么得空来了?”兰香明显有些慌乱。 “有事。” “将军,兰香有一件要事要同你讲。” “兰香姑娘,”古风烟定定地望着她,目光深邃,神情严肃,“你拦不住我。”说着直冲上了楼。 站在门前,古风烟又惊又怕。他震惊于妹妹竟落入了这风尘之地,明明已经嫁进了相府,又害怕妹妹若是真的……那么他一辈子也无法原谅自己,日后更无缘面见九泉之下的父母。 他屏住呼吸,颤抖着双手推开门去,一群姑娘和客人们正在卿卿我我,他的视线落在了那张熟悉的面孔上。 古风烟的身体刹那间僵住了,双手紧握着,房间里的人正疑惑,却见来人一刀劈了桌子,他们被吓得四处逃散。 而古惜烟,正站得直直地看着他。 “哥哥……”,古惜烟不敢相信,她知道事情总有一天会败露,但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此时,房间里只剩下兄妹二人。 兰香赶了过来,见屋内一片狼藉,慌忙道“对不起,影姐姐,我没能拦住将军。” “无妨。”从古惜烟的面上看不出一丝神情。 兄妹二人互相对望着,空气中充斥着紧张的情绪,兰香心中有些不安,她关上门守在房间外面。 “究竟怎么回事?”古风烟神色凌厉,眼眶里血丝顿生,声音平静而带着一丝颤动。他从来不发火,尤其是对妹妹。可是如今这般景象让他不得不发火,也让他无法压抑住自己内心的震惊和痛苦,他感觉到一股怒气从他身体里流淌开来,就要冲上面颊,却又觉得浑身发麻发冷。刚才情景,已是让人触目惊心,他更难以想象自己征战在外的这些年,妹妹一个人究竟都经历了些什么?她那样弱小的身躯又如何承受得住这些?如今,他内心的怒火不仅仅是对妹妹,更是对自己。想到这里,古风烟不禁哆嗦起来。 惜烟预想过哥哥发现之后会做出的反应,但这一刻她还是被他吓到了,她第一次见到哥哥这般冷厉的模样,她内心惊慌得如同一只小兔子,身子也渐渐蔫儿了下去,低着头,眼泪夺眶而出。 古惜烟结结巴巴道“哥哥,我知道你想弄清楚,可是我求你,别管我,快走。” 古风烟怎么会走,不弄清事实的真相,他是怎么也不会死心的。 第一次,他没有管她哭着的面容,没有安慰她。古风烟心里自然是很痛的,但他今日必须问个明白。 他一腔凌然“若你今日不告诉我,我现在便去九泉之下找父亲母亲,向他们请罪。” “请什么罪?” “身为兄长,没有照顾好妹妹,这是其一;未能达成父亲遗愿,这是其二;妹妹深处漩涡,我却一无所知,未能及时了解妹妹心中痛楚,解救妹妹,这是其三。此三则下来,我还有什么资格做人家的兄长,合该去见父母才是!” “哥哥……”古惜烟跑向对面之人,抱住了他,靠在他的肩上不停地哭。 “若你再隐瞒,我就一把火烧了这里。”古风烟决绝道。 惜烟知道,哥哥为了自己,这样的事,是做得出来的,只能垂泪与他说明。 青城之内,佳人才子,互相看对了眼,佳人便将其终生许配给了才子,嫁入了豪门显贵。却不曾想,那才子早有心仪之人,接近佳人乃是因着家族利益有意为之。 听说塞外的远风将军功勋卓越,丞相便已经按捺不住他那颗谋逆之心,丞相本是开国之功功勋,奈何与当今圣上不对付,他一直想将那人拽下龙位,扶持旧情人之子继位。 若是有那远风将军在手,相当于塞外兵权也紧握于手,便有了其反叛的本钱。若是自己的儿子叛变,即便扶了新皇,也是名不正言不顺,闹不好会牵连九族。古风烟这样的新贵做挡箭牌却再合适不过了。 于是,陆丞相便谋划让自己的二公子娶了声名在外的远风将军唯一的妹妹古惜烟,这样一来,两家便算联姻,手握其妹性命,到时威胁他起兵谋逆,不论事情成与不成,都是他一人之过。就算真的失败,皇帝怪罪下来,丞相府只需休了古惜烟,便也能将罪责撇得一干二净,还能落个门风严谨,大义灭亲的名声。 古惜烟哪里知道这些,带着自己的满腔爱意,与对陆家二公子的期望,开开心心地嫁进了丞相府。可新婚当夜,那人便露出了真面目。表明自己根本是在利用她,还叫自己不要碰他。也对,她古惜烟不过是个病秧子,自己怎会笨得中了这些人的圈套。如今,不仅害了自己,也害了征战在外的哥哥。 过了不久,陆丞相便安排古惜烟进了星月楼,让她做眼线。 古惜烟宁死不屈,可他们告诉她,只要她在这儿好好待着,便能再见到哥哥,否则会让古风烟的灵魂永远留在战场。他们还抓来了老和尚,以老和尚的性命相要挟。 除了顺从,古惜烟别无选择。 于是一个花季少女从此堕入烟花之地。一开始,她病弱得不能为他们探听消息,每当这时候,老和尚的身体便会多一道鞭痕。为了保护自己,也为了保护老和尚,她逼迫自己坚强起来,吃好喝好,等着哥哥回来。 她不想再让哥哥掺和到这些事里头,但终究纸包不住火,哥哥还是在此发现了她。 古风烟听完,瞬间眼前一片昏暗,感到一阵窒息,他喘着粗气,努力去平复内心的波动,直到慢慢地冷静下来。 惜烟仍然劝他暂且不要冲动,她这个傻哥哥为了她总要做出些傻事来。 古风烟自然是听妹妹话的,因为老和尚还在那群恶人手中。 月黑风高之夜,古风烟潜入了丞相府,四处探寻,终于在一间破旧的地下室找到了老和尚,他被用铁链拴着,垂着脑袋,头以下都浸在水中,全身冰凉,已被折磨得血肉模糊,就连脸上都满布鞭痕。 古风烟瞬间红了眼眶,他忍住泪水,喊了一声“师父”。 那人挣扎着睁开眼睛,声音已经毫无气力,“风烟,快,去救惜烟,那些人是骗子。” 古风烟拼命点头喊着“我知道,知道。”一边用力地去砍两边的铁链。终于将老和尚身上的铁链解开。要带他走时,便听见一阵大笑。 原是丞相等人赶到。 “远风将军来我府上,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呀?” 古风烟背着老和尚,沉着眸子怒瞪着面前的人“打招呼?若是打了招呼,丞相大人便会放过我师父了吗?” “将军,可听说过礼尚往来?”那丞相一脸狡黠道。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答应你便是。”古风烟紧咬着牙关。 “哦?将军竟如此爽快?” “我妹妹还在大人府中,我又能使得了什么阴谋诡计?大人莫不是怕了吧?” “好,那就请将军回到家中等我的消息。人,你可以带走了。” 说着丞相便让开道路。 “还请大人善待我妹妹。” “她毕竟是我廷儿明媒正娶来的,只要将军懂得审时度势,我自不会亏待她。” 古风烟没有说话,只背着人往前走,穿过一众家丁的视线,走出了地下室。刚走到房间门口,便见吓人慌慌张张地来报丞相。 “不好了!相爷,二少奶奶杀了二公子。” “什么!快拦住他!” 众人赶忙将古风烟围住。 “真以为凭这些人,就能拦住我么?”古风烟面如寒霜,瞳孔之中一片血红,冰冷地道,“看来今日,丞相是不要命了。” “你说什么?”丞相的语气中带着惊恐和战栗,“古风烟你敢!” “有何不敢!” 说话间他已直直冲向了那人,风起刀落,屋内白发飘零,鲜血横飞,那人面目狰狞,猝然倾倒在地。 在场之人无不惊恐,吓得魂飞破散,四面逃窜。 星月楼失了火,烈焰熊熊,烧了一整夜。 古风烟夜袭丞相府,火烧星月楼的事迹于青城之中传得沸沸扬扬。 大殿之上,百官一半为那丞相叫屈,一半随着刘丰宁为古风烟说情。 “陛下,那古风烟居功自傲,竟然夜袭相府,可怜陆相爷已是白发苍苍,竟被他一刀砍下头颅,如今相爷的尸首还孤零零地躺在府内,到死也无人为其守灵哪!” “不仅如此,他的妹妹还杀了相爷的二公子陆廷,据说夫妻二人,平日里恩爱非常,那女子竟如此蛇蝎心肠,下此狠手。” “陛下,古将军素来与人为善,不吝官场之事,且其妹已与相府婚配,又怎会突然夜袭相府?此事还有待明察。” “人都死了,还明察什么?相府上上下下的家仆都是瞎子不成?” “相府的家仆,自然为相府说话。” “他自己都承认了,你们还想为他抵赖不成?况且也有百姓亲眼看见他昨夜满身是血地出现在星月楼,百姓一向对他有所敬仰,总不至于你们又要说,这青城的百姓,也都是相府的人吧?” “陛下,我等并非是要为古将军开脱,只是人做什么事,总有原因,若不将这原因问清楚了就随意处置,有违公道。” “公道?什么公道?相爷就生了这么两个儿子,长子陆青将军为国守边关数十载,从不曾归来与他爹相见,相爷等于是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如今二公子也葬于他兄妹二人之手,这叫公道吗?不论有什么样的原因,刺杀官员那都是死罪,何况是相爷这样位高权重的开国老臣!” “陛下,无论如何,事情还未查明,况且边疆御敌,也需要古将军这样的人才,处置古将军一事,万望陛下思虑周全。” “陛下,文烽国中,能人武将,数不胜数,但若不严惩古风烟,那镇守边关的陆青必然要起兵叛城啊,请陛下三思!” 皇帝坐在殿上,看着下面的人吵了一个早上,心中着实烦闷。 皇帝自然是向着古风烟的,他甚至一早就知道了这所有的事情。他知道丞相早生了谋逆之心,也知道古风烟是为了救人而杀了他。皇城之中,眼线最多的,除了天子,无他。要想守住皇权,自然需比所有人都要想得周全。身在宫中,时时刻刻命悬一线,若心无城府,早亡命矣。纵是皇帝又如何?坐上这个位置,必然要承受它所带来的一切,权利、痛苦、死亡……而快乐则只能从这些事物里翻找寻摸,论自由,更是没有的。 所以算起来,古风烟其实除去了皇帝的心腹大患,皇帝本就很喜欢他,此刻,第一想法,也是保住他。 陆青的信到达皇城时,已是古风烟下狱的第三天。 皇帝只传了刘丰宁入宫。出人意料,陆青信中所言,皆为国之大局,他早知父亲有反心,心知没有兵权父亲翻不出水花,哪知父亲竟有如此筹谋。 “这孩子刚成年便送去了边关,没在父亲跟前养着果然是不一样。”皇帝赞许道。 “陛下,既然陆将军都不追究,那是否……”刘丰宁这几日没少为古风烟的事情奔波,嗓子都沙哑了。 “朕知道,朕自然是想保他。可其实陆青并不是关键人物,陆相党羽众多,此事若处理不当,便会寒了老臣的心哪。” “可终归事出有因。” “却无证据。但古将军放火杀人却是众人亲眼所见,不容抵赖啊。” 刘丰宁无奈地垂下头。 “你去替朕看看他吧,带着陆将军的信。” “是,老臣此刻便去。” 大狱之中,刘丰宁见到了古风烟。 将军白发,满诉悲愁,忍不住落下泪来“风烟哪,你为何这般傻?做这些事为何不同我商量!” 不过三天,古风烟的脸如历尽沧桑,眼窝深陷,沟壑丛生。隔着牢门,古风烟跪了下来“将军,风烟受您之恩,本就无以为报,不能再牵连你们。” “我早就将你视为我的亲子,你怎能如此不听我的话,丞相做的事皇上早就知道,只是在等一个机会,你若是能……能再等等……” 古风烟抬眸笑道“将军,我这一身武艺全是承自师父,若再晚些,怕是来不及了。师父他老人家怎么养了?” “你那日留了信,真儿就派人去庄子上接了,请了大夫来看了,外伤倒没什么,养养就能好,就是在水中泡了太久,患了体寒之症,日后或会留下病根,但只要好好调养,也是无大碍的。今晨老人家刚醒了,没跟他说你的事,我想着你很快也就能出来了。” “将军,我真的还有救吗?”古风烟从容问道。 “当然了,我给你看样东西。”说着刘丰宁从怀里掏出信递给古风烟。 看过信,古风烟仍是不露声色“将军,这信为何在您身上?” “是陛下,陛下特地叫我拿来给你看的。” 古风烟嗤笑一声“将军是过于关心我了,以至于连皇上的用意都猜不出来了。” “怎么了?” “这信,才真的定了,我必须死。” 古风烟不能死,因为他得百姓拥护,朝廷之上也有官员钦佩他的德行,屈服于他的战绩,朝廷武将众多,但无人能敌之。他还有远风军,若他死了,这些追随他的人难保不反,而皇帝也将失去民心。但若他不死,丞相那一派的老臣绝不会善罢甘休,比起一个将军,百官罢朝的局面才是一个皇上最难以应对的。 所以皇帝保不住他。古风烟必须死。 皇帝让他看陆青的信便是希望他能如陆青一样顾全大局,皇帝不能赐死他,他必须心甘情愿地死,必须告诉全天下人,他古风烟是自愿赴死。 “将军,不必为风烟难过,这国家缺了风烟,还会出现许多人,他们会比风烟更出色。”古风烟安慰刘丰宁道。 “还有奇真,您别总是数落他了,您别看他那样,其实他可关心您了,一直想得到您的认可。星月楼的事一开始都是他在查,我笨得很,什么都不知道,后来才掺和进去的。他原来还想借着此事在您面前好好炫耀一番,这不,被我搞砸了。你帮我和他说声抱歉,再替我说声谢谢,就说古风烟,这辈子能得此挚友,无憾矣。” “风烟哪。”刘丰宁老泪纵横。 “还有我师父,尽量别让他知道我的事,他是大智之人,若实在瞒不过,也请您替我多多宽慰他。还有您,您的恩情,师父的恩情,风烟此生都不能报了,便待来生吧。” 刘丰宁已垂下头去不忍看他。 “最后就是我妹妹,我这一生,皆为她而活,我可以死,她不能。她的人生不该如此,前半生,她受了太多的苦。况且,那陆廷不是她杀的,请您替我和皇上说一声,他既然在相府有眼线,应该知道的。惜烟原本就身体不好,这病是天生带出来的。我已经找到了救治她的法子,只是要看机缘。” “你人人都想到了,那你自己呢?” “我自己……远风军随我出征,跟着我受了不少累。若是他们有要从家还田的,请将军向圣上求得准许,若他们还想要保家卫国,便让奇真做他们的领帅吧,毕竟除了我,奇真最了解他们。” “你是怕他们归入别将队伍,会受欺侮嘲笑?” 古风烟欣然笑道“将军知我。将军,别再伤心了,刚才都没有注意,三日不见,您苍老了许多。将军还是不要认我做儿子的好,我这样的人,只会比奇真更让您操心。” “胡说,我乐意,你就是我的孩子。”刘丰宁抹着泪道。 “好,那风烟就做将军的孩子。” 刑场周围,挤满了围观的百姓,昔日士兵也都来看望古风眼。古风烟乃是青城少有的少年英雄,一路成长至今,直至将要成为刀下亡魂,从来无惧生死,他只希望远风军能在自己身死之后继续为文烽国的将来战斗。 人群之中,他还看见了刘奇真和兰香,他们都含着泪,悲切地望着他,他则是笑着回应他们。 刽子手手起刀落,将军伏地,不见首级,血溅四方。 从此,风烟古去,茫茫大漠之上再无远风将军的踪影,只有一个脸上带疤的跛子的传说。 忘川岸,噬月看完,许久没有说话。 “今日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度弦第一次见噬月满目愁绪的模样。 “我想起来了,公子。”噬月低沉着出声。 “想起什么了?” “我曾见过他,一次征战,就在孤山脚下,那次,有一个士兵受了伤困在孤山,我本想着那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人,正想吃了他时,古将军冲了出来,他区区人身,竟然想抵挡我。我觉得很有趣,那是我第一次,放了凡人。” “恻隐之心,你早就有了。否则我也成了你的口中餐了。” “公子,你老是取笑我。” 度弦抚摸着噬月的头笑道“我是想着,阿噬也是一个善良的仙啊。” “公子,那后来呢?她妹妹怎么样了?这忘川怎么没了呀?” “仙人参与的事情,忘川之内,不会记录。” “哦?我明白了,是公子去救了她?可是,哪来的血呢?” “我去了那牢狱之中,古将军给我的。我说可以连他一起救,到时他兄妹二人可以隐居,他拒绝了。并央求我如果可以的话将他妹妹前半生的记忆也抹去。” “你同意了?” “那毕竟是人家最后的遗言,我拒绝好像不太好吧?” “那岂不是他最重要的人也将他忘记了?这更令人难过了呀!” “总有人会记得的,况且,他所求,也只不过家人安康快乐罢了。” 第32章 南北枝·朱陈结 南风光武年间,神皇为维持与纤国的友好关系,向纤国送去两名质子。神皇驾崩后,南风各朝君主纷纷效仿神皇,赠给各国质子。 本是为促进各国之间友好关系的发展,然而一些国家并没有好好善待送去的质子,反而对其施以凌虐,导致多数质子惨死异国。这些质子也都是南风各城守城王爷的王公贵女,他们本就为了国之强大而忍受着骨肉生离,永不能相见之痛。生死寻常,但若是孩子被凌虐致死,死后尸身还不能回到故乡,那谁又还会愿意再将自己的孩子送往远方。 当时南风国弱,还需要他国的助力,才能得以生存,但又不想质子受难,也不愿见到守城王因此起兵叛乱,是以南风国主与各国定下盟约,送去的质子,必须得到最高的礼待和保护,且质子在他国生活到一定时限,必须送回南风。 直到关贝年间,南风国民间自发成立了一个组织,名为“寒禽监”,此监请奏揽下了以质子与他国相交一事。因是民间组织,不参与官场之利,所以深得各守城王之信任,国主便也将此事全权授予了寒禽监。 斯塞年间,北凉雅信监从南风选了两名质子送去梦州,这两名质子乃是长宁王爱子星川和北城王府世女令参。 此时星川五岁,而令参只有三岁。两个未知世事的孩子就这样被送上了北凉王国的马车,千里迢迢,奔赴异国,从此离乡背井,二十年无归。 初至梦州,州中百姓皆夹道欢迎。雅信监前,百姓蜂拥而至,只为探望从南风远道而来的郡王和郡主。此后日日,雅信监更是门庭若市。 北凉国雅信监,是专供北凉国王公贵族的子女们读书学习的地方,孩子们从一出生便会被送来这里,在这里吃住、学习。没有命令,不得擅自出监。而星川和令参则是监中唯一的异国孩子,因此很受梦州人的喜爱。 雅信监分设多部,其中,除了梦州部,华州部在三年前也曾迎得两位南风国质子,因此这两地都是北凉国人津津乐道的好去处。 雅信监总监长百牙君便身居华州,梦州部监长为风吾君。 监里为星川和令参安排了单独的居所,以免二人因无法融入其他世子贵女而与他们发生冲突。 初来梦州那几年,星川总是想起父亲对自己说过的话。父亲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他已不是学步的婴孩,应当懂得国重于家的道理,此去北凉,定要好好照顾自己,还有和自己同去的郡主妹妹。梦州繁华,相信北凉国百姓一定会善待他们,待到他们成年,便可归国。 五岁的星川对这些话似懂非懂,但在父亲面前,他仍然像个大人一样坚定地回应着。在此之前,他总是看见父亲母亲在房间里偷偷地落泪。星川从小是个调皮的孩子,但面对父亲这般严肃的模样,他能感受到,自己作为质子,对家人,对长宁城,和对整个南风国来说是很重要的事,只是那时的他还无法理解罢了,还以为自己只是去到他乡游玩一番,过些日子就回来了。 于是,他与北城王府郡主坐上了同一辆前往异国的马车。 星川第一次见到这样小的女娃。令参长得很俊俏,像母亲送给自己的玉娃娃那样精致。只是他觉得“令参”这个名字,有些不详,似乎带着一些悲惨的命运,不过他从没有在她面前提过自己的疑问。 初见令参时,星川还故作矜持不同她讲话,尽量避开她的眼神,虽然他内心十分想多瞧一眼这位妹妹的容貌。但星川要年长一些,自然要担起兄长的责任,而作为兄长,便应该在妹妹面前表现得沉稳一些。 令参不过三岁的女娃娃,哪里懂得这位英俊的大哥哥的小心思。她只知道,他比自己高,比自己大,还生得好看。于是她一直拉着星川的手用柔软清脆的声音叫着“哥哥,哥哥”。起初,星川总是绷着脸不理她,表现得无动于衷。结果令参更起劲了,直接钻进他怀里,或是趴到他背上,一直不停地在他耳边发出好听的声音,软绵绵地向他撒娇。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孩童亦如是,更何况是面对令参这样娇小的可人儿。从前在王府,星川可是最受宠的,也最调皮,但令参比他还要调皮。最后星川终于是绷不住了,欣然接受了这个可爱的小妹妹,任她蹦到自己身上也好,任她兴奋地向自己撒娇也罢,星川照单全收。他想着,自己不过是遵从父亲说过的话,照顾照顾这位娇贵的郡主而已,才不是因为她可爱而向她投降呢。 再稍大一些,令参对星川的依赖就更严重了,虽然雅信监也有专人照顾令参,但她无时无刻不在找星川哥哥,见不到星川,她就不肯吃饭,哭着让人去把星川带来见她,才肯用饭。每次星川一来,她便抹干眼泪,瞬间转换笑容,笑呵呵地开始吃饭。而星川亦如是,看不到令参妹妹的时候,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有时仰着头望着天空发呆,有时朝着令参住的院墙一直盯着,直到监里的人将她带过来,或是自己被带去令参的院子。他总能隔着院墙听见令参的哭喊,他知道,妹妹这是又不肯吃饭了,他也只能在心里希望令参能多吃一些,养好身体。 再后来,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次数多了,雅信监的人没办法,只能将他二人住的院子的墙拆了,以便二人可以随时来往。 拆院墙的那天,令参被砸墙的声音吵醒,本是很困倦的,出来一看,人们竟然在拆墙,她立即兴奋地跑到墙边大声呼唤星川。星川早就在对面站着看了许久,一听见她的声音,便宠溺地笑着,直说自己知道了。 从那以后,每天早上起来,令参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星川的房间里,“哥哥,哥哥”地叫着,星川最初总是被她闹得睡不饱,但后来也渐渐习惯了,令参就像是唤醒他起床的机器,只要她一来,还没到门口的时候,睡梦中的星川便会听见动静,然后提前醒来。 再后来,令参再也没能在早上到过星川的房间,因为星川会早早地醒来,然后去到令参的房间,坐在床沿上等她。令参一醒,就会张开双臂,小声都囔着向星川撒娇求抱。 星川总是会在第一时间将得到的好吃的食物让给令参,令参遇到好玩的事物也只会和星川分享。令参很会撒娇,她每每都要钻进星川怀里撒娇,星川对这个娇俏的小可人儿已经毫无抵抗力,她窝在自己身体里的时候,星川也会环住她,抚摸她的脑袋。他本就是个柔情之人,又如何能拒绝得了她的热情。 令参平日里最喜欢在院子里荡秋千,每到这时,她就央求星川哥哥为她摇绳,而星川也很听她的,到后来,每次瞧见令参坐在秋千上,不论此刻正忙些什么,他都会放下手中的事情,主动走到令参的身后为她摇绳。有时二人可以玩一下午的秋千,直到黄昏,夕阳余晖散尽,两个孩子方回到各自屋里歇息。 北国多雪,每当下雪的日子,也是他们最欢快的日子。他们会在雪地里一起打滚,会互相打闹,雪扔在身上一点儿都不疼,即便如此,星川还是会在令参靠近自己的时候才将雪轻轻地扔到令参的衣服上,然后又很快将她身上的雪花拂去。南风国温暖多春,他怕令参的身体一时不适应北凉的气候,着了凉。 令参则最爱将星川一点一点埋进雪堆里,再装作把他救出来的样子,又重新拔去他身上的雪,然后咯咯地笑,星川就躺在雪地里任由她玩闹。 令参之所以会被雅信监选中做质子,是因为她是北城王府最漂亮的孩子。当时风吾君一眼便挑中了她。正如星川第一次见到三岁的令参时,便感叹于这娃娃的容貌,那时的星川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但于他眼中,令参的美是不同寻常的。她有千百般模样,每一个都好看,但在星川心中,她笑起来最好看。她开心,他也跟着开心。 在长宁王府的时候,星川真的很顽皮,他是长宁王的第四个儿子,虽非世子,却是整个长宁王府最受宠爱和最俊俏的孩子,也是长宁城百姓满怀着期待出生的孩子。雅信监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选星川做质子。 但面对令参,星川会不自觉温柔起来,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星川懂事一些的时候,开始有意地避开令参,不去看她,也不去同她闹。他一向不是很喜欢孩子的,虽然他自己也是个孩子。比如雅信监里有那么多世家子弟,星川从来不乐意同他们打交道,甚至觉得他们有些聒噪。但是令参就不一样,自从来了梦州,她叫得最多的就是星川的名字。哪怕风吾君总会亲自照料她,喂她吃饭喝水,她还是更喜欢星川哥哥。 哥哥有意躲着她的时候,她也不以为然,总觉得哥哥是在害羞,然后还是会巴巴地往星川身上贴过去。 令参是真心觉得星川哥哥生得好看,她就愿意和他呆在一起。所以后来,星川也干脆不管了,人生不过数十载,快乐最大。况且父亲说过,要照顾好这位小郡主——他总是时刻记着父亲的话的。 久而久之,梦州的人也都知道了雅信监里有一对金童玉女,星川郡王对他的郡主小妹妹娇宠得很。是以在雅信监中,无人敢得罪令参,因为她有一个会为她出头的俊朗的哥哥,平时看着面善得很,但若谁要稍微接近了小郡主,他便会立刻出现,眼神里冒出寒凉之气。星川又怎会知道,人家不过是想和他的妹妹交个朋友,甚至只是想同她说几句话罢了。于是,除了星川以外,令参没有其他朋友,准确地说,只要有星川在,她无法交到朋友。不过,令参倒也乐得自在——她只喜欢且只想和星川做朋友,只想和星川在一起,也只想同星川说话。 虽然梦州的百姓都很亲和,雅信监也待他们很好,可以说他们是这梦州的宠儿。但二人彼此都清楚地知道,远在异国,终究只有他二人是真正的家人,而他们也总有一天要回到南风国的。 再大一些,令参出落得越来越漂亮,而星川也长得越来越高大。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颗小小的种子也在二人心间开始萌芽。 直到那一年,令参及笄。雅信监放出消息,全城百姓皆为令参庆贺。作为青梅竹马的星川的祝福对于令参来说自然更具有独特的意义。 那天,梦州落下漫天大雪,雪雾弥漫,飘于院中,遮住了院子里的一切事物,包括令参最爱的那架秋千。 二人并排站于雪中,不多时,星川转身望着令参,神情温柔而肃穆。他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放在手中瞧了许久,终于慢悠悠地递给令参。 “荷包?”大雪纷飞,寒气本就重得很,这寒气蹭得令参的脸有些红润。看见荷包,她的脸更红了。 在南风国,男女互赠荷包,是定情之意。 “打开看看。”星川小心翼翼地说。 令参听话地打开来,里面是一绺发丝。 令参瞬间羞怯地埋下头去。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不论是在南风,还是北凉,头发对人都是极其重要的信物。 星川缓缓伸出手去,捧起令参的脸,含情脉脉道“若能平安归国,我定娶你!” 漫天白雪之中,少年的诺言幽幽飘转于北凉国上空,令参娇怯点头应允着心上人。 梦州,梦州,如梦似幻。少年不会知道,他怕是再回不到南风春暖之地。 这世上有许多人,他们互相恩爱,却无法相守至白头,但于他们而言,这并非最痛之事。最痛的,是生离死别——不是不能同生共死,而是一人死了,另一人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第33章 南北枝·南风怨 南风国日月司,为济世救人而成立的民间组织。与寒禽监不同的是,日月司没有固定的居所,成员都是自发救民于水火,因此遍布全国,也有少数在他国定居的。平日里他们都是各自行事,除非有十分重要,凭一己之力难以办成的事情,大家才会集结起来。 日月司的成员,大多数都不平凡或是民间富商,或是有些门道和关系的九流中人,他们的背景无人得知,甚至成员之间互相也不了解,平常来往的书信都是寄到各自城中的邮驿。但有一点,他们是一样的——入日月司之人,必定有一颗仁善之心。 日月司司主和暄,也是一个神秘之人,来无影,去无踪。 而“和暄”,只是百姓们给司主起的外号,无人知其是男是女,也无人知其真实姓名和身份。日月司其名,有拯救深处黑暗之中的人们走向光明之意,且该组织的人如风一般飘泊于天下间,凡所见苦命之人,皆会伸手援救。因此人们提到这个组织,就如同清风拂过身旁,阳光照进人心一样温暖,所以取了“风和日暄”之意,便唤司主作“和暄”。日月司成立了数百年,司主换了一代又一代,但“和暄”这个名字永远存在。 日月司和寒禽监本都是民间组织,各司其职。但寒禽监说到底是负责质子之事,与南风同各国相交这样重要的事情有关,所以在百姓看来,寒禽监还是掌握了一部分官中权利的。 但是早年间,质子常在国外受虐,几乎有去无回,所以这事早就在日月司的关注之下。因此即便是寒禽监送出去的人,日月司也未曾松懈,成员一直都在各国盯守质子的状态。倒不是他们信不过寒禽监,而是有些国家在数十年前甚至更早的时候也欺侮过南风,他们的行为暴虐、残忍至极,因此在那些人手里,质子的安危实在令人担忧。 尤其是那纤国,神皇在世之时,南风也曾与其交好。神皇去后,南风经历了许多朝代,权势也越来越弱。那纤国竟然趁人之危,多次欺侮南风百姓。 关贝37年,纤国甚至杀进当时的皇都南城,在南城烧杀抢掠,屠戮了南城数十万百姓。此事也曾引得各国震动,更成为了整个南风国人之耻,每一个南风后人都被教诲要将此奇耻大辱永远铭记于心。 后来南风国渐渐强大起来,纤国早已不是对手,便向南风投降。表面上纤国降于南风,背地里,他们在自己的国境之内却颠倒是非黑白,不肯承认自己曾对南风犯下的罪行,在纤国百姓面前,他们对自己的强盗行为绝口不提,甚至在纤国史志上模糊和歪曲他们对南风侵略行为,企图逃避历史罪责,还称自己是正义之举。 虽南风子民对其深恶痛绝,但战事若起,受苦的终究还是两国百姓,且纤国已然投降,杀降不祥,若南风执意再起兵征战纤国,也会引得其他国家的不满。所以南风只能继续同其交好,为此也必须要送去质子以表交好之心。 但是曾经如此残暴冷酷的国家,又怎会善待送去的质子呢。是以在南风送往各国的质子中,日月司对留在纤国的质子要更加关注一些。且纤国区区弹丸之地,民生紧凑,怕是难以给质子安排好的生活居所。 还有北凉,北凉素来强大,南风当时在军事上要弱于他们,所以尽量避开与之一战。如今两国倒也发展得势均力敌,不过南风与北凉的关系要比纤国好上许多,且北凉富庶,质子在那里定然能过得很好。 不过日月司却是多虑了,蹲守在纤国的成员来信说,质子在纤国得到了优待,纤国百姓也都很喜欢他们,日月司这才放下心来。 南风元亲四年初,守在北凉的成员来信,说是于梦州大街之上,看见郡王星川与郡主令参被锁在囚车内当街游行。一时间,分散在各地的日月司成员大受震撼。 但负责质子一事的终究是寒禽监,日月司不能越俎代庖,于是和暄向寒禽监上禀,希望他们能够查清此事,还南风国民一个心安。但是寒禽监却始终无人问津,也一直无人受理此事。 无奈和暄只得命人先在北凉国时刻盯着,探明梦州的情况,再细做打算。也有一些成员纷纷赶至北凉查探实情。可人还未到,梦州雅信监却又传来消息,郡王星川病逝。 此事很快就惊动了整个南风国民。 而此时,日月司成员又传来关于郡主现状的消息,并为郡主如今和郡王生前的模样作了好好几幅画。这些画传到各成员手中时,大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画上之人竟是在南风备受宠爱的郡王和郡主,或者说他们不敢相信,那画中画的竟是一个“人”。 其中一幅画里,郡王已是消瘦之姿,骨瘦如柴,衣衫褴褛,仔细瞧,身上有多处血痕,泪眼朦胧,不见双目只见其泪。 而另一幅画中的令参郡主被困于狭窄的牢笼之中,昂着头呆呆地望着天空,也是瘦骨嶙峋,面有菜色,一副蝉腹龟肠却嗷嗷无告的模样,身着的衣物也已经破烂不堪。 日月司众人见到画中之景皆忍不住潸然泪下,大家互相传信,商量之后决定,将这些画请画师多画一些,张贴在城中各处显眼的地方,好让南风百姓知道两位质子在那北凉过得并不好。 除了张贴画,和暄又写了万民书,讲述质子之凄凉,发起民愿,但求郡主能够早日归国。 于是南风国各城都有日月司成员,或悲切,或激烈,或愤怒地在百姓面前宣读此万民书 “质子星川,长宁王川与长宁王妃星之子。长宁王川一生守于长宁,困于长宁,直到偶遇庆城世女星,与其相爱,纳其为王妃。奈何王妃也需守于庆城,因而二人相见之日甚少。我朝男子大多三妻四妾,尤其世族王公,而长宁王一生不曾纳妾,挚爱终究只有王妃一人。 南风国重情,因而星川郡王是人世间难得的爱情之结晶,也是南风国夫妻恩爱的象征!他从出生起,便是长宁城最受期待的郡王!他从小俊朗、聪慧,原本可以衣食无忧,此生安好,在南风人民的期望下长大。奈何天不遂人愿,仅仅五岁,那孩子便被送往北凉成了质子,他是为国而去的,是为了我南风百姓不受战乱之苦才到了那寒凉之地。 北凉富饶,所有人都以为他能在那过得很好,会像在南风一样受到珍视和爱护。是啊,刚开始的时候,北凉雅信监也许确实对他们很好。可是现在呢,粗看画中人,便知晓他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又如何能细想呢!那可是我们南风堂堂的郡王啊,是南风的孩子,是南风的子民! 长宁王夫妻俩都是寿短之人,长宁王刚至而立,便薨逝了,那时,远在北凉的郡王才十二岁。王妃也未能撑过不惑之年,那时郡王也才刚刚束发呀!父母早亡,郡王远在北凉,至死也不知晓!如今长宁王府已非昔日之王府,可是郡王星川仍旧是我南风国的郡王啊!他才弱冠之年,正是大好的时候,本应今春归来,却魂断梦州,我们怎能任由他的尸身独留他乡,怎能任由他的魂魄漂泊异国! 星川已是如此,郡主令参如今更是令人心痛,北凉雅信监对他们不闻不问,守监之人皆是恶毒无心之人,他们如此凌虐郡王和郡主,乃是欺我国民矣! 若我们再不为其声讨,谁又能帮得了她?若再不能将郡主接回南风,只怕她会落得同郡王一样,克死异乡啊! 百姓们听后声泪俱下,道“他们都是南风的孩子,生是南风人,死是南风鬼,无论如何也要将郡王和郡主带回来!” “没错,郡王的尸首要回来,郡主也必须活着回来,这事儿,必须要向北凉和寒禽监要个说法!” “我就是庆城人,长宁王妃为庆城贡献不少,长宁王夫妇这对神仙眷侣的故事在庆城也是人人都知道的!” “没错,我们都写信呈给寒禽监,让他们仔细查明此事!” “对!”众人纷纷附和。 于是百姓们纷纷向寒禽监上禀,寒禽监里却无动于衷,始终没有消息传出来。 日月司的人暗地里查访,终于得知了星川郡王死前的状态。 在雅信监中,星川与令参被折磨得血肉模糊,星川至死未能吃上一口热乎的饭菜,甚至没能喝上一口干净的水。终于有一天,他想要为妹妹寻求一些食物,拖着病弱的残躯在关押他们的小院中四处翻找,找不到又隔着院墙以微弱的气力呼唤监奴,反反复复,最终还是重重地倒在了院墙边,这一倒,便再没能起来,就这样,孤零零地死去。 日月司怀疑雅信监早早就在以往送给郡王的饭菜里下了毒,以至于郡王慢慢地病死饿死。但是这些都是猜测,却无实证,而现在雅信监掩耳盗铃,试图掩瞒真相,既不愿将郡主送回国,也不肯遵从民意善待郡主。 南风国百姓日夜为令参祈福,甚至有的百姓特地为此辗转去到北凉蹲守于雅信监门前想要看望郡主。但雅信监却很少放郡主外出,每回出来的时候,身上必然拴着铁链,每次又是驱赶着郡主当街游行,可怜郡主衣衫褴褛,耷拉着脑袋,目光无神,梦州百姓人人得见,却好似不以为然,无动于衷。 而此时的寒禽监却毫无作为,这便更引起了日月司的怀疑。 百姓请愿,就算传不到寒禽监,也早该传到皇帝耳中,却不知为何,官中迟迟没有传出有关如何处置郡王郡主一事的任何消息。 除了寒禽监只手遮天,另有密谋之外,和暄再也想不到其他任何可能了。寒禽监前,日日都有百姓围堵呼唤,却未曾见任何人从监里出来过,甚至是监奴。 他们不敢给回应,只能说明,他们早就和北凉狼狈为奸,暗通款曲,以质子一事另与北凉私下里达成了世人所不知道的盟约。 然而官中一日没有消息,郡主的危机便就多了一分。郡主本就柔弱之体,又怎承受得住那些恶人的暴虐之行。但为了不激怒雅信监,南风百姓也只能装作相信他们,而非斥责他们,以免他们对郡主蓄意报复。 北凉不能惹,寒禽监又没人管。大家只能将矛头掉转,向北城王府施压。 还真是命运多舛的一对人儿,同长宁王夫妇一样,令参的父母也早已不在了。北城王府早已换了主人,但郡主永远都是北城王府之女,无论北城王府换多少个主人,郡主归来终究还要回到自己的家,所以大家希望北城王府能够出面派人解救郡主。 北城王府言,此事他们做不了主,只能等寒禽监的命令。 此话一出,更是引起了群情激愤。说到底,寒禽监不过是一个民间组织,堂堂北城王府怎的就需要听他们的命令?况且寒禽监一直对此事无动于衷,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根本没有人能找到他们,干等他们的命令,等到几时?在这期间,又如何能保证郡主的安全? 众人觉得寒禽监固然没有什么好人,可北城王府却也有为其遮掩之嫌。 而此时的寒禽监里,有人还在商议如何堵住悠悠之口。 “监长大人,如今外面传得沸沸扬扬,奴婢实在不知如何应对了,还请监长大人指个方向。”监奴亚心跪在地上,对着冷秋人道。 座上之人面色红润,手拿烟袋,正吞云吐雾,亚心悄悄抬眼望去,一束光正好透过窗户纸刺了进来,照在那人的白玉扳指上,又反射到亚心脸上,他连忙又低下头去。 冷秋人不紧不慢地问道“又说什么了?” “前几日照着您的吩咐,只是不理,可近日百姓们呈递的万民书还有信件已经堆积如山了。又有传言,说是寒禽监与北凉私通。” “慌什么!瞧这点小事儿给你吓的。” “奴婢只是担心这件事儿迟早会传到官中。” “官中近日忙着呢。该打点的我早就打点过了,那边儿呢?” “还是监长英明,百姓见蹲不到寒禽监的人,便去围堵北城王府了。这群人,不过是乌合之众,哪里比得上监长的高见!奴婢早已去信北城,吩咐他们严守口风。” “哼,区区蝼蚁罢了。一个小小的郡主也值得这样兴师动众!” “谁说不是呢,这事儿,还不都是日月司闹的,只是如今闹大了些,总得给他们个说法,依监长您的意思……” “那就给他们个说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说寒禽监已安排人去北凉查实此事,大夫也一同去了。” “是,那这些人何时出发?” 冷秋人没有回答,只是冷漠地朝亚心勾了勾手指,亚心会意,躬身走上前去。 冷秋人重重地踢了他一脚。 亚心被吓得忙又爬着跪回到地上,趴下慌慌张张道“奴婢失言,不知哪句话惹怒了监长大人?” “请人去北凉,你出钱?” “那监长的意思是……” “你只需这样告诉他们,”冷秋人狠厉道,“有没有人去,谁又知道!” “是,还是监长大人英明,奴婢这就去办!” 说着亚心便又连滚带爬地向屋外快步走去。 “回来!” “监长还有什么吩咐?” “此事不能由你出面,更不能由寒禽监的任何一个人出面,懂吗?” 亚心的脑子不断地飞速旋转,终于一个激灵,想到些什么。 “是,奴婢明白,监长大人实在是高!奴婢这就去办!” 于是亚心屁颠屁颠地出去了。 亚心将信笺放到鸽子身上,对着鸽子的耳朵轻轻诉说着什么,随后那鸽子便欢快地往北城飞去了。 第34章 南北枝·囚笼游 北凉梦州,雅信监。 令参坐在秋千上,双眼无神地注视着院墙,对面是星川哥哥的屋子,可她却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不断地想起及笄那年,他对自己说过的话若能平安归国,我定娶你。 他食言了。星川哥哥从不轻易许诺,但凡承诺过自己的事情,全都兑现了。唯有这一件。 令参想不通,事情究竟为何忽然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星川死后,她每天能做的事情,只有坐在这架秋千上,回忆同他的过去。 南风国人的身体里流淌着一种特殊的血液,这血液在南风国并不稀奇,但对于其他国家的人来说却有着特别的功效。若他国之人食用了这种血液,会变得很年轻。 尤其是北凉国人,他们大多性格粗鲁,长相也粗陋。与他国外交时,经常会被暗地里嘲笑。虽然北凉国繁华,但生在这里的人,却并不那么美丽。 很久很久以前,北凉神女曾远赴南风,从南风国带回一名孤儿。 所谓“神女”,只是北凉对于杂耍女艺人的一种称呼。 神女将那孤儿带回后,便教他杂耍的技艺。北凉国人从未见过会杂耍的南风人,这个孩子的到来,一时间传遍了整个北凉,百姓们都慕名而来观看南风孤儿的杂耍表演。 那孩子的眉毛茂密如林,神女便为他取名小林。有一日,小林表演杂耍时不小心受了伤,神女在为其包扎时,无意间将他的血滴落在碗中,神女也未曾抬头看,便将碗里的水喝了一口,再放下碗时,才发现水是红色的,她又悻悻地将水倒了。 第二日神女醒来,发现自己脸上的皱纹竟神奇地淡化了许多。她先是一阵兴奋,然后左思右想,终于有了一些头绪或许是因为不昨日喝的那碗滴了血的水? 于是她趁着小林睡梦之时又用针取了一滴血混入水中喝了下去。 果然,神女再次醒来的时候,脸上的皱纹已经完全消失了。 神女激动地将此事传遍都城,这样离奇的事大家自然是不信的。神女便从人群中拉来一位面色沧桑的老媪,将小林的血混于水中给那老媪服下。第二日,那老媪兴冲冲地跑来,人们见她脸上的皱纹竟然真的淡了许多。 此事很快在北凉传开,很快,便有许多人上门求血。不论男女老少,皆求至神女门前。那神女也不做杂耍表演讨生活了,只是每回将小林迷晕,然后取血换金。 甚至还有一些人又前往南风国偷渡婴孩,或想以此发家,或许永葆青春。 然而没过几日,神女便离世,而后服用过血水的人也都陆续死亡。大家终于明白,这血水有利有弊,可以使人重返美貌,但却如同回光返照,美貌过后便是死亡。后来也再无人敢服用了,甚至不再提起此事。 没过多久,孤儿小林也因失血过多导致的体虚和水土不服而离世。 但是北凉国人一直想要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因此才有了雅信监向南风国求质子的事。 一开始,他们自然要好好对待质子,哄得质子的开心。也必得将质子养得好一些,以打消南风人对质子在北凉处境的疑虑和担忧。待这些孩子稍大一些,南风也渐渐对北凉产生信任的时候,他们便用药将这些质子迷晕,以针取血。 星川总是被令参闹腾得无法熟睡,有一回,睡意朦胧之时,他仿佛看见有人在自己的床头,对自己的胳膊正做着什么。 事实上,星川早就感觉自己的胳膊经常会有些疼,但从来不以为意,直到令参也和他提起,他才开始留意。 每隔一段时间,他和令参的胳膊上都会多一个小洞,如果不仔细瞧,是根本不会发现的。而等到这个小洞慢慢长好之后,再次醒来,便又会离奇地出现另一个洞。 他在屋内仔细查找,发现了香炉里的秘密。 香炉里的香是频繁更换的,味道也不一样,每一种香味都会持续一段时日。而每次胳膊上有小洞的那天,也正是换香的时候,但是那天的香,只持续那一天,第二天,监奴又会换成别的香。 而且这天的香总是月初,月中,和月末的日子才会更换。 令参及笄的那天,正是月初。 也是在那一天,监奴们更换了香之后,星川立刻用水灭了香,睡觉的时候将胳膊伸在外面,头则埋进了被子里。 于是,他终于发现了雅信监的秘密。虽然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做什么,但是取人血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情。他刚将头伸出被窝,便被折返回来的监奴抓了个正着。 很快,他与令参被关进了地下室相邻的两间牢房。 “为什么抓我们!” “郡王爷,既然您都发现了,我们也不隐瞒,以后你们就在这里吃住吧!” 两个监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地下室。 只剩令参懵懵懂懂“星川哥哥,这是怎么回事啊。” 星川有些紧张道“阿参,我可能害了你。” 雅信监堂上,监奴正向堂上之人禀报刚才的事。 那人单手背着走过来,掀开监奴手上的香炉盖子,唇角微张着笑道“这孩子倒是有些小聪明,可惜终究不过稚子,聪明反被聪明误。” “谁说不是呢,我们也是出了门才察觉到不对,那香炉里的香味不似往日里那般浓烈,差点儿就被郡王糊弄过去了。” 说话间,那人已经放下了盖子,“今天的事你们做得很好,等会自己去账房领赏吧。之后牢里你们也多看着点,既然都被戳破了,也就不用那么客气了。” 说完那人便又背过身去,二人循着视线望去,正看见他头上那块匾额元元之民。 二人立时答道“多谢监君赏赐,奴婢们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说着二人便退了出去。 自从进了牢房,令参的身子骨越来越差。起初,监奴送来的饭菜都是残羹冷炙,再后来,便是隔了好几天的馊食。最后,是间隔好几天才送一回饭菜。 “我们是南风国的郡王、郡主,你们不能这么对我们!” “哼,一个是郡王,一个是郡主,这不也成了他国质子。可见你们南风对你们这些王公贵族,也并不是那么推崇嘛。”那监奴不以为然地嘲讽道。 “你胡说!南风质子之所以都是王公贵族子女,是为了表明愿两国交好的诚意,岂容你来置喙!” “是,郡王教训得是,奴婢不过区区监奴而已,怎会知道南风那些大人物的想法呢。”监奴狡猾地笑着,“可是王爷,如今你身在牢笼,怎么不见南风之人来救你们啊!” “南风素来与北凉交好,自然不知道你们的龌龊行为,若是知道我们身陷于此,必然会来救我们的!”星川愤慨道。 “郡王啊郡王,您也不过才是个少年郎,怕是说与您听,您都不会相信的,倘若南风知你们在此受折磨,是一定不会派人来的,你猜猜这是为什么。” “你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郡王到时自然会知道。”说着那监奴又吩咐身边的人,“将牢门打开,放他们出来透透风。” 那群人便将牢门打开,紧紧制住星川和令参,令参柔弱,稍微便动弹不得了,星川一直挣扎,却终是敌不过众人之力。 “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们!” “郡王刚才不是不相信奴婢的话吗?奴婢这就带您二位出去溜溜,看看会不会有人来救你们。把链子扣紧了,别叫他们跑了。” 于是二人手脚皆被上了锁链,出了雅信监,便又分别被关进两个狭小的牢笼之中,坐上囚车,由监奴们带着在梦州百姓的注视下游行。 堂堂男子汉,怎能受得了如此大辱,刚见到一些百姓,星川便将自己的脸蒙住,令参也蜷缩着身体,背靠着笼子不停地抽泣。 百姓们皆在围观,囚车上的人遮了自己的脸,百姓们一时也认不出,还以为是雅信监里犯事的奴婢呢。 游行一圈后,二人又被重新带回到那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锁进了牢中。 “王爷,这一圈转下来,感受如何呀?”那监奴仍带着讥讽的语气。 此刻,星川的眼睛布满了鲜红的血丝,隔着牢门怒视着外面这群人。 他当然知道羞耻,所以游行时遮住了脸,他不能叫人知道,南风国堂堂的王侯郡主,竟被关在囚车上这般折辱。他终于明白了监奴之前说的话一旦此事传扬出去,只会令整个国家蒙羞受辱,也会令他国看不起南风,认为人人都可以欺侮南风。 见星川不说话,监奴又开口道“我倒忘了,您是郡王,从未受过这样的苦,不过呢,这里是北凉,不是你们南风,您也不必端着郡王的架子,更不必这般盯着奴婢,奴婢自然是不敢同您置气的,但这里啊,是雅信监,监里的都是一条心,您要是惹奴婢不高兴了,奴婢倒没什么的,只是其他的监奴怕是会误会郡王您看不起像我们这等奴才,他们的脾气可不似我这般,都是些没耐心的。您也应该知道,北凉人本就要率性一些。所以郡王还是好好在这里呆着,等着吃喝便好了,不要再白费气力唤外头的人,最后受累的也只有您和郡主罢了。” 见星川仍是瞪着他不说话,监奴便得意地走了。 虽然愤怒,但是星川很清楚,那监奴说得对。若是他们执意抵抗,只怕会成为他们戏耍玩弄的工具。 此后日日,星川和令参都会被带去取血,每次取完血,身体都会留下一个不小的窟窿。 “阿参,阿参你还好吗?” 令参已经虚弱地躺在地上爬不起来。星川扒着牢门轻轻呼唤者她。 令参吃力地应道“我没事,星川哥哥,你呢?” “我没事,”看见令参的样子,星川钻心地疼,眼圈顿时变红,“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 见星川如此自责,令参费劲地挪动着身子,移到门边,安慰着他“这怎么会是你的错呢?是北凉,是雅信监那群人,他们暴虐无道 ,本就有所图谋。就算你那日没有发现,他们迟早有一天也是会露出真面目来的,只不过如今,我们早一步揭穿了他们的阴谋罢了。” “可是……” “没有可是,同为质子,我们被送了过来,这本就是命运。虽然深处阴谋之中,但我很幸运能够遇见你,与你相识相知,我不后悔。南风一定会派人来救我们,星川哥哥,我不许你再责怪自己,无论有多难,我们都一定要……撑下去。” 说着,令参昏睡了过去。 “来人,来人!”星川拍打着牢门,不停地呼唤着,却始终没有人理他。 “阿参,你一定要坚持住。”星川一直在她身边喊着。 牢里的日子并不好过,有时他们还会被鞭打。 “求求你们,她快撑不住了,别再打她了,我愿替她受罚。”星川的性子早就在这样的环境里被磨平。每次监奴们鞭打令参时,他的心都在抽痛,除了乞求,他已经别无他法。 “哼!郡王爷,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你这位小娇妻呢!您别急啊,很快就轮到您了。” “为何?究竟为何要这般对待我们?风吾叔叔在哪里?为何他不见了?我要见他!” “风吾君啊?实话告诉你吧,就是风吾君下的令,否则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又怎敢私自对堂堂南风国的郡王和郡主动用私刑?你们要是好好在这里呆着,哄得风吾君开心了,或许还能讨口剩饭吃。上面可交代下来了,你们若是不听话,死了也没什么。” “你们敢!你们不怕南风与北凉开战吗!” “开战?我的郡王爷,您还没醒过神来呢?质子一事,早就不归朝廷管了,你们南风国的寒禽监当初与我们定下的盟约便是质子送至北凉之后,任北凉处置。” “什么?不可能!” “您不相信?若王爷能活着回到南风,大可去打听打听,不过我想王爷您怕是活不到那个时候了。我看您还是趁着这几日和您的郡主妹妹多多恩爱吧,毕竟也不知道哪一天醒来,命都没了。” 正说着,一束光照进了地下室。 众人回头去望,看到来人,皆俯首称拜参见风吾君。 “风吾君怎么亲自来了,这里潮湿得很,风无君仔细脚下,别让鞋子进了水,受了风寒。” 星川见到风吾,便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风吾叔叔,令参已经两天未曾进食,请风吾叔叔给我们些食物。” 闻言,风吾的目光瞥向一旁的监奴“你们怎能不给郡主和郡王送饭呢?” “哪能啊,风吾君,昨日里才送了饭,”监奴解释道,随后又向星川瞪过去,“纵使奴婢身份卑贱,郡王爷怎的能这般冤枉奴婢呢?” “昨日你们送来的分明是早就馊了的剩饭!” 风吾走向星川,俯下身来,目光冷厉道“怎么?王爷就这般娇贵,馊了的饭,就不能吃了么?” 听了这话,监奴站在风吾身后紧盯着星川,面上是戏谑的笑容。 “风吾叔叔,你……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么?”星川微微一愣。 只见风吾又立起身来侧着对他道“王爷,人生在世,能活着已是不容易。别说饭菜馊了,哪怕是猪糠,只要能活下去,吃了也没什么。我劝王爷郡主还是别这么矫情,毕竟我不能时时刻刻盯着底下的人,这些奴婢们也是有心的,若把他们惹急了,真给二位换成了猪糠,甚至不给你们送饭了,到时候把二位一不小心饿死了,我就算有心惩罚他们,也换不回二位的性命了不是?” 星川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之人,这是在雅信监最宠爱他和令参的人,那些年,他甚至亲自照料他们,同他们一起玩耍,如今怎么却判若两人。 风吾没有理会星川的表情,转身便要走。 “为何要这样?寒禽监,当真是把我们卖了么?” “王爷都这般境地了,还想着寒禽监呢?你们南风也真是可笑,听名字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竟会把两国相交这么重要的事情交到这种组织手里。” 说完,风吾又继续要向外走。 “风吾君!”星川闭上了眼睛,淡淡道“可以,你们要做什么,我都听你们的。但是现在阿参她……”星川向隔壁的令参望过去,她已被折磨得晕了过去,星川一脸不忍地转回头,“她身上有许多伤,此地潮湿,还有老鼠,她害怕得很。可不可以……还是让我们回到院中去?我……我会听话的。” 风吾泛起一声笑,背对着星川道“想换个地方?当然可以了,只要——”风吾侧首去望他,“你跪下求我。” “男儿膝下有黄金,怎可?” “以为你们有多恩爱呢,也不过如此。”风吾的目光又锐利起来,“既然不愿,那便让她饿死在这儿吧。” 风吾继续往前走了。 “好,我跪!” 听见声音,风吾停住了脚步,又转回身去。 隔着牢门,星川跪了下来。 “光是跪着,身板儿却挺得这么直,这可不行啊。”风吾冷漠道。 于是星川又俯首趴在地上不停地磕头。 风吾的笑声瞬间在整座地下室里回荡。 “带他们回到院子里去,不许解下手铐脚镣。” “奴婢遵命,恭送风吾君。” 两个监奴狞笑着走向星川和令参。 第35章 南北枝·星川陨 回到院子里之后,令参的病情没有再恶化,但是雅信监每日里仍然会派人来取他们的血。 比起地下室的牢狱,二人活动的范围虽然大了,但被拆去的院墙又重砌了,砌得比之前还要高。星川和令参再也无法见面,只能隔着院墙互相倾听对方的声音。 令参的身体仍旧很虚弱,星川求了多回,雅信监迟迟没有派人来给她诊治。而星川自己也病了,甚至比令参更严重。因为是男子,被取血的次数和数量要更多一些,星川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哪里又能比得上北凉人身材猛健。 “星川哥哥,我饿了。”令参靠在墙上,整个人瘫坐在地上。正值北凉之冬,地上连棵荒草也不曾生出,她低头望去,只有满目枯土。 只听隔壁的声音亦是有气无力“再坚持坚持,他们许久不曾来送饭了,想着也该来了。” 刚说完,院门就被推开了。 一群人粗暴地带走了星川。 “星川哥哥!”令参费力地支撑着墙体站起来,循着声音摸索着院墙,“你们干什么?要将他带到哪儿去?” “郡主,放心,我们会好生伺候王爷,不会让他死的!” “你们回来,回来!”令参嘶哑着嗓音哭喊着,直到完全没有了气力,顺着墙慢慢倒了下去。 第二天早上,她又是被一阵推门的声音吵醒,恍惚之间,她闻到一阵香味,来人将饭菜扔在了她的面前,又毫不留情地关上门走了。 令参努力睁开眼睛,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今日的饭菜不像是剩菜,更不是馊的,虽然量还是很少,但真的很香很香。令参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过饭菜的香味儿了,是以她只能捧起来迅速地塞进嘴里,狼吞虎咽起来,毕竟不知这群恶人的心思无法揣度,若不好好把握这一顿,下一顿有没有还不得知。刚吃了几口,她又想起了星川,便又转身跪在地上扒着墙朝那边呼唤,然而却是许久也未曾得到回应。 她只能失落地又去捡起地上的饭菜,重新塞回嘴里。监奴说过,不会让星川死,那么至少他就还不会死,所以自己也要活着等他回来才行。 令参没有将饭菜全部吃完 ,她想留一些给她的星川哥哥。 临近晌午,星川院子里终于有了动静,他几乎是被拖着扔进院子的。 令参从睡梦中惊醒,忙坐了起来,担忧地道“星川哥哥,是你吗?” 对面很安静,过了许久,终于有很长的一串呼吸声传来“阿参。” “星川哥哥,你还好吗?” “我很好,阿参放心。” 令参听着星川的声音,比之前还要微弱,便估计要么他是又被取血了,要么那些人又对他动刑了。 但他告诉她很好,她便顺他的意,不追问。 令参努力笑出声来“没事就好,害得人家担心死了。对了,今日他们给我送了饭来,不是剩饭,也不是馊的,可香了!我给你留了一些,扔过去给你吧。” “是吗?他们真的给你送了好吃的饭菜?” “是啊,也不知今日太阳打哪边儿出来的。” “你留着自己吃吧。” “那怎么行?这些是特意留给你的,就是已经很凉了。” “我……我也吃过了,他们将我带出去了一夜,怎么着也不能饿着了我不是?” “ 真的?你真的已经吃过啦?” “嗯。” 令参还想说些什么,星川又叫她的名字“阿参。” “嗯。” “我有些困了,想睡一会儿。” “好,那你别在这儿睡,这里风凉,去屋子里吧。” “好。” 令参听对面没有声音了,便慢慢将地上的剩饭捡起来吃进了嘴里。她又恢复了些气力,但却是吃得有些困了 ,便拖着沉重的脚镣回屋里睡了。 而此时的令参,还坐在墙边。听见了隔壁脚镣的声音渐行渐远,他才放出声来。 昨夜于他,无疑是水深火热。他被活生生剜了一只眼。 痛吗?很痛,痛到他当时的叫声恐怕是整个雅信监的人都听见了,当然除了被提前迷晕的令参。 直到刚才他也想叫出声的,可他不能让令参为自己担心,不能再增加她内心的忧伤。 于是回到小院的一路,他一直忍着,甚至不敢喘气,因为他一旦喘气,沉重的呼吸声必然会引起令参的怀疑。 直到令参开口唤他,他才憋着气应答,同她说话。 他跟她说困了,他是真的困了。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他又能撑到几时,他不清楚。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对这种预感就既庆幸又担忧。 他觉得自己活不长了,也许要先令参一步离开这个世界。若是这样,他会庆幸,他会去到远方为令参祝福。可他也害怕,令参没了自己是否会乖乖活下去,雅信监的人又是否会对她施加双重的虐待。想到这里,他不自觉摇了摇头,最好的结果便是两个人都能好好活下去,撑到有人相救的那一天。于是他忍着剧痛站起来,轻轻地走回屋子,强迫自己睡下了。 忘川。 噬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为凡人流下眼泪。 “公子,咱帮帮他吧。” “世间之事各有命数,自然会有人去救令参,却不是我。况且此事关乎两国,我们不能随意插手。”度弦瞥过头去,不看噬月。 “那可是,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你看他,眼睛都没了,他还有救吗?”噬月看着忘川对岸站着的人道。 度弦也盯住那人,心中五味杂陈,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已死之人,我亦无奈。” “那怎么办?” “走吧。” “走?咱不是来劝解他的吗?” “想来他也只是想看看最终那令参的结局会是如何,便让他看吧。” “那过了轮回的时间怎么办?” “此也是他的命数,况且我没有别的法子劝他,只盼那冥王能因着他的经历想起一些旧事,对他网开一面吧 。” “那咱们现在去哪儿?” “北凉。” “啊?不是说有人救她吗?” “是有人救她,所以咱们得去守着,一旦出现诚愿祭血之人,便立刻出手,所以阿噬,这次你可得更快一些,只怕那令参,撑不了多久了 。” 度弦说完,一转身,却不见噬月。正疑惑之时,噬月道“公子你往哪看呢?不是说事态紧急吗?快点上来呀。” 度弦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坐了上去。 而那忘川对岸,独眼之人仍悲戚地观望着忘川之景。 南风元亲四年初,正值二月暖春之际。原长宁王之子质子星川郡王,薨于北凉梦州雅信监,终年方及弱冠,当日北凉大雪。 此事传至南风,轰动全国。 百姓多次发愿要求寒禽监彻查此事,寒禽监大门却日日紧闭,无人回应。 听说郡主令参发病,百姓担心不已,日夜忧心,闻得郡主境况之人无不感怀落泪。 日月司司主和暄带领一些成员亲自赶赴北凉打探情况。 雅信监外,和暄与众人正在商议 “如今他们不让郡主出来,如何是好?” “郡主出不来,我们便进去。” “怎么进?” “诺——” 和暄指着刚从监里出来的监奴,众人立即会意。 “他只有一个人,我们目标太大了。” “你们在这儿等着,我亲自进去。” “好,司主一切小心。” 和暄扒了那监奴的衣服换上,便潜了进去。 令参正坐在秋千上任由风儿飘荡,自从星川走后,她便一直如此,心里仿佛什么都不记得了,却又偏偏记得每次自己坐在秋千上的时候,星川总会出现在她的身后帮她摇绳,那也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光。 她不知道星川死了,但她不笨。只要她朝着院子呼唤,她的星川哥哥就会给她回应。如果没有回应,便是被监奴带去取血了。可只要星川回来了,第一件事就是找令参,以免她担心。 可如今,她已经朝着院子喊了一个月,现在已经完全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前半个月,她只是哭,不停地哭,即便是吃着向监奴们乞来的食物也是哭,眼泪、鼻涕全都沾染到了饭上面,她还是吃进了肚子。 只因星川曾与她说过,若有一日,他们二人当中有一人不在了,另一人必须为了对方而活下去。星川给过她的许多承诺都兑现了,现在他只有这一个愿望,她当然要满足他,既然答应了,那么现在便顺应天命好好活着,哪怕只有一日,她也要遵照与他的约定活下去,直到老天来收她的命,直到她饿死、病死,被雅信监的人折磨死。 忽然,她听到门外有些动静,便立即撑着力气跑到墙角蜷缩起来。许久,未见门被推开,但是门外的动静却依然存在。 终于,外面传来敲门声。 若是雅信监的人,只会硬闯。令参怯怯地走到门前,又听到一声敲门的声音。于是她也敲门去回应。 外面的人才终于开口说话“请问,里面有人么?” 令参的嗓子早已经干巴了,她努力张嘴想要发出声音,却无济于事。于是她只能敲门回应。 外面的人听到动静,立即反应过来“你……是不能说话么?” 令参又敲了一声作为应答。 外面的人有些激动道“你……你可是南风国人?” 令参心里一颤,难道真如星川所说,有人来救他们了。她立即又敲响了门。 外面人的声音更急切了“你可是北城王之女令参郡主?如果是的话,你就敲三下,如果不是,你就敲两下。” 令参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她捂着心口急喘着气,平复一番后,郑重地敲了三下门。 “真的是你,郡主,你过得怎么样?”对面的人也开始带着些哭腔,“你的嗓子怎么了?” 令参不停地抽噎着敲门。 “郡主,我是南风国日月司司主和暄,我是来救你的,你别着急,郡王的事情南风百姓都知道了,也知道你们在这里受苦了,你一定要好好的,我们很快就能将你和郡王的尸首带回家。” 听到这里,令参敲门的手停在了半空。若说以前只是猜测,那么现在她亲耳听到了星川离世的消息,心中一阵抽痛,她慢慢撑着门坐了下去,面上已被泪水浸润。 “郡主,我现在需要知道你的一些情况,你得配合我,我才能向告知南风的百姓们,才能救你。我的问题,是的话,你就敲一声,不是的话,你就敲两声,您可听清楚了?” 令参沉浸在悲痛中,直到和暄重新唤她,她才点着头敲了门。 “您的身体如今是不是很差?” 对面传来一声。 和暄忍不住落泪,她抹去泪,恢复镇静,继续探问“雅信监是否早有密谋?” 一声。 和暄闭上眼睛,问出她最不敢问的问题“寒禽监,是否也参与此事?” 仍是一声。 和暄握紧了拳头,不觉悲痛地出声“这群杂碎!” “郡主,他们到底在密谋些什么,您……或许,可以给些提示吗?” 令参望向门,又看看院子四周,最终视线是落在了自己的伤口上。她好不容易找到自己衣服干净的一角,用尽力气将其撕下,抹了伤口处的血。又艰难地扶着门站起,用力地朝外面扔过去,扔了七八次,最后终于扔了出去。 和暄捡起衣服碎布,看了一眼“您是说,他们密谋的事情和你们的血有关?” 对面又是一声。 “是……和南风人身上的血有关?” 一声。 和暄突然紧张起来“郡主,他们是否一直在取你们的血?” 依旧是一声。 “郡主,你们受苦了,这些,我会让整个南风都知道,这些禽兽做的事情,迟早会有报应。只是郡主,你还是……可能还是得等我们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你一定要好好的。”和暄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悲泣之声。 “我们会想办法叫人给你送食物,你一定要坚持住,知道吗?” 隔着门,令参笑了,她又敲了一声门。 “我不能再在这里多呆,我得走了,郡主,你一定要好好保重。” 和暄走了,令参又是趴在地上哭,她艰难地移到院墙边,不停拍打着院墙,她想要告诉曾经住在那里的人,真的有人来救他们了,他的预言成真了,他们等到了! 而此时,星川正于忘川上看着这一幕,他失去了一只眼,另一只眼中,也只剩下泪水了。 第36章 南北枝·怜人归 出了雅信监,和暄将自己遇到的一切告诉了日月司成员,并同他们商议。 “寒禽监果然已与北凉互相苟且。” “不仅如此,我发现除了郡主,里面所有的王公贵族都没能被好好善待,只不过因着要取血,所以郡王郡主的日子更难一些。” “取我们南风人的血究竟是要做什么?” “这个我倒是在北凉杂闻中读过。传闻数百年前,北凉神女从南风带回一名孩子,神女无意发现,那孩子的血可使人重返青春,后来那神女莫名离世,据说正是因为服用了那孩子之血的代价。” “所以,雅信监是为了研究我们的血?” “或者,是想复制我们的血,好使他们不老不死。” “天哪,这也太恐怖了吧?” “对了,你刚说的神女,是谁啊?” “嗐,就是个卖艺的,他们北凉人都这么叫。” “那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呐?” “首先,郡主在里面食不果腹,根本就吃不到好的,我们得送进去。” “怎么送?” “只要将郡主的遭遇公布天下,给雅信监施压,到时我们再将准备的食物送过去。” “对,还有郡主的病,只怕是寒禽监根本就不曾派人过来,这群恶鬼!” “如今我们只能分头行动,一队轮流潜入雅信监,观察郡主的情况,另一队就将搜集到的情报传扬出去。估摸着梦州百姓也是被蒙在鼓里,世上人皆有善恶,一如南风百姓和寒禽监,那么北凉也一定会有关注此事的好心人。” “好!” 南风国,寒禽监。 亚心匆匆跑来,急促地敲着门。 “监长大人,不好了!” 冷秋人正坐着睡觉,被他吵醒,一脸困倦打了个哈欠,怒骂道“狗奴才!竟敢打扰本监休息,滚进来!” 亚心瑟瑟地推开门,一眼对上冷清秋凶恶的眼神,忙又跪在地上,结结巴巴地道“请监长大人恕罪,奴婢无意打扰大人安歇,只是事出紧急,实在……” “够啦!快说!你最好是真的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否则这个月的月俸就别领了。” “监长大人,还是北凉质子的事儿,是……是南风百姓,还有……北凉那边儿,连连上书,说质子星川是在雅信监受虐致死,而今质子令参也是一样,屡遭凌虐。百姓们发愿,希望监里提前接回令参。” “不过都是些老生常谈的事,就让你这般慌张以至于扰了本监好梦?”冷秋人正欲责罚亚心,突然感觉哪里不对,“等等,你刚才说,除了南风百姓?还有北凉的人?” 亚心仍在下面打颤,“是,北凉的百姓,也千里来书,有的也给雅信监那边施加了压力。” 冷秋人拍案而起“说,北凉的百姓怎么也掺和进这事儿里来了!” 亚心见上座这副骇人的模样,被吓得匍匐在地“监长大人息怒,是……是日月司,他们派人去了北凉,将那质子的惨状传了出来,还到处宣传,如今雅信监前已是人人围堵了。” 冷秋人双目狰狞,双手紧握成拳“哼,日月司,又是日月司!” “监长大人,还有一事……要求得您的意见。” “说!” “雅信监那边儿,似乎是顶不住了,传了信过来,问我们要不要将质子提前接回?” “哼!那群莽汉,倒是会做生意。恐怕不是无条件的吧!” “大人英明。他们说,若要他们将郡主提前送回来,就只能算咱们违反约定,要咱们重金赔偿。” 冷秋人愤怒地将书案上的东西打落在地“这群狗东西,临阵脱逃也就罢了,享用了那么多的好处,如今还想洗个干净!”他喘着气,平静下来后,才又问亚心道“按照约定,质子令参什么时候归国?” “桃花之际。” “还有一个多月,罢了,那便让她再撑一会儿吧,横竖我寒禽监是管不了了,只希望她别那么快死,给老子惹一身骚。北城王府那边怎么样了?” “听说北城王正命人修葺居所,说是为了迎质子归国做准备,因而近日去王府门前讨要说法的百姓才少了,不然且得闹呢。” “这个北城王倒是会顺应时势。” “那……雅信监那边该怎么回?” “该怎么回就怎么回,他们捞了便宜就想跑,哪有这么好的事?也不用特意嘱咐他们什么。日月司既能得知质子现状,必然已经潜入过雅信监,再怎么隐瞒也是没用了,就随他们闹腾去吧。有日月司的人插手,那令参必然不会轻易殒命。如今正赶上官中朝会,此事决然闹不到官中,我们只需静待桃花开时,将人接回,到时候可以对外说,只是遵照了约定罢了。” “可是监门口还有许多百姓等着。” “传信给北城王,让他出面,就说接回质子令参一事,寒禽监已全部安排妥当,只是雅信监那边还有一些琐事有待完成,只要那边应允了,我们立刻便能将质子接回。”冷秋人狡黠一笑,“雅信监不仁,也不能怪我不义了。” “是,可是这些说辞,百姓能相信吗?” “他们信不信并不打紧,重要的是,若以后追究起来,我们的理由足够充分。今日南风虽已胜过北凉,可为了百姓安定,官中必然不会特地向北凉追究此事,因而只要将火引到北凉雅信监,即便那令参真死在了北凉,寒禽监,依然还能保得住。” “监长大人实在是高,亚心明白了,奴婢这就去办!” 亚心退了出去,冷秋人平复了心情又重新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道“好茶。” 雅信监门前日日有百姓来抗议,雅信监招架不住,因而令参最近吃得好了一些,不过,她的食物仍然不是雅信监供给的,而是日月司众人捐献的。而雅信监自然也不会放过任何一次利益,日月司能送进来食物,除了百姓们的声讨,他们往雅信监里也是送了不少金银。时局如此,他们又能如何呢,若是不多加打点,只怕郡主只有受罪的份儿。 令参的气力也因着这些好吃的食物逐渐转强,但是她的病还是那般严重,雅信监的底线是会给她食物,但是不允许外人进来给她瞧病。 不过好在令参知道有了活下去的希望,每天拼了命的往肚子里塞食物,毕竟,她曾允诺过星川的,会好好活下去。 每回吃饭之前,她总会靠在原来与星川说话的院墙一角,对着院墙自言自语,都是些对星川的思念之语。在雅信监理,在这个惨无人道的地方,她最常做的,唯一能做的,便是思念星川了,这也是她最大的自由。 而日月司除了供给食物,每日里派人潜入雅信监询问令参的状况之外,也在调查星川的死因。 他们曾怀疑雅信监是在饭菜里下毒导致了郡王离世,可转念一想,那些人并不是每日里都让他们吃饭,况且郡王的身体理应比郡主健强,若是投毒,为何郡主没事? 令参曾与他们说过,星川离世前几日,曾被雅信监的人带走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日中午才回来,此后几天更是虚弱得很少与令参说话。令参本也是习以为常的,直到星川死后,仔细想来,才觉得这件事大有蹊跷。 日月司多方打听,终于遇到了一个雅信监的监奴,那监奴也是心善之人,冒死说出了真相 星川那日被带走本就是取血的,星川乞求他们能给令参一些食物,他们便要星川的一只眼睛作为交换。就这样,星川失去了一只眼,而后他们又将浸了毒的布巾给星川擦血,毒药通过眼睛进入到星川体内,导致了星川的死亡。 事情又传回到南风,一时间,寒禽监门前的百姓更多了。 而雅信监的奴才们却一点也不但心。 “怕什么?有风吾君在,此事自然怪不到咱们头上,再说了,风吾君上头还有个百牙君呢。这群不知遭的人,在这里关心得起劲,却不知华州那群质子的处境兴许比这令参郡主还要惨些。” “风吾君之前不是说要将她送回南风吗?” “哼,那是因为此女之血我们已经取尽,她对雅新信监再无用处了,再加上这群百姓日日在门口鬼哭狼嚎的,我们也不好直接将人弄死的,本来嘛,也没打算将人弄死,毕竟日后还是要从南风再要几个质子过来的,撕破了脸,只怕是不好再要了。” “那南风怎么还没派人来接啊。” “南风?你别逗了,你听听这名字,‘寒禽监’,都是一些生性凉薄之人,视财如命,也不看看当初咱们给了他们多少,他们又怎舍得还回来?风吾君说了,他们是不可能提前接回质子的,只会把事儿推到咱们头上。若是那郡主当真红颜薄命,南风那边要怪罪下来,百牙君定会将盟约公诸于众,好叫全天下都知道,南风的人,有多么冷血恶毒,这样的话,这些事情,自然也就怨不得咱们了。” 令参终于还是等到了归国的那天。南风四月,桃花纷飞,雅信监的小院里仍是残枝败叶,好在令参再也不用在这令人神伤之地耗尽精力。在南风和北凉善良的百姓们的共同努力之下,她和星川的尸首坐上了归国的马车。 马车之上,令参忍不住大哭。随行之人也纷纷落泪。 和暄终于松了一口气,一行人暗地里追随守护着郡主回到了南风。 她们遇见了度弦。 “郡主之身,能活,却不长久。”度弦乘着噬月从天而降,堵住了日月司众人的去路。 “你们是何人?” “感佩你等作为之人。” “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还不明显吗?郡主虽然回来了,但身体上的病痛却已积压了很久,若不及时救治,只会和那郡王一样。”噬月道。 “那你们找过来的意思是,你能救?” “我家公子自然能救,但也要看你们。” “你们想要什么?” “不多,只需你们每人一滴血即可。”度弦淡淡道。 众人立即警惕了起来。 “你是北凉人?哼!想骗我们的血好拿去做研究是吗?”说着众人便要动手。 噬月轻轻一挥,众人手里的兵器便都坠落在地。 “都跟你们说了,还不信,公子若要取你们的血,何必要跟你们在这里费口舌,打晕抓走不就是了。”噬月嫌弃道。 “司主,我曾看过一本杂录,上面提到过一位渡世仙人,说是能救将死之人,只不过需要人血来祭。”一日月司成员走到和暄面前低语道。 和暄听完,思量了一会儿功夫,“不知阁下可是渡仙?” “是,也不是,你还是叫我先生吧。” “先生,若真能救郡主之命,我一人之血足够。” “欸,本是够的,只不过时间来不及了。若你们诚愿救那郡主性命,大可信我,只不过一人一滴罢了,若是优柔寡断,再过一会儿,我也无能为力了。” 日月司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人道“司主,即便他真是坏人,想要取血,也没有什么,可若他说得是真的,郡主便保不住了。我等费劲心机才将郡主救回,绝不可以让郡主重蹈郡王覆辙,我等愿意祭血。” 随后众人又一齐道“我等愿意祭血!” “真是至情至性之人。”度弦慨叹道。 度弦得了血便又带着噬月去了。 自从回到北城王府后,令参的心情好了许多,因为她一直记得那日一位仙人曾对自己说的话你的命,是他换来的,也是无数南风百姓和善良之人为你争取来的,他如今正在某一处看着你,所以你必须好好活下去,才能不辜负这些人。 她自然知道仙人说的是谁,那日,她大哭了一场,此后便再没哭过。 从星川郡王身死后,南风国便一直流传着一句童谣“南枝暖,北枝寒,质子为国堕深渊;南枝甜,北枝苦,竹马不忍青梅辱;南枝生,北枝亡,郡王魂断在异乡。”如今郡主归国,这童谣又长了一些“南枝怜人幸归来,南风照得魂儿归,从此质子不往北,从此日月不向寒。” 童谣愿美,可谁又能窥得一直深处黑暗之中的那些人心呢。 北凉华州,雅信监。 “风吾,此事不怨你,你不必大老远来此请罪。” “百牙君宽仁,风吾之过,不可避。” 风吾正在请罪,突然听见一声嘶叫。 座上之人望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听听,这些南风人,这点痛都忍不住,终究难成大器。” “只是近日梦州质子才归国,百牙君何不稍停,以免……” “风吾啊风吾,你的胆量何时变得这么小,莫不是你也心软了?” “风吾不敢。风吾只是怕那群南风人又来找麻烦。” “无妨,华州乃是本君亲自管辖之地,放心,他们掀不起风浪。只要寒禽监一日未被取缔,这南风质子便会源源不断地朝北凉送来。我不是跟你说了吗?若有朝一日,事情败露,自把这罪名,还给南风就是了。你且回去等着吧。很快,便会有好消息传至梦州。” “是。” 所谓“南枝向暖,北枝受寒”,各国质子境遇各有不同,然唯北凉欺人太甚,深处黑暗之地太久,总要为自己的恶行付出代价,雅信监如是,寒禽监亦如是。 忘川之上,那人看着北城王府的女子过得那般自在,心满意足地笑了,随后闭上眼,张开双臂,一头扎了下去。 第37章 将军冢·鱼灵显 凡间七月,夜阑人静,于一片海棠林中,两个盗墓人发现了一座坟墓。 墓碑上写了五个字叱天将军冢。旁边还刻有几行小字千山十二将之首,卒年二十五。骁勇战死,英魂未还,故立此墓敬哀。望后人得见,尊于碑前,以敬千山百年之幸。 “瘦子,这海棠花开得挺漂亮啊呵呵。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呀!” 瘦高个正在仔细看墓碑上的文字,听见胖子的话抬头看了一眼,回道“确实挺漂亮,嗷,这是个将军的墓。” “这么长,就写了这么点儿?” 瘦高个单手抵着下巴,意味深长地回答道“而且,还是座空墓。” “啊?空墓?那里面能有货吗?” “放心,这是朝廷为了让世人记住这位将军特意造的墓,肯定有不少好东西嘞。” “好啊,那咱们快进去吧!” 盗墓人挖通了墓道,举着油灯钻了进去。 “你别挤我。” “谁挤你了,你往前走。” “你这身肉,该好好减减了。” “不行,香香说就喜欢俺这一身肥肉,她说摸着特别有安全感嘿嘿。” “哪个香香?”瘦子突然停了下来,瞪大了眼睛道,“不会是那个成天在店里调戏男人的胖娘们儿吧!” “你说话注意点儿,香香才不胖呢,她的眼里心里都是俺。” “那还不是看中了你的钱?我说胖子,最近行情不好,你那点钱可别给人骗光了!” “知道了知道了,香香才不是这种人呢。” “随你,烂花配枯草,我才懒得管你呢!”说着瘦高个自顾自往前走。 “欸,瘦子,你等等俺,瘦子。” “干嘛!” “你有没有闻见一股香味儿?” “早闻到了,从咱们进来就有了,还没见过哪个男子的墓里这么香呢,这香味儿……有点像海棠?话说咱们进来之前墓碑旁边不是也种着海棠吗,兴许就是从上面飘下来的。” “是啊是啊,可是上面倒没有这么浓的。以前进过的女子的墓也没有这么香啊。” “你懂什么,那些海棠树的根儿如今就在咱们头顶呢。” 两人又继续往前走,瘦子猛然回头。 “你干什么啊,吓人家一跳!” “不对啊,胖子,海棠什么时候开花来着?” “四月啊。” “哟,”瘦高个戏谑道,“你咋个知道?” “香香身上就是一股海棠味儿,她最喜欢抹海棠香粉儿了,她和我说的。” 子翻着白眼,很快又反应过来什么,“差点让你打岔了,这海棠是四月开,对吧?那外面的海棠,它……它怎么开得那样茂盛呢?还有这香味儿……” “有啥问题?”胖子一脸疑惑。 “笨蛋,现在是几月?”瘦高个给了胖子一记脑袋。 “七月啊。” “对啊!是七月!” “七月怎么啦?七月……七月?”胖子终于也反应过来。 “你这笨脑子,可算反应过来了。” “那还不是你平时总打我!”胖子摸摸自己的脑袋道,“不对啊,瘦子,现在重点好像不是这个吧!” 瘦高个又给了自己一锤子,道“对对对,我都给你气糊涂了。这海棠怎么会七月开呢?再结合这是座空墓,你不觉得有点儿邪门吗?” “邪门儿,邪门儿……那咱还盗不盗啦!” “现在行情不好,好不容易发现了这个墓,要不……继续往前看看?” “好,俺听你的。” 一路前行,墓中越来越来亮,墓的两边墙壁似是嵌入了荧光,粉色的光芒映在黑暗之中,仿若粉霞一般,整座墓室都变得清晰明了。 胖子上前仔细去瞧那荧光,随后发出慨叹“哇,瘦子,这好像是宝石欸!” 闻言,瘦子也去到另一边观察,随即双目瞪大,也是一阵讶然“还真是宝石啊!这,这也太豪横了吧!这整座墓的墙壁上都镶了宝石?皇帝的墓也没这么精贵啊!” “看来咱们要发大财啦!”胖子将口水擦了擦。 继续前行,他们又来到一间墓室,这里摆放着许多箱子,二人打开箱子,里面果然都是金银财宝。 “天呐!真的发财啦。”二人激动相拥。 松开手,胖子便拿着麻袋装了起来。 “嘿,”瘦高个敲着胖子的背,见他没理,便回头去望,”你别装了!你看,棺材在那儿。” 胖子停下装金银财宝的动作,顺着搭档的目光望过去,看见了主墓室里摆放着的棺材,他两眼放光,笑呵呵道“哼,棺材里陪葬的东西肯定更多。” 二人费了好些力气终于打开了棺材,却被棺材里的事物吓到了。里面有一具尸骨——这不是空墓! 二人吓得眼珠子都快要跳出来了,双手扶地坐着。 “怎么办呀?瘦子,你不是说这是座空墓吗?怎么会有一具尸体啊?” “我……我也不知道啊,那外面的墓碑上就是这么写的呀?” “你确定你没有看错吗?” “不知道啊,难道真的是我理解错了?” “这里到处都很邪门呐,咱还是走吧。” “可是来都来了,咱么都好几天没开荤了,而且……不就是一具尸体吗?她总不能突然活过来吧!” “那……咱再看看?” 二人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又重新去看那棺材里的事物。 里面只有一具干巴巴的尸骨,那尸骨还穿着鲜红的衣服,只是那衣服上已经布满灰尘,看起来有些旧了。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好像是婚服,欸,你看!”瘦高个走到尸体头部,指着那帽子道,“这不是将军的墓嘛?怎么还带着女子的凤冠啊?”瘦高个捧起那凤冠,一眼便瞧见了冠上那颗紫玉珠。 胖子也上前来围观,惊叹道“哇,这珠子看起来老值钱了,你可不能一个人私吞啊,瘦子!” “一边儿去!先不说这个,胖子,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这墓分明就是按照男子规制打造的,这棺材也是啊。”瘦高个又瞧了眼四周,“咱们进来的时候,墓碑上也写着什么‘叱天将军’,分明就是个男子的墓嘛,可这具尸骨怎么会穿着女子婚服呢?” 胖子侧着脑袋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激动地道“哦。我知道了! ” “嗯?你知道了?” “这将军是个断袖,所以有这样的癖好。” 瘦高个又给了胖子一记脑袋,“算了,也指望不上你。” 说着瘦高个便开始给尸骨脱衣服。 “你干什么,咱们不是说好,人死了也得给他们留点尊严嘛?就算衣服再值钱,咱也不能这么干啊。” “懂什么?这墓太奇怪了,我检查检查。” 瘦高个开始认真检查,“骨骼细小,骨盆却宽大得很,胖子你来看。” 胖子走过去认真看起来“啊,这不像是男子的尸骨啊!” “所以说,这分明是个女子,可这墓,却又是男子的墓,实在古怪啊!” “古怪,是古怪,那咱还盗吗?” “该盗还得盗啊,人都躺这儿了,怕啥?再仔细找找,有没有其它东西。“ 于是二人又在棺材里翻找,突然一个荷包从那具女尸身上掉落。 二人仔细观察,那荷包已然很破旧。荷包上有一只鱼儿,虽被灰尘遮着,却不难瞧出,这鱼儿绣得活灵活现。 “哇,我第一次见到绣得这么逼真的物件,嘿嘿,一定很值钱。” 正当二人还想观察仔细一些,那鱼儿的眼睛突然动了,随后荷包飞出二人的手去,悬在棺材上空,发出强烈的光芒。 二人惊叫着又摔在了地上,身体吓得直哆嗦。 “胖……子,这里……好像……真的有古怪……” “是啊……” “那……咱们是不是……应该……跑哇!” 于是二人一边跌跤,一边跑了出去。 “啪”地一声,众人被吓了一跳。 冷静下来后,人群中有人开口“欸,先生,你才讲了个开头,咋就停了?咱正听得起劲儿呢,大伙儿说是不是啊!” 众人附和“就是啊,吓我一跳。” 说书先生摸着胡须笑呵呵道“这不是给大家活跃下气氛嘛。” “那接下来怎么样啊?是……那荷包上的鱼灵显世了?那两个盗墓人死了吗?还有那具女尸,怎么会在男子的墓中啊?” “诸位稍安勿躁,且听老朽慢慢道来。” 那说书先生又继续讲述: 如今的千山国,能有此繁荣兴盛之象,都要归功于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大将军萧梁。要说这萧将军,那可是位英雄人物啊,他乃是开国功臣,可以说,没有萧将军,也不会有咱们脚下踏地这片土地。 萧梁将军武功盖世,战场之上勇冠三军,战无不胜,他带领的萧家军所到之处皆令人闻风丧胆。此人还是一个有大局意识之人,担心自己老了,为了千山国无后顾之忧,他便广收门徒,教学武艺,从不藏私,为千山培养了许多武将,其中就有后来名动天下的千山十二将。 萧梁一生,有两个儿子。长子萧秦,是他和妻子唯一的孩子。说到这萧秦,也不得不提到萧梁的一段风流轶事。 据说萧梁在战场上遇到了一位敌国的女将,后生擒了那女将,与女将在相处之下互生情爱。后来才得知,那女将竟是敌国公主,敌国以休战为交易换回了公主。公主与将军为了大局,即使再不舍也只能分离。公主回国之后却发现自己早已身怀六甲,一年之后,她命人将不足一岁的孩子送到了千山萧府,什么话也没有带给萧将军,只有那孩子的襁褓中有一块布巾,上面写着“萧秦”。而这萧秦,虽从小养在父亲身边,母亲也是一位骁勇之人,他却完全没有承袭父母亲的半点儿武艺,虽然他不喜习武,但却对研究用兵之道颇为热衷,反而成了萧家在战场上的谋臣。 而次子则是萧梁从战场上带回来的敌国遗孤。听闻当时黄沙横飞,萧将军在一片杂乱之中,听见一声婴孩啼哭,哭声绵延千里。与敌军厮杀过后,萧梁带着萧家军四处寻找,终于在黄沙堆里找到了孩子,那时,这孩子赤身裸体,身上尽被沙土覆住,却能在万马奔腾和一片厮杀之中存活下来,可想而知这孩子内心里也是有一股韧劲儿和想要活下来的欲望。孩子哭声嘹亮,直到萧梁将他抱起,他才停止了啼哭。萧将军不忍,便将他带回了将军府,为他取名‘萧千尘’,此后对他就像对待亲生儿子一般,十分宠爱。而这个养子后来生得反倒是各方面都和萧老将军更像一些。 萧千尘年纪轻轻就成了令敌人畏惧的将军,也是千山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将军。 萧千尘英雄之风更是不亚于萧老将军,战场之上,每每都能力拔千钧,叱咤风云,如萧梁将军一样,也是回回都能得胜归来。因此世人唤他“叱天将军”,也一直居于十二将军之首。 千山十二将里除了首将萧千尘,还有一位将军值得一提,因为这位将军是一名女子,她就是千山国另一开国名臣蔚廷之女。那蔚大人早年丧妻,后也不曾纳妾。他十分宠爱女儿,给她取名蔚舒,希望自己的宝贝女儿能像妻子一般温柔娴雅。蔚舒做到了,但是蔚舒的“舒”,不是温柔的“舒”,而是沉默寡言的“舒”。 蔚舒对一切事物都提不起兴趣,唯有兵书武艺,乃是她心之所爱。父亲给她买好吃好玩的,她不以为然,但若是父亲哪日里送了她兵书或者兵器,她能开心一整天,并且那段时日都会窝在书房里研究兵书,又或是一直在院子勤习武艺。 蔚廷没办法,谁叫宝贝女儿偏偏不像别的女儿家一样,又沉默寡言,只能顺着孩子的心意才能见到孩子开心的笑容——自从妻子去世后,这便是蔚廷最大的心愿。 蔚廷素来与萧梁交好,便干脆将女儿也送去萧府学习武艺。没想到此女极为有天赋,胜得萧老将军和同门师兄弟的喜爱,跟着萧府一群人在一块儿时间久了,人也变得开朗了许多。 后来,蔚舒也就成了十二将里唯一的女将军。 第38章 将军冢·丝网乱 “所以,那座墓是大将军萧千尘的?” “正是。” “那棺材里的女子很有可能就是蔚舒喽?可这蔚舒又为何会在死在萧将军的墓中?” 说书先生仍是捋着胡须,笑而不语,众人催促,才又继续。 因蔚廷和萧梁从小就是挚友,两人年轻时约定,若未来各自生了儿女,就结成儿女亲家。 可如今萧梁有两个儿子,总不能厚此薄彼。于是主动权就掌握在了蔚舒手里,蔚廷将蔚舒送去将军府时,早与萧梁商量好,蔚舒看上谁,那便与谁成婚。 这一切,就要看命运的安排。 而蔚舒看上的,就是萧秦。这一点,萧府所有的人都知道,除了蔚舒自己。 自从进了将军府,蔚舒少言寡语的性子虽有所改变,与人相处时却还是有些拘谨。只有面对萧秦的时候,她才会难得同他多聊几句,有萧秦在的场合,她也能放得开一些。是以将军府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大家都知道这位小师妹对这方面很懵懂,便都很默契地不在她面前提起。 蔚舒总是向萧秦讨教兵法上的问题,萧秦对这位妹妹也很是宠爱,每每都耐心地为她讲授兵书奇道,蔚舒总坐在萧秦的对面,认真地听他讲,从不插话,都是等萧秦讲完了,才又一一道出自己的疑惑,这时候,萧秦也总是对她温和地笑着,为她解惑。 萧秦喜欢蔚舒,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但同样,只有蔚舒不知道。 萧府上下,皆为兵将,大家自然都会读兵书,但论精通,只有萧秦一人,一丁点儿武艺都不会的,也只有他——连萧府看门的小厮,厨房的烧火师傅都能耍上一招半式。 因此,当所有人都在院中练武的时候,萧秦就自己在书房里研究兵法。也偶有门将士兵向他来请教一些兵法上的问题,都是没待一会儿就走了。所以萧秦通常都是一个人的,也就显得他有些独来独往。 自从蔚舒来了萧府,大家伙却总能看见他俩一起的身影,要么,就是坐在书房里一起探讨兵法,要么就是在花园里一起散步,有说有笑。久而久之,大家也都明白了。 萧秦觉得自己与蔚舒相逢恨晚,他们对兵法上的许多见解都不谋而合,他还觉得蔚舒很聪明,除了弟弟萧千尘,他再没有遇见过这么聪明的人,而且竟然还是一个女子,有关蔚舒的一切都令他感到很奇妙。 萧府上下都知道萧将军与蔚大人的少时之约,所以萧秦是很乐意的,在他看来,蔚舒也很中意自己。 可是萧千尘不乐意了。 一日,萧千尘急匆匆冲进萧秦的书房,一脸认真道“哥,我要同你竞争。” 萧秦的双眼盯着兵书,如往常那般,一本正经地回答他“为兄打不过你。” “我是说蔚舒。” 萧秦停住了翻书的动作,那只手僵硬地悬在半空中,许久才又抬起头去看站在对面的萧千尘,弱弱出声“你……几时喜欢上她了?” “我……”萧千尘低下头去,不敢直视萧秦的目光,“总之,我就是要和你公平竞争。” “旁的事我都可以答应你,独舒儿不行。”萧秦目光坚定。 “哥,今日之事,我本就是来同你说一声,我会争取,至于要选择谁,应该是蔚舒来决定。” “你难道看不出来,舒儿与我之间的感情么?” “我知道,你们常在一起探讨兵法,可除了兵法,你们还聊了别的吗?” 萧千尘一语破的,倒是让萧秦踟蹰了,“舒儿还小,还不懂这些,等她长大,自然会明白的。” “两家联姻,全城皆知,她又怎会不懂?” “她只是……” “她只是专于武艺兵书,不想这些罢了。哥,你和蔚舒都是沉闷的性子,你们不合适。” “难道你就适合蔚舒?好,即便如你所言,蔚舒不喜欢我,但她又可曾对其他人这般热情?同别人还会说上两句话,对你更是不搭理的。”话刚出口,萧秦就后悔了,他从来都很爱这个弟弟,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没来由竟说了这样的话,可他又觉得弟弟也很过分。 “所以我说了,我会争取。” “那你希望我怎么做?放手么?” “你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我并不会阻拦,我只是想让哥哥你知道我对她的心意。” 萧千尘走出了书房,没有管哥哥落寞的背影。 平日里,兄弟二人是最和睦的。这一次他之所以一反往常突然去找哥哥说这些,是因为他听见了父亲和蔚伯父已在商量两家的婚事,而他没有时间了。战场上传回战报,与敌军交战,节节败退,其他将军奉命去守各个边关了,萧府上只剩下他和哥哥,这一次,哥哥也要作为军师与他一同出征。 而等到出征回来,蔚舒和哥哥怕就要完婚了。所以他必须同哥哥说清楚,他知道以哥哥的性子,也一定会认真思考自己的话,也许会为自己留一点时间,这对于哥哥来说,自然是小人之举,即便如此,为了心中所爱,他也要搏一搏。 萧千尘是个话痨子。 “你真的喜欢我哥啊?” “你俩都是闷葫芦,在一块儿岂不是更闷?” 萧千尘总是追着她问这些,蔚舒对他的问题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也从来不搭理他。每到这时,萧千尘心里总会有些莫名的失落。一开始,他只是想让蔚府来的妹妹变得开朗起来,多说些话,但每回都得不到蔚舒的回应,这本来也没什么的,可偏偏蔚舒又同萧府其他人都能说上几句话,这就引起了萧千尘的不适了。 “你怎么和厨房烧火的小厮都能聊上几句,就是不理我呢?” 只要见到蔚舒,他就凑上去拦住她,要不就跟上她追问,蔚舒依旧是不回答他,后来她实在被问得烦了,便冷漠地回了一句“因为,讨厌。” 萧千尘蒙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就这样盯着蔚舒的背影渐行远去。 世人皆道,萧梁之子萧千尘,英勇神武,已胜其父,虽是武将,也生得仪表堂堂,满都城谁不想将女儿嫁给这位叱天将军,就连皇帝也是非常宠爱他的。 萧千尘额间天生就有一祥云胎记,皇帝认为这孩子是上天赐予千山国的祥瑞,把他当皇子一般宠爱。 然而,就是这样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公子,遭到了蔚舒的嫌弃。 世人皆是如此,越是得不到,便越想得到。萧千尘亦难逃世俗。 一开始,他也反思了的,却始终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招惹了蔚舒,何至于令她厌恶。他没想通。 于是乎他就做了许多违背心意的事情,以至于到很久以后,他回想起那些事,都觉得羞愧难当,那些事幼稚且不知耻 蔚舒越是讨厌他,他越是变着法儿地偶遇她;蔚舒不想见他,他偏偏要日日出现在蔚舒眼前;蔚舒不喜欢说话,他就是要在她的耳鬓厮磨;蔚舒去书房看兵书,他甚至将书抢了就跑…… 这些事,在后来的萧千尘看来,简直是强盗流氓般的行为——在任何人看来都是。他总是会想,那时的自己恐怕是疯了。 就连萧千尘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何时喜欢上这个沉默寡言的妹妹。所有人都认为,以萧将军这样的性格,合该也配一个能言善道的女子。皇帝就曾经想要将晴和郡主指给他,晴和郡主也是皇城之中最活泼的小郡主了。但那时萧千尘还小,况且萧家与蔚家本就有婚约,蔚舒也还没有做出选择,所以萧梁便替萧千尘谢绝了皇帝的指婚。后来萧千尘大一些,皇帝又多次提起此事,萧梁以为长子和蔚舒的事情已经是板上钉钉了,便也没再回绝,但是萧千尘自己拒绝了。 千山国皇帝是个明主,自然明白儿女之事应当两情相悦。他也是真的喜爱萧千尘,所以不仅没有怪罪他,后来也再没有提起过此事。只是每回萧千尘入宫的时候,总还是能碰见晴和郡主——都是做父母的,这些小心思,还是要为儿女筹划的,能否看对眼,是孩子们自己的事,但总是要努力一番。 和晴倒是挺喜欢这位将军,不过这孩子年纪小,她的喜欢只是对英雄的崇拜,而非男女之情。但她出生皇家,对这些事也不在意,若父皇真是要将她指给谁,她也是会乖乖听话嫁给谁的。 “听说了吗?萧将军的两个儿子,又要出征啦!” “是啊,萧家一直为国征战,功不可没啊,如今其他几位将军也被派去镇守边关了。” “这次是和谁打呀?” “听说好像叫什么‘文烽国’,名字起得不文不武的。” “我还听说啊,敌国领帅身边有一位谋臣,可是厉害,我军接连败于他的计谋之下,那边主帅快守不住啦!这才请旨让萧府派人过去支援的。” “你说的是王将军吧?此人向来毒辣,本就眼红萧梁将军,这次上战场还不是自己请的旨?结果呢,快抵不住了吧。” “你可小声点儿吧,除了王将军,谁不眼红萧府的气势啊?要被他的同党听了去,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是,是,咱别说了!” 就在萧千尘出征的前一晚,蔚舒回来了。萧家父子三人正在大堂梳理战场形势。 “舒儿,你怎么回来了?”萧梁三人看到蔚舒很是惊讶。 因好几边儿都打着仗,边关吃紧,除了萧千尘,千山十一将都被派去援助各方边关将士了,不得命令,不能回京。 “边关那边怎么样了?皇上准你回来了?” “没有。”蔚舒淡淡答道。 “什么!”萧秦和萧千尘齐声道,说完又互相看了一眼。 “没有?”萧梁赶紧将堂门关上,紧张地问道“那……你怎么回来了?没被人看见吧?” “嗯,我一路乔装入京,未曾有人发现,干爹放心。” “你先坐下再说。” 蔚舒径直走到军事沙盘前,抚摸着沙盘道“我特意深夜赶回,是想提醒将军和军师,此战不可大意。” 父子三人也走到沙盘前。 萧秦道“怎么说?” “此战布防虽无错漏,却有一个变数。”蔚舒仍是盯着沙盘,没有看任何人。 “什么变数?” 蔚舒定了一会儿望向萧秦道“敌国将军。” “王将军在奏折里提过,敌国乃是刘丰宁为帅,哦,爹爹曾与他对战,他的武艺在爹爹之下。”萧秦道。 “军师。” “怎么了?” 蔚舒严肃地望着他“我现在说的,不是刘丰宁,而是那位将军。” 萧秦有些被她吓到了,“还有什么将军?” “那人姓古。” “古将军?王将军的奏报里不曾提起啊,只提到一位军师,姓什么倒是也没说。” 蔚舒不屑道“哼,他自然不会提,因为这位军师,正是我说的古将军。” “他到底是什么人?”萧千尘开口道。 “王将军一定没和皇上说那位军师年仅十九岁吧?” “什么?” “萧将军也是少年英雄,遇到同类自然会惺惺相惜。可那王凉却不然,已四十有余,战场经验丰富得很,却输给了未及弱冠的少年郎,他自然是没脸将这些传回京城的。” “所以,你是提醒我们小心他。” “不,不是提醒你们小心他,而是希望你们能避开他。” “什么?”父子三人异口同声。 “舒儿,你是觉得萧家军赢不了他?千尘也只不过大他一岁。” “萧将军自然英勇,只是干爹你不知。萧将军善武,萧军师善用兵法,而那古将军却是精于两者。那王凉之所以请奏上战场,是因为他早知道敌国出征的领将是刘丰宁,而这刘丰宁曾是干爹您的手下败将,王凉便自以为可与他一战。可他却一直被逼得接连失城,不仅仅是因为他低估了刘将军的武艺,也不曾知晓敌国还有这么一位文武双全的少年郎。而这少年郎的武艺,也早已在刘丰宁之上。” “那为何王将军只提起他是军师,却未曾提起……” “因为将军之名,只是军中将士这么称呼的,实际上,他只是刘将军的助手。我已经派人查过了,他十四岁便从了军,一直跟在刘丰宁身边,至今还未归国,恐是皇城还未来得及封赏。” “可是,真的至于避让吗?”萧秦道。 蔚舒没有回答萧秦的问题,而是认真地望向萧千尘“萧将军,恕我直言,若是没有军师,你敌不过那位古将军,但即便你与军师合力,估计也只能和他战平。你的武艺在刘丰宁之上,你去了,刘丰宁必然会将主帅之位给那少年郎来做。届时,萧家军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战平,要么——“蔚舒顿了顿道,“败!” “你就这么不信我?”萧千尘的眼眸暗下去,盯着蔚舒道。 “不是不信,只是在阐述事实。” “舒儿,这些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所镇守之关隘,与那文烽国相近,我曾派人去打探消息,文烽国都传遍了,说是古将军少年英雄,千山不敌。后来我便命人去了战场,才探回来这些。那王凉自知不敌,便设计抓了刘丰宁的儿子,想要请君入瓮,谁知道刘将军为了顾全大局,没有来救人,反而是那位姓古的少年郎,单枪匹马,冲进了我军军营,救回了他们的士兵。王凉狡诈,在箭上涂了毒,重伤了他的脸和腿,以至于到现在这少年还未能出营正面迎敌。不过王凉仍然不是刘丰宁的对手。使用了此等奸诈之法,丢尽了我千山颜面,他当然不敢上报。” “依你所言,这十九岁的孩子,确实了得,可我们总不能不战而降吧?况且不论他作为军师还是领兵之将,我们都是避不开的。” “所以,你们与他第一战之后,便要上书回京,请皇上与他国皇帝商议休战之事。” “才打一次就休战?” “你以为,你上一次书,皇上就会立马同意么?” “什么意思?” “皇上向来看重萧家,觉得萧家战无不胜,所以,不到最后一刻,他是不会请和的。可终究人外有人,只要他知道你们与敌国之战确实费劲,总会松口的。”蔚舒解释道。 说罢,蔚舒又看向萧梁道“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干爹,我还要连夜赶回去,得走了。” “好,你快去吧。” “阿舒,小心。” “嗯。” “舒儿的话,你们可都听进去了?” “爹,我们知道了,到时候战场之上,自会商榷。” “嗯,快去睡吧,明日一早便要出发。” “爹爹安歇。” 萧秦拍了拍萧千尘的肩膀道“千尘,你也快去歇息吧。” 父子三人便各自回房了。 萧千尘还没有从蔚舒刚才的一番话中回过神来,刚推开房门,便见暗中坐着一人。 “谁?”萧千尘迅速飞身制住那人。 那人出声“是我。” “蔚舒?” 萧千尘愣了一会儿,松了手,正要点灯,被蔚舒喝住。 萧千尘合上门,“你……不是走了么?怎么会……” “方才我在堂上说的那些话,并非是贬低你,你……别往心里去。”蔚舒柔声道。 萧千尘觉得她有些反常,不屑道“还真是破天荒啊,一天之内你竟然主动和我说了两次话。” 对面之人没有理会他的阴阳怪气,继续道“王凉其人,阴险狡诈,此去本就危险,叫你们去,若败最后也一定会让萧府背锅,若是赢了,你们也得防备着一些,以免他嫉妒……” “你怕他对我们下死手?” “嗯。” “所以你特意来提醒我,是担心我萧家蒙难,又或是怕我爹会一连失去两个儿子?” “我……” “你来之前,应该已经提醒过哥哥了吧。”萧千尘瞥过头去。 “上战场的是你,军师那边,你去说吧。” “你没去单独见我哥?为什么?”萧千尘感到惊奇。 “什么为什么?我必须见他的理由是什么?你转告他不是一样么?” “你……”萧千尘清了清嗓子,弱弱道,“不是喜欢他吗?” “啊?哦,是啊,萧府的所有人我都很喜欢。” “不是,我说的,”萧千尘声音越来越低,“不是这种喜欢。” “嗯?” “就是那种,男女之间……” 对面提高了音量“你想什么呢?军师是我的兄长。” “你说的是真的?”萧千尘有些激动,又嘟囔道,“那你之前还老去找他?” “当然是真的。他兵法熟稔,我自然要多向他讨教,‘不耻下问’,你没有听过吗?话说,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萧府上下都这么说。” “什么?竟会传出这种奇怪的谣言,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哼,等下次回来,我定要好好同他们说清楚。” “你……真的不喜欢我哥?”萧千尘小心翼翼地确认,说着他又逐步走到蔚舒面前,在离她只剩一拳距离的时候停了下来。蔚舒感受到了他的靠近,别过头去。万籁俱寂,二人彼此都听到了对方的心跳。 “你……干嘛突然靠得近。” “回答我。”萧千尘语气严肃。 “都说了没有那种情义了。”蔚舒向后退了几步道,“我该走了。” 跑到门口,她又止步侧首叮嘱道“活着回来。” 萧千尘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笑开来。 第39章 将军冢·祥云念 如蔚舒所言,尽管兄弟二人倾力合作,精心设计谋划,第一场与那古氏少年郎的对战中,萧家军仍然不占上风。他们依蔚舒的话向皇帝呈去了劝谏求和的奏报。 这本不是萧家军的作风,然而蔚舒说得对“城池失守,百姓流离失所,若一味战下去,将士之损伤无法填补,百姓之性命更不可挽回。唯有讲和,才能将损失降低,即便这么做可能会减退萧家军在国中的威名,也不能拿守城百姓之性命做赌注。” 萧家,可以没有英雄,但千山国的百姓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营帐之中,少年抚摸着一把短刀出了神。短刀上刻有精致的祥云纹样,与少年额间的胎记如出一辙。炼制短刀的材料,是他多年在外征战寻获,又请了京中最好的铸剑师熔炼锻造而成。出征前,铸剑师才将刀送到萧府,他就一直随身携带了。 “千尘。” 萧秦的声音打破了少年遐想的思绪,萧千尘迅速收起刀,“哥,怎么了?” 萧秦向他走过去,坐下来认真地道“我仔细想过了,你说得对,蔚舒要选择谁,是她的事,不是我该管的。” “好端端的,怎的说这些?” “因为你提醒了我,舒儿她……蔚舒她从没有表现出喜欢我,每回来找我,也都是问些兵法上的问题,从不曾与我聊过其他,是我有些自作多情了。她本就懵懂,我想她对我,并不像大家想的那般。所以千尘,你就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不要因为兄长我而变得拘束。” 萧千尘看着哥哥,心中感到有些不适。站在哥哥的角度,明明自己才是小人行径,可是哥哥却主动来安慰自己,主动说他才是错的。萧千尘一时间不知该怎么接话。 萧秦又道“千尘,咱们兄弟二人从未生过嫌隙,为兄的不希望咱们因为此事而闹得不愉快,这些日子,除了讨论攻敌计谋,咱们都不曾话过家常,为兄实在有些不习惯,所以这件事就此翻篇了,成吗?” 萧千尘木木地点了点头。 萧秦又笑道“不过,我还是不会放弃蔚舒的,既然你也喜欢她,就依你所言,公平竞争。千尘,为兄可不会手软哦。” 萧千尘望着眼前的哥哥,心头立即涌起一股愧疚感,他当然了解他这个哥哥。 若是为了家庭和睦,即便蔚舒钟意的真是萧秦,萧秦也还是会将她让给他,萧秦向来心软又善良。那次书房里,是萧秦此生说过的最重的话。 萧千尘内心有愧,却又有些庆幸——好在蔚舒对哥哥没有那种感情。 二人正说着,王凉进了帐。 小人嘴脸,一顿冷嘲热讽“哎呦,将军和军师都在呢。” 王凉毕竟年长些,二人遂起身作揖。 王凉摆手道“老夫哪敢受二位公子的大礼啊,一位是名动千山的少年英雄,一位是足智多谋的兵家权臣,二位都是老百姓心中的神明,又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儿,哪能向老夫作揖啊!” “将军过谦了,将军在此一战三年,劳苦功高。且论辈分,我兄弟二人也得管您叫一声世叔,怎么能说您受不得我们的礼呢,将军这般,倒是折煞我兄弟二人了。” “军师说得也在理,想我在此坚守了三年,才向皇上请求援军。不过,怎么二位公子一来就上奏请和了呢?”王凉邪魅一笑,实在面目可憎。 萧千尘正要上前理论,被萧秦阻止。 “是啊,我兄弟二人来了,只能与那敌国领将战个平手,不如明日还是由王世叔做帅,前去与那什么古将军一战?” 王凉被噎住了,他连刘丰宁都打不过,又怎可能战得赢那位古将军呢,况且要是在这两个小子面前输给敌军,那才真是丢了这张老脸。 王凉正想着该如何还击,萧秦没有给他机会,继续道“世叔经验丰富,岂是我等能比的?世叔打了三年,千尘一来就占了主帅的位置,岂不是喧宾夺主,委屈了世叔吗?这让底下人如何看您?世叔日后又该如何御下呢?” 王凉故作轻松道“无妨,只要能赢,谁做主帅都一样,老夫才不会同你们这些小辈计较。” “是啊,既然如此,就更需要世叔为帅了。您辈分在这儿,经验也是有的,一定比我们兄弟俩强。若是世叔上场,定能赢得胜利,以证明您这三年来并非是故意失掉城池的。” “你!”王凉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怒斥道,“好小子,别以为我听不出你的话茬,你竟敢羞辱老夫,等着瞧!” 王凉气冲冲走出了营帐。 “还得是你啊,哥,我看见他就来火,这下可太解气了。”萧千尘整张脸都笑开了。 “你啊,又何必同他一般见识。” “你瞧瞧,明明是你把他气走的,倒是教训起我来了。” “所以啊,我把他气走了,他定会找机会报复我。我的好弟弟,为兄的身家性命,从此刻起,便系在你身上了。” “放心吧哥哥。” “话说他这个性子,你也不是就知道,你一向沉稳,今日为何这般按捺不住?” 萧千尘叹着气又坐回去,“你没上战场不知道,那古将军生得可好看了,可惜了,被王凉害得脸上留了疤,还跛了脚。”萧千尘的语气里尽是愤懑。 “你什么时候还这么关注他人相貌了?”萧秦调侃道。 “不是,我是觉得那古将军人还不错。只是战场上各自为营,不然,我还挺想同他结识一番。” “你欣赏他?” “嗯,蔚舒说得不错,他的武艺在我之上,若没有你在,我只怕也是会输。况且今日此战,他和我,都手下留情了。” “哦?王将军伤了他,而你又伤了刘丰宁,他应该对你恨之入骨才对。”萧秦一脸成竹在胸。 “军师就是军师,什么都瞒不过你。”萧千尘一向不吝啬对哥哥的夸赞,“所以我才说啊,他是个好人嘛。好吧,其实是因为……我跟他说了,他受伤那事儿不是我干的。” 萧秦扑哧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 “我还没见过,两军对垒,一方领将同令一方领将对伤情作解释的。”萧秦颇有意味地看向萧千尘,“你们究竟是在打仗,还是在谈心呐?这画面,实在难以想象啊。” “你这个人,就一本正经的不好么?非要取笑我。” “好,好,好。不过玩笑归玩笑,两日后之战,咱们还须得好好筹划。” “嗯。” 那之后,两军交战了七天七夜,双方都没有太大的损失。两边也终于都等来了休战的旨意。 萧氏兄弟二人平安回到了千山,而其他援助边关的将军也都回来了,除了蔚舒。 兄弟二人回到萧府时,只见萧府一干人等围在厅堂之上。蔚廷正坐在堂上抓着萧梁的袖子擦眼泪。 “你这老头儿,说好要好好护着我舒儿的,如今我舒儿人呢?” “舒儿带去的萧家军也未曾归来,有他们护着,想必不会有事,再说我已派人去寻了,舒儿聪慧,自能平安脱险。” “一定是遇到麻烦了,小老头儿,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你可一定得把她给我找回来,否则我就算下去了,也没脸见她娘啊。” “我知道,我知道,若是舒儿回不来,我亲自下去向嫂子请罪!” “舒儿怎么了?”兄弟二人拨开人群,急慌慌问道。 “千尘,秦儿,你们回来了!” “皇上半月前已下旨,命我等归朝,舒儿镇守之地离皇城最近,按理说早该回来了,可我们都回来好几天了,舒儿还不曾归来。” “一定是出事了,我去找她!” 众人拦住萧千尘,“师父已经派人去了,估摸着这会儿就该回来了,再等等消息吧。” 话音刚落,派去边关寻找蔚舒的萧家军就回来了。 “启禀将军,我等未找到蔚将军!” “那你们回来干什么?” “是因为……因为我们找到了随蔚将军同去的萧家军。” “人呢?” “在外面。” “那还不赶快叫他们进来问话!” “他们……进不来。”那士兵低下头,语气十分不忍,“还是请各位将军移步到外面去看吧。” 众人疑惑,皆出门来到院子,眼前这阵仗却令大家傻眼了。 众人去掀白布,白布之下,是一具具萧家军的尸首,已然面目全非,只能认出他们的衣冠上的萧家军标志,而那衣冠,也都被鲜血浸染了。 “这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儿!”萧凉怒道。 “将军,我们去的时候,那边关镇守的将领说,蔚将军半月前就接到旨意回城了,不曾逗留。我们只能往回一路寻找,刚出边关,就发现附近有异样,我们前去查看,便发现了这些尸身。周边也全都搜查过了,除了这些人,还有一队萧家军和蔚将军都不在。我们怕生变,便留了一队在那儿继续搜索,另一队先将将士们的尸身带回来。” “我的舒儿,我的舒儿啊……”蔚廷又是一阵痛哭,“我现在去,我要亲自去找我的舒儿。” “你干什么?这把老骨头了,只会舞文弄墨的,你怎么找人?目前来看,没有舒儿的消息就是好消息。”萧梁拉住他劝慰道。 “师父,我们去找师妹!” 众人纷纷请缨。 “爹,我去!”萧千尘道。 “千尘呐。” “爹,我和千尘同去。” “不可,哥,你是家中长子,若是……万一,你还需承欢膝下,照顾爹爹。” “可是……” “没有可是。哥,你又不会武功,去了,我还要顾虑你。听我的。” 萧梁握住萧千尘的手,“儿子,带着舒儿和萧家军,都活着回来,我们在萧府,等你们。” “嗯。” 于是,萧千尘带领一队萧家军出发了。 “将军,就是此处!” 萧千尘停下马来,环望四周,此处地势偏僻,林间小径纵横,正是埋伏厮杀的绝佳位置。 萧千尘一声令下“搜。” 天色渐渐昏暗,一行人散落四处,终又回到原地集合。 “人都回来了吗?“ “禀将军,张阳不见了。” “什么?又丢了一个?” 萧千尘内心反生起一丝希望。若是要杀人,像之前那般杀了之后直接丢在林间就是了,怎么会莫名消失呢?只能说明,要么是迷路了,要么是掉进了什么陷阱里,而且这陷阱很深,外人听不见呼唤。 第二日一早,萧千尘便命人重又去搜林子,尤其留意地上的陷阱。 果不其然,他们发现了好几处陷阱,也找到了士兵张扬。 然而四周陷阱皆已寻遍,却不见其他人。只能扩大搜寻范围,这里除了树林就是山,树林里没有,便只有往山上去寻。而山间气温与林间差距极大,轻易上山,若迷了路,恐只会集体冻死在山上。 萧千尘命令萧家军留在原地,他要一人上山。 “若明日太阳落山之前我未归来,你们便回萧府复命。” “将军,让我们陪你一起去吧!” “听命!你们也看见了那些士兵的尸体了,此行危险,你们即便在这里待命,也要保护好自己,都藏好了!若是遇上人多的,不许暴露,也不许逞强。明天一早你们再上山搜寻,午时回来,不许逗留。本将希望明日还能活着与你们相见!” 说完他便孤身一人闯山去了。 太阳还没落山,萧千尘便开始觉得冷了,他没有停下脚步,义无反顾地往前冲。直到夜深,他终于发现了一个奇怪的陷阱,那陷阱的洞口被一块大大的石头盖住,萧千尘一刀将其劈开,跳了下去。 洞中,他看见了另一队士兵的部分尸身,也看到了已经晕厥过去的其他士兵,他们都围在一起,冻得直发抖,萧千尘望过去,满目震惊——他们竟在此寒凉之地无水无食挨到了现在。 士兵们迷迷糊糊中,看见有人闯进来,即便无力,也都撑着气力抱紧手中的兵器指向前方,直到有一人认出了萧千尘,弱弱出声,喊道”萧将军”,众人才陆续放下防备,都去叫他。然后他们又都往旁边移动,萧千尘便望见了正靠墙躺着被他们围住的蔚舒。他看到她脸色苍白,浑身是血。 众人去唤蔚舒,“蔚将军,萧将军来救我们了!” 萧千尘向她跑过去,抚着蔚舒的脸叫她的名字。 蔚舒费力地睁开眼睛,扯着嘴角对他笑道“萧将军,你终于来了。”然后一头栽进萧千尘的怀中,昏睡了过去。 萧千尘紧紧将她搂住,微颤着声音道“我带你们回家!” 第40章 将军冢·棺儿盖 “舒儿醒了!”蔚廷激动地大喊。 所有人都向房间里跑去。 醒来,蔚舒一点儿力气也没有。 “舒儿,你感觉怎么样?”萧梁急切地问道。 “干爹,我没事。” “舒儿啊,你可担心死爹爹了。”蔚廷说着又流下泪来。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爹爹不必担心。”在蔚舒心里,爹爹永远像个小孩一样。 “舒儿,你能醒来实在太好了!可让我们大家担心坏了。” “是啊。” 蔚舒望着师兄弟们,都如此关心自己,心中很是感激。人群中,她瞥见了那个将她救回来的少年,他也正关切地望着她。 许久,蔚舒出声“对不起,让大家担心了。” “舒儿……咱们大家都别围着她了,她才刚醒来,怕是没力气讲这许多话。”萧秦总能洞悉一切。 众人被遣散,只听蔚舒道“萧将军,我有话要同你讲。” 众人回头,没有多作停留。萧秦望了一眼二人,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便随众人一道去了。 见萧千尘停下了脚步,蔚舒又看向两位长辈,“爹,干爹,我想与萧将军单独说几句。” 两人互看了一眼,嘱咐萧千尘照看着点儿,也出去了。 “萧将军,你离我那么远,能听得清么?” 萧千尘搬了张椅子坐到了床边。 “将士们都怎么样了?” “放心,他们都好好的,只是饿着了。” “那就好。”蔚舒笑道,“他们一定都很感激你吧,从深渊里把他们救了回来。” “不,救我的不是他们,而是你。” 萧千尘说着,望向蔚舒的双腿。他脑海里涌起千般回忆,那时从深洞里将人带回后,将士们都很关心蔚舒的伤情。 半月前,蔚舒接到皇帝的旨意,带着萧家军快马加鞭赶回都城。谁知刚到半路便中了埋伏,敌人来势汹汹,完全没想着给她们留条活路。 萧家军虽然英勇,却抵不过对面布置完善的机关陷阱,最终寡不敌众。说起来也都是忠义之士,他们一个个拼着厮杀出一条血路,让一部分萧家军带走了蔚舒。 奈何敌军穷追不舍,蔚舒本就受了伤,为了救一个年轻的士兵被砸伤了双腿。她拼着最后一丝气力,带领将士们逃到了深洞之中。敌人终究不肯放过她们,用石头封住了洞口。 蔚舒注意到萧千尘的目光,下意识地用手去触摸腿部,萧千尘才又回过神来去看她,见到的仍是她的笑脸。 “这没什么的,我相信它会好的。”蔚舒道,一时间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萧千尘。 早在被砸伤的那一刻,蔚舒就有了心理准备,她甚至以为自己会死,如今没有死,还捡回了一条性命,倒是自己赚了。 萧千尘望着她,眼神悠远,“嗯,一定会好的。” “你们都不必担忧,我不是那等脆弱之人,也不会哭哭啼啼,没有腿,我还有手,如果以后手也没了,至少,还能留得性命在。” 萧千尘听着她的话,心里生疼,若是蔚舒也像寻常人一样撒娇哭闹倒还好些,如今这般,更令人担忧,也更令自己愧疚,若他能再早一些回来,她就不会受这些苦。 “别胡说,你会好起来,也不会没有手,我们大家都在你身边,别担心。” “萧将军,我都这样了,你的脸怎么还绷得这么紧?一本正经的,倒有些像军师的模样,这可不似你平常对我死缠烂打的那些时候。” “我……有吗?”少年红了脸。 “有啊,你看你的眉毛都蹙成两座山了。”蔚舒轻笑出声。 萧千尘赶紧顺了顺自己的表情,又道“我是说,我平常有对你死缠烂打吗?” “没有么?” “我……只是……”萧千尘不敢抬头去看她,“等你好了,我便不再纠缠你,也不再逗弄你了。我知道你一向讨厌我。” 空气忽然静谧,见蔚舒不说话,萧千尘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此时蔚舒已经敛起笑容和视线,只是仰望着横梁,过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两个字“没有。” 萧千尘见她如此反应,更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却也不敢再问。 “萧将军,谢谢你救了我。” “我……” “我现在想休息了。” 萧千尘还是把道歉的话咽了回去,“好,那我不打扰你了。” 刚起身转向门口,又听她道“我并不讨厌你,萧千尘。” 少年愣住,不敢置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一片海浪在他的心潮里逐渐涌动,然后翻滚,一时激烈,一时平静。等他再回过头去,床上的人已经闭上了眼,他就这样站着久久地注视着她,直到听见她的呼吸声渐渐平息,才离开了房间。 回到自己的房间时,萧秦已在等着他。 “哥,你怎么来了。” “你去了很久。”萧秦倒了一杯茶放到桌子的另一边,示意他坐下。 “嗯,蔚舒只是对我说了一些感谢之类的话。”萧千尘坐下后解释道。 萧秦看破不戳破,他这个弟弟什么时候做事还会向别人解释,况且他还什么都没有问呢,想到这里,那股莫名其妙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萧秦面上仍然如常,“你什么时候见过为兄窥人隐私了?” “没有,我只是……”萧千尘不自在地端起茶杯送到嘴边,岔开话题,“你找我何事?” “蔚舒的腿,或许有救。” “什么!”萧千尘激动地站了起来。 “你先莫急,我翻阅古书,得知这世上有一位渡仙,能渡民生,让人起死回生,我想,若连性命都可挽回,身体其他地方应更是不在话下。” “渡仙?他在何处?” 萧秦叹了一口气,走到门边,“难的就是这里了,此人行踪不定,除非他自己出现,否则我们找不到他。” “哥,古书所载,年过久远,未必是真啊。” “非也,我曾有位朋友,他和我说过一个故事,这故事里也曾提到一位仙人,我本只当他是玩笑话。如今想来,只怕是这仙人真的存在于天地之间。” “什么故事?” “现在想来,应当是他与妻子的故事。他年少受伤,本性命堪忧。后来他那青梅遇到一位仙人,那姑娘为了救他,不惜令自己的容颜老去,因为那仙人说她的气力太弱了,若要救得少年,只怕保不住她的容颜,可她无悔,毫不犹豫地牺牲了自己的青春。须知样貌对一个年轻女子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事物,她还未曾体会过芳华之龄该有的一切体验,便为了那少年几乎付出了自己的全部。” “此女子真乃世间少有。”萧千尘不禁慨叹,“那后来呢?” “后来,那女子便从青葱玉颜变成白发老者,任凭谁都瞧不出她真正的年纪,好在那少年没有忘恩负义,因此而抛弃她,而是与她结为夫妻,还生了三个可爱的胖娃娃。” “世间之事,真是令人唏嘘,难道说真有这样的神仙?哥,你何不找你那位朋友仔细打听一番?” “我与他也是多年未见了,初见他时,他已是花甲之人,算日子也该70有余了。况且那时候的记忆在脑海里渐渐淡了。我能记得这个故事,是因为我觉得这个故事很有趣,现在想想,疑点颇多。况且我那时走的时候,他便和我说要迁家了。” “那怎么办?找不到渡仙,难道蔚舒的腿一辈子都只能这样了?” “也不尽然,古书中记载,这渡仙乃是济世救人之仙,凡苦难之地,苦难之人,他若得知,总会来相救,所以我们只能边等边看了。但如今有一件事确实需要从此刻开始准备起来。” “什么?” “这渡仙救人之法,乃是以亲人之血为寂,蔚大人年纪大了,自不能让他如此耗费精力。还有一法,便是以诚心所愿之人的血,长期祭奠病人之物,待那渡仙来时,便可直接施展。” “这个简单,我来。” “千尘,你如今身居要职,不可不顾自身。” “哥,将军多的是,可千山顶聪明的军师只你一个,况且你体弱的很,你那位朋友的故事里不是也提到了,气力弱的人更容易遭到反噬。我如此身强体壮,最合适不过。” “可是……” “有弟弟在,什么时候轮得着哥哥冲锋陷阵了?哥,你不是说了让我做自己想做的事吗?如今,这件事便是我想为蔚舒做的。哥,你该不会是怕我抢了你的功劳吧?” “怎么会?” “所以啊,就让我来吧。相信我,不会有事的。” 此后日日,萧千尘都为蔚舒祭血。 从那日与萧千尘聊完后,蔚舒真的极少再见到他,每次偶遇,萧千尘也是快步从她面前走过,蔚舒同他打招呼,他也只是简单地点个头就走人,这让蔚舒觉得烦闷得很。不过她也不是死缠烂打的人,见他不理自己,心中再疑惑,也不会去问他。 几年以后,敌军来犯千山边境,萧千尘当仁不让,再次领军奔赴沙场。 这一次,萧千尘再没能回来。 街头众人皆哗然。 “这就战死了?” “先生,你这故事也太狗血了吧,那蔚舒和萧千尘明明相爱却为何什么都不说呢,结果还死了一个,这……” “欸,这也不是我编的呀各位。” “那后面呢,后面究竟怎样了?” “舒儿醒了!”蔚廷激动地大喊。 所有人都向房间里跑去。 醒来,蔚舒一点儿力气也没有。 “舒儿,你感觉怎么样?”萧梁急切地问道。 “干爹,我没事。” “舒儿啊,你可担心死爹爹了。”蔚廷说着又流下泪来。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爹爹不必担心。”在蔚舒心里,爹爹永远像个小孩一样。 “舒儿,你能醒来实在太好了!可让我们大家担心坏了。” “是啊。” 蔚舒望着师兄弟们,都如此关心自己,心中很是感激。人群中,她瞥见了那个将她救回来的少年,他也正关切地望着她。 许久,蔚舒出声“对不起,让大家担心了。” “舒儿……咱们大家都别围着她了,她才刚醒来,怕是没力气讲这许多话。”萧秦总能洞悉一切。 众人被遣散,只听蔚舒道“萧将军,我有话要同你讲。” 众人回头,没有多作停留。萧秦望了一眼二人,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便随众人一道去了。 见萧千尘停下了脚步,蔚舒又看向两位长辈,“爹,干爹,我想与萧将军单独说几句。” 两人互看了一眼,嘱咐萧千尘照看着点儿,也出去了。 “萧将军,你离我那么远,能听得清么?” 萧千尘搬了张椅子坐到了床边。 “将士们都怎么样了?” “放心,他们都好好的,只是饿着了。” “那就好。”蔚舒笑道,“他们一定都很感激你吧,从深渊里把他们救了回来。” “不,救我的不是他们,而是你。” 萧千尘说着,望向蔚舒的双腿。他脑海里涌起千般回忆,那时从深洞里将人带回后,将士们都很关心蔚舒的伤情。 半月前,蔚舒接到皇帝的旨意,带着萧家军快马加鞭赶回都城。谁知刚到半路便中了埋伏,敌人来势汹汹,完全没想着给她们留条活路。 萧家军虽然英勇,却抵不过对面布置完善的机关陷阱,最终寡不敌众。说起来也都是忠义之士,他们一个个拼着厮杀出一条血路,让一部分萧家军带走了蔚舒。 奈何敌军穷追不舍,蔚舒本就受了伤,为了救一个年轻的士兵被砸伤了双腿。她拼着最后一丝气力,带领将士们逃到了深洞之中。敌人终究不肯放过她们,用石头封住了洞口。 蔚舒注意到萧千尘的目光,下意识地用手去触摸腿部,萧千尘才又回过神来去看她,见到的仍是她的笑脸。 “这没什么的,我相信它会好的。”蔚舒道,一时间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萧千尘。 早在被砸伤的那一刻,蔚舒就有了心理准备,她甚至以为自己会死,如今没有死,还捡回了一条性命,倒是自己赚了。 萧千尘望着她,眼神悠远,“嗯,一定会好的。” “你们都不必担忧,我不是那等脆弱之人,也不会哭哭啼啼,没有腿,我还有手,如果以后手也没了,至少,还能留得性命在。” 萧千尘听着她的话,心里生疼,若是蔚舒也像寻常人一样撒娇哭闹倒还好些,如今这般,更令人担忧,也更令自己愧疚,若他能再早一些回来,她就不会受这些苦。 “别胡说,你会好起来,也不会没有手,我们大家都在你身边,别担心。” “萧将军,我都这样了,你的脸怎么还绷得这么紧?一本正经的,倒有些像军师的模样,这可不似你平常对我死缠烂打的那些时候。” “我……有吗?”少年红了脸。 “有啊,你看你的眉毛都蹙成两座山了。”蔚舒轻笑出声。 萧千尘赶紧顺了顺自己的表情,又道“我是说,我平常有对你死缠烂打吗?” “没有么?” “我……只是……”萧千尘不敢抬头去看她,“等你好了,我便不再纠缠你,也不再逗弄你了。我知道你一向讨厌我。” 空气忽然静谧,见蔚舒不说话,萧千尘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此时蔚舒已经敛起笑容和视线,只是仰望着横梁,过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两个字“没有。” 萧千尘见她如此反应,更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却也不敢再问。 “萧将军,谢谢你救了我。” “我……” “我现在想休息了。” 萧千尘还是把道歉的话咽了回去,“好,那我不打扰你了。” 刚起身转向门口,又听她道“我并不讨厌你,萧千尘。” 少年愣住,不敢置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一片海浪在他的心潮里逐渐涌动,然后翻滚,一时激烈,一时平静。等他再回过头去,床上的人已经闭上了眼,他就这样站着久久地注视着她,直到听见她的呼吸声渐渐平息,才离开了房间。 第41章 谁与从·吾兄念 “到现在了,还不说?给我打!” “是!” 鞭子的抽打声一遍遍在晋王府的地下刑房里回转,楼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 老袁得意地咧嘴一笑“哼,听到这脚步声了没?别怪我没提醒你,现在不招,等会儿可有你受的。” 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停在众人面前,来人一副杀伐果断的气势。 “卑职等参见侍郎。” “还是不肯招?”郑亭一如往常,面上没有露出一丝表情。 老袁早就习惯了眼前人这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回应自然着“回侍郎,此人性子刚烈,一个字也不肯吐漏。” “这可不像你啊,老袁。” “今儿是遇着硬茬了,恕卑职无能,终究不敌侍郎十之一二。” “行了,你也别跟我打哈哈了。侯爷等着消息呢,我亲自审。” “有劳侍郎,侍郎请。” 刑架上那人身上已满是鞭痕,脸上一片红肿,头上的汗珠子和着血一齐从眼角流出,一直顺着身体滴落在地。 “你以为,这些就很苦了吗!”郑亭放慢了语气,冷冰冰道。 随后,拿起一把一刀一刀刺向那人,一点点剜去他的肉,每回都刺得不深,不足以令他死,却会让他生不如死。 那人的嘴被封住,只能挣扎着呻吟。不一会儿,他的胸前已经血肉模糊。 旁边的狱卒不禁哆嗦了一下,他顺了顺自己的胳膊,感叹道“郑侍郎果然有些功夫。” “那当然了,不然人家能坐上这个位置呢?又是侯爷最信任的人。” “你们是新来的?少见多怪了吧!郑侍郎一向如此,手上本事多着呢,这才哪到哪儿啊。” “是,这位大哥说的是,我们还需向郑大人多多学习。” “你们有这份心啊,就算不错了,只是侍郎大人公务繁忙,平日里哪会下榻咱们这儿,所以看得着的时候,都得珍惜,知道了吗?”老袁向来很照顾新人。 “是,多谢狱长大人提点。” 此时,那人已经遭不住,疯狂地抖动着身体,郑亭扯下他嘴里的布,他便都招了。 郑亭来报时,郑朗然正坐在亭间煮茶。 “侯爷,已交代了,背后之人是棂山主。属下已派人去查此人的底细。” “棂山还有主?倒是头一回听说。” “此人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侯爷您这一个月来第一次出城便被堵住,恐怕是有内应。” “是吗?那亭君就替本侯想个引蛇出洞的法子吧。” “是,只是牢里那位,可需留着?” 说话的工夫,茶已经煮好,郑朗然倒了一杯放在唇边吹了吹,才又想起来回应。 “这等背主忘恩之辈,既都交代了,咱们就替那位不知名的棂山主解决一下吧,权当做件好事了。” “是,属下明白!” “棂山那处,多诡异之事,叮嘱过去的人都小心点儿,别什么还没查到,就先把自己的命给搭里边儿,都是有父母孩子的,没得弄个妻离子散,倒是本侯的错。” “侯爷的恩典,他们自会知晓。” “行了,你去吧。” 郑朗然喝了一口茶道后起身就要出亭子。 “侯爷要去哪里?属下的意思是……属下还是陪着您比较好。”郑亭实在是怕自家这位侯爷又出什么意外,毕竟想杀他的人忒多了。 “你身为侍郎,若整日不在宫中,难免惹人非议。放心,京都之地,还不会有人蠢到敢当街行刺,只要我不出城,就不会有事。况且今日之浩城,已非三年前之浩城,今日之我,也非彼时之我。天天窝在府里喝茶,有些闷得慌,本侯约了个老朋友,等着与君共饮呢。” “那也还是,再调些人暗中跟着您吧!” “你呀,还是老样子,随你吧,只是别跟得太紧,免得叫我那位朋友察觉,坏了他的兴致。” “是。” 郑朗然至新雀楼时,玄风已在楼上坐着了。 看到郑朗然,玄风一脸抱怨道“哎呀,老弟,我都干了好几杯了,你怎么才来?可叫老兄我好等啊!” “没办法,家中琐事缠身,因而来得晚了些,还请玄风兄见谅。” 说话间,玄风已经帮他斟好了酒。 “我才不会计较这些呢,我只关心能不能与你多饮几杯。” 郑朗然捧起酒杯,“那是自然,小弟今日一定奉陪到底!” 玄风称心一笑“算一算,咱们也该认识三年了吧?” “是啊,三年了。” 二人一同望向窗外,恰逢一对鹡鸰鸟飞过,二人皆笑了。 “倒真是应景。”玄风道。 “是啊,这鸟儿本该生于水边,却偏偏在此繁华闹市被你我二人瞧见。” “诗经有云‘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咏叹’,上苍是否也想告诉我们,得好好珍惜这段来之不易的友情呢?” “还记得你我初见,若无玄风兄,小弟性命早绝矣。” 三年前,郑朗然奉良帝诏回京都,一路曲折,屡遭歹人拦截和刺杀。好在他身边高手如云,一路护他到了浩城,眼看离城门不远了,却仍是又遭遇了一波歹人。彼时他的身边只有郑亭正在与歹人厮杀,他却已被击倒在地。 那歹人的利剑就要刺向他,危难关头,那把剑被玄风用手生生握住。 郑朗然的眼里一片血红,那血红从剑锋上一直滚落到他的身上,源源不断。他再抬头去看时,那歹人已被郑亭从身后刺死,而玄风已经晕倒在地。 郑亭曾试探过玄风,此人的确不会武功。这就更令郑朗然惊叹了,须知这浩瀚国中,想杀他的人有多少,而玄风——一个一丁点招式也不会耍的人,却就那样徒手救了他,简单粗暴。 从那之后,二人便义结金兰,交流之下,竟互相觉得志同道合,于是时常相约把酒言欢。 郑亭曾提醒过郑朗然要小心此人。 郑朗然,前晋王的二公子,有一兄长名唤郑希然。两人儿时,晋王府遭了难,晋王和王妃双双葬送了性命,那时的郑朗然不过四岁。 他和兄长被救之后,本要一同被送去瀚城。途中却又遇见刺客,郑希然为了救他,落入刺客之手,下落不明。 郑朗然一生都在被刺杀,正如他来赴约前郑亭亲审的那个人一样,也是因为刺杀他而被郑亭抓住。 有些人,从一出生就背负着秘密,而晋王府的秘密就在这两个孩子身上。郑希然不明去向,大家自然会把矛头都对准郑朗然。 所以郑亭时时刻刻都会关注郑朗然身边的一切,以确保他的安全。 郑亭是瀚释王魏连的门生,本效忠于他,后来魏连派他贴身护在郑朗然的左右,就连姓也为他改了,就是要告诉他,从今往后,他便是郑朗然的人。 于是乎郑朗然便成了郑亭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如果郑朗然死了,郑亭便也没有了活着的意义。 所以每次郑朗然身边出现奇怪的人或事,郑亭总能第一时间捕捉并提醒他。 比如在浩城门下救了郑朗然的玄风。就算是救了他又怎样呢,谁知道是不是借着恩情接近郑朗然好套取秘密?这种苦肉计的小把戏郑亭在瀚城时便见了不少。 郑朗然在这些方面一向信赖郑亭,或者说,自从来了浩城,郑朗然唯一信任的人,就是郑亭。 可独独对玄风,郑朗然对郑亭说自己信他,并告诉郑亭不许伤害他。 于是郑亭只能在暗地里调查玄风,调查了一年都没能发现此人有何破绽。对郑亭来讲,没有破绽才奇怪,一个正常的人都会有,但是玄风就如他的名字一样,玄玄之风,密不透风,没有丝毫漏洞。 郑亭本想派人继续盯着玄风,却有一次被郑朗然发现了,郑朗然第一次对郑亭发了好大的火,并命令他不准再调查玄风。郑亭也只好作罢。 郑朗然对玄风的感觉像是一见如故。玄风其人,性子大大咧咧,不拘一格,倒像是儿时的自己。反观自己现在的模样,经历了家破人亡,变得精明沉闷了许多,然而,郑朗然心中并不想做这样的人,时势却逼迫他不得不成为这样一个城府深密之人。 因此,从第一次见面,他便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对玄风自称关月。 也只有与玄风呆在一块儿的时候,他才会有儿时和兄长在一起的那种感觉。儿时的他是晋王府人人宠爱的老幺,而兄长作为世子,从小便被父亲教导将来会承担起整个王府的重担,因此,兄长从不贪玩,日日用功读书习字,哪怕天寒风雨之时,他也是早早起来,从未有过一刻贪睡,更没有一日落下过功课。 父亲却总还是不满意,觉得他的学习进度太慢,要么就说他对知识的理解不够深刻。有时母亲看不过眼了,刚想要劝诫父亲的时候,父亲便先发制人,责备母亲宠溺孩子,妇人之仁,早晚有一日会断送了孩子的前途甚至是性命。 阖府上下都认为晋王有些小题大做了,却无人敢阻拦王爷教子。 只有小朗然,会在父亲走后偷偷地给兄长送糕点,安慰兄长,还会向兄长求抱抱,而小希然也是最疼爱他这个弟弟的,很多时候被父亲训得心中烦闷,只要一见到可爱的小朗然,便能将烦恼全抛开。 有一回,郑朗然拉着兄长偷溜出王府去玩,回来之后,兄长被父亲重重责打了一顿。那时候,郑朗然的心里满是愧恨,可偏偏父亲之责怪了兄长一人。那之后他再也没有为了一己私心而怂着兄长一起出去玩。 郑朗然从未觊觎晋王之位,便像如今,兄长失踪,他本可以承袭王位,可他没有。他这一生一直都在找兄长,待找到兄长之时,他便可以脱身放手这一切的权谋之争。于他而言,只有兄长才是正统的晋王府世子,只有兄长才有资格继承父亲的位置。 一日找不到兄长,晋王府就永远没有晋王。所以他让下人们唤他郡侯爷,而非王爷。 当他第一眼看到玄风,他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兄长的影子。玄风救他的那一刻,让他立即回忆起在去往瀚城的路上,兄长义无反顾的挡在他的身前,嘴里吐着血还对他笑着的模样。 后来是师父魏连救了他,却没有来得及能够救兄长。兄长就那样背插着剑,倒在了血泊之中,后来,魏连再返回去寻的时候,却找不到兄长的尸身了。 郑朗然便猜测兄长没有死,或许,他只是更愿意相信,兄长还活着。而从那以后,世间也再无开心的郑朗然。 初入瀚释王府,郑朗然对周遭一切都充满着恐惧和不信任。他这么小,正是对一切都还懵懵懂懂的年纪,却已经历了生死存亡,会有这样的反应并不奇怪。好在师父和师母给了他许多温暖,没有让他的心被仇恨占据,他最大最大的愿望,不过是找到兄长罢了。 现在虽然还没有找到兄长,却多了一位知己好友,郑朗然的人生里也多了一件可乐的事。 郑亭虽一直不看好玄风,却也觉得偶尔能开开玩笑的侯爷,远比每日里都沉闷冷漠的侯爷,令人更容易亲近。 玄风从来不曾提过自己的家世背景,也从来不曾问过郑朗然。 就这样,两个知己好友闲来无事聚在一块喝喝酒,闲聊一番便很好。 与玄风在一起的时候,郑朗然总能抛却烦恼,这种感觉很奇妙,好像每见一次面,郑朗然从头到脚都能焕发新生,变成一个全新的郑朗然。 “小月,咱们再来一杯!” 玄风又喝醉了,每次两人相约,玄风都会喝醉,每回喝醉,他都留宿在新雀楼。酒钱住宿钱当然都是郑朗然付的,郑朗然觉得他是故意喝醉的。不过对郑朗然来说这没什么,他有的是钱,而且他的命都是玄风救的,养他一辈子也不过分。只是他觉得玄风这样毫不客气的样子有趣得很,这样很好,真诚不做作,朋友就该是这个样子。 玄风总说“一家人,分那么清做什么?” 郑朗然很喜欢这句话,他很喜欢这样“一家人”的感觉。 第42章 谁与从·往事悲 棂山之地,寂静阴森,山间长有参天古木,其中一棵树,体型更是硕大如庙宇,更为这里罩上了一层诡异的面纱。山雾弥漫,即便有时会透进一丝光线,也照不清山间景象,只能听见山间总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偶有鸟儿于山的上空飞过,也不敢在此多作停留,怕迷失了方向,更怕丢了性命。 棂山本不是山,而是一座空谷,由于周围地势高耸,树木成林,周遭的居民便唤其棂山。与别山不同,棂山——闹鬼。 传说山上的鬼已经吃了许多人,有人亲眼见过那鬼,回来后病得不轻,大家都觉得他们遇上鬼能活着已是大幸。从那以后,许多人都觉得棂山是不祥之地,是以周边大部分的村庄都迁走了。 黑洞之内,除了油灯,别无其他照物。山洞内空间阔大,不似天然形成。 小将匆匆来报“启禀神主,刚得到消息,张须他……他死了。”小将的声音很轻,却在整个洞里回荡。 而台阶龙椅上坐着的那人的声音穿透力更强“哦?看来我还是低估了那位郡侯爷。” “那边儿还说,”小将顿了顿,像是难以启齿似的,“张须供出了您。” 说完,他昂头望去,台阶之上,一片漆黑,只有那所谓神主头顶正上方有一个洞,那洞高而深远,洞口也被树叶遮住了,透进来微弱的光,却仍照不清神主的面容,只有他面具之后的双眼,深邃诡谲,了无生气。 那人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气恼,“哼!这个不成器的东西,这就扛不住了?死得好!” “那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怎么办?历经此次,横竖是等不到郑朗然再出皇城了。告诉张楚,把晋王府盯紧了,有任何动静立即上报,最重要的,是把郑朗然身上的秘密给我带回来,在那之前,郑朗然还不能死。” “遵命!主上是担心张楚会为他弟弟报仇?” “他从小就跟在我身边,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他,你告诉他,事成之后,我会给他机会,亲手解决郑朗然。” “是!” 此时洞口上方传来两声长鸣,那神主一甩袖子,飞出去两根针。立时,一只鸟儿便从空中坠落,穿过树叶掉进了洞里,直至坠在坚硬的地面上,身上插着一根针,双眼还未来得及闭上。 台阶下的人皆惊叹臣服,跪地道“神主英明绝世!” 座上之人没有理会,只是抬头望向洞口,皱眉蹙眼,心中有些郁闷。 此时的郑朗然正被良帝拉着谈心。 良帝是郑朗然的救命恩人,也是他的嫡亲王叔。 “朗儿,听郑侍郎说,你又遭了行刺,可有伤到哪里?”良帝一脸关切地问。 “皇叔,您把我叫来,不会就为了这事儿吧?”郑朗然无奈道,“劳皇叔费心了。亭君总是这般大惊小怪,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恨不得立即来禀报您。哎呀,在您跟前儿,侄儿都没什么没隐私了。真不知道,皇叔究竟给了他什么好处,师父明明叫他来保护我的,他倒好,成了皇叔的传信鸽了。” 良帝笑着道“郑侍郎也是关心你,皇叔可告诉你啊,不许责怪他。若不是他,你一个人住在王府里,皇叔还真是不放心。”说着良帝的语气里又加了些嗔怪,“还说什么和皇叔最亲,没事的时候,也不来宫里走动走动,看看你皇叔。出了事儿吧还瞒着皇叔。早让你住进宫里来了,可偏偏你是个倔性子。皇叔知道,你是想留在晋王府,找些儿时的记忆,也想等希儿回来,可是你看,这不又差点受伤了吧!你可知这浩瀚国中,想要你性命的人有多少?皇叔实在是不放心你, 依皇叔的意思,你还是趁早搬进宫中。宫里也有许多和你同龄的皇子公主,你年纪还小,正是该玩儿的时候,宫里人多,热闹。朕听说,你总一个人待在王府里,冷清得很。” 郑朗然扭头,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听谁说的?只怕又是亭君吧!多谢皇叔美意,只是朗儿……” 良帝不想再听小侄子的推托之辞,截断了他的话,“好,好,好,朕知道,朕的话你不乐意听。但为了你的安全着想,这件事儿啊,就由你皇叔做主了!这样,你若是真喜欢独处,皇叔可为你在宫中找一处清静的地方,宫中殿宇你若都不喜欢,朕现在就下令,命工匠为你重修一座殿宇,你看如何?” 良帝一直都想让郑朗然住进宫里来,王府里没有他的亲人,良帝很怕这个侄儿寂寞,怕他郁郁寡欢,于是每次郑朗然进宫,良帝都会提起此事。提得多了,郑朗然入宫的次数也越来越少,良帝怎会不了解孩子的心思,本来想着就依着他,可如今郑朗然突遇行刺,让良帝的心一下又悬了起来。宣郑朗然入宫前,良帝就知道这个侄儿肯定会和往常一样,拒绝离府搬来皇宫,所以他只能借着自己皇帝的身份强行施压了,最坏不过就是为他重修殿宇,要迟几天。但他终究还是会乖乖听话入宫来。实在不行,良帝也另有一套说辞,怎么着,今儿也得将这件事情敲定了,良帝才能放心。 果然,良帝另一套说辞还没出来,郑朗然便同意了。 对郑朗然而言。良帝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师父师母以外,最关心他的人,若论血缘,也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毕竟兄长生死未卜。 良帝多番劝他入住宫中,他不是不知良帝的用心,只不过对他而言,晋王府才是他的家。浩城任何一处地方都不是,唯有晋王府才是。除了在那里能找些回忆,他也希望守在王府,倘若兄长回来,他便能第一时间在家里迎接他。 三年前,郑朗然接到良帝诏书,第一件事便是命人提前回晋王府布置。回王府之后,他自己又凭着记忆一点点打理晋王府的一切,大到房间里的一应家具陈设,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小到梁柱上的雕纹,当年王府厨子做的饭菜的味道,甚至花池里养了几条鱼……只要是他能想得起来的,他都将其恢复了原样。如今的晋王府虽不能说和当年一模一样,但总还是有迹可循。 所以他不想离府。然而他也深知,活着的人比死物重要,比如皇叔,比如师父师母,又比如郑亭,他们都希望自己活得开心自在一些,不要总沉溺于过去的仇恨。 如今良帝又是这般苦口婆心,郑朗然也不好一直回绝皇叔,他也不希望亲人再这般为自己担忧,只能暂时应下来。反正殿宇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修得起来的。 良帝见侄儿终于松了口,才又拉起他的手,意味深长地道“这才对嘛!好孩子,皇叔并非是想打着为你好的名头为你安排一切,只是你一人在外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才回到浩城,便算是回了自己的家。晋王府虽是你原本的家,可终究……他们都不在了。你要记住,如今,只有皇叔才是你最亲的人,皇叔不想你一个人在外孤零零的。当时叫瀚释王将你带走,也是局势所逼,你父亲走了,难保不会有人闯宫。如今局势好了,才敢让你回来。皇叔仔细保护你了这么多年,不希望你因为一时意气而丢了性命,你明白吗?” “皇叔大恩,朗儿永远铭记于心,父王和母妃泉下有知,也一定会理解皇叔的。皇叔,朗儿也想珍惜往后的时光,和皇叔多亲近亲近。” “你能明白就好,皇叔不需要你记得什么恩情,只要你时刻念着这份亲情,莫要只身犯险,你能好好活着,便是皇叔最大的欣慰,他日九泉之下,皇叔也算有些脸面能去见王兄王嫂,跟他们说,‘瞧,这是你们的儿子,我的好大侄儿,他过得很好,你们该放心了吧’。” “皇叔说什么丧气话,皇叔是天子,天子,是不会死的。” “你这孩子,休要骗朕这个糟老头儿。皇叔如今身上也有些病了,太医们都不敢说实话,可朕知道,朕怕是活不长了。如今唯一的心愿,就是你,好好地活着。像寻常人一样,能娶妻生子,等看到那一天,皇叔也就能安心闭眼了。” “皇叔……” “朕知道,这是报应,是老天爷在惩罚我呢,没有及时阻止晋王府的劫难,导致王兄王嫂双双葬于恶人之手,也害得你和希儿从小失去双亲,与父母阴阳两隔,可怜希儿小小年纪便下落不明,也不知他在哪里,活得怎么样。” 说着良帝失声痛哭,郑朗然只能一直抚着他的背安慰他。在郑朗然心里,良帝才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皇帝,他一直都是最善良温柔,会抱着儿时的自己举高高的王叔。 月王郑白,与晋王郑青乃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弟,先皇在世之时就非常宠爱他们的母后。 兄弟二人在行为举止上从来都有默契,先皇交给他们的任何事情,两位皇子都能配合得天衣无缝,这也令其他皇子都羡慕得很。浩瀚国自古以来,君王之位都是以贤而论,所以当时大家伙都认为,皇位必会落于这二人之手,只是具体是谁,也颇有猜测。二人文武上分辨不出什么高低,大家便从性格上揣摩。 月王人如其名,性子最是温润善良,虽会武却不好战,相比之下,晋王则更有大局之心。然而先皇驾崩时留下的遗诏,是由月王即位,晋王从旁辅佐。 郑白即位后,世称良帝。良帝一直有一个心结,那就是王兄王嫂的死。 良帝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寝殿里休息。内侍通禀说晋王府走了水。 他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又存了一些侥幸的心理,觉得或许只是普通的走水,没有那么严重。直到又来人报,说是晋王府上下都烧成了灰,尸体堆成一片,就是没有两位小郡候的尸体。良帝当即命人去搜寻,又诏魏连连夜回京。 而魏连接到诏书时,早已带着精兵到了浩城楼下。 魏连本就是晋王的好友,晋王对他有恩,一听说晋王出事,没等宣诏便急匆匆赶回了浩城。好在最后良帝没有怪罪,他也成功救下了晋王府的孩子,也就是郑朗然。 魏连告诉良帝,此子留在宫中,只会徒增危险,于是良帝便授意他抚养这个孩子。从那以后,魏连就变成了郑朗然的师父。 魏连与晋王明面上不常来往,私下里却总是通过信件互道安好。而晋王给魏连的信中,提到最多的就是他的两个儿子,一开始魏连对此嗤之以鼻,心道谁还没几个孩子了,真是非得写在信里膈应他——没错,魏连因为年轻时受了伤,大夫说他很难再孕育出孩子。所以魏连只能收些门生,以作慰藉。虽然他觉得晋王总在信中提孩子这茬有些缺心眼,可是看久了晋王的来信,他却上瘾了,总是听这位知己好友描述着孩子们他们一同玩耍嬉闹,一同读书习字,此情此景,仿佛孩子就在魏连的跟前儿似的。晋王还说,他的次子怪调皮的,等再大一些便将孩子送到瀚释王府请魏连帮忙调教一番,于是魏连便更期待着与孩子们的相见。 而当他终于见到的时候,却是他这位知己好友已经先他一步去了仙人之境。他见到郑朗然的第一眼,便认出了他。虽兄弟二人相差两岁,但身形样貌却是神似。即便如此,魏连还是一眼就分辨出了二人。他刚将郑朗然抱在怀中,刺客便飞速向他冲了过来,他来不及去救第二个孩子了——这也成了魏连心中的痛。后来他常常想,明明当时近在咫尺,自己为何没能救那孩子?魏连就这样,在无尽的自责中度过了一生。 于是他只能将爱全都放在郑朗然的身上。 一开始,郑朗然对王府的人很警惕,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一点也没有晋王信中提到的那般顽劣。 瀚释王府上下都得了王爷命令,不许冷待他,要给予他温暖。王府里有许多门生,因此平日里就热闹得很。自从郑朗然来了之后,魏连又招进来许多和他同龄的孤儿,而郑亭就是其中一个。 在众多孩子中,郑朗然唯一没有戒备的,就是郑亭,于是郑亭便成了郑朗然的贴身护卫。而魏连和妻子自然也是很宠爱友人遗子,教他温柔待人,也教他莫要轻信他人,面对恶人应该杀伐果断,不要心慈手软,因为会对郑朗然行恶事的,一定不是好人,若他一次心软放过,他朝敌人定会卷土重来,最后反会害了自己。 郑亭的武功是魏连亲自教的,而郑朗然的武功则是和郑亭偷学的,因此没有成什么气候。郑朗然一直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不教自己武功,魏连没有告诉他,他父亲在信中提到的那些事。 晋王说,有朝一日,会把两个孩子送到瀚释王府,一个学武功,一个调教性子。晋王府,只需要一位晋王,不快乐的孩子,有一个就行了,至于另一个,他无需再背负这么多。而从他们出生的顺序来决定谁来背负晋王府的责任,这是晋王能想到的最公平的法子。 知己都这般嘱咐了,魏连自然不好违背。但魏连从也不曾阻止郑朗然偷学——知己的心意不可违,但孩子的心是他自己的,任何人都没有权利阻拦。况且魏连知道,郑朗然在武学上并没有什么天赋,以后,只要有郑亭在他身边,就不会有大问题。 然而后来的魏连也终会明白,这世间任何事,任何人,都逃不开命运的安排。 郑朗然的步辇刚到宫门口,郑亭就匆匆追了上来。 “侯爷进宫为何不带人手?” “你不是已经派人暗中保护本侯了吗?” “那侯爷也应该让人跟得紧些。” “你啊,本侯都说了,皇城之中,不会有人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况且晋王府已是离皇宫最近的一座王府了,真不知道你在担心些什么。”说着,郑朗然又瞥了郑亭一眼道,“况且,你现在不是跟得紧紧的吗?” “师父说过……” “师父说过,你是本侯的人,怎么偏就没见你听本侯的话呢?前脚刚出城,转头就将本侯卖给了皇叔。”郑朗然嗔怨道。 “那还不是因为侯爷固执己见,不顾自身安危,若不和皇上说,谁还能劝得住您?” “你倒还有理了?是啊,他倒是能劝本侯,这不,把本侯的自由都给劝没了。” “您答应皇上入宫了?” “嗯哪,本侯才刚出殿门,工匠就被宣过去了。” 郑亭听了,淡淡道“帝王行事,一向有效率。” 郑朗然朝他翻了个白眼,“那你呢,棂山那边查得如何?” “棂山主极为神秘,到现在,未能探得其底细。不过王府的内应倒是应该很快就会有着落。” “哦?看来亭君在王府为本候准备了一场好戏。” “只是搭了戏台子,有段词,还得侯爷亲自唱才行。” “那还等什么?”郑朗然对抬撵的宫人道,“你们都快着点儿,本候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第43章 谁与从·黑白论 “侯爷,我这就吩咐人给您备晚膳。” “不必了,今日天气燥热,无心用膳,我去亭间喝喝茶,你们谁也不许跟着。” “是。” 郑朗然喝了几口,就回去歇着了。 “拿下!” 随着郑亭一声令下,王府护卫用刀将正在亭间鬼祟之人团团围住,那人来不及撤退。 郑亭走了上来,用剑去挑起那人的下巴,看清他的脸后,郑亭大惊失色,“张楚?” 整个王府里,谁人不知,郑朗然最信任的人是郑亭,而郑亭最信任的人,就是眼下正被刀架着的张楚。 郑亭怎么也没想到内奸会是张楚,他心中满腹疑问。 郑朗然慢慢走了过来,众人皆行了礼。 郑朗然眉头微皱,显然他也没想到,不过郑朗然的语气平淡,没有夹杂半分懊恼,“竟然是你?还真是令人意外。” “张楚,你怎会?”郑亭耐不住性子,急忙问道。 那张楚的视线迅速扫过郑亭,转而落到了郑朗然的身上,他冷哼一声,语气中略带轻佻,“不愧是郡侯,我藏了这么久,终究还是败在了你的手里!” “张楚,到底怎么回事儿!”郑亭的表情更严肃了。 郑朗然淡然道出内心的揣测“还用问吗?他必然也是那棂山主派来的。”郑朗然眼眸一动,心下猜定,“本侯想起来了,死了的那个,叫张须。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哈哈哈,都说郡侯不善武艺,我还想着,侯爷究竟是凭借什么收拢了晋王府上上下下为你卖命。”说着他又瞟了一眼郑亭,继续挑衅道,“想来你心中早有成算,你不妨猜下去。” 此时郑朗然已转过身,遥视着亭下风景,语气上依旧保持平静,“哼,本侯记得,你曾说,你在找一个亲人,想必这张须就是你要找的人。看年纪,你们要么是兄弟,不是亲的就是表的,又或者,有一个是被收养的?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郑朗然的眼神里流露出令人无法探明的意味,“你想报仇!” 张楚勾唇笑着,一脸不屑的样子,“哼,郡侯爷当真是好聪明!” “不过,”郑朗然又转身盯着他悠悠道,“你那神秘的主人,应该是想留着本侯的性命,至少暂时是。” 此刻张楚的表情才有所动容,虽然他尽力克制,却仍逃不过郑朗然的眼睛。 张楚挑着眉道,“你错了,我就是来杀你的!” “是吗?” “你杀了我弟弟,我就是要杀了你!”张楚想要挣脱护卫的控制,扑向郑朗然,被护卫死死按住,直到郑亭的剑架在了他的脖颈间,张楚才又重新镇静下来。 郑朗然走到桌旁坐了下来,没有看他,倒了一杯茶喝进肚子里,好在这茶还有余热,稍微慰藉了他心中那股莫名的难过之意。许久,他才又出声,“可刚才,本侯一人独坐此处,你为何没有杀我?” “我……” “看来你家主子也只是想得到我身上的秘密罢了。”郑朗然做得笔直,低眼去看地上跪着的人,“你刚才说本侯杀了你弟弟,你错了!” “你什么意思?” “是你兄弟先来杀我的,难道你还要本侯大慈大悲,傻傻站着等着被他杀,还不反击不成?” “他没想杀死你!” 张楚说这话时,每个字都在咬牙切齿,郑朗然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不觉冷笑。 “是啊,他只是想将本侯重伤,然后抓住我,威胁我将秘密告知于他,然后再杀我灭口罢了。”郑朗然顺着他的话道,“你也不要瞪着我。刚才本侯说杀你弟弟的不是我,而是你那幕后之人。” “你在说什么!我亲眼看见刑房里的人……” “就算张须能活着回去,若是你的主人知道他供出了他,你觉得你主人会放过他吗?”虽是说着话,郑朗然却一直摆弄着桌上的茶具,“本侯只不过是在帮他罢了,若是落到那人手里,只怕他会死得更惨。有谁会用一个曾背弃过自己的人呢?” “你胡说!神主不会!” “是吗?”郑朗然勾唇一笑,成竹在胸,“好啊,那本侯便放了你,你可以去任意你想去的地方,就看看你的主人会不会派人来追杀你。” “侯爷!”郑亭有些不解,虽然他和张楚已生出些情谊,却比不过郑朗然的性命安全。 “不必多言,放了他。” 郑朗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又重新站到前面去看风景。王府很大,但从此处望去,最远,也只能望见王府的屋檐,再远却什么也瞧不见了。 “你当真要放了我?”张楚看着郑朗然的背影,一脸狐疑。 “区区一条杀人的狗罢了,我堂堂晋王府郡王,又岂会惧?郑亭,你亲自送他出城,别还没出王府就被人杀了,弄脏了我王府的门槛。” “是!” 说罢,郑朗然便顺着台阶独自去了。 郑亭将张楚一路送至城门口,淡淡道“出了城,你就自由了。” “多谢!”张楚并不讨厌郑亭,三年的相处,他自认为已经比较了解郑亭,虽然此人看似不好相与,实际上却很通情达理。在他眼中,郑亭只是跟错了主子。 “你该谢的不是我。”郑亭对他没了往日关照的语气。 张楚知道郑亭指的是谁,“他?嗜血的恶魔罢了。” 话音刚落,郑亭迅速拔出腰间的剑,又抵在张楚的喉间,冷然道,“侯爷若是恶魔,那你们呢?我就不信你那位神主没有吩咐过你,待取得侯爷身上的秘密之后,就杀了他。” 张楚一下没了反驳的言语,“神主只是……有他的抱负,他做事自有他的道理。” “哼,若侯爷真是恶魔,便不会放了你。”郑亭瞪向面前的人,目色凌厉,看不出一丝以往的的交情。 “他只不过是在拿我的性命做赌注罢了,他想看看神主会不会杀我。我告诉你,他输定了。” 看着张楚仍是一副自信的样子,郑亭突然觉得可笑,他的语气稍有缓和,“张楚,今日若非侯爷,我必然杀了你。侯爷什么都没有做错,都是因为你们的无知贪婪,他才活得如此小心翼翼。”说到这里,郑亭闭上了眼,随即又放下了剑,“算了,同你这种从只会杀人害人的组织出来的人说这些,你又怎会明白。滚。” 张楚看着眼前之人,感到心中有一丝动摇,但他很快又将这动摇强行抚平,便转身向城外走。刚走几步,又忽然听见背后传来声音,“对了,侯爷让我提醒你,最好别主动回去送死。” 张楚心间不屑,没有人比自己更相信神主,他觉得郑朗然的担忧很是多余,这么想着,他便义无反顾地往城外去了。 还未走到山间,张楚便被人拦住去路。 “你们是什么人!” 来人对他的提问根本不予理会,从四面八方向张楚进攻,刀势凶猛,直冲他的命脉。张楚以一当十,却终究不敌暗算,先是中了一支毒镖,后又被人从背后插了一刀,顿时鲜血直流。张楚捂住胸口,撑着力气转过身去,终于看清了那人面貌,他满目震惊,那一瞬,只觉头顶乌云笼罩。他还想说些什么,来人却又一个飞身到他背后将剑拔了出来,他就这样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那人正要再刺他一刀之时,郑亭带着护卫出现。张楚在看清来人后,终是撑不住闭上了眼。 张楚醒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身在梦中,直到不远处坐着的郑亭的声音传进自己的耳朵,张楚望过去,那人正摆弄着桌上那些瓶瓶罐罐。 “你醒了?”郑亭的语气依旧冷淡。 “为什么要救我?”张楚无法起身,瞥了一眼郑亭又呆呆地望向床梁。 “这个,你得问我家侯爷。” “哼,看来郡侯是想让我出卖神主。” “那你会出卖他吗?” “当然不会!” 郑亭轻笑一声,“还挺衷心,只可惜你的衷心用错了人。” “我从小就跟在神主身边,是神主救了我的命!” “是吗?可如今你那位神主可是要杀你。”郑亭不动声色地整理着药瓶子。 “那是神主……” “那是什么?”郑亭打断他的话,“你可知,一个人救人有四种目的?“” “哪四种?” “一种是为了报恩,一种是出于愧疚,一种是纯粹心善,还有一种……” “是什么?” “是利用。” “不可能!神主不是这种人!” 郑亭仍是坐着,转了个身去望床上躺着的人,“他给你的迷魂药,哪里有卖?我也去买些来。” “你!”张楚被气得心口发痛,喘了一会儿气道,“好,即便如你所说,神主是为了利用我,那你家侯爷呢,何尝又不是想利用我让我告知他神主的下落!” 郑亭不再看他,重又回身研究那些药,“你说得不错,我们救你,的确是有利用的成分在,却不光是为了自己。若是能抓住幕后之人,你可以一直活着,永无后顾之忧,可若是抓不住,就算放了你,也是像昨天一样,你终究会死于他人之手,你的那些同伴们也会和你的弟弟张须一样,”郑亭拿了一瓶药停在半空,加重了语气,“被你敬爱的神主,除之而后快。” “你胡说,难道你家侯爷就不是为了自己活着?否则早不出手相救,非要等到——”,许是张楚说话声太重,震到了伤口,他“呲”了一声又继续道,“非要等到我受了伤才让你出手相救,” 闻言,郑亭抬头望向门外,放松了语气,“哼,是啊,你说得对!侯爷是想活着,他有错吗?你说他是恶魔,你可知他都经历了些什么?自打我认识侯爷的那天起,从小到大,侯爷没有一次不是在噩梦中惊醒。一个四岁的小孩儿,从小失去双亲,成为了孤儿。他亲眼见着晋王府上下被烧成灰烬,好不容易侥幸逃脱活了下来,自己的兄长又为了保护自己而中了剑,至今生死未卜。自从被救下来以后,他便每日噩梦缠身,记忆里都是当年晋王府的那场大火。” 郑亭不禁耷拉下眼眸,很快,他又振作精神,站起来走向张楚,“就因为什么不知所云的秘密,整个浩瀚国想杀他的人不在少数,他们都是为了自己的野心。你说他杀人不对,那我问你,那时候才四岁的他,又有什么错?莫名其妙被行刺,你又凭什么,要求他对要取他性命的人心慈手软?” 看着张楚不再辩驳,郑亭又是一顿嘲讽“怎么?你们杀他就可以,他只不过是在保护自己,就不行了?换成是你,你会如何?你那所谓的神主从小就是这么培养教导你们的?这世上之事,竟已颠倒黑白至此了吗?” “神主……自有他的道理。” 郑亭的语气忽而又锋利起来,质问张楚道“什么道理?他一声令下,你们就可以为他杀人,可一旦你们事情败露,他就杀你们灭口,这样的人,也配你们把他当做神么?” 张楚内心有些动容,无从辩驳,只好道“无论你怎么说,郑朗然杀了我弟弟是事实。” “张楚,还记得三年前你是怎么进王府的吗?” “我……” “你说你有个亲人,你一直在找他,你说以你的武功若是也能成为侯爷的贴身护卫,待到有些名气之时,说不定你的亲人会主动找到你。你当时说的亲人,就是你那死去的弟弟吧?” “你想说什么?” “当时王府挑选人很是严格,明明有比你武艺还高强的,可侯爷却独独挑中了你,你可知为何?哼!因为他看见你,就仿佛看见了自己。侯爷一向重情,对于重情之人也不吝结交。你的话触动了他,他轻易就答应了你,也是真心希望你能早日寻到你的亲人。”郑亭不再去看床上的人,“现在想来,你当时的说辞应当也是那神主教你的吧!而那时其实你早就寻到了你弟弟,对么?” “你怎么知道?” “你看,就连你的神主都知道侯爷内心的柔软之处,他笃定侯爷会因为你的故事而将你收入府中。这还不明显么?况且这三年来,除了主动送上门来行刺侯爷的,你几时还见过侯爷杀人?” “我……” “你说他杀了你弟弟,可若是放了张须,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张须回去,被棂山主赐死,要么张须还是会被再次派来刺杀侯爷,换成你,又当如何?” “我……” “侯爷只不过想把你这个内应揪出来罢了,你若是忠心为主,侯爷对你还佩服得紧呢。只是你断然不能再出晋王府,因为侯爷已经赌赢了。而如今,你已没有退路,你可以一辈子呆在晋王府,只要侯爷不死,只要你不出晋王府,你便不会死,而侯爷也不会逼你做什么。” “为何不杀我?” “不是说了吗?侯爷看见你,便会想到他自己,想到那位不知是否还在人世的世子殿下,你该庆幸你有个弟弟。” 说着郑亭向门口走去,想起来什么,又补充道“从你出城,侯爷便命我带人跟着你,侯爷的意思是,只要你有危险,就让我相救。而让你被刺之后,我才去救你,是我自己的意思,若非如此,你又怎会相信,棂山主并非好人。对了,桌上这些药也都是侯爷命我拿来的,都是上好的药,否则,凭你那些同伴的手段,你该知道,自己活不下来。言尽于此,望好自为之。” 郑亭毫不留情地踏出了房门,只留张楚一人惊于榻上。 张楚想到自己一生。 他也是个孤儿,被棂山主救了,棂山主命人教他武功,如今想来,他的武功,确实只用来杀过人,而棂山主为从来不曾告诉他为何让他杀人。这么多年来,他觉得只要是棂山主说的,那便一定是对的。 许多年以后,棂山主为他找到了弟弟,更是倾心培育他们兄弟俩,对于他们这样的孤儿来说,棂山主对他们的恩情,重如泰山。 可张楚却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当日刺杀他的,正是棂山主身旁的第一高手。 而救他的,反而是自己最憎恨的郑朗然。张楚开始陷入自我怀疑的漩涡,如郑亭所言,是非黑白,究竟几何? 他的脑袋里一片凌乱,干脆闭上眼不再去想。 第44章 谁与从·雀楼问 张楚终究被郑亭的话触动,透露了棂山所在。 郑朗然习惯坐在凉亭里,因为那是晋王府最高的地方,虽然从凉亭远望仍然看不见王府外的世界,但王府内的景象却能尽收眼底。这里也是儿时他和王兄最乐意来的地方。 “侯爷,已经按张楚说的,去棂山找到了棂洞,那里已经人去楼空了。” “哼,早该猜到的。”郑朗然发出一声讥笑,“这神秘的棂山主,他以为弃巢而去,便能脱身了吗?” “侯爷已经猜到是谁了吗?” “新雀楼台,清风徐来。所到之处,雁不留痕。” “归雁徐来?”郑亭的皱起的眉头松了下来,“确实,让他们找人再合适不过了。不过,听说他只听命于新雀楼主的调遣,而这新雀楼主从不轻易出手帮人,更是不参与王侯贵族的党争。” “所以啊,本侯还得亲自去会会这个新雀楼主。” 新雀楼上,闫柯与郑朗然相对而坐。 此时的闫柯未露声色。他心知肚明,郑朗然既能找上自己,必然已经知道了一些事情。只是闫柯没有想到,郑朗然会直接与他相约于此。但他终究是一国之相,且他要做的事还没有完全做成,因此目前不能在郑朗然面前完全暴露,眼下他也只得虚掩一番,“侯爷在说些什么,臣听不懂。” 对面只传来一声嗤笑,“闫相说听不懂,那便听不懂吧。今日请闫相过来,只是想提醒闫相,须知这世上没有哪座墙,是不透风的。” 闫柯继续佯装平静,“我看侯爷今日怕是吃多了酒,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了。侯爷,你还年轻,不比老臣,烈酒还是少喝些为妙,上火是小,伤及己身可不好了。”闫柯很清楚郑朗然的命门,便又扯开话题,“听闻侯爷还在找世子殿下,嗷,现在该尊称一声,‘晋王殿下’,若是这样,侯爷就更应该保重身体了,不然待晋王殿下归来,却不见侯爷,到时手足分离,多么令人痛惜啊。”说完,他故作惋惜地摇了摇头。 郑朗然此一生之中,早已将闫柯所述之情形考虑了千百遍,因此他很惜命。面对闫柯的挑衅,郑朗然内心毫无波澜,但他还是配合着闫柯打马虎眼,“闫相提醒的是,本侯,受教了。素闻闫相只忧思国政,三番五次病不来朝,百官们对闫相可是钦佩得五体投地。没想到闫相对我一个落魄的王侯家事也如此关心,本侯今日才知道了,那些人为何会对闫相如此敬重。” 闫柯略带轻蔑道“侯爷过谦了。晋王府虽已不及过去,但晋王府的名声还在。况且老晋王爷在世之时,便深得先帝爷的宠爱,与当今皇上又是最要好的兄弟,如今皇上对侯爷也是宠爱如子,侯爷实在谈不上‘落魄’一词。” “是吗?看来闫相也是只知其一,未明其二,不了解本侯心中孤苦啊。纵使皇叔疼爱又如何,这天下要杀我之人还是那般多,皇叔毕竟不能时刻护我左右。啊,就说前几日吧,本侯想出城溜溜,这不就遭了贼人行刺了。” 说完,郑朗然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最后走到屏风前站定。 闫柯立即开口道“哦?竟有此事?公然刺杀王侯,这可不是小事,不知侯爷得罪了什么人?” “闫相,虽本侯才回京城不久,闫相对我也该了解一些,我可从没在这皇城惹过什么事端,都是这些麻烦事儿,非要来招惹我。也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是想要我的命呢。还是——”郑朗然回头盯住闫柯,“想要我身上的秘密?或者,他们都想要。闫相不如帮我分析分析,他们究竟想要什么,若是真如闫相所言,本侯哪一日突然死了,也好死个明白。” 闫柯盯着酒杯里的酒,听着郑朗然的声音,觉得很是刺耳。接着他侧首正视着屏风那头的人悻悻道“行刺侯爷的,又不是老臣,老臣怎会知道贼人的心思?侯爷还真是风趣。” 郑朗然没有说话,仍旧颇有趣味地盯着闫柯,心道此人真真是个厚脸皮,嘴里没有一句实话,面对自己的质问,他的面上还能保持一副坦然,若再与他纠缠下去,只怕也套不出什么。 郑朗然重新走回座位,拿起桌上的酒一口吞下,叹道“这新雀楼的酒果真名不虚传,闫相,你也试试吧!” 见闫柯不为所动,郑朗然咧嘴一笑,“闫相,该不是怕本侯在酒中下毒吧?”闫柯如他所愿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接着又收敛起笑意,神情肃穆,“还是因为本侯在,闫相放不开?既如此,本侯便不叨扰闫相享用这美酒佳肴了。” 说着郑朗然要往包厢外走,走了一半,他忽又停下对闫柯道“对了,不知闫相可知城外有座棂山,颇为诡异,据说那山上有鬼,周边村子里的百姓都被吓得搬迁了。” 闫柯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愤恨,他怎么会不知道棂山呢,那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也是他花了十几年的工夫倾心打造和经营起来的地方。就在来赴约之前,属下来报,棂洞已经化为一片灰烬了。 一想到这里,闫柯心里就恨,他不自觉握紧了拳头。却听门口的人又道“日前我派属下前去查探,却发现了一桩很有意思的事。” “哼,侯爷什么时候还管这些山野之事?” “闫相不知么?那些百姓虽居城外,却始终是我浩瀚国之百姓,人家求告无门,无处居所,辗转求到了晋王府,本侯也只好为他们安排住处。不过我后来命人调查却发现——”郑朗然顿了顿,突然放声大笑,“那棂山上哪里来的什么鬼呀!不过都是谣言罢了,哦,对了,那所谓见过鬼的居民,原本家中落魄得很,自从传了谣言之后,日子过得可谓是春风得意呢。闫相您觉得这是为何?” “老臣又不是办案的钦差,怎会知晓?” “不知道便罢了,本侯只当这是一桩趣事,说与丞相一笑。那棂山上有一棂洞,想必就是那‘鬼’的老巢,为了让他不再祸害城外的百姓。本侯命人将那棂洞一把火烧了。这样一来,百姓们也就不用怕了,鬼神之说也就不攻自破。不知闫相认为本侯此弄鬼之举如何?” 虽二人此间都是心知肚明,闫柯却只能继续装上一装,他抱拳向门口那人做出恭敬的样子,语气上却并没有什么波动,“侯爷心系百姓,实乃国之大幸!” 郑朗然没有理会他,径自走了出去。 严苛闭上眼,极力抚平了情绪,才又开口“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也该为老夫做些事了。” 只听屏风后传来一声“是。” 闫柯才又睁开眼,举起了酒杯。 闫柯乃是当朝宰相,先皇还在时,他就一直对晋王虎视眈眈。奈何先皇最擅洞察人心,他没有机会对晋王下手,直到郑白初继位之时,官中事物繁多,举国都沉浸在先皇逝去的悲痛之中,他才终于有了机会。 皇位?严苛可不感兴趣。严苛要的,至始至终不过是晋王府一家性命罢了,而放火,则是最简单粗暴的方式。 严苛有一独子,儿时伴读晋王左右,一日却莫名溺水而死。 说起来,本是孩童之间玩乐时的无心之失,天各有命,闫柯并不是那等不讲理的人。可晋王身边的奴才却说,他儿子是溺毙。这才是让闫柯生恨的契机——他从小便教自己的儿子水性,儿子又岂会溺毙! 既晋王那边撒了谎,目的如何还重要么?重要的是结果,一个异常的结果——儿子溺毙。 所以责任俱在晋王,即便他是皇帝的儿子又如何?害死了他人的儿子,还没有承担责任的勇气,他便该死。这样的人,也指望不了他未来能成为一个好君王。 在晋王儿时,闫柯有好几次见他都忍不住要下手,最后还是克制住了自己。若那时动手,难免不令人生疑,况且当时他还有妻子,他自己报仇而死无所谓,却不能连累妻子。于是他想到了一个长远的计划,那便是待晋王长成,娶妻生子,阖家团圆之时,再破坏他幸福的家庭。 显然,闫柯成功了一半,另一半则是晋王两个儿子的性命。 自从魏连将郑朗然带去瀚城瀚释王府,他便再没了下手的机会。唯一的一次机会,就是三年前那次郑朗然刚到城门口的时候,但那一次,郑朗然被玄风救了。 再后来,于浩城之中,他更没了下手的机会。 就这么一直拖延到今天,就算闫柯还有机会,也已经不能再简简单单杀了郑朗然了事,因为,有人要保他,因为,他身上有秘密,可能危及国政。 闫柯位极人臣,他再怎么想报仇,也会考虑到国家之事,在复仇之路上,他可以牺牲任何人,任何他拥有的一切,甚至是他自身性命。唯有天下大义,凭他是一国宰相,也不得不顾及。毕竟天下风云,变幻莫测,谁知王朝不会一朝倾覆。 闫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随后不费吹灰之力捏碎了酒杯,便离了新雀楼。 新雀楼主正在楼上望着三人先后离去,自叹道“可怜,还真是可怜,天下之人何其多也,竟就这般巧,可怜之人都撞在了一起。” 说着她转身往里走,唤道“小来,今日心情烦闷,咱们也去喝一杯吧!” 那屋檐上的人飞身下来,跟在她背后走了进去。 楼下的伙计和客人正忙着,突然从楼上传来一阵惨烈的叫声“啊——这可是楼里唯一一只斗彩三秋杯!从盗墓人手里花了大价钱买来的,臭老头儿,以为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啊!啊——” 众人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心道不知谁这么没有眼力见儿又惹了楼主生气,都各自叹气摇头。 良帝的病近日越发严重了些,心心念念的还是郑朗然入宫居住的事,工匠来回话,说是新殿宇还有段时日才能造好,良帝更觉得担忧了。他知自己时日无多,若真一时身死,只怕更保不住兄长嫂嫂遗留下来的唯一血脉。 此时的郑朗然正坐在良帝的床榻,劝良帝吃药。他总觉得皇叔像个小孩儿似的,比小时候生病的自己还要怕苦。 工匠们的回禀郑朗然自然也听到了。 “朗儿,你能否提前搬入宫中?” 良帝一开口,郑朗然便知道他要说什么。见良帝这般病态,未免他再为自己忧心,郑朗然只好答应,承诺过两天就搬。 “皇叔,现在可以吃药了吧?” 良帝激动坏了,憨笑着将药灌进了喉中。 然而良帝没能等到郑朗然入住宫中。 郑亭赶回王府时,郑朗然已经重伤在床。 郑朗然向来心中向来有谋定,却想不到真有人敢在天子脚下堂而皇之地行刺。 行刺的人没有被抓住,而郑朗然却在同他打斗的过程中,在他身上发现了很有意思的事物,那也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东西——那人身上有和兄长一模一样的胎记。 “侯爷,你没事吧。”郑亭几乎是冲进王府的,王府门口的护卫差点没将他拦住。 郑朗然躺在床上,却没有半分难过之意,反难掩笑容,“亭君,我找到王兄了。” “什么?” “行刺我的人,就是王兄。” “这怎么可能……若真是世子殿下,为何要行刺您?” “不知道。”郑朗然有些犹豫,他确实无法弄清楚其中玄机,他对郑亭道,“所以你再去一趟新雀楼吧。” “现在吗?我不放心您。” “我如今受了伤,别人去我不放心,你就说,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不过得等我找到王兄之后。” “可是……” “别可是了,事不宜迟。” “好,那您好好的,我会派人守在外面。” 郑亭起身,想起什么,又回头问床上的人道“说起代价,您上次为了棂山主的消息,答应他们什么了?” “不过是些身外之物,那徐来眼睛不好,我答应新雀楼主为他寻药。好了,你快去吧。” “嗯。” 第45章 谁与从·鹡鸰意 还未至新雀楼,郑亭就被一群人截住,来人皆戴着面罩。 郑亭握紧了腰间佩刀,淡淡开口“我家侯爷关心则乱,这回可算是被你们主人逮住机会了。”话锋一转,又沉下声音,冷冷望着前方一众拦路虎,“不过就凭你们,也想拿住我?” 话音才止,对面人群向两边散开,从他们中间飞出一面具人,手拿长刀直指郑亭而来,郑亭一声冷哼,迅疾拔出刀,一个腾空朝那人迎了上去。两人就这样在半空中扭打起来,而其余人则早将郑亭团团包围。 郑亭向下瞥了一眼,不屑道,“这,就是你的全部手段么?” 二人之刀互相抵住对方,那人道“别摆出一副傲世的样子,瞧不上,终究不还是要死在我的手里,你最好将你鄙夷的眼神收敛一些,或许,我还能让你死个痛快哦。” 郑亭没有理会,看了一眼面具人的身后,“是吗?那你不妨看看,我有没有傲世的资本。” “什么——” 未待那人想明白,郑亭用力一推,将他推了出去,郑亭也向后方跃去,稳稳落地。 那人落地之后,才醒过神来,“他这是在拖延时间呢,不必跟他废话,一起上。” 郑亭眉梢一挑,邪笑道“这都被你发现了,看来你也不是完全没脑子。” 所有人都向郑亭冲了过去,郑亭却站在原地,岿然不动,面具人正感到疑惑,直到张楚飞身越过人群,挡在了郑亭的面前。 郑亭淡然站在张楚的身后,幽幽道“别管我,劈开他的衣服!” 张楚侧首瞥了一眼,随后直奔面具人。 那人尽力格挡,可他带来的人却不及对面的一半,正犹疑之时,张楚的刀向他劈了过来,他来不及闪躲,衣袖当即破开。郑亭看得清清楚楚,那人的胳膊上有着和世子一样的古蓝色胎记。 新雀楼上,楼主目观一切。 “小来,去帮帮他们吧,在哪里打不好,偏在我新雀楼前,这样哪还有客人敢进来呀。” 屋脊上的人没有说话,只是看向她。 她立即明白,补充道“都是一家的,帮谁都一样,看你心情。” 于是徐来一个飞身便下了楼。 他选择帮郑亭,完全是因为先动手的人是对面。 面具人自知不敌,领着众人撤退了。 张楚才走向郑亭“你知道我要来?” “我知道侯爷会派人来,没想到会是你。”郑亭又问,“你可知他是谁?” “哼,看身形就知道了,他便是神主……棂山主身边绝顶的高手。” “和那天杀你的是同一个?” “是。” 郑亭眉眼稍皱,心下存有一丝疑虑。 “怎么了?” “没什么,回去再说。”郑亭转向身后的徐来,“多谢相救。敢问这位小兄弟,可是这新雀楼的徐来。” 那徐来没有回他,只抬头示意他们看向楼上,郑亭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见了楼主。 “看来郑侍郎来找我的,有什么事还是到楼上来谈吧,这样说话,也不嫌累么?” 郑亭和张楚互望了一眼,留护卫在楼下守候,二人便一同上楼去了。 “这笔买卖我接了,烦请郑侍郎回去转告侯爷,可一定得好好养伤,我好找他要赏钱。” “你们究竟要的是什么?” “这便是我与侯爷之间的事情了,郑侍郎不必知道。三日之后,消息自然会带到晋王府,请侯爷放心。” 三日之期很快到来,新雀楼只派人送来一张纸条。郑朗然手握着纸条,却是忧心忡忡。那纸条上写着三派之人,唯一人尔。早见其人,不知何人。 “侯爷,这是什么意思?” 郑亭的问题,郑朗然却不知如何回答,或者说他不敢回答,他不希望自己心中的猜想成真,可又觉得最差也不过如此了。 “三派之人,唯一人尔”,必是此人分属三派,各为三派之卧底,但最终却只会忠心于一人。至于这后半句,话是带给他郑朗然的,意思应当便是郑朗然其实早就见过此人,却不知那人真正的身份。 “可是侯爷来京城不过三年,并不识得什么人。”话刚出口,郑亭便想起了什么,“除了——”郑亭没有继续说下去,以侯爷的聪明才智,还不需要他来提点。 是啊,自打回了浩城,郑朗然日日都在晋王府,后两年连去皇宫的次数都少,也从不曾与人结交,唯有一人。 此时,房间里静谧无声,只有窗外的鸟儿叽叽喳喳,令人心烦意乱。 半晌,郑朗然才开口,“除了——”他苦笑着继续把话说完,“是啊,有一个人,从我初入京城,便与我相识,甚至,他救了我,还和我义结金兰。哼,可他若要杀我,当初又何必费尽心思救我,若想要得到我身上的秘密,那就更没必要了,他应该知道的。如你所言,他若真是我的兄长,更不会杀我,又为何要对一直保护我的你下死手呢?” 说着,郑朗然的声音颤抖起来,中带悲伤。 “侯爷……”郑亭想要安慰他,可自己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不知从何安慰。 郑朗然叹了一口气,望向窗外,“欸,新雀楼,还真是个风水宝地。” “侯爷,不可,若他再……” “若他执意要杀我,那便是我的宿命。”郑朗然转身对郑亭道,“亭君,你知道吧,我因何活着?” 郑亭撇过脸,不去迎对面之人的视线。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从小就跟在郑朗然的身边,郑朗然的夙愿是找到王兄,而郑亭,是为了实现郑朗然的夙愿而活着的人。他知道,无论世子会对侯爷做什么,侯爷都会坦然地接受。毕竟郑朗然曾对他说过,自己早该死在四岁那年,那场刀剑之下。 有些话,郑朗然从来没对任何人讲过。那年晋王府失火之时,晋王拼着命救出他兄弟二人,那时父亲曾悄悄在自己耳边说过一句话危急之时,要保住你的王兄。 那时的郑朗然是调皮的孩子,自然不懂父亲的心意。许多年后他懂了,父亲什么时候说过假话,父亲要他保住的是晋王府世子,父亲是希望自己能够在危难时牺牲自己救出王兄。 小时候,父亲对王兄是那般严厉,总以为兄长不得宠爱,他还总还是安慰兄长。可一直以来,被视为棋盘上棋子的人,都是他郑朗然啊!四岁的他,没能遵照父亲的遗愿,反而让兄长为自己受难,那么如今的郑朗然,是时候该完成自己的宿命了。 新雀楼上,望着对面之人,郑朗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此刻,他仍然不希望自己的猜想成真,另一方面又希望是真的,那样他就有兄长了,他就可以将他带回晋王府,如父亲所愿让他做世子。 在郑朗然眼里,玄风是个自在不羁的侠客,是自己羡慕的那种人。郑朗然想着自己若不是王府的郡候,若没有背负这一身的责任,他也想成为玄风那样的人的。郑朗然心中一直有一个美好的愿景,待找到王兄之后,王兄承了晋王之位,他便出府云游,若是郑亭愿意,他也可以带上他,过闲云野鹤,自由自在的日子。这些年来,郑朗然实在太累了,每天一睁眼,他就期待着王兄归来。 如今王兄就在眼前,他却高兴不起来,甚至更加愁闷了,从王府来新雀楼的这一路郑朗然只想了一件事为何偏偏是他?可郑朗然心底里,又好像庆幸是他。 对面那人也没有说话,只静静望着郑朗然。 郑朗然声音低落,面带苦笑“玄风兄今日为何不说话?” 男人低下头去, 端起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别笑了,比哭还难看。”玄风仍是没有抬头,“你已经知道一切,又何必问我?” “我只问你一句,”郑朗然语气微顿,目含失意,极其轻柔道,“为何要刺杀我?” “恐怕你心中的问题不止这一个吧!”对面的表情仍旧没有什么变化。 “若一一问来,玄风兄——,不,该叫王兄了,王兄可否会一一为你的胞弟解答?” “朗儿……”玄风抬头望向他,“我只能告诉你一部分。” “洗耳恭听。” 那年晋王府大火,晋王拼死救出两个儿子。他当着两个儿子的面叮嘱郑希然,一定要带着弟弟逃出去,身为晋王府世子,要有所担当。 郑希然坚定地答应着父亲,彼时的郑朗然还是个抱着哥哥的手大哭的孩子。那一天,郑希然没有哭,也不被允许哭,更不能哭,因为弟弟只有他了,他不能在弟弟面前落泪,他必须坚强,才不会让弟弟感到害怕。 于是,在敌人拿刀刺向他们之前,他将弟弟死死地护在身下,那一刀,直戳他的心肺,而魏连也没能来得及带走他。 就这样,他孤零零躺在死人堆里,最终还是被人救了,救他的人正是闫柯。 “他是为了我们身上的秘密?” “是。” “是吗?那你告诉他了?” “自然没有。” “那他还愿意留你至今?” “自是为了让你我互相残杀,才好报他逝子之痛。” “所以那天你听了他的话来杀我?也是奉了他的命去截杀郑亭?” “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我怎会杀害自己的亲弟弟呢?” 郑朗然是迟疑的,若王兄说的是真的,那么他明明已经知道了闫柯的阴谋,为何没有早日回到晋王府,他分明有那么多机会向自己坦白。 然而他并没有继续问下去。 “兄长,随我一道回王府。”郑朗然本是想劝他回王府,话到嘴边,却成了命令的语气。 “现在还不行。闫柯此人阴险狡诈,阴谋更甚。我必须留在他身边阻止他。” “你又如何阻止得了?” “我自有办法,到时你只需配合我里应外合,闫柯的计谋也就没办法得逞。朗儿,你就听王兄的话,在王府里好好养伤,等着我的消息。” 说完郑希然便去了,只留郑朗然一人空坐在新雀楼中。 “侯爷,如何?” 郑朗然闭上眼睛道”此事必然没有那么简单。亭君,你定要将兄长带回来。” “是。” 没两日,郑亭真的将郑希然带回来了,可郑希然却已失了心智。 闫柯怎会轻易去救一个仇人的儿子,早在闫柯救下他的那一刻,便给他服下了剧毒,而这毒的功效就是能使人失掉心智,六亲不认。 郑亭发现郑希然的时候,他的身上还有一封信,上面写着不足一月必血尽而亡。 “侯爷,现在怎么办?” 郑朗然望着这封信,思索良久,他突然想起,新雀楼主曾托他找的人 “侯爷想让徐来打探消息,这有何难,不过侯爷能付出些什么呢?” “不知本侯身上可有楼主想要的东西?楼主尽管拿去便是。” “侯爷当真是大气,不过我这新雀楼什么也不缺,不如——侯爷帮忙寻找一人。” “凭你们新雀楼的本事,还需要本侯帮你们找人?” “欸,人多力量大嘛!要说寻人打探消息,在这浩瀚国中,我新雀楼称第一,恐怕无人敢称第二。只是我要找的这人,他不是人,是仙。” “仙?” “世闻渺渺之畔,有一渡世仙人,若能寻得他,”女子看了背后之人一眼,“小来的眼睛就有救了。” 郑朗然也随着她的视线瞟了一眼,那徐来的双眼虽然睁着,却瞳周泛白,不似常人。 “可连新雀楼都找不到的人,本侯又如何能办到?且你既说那是一位仙人,必行踪不定。” “这就是侯爷的事了,若侯爷能找到,自然是皆大欢喜,若是侯爷找不到……” “如何?” “侯爷——”女子凑到郑朗然跟前,轻声道,“那便将你的眼睛换给徐来。” 郑朗然的眼中划过一丝诧异,很快又镇静如常,“原来这才是姑娘愿意帮本侯的真正理由。不过本侯有一疑惑,姑娘若是真心要救你那青梅竹马,这天底下有那么多人,为何偏偏要本侯的眼睛?” “数年前,我带着小来流浪于四海之间,遍寻名医,终于寻得一位神医。那神医说,若想救小来,只有两个法子,要么,找到那渡世仙人,要么,便是为他换一双干净的眼睛。” “姑娘是觉得本侯的眼睛干净?” “正是。” “姑娘怕是看错了,本侯陷于当世之乱,手上沾过的血非姑娘能想象。” “侯爷不必谦虚,侯爷虽身处世间纷乱,可却非你之本意,不是吗?敢问侯爷,若有不杀人也能解决周遭一切困苦的法子,侯爷是否还会选择手上沾染这无尽的鲜血?” 郑朗然看向女子,眼中流露出一股不明的意味,“敌不犯我,我不犯人。” “那不就结了。” “那你为何不干脆直接要我的眼睛,而是先让我帮你找那位仙人呢?” “那神医还说了,要换给小来的眼睛,除了干净,还需先了却红尘。我知道侯爷最在意的事情是什么,既红尘未了,要了你的双眼,也无用啊。” “原来如此。” “那侯爷是同意了?” “为了尽早了结这一切,本侯愿意试着去找你口中那位仙人,本侯也在此承诺,若是最终未能找到那位仙人,而我也结束了一切,到那时,本侯会将这双眼睛送至新雀楼。” “那就静候侯爷佳音了。” 第46章 谁与从·秋月还 郑亭心中了然,“所以侯爷才叫我去找那什么渡世仙人?” “现在看来,即便不是为了新雀楼,咱们也得找到那位仙人。亭君,你带着张楚和王府的护卫即刻便启程。” “那怎么行,我等不在,那您?” “放心,他们还不敢杀到府里来。” 饶是如此,郑亭还是很担心侯爷的安危,侯爷一向有自信,总说浩浩皇城,不敢有人当街行刺,可终究侯爷还是受了伤——这都是自己的过错,若自己不是什么侍郎,也不用常去宫中,侯爷就更不会遇到危险了。如今侯爷又说贼人不敢入王府行刺,对郑亭来说,侯爷叫他放心的言语再没一点说服力了。 “您要不入宫居住吧,毕竟皇上也很担心您!” “此事尚未查清,贸然入宫,无法向皇叔解释。再说了,王兄如今这般模样,带入宫中,只怕会招来诸多非议。侯府里那么多护卫,亭君你不用担心。” 郑亭想了想,还是道,“那我便不带护卫,此一去人多目标大,反而引起贼人惦记。” “欸……就由你。” 郑亭终究拗不过郑朗然,虽然他很想留在郑朗然的身边保护他,但他也知世子殿下一直是侯爷的心病,如今侯爷好不容易找到了兄长,又怎会放任其不管呢。既是侯爷的夙愿,郑亭拼了命也要替他完成。 郑亭真的拼了命,一伙贼人早就在城外守株待兔,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张楚叹道“早知道就听侯爷的,还是带些护卫。” “这些人刀刀致命,若是带上他们,也不过是送死罢了。” “你有把握吗?” 郑亭迟疑了一会儿,镇定自若道,“有,待我为你引路。” 张楚一惊,“你要作甚?” “杀出重围之后,你只管往前跑,一定要帮侯爷找到渡仙。” 还没等张楚反应过来,郑亭已朝众人冲了过去。 郑朗然正在亭间照看着兄长,桌上煮着茶。此时的郑希然,眼神呆滞,表情麻木,宛如行尸走肉。望着兄长如今这般模样,郑朗然的心中尽是痛楚。 他又想起了儿时兄长冒着被父亲训诫的风险陪自己玩耍的时候,而此刻郑希然的手腕上,还有被父亲责打留下的痕迹。 郑希然从小便不比弟弟那样自由。弟弟有的,他不曾有,弟弟可以随意吃好吃的糕点,随意出去玩,但他不行。这些对平凡人家孩子来说再寻常不过事情,对郑希然来说,连奖赏都不是。郑希然的一天被安排得非常紧凑,除了晨昏定省,一日三餐,其他时间,除了喝水,不得进食,也不能出门玩乐,每日就只能呆在房间里读书。父亲对他说,身为世子,若在这些小事上都无法做到自律自省,以后更难成大事。可晋王始终忘了,那时的郑希然不过还是个孩子啊。母亲虽心疼他,却也知夫君用心良苦,只劝过一次,晋王生了大气之后,她便再没劝过。 好在郑朗然是个心疼人的,很爱他的兄长,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第一时间便是拿去与兄长同享,当然,做这些事的时候都是背着父亲的。 有一回郑朗然得了一根糖人儿,他紧紧攥着糖人儿一路兴奋地跑回家,直到跑进兄长的房间,乐呵呵地举起糖人儿给兄长看,然而等郑希然去看的时候,糖人已然全化开了,糖水正顺着郑朗然的胳膊慢慢滴落下来。郑朗然“哇”地一下就哭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肯起来。郑希然觉得好笑,又不得不安慰弟弟。 “傻弟弟,糖人本就是会化的,这不是你的错。为兄知道你的心意了,你若是再不起来,等父亲发现了,王兄又要挨罚喽。” 郑朗然立即止住了哭声,只是眼泪还是顺着脸颊一直流,郑希然用衣袖为他擦去泪,扶他站起来,两个人将地上的糖水擦得不留痕迹,才没被父亲发现。 还有一回,郑朗然得了个小玩意儿,想拿去同兄长分享,刚走到院子里,迎头就撞上了当时还是月王的良帝。郑朗然一下就紧张起来,虽然王叔平日里对他很宠爱,却同父亲一样,对兄长很严苛。郑朗然将小玩意藏在背后,想着王叔应是没有发现。谁料月王却蹲下身来,一把从他紧握着的拳头里将那小玩意儿夺了去。遂又放在手里仔细观察了一番,郑朗然当时的心都挤到嗓子眼儿里去了,一双大眼就那么干瞪着月王的手。 “是要给希儿的?”月王幽幽开口。 郑朗然心虚得摇了摇头,他真害怕王叔会告诉父亲,那样的话,等着兄长的,又是一顿责骂。 谁知月王却忽然一笑,又将那小玩意儿还给他,道,“就是给他的,也无妨。”然后王叔摸了摸郑朗然的头,站起身就走了。 “王叔,你会告诉父王吗?” 月王没有回头看他,继续往前走着,边走边道,“你何时见过王叔打小报告。” 郑朗然看着渐渐走远的王叔,眼神才放松下来,瞬间笑开来,便又拿着东西高高兴兴去找兄长了。 自郑希然回了王府,最常待的地方就是凉亭,郑朗然怎么也劝不走他。 已过三秋,亭间凉风阵阵,吹到郑朗然身上,他觉得异常寒凉。他怕王兄更冷,于是总是煮着茶,借着煮茶冒出的热气为王兄取暖。 没一会儿茶煮好了,郑朗然先是倒了一杯吹了吹递到了郑希然面前,见他没有接,便只好如往常一般扶起他的手,将茶杯放到他的手心,提醒他道,“小心烫。” 随后郑朗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轻抿了一口,余味绕于舌尖,不苦,也不甜,只是没能像他想的那般暖人心肺,茶汤流至心间时,已凉了大半,和着潇潇秋风,倒令他越发觉得冷了。 见兄长仍是举着茶杯,纹丝未动。郑朗然摇了摇头,欲要从他手里取下杯子,却是他举杯的手握得很紧,郑朗然掰不动,最后才无奈道,“王兄,茶凉了。朗儿为你重新倒一杯。”那人方有所动静,似是听懂了一般,松了松手。 郑朗然取过杯子,将里面的茶汤倒了,又重新倒了一杯,这回只是放在了他的面前。 将要伸回手,郑朗然又瞥见了兄长手上的疤痕,他不禁用手去抚那伤痕,抚着抚着,没注意到风起迷了自己的眼。他突然紧紧握住那只手,那木人的眼神微动,却也没有拒绝。 “王兄,我是朗儿啊!兄长,对不起!兄长,我还是晋王府的朗然,你看看我,模样可有变?” 郑希然只是呆呆盯着郑朗然,目光依旧空洞,此时的他自是不能体会到胞弟的痛苦的。 秋风萧瑟,却分不清,萧瑟的是这晋王府的风景,还是人心。 郑亭是在张楚的呼唤声中醒来的。 “张楚?我还没死?”郑亭觉得不可思议,闭上眼睛之前,是他人生中第二次觉得自己走到了尽头。 “是啊,你还没死,我们都没死。”张楚认真地回答着眼前人,目光中满是欣慰。 他将郑亭扶起来倚在树下坐好。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啊?我明明记得……” “你受了重伤,有人救了咱们。”张楚一脸笑意。 “谁救了我们?”郑亭从睁开眼的那一刻便发觉张楚有些不对劲,“你老笑什么?怪瘆人的。” “渡仙。” “什么?渡仙出现了?那……他人呢?” “已往晋王府去了,不必担心。” “那咱们也赶紧回去吧!” 说着郑亭就要起来,张楚一把将他又按了下去。 “不着急,你的伤刚好,还需歇一会儿。渡仙说了,你不能赶路。” “不行,侯爷在府中,我不放心。” “渡仙已去,你还担心什么?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我需要你的回答。” “你……能不能先把你脸上的表情收一收?”面对此时的张楚,郑亭忽然感觉有些不适应,“究竟何事?” “我问你,你右肩上的月牙印记,是怎么回事儿?” “啊?” “回答我。” 郑亭瞟了眼自己的右肩,轻飘飘道“从我记事起就在了,应是胎记吧。” “听说你是孤儿?” “怎么,还想拿这件事来戳我么?” 郑亭想起初见面时,张楚因为自己没用尽全力和他比试,觉得是对他的侮辱,便以此事刺激自己用全力。 郑亭不自觉严肃起来,“你到底又在搞什么把戏?” 张楚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脱下衣服,露出了左肩,而他的左肩上,正是和郑亭一模一样的另一半月牙印记。 “这……这是……”郑亭惊得说不出话。 “我原本也以为不可能,可事情就是如此,怪不得,我见到你就觉得亲切。” 郑亭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你弟弟……不是张须吗?” “棂山主那么厉害,为了取得侯爷身上的秘密绸缪多年,想来伪造一个印记,于他而言,不是难事。” “不……这怎么可能呢?” 郑亭想起了自己儿时的经历,未入瀚释王府前的遭遇。 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孩子,从小就被其他孩子欺负,父母对他也只有责打的份儿,后来父母因犯了拐卖罪坐了牢,没多久就从牢里传出他们的死讯。后来他就成了乞丐,又被其他乞丐蹂躏打骂。六岁之前,他不曾过过一天安生的日子,也不曾有一天被当做人看待过。有一回,一个乞丐偷了人家的馒头被人追打,那乞丐路过他时便把馒头扔了一半儿在他身上,于是,他就成了那个倒霉的替死鬼,被人踩在地上狠狠地践踏。 那时的他,觉得天地一片昏暗,就在他以为自己的生命就要走到尽头的时候,他遇到了师父魏连,遇到了同样有凄惨遭遇的郑朗然。他和郑朗然之间名义上是主子和护卫,实际上,两人却是心照不宣的好友,惺惺相惜。 长大之后,他也曾想过,既然父母是犯了拐卖罪而死,那么是否自己也只是被他们拐来的孩子呢,否则他们作为人家的父母,又怎会对自己的孩子如此狠心。可他转念又想,天下之大,要去哪里找亲人,即便找到又能如何,自己大概率是被抛弃的孩子。 而如今,张楚就这样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告诉他,他和郑朗然一样有一个兄长,而这个兄长,现如今正好好地站在这里。 “我们……是怎么分离两地的?父母是谁?家住何方?” 张楚望着郑亭的样子,心中有一丝抽痛,他无颜告诉他真相,可郑亭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郑亭猜对了,他是被父亲卖掉的孩子。他出生在瀚城一个穷僻的小村庄,那个时候家中穷苦,入不敷出,郑亭刚生下来就被父亲瞒着全家偷偷卖了。母亲生气又心痛,那可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于是她一气之下就带着张楚离家出走了,母亲带着张楚寻了许多地方,最后是在找儿子的路上郁郁而终,临终时她嘱咐张楚一定要找到弟弟。母亲死后,张楚便开始了流浪的日子,四处给人做活,顺便打探弟弟的下落。 听完,郑亭只是苦笑着,虽然他想过自己是被抛弃的,但真从活着的亲人口中听到一切的时候,还是有些难以承受。 他就这样坐在树下,一动不动,久久没有说话。张楚知道他需要一些时间来平复心情,也就没再开口打扰他,只是就这样安静地注视着他。于张楚而言,弟弟没有死,便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度弦二人来到晋王府的时候,郑朗然正陪着兄长坐在亭间。 噬月环顾晋王府四周,叹了一声“风景还真是不错。” 郑朗然听到声音便向下去望,他立刻警惕起来,“什么人?” “喂!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家公子吗?如今我们来了,你怎么还不高兴?” “我一直在找你们?”郑亭反应过来,“难道你们是……” “如若不是,门口那些守卫又岂会拦不住我们?” 郑朗然立即下了台阶,俯首作揖,“仙人,本侯有眼不识泰山,还望仙人勿怪。” 度弦道了声“无妨”,郑朗然又问郑亭和张楚的下落。 “他二人无事,被公子和我救了,且得休息一会儿才能回来呢!” “好,多谢仙人。” “事不宜迟,快救人吧。” 说着度弦便走上亭子,解了郑希然体内的毒。 “他已好了,好生歇息几日便是了。” “听闻仙人渡世需以人血为祭,看来传言不可尽信。” “传言不假,只是他所中的毒还不用那么麻烦,况且……”度弦没有继续说下去。 “是!多谢仙人。仙人可否再救一人?” 度弦意味深远地望着郑朗然,“人我自会去救。只是公子,有一事,我须得提醒你。” “仙人请讲。” “我观公子之眉宇,恐还会有大灾,人间之事,非我等之力可违,还望公子多加小心,切莫意气用事。”度弦又回头看了一眼亭上的人道,“凡事,莫要太相信自己的眼睛。” 当时的郑朗然一头雾水,不过既仙人这般说了,自有他的道理,便也恭敬答应了。 很快,郑朗然便体会到了度弦说的这番话的意思。 第47章 谁与从·那时望 郑希然的身体已经大好,可能是中毒的副作用,他忘记了一些事,甚至自己怎么中的毒,也是时而记得,时而又忘记。 不变的是,他总还是坐在凉亭发呆,嘴里不停念叨着“我是谁?我是谁?” 郑朗然过去陪他的时候,他一会儿叫着他“朗儿,朗儿”,一会儿又问他“你是谁,你是谁”。 见兄长这副模样,郑朗然自然焦心。他本想再去请渡仙,派去新雀楼的人却回来说渡仙已经走了。 如今他唯一能做的,便只有时时刻刻陪伴在兄长身边。 身在此情此景之中,他忽然想,就这样过一辈子也不错,只要兄长在身边,并且好好地活着就好了。 人生之事,十之八九非人所愿。 那日,郑希然偷偷溜进了书房,一顿翻找,他并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也来不及找了——此刻郑亭的刀正抵着他的脖子。 郑朗然是跟在郑亭身后进来的,看见眼前这幅景象,他心中立时泛起一种不知是难过还是失落的意味。 此刻郑希然的手上正拿着一个匣子欲要打开,而郑朗然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良久,才沉沉出声,“在王府这么多日子,你都是装出来的?” “侯爷。”郑亭的第一反应便是要安慰他。 “亭君你先别说话,我想听他说。” 那人静默许久,终是冷然道“是又如何?好弟弟,快把你的秘密交出来。” “秘密?”郑朗然这一刹才完全相信郑亭提醒过自己的话,郑亭说,世子殿下也许早就不是世子殿下。 “是啊,秘密。”那人应着。 “你,真是我的兄长吗?” “当然了!我们身上可是有着一模一样的胎记。我不是你的兄长,谁是?” 郑朗然不说话,只是冷冷笑着。 晋王府的两位殿下身上一直有一个秘密这件事,是在王府出事后才传出去的。这都是良帝的良苦用心——这样,即便贼人将他们捉了去,也不会轻易要了他们的性命。所谓“秘密”,不过如此而已,除了良帝和魏连,便只有他们兄弟俩各自才明白。 但眼前人,却冲着郑朗然要这个秘密,他又怎会是自己失散多年的王兄呢。 “拿下。” 郑朗然一声令下,王府的护卫都冲进来擒住了假冒的世子。 “亭君,有劳你了。” 说完郑朗然又去了。 自与张楚相认后,郑亭便一直对王府里归来的郑希然有所怀疑,既然闫柯能伪造人身上的胎记,那么此时的郑希然是真是假也不得而知,在没弄清事情之前,他不能告诉侯爷,他很怕伤了侯爷的心。 直到后来,他发现世子总在王府各处转悠,似在找着什么,他才敢确定。后来他还是决定告诉郑朗然,郑朗然当然是存疑的,直到今日亲眼看见,他才明白了渡仙离开时对他说的话“凡事莫要太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他一直沉浸在兄长回来的喜悦里,却不知自己终是中了歹人的算计。 郑朗然又去了趟新雀楼。 “侯爷这回来又是何事?” “王府里的兄长,是假的,我想知道他背后之人是谁。” “什么?假的?这怎么可能呢?”楼主有些错愕,因为徐来的消息从不曾有误,她又去召唤徐来,“小来?” 徐来从屏风后出来,摇了摇头。 郑朗然抬头看了一眼,那徐来的眼睛已如正常人一般。 “他的眼睛……” “提到此事,我们还要多谢侯爷,帮忙找到了渡仙。” “不必客气,本侯也不全是为了你们。” “侯爷,你既如此帮我们,我们也不能以怨报德。这回是我们的消息有误,小来会去重新打探。只是那闫老头儿实在太过狡黠,侯爷心中可有盘算?说出来,我们也好有个方向。” 郑朗然很清楚,闫柯从始至终都只想要自己的命。对于浩瀚国来说,他是个忠臣,不会谋逆,说到底,他不过是一个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父亲罢了。而他之所以还没有杀掉自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背后还有人,那个人想要自己身上的秘密,所以不允许他对自己下手。 之前新雀楼说这个假冒的郑希然是三派之人,那除了闫柯,自然还有其他两派。 “我明白了,”楼主稍作思量,又转头对屏风那头道,“小来,你记住了吗?” 徐来点了点头,一个纵身,从新雀楼的窗子跃了出去。 瀚释王府传来消息,瀚释王夫妇年过半百,终于喜得贵子。郑朗然如今有事走不开,便叫郑亭带着贺礼前去道喜。他已想好,待他处理好王府事宜,便启程去看小师弟。 新雀楼那边探查之事也有了着落,此事终于是弄清楚了,却牵扯出一段令人意外的陈年往事。 皇后正坐在镜子前望着一支木簪愣神,直到宫人进来,告知她良帝诏她过去,她才醒过神来,命人梳了妆便往良帝寝宫去了。 “臣妾参见陛下。” 良帝正躺在床上,他的病已经很严重了,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帮自己可怜的侄儿。 “你来啦。” 良帝撑着床坐起来,命宫人都到外面等候。 “朕快不行了。” 皇后微愣,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对自己说这些,“陛下说的哪里话,您是天子,身子还硬朗得很,只是生了小病,有些不爽利而已。” “你不必骗朕。朕如今只有一个遗愿,皇后可否答应?” 皇后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人,那人也正直直地望着她。 “陛下有什么吩咐,臣妾自当全力以赴达成。” “真的吗?我要,朗儿好好活着。” 皇后的眼神稍有所动,“陛下,郑侯爷活得好好的,陛下在说些什么,臣妾不明白。” “萱儿,天下之事,尽在朕的眼中,你又如何瞒得住朕?若一定要有一个人为当年所做之事付出代价,那也必然是朕,而不该是王兄。况且,你明明……” “陛下,”皇后打断了良帝的话,“请陛下慎言,臣妾如今,是您的妻子,这浩瀚国的皇后。” “是啊,你是朕的妻子。”良帝垂下眼眸,不再看她,“可是朕的妻子,对朕,可曾有过一丝真情?” “陛下乃一国之君,当思国政,怎能沉溺于情爱?” “那朕换个问题,你姚萱可曾真心爱过郑白?” “陛下,臣妾不懂,这和刚才的问题有何区别?” 良帝自嘲着笑道“当然,一种是以良帝的身份问朕的皇后,一种是则以月王的身份问他的心中所爱。” 姚萱呆怔在原地,没有回答。良帝便明白了。 “萱儿,朗儿是王兄唯一的血脉,你可否留他性命?他本就志在山野,不是个会夺位称帝的人。” “陛下觉得,臣妾是为了这个?” “当然不是,朕的萱儿,不是惦念荣华富贵的人。” “既如此,陛下又何必相劝。郑朗然,是郑青的儿子,此子不除,永难消我心头只恨。难道陛下忘记了吗?我是如何成了你的王妃,又是如何坐上了这皇后的位置。陛下,若要论晋王之死,也有您的一份儿,如今您又何必这般假惺惺非要保住他的儿子?您真是臣妾见过的最虚伪的人!” 良帝没有说话,只是垂着头,微敛着双目叹息着。是啊,也有他的一份儿——视若无睹便是他的罪,甚至他才是晋王府被灭的元凶。 皇后姚氏,在良帝还是月王之时便嫁进月王府成了他的王妃。 她是个可怜的女人,十七岁便沦落青楼,卖艺为身。后来她遇到一个人,这个人不仅帮她从青楼赎身,而且还将她带回了家,一应待遇都给她最好的,并严令下人们不许再提她的身世。 后来,他又为她找了一个官员,认其做父亲,从此,她便脱身贱籍,真的成了千金小姐。而救姚萱于水火的,正是晋王郑青。她本该高兴的,直到有一天她无意中听到了他与那位官员的谈话 “殿下其实不必这般愧疚,下令处决姚姑娘一家的是圣上,而非殿下,殿下只是遵照皇命罢了。” “终究是本王的过错,明知姚家无错,却任由奸臣当道,没能为姚家伸冤。” “可殿下终究是救了姚姑娘,为她赎了身,且姚家之案已然查清,奸臣也已处决。殿下实在……” “不必说了,她如今在你府上,你定要好好照顾她,也算是本王赎罪了。” 原来那姚萱本就出自名门之女,十七岁时,家族惨遭灭门,只她一人侥幸活了下来。她一直都知道,姚家是遭贼人陷害,多年来,一直于青楼蛰伏。那些日子里——在遇见郑青前的无数个夜晚,她都曾在梦中惊醒,梦中皆是姚府尸横遍野的景象。 本以为郑青是她的救赎,她甚至想过也许郑青会为她报灭门之仇,如今幡然醒悟,郑青才是她噩梦的根源。可那时的姚萱已对郑青生了情意,她如何能下得去手报仇。 但彼时,先皇也为郑青赐了一门婚事。她曾问过他,“我只做王爷的妾,也不行吗?” 郑青拒绝得果断“姚姑娘是一门千金,怎能屈做他人妾。” “只要你开口,我愿意。” “姑娘身为女子,还望自重。” 直到晋王妃的轿子落入晋王府,她才明白,他对自己,只有愧疚罢了。可恨自己,竟对仇人生了爱意,姚萱恨这样的自己。 没过多久,姚萱就被指给了月王,成了月王妃。 郑白待她很好,可她却始终无法对他倾心相付。 久居王府,姚萱的性子变得越来越沉闷,仇恨也逐渐占据了她的心头,无论郑白如何宠爱她,如何对她笑脸相迎,她都无动于衷。得知先皇要在两位皇子中选一继承人,她便在先皇身边安插了眼线,而这个眼线,就是闫柯。先皇在闫柯的威逼之下改了遗诏,直到死前,先皇还以为要谋反的是自己的儿子郑白。 而郑白也是初继位时才猜到一切,闫柯本想直接烧了晋王府,但姚萱却希望他能劝诫良帝去做这件事,让晋王死在自己亲弟弟的手中,才能令她感到更痛快。 良帝自然没有受闫柯的挑拨,闫柯见他迟迟不行动,最终还是耐不住性子一把火烧了晋王府。良帝知道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可他却不能处置闫柯,因为浩瀚国中,拥有兵权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死去的晋王,一个便是闫柯。况且在众多皇子中,闫柯对良帝很不错,良帝知道闫柯是个好丞相,虽然那时的他还不知道闫柯为何一定要杀了自己的兄长。 很久以后他才派人调查清楚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自然也知道了,这件事情的背后也有他心爱之人的推波助澜。两个人,他都不能杀,他只能保住兄长留下的两个孩子,于是他编造了那个所谓的“秘密”。 所以姚萱说得对,若论杀死晋王一家的凶手,他郑白才是。 良帝没有辩驳,只是问她,“萱儿,希儿他是否还活着?” “那个余孽,哼,还真是不争气,不过被刺了一剑,就一命呜呼了。若非如此,我又如何会留着另一个余孽直到今天。” “你那么喜欢王兄,闫柯说要去杀他的时候,你就一点儿也不心痛吗?” “心痛,他杀了我全家,可曾顾及我的心痛不痛?他执意要娶他人,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他又可曾顾及到我?你不如到时候下去问问你的兄长,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有没有心痛!”姚萱愤愤然道。 “有的。”良帝答得很爽快。 “他那只不过是愧疚罢了!” 良帝笑得很轻,却还是被姚萱听见了。 “陛下笑什么?” 对面之人徐徐吐出几个字“兄长,是喜欢你的。” “你说什么!” 良帝低着头,回忆起在晋王府初见到姚萱的那天,她一个人静静站在凉亭眺望风景,完全没有注意到阶梯下望着她发愣的郑白。 郑白去晋王府的次数本就频繁,从那以后,就更频繁了。每次去,总是要先往凉亭去,十回有久回都是能撞见姚萱的,只不过那时的郑白还是个羞涩的少年郎,只敢躲在树后面偷偷望她。 他问兄长,总是站在凉亭赏风景的女子是谁,兄长便告诉了他一切。 他也问过兄长,对那女子当真只有愧疚吗?兄长说不是。当时的郑白听完兄长的回答,有些失意,纵他再喜欢,也不能夺兄长心中所爱。从那以后,他去晋王府的次数便越来越少了,少到郑青几乎看不见他,也寻不到他。 后来,父皇给兄长赐婚,郑白才终于又踏入了晋王府的大门,他质问兄长为何要娶别的女子为妻,兄长没有回答。其实郑白心中也很明白,父皇的命令不可违背。 “你可以娶她。” 郑白被兄长的话惊到了,他难以想象这是从兄长嘴里说出来的话。 原来兄长早就知道。知道自己喜欢她,所以兄长也早就做好了谋算,给了她一个崭新的身份,好让郑白顺理成章向父皇请求赐婚。 “这不可能。” 姚萱当然无法相信良帝所说的一切,她默许闫柯烧了晋王府灭了其满门,一直深陷在仇恨之中无法自拔,现在却要告诉她,晋王对自己一直有情?这太荒谬了! “有些事,朕也是后来才想明白。王兄自生了两个孩子之后,对希儿总是严厉得很,对朗儿却是随心随性地养着。我才明白,父皇给王兄的赐婚他为何不能拒绝。因为他是长子,这是他的宿命。从小,父皇也是这般对我和王兄的,对王兄多有苛责,而对我总是面上宠爱,实际上,王兄才是父皇选定要继承皇位的人。而决定这一切的,就是我们的出生顺序,王兄要想成为一个好皇帝,他必须要承担和牺牲得更多。晋王妃出身世家,是扶持王兄的最好人选。什么浩瀚国君从来没有长幼之分,那不过是先祖皇帝安定天下的幌子罢了,自我浩瀚国开国以来,除了昏庸的嫡长子,历任继位的哪个又不是嫡长子?” 良帝的声音不断传至耳边,姚萱的泪就这样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她跪在地上,失声痛哭,“不!你在骗我……” “是吗?你依旧觉得朕在骗你么?那你以为,当年姚府满门横祸,你如何又能逃出大内追杀?那奸臣一家,又为何突然被斩首?朕知道,萱儿一直玲珑剔透,一定能想明白。” “不可能。”姚萱一直跪在地上这样喊着,但她知道,自己终究是错了,真的错了。 第48章 谁与从·凉亭晚 良帝想去扶起他的萱儿,可他没有气力。 此时宫人禀报说是闫相来了。 良帝宣了他进来。 刚踏入寝宫,闫柯便见皇后跪着哭得伤心欲绝。 “老臣……” “不必跪了。闫相,朕今日找你过来,也是为了陈年往事,有些事,不告诉你,你怕是不会放过朗儿。”良帝开门见山。 闻言,闫柯抬头去窥床上之人的神情,又见皇后这般,他心中便有数了,只是他不能主动戳破,“老臣不知陛下何意。” 良帝捂着嘴咳嗽,丝巾上裹了一团血,他不动声色地将丝巾紧握在手里,“这件事,朕也是前几日才命人弄清楚,只是后来朕总是晕厥着,便没来得及告诉你。” “陛下……” “当年闫相之子溺毙一事,王兄没有撒谎。” “什么?”闫柯有些不知所措,他以为良帝找他来是摊牌,谁知是说这事。等等,他刚才说,晋王当初没有撒谎? “闫相,你教他水性,教他武艺,却没有告诉他,若是耗费气力之后,不可再入水么?” 闫柯的双眼顿时睁圆,不敢确信自己的耳中听见了什么。 “他不过是个孩子,那日入宫伴读前,闫相是否对那孩子做了些武力训练?” “臣……”闫柯说不出话来,是的,他每日里都叫孩子和士兵一起训练,以做防身之用,那日,只是照常让孩子练了几个动作。 “那时王兄落水,那孩子下去救时本就没什么气力,水中氧气不足,水草蔓生,缠住了他的腿。他拼了全力将王兄推上岸边,待王兄爬上岸,侍卫们也到了,再回头去救那孩子的时候,他已经没气了。” 闫柯的面部瞬间僵硬,他重重坐在了地上。 见他似是知错,良帝默然片刻,重新开口,“所以此事怨不得王兄,若一定要怪,只能怪王兄不小心落了水吧。”良帝轻笑着,又抬眸去望床梁,“父皇什么都教他了,就是没教他水性,这或许是天意。你可知父皇为何不教王兄水性?” 闫柯没有说话,只怔怔地盯着地面。 “其实,是王兄自己不愿意学,因为他怕水。小时候有那么一回,我二人在池边玩耍时,我不小心将王兄撞下了水,好在那时大人们都在,王兄获救了。须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后来,王兄怎么也不肯学水性,即便父皇责打他。” 说着良帝又深深看向闫柯,“可自从令郎为了救他而死,他就克服了内心的恐惧,学会了水性,他同我说过,他再也不想让身边的人因为自己而受伤,甚至是死亡。” 闫柯抽动着身子,猛然发出痴笑,“晋王殿下,他……” 良帝笑了笑,“所以若一定要怪罪一个人,闫相,看来你只能怪朕了,若不是朕当初撞王兄下水,害他从此对水恐惧,也不会发生后来的一切。” “陛下!”闫柯发着抖伏在地上,“老臣……知错了。” “放心,朕不会责罚你。” “老臣该死啊!” “朕也活不长了,只希望你别再因此伤了朗儿。” “只怕是……来不及了。” “什么?” 良帝正疑惑,宫人来报,说是晋王府着了大火。 三人皆愕然。 “陛下,请让老臣将功补过,前去救火!” “好!你快去!”说着良帝又喷出一口血来,姚萱立即跑向床边去扶他。 大火将郑朗然吞没,身上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皮肉焦烂。 郑朗然被抬入了宫中,宫中御医皆束手无策。 “我的朗儿为何会如此命运多舛?难道这个孩子真就活不成了吗?王兄,我对不住你!”良帝就这样躺在床上望着对面的郑朗然。 “陛下,这孩子被刺杀那么多次都没有事,这回定然也会一样逢凶化吉的。” “萱儿,为什么?是谁放了火?” “陛下,臣妾……并没有下令要杀他。” 闫柯又俯首跪地,“老臣有罪,定是那玄风,他是老臣派去晋王府的,老臣只是想让侯爷受些伤,恐那玄风早生了异心。” “那他人呢?” “臣这就带人把他抓回来!” 闫柯刚起身,便看见郑亭匆匆闯了进来。 “不用去了!回陛下,我已将此人拿住,处置此人有的是时间,当务之急,是要救活侯爷。世外渡仙可以救他,我已命人去寻了。” “好!” 玄风是郑朗然放走的。 他和别的要刺杀郑朗然的人不一样,他们曾是知己,于新雀楼把酒言欢,也曾是兄弟,于王府凉亭共饮甘露。郑朗然终究不忍,所以他放了他。 “三派之人,唯一人尔”,给皇后和闫柯办事,不过是权宜之计,玄风只对一人忠心,那就是他自己。 他想做晋王,做真正的晋王。 什么人间真情,他从未想过,更不需要,什么兄弟情义,他也不需要。他斡旋于皇后和闫柯之间,只是为了给自己的前途铺路。 直到郑朗然从徐来那里得知了一切事情的真相。他将王府上下都支开,然后去刑房告诉玄风,他可以走了,王府里不会有人拦他。 玄风不明白,不明白郑朗然为何要放了自己,也不明白他究竟要做什么。 直到大火烧起来的那一刻,玄风明白了。那一瞬,他的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融化,他第一反应便是要冲进去救人。他冲进去了,看见郑朗然直直站在凉亭里坦然地望着一切,然后凉亭坍塌,郑朗然倒在了火海尘烟之中,玄风只看见了横梁木柱,却看不见郑朗然了。 他想也没想,便冲进了硝烟里将人救了出来。 王府烧得精光,像是郑朗然四岁那年见到的情景,没有虚无的幻象,只有无尽的悲哀。 这悲哀,郑朗然在四岁那年体会过一次,如今重又体会了一次,他觉得很满足。 郑朗然成了爱半灵,漂泊于冥界。 度弦二人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悠悠地坐在亭子里发呆,一如玄风中毒时的模样。 “可叹,可悲,我以为他会成为恶半灵。” 新雀楼主说过,郑朗然的眼睛很干净,若没有世间之纷扰,他的手上,必然不会沾染一丝鲜血。那样的郑朗然,大概会是个比肩明月清风的君子吧,如同他眼中初识的玄风那般,会于天地之间活得潇洒不羁。 可他终究选择了结自己的生命,即便如此,他的心中也没有一丝对这个世界的恶意。他是带着对兄长的愧意,对良帝的不解,对皇后和闫柯误入歧途的叹怜而死的,——没有掺杂一丝丝对任何人的恨。甚至,他将王府池子里的鱼儿都命人清走了才点的火。 他对郑亭说过,他早该死的,死在晋王府那场大火里,死在刺杀王兄的刀下。为了找到王兄,他做了许多事情,可在某一刻,他所做的一切,却如同那场大火一样,被烧得连根杂草都不剩。当他知道王兄早就死了的那一刻,他的生命从此没了意义,于是他选择了死,选择了和父母一样痛苦的方式死去,这样或许,还能在九泉之下同他们见上一面,到那时,他会和父亲请罪,告诉父亲他没有完成父亲的遗愿,没能护住王兄。更或者,他还能见到王兄,亲自向他赔罪,王兄一定会原谅他,然后他们又可以像从前那般,像儿时那样,瞒着父亲偷偷地玩乐,而这次,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他们。 这样心怀善良的人儿,就这么香消玉殒。 “我提醒过你,你却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度弦徐徐走上台阶,于他对面坐了下来。 郑朗然晃晃悠悠保持沉默,许久,他才发觉旁边有人,抬眼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谁。 他立即起身作揖道“仙人。”随后又反应过来去回度弦刚才的话,“是啊,仙人早就提醒过我,莫要太相信自己的眼睛。是我没有将仙人的话放在心上。” 度弦去看他,他的身上一片灰黑,脸上也都是烧焦糜烂的痕迹。 度弦又立即移开视线,不忍道,“世事无常,你的人生不曾有错,错的是命运总弄人,你又何必?” 郑朗然又缓缓移步,“这里的风景,和王府很像。” “可你却不能一辈子呆在这里。况且你身上的伤,不痛吗?” “痛,却比不上心里的痛。” “上面也有很多关心你的人,你阳寿未至,冥界不能留你。” “可是……” “还有,你的王兄没有死。” “什么?” “回去吧。” 度弦手一挥,那人就消失在冥界了。 “陛下驾崩了!” 这是郑朗然醒来听到的第一句话,他还沉溺于一个梦中,却被这声音惊醒。 郑朗然环视四周,透过殿门,他看见了许多人的影子,他们在殿外来来往往,殿外很亮。他又用力睁眼去望,终是在昏暗的烛光下,寻见了对面的龙榻,只是那龙榻上,没有良帝。 良帝早和郑朗然说过,自己的病很严重了。郑朗然明明知道,却一直没有遂其所愿住进宫中。如今他身在宫中,却是再见不到那个可爱的皇叔的身影了。 “陛下的寿命虽不长,却也还能撑一段时日。如今你的身体里,不仅仅有先晋王的血脉,还有陛下的,所以你得好好活着。”姚萱对他说,“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整个晋王府,你不该承受这些,也不要怨怪陛下。该死的,是我啊!我等你醒来就是为了和你说一声,”姚萱的眼神很决绝,“对不起。” 深夜,又是一场大火,皇后姚氏驾崩,寝宫连同那根她一直把玩的木簪一同化为灰烬,那是晋王赠给她和月王的新婚贺礼。 今生她没能明白晋王的心意,如今她了解了良帝的心意,也是时候还他一场。 “若有来世,我一定选你。”这是良帝死前,她对他的耳语。良帝一生都活在帝王的操劳和对晋王一家的愧疚之中。最后倒也死得瞑目,眉眼之间,笑意很深。 郑亭是在离晋王府不远处发现玄风的,那时他的腿也受了不轻的伤。 闫柯当时还是留了这孩子一命,虽然目的不纯,可始终是将他养大。不过却给他喝下了忘却往事的药。晋王府大火,烧了房子,却唤回了他的记忆,也不算亏。不过他的腿却是只能永远禁锢在轮椅上了。 郑朗然还是想找渡仙救王兄,但是王兄不许,他说他屡次伤害自己的弟弟,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新皇登基,闫相辞了官,带着妻儿的牌位告老还乡了。 良帝命人给郑朗然造的殿宇也早就修好了,名字便叫“朗月殿”,郑朗然最终还是以晋王的身份住了进去。郑亭被升了品阶,张楚也在宫中谋得了官位。 而新的晋王府也已落成,只是里面没有晋王了,只有一位坐着轮椅的公子。那公子总坐在凉亭里煮着茶,望着风景,做着旧人所做的一切。 偶尔郑朗然也会带着郑亭和张楚回王府歇几天,其实他是怕兄长孤身一人在府中,日子久了,生出抑症。 每次他们回府,四人都会坐在凉亭喝着茶畅谈。王府的池边不知何时多了许多鹡鸰鸟,似是将王府做了家。 本是肃秋之际,郑朗然却觉得胜似暖春。 这样也很好,三两好友在旁,不做闲云野鹤又如何? 忘川。 “公子,那人不是良帝么?” 度弦二人向良帝走了过去。 “你等不到她的,她已化为灰烬。” “朕知道,”说着良帝望了一眼忘川,“朕看见了。” “那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我只是害怕,我不敢去见王兄和嫂嫂。” “你觉得,以那人的性格,会怨怪你?” “当然不是!王兄岂是那等狭隘之人!只是我自己,终不敢见他们。” “他们早就入世轮回,放心吧,你见不到他们的。” 良帝抬头,度弦窥见了他眼中的失落。 “莫非世人都是这般口是心非么?”度弦叹着气一挥衣袖,良帝便入了忘川。 “公子,咱们现在去哪儿?” 度弦望了一眼忘川,风雪之中,枯梨树下,一人独立。度弦淡淡道,“‘寒灯纸上,梨花雨凉’。我也该去赴约了。” 第49章 纸上寒·徐门入 最近司府的下人们总是聚在一块儿神神叨叨,议论着主子从外面带回来的哑女。 “听说那姑娘嫁过人,没法生养,才遭了夫家嫌弃,休了的。” “真是啊?那主子怎么会将她带回来?是打算娶她还是……” “嗐!谁知道呢,咱们不过是下人,主子要娶谁,还能轮得着咱做主么?” “欸,真是可惜,主子长得那么俊俏,要是那姑娘不是个哑巴就好了。样貌倒真是能与主子般配。” “样貌生得好有啥用哪,主要是嫁过人,又不好生养。别看咱主子现在只是个小小的县令,看他每日里操劳县里的事儿可是用功。这样的人儿,日后只怕是要节节高升做大官儿的,娶这样的姑娘,不是耽误事儿呢么!” “快闭上你们的嘴吧,主子朝这边儿过来了!”老贾提醒道。 众人才都合了嘴,低着头自顾自做事去了。 司安年单手背在身后,衣冠齐楚,步伐匀速地向众人走来,正对着老贾,温吞开口“今日的厨房做的什么?” “按您的吩咐炖了药膳,都是清心静气的。乌鸡汤也做了,郎中瞧过方子了,与药膳里的药材不相冲。姑娘定然喜欢。” “如此便好,炖好了,就送到顾姑娘房里去吧。” “是。” “顾姑娘没什么亲人,如今身子又不大爽利。初来司府,未免她心中烦闷,只能在吃食上多下一番工夫,还请各位体谅一些。” 众人陆续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心知刚才的议论只怕早已进了司安年的耳朵。换成寻常府第人家,如他们这般在背后嚼舌根的仆人,早就被赶出门了。司安年是个事儿少的,性子也温润,下人们在司府做活也乐得自在。 此时大家都羞愧得望向老贾,指望他能在主子面前说些好话。 老贾自然会意“大人说哪里话,顾姑娘可怜,大家伙儿也很待见她,就是人嘛,总免不了长舌妇的性子,刚才大家也只是关心姑娘的病,因而争得激烈了些,却不曾存什么坏心思。大人温厚,才能容得我们在司府混些日子,大家伙儿都念着您的好儿呢,您吩咐的事,定然不敢不尽心的。”说着他又向众人使眼色,“你们说,是不是啊!” 那些人皆面带笑容附和起来。 “如此甚好,那司某就在此多谢各位了。” 见主子的脸上没表露出过多神情,老贾随即俯着背笑呵呵应道“不敢。” 司安年没有多瞧,依然是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匀速出了厨房。 众人都在各自岗位上悄悄目送着司安年出了厨房的院子,又不自觉望着他的背影感叹起来。 “这性子还真是好,怎么也是一县之主,对我们这些下人都能如此,真是不简单。” “重点是,主子什么时候到过厨房呀?我说主子关心顾姑娘,你们还不信!” “关心是关心,未见得主子是对人家倾心,说不定只是可怜这姑娘罢了,你们不都觉得她可怜吗?更别提主子了。”李耀是厨房里最小的伙计,平常最好参与到老师傅们的话堆里。 “嘿,我说你这臭小子,小小年纪懂什么?什么事你都要插上一嘴。”老贾揪着他的耳朵道。 那李耀直喊着疼,却不肯屈理,“本来就是嘛!” “不到黄河不死心是吧?那好,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赌什么?”李耀扯了扯耳朵,一脸不服气的样子。 “就赌主子会不会娶那哑姑娘。” “我说,老头儿,你没事儿吧,就算主子真喜欢她,也不可能娶她的!” “别废话,你就说赌不赌吧!输的人给钱。” “好,我跟你赌!你输定了!你要输了,可得请我去沉香楼好好搓一顿。” “沉香楼的菜咱也会做,何必浪费那个钱?” “那我不管,反正我就是要吃沉香楼的菜。我要是输了,也折算成钱给你。” “好小子,想让老子大出血?你们这些年轻人哪,还是太嫩,没听过一句话吗?”说着老贾有模有样地学起书生文人做派,捋了捋他那短炸的胡茬,津津有味地念起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臭小子,多读点书,等着请客吧!” “谁请谁还不一定呢!” “得,我不与你在这儿犟嘴,鸡汤好了,我得给顾姑娘送过去。” 李耀端着鸡汤站在顾卿颜的门口,迟迟没有进去。 他心里生着一股闷气无处发泄,这鸡汤本该是老贾送来的,老贾说什么他年纪小,身子骨弱,给他个锻炼的机会。他哪里会猜不透这老头的心思,看他胖成那样,分明就是懒得动罢了。 本来送汤也没什么,只是他才刚嚼了顾卿颜的舌根,这会子见她怕会不自在。 今日外面的风还挺大,再不进去,汤就凉了。 李耀只能硬着头皮敲了门,“顾姑娘,大人命厨房熬了鸡汤,特意差小的给您送来。” 见里面没人回话,他才想起里面那位是个哑巴。 “那小的进来了啊。” 李耀推门进去,见顾卿颜正坐在床头发愣。他一边走向桌子一边暗想着不会说话也不知道开门。 把鸡汤放在桌上他便要走,却见床上那人无动于衷,他只好提醒她道“顾姑娘,那鸡汤可是用上好品质的老母鸡炖了很久的,可别让它凉了才好。” 顾卿颜仍旧安静坐在那里,这回却是给了他反应,冲着他扯了扯嘴角微笑着,他只得尴尬地朝她回笑。 直到李耀关上门,顾卿颜才缓缓起身走到桌子旁喝汤。初尝却是惊讶,那汤的味道很似少时。她已许久没有喝过鸡汤了,恶婆婆抠搜得很,不准她喝。 顾家曾是楹县的大户,后来遭逢变故,顾父顾母将顾卿颜托付给了徐家。 顾老爷子向来珍视身富才情之人,招了许多举子门客,每每都邀请他们到家中座谈赋词。徐生便是那些举子之一。 徐家本是寒门,空有才华,却因着家境无法施展。顾老爷子知道后,也是为其惋惜,出资出力供其念书。徐生倒也争气,小小年纪便从这众多门客里脱颖而出,十分得顾老爷子的青睐,他便将自己的宝贝女儿许配给了徐生。 只是顾卿颜对徐生无意,一直变着法儿劝父亲退婚,直到顾家落魄,她不得不遵从父亲的遗愿嫁进了徐家。 徐生喜欢顾卿颜,从在顾家第一次见到她就喜欢。那日的顾卿颜,一袭红衣,正骑着小马驹在花园里恣意放纵,她烂漫的笑颜映在阳光下是那样的夺目耀眼,只一眼,便映入了徐生的心里,铭肌镂骨。 顾老爷子说要将女儿许配给他的时候,天知他有多欢喜!他恨不能跳进水里冲浸那颗躁动狂喜的心。 不过有一件事,徐生却是一直知道的——郎有情,妾无意。 徐生不是个强人所难的人,他深知以自己的出身显然无法与如此高贵的小姐相配。顾老爷子心善,才不嫌弃他,他却不能将这些当作理所当然。不过他也并不打算放弃顾卿颜,只是更用功地读书,若待他日取得功名,才更有些资格正视顾卿颜,到那时,再倾尽全力对顾卿颜好,他相信,到那时,她总能看他一眼。 进京赶考的日子将近,顾家出事了。 临终前,顾老爷子还是最惦记女儿,将顾卿颜托付给徐生,顾卿颜当着爹爹的面应下了这桩婚事。 徐生终是不顾母亲的反对在进京前将顾卿颜娶进了家门。 他深知母亲的势利性子,若非如此,母亲定会将顾卿颜赶出家门。 自嫁进徐门,顾卿颜再没开口说过话,徐生为她寻了郎中,说是忽然家道中落,又失去至亲,一时无法承受,导致心闷郁结,才无法开口,唯有悉心照料,日子长了,郁结散去,心门重开,总能发出声音的。 从那时起,徐生更是加倍呵护顾卿颜,照料她吃饭,得了空总陪她去空旷处散心,陪她聊天,为她解闷。 徐母却不高兴了。 “这哪里是娶了个媳妇儿,我看哪,这是娶了个祖宗!” 徐生一开始还会在徐母面前为顾卿颜辩驳,后来,徐母的话,他只是听着,不反驳,也不搭理了。因为他发现,越是搭理母亲,她就越骂得起劲儿。 每次徐母絮絮叨叨的时候,徐生便会捂住顾卿颜的耳朵,要么就带她出家门。 他总劝慰她,母亲的话不必放在心上,这个家里有他在。顾卿颜说不了话,却非失了心智,也会朝他点头,徐生这时便很开心了——至少顾卿颜能听进去自己的话。 顾卿颜心里明镜似的,她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姐,除了女红刺绣,诗词作赋,寻欢玩乐,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徐家不比当日的顾家,样样都要徐母亲力亲为,徐母自然想为儿子寻一个能帮衬家里的妻子,她顾卿颜已不是当初的娇门贵女,在任何方面都不再能帮得到徐家,徐母不高兴,是应该的。 顾卿颜曾试着做饭,两次都差点儿炸了厨房,从那之后,徐母再不敢让她进厨房。徐母又吩咐她将园子里的菜整整,她也无从下手。有一回,徐母叫她摘些菜送到厨房,锅灶都起了半天也没见人回来,徐母跑到园子一看,大惊失色,整片菜地里的菜被拔了一半。 徐母大声训斥“你拔这么多,吃多久?等烂哪!” 徐生听见声音寻到园子里的时候,徐母已经回厨房了,只有顾卿颜一人蹲在园子里默默无闻地捡菜。 从那时起,徐生便告诉母亲别再让顾卿颜做这些粗活了,她本就是娇养的,又如何会这些。他也可以为家里分担,有事找他做即可。 谁知徐母听完更生气了,怒斥儿子道“我辛苦供你读书,不是让你用来宠媳妇儿的,你也疼疼你老娘吧!你日日要分出读书的时间来陪这祖宗,书可还读得进去?我看你也别考什么功名了,日日同她逍遥快活算了!” “娘,顾家于我有恩,若非岳丈大人仁善相助,我徐生又怎能走到这一步?别说书了,就连吃食恐都困难。承蒙岳丈看得起我,将他最尊贵的女儿许配给我,我们怎能忘恩负义?” “他那是看得起你?分明就是托孤!养这么一个祖宗在家里,害我更操劳,也让你不能用功读书!” “娘,岳丈生前就和你定下了这门亲事,当时你可是高高兴兴同意的,如今怎的这样说呢?” “儿子,不是为娘势利,只是你看她,什么也不能做,这也就算了,还净给家里添乱,娘生你养你,只盼着你能有个出头之日。留她在家,只会耽误了你的前程,为娘的心,你怎就不明白呢!” 徐生没再继续同母亲争辩下去,他只恐母亲又要提什么休妻不休妻的。 好在顾卿颜还是有些事情能做的——浇粪。这是她从徐生手里硬抢来的活儿,从小养尊处优的她哪里闻得惯这味道,不过,闻不惯也得闻。她心知徐生夹在自己和母亲之间很是为难,徐生是个好人,她不想让他为难。 也只有做这些事,才能不显得自己不是个一无是处之人,也只有这时候,徐母不会来找茬。 不过徐母总有新的茬找上她——不能生养。 嫁入徐门三月有余,顾卿颜的身子未见孕象。 “女子嫁人生子是本分,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你想让我徐家绝后不成?”这话,是徐母对顾卿颜说的,更是对儿子说的。 此事,夫妻俩确实没法反驳,顾卿颜只挡在徐生的面前承受责骂,从前面对徐母的诸般责骂,总是徐生将她护在身后。 又过了不久,徐生进京赶考了,他本想带上顾卿颜一同进京,徐母发了大脾气,说若徐生敢带上这祖宗去耽误事儿,她就同他断绝关系。 顾卿颜便抚慰徐生,让他别担心自己,徐生也只能不放心地独自去了。 徐生走后,徐母日日责骂顾卿颜,总不过还是那些琐事。 直到司安年出现,徐母高高兴兴将顾卿颜卖了,只给了她一纸休书。 第50章 纸上寒·货郎恩 顾卿颜愿意跟着司安年走只一个原因她不想成为徐生的负累。除了照顾顾卿颜,徐生有另外的志向和抱负,可只要顾卿颜在,徐生就永远不能专心做自己想做的。 她第一次见到司安年,是在徐家的菜园子,顾卿颜正按着徐母的吩咐给她的宝贝菜田浇粪。她挑不动粪,只能用小木盆舀了一趟趟地往返于菜园和茅房。 她从司安年的眼神里看到的是一种惊讶,然后又是一股不可言说的意味,大概是嫌弃?她说不清。 徐母笑呵呵地看着眼前这个俊美的男子,一脸谄媚,“公子,你看咋样?别看她现在这么脏,洗干净了就能看出来了,样貌、身段可都是上等!” “就这样吧,我现在就要将人带走。”司安年没有看徐母,只牢牢盯着正举着瓢蹲在地里的“小脏人儿”。顾卿颜立马听懂了他们的话茬,婆婆这是要把自己卖了?卖去……哪里呢? 顾卿颜明白自己做不了主,心下犹豫,想着只要不是被卖去烟花之地,她便遂了婆婆的愿,远离徐家,远离徐生。 她再去瞧那公子,生得一副相貌堂堂,文质彬彬的模样,不似勾栏里出来的人。那人的肤色本就白皙,又着一身鲜红色的斗篷,直直立于微风中,更显清冷高贵的气质。 听见司安年说现在就要将人带走,徐母哪还顾得上别的,嘴上是笑得合不拢了,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向顾卿颜,抢过她手里的粪瓢,将早早准备好的休书塞到了她怀里。 还不忘数落她“你呀,今儿可真是遇见贵人了,你呢,就放心跟着这位公子去,生儿回来我会同他解释。放心!不是要将你卖到窑子里去,是去过好日子的!你若真是有心,就行行好,莫要赖在这里。” 顾卿颜是听话的,没有多留,径直走向司安年,向他行了一礼,便示意他带路。 这一幕倒让徐母有些吃惊,顾卿颜不哭也不闹,更没赖着,令她有些惘然,不过很快她又摆出一副笑哈哈的面容,目送着二人出了徐家院门。 于徐母而言,落难后的顾卿颜,是徐家的灾星,是儿子功成名就路上的绊脚石。自徐生上京那日,她就计划好要将这灾星送走。本已同一家富户商量好,让顾卿颜给人做妾,谁知中途冒出这么一位翩翩贵公子,说是想见见人,也没想到,这公子只见了一面便相中了。 起初徐母还怕顾卿颜执拗,不肯与人为妾,这下好了,这贵公子的样貌自是不用多说,难得的是,他家中又未曾有妻室。她觉得自己也能算对得起顾老爷子对儿子的恩情了。 顾卿颜来司府有好些日子了,这些日子,她见得最多的就是郎中和来给她送饭的下人。郎中说她该到处走走,可她初来府中,不想太惹眼,就一直待在房间里,一步都没踏出过房门。 自从被司安年带回府,她便再没见过他。她寻思着这样挺好,否则她还真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不过她心里是会有些畏惧——她一个哑巴,他买她做什么?就为了好吃好喝将她供着?况且他似乎还是个官儿——来给她送饭的下人们都称他为“大人”。 所谓天上不会掉馅儿饼,于顾卿颜来说,司安年买她也是一样,她还记得他初见到自己时的眼神,一开始,她猜测那是嫌弃,后来她仔细回忆又觉得不像,总该不是可怜她吧?却也不像。顾卿颜真的说不清,可又止不住去回想那日情景。 他应当是不嫌弃自己的,因为那日他是牵着自己的手回的府,一路都未曾松开,那可是她握过粪瓢的手。他还把自己的斗篷给自己穿。一路上,他也不曾说话,到司府门口的时候,他才正视着她说了一句“从今往后,这儿就是你的家。” 那一刻的司安年,在顾卿颜眼中,就是曾经的徐生。这样的话,她并不陌生,当初嫁入徐家时,徐生对她说过一模一样的话。所以这话从司安年嘴里说出来时,顾卿颜的内心没有多大的动容。当时,她只是在想,能活着就行。 本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她决定只窝在房间里。 相比于顾卿颜的安静,司安年却是心绪不宁。 他总忙于公务不假,倒也不是一点儿时间都挤不出来。郎中说顾卿颜得多在外边儿转转,他便派了丫鬟给她,可丫鬟说她就是不愿出门。 他自然是想亲自过去陪她,他很想见她,可他不敢。 司安年的房间就设在顾卿颜的房间之后,那是一间书房,他总在那里办公,就又命人加了一层阁楼,如此,他累的时候,便可直接在阁楼歇息。而他的正屋,就是顾卿颜现在住的这间。府里的房间不少,不过,司安年有他的私心从阁楼可以望见正屋的影像,他便能知道,顾卿颜在做什么。 然而他看见的顾卿颜,除了吃饭就寝,最多的举动,便是坐着发呆,不是坐在桌上,就是坐在床榻上。 他难以想象她究竟经历了些什么,其实他早就打听了个清楚,却仍觉得是有什么被自己漏掉了——那是她独自经历过的痛苦,旁人不知晓的痛苦。否则,一朵本该于光下烂漫盛放的虞美人,又如何成了压抑悲伤的桔梗。仿若花叶凋零又重生,只是这重生之后的人儿,对人世间一切事物,再也没了以往的热烈与欢喜。 司安年干脆搬了张椅子斜坐在窗前,隔着夜空,透过那微亮的窗棂纸,去窥察正屋里的人。许久,她方熄了灯。 司安年又将视线落到了那轮巨大的银盘上,正值望日,明月皎皎照于阁楼,照在了司安年的身上,也照进了他的心里。 他恍若回到了儿时,回到了与她初见那年。 司安年并不是什么贵公子,算起来,只是个爱读书的卖货郎。 他从小没了父亲,与母亲相依为命,靠着母亲经营首饰摊子才得以维系生计。司母总念叨着上天垂怜,才将她的小年生成了一块读书的料子。孩子有自己的路,作为母亲,她不能耽误了他,于是司母每日里早出晚归,只为多挣几个铜板,好让孩子安心读书。 司父也是个读书人,一生邀功,给儿子取了个好名字,却不曾将自己要求取功名的意志强加在孩子身上,只希望他岁岁年年,康宁长安。 可司安年自己却有强烈的求知欲,司母对此甚是欣慰。二人虽日子过得艰难,在司母的精打细算之下,也能勉强度日。 直到司安年八岁那年,司母重病,郎中说想要救治母亲需要很多银两,且也不能保证母亲能够痊愈。 但对小司安年来说,只要母亲活着,怎样都好。他和先生告了假,便独自推着车上街叫卖,挣来的钱都给母亲换了药。再后来,他再也没去过学堂。 司母虽躺在床上,心里却门儿清,孩子日日早出晚归的,能做些什么?家里早就一贫如洗,又哪里来的钱买药?都不过是小小年纪的人儿挑起了大人的担子罢了。 司母没有戳破孩子,她知道自己将久别人世,没了她,司安年总要学会养活自己的营生,也只有先保住了这条命,才可能有更多机会和钱财去读书。况且,即便她阻拦了孩子,家里也确实没有钱给他交学费了,他必须学会独自在这世上寻得生机。 司母的病并非突发,已有些时日了,她强撑着直到病倒的那一刻,才觉得,人终究斗不过天。 她一面想着别给孩子再增添负担,一面又不敢想象离了自己孩子会活成什么样,就这样她一直和病魔死磕着,一磕,就是两年。 十岁的司安年已然成为了一个合格的卖货郎,也是楹县大街上最小的卖货郎。 命运总喜欢在人觉得日子开始平稳的时候横叉一脚,且多数时候,带来的是厄运。那日,街上出现几伙混混,争斗间,砸了司安年的摊子,首饰碎落一地。司安年上前理论,却得了一顿殴打。 命运总喜欢在人跌落谷底的时候燃烧起人内心深处残留的一丝希望。司安年的希望,就是顾卿颜。随着顾卿颜稚嫩的一声“住手”,混混瞬间跑得无影无踪,司安年满脸是血地躺在地上,只听到了她的声音,抬头去望时,眼前一片鲜红,转而化成漆黑。 再醒来的时候,司安年已经躺在了顾宅。 “喂,卖货郎,你终于醒啦!” 映入司安年眼帘的,是那袭红衣。司安年记得这声音,“你救了我?” “是啊!还好爹爹派了几个人时刻保护我,否则那些人说不定连我一起打了呢!”顾卿颜笑着道,“不过我才不怕他们呢,他们要是敢欺负我,爹爹定饶不了他们!” 司安年想起身,一动弹,周身都痛。 “你别动,”顾卿颜连忙摁住他,“他们下手太狠了,郎中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你现在可是不能下床呢!”她又凑近他轻轻吓唬他道,“一不小心,可是会死的!” “我……我娘还在家里,我得回去照顾她。”司安年拖着微弱的声音道。 “你娘?你娘都多大的人了,还需要你一个小孩儿照顾?” “不是的,我娘她……病了。” “啊?那你家在哪儿?我让爹爹派人去告诉你娘一声,就说你在这儿,你看成吗?” “谢谢你的好意,我想我还是得回去,不能让我娘知道我受伤了。” 说着司安年忍着剧痛起身。 “那……我送你回去,你这样,一个人是走不了的。”顾卿颜见他着急起来,开始担忧。 司安年起了身,不忘行礼,“多谢小姐,不必了,我自己可以走,今日大恩,来日定当相报。” “欸,你等一下——”顾卿颜迅疾走向衣箱,从里头拿出一袋银两,朝司安年递过去,解释道,“圣贤书有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既执意要走,我也拦不住你。不过你的首饰摊子都被砸了,你又受伤了,你娘也病着,这钱你拿着,我想会有用的。” 看司安年不接,她又继续道“我爹说了,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司安年仍是迟疑,顾卿颜急躁地将钱塞到他手里,“实在不行,你就当这是我借给你的,总成了吧?” 望着手里的钱袋子,司安年犹豫了片刻,很快,他妥协了,他觉得面前的小姐说得对,没有什么比救活母亲更重要。 见他怔愣住,顾卿颜觉得有趣,声音仍是清脆,“卖货郎,你叫什么名字?” 司安年没有回答,只是反问她“你呢?” “啊?顾卿颜。” “好,我记住了。”说着司安年转身踉踉跄跄地往门口走,走到门口又定住,“有朝一日,我会来找你还钱,还有……” “什么?” “我的命。” 拿着顾卿颜给的银子,司安年给母亲瞧了病。如郎中所言,司母未能痊愈,没过多久,她便去世了。 司安年埋了人,便带着剩下的银两远赴京城。他一边读书一边给人做活儿,终于熬出头,成了如今的县令大人。 那时候,他想也该兑现自己的承诺了,便去到了顾府,才知当年的顾府早已不复存在。他又找人四处打探顾卿颜的下落,得知她嫁了人,他心里有些欣慰,又有些莫名的难过。了解到她生了病,司安年一边命人寻名医,一边派人盯着徐家的动向,知道她有个恶婆婆,起初他很是担忧,后来又发现徐生待她很好,他才有些放心。直到徐生进京,司安年派去的人说徐母正与人在茶楼交易,他才彻底坐不住了。 月色下,他摩挲着一个钱袋,钱袋上还绣着“顾”字,司安年打开钱袋,里面已经空了,也还没空,他从里面取出一张符,对着月亮不禁念出上面的字来“卿卿赋上卿卿颜,卿卿我儿长平安。” 司安年心中感叹,果然,天下父母皆是一样 放下符,司安年的眸中有些怅然,他从不信神鬼之说,却也在时隔数年见到顾卿颜后,时常会想,是否因为这符到了他司安年的手里,才致顾门零落,致顾卿颜成了如今这般呢? 他又望了眼正屋,终究下定了决心。 第51章 纸上寒·晴花绽 顾卿颜正在房里休息,听到敲门声有些诧异——还没到用饭的点。 果然,她听见了司安年的声音“顾姑娘,我进来了。” 顾卿颜从榻上站起来,下一刻,门已被推开。 司安年甚至没有去寻她的身影,直接转头看向了床榻那头的她,“顾姑娘,我带你去个地方。” 顾卿颜定要随他去的,他是这府里的主人,是将她带回来的人,她不好拒绝。况且,她也想知道,这“司大人”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她朝他走了过去,行了一礼。 几日不见,眼前的司大人似乎清瘦了些,脸上略带疲惫,顾卿颜总听下人们说这位大人操劳得很,此刻见到他的倦容,顾卿颜才明白了,他们说的不假。 倒是顾卿颜,在司府这些日子,气色养得好了些,瞧着她红润的面庞,司安年很满意。他向顾卿颜伸出一只手去,示意她搭上来,见她怔住,又朝她微笑着,他刚要把手放下来,一只小手搭住了他。 这回倒是轮到他愣神了,不过他很快清醒过来,牵了顾卿颜的手转过身去,此时的司安年,满眼皆是耐不住的笑意。 他们就这般手牵手,穿过了房间的院子,走过了后院,在司府一众仆人的注视下来到了后花园。 顾卿颜确实许久未曾见到花儿了。 而这里的花,却令人那样熟悉——当年,司安年离开顾家时,也曾穿过这样一片园子,那是他不曾见过的风景,他便默默记在了心里。搬进新府时,他亲手种下了这些花。如今逢得青阳时节,花园里热闹得很。 顾卿颜闭上了眼,仔细感受着眼前这一切,花香从她鼻周溢出,鸟语在她耳边盘桓,还有……风的味道,即便夹杂着花香,她仍能感受得到,很清新,很舒适,令人沉迷。 风儿掀起顾卿颜的裙角,拂过她的脸庞,顺便将她的发丝撩动,那发丝触到了司安年的眼稍和唇角,那一刻的司安年的心,跳得极快,他没能忍住在鼻间回味顾卿颜的发香,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的侧颜,心中只觉眼前之人才是世间最美的花儿。 司安年就这般静静注视着她,等着她,直到顾卿颜再次睁开眼,转头朝他笑。那个瞬间,司安年才有些后悔,后悔自己该早些带她过来看这满园的风光。 司安年继续带着顾卿颜往前走,牵着她的手始终不曾松开。穿过后花园,是一片空旷的草地,在那里,顾卿颜也见到了她未曾见过的风景。 那是一棵梨树——一棵孤零零的梨树。 “‘风雪暖日莫为迟,一树霜花绽玉姿’。姑娘可是奇怪这里为何真的只有一树霜花?” 顾卿颜转头去望他,司安年也正看着她。 这梨树是司安年的好友,也是一直陪伴着他的亲人。 从楹县到京城,长路漫漫。留宿一家客栈时,那院子里的一树梨花独然盛放,这场景,惊羡了当时的司安年。店老板调侃他没见过世面,知道他要进京赶考,便折了一枝梨花赠他,祝他前路安好。 于是,这枝梨花便一直跟随在司安年的身旁。说来倒是奇怪,这花枝真能给人带来好运似的,此前司安年一路颠沛,自携了这花枝前行,他觉得这京城的路竟缩了许多,也未曾觉得累。入了京,结交了许多朋友,也识得了许多好心人。考场上,更是发挥自如。 “你可知那店老板将这枝梨花赠我时,说了什么?” 顾卿颜定定地望着他,等他开口。 “他说,梨花,代表生机和希望,人生纵有诸多失意之事,也该怀揣一丝希望。那时我刚失去亲人,他的话确实开导了我。” 司安年捕捉到了顾卿颜眸中的变化,笑着解释道“我的娘亲,去世许久了。” 接着他又继续说到这棵梨树上。 那梨花枝随在司安年身边许久,却不曾枯萎,直到司安年将它带回府。起初,司安年是将它栽在了后花园里,栽在那些花丛里。谁知它不但没有生长,反有枯萎的趋势。司安年请了花匠来,那些个花匠也没找到其中原由。司安年就想起了初在客栈看见那梨树的时候,于是他便将梨树单独挪到了一片空地上。 万物皆有灵,司安年此刻才信了。那梨树独自长得很好,它就那样一点一点长出高大的树干和许多枝蔓,然后便开出满树的白花来。它的周围,也渐渐生出草来,便成了如今这副光景。 “这满树晴雪,姑娘可喜欢?”司安年温柔地询问她。 顾卿颜慢慢走向梨树,完全忘记自己的手还被司安年牵着,司安年被她扯动,就跟着她往前走。 顾卿颜蹲下身来,司安年便也跟着蹲下身来。她捧起地上的落花,凑到鼻间嗅了嗅,很香,不是梨花的香,而是她心里有什么绽开来了。 “谢谢。” 司安年正单腿蹲着望着捧花的她出神,忽听见两个字灌进自己的耳朵,他撑大了瞳孔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的人。 “谢谢。”顾卿颜转过头去看他,又说了一遍,然后就笑了。 “你……”司安年还是不敢相信。 “司大人要对我说的,我都明白。这满树晴雪,卿颜喜欢,”她望着司安年,将手上捧着的梨花递到他面前,坚定地道,“很喜欢。” 梨花香近,司安年才敢确信,刚才的一切是真的。他回过神来,朝着顾卿颜笑开来。 厨房很快接到了命令不用再做药膳了。 整个司府也都知道了,大人带回来的哑姑娘开口说话了。 郎中还是日日里过来,只是检查顾卿颜有没有什么隐症。病人能够痊愈,郎中自然喜闻乐见。 倒是李耀心里有些犯愁,老李一眼便看出这小子的心思,忍不住戏弄他。 “哎呀,某些人要出血喽,也不知道挣的那点儿钱,够不够来一杯沉香楼的佳酿?” 厨房里忙碌的其他人也笑着帮腔“李耀,你存了多少钱了?” 李耀愤愤道“八字还没一撇呢,贾老头儿,你也太心急了吧!” “顾姑娘可是开口说话了啊!” “开口说话怎么了?也没见着主子要娶她呀?咱们可是说得好好的,主子娶她,你才算赢。” “哎呀,李耀呀,我看这回呀,还是你师父要胜了。你想啊,那姑娘自打入了府,不出门也不说话,主子带她去后花园逛了那么一逛,她就开了口,这还不明显吗?两个人呀,是互生情谊!” “况且郎中也说了,这顾姑娘能重新开口,也是靠着主子的功劳呢。” “就是就是,而且管园子的老李还偷摸和我说过,主子带顾姑娘去后花园的前几天,就特意吩咐他要把园子打理干净呢,还让他把那些花啊树啊的枝子叶子修剪修剪,这还不足以说明咱主子对顾姑娘的关心?”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李耀急起来“关心是关心,喜欢是喜欢,那哪能一样啊?再说了,就算你们说的都对,就算主子真是喜欢她,主子说要娶她了吗?啊?说要娶她了吗?这是我跟师傅的赌约,求你们就别插进来了!” 老贾笑着对大伙道,“得,生气了,你们也别说了,这孩子呀,非得跳进黄河才行呢。” “我说的是事实。” “是是是,你说的对,那今儿的午饭你去送?” “为什么又要我去送?”李耀抱怨道,“你就该多锻炼锻炼,还总是吩咐我。” “你说得对,我老贾是该锻炼锻炼了,不过今儿这顿午饭让你送,可是有用意的。” “你能有什么用意,不过就是懒。”李耀嘀咕道。 老贾没有理会他,将盛饭菜的托盘递给李耀,满脸笑意道,“送到后花园的亭子里去” 李耀皱眉,抬头去看老贾时,他又转身去忙了。 端着比往常都重的托盘,李耀心里埋怨着顾卿颜会开口说话之后食量也大了,就这么一路走着。 入了后花园,他看见了坐在亭间的顾卿颜。她正在笑,满簇花丛林立,她一身素衣装扮,却更显娇柔妩媚。阳光洒落在花丛中,又映射在她的脸上,比他往日里见过的那些公子小姐身上所佩的玉石宝珠还要光彩夺目些。 这与那日在房间见到的她判若两人。话说回来,那日屋子里的光线有些暗,他似乎未曾看清她的脸。也对,那日的李耀,本就心不在焉,也没想着要去看她的脸。 望着花丛间的顾卿颜,李耀一时愣住,竟有那么一刻,他觉得她笑得真好看。直到顾卿颜发现了他,他才醒了醒眼睛,朝她走过去。 没走几步,他又看见了被枝蔓遮挡住的司安年。 至此,他才明白了老贾口中的“用意”。 李耀躬身走进亭子,先是对司安年行礼,又对顾卿颜行礼,便将饭菜放下。 摆盘时,顾卿颜抬头看了他一眼,轻柔道“谢谢你,小兄弟。” 李耀正摆盘的手一时顿住,这是他第一次听见顾卿颜的声音,软软的,轻轻的,温温柔柔的,他从没有听过这样好听的声音。 见他愣住,顾卿颜便从他手里接过盘子放下,李耀才回过神来,又继续摆了剩下的盘子,便退了下去。 “尝尝看,今日又叫他们新做了几个菜。” 司安年夹了一筷子肉到顾卿颜的碗里,期待地看着她。 顾卿颜在嘴里细细嚼着,望着眼前人,忽然想要逗弄一番,便摇了摇头。 司安年瞬间低落,耷拉下脑袋,慢吞吞道“看来还得让他们多学学。” 却听对面的笑声传来,“大人还真是好骗,我见大人日日愁眉深索,想来是为公务所扰,才同大人开个玩笑。府里的厨子很不错,用不着为了我专门到外头去学。” 司安年瞬间松开了眉头,也随她笑起来,又迫不及待给她夹别的菜。 “那你再尝尝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大人也吃。” 司安年便也吃起来。顾卿颜不会知道,她的话,对司安年来说有一种使命感,这种感觉,是司安年自己也没想到的。 看着她如今渐渐开朗起来,司安年才有些安心,一如她豪爽地对他说要惩治坏人的那时候。 “司大人,你我可曾相识?” 司安年抬头,顾卿颜正认真地看着自己。良久,司安年郑重地点头,将儿时之事述与她听。 “原来如此,大人是为着当日之恩才将我从徐家带走?” 顾卿颜是个明白人,司府下人送来的饭菜皆有儿时的味道,若非与她家熟识,便是特意去寻了这味道。就连后花园里的花的品种,也似于顾家复刻,若不是亲眼见过顾家的花园,又如何能造得出来。司安年带她去看那满树梨花,又同她讲那梨枝的故事,便是叫她应当燃起心中希望,给自己一线生机。 “是,也不全是。”司安年的回答并不明确,不过他一时无法说清。 顾卿颜只是笑笑,并未追问,举起茶杯道,“那卿颜就先谢谢大人为我做的一切。” 司安年便配合她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司府厨房里,老贾叫李耀递把剔骨刀来,老贾去接时,却是把菜刀。 “李耀,剃!骨!刀!”老贾一字一顿地道,他很生气。 老贾平常最是和善,虽然总和这小徒弟斗嘴,终归只是同他玩闹,近日却对李耀发了好几回脾气。 因为李耀最近总是做错事儿,不是放错调料,就是拿错刀具,让他洗菜,他把嫩叶扔了,老叶子全留了下来。 老贾是个厨子,厨子有厨子的规矩和底线,不能触碰,况且李耀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徒弟,他不容许他在厨房的事儿上犯一丁点儿错。李耀是个聪明的孩子,在做菜上也很有天赋,老贾愿意教他,总是告诉他,比起装饰人外在的衣物,食物是能暖人心的,不可敷衍了事。食物更能影响人的心境,有些人会因为吃到好吃的食物而开心很久,也有些人会因为吃到难吃的菜而颓靡一整天。 李耀自然是将老贾的话记在心里的。 “李耀!你小子最近搞什么?”老贾严肃道。 李耀呆在那里,一会儿又直说着对不起。 其他师傅知道老贾的的脾气,便为李耀解围。有的重新拿了剔骨刀给老贾,有的为孩子说话,“孩儿大了,也有心事了,老贾,你别生气,谁还没个犯错的时候?” 说着,他们将李耀推到厨房外面,“你先呆在外面自己玩儿,我们帮你劝劝他,啊!” 李耀便一人坐在院廊上。是啊,这是怎么了呢——他自己也在想。 好似是自那日后花园中见到顾卿颜,回来之后便心不在焉了,脑海里总时时刻刻蹦出顾卿颜的脸,她在丛间笑着,还有她对自己说“谢谢”的声音。 李耀是个下人,下人做这些不都是应该的么?可顾卿颜竟为此感谢自己。听说她原来是贵人家的小姐,看她的样貌气质,李耀信了,可哪有贵人家的小姐还对下人道谢的?而且他……他还总在背地里议论她。 李耀狠狠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如今的他,抑郁得很。 厨房里忙着的众人透过窗见到他这般模样,纷纷猜测他是不是有了心事,也有说他是因为自己和老贾的赌局快要输了才这般愁闷。 老贾望着廊上的李耀,眸中蒙上了一层担忧。 第52章 纸上寒·日月语 刚入夜,李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房间的门被敲响。李耀起身开门,老贾拎着一壶酒笑呵呵地看着他。 “干嘛?骂完我又来喂我吃甜枣啊?”李耀习惯了这种和师父玩笑一般的说话方式。 “你小子,别贫嘴,出来。”老贾的声音粗犷而洪亮,即便是他已经故意压低了声音。 二人坐在房间门口的台阶上,正对上夜空那轮弯月。方至仲春,冬日寒意还未完全消散,李耀觉得身上有些冷。 “有什么事情不能在房间里说?非要在这儿。”李耀嘟囔着嘴嗔怨老贾道。 “正因为天冷,才好醒醒你的脑子呀。” “我有什么可清醒的?” 正拌着嘴,老贾向他递过来一杯酒。 李耀连忙摆手挡住,“你不是不让我喝酒吗?”他突然脸红,“况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喝酒以后的臭毛病。” 李耀曾经背着老贾偷喝了一回酒,第二日醒来的时候,满厨房的人都盯着他,他再起身一看,厨房遭了贼似的一团乱。好在司安年没有怪罪他们当中的任何人,只叫他们收拾好,又请了瓦匠重新将厨房修葺了一番。 自那以后,李耀再也不敢喝酒了,厨房的师傅们也是时刻叮嘱他,还常拿这事儿同他说笑。 “不妨事,孩子大了,喝这点儿酒算什么。再说了,你师父我在这呢,怕个啥?” “可是……” 李耀还是想拒绝,老贾没给他机会,直接拽过他的一只手将酒杯塞在了他的手中,“就一杯。” “干嘛突然这样?” 对于师父突如其来的行为,李耀实是摸不着头脑。 老贾没有看他,拎起酒坛子往嘴里灌了一口,淡淡开口“你小子,最近有心事儿吧?” 酒杯刚举到嘴边,李耀就停了下来,眼中布满惊讶。 “别这么看着我,老头子我毕竟大了你一轮,你这臭小子平日里虽顽皮了些,但厨房的事还是规规矩矩的,最近总出岔子,是个人都能看出你的不对劲。” 提起最近所犯的错误,李耀羞愧地低下了头,“对不起,师父,我不是故意的。” “光和我们说对不起,你就能保证没有下次了?你得把心结打开,打开了,才能变回原来的你,才能不再犯错,否则啊,别说厨房里那点事儿,在大街上走个路,你都能撞着人,你信不信?” “我……” “是因为顾姑娘吧。”老贾说话的时候气定神闲。 李耀又是一惊。 “老头子仔细想了想,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心不在焉的呢?就是那天我让你给顾姑娘送饭回来之后。”说着老贾又有模有样地去捋他的胡茬,“现在能将你的心事跟我说说了不?” 李耀叹了口气,又抬头去看天上的月亮,缓缓道“我总在顾姑娘背后说她的坏话,仔细想想,我并不了解她,她也从来没有得罪我。甚至我只是尽我的本份去给她送个饭,我这样的下人,她居然和我说谢谢。”说着李耀皱起了眉,又低下头去叹气。 老贾见他这般,倒是欣慰地笑了。 “你笑什么?” “哎呀,我的小徒弟真的长大了!”老贾搭着他的肩,“你知道你这属于什么吗?” “什么?”李耀抬眸,脸上尽是懵懂。 “说明你也开始懂得不可以人云亦云,说明你是个好人。” “好人?” 老贾点了点头,“只有好人,才会因为说了别人的坏话而内心感到不自在和愧疚,也只有好人,才会像你如今这般反思己过。你内心深处知道,顾姑娘什么都没有做,可你又偏偏莫名讨厌她,不过是因为别人说她是个嫁过人的,又是个哑巴,若是正常这时候,你也会像别人一样同情她,但是偏偏主子待你又很好,所以你希望主子找一个正常,能帮衬上她的姑娘,而不是像顾姑娘这样的,所以你才会不自觉地对顾姑娘生出距离来,是不是啊?” “老贾……”李耀怔住了,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的心思就这样被老贾一一点破,他像犯了错的小孩儿似的又闷下了头。 老贾接着安慰道,“你能因为自己做错了事而自省,这就很好啊,师傅我当然高兴了。别不开心了,孩子,你如今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与其天天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不如想办法替自己补救,这样呢,你对顾姑娘的愧疚感,兴许就能少一点儿。” “补救?怎么补?”李耀的眼神噌的一下亮起来。 “这还不容易,以后顾姑娘的饭菜都让你去送,你看她有什么要帮忙的,就顺手帮帮,主子对顾姑娘好,那咱自然也得对顾姑娘好不是。” 李耀恍然大悟,猛点头道“好,师父我知道了!明天开始,给顾姑娘送饭的活儿就交给我了,你可不许和我抢!” “好好好,我一定不跟你抢。” 李耀终于崭露出笑容,高兴之余,一口将杯中的酒闷进了喉中。 “再来一杯不?” 李耀摇摇头,“我今儿啊得先睡了,明儿个还得早起给顾姑娘送饭呢!谢谢你啊,老头儿!你也快回去睡吧!” 说着李耀乐滋滋地跑回了房间。 “这臭小子,一会儿师父,一会儿老头的,也不知道谁给谁甜枣吃,没大没小。”老贾无奈地笑着,接着又举起酒坛子往嘴里灌,却是一滴也倒不出来了,“得,你想喝也没有了!看来我还真该回去睡觉了啊。” 老贾撑着台阶站起身来,拎着空酒坛晃晃悠悠朝自己房间去了。 风虽寒凉,月色醉人。深夜,李耀惊醒,惺忪自语道,“不对啊,这老头儿,是不是就是犯懒不想跑腿儿送饭?” 说完,他又倒了下去。 第二日一早,李耀就给顾卿颜送饭去了。 今日顾卿颜房间的门没有合上,李耀走进去,看见顾卿颜正在书案上写字。 他将饭菜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道“姑娘,这饭菜趁热吃,免得凉了。” “好,就来。”顾卿颜看了他一眼,笑着道,说完又低头继续去写未写完的字。 顾卿颜的声音还是那样好听,李耀的眼中不觉蒙上一层笑意。 “姑娘,”他鼓起勇气道,“可需要帮忙?” 顾卿颜抬头怔了一会儿,又笑开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好啊,你来帮我磨墨,可好?” 李耀一边应好,一边眉开眼笑地健步走过去,拿起墨块便磨了起来。 虽是厨房里的人,他也总被司安年留在书房替他研墨,因此,除了和师父老贾学习的厨艺,李耀最拿手的便是研墨了。虽说这事人人都能做,却不是人人都似他这般有耐心,也没有像他这样,研墨还那么开心的。司安年也是无意发现李耀对研墨这件事好像情有独钟,后来便常常把这差事交与他做了。 顾卿颜瞥见他的笑脸,觉得甚是有趣,又有些好奇,“小兄弟,你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吗?可否同我分享?” “啊?”顾卿颜主动和他说话,李耀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羞怯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小时候家里穷,没读过书,更没碰过笔墨纸砚,每回总是偷偷地躲在学堂的窗檐下面蹭先生的课,因为没有钱买纸笔,所以只能将先生讲的内容都记在脑子里。” 看顾卿颜突然停了笔,李耀感到有些拘谨,“怎么了,顾姑娘,是我说错话了吗?” 顾卿颜摇了摇头,“然后呢?” “啊?哦,然后就是我遇到了我师父,嗷,就是做饭的贾师父,给你送的饭菜都是他做的。自从遇见了他,我便一直跟着他,他倒是给我买了些书,不过儿时听的那些课都模糊了,我也不怎么能看得懂那些书。后来我们又进了司府,为司大人做事儿,大人经常叫我帮他研墨,我虽不认识几个字,却也认得了许多笔墨纸砚的种类。所以磨墨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学习,每回看见大人用我磨的墨写出那些好看的字,我也有些骄傲。”李耀说着,不好意思地撇开脸去。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这么高兴,”顾卿颜又抿嘴笑起来,“那你看看,我的字如何?” 李耀便听她的话去看那书案上的字,他见过司安年的字,虽司安年是个男子,可是他的字却很隽秀,倒同他的性格很像,温柔似水。 而顾卿颜的字却……李耀形容不出来,不算有力,而是……很劲道,与她这般温柔的性子不甚相符。 顾卿颜察觉出了他的心思,道“若想了解一人,本就不能只见其表。”她笑望着李耀,“我曾经,也是个性子顽劣的人呢。虽现在不比从前,可我的字迹却是一点没变……”她脸上的笑容忽然敛去。 李耀看着顾卿颜,不自觉又愣怔了,一会儿,他醒过神来,去回味她方才话里的意思,心中的愧疚感又立即冒了上来——他便是顾卿颜口中的那种人,不了解一个人,便对其生厌,只见到了人的表面,不论是对初来司府的顾卿颜,还是对她的字。 “顾姑娘说得是,是小的粗鄙了。” “不,不是你粗鄙,只是我凭着家世有幸读过书罢了,若你也曾有机会学习这些,自然也能领悟这些道理。” 李耀有些诧异,从未有人同他讲过这些。 “你说你儿时喜去蹭先生的课,那么现在呢?现在有机会了,为何不去读书?” “现在要跟着师父学厨艺,没有太多时间去听课。” “这样啊,那不是很可惜?你既有学习的心,便不该弃。除了时间,你可还有其他的困扰?” 李耀呆愣愣地不说话。 顾卿颜笑道“你若真心想学,我可以教你。” 李耀完全怔住了——对面的人,她刚才说了些什么? 顾卿颜见他呆傻的模样,有些可爱,调侃道,“放心,不收费。” “姑娘,你……” “怎么,你是怕我教不好你?我虽比不得教书先生,但教你认认字总还是行的,也好叫你能将你师父送你的书的读全,总不算枉费了你师父对你的一片心意。” 李耀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顾卿颜立即去扶他,“你这是做什么?” “顾姑娘,您真是天大的好人!除了我师父和司大人,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好。”李耀激动道。 “你先起来。” “不,你若是愿意教我读书认字,便是我的师父,既是师父,我自然要磕头的!” “这么说,你是愿意和我学?” “当然,求之不得呢!有顾姑娘这样的师父教我,我怎还能推拒?” “好,”顾卿颜不再阻止他跪,“只是你已有一个师父了,我可不想和人抢徒弟。” “啊?” “我看你年纪也不大,以后,便唤我做姐姐吧,我会拿你当亲弟弟一般,只要我所知,定倾囊相授。” 瞬时,一股酸气从李耀的鼻间泛出,他强行压制下去 ,对着顾卿颜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谈话间,已至辰时,红日已悬于空中,曙光照进屋内,正射在书案上。 顾卿颜将李耀扶起,“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李耀。” “好,李耀,今日我便要教你一个字。” 说着顾卿颜转身在纸上写下一个“光”字,那字正被阳光圈在纸上,顾卿颜道“应景。” 李耀看过去,脱口而出“这是,‘光’!” “你认得?” 当然,李耀的名字里也有这个字,说起来,还是司安年教他的。 “你们大人倒是肯费心。” “是啊,司大人人很好的,对府里上下都很宽和。不过,姑娘教我这个字,是不是想和我说些什么?” 顾卿颜点头道“嗯,光,代表着光芒,太阳可照万物,亦能决定万物生死,是世间不可或缺之物。然而太阳的光芒只是照我们脚下的路,却照不得人心中的路。人心一旦失去了光,便会一整个暗淡,只会觉得自己前路渺茫。所以,我赠你的这“光”,是你内心深处的那样东西,有了它,即便你所遇到的经历再坎坷,你也不会被轻易摧毁。我这样说,不知你可能明白?” 李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姑娘是想告诉我,人生在世,当心存目标和希望?” 顾卿颜仍是笑着,“差不多吧。” “听姑娘一言,李耀真是受教,姑娘说的比学堂里的先生好上许多倍。”李耀望向书案上的字,搓了搓手指。 顾卿颜立即明白了他心中所想,便把纸拿起来递给他,“本就是给你的,拿去吧。” 李耀满脸欢喜,向她道谢。 “不过,你刚才错了一样。” “啊?”李耀一头雾水。 顾卿颜抚着他的头,“你为何还不改口?” 李耀才反应过来,绽开了笑脸唤她道,“姐姐。” 此时的日光已从书案转至二人的面庞,衬得他们的发丝锃亮,光线又折射到窗棂纸上,上面只映着二人的笑容。 第53章 纸上寒·黄昏尽 顾卿颜近来心情很好,一是刚得了个弟弟,二是她已思虑得很透彻,不再去想以往的伤心事。 这日,她正教李耀习字,裁缝铺的伙计给她送来了衣服。 顾卿颜刚进司府时,司安年便请裁缝到府上给她量了身,那时的顾卿颜对选料子这些提不起兴趣,司安年便做主为她选了一些。 入府以来,裁缝铺已陆续送来了不少衣服。 顾卿颜握笔的手停在半空,笑着和李耀调侃道“你家大人虽是个县令,俸禄还真不少呢,我才入府不过三个月,送来的衣服都可以穿到下辈子了。” 李耀则憨笑着应道“主子也是希望姐姐开心,都说姑娘们最喜欢衣服首饰,姐姐难道不喜欢吗?”说着,他便走向那拿着衣服的伙计。 “喜欢,自然是喜欢的。可这也太多了些,我只怕他破费。” “不会的,主子定然心中有数。”李耀拿起那件衣服,顿时惊艳,“姐姐,你快来看,这红衣服真好看!好像还是件骑装。” 说话间,顾卿颜已经走了过来,看见衣服时,她一时愣住——这衣服的款式和儿时自己穿的那件很相像。 疑惑时,那裁缝道“这位小公子的眼光不错,往日里送来的衣服都是掌柜自己设计的,之前店里就有些设计图样,伙计们心里也有数,所以做起来快些。而这件,是司县令给的图样,纹饰刺绣实是繁杂,因而费了一番工夫。若非县令一直催着,我们掌柜恐怕还得拖上几天才能送得来。” “我就说嘛,怪不得这么好看!姐姐,主子对你真好。” 比起面前这好看的衣服,顾卿颜倒是更钦佩司安年的眼力和记忆力,仅是儿时见过一面,颜色便也算了,这纹饰怎能仿得如此相似。想到这里,顾卿颜觉得司安年的画功也一定不错。 “姑娘先试试这衣服,若不合身或是姑娘哪里不满意,小人好拿回去改。” 李耀嚷嚷着叫顾卿颜赶紧试衣服,就拉着伙计出去等着了。 顾卿颜穿好衣服去照镜子,儿时的顽劣之心忽然涌上心头——她有些想骑马了。 “姐姐,好了吗?”李耀在门口催着,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姐姐穿红衣的模样。 “好了。” 顾卿颜一边应他一边去开门,门打开,她对上的,却是司安年的眸子。 司安年就那样木讷地站在那里,嘴角微搐,眼睛一动不动,他想要挪动身体,身体却僵硬得很,他并未发觉此刻自己的脸色红润似个姑娘。 “真美……”李耀站在司安年的身后不禁感叹,才惊醒了司安年的身体。 他下意识撇开脸,随后又看回顾卿颜,向前朝她走了一步,抿嘴笑道“这衣服,很适合你。”此间的顾卿颜,一如他十岁那年见到的少女,风吹红袂,宛若仙子。 “看来衣服是不用再改了,姑娘穿上真如天仙一般呢。”那伙计道。 李耀也在旁边好一顿夸,顾卿颜娇羞地躲开他们的眼睛,“是司大人的设计好。” 二人又对望而笑,此时李耀已拉着裁缝铺的伙计出了顾卿颜的院子。 “你……”门口的二人同时出声。 “你先说。”司安年道。 “你是如何记住这些纹饰的?时间都过去那样久了,你竟还能画得出来。” “不难,我可是过目不忘呢!”司安年开玩笑地回答。 司安年确实过目不忘,可再过目不忘,那样久远的事物,他如何又能记得。不过是儿时惊鸿一瞥,回家后他便画了下来,而后一直将画留在身边。自然,儿时他的画的重点在于人,而非衣服。后来送到裁缝铺子里的图样,则是他重新加工过的。 顾卿颜却将他的玩笑当真了,宛然笑道“大人果真厉害,想必画技也是不错的,我真想知道,还有什么是大人不会的。” 司安年单手抱拳,故作思索,“嗯,好像……还真没有。” 见顾卿颜被自己逗笑了,他也跟着笑起来。 “既你已穿了骑装,那今日便一直穿着吧。”司安年神神秘秘道。 顾卿颜一时不解,定睛一看,忽然发现对面之人穿的也是骑装,她便明白了。 “大人莫不是要带我去溜马?” 司安年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只见顾卿颜笑指着自己的衣服,他才醒悟,“本来还想给你个惊喜,倒是我把这惊喜打破了。” 顾卿颜摇了摇头,“大人费尽心思,只为了卿颜高兴,卿颜很感激。” “那……你高兴吗?” 她抬头望着他,郑重道“高兴,很高兴,无论是这衣服,还是要去骑马,我都很高兴!” 如愿听到顾卿颜的回答,司安年的眸子里充斥了温柔的水光,脉脉含情。 那是司安年无意中发现的风水宝地。后来司安年做了楹县的县令,将这处买了下来。那时的他心中已然有了一个想法,只是他不确定能否会实现,如今带着顾卿颜来到了这里,算是实现了一半。 “如何?” 顾卿颜闭上眼,去感受这里的山风,良久,她道“很凉,很美,”她睁开眼,仍是笑意绵绵,“我很喜欢这里。” 司安年方畅然,“那以后,便带你常来。” 顾卿颜笑着不说话,又骑着马儿往前走,司安年一如既往跟在她身旁。 草场之上,一望无垠,红黑两匹马儿驰骋于苍穹之下,马上的人儿长发飘飘,可谓鲜衣怒马扬鞭去,潇洒漂泊红尘间,不输少时心气。 司安年已许久不曾这般开心了,望着马上的小人儿,他觉得活着的自己的人生也很有趣。谁能想到,那看似娇小的人儿,伏在马背上,跑得那样奔放,活得那般热烈,如同于空中自在飞翔的鸟儿,若论种族,那必然是一只勇敢高飞的鹰,独傲苍穹,果敢无畏,好似不惧生死,不畏艰险,只一味地向前疾驰。风儿吹过,飘来她的体香,那一刻,司安年眼中的她,又成了一只娇柔妩媚的蝴蝶,翩翩起舞,寻找着生命的芬芳。 司安年深陷了,堕落了,沉醉了,为她的美貌深陷,为她的性子堕落,为此刻的景象和有关于她的一切沉醉。 又或许,从她救他的那一刻,司安年便注定要为她着迷,而他救她的那一刻,便是他将自己摆在她面前任她了解的契机。 是司安年一直想要续上十岁那年的缘分,也是司安年,心底里暗存着一丝遐想和奢望。只是在后来再次遇见她之前,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的这一切。 只是听到她嫁了人,他会失落,却不知自己为何失落;知道她受了委屈,他会愤怒,一向和善的他也不明白这愤怒从何而起;知道她婆婆想要休了她,他竟生出一丝喜悦来,司安年突然觉得自己是狭隘的,阴暗的,可恶的。 这些,都在再次在徐家见到顾卿颜之后,被他狠狠压在了心里,可他知道,那些出现过的情绪,仅仅只是被压住了,却从未消弭。 所以,起初,她虽在府中,他也并不敢见她,他怕一见到她,那些心思又会冒上心头,他更害怕,不知哪一刻,它们会彻底爆发,暴露在她面前,令她生厌。 而此刻,司安年深深凝视着马背上的少女,这些忧虑竟一点儿也没有了,好像随着这草场的风一同消失在了天际。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马儿有些累了,两人才停了下来。 薄暮时分,黄昏初上,桑榆晚照,余晖尽下,拂在他们的背影上,就连倒映在草场上的影子也有一圈缇色的光晕。似是感知到了背上的霞光,马儿一会儿低头嚼食,一会儿仰头望天长嘶,仿佛感叹着暮霞之美。 司安年盯着顾卿颜的脸,入了神。 “是这风景不好看吗?大人为何只盯着我。”说这话时,顾卿颜正欣赏着前方天际的霞影,并未特意去看旁边的人。 许久,顾卿颜的耳边传来一句“好看,却不及你。” 顾卿颜这才扭过头去,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大人,不嫌弃我嫁过人?” 司安年猛地站了起来,把顾卿颜也拉起来,严肃道“我若嫌弃,便不会带你回来。” “我以为大人是为着恩情。” 司安年有些失落,“若是为着恩情,给你些银两将你安置即可,何必做这些?况且……”话未说完,他撇开了视线。 “嗯?” “况我说过,我会将我的命”,司安年重新对上她的眸子,坚定道,“还给你。” 顾卿颜对上他的眼,听他说着这些话,心中有些慌乱。她已嫁过一次人,自然不会轻易为这类甜言蜜语所动,况那之前,也有许多人因着她的美貌或家世上门求亲,安知司安年不是同他们一样?虽这么想着,可面对眼前的司安年,顾卿颜的心中却动摇了,她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又好像,她希望他说的是真的,但是很奇怪,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希望呢? 在顾老爷子生前,顾卿颜想要嫁的是与自己互相爱慕之人,她总认为那人迟早会出现的。自顺了顾老爷子的心愿嫁给了徐生,她的展望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哪怕她已脱离了徐家,哪怕她如今对于过去悲伤之事已然想通了,对于爱情,她却不抱希望和期待了。她觉得不嫁人,或者随便嫁个人,都是无所谓的。 若这样想,司安年愿意娶她,她也是可以嫁的。可此刻,她却犹豫了。她觉得司安年若是真心喜欢她,她很开心,若是假意,她也觉得他能为了当日恩情做到这般地步就很好了,若他只是为了自己的美貌,那么至少,他对自己好,且是个为民的好官,也是不错的。 但不论司安年是真心还是假意,她都不能嫁给他。因为在顾卿颜的内心深处,司安年是个好人,是翩翩少年郎,是未成过亲的“干净”的人,而自己,则完全相反。她不能耽误他。 多日来与司安年的相处之下,顾卿颜发现他是个大才,总感觉以他之才华,还能在他想要的官场之路上走得更远,他应该娶一个同样有家世背景的女子,那样便能帮衬他一二。若自己还是顾门千金,也许此刻真会答应他,可她不是了。 顾卿颜淡淡道“你的命,是你自己的,无需还我。况我那日救的不是你,只是个可怜的孩子罢了,换了别人,我一样会救。” 司安年的眉眼低垂了下去,瞬时又恢复了精神,“救谁,那是你的事情,而报恩,是我的事情。一言既出,便要做到,我说把命给你,那我这条命便就是你的。顾卿颜,你可以拒绝我,但你不能阻止我,即便你能阻止我,”他向她靠近,蒙着自己的胸口,直勾勾地注视着她,“这里,你永远都阻止不了。” 司安年忽然笑了,捂着胸口的手没有放下来,略带抽噎道“因为它不由你,也不由我,它一直都在看向你啊!” 顾卿颜动容了,她背过身去,不想让他发现自己的情绪。 司安年盯着她的背影继续道“其实我也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很奇怪,我对你,该只有恩情才对,可却忍不住。这几年的每个日夜,除了对逝去的娘亲,心里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找到你。我以为只要还了你的恩情,便能放下。却在不知不觉中,早就将寻你这件事当成了我做事的全部动力。好像我只有考上了官,才能见到你,才能有权势,有资格去找你,好像我只有让自己变得更好,才能在见到你时不露怯。可我做这一切,并不是为了你,只是我的初心如此,却又好像处处有你,仿佛你在身边鼓励着我前行一般,我才走到了今天。”司安年长舒了一口气,“我说这些,并不是要求你做什么,只是想着也该将自己的心意告诉你,给你,也给自己一个交代。你不必感到有压力,若你不愿,便可将我作为一个朋友,一个知己,或是……被你救过的人。只是我的心,也非我轻易能够改变。如今说出来,畅快多了。” 说完,司安年便朝儿马儿过去,他牵起红马的缰绳递给顾卿颜,仍是那般温柔,“我们回家吧。” 此时的顾卿颜已收了思绪,她若无其事地接过缰绳,便朝前走了。这次司安年只是缓缓跟在她的身后,没有追上前去。 金乌已然沉去,还剩最后一丝残霞未曾散尽,那霞光便倾倒在二人的前行路上,目送着他们渐行渐远,直到他们的背影隐匿于草场的尽头。 第54章 纸上寒·骤雨歇 司府厨房里最近热闹得很,自李耀认了顾卿颜做姐姐,成日里在厨房顾姐姐长,顾姐姐短顾姐姐是他见过最美丽的女子;顾姐姐说话可温柔了;顾姐姐心善得很,教他认字读书;顾姐姐写得一手好看的字;顾姐姐有学识有远见…… 关于顾卿颜的事,从李耀嘴里说出来,无不是夸赞和仰慕之词,倒让厨房里的老师傅们哭笑不得。 “你之前不是对这位顾姑娘没什么好感吗?看来这顾姑娘真有些本事,能将你这毒舌都收拢了。” “就是,平常老贾教了你那么多,也没听从你嘴里冒出几句好话。” “你们啊,可不兴笑话他,回头又该生气了,”老贾打趣道,“这一生气,又该砸厨房了!” 大家立时哄笑起来,厨房里满是欢声笑语。 “才不会呢,顾姐姐说了,做事情不能急躁,不能乱发脾气!”李耀反驳道,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满脸骄傲,“看,我这都记着呢。” “那你的顾姐姐这样好,可能与咱主子相配啦?” “那是自然!主子和顾姐姐,那才叫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前两天主子还带着姐姐出府骑马了呢,还送了姐姐特别好看的骑装,你们是没看见,姐姐穿上那件骑装,跟天仙儿似的!” “照你这么说,看来你和贾师傅的赌约是你要输喽?” 李耀想了一会儿,撅嘴道“输便输,只不过请顿饭罢了。”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临近中午,李耀又给顾卿颜送饭来了。 今日外头雨下得大了些,李耀虽穿戴了蓑衣斗笠,仍未幸免。 顾卿颜一边帮他擦去脸上的雨水,一边笑他自己都淋湿了,还要护着吃食,她饿一顿又没什么。 “那可不行,姐姐要是饿坏了,主子该怪我了。再说了,姐姐还要教我认字呢。” 顾卿颜抵着下巴调侃回应“嗯,你这算盘打得精细,可你要是淋坏了,我教谁去?” 李耀被问住了,想了一会儿又道“我是男子,不比姐姐柔弱,这点雨哪能欺负到我头上来?” 顾卿颜嫣然而笑,眉眼间藏着对少年稚气的无奈。 骤雨初歇,顾卿颜便教李耀念了一首《雨霖铃》,念到最后,李耀不禁感叹诗者的悲苦,随后又说顾卿颜要比诗者幸运一些。 “何解?” “姐姐有主子相陪,自是不孤苦的。那柳七本就仕途失意,又与爱人分离,而主子却正相反,所以主子是幸运的,姐姐也是。” 顾卿颜听他提起司安年,心中的愁绪又冒了上来,“我能待在司府,已是最大的幸运了,怎敢奢求别的。” “姐姐为何这样想?若论家世,姐姐是望族里出来的千金,即便家道中落,也是天命如此。虽天命难违,但姐姐仍可以有一丝希望,变回原来的你。这不是姐姐你教我的么?怎的到了自己身上却惆怅起来?” “虽天命难违,仍可持一丝希望?”顾卿颜有些惊讶,眼前的少年郎才学了几天,便能讲出这番道理,似乎有些要点醒她的意味。 “是啊,我识不得大道理,却知姐姐满腹才情,和主子相配得很。且主子的心意,府里上下都看在眼里,倒是姐姐,对主子不冷不热的,叫人难分辨。”李耀的语气里带着些埋怨。 顾卿颜笑道,“你这孩子,又如何知晓这些?” “我自然是知晓的!此前来送饭,十回有八回主子都在姐姐这儿,近日主子却不曾来了。我去给主子送饭,见他忧心得很,总是一个人站在阁楼上想事情,也不是忙公务。倒是姐姐,像个没事人似的。” “你觉得我不该如此?” “当然不该!”李耀回答得坚定。 顾卿颜转过身,背对着少年,“你不懂,我的过去……” 李耀截断了她的话茬,“过去有什么要紧,我过去也因着家贫未曾读书,如今幸而遇上姐姐,说话做事都得了姐姐的教导,又重新拾起了书本。姐姐不是也告诉我,若是真心喜欢,便不该轻易放弃。我只问姐姐一句,你究竟是否在意主子?” “我……”顾卿颜回答不上来。 “姐姐犹豫了,那便是在意。既姐姐在意主子,又何惧世俗之事?” “李耀,你……” “姐姐满腹才情学识,竟也会想不通这些么?” 说着李耀走过去拉住顾卿颜的胳膊,认真道“姐姐,主子是真的很喜欢你,你若也对他有意,就别让他伤心,好不好?” “你就这么希望我们和好?” “姐姐是好人,主子也是。你知道吗?主子从来不会因为我们这些下人犯错而责罚我们,甚至连发脾气也不曾有过。他把你刚带回府那段时间,因为好奇,我们常常议论你,有一回被主子听见了,主子第一次言语上警戒了我们,虽无厉声斥责,却也难得显露出严肃的一面。那时我们便知道了,主子待你,是不同的。” 顾卿颜垂下眼眸,只静静听李耀讲着。 司安年总忙于公务,为县里的大小事务操劳,这一点,没有因为顾卿颜的到来而改变。可因为顾卿颜,他的倦容更深了。 李耀每回去送饭,都能看见他站在阁楼上望着顾卿颜的房间。 “主子既挂念,为何不去瞧瞧顾姑娘?” 那时的李耀深知主子的烦心事多来自顾卿颜,因此也对她蒙上了一层不屑和嫌恶。却不忍主子独自站在风口,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 “你可曾,这般挂念过一个人?” 司安年的反问让李耀有些不知所措。 “主子,我还小。” 司安年笑了,“我倒忘了,你这般年纪,应是不曾有的。可为何,我如你这般年纪的时候,已时时刻刻在思念一个人了呢?” “主子说的,是顾姑娘?” “是啊,顾卿颜,”司安年望着那房间里的影子道,“你现在,一定不想见到我吧!” 李耀不曾想过那位顾姑娘在主子心中竟有如此份量,当时的他也不能理解。主子这样的人物,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偏偏瞧上一个嫁过人的哑女。且这哑女,似乎并不领主子的情意,真是不知好歹。 后来李耀慢慢了解了顾卿颜,明白了司安年为何如此喜欢她。他突然觉得两人不能再般配了。可自那日骑了马回来,主子就一直郁郁寡欢,厨房送去的饭,他也没怎么动。送饭回来的人说主子最近似乎不太高兴,李耀一下就猜到是因为顾卿颜。 只是他想着他们之间的事别人不应当插手,他便没有问。 “姐姐,我从未见过主子那样的表情,失落,难过,疲惫,所有不好的心情都在脸上和身上,最近主子消瘦了不少,还感了风寒……” 顾卿颜立即又转过身,“他病了?” 李耀见她这般,心里莫名觉得开心,点头应道“他不让我和你说他的事,每回叫我过去,只问我你吃得好吗?睡得好吗?还有,心情好吗?” 顾卿颜才悟过来,怪不得李耀每日里都要问一遍自己的睡眠,还以为是他有什么奇怪的癖好。 “主子命我从铺子里买了些安神的香,”李耀看向香炉,说是若遇上你心情烦闷时,便点上为你助眠。还有,每日里送来的吃食,虽姐姐说了随意,主子还是希望姐姐能吃得开心快乐些,日日吩咐厨房变着花样地做。每日里先送到他那儿尝了,他觉得好吃了,才给你送来。好姐姐,主子心中惦念的只有你,你为何就看不见呢?” 顾卿颜被问住了,她为何看不见?初入司府时她总有千般愁绪,因而失眠严重得很,事实上,在徐家时便如此了。郎中给她瞧病时并未对她说这些,估摸着司安年只叫郎中说给他听了吧。的确,这炉子里的香也是后来才有的。而每日里的饭菜,顾卿颜只以为他费了心,不曾想却如此费心。 顾卿颜骤然觉得有些什么东西闯入了心中。自那日草场回来后,顾卿颜再没见过司安年,一如初来司府的时候那般。顾卿颜知道他怕是不想见自己,想着这样也好,否则自己也不知如何面对他。况若借此叫他死了心,对他是好事,却不曾想,他竟因此生病了。 她的思绪还在司安年的病上,李耀一眼就瞧出来了“姐姐若是担心,为何不去看看主子?” 没等顾卿颜说话,李耀挪开了后窗那处的盆架,推开了那扇窗,“姐姐,你看。” 顾卿颜走了过去,看见了那座阁楼。 此时司安年不在那里,他病了,正躺在床上。 “那是……” “那便是主子的住处,无数个日夜,主子都曾站在那里望着姐姐的房间。” 顾卿颜一惊。 “姐姐还不知吧,现在这间房,才是主子的正经住处,将姐姐接回府前,主子便命人将他的物件搬到书房去了。” “书房?” 李耀点了点头,望向那阁楼,“那儿,本是间书房,阁楼是主子命工匠后建的。主子怕你不愿意见他,便只能偷偷看你。” 听完,顾卿颜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向外走。 “姐姐……” “我去走走,别跟来。” 李耀便站在窗边盯着她的背影出了院门。 顾卿颜没有去看司安年,她穿过花园来到了那棵梨花树下。 雨散云收,冲去了雾霭和灰尘,绿草散发出的清新的芬芳,直冲人的大脑。 那梨花儿被大雨冲得满地花瓣,却仍有许多留在枝桠间,未曾动摇,水珠顺着枝蔓滑落,正滴在了顾卿颜的额间。 顾卿颜猛然觉醒,她想要去找司安年。一回头,想见的人就站在花丛间。 “司……大人。” 司安年轻轻咳着嗽,一开口,温柔如旧,“李耀还以为你来寻我了,我便来这儿碰碰运气。” “你还病着,为何不多躺会儿?”顾卿颜的语气里溢着担忧。 司安年的目光里闪过一丝惊喜,“你是在担心我吗?”不过很快他便醒神,若是担心,她为何不去看他?他又皱起眉道,“那你呢?今日的风有些凉,还是别呆在这儿了。” 说着司安年转身要走,却听到一阵急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待他想要回头去看时,腰间已被两只手围住。 司安年说不清那时的心境,开心?震惊?激动?紧张……五感杂陈。 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你……这是……” “我喜欢你。” 背后之人给了他想要却出乎意料的回答,很快,他感到后背有些湿热。 “为何哭?” 他只是听见背后的人笑着,没有说话。他便也默默微笑着不说话。 司安年缓缓举起一只手,在空中定了许久,才鼓起勇气落在了腰间的那双手上。 背后的人道“司大人,你娶我,可好?” 司安年又愣了很久,直到顾卿颜再次发问“嗯?” 他淡淡地回应她“嗯。” 二人就那样站在那里久久未动。 此间风儿尽褪,寒意不再,艳阳初上,暖人心弦。 整个楹县都知道了,司县令要成亲了。 百姓们都议论着这桩大喜事儿,同时对司县令即将要娶过门的妻子也议论纷纷。 “听说这司大人是要娶一位被休过的女子?” “别瞎说,司大人是什么样的人物?怎会娶这样的女子?” “哎?怎么能这样说呢,能被司大人娶进府的女子定然是好的,即便被休过又如何?司大人这样好,眼光也定是不错。再说了,司大人审过的案子里,不也有好几起是女子因婆家不仁而被休弃的吗?” “就是就是,有些事儿怎能怪在女子身上?就说隔壁老街那徐家吧,儿子他娘趁着他进京赶考,把他的哑媳妇儿不知给卖到哪里去了,如今他到处找妻子,迟迟不肯上京赴任呢,他娘一下就给气病了,到现在还卧床不起呢!” “徐家?是不是那个刚考上探花郎的徐生啊?” “哎呦,谁说不是呢?你说说能考上多不容易啊,这下可好!” “那能怪谁?他家呀,就住我家对门儿。那徐大娘老厉害了,刻薄得紧,又把事情做得那么绝,好在他儿子还是个明事理的,但也没用,这还不都是他娘造的孽?我见过他那哑媳妇儿,模样是真不错,就是不能说话。徐家有今天也是亏了那哑姑娘的娘家,后来她家没落了,徐大娘就不认账了。徐生在的时候还能护着媳妇儿,一上京,他娘转头就给人卖了。如今她儿子不肯上任,也是报应。” “真是可惜呦。” “谁说不是呢?” 众人正你一言我一语谈论着,司府贴出告示来今逢司县令大喜,楹县众民同庆,婚前婚后三日,于司府门前设粥棚,有意者可前往领取粥食,以获喜意。 “司大人真是个好官哪!” “是啊,到时候我也去吃一碗。” “你又不穷,也去领粥?” “你这话可说得不对了,自司大人上任,咱们楹县哪还有多少穷苦的人家?况且司大人设粥棚是为了让大家乐呵乐呵,咱们大家伙受着司大人的恩,都该去捧捧场啊!” “这话我爱听,到时我随你一道去!” “我也去” “叫上我啊!” …… 第55章 纸上寒·钟鼓断 厨房近日忙得不可开交,司安年从外头请了些人来帮忙,倒没有什么大厨,只是些没有营生的妇孺伙计,听说是为司府做事儿,一个个儿巴巴地都跑了来。 李耀生了病,顾卿颜端着药去看望李耀,不忘数落他,学着他那日的口气道“嗯,‘我是男子,定不会被这点儿雨欺负到头上’。” “哎呀,知道了,本来你和主子的婚事将近,我很高兴的。谁知道还真被你给说着了,姐姐你就别取笑我了。”李耀嘟囔着嘴道,“不能帮上你们的忙,我已经很内疚了。” 说着他咕噜咕噜将药灌进嘴里。 “你慢点儿,喝个药怎么跟喝水似的,”顾卿颜安慰,“不用内疚,你们司大人的病也没好全呢,你们现在可说是同病相怜了。至于厨房那边,他已请了乡亲来帮忙,你更不用担心。” “主子怎么样了?” “还是之前的风寒,身子有些虚弱,郎中说歇两日便会好的,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该不会我们成亲的那天,你还想躺在床上吧?” “当然不会了!”李耀从床上坐起来,“怎么会!” “哎呀,好了,刚喝了药,快躺下,我逗你玩儿呢。头还晕吗?” 李耀摇了摇头,“姐姐。” “嗯?” “我这儿没什么事了,你去陪主子吧。” 顾卿颜笑了笑,“你这小孩儿,心里憋着什么坏呢吧?” 李耀乐呵呵地笑着“哪能呐,我只是想让你和主子多待一会儿罢了。” “行,行,行,那你好好的,我不打扰你休息了。” 说着顾卿颜便端着空药碗出去了,李耀一直笑着目送着她离去。 顾卿颜入阁楼时,司安年已起身,正坐在窗边望风景。 看见顾卿颜,他立刻站起身,走向她去接她手中的药,“你又何必亲自做这些?” “端个药而已,你才是,何故如此紧张?” 司安年放下药,抚着她的肩膀,目色严肃,“你入司府,只需做你想做的,其他的,一概不用操心,我想让你开心些。” 对面的人儿绽开了笑颜,“这便是我想要做的事啊,我什么都不会,若连这些都不让我做了,我更感觉自己像个废人了。” 司安年无奈地抱住她,轻捋着她的发丝,“好,别累着就成。” 一阵风从透过窗吹进来,撩动了顾卿颜的发梢,她忽然想起了李耀的话,想要去看看窗外的风景。 “这阁楼的视线的确不错。”果如李耀所言,从窗子看过去,正能看见自己的屋子。 眼见心思被戳破,司安年有些不好意思,道“是啊……吹吹风,还是不错的。”说着又指向天空,想要转移她的视线,“晚上还有月亮呢,可美了,以后咱们可以一同欣赏。” 顾卿颜没有去看他手指的方向,而是扭头看他,笑着答道“好啊。” 成婚前一日,司安年带顾卿颜去了个地方。 顾卿颜整个儿愣了神——顾家焕然一新。走进去,格局陈设与之前无异,满园的花儿争奇斗艳,花香于空中弥漫。穿过园子,便是顾卿颜的房间。 顾卿颜一下便落入了过去的回忆里,不知不觉,泪从眼角流下。 司安年为她擦去泪,指着床榻道“明日,你会从这里出嫁。” 顾卿颜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那床榻上,赫然摆着嫁衣。 “司安年。”顾卿颜望着他,她忽然觉得,自己并不了解他,想来也对,她与他相处不过数月,的确未曾好好了解过他。 “嗯?”她突然叫自己的名字,他有些恍惚。 “你何时做的这些?” “知道顾家出事之后,我便将这里买了下来。” 顾卿颜一阵吃惊,她本以为这是他为新婚做的准备。竟从那样久远之时,他便想着要报恩了么? “若我未曾被徐家休弃,这里当如何?” 司安年深沉了一口气,“我会寻个时机将房契和地契都给你,以报当年之恩。” “只是这样?” “嗯。” “看来,你还挺有原则的嘛。”顾卿颜打趣道,眼中还噙着泪。 “如今,这便也算在你的嫁妆之内,以后,你就是司府的女主人,我司安年的妻子。” 顾卿颜噗嗤一声笑了。 二人刚出门,便撞见了徐生。 “阿颜!”徐生冲上前握住顾卿颜的胳膊,“真的是你!方才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我找了你好久,这段时间,你究竟去哪儿了?” “这位公子,请你放开。”司安年摁住徐生的手,眸中有些严峻之气。 “你是谁?” “你无需知道,你只需知道,你现在握着的,是我的夫人。” 听见这话,顾卿颜转头看向司安年,心中滋生出恣意舒适之感。 “妻子?”徐生不信他的话,又去问顾卿颜,“阿颜,他说的是真的。” 顾卿颜点了点头,道“徐公子,你我缘分已尽,还请公子朝前看。” 许久不曾听见顾卿颜的声音,徐生子自然是惊讶的。 “你……能说话了?”他看向司安年,“是他,让你开口说了话?” 徐生不愿相信,自己那般陪伴顾卿颜,没能治愈她的心疾,不过才数月不见,她的病就都好了。 “徐公子,当年顾家落魄,你未曾忘记我父之恩,违背母意将我娶进家门,给了我一处容身之所,在家中也是事事都顺着我,还为了我多次同你母亲顶嘴。这些恩情,卿颜都记在心中。只是如今,我将嫁作他人妻,你我不该再有纠缠,愿你往后之路一帆风顺,能娶得一位既合你母亲心意,又爱你之人。” “我娘……我娘她本就是势利之人, 我知道的。可是阿颜,当初娶你,并不仅仅为着岳丈大人的恩情,还因为……我是真的……真心喜欢你。阿颜,难道你我相伴的那些时日,你对我,不曾有一丁点儿动情吗?” “徐公子慎言,如今你我不再是夫妻,我父自不再是你的岳丈大人,还请公子莫再如此称呼。当初同意嫁给你,是因着父亲的遗愿,而如今踏出徐门,也是希望你和令慈不再有争端。令慈说得对,我不能为徐家带来任何利益。况且——”顾卿颜牵住司安年的手道,“我如今已有心悦之人。方才徐公子问我可对你动过一丝真情,有的,但那不过是为着公子着想的恻隐之心,而非男女之情。徐公子,你能找我,说明你是个有责任心的人,我很感激。但我亦知,你心怀朝堂,不该执着于一个不爱你的人。你我,绝无可能再回到从前,如今我只想同我爱的人在一起,希望徐公子成全。” 一番话尽,听着的二人却是截然不同的心境。 徐生没再说什么,只一直盯着顾卿颜,默默松开了握着她胳膊的手。 司按年则紧握着他“夫人”的手往家的方向去了。 正是晌午,行人多于店内用饭饮酒。二人行于街头,檀郎谢女,倒是引得街头小贩纷纷称叹。 两人都未说话,只是司安年一个劲儿的笑,又时不时盯着顾卿颜的脸。 顾卿颜停下脚步,“你做什么呀,一路上也不说话,光笑什么?” 司安年方出声“刚才那些话,可都是你的肺腑之言?” “不然呢,你不信?” 司安年摇了摇头,“只是从未听你说过这样多的话。” “现在不说得透彻些,他怕是很难放下。” 司安年笑着点了点头,他很开心,从未这样开心过。 二人正停沉香楼前,司安年看了一眼,“中午咱们就在这儿吃吧。” 刚说完,那站在门口的店小二便上前来将他们迎了进去。 徐生是带着满腔愁绪回到家中的。 自知道顾卿颜被母亲休了,他便一直在找她,却未曾寻得她的下落。 于是他日日去顾家,想着也许有一天,顾卿颜会回来看看。奇怪得很,顾家虽早被变卖,却无人居住。直到那日,他撞见工匠在修葺,才得知这里早已被县令买下,说是县令要成婚了,命人过来修缮整理。 他也只是抱着一丝希望在那里守着,没成想真的遇见了顾卿颜,然而,她却要嫁作他人妇了。 比起这个,更令他痛心的,是顾卿颜刚才在顾家门前对他说的那些话。她一口一声徐公子的叫着她,倒让他想起,顾老爷仍在世时,她也不曾唤过自己的名字。他也忘了问她,在徐家的日子里,她心中可曾唤过自己一声“夫君”。想来是没有的——她说她从未对自己动过一丝真情。顾老爷去后,顾卿颜也曾对徐生说,她对他,未曾有情,虽她答应了父亲会追随于他,可若是他对此有所介怀,也不必为着顾家的恩情非要将她娶进门不可。那时的徐生很坚定地告诉她,他不介怀。 世上之人,多的是一见钟情,譬如徐生对顾卿颜;世上更多的是日久生情,譬如徐生以为只要娶了顾卿颜,一直和她在一起,她总会看见自己的好,总能倾心于自己。然而顾卿颜看见了他的好,仍未对他生男女之情。徐生坐在院中,发出苦笑。徐母总斥责顾卿颜不能为徐家传宗接代,现在看来,他倒不算耽误了顾卿颜。 徐生要的,是一个全心全意对自己的妻子,他们的孩子,也必须因爱而生。新婚之夜,徐生和顾卿颜便坐了一夜,此后日日,也只是同床各睡各的。 徐生想通了,只要有母亲在,徐家于顾卿颜而言,便不是救赎,可他身为儿子,不能抛弃忠孝。那便只能在心里默默祝福顾卿颜此生安好,那人既能打开她的心结,必然是待她好的,那自己也不必再担忧。 徐母还摊在病床上,听到脚步声,又咳起嗽来。徐生走了进来,幽幽道“明日,孩儿会上京赴任,母亲是想同孩儿一起去,还是继续病着,都随你。” 徐母蹭地一下坐起来,大声道“我当然跟你一起去啦儿子!” 见徐生看过来,她又立即倒下去,发出虚弱的声音,“容我今日再睡一会儿,明日定能有些力气,随你一道上京。” 徐生不再理会她,出门去收拾自己的东西了。 次日,司府县令大婚,楹县百姓皆自发在门前挂彩庆贺。 司府内则是鼓乐齐鸣,觥筹交错。 礼生正念着“夫妻对拜”,司安年便在众人面前倒了下去。 郎中来瞧,说是中了毒。 “怎么会中毒呢?”李耀在旁边小声道。 “可有药以解?”顾卿颜问。 郎中为难地摇了摇头,“数十年前,我游医时,曾遇到一位神医,若是他,定然能解。” “那神医现在何处?” 郎中又是摇摇头,“那时神医已是白发苍苍,若能活道现在,也算是神仙了。” 顾卿颜眉头蹙了起来,“那先生的意思是?” “那神医还有一个徒弟,或者还在,只是不知他的医术,是否……” “只要有一丝希望便好,先生尽可说。” “那地方并不在我国,需往西行一万里,有一沧浪国,其都城苍城城外桃花林处。” “一万里?就算骑马,也得一个半月,可他能否撑到那时……”顾卿颜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 “姑娘,还有一个法子,只是……” “先生请说。” “只是过于虚妄,我说可以,但姑娘不可全信,毕竟我也未曾见过。” “您尽管说。即便不得,也定不会怪您。” “那神医曾和我说,这世间有一渡生人,可解救众生,唤人性命,世称其为渡仙。” “去哪里找这位渡仙?” “既是仙人,人,是找不到他的。倘若姑娘以血祭大人身上的物件,若那渡仙感应到,自会出现。只是需要日日祭血才行,最重要的是,姑娘需得心诚。” “好,我知道了,多谢先生指点。先生,今日之事……” “姑娘不必多说,我明白。司大人只是前几日受了风寒,这几日又为婚事操劳,才会如此。司大人是个好官哪,老朽也希望他能快些好起来!” “先生大义!多谢先生。” 顾卿颜向那郎中行了一礼,吩咐下人送他出去。又询问李耀道“阿耀,近日府中可有什么奇怪的人出现?” 李耀想了许久,“除了主子新请来厨房的帮工,并未有其他人。” “那那些帮工呢?可曾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他们都是主子以前庄上的邻居,还有就是得了主子恩惠的,断然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姐姐,这个我可以打包票。” “那今日呢?今日宾客众多,可有什么可疑之人?” 李耀想了一会儿,还真是有一个,之前门房来报过他,说是有一公子没有请帖,却在门口想要进来,李耀看那公子也是风度翩翩,便放进来了。 “他叫什么名字?” “徐生。” 顾卿颜狞起了眉,有些不敢相信。 “阿耀,如今你主子他这般,是不能处理公务了,咱们得撑起司府。”她缓缓道,“对外,若有案子上门的,你一应以病相拒便是。” 耀应着,又有些担忧她的状态,“姐姐,祭血的事也交给我吧!” 顾卿颜强挤出一丝笑道“怎么,又怕我支撑不住?放心,每天不过就那么点儿血,不会死人的。你还小,忘记上次淋雨生病的事了?再说了,司府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你去做呢。” 李耀知道自己劝不动她,也只能撇着嘴点头。 李耀刚退出去,顾卿颜的神色立即萧条,她抚着司安年的脸,柔声道“我一定会救你。” 第56章 纸上寒·梨花凉 顾卿颜去了徐家,却未见到徐生。 出来时遇见了对门的邻居。 “你…是不是徐生之前娶的哑媳妇儿啊?” “这位大哥,请问徐生他们去哪儿了?” “你会说话?”惊讶之余,邻居才想起回答她的问题,“他早就高中,带着母亲上京过好日子去了。对了,他有一封信放了我这,说是若有人来找,便叫我转交。” 说着邻居回屋去拿了信交给了顾卿颜。 回到司府,顾卿颜每日里都伤神得很,只陪在司安年的床边,累了便在桌上趴一会儿,连房门都很少出。 李耀送来的吃食,她也难得动一回。 “姐姐,你这样不吃不喝,主子醒来知道了,要难过的。”李耀提到司安年的时候,顾卿颜才会勉强塞些饭菜到自己嘴里,却也是极少。 不是她不想吃,她实在没有胃口。 李耀心疼她,请教了郎中,得到的回答是男女之情,外人不足道,只有司安年好起来,顾卿颜的心情才会转晴,食欲便也能上来。 自此,李耀也没了辙,除了说些安慰的话,他什么也做不了。 司府的氛围也因为司安年的一病不起而逐渐变得沉闷。下人们深蒙司安年的恩惠,也没什么好的法子,只能于心中祈祷他快些好起来,有几个下人还去寺庙里为他祷告。李耀一向不信神佛之类,竟也去了寺庙里为司安年求了佛牌,望他早日醒来。 他们将求来的佛牌都挂在了那棵梨树上。 五黄六月,一树霜雪早已落尽,只地上还有些零落的残霜还未完全深入土中。没过几日,枝间就满是红线挂的佛牌了,有些下人没去寺庙里的,便裁了红绸布将祷告写在上面系于树上。 虽无繁花,却也可称之为盛景。那梨树,变成了祈祷之树,许愿之树,只是所求所愿,皆是司安年的性命。 夜色阑珊,顾卿颜坐在阁楼窗前,望着姣姣明月出了神。 濯濯其光,冷若冰霜,寒彻人心,那光线绵延,如同瀑布一般倾泻下来,仿佛就要将人吞噬。躺在床上的人儿也已消瘦得不行,面色发青,全失了往日之光彩。 顾卿颜又从怀里掏出徐生的信,仔细去看。一行不过四字,却尽显寒凉此毒无解。 顾卿颜想不通,想不通徐生的想法,想不通他的作为。 顾卿颜的印象里,徐生是个好人,一个有着满腔才志的好人。那日她已与他说开,他即便一时未能想得透彻,又何至于下毒杀人? 既毒是他下的,又为何留下信来?他就不怕顾卿颜将信交至官府?即便他自己不怕,也不担心徐母么?还是他笃定顾卿颜不会如此狠心? 月夜沉寂,顾卿颜此刻只能同司安年说说话。 “京中发了调遣令下来,司安年,你究竟瞒了我多少?又为我做了多少?”问着问着,泪水便在眼眶里打转,“你究竟是有多喜欢我?要这般为我付出!” 白日里,京中来了人送了调遣令和一封信。那调遣令中命司安年早日上京赴任,而信封上则写着“御史大夫,阮初寒。” 恐有什么要事,顾卿颜便看了那封信。信的内容却令她始料未及 吾友安年英鉴, 烁玉流金,鸟语蝉鸣。京都之时,折梨作别,已去两载,汝可安好?吾念汝甚。 汝本殿元,该留于京就任,因要寻人而回至楹县,不知汝所寻之人可有下落? 自汝上回书来,言需多留家乡一些时日,恐在初春霜雪之时回京,吾已尽力于君前为你周旋,然那之后汝却再无消息。而今官中事务繁忙至极,官家近日又常念起汝,吾不得不写了此调令传书于汝。 吾忆起京中与汝醉酒当歌之际,甚念也,盼与君再共饮。晴霜已尽,望君速至京都赴任。顺颂。 暑安。 顾卿颜豁然大悟,她本就觉得以司安年之才情,不该只是个县令,原是司安年为她弃了官中职位。 他本欲春日回京,却因自己又耽搁了。 “我不值得你这样为我。”她道,“等你好了,我陪你一起上京。”床上的人,却是听不见了,听不见她的话,也看不见她为了他伤心哭泣的模样。 “是你要救人?” 伤怀间,李耀带着度弦突然出现。 “姐姐,这位是郎中提过的仙人。” 顾卿颜正有些茫然,度弦“嗖”地从门口瞬移到顾卿颜的跟前,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便拿起床头的梨枝,轻嗅了一下道“血是够了,不过——”他又对上她的眼睛,“他所中的毒,世间无解。” 顾卿颜方才出现的一丝喜悦瞬间凐灭,心境从人间跌入地狱一般,眼泪再也绷不住了。 她将要跪下,便被度弦拦住。 “仙人……” “不必拜我。”度弦解释着,将半蹲着的她扶起。 “若连仙人都救不了,那还有谁能救他?仙人,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不该落得如此。” 度弦一动不动地立于床前,许久,方出声“你执意要救人,便只能将你的命借给他。” “什么?” 站着的顾卿颜和李耀俱是吃惊的模样。 那是度弦第一回,欲借一人之寿命去救人。 “后来呢?公子可那样做了?”噬月刚问出口,便到了司府。 北陆三冬,万物萧条,司安年正站在梨树下,仰望着满树枯枝。漫天飞雪裹住了他的身子。 “枝儿已死,你何必生此执念?” 听见度弦的声音,他眼眸中瞬间燃起一丝希望。 他向度弦作揖道“渡仙,在下已在此等了三年,盼了三年。渡仙可是寻到了解救之法,才来赴当年之约?”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霜花尽,残枝凉。可我的心还在跳动,它从未曾死去,而她也一直活在我的心中。” 度弦了然。当年他违背天命救了司安年,却杀了顾卿颜。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寻找解救之法——顾卿颜以己之命换得司安年一条生路,但她的阳寿本不该如此之短。 凭着与冥王的交情,顾卿颜的魂魄未被冥界收归,她的一缕残魂寄予在这梨树之上。残魂失意之念过强,浸染了梨树之根,这梨树便再开不出花儿来,梨枝也逐渐败颓枯萎。 尽管司安年和李耀日日给这梨树浇水,并用了上好的肥料养护,仍是无用。 司安年想起那日醒来之时,只见李耀和度弦,心中便生出无尽悲感和落寞。他心里明白,若是顾卿颜在,必然会一直相伴于自己的身旁,然而他第一眼未见到她,醒来之后,也再未见到她。 李耀同他说,顾卿颜全然不曾犹豫,顾卿颜要他活着,为了自己活着,她要他上京赴任,去做他该做的事。 于是满县百姓皆在县门处迎送着司大人远赴上京。 司府下人们凡孤苦无依的,都随他去了,祖辈在楹县的,也只能不舍目送。 老贾便是根在楹县,而李耀是个孤儿,他和老贾说,想要跟着主子和顾姐姐,老贾只得不舍地放这徒儿离去。 除了下人,令人注目的,便是那棵梨树。虽只两年,却根盘蒂结,纵横交错,司安年命人挖了许久,才将树根完整地挖了出来。那树躺于好几辆车上,就这样随着队伍浩浩汤汤地被一路从楹县带至了京城。入城之时,还引得京都百姓围观。 从此,司安年的名字便在京城传开了小门户的少年郎,得以高中状元,不忘断弦之情,将与其之定情树携至上京,以念亡妻。 此传言一出,上京之大户或官员皆欲将女儿嫁给司安年作续弦——世间有此深情貌美之少年郎,若得以嫁入,必不会叫自己的女儿受了委屈,且其小小年纪,便中了鼎,又得圣上恩宠,城中人人称羡,这样的天赐良人,如若错过,怕再无处去寻。 司安年自是一概回绝的,让李耀将来说媒之人都请了回去,后来李耀烦了,便对来人道司安年有隐疾,那些人就慢慢不再来了。 司安年并未怪罪李耀,他知李耀对顾卿颜的感情。 当初招李耀进府时,司安年便因着他的身世而对他加以优待,后来他认了顾卿颜做姐姐,顾卿颜也喜欢这孩子,司安年便也在心里将他看做弟弟了。 李耀明白,主人心里只有顾姐姐。姐姐临走前曾嘱咐他好好照顾主人,这也是他必须跟着司安年来京城的原因之一。姐姐教过他,与人交往,承诺最重,姐姐教他的一切,他都不敢忘,即便她不在了,他还是日日读书习字,司安年特地为他请了个先生,平日里,也会亲自去教导他。 司安年将那梨树挪植于京中,每日里待的最多的地方便是树下,站或坐着,望着的是枯树,想着的,是枯树之下的残魂,念的是顾卿颜的名字,时刻祈盼有一日她能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出现在那梨树之下,回到自己身边。 司府还是那个司府,司安年照着楹县司府的格局将京中司府如样修葺;司府不再是那个司府,这里没了顾卿颜。 梨树还是那棵梨树,只是它不再生长,不再开花,有的,只是满树的佛牌和红绸带,上面所书,皆是对顾卿颜重生的奢望。 徐生来过一次,在司安年找他之前,找来了司府。 别为她报仇——这是顾卿颜的临终遗言。是以司安年没有为难徐生,只是听徐生诉说着自己心中的愤恨。 若知有渡仙,若知那人会以命相搏,若知她爱得如此深,他绝不会走那样的绝路。 那日,他本已出了楹县,却鬼使神差一般,又去了司府。他甚至不知自己何时准备了毒药,也近乎忘却如何给司安年下了药。他只知道,直到亲眼看见司安年倒下,他才离开,心中是恐惧的,也有窃喜。他放不下,还是放不下。顾卿颜不会知道徐生对她的情意有多深,甚至徐生自己也未曾想到他会为了心中所爱,变得如此极端。 即便他家境再是贫寒,他从来都是正人君子,是街坊四邻眼中用功的好儿郎,是顾老爷最青睐的才子。 可当时的徐生,甚至留了那样四个字给顾卿颜,他知道顾卿颜会去徐家找他。他想顾卿颜或许会难过吧,但更多的是自己未能等得她情意的痛苦。他会怕她恨自己吗?当然会的。 等他回过神来,已入了京都。 入京以来,他一直夜不能寐,不是怕自己会一朝深陷牢狱,甚至也不惧母亲的安危了,他心中只想着一件事他的阿颜会恨他吧。 徐生带着满腹悲腔诉着心中之苦,司安年不曾打断,只在听完之后问了他一句“你真的爱她吗?” 起初,徐生不明其意,直至司安年说不会报官,他才幡然醒悟。 “这是她的意思。她曾对我说过,你是个好人,心中深藏远志,可若夹在她与你母亲之间,你必然走不远。所以那时她才收下了你母亲给的休书,在与我不相识的情况下和我走,她自然是怕的,可她更怕辜负你待她的好。顾家已不再,你能保得她的性命,她便很感激了。当她看见你留的信时,她也只有心痛和遗憾,遗憾那样好的你终是朝了模样。可她……不曾恨你。” “她……不曾恨你”,最终只有这句话在徐生的耳边盈盈回旋,他放下心来,却是更痛了。司安年问他真的爱她吗?以前,他是爱的,后来,他渐渐忘记了爱一个人的正确方式。 而今,他已做不到放下,便只能照着顾卿颜心中的他去前行,去追求他原本所该追求的东西,但往后一生,他都只能将自己埋于痛苦之中,不得释然。 而司安年能做的事,就只有一件,那便是等待。 度弦曾与司安年说过,这是他失败的一次渡世,他必然会遍历世间,去寻那挽救之法。 而今,他寻到了,所以来了。 世间万物,皆有魂魄,既命可借,魂魄亦可。度弦游历时曾遇得一魂魄,冥界对其无有记载,此类魂魄,名为失魂,即便收归冥界,也不得往生。冥王是讲情面的,最终未将其收降,而是交由度弦处置。 失魂若与人之残魂融合,可重铸人身,只是寿命有限。不过,对于司安年和顾卿颜来说,能有短暂的光阴沉湎于情爱之中,也够了。 老贾正在沉香楼的后厨忙活,忽听到背后传来一声“老头儿。”他切肉的手猛然收住,抑制不住喜悦,回头,脸上已经笑出了皱纹。 “老头儿,你胡子长长啦!”李耀道。 老贾忙迎上去,拥住了他,“你这臭小子,怎么回来了?” “回来请你吃饭哪!” “啥?” “这么快,你就忘了我们赌约了?”李耀笑意盈盈。 老贾突然激动起来,“怎么,顾姑娘……她?” 李耀点了点头。 老贾流下泪来。 “老头儿,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伤感了?” “我是……为主子和顾姑娘高兴。好,好,咱们去吃饭,我还得买些东西让你带回去。” “什么东西啊?” “主子和姑娘成婚的贺礼啊。” 李耀的笑容忽然僵住,他拉住老贾淡淡道,“贺礼还是别了,他们并未成婚。” “这……怎么?”老贾甚是疑惑。 顾卿颜死而复生,但寿命只短短的几年,她坚持不肯与司安年成婚,这样待她死后,也不会耽误他的人生大事。 司安年想给她一个名分,见她如此执拗,怕她会再为此出走,便没再提了。 老贾听完,又一阵唏嘘,“这老天爷,怎么竟做缺德事儿,让这样一对妙人饱受苦难。” 李耀安慰他道“他们现在这般,已经很好了,能在一起活上几年,总好过主人独自在梨树下等候的那三年光阴。” 老贾点了点头,“既如此,那还是老头子我输了,老头子请你吃饭,沉香楼最好的酒菜!” “不,”李耀笑道,又忽然正声,“师父,他们虽未成婚,却比寻常夫妻更是恩爱,这些年,随着主子和姐姐,我懂了许多,成不成婚的并不要紧,重要的是,他们彼此心中时刻惦念,没有什么比这类情爱更深了。所以我请师父吃饭,不为别的,只为我当初的狭隘。” 老贾欣然落泪,“臭小子,可算长大了!” 二人便在沉香楼高高兴兴吃饭饮酒。 京都司府,又临芳春,东梨雪落,更盛当年,顾卿颜依偎在司安年的怀中,安然而去。 第57章 蛮娘吟·溪上浮 枫梧国都城,云城,蛮娘村。 江寒是在一阵极其难听的歌声中醒来的,醒来时,只见于青娥忙碌的背影。 “你醒啦!感觉怎么样?” 不唱歌的时候,于青娥的声音倒也正常,甚至还有些清脆悦耳。 不过,江寒看清楚她的模样的时候还是被吓了一跳。于青娥的长相很普通,只是额间有一条细长的疤痕,状如阴寂的死溪,幽深浓稠,若第一眼见,定觉得可怖。 江寒冷静下来,“是姑娘救了我?” 于青娥点头道是,随后按住想要起身道谢的江寒,“刘先生说了,你伤了筋脉,醒了也得好生养着,不能随意走动,否则你这两条腿就废啦!” 蛮娘村里的女子个个都会唱歌,她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从小就是练家子,这群女子,被称作“蛮娘”,蛮娘村因此得名。 蛮娘村坐落在一僻静的山谷之内,周围全然包裹着悬崖峭壁。谷内却别有洞天东方将白之际,雾霭沉沉绕于苍穹,宛若仙人之境,此间只有莺歌燕语之声洋洋盈耳,汩汩泉声荡人心扉;待云雾稍散一些,山水才得一丝清明,以长空与山泉为景,犹如一幅多样的水墨画,画中,悬瀑顺着高耸的峰岩先是直流急下,而后又随着曲折小道蜿蜒穿入泉潭,鸟儿于穹顶穿山越水,身姿若隐若现;待到旭日初升,阳光完全落进谷内之时,水墨便尽然散去,青峰碧水,清晰可辨,草色葱葱,苍翠欲滴,花影纷纷,斑驳陆离,家家户户始升炊烟。 用过早饭,蛮娘村人便开始劳作,蛮娘村的女子们会用歌声来消遣忙碌的时间。 每至歌声响起,于空谷回荡,袅袅余音,宛转悠扬,鸟儿会栖于枝头或岩间静立,鱼儿也会游出水面探听,田间劳作的爷们儿更有了干劲, 正因远离闹市,蛮娘村的土地养人,养山水,更养花,故此地一年四时都是繁花似锦,谷内芬芳馥郁,和着蛮娘的歌声,更显其境之仙。 蛮娘们都有一副好嗓子,于青娥是个例外。因她本不是蛮娘村人,儿时随着娘亲逃难来到此处,因而并未习过音律,且她五音不全,平时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唱着玩儿闹,其他蛮娘们曾欲教她,奈何她实是无心也无力。 前几日于青娥同人打了个赌,赌注是一锭金子,赌局内容则是她需在众人面前吟唱一曲,且须赢得众人的赞誉。她不得不认真学起来——她没有金子可输。 那日她便是在溪边独自练习音律,才发现了浮在溪上的江寒。 当时的江寒遍体鳞伤,浑身是血,早已不省人事,于青娥被他吓了一跳,还以为从上游飘来个死人。好在他还有一丝气息,她便将他背回了家,又请了村里的刘先生过来为他诊治。刘先生道他身上的伤都是皮外伤,敷几日药就能好,不过腿却是折了,需等他醒来才能给他接。 “我这就去叫刘先生过来给你接腿。”于青娥给江寒喂了水,便要去请刘先生。 “姑娘,你是如何将我背回来的?” 于青娥笑了笑,她一笑,额间的疤痕也跟着动起来,“就这么背呗。” 说着于青娥就出去了,剩江寒一脸茫然地躺在床上。 刘先生给江寒接好了腿,嘱咐他暂时不要多走动,江寒便只能暂时住在于青娥这里。 于青娥家里只有她一人,比起蛮娘村的其他人家,她家不大,却也有两间卧房,一间厨房,还有一个小院子。 江寒住的,是于青娥的房间,而于青娥便睡在原来母亲的房间。于母去世后,这房间便空着了,于青娥也没怎么打理过,是以房间里灰尘满布。江寒是个伤患,总不能住在这里,回头伤口再染了灰尘,更麻烦。因而那日于青娥想也没想便将他放进了自己的屋子。 江寒的外伤遍及全身,刘先生每来都要帮他敷药,不过刘先生也有别的病人,总不能时刻待在于家的。刘先生不来的日子,都是于青娥帮他敷药。敷药总是要脱了衣服,于青娥的相貌并非江寒喜欢的类型——她实在长得太普通了,说不上丑,就是那道疤着实骇人。可她毕竟是个女子,起初江寒对于于青娥要给自己敷药这件事,表现得很抗拒。于青娥很嫌弃他这副小家子气,说他堂堂男子汉大丈夫,伤口都要烂了,还计较这些繁文缛节,说他昏迷不醒的时候也是自己上的药。刘先生也劝他作为病患,不该在意这些,况这世上也有女子行医,若他碰上女医者还能不治不成,姑娘家都不介意,他别扭个什么劲儿。 江寒也就不再抵抗,不过脱衣服的时候还是一副忸怩的模样。虽他很感激于青娥救了自己,又费心照料自己,可他实是不能理解,一个女子为何如此地……不拘小节。 虽然于青娥长得不怎么样,歌也实在难听,但她做的饭很好吃——这是江寒在于家住了一段时日后产生的想法,自然,后半句,他也是当面夸了于青娥的。 没有人比江寒更希望自己的腿伤快些好,其一他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做,其二,他的耳朵受不了了——于青娥天天练歌,却没有一丝长进。奈何他只能躺在床上,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躲起来都不行。她虽是他的救命恩人,但再这样下去,她也随时有可能成为杀了他的那个人,而今他寄人篱下,也不好阻拦人家在自己家里唱歌。听说于青娥是同人打了赌定要唱一曲好听的歌,江寒明白,这赌,她是赢不了了,不过,她虽唱得难听,却练得认真,他也不忍打击她。 江寒的腿伤稍好一些,能下地了,就是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刘先生说这时候他就该多走动走动了。 江寒松了一口气,他终于可以四处转转,不必一直躺在床上被迫听于青娥的歌声了。 当他第一次站在屋子门口,瞧见了院中的情景,便愣住了。 院中满是柴堆,那都是于青娥从山上砍来的。那一刻他才明白,于青娥是怎么把自己背回来的——这姑娘纯靠力气。 当别家女郎穿着漂亮衣服,右手玩着拨浪鼓,左手攥着糖葫芦的时候,于青娥已经能帮母亲砍柴了,她没有被养成娇气的女孩儿,当然也不温柔,不过她很善良,很勤劳——母亲以身作则,只教了她这两样。 她的脑海中时不时还会冒出没有和母亲逃难来到蛮娘村之前的一些回忆,虽有些模糊了,她依稀记得那时的她也是有一支属于自己的拨浪鼓的,那时的母亲也是个温柔的女子。后来来了这,母亲没有失掉她的温柔,却多了果敢,多了力气。于青娥便在这样的环境里也练就了这样的力气,以至于江寒那般健壮沉重的身体,她一托便起来了。 江寒有些恍惚——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做得这些?他突然对她的经历有些好奇了。 “普通人一个,没什么特别的。”于青娥回答他,就这样简单一句话,介绍了她自己,然后她又是带着她额间那令人发麻的疤痕大大咧咧地笑起来,手里还继续忙着搬柴火。 “对了,你若想出去走走,出了院门直走,溪边的风景不错。”说着她又补充道,“我就是在那儿把你捞起来的。” 刚出院门,江寒便叹为观止了。之前躺在床上的时候,于青娥就一直在他耳边絮叨,说蛮娘村的风景如何如何美,等他能下地了,便可以一观。江寒只是听着,想着她不会说谎,就是描述得过于夸张了些,直到他亲眼看见了,他才相信——世间美景不过如此了。 沿着于家院子到溪边的一路,阡陌纵横,沟壑间百花争妍,蝶鸟翩飞,他不用特意去闻,香味便已入了喉。 于青娥说得不错,溪边更是空旷,两侧岩壁耸入天穹,瀑布挂壁而下,实乃盛景。 那日他不曾知晓这断崖绝壁下是否暗藏玄机,只抱着一丝希望,即便是龙潭虎穴,也好过葬于那群食人的恶爪之下。现在想来,自己是赌对了,若非跳了下来,他早死了,又怎能见到这番开阔的天地。 江寒寻了一块较为平实的石块坐了下来,逗弄着溪中水,一点一滴去复盘当日情形。 他是于回京之路上遭遇的堵截,从巫城到云城,一路遭人追杀。有人会拦截他,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于是出发之前便改装换容,并与下属兵分两路前后出发。不想,敌人比他想象中还要诡诈和狠戾。 一路行来,遇到的皆是一等一的高手,对方下手毫不留情,他与下属被追了个四散,而他也弄得伤痕累累,最终被逼至悬崖边,就那样义无反顾地跳了下来。 当时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若能生还,定要寻出害他之人,问个明白。 而今,他想了一圈,除了他那一向心狠手辣的姑母,再无人会对他下此毒手。然而姑母的魔爪早已遍布巫城,又何必多此一举非等他出了城再动手呢?且姑母其人,做事必讲利益,现在杀了他,对她并无什么好处。 江寒脑中又是一片混乱,一条鱼儿游过,引得他的视线追随,去望时,水中只剩几圈涟漪了,待那涟漪平静,他便望见了水中的自己面色倦怠,淤青还未全消,眉间伤痕更深,直接断了眉。想他也是堂堂秋幽王,貌比徐公之郎,如今却落得如此。 他不由去抚眉间的伤痕,一瞬,眼前竟浮现出于青娥的脸,还有她额间那道可憎的疤痕,他打了个寒颤,一拳将水中的那张脸打破了,后又仰头不再去望水面。 于空中,他看见了展翅高飞的雏鹰,它飞到一处峭壁停了下来,正鹗视着花丛的一角。江寒往那花丛处看去,那里好似有什么动静。果不其然,还没待江寒再看得仔细些,那雏鹰已然煽动着双翅直落而下,不过须臾工夫,就将花丛里那只倒霉的旱獭叼走了。 雏鹰尚已如此,况乎雄鹰!可怜那旱獭只是出来觅食罢了,却惨失了性命。 江寒背后一阵发凉,忽而发觉自己是多么幸运。那一刻,于青娥的脸竟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那是她抡起柴火的模样。他心中又生出此女子很让人安心的想法,然后他不自觉笑了,笑着笑着,又倏地醒过神来,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既冒失又不可思议。 回到于家小院时,于青娥还剩最后一个菜没炒了。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问出口,江寒便悔了,他忽然想起自己不会做饭。 好在于青娥给了否定的回答,只叫他在院子里歇着。 江寒只好走到桌子旁坐下,等着她做完最后一个菜。 算上今日,江寒在于家正好住了整整一个月。前半个月他是昏迷着的,后半个月也是躺在床上修养筋骨。如今能下床了,除了按照刘先生的嘱咐多走走路,也做不了什么,甚至连帮于青娥搬捆柴都得费好大的力气。吃人家的,住人家的,总有些不好意思。虽然他有能力还,可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还。 于青娥看出了他的窘迫,也不拐弯抹角,宽慰他道“你不必如此,你是病人,好生修养天经地义,你就当我这儿是个管吃管住的医馆。我一个人也是住,不过多添双筷子罢了,吃食有的是,你看——”说着她便指向院子里种着的那片蔬菜,“还有外面那些,也都是我种的。笼子里还养着鸡鸭,就算再来些人,也不会饿死,你放心吧!” 江寒从未见过如她这般爽朗的女子,听她用清脆的声音安慰着自己,不觉在心里自嘲自己以貌取人的丑陋之心。 不过于青娥是不会知道如江寒这般的“君子”心中的想法的廉者不受嗟来之食。虽于青娥的饭菜算不上施舍,对江寒来说,也有吃白食的意味,所以他总想为她做点什么,好偿还了这恩情。自然,于青娥于他的恩情远不止这些,不过只要他有一点力量,便偿还一点,也是好的。 第58章 蛮娘吟·菜花香 江寒的心思很重——这是于青娥眼中的江寒。 不过她也该想到,她第一次见到的他,鲜血淋漓,上游的溪水混着血与他一道流下来,却未冲净他衣服上沾染的尘泥和血渍。她将人捞上来时,他身上的血还在不断往外涌,身体虽是冰凉,血却是炽热。 当她为他擦去脸上的血迹时,看见的是一张清秀的面容,除了芳月馆里的那些姐姐们,她还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人儿。 溪的上游,是悬崖——于青娥很明白。 此人被伤成这样,定是与人争斗间才跳了下来。她是豪爽的性子,但不傻。 不过她对别人的事情从无兴趣,他不说,她便不问,他若想说些什么,她便听着。 一如此间,他坐在那里夸着自己挺能干,她就笑呵呵地应着,也不去看他,更不曾放下手中的家伙事儿。 一直住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江寒难免惆怅,总会发出些慨叹,这些慨叹,于青娥听不懂,但她知道必然是和他受伤相关的事,便想着法儿找话茬安慰他。 她不知他的心事几何,却总有办法逗得他开心——这一点,江寒觉得很神奇。 待他的双腿不再一瘸一拐的时候,非争着帮她做农活。 他又忘了,自己哪里会做这些。于青娥教他,他却怎么也学不会。干一行,精一行,此话果然有理,于青娥练不出曼妙的歌喉,而他也干不了农事。他还总在心中取笑她的歌声,如今笨手笨脚的却是自己了。 于青娥被他笨拙的样子逗笑了。 季春才退,清和而上,篱落疏疏,满地黄花,馨香四溢。蝶儿于花间起舞,人儿于田埂嬉笑。二人一直从晨光熹微时忙至日上三竿,又从日上三竿忙至日落西山。 活没干一半,两人的脸上全蹭上了泥巴,便来到溪边洗净。 “我就说了,我一个人还快些。” 于青娥的语气里没有埋怨,没有取笑,只是纯粹地阐明一个事实,江寒却羞得低下头。 “不过没事儿,凡事总有第一回,一回生,二回熟,我相信你能行!”于青娥安慰他,她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接着她又大声笑起来,笑声荡起水波,一群活师穿过这波纹游去了。 江寒觉得这画面很有意思,直到他的视线落在水中于青娥的倒影上。 她额间的疤痕映于水面,竟没有那么吓人了,更引人的,是她的笑容,映在水中微弱的霞光之上,美艳动人。江寒怔住,侧首悄悄去探看于青娥的脸,他竟发现,那疤痕在她额间,一点也不可怖,反而甚是相衬。 于青娥终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见他盯着自己额尖看,不由撇过脸去。 她不是在乎样貌的人,或者说,她不在乎别人是否在乎她的样貌,却不知为何,江寒看向她时,她想要遮住这丑陋的疤痕,又忽地被自己的想法震惊——人有千般貌,不该受其束缚,从前她不觉得这疤痕有什么,如今为何又生出担忧? “抱歉,我无意……”江寒回过神来,发觉了她的心思。 “没关系,”于青娥望着水里那张脸,伸手去抚那疤痕,“我……不在意这些。” 毕竟江寒不是第一个这样盯着她看的人。从前,她饱受了异样的目光,以后那些目光仍会伴随着她,至死方休,若她日日迎着他人的眼光而活,岂不要悲戚一生? 这疤痕从小就伴着她了。逃难之路漫漫,母女俩也遇上了一些恶人。有一回,一恶汉强行夺了于青娥,想将她卖了。于母一介女流,自顶不上大汉的气力,便随手折了一截树枝抽打在那恶汉身上,恶汉躲闪未及,将于青娥挡在身前,于母未能及时收住手,枝子直直插入了她的额间,划下一道口子。于青娥当场哇哇大哭,恶汉眼见着货物有损,卖不了好价了,又见她鲜血直流,吓得拔腿跑了。 这事也在于母心中结了痂,至死还惦念着。自那之后,于青娥便常受人指点。母亲总告诉她,身体发肤之事,人力不可违,但人心可以,上苍若要你哭,你偏要笑,要你停滞步伐,你偏要向前冲,日子总会顺起来的。于青娥一直将母亲的话谨记于心。 于母虽这样安慰自己的女儿,可她明白,容貌于女子而言何其重要。无数次,她背着于青娥偷偷抹泪,责怪着自己那日之举。 于青娥大些之后,更不在意旁人眼光了,她也习惯了。 直到她遇见了江寒,那是她自己也述不清的感觉。她希望江寒别总盯着她看,甚至儿时的自卑之感会在江寒看向她的时候有意无意地重生。 听了她的遭遇,江寒更觉得自己唐突,他不该勾起她的伤心事,尽管她表现得如此大方,终究心里是会难过的——江寒清楚地知道这种感觉,因他亦经历过。于外人前,他从不轻易展露这悲伤,他如此,他想于青娥亦是这般。 于是他只能安慰她,“你母亲说得不错,世间人之千貌,在于皮相,却更在于心。若二者皆美,自令人称羡,可若上苍吝啬,却也无奈。若能选择,你猜世人会选什么?”江寒看着水中的于青娥,问她,“你呢?你会选什么?” 于青娥愣了一下,喃喃自语,“我……会选什么?” “是,是皮,还是心?”江寒又问了一遍,这一回,却是正视着她。 于青娥仍盯着水面上那道伤疤,风儿卷起涟漪,那伤疤也出现了折痕,她的脸开始扭曲,随后又随着霞光一同消散在涟漪之中,她骤然惊醒,心中豁然明朗。 于青娥抬首凝眸,望着江寒认真地道“是心,从以前到现在,我选的一直都是心。” 江寒称意点头,眸光中饱含对她的赞许。 二人在此迎风而坐,欢声笑语。微风掠过花丛,将芬芳携至整座空谷,漾人心神。 时光如水,匆匆流逝。江寒已在于家住了三月有余,伤也大好了,除了眉间那疤痕。刘先生说那疤痕恐如于青娥一般,要伴他一生了。江寒已然不以为意,皮囊而已。毕竟他还劝慰于青娥来着,自己又怎能为其所扰。 他想着是时候回去了,但在回去之前,他想报于青娥一恩情。 于青娥每日里除了忙农活,就是向其他蛮娘请教音律,练习歌喉,从未懈怠。 三个月前,她去市集卖柴火,被迫加入了一场花赛之中。 所谓“花赛”,乃是云城各家秦楼楚馆里的选美活动,这选美,可比乐技,可比舞艺,可比相貌,只要人所擅长之技,于人前展示,呼声最高者,即为赢家。 花赛,分为小花赛,大花赛。若是秦楼内部选美,便是小花赛,若是各家互相争美,便是大花赛。在花赛中拔得头筹之人,定会名满京都,声起财自来。因而楼里的姑娘们争相报名参赛。 于青娥那日撞见的,便是云城最大的勾栏芳月馆作东举办的大花赛。 她非妓子,本不该也无资格参与到这比赛里,说来她也有些悔恨,当初便不该去围观。 两位姑娘同台,一位献唱,一位奏琴,歌声虽美,琴声渺渺更扣人心弦。正在大家为那奏琴女子的技艺高呼之时,一公子哥儿带着一群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为那吟歌的女子呐喊,只听司仪便将赢家的名头给了那女子,而奏琴之女只能唉声叹息。 于青娥不明情形,当场为那琴女鸣不平,道赛事结果有违公道,明明琴女之技远胜那歌女。 此番作为引得众人皆惊,司仪慌慌张张下台来劝她,说此事非她能管,并将那公子哥儿的身份告知于她。 原那公子哥儿是玄策侯翁卿,他是秦楼楚馆的常客霸王,此人性格残暴,甚至在整个云城,也多行欺压百姓之事。 那歌女背后的秦楼主,便是他。那是新开的馆子,名蟾宫,意在夺了芳月馆云城第一青楼的名声。 恶霸实令人可恨,却无人敢轻易招惹。芳月馆不想惹事,不过一个名头罢了,他要便给他,总之众人皆看着,胜负于他们心中自有定论。 于青娥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待司仪同她说透之时,那翁卿早盯上了她。 “不公?你是说我蟾宫的女子比不上这芳月馆一个拉琴的?”翁卿厉声问她,满眼狡黠。 话都说出去了,于青娥也不好收回,“什么蟾宫月馆的?我只知道,比起歌儿,这位姑娘的琴声略胜一筹。” 众人望着她,为她捏了一把汗。 翁卿走近,目光直逼于青娥,“哦?是吗?你凭什么这么说?”说着,他冷笑一声,“嗷,凭你长得丑?” 于青娥的神态并无变化,这样说她的人多了去了,眼前这位算不得什么,根本无法刺激到她。 “最好的歌声,是能动人心魄的,”她也不落下风,“欸,像你这样的公子哥儿,天天窝在这小小的城中,便以为自己见过世面了。也对,你这样的人,怎会听过那样曼妙的声音?我同你在这里扯东扯西的做什么?浪费时间!”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瞠目结舌,心中赞叹此女胆大。 于青娥自然也是害怕的,她极力隐藏住内心的胆怯,想着他若是敢有什么举动,她就马上跑! 翁卿听完面色严峻,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她并未有什么特别之处,穿的是普通农妇的衣服,模样打扮皆是下等,背后的竹筐已然很旧了,尤其额间那道疤,谁看了都得吓跑。 他纵横云城这些年,还从未有人如此同他顶嘴,竟拿自己的话呛他。 忽而他又狡黠笑出声,“照姑娘的意思,姑娘见多识广喽?姑娘这身打扮,怕不知是从哪个山脚旮瘩里出来行乞的吧?战果如何?”说着翁卿去瞧她背后的筐子,里面空空如也,他撇嘴笑道,“看来姑娘并未讨得什么宝贝,不如本侯施舍给你一些,如何?” “你……”于青娥脸上才升起一些怒气。 “姑娘莫要生气嘛,姑娘,方才说本侯长于这云城,见识浅漏,难道姑娘生于穷乡僻壤之中,反大有学识不成?” 于青娥压住怒气,眼神却是凌厉起来“不错,我只是个村姑,也没有什么学识,那又如何?我们那儿,有比这云城之中更美的风景,有花儿,有鸟儿,人也都是亲和的,还有,我们那儿的女子,她们个个都唱得出好听的歌来。还蟾宫呢,金蟾乃圣物,月亮亦高洁,你们却以貌取人,以势压人,不过如此。我看,还是趁早改名吧,可别玷污了这世间美好的东西。” “你……”翁卿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只用扇子指着她。 “好,姑娘的意思,我明白。既如此,姑娘不如献唱一曲,让诸位作个评价,若姑娘唱得好听,”翁卿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来,“今日桂冠之名,蟾宫自可弃,这锭金子,也归姑娘了,如何?” 于青娥这才有些慌了,她那歌声,哪能在众人面前展示啊。 翁卿一眼便瞧出她的窘迫,一脸冷嘲热讽,“姑娘这是怕了?” “自然不是,只是近来偶感风寒,嗓子不太舒服,不如改日如何?” 于青娥还怕这缓兵之计不奏效,谁知翁卿一下就同意了。 “好,若是姑娘输了,可也要给我这么一锭金子的哦。”翁卿料她拿不出来,也没多要。 “好,可若是你输了,我也不要你的金子,你得给你的青楼改个名字,不许再用‘蟾宫’!” “小事。” 于是乎,于青娥才日日练歌,而今眼看赌约之期就要到了。 在歌技上,江寒帮不了于青娥,可若她真输了,他倒可以帮她还钱,不过现在的江寒,没有钱。 他便成了她的听众。 江寒的耳朵自受不了这摧残,但这是他唯一能为恩人做的事。 于青娥倒也争气,虽唱得仍旧难听,好歹音律是找准了。 二人就这般常于青山绿水间,一个迎风引吭,一个静坐而听。 幽幽空谷,回荡着于青娥的歌声,黄鹂飞过,也噤了声。 第59章 蛮娘吟·歌声踏 菜花开得正盛的时节,江寒走了。 天方破晓,于青娥便醒了,蛮娘村没有闲人。 桌上只有一张字条于姑娘之恩,他日必当相报。 于青娥自嘲般一笑,鄙夷自语“哼,还真是无情,说走就走,连招呼都不打。” 说着,于青娥又去厨房忙活了。 她想起近日江寒总是独自坐在溪边的身影,一直愁眉不展,缄口不言。 那日,她问他,“你是要走了吗?” 他只是看着她,未曾答话。她便明白了。 只是没成想,他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悄无声息地,仿若他不曾来过蛮娘村,不曾来过于家小院一般。对于青娥而言,这不是离开,而是消失。难道他还怕她会挽留他不成? 于青娥才不是那种矫情的人呢。她自己一个人也能过的很好,江寒本就是横插进来的。他不是蛮娘村的人,总要走的——这一点,于青娥早就明了。从她见到他,便知他是个不凡之人,如他那般的人总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她只能在心里为他祈祷,祈祷他别再被人追杀,别再受伤,别再跳崖。 至于报恩?谁要他报恩?于青娥可不稀罕。蛮娘村的人们向来善良,不吝对他人施以援手,却从未指望别人能记得自己的恩情,他们救人,只为着心中道义。 晨间雾气浓重,氤氲的云霭笼罩了天空,锁锢了山谷,蒙盖了田野,也围困了于家小院。白雾朦胧,世间苍茫一片,蛮娘村内,只听得虫声鸟声风声,不见其物。 “什么鬼天气!”于青娥的眼睛也被这雾气遮蔽,她骂骂咧咧去点火,却是点了七八次,才成功燃起灶火。 夏日雾霭弥漫于天际,本就令人烦忧,一大早的虫唤鸟鸣更令于青娥觉得聒噪。微风吹来一片花瓣,飘过她的鼻尖,她刚闻见一丝残留的馨香,那花瓣就又不知被风儿带到哪里去了,那一瞬,仿佛她的心也随之堕入了云雾中。 日高三丈时分,云雾全然散去,蛮娘村之万物如从萧凉回至暖春,生机重现,一派祥和。 于青娥受了伤,捆柴火时不小心砸了脚。 “还真是诸事不顺。”她又愤愤自语。 刘先生闻言只是笑着问了句“那位小郎君走了?” 于青娥不知刘先生为何突然提起江寒,“他又不是这里的人,伤好了也不必待在这里。” 刘先生不再说话,收拾了药箱便回去了。 于青娥依旧每日里坐在溪边,对着空谷高歌。 她一直在练的那首曲子,名唤《蛮娘》,词是这般 潺潺水儿顺流下,靡靡之音绕山梁。 谁家女娃一曲歌,儿郎山间诉凄凉。 涓涓水儿逆流上,袅袅之音漫天扬 谁家姑娘一曲歌,郎君山头定风波。 蛮娘呀蛮娘,为谁辛苦为谁甜; 蛮娘啊蛮娘,只活一世莫悲伤。 蛮娘呀蛮娘,乐得山水,自在; 蛮娘啊蛮娘,困于情爱,悲怆。 于青娥觉得这蛮娘词有些矛盾,只描述了情爱之事,却无半点儿蛮娘的痕迹,不过这是母亲教她的曲子,母亲和她说过这其中的故事 一皇帝无意与一农家女相识相爱,将她纳入宫中为妃。那农家女擅歌,每当皇帝烦忧之时,总能用歌声为其解忧,因而独得恩宠,盛极一时。后宫中人皆是富家贵女,哪里容得一小小的农家之女独占圣宠,于她的日常膳食中下了哑药,此后她再不能高歌,更不能说话了。 后随着皇权势涨,皇帝与农家女二人之心逐渐离散,她不能再为他吟出解忧之曲,而那皇帝也不再宠爱她。农家女最后也抑郁而终。 每每想起这个故事,于青娥总要感叹世事无常。当她将这故事讲给江寒的时候,江寒却反驳了她“并非世事无常,只是人心易变罢了。” 他道那农家女并无任何错处,只因爱上一人而落得凄惨的下场。罪魁祸首便是那君王,明知农家女的身份,仍一意孤行纳她为妃,却不能护她安好。农家女哑了,对他而言便是没了利用价值,他便将她抛诸脑后。这般冷血无情之人竟也能登帝位。 于青娥听完颇有些感慨。 而今江寒不在,再没人听她的歌声了。但没有江寒,她该做什么还是得做什么,就像从前一样。 她不过回到了一个人生活的那时候——没有认识江寒之前的日子。仿佛自己从不曾救过江寒,江寒也从不曾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 可她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缺了一块儿。这一块儿缺失,尤其当她在田间农忙或是在她对山而吟的时候,会更加凸显。 蛮娘村还是那个山明水秀,众芳摇落的蛮娘村。可于青娥突然觉得这里也没有那么美了。 于青娥当然不会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孤独,她落寞,甚至有些悲伤。 一个常生活于静谧之中的人,突然尝到了热闹的滋味,并渐渐习惯了这热闹,忽而某一日,这热闹消失,她将再一次跌落进一个人的孤独世界时,总会有千般不适应。那时候的世界,于那人而言,倘或是一方深渊。 于青娥还常去请教蛮娘们,以练习歌声。蛮娘们总是调侃她“你救回来的那位小郎君呢?” 于青娥也总装作无事一般,反问他们什么小郎君,仿佛江寒真的没有出现过一般,不过这一切只是表象,至于心境如何,终究只有于清娥自己的内心才有答案。 和翁卿约定的赌期终是到了。于青娥如约来到了芳月馆,而翁卿也早已带着人在此等候着她。都城百姓对赌约一事皆有所闻,纷纷至芳月馆前围观。 于请娥长舒一口气,便上台吟唱起来,声音一出,在场之人无不鼓掌欢呼,一群蝶儿忽然飞至台前,在于青娥的身旁环绕。 翁卿大惊失色,这女子的歌声竟真如天籁之音。 赌局,是于青娥赢了。 她拿着那锭金子走在路上,感觉整个天气都变好了,这还是江寒消失之后,她头一回心情如此舒畅。今日是个值得高兴的日子,不过她也疑惑,难道自己的声音真的很好听吗?她想起台上翩翩起舞的蝴蝶,觉得不可思议——自己的确是勤奋练习了,可众人的反应太夸张了些,还有那个恶霸翁卿,竟那么爽快就认输了。 翁卿的蟾宫如约换了名字,那是于清娥给起的,名“善月”。 “公子当真要换名字吗?”娇娘道。娇娘便是那日花赛赢了的歌姬。 “牌匾都做好了,不挂也是浪费。再说一言既出,既输了自要遵守诺言。”翁卿淡淡道。 娇娘给对面的人倒了一杯茶,笑道“公子是纨绔子弟,是这云城的恶霸,不遵守诺言,应当更符合公子的心性吧?” “这不一样。” 娇娘皱眉,她不明白翁卿的意思。 翁卿笑道“此女心性善良,那日能当众为不公之事鸣不平,我们又如何能毁了她这份心意呢?” 听罢,娇娘展开笑颜,“原来公子是起了怜悯之心,那姑娘怕是到现在还迷糊着呢。那日她信誓旦旦,我还真以为她有一副好嗓子,后听来却是一言难尽。” 翁卿举起茶杯,也去回忆那日情景,于青娥的歌声果如那人所言——震耳欲聋。 他抿了一口茶,嗤笑一声“有心便很难得了。” 自然在短短的时间内,于青娥是练不出好嗓子的。至于百姓们为何高呼鼓掌?那是因为他们本就看不惯翁卿独霸一方的行事作风,所以于青娥唱得如何并不打紧,他们只是不想蟾宫赢罢了。 况且那日围观的人群里,更多是翁卿安排的人,蝴蝶当然也是他命人弄来的。 翁卿做这些,一来是因为他本就觉得这女子心地善良,二来是他答应了江寒。 于翁卿而言,这世间了无生趣,云城之中你争我斗,更没什么意思,可只要和江寒扯上关系的事情,总能让他产生兴致。 “王爷。”娇娘向江寒鞠了一躬,“我去拿酒来。” “‘善月’这名字倒很适合你。”江寒调侃着便在翁卿的对面坐了下来。 “若不是你,我又何须浪费这笔钱去做牌匾,你可得赔我。”翁卿嗔怪道。 “我当什么呢,不过钱财而已,堂堂玄策侯还缺么?怕是侯府里的金银都堆成山了吧!我虽是王爷,可不比你阔绰。” 正说着,娇娘送来一坛酒。翁卿倒了一杯递给江寒,又道“知道你没钱,不过我总算是帮了王爷一回,王爷不回个礼么?” 江寒叹了一口气,“就知道你翁卿不会做亏本的生意,说吧,想要什么?” “暂时还没想好,等想好了,自会向王爷讨要。” 江寒一脸无奈。 “不过你既要帮她,为何不同她直接说?”翁卿豪饮一杯,道出心中疑问。 “于姑娘么?直接说的话,我怕她被我的身份吓一跳,她是个善良的人。” “嗯,我能看出来,自那日她为琴女打抱不平,我便知晓。”翁卿附和道。 “那你呢?你为何要他同他打赌?” “什么?” 江寒知道翁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这云城之中,他一直扮演着恶霸的角色。向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或者他可以为了再装得像些,直接驱赶于青娥,可他却破天荒同她打了赌。 “这个嘛,”翁卿潇洒道,“同你帮他的原因一样吧!” 随后他又问起江寒遇袭的事。 “那件事,调查得如何?” 江寒摇了摇头,此事没有任何眉目。他思来想去,不该是姑母伤了他,可他又想不出任何其他人会对他下杀手。 “会不会……是宁王?”翁卿小心翼翼地提醒他。 他一口否决,自然不会是的。宁王是他的长兄,二人虽非一母同胞,却胜似亲兄弟,从小到大,宁王都待对江寒很好。江寒要什么,宁王便给他什么,即便是宁王深爱之物,只要江寒一句话,宁王便会送给他。这样好的兄长,又怎会要杀他呢?江寒绝不相信。 翁卿却不以为然,这世上之事皆为利。即便是亲如兄弟也会反目为仇,更何况江寒是皇家子弟。皇家最不缺的就是利益之争,最缺的就是亲情。古往今来,兄弟之间为了皇位互相残杀,反目成仇之事,还少吗?别说不是同一个母亲,便是寻常人家同父同母生出来的孩子也会为了家族承袭而互相争夺。 只是这些话,他也同江寒说过多次,江寒念及手足,次次不曾听进去。 宁王,芸妃,还有京中各处势力都对皇位虎视眈眈。江寒是秋幽王,正得盛宠,怎能不成为眼中钉? 只饮了一杯,江寒便去了。 “公子,我们该如何做?”娇娘问。 “该做什么便做什么,以前做什么,现在还做什么,听候命令便是了。 “是。” “王爷遇袭一事查得如何?” “公子所料果然不错,那宁王养了一群死士,那日那群刺客身上的疤痕与宁王身边贴身侍卫身上的疤痕是一模一样的。想必那群人便是他派去的死士。” 翁卿想起那日他带人赶到悬崖之际,早已不见江寒的踪影,只剩那群在崖边徘徊的刺客。争斗间,只留下一个活口,磨了三个多月,总算是逼问出来了。 “要不要告知秋幽王?” 翁卿冷哼一声,“他是不会信的。” “那该如何?” 娇娘望去之时,对面眼神坚定。 “还能如何?他不信,我们就想办法让他相信,他江寒的命,咱们一定得保住。” “公子其实不必如此的,人各有命,咱们已经尽力了。”娇娘害怕翁卿一心想着救人,反丢了自己的性命。 “父亲临走时说过,定要我好好辅助秋幽王,这是父亲的命令,也是他的遗愿,我自然要完成。更何况,秋幽王英勇仁善,待人至诚,于我而言,是朋友,所以,这也是我的想法。既是朋友,当然得护着了。”翁卿一脸笑意。 皇帝膝下子嗣众多,有如宁王,有文韬武略之才,但城府极深,有如亘王,只想做个闲云野鹤,他们都难堪大任。在翁卿的心中,唯有秋幽王江寒可挑起这重担,也唯有他做了皇帝,枫梧国百姓才能有生路。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淅淅沙沙,和着风吹进了房内,滴落在酒杯里,翁卿毫不在意,一饮而下。 第60章 蛮娘吟·儿郎归 御书房里,皇帝正对伶城水灾一事询问几个儿子的看法。 皇子们都互相推让,唯有宁王,秋幽王,和亘王站出来请命亲去赈灾。 宁王是长子,更是个好孩子,做事永远冲在几位皇子的先头。亘王虽意在乡野,却怀有仁厚之心,他知身为皇子,理应为百姓谋福祉。 而秋幽王,更是心系百姓。 秋幽王江寒,乃皇后王氏之子。王氏是与皇帝并肩打下江山的女人,她不仅是皇帝的正妻,也是皇帝的心中所爱。 因而秋幽王也是众皇子中第一个且唯一一个拥有自己封地的人。 那处便在巫城,当初皇帝给了众多城池让江寒挑,江寒一眼便挑中了巫城。巫城是枫梧国极北之城,亦处于与他国之边界。 皇帝没想到他会选那里,赐封地是他同皇后商量好的,想着让江寒去历练历练,可孩子若跑得太远,父母不在身旁,也总是不放心。皇帝给他指了几处位置极佳的城池,他都未曾心动。 后来王氏对皇帝说,既是历练,远些也好,离得太近,恐江寒会生依赖。巫城那地紧邻异国,诡秘莫测,更能锻人心魄,练人胆识。 皇帝思量着也有些道理,便不再阻拦。他又想着等孩子再大些再将人送过去,江寒又是不依了。 “父皇,儿臣已经长大了!” 于是,十岁的少年便就此远离都城,远离最亲近的父皇母后,在那极北之地一待就是八年。 而今孩子刚回来,皇帝想多留他在身边看看。 “寒儿,你刚回来,又受了伤,此事便交由两个哥哥去罢。”皇帝看着儿子眉间的疤痕,有些心疼。 “父皇不必担心,儿臣的伤已尽好了。巫城势低,常有水患,儿臣处理此类水灾已经得心应手。父皇近来身体不适,大皇兄还需留在京中为父皇分忧,三皇兄又不会武,怕是经不起短时间内的脚程风波。如今伶城治水一事刻不容缓,还请父皇下令,许儿臣前去治水赈灾,儿臣定不负所望。” 皇帝叹了口气,“你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看来不让你去,你也坐不住。” 皇帝下了旨意,命秋幽王前往伶城治水。 “寒弟,你为何不让我随你一同去伶城赈灾?” “皇兄,如今父皇身子骨不好,京中事务还需你多操劳。” 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中宫之位随时有可能换人执掌,这也是其他皇子为何没有主动提出要去赈灾的原因。他们一定要留守宫中,才能有夺权的机会,天知道赈灾要多久。 “你也可以留在京中替父皇分忧,那伶城虽不比巫城路途遥远,可巫城回云城一路之上,你都遭遇凶险,此行恐怕也难免遭到埋伏,若我与你同行,还能保护你。” 江寒拍着宁王的肩,笑道“我的好皇兄,你的武艺,还不及小弟呢。若你真同我去了,遇上强敌,只怕我二人性命皆难保住。况且京中事务我哪有你熟悉啊?因此,你固守京中,照看好父皇,我呢便去赈灾,解救伶城百姓。咱们里应外合,一同将这枫梧国治理好,日后传扬出去,也算一桩美事啊!” “你真这么想?” “当然啦!” 宁王的目光忽然黯淡下去,低语道“可父皇终究中意的是你。” 他的声音极其低沉,江寒没有听清,“什么?皇兄你刚才说什么?” “没……没什么,”宁王回过神来,“我是说,你刚回来,父皇定然舍不得你。如今你又要出门,还有母后。” 宁王的话倒是提醒了江寒,他得去和母后告个别。 江寒到的时候,王氏正在歇息,他等了一会儿。 “近日怎么来得这样频繁?”王氏拖着沉重的脑袋,慢悠悠走了出来。 自江寒回城后,几乎日日都来请安。 “怎么,母后是不喜爱儿臣了么?竟觉得儿臣烦了。”他走上前扶着王氏坐下。 看着江寒娇嗔的样子,王氏无奈笑道“你呀,你呀,在外面待了那么些年,按理说该变得持重了才是,怎么越活越像个小孩子?” “儿臣本来就是母后的孩子,也永远都是母后的孩子。” 王氏拉起他的手,“好孩子,我听说了,你要去伶城救灾,可是来同母后的告别的?” 王氏刚醒,宫人便将圣旨念给她听了。 江寒点了点头,“嗯。此番前去,恐有诸多危险,儿臣……” “傻孩子,还记得你十岁前往巫城那年,母后是如何叮嘱你的吗?” 江寒当然记得。 彼时,皇帝拿出的图纸上有许多城池的名字,他未曾找许久,便在图纸的上端看见了“巫城”的名字。手一指,他便成了那里的王。 可江寒并不想去那极北之地,只因此前母后告诉他,要去,就去最远的地方,远离皇宫,他才能活得更久。 在这方面,王氏的目光是长远的,远胜过皇帝。她与皇帝虽然恩爱,可皇帝毕竟只有一颗心,要处理国政,要应对后宫,始终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也正因为他们相爱,他们的孩子才更容易陷入危险。皇城之中,人人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力,若费劲心机还是得不到,便只能耍阴谋诡计。皇位只一人能坐,皇子却众多,倘若最后只剩下一位皇子,皇帝是不是就没得选了。但不论如何,最先要解决的,自然是最受宠的那个。 因而他们商量着将孩子送出去,远离皇城,便能不受其扰。皇帝的心思,尽于王氏心中皇帝会把孩子送出去,但不会舍得任其放逐。于是她早早地和孩子通了气,为他选了那座城。 临行前,她对他说“放你去,是为护你。可总有一日,你会归来,到那时,你便只能自己护自己了。” 十岁的江寒什么都不懂,他不懂为何自己的父亲是一国之君,母亲是一国之母,却非要送他到那样偏远的地方才能保护他。十岁的江寒又什么都懂了——他留在皇城,会死得更快。 于宫中其他皇子而言,江寒有封地是一种殊荣,是皇权宠爱的象征。只有江寒自己知道,那是流浪,是放逐,是亲情离别,是家无可归。 后来长大一些,他才明白母后的用意。 江寒再次点头回应,“我记得,母后,孩儿会好好保护自己,活着回来见您。” 王氏欣慰一笑,“好孩子,你长大了,父皇母后不可能事事都帮你盯着,这路,终究是要你自己去闯。能走到哪一步,全凭你自己。” 江寒不住在宫中,这也是王氏的意思在宫里要杀一个人,远比在宫外要容易得多。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也是王氏不希望江寒常出现在宫中的原因。身为母亲,又怎会嫌弃自己的孩子烦呢?若是寻常人家,她巴不得孩子时时刻刻在自己跟前转悠,更何况江寒十岁便离她去了,她怎会不思念。 离开之前,江寒还想见一个人。 他又去到了那座空谷,那方小院。 于青娥不在家。 江寒四处转悠,又转回了他救她的那条溪边。他好像有些想起那日情景,她一直叫着他,他却醒不来。她的力气真大,略微一托,自己沉重的身子就在她背上了。江寒不禁笑出声来,直到现在他还是很惊讶。 流水之声微转,他又想起她的歌声,难听得很,可她总不以为然的,依旧卖力地练习,模样倒是可爱。 还有她给自己讲的蛮娘的故事,他曾告诉她,若他为君,定不会如故事里那皇帝一般薄情。人这一生,总应去追求心中所爱,什么哑女,歌女,若真爱一人,岂会在乎这些。 “江寒……” 江寒回头,那人正瞪着一双大眼盯着自己。 “怎么这般惊讶?”江寒咧嘴对她笑着。 她没有回答,默默朝他的方向移过来,许久,才走到他的面前。 “你……过得还好么?” 在这之前,于青娥想问他的话有很多,比如他为何不告而别,现在又为何回来。她还想揍他一顿,说什么报恩,哪有这么对救命恩人的。 临出口,却是问他是否安恙。于青娥在心里取笑着自己不争气,仿佛他出现的那一刻,那些问题都不重要了,只因为——他又出现了。 “很好。你呢?”江寒问。 “伤呢?伤口的疤都好了吗?”于青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问着自己的。 她看到江寒眉间的疤还在,便想起他身上的疤。她觉得可惜,毕竟他是那样貌美的少年,即便眉间有那道疤,他依然是。 江寒倒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只有眉间这一处,其他全好了。” “那就好。”于青娥微笑着走过他的身旁,背对着他道,“你既走了,又回来做什么?怎么?舍不得这里的风景?” 江寒望着她的背影,心里生出些难受来,仍轻轻一笑,“是啊,舍不得。” 那背影的语气里满是轻松,“哦,那你是舍不得这山,还是舍不得这水?又或是,你舍不得我的歌声?” 说着,她又转回身直面他,“我可以再唱一曲给你听啊!要听吗?” 她本只是调侃,谁料那人应好。 她知道他很听不惯自己的歌声,之前为着要赢赌局,逼着他给自己做听众。而今他竟也不抵抗,反让她有些错然。 于青娥便唱起来,还是那曲《蛮娘》。 江寒还如从前那般坐下来静听。他觉得她大有进步,以前她只是唱,现在她的歌声里好似多了些什么,江寒说不上来,那多出来的东西让她的声音变得沉稳了一些。微风和着霞光照拂着她,发丝被掀起,于风中飘逸,江寒看见了一个柔软的发着光的于青娥。 一曲罢,江寒鼓掌。 “看来你赢了赌局之后,并未懈怠练习歌声。” “那当然了,我突然觉得唱歌这事儿还挺有意思的。”说着于青娥也坐下来,忽然,她想起什么,“等等,你怎么知道我赢了赌局?” 江寒一时语塞,很快转过弯来,“那当然了……你的歌声如此动听,自然是能赢的。再说了,你要是输了,恐怕就不在这儿了吧?” “为什么?” “你不是说输的人要付给对方一锭金子吗?你若输了,自然只能将于家卖了抵债了。” 于青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见她不曾起疑,江寒又问回他刚才的问题“近来……你过得如何?” 于青娥看着他,愣了一会儿道“挺好的啊,一切都好。” 说着她不自觉看向自己的腿,那伤是江寒走的那日有的,如今裤脚下面还有些未消淤青。 看她如此轻松,江寒只好愣愣地点了点头。 “说正经的,你究竟回来干嘛?该不会又想蹭吃蹭住吧?” 于青娥忽然凑近他的脸,眯着眼睛显露出一副怀疑的神情。 “我……就是舍不得这里啊,顺便……回来看看……你。” “看我做什么!” “你……是我的恩人嘛,这看看恩人过得好不好,也是理所应当的嘛。”说着江寒扭转了身子面向溪边。 “算你懂事。不过我才不需要你看呢,我一个人过得很好。”于青娥不禁加重了语气。 江寒依旧麻木地点点头。随后他又望见了水里的那副面孔,有些失意,“我……要离开云城了。” 于青娥的表情终于有了些变化,是失落,是悲伤,不过她很快掩盖住,淡淡道,“不回来了?” 江寒摇了摇头,“不知道。” 尽管和母后保证自己一定会活着回来,可究竟能不能留住性命,他真的无法确定,所以,他也不能给于青娥一个准确的答案。 “你会死吗?” 江寒满脸震惊。 于青娥不是傻子,她救他时他便是经历了生死之人,如今他的情绪又这般低落。这世间只有一种人不知自己的归路,那就是连自己的生死都难料的人。 她从不问他的家世背景,不问他是如何受伤,不问他从哪里来,要去往哪里。可是这回,她想知道,但她还是克制住了,只问他会不会死。她却又明白,或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不过她希望他活着,她问他,只希望他告诉自己,他会好好活着,至于回不回来,倒是次要的了。 二人互相注视着,不知过了多久,江寒才发出声音,那声音坚决笃定,“会!” 于青娥才绽开了笑容,那笑容,于微波之中荡漾开来,随着鱼儿的游动渐渐沉去了。 第61章 蛮娘吟·友长兮 江寒刚出城,翁卿就追了上来。 “做什么?” “自然是陪你一起。”翁卿语气平淡。 “胡闹!”江寒有些生气,在这云城之中,翁卿是他唯一的朋友,他不想他因自己涉险,“你可知此行凶险……” “正因凶险,我才更该与你同去。”翁卿打断他,严肃道,“朋友不就是要携手并进,共面风雨吗?你不让我去,除非,你不认我这个朋友。” 江寒哭笑不得,便只能暂时随他去了。 翁卿再次醒来时,只见娇娘。 “公子,你醒了!” 娇娘快步走至床榻边。 “娇娘?我不是……怎么会在这儿?” 翁卿有些懵,他明明已经出了城,江寒也没有拦他,他为何又回到了善月馆。 稍时,他顿然想起他们曾在铺子里歇脚喝茶的情景。 “公子不记得了?我们发现您时,您便在善月馆外了。” 翁卿苦笑,那个人终究不想累及自己。 “公子不是说要同秋幽王一起去伶城吗?看来王爷还是希望公子能够留在京中。” 翁卿没说话,只在心中盘算着如何是好。 “而今公子打算怎么做?要追上去么?” “他们已行去甚远,怕是追不上了,即便是真遇了难,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他既不想我跟着,那我便为他守好这城。你且去选两队侯府精兵,卸甲乔装成商队追上去,”翁卿抬眼望向窗外,乌云已成倾倒之势,他缓缓道,“但愿……来得及吧。” 近日,于青娥心中沉闷,似有一块坚石堵于胸前,时不时便会抽痛。 刘先生并未从她身上瞧出什么毛病,想她恐是受累了,便让她休息几日,别太过操劳。 算算日子,江寒已离开了一个月,这一个月来,于青娥时常想起他。她还记得那日他给她的答案不会。 他说不会,那便不会。 于青娥又觉得自己可笑,本就是陌路人,日后也许不会再见,为何脑海中总会浮现他的脸?她会想起他浑身是血的落魄样,也会想起他第二回来时清贵干净的装束。而他的脸,永远都是那般遮不住的俊俏。 可想念他,并非于青娥所能控制。 吃饭时,他就坐在她的对面,夸她手艺好,随即狼吞虎咽起来。 农忙时,他一会儿拿着镢头,一会儿举起割刀,总是要她示范许多遍,他才敢下手。她乐着取笑他,堂堂七尺儿郎,竟在这些小小的农具面前失了阵仗,况他身上还有些功夫,他也只是尴尬地笑笑。 坐在溪边,江寒也总出现,会和她一起“照镜子”,安慰她面貌并非一个人的全部。她会唱歌给他听,他就夸她有长进。 于青娥的生活里没有江寒,也不该有江寒的,却好像处处是江寒了。 她方有一丝丝体会到“男女之情”这样东西,她找其他蛮娘们解惑,她们笑着告诉她,这是一种毒药,无解。她便只能带着这种毒继续过自己的日子,只是这日子过得没有从前那般惬意舒适了。 她还是希望江寒能回来——如果他能活着的话。到那时,也许她会将自己中毒的事告诉他,然后问问他是否也中了毒。 这日,于青娥照常去云城卖柴火,听到一桩大事——对云城百姓来说好像是大事。 说是秋幽王在伶城赈灾,当地百姓发动叛乱,秋幽王不幸殒命。 “秋幽王可是圣上最宠的儿子!年纪轻轻就得了封地,固守异乡八年,听说是个精明强干,仁厚节俭的好王爷,真是可惜了!” “是啊,”那人压低了声音,“我还听说啊,圣上有意要传位于他呢!” “你们怎么知道?” “我有个亲戚就是秋幽王的部下,一直跟随在他身边,说他把巫城治理得很好,巫城的百姓都敬他得很呢!” 听到巫城,于青娥有了些兴致。江寒曾和她提起过这个地方,他提起那里时总面露喜色。他不曾同她说自己的身世来历,却愿意向她描述那座城,对那里,他总津津乐道。 “巫城,是不同于京都的。” “那是和蛮娘村一样的地方么?” “也不是。那个地方有着和蛮娘村不一样的景致。人都说那里云波诡谲,一开始我到那儿时,也以为然,后来发现,那里只是一座普通的城,只因那里有许多巫师,他们会各种各样的秘法,才使得人们以为那是怪诞之地。他们不过是通过这种方式,在保护自己。那里的百姓,亲和,善良,热情,虽比不得都城富庶,却也家给人足,如登春台。尤其到了晚间,巫师们会在街上表演,大家会一同围着篝火跳舞,万家灯火亮如白昼,欢歌笑语共渡良宵,他们不曾有芥蒂,不曾吵闹,只会手拉着手共同享受这热闹,如有人要加入,他们只会更高兴。若有一日,你也能见到那般场景,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 于青娥被他说得心动,便深深记住了这座名为“巫城”的城。 而今百姓们口中正议论着那巫城之主秋幽王,她也生了几分敬重,这位王爷能将巫城治理得那般好,定是不错的,可惜就这么死了。 正在路上走着,几辆马车急驰而过,那为首的骤然停住。于青娥回头正对上他的脸,是翁卿。 “于姑娘?” 于青娥看他这架势,一副“我要去吃人,正巧碰上你”你的模样,心道不好,她将要跑,又被他的手下拦住。 “真倒霉。”她喃喃道。 “于姑娘为何见了我就跑?” “那还用问嘛!你这个恶霸!”于青娥回身指着马上的翁卿道,“大街上骑马,不顾他人死活,这是要去杀人吧?算我倒霉,又撞见你,我就不信,你敢在大街上动手!” 翁卿本疑惑的脸放松下去,又露出愁容,“我这样子,很像是要去杀人吗?” “你自己觉得呢?” “是啊,我现在的确是很想杀人。” 望见翁卿冷厉的眸子,于青娥不禁往后退了退,却听他又道,“不过,我方才叫住你,是有样东西要给你。” 翁卿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给她,是一块木牌,两面皆刻着画像。 “这是……这是我么?这又是……” 翻转过来,于青娥愣了。 那另一面,是江寒。 “你应该知道是谁给你的了吧?好好收着。”说完翁卿又疾驰而去。 于青娥才反应过来要去问他什么,只听他的声音远远传来“若想知道一切,去善月馆等我。” 于青娥只是拿着木牌怔在原地,她又想起了江寒。本是艳阳之天,忽而刮起寒风,仿若真要把人吃了。 翁卿到大殿之时,众人皆在等着了。 “臣参见圣上。” 皇帝正撑着脑袋坐着,他的病已是很严重了,声音也听不出什么气力,“翁卿,你来啦。” 刚失了爱子,皇帝作为一个父亲的沧桑之感更加醒目,可他是皇帝,不能当着众大臣落泪,此前他已抱着王氏哭了多回。 “秋幽王的事,还请圣上节哀。” 皇帝颔首,“寒儿去了,伶城一事还未解决,炎儿提议让卿过去,卿可愿去伶城善后?” 翁卿微微皱眉,侧首瞥了一眼旁边的人,回道“宁王如此看重臣,臣定当不辱使命!” “好!翁卿,听说当地百姓发动了叛乱,翁卿要小心。” “是!” 出大殿之时,翁卿的眼中满目森冷。 他早就提醒过江寒,江寒因为自己过于轻信他人而丧了性命,如今便轮到他翁卿了。这世上除了江寒,没有人知道他是他的人,除了……宁王——江寒最信任的兄长。 翁卿,前玄策侯之子。老侯爷曾随着皇帝皇后征战沙场,同他们是好友。当年他与皇帝二人为了王氏也是争夺了一番,只不过后来王氏选择了皇帝。但这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皇帝的心意本就是要将皇位传给江寒,而玄策侯也起誓,会世代守护他与王氏的孩子,这不仅是作为臣子,更是作为朋友的承诺。 老侯爷死前,也是这么叮嘱翁卿的。他是怀着对那段美好时光的记忆死去的,当时的翁卿就已知道,辅佐江寒,是自己的宿命。不过他也愿意,因为在他看来,江寒是他的朋友。 八岁那年,他进宫,打碎了莫瑶公主的琉璃花瓶,即便不死,也难逃一顿板子,是江寒替他顶罪。虽是皇子,公主也不打算放过,仍是给了他一顿板子。 翁卿已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度过的,虽板子打在江寒身上,可在一旁瑟瑟发抖的是他。老侯爷教他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却第一次于宫中,于江寒面前落下了泪。 “我是皇子,他们下手怎么都会顾及,若是你,便不一定了。” 饶是江寒这般安慰他,却无法掩盖自己身上被打出的血迹。后来老侯爷带他去宫里探病的时候,江寒还乐呵呵地笑个不停。 江寒见过翁卿最脆弱的一面。 十岁,翁卿被老侯爷要求演一场戏。在这场戏里,他的角色是个纨绔子弟,一个暴虐,残忍的恶霸,这戏要从十岁演到江寒登基,如若最后江寒不能登基。那么老侯爷要求他,尽可能,将这戏演上一辈子。要让人惧他,畏他,他的危险才能稍减,为了活命,他必须忘掉原来的自己,抛弃那个温柔善良的翁卿,躲在面具之后,成为一个没有软肋的人。 于是,他的命运,江寒的命运,便都掌握在他的手中——一个十岁的孩子。 后来,他才明白,父亲为何突然叫他那么做,因为就在那年,父亲病逝了。他哭了整整一个月,那一个月里,一直都是江寒悄悄地在陪着他,安慰他。上苍并没有留给他太多悲伤的时间,后来他不再哭泣,因为没有人会再安慰他。 江寒走了。那一年,他同时失去了父亲,挚友,和自己。 送别那日,他与江寒在众人面前上演了一场割袍断义的戏码——这也是皇后和老侯爷早早商量好的。 此后,云城之中,便多了一个恶霸翁卿。 八年来,他常想起挚友,总觉这世间除了老侯爷,无人再会对他那般好,他自然要好好保护这位知己。 “哪怕是为他送命?”娇娘曾如是问他。 他道是。 救伶城,是江寒生前最后的愿望,他要替他完成。在那之前,还有一件事他要做完,谁杀了江寒——他便杀了谁。 于青娥已被娇娘催着喝了好几杯茶。 “茶能静心,姑娘多喝几杯。” “你是那日的……” 于青娥想到那日自己说她的歌声没有蛮娘们唱得好听,虽是实话,可如今这样坐在此处与娇娘共饮,还是有些尴尬。 “那日姑娘的歌声,的确令人大开眼界。”娇娘笑着调侃她,又去给她添茶。 于青娥的眼眸垂落,进而失神。 “姑娘这是怎么了。” “刚才,恶霸把这东西给我的时候,我便想起来了。” 娇娘瞟了一眼桌上那木牌,又问“想起什么了?” 于青娥沉沉吁了一口气,“我的歌声嘛,蛮娘们说了,尽量还是别在外人面前展露。可那日我赢了,”她拿起木牌,注视着那上面的人,“大概是他的安排吧?” 她抬头去望娇娘,想要一个答案,却听见了脚步声。 “姑娘的问题,还是让我家公子来回答吧。”说着娇娘退了出去。 翁卿不动声色地坐下,喝了一口茶。 于青娥看着他,等着他出声。 “那人说过,姑娘是个聪明人,姑娘都猜到了些什么?” “你是他的朋友?” “是。” “你不是恶霸?” “是。” “那日赌局的结果,是他安排的?” “是。” “你是侯爷,听命于他,所以他的身份……或是皇子吗?” 今日善月馆不开门接客,房内静谧无声。 翁卿缓缓道,“是。” 于青娥的表情渐渐扭曲,自嘲一笑,不敢再问下去。那人说他要出城,他说他不知归期,而城中百姓纷纷议论的,恰与他对上巫城,王爷,出城,还有死亡。 “他回来,麻烦叫他来找我。” 她只说了这一句,然后背起竹筐要走。 翁卿感到不可思议,“姑娘既已猜到这一步,便该知道,他回不来了。” “不,他会回来的。”她转身看向翁卿,“他答应过我。” 翁卿定定地望着她的背影远去,直到竹筐也消失在门后,本已凐灭的那丝希望又在心中重新燃起。 第62章 蛮娘吟·因未了 皇后已多日不曾进食,皇帝如何劝说都不抵用。直到见了翁卿,她才肯用膳。 伶城传回来的消息,江寒于动乱中被冲进河流,尸身被寻到时已然腐烂,样貌无法辨认,但从衣物和配饰一眼就能辨出他的身份。 翁卿对此有所怀疑,皆因于青娥提醒了他。 “人人都说他死了,可那日他从那样高的悬崖落下,也是被冲入了溪流,那样都能活下来,他又怎会轻易死掉?况且他答应过我,会活着的。” 可若江寒没有死,他为何不出现?也许是被困住了,也许是晕倒在某处,又或者……是被软禁了。翁卿派人在伶城四周寻过,并未寻到他的生迹,若那具尸体不是江寒,那么,便只有另一种可能了。 云城中,多少人都想要杀掉江寒,其中有三股势力最盛。 其一便是芸妃。芸妃是亘王亲母,娘家世代为将,当年她的父亲看中皇帝少年英雄,觉得他一定能够登得大统,便一心要将女儿嫁给他,并承诺会扶持他上位。皇帝心中自然只有王氏,芸妃的父亲就道即便是为妾也不打紧,可若不娶,皇帝只会多一个敌人。王氏是个有大局观的人,希望爱人与家国皆相安无事,在她的劝说下,皇帝纳了芸妃为妾。后来皇帝登基,那将军变本加厉,仗着兵权在手又威胁他立芸妃为后。皇帝当庭就将他扣在了宫中,又以芸妃性命逼迫他交了兵符,老将军不堪受辱,第二日被发现自缢在家中。 芸妃因为生了皇子,倒也相安无事,可她心中是有恨的。这恨是对王氏,对皇帝,还有自己的儿子。起初,她只是想杀了仇人的儿子,叫他们也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后来她想为儿子争一个前程——仇人想要的,她便要争来,奈何儿子在这方面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不过若是芸妃要杀江寒,没有留情的理由。 第二位想要江寒死的,是江寒的姑母莫瑶公主。莫瑶与皇帝是堂兄妹,先皇也就是皇帝的父亲,当年能够登基,是因为自己的王兄让位。谁知先皇刚登基不久,就下令杀了王兄,王兄去后不久,王嫂也随之去了,使得莫瑶小小年纪便没了双亲,渐渐性子养得寡淡,后来莫瑶被接到宫中抚养,与皇帝一同长大。先皇一直对王兄一事耿耿于怀,心中难免愧疚,临去前让皇帝一定要好好对待王兄遗孤,皇帝也履行了诺言,待莫瑶如亲妹妹一般。 但弑亲之恨岂会那么容易消弭,多年来,莫瑶总会陷入失去双亲的噩梦之中,她便在这循环的痛苦之中生了复仇之心。先皇已逝,而今,皇帝与其挚爱生下的孩子,她绝不可能让他做皇帝。 同样,莫瑶若想杀了江寒,也绝不会留情。不过她现在还不能杀江寒,因为江寒手里握着她的秘密。 那么,便只剩一人了——宁王。 宁王想让江寒消失,但因着兄弟情分,也许会留他性命。 当然,这些不过是翁卿的猜测。自翁卿决定成为江寒的左右手开始,便一直在暗中调查这些前尘往事。 芸妃和姑母的想法,江寒一直知道,要说宁王想要他的命,他不信。 不过现在他不得不信了,此刻他正面对的宁王的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冷峻严厉,他有些害怕,这样令人畏惧的神情,不该出现在一向和善的大皇兄的脸上。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是皇兄你。” 宁王府的暗室不大,除了一张床榻,一张书案,还有那一书案的暗器,便空空如也。一盏烛灯就足以照亮整座暗室。 “想知道原因么?”宁王冷哼一声,靠近床榻上的江寒,“我的好弟弟,你总是那般心软,才会落得至此。” 江寒看着他开口,皇兄的声音也变了,变得阴柔森冷。烛光摇曳,映在他的脸上,仿若一道蠕动的疤痕,这疤痕长且可怖,比于青娥额间的,比自己眉间的,还要丑陋瘆人。 江寒忆起那日伶城动乱之前,他还在疏散百姓,突然人群中冒出几个人,道因京城不作为,伶城才会遭此祸乱,瞬间又将矛头指向江寒,一时间群情激愤,江寒中了那些人的毒镖,往后一仰,便随大水而去了。 江寒怎会不明白这是敌人的阴谋,可百姓不知,他不能当着百姓的面动那些人,否则只会更乱。 于是乎,他再次醒来时,便在这暗室里了。暗室里很干净,想来宁王经常会来此处。不过当他第一眼见到宁王时,更多的不是错愕,而是失落,但这失落没有在他的心间停留很久。 宁王算是个苦命的孩子,他的母妃是王氏的婢女,当年于战场之上,为救王氏而丧命。他没有亲生母亲,王氏便将他作为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给他起名江炎,自己的儿子便作江寒。江寒有的,他都有,甚至王氏会更疼爱江炎一些。儿时兄弟怡怡,戚戚具尔,那是他记忆里最快乐的时光。 后来芸妃告诉江炎,王氏并非他的生母。他本不信,十岁那年,江寒得了封地,他才有些信了。同为皇子,又是一母同胞,他身为长子,还未曾得到此等殊荣。皇帝从来更宠爱的是江寒,这一点,宫中人人皆知。 芸妃又告诉他,他的亲生母亲是被王氏所害,王氏不过因为心中愧疚才会待他这般好。 他也不信,直到江寒走后,王氏日日无精打采,对他好似也不如从前那般上心了,他才明白,母后对他的爱都是假的。 渐渐地,他心中生了怨恨,这怨恨,在江寒回京之后达到了极点。 “你为何要回来?”宁王愤怒地责问着江寒,随即又改口道,“你不该回来!” 他的声音清冷阴寂,与江寒认识的那位皇兄判若两人。 也许是嫉妒吧,其实江炎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继续活下去,可当他看见再次归来的江寒被皇帝重又捧在手心里,看见他日日都要和母后叙谈迂久,他心中好像不都是恨了,只觉得若没了江寒,父皇便可以多看他一眼,至于母后——她让自己没了母后,那他便让她也没了儿子。 江炎在意的并非皇位,而是一份圆满的亲情罢了,而这亲情,江寒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凭什么? 可谁又在意皇位呢,江炎在长大之后才在意的这份亲情,儿时的江寒便已将其视若珍宝了。在江寒的亲情世界里,有父皇,有母后,还有大皇兄,他们是真正的一家人。 而这皇位,于江寒而言根本无足轻重,他回来,不过是听说父皇病重。在江寒心中,大皇兄远比自己更适合继承大统。他深知皇帝的想法,也正努力改变着这一切,他一直劝说父皇将皇位传给大皇兄。他的理想,是有朝一日,大皇兄统管整个枫梧国,而自己,只做那一城之王就好。所以那日,他没有让宁王和自己一起去伶城。 江寒生来便是这样的人,凡是心中所关切之人,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守护,而宁王就是他要守护的人之一。 在这世上,除了自己,谁也不要信——这是宁王十岁就悟出来的道理。是以当江寒没有让他陪同前往伶城时,他是恍惚的,他不相信江寒会在皇权面前无动于衷,更不相信江寒会没有一点儿私心,殊不知,他不信的这些事情,正是江寒不以为然的东西。 “那皇兄呢?既要杀我?为何又要救我?” 江寒如是问眼前的人,其实他心里明白得很,皇兄对他,终究不会那样心狠。 “你中了毒镖,本就活不长了。”宁王冷冷道。 “既活不长了,又何必那么麻烦把我从水里捞出来?都是死,皇兄还担心我变成水鬼回来向你索命不成?” 江寒虽这么嘲讽着眼前人,心里却有面明镜,他当然知道皇兄在想什么。 那是他们十岁时的约定。 宫城之外,朱墙之下,江寒拉着宁王的手,泪流满面。 “皇兄,我此去远无归期,若我死了,皇兄一定要将我的尸体带回云城,我想和父皇母后还有皇兄在一起。” 小宁王不理解弟弟为何总将生死挂在嘴边。得了封地,分明是件开心的事,不过他也只能答应他——向来江寒有所求,他便有所应。 他一面用衣袖帮他抹去眼泪,一面安慰,“昨日你便挨着我哭了一夜,眼睛都肿了,现在还这么哭,明日眼睛要坏的。我答应你就是了,但你别因我答应了你就不惜命了,寒弟,你是皇兄最珍惜的人,一定要好好活着,不能死在皇兄前头,知道了吗?” 江寒抽吸着鼻子点着头,又同皇兄抱着直到王氏命人强行将他们拉开。 忆起往昔,宁王有些怅然,他没有回答江寒的问题,“父皇一向偏爱你,母后待我亦是虚情假意。” “怎么会?你也是母后的孩子,母后对待你我并无区别……” “没有吗?我忘了,你在巫城待了八年。这八年来,母后对我明显没有那么关心了。”江炎垂着的眼有些红润,他定了定,终于有勇气道出那些话,“我不是母后的孩子,我的母亲,不过是你母亲身边的一个丫鬟,一朝贪图龙榻,被你母亲赐死。” 闻言,江寒心中一惊,立即摇头,“这不可能,你听谁说的?” “谁说的重要么?重要的是,你的母亲,”他低下头去正视他,“杀了我的母亲,是我的仇人,而你,是我仇人的儿子。你说,我杀你,是不是天经地义?” 江寒缓了好一阵,才从这消息里回过神,他道,“好,若你当真觉得我该死,那便来吧。” 江寒早看见了书案上那些暗器,宁王不是好武之人,可暗室里却又有如此多样的暗器。江寒此时才发现,他并不了解他这位大皇兄。 江寒闭上眼,等待着眼前人宣泄自己的恨意——他赌他不会对自己下手,即便他的表情显露出来的是冷酷无情。 江寒赌赢了,他没有杀他,至少不会亲手杀他。 “你将在这暗室之中毒发而亡,等你死了,我会将你的尸身带去皇陵。放心,你不会孤单,日后,父皇,你母亲,都会和你葬在一处,待到我死之时,也会去那里陪你。也算履行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江寒只是那样躺着,他忽然觉得,皇兄是孤独的,是落寞的,可此刻的江寒完全没有气力去安慰和开解皇兄,他只能如他说的那般,在这里静待死亡的来临,或者他希望,有人能找到自己,翁卿,或是…… 他又闭上眼不再去想那些不可能的事,可一闭上眼睛,他的脑海里就会出现一个人的身影,她用明媚的笑容注视着自己,她额上的疤痕还是那样丑,却令他难忘,他笑了笑,不知是因为看见了她的容颜,还是在嘲讽自己竟然会想起她。 此时的于青娥,正在找一个人,一个传说中能够拯救众生的仙人。她不知道仙人是否存在,只是抱着一丝期待在找他。若能找到他,即便江寒真的身死,是否也能起死回生?她这么想着——当然,她更相信他没有死。 “既有这样的仙人,善月馆自然是要帮忙的,人手方面,姑娘不必担心。”娇娘道。 “嗯,娇娘姐姐,谢谢你。” “不必客气,我们公子和秋幽王本就是挚友,若他知道有法子能救王爷,只怕连自己的性命也能豁出去,更别提找人这样的小事了。” “说到恶霸……侯爷,怎么不见他?” “被派去伶城了。” “伶城?不是说那里危险得很吗?” “危险?哼,如今圣上龙体抱恙,还不知皇权最终会花落谁家,自然个个都想着法儿留在京中,这差事也只能落在公子头上。圣上的旨意,谁敢违抗?” 于青娥叹息道“京中纷乱,还是蛮娘村清静悠闲些。” “总听姑娘提起蛮娘村,姑娘既说那里的人唱歌好听,改日娇娘定要去向她们讨教一二。” “好啊,欢迎。我得走了,找仙人的事情还麻烦姐姐了。” “姑娘要去哪儿?” “他活不活着的,我的日子总得过下去,”于青娥颠了颠背上的竹筐轻松道,“卖柴火去。” 第63章 蛮娘吟·恨意绝 蛮娘村的岁月从来不止,不觉间已入长夏,漫山遍野的金黄逝去,代之层层雪白,然百花未尽,虽夏而春。 蛮娘村的夏夜向来恬淡宁和,蝉鸣之声混着潺流的溪水听来更加悦耳。 于青娥正用自己的血祭奠江寒送给她的木牌。 近几日来她极为操劳,刘先生嘱咐她多歇息几日的。她哪里闲得住,一歇下来,乱七八糟的事便会涌入到她的脑子里,随着蝉儿止不住的叫唤,在脑中一阵翻江倒海,继而她的心也乱起来。 祭血这样的事,至亲之人来做,损伤会小些,可那皇帝能否撑到江寒回来还说不准,皇后也深处危机之中。因此于青娥祭血,只为了以防万一。 果然,皇帝驾崩了,就在江寒失踪之后的第一个月。 寝宫内,王氏领着众妃跪于地,恭听遗诏,那遗诏之上自然写着皇位传于宁王。 “炎儿,寒儿和你父皇双双去了,如今这中宫之事你需多操劳。”王氏散了众人,握着儿子的手语重心长道,“你年纪还小,本该再快活几年,如今让你临危受命,母后知道,你也许很为难,但其他皇子都是不堪重用的,孩子,往后这枫梧百姓,都靠你了。” “孩儿明白,母后也需保重身体才是。” 王氏叹息着又哭起来,短短一个月,她同时失去了孩子和丈夫,已不知哭了多少回,眼眶全然是红色的了。 江炎望着眼前人这般模样,本该是复仇后的快意,却又从心中的一角长出心疼来。 他正想着如何开解她,忽听一阵讥讽的笑声传来,“皇后与宁王,还真是母子情深呢,怪不得宫中人人都说皇后温柔解意,装得可真好,”说着她又颇有意味地看向江炎,“宁王配合得也好。” “芸妃,你是何意?”王氏的眼里还噙着泪,只止住了哭声。 “何意?”芸妃先是大笑,而后又音色俨然,“事到如今,皇后娘娘就别装了。若非您和圣上,我爹不会死,我族也不会衰亡至此。” “你父亲的死,圣上和我一直都怀有歉疚。不过他是自缢而亡,怪不得圣上。” 芸妃又一阵大笑,“怪不得么?倘若圣上没有以我的性命相要挟,从我爹爹手中夺走了兵权,我爹怎会自缢?” “那是你父亲太过于贪得无厌,不守信用在先,如何能怪到圣上头上?”王氏的语气仍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贪得无厌?圣上当年之所以能登上皇位,都是我将军府的功劳,怎么,这皇后的位置,你一个平民百姓出身尚且能做得,我堂堂将军府千金,却做不得吗?”芸妃额间的皮肉收紧,眼色微红。 “能,当然能。”王氏淡然地看着她,“可芸妃,我只问你一句,你对圣上有爱慕之心么?” 芸妃不解,“你突然说这些做什么!” “当年嫁给圣上,并非你之意愿,而是老将军逼你的吧。” “你究竟想说什么?” “在老将军的眼里,权力,要比自己的女儿重要得多。他的野心又何止是你做皇后这么简单?听说你原本有一青梅竹马,与他十分相爱,可最后你那父亲同样以那人性命相逼要求你嫁给圣上,不是吗?” 谈及这段往事,芸妃心中方有所触动,但这一丝触动,远不够化解她数十年来积攒的恨意。 “哼,看来你知道的很多。你懂什么!我爹是为了我好,不然他又怎会受了圣上的要挟?” “要挟?的确,圣上是要挟了他,不过却不是以你的性命,而是以先皇留下的——”王氏一字一顿道,“暗卫队。” “什么暗卫队?” “当年你父拥兵自重,圣上刚登基,他就试图以他的兵甲架空圣上,以操纵国政。那日他当着文武大臣的面威逼圣上,自以为所有人都惧他将军府之权势。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先皇一直有一支暗卫队,这暗卫队早已将他在城中各处安排的兵甲逐一击破。形势所逼,他才不得不当众交出兵权。” “你说什么?你是说我爹爹要谋逆?我不信!我爹已被你们害死,你却还要在这里侮辱他的身后名吗?” “信不信是你的事情,人们总愿意相信自己的偏听偏见。当日文武大臣都在殿上,你大可去问问。”王氏眼中的泪已干涸,神情自然。 芸妃却有些站不住了,“可为何传到我这里的消息会不一样。” 她又哪里知晓皇帝的心思。 “那还不是为了你和你的儿子,是圣上下令不许百官议论此事,因而此事便只有大殿上的人知晓。深宫之中,忠人几何?人人皆观眼色行事,大多见风使舵之辈,若他人知将军谋逆,你认为你的命又能留多久?你终归是嫁给了圣上,当时又身怀六甲 ,圣上是为了你的处境着想才下令不许将真相告知于你。大殿之上,是圣上力排众议才保下你,和你腹中的孩子。” “这……怎么可能?”芸妃的的面色顿时变得煞白,她紧咬着嘴唇一遍遍重复着“不可能,不可能。” 倘若真相为此,她数十年来的的怨恨顷刻间便会成为笑话。她不愿相信,那不过是个执念,皇帝于她无仇,甚至有恩。 “你若还是不信,也可以问问你那位青梅竹马。” “你说什么?” 不多时,王氏宣了一人进殿。 “你们也许久未见了,”王氏道,“炎儿,陪本宫出去走走。” 江炎便搀着王氏的手往寝宫外走,只留那少时之青梅竹马在殿内。 “炎儿,”刚出宫门, 王氏便叫住儿子,“方才芸妃的话是何意?” “什么?母后?”江炎一时间没弄明白王氏指的什么。 “她方才进来的时候,说咱们母子情深,是你配合得好。是何意?” 江炎一时恍然,心下一紧,强装镇定道“母后,没什么,芸妃娘娘心中对您有怨恨,也许是想挑拨离间吧。” 那一刻,江炎不知为何突然想要继续隐瞒下去——他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了。他甚至产生过直接杀掉王氏的想法,可连她的儿子,他都没法下手,更何况是照顾了自己二十几年的她?凭心而论,她对自己也许不如江寒,可毕竟自己也不是她所亲生,她已经做了一个母亲应该做的一切,也给了他一切。他突然想,若没了江寒,她是不是可以和从前一样爱他,只当他是唯一的儿子,甚至会连对江寒的那份母爱一并给他,那样他们便还是人人称羡的母子。 王氏问他的那一瞬,江炎心中所想,便是这般。他心里嘲笑自己面对仇人竟全然没有恨意,只想着如何一起幸福地生活下去,只想着那人世间最无用的亲情,忽而又觉得,这样的自己好没出息。 可他仍然没有抵挡住心中所畅想的那美好未来的诱惑,于是他回答她,不必在意芸妃的话。 回话时,江炎的眼神在躲闪,王氏一眼就瞧出了他的不对劲,他是她的儿子,虽非亲生血脉,却早已根骨相连,于她而言,眼前这个儿子与江寒并无区别。 王氏没有再质问下去,将话题重又扯到了朝政上去,叮嘱他操劳之时要也要好好注意身子,便命宫人送他回去了。 回到寝宫之时,只剩芸妃一人还在等着她。 “等在这里,是还想质问我些什么吗?今日我说的够多了,不过你想听,我会告诉你。” “我爹爹,真的那么做了吗?”芸妃啜泣着道。 王氏看她的脸已经红透,知她才大哭过,语气便更加柔缓了,“你是说夺权,还是你那位青梅竹马?” 当年老将军为让女儿嫁给少年皇帝,以她所爱之人的性命逼迫,承诺只要她愿嫁,他便相安无事,芸妃不得不抹着眼泪上了花轿。嫁给自己所不爱的人,注定要孤苦一生,可若不嫁,所爱便会死去,她没得选。她岂会知,她那爹爹压根就没想过要留那人性命,新婚前夕,便下令将人杀了。 自受了老将军的威胁,皇帝一直命人暗中窥查他的一切,是以救下了那人。 “我想,他大约是怕你与那位公子旧情复燃,意气用事,影响他的计划吧。”王氏道,“芸妃,再怎么样,你父亲终究是圣上的岳丈,也确实帮助圣上打了胜仗,虽然目的不纯。圣上是个仁君,明辨善恶是非,所以,他断然不会杀你的父亲,可是老将军是那样一个高傲的人,没了兵权,也许对他而言,自己便是一个废人,大概如此他才会选择自缢这条路吧。”说着王氏哀叹起来,“也是可惜,他毕竟为枫梧立下了不少战功,若他肯老老实实做他的将军,又岂会落得如此下场呢?” 王氏望向芸妃时,却见她已是哭得不成样子。 “我知你本就不属意圣上,想帮你的儿子争皇位,也不过是一时之恨,如今圣上已去,你若愿留在宫中,那便留下,你若……还对那人有情,便可随他去,宫中关于你的一切,我自会打点。况且那人一直留在宫中,也是为了你。” “皇后……” “不必看我,这也是圣上的意思,左右,你也从未成为过圣上的人,不算不忠。” 芸妃的眸中更加错愕。 新婚之夜,她给皇帝灌了迷药,皇帝昏睡,她才能蒙混过关。数十年来,每每皇帝来自己的宫中,她都是用此技俩,她心中所爱,从来只有一人。可她不曾想过,皇帝是何等人也,少年游历四方,又岂能识不破此等拙劣的技俩,新婚之夜他未拆穿,不过是因为她所做的一切正合自己心意,后来他又必须去她宫中,是因王氏劝他,若总冷落芸妃,宫中大大小小的势利之众必然不会让她好过,好在芸妃次次又都对他用了同样的技俩。 后来芸妃怀孕了,他自然知道个中缘由,为了给她留情面,甚至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未曾告知。直到死前,他才告诉王氏一切。 王氏没有去管芸妃心中的疑惑,继续道,“至于亘王,这孩子心性最是和善,从来不想着争抢什么。他想做什么,你作为母亲,想必最了解,孩子大了,咱们这些做长辈的,便随他去吧。” “皇后娘娘……”芸妃摇着头泣不成声,一头跪在地上。 王氏走下座位上前抚起芸妃,一直对她笑着,“误会,仇恨,如今都解开了,你又能按着自己的心意做选择,是件值得高兴的事,”王氏帮她擦去眼泪,“怎么这样哭呢?” 芸妃仍是摇着头,“不,是我,我也许害了秋幽王。” 王氏的眉头突然皱起,“你说什么?” 芸妃言罢,留给王氏的只有震惊。听了芸妃的解释,方才儿子的反常到是有解了,可是会么?自己的儿子,杀了另一个儿子?王氏不信江炎会如此狠心。 她必须赶快将已经出宫的江炎再召回宫来。不,那样太慢了,她得亲自去一趟宁王府。 她刚想命宫人备车轿,却是得到了翁卿命人传来的消息秋幽王已被找到,性命堪忧。 即便不是夏季,蛮娘村也总这般艳阳高照。 “先生,他如何?”翁卿心中着急,来回踱着步子,回头又对于青娥道,“真的不用请御医吗? “刘先生的医术可不比你们宫里那群庸医差,再说了,你不是说请御医会引起那个宁王怀疑吗?”于青娥淡淡道。 “可是……” “好了,你先坐下,”于青娥将翁卿推到一旁,“转得我头都晕了。” 翁卿对于青娥的反应感到好奇,“你都不着急吗?” “人各有命,着急有用吗?况且他已经回来了,也还没死透。”于青娥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异样。 “嗯,半死不活,和死透也就差那么一点儿了。”刘先生突然接话。 “刘先生,他可还有救。”于青娥立即跑到了床边。 “我同你说的那位渡仙可有下落?” 于青娥摇了摇头,随后脸上才浮现出担忧的神情,“怎么?当真只有那仙人才能救他了吗?” 刘先生也摇了摇头,“仙人能否救他,我不知,可我确实没有能救他的法子。他体内的毒已经扩散至全身经脉,我的银针只能稍微缓解他肉体的疼痛,阻止不了毒液在他体内横流。你们得加紧些了。” 闻言,二人皆神色不安。 第64章 蛮娘吟·嫌隙流 冥界,奈何桥。 “江公子。” 这声音听来清冷慵懒,江寒回头去望,却见两位翩翩少年。 江寒刚来到此地,便被挤入人流之中,此间人人行路飘渺,毫无生气,自己也如游魂一般,虚幻无影,他猜到自己可能死了。 “二位是?” “来救你之人。”度弦道。 “救我?”江寒看了一眼桥上来来往往的鬼魂,“这里便是世间所道之奈何桥吧。” “正是。” “我真的已经死了?” “还没死透。” 度弦一本正经的答话之声令江寒有些窘迫。 “我还有救?” “看来江公子没有认真听呐,也罢,先随我上去吧。”度弦一拂衣袖,江寒的那缕魂魄便飘入了蛮娘村的于家小院。 “嗯,这木牌里的血倒是至纯。”度弦拿起床头的木牌,闻了闻道。一转身,于青娥的药罐落了地,她呆呆地站在门口。 度弦若无其事,“不打紧,横竖他用不着喝那药了。” 江寒梦见自己受了伤,醒来时仍在于家小院的屋子里。他看见一个忙碌的背影,手里捧着碗和茶水走进走出,忽然那背影正对着自己跑了过来,激动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仍是那般清脆响亮,“你醒了,江寒!” 于青娥的呼唤将江寒拉回了现实。他彻底清醒过来,方才不是梦,他是真的醒了。 “青娥?”他第一次这样唤她的名字,也许他很早就想这样叫她,却一直没能叫出口,此番醒来却是脱口而出。 “我……还活着?” 于青娥使劲点头回应,没有开口,她的脸憋得通红,眼中不知何时噙满了泪水,她怕自己一开口,泪水便会倾泻而下。 “真的是你吗?”江寒又问,他很想从她口中得到一个确定的答案。他看见了她眼里的泪,也看见了她满脸的倦意,心中燃起了歉疚。 这回于青娥开口了,“真的,真的是我!”说着她便趴进他的怀里,任由泪水不断涌出,如同岩壁上倾泻而下的悬瀑,从薄薄的窝被里透过去,浸湿了江寒的衣衫。 他抚着她直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声音中也夹带着颤抖。 待她完全镇定,他方问出心中疑惑,“你是如何救出我的?” “是侯爷。” 翁卿本该早早就去伶城善后水灾一事,皇后派人替了他,他则一直留在京中找寻江寒的下落。 他的目标很明确,便是宁王府。 派去宁王府的人都没了下落,他只能亲自乔装潜进王府,终于找到了暗室里的江寒。 江寒听完笑了笑,思索了一会儿道“青娥,母后一人在宫中,我恐她会出事。” “我知道,”于青娥点点头,她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你是皇子,皇家的事情复杂得很,我也不懂。你要做什么,便放手去做吧,你放心,我不会拦你。” “对不起,而今我又欠你一条命。”说着他便去抚她的发,她没有反抗。 “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从来不属于他人。即便我救了你,也不能将你占为己有。你有你的世界,有你的使命。” 泪水逝去,此时于青娥的眼中,是温柔裹挟着的坚定。 听罢江寒杨起了唇角,只将她按进怀中,没有再说什么。 从身世背景上来说,他们确实算不得同一个世界里的人,可从对生活的期待上,他们分明就是同类。他们都想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成为真的自己。 于青娥懂江寒,他的理想生活必须抛开所拥有的一切,然而这一切皆是他的宿命,仿佛将他禁锢住的千万条绳索,他无法逃脱,即便有人给他递了剪子,他也不能将其剪断。 “你先去善月馆吧,侯爷说他会带着他的人在那里等你,门外也有他的人,他们会护送你过去。”说这话时,于青娥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只有笑容仍是那般纯真。 夏日的傍晚,丹霞初上,照耀着一行人马往蛮娘村外行去。她站在于家小院的门口目送着江寒骑着高头大马渐渐隐没,直到马鸣之音陨落,她才魂不守舍地回到屋子里。 若有误会,便要解开,孩子长大了,总该知道真相。王氏想了许久,还是决定亲自去找江炎说个明白。 宁王府里,江炎对母后的突然驾临有些诧异。 “炎儿,你大了,有些事,你该知道。” 王氏的瞳光里掺了些幽暗之气,尽管她音色如旧,江炎还是感受到了一丝变化,他莫名有些伤感。 “母后有什么事,直说就好。” “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宫里人人都夸赞你懂事,这些年来,你做得很好,是母后是疏忽了。” “母后……” “这事要从当年我与你父皇同上战场开始说起。说来,我本是一平民女子,按道理,没有资格能成为你父皇的正室。小时候家徒四壁,家人不得已只能将我送往仙山拜师,身上才有了些功夫。回来以后,就乔装改扮从军打仗,也是因此遇见了你的父皇,与他相知相许。一次在战场上,我救下一名女子,那女子感激我的恩情,自愿为婢,说是要一生伺候我,我见她孤身一人也是可怜,便以姐妹相待。后来,她和军中一个士兵相爱,没多久便怀了身孕。战场之上,尽是杀戮,两国交战,血肉横飞,那士兵英勇战死,而那女子的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本就气若游丝,不过她还是生下了与爱人唯一的孩子。” “她……死了么?”江炎眸里渐渐产生一缕灼热之感。 “没有,虽临盆艰难,却还剩一些气力。直到后来敌国强攻至我军大帐。那时我正在帐内照顾她,是她掩护我逃走。爱人已去,她本就没想着再活下去,直到临死前,她才告知我真相。” “真相?” “战场之上,狼烟四起,皆是男儿,她一个女子又怎会突然出现在那种地方?实则是敌国派她来做探子,这一切都是敌国的阴谋,我救她是,她与士兵结亲亦是。她的目标本是当时还是王爷的圣上,奈何当时的圣上是个倔脾气。”说到这里,王氏不禁笑起来。 “况我救了她,她也不愿夺人所爱,为了能长久地留在军中,为她的母国打探消息,她挑中了一个士兵,与他结为夫妻。”王氏的目光渐渐和煦起来,哀叹着道,“都说世间之事皆有命数,有时候我们不得不信。那女子便在与士兵的朝夕相处之下爱上了他,并有了爱情的象征。” “是那个孩子?” 王氏点了点头,“可母国之命难违,她心中一直在爱情和国家大义之间来回挣扎。直到士兵战死,她的心本也跟着死去了。可她终究放不下那个孩子,等到孩子生下,她也完成了她最后一个任务。” “什么任务?” “将逆贼引至中军大帐。” “可那样,她不怕她的孩子……” “自然是怕的,她知道自己走不远,即便逃出去也活不长,所以她又拼着最后一口气将我和孩子护送出去,她苦苦哀求我,说我对她有救命之恩,她本不该这般忘恩负义,奈何家国之事重于小情,她生来便注定要为国而死,只有情爱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的一个变数。她嘱托我一定要好好照顾她的孩子,那时她能够相信和依托的人便只有我。” 听到这里,江炎心里有些绷不住了,他还是克制住不让面上流露出一丝异色,声音平淡“母后,那个孩子……是谁?” 讲述着故事,王氏的眸光已然平静下来,她温柔地看向他,“孩子,你这般聪慧,还需要母后多言吗?” “母后……这不可能,母后,你在骗孩儿,对不对?”江炎的眼眶里满是血色,一直摇着头。 他本以为,自己并非王氏所出,可竟然他也并不是皇子么?他一直将王氏当作仇人,可王氏不是。那么芸妃呢?芸妃对他说的那些话呢? “芸妃因她父亲的事,一直怨恨着我和圣上,无论她在你面前说了什么,都不足为奇。” “母后……” 江炎已分不清自己处于何种心境,他的恨,他的仇好似已经疏解得报,他该有快感,然而——他本不必有恨,也不该有仇,可来不及了——江寒死了。 王氏郑重道“我只好奇一件事,你是否真对你弟弟下了毒手?” “我……我……” “你自幼便在我身边养着,你的性子我最是了解,即便你受了他人挑唆,也绝不会真的如此狠心。”王氏望着他,眼里的泪水也止不住了,“炎儿,看着母后,回答我。\" 不待江炎回答,外头传出一阵厮杀的声音,随后,便是江寒的叫声,“母后!” 王氏回头去看,真的是她的寒儿,她立刻冲上前去。 “寒儿,你回来了!” 江炎望着眼前活生生的江寒,眼中先是不可置信,而后表情又有些放松下来。 他脱口而出,“寒弟……这不可能!” “皇兄还唤我一声寒弟,说明皇兄还念及同我的情义。” “你怎么会?” “我怎么会还没死?这不是应该问皇兄么?”江寒慢慢向他靠近,“皇兄的暗室如此隐蔽,可为何翁卿轻而易举就能进去?皇兄,在这世上,除了母后,没有人会比我这个做弟弟的更了解你,甚至连你自己都不了解你自己。皇兄是有意要饶我性命,不是吗?只因你也想看看,我还能不能活,所以你给翁卿指了路,你早知翁卿在府上,对吗?” 江炎撇过脸去,躲开与眼前人的对视,“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江寒大笑着继续道,“我的皇兄从来不杀人。皇兄,还记得当日你在暗室里对我说的话么?你说我是死于性子软,可你又何尝不是呢?” 翁卿派到宁王府的人,江炎早就有所察觉,他秘密处置了这些人,他知道,翁卿一定还会再派人来,不过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个人,竟会是翁卿自己。 他很难理解,翁卿与江寒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友谊,竟值得他为江寒送命,难道,他们之间竟比江寒与他这个兄长之间的情义还要深么? 翁卿迟迟不入伶城,他本可以将翁卿绑了送到皇帝面前问罪,可他又忽然为弟弟能交到这样一个知心朋友而开心。这样的朋友,江炎从前也有的——无话不谈的幼弟江寒。以后却不会再有了。他终是不忍,命人为翁卿指了路,又眼睁睁地看着翁卿将人带走。 “若你能救活他,让他别再回来了。”江炎这么想着。 “皇兄正因为心软,才会将我带回云城,才会没有将翁卿逗留云城一事告知父皇,才会默许翁卿将我救走,可如此一来,皇兄原本的计划就全乱了,原本你要杀了我的,原本你也要杀了与我交好的翁卿,甚至连母后……你也曾想过的吧?” “我……”此刻江炎的心中已只剩悔恨。 “可你都没有,其实来宁王府之前,我先去了宫中,听说母后在这里,我反倒是放心的。” “什么意思?” 江寒没有回答他,转头去看王氏,“母后,姑母她……薨了。” “怎么会?” “她恨的不只是我,”江寒看了一眼在原地发颤的那人,“还有大皇兄,因我们都是您和父皇的孩子,她又怎么甘心让大皇兄就这样登基,您一出宫,她便集结了人马想要趁宫中纷乱造反。翁卿给她留了退路,她没选,她的心肺插入了长枪,太医赶到时,她已血尽而亡了。” “这孩子,不该这样命苦。”王氏叹息着,眼眶瞬间又红了。 “如今中宫之位空缺,国政紧急,很需要一个人来操劳。” “寒儿,你……” 知子莫若母,江寒一笑,王氏便知他想做什么。 “父皇遗诏,自然是要遵守。” 江炎则是瞪大了双目听完他的话。 “大皇兄是最好的人选,”江寒面带微笑对那人道,“我只想做我的巫城王,只希望皇兄能够准许我随时归来看望母后,还有你。” “寒弟……” 江炎说不出任何话来,他终于明白父皇为何更宠爱江寒,那不是一种偏爱,也不是因为自己并非他所亲生,江寒拥有的,是帝王的胸襟。 第65章 蛮娘吟·曲终散 善月馆里,翁卿正喝着酒,见到江寒,笑意瞬间浮上面庞,“宫里都处理好了?” “嗯。” 他直接将酒坛推到对面,“你真的不打算留在云城?” 江寒有些诧异,他以为翁卿更在意的应当是他不做皇帝的原因,他不知道,自己的志向和心思,翁卿从来都是明白的。 江寒举起酒坛,待那口酒完全流至心间,才缓缓道“对不起。” 只听对面之人一声嗤笑,目色悠闲,“为何要向我道歉?” “你父亲的遗愿是要你辅佐我登上那个位置,可我……” “我父亲的遗愿从来都不是要我辅佐你登上那个位置,而是让我一定要站在你这一边罢了。无论你坐不坐那个位置,我都会一直站在你身边。江寒啊江寒,我自诩你我当是知己才对,我了解你,没想到你却不了解我呢。”翁卿浅笑着调侃江寒道。 “我……” “我只是觉得这云城之中应当还有你牵挂的事物才是,”他戏谑地看着江寒,随即故作轻松,“我可不是说我自己啊,当然了,若你能牵挂我,我也是开心的,不过有一个人三番几次豁出性命救你,你却要就这么走了,该听你道歉的,是她才是。你可知祭血救人,损伤有多大?” “我知道,我欠她的。如若可能,我想带她一同去巫城。” 这回翁卿笑出了声,“哦?我说江寒,应对宫中人心,你得心应手,可对于姑娘,我看你并不怎么上心。” 江寒一脸疑惑,翁卿继续道“你又怎知于姑娘愿意陪你一同前往?你可知你失踪之时,于姑娘是怎么过的?”他喝了一口酒,站起来走到窗边,“说起来我还有些佩服她,或许她心里也会有难过吧,但她却未曾表露出来过,没了你,她还是能像从前那般过自己的日子。她一个女儿家,能够做到不为情爱所扰,活得这般通透,倒真令人有些新奇和羡慕呢。我想于姑娘并不是那种会为了情爱远离家乡之人。” 翁卿转身,见江寒正低头思量着什么,改口道“嗯,也许我猜错了,你不妨去试试喽。” 蛮娘村的夏尚未尽,田野里是金灿灿的一片,江寒来时,于青娥正站在那片金黄之中,烈日的光线将她的脸照得又红又亮。 于青娥转身看见了田埂上那人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她露出了笑容,飞快地穿过这片金黄奔向他。 “你来啦!”跑到他面前时,她脸上的笑已然漾开来。 寒轻微点着头,不觉伸出手帮她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太阳这么烈,怎么不晚些再忙?” “做农活哪管得了这个?已经不早啦!再说了,你一路走过来,没看见村里其他人么?” 江寒了然,蛮娘村的人一直都忙碌得很,农人的生活便是如此,总要顶着烈日辛苦一番,才能算得上丰收。 “今年的收成比往年都要好,可真是幸运的一年。” 于青娥的笑声被卷入了风里,灌入江寒耳中时,仿若一段悠扬的歌声,江寒突然不知如何开口了。 “幸运的一年?”他问道。他想问问于青娥所说的“幸运”,除了眼前这片金黄,是否还有其他的事物。 “是啊,”于青娥顿了顿,凑近他,“幸运。” 当然,在于青娥的“幸运”里,还包括了与江寒的相遇。 “青娥,”他的眼眸忽然深沉,“我要回巫城了。” 他仔细去观察眼前人的神情,只一瞬,她的笑容只消失了那么一瞬,重又回到脸上。 “所以,今天……你又是来和我告别的?” 于青娥突然想到第一回他的不告而别,如今也算是有长进。 “不是,我是想问你……” “愿不愿意和你一起去巫城吗?”于青娥笑了笑,答得爽快,“我不愿意。” “青娥……”江寒想过她也许会犹豫一番,可她竟一丝没有。 江寒曾和于青娥描述过巫城的风景,听起来,确实令人神往。不过她是于青娥啊,那个不论何时都活得爽朗的女子。蛮娘村是她的家,于家小院有她从小到大的记忆,她喜欢蛮娘村的一切,也习惯了蛮娘村的一切,从来没有厌倦过这种生活。也许这世上存在比这里更美更好的地方,可于青娥不稀罕,她的人生就只是在这里忙农活,看风景,后来,她也可以学着其他蛮娘们尝尝于田间溪边迎风而唱。 于青娥喜欢江寒,可她清楚地知道他们之间的距离。她当然可以潇洒地和他走,可那样,她便不是她了,对她而言,只有在蛮娘村,她才是自由的。 江寒没有太多意外,毕竟来之前,翁卿已经提醒过他。 他怔在田埂间不知如何开口,于青娥打破了这僵局。 “我喜欢你,江寒。过去我的人生里,除了蛮娘村的风景,只有我自己。后来遇见了你,我开始懂一些。” 起初她救他,纯粹是因她内心善良,后来她救他,也只是希望他能活着,却从未奢求过要和他在一起。 “你如今还是要去做那什么巫城王,我真诚地祝福你。听说你将那里治理得很好,或许有朝一日,我闲来无事,也会出去走走,说不定会去那里看看啊。”她的声音沉稳淡定,面上噙着笑。 “是因你不想远离家乡么?”江寒终于开口。 见对面之人点了点头,“那倘如,我留在云城,或者做了皇帝,你愿意……” “我不愿意!”于青娥的回答比之前更坚定。 “为何?” “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蛮娘的故事吗?虽然你说你定不会像故事里的皇帝那般,可皇帝就是皇帝,很多事情都由不得自己,不是吗?我这般长相,若你做了皇帝,你要封我做什么呢?皇后吗?还是妃子?你还会娶别的女子吗?若你不娶,那些朝堂上的大臣会同意吗?” 江寒的瞳孔不觉黯淡下去,他承认于青娥说得对,他也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你是王爷,我尚且能在这里和你说说话,可若你做了一国之君,我只能当作此生从未遇见过你。” 江寒看着她,想起翁卿说自己对于青娥并不上心,又在心里一笑,翁卿说得对,自己不了解好友,也不了解爱人,眼前之人远比自己想象得更聪慧。 许久,江寒才笑着回应她,“我知道了。” “出发之前,你再来一趟吧,我有件礼物想要送给你。” “好。” 江寒如约来到溪边,于青娥已站在高高的岩石上等他了。 江寒的笑意又深了一些,“是要给我唱歌作别吗?” 于青娥笑着道“练得不好,你凑合着听。” 等江寒坐好,她开始唱起来,江寒却是又惊又喜。 鸟儿飞过上空,栖于枝头观着二人,不远处的鱼儿听到声音也探出头来。 一曲尽,她问他“如何?” “你何时……” “世上之事,只要想做,就没有做不成的。我帮娇娘姐姐介绍了几位蛮娘教她们馆子里的姑娘唱歌,姐姐也请了专门的乐理师傅从头教我。我越发觉得,唱歌这事还真是有趣。师傅说只要掌握了乐理基础,就没什么大问题了,看你的反应,师傅果然没有骗我。” “嗯,好听,比起从前,真是大不同了。” “这一曲,便当作送别了吧,你我相识一场,江寒,可别忘了我。” 于青娥从岩石上跳下来,调皮道“我就不送你了,蛮娘村你也来了多回,应该不会迷路吧?”见他被自己逗笑,她又往于家小院走,“江寒,以后再见到你,是不是就不能这样叫你的名字了?” 江寒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一阵酸楚,“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可以这样唤我姓名。” “是吗?”她仰头去望天空,天空蓝蓝的,远远的,“也有可能,我们再也见不到了,不过没关系,我会记住你的。” 多少回,于青娥目送着江寒消失在蛮娘村的天际之下,这回,江寒要走了,被目送的人,却是于青娥。 忘川。 莫瑶已来了许多日,迟迟不肯投胎,这回没有不甘心了,因为她已于忘川之下看见了真相。 先皇能够登基,是兄弟让位不假,可先皇并未杀掉莫摇的父亲。当时朝中纷乱,有心之人欲借一朝之事离间二人感情,倾覆朝纲。 为维稳时局,先皇和兄弟商量之后,假意传旨赐下毒酒,实际先皇赐下的只是一杯普通的酒。可那时朝中小人并不相信他们的技俩,收买了送酒的太监,换成了真的毒酒,因而莫瑶的父亲才会陨落。 事实如此,莫瑶在忘川反复观看着这段往事,心中早就无恨了。她庆幸江寒掌握着自己的秘密而迟迟未对他下手,否则她将错杀好人,铸成大错。 堂堂公主与内侍的秘事,令人哀思。那年江寒十岁,还好是十岁,他即将被送出宫,对她构不成什么威胁,她才留了他性命。 “你等在这里,又是为何?”度弦走了过来,“那人不会再来了,他很听你的话,活得很好。” 几十年来,莫瑶的心被仇恨填满,唯有一人的出现,令她在无穷的仇恨中感受到了一点点的爱意,虽只有一点点,也足够撑着她一路走到了今天。 内侍阿云,本是皇帝的贴身内侍,皇帝宠爱妹妹,便将阿云指派给她。 原本她以为阿云是皇帝派来监视自己的,便将计就计留他在身边,甚至有意无意在他面前透露出自己的野心,可他不但没有告发,反而变着法子安慰她。他陪她看花,亲自给她做甜糕,甚至带她出宫看风景,为她讲述外面的世界,他灌输给她的一切,皆是美好。 他们之间的爱情,是隐晦的,因为注定不会被世俗所接受,他们之间也从来没有过出格的举动。 那一天,是先皇忌辰,她看着所有人拥在祭坛,如此隆重。她想起了父亲,这祭坛本应属于父亲才对。惆怅难解,她便多饮了几杯。阿云找到她时,人群早已散去,她喝得酩酊大醉躲在祭坛之后。见到阿云的那一刻,她没能忍住,拽过他的衣袖抱住了他,而阿云也心痛于她这副模样,不曾抵抗。 此景偏巧就让十岁的江寒撞见了。 那以后莫瑶一直冷落阿云,直到那日闯宫,她放阿云出宫了,并命令他好好活着,等她去找他。 后来她死了,也就食言了。她了解阿云,若他知自己死了,必会与她共赴黄泉。 “这位小公子,你方才的话是何意?” 度弦没有回答她,伸出手覆住她的脑袋,顷刻间她便消散在忘川之岸。 “公子,她是回去了吗?” “嗯。” “太好了,还好她还没跳进忘川,否则可白费了阿云的性命。”噬月悻悻道,“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度弦拿出凡人册扫了一眼,一指伸出,指着册子上道“这里,木城。” “好!”噬月瞬间又化身成兽,驮着度弦飞走了。 忘川之上,一人望着他们飞身而去的影子,嘴角微扬,“哼,终于找到你了。” 说着,那人幻成一缕长春色的烟雾,也随之而去了。 枫梧国新皇登基不过三年,便缠绵病榻,江寒不得不返回京都操持国政。 皇帝寝宫内,江寒正质问着太医,“皇兄正当壮年,为何突然生病?” 太医们跪地不敢回答。 “寒弟,别怪他们,这皇位,本就不属于我,想来这都是报应。” “不许皇兄这么说,国政我可以代掌,但我不会继位,待皇兄好了,还是皇兄来坐这位置。” 江炎笑着道“好。” 然翌日,皇帝突然驾崩,只留下遗诏命秋幽王继位。 一时之间,江寒手足无措。 翁卿见他愁眉不展,问他,“本是顺应天道,你为何如此?” “她说过,若我做了皇帝,此生不会再见我。” “这皇位你是推不掉了,不如你现在便去见她,说个清楚。还记得你欠我一样东西吗?就以此事作赔吧” 江寒去了,不过他只是站在于家小院外悄悄看着她。 她还如从前那般,一人生,一人活,自己的离开似乎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 他刚想叫住她,却听她道“躲在暗处的朋友,是你吗?别出来啦,我不知该如何称呼你。以后……也别再来了,这里的一切将不再与你有关。” 说着,她便哼着歌儿踏进了菜花之中。 他茫然,然后一笑,便在这婉转的歌声中归去了。 直到日落西山,田间的歌声才静止,那余辉下的姑娘终于失声痛哭。 第66章 桑榆晚·桑榆遇 亥月逢魔,无云而雨,天降霈泽,劈开了木城王府的大门。 木城王妃耗尽气力终于产下一女,巫师却道此女乃天降之灾,留其于世,他日木城必遭灾祸。 为护木城未来,木城王木荣不得已决定将襁褓弃于护城河中,任其被淹灭至死。王妃得知后,昼吟宵哭,日日闹着要和夫君决裂。 “灾星又如何?她是我的女儿,你若要杀她,就先将我杀了!” “荧儿,她也是我的孩子,你以为我忍心吗?可她会给整个木城带来祸患的!” “木荣,若这孩子出生在寻常人家,你难道要闯进人家家里抢来杀掉吗!” 木荣无奈,他自不会做那等强夺之事。 “好,那便暂且留她性命,且待他日再看吧,可若有朝一日,但凡她流露出一丝不同常人的恶性,我必亲手将其诛杀,到那时,你要答应我,绝不阻拦。” 木如月就这样活了下来。 五年来,她一直活得小心翼翼。虽有母妃的宠爱,却是除了母妃和乳娘,整座木城王府,无人正眼看她,尤其是她的父王,自她有意识起,从未曾见他对自己笑过,每每见他,总是一副横眉冷对,形色冷然的模样。偶尔父王经过母妃的院子,一看到自己,便又会立即离去,从不停留。 木如月,天生灾星——木城所有人都知道,包括她自己。 “母妃,他们说我是灾星,我真的会给木城带来灾祸吗?” 年幼的孩子心里明明难过于他人对她的远离和辱骂,唯一担心的,却是自己是否真如传闻所言会降灾于木城。 听到女儿这般问自己,赵荧的心中尽是酸楚。 巫城赵家之女赵荧,亦是巫族后人,多年以前,巫城还是人迹罕至的不毛之地,又处极北,更是荒芜。 赵家是巫城大户,是以才能和木城王府联姻,当时赵荧父母的内心,只想着能让女儿走出这片地方,不要永远困在此处。 幸而木城王待赵氏很好,他宠她,爱她,没过多久,她便有了身孕。 谁人又知,这孩子会是灾星。巫城巫师之巫术迷离纷乱,神秘莫测,曾之所言皆成现实,所以对巫师之言木荣深信不疑。 况且赵氏自己也能看出这孩子的劣根,自然知道巫师所言非虚。但这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作为母亲,她怎舍得送她去死。她为她取名“如月”,便是希望她永远能如皎皎月光般纯洁、温柔、干净,不堕恶俗。 然木城百姓对灾星一事从未停止过议论,纵然赵荧已明令禁止,也抵不住木城王府内奴仆私下里的讨论。 人心便是这般,知有恶物存世恐会伤及己命,也顾不得什么主子不主子的了,不过是小小巫城来投奔的罢了,王妃不过是个噱头,自生了恶胎,也不得王爷宠爱,又何必尊重。至于那恶胎,王爷更是厌恶,全城皆唾弃,骂两句又如何。 是以木如月从未听他人对自己说过什么好话,赵氏怕那些话污了孩子的耳朵,经常叮嘱她不要出去,她也很听母妃的话,木城王府很大,木城更是繁华,但她的天地,从来只有母妃的那片院子而已。 这年,木如月六岁,蒋将军带着儿子来木城王府做客。 她攀上树头瞧热闹,不慎跌落,就这般与蒋榆相识。 蒋榆将她扶起,问道“你没事吧?” 不待木如月开口,下人就匆忙跑上前来,将她推至一边,“回公子,这是王妃生下的恶胎,公子还是不要靠近的好。” “哦?恶胎?”闻言蒋榆看向她,眼中意味不明。 “公子有所不知,此女乃是天降灾星,巫师预言,她定会给木城招致祸患。” “哦……”蒋榆若有所思道。他上前一步,还想同她说些什么,却被下人拉走了。 木如月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只有那句温柔的声音你没事吧? 那是她出生以来,除了母妃和乳娘之外,收到的第一句关心。 傍晚,她又瞧见了蒋榆,他正在院子门口向里张望着。 木如月又爬上树,朝他喊着“你为何鬼鬼祟祟站在这里?” 蒋榆被吓了一跳,猛然抬头,看见了木如月,才放松下来。 他伸出背后的手,稚嫩的小脸上漾着纯洁的笑容,“诺,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木如月仍是趴在枝头同他讲着话。 “是外敷的药膏,白日里你从树上摔下来,一定很疼吧,这药膏灵得很,父亲每次受伤,稍微抹一些,没几日就好了。” 宁如月感到很新奇,白日里的关心本就让她对眼前这位小公子产生了莫名的感觉,如今他又偷摸着来给自己送药,她又看不懂人心了。 “你是专门来给我送这个的?” “是啊。”他答得爽快,面上的笑容并未敛去。 听完,木如月沉默不语,只在树上俯视着小公子,他就一直伸着手定在那里对她笑着。好一会儿,木如月才从树上下来,从正门走了出去。 “那你为何不进去?”她接过药膏,好奇问道。 “我……我不知你在不在里面。” 木如月绕着他上下打量,饶有趣味地出声“你没听他们说吗?我是灾星, 你还敢靠近我?” 木如月忽然对眼前人起了兴致,不知为何,她很想知道,眼前之人对于她这个灾星的看法。 只见蒋榆摇了摇头,“《三字经》言‘人之初,性本善’,世上之人也有善恶,你同我一样,都还是孩子,为何要承受他人既定之命运?世人远离你,不过是怕自己受到伤害,可你伤害过别人吗?” 木如月听他说着,心中讶然,随后又从眼底露出一丝喜色,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连院门都很少踏出,又哪里有机会去伤害别人。 只是不曾想到,除了母妃和乳娘,还会有人觉得自己不曾有错,还会有人愿意主动靠近自己,此刻她的内心异常兴奋,不过她没有将这兴奋表露出太多。 她只是淡淡地问小公子的名字。 “蒋榆。” “我记住你了,我叫木如月。你若是在王府里闲来无聊,随时可以来找我。” “好。” 此后日日,蒋榆都会来找木如月。 “我让你无聊的时候来找我,你怎么日日都来找我?难道你日日都很无聊吗?”木如月心中欢喜蒋榆来找自己玩,不过她对他感到好奇——他不是将军府的公子么?也会同自己一样感到无聊么? “对啊。” “怎么会?”木如月被他直截了当的回答惊到。 “怎么不会?” “将军府的公子,也没有人同你玩吗?” “有啊,不过都是比我大的仆人,他们总是怕我摔着累着,又不让我玩儿这个,又不让我玩那个,和他们在一块,可憋屈了。” 如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母妃才不会限制我呢,我想爬树就爬树,想玩儿什么母妃都会给我找来,虽然我只有一个人,但这么想可比你幸福多了!” “真好,我爹爹对我总是很严厉的,自从来了木城王府,他就没怎么管我了。倒是你,只能待在这院子里,不会闷吗?从来没想过出去吗?” “会啊,但是母妃说了,如果我出去会听到一些不好的话,那样我会变得不开心,让我尽量不要出去。” “没事的,你不论在哪里,人们总会说,难道你一辈子就不出去了吗?” “嗯,你说得好像也有些道理。” 很快,蒋榆便约木如月出府游玩。 赵氏本有些担心,可那日女儿拿着药膏满心欢喜地跑来告诉自己她有了一个好朋友的时候,作为母亲,她真替她开心,所有人都远离女儿,如今有人愿以真心待她,她又怎舍得阻拦女儿这份雀跃之心。说来若想让女儿活得如常人一般,该让她出去走一走,而不是一直困在这院子里——也许从前自己都做错了 。 赵氏同意了木如月出门的请求。蒋将军不是迂腐之人,从不信什么灾星之说,也很乐意自己的儿子能够找到一个玩伴。 木城其名,源于其四周皆靠山林,溪涧岗沟,水满渠溢,因此城中百姓多植果树为生。方入大街,便见琳琅满目的水果摊子,果香浓郁。恰逢林钟时节,桑果、荆桃、酪梨、嘉庆子……几乎每个摊上都有。 “可有想吃的?” 木如月起先摇了摇头,在王府虽不受待见,可吃的喝的赵氏不曾缺她一点。 她走到一个摊子前,指了指那桑果道“我想吃这个。” 一路走来,嘴里确实有些无聊,她最爱的就是桑果了,怎么都吃不腻。 蒋榆为她买了一些。 他们就这样一路走着,木如月一直东张西望着。她也曾见过这样热闹的场景,只是后来听多了百姓对自己的议论,她就很少出门了。尤其近一年,她从未踏出过母妃住的院子。有时赵氏也怕她会不会憋闷出什么病来,所以赵氏尽量在院子里陪她,只有逢年过节王府里有些待人接客之事实在离不开她这个“王妃”时,她才难得出院子打理那些琐事。 木如月想起母妃为了她牺牲了自己本该拥有的幸福生活陪着她困于那方院子,她知道父王是爱母妃的,却因着自己每每都忍住没有踏入那院子看望母妃,只有母妃出去时,父王才会同她说话,但那时候的母妃却不愿搭理父王的。木如月明白,二人的关系这般僵持,根源在自己。 她心中时不时便会生出心疼和愧疚——这一切,皆因自己是命定灾星。母妃曾说过,她不会害人。可如今看来,她已经害了母妃了。 有许多次,小小的她竟产生了轻生的想法,但那想法刚冒出芽来,便会被母妃温柔的呼唤声拉回现实。 木如月突然止住了步子,沉下了眼帘,那停在半空的桑果也重新回到了油纸袋中。 “怎么了?不好吃吗?”蒋榆停在她身旁稍后的位置,关切地问道。 从王府到这里一路上,木如月都心事重重,此刻她脸上的郁结之气更深,蒋榆有些担心。 小人儿抬起头,眼眶不知何时变得红润,嫩红的唇瓣发出悠闲的声音:“没事儿,刚吃到一个酸的果子。” 说着,她把油纸袋递到蒋榆面前,示意他尝一尝。蒋榆愣了一会儿,没有推拒。 他们来到一处湖边,微风正盛,湖面泛起阵阵涟漪,一小女孩正吆喝着“卖花”。 木如月走过去,不自觉观察起她来,从样貌上来看,她应该和自己一般大,虽然穿着破烂的衣衫,脸上也粘了些污泥,却掩盖不住她的清秀之气。木如月望过去时,她也正笑吟吟地注视着自己,她的眼瞳很深,很黑,木如月与她对上的那一刻,心跳不禁加快了些。 她蹲下身子,花香味儿更加浓烈了,味道浸染了女孩儿的四周,衬得小小的她更加美艳动人。 “小姐,买一朵吧!”女孩儿的声音娇滴滴的,令人听了便会生出怜惜。 “我想要这个,红色的花。”木如月抬头,拿起花篮里一朵珊瑚赫色的花道。 榆爽快地付了钱。 临出门前,蒋将军给了他比平常还要多的钱,嘱咐他要带着木如月吃好喝好玩儿好,如今钱袋里的钱还没怎么花出去。 蒋榆拉起蹲在地上的木如月,从她手里拿了那朵花,小心翼翼地为她戴在了鬓间。 “小姐生得真美,这花真衬小姐。” 卖花女并非假意夸赞,今日木如月穿的是一件洛神珠色的襦裙,尽显娇嫩,配得此花,又透了些清冷,二色互相调和,恰到好处,且她本就生得千娇百媚,便如花儿那般含苞待放,娇羞亦不失高傲,五岁已竟如此,一路走来,也引得不少人的目光。 蒋榆望着小美人儿,羞怯地将头扭过一边。 湖岸忽然传来吵嚷的声音,原是有人落了水。大家都忙着救人,有的跳了水,有的在岸边叫喊着。二人不知缘由,反应过来时,已被人群挤散,待蒋榆回头去寻木如月时,却又听有人大喊“落水啦!有个小姑娘也落水啦!” 蒋榆慌慌张张跑过去,岸边只剩下他方才为木如月戴上的那朵珊瑚赫色的花。 人群中,他大声呼唤着她的名字,却没有着落。他回卖花女处去寻,却只见到卖花女的花篮。他重新又趴到岸边去呼唤,哭求着路人帮帮他,路人皆安抚着他。 许久,人终于被打捞了上来。 第67章 桑榆晚·东隅失 木城王府,一群人正围在床榻前等着木如月醒来。 赵氏一直坐在床边望着女儿,边哭边怨世道不公,自己的女儿从未给他人带来灾祸,却要承受这般苦痛。 木荣一会儿于床前徘徊,一会儿又抱着赵氏安抚她,“荧儿,我早同你说过,这孩子命运多舛,有此祸,也不足为奇。” 赵氏听了便再也压抑不住了,怒斥道“五年了,你也不曾管束过她,任由她在这里自生自灭,任由下人们欺她辱她,她是你的女儿啊!你怎能这般狠心!” “我……正因她是我的女儿,我才不能偏向她,我又何尝不知道心疼她?她是我们唯一的孩子,可若我对她表现出一点儿好,传了出去,只怕木城王府的门早就被撞破了!” “好啊!那你如今又站在这里做什么?阿月变成这样,不正合你心意?也许……这样也不顺你的心,只怕你心里想着,阿月怎么没去了才对吧!” “你……你实在是有些不可理喻,她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会想让她死呢?” “你不想让她死,可你却是当她死了一般!五年前,你也曾要将她扔进河里的,如今她自己掉进河里了,不正遂了你的愿么?你走,你走,这里不需要你!”说着赵氏将木荣往门外推,下人们皆上前去拦。 “好啊!你们都拦着!也对,你们都是木城王府的人,都看他木城王的眼色行事!木荣,我不该是你的王妃,该是你木城王府的奴婢才是!” “荧儿,你为何总要说这些气话呢!你明知道我对你的心意,也明知道我做这些都是不得已的。”木荣想去拉赵氏的手,被她甩开。 说到当“丈夫”,在木如月出生前,木荣当得不错,甚至很好,曾经木城人人称赞木城王的专一,可后来,有了女儿,他的荧儿就渐渐与他生疏了。 他明白她心里的委屈和痛苦,可他是木城王,不能只为了小家而不顾大家。他怕的是,倘若有朝一日女儿真的应验了灾星之说,他木城王遭后人唾弃不打紧,可怜整座木城都要陪葬,而他的荧儿也要和他一起背负骂名。所以这五年来,他只能对女儿不闻不问,他心痛吗?痛,在滴血。 每每看见他的阿月,他多想上前去拥抱她,轻吻她,像寻常百姓一样带着妻女上街游玩,可他不能这么做,他是一城之王,一举一动皆在他人眼中,若要阿月能好好地活下去,他远离她,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保护她的方式。 而今,他仍是没能护住她。 每回木如月出门,他都会命人偷偷跟在她身后护着她,可这回,他失策了。 “你的心意?就是让人远远跟着她吗?你可知旁人对她的想法?大家都巴不得她死啊!你怎么自己不跟着!你以为找几个人跟着就行了?你这个父亲做得还真是轻松,若非我被你那群客人绊了手脚,我是万万不会让他们就这么出去的!木荣,我真是后悔啊!当初我父亲为让我远离那个荒僻之地,硬是将我许配给了你!早知如此,我不该嫁过来!这里的人,皆是无血肉的,还不如巫山上的野狼,养在人身边至少会生出情感,还会以命相护!我的巫瞳便是为了救你而死的!你还记得吗!” “我……” 听着二人一直吵闹,蒋将军站不住了,“好了好了。哥哥嫂嫂莫要再说了,此事说到底,是榆儿之错,是他未能看护好阿月。”他拉着蒋榆的手走上前,严肃道,“蒋榆,你便在这里守着,阿月不醒来,你便不能走。” 蒋榆一边答应,一边抹眼泪。他心中深感自责,若非他邀约,木如月怎会出府,若不出府,也不会出事了。 赵氏逐渐冷静,蹲下来抚慰他道“好孩子,不怪你,你本是一片好心,是我这个当母亲的没有照顾好自己的女儿。” “荧儿!” “蒋将军莫要心生愧疚,更不可将此事怪罪到孩子身上,我的阿月在木城王府从来就什么朋友,人人见着她都是要绕道而走的。榆儿是个心善的孩子,阿月也很喜欢他,自认识了他,脸上的笑容多了许多。承蒙将军不弃,愿让榆儿带她出去散心,赵荧心中万分感激。只是榆儿也受了惊吓,你让他守在这里亦是无用,还是带他回去歇息吧。况且我的阿月即便是醒来,这脸也……” 说着赵氏重又坐回床边抱着被褥哭起来。 看见这一幕,蒋榆又垂下了头。 路人将木如月从水中捞起时,她脸上的血还止不住地在流淌,想来定是有人蓄意而为。等木城王府跟着的人找到他们时,为时已晚。 院中一片哭声,大家一筹莫展之时,巫师到了。 赵氏冲上前抓住巫师的衣袖,“巫师,请你一定要救救她,她还是个孩子,又是女娃,她的脸……” “我知道,王妃稍安勿躁。” 那巫师过去,用她的额头去触碰木如月的额头,当年木如月出生之时,她也是这般感知到了木如月是个灾星。她起身,眉头一皱,重又去靠她的额头,连续三次,终于确定了心中的想法。 巫师转头跪下,向众人道“恭喜木城王,木城王妃,许是破了相的缘故,郡主身上的灾星之气已当荡然无存了!” “你说什么!”木荣惊愕道,众人也皆错然。 “说起来也是奇事,我从巫术多年,见过的劣根之胎无数,可他们无一逃过灾星之命。可郡主却……真乃天人吉相,因祸得福啊!” “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 “太好了!太好了!你听到没,荧儿!我们的孩子不再是灾星了!” 赵氏没搭理木荣,又拉住巫师道“那我阿月的脸呢?巫师,她的脸还能恢复到从前吗?” 巫师摇了摇头,“郡主的伤口划得太深,只怕是以后会永久地留下疤痕。除非……” “除非什么?” “听闻王妃也是巫族之后,可曾知道‘换脸术’?” “‘换脸术’?”赵氏缓缓走至床前,“略有耳闻,传闻巫族祖先巫鳐曾于巫山碰到一女子,那女子相貌丑陋,十分骇人。当时巫族刚与四大部落进行了战争,巫鳐身受重伤,不得已躲进巫山闭关疗养,那女子也不知何时闯入了巫山,扰乱了巫鳐的闭关,导致他不但没能养好伤,反而气血倒流,更加重了伤势。巫鳐曾想杀了那女子,可仔细想她女并未犯下过错,只是无意闯山,又无意扰了他的闭关。那女子见他如此心善,也是不忍,决定帮他疗伤。原来女子来自妖族,一心想要飞升成仙,神界却因她相貌丑陋不愿将她收归,纵使她道行高升也无可奈何。于是她一心想要寻找能改换容颜之法,听闻巫山巫术变幻莫测,才寻来此地,这才撞见了巫鳐。巫鳐正有一换脸之术,不过他也只是在古巫书中读到过,从未实验过。但那女子决意一试,不惜代价,巫鳐为报答她的恩情,便只好答应了。那是他第一次为人换脸,也是最后一次,他成功了,最终丑女得成神女,也保佑了巫山千百年,才有了如今的巫城之名。” “王妃说得正是。” “可这也只是个传说,况且古巫书早已失传,如今的巫书上也并未提到过什么换脸之术。” “我云游四方,曾到过一座仙山,那仙山之人传给我一套术法,虽不能和传闻中的换脸之术相比,治疗郡主的伤口怕是正相当,王妃若是信我,我愿意一试。只不过……” “不过什么?” “只是既是换脸,自然得需旁人的脸同郡主替换。” “你的意思是,还得找和阿月同龄的孩子,用她们的脸换我阿月的脸?那那个孩子会如何?” “救一人,自然得伤一人。” “不可!”赵氏坚决道,“谁家孩子不是人生肉长的,他们的父母又怎会忍心?” “是啊,谁愿意卖了自家孩子的脸呢?”蒋将军道。 “未必。” “巫师何意?”木荣道。 “ 王爷,王妃,将军,各位有所不知,木城外出十余里,有一洛家庄,其庄又名子女庄,只因庄上人家多生孩儿,孩童众多,无法维持生计,便也有将孩子卖给大户人家的。运气好的,做人家的儿子女儿,从此衣食无忧,运气不好的,便做丫鬟奴才,也能讨得生计,为家中减轻负担。不若王爷也去那里买上一个女孩儿回来,郡主的脸自然就有救了。” “胡说,他们之所以会将孩子卖给大户人家,也是希望孩子能过得好,若是知道孩子是送过来换人家的脸的,还会卖吗?” “王妃仁善。王妃不必担心,孩子的脸虽换给了郡主,可孩子不会感到一丝疼痛,况我手中还有一张人皮,可以换给那孩子。” “什么?那你为何不干脆直接将你手上的人皮换给阿月?” “王爷,若这人皮是完整无缺的,又何必那么麻烦。郡主是贵女,自然需要一张完美的人皮,我手中的人皮却有一道疤痕。” “可是,这样的话,那孩子……” “王妃,我知王妃心善,可郡主不能顶着这样一张脸活下去,先头她被叱灾星,已是存世不易,如今灾星之名已去,难道王妃还想让郡主过一辈子任人指摘的生活吗?恕我直言,木城王府自郡主出生以来顶着被百姓唾骂的压力撑至今日,已是不易。多亏王妃当日先见之明才没令郡主于襁褓中陨落,王妃须知,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况那洛家庄,王妃亲自看过便知,那里的孩子,若能吃上一口饱饭便是奢侈的了,王妃选中孩子以后,大可好好抚恤他们的家人,待换脸之后,木城王府也可对那孩子好些,如此便是。我只是小小的巫师,言尽于此,具体作何抉择,还请王爷、王妃定夺。” 木荣拉过赵氏的手,“荧儿,我知阿月这孩子是你的一切,巫师已经说得这样明白,你难道忍心咱们的女儿顶着那样一张脸活一辈子么?” 赵氏泪流满面,“不!可是……可这样做是不对的。” “好了,”木荣拥着她道,“若日后老天要绛下什么罪责,便让我来承担。” 十一年后,洛家庄。 此时的洛家庄已非从前的穷凶僻壤,庄中百姓多有议论,如今洛家庄能有这派光景,全仰仗着木城王为庄里免税,又帮孩子们找了学堂,还为实在贫苦的人家分配了好差事。此事也传扬到了其他庄村,进而传进了城中,人人都念着木城王和王妃的好。 桑田屋边,洛桑正和哥哥讨论着那位木城王。 “真想亲眼见见这木城王长得什么样子,木城王妃人美心善,还听说他们的女儿如月郡主长得娇俏极了,嗷,对了,听闻今年是如月郡主的及笄之礼,木城王请了百姓,准许他们在府外观望呢,据说还会分发些粮食果子,还有银锭子呢。嗯,等到了那日,我定要和爹爹一起出摊,我想瞧瞧王爷、王妃还有郡主,她们都长得什么样子!”洛桑一边摘着桑果,一边兴奋地向洛晚描述着木城王府的传闻。 洛晚宠溺地对他笑着,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你怎么知道郡主要及笄了?” “洛宣伯伯说的啊,他说的肯定不假。”洛桑一脸诚挚。 洛宣是村里年纪较大的一个长辈,会些巫术,当年洛桑曾生一场重病,郎中都说没治了,洛宣愣是凭着无人信的巫术将她治好了。从那以后,洛宣就在庄子里出了名。后来他觉得自己与洛桑有缘,便开始教她巫术,没想到洛桑这丫头慧心巧思,目达耳通,一学就会。且洛桑对于巫术的学习并不排斥,在此之前,洛宣曾想教庄里其他孩子们巫术,可他们对此全然没有兴趣,有些孩子刚学半日便不耐烦了。与他们比起来,洛桑就显得非常独特了。 “好吧,我们阿桑也不知多大了,也许也到及笄了呢。”洛晚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他想起那年爹爹刚将洛桑带回来的时候,她还是一副病弱的样子,如今已长成一个俊俏的姑娘了。 “世上之人生得再好看,也绝对比不上我们阿桑!”洛晚并没有吹捧,在他心里,阿桑就是全天下最貌美纯真的女子。 “哥哥,你真好!”洛桑摘下面前这棵桑树上的最后一颗果子,放进了嘴里,“嗯,真甜!”她道,然后又隔着桑树朝不远处的洛晚笑开来,笑声灿烂比桑果还要甜蜜,惊起了枝上的蝴蝶,也荡进了洛晚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