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情薄》
1. 磋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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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岁百六灾年,天子梦萦故剑,王侯狼窥玉鼎,京中大寒,千里积雪茫茫,薪柴胜金,路浮饿殍。
*
吱呀一声作响,洪英仰面望向冷月,迎着刀割似得雪片叹了口气,眉发已凝霜冰。
关上房门,牢房内女子的呻吟哭喊声也一道被关在门后。
他揣着袖筒一路穿行廊院,来到主子门前却不敢进,先是在廊下烤了约一炷香的火,确认自己身上没了寒气,才敢换上一件棉袍进门。
屋外酷寒冻骨,屋内炭火霹剥作响,暖如春日。
“启禀王爷,方才又昏过去了,这次用的是粗盐,过了很久才醒,若是再审下去……恐怕就不行了。”
“骨头真的有这么硬?到现在还没吐出半点消息?”
从榻中伸出一只白净瘦削的手挑开帐帘,随后露出一张少了些血色的淡漠面容。
只消审视片刻帘外洪英的神色,便知他的言语并无夸大。
“属下无能,先前并不知此女是个哑巴,一时失策先夹断了她的手指,打到出了声才知道她说不了话。”
顾元琛捧起侍女温煎好的热茶抿了一口,将披在身上的大氅紧了紧。
“上次审那个死士,用热铜丝穿他的嘴,穿到第二根便什么都交代了,而今为何不用——”
他不再给洪英申辩的机会,裹紧一身暖裘坐到小榻上,很快人就被带了上来,绵软软落在屋内的毛毯上,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顾元琛垂眸,女人身上被血浸染的条缕与鞭痕交叠,间或露出一丝细嫩的皮肤。
倒也算得上是丰腴处丰腴,纤细处纤细,真像是别有用心选出来的人。
他心中思忖着,不禁觉抚向自己右胸处的剑伤,抓起身下的绒毯,起身向前几步丢在了女人身上,俯身细心包裹好,扳过她的脸仔细端详。
“哦——”
顾元琛不禁失声呢喃,这一下,他倒是明白了。
女人的年纪并不大,脸上虽遍布血污,依旧能看得出娟秀皮面,尤其是长了一双清冽如冰雪的眼睛,许是因长时间鞭打意识游离,用一种低伏柔弱的眼神看向顾元琛,下意识用身体追逐着他掌心带来的一点点温度。
顾元琛松手,她便又跌落在了地上
“把本王经常喝的药给她尝尝。”
这句话,算是定下了她的生死吗?
洪英虽震惊于顾元琛的反应,却还是当下应声,叫来人给她灌了一碗苦涩异常的汤药,依照顾元琛的命令将她带到火炉旁,尚未得几时喘息,顾元琛叫来几个女牢子,让其余人都退到了外堂。
“脱。”
这毫无怜惜的一个字才出口,女人便被剥得□□,卧在顾元琛给她的绒毯上挣扎着掩藏伤痕累累的身体。
女牢子回禀顾元琛,此女虽已非处子,却无病疾,还算干净。
“干净。”
顾元琛回念了这两个字,似是嗤笑,语气中又有些嘲讽的意味,可是若看他的脸,便还是那病容未褪,容色凉薄的模样。
“冷不冷,我来让人帮你暖和一下吧。”
那女子眼中惶恐不安,可是因为不能说话,气力枯竭,只能发出绝望的嘤咛。
顾元琛却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总算是露出了一抹堪称阴冷的笑容。
“放心吧,本王不喜欢做那样的事,本王手下的人更是爱惜干净的。”
他回到榻上,那女子便被拖了出去,所谓的暖和便是将她赤身扔在雪地里,在刺骨的冰冷之中,皮肉僵木,知觉倒错,肌理麻痒肿热。
如此反复了几次,女子身上每一寸肌肤都奇痒难耐,撑着身上的鞭痕隆起一条条流血的丘壑。
她哭了,幽幽的呜咽声洒在整个庭院,任是谁也心中暗生怜惜。
顾元琛似乎也是如此,这次他迟迟没让人将她拖出去,还将自己喝的热羊乳分了她一半,命人不顾烧烫直灌入她喉中,饶有兴致地擦去她面颊上的泪痕,将她粘在脸上的碎发拨至耳后。
“真可怜,你们帮她把身体擦干净些吧,擦净血污,也好敷药换上一身干净衣服。”
这一次,他缓缓将女子的脸放下,故而不防她在自己掌心留下一滴清泪。
至于擦洗干净,便是用雪地里莹白的雪,敷在她的伤口上仔细揉搓,虽是带走了伤口上的盐粒,可是痛楚与生不如死的绝望并未消减半分。
顾元琛听哭喊声渐大,知道人要招了,让人带她进门披上绒毯,语气似乎急迫了一些。
丢给她一支笔,她挣扎着起身,用手肘撑着身子向前攀了半步,启唇露出贝齿含咬紧笔杆,在纸上歪歪斜斜写下两个字,姜眉。
两个字写得辛苦,她偏过头失神喘息,白皙细嫩的颈上泛起一层薄汗。
这应当是她的名字,显然洪英更需要的是知道谁派她前来刺杀敬王,若非护卫舍命相救,那一剑就要扎穿顾元琛的心。
“是谁派你来的!快写。”
那女人吐出口中的笔,缓缓摇头,示意是自己要杀顾元琛,阖目露出从死的决绝。
旁人已经做好了要将她丢回雪地里的打算,顾元琛却说,总会知道她是何人派来的。
知道她没说实话,但是他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了。
姜眉,听起来倒似乎是一个不错的名字,只是他望着那女子的脸,眼中便闪过厌恶的目光,可是不看她,便似乎还能听到那幽咽的抽泣,一声声叫在他的耳畔,让他久久受困,不得安宁。
*
一连几日,姜眉从昏厥中醒来,又再次陷入昏厥,只是没再挨过打,也没再被挂在墙壁上。
日日有人来喂她喝药,用温水擦拭她的身体,不知道敬王给她敷了什么药,身上的疤痕愈合得比以往要快,她被堵着口,不能自尽,双手双脚各被锁上了一个金环,锁孔小巧精致,藏在装饰的金链之下几乎看不见。
还有就是,她依旧没得到一件衣服,虽然这几日见到的都是上了年纪的婆子,可是看着套在她手腕足腕处的金环,她还是觉得自己畜生都不如。
刺杀敬王本就是一道死令,她知道自己就算是能活着回来,也一定会被出令之人暗中做掉,只是她想要的是那五百两黄金,而非自己的命。
她算过千百种死法,但是没算到活着的这一种,她不知道敬王顾元琛想做什么,她现在连死都做不
2. 折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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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又追问了几句究竟是哪日,什么时候,他说了如何的话,终于问得姜眉的十根手指都鲜血直涌。
问得他自己也回想起当日的情景,这本不过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如今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从他脑海中抹消。
姜眉被耗干了气力,只能用手腕夹取下自己口中的布巾,无力地说话,口形似乎是“你已经知道是哪日了,你很无趣”。
她的一口银牙很整洁,若非是如今身受重伤,同顾元琛一般面无血色,想必也是唇红齿白的姣好模样。
带着鲜血的柔软粉舌从齿贝间探出,舔了舔干裂的唇瓣。
似乎是累了,她闭上了眼躺回床榻。
顾元琛今日前来,自然是知道了何人派姜眉前来行刺,知道了她是窨楼的人。
只听说这里的杀手都是从幼时培养,一惯动用床上的功夫,先诱人上钩,再趁人不备行刺斩杀。
她容貌清丽,也已非处子,一身功夫了得,想必很早开始,也早就做过许多次这样的事了。
如若不然,为什么这个女人的一举一动都仿佛是别有用意,明明她如今残破不堪,已经半个身子踏入鬼门关,人不像人,鬼不不像鬼了,他也从来不会对这种女人提起兴趣。
不是吗?
他还因这“无趣”二字感到格外有趣,姜眉忽然想到了什么,又睁开了眼,字正“腔圆”张口,说了足有三遍,顾元琛看清了她想说的是什么——
“你无有正妻,还有过那么多姬妾,便是被很多女人玩乐过了,你也不干净。”
*
她这是在羞辱自己?
顾元琛眨了眨眼,即便眉目含笑,却还是掩饰不下眸中的残忍,他瞥了眼挂在床边的那根鞭子——这是他特意下的命令,鞭子上还有姜眉的血。
被训好的烈狗,就算是瞧见鞭子的影都会心生敬畏,顾元琛深黯其中道理,不过他如今也明白了,眼前的人并不容易驯服。
姜眉是有意要激怒他才这样说话,看清了他面上骤变的容色,她心里略过刹那的得意,便趁着未被堵口,狠命去咬自己的舌。
不论这个恶鬼想做什么,依照约定,即便刺杀敬王失败,只要自己身死不吐露窨楼的消息,五百两黄金和两位妹妹的下落便能到手。
她已经安排好自己的身后之事,算好日子,两位妹妹应当已经去往江南了……
而今只要此身永绝于世间,她便算是彻底赢了他。
“郎中就在门外,你死不成。”
似乎是早就料到她会这样做一般,顾元琛并不在意她这些无力的挣扎,仿佛她的命从来都是紧握在他手里。
洪英在远处站着,只能隔着珠帘瞥见顾元琛的背影,不知那个哑女杀手说了些什么,便听得自己一向沉稳不露心思的主子语气听来平添了些微妙的兴奋。
“王爷——”
来人是自顾元琛幼时起就侍奉左右的老太监何永春,此前回乡祭祖,得知顾元琛遇刺的消息后加急赶回,不曾放下身上的包袱便匆忙赶来,洪英忙转身示意来人噤声。
“何公公,王爷不许旁人打扰。”洪英压低了嗓子
何永春自然明白,便问主子身体恢复如何,是否查明刀剑之上有无用毒,治伤所用的药物是否干净,幕后主使可曾查明。
这些事洪英自然会做得妥帖完备,何永春知悉后轻叹一声,总算是稍稍放心,又问起房中之人是谁。
“是……行刺王爷的那个女杀手。”
何永春面露难色,总算知道了洪英为何神色焦忧。
不知自己的主子如今究竟在想什么,明明已经查明了此女的身份,将那所谓窨楼连根拔起,今日又何必多费口舌见上这一面,还耗费那么多金贵的汤药去治好一个罪人?
“已经见过一面了,她的脸……”
洪英在何永春耳畔低语,这一下,何永春也没了主意。
“这真是,冤孽啊……”
顾元琛什么都没做,只赏玩着姜眉眼中的迟疑与困惑,间或清咳几声,为不让她的伤口发炎,屋内的炭盆放置在稍远一些的地方。
听到了身后的私语声,顾元琛抬手,洪英与何永春连忙上前,一人为他搬来椅子,一人递给他一条薄毯,那薄毯经过他的手最终落在姜眉的身上,只露出她惊惶似羔羊的面容以及被金环禁锢的四肢。
顾元琛继续说道:“十一年前的今日,你被一个叫褚盛的人从满春楼买走,进入窨楼,此后他成了你的主人,窨楼培养你作为杀手,我很好奇你如此卖命是为何故——十一年为人鹰犬,你不记恨他们也罢,怎么如今反做了一条忠心的狗,熬受重刑,宁死都不肯泄露半点消息?”
他知道?
姜眉极力掩饰自己心中的恐惧,他应当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不知道两位妹妹的事。
他是一个阴毒险恶的人,不择手段,不可以,决不能让他知道!
姜眉情绪激动,一时头痛难忍,眼前的视线模糊了起来。
都说十指连心,可是那天十指被一根根拶断,指甲被一片片拔下,最痛的却是头,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痛到了极致,便感受不到痛,唯余满腔满腹的晕眩恶心。
她胃中一阵翻涌,一口腥血从唇角涌出,头沉沉垂到了一侧。
“你少装死,快说话!”何永春一心护主,对姜眉自然没有多少好语气。
洪英这几日一直负责着为姜眉治病之事,自然知道主子用了多少药材在这女人身上,也知道他日日询问这女人的伤情,便叫郎中进门诊脉,只是她手腕被麻绳磨得残破不堪,很久才找到一个可以下手的地方。
郎中说这是她受伤太重,已经坏了身子,如今再受一点刺激,便会头痛呕吐,若是再不能静养,恐怕就活不过冬天了。
顾元琛心中了然,怜惜地将那薄毯在她身上压紧了一些。
“这可怎么办呢,本王打也不得,骂也骂不得,问不出便只好来猜了——总不会是你有什么亲人在窨楼的人手中留作把柄吧,应当不是……”
他垂下眼眸,神色满是无奈,却丝毫没放过姜眉狼狈惊惧的神色,看她在榻上缩成一团,看她口吐鲜血,冷汗肆流。
姜眉说不出话,口中沙哑的啊啊叫着,听来甚至有几分滑稽。
看她口型,应当是想说:“为了钱财。”
3. 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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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眉拼命点头,又带起一阵翻涌的恶心,那日身上所经受的酷刑似乎又重演了一遍,她拖着已经废了的嗓子,拼命想要发出哀求的声音。
“这样便够了?本王如何信任你?想做本王的死士,需先在自己身上烙红刺青,再受上一百鞭,你撑得住了,才配做本王的人,即便如此,你也答应吗?”
何永春也吓了一跳,能挺过洪英手段的男子都是世间少有,女子更是只有她一个,即便如此,恐怕也是伤了根基。
莫说是再挨上一百鞭,哪怕是再受一点轻伤,这女人也就要一命呜呼了,死了也好,以免留下祸患,可是就这么死了,只怕为她收尸也要耗费一番力气。
说到底他还是觉得这女人莫名可怜,她若是能活一条生路,便不要死了的好。
他也骗自己,总希望自己主子只当这女人烂命一条,玩玩也便作罢,可是他又如何窥不见顾元琛一点心思?
这女人太过刚烈,只怕是方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惹怒了自家主子,果真是让人头疼的冤孽!
耳听自家主子的咳嗽声渐重,何永春正迟疑是否要出言劝阻,却见姜眉用手肘擦了眼泪,拖挪着身体在地上跪好,重重点头。
她答应。
顾元琛并无多少意外,不顾洪英和何永春阻拦,解下了自己的氅衣披在姜眉的身上。
挑起她黯然失魂的面庞时,眼泪便沿着两鬓滑落。
“粉身碎骨都不怕,也答应吗?”
她没有犹豫,目光望向火盆中烧得通红的炭火,决绝地颔首。
“如何证明呢?”
她扶着心口跪直身子,衔咬起床头那条鞭子递向顾元琛的手。
顾元琛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嗤声,随后便是朗声大笑,大笑过后,又剧烈咳嗽着,面上泛起病醉的浮红。
一旁的何永春也看不下去了,这女人真是太倔强了,哪怕她如今有一点点畏惧,哪怕有一点点的哀求,自家主子也早就放过她了。
这一副宁为玉碎的模样,纵是如今低了头,又怎敢让人日后留用?
“好啊,真好。”
顾元琛上前一步,身上层层的锦衣推挤着姜眉弱不禁风的身子向后偏仰。
他扶着姜眉的后额,迫使她高昂起脸仰视,取下被她咬出印痕的鞭子,那牙印清晰可见,顾元琛脑海中闪过片刻不存在的浮想。
他用手背一遍遍抚过她光滑的面颊,每经过一次眼角,便带下湿热的泪水,这泪水却又似乎如何也流不干。
“钥匙。”
顾元琛命人解开她双手手腕和左脚脚腕上的金环,将那做工精巧闪着冷光的钥匙递给姜眉。
“这金环内藏玄铁,刀斧不断,乃是西域巧匠打造,只能由这把一把钥匙打开,本王不要你做什么,也不会再对你动辄打骂,而今只要你证明自己的忠心。”
她依旧是启唇来咬,齿舌在顾元琛的手心留下酥痒的触感。
姜眉裹紧身子,像是被操纵的木偶人一样爬到火盆前,呆愣了半秒,转而木然将那钥匙吐入火盆中。
盆内烧着上好的红萝炭,她不曾用过这样好的东西,果真是温暖如春……
姜眉闭上眼睛,短暂享受这分秒间的暖意,只是睁开眼便被烟气熏得头痛,在跳动的火苗中窥见自己的一生,十余年光阴,三千多个日夜熬煎,她都是在烈火滚油中苟活,她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可是不能,她还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她不过是从窨楼的人,变成了顾元琛的人。
为什么就连死都不可以?
姜眉笑了,旁人都不知道她笑什么,这女人当真是疯得可怕。
不过她笑起来的模样的确好看,清隽的眉眼,细嫩的两腮有若隐若现的圆窝,眸中闪着光亮。
除却笑得太苦,一味眉眼低垂,像是被踢一脚都不出声的布袋,也算是赏心悦目。
婆子们将她搀回到了床上,她一片灰败的眸中又燃起一点点希望,她凝着顾元琛,期盼着他能告诉自己两位妹妹的下落,一直望着他取暖喝茶,换上新取来的大氅,一步步向门外走去。
离开门前,他似乎是突然想起来什么,转过头略带歉意柔声道:“既然你已是本王的人,本王也不想如那窨楼的人一般百般欺骗于你——”
他转过身,晴雪折射的日光映在他的脸上,衬得他一半面容俊朗清秀,可是同时也让他一半面容没在阴影里。
“大的那个被卖到了乐坊,六岁时发了高热不能练曲,那乐坊主人一时性急,她便被鞭子打死了,小的那个被卖往青州,由一家农户抱养,四岁那年青州大旱,颗粒无收,民间易子而食,她一个抱养来的小丫头……”
这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可是似乎还不如死了一只猫儿狗儿能让人惊诧,只因这世间最下贱的,便是人命了。
顾元琛目光不移,又道:“不过好在都是康仁十六年死的,黄泉路上也能做个伴——只是不知,你那时又在做什么呢?”
姜眉像是迎头挨了一棍,当下身形一软,滑落在地上。
眼底那微不可见的光永远消失了,她呆愣着,直到身边的人已经要准备离开,才想起哭泣与无声喊叫,她挣扎着想要逃离被束缚的命运,想要让顾元琛告诉她真相,她不信他的话!
她的嗓子似乎是坏得更彻底了,喉间涌现着野兽一般的抵命,只是被旁人按住了身子动弹不得,否则真怕她会扑向顾元琛,将他撕咬干净。
为什么?
在她无力挣扎的时间里,她的内心无限次的质问,为什么死的人不是自己,为什么自己十载余苦苦熬煎所得,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顾元琛自是视若无睹,离开前瞥了一眼她身上流血的伤口,不经意窥见她空洞失神的双眸,听到身边的洪英轻叹了一口气。
洪英叹气,这个母狼一样的女人,受了那么重的刑都没有屈服,想必是怕牵连两个妹妹,如今却得知这样的结果,成了这幅模样。
顾元琛只道:“看好她,别让她死了,其余的怎么做都好。”
他似乎是急切离开,不顾尚还汗湿的后背,迎着顶头的风雪出了门,寒意刺骨,顾元琛却觉得自己的心终于在冰冷的凝气中平静下来。
何永春追出来,为他加上一层披衣,递上手炉。
他没有接,摊开掌心缓缓将手伸出廊下,抱拥的雪片坠在他掌心,他是一个冷酷残忍的人,故而冰雪的融化也缓慢起来。
“王爷,请恕属下愚笨,王爷为何要——”洪英低声问道,他是知道内情的人,却不懂为何顾元琛今日一反常态,竟然要用尽巧思,去欺瞒这样一个命如蝼蚁的人。
顾元琛阖目,薄白的眼皮藏不住眼底的疲累,脸上仅存的血色也被阴冷的雪色镀上灰白。
“她若是知道真相,必然不会心甘情愿为本王做事……窨楼尚未连根拔起,她就做一个死过的人,无牵无挂,也并未有什么
4. 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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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毕,顾元琛探出身子跳下了车,这些日子他似乎对冰雪没有那么厌恶了,洪英和何永春都呆愣了一下,拿着狐裘跟了过去,一路到姜眉所居的院落。
天色晦暗,原本鹅毛一样沉坠的大雪皆成了雪末儿,不悦地落在院中的暗潮生霉的青石板上,地上凭空长出了几个高大的雪人,偏生塑得似人一般,鬼魅生幽。
姜眉站在那些雪人中间,手中抓着一根粗长健壮的枝条——应当是从院中那颗足有百年的紫玉兰树上撇下的,她在地上用微不可察的气力扣弄,似乎是想拿到一块嵌在地上的石头,作为她雪人的眼。
何永春不由得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不知是心疼自己精心侍奉的宝贝玉兰,是为着她这般惬意快活而颇感不悦,还是因自己才说过她丧魂失魄,她便是这样一幅闲适的模样,让自家主子撞了个正着。
其实他早该想到的,康义为人和善,忠勇不二,在王府中无人不加敬爱,而今被这女人一剑毙命,自然是不会有人给她好脸色,对她多用什么心思,想必只给她按时上药送饭,看住她不让她寻死觅活,便不再多管。
以她如今的身子,想要堆起这么多的雪人,恐怕是要耗费些时日的,何永春实在是不懂这死丫头到底是什么古怪的脾性,不好好养着身子,在院里弄这些东西做什么,阴森森的,看着好不渗人。
真应当踢了她这些古怪玩意,心想着,何永春便打算上前去骂,可是姜眉却先转过了头,应当是听见了顾元琛被病气育养的咳喘声。
隔着千万晶雪,看不清她面上的神色,不过能感受到,在看到三人前她应当是心情不错,在看到顾元琛后她的面色显而易见地灰败了下去。
愣了片刻,姜眉丢下手里的玉兰枝条,不紧不慢地拖着身子走回屋,门开始缓缓的关闭,发出刺耳的吱呀声,许久后才是“轰”的一声,房门紧闭。
顾元琛,当朝的敬王爷,被如今养在自己王府中刺杀自己的女杀手不加理睬地关在了房门外。
何永春没瞧见洪英面上的震惊,头上青筋暴跳,一把老骨头被气得猛烈咳嗽起来,真是冤孽啊,他就知道这个死丫头是个祸害,就应该把她活埋了给康义陪葬!
洪英问要不要喊她出来,顾元琛摇了摇头,转身便要离开。
离院前又说了一句:“别动她弄好的东西。”
这句话是给何永春说的,很明显他的语气有些不快,似乎是为着今日见到悠然安逸的姜眉不满。
何永春来不及心疼自己的玉兰树,跟上了顾元琛向主子请罪。
“今夜你若是踢了她的那些雪人,反倒是显得你急切躁怒,你若是急躁,便是顺从了她的心意。”
“是,老奴明白了,还是王爷想得周到。”
顾元琛停下脚步,轻笑了一声:“怕什么?不过就是几个为着凭吊死人的雪人罢了,以后她的事你要多留意,王府里也是不养闲人的,她想快活便快活,可是也别让她太过快活了。”
三人继续往前走,洪英本就没什么不满,何永春的不悦也早就消散了,可是行至连廊前顾元琛却再次停下了。
“既然她这般有气力,那就让她多做上几个雪人,哪个院子的雪多去哪里,今夜做不完就不要睡觉了!”
原来王爷的确是生气了,洪英和何永春都觉得这些日子王爷的脾性实在是变了许多,就连他们两个也搞不懂主子的心意了。
“可是王爷——”
“都滚,宴席开前都滚开!”
何永春只是忽然想到,旁的院子里都打扫干净了,要是说如今哪个院子里的雪最多,恐怕就是等会儿为了除夕宴饮留了雪景的院子和从不让人染指的顾元琛的寝处了。
可是她去哪里合适?
唉,当真是冤孽!
*
每年在皇宫的除夕夜阖宫家宴结束后,顾元琛都要在敬王府中再办一次宴席,也算是为着府中之人同乐,喜迎来年。
今年的气氛却大不如前,大寒之年,饥荒不断,朝中失势,康义惨死,敬王府在此寒冬遭逢太多不易。
更让众人脸上茫然不知所措的,便是那个在洪英手底下侥幸活下来女刺客也来了,她倒不是来参加宴席的,而是一个人穿着不薄不厚的衣服,站在旁人已经堆扫好的雪前堆雪人。
她似乎是还在病中,看着身子骨差得很,垂着头用手捧起一小团雪,再一步步挪到不成形的雪人前轻轻拍打,为雪人增添肌理,再缓缓移步到雪堆前重复这些,间或觉得手上冷了,便停下来揣起双臂自己捂手,眯着眼睛站在风雪中岿然不动,好不悠然散漫。
顾元琛看了她这样子,倒也不恼,只是白了何永春一眼,拥搂着爱妾小莹和琉桐,一脸漠然地吃点心。
列坐席间的人中不少都与康义有过命的交情,看着姜眉一个个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就连一向沉稳的洪英也忍受不了这个气氛,提议把姜眉带到旁院去,待明日下了雪再罚。
“罚她?”
顾元琛喂怀里的小莹吃了颗葡萄,问道:“你来说,这算是罚她吗?”
小莹柔柔道:“妾身不懂,只想若是要罚,只怕这位姐姐是经受不住王爷的责罚的。”
顾元琛若有所思,听到小莹的轻唤声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让她继续做,你们不必理会她,她现在还不配被当个人看。”
这边洪英过得还算轻松,可是何永春便不大快活了,不论怎么说他也是敬王府中说一不二的人,没人敢不听他的话,只有这个姜眉,滚刀肉一般腻歪人,本想让她利索点做完滚回自己院里,她却偏偏是斯条慢理,似乎是有意和自己作对。
眼见大家面上都没了欢笑,姜眉还是那样慢吞吞的,何金春耐不住性子上前推了她一把,她便绵绵软软泡进了雪堆里,倒下后连一点挣扎都没有。
何金春真怕自己一下子推死了她,连忙上去搀扶,便觉头顶袭来一阵寒意,是顾元琛发现了这边的异动。
“快起来,你是不是又想被王爷收拾了,记吃不记打的东西!”
何金春忙把人从雪里捞起来,拍打干净身子,只是忘记了她身上还有伤,用的力气大了,听到她喉间的呻吟声才想起。
这一下慌乱,才触到她额头滚烫,已经发起了高热。
顾元琛拦住何金春,不让他去找大夫,走上前扳过姜眉的脸,起先用的力道大了些,握得她面皮压出两块白痕,后才又放松了手。
“还想堆雪人吗?”
她睁开眼,像是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有死,还有一息尚存。
“王爷问你话呢!不知死活的东西,好好的紫玉兰让你祸害成什么样子了!”
姜眉像个行动不便的老人一样缓缓抬起手,蓦地抚向他的衣襟。
那是方才小莹和琉桐靠枕过的地方,是她们玉手揉按过的地方。
她笑了,就连笑意也有几分迟缓。
何金春只看到自家
5. 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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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找王爷做什么,嘶——你这人到底懂不懂得规矩,你不是之前认了王爷做主子,怎么还敢叫王爷的大名?”
敬王府上上下下还没见过这么不懂规矩的人,何永春白了她一眼,坐到一旁椅子上。
这样细瞧,似乎是有了几分气色,穿上件衣裳也是人模人样的,毕竟还是年轻的女子。
听洪英说,当日她刺杀王爷时是一副男人的打扮,一身黑衣服冷不丁蹿出来,见人就杀,不像个女人,反像个妖怪。
姜眉今日格外乖顺,点了点头,重新一笔一画写起来,何永春撑着脖子看了半天,看懂了她写的是:“王爷在哪里?”
“你自己知道不就行了,这就不用写了,磨磨蹭蹭的看得人能急死!我问你,你找王爷做什么?”
姜眉眯了眯眼,低下头思考着什么,像是养在厨房院里的那只猫。
何永春年事已高,再等下去就真要进棺材了,便差人去拿来纸笔让她写字。
她手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可是毕竟是十根指头都断过,拿取东西时一直发抖,若是再养不好,想必就彻底废了。
她歪歪扭扭写:“王爷能让我做什么?”
这下何永春被问住了,他也不知道王爷留这女人做什么,她问这个做什么,是不是这些日子对她太好了,让她有了什么非分之想?
此事不对劲。
他把姜眉浑身上下都打量了一遍,没回答她,拿着她写的纸走了,姜眉又走了几步拦下他,口中的喘息格外粗重。
她又写了一句话。
“我要治我的手和我的腿,我还不能残废。”
狼子野心啊,何永春被她纸上的话吓得不轻,这是要做什么,等她治好了手和腿,是不是要把王府里的人都杀了?
何永春让她不要有不该的心思,否则就把她再送到洪英手底下遭罪。
姜眉望着何永春匆匆离去的背影,身形一坠,什么神情也不再有,回到榻上,便又扎根进被褥之中了。
*
昨夜皇宫中传来消息,听说是陛下为民生忧心,多日劳碌后不堪重负病倒,为尽兄弟之情,君臣之义,顾元琛下朝后自然要在宫中多留一会儿。
晨起在宣政殿时,顾元琛就闻到一阵浓烈的药味,比他自己鼻息中的还要重,而今前往紫宸殿,便更觉殿宇之间病气缠绵,不禁轻咳了几声。
顾元珩听到来人的声音,放下了药盏,仰头闭幕沉思,片刻后才传人进殿,忙命人赐座,又叫宫娥添了火炉炭盆,以免顾元琛受寒。
“臣弟多谢皇兄关怀。”
脱了氅衣走上前,两张病容未褪的脸对视,又不约而同移开了目光。
“琛儿,你真的不必前来看望朕,今年京中大寒,你更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切莫再让寒气倾体……唉,也怪朕今年久染沉疴,让大大小小的政务都压在了你身上。”
“这都是臣弟应当做的,雪灾之事事关社稷安康,固然是重中之重,可是皇兄也要爱惜龙体。”
一番客套文章说来,似乎两人说了叙旧的话,又似乎什么也不曾讲过。
顾元珩借口头疼扶额重新躺下,两人终于避免了视线交流,也好说一些真正要紧的话。
“琛儿,皇兄听说一月前你在京郊遇刺了?伤得重吗?”
自己这个弟弟经年病着,常年面色雪白,倒也真看不出经受过什么皮肉之苦,倒是这消息捂得严实,自己身为天子,竟是此时才得知。
顾元琛谢过天恩,称自己伤得并不重。
“刺客如今在哪里,可要交付大理寺审问幕后主使?”
顾元琛笑道:“皇兄关怀备至,臣弟感激不尽,只是也怪当日臣弟一时动怒,手下之人失了分寸,将那女子打死了,并未得到谁是幕后主使,想来臣弟有意做一孤臣,不肯与朝中之人来往,不知哪里遭人嫉恨罢了。”
顾元珩不免惊愕。
“死了!竟还是一个女子行凶?”
顾元琛起身拨弄瓷缸里的水戏弄鱼儿,从镜中一角窥着顾元珩面上的神色。
看来他的确不知。
“是啊,而今连年灾荒,百姓苦不堪言,就连弱不禁风的女子也做起了这样的行当。”
这一句话刺得巧妙,似是无心,却又像是指责顾元珩在其位不谋其事,作为皇帝眼睁睁看着百姓黎庶遭难。
太监冯金见火药味渐起,便让人奉上茶点,特意将一碟山楂酪放在顾元琛左手边。
“你尝尝,这是德妃亲手做的,朕记得你小时候便爱吃这东西,特意为你留着。”
顾元琛瞥了那碟子一眼,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心事,抬眸笑道:“德妃……皇兄什么时候有了这位佳人?什么时候为臣弟寻一位佳人陪伴。”
“你这孩子,”顾元珩似乎很是无奈,“朕岂能为你作主?朝中适龄的女子那么多,你都不肯要,提你身边的侍妾为侧妃,你也不愿意,朕也想知道琛儿想要什么样的佳人?”
顾元琛忽然沉声,面颊上的笑意微不可察地淡了几分:“臣弟喜爱的佳人,皇兄怎会不知?”
“到底是哪一位,只要你开口,朕明日就下旨赐婚!”
“好啊,那臣弟可就当真了,臣弟要的佳人是三千佳人——即便如此,皇兄也答应吗?”
顾元珩将手中捧着的药盏拍在小桌前,看着顾元琛不掩试探的眉目,朗声大笑了起来。
“答应,朕知道琛儿不爱俗物,朕现在就许你!”
他命人取来笔墨写下诏书,当真赏赐了顾元琛一位“三千”佳人,明日便会自皇宫送入敬王府中。
两人的笑声逐渐变得干涩起来,也不知哪一刻的笑意有几分的真心。
洪英站立顾元琛身后,替他倍感疲累,今日陛下竟然也不肯依饶,竟生生往王府里塞了一个人,待她真的入了王府,再想处置干净,可就是千百倍的不易了。
说来奇怪,自从陛下提起了那个女刺客,王爷便有些心绪不定。
两人心照不宣,不再提“佳人”二字,谈了些没有分歧的政务后,顾元琛便借口看望太后离开了。
顾元珩自然知道他的皇弟才不会到兴庆宫去探望太后,不过也总算是落得了几分清净,身子向后沉沉一靠,方才强打起的精神一消而散。
他告诉冯金,今日不必让妃嫔到紫宸殿御前侍奉。
“是,陛下您的药还没喝完,是否让侍女为您热一热?”
顾元珩揉了揉紧蹙的眉心道:“不喝了,喝再多的药,也治不好朕的心病……朕并无大碍,今后不要再日日都浪费如此名贵的药了,你去想些办法,再节省些开支……敬王说得对,而今最苦的是天下百姓。”
*
顾元琛离宫后便没有好脸色,回到王府后便谁也不见,一言不发入了寝院,直到午后才肯出门,何永春这才寻得机会告知姜眉之事。
“我想治好我的手和我的腿……”
顾元琛不察自己下意识念出了纸上所写的字,便被何永春打断,告诉他这个女贼人不安好心,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洪英亦来禀报,说是宫里的“三千”佳人已经到了,正在寝院外等候参见。
许是因为才懒醒睡起,半日水米未进,顾元琛的脑海中很是恍惚,听着洪英和何永春的
6. 家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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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面向顾元琛跪着,因此旁人都看不见她说了什么,只觉她言罢后本就噤声的殿内更显压窒。
顾元琛本无意动手,可是也不想随随便便顺了姜眉的意,方才正思想如何挫她这倔强不屈之气,被她这一问乱了心神,不由得面色一沉。
姜眉垂下了头,连带着身子也伏低了一些,顾元琛坐在高处垂首打量,视线被她颈上那道深藏入领口中的鞭痕吸引。
她虽然低下了头,可是顾元琛似乎总能看见她的脸,那张冷冽刚强的脸,用每一个眼神,用唇瓣齿贝每一次相触倾诉所谓“宁为玉碎”之志。
他心中已了然,如今鞭子已经没有用了,就算是活活打死她,她也不会再怕这鞭子了。
顾元琛心中恼怒,亦有被她无形嘲弄后的不甘,他拿起鞭子抵在她白皙的面颊上,本想把她的脸勾近一些,却不慎推得她身子也向后仰去。
只是不管她的身子向哪一处摇摆,她的神色却岿然不动。
被她这样一问,顾元琛颇有些下不来台阶,好在何永春反应及时,上前不轻不重踢了姜眉一脚,又骂了一句,说已经罚过了,午后王爷还有政务要处置,不要和她浪费时间。
“你说吧,什么事?”
姜眉摆脱了那根鞭子,呼吸也平缓了些,此时她却犹豫了,要来了纸笔,起身站到桌前,用自己颤抖的手一笔一画书写:
“我不想残废,治好手和腿,养好身子之后,我可以为你做事。”
做事,她居然想的是做事?想做什么事?
何永春和洪英在一旁看她写得分明,这黑白分明的书墨却让人如何也看不懂。
顾元琛不置可否,他知道姜眉还有没写完的话。
“我给你做事,你让我杀谁都可以,但是你要告诉我,害死我两个妹妹的人分别是谁。”
这一句话并不短,姜眉写了很长的时间,在这漫长的时间里,顾元琛的心中隐隐不安,思绪不定,他想到了很多复杂的事情,只是目光始终落在她认真书写时的侧颜上,原来她天生是唇角含笑的长相,只是也只有这样的角度能够发现。
顾元琛眸色一震,问道:“找到他们?找到又能如何?”
姜眉没有继续写,而是用很久不曾发声的嗓子挤出三个难辩明的字。
“都杀了。”
洪英仔细想了想王府中的女子,她们是自己生命中接触最多最为熟悉的女人,她们有的年轻有的年老,有的以色侍人,有的如男子一般卖送气力,有的柔声细语,有的爽利泼辣。
如果眼前这个挨了自己那么多酷刑的女人也是王府中的人,以她的相貌,本应当是侍奉王爷身侧,说起话来让人如沐春风一般的。
他想了想小莹和琉桐,甚至是刚被送入王府的香茵会如何说这三个字,惊然发现如若不是药物坏了她的嗓子,让她的声音听起来干涩枯槁,她的语气似乎也是柔柔的,像是随口无心一句呀语,戏言要把人都杀了。
可是她的确会这样做的,她显然是世上的第三种女子,说出这话不是提出什么假想,或是一些空口白牙的誓言,而是已经在脑海中操练了千遍万遍,只待知道是谁害死了她的两个妹妹。
洪英越是思量,脊背越是生寒,当日姜眉行刺王爷的时候他也在,见过她的武艺,更见过她如何不屈不折,见过她每次见到自己的神色之中平静如水。
就连一丝恨意、一丝怒意都没有。
她当日或许真的被打断了脊梁,驱散了三魂七魄,可是这不过是这些日的光景,她又自己强撑了过来,重新给自己找到了一个活下来的理由。
这三个字一出,莫说是洪英和何永春颇为震惊,甚至从前不屑看她的人也要好好看看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人,竟然是这样凶悍,如此狂悖的话也敢当着顾元琛的面讲。
顾元琛仍旧不语,姜眉迟疑了片刻,又嘶哑地补充,发出乌鸦一样啊啊的叫声。
“我不会给你惹麻烦。”她口手并用,郑重地将这几个字说给顾元琛听。
“胡闹,你都已经是王府中的人了,杀了人怎不会给王府中惹麻烦?”何永春脑子转得快一些,知道自家主子爷不能应答,也不知如何应答,便上前拉开了执拗等待答案的姜眉。
她的神色霎时间黯淡了几分,又揣起了手,这片刻的落寞中,她又设想出了另一种可能,只是她累了,嗓子和手都痛着,只能无力地张口默念,只有顾元琛能看懂她的意思。
“我可以给你做很多事,你可以杀了我,但是我死之前,一定要杀了那些人。”
她的生命中好像就只剩下了出卖和杀戮这两个词,这本应当是一件悲哀的事情,可是姜眉并不这样想,既然求死不能,那便总要找一个理由麻木地活下去。
顾元琛望着她小心翼翼的倔强,唇瓣嗫嚅,竟然还是说不出一个字用做回应。
他输了,因为不论他做什么都挫不断她的骨头,这一身薄骨,宁是焚烧为灰,也终是要散在风里的,半点不沾他的衣襟。
“你来就是为了这些……还有别的事吗?”
姜眉摇摇头,似乎是认为顾元琛答应了她,向后退了几步,转身便打算离开了。
如此,免不了又要被何永春拉住好好教一教她“规矩”二字,她也停下脚步,认真听过,只是任由何永春叱骂眦目,她只用心做她这泥塑的人。
顾元琛按了按眉心,颇有些头痛,让两人一并滚出院子,就连洪英也因询问今后如何处置姜眉挨了眼刀。
之后直至午膳时,他一直坐在椅间,把玩着那根鞭子,姜眉写过字的纸还留在他面前,谁也不敢上前拿走。
屋中烧着炭火,却因顾元琛身上的寒戾之气格外凝肃,便又是半日不进水米,静观天色凝冻成黢黑的山岩一般。
直到了深夜,北风萧萧,大雪弥天,顾元琛终于肯挪动尊驾,缩在被衾中,听冒着风雪赶来的琉桐弹琴。
琉桐一双手冻得红肿,在炉火前烤了许久才能弹奏,顾元琛问其原故,才知先前琉桐与小莹二人正在雪中嬉闹甚欢。
“雪天当真这样有趣?”
他半生被寒症所困,天气略寒冷些时便周身犹如倒生骨刺,更不要说山河素裹之时,他只能困于一隅,望着积弥的雪色出神。
“很有趣,奴与小莹都是江南人士,自幼生
7. 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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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侍奉康义老母的人前来禀报,说是老人家因独子薨逝,本就缠绵病榻的身子一日不复一日,纵是连日来悉心照料,想必也不剩太多光景。
顾元琛当下便决定今日下朝后前往其家中探望,只是才出了瓮城,便在林间遭逢刺客。
万幸当有了当日姜眉前车之鉴,此次顾元琛出行先派了一队影卫在前开路,两车相隔不过几千米,可是待顾元琛赶到,前面一车的人便已悉数被挑破咽喉,无一生还,且这一耽搁,康义之母不曾等到顾元琛前往便恨恨离世。
这些人虽不同康义与顾元琛有胜似手足之情,却也个个忠心英勇,常年护卫顾元琛左右,而今一朝身死,如风中砂砾一般渺然。
顾元琛自是满面阴沉,在院中凝着白布蒙覆的尸体一言不发,斗篷上落满了清银的雪,直到姜眉跟在洪英身后前来,他才抬起脸,这是姜眉头一回睇见他表露出悲伤的神色。
他只偏转了一下目光,便又沉郁下去,何永春向为他披上氅衣,顾元琛忽然猛烈咳嗽,帕子上吐满暗红的血迹。
姜眉站在洪英身后,隔着廊柱瞥了一眼,转身便打算离开。
“你来此做什么?”洪永春知道前日在这女人面前自家主子颇有些下不来台,便替顾元琛发问。
姜眉本也不打算来,她明明只是想找何永春而已。
见平时一如死木的女人又是不动声色抬手指向自己,全然看不见一旁的敬王爷顾元琛一般,何永春感叹着烂泥扶不上墙,上前拉住她肩膀狠狠晃了晃,示意她上前去和顾元琛说话。
虽不觉得这是一个提起索要香囊的好时候,姜眉还是依顺着何永春的意思,去问顾元琛索要自己的香囊。
看着雪地上用树枝一笔笔划出来的“香囊”二字,何永春一把老骨头血气升腾,好一阵头晕。
也好,这样不体贴不识趣的女人,自家主子也不会喜欢半点,她就这么想继续去拼着刀刃卖命?也不对,哪有这样做属下的,自己的主子心情不好,身体也不好,她都不晓得上前关切关切,亏得好吃好喝供着她,不管她了!
不过姜眉的发问似乎也打断了顾元琛阴郁的思绪,他从怨艾中回过神,抬眸问道:“什么香囊?”
洪英说当日的确从她身上搜出了一个空了的香囊,这是她身上为数不多的物什。
“给她!”
他讲话的音量不大,语气听来却十分不快,姜眉也不愿多留,转头便走,却忽然瞥见了那几具尸体,从而顿住了脚步。
她瞧见五具尸体都是颈项处有伤痕,渗出暗红的血迹,只有一具尸体是心口处和颈项处都有血迹。
洪英本意是要喊王府中仵作前来验尸,偶然遇见姜眉,将她带来此处并无其他用意,只因他常年习武,瞧得出这些人所受是剑伤,且与姜眉所用的剑法极为相似。
他上前与顾元琛说明,随后把姜眉领到一具尸体前,掀开白布让她看。
“既然你已经是王爷的人了,现在自然要为王爷做事,你看看这伤口,是不是与你同门的人所为?”
姜眉摇头,没有一丝犹豫。
这倒是让顾元琛提起了些兴趣,他喊了句过来,让姜眉到自己身前。
他本就身形高挑,又站在阶上,两人的目光相对之时,姜眉率先垂眸,躲避顾元琛的视线。
“抬头。”顾元琛淡淡道,不悦的语气容不得半点迟慢。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姜眉还是摇头,随后在雪地上写道:“我不是有意来这里的,你若是心情不好,也不要让别人和你在这里受冻了。”
她不懂顾元琛心里在想什么,也不在乎他有什么心事,她如今心中一团乱麻,只想寻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想一想。
可是顾元琛偏偏不顺姜眉的意,他命洪英将几人好生安葬,让何永春带着姜眉进了正殿。
按照他的说法,王府姜眉这些时日,她也是时候派上些用处,因而她两手中被塞了两根点燃的蜡烛,高举着跪到顾元琛的小榻前,做一个不声不响的人肉烛台。
顾元琛特意让人将一旁的灯都熄了,只就着姜眉手中红烛的火光看一本密密麻麻的名册,一旦姜眉身形晃动了些,烛火也跟着颤抖,顾元琛便不厌其烦地出声提醒。
虽并无呵斥打骂,可是高举起双臂不准放下让本就身子单薄的姜眉肩头酸楚异常,更不要提那不停滴落的烛泪烫灼着她的虎口与手臂,蜿蜒出鲜血一般的脉流。
顾元琛将那不算薄的名册前后看完,才缓缓垂腕,薄白的眼皮轻垂,却掩饰不住残忍的戏谑。
红烛即将燃尽,“烛台”自上而下上落满了鲜红的烛泪。
他用手中的册子挑起姜眉的脸,看她咬得惨白的唇瓣和含泪的双目,似乎很是满意。
“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不是知道今日行刺的人是谁?他是你什么人?与你有何相干?”
提及这个尚不知是否存在的人时,顾元琛的语气似乎急迫了一些。
姜眉躲着他的目光,不得不晃动身子,故而蜡液便又寻了一条路钻进她的衣袖中,姜眉流着眼泪摇头,张口念道:“我不知道,我累了,我想走。”
顾元琛心头一恼,把那册子往地上一扔,倾身向前,握住了姜眉的下巴逼问道:“是什么人?与你一样是杀手?你与他相识多久了,是男人还是女人?”
他知道眼前这女人是怎样刚烈的脾性,却也知道她并无多少心计,藏不住半点心思。
今日前来行刺之人是一个男子,与她一样是杀手,而且两人相识时日并不算短,甚至可能是交情不浅。
也正因如此,他心头升腾起一阵无名怒火,放开姜眉的脸,冷冷道:“你也别太高看自己,你以为自己是谁,还真当你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就能拿捏本王吗?你累了又如何,本王养你在府中不过是让你一命抵一命,你还以为你能做什么?”
姜眉垂着头,任他呵斥着,听到一个“滚”字后慢吞吞起身欲要离开,却忽觉两眼一黑,身子不自主
8. 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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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元琛因姜眉一夜怒火未消,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便找来洪英和何永春问话,丝毫不管今日告假朝堂之上如何反应,只追问有没有抓到人。
洪英从没见顾元琛如此急切过,忙说明昨夜才将那女囚的尸体送出去,命人严加看管,想来传出消息还要一些时日。
“好,记得一定要留活口,抓到人之后我亲自来审……人在哪里,死了吗?死了也一起扔出去!”
姜眉倒是没有死,何永春早上去看过她,昨日夜里她确实是累着了,早上醒来人恹恹的没什么精神,问便是累,手上有好几处被蜡油烫得红肿,已经上了药膏敷着
不过今日雪晴,她瞧着太阳正好,便从屋子里挪出来,何永春离开时她正坐在廊下晒太阳,倒也还算惬意。
何永春没把这件事告诉顾元琛,只说她苦着脸在床上躺着,人没有什么精神,想必今后再也不敢惹王爷生气了。
却不料顾元琛仍是不满,让何永春把人叫来“侍奉”。
“你且告诉她,今后她能喝多好的汤药,能吃上什么样的饭食,都靠她自己挣回来,王府不欠她的,也不会供着她!”
何永春不敢怠慢,替姜眉轻叹了一口气后匆匆离去,顾元琛似乎这时才想起还有朝堂上的事没有料理。
今日早朝,顾元琛遇袭身受重伤的消息让百官愕然,皇帝顾元珩更是勃然大怒,下令内卫并大理寺彻查此事,务必要将此刺客与其幕后之人连根拔起,给敬王爷一个交代。
洪英犹豫片刻,低声道:“王爷,还有一件事属下不知当不当讲……是有关太后的事。”
顾元琛先是惊诧于“太后”二字,下意识抬眸,随后很快将目光移到了小榻前的绒毯上滴落凝固的点点蜡油上。
“太后能有什么事,也要死了吗?”
“不……此事说来是属下之过,今日将王爷告假的消息送入公众后,属下不慎被太后娘娘近前的人绊住脚步,意外得知这两日太后娘娘凤体抱恙,太后娘娘询问属下为何入宫,也便知道了王爷遇刺之事,让属下为王爷带回一些补品。”
顾元琛离开被衾,抬手阻止洪英为他披上外衣,走到桌前将已经凉了的甜粥一饮而尽。
“知道便知道吧,知道了又能如何……东西都扔掉,一个都不许留!”
“是,属下这就去办。”
顾元琛才下达命令,脑海之中不知为何又浮现出姜眉的身影,想起昨日见到瓮城之外千里积雪茫茫,白日逢人疑为鬼。
他叫住了洪英,问他太后赏赐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回禀王爷,大抵是一些鹿茸雪荷与珍奇药材。”
“你同何永春挑选一些自己留着,给小莹和琉桐留一些滋补所用的药材,其余的都变卖出去,从府库之中补上一些银两,拿去赈济灾民吧。”
洪英颇有些为难,只好告知顾元琛实情,而今灾情深重,莫要说是珍奇药材,就连黄金玉髓也比不过粮食柴薪,只是有价无市徒有虚名之物罢了。
“……竟是这样,那就分给王府中的人吧,午后我去银房看看府库中还有多少存粮,再让何永春想些办法,看看能否既不克扣用度,又从细枝末节处节省一些府中开支。”
“是,属下这就去办。”
洪英离开时,才发现何永春已经带着姜眉在外殿门前等着了,与以往不同的是,姜眉不再是以往那般身形低垂,一反常态仰着脸,站在何永春身后向内殿看,似乎方才正聚精会神听着他和王爷的谈话,被洪英发现之后才收回了目光。
“王爷今日心情还算不错,你莫要让他再动怒了。”
姜眉点点头,张开口念道:“多谢”。
何永春领她进了内殿,看顾元琛只穿了一身单薄的寝衣,炉中的炭火也所剩无几,故而让姜眉到远处跪着,上前为顾元琛添衣。
“王爷,如今可不比往年冬天,您更要多心疼自己。”
顾元琛没有阻拦,将手伸进瓷盆里捞起一只喂养得滚圆的大肚金鱼,静静看着那鱼儿在他手掌心里挣扎跳动。
“不冷,我这身子似乎好些了,今年入冬后还不曾发病……”
太后送入王府中的补品何永春也已过目,知道此时顾元琛心中不快,也不多加言语,将那鱼儿放回水中,为他擦净了手。
“您今日想吃什么,奴才让人去准备。”
顾元琛指了指桌上已经凉了的早膳,说自己并没有多少胃口,让何永春为自己热一热便好。
“今后不必铺张浪费,若是我想吃什么,自会让下人去做,和平日里和你们的用度一般就好了,你昨夜也辛苦了,今日去休息吧,若是家中还有事,只管去做,王府里的事不必操心过多。”
他瞥了姜眉一眼,却发现她正仰脸看着自己,纤细的眉梢,点漆的双眸,似是文人画上那种好奇的狸奴。
“平常死气沉沉地一味装聋子,今日倒是有精神了,你看什么!”
顾元琛低声骂道,移开视线,让姜眉滚过来为自己更衣。
“快点,别磨磨蹭蹭的。”何永春催促了一句,意在让姜眉小心行事,以免挨罚,便退出了内殿。
她这一上前,顾元琛才闻到她身上浓蕴的药味,也瞧见了她手上的烫伤,原本养好了伤口的手,如今又变得枯瘦可怜。
姜眉走到他面前左右瞧不见纸笔,便用食指沾了些水在桌上写:“我不会穿这样的衣服,没有见过,若是弄错了,你又要骂我。”
顾元琛倒是很耐心地看着她一笔一画写完,颇为不满地坐到床边晲着她,轻哼一声道:“你的借口倒是多得很,笨手笨脚的,本也不曾想让你动手,过来拿着!”
故而她今日又做了一回衣架子,举着手臂为顾元琛拿着他的外袍和玄色氅衣,只是她的眼神并不躲避,即便顾元琛褪下寝衣时,也是双目直直凝视。
“你今日究竟怎么了,胡乱看些什么?”
顾元琛终于被她看得不爽,也愈发觉得身上的衣物层层叠叠,一搭一扣繁琐不堪,心烦意乱,索性衣服穿了一半,扳起姜眉想要垂下的脸质问。
他的指节和姜眉一样泛着青白,姜眉却始终一言不
9. 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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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元琛虽不曾料想到皇帝会突然到访王府看望自己,却也并无多少惊慌,只是让姜眉跟着何永春离开,便匆匆换下了外衣,藏回被中装睡。
姜眉也不知道顾元琛为什么装病,也不知自己要做什么,只好在一旁揣手看着。
何永春安顿好顾元琛才想到姜眉,不由分说拉起她便往外殿走,却已经瞧见一个明黄色的身影在珠帘前一晃,向内殿走来,便只好百般叮咛姜眉,等下在皇帝面前千万不能抬头,他让姜眉做什么姜眉便做什么。
这一点姜眉也明白,毕竟来人是当今的皇帝,九五之尊。
想必自己这样的“草民”,一辈子也无缘面见天子,何永春怕自己给顾元琛丢人也是应当的。
因此她便一直低着头,和洪永春一起跪拜,只闻到面前飘过一阵清冽的香味,夹带着松柏被霜雪润泽后的青劲。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皇帝应当和顾元琛是一个母亲所生的手足兄弟,不曾想却是这般大不相同。
皇帝顾元珩的心神显然在顾元琛身上,让二人免礼之后便向床榻走去。
他本是带着些许怀疑来静王府中探望的,可是见到在床榻之上依旧眉头紧锁的顾元琛,便已然没了猜忌。
他轻唤了一声“琛儿”,见人正在熟睡,便放慢了身形坐到床边,为顾元琛压紧了被角。
何永春让殿外的人进来为顾元珩奉茶,想让姜眉也一并出去,却不想还是引起了顾元珩的注意。
他瞧见这女子并不是王府里侍女的打扮,可是一身素衣,不加冠饰,又不像一个姬妾,便问她是何人,何永春只好禀告顾元珩此女是府中护卫的家人,幼时发热落了病根,便成了哑巴不会说话。
“护卫?是昨日护卫敬王的忠勇之士的家人?你——”
顾元珩话音未落,身后顾元琛忽然轻咳了几声,将他的目光吸引过去,因有些私下里的话要讲,便让姜眉与何永春都退往外殿。
顾元琛装作惊醒的模样,注视了顾元珩片刻,确认了来人的确是自己的皇兄后,“才想起”下床行礼,顾元珩虚扶一把,让他不必在意礼节。
“早朝后朕一直放心不下,又得了母后嘱托,便来王府中看看你——”
他瞧了一眼地上不算旺燃的火盆,不禁蹙眉:“朕的确有意让达官显贵与皇宫中一起节俭用度,赈灾百姓,可是你冬日里本就身子不便,这些炭火又何必节省,若是出了什么事,朕在这世上还有何手足亲情?”
顾元琛甚是虚弱,气若游丝道:“皇兄忙碌朝政,竟还要来此看望臣弟,是臣弟无能,让皇兄费心了。”
顾元珩让顾元琛不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如今身在敬王府,两人便只是兄弟,而非君臣。
他向前虚了身子,将顾元琛的手放回被中,认真询问道:“你心中可有眉目,知道是何人要置你于死地吗?”
顾元珩问得颇为诚恳,也是当真关切这个弟弟的性命安虞。
只是顾元琛思考再三,面露难色,扶着心口摇了摇头。
“臣弟在朝中树敌颇多,一时也想不到有何仇怨招至此无妄之灾,皇兄不必为此担忧,臣弟也会让府中之人去查明此事,而今严冬将尽,开春来北边蛮夷又要骚扰边境,开春后祸情想必只增不减……”
见顾元琛似乎不想多谈私事,顾元珩也不强求,只叮咛安慰了几句,便不再打扰顾元琛安养,离开了内殿。
他在门前停住脚步,询问何永春顾元琛的伤势究竟如何,告知如需御医和珍稀药材,只管入宫求问,便带人离开了敬王府。
显然他也绝不是为了顾元琛一人自皇宫外出。
姜眉乖乖听何永春的话,直到听不见顾元珩的脚步声才抬起来头,遥望他离开的方向,很久之后才收回视线,何永春要送顾元珩离开王府,她只好一个人回到顾元琛身边,瞧见他睁眼仰躺在床上,一脚踢开了被子,面无波澜,强装出皇帝不曾来过的淡然。
方才顾元珩就要向自己问话的时候,顾元琛突然不装睡了,这让姜眉很是疑惑,似乎这兄弟两人很是不合。
她把顾元琛的衣服拿到他身边,等他自己起来更衣,顾元琛懒懒扫了一眼,目光便又钉在头顶的床帐上。
“不想穿。”
姜眉倒是不在意他冷不冷,她只一心想着自己的香囊,离今日过去天还很长,也不知顾元琛还要如何折磨自己。
她找不到顾元琛的茶叶放在何处,只好把旧茶热了又热,再递到他面前,眼见顾元琛还是不理自己,她也累了,便寻了个小凳,搬到阳光可以照射到的地方坐下歇息。
“那不是用来坐的。”
他的目光终于被姜眉吸引过去,瞧见她坐在那洗脚时所踏用的矮凳上,秀眉之间满是愁疑。
姜眉起身把矮凳放回原位,便回那处有阳光的地方站着,顾元琛唇瓣微张,终于还是忍不住和她讲话。
“你总站着做什么,看得人心烦,岂是这殿内缺了能让你坐的地方,你偏要站着让我不快?”
她到顾元琛面前,用手指在帐子上写道:“腿疼,坐在低处舒服些。”
见顾元琛翻了个白眼,将身子也转了过去,姜眉想今日大抵是要不到香囊了,便推了推他,想就此离开,让他自己休息。
她推得倒是毫不温柔,全然不顾顾元琛身上的伤口才好,不顾他心情郁结,不顾他常年被病痛所扰,莫说是像其他女人一样用手轻轻拍抚,就连男子也不见有谁叫人时将人一把推开。
顾元琛气的不轻,转过身便骂道:“你究竟是不是个女人,你不能开口说话,便也不能有别的法子喊人了吗?”
姜眉收回双手,先念了句“对不起”,又指了指门,意在告诉顾元琛自己想离开。
“你想的美,我不知道你说什么,呆着,我不喊你,你也少来烦我!”
姜眉这一次没有走开,而是写道:“你为何不开心,是因为太后,还是因为皇帝?”
他的怒火突然被浇熄了,面对姜眉不动声色的询问,顾元琛愣了片刻,起身将她放在一旁的茶端起,抿入口中。
“你为什么不喜欢他们,他们不是你的亲生母亲和兄长吗?”
本以为顾元琛又会说“与你何干?”,却不料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们不算是母亲,也不算是兄长……你方才也见过顾元珩了吧,他是怎样的人,你看清了吗?”
姜眉不知他们之间究竟有何恩怨,不过为了顺着顾元琛的意思,便连连点头。
他似乎又陷入了深久的回忆之中,把姜眉晾在一边,她便打算去找些别的事做打发时间,最终目光落在了那养着数条金鱼的白瓷盆上。
顾元琛养的金鱼个个壮实,颜色各异,屋子里又暖和,故而个个卖力泳动嬉闹,姜眉走近前,鱼儿们似乎受了惊吓,纷纷四散冲游,激起片片涟漪。
她瞧见旁边的木盒里装着鱼食,想挖一勺投喂,可是也不知道喂食多少,在半途收回了手。
“喂吧,今日还不曾喂过食,两勺便足够了。”
他不让自己看她,也不同她讲话,她自己做事却处处受他安排挟制,让姜眉颇感不自在,便向盆里丢了两勺鱼食,走回顾元琛身边,仰起脸看她,像是瓷盆里的游鱼,暗藏着毫无生气的鲜活。
他不知自己思绪何在,可是目光却追着她的脚步,一直追到自己颔首可见之处。
“今日的太阳很好,你若是心中烦闷,不如让人搀你出去走走。”姜眉在帐帘上写道。
顾元琛早已忘却了昨日的怒意因何而起,似乎让姜眉前来“侍奉”,也变成了他一时心血来潮的愚蠢之举,他看着这女人眼底自己颓然的倒影,对自己也倍感陌生。
他收起茫然与纷扰的思索,看着眼前诚恳的面容,挑眉道:“本王才不要人搀扶。”
姜眉不知道他又要折腾什么,只是觉得他似乎是有意回呛自己,更不知道顾元琛如今虽然面无波澜,可是看着她疑惑不解的神色心中得意。
“你便好好在这里站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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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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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永春把姜眉送回了小院后回到顾元琛身边,把方才她看到东西后的神色说的生动如画,顾元琛托腮听着,面上神色倒很是怀疑。
“真的笑了?莫不是你哄我开心?”
他仔细想想,似乎还没见到过姜眉露出笑脸是什么样子,想来她恨自己入骨,今后也不会对自己有什么好容色。
“笑了!奴才看得清清楚楚,她的确是笑了,不曾有半分欺瞒夸大!”
何永春被他这一追问,又仔细想了想,自己确实没说谎啊,姜眉的确是笑了,难得不是那苦兮兮的惨笑,她笑起来的样子倒是很特别,别无二致,世上再没有一个女子和她相似。
“王爷,现在我们也知道这破袋子是谁的了,不过是她娘的一件遗物,您看是不是要告诉洪英那边——”
“不可,人要继续抓。”
顾元琛容色一冷,不满说道。
“就算香囊不是那人赠予之物,当日看她神色骤变,想来其中必有蹊跷,你还是不了解她。”
他不想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让姜眉如此偏袒惦念,他情愿为她赴死,她为保他不惜把自己母亲的遗物抛下,好一场在他府上上演的生死相依的戏码。
虽说自己也不懂为何顾元琛已经“如此了解”姜眉,可眼见主子的脾气还没温和半日又要动怒,何永春连忙撇开话题,提到了今晨顾元琛欲要盘点府库之事,其实他几日前便已经命人去做了,初衷倒不是为了赈灾一事,而是想要捉住府中的“内贼”。
据下人查点,近来王府中的木炭和灯油时有丢失,年久失修的废苑大门本落了重锁,三日前也发现有了被人开锁后松动的痕迹。
所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敬王府先前就出过被人安插奸细的事,而今三令五申之下还有人胆敢再犯,绝对不容姑息。
更何况自入冬雪灾渐盛以来,顾元琛每每秘密外出,行程都会泄露无二,先前雇佣姜眉的幕后之人至今不知其名姓,此番处境,自然是险上又险。
因此用过午膳,顾元琛当即下令整查王府,若非在洪英处领得令牌,任何人不得外出,亦不准允外人进入。
姜眉上午虽不曾累着,可是昨夜毕竟饱受熬煎,吃的药也有些益气安神的功效,故而午时吃了碗素面,便抱着那个养着鱼儿的瓷盆蜷在洒满小榻的阳光里睡着了。
瓷盆里那条鹅头红格外的有朝气,尾巴拨弄着水花,一刻也不得闲的奔游,姜眉其实很喜欢它,在心里给它取了个名唤作球球,只是不敢在旁人面前表露出多少喜爱,只怕它又成为了谁人拿捏自己的把柄。
其实姜眉也已经任人拿捏了半生,早就对此麻木无谓,可是大抵是她觉得这世上最可贵是“性命”二字,即便是小鱼小虫,小花小草,存活于这世上本就百般不易,不该因自己无故断送了性命。
这一觉她睡得很轻,脑中昏昏沉沉,间或能听到院里推门进来了人搬放东西,顾元琛有令,不让她给屋门院门落锁,故而姜眉懒得理会来人,只是沉溺在自己将碎的幻视之中。
至少在梦里,她可以略做幻想,想象自己已经找到两位妹妹,带着百两黄金功成身退,她们坐在去往江南的小船上,只是她想不到两位妹妹会长成什么样子,只希望不要成为自己这样的人就好。
梦里她们还是幼年分别时的孩童模样,依偎在她怀中,一声声唤着:“姐姐”。
想来今后再无饥馁之忧,姜眉要操心的,便是两位妹妹长大成人,嫁得一位良人……
良人……姜眉正思索着这世上何谓良人,怀中静静睡着的小妹忽然哭泣起来,而她抬起头,本应当是稚嫩的孩童面容却赫然替映着顾元琛的姬妾小莹那张妩媚娇艳的脸,望着姜眉笑意盈盈。
姜眉一声惊呼,从梦中醒来惊魂未定,才觉屋内一片昏黑,不曾掌灯,她将球球放在桌几上,摩挲着去寻烛灯,却不慎失了方向从小榻跌落——
火折子的冷焰忽地腾起,在屋内本就朴素的装点中添了几分泠白素色,姜眉落在一个坚实温热的怀抱中,那人似是在她榻前守护良久,她惊愕间不禁又喊叫一声,因喉咙嘶哑,更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兽,急急忙忙在此人的怀中挣扎。
“阿姐,是我,我是凌错。”
虽然有意沉哑着嗓音,可是依旧能分辨出清悦的少年意气,其实不必他讲话,姜眉大抵也知道来人是谁,她只是不曾设想他会为自己如此涉险,也不愿他见到自己如今任人宰割的狼狈模样。
担心屋内的情况被人发现,姜眉定下心神伸手便去拦那火折子的光,纪凌错心中会意,不等她多劳动,便熄灭了屋中唯一的光源,两人重新落入黑暗之中,他顺势起身坐在了小榻上,将怀中的人拥紧了几分。
只是这一番动作下来,姜眉始终是坐落在他腿上,没有移动半分,而今被迫坐在他身上,她枕在纪凌错剧烈起伏胸口,连同她的心跳也加重了几分。
纪凌错也是孤儿,幼时被买入窨楼,与姜眉一样自幼做杀手培养的,他和小妹的年纪相仿,也是姜眉为数不多的伙伴,故而自幼姜眉便多加照拂,纪凌错也从来是跟在姜眉身后挽着她的手的那个人。
若不是因身饲豺狼同陷泥沼,他们一定是最亲的师姐师弟,是胜似亲姐弟一般的亲人。
可是“身不由己”这四个字素来沉重,姜眉和他都没有选择,她狠心与纪凌错生疏,他却还是当两人为小小孩童,从来都不避讳,想念她心疼她,便一定是要说出来做出来的。
“阿姐对不起,都怪我那日失约,没有帮你一起来杀那狗贼,我真的好悔啊——”
院外传来了一阵喧闹声,有人影站在窗前向屋内窥探,低声道了句:“睡着了。”便又不知在院中摸索什么,最终退出庭院,关闭了院门。
姜眉点了点纪凌错的唇瓣,在他怀中摇了摇头,离开他的拥抱,拉着他一同平躺了下来,借着被褥阻挡,即使有人在窗外向内看,让人看不清小榻上的情形。
见姜眉多时一言不发,纪凌错心中悚然一惊,借着朦胧晦暗的月光,看清了姜眉脸上浅浅的笑容,幼时不论经历了什么样的事,不论她身上才受过什么样的伤,为了安抚纪凌错,她总是能对他露出有让人心中如沐春风的笑容。
纪凌错神色一凝,抬手便去抚她颈侧的鞭伤——他大约能猜到姜眉一人在魔窟里遭受了什么,可是看到这显而易见的伤痕以及衣物下更多的可能,他的心便一寸一寸的痛。
而今他更希望阿姐不要这样笑,他已经不再需要什么安慰,他想成为阿姐的安慰。
姜眉知道阿错想问什么,抬起自己才长好皮肉的手在他掌心一笔一画地写:“阿姐必须喝药,这是发令的人要求的,不然拿不到钱
11. 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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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眉被他的举动吓得不轻,拼尽全力挣扎才脱离了他的怀抱,双腿落在地上,钻心的痛楚便又从膝间传来,不由得身子一软,倒在了纪凌错怀里,倍感万般无奈,流着泪向他摇头。
“怎么了阿姐,为什么,你不愿意和我走吗?”
月色透过阴云渡进窗内,照亮纪凌错的脸,挑起的眼梢震颤着不甘与愧疚,他从没想过逼迫姜眉,也不想为了她好强逼她做不情愿的事,可是他不懂,不懂为何姜眉不愿离开,他也可以帮她寻找仇人,即便是穷尽余生都可以!
这是姜眉第一次因为不能说话而心生悲苦,她拉过纪凌错的手写道:
“我伤得太重了,你带着我逃不远的。”
“敬王绝非善类,我不想他伤你,你这样好的年纪,还有许多事可以做。”
“离开窨楼吧,去寻一个好人家的女子成家,找一件安身立命的事做,不要再做杀手了。”
她写了许久,写得手指饱受连心之苦,自指尖到手腕阵阵痉挛,也没有停下。
滚烫的泪水滴落在纪凌错掌心,又被她的手指涂抹进肌理的纹路之间,他知道姜眉的用意,可是他心中的执念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他不想求什么好人家的女子,姜眉在的地方才是他的家。
“阿错,好好听我的话——”
姜眉将出血的手指含入口中,不由得凄然一笑,随后继续写道:
“阿姐真的太累了,若是得了消息,大仇得报,阿姐便可以解脱了,阿姐不想拖累你,求你了阿错,不要管我了,我已经死了,从我被褚盛买走的那一日起我就已经死了。”
她说不出话,无力的书写诉不尽她的苦泪,昨日见到那五人的尸体时她便猜到了是阿错,自那时起她的心里便殚思竭虑,她不能再拖累阿错。
她这一生早已经是一滩烂泥,她已经在阿错身上留下了脏污,又怎么能害他与自己一同断送在这污淖之中?
看她如此决绝,纪凌错慌乱不已,他想不通为什么姜眉连活下去的希望也没有了,明明从前最苦最累的日子都已经熬过了,褚盛已经死了,再也没有人会欺辱她……
如果姜眉死了,他要做什么,又要去哪里?
见他一味摇头,还不松手,姜眉把心一横,挣开他的搀扶,摔回到地上,换了右手在他胸口写道:
“只要见到你,我便想起三年前发生的事。”
“只要见到你,我便会想起褚盛,即便是他已经死了。”
“阿错,自那件事发生后,我们便做不成姐弟了,已经三年了,难道你一点都不懂吗?”
她不敢写得用力,并非是她怕痛,而是怕自己没有分寸弄疼了纪凌错,伤害亲近之人远比伤害她自己更让姜眉绝望,可是她知道今日若是不断,便是自己亲手引诱着阿错往火坑中跳,她已经失去了妹妹,不可以再失去阿错!
姜眉垂下了头,即便是身处黑暗之中,她也没有理由与纪凌错对视,她并不配抬起头做人。
“阿姐,我不懂,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懂的,我只相信活下来才有意义。”
纪凌错仔细回想了自己活在这个世上的意义,可是左思右想寻不到缘由,他从不知自己是何方人士,也从不知自己是否有亲人在世,甚至他如今所用的名姓都是褚盛那个人渣给的,自他记事以来,便只知道他活在这个世上对美好的向往都是姜眉给的。
三年前的事情发生了又如何,那都是褚盛作孽,他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如今自己的心里只有阿姐,这便足够了。
姜眉将下唇咬得青白,努力不让自己的哽咽声从喉间溢出,她想推开纪凌错,可是似乎那日她的脊梁真的被顾元琛打断了,她使不出一点力气,只能颓然跪在地上,跪在他的面前让他无比失望。
纪凌错并没有失了耐心,依旧俯下身去搀扶姜眉,可是话未出口,他便听到了急速逼近小院的纷乱脚步声。
有人来了,很多人。
姜眉亦有所察觉,拉过他的手抵在自己的喉间,嘶声道:“阿错,阿姐求你了,如果你出了事,我在这世上就再无依靠了!”
今夜月色难得皎然如玉,浮云散去,清银的月光照在姜眉的脸上,让她的神色倍显凄然。
纪凌错艰难阖目,此前他见识了顾元琛的手段和敬王府的实力,心知今日大抵不能救出姜眉,最后一次紧握她的肩头,告诉姜眉自己一定会救她,便不舍放手,趁着府兵突入小院前翻出院墙逃离。
姜眉跪坐在屋内地上,抬起手去寻找纪凌错在自己肩头留下的温度,她第一次觉得这间空荡的小屋内是这样的冷,一个人苟延残喘活在世上是如此孤独。
*
顾元琛内里还穿着寝衣,面色略带几分阴沉,带人走入姜眉屋内,私下环顾一圈,得知纪凌错跑了,倒也不急不恼,先是让人将屋内点灯照得通明,便坐在椅上,只让人往暖炉中多添碳火。
就连怒气都没有可是姜眉知道这个人的脾性,他所有残忍锋利的手段都藏在那张冷默疏离的面容之下。
何永春站在顾元琛身边,目光不住地窥向姜眉,可是王爷若不开口他也不敢多说什么,心里只能责怪自己没有把姜眉看管紧一些,屋外的府兵还在等着问话,今日之事,只怕是不好收场了。
“去抓吧,人已经跑了。”
顾元琛说着伸出了手,那是一双很漂亮的手,颇有女子的娟秀细腻,他侧了侧脸张开五指,从指缝中看着暖炉中跳动的火苗,静看铜炉上的纹饰变得赤红,眼底倒映着炽热燃烧的火焰。
他的眼睛生得沉静,此时被火焰灼着隐隐藏了几分杀。
良久他才又开口:“逃不出王府的,抓到了人先不要带过了,废了他双脚,牵着他爬过来。”
他张着手烤火,说这话时微微侧扬了头,颇像是一个稚气孩童在说着什么无心之语,远处姜眉的身子抖了抖,可是还是背对着顾元琛跪坐在地上。
“你,过来。”
他这句话是对姜眉说的,比以往任何一次命令都要冷硬无情。
看到姜眉不动,他收起了手,托着腮半斜倚在了桌边,目光挑向挂在高空的冷月。
“为什么不听话了?你是不是在等他能逃出去的消息,是不是想他逃出去了,我也就拿你没有办法了?”
他一向对她的心思洞若观火,姜眉知道自己不能再逃避,擦干了眼泪,起身走向顾元琛——
“跪下,谁让你站的?”
他目光不移,淡淡说道,姜眉只好又跪了下来,特意按照何永春教的规矩,跪下时要双手扶在膝上,低下头挺直身子。
顾元琛用余光瞥着她,可是越是看她这样乖顺,心中的怒火变越是难以抑制的燃烧。
“爬过来,既然让你好好做人你不肯,那本王也不必一腔热情浇进冰窟里,今后你也别想在本王面前有什么体面。”
姜眉愣了半秒,脑中只想起方才月色晦明的间隙,她从纪凌错眼里看见的关切,他是那样担心自己,怕自己被顾元琛胁迫,怕自己在静王府中受委屈,他一定想不到自己早就成了顾元琛豢养的私奴,她好恨自己,她恨自己懦弱,恨自己畏惧,可是她别无选择。
她不是不相信纪凌错的武艺,她只是太相信顾元琛的狠毒了。
眼见姜眉已经伸出手向前探出身子,顾元琛缓缓阖目,抬手让其余人都离开,关闭了屋门,若不得他的命令,不许有人进入。
短短五六米的距离,姜眉只感觉自己度过了一生一样漫长,等她再跪倒在顾元琛面前时,方才因悲痛而止息的泪水顷刻间落满双腮。
顾元琛端坐好,拍了拍椅子扶手,示意姜眉再跪得近一些,可是待她靠近,又抬起衣
12. 断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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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请王爷责罚我。”
姜眉知道顾元琛这一关一定不好过,所以她尽量不提纪凌错,只希望自己抗下所有事。
顾元琛摇了摇头,隔着手帕在姜眉唇角浅浅勾勒了两下,温声道:“别苦着脸,既然本王不曾亏待你,你就不许整天愁眉苦脸的,这是规矩——我再教你一件事,如果我是你,如今还想救他,就断然不会说这样不懂事的话。”
他告诉姜眉,如今他已经决定了要从什么刑罚开始,用多少道酷刑在纪凌错身上,届时就让姜眉坐在一边看着,若有些不用劳动力气的刑罚,诸如泼盐水,炮烙的,务必要亲手交给姜眉来做。
姜眉望着他,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顾元琛作势要去擦拭,还未触碰到他的脸,眼泪便如断线的珠子一般坠落。
“还哭?”
手帕在顾元琛掌中揉作一团,他挑眉逼问道:“你还要不听话到什么时候,本来看你这样可怜,也觉得你说的有些道理,本想要饶过你了,而今看来,你是一样要和他一起受罚了?”
姜眉正要回答,敲门声响起,她不由得身形一紧。
顾元琛察觉到她的情绪,便让何永春带人进来禀报,依旧是懒懒地托腮听着。
“启禀王爷,人抓到了,如今正在洪三爷的院子里,逃不了……只是,他挟持了洪三爷!”
姜眉心中大喜,只要阿错没有被抓到,那就还有希望,顾元琛察觉到她的神色变化,即便是听到洪英被人挟持,也并未表露出多少惊慌的神色,只是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既是如此,那便不能说是你们抓住了他,今后不许这样禀报,明白吗?”
“是,属下知罪,多谢王爷宽宥。”
顾元琛又淡淡道:“今日事毕,下去领十五军棍,你心中可服?”
“属下领命,多谢王爷教导。”
顾元琛满意地点了点头,将目光移回到姜眉身上,笑道:“你若是这样听话,本王便也放心了,不过或许是本王错了,你是不可能变成这样子的,对吗?”
他扶起姜眉,做出了一个十分出人意料的举动——细弱的人被他拉入怀中,他双手环抱住姜眉,在她的背上轻轻拍抚,似乎是为了刚才的逼问与呵责温柔安慰。
可是姜眉的身子却不断发抖,她不知道顾元琛想要做什么,只是觉得一双无形的手摁住了她的脖子,让她喘不过气来。
何永春瞠目结舌,完全想不到顾元琛这样是何用意,他才为姜眉松了口气,便又不得不为洪英的安危心忧,那男人与姜眉交情匪浅,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亡命之徒,洪英若是再出了什么事,只怕王府也要塌了半边天。
“你怕什么?本王还能吃了你?”
顾元琛手上一用力,扣紧她纤细的腰肢将她纳入怀中,几乎要顺势将她提抱起来,他对待女人的确很有耐心,将她抱入怀中时,细心地用锦裘包裹住姜眉的身子,托着她的后颈将人贴在肩头安慰。
可是姜眉却并未感到几分亲昵,她并未觉得顾元琛把她当做一个人,即便是如今折辱她,恐吓她,他也只当自己是一个玩物。
见姜眉如一只乖猫一样不敢挣扎,顾元琛满意地点了点头,将人横抱起来走出院门,姜眉还是挣扎,可是他却贴近她耳边低语道:“下次你做事前,最好先行想清楚有什么后果,想想你做错了事,又要报应到谁的头上,如今可并非只有我一人在寻他,整个镇抚司与大理寺,还有皇帝的亲卫,都在追查他的下落,你可明白?”
姜眉心中愕然,她此时才知晓顾元琛如此大张旗鼓连日不朝的缘由,可是不敢细想,也不愿去想他究竟要做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是她?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得到答案,只好木然点了点头,忍受着万般屈辱,停下了挣扎,依照顾元琛的指示将手搭在他的肩头。
顾元琛身上常年冷着,而今怀抱着一个不冷不热的人,不知道从何处得了几分暖意,灼烤着他胸前和臂弯一片炽暖,他依旧是轻咳着,在府中众人回避躲闪的窥视中抱着姜眉离开了小院,一路走到洪英的院子,看到府兵和死士们里三层外三层围堵地水泄不通,院中人必然是插翅难逃。
顾元琛看见院当中手持长剑一身黑衣的年轻男子嗤笑一声,抱着姜眉走进院中。
他轻轻颔首,光洁的颌角轻抵在姜眉的额心处。
“等会儿你若是敢乱动,就算是今日我敬王府众人都死在这里,我也要让他被千刀万剐,万劫不复。”
*
跨入小院,顾元琛似是怀中之人掉下去,极为用心地将这“心爱之物”抱紧了几分,也恰到好处地把姜眉的脸展示给洪英身后之人看,确认那人神色有异后,命人搬来椅子,怀抱着姜眉落座,顺势抚上姜眉的脸,用指腹摩挲着她的唇瓣。
纪凌错下半张脸被面具遮挡,可是剑眉星目之间依旧能看出青涩的少年之气,他身形与顾元琛相仿,身上比顾元琛添增了几分劲瘦,与姜眉一样眸如点漆,眼仁黑处映着姜眉,毫不掩饰担忧之色,眼仁白处装着其余众人,杀心炽烈。
顾元琛不曾料想这人竟会是一个年轻男子,并不急于发问,而是低头问了姜眉一句:“冷不冷。”
她好像是被人施了巫蛊一般浑噩,不回答,只顾流泪,扶在顾元琛肩头的手指掐得泛起灰白。
纪凌错如今也不过十七岁,还只是一个未至弱冠的少年,到底是太过年轻,到底是太过在意姜眉,被顾元琛的举动惹得心烦意乱,率先沉不住气,问道:“你把她怎么了?”
少年鲜衣的朝气和年轻的怒意衬得常年疾病缠身的顾元琛平添了几分衰朽,他没回答纪凌错的询问,轻哼了一声,用略带惊诧的亲昵口吻低头询问:“就是他吗?我真没想到他是这么年轻的一个人,你倒是很有福气,有这样的一个少年郎惦念着你。”
他托着姜眉的手臂晃了晃,可是姜眉始终没给他半点回应,顾元琛眉间蕴着怒色,扳过姜眉的脸,强逼着她看向对面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如今多大了,和她认识多久了,是她什么人?”
顾元琛问道,似乎毫不在意洪英的生死一般,一心将关注放在纪凌错身上。
纪凌错并不急于回答,只是用目光安慰着姜眉,狗贼想欺辱阿姐激他,他才不会轻易上钩。
“王爷不必拿腔作调惺惺作态,反倒让我这一介草民鄙弃,侮辱一个女子又算的是什么本事?”
他的神色与言语之间都是姜眉的影子,这让顾元琛感到颇为有趣,愈发好奇此人的身份。
“你挟持了我的管家,自然是要与我商谈的,既然要与我商谈,我总要知道你的名字。”
纪凌错冷笑道:“我今生活在世上杀人无数,从未在意过自己的名姓,王爷是执着想求一个答案,还是想救你管家的命,孰轻孰重,就不必我多言说了。”
顾元琛才进小院就注意到了纪凌错扣紧在洪英喉间的手指,还有地上已经积攒成一小滩的暗红血迹,如今还不知洪英身后受了怎样的剑伤,只是能勉强确认不至于威胁性命。
“你想怎么样?”
“今日到访王爷府上,
13. 修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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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你把脸转过去,好好告诉他如今你是谁?”
顾元琛冰凉的指节抚弄着她的脸,强迫她将四散的空洞目光重新聚拢。
她没有顺从顾元琛,也没有反抗,只是默默地伏低身子,跪倒在顾元琛的皂靴旁深深一拜。
姜眉重新仰起脸,平静地仰望着顾元琛,随后露出了惨然可怖的笑脸,扯了扯他的衣袖,一字一顿地念,确保顾元琛每个字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王爷,主子,您满意了吗?”
顾元琛的手顿在半空中,像是被人迎头一记重击,胜券在握的神色被疑惑与错愕代替。
姜眉站起身来,踉跄着揉了揉膝盖,在目光能触及纪凌错的时候闭紧了双眼,转身轻轻推开一层又一层围堵的府兵,离开了洪英的院子,漫无目的地离开,直到她的身子淹没入黑夜之中。
众人的目光皆落在顾元琛身上,他没有阻止姜眉离开,就连他自己也看不透自己的心思,是忘记了阻止,还是不敢阻止?
他顿觉心烦意乱,看着洪英身后那一脸颓色的杀手,心中并无多少快感,就连杀意也被冲淡了几分。
顾元琛心中烦闷,将视线移至他处,也恰好回避了洪英面上痛苦的神色,以便自己不要再想起数日前康义以身为盾挡在他身前,弥留之际,也是这样忠诚不二,无怨无悔的模样。
“放了洪英,你可以走了。”
他是说到做到的人,绝不会违背诺言,这一点就连姜眉都很清楚。
“你逼阿姐做什么了?你胁迫她做什么!”
少年的音色带着不可置信的盛怒,纪凌错不愿回想自己方才见到的事,阿姐一定是被逼的,她的两位妹妹一定还在世上,是顾元琛将人挟持用以威胁阿姐。
他越思越想难解怒意,恨不能咬碎牙关,旋即松开洪英的咽喉在他后心重击一掌,洪英登时口吐鲜血。
顾元琛心中一紧,冷冷道:“本王从不胁迫于人,一切都是她自己心甘情愿!你若是不守承诺,便是辜负她这一番良苦用心了——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也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究竟走还是不走!”
何永春在一旁看着事情一发不可收拾,更是心急如焚,顾不得所谓规矩,面向眼前出手凌厉狠辣毫无慈悯之心的杀手骂道:“你当你自己是谁,你又是凭什么在此嚣张,你到底放不放人,你今日不能把人带走,因为她就压根不愿意和你走,你还不明白吗!”
“我可告诉你,现在是她情愿留在王府的,她是王爷的人,王爷要她死她就情愿去死,王爷要她活,她就算剩下半口气也会爬回来,你再伤着洪英,我现在就让她自己拔了她满嘴的牙!”
本还想再放些狠话,何永春却被一个眼刀钉住口舌,虽说这杀手应当也是个没爹娘的野小子,可是这一身气魄,的确不容人小觑。
纪凌错强逼自己冷静下来,他必须相信阿姐,他必须仔细想清楚此时的处境,他可以为了阿姐去死,也可以为了阿姐活下来。
“仗势欺人的狗阉人,我与她十几年相知的情谊岂是你三言两语能挑拨得了?好狗需投明主,瞧瞧敬王爷如今这幅身子骨,又能有几年光景……”
他敛笑容,眸色一暗,手指深入洪英后背的伤口之中,让洪英的惨叫声在整个庭院中回响。
纪凌错低呵道:“今日没有取你狗命,是看在阿姐的份上,你且记住,自今日起,你便是一个死人了,你的命在我手里,我在你身上留给你的话,今后养伤的时候好好让旁人给你看着,今日所赠不过是会面之礼,今后我会让你加倍奉还!”
他将洪英丢向顾元琛,自然会有旁人去接,纪凌错并不急于逃走,而是将长剑收回剑鞘之中,目如寒星,望向顾元琛满是轻蔑。
“敬王爷,想你死的人何止是我,你最好小心一些,把命留给我来收,我知道你发动了朝廷的人抓我,我会奉陪到底,你敢再伤我阿姐,我便杀光你身边之人!”
面对此番威胁,顾元琛倒是面无波澜,微笑道:“我自会好生怜惜疼爱,你大可放心了。”
纪凌错听他所言只觉恶心,咬得牙关作响,更加下定决心要替姜眉找到两位小妹,不再受此恶贼胁迫。
他身轻如燕,飞身几步便没入黑暗之中,众护卫摩拳擦掌,欲要前去捉拿。
“……放他走吧,不必去追,你们追不上他,追上了,也难保不会丢了性命。”
“可是王爷,就这样让他离开吗!洪爷这次伤的真的很重,还有我们那么多弟兄,还有,还有康义……您忘了康义了吗!”
康义当日如何惨死,敬王府中谁人不知?可是顾元琛不仅不杀祸首元凶,还将她留在府中安养,今日又是这般优待亲昵,怎能不让众人感到寒心。
提及康义,小院中顿时没了声响,何永春想去搀扶顾元琛,却因这过于沉寂的环境停驻脚步,康义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啊,自康义死后无数个日夜,他自己又有几次是阖目时便得安眠呢?
夜风在胄甲和刀剑上摩擦出肃杀的声响,就连最平稳的吐息也被死寂衬得粗重紧迫。
方才出言的死士失了些底气,声音也降低了几分:“王爷,您对我们有再造之恩,我们都心甘情愿为您去死,可是——“
何永春向他使了个眼色,打断了他的话,却打不断他挑起的激愤之情。
“是啊,王爷,不能放过他!”
“不能放过那个女刺客!”
顾元琛没有回话,他行至方才洪英站着的地方,用手拾起洪英掉在地上的配刀,默默将其交给为首喊话之人,随后坐到了院中冰冷的石凳上。
似乎两腿处生了根系,深深扎进了青石板下,可是他知道自己并非青松劲竹,而是一株朽木。
小院中依旧是静悄悄的,冗长的沉默,让原本愤怒不满的人逐渐平静,而平静过后便是慌乱畏惧,慌乱畏惧之后便是歉疚,是期望得到原谅的渴求。
从郎中处得知洪英并无性命之忧,只是需要好生安养,顾元琛薄白的眼皮缓缓坠下,睫羽形成浓密的阴影,将本就晦暗不定的神色凸显地更为阴郁。
众位死士面面相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纷纷跪下请罪,乞求顾元琛原谅。
“王爷……属下知错了,今日属下失言,惹得兄弟们说错了话,属下甘愿领罚!”
众人垂首跪着,院内无一人敢在此时走动,也无一人敢发出半点声响,直到顾元琛缓缓起身,皂靴一步步踏来,跪在冰冷石板上所带来的寒意,此时也真真切切钻入了众人的骨髓之中。
一只冰凉的手覆在
14. 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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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眉松了手,手里的瓷盆落在了雪堆里,如她一样一点响声也发不出。
她没有理会旁人,静静走回了屋内。
何永春轻叹一声,打着灯上前拾起了那个瓷盆,几个时辰前,顾元琛让他从屋中挑一尾活泼机灵的鱼送到姜眉院中,责令她好生养着,将何永春挑选的粉釉高盘换成青花瓷盆。
“她不喜欢鲜嫩娇艳的颜色,今后赏她东西的时候记着些。”
他已经很久不曾见到顾元琛对一个女人这般上心了,他知道自家王爷终究还是陷进去了,一步步踏入前尘往事,唉,可是这也不是如今这个姜眉的错,王爷这又是何苦呢?
察觉瓷盆下的雪堆里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将瓷盆交给旁人,眯起眼睛细细观瞧。
冷白的雪被堆扫在了一起,就沾染上了许多脏污,又被水浇覆,更乍现原本泥黑的相貌,一个黑黢黢的空洞躺在雪堆上,空洞中有又一抹黯淡的红色,已然僵硬成冰。
何永春脑中闪过姜眉的身影,仿佛看见她方才站在这里一言不发,将盆中的鱼倒出,任它留在寒冬里,她就站在这里看着那鹅头红垂死挣扎,直至僵硬冻死。
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低声骂道:“你这死丫头,好好的祸害东西,一条鱼又如何招惹你了!”
可是他心里清楚姜眉的用意,她不是那种用器物发泄怨气的人,更不会无端去迁怒一条金鱼。
她这是护着金鱼,不想让她自己珍惜喜爱的东西再被人夺了去,午后她脸上的笑意并非是假的,方才她面如死灰的神色,也绝非是刻意为之。
“唉,真是冤孽。”
那条鹅头红已然被冻在脏污的冰里,何永春捧了些干净的雪将它盖了起来,决定暂时不把此事告知顾元琛。
他走进屋内,打算说两句安慰的话,可是走到姜眉小榻边上,便堵痛着喉咙说不出话,最终只是为她向上提了提被子。
“你若是有气可以冲我撒,别整天闷葫芦似的,打你骂你都跟个木头一样,明白吗?”
他又想起姜眉已经不能说话了,听为她看病的大夫说起,她的嗓子并不是先天就坏了的,而是成年之后喝了毁嗓子的药硬生生把自己变得不会讲话的,许是为了杀人做的。
“王爷今日的确是气坏了,方才也是为了洪英一时心急,可是说到底你也不该见那人呀,他杀的可都是我们府上的人,王爷想留你一命,你自己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活着还不好吗,如今这世道,活着有多不容易啊!”
本以为姜眉今日不会再回应自己,何永春正打算安慰两句后离开,姜眉却转过身,面上挂满泪痕与月光清辉。
“他为什么不杀了我,到底为什么!”
她在何永春的衣摆上奋力书写,倾尽满腹不甘,长好不久尚还脆弱的甲片断裂,血流如注。
“这……”
何永春不知道如何作答,总不能将真相告之于她,那个女人从来是王府中不能提及的,可是他也不懂自家主子想要做什么。
若是为了寻找故人之影,事实显而易见,姜眉与那个女人大不相同,甚至在何永春的心目中,姜眉远比那个看起来柔弱动人却心机深重的女子可爱许多。
可若是为了加以利用,又为何对她如此用心,知晓她一心一意,一举一动,为她烦恼,为她动怒?
“你或许在外听了王爷许多骂名,可我告诉你,王爷并不是穷凶极恶之人……留你一命,自然是为了捉住买凶行刺之人,自然了,也是可怜你一个小小女子,一人在世上承受此番,给你今后一个安居之处,如此大恩大德,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偷偷窥察着姜眉的神色,略缓和了些语气说道:
“好啦,不要多想了,你这几日好好歇着,待王爷消了气,你养好了身体,很快就要开春了不是。”
姜眉不住地摇头,春日于她而言与今日何异,不过是稍稍暖了一些的寒冬罢了。
何永春真假参半告知了姜眉一个答案,可是其中也有他心之所想。
“你好好的,可不能想不开寻短见……不然我就要让人把你绑起来了,明白吗?你可不准给我添乱!”
他从来都不违逆顾元琛的命令,这是头一回,他可怜眼前的女人。
何永春不忍多看姜眉绝望失魂的模样,起身离开。
“好好把人看住了,好好待她,不要再出什么差错了,今日王爷是什么态度,你们也知道了,若是再像从前那般,我也断然不会替你们隐瞒。”
他厉声训斥院中看护姜眉之人,怕她想不开寻了短见,又怕她被人欺负不懂得倾诉,便赶回了顾元琛寝殿,比起姜眉,他的情况好不了太多。
府上的郎中鸠穆平向何永春使了个眼色,将人叫到一旁劝解。
“近日来王府屡遭变故,今日又有逆贼挟持洪爷伤人,王爷自幼身体虚弱,一时急火攻心,加之寒症复发,近日来千万不可再着风寒,小人斗胆一言,这王爷虽年轻,可是即便是再强健的身子也要好好爱惜啊。”
何永春点头答:“这是自然,今后我们会多提醒着王爷。”
“小人方才已经施针稳住了王爷的气血,只是能力有限,依小人之见,王爷此番旧疾不只是身体痛患,还有心中郁结的缘故——若想调理身体还应当请宫中太医前来诊治才是。”
“不行,不能让皇帝知道……”
顾元琛听到何永春的声音艰难爬起身,气若游丝地说道,强撑着身子让闲杂人等退下。
不必他开口发问,何永春便笑着答道:“都办妥了,您放心吧,让人看紧了她,她就是想死也死不了。”
他盯着何永春的眼睛凝望了许久,欲言又止。
不知道是从自己的心中得到了何种答案,最终顾元琛只是摇头,胸臆之中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小莹曾去看望过她?”
“有这回事,您也知道这小丫头的性子,没有命令禁止的事,哪个是不敢做的,唉,还得是这样好性的人啊,老奴一看见小莹笑心里便舒畅痛快,和她说话也不累,您看……她们已经到府上住了两月余了,不如几日让她们俩来寝殿这里侍奉——”
不待他摇头顾元琛轻笑了一声,声色中多了几分疏离。
“不用,我这身子能撑到几时还未可知,记得今后不要再替我操心什么子嗣的事了。”
何永春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赔笑,可是今日顾元琛却似乎一定
“方才半梦半醒着,我又想起了从前的事。”
“殿下,往事已矣,老奴知道您心中一直有怨,可是这并非是您的错,是时候忘记她了……”
何永春鲜少如此劝慰,并不是他畏惧顾元琛不敢轻易吐露真言,而是他太过于了解顾元琛了,太过于了解,以至于知晓他内心多想,知道他心中的绵绵之恨。
“你怎知我说的是什么——我只是想起从前父皇赏赐给我的那只雪鹰,那时候我年纪还小,从未得父皇什么赏赐,于是格外珍惜那只雪鹰,恨不能与他一同吃住……”
顾元琛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何永春自然记得此事。
“它从来不与我亲近,每次靠近它便被它抓得鲜血直流,可是我又不敢告诉旁人,只想着这雪鹰如同一般的猫儿狗儿,总会有一天知晓人性,听我的话。”
他浅浅笑了笑,随后又陷入回忆之中,似乎他不是敬王爷,而是从前那个养在深宫之中的无名皇子。
“然后它就死了,再牢固的链子也拴不住它,它啄断了自己一条腿,折断了一边翅膀
15. 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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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夜闯敬王府后一月余,府中竟也算得平安无事。
转眼便至初春时节,雪灾虽凶悍异常,可是时日渐增,岭南,江南等地雪灾已尽,大地回暖的喜报也纷纷传入京中,然京畿之地仍冰峰千里,一旦离开人烟之所,便天地渺然,生灵俱灭。
顾元琛身上的寒症,也恰到了最严重的时候,姜眉只见到了他两次,每一次都是见到他面容苍白蜷缩榻间的狼狈模样,汗水顺着鬓角一路擦滑至领口深处,偶然抬起头向门外望着,像是一匹冻僵了骨血,苟延残喘的狼。
为什么是狼呢,大抵是顾元琛几乎只剩下半口气吊着,却还是能摆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样瞪着姜眉,质问她是不是幸灾乐祸,别有用心。
除却好奇之外,姜眉并没有什么用心,她也不是来好心探望顾元琛的。
“出去?你想跑去哪里?之前不是恨死本王了吗,何故现在装得乖巧,又来求我?”
姜眉本性就不是爱反驳的人,如今嗓子坏了,也反驳不了什么,便给他写道:“身体养的差不多了,但是怕身手生疏,我想找些事做。”
何永春更担心着顾元琛的身体,把姜眉扯到一边去,说道:“王爷宽心,她就是还惦记着报仇的事,饿她几天就老实了。”
顾元琛因身染病痛,声音都柔细了几分,却依旧强调冰冷,蹙着眉晲问:“那你还带她来做什么?”
“让她滚。”
这几日顾元琛的心情很不好,就连小莹和琉桐来了也得不到几分好颜色,何永春担心他心情郁结,实在是没有办法,才想到了姜眉。
见了她若是顾元琛高兴了,何永春自然欣慰,若是不高兴,用她出出气也好,反正只有见到姜眉,顾元琛脸上才能多出点除却淡漠之外的神色。
人都被赶到了门口,顾元琛又把姜眉叫了回来,何永春便知道今日的事能成,对上姜眉这样的滚刀肉,自家主子哪一次不是先骂上一顿再惯着的,想必今日的汤药用膳也不必多加担忧了。
“你出去。”
顾元琛目光扫过满面暗喜的何永春,眼中闪过一丝不悦,最终视线还是落在了高高大大站在自己病榻面前的姜眉,心中气恼至极,直至笑出了声。
“我说你是不是被洪英伤了脑袋,明知道本王身子不好,来了之后便杵在这里,让本王抬头看着你,你还说你不是来惹我恼怒?”
自然是得不到一点声响作为回应,姜眉缓缓跪在了顾元琛床榻前,跪下的时候,便更能闻到他身上刺鼻浓烈的药味。
那不仅仅是腥苦的气味,还有绝望和幽然暗恨。
跪在了床前的软垫上,旁边的炭盆与火炉把姜眉的身子烘烤的暖暖的,甚至有一些燥热,可是床榻上的顾元琛却依旧唇无血色。
虽然已经料到了她是这副模样,顾元琛看着一旁闲置多日的小凳还是气不打一处来,有意晾着姜眉,直到她自己忍不住了,上前挪移一步,轻轻拉扯他的衣袖。
“又怎么了?”
“很热,等下回去吹到风,染上风寒会难受。”
姜眉一笔一画在顾元琛的软榻上写道,又用衣袖轻轻擦了擦她额上泛起的薄汗。
顾元琛望着她,莫名觉得好笑,可是说出的话却还是嘲弄不已。
“你倒是会爱惜身体,一刻也不让自己吃亏,可是本王不觉得你的身体不够刚强——我问你,本王送你的鱼儿去哪儿了?”
姜眉没有回答,她以为顾元琛并不在意这件事,何况此事过去了这么久。
板子打在软布包上,不仅没得一点声响,还发出了沉钝充斥嘲弄的闷声,顾元琛不察自己已经习惯了姜眉沉默的回答,轻斥问道:“你生本王的气也就罢了,为什么要拿一个玩物撒气?”
纤柔的手搭在床榻上,泛红的指尾轻轻剐蹭过顾元琛的锦被下的大腿,让他心头某不知名的一处格外酸痒。
“不要再提这件事,我不想和你争吵,过去的就过去吧。”
她这样说,好像顾元琛是格外无理取闹的那一个。
似乎是觉得自己没有对顾元琛保持礼貌,姜眉又补充写道:“请王爷不要动怒。”
“好,本王再给你一条鱼,你可好好养着,若它再出了什么事,拿你是问!”
姜眉却不住的摇头,顾元琛问她为什么,她没再写字,仰脸默念了一个字:“累。”
顾元琛秀眉轻扬,不满道:“你累什么?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是本王给你供着,不要你出力卖命半分,如何累着你了?”
“你若是不答话,也就不要奢想本王能放你到外面走动。”
顾元琛言罢便觉得胸腹中一阵翻涌,猛烈咳嗽了几声,颈侧便泛起了冷汗,一口鲜血吐在白帕上,他厌弃地看了一眼,随后将帕子丢入火盆中。
姜眉给顾元琛从身边端上了清茶,也给出了她的答案。
“活着便很累了。”
“……这话说的倒是像句人话。”
顾元琛难得没有反驳。
“若是轻易放你外出走动,难免你不会跑掉,我看你不如就护卫在本王的身边,这可是从前说好了的,你杀了本王的护卫,那就赔给我一个新的。”
“你仇人的消息,若是时机成熟了,本王自会告诉你,这几日你好好收拾东西,随我一同到北边去。”
姜眉却写问道:“为什么,你不是身体不好吗?”
她顺着顾元琛的目光寻向桌案,桌上正洋洋洒洒摊开一道圣旨,笔墨劲韧,辞藻言语不容违抗。
北边蛮夷自建权以来便以边关中原为鱼肉,若逢饥馁之年,便南下侵扰抢掠,中原不堪其扰。
而今中原尚且饱受雪灾之苦,北边蛮夷部族受灾更甚,因而战火四起,纷争不断。
此前皇帝顾元珩因顾及灾情及兵力匮乏缘故,隐忍不发,却不料鞑部政权更迭,新主好战尤甚,故而此战不得不发,不得不胜。有意抽调顾元琛的亲卫良军血羽军前往北边同左右龙虎营大军共同镇压蛮夷侵扰。
姜眉不了解朝堂之事,可是既然打仗能换来和平安宁,那她便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可是想起当日顾元珩对顾元琛的关切之态,却觉十分不解。
她顺势拿了纸笔飞速写道:“可是皇帝他不是很担心你的身体,你现在病得厉害,为何还让你去北边?”
顾元琛懒懒抬起眉眼瞧了瞧姜眉所写,轻声道:“是本王自己要去,他想夺本王手中的兵权,未免有些太过于心急了,所以,即便是此次死在路上,命丧边关,本王也一定要去。”
顾元琛恨毒的目光望向那炙烤的炭盆,里面残余着一些纸张燃烧过后剩下的灰烬,那是他不曾提及的缘由,也是能让他的怨愤为微微平息几分的缘由。
姜眉大约明白了,不过她并不在意,这并不是她能操心的事。
顾元琛又说道:“不过本王身边的侍卫可不好当,既然你担心生疏了武艺,我看这几日便跟着梁胜去操练操练,让他们教教你规矩。”
“知道了吗?知道了便去吧,你在这里,本王还如何养病?”见姜眉似乎的确还有话说,顾元琛忍下不适,轻声问她还有何事。
姜眉拿起笔写道:“我本来想问问你,你说的那个和我长得很像的仇人,她到底把你怎么了,但是你心情不好,就算了。”
顾元琛没想到一月余前的事,姜眉还放在心上,也没想到她会在意。
“哦?知晓此事对你而言有什么意义吗?”
姜眉的手顿了顿,回到案前将笔浸满墨汁,写道:“没什么意义,我只是想说,若是你讨厌看到和她相似的脸,我可以带着面纱什么的东西,免得惹你生气,让我也不自在——何况我也不喜欢不熟悉和人打交道。”
顾元琛神色一怔,轻咳了几声,似乎是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姜眉。
看着这张每每面对自己便是半死不活阴测测的清隽脸蛋,心里恨得痒,手上也想把她薄白的皮肉掐起来呵斥责问,他讨厌这个女人,讨厌她的脸,但是又总是因为她的存在,有了本不该有的念头。
沉默良久,顾元琛却最终反唇相讥:“哼,本就是个哑巴,把脸遮住了,谁还能看见你说什么,别把自己想得多么重要,你现在不过是我一个普通的属下!本王何须因此等小事动怒!”
“那好吧。”
姜眉垂下手自顾自的淡淡默念,顾元琛唤来了何永春,简单交代了几句,让他赶快把姜眉带走。
16. 心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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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眉的脸上露出格外惶惑的神色。
“为何这样说?他明明很讨厌我才是。”
“不是哦,姐姐这样可就想错了,虽然小莹还不曾有过心上人,可是小莹和琉桐可是见过许多痴男怨女的,王爷他对姐姐很不一样哦。”
姜眉已经知道了缘由,所以并没有反驳小莹,可是思虑再三,竟然鬼使神差地在小莹手心写问:“所以你觉得顾元琛是个好人吗?”
“王爷当然是好人了!那个时候琉桐被人陷害,抓紧了大牢里面,我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走投无路,几乎只能听从那狗官的话为他做事,陷害那位为官清廉的大人,若不是王爷出手相助,恐怕如今我和琉桐就都不在世上了,甚至自己如何死的都不知道。”
姜眉想起琉桐颈上和手腕上都有旧时伤痕,原来那是枷铐留下的痕迹。
“好啦,姐姐看起来也累了,我也肚子饿了,要回去和琉桐用晚膳了,姐姐你可千万要记得我们二人的约定。”
姜眉送走了小莹,屋内寂冷了许多,她缩在小榻上,心如乱麻,顾元琛的脸不时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她深知自己理应厌恶这个人,可是却又不由得想起他被病痛折磨时的模样。
远在寝殿门外时,她就听见一声声痛苦的呻吟声,那是顾元琛发出的,他见到人来了便强忍下痛楚,可是又一刻不停的被这病痛折磨。
他恨那个与自己这张脸相似的人,或许就是那个女子害他如此狼狈吧?
小莹是一个聪慧可爱的姑娘,可是她的确不懂感情之事,顾元琛只会讨厌自己,讥讽自己,对自己十分嫌恶罢了。
那个人他报复不得,所以便来折磨自己,虽然先前他答应了不会再为难自己,会遵守二人的约定,可是顾元琛并不可信,他是皇权贵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姜眉没有理由相信他。
她这一生已经足够可笑,足够悲哀,因而万万不得做一个愚蠢的人,她不是顾元琛的敌人,这是因为她不配,除了那一笔交易之外,她和顾元琛也再没有瓜葛。
只是和从前一样罢了,姜眉缩了缩身子,把自己被炭火烤得微红的面颊深埋进小榻。
她今日才发觉,原来自己还不如小莹和琉桐活得自由。
*
“姑娘,你在吗,我是洪英?”
已经是吃过晚饭的时候,夜色幽沉,姜眉习惯了一个人躺在床上闲闲至深夜,突然有人来访,让她有些猝不及防。
洪英绝对算的上是一位稀客,姜眉本想装作自己已经睡了,可是看见门前的身影岿然不动,也只好迟疑地推开门,看到门外的人冒着风雪前来,还是没让洪英站在门前说话,放人进了屋内。
她很熟悉洪英的声音,那一夜被他用刑毒打的记忆从未消逝,伤痛也从未远离,只是姜眉已经不再主动去想了。
可是,如今洪英再站到自己面前,她才发现自己变了,从前的她明明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而今站在洪英高大身形造成的阴影里,那种因剧痛诱发的头痛与恶心,再一次将她紧紧包围
姜眉有意拉开了一段距离,侧过身去,等洪英表明来意,也是让自己闷痛的胸口能稍作喘息。
“打扰你休息了,这些是一些治伤的药膏,特别是能消了疤痕,是王爷赏赐给我的,我用不到这种,给你,算是我对你赔罪。”
看到姜眉神色依然警惕,洪英尴尬地收回手,将几个药罐齐齐整整放在了小桌上。
“那个男子……他应当是你的好友吧,当日一番领教,我不过几招就败在他的手下,如此年轻,武功的确厉害,虽然已经过了这些时日,我的几处大穴一旦调用功力便会作痛。”
姜眉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啊,其实我是想说,他的确没说错什么,我不是一个好人。”
洪英说完这句话,便觉得背上的伤口又痛痒了起来,他还记得那日自己的生死被他人掌握手中,全在他人的一念之间,他那日才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砧板鱼肉,也想起了从前许多时候,在他手下宛如刀下鱼肉一般活生生的人。
"他说的没什么错,我不过是一个懦夫,是一个‘酷吏’罢了——自幼时起我的身体不好,便不能像是其他兄长那样习武,总是比旁人差了许多,无论如何努力,都不能用以弥补,我精通所谓刑讯之道,到了我手下的人,从没有人能不开口或者离开囚室……有很多人都是活活死在我的手里的。"
他虽然言语诚恳,却让姜眉想到了那一夜如同剥皮削骨一般的回忆,面上难免露出了不适之色,洪英便问她怎么了,她捏了捏眉心,示意洪英不要再说下去。
她去一旁拿了纸笔,认真写给洪英: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我并不在意你怎么想,但是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你不需要向我道歉什么。”
洪英以为自己惹姜眉不开心,连忙解释道:“不是的,我只是觉得——”
姜眉有些不耐烦地摆手,打断了他的话继续写道:
“在我要刺杀顾元琛之前,我就已经做好了选择,既然做出了选择,那就要付出代价,你对我用刑并没有什么,因为那个时候我们是敌人,我很佩服你的狠心和手段,其他的没有了,也请你不要再提这件事。”
“这些伤痛是我自己选的,你明白吗,与你无关,我既然要杀了顾元琛,也就不怕自己失败后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这些药我用不到,疤痕是不会抹去的,你拿回去自己用吧……他是为我报仇才对你动手的,既然你今天说了这些话,那我希望你身上的伤快点好起来。”
“若是没有什么事,你走吧。”
她提笔一连写了许多字,似乎因为洪英的话情绪有些激动,可是面容却十分平静,洪英好不尴尬,可是又不觉得姜眉是在讽刺自己什么,故而也接过了那张纸,看着一个个力透纸背的小字点了点头。
“王爷要动身前往北边,听说会带上姑娘你护卫左右,我身上有伤,王府中大小事宜还需有人处理,此次不能陪同前往,也希望姑娘你能保护好王爷……如果你真的做到既往不咎的话。”
姜眉不由得蹙眉,又从他手里要回了纸写道:
“我和你并不一样,我保护顾元琛,是因为希望他把我仇人的消息告诉我,我给他卖命,他给我酬劳,我不像是你,你对于顾元琛很重要,我不是。”
洪英知道自己说不过姜眉,也不想和一个不能开口说话的人争论什么,腼腆笑了笑:“姑娘说得有道理,那我就先行离开了。”
“还有一件事……我,我真的很佩服你,这是真心话,那些刑罚如若是落在我身上,想必我早就死了几百回了,我不怀疑自己对王爷的忠心,可是我也的确没有遭受过那些刑责,你是如今这个世上除了王爷之外我最敬佩的人!”
姜眉没有回答什么,将毛笔放在了桌上,默默地,一如既往地垂下了头。
*
“……儿将从军行,老母无可依,且做慈母汤,骨肉充儿饥。”
皇宫内顾元珩夜里挑灯不眠,拿着今日午后才呈上来的奏折反复翻阅,可是却停在了这一页上,仿佛是中了什么降咒一般反复念着这一句话。
这样的话,一夜之间被人用大漆涂写
17. 失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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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赴北边前夜,姜眉被顾元琛召见,从他口中得知了纪凌错被人暗算失踪,如今下落不明的消息。
姜眉没想到顾元琛的这颗报复心如此之重,最终一路追查,通过窨楼的线索得知了阿错的名字,也得知了他与姜眉师出同门,两人相识多年。
这些时日,只要想起当日纪凌错咄咄相逼,出言讥讽的样子,顾元琛便难有好梦,如今得到了这样的“好消息”,自然也不会少了姜眉的份。
若一定要纠问他为何这样做,那便只好说是“他愿意”。
“纪凌错,好生奇怪的名字,是他的本名吗?你平常都怎么叫他的,怎么又不说话了?”
反复念了几遍“纪凌错”这个名字,不时看看密信,再看看跪在地上低垂着头的姜眉,顾元琛犹不觉解恨,将那信纸丢在了地上,不屑道:“本王当日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自己看看吧。”
姜眉强忍着委屈和悲痛,捡起那封密信飞速阅读。
“红柳镇,碧云巷地字二号……”
这的确是阿错的住处。
“屋内桌椅翻倒,血迹斑斑,墙面多见刀剑刻痕……”
“尚未发现贼人尸体……”
姜眉不由得心中骇然,阿错真的出了事,是谁干的?应当不会是顾元琛,可是还会是谁?
顾元琛看她面色一时间煞白惨淡,又想起当日纪凌错对自己百般讥讽,心中更觉十分不快,叱问道:“看清楚了吗,你放心,就算是这小子被人大卸八块,丢进了山里喂狼,本王也一定把他一块一块的找回来送到你面前,也不枉费他当日为你以身犯险,闯我王府!”
这几日姜眉常被梁胜为难,本就乏累不堪,又得知了这样的消息,面色一时更差,顾元琛转过头去不想看她可怜的模样,何永春便趁机拿来了一个软垫放在姜眉膝前。
顾元琛清了清嗓子,冷冷道:“说吧,这小子还招惹了什么仇家,你不妨告诉本王,本王可不想让人捷足先登——”
只是还没说完话,姜眉便十分不给面子地摇起了头。
她扶着膝默默念:“我不知道,如果没有事了,我就走了,明天还要早起。”
顾元琛也不恼怒,接过何永春递来的热茶品赏,直到姜眉的眼泪一路滑落坠地,静静隐没在哔剥作响的木炭燃烧声中。
“诶?怎么哭了?本王还以为你这满不在乎的样子是真的呢?”
他轻笑着说道,最是这个时候,姜眉最是记得厌恶顾元琛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
姜眉也不再掩饰,接过纸笔写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杀了他。”
她顿了顿,捏得笔杆几近断裂。
“你现在还没有满意吗?我不是已经答应做你的手下了吗?”
顾元琛挑眉道:“第一点,本王想杀的人,怎么能让旁人沾染,这第二点嘛——做本王的手下,就配在本王面前求情吗?”
不料姜眉提笔飞快写道:“我没有和你求情,他不需要。”
他不需要。
顾元琛唇角勾起一抹难言的笑容,他真是一点也不懂,这个笨女人才学聪明了几天,怎么一到这个纪凌错的身上就又急又怒,连脑子都不动了。
“这是你和我说话的态度吗?看来这几日梁胜没有认真教你啊。”
这几日梁胜是如何对待姜眉的,顾元琛自然清楚,只是他有心让姜眉留在身边,这道难关,终究还是要让姜眉自己过去。
姜眉又写道:“此前我和他多日未见,也不知道这些日子他结了什么仇人,我不知道,我不想和你争吵,我们说好了的。”
“少来这套,好像是本王同你无理取闹一般。”
他却不由自主盯着姜眉划掉的“阿”字看,她本来想写什么?莫不是一时心急,把平日里习惯的称呼叫出来了,叫的还真是亲昵……
顾元琛放下茶展,信手用折扇挑起姜眉的下巴,看她纤长的睫羽被眼泪沾湿,躲避着他的目光,满心满眼都是厌恶和鄙夷。
“我问你,你这样担心他,为他落泪,当日他带你走,你为何不同他一起走,那日本王发现的并不算早。”
这是他这些日夜以来挥之不去的疑虑,那天他赶到的很迟,他本以为姜眉已经被那个叫纪凌错的蠢小子带走了。
那小子看起来是真心对她的,所以她为什么不愿意同他离开?
顾元琛不明白。
听他这样说,姜眉的神情不由得一怔,她抬手推开了折扇,用一种避之不及的嫌恶回应顾元琛。
她生气了?
姜眉愤愤写道:“你若是不相信我,可以让我离开,或者杀了我。”
“你明明没有必要像现在这个样子,你真的很讨厌,你为什么要骗我?”
“这个消息是不是编造来骗我的,阿错到底有没有出事?”
眼泪将墨迹晕染开来,恰滴在“阿错”两个字之间,顾元琛拿着那张草纸的手微微颤抖。
他只觉得愤怒又可笑,甚至莫名感到委屈,羞恼。
这个笨蛋女人在想什么?
她以为自己在试探她什么吗?
她凭什么这么想他?
他顾元琛又哪里对不起她?
何永春见顾元琛面上一片阴沉,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好上前打圆场,把那张“剑拔弩张”的纸丢到一旁去。
他拍了拍姜眉的肩膀:“诶,你可不能胡说,王爷哪里是这个意思,这个消息王爷才刚得知就让我带你来,且不说王爷和你这个朋友有什么恩怨,王爷让你想想是谁会对他下手,有错吗?”
姜眉别过脸去,仍旧是不说话,何永春继续说道:“你是真的曲解王爷的意思了,王爷只是好奇罢了,我也好奇啊,你当日和他离开不也就一了百了了?就是为了报仇?你不能一辈子都要为报仇活着吧?”
她的神色明显缓和了许多,偷偷瞧了顾元琛一眼,垂眸盯着地毯上暗沉的纹样。
“我一定要报仇……至于其他的缘由,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说。”
“他说错了,本王并不感兴趣。”
顾元琛身体本就不好,说这句话时甚至身子有些发抖,他居然在姜眉这里受了好大的气!
何永春戳了戳姜眉的肩膀,示意她给顾元琛赔个不是,姜眉答应了,扯了扯顾元琛的衣角,飞快地说了声对不起。
她起身拿来一张崭新的纸缓缓写道:“我不喜欢不被别人信任,我也不喜欢背叛和出卖别人,我很讨厌这样。”
“好,不过有
18. 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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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才同顾元琛闹了不愉快,今日又不得不与他乘上同一辆马车,两人面对面坐着,尽管顾元琛捧着一卷书静静阅读,姜眉仍不免感到尴尬。
昨夜她回去自己住处后反复回想着何永春的话,辗转反侧,并没有睡得很好。
“你盯着本王看做什么?”
顾元琛目光泠然抬起头质问,目光移回书卷上时,目光多停了几分,仔细看了看姜眉穿着新冬衣的模样。
姜眉只好收回思绪,掀起棉帘一角看向车外,一连数月没有离开敬王府,她有些好奇如今京城街上是如何场景。
果然,寥寥行人,积雪苍白,车道行走之处污浊泥泞宛如黑土,抬眼眺望,尽是靡靡空旷。
顾元琛目光未移,蹙眉道:“本王不能吹风受寒,你难道不知晓吗?”
姜眉歉疚地点点头,忙掩好棉帘,刚想垂下头,想起昨夜何永春的话,觉得这样似乎不好,索性眯起眼睛闭目养神,顾元琛盯着她许久,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亦阖目,靠在角落里打算小憩片刻,马车却忽然一阵颠簸,急停道路当中。
下人来报,是有几具死人骨埋在雪泥中,惊扰了马儿,尸骨卡在车轮中致使颠簸。
顾元琛本想让人将尸骨清理后不要随意丢弃路边,最好是送至官府中,以便有人辨认,可是最终还是改了主意,让手下等会儿出城后后寻一处空旷之地埋好便是。
“可是王爷,前面就要路过府衙处了,这尸骨有些多,若是要运出城去,我们的马车恐怕运送不下。”
“哦,有多少?”顾元琛不由得蹙眉。
“启禀王爷,至少有六七人……前些时日京城中收留了一批自康州定州前来的流民,责办此事的陆质大人为他们安排住处之时恰赶上一场暴雪,之后再做清点,有百余人失踪不见,恐怕都像是这样在街上……”
顾元琛对此事的确有所耳闻,责办此事的官僚本就牵连涉朝堂党政之中,不论是天灾人祸,这一百多个历经艰险逃难至此的百姓实属可怜。
姜眉也从门帘掀开露出的缝隙看了看,如今京畿不仅饱受雪灾之困,京城中更有鼠患之扰,这些流民冻死在路上,尸体虽不腐烂,却也用不了多少时日就会被老鼠啃噬殆尽。
她仔细瞧着其中一块被老鼠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形状似是幼童手臂,将此告知顾元琛。
他瞧了姜眉一眼,披上斗篷,半个身子探出马车,仔细瞧了瞧这几具被老鼠和雀鸟啃噬啄食的尸骨,不由轻叹一声。
“那就不必了……想来是一家人逃难冻毙路上,就算是送至官府中,也没有人会前来寻找……没想到竟是在京城里。”
他多日不朝,许久不到王府外走动,这样的事,也是第一次见到。
姜眉在他身后拉了拉他的衣袖,用手沾了茶水在桌上写道:“把他们的尸骨留在路边上也没什么,死人太多,你埋不完的,等到春天积雪花化了,可以让人一起运至城外去一同埋葬。”
“呵,想不到你还懂得不少,对这些人倒是一点也不多加可怜,到底是和别的女人不一样。”
顾元琛采纳了她的意见,嘱咐下人将此事告知王府中的洪英,这几日让王府中抽调一下家丁将京城内外无人认领的尸骨暂送放至自己在京郊的别院处。
稍后片刻,马车便又行走起来,许是方才遭逢颠簸的缘故,似乎总是听得马车哪一处吱呀吱呀响动着,好似还有一根死人骨卡在车轮之间。
见姜眉的面色并不是很好,顾元琛问她在想什么,姜眉犹豫后念道:“我去过青州。”
“怎么了?”
“所以,死的人太多了,也就不觉得谁可怜了,不过,你能把他们的尸骨安置好,便已经很好了。”
莫名得了姜眉一句夸奖,顾元琛颇觉得不自在,反问道:“所以青州又怎么了?”
姜眉盯着他,忽然眼眶中充满泪水,顾元琛这才想起,自己从前告诉这女人,她的妹妹是死在青州了,这不过是他一时捏造的谎言,早已被自己抛之脑后。
一句谎话,有什么值得在意的,他还是没懂眼前这个女人,骨肉亲情终究是负累,不是吗?
此次不顾沉疴毅然前往北边,顾元琛自然是为了边境安定,为了自己安身立命的手中兵权不被皇帝横夺。
可是他一定要带上姜眉,却也为了一桩私事,他手下的人探听到了有关姜眉妹妹的线索,知情之人如今就在北边。
他看着姜眉垂眸落泪,在他面前无声哭泣着,喉间格外紧涩,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别多想了,只待时机成熟,本王许诺,定会让你成功报仇。”
他没注意到这不是一句该从敬王顾元琛口中说出的话,他不应该给谁什么承诺,是车内闷热,他一时昏了头,说了这样不着边际的话。
之后直至出城,姜眉也再没发出一点声响,顾元琛要她倒水,递拿东西,下棋,她都一一照做,顾元琛偷偷瞧了她几次,他发现自己其实不懂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与她处在这狭小逼仄的马车里,顾元琛从没有如此强烈的愿望,如此想了解一个人的全部过往。
他再三提醒自己,当初留她一命,是因为她的这张脸。
*
出了京城,行至官道上,风雪加紧,唯一一点晴朗的日光蔽散,车马几番陷在低洼处,几番折腾,还未至下一处馆驿,已然人困马乏。
顾元琛命众人休整,也寻了个理由让姜眉下了车,叮嘱梁胜等人看紧她,事到如今他还是不信任姜眉,担心她会自己偷偷逃跑。
心中担忧阿错的安危,姜眉本就心情郁结,与顾元琛同处一车久了,便更觉得烦躁,她一心想着往僻静处走,还未走远几步,一柄冷剑已然架在她的颈侧。
梁胜虽不喜姜眉,但是绝不会不遵从顾元琛的命令。
“你想去哪儿?你最好老实点。”
这几日顾元琛有意让梁胜带着姜眉熟悉密卫如何行事,梁胜自然也不放过任何一个刁难欺辱姜眉的机会,只是姜眉偏偏是块冷硬骨头,一点错漏也挑不出,一点棱角也不容磋磨,梁胜并没得到几分得意。
姜眉不想和他争执,用手指了指远处一间破败的山神庙,用两指移开了剑尖。
“你——”
梁胜正欲动手,便嗅到一股刺鼻的腥臭,夹杂着血腥气和焦糊冲人鼻腔,恰是自那山神庙飘来。
姜眉伤愈不久,反应稍慢了一些,她本是想避开梁胜随手一指而已。
两人到了山神庙门口,腥臭之气更甚,熏得姜眉不禁有些头疼,不知为何,她自心底产生一种难言的抗拒。
梁胜看周边雪地脚印尚新,屋中却有隐隐烟气,欲要上前查探,可是身边还跟着个姜眉,让她走在前不好,留她在门外看守又怕她逃跑,好在姜眉替他做了决定,先一步飞身上了屋檐,又招手示意梁胜来看。
山神庙年久失修,屋顶破了一个大洞,大致可窥见屋内全貌,屋内生着一小堆火,炙烤着什么东西,隐隐能瞧见一旁靠墙坐着两个一动不动的人。
“你认识这两人?你为何带我来这里?”
见到姜眉眉心紧蹙不停摇头,梁胜翻身而下,推门便入,却着实被屋内情景震骇,下意识退到了门外。
墙边躺着的是人不错,可是那炭火中烤着的,屋内暗处零散散堆着的,又何尝不是人呢?
腹中虽感到一阵翻江倒海,梁胜还是强逼自己保持理智,拦下了跟在身后的姜眉,进屋为那惊慌呜咽的两人松绑。
他忍住不去看那黑红的人骨,却忍不住脊背阵阵生寒,真是一刻都不想在这屋内多留。
姜眉嗅到那气味时,便已猜到三分,她不想看那种场景,乖乖留在屋外,恰好遇到了捡拾柴火的贩子,收拾这些杂鱼,对于她来说并不费力。
只怕皇帝顾元珩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在京城郊野,天子脚下,已经有人买卖妇孺为米肉而食。
被救下的一老一少两位女子自言都是被家中人卖给贩子,已经在这里被关了四日有余,四日来已有五人被宰杀卖做米肉,本以为今日便是死期,却不想得姜眉和梁胜而救。
只是想来二人这几日如同活在地狱之中,除了不停谢恩,也再无别的神色,恍然麻木,已然如待宰牲畜。
两人压着两个贩子,带着被救的二人面见顾元琛禀明此事,问清了两个贩子的来历,是否有其他同伙,以何处为据等诸多详细。
当朝开国已有律法,鬻人而食,买卖同罪,皆处腰斩之刑,顾元琛懒得麻烦,不想给这些人多留活路送报官府,便让梁胜就地在道旁将人杀了。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姜眉用剑杀人,她的用剑凌厉,没有一丝犹豫,一剑穿心,干脆利落,甚至显得梁胜动手时犹豫不决。
“你带上十人十匹快马,到这两人方才招供的地方去看看,凡是在场的,不必过多盘问,也不必留活口。”
……
“梁胜?”
顾元琛叫了他的名字,梁胜才做出反应,他脑中的确还想着方才看到的骇人景象,这两个贩子也是人,被审问,被处斩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惊恐不已,又怎能做出这般禽兽之举?
顾元琛看两人自回来便面色不好,大约也猜到了几分,点点头示意安慰,待梁胜离开,他转头瞥了一眼姜眉道:“上车来,你要本王陪你在外面吹冷风吗?”
姜眉上了车,顾元琛又将原本靠近他放着的火盆用钳杆推了过来,示意姜眉烤火驱掉身上的寒气,再行坐到他对面。
“方才瞧见什么了,怎么梁胜都吓成那个样子?”
姜眉不想看那种场面,她也的确不知,便抬起头答道:“应当是很多死人骨头,他们在庙里杀人取肉,然后再运回去充做其他肉卖掉。”
“嗯……那,你也瞧见了?”
顾元琛装作毫不在意地问道。
姜眉告诉了顾元琛当时的情形。
“你倒是懂得让自己舒服,把茶也热了,陪本王一同品茶。”
“嗯。”姜眉轻应了一声,又蹲在一旁为顾元琛煎茶。
“自今晨见到你起,你好像就一直有心事,是不是又有什么事瞒着我?还是为了那个纪凌错?”
方才不过提起了一句青州就让她那样激动,如今又看见了这样的事,顾元琛担心姜眉心中压抑,想找些话同她说略作开解,却不想被姜眉直截了当的拒绝。
她在桌上颇不耐烦地写道:“王爷,你要不要吃些东西,方才的事让属下有点不舒服,现下不想一直讲话。”
……
顾元琛的目光定在她的手上,让姜眉有些不知所措。
他喉结向下一滑,无可奈何地轻哼一声,这个女人实在是太妙了,他实在是气得不禁发笑,只是面对低眉顺眼的姜眉,也不知道从何处发怒。
姜眉察觉他的眼刀扎在自己身上,便又缓慢地写道:“不然属下还是下去吧,免得王爷有生气。”
写罢,人就要起身,顾元琛不拦,掩面轻咳了几声,淡淡道:
“下去?你来回上下,带了多少寒风进了马车内,我看你今日是成心要让我垮了身子,是吗?”
姜眉摇头,尴尬地坐回远处,却不察顾元琛瞧望着她,唇角提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不管这个女人是不是想和他斗气,如今他都不想要她下车去。
*
提起寒风,姜眉才想起那两个女子,问顾元琛这两人何去何从,自然也没有得顾元琛的好脸色。
她也知道不可能有多余的车马和食物救助
19. 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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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猜错了——这次机会你没把握好,现在又轮到本王来问了。”
姜眉瞧着他那副满眼狡黠得意的样子,心中暗自嘟哝,反正总得是由他说了算,才能让他顺心满意。
她提笔写道:
“可是不论怎么说,你都应该多休息,你还是一个病人。”
顾元琛冷笑道:“你这话倒是稀奇,王府里还没有谁敢说本王是一个病人。”
姜眉便又认真写:“我们都需要好好休息了,我总觉得有事会发生,你相信预感吗?
顾元琛没想到她会把话题忽然说到这神神道道之上,居然也认真回答:“若是需要,自可信其有,不过我更喜欢做有把握的事。”
“在窨楼很多年,我能有一些预感。”
顾元琛微眯起眼仔细瞧了瞧姜眉认真的模样,嘲弄道:“是吗,那行刺本王之前可预感到了会被本王抓住?”
姜眉摇头,她已经忘了当时的预感,她当时只觉得解脱。
“所以你的预感并不准确。”
姜眉似乎是有些气恼,下笔写字时更快了一些:“你为什么总是要和我争执?”
“争执?”顾元琛合起折扇侧目道,“你还真是不懂风趣,我陪着你说了这样久的话,你居然觉得我在同你争执?”
好像就是自今日开始,他发现看姜眉又急又恼的模样,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姜眉无法顾元琛这样的人争执些什么,把笔放在桌上,缩在角落里小憩,只想等着快些到达车队歇落的地方,快些摆脱。
“你生气的样子倒是很不一样。”顾元琛刻意将烛盏推到了姜眉的那一侧些,似乎是有意要照亮她的面容。
“旁人生气了是从面目上看出来,可是你却只会把头一埋,好像只笨笨的鲀鱼。”
言罢,他又忽然担心姜眉或许不知道鲀鱼是什么,才想开口,下人来禀报,才知车队已经行至馆驿,可以下车在寝屋中休息了。
姜眉如获大赦,偷瞧了瞧顾元琛的眼色,抢在他之前下了车,埔阳馆驿虽乃官府所建,可是因此地背临峡谷窄道,地势险峻,规模并不及其他馆驿。
念及她是女子,何永春很贴心地为她单独安排了一个房间,却因此不得不让几个随车队的仆役睡在马车里,姜眉心觉亏欠,提议自己睡在车里便是,或者可以与梁胜等人同住,不过一夜而已。
何永春没与她争辩什么,跟着步履匆匆的顾元琛离开,让她自己拿定主意便可。
这是鲜少的时候,顾元琛和何永春都对她不闻不问,想必方才在马车上,顾元琛便已经倍受病痛所扰了。
她领了一条棉被,一条褥毯,隔了几步默默跟在梁胜身后,直到行至房间门前,梁胜才抬手扣住屋门,用手臂将她挡在外面。
“你做什么?我们都累了,如今要休息了,你怎么能和我们同住一间屋内?”
大抵早已预料到了这种情形,姜眉不与梁胜争辩,屋门嘭的一声关上,走廊上刮带起的寒意让她不禁打了个哆嗦,转身才跨出几步,身后的门忽被打开。
梁胜斜晲姜眉一眼,不屑道:“进来把门关上,今夜前半夜你来守夜,后半夜我来。”
她踏进屋内,看见靠门边地上已经为她收拾好了一处“小榻”,不知道是谁分给她两条毯褥,几个取暖用的炭盆也放在靠近这“小榻”的地方。
梁胜瞥了姜眉一眼,背过身换了外衣,却并没有脱下软甲,寻了床铺的最边角处睡下,叮嘱姜眉两个时辰后叫醒自己轮值。
姜眉才想回答,他吹灭了蜡烛,屋内顿时陷入黑暗之中,或许屋内众人都没有睡着,故而房间内静的可怕。
她拥着被子蜷缩成一团躺下,却再无倦意,直至长夜漫漫,不知何时梁胜起了身,举着灯盏附身照亮她茫然望着黑暗的脸。
*
“你为什么不叫我?”
显然梁胜也同样难以入眠。
姜眉渴了,嗓子干紧,唇瓣微动,却没有回答。
梁胜语气和缓了些:“是我忘了,忘了你不会说话,你是想自己值守一夜?”
她点点头,阖目不再看那扎眼的烛光。
梁胜转过身低声呢喃自语:“所以你根本不可能和我们一样。”
他换上外衣,轻拿起佩剑出了屋门,姜眉跟在他身后,想要去找些水喝。
两人一前一后行至廊道口,瞧见顾元琛屋内还亮着灯,何永春正站在门外,面前站着今日白天被梁胜姜眉二人救下的那个年轻女子。
不等姜眉询问这女子为何在此,梁胜率先警觉,拔剑冲上前去。
“铛——”
“铛!”
那女子与何永春细声交谈,忽然面露凶相,从袖中甩出两把小剑,一招逼杀何永春咽喉,一招欲突破屋门。
梁胜率先一步用剑刺中她的手腕,打落小剑,将何永春护在身后,却不防她从发髻中甩出一枚冷镖刺向自己的面门,好在千钧一发之际,姜眉紧随其后,将那冷镖截停半空。
事发突然,三人皆惊出一身冷汗,姜眉最先做出反应,提剑便向楼下冲去,几式险斗纠缠,终于在馆驿院中拦下了那年轻女子的同伙——本应该被顾元琛丢在路上的那个年老妇人。
打斗声和剑光惊醒了馆驿内的卫兵与其他私卫,也同样惊动了顾元琛。
顾元琛此次经险道提前到达驻地的计划只有亲信之人得知,故而身边护卫随侍精简,途径馆驿中的大小官员也早就为顾元琛所收买,他下一声令下,院内便恢复了该有的冷寂。
姜眉瞧着他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心中有无数疑问,可是等他真正走到了自己的面前,却又唯余沉默。
“看来你恢复的不错嘛,很有当日你行刺本王时的风姿。”
听不懂这是夸奖还是嘲讽,姜眉解了那“老妇”的穴道,挑走她遮盖凸起咽喉的布巾,指给顾元琛看。
“哦,你是说你认得他?”
“窨楼的人。”
姜眉用剑在地上写道。
“好,那就看看这两人是不是也嘴硬得很。”
顾元琛本想将人直接杀了了事,姜眉这样一说反倒来了兴趣,便让人将两个刺客绑了,让梁胜仔细审问,带着何永春和姜眉先回温暖的屋内去。
姜眉闻到他身上浓郁的药草味,将他本来熏衣的香味都掩盖了过去。
打斗了一阵,如今反倒觉得困意上身,姜眉本想离开歇息,却被顾元琛拦下,说要请她喝茶以作犒赏。
姜眉乏了,并不想喝茶睡不好觉,坚持要走,顾元琛反问道:“你偏生要留下来这两个人,害得何永春差点被杀,让本王身涉险地,这杯茶不说你受之有愧,你不觉得却之不恭吗?”
如此,姜眉也觉得不妥,问顾元琛为何最终又留下了那两个女子。
顾元琛转过头去冷冷道:“我高兴便留
20. 落难
何永春让姜眉和自己睡在了同一间侧屋,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他被病痛折磨的声音才消失不见,可是姜眉却再也没有入眠。
她想着顾元琛,想着阿错,想起审美都感到心烦意乱,就这样生生耗到了天明,何永春毕竟年纪大了,昨夜受了惊,服用了汤药,起不来身,被姜眉安抚着睡下。
她耗到天明,百无聊赖,答应代他去看顾元琛,发现这位王爷也一如既往懒散着,并未起床,甚至被子有大半都跌落到了地上。
姜眉试探着发出了些声响,确认顾元琛是否醒着,见人未动,又上前一步,瞧见顾元琛蜷在被子里,凌乱的青丝黏在侧脸上,半遮住了面容,他似乎是在睡梦里追着晨起的暖光,几乎都要掉到了地上。
姜眉上前想帮他拿起被子,顾元琛却突然醒来,紧握住了她的手,两人都被对方的举动吓了一跳。
“你?你来做什么?”
她不知道顾元琛睡觉原来很轻,也很不解他从梦中醒来后看到自己的眼神。
她明明是和他的仇人容貌相似,可是看到这张让他仇恨的面孔出现在床边,他的眼中却没有多少恨意,反而是不解,好像是想要质问些什么一样。
她温凉的手被他抓了片刻,顾元琛才终于回过神来过来,可是那滑腻柔软的触感却烙在了他的掌心一般。
姜眉指了指他的睡姿,被顾元琛送上了一个白眼,说她不懂规矩随便进自己的屋内,偷看自己睡觉,更是罪加一等。
“还没有人起来,你可以再睡一会。”姜眉默念道。
“你都已经吵醒了本王,本王又如何入睡——你不会一夜都没有睡着吧?”
姜眉摇摇头,也不只是说是还是不是,顾元琛想要起身,不料寝衣纠缠着半坠在地上的被子,身下一空,险些摔在地上,姜眉虚扶了一把,转身去为他拿外衣。
“站住!”顾元琛神色不悦道,“你方才是不是笑了?”
姜眉想要假装没有听见,却下意识轻轻摇了摇头,把他的外衣递上。
“撒谎就更是罪加一等了,你给我跪下!”
他的声音变冷了几分,满是不容抗拒的威严,可是这不是一个睡觉险些要掉下床的人该有的语气。
姜眉一夜烦恼,直到晨起才见到了一件有趣的事,越是不想它,越是记得更深刻,还是藏不住唇角的笑意。
顾元琛又气又恼,他讨厌姜眉,讨厌她平日里一点好脸色都没有,却因为这样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笑出来,可是又不知道以什么样的名义发火,便赶了她出去。
姜眉起身,才看到顾元琛的寝衣被扯拽开,露出他的锁骨和意外结实的胸膛,寝衣恰到好处在他腰间扭结,掐住了他紧窄的腰身,敞开的领口深入小腹,浅浅遮掩住他的亵裤。
顾元琛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闷闷不乐地转过身去穿衣,不忘骂姜眉是一个笨蛋。
因此自这日晨起,两人便有了很大的不愉快,上了车后谁都是一言不发,故而姜眉在车上睡了又睡,顾元琛看书小憩,倒也算是相安无事,互不打扰。
*
行路至午后,风雪忽然加紧,寒风呼号,马车的速度很明显变慢了起来,停滞不前的情况更为寻常,行至谷口处,寒风更劲,就连马车内也多了几分刺冷。
瞧见顾元琛放下书卷系紧披风,姜眉问他是否难受不适,顾元琛不回答,她便知道答案了。
她说不出话,也不能安慰顾元琛什么,只能再为他覆上一条毯子,顾元琛还是一言不发,接过毯子裹在身上。
见他如此,姜眉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顾元琛一定要不顾身体赶赴北边,他是这样要强的一个人。
烈风呼号,厚厚的棉帘也被吹开,风雪猛地灌入马车内,顾元琛剧烈咳嗽起来,姜眉感到异样,探出身子示意让车夫暂停马车躲避风雪,
可还不待她抬手,车夫“背上”的蓑衣从当中破开,一柄长剑直刺姜眉心口,事发突然,姜眉突出厢舆,为顾元琛合上棉帘,与车夫缠斗起来,放出了别在腰间的响箭,将突发之事告与梁胜。
车夫剑术远在姜眉之下,几招下来已是遍体鳞伤,姜眉一剑穿了他的锁骨,惨叫声撕破烈烈风雪。
见无法脱身,那车夫索性把心一横,大叫一声,以身刺剑,欲要接近姜眉与她同归于尽。
只是两人实力悬殊,不待他近身,姜眉便将其人杀死,却因风雪过大,不防他死前将手中的剑狠插在马背上。
两匹马儿受惊飞奔,姜眉不懂驭术,只见身边可见之处树木渐稀,担忧马车坠入低谷之中,索性斩断缰绳,让马儿自行奔逃。
马车顿时失去方向,撞在一颗雪松上才堪堪停住,姜眉小腿撞在车辕上,顿觉一阵刺骨钻心之痛。
她掀开棉帘查看顾元琛的情况,看到他只是撞昏了过去,除却面上被炭盆飞溅的火星烫了几个红点外并无大碍,才算长舒了一口气。
环顾四周,风雪呼啸如有妖邪作祟一般,白茫茫天地难辨,哪里还有半点其余马车的痕迹,姜眉不禁感到阵阵恐惧。
她封紧棉帘,重新点好炭盆,看到顾元琛面上雪水融化后留下的水珠,抬手想为他擦拭,这才发现顾元琛并未昏过去,只是被寒症折磨,方才经受寒风,马车几番冲撞不知伤了哪里而今没有多余气力讲话。
顾元琛缓缓睁开眼睛,确认姜眉也没事后,抬手指了指座椅下的木匣,姜眉将那匣子打开,里面是几个火折子,一些点心,几个水囊和一个药瓶。
“药……给我……”
顾元琛艰难说出几个字,便蜷缩在角落里不断呻吟,很明显他不想让姜眉看到自己如今狼狈卑猥的模样。
姜眉把药丸倒出约莫取了几颗,扳过顾元琛的脸给他喂了下去,又灌了一大口水,不像是救人,倒像是救治马儿牛儿一般。
他用衣袖掩面背过身去,缩在角落里沉重呼吸着。
厢舆外风雪更烈,雪片吹打在木板上,竟令人生出身在大漠狂沙一般的错觉。
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顾元琛的情况似乎好转了一些,他缓缓坐起身,拥紧了身上的轻裘,这才注意到姜眉不知何时将车内的毯垫都覆在了他的身上。
“还没有人找来吗?”他故作轻松的问道,避开姜眉满是忧虑的视线,让她到自己身边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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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眉摇头,神色迟疑,顾元琛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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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指她已经了血色的唇瓣,丢给她一个眼刀。
“不想死就过来,等雪停了有的是机会慢慢等死!”
他是真的生气了,姜眉乖乖照做,两人挤在一起坐下,姜眉的身子也稍暖和了一些,炭盆内的红罗炭所剩不多,如今两人能否活下来,全都听凭上苍。
她好奇顾元琛吃的药,如果这药如此有用,那先前一路上顾元琛为何不吃?
姜眉隔着绒毯扯了扯顾元琛的衣袖,想转过身看他在做什么,不慎将腿上的软垫掉了下去,险些将炭盆中的余火煽灭。
“你怎么烤个火都不老实?那些刺客只会来一次吗?本王还不想死,你也先把命保住,很难吗?”
“对不起。”
为了打破沉默,姜眉难得出声回答。
“听不懂,难听死了,少说话!你是不是不知道我们二人如今在林中失了方向,梁胜他们若是能找到,早就找到我们了?”
顾元琛比以往更不耐烦,他生气的样子很可怕,静悄悄的坐在那里不言不语,就让人心生寒意。
似乎此时的情形的确不适合提问一些顾元琛不可能回答的问题,姜眉只好作罢,虽然不是第一次距离他这样近了,可是她的心跳比以往更要躁动,或许是才经历了一场殊死搏斗的缘故。
姜眉不怕死,死对于她来说是解脱,她也能理解顾元琛很怕死,毕竟他是敬王,这世间还有许多他挂念的事,因而发脾气也没有什么过错。
许是察觉自己方才语气不好,姜眉情绪有些低落,顾元琛忽然问道:“方才我吃了药正头痛,也有些甚至不清,没有说过什么你不该听到的话吧?”
姜眉认真想了想,抬手在他腿上写:“没有,你放心吧,我对你的秘密不感兴趣。”
“……好,我只当你是老实的。”
温凉柔软的手离开了,可是那细密的酥痒却不曾消散,顾元琛下意识握拳,才发觉自己的手是这般冰凉,他甚至连姜眉的手都捂不暖。
铜盆中的余炭烧尽,飘散出最后一缕青烟,炭盆上镌刻的花纹因不再有光火滋润,渐渐失去了生红,变为黯淡的黑。
寒气如被火镇煞的鬼魅,刹那间扑杀进了小小的厢舆内,姜眉不禁打了一个哆嗦,可是车外的风雪似乎并没有要停下的迹象。
不等她思考,顾元琛拉起身上的绒毯,不由分说将人拉入自己怀中,盖住了两人的头,即便隔着厚厚的棉衣和毯褥,姜眉也能感受到他身子瑟缩震颤。
姜眉没有挣扎,她知道这是两人取暖活下来的最好的方式,只是她不习惯这样亲昵的姿势,便想直起身,多将这个“病人”护在里面些。
她想扶着厢板,却因蒙着头不慎碰到了顾元琛的身体,他反应出奇地大,甚至呻吟了一声,随后低声怒道:“你又干嘛,你就不能老实点?”
她急着想写字,伸手摸抓着,顾元琛轻“嘶”了一声,抓起了她的手,像抱孩童一般把她翻转过身揽在怀里,却又和她保持了距离。
顾元琛轻叹了口气,低声道:“这样行了吗,你这算盘打得好,若是等会儿真的老天放我们一马,有人找到我们了,本王的清白,也就算是落到你手里了!”
21. 绝境
顾元琛和姜眉没有等来梁胜何永春带人前来寻找,却等来了风雪停止,寒风可怖的咆哮渐渐消散,冷淡的日光难得从凝滞的云间播撒了一点微薄的光热。
姜眉探出头,确认风雪已停,用剑从折断的车辕处取了些木片下来,续上炭火,烟气熏呛,惹得顾元琛剧烈咳嗽起来,姜眉想为他挡,顾元琛摆了摆手,只低声说道:“谢谢。”
待身子略微回暖,顾元琛又吃了几颗丸药,戴紧兜帽探出身看了看车外的的情况,不过两炷香的时间,积雪已有半个车辕那么深,车辙印完全被覆盖。
“如今是什么时辰,你知道吗?”
姜眉昨夜未眠,今日在车上打盹睡得迷迷糊糊,自然不知。
顾元琛欲言又止,叹了口气看了看稀薄的日光道:“太阳要落山了,夜里只会更冷,车里不能烧木头,我们还需找个能过夜的地方。”
姜眉点头,然后不待顾元琛阻拦便下了车,借势马车车顶上了一棵较高的树观察四周,可是只见得白茫茫积雪千里,间或密布灰暗的枯枝。
如今两人所在之处地势过低,若不走远些,只怕什么暂避之所都寻不到。
姜眉将情况简单告知顾元琛,让他在车内等着自己,马车毕竟瞩目,若是等下来了人也方便寻到顾元琛。
对此,顾元琛却不答应,马车瞩目,更容易引来要杀他的人。
“车夫应当是在馆驿内被调换的,既然如此精心谋布,便不会就此罢休,”他挑眉道,“你还得护卫本王性命,不能乱跑,等会儿我身子回暖些,和你一起走。”
姜眉注意到他捏着拿药瓶的手在不断发抖,大约明白了这"一会儿"的意思。
顾元琛倒是难得勤俭,几乎将车里能带走的毯褥吃食都背在身上,也不忘分摊姜眉一些,说是要合理分工,姜眉只忧心能不能找到一处过夜之所,他说什么都答应,只埋头向前寻路,渐渐顾元琛被落在身后。
几经波折,两人总算走到了一个地势开阔处,姜眉上树眺望,总算看到了渺远处有一间屋舍,应当是一座旧庙。
她的体力也即将耗尽,如今总算有了一个方向,不免欣喜,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顾元琛,却才注意到他身形欲坠,又想将那药丸倒入口中。
姜眉愣了一下,本能地上前一步,本能地按住了顾元琛的手。
“你做什么?”顾元琛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错愕懵懂的神色,姜眉按住他的手,不住地摇头。
“呵,这是药,你就不知道……本王的身子不舒服吗?”
姜眉神色坚定,一点点把那药瓶从顾元琛手中抽离。
“我拉着你走,不要再吃了,这东西不好。”
顾元琛似被说中了什么,羞恼道:“你做什么,还给我!你知道什么?”
他一时心急,扶着心口两眼一黑向前栽倒,姜眉接住了他,顺势拿走了他的药瓶,打算将他扛起来。
“我自己可以走,不用。”
姜眉抓过他的手,惊诧于他掌心冰凉的温度,写字却一笔比一笔更快。
"我不知道这药是什么,但是你已经吃很多了,有的药是用来救人治病的,可是有的药不是,你不能再吃了。"
她拉紧了顾元琛的兜帽,为他擦了擦脸上的雪水,拉起他的手向着方才看到的旧庙方向一步步艰难踱去。
姜眉不能说话,一路上能给顾元琛的鼓励,也就只有一次又一次握紧他的手拉着他向前,顾元琛几次力竭摔倒在地,直至不慎拉着姜眉一起跪倒在雪地中。
日薄西山,太阳为雪地镀上一层朦魅的金纱,顾元琛剧烈咳嗽着,他看看渐渐暗下的天色无力地摇了摇头。
“还要下雪的,你往前走吧,本王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留在这里,或许能被他们找到。”
他说着要赴死的话,却还是那般云淡风轻的神色。
姜眉眉头紧蹙,解下他腰间挂着的水囊,喝了一大口,也不顾金贵的敬王爷顾元琛能不能喝下这微凉的水,不由分说给他也灌了一口。
“不远了,我知道你很难受……我陪你休息一会儿,就快到了。”
因身子太过虚弱,顾元琛迟迟才看懂姜眉写得是什么意思,他凄惶笑了一下,反问道:“你难道就一点都不恨我吗?现在动手,可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恨?
想起这个字,姜眉觉得身上有些冷,她爱的亲人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她最恨的仇人也已经死了,其余的人,压根算不得是恨。
“走吧。”
姜眉小声念了一句,声音呕哑,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样奇怪的语调,她惊觉自己也不记得自己先前说话是怎样的声音。
顾元琛没再犹豫,他不再任由姜眉牵着自己,而是主动握紧了她的手。
她是习武之人出身,手心里有着一层薄茧,可是其余的地方却并不粗糙,掌心相扣时,唯余细腻柔软的触感。
很温暖。
顾元琛知道自己的手很冷,下意识放松了一些,姜眉却以为是他没力气了,反过来那样执拗地握住他的手。
他努力追上她的步伐,终于在四周完全落入黑暗时与姜眉一起行至了那废弃的土地庙前。
两人坐地歇了许久,姜眉一声不吭站起身,四处寻来树枝破布,生起了一堆火用以取暖。
她偷闻了闻顾元琛的那瓶药,随后将其还给了他。
顾元琛的情况很是糟糕,几乎不时就会昏厥过去,否则就是不断瑟缩发抖,她有些不忍,希望顾元琛吃点药,至少能挺过此夜,可是他却不愿再吃了。
为了让顾元琛保持清醒,姜眉还是问起了顾元琛的寒疾,许是因为病重,顾元琛安静温顺了许多,他没有说起病因,反而说起了一段有关鱼的往事,姜眉只当他是有些神志不清,自顾自地烤火,时不时点头回应。
他说,小时候他很喜欢金鱼,觉得鱼儿活泼可爱,可是又一次不慎落在了水里,瞧见了许多鱼在水下瞪大眼睛木然望着他,他觉得恶心恐怖,之后就再也不喜欢了。
原来这样的事也能让人烦恼,他到底是金尊玉贵的王爷。
姜眉认真听着,不发表什么见解。
“你还难受吗,好些了吗?”待他言毕,姜眉用木棍在地上写问。
“好些了吧……只是还觉得冷。”
姜眉把火烧得更旺了一些,又问“所以你是因为那次落水患上寒症?”
顾元琛的目光微不可察地黯淡了几分,转而提眉笑道:“等等,你这样问来问去的……莫不是要把本王的秘密都问走了?”
姜眉眯了眯眼,抱紧身上的棉衣,默默写道:“怕你无聊,无聊的不知道做什么的时候,病痛会更难受。”
顾元琛轻笑了一声,不知道是真的开心还是在讽刺什么。
“那我也有事问你,一个答案换一个答案,这总可以了吧,本王一定会知无不言,你呢?”
姜眉沉默,便是答应了,顾元琛难得大方,说方才的问题可以不算,让她再问一个问题。
他本以为姜眉会刨根问底,问清楚他身上寒症的由来,可是顾元琛想错了。
她用手中的树枝拨弄着火堆,思量许久,抬起头用那双清明不染杂质的眼睛小心问道:“此次出兵北蛮,若是我们的军队败了怎么办?”
僵冷的枝条在火中燃烧,发出霹雳的炸响,顾元琛却觉得自己的心很静,他瞧着姜眉的眼睛,只觉天地流转变慢了几分。
“绝不能败。”
他的语气坚定,仿佛他还是从前那个流落民间白手起家,带兵击溃叛军收复国土的敬王。
“此次血羽军出兵乃定局之关键,如若出师不利,折兵损将,不能镇煞敌军嚣焰之气,我亦无需再回京城,面对先祖与历代忠臣良将。”
姜眉郑重地点点头,又安慰写道:“所以你就更要坚持下来,不要死在这无名的地方。”
“你……你就只想问我这个?我以为,你会追问我的病。”
顾元琛有些疑惑,他从来都没看懂过姜眉这个女人,男人总是这样的,越是不懂得,越是想一分一切的探知,更因此面对一个不愿了解自己的女人越发难以保持疏离之志。
姜眉掩面偷笑,故作轻松写道:“那这可就算是你问我的问题了——因为我知道你不想说,一个人非常不想说的事,一定是有理由的,是因为痛苦或是什么原因,你说了我也帮不到你,不如不讲。”
顾元琛不知道她是话中有话,还是同自己闲聊而已,总之他觉得一身的负累轻松了许多,他让姜眉继续问自己第二个问题,姜眉仅仅问了他何永春与他的关系。
“他是宫里的老人了,自我三岁那年起,他便照顾我,待我一直很好,那年石贼卖国谋反,京城陷落,他跟着我一同逃离皇宫至江南,陪我招兵买马,收复失地,直至今日。”
石宗云叛国谋逆,杀害先皇之事姜眉知道,若是没有这个小人勾结外族出卖国土,天下百姓如今也能少吃些苦头,只是她没想到有一日自己会和当年亲历此事的顾元琛坐在一起,当真是世事难料。
顾元琛找出从马车带下来的那包点心,取了一块糕饼,匀分给姜眉一半,即便她比划着示意自己不饿。
“我想问你有关褚盛的事,我一直都心有疑惑,你杀了他,却又不能离开窨楼,或者说是,不愿离开,这究竟是为何?”
听到“褚盛”这两个字,姜眉的神色顿时变得警觉了起来,她呆坐了片刻,像是要自己从心确认褚盛已死,此人再也无可能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才给出回答。
“杀了他,是因为他不让我们活,你可以放心,既然你说我们的约定作数,我就不会背叛你,你也从不算是我的仇人。”
顾元琛本想解释自己并非此意,可是他却更在乎另一个字眼。
“你们?”
“我和阿错。”
提起纪凌错,姜眉的眼神柔软了几分,她写''阿错''这两字时写得格外认真,好像柔柔轻唤着他一般,却让顾元琛十分不满。
“所以你和那个纪凌错只是师姐弟,同门人吗?”
姜眉手里的树枝啪的一声折断,她警惕地瞥了顾元琛一眼,俯下身飞快写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元琛抬起茫然的脸,用他不习惯的错愕和委屈,佯装应对姜眉的质问。
他那天从纪凌错的眼睛中看到的可不仅仅是一个师弟对姐姐的关爱,那种占有和怜惜,是藏不住的心思。
姜眉居然不知道,要么是她太傻了,要么就是两人之间还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好奇而已,当日看他对你很是在意,不惜闯入王府行凶。”
姜眉试探地写道:“那你会放过他吗,如果我把一些事情告诉你,我向你保证他不会再和你发生冲突……如果,我还能找到他。”
她不知道,自己越是为了纪凌错委屈求全,顾元琛就越是难忍一心杀念,他确实不在意纪凌错,如果姜眉没有那般在意的话。
“哦,如此看来,这件事还事关你的秘密吗?可是我从来没想要杀了他啊。”
顾元琛笑着垂下眼眸,可是随即说的话却让姜眉心中倍感寒凉。
“因为你还不配和我做交易,他是死是活与我何干?你可以不说,不过有一件事我能和你保证,目前为止,我的人没有动过他,我真的不知道他招惹了什么人才引来如此杀身之祸。”
曾经有很多个刹那,面对顾元琛,姜眉心中生出一种错觉,在他想要把那些名贵药材变卖救济百姓的时候,在他关注那些路途冻毙之人的时候,在他留下那两个被贩子买卖的女子的时候。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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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态度从来都很明确,她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阿错也不是,如果不是自己长得像他的仇人,供给他发泄几天怒气,他也不会有任何在意。
他毕竟是高高在上的王爷,自己呢,从来也算不上是一个人,她的处境从没有变过,无论是在褚盛身边,还是在顾元琛身边,她都不过是一个物件,是为人卖命的狗,她怎么总是记不清这一点呢。
她什么都不算,她好蠢,居然和他说说笑笑,讲了这么多无用的话。
顾元琛不知道姜眉在她漫长的沉默里想了这样多的事,姜眉习惯了出卖什么东西来换取什么东西,他不习惯,他觉得方才姜眉说的话的确不错,她不想说的事,可以不说。
他就是讨厌纪凌错,莫名的嫉妒,厌恶,那样一个毛头小子,到底怎么就值得姜眉用自己不愿说的秘密从他这里交换饶赦。
但是无论找什么借口,顾元琛如今都懊悔不已,因为姜眉哭了。
一声啜泣没有,呜咽也没有,只是望着他,泪水在脸上泗流。
“我一直把阿错当做弟弟,当做亲人,他一直很敬重我。”
顾元琛像是做错了事一般一动都不敢动,姜眉在地上写得很慢,他的心却剧烈抽痛着,一刻比一刻更重。
“小时候我一直把褚盛当做恩人,当做师父一样尊敬,但是他从没把我当人看,逼我做那种事,教我做那种事,引诱男子,再把他们杀了……”
他张口想说什么,可是喉咙又紧又涩,他没料想到事情是这样的。
“但是他居然逼我引诱阿错做那种事,我一直都很疼他,你知道吗,王爷?
“发生了那种事,就算阿错不恨我,我们此生也做不成姐弟了。”
她笑了笑,愤愤写道:“你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了,你想玩弄我们这种人易如反掌,我们求你也没用,但是你不会满意的。”
她转身枕着手臂躺下了,躺下前不忘给火堆里面添了些木柴,顾元琛面对着冰冷的空气,小声说道:“对不起。”
回应他的,只有他自己吐息冷凝成的白雾
*
两人再没对视过,也再没说过话,顾元琛烤着火,愈发觉得身前温暖,身后如坠冰窟,他学着姜眉的样子躺下,可是却觉得地上异常冷硬,不知道她是如何睡着的。
想来她是吃过了不少苦头,顾元琛回想着方才姜眉悲愤写给自己的字,心乱如麻,不知过了多久,才堪堪入睡。
再醒来时,他已然身处王府,屋外春光正好,顾元琛觉得奇怪,问何永春姜眉在哪里,何永春却并不知道此女乃是何人。
他点点头,翻开枕边的书册,可是无论如何都看不清上面的字迹,他知道自己做梦了,又有些惊诧,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平静的梦了。
春花娇艳,太阳照在身上。即便隔着薄衫也觉得暖意融融,顾元琛迷蒙间走到了姜眉住过的小院,院内那颗桃树开的正盛,浅浅粉色染满整座庭院,春意如许,却不是他这样的人能窥见的好时节。
本想离去,顾元琛却在角落里看到一个身穿青衫的小小身影,仰面望着盛开的桃花出神。
“是你吗?”
顾元琛连名字都没有喊,可是看到那小女孩将头地垂下去的模样,便心中了然。
“我真是做了一个好奇怪的梦,”他柔声自嘲道,却坐到小姜眉的身边,将手覆在她的头上,“你在做什么?”
他不知道姜眉说话的声音,因而梦里的小姜眉也不言不语,静静看着碾入泥泞之中的花瓣出神。
“你不开心吗?”
小姜眉点了点头,顾元琛却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那我们很像啊,小时候,我也总是不开心。”
“我看你既然来了这里,便不要走了,我是不会亏待你的,今后你也就不必整日烦恼了。”
小姜眉又摇头,抬手指了指大开的屋门,门内的阴影里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看不清面容,却能感知到那不怀好意的目光。
顾元琛冷冷瞥了那身影一眼,起身站在小姜眉的身前,挡住了她的视线,柔声道:“没什么好怕的,他伤不了你。”
小姜眉迟疑地看着他。
“你不相信我吗?或许我不是一个值得你信任的人,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但是我不会做那种畜生不如的事情,不过,就算是你不相信我,也是合理的。”
小姜眉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懵懂地点了点头,怯怯抓住了顾元琛的衣袖,他也隔着衣袖轻轻握紧那只微凉的小手,挽着她一步步向院外走去。
只是不等他行至院门,小姜眉便惊呼一声,被一股怪力拖回了那阴暗敝塞的屋中。
顾元琛顿时从这诡异的梦中惊醒,一阵气血上涌,待回过神便剧烈咳嗽起来。
姜眉并未被吵醒,她蜷缩着身体,发出细微的呻吟声,顾元琛俯身轻抚她的额头,才发觉姜眉发了高烧,他呼唤姜眉的名字,却无法将人叫醒,瞧她紧促的眉头,应当是深陷梦魇之中。
顾元琛将她被雪水打湿的棉靴脱下放在火堆边烘烤,用薄毯裹紧他的身子,从水囊中取了些水打湿自己的手帕,覆在姜眉额头上,让她枕在自己的腿上休息。
迷迷糊糊间,姜眉苏醒了,下意识便要推开顾元琛,她的手劲很大,拳头捶打在顾元琛身上,倒还真有些疼。
顾元琛只好说道:“你放心,本王绝无其他用意,如今你高烧未退,难免今夜不会死了,你若是死了,明日有杀手比梁胜他们先到,本王岂不是要独自面对危险?”
他知道或许自己该说一些好听的体贴的话,可是他就是说不出来。
他没再休息,就这样守着姜眉过了一夜,他一向心计深沉,算无遗策,脑中不知道有多少谋划,偏偏这一夜想了很多事,却都是在懊恼自己说错了话。
22. 咬钩
他好像明白这是什么药了,他回味着方才那个轻柔绵长的吻,脑中却是和姜眉那些并不愉快的过往,他想起这个女人的戒备,愤怒,还有她无助时的眼泪,想起昨夜自己那个奇怪的梦。
他抱紧姜眉,因为这是第一次他的拥抱能得到回应的时候。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热情,面对他没有防备和疑虑。
他很开心,即便这是假的也好,是因为那个奇怪的药物也好。
他也明白,假的就是假的。
姜眉不喜欢从前的那种经历,她也不该忍受那些经历。
“好了,不要再占本王的便宜了。”
姜眉还在亲吻着他,轻抚着他的身体,他很喜欢这种感觉,可是他知道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顾元琛捧起她的脸,为她擦干净了唇角的水痕,在她被薄汗打湿的额头上轻吻了一下。
如果继续下去,姜眉会恨他,他也不屑于这样得到一份虚假的蜜意柔情。
姜眉仰起头,眼神迷离地望着他,不解于他的话,不解于他的无动于衷。
顾元琛制住她胡乱在自己身上抚摸的双手,将人抱在怀里,闭上了眼睛,姜眉挣扎着呻吟着,像是一只极为不安分的小猫。
“嘘,很快就到了。”
他在姜眉耳边低语,为她揉按额头,希望能缓解一些她的负担,或者说这些负担都转移回了他的身上,他的胸口被蹭得痒痒的,身体也滚烫了起来,喝了一盏又一盏茶水,却始终不能缓解半点苦闷。
他总算是明白,此时需要救苦救难慈悲菩萨的人,不是姜眉,是他。
到了馆驿后,顾元琛担心他人发现姜眉的异样,依然抱她下车,梁胜等人已经快马先一步赶回,在大门外等候,顾元琛停下脚步,问周云是否交待。
“那刺客只说了那种药粉不是毒药,只是窨楼用来控制下属之人的一种药物,并无毒性,只是这种药物成瘾,长时间不服用,或是一次服用许多,都会让人痛苦不堪,其余的,不论怎么审问,她都不开口。”
言毕,梁胜悄悄看了一眼枕在顾元琛的肩头的姜眉,她的脸被斗篷覆着,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好,你们辛苦了,也早些休息去吧。”
顾元琛才要进门,又停下脚步,叫住了梁胜,向他吩咐了一件事。
“窨楼从前有一个叫褚盛的人,待诸事安稳下来,你就去着手查此人,他活着,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的尸骨找到,他活着,先扒了他的皮,再带他来见我。”
*
姜眉再度清醒是在当日夜里,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守在自己身边的人是梁胜。
他显然预料到了姜眉的警觉和防备,起身便去告知何永春,离开前为她指了指桌上还冒着热气的饭菜和汤药,应当是顾元琛吩咐让人架了暖炉,热着这些食物。
“对了,王爷吩咐何公公告诉你,那个女刺客没死,我没动手……王爷也没让人审问她,只要她愿意开口交代,就放她离开,所以你再好点的时候,最好能去劝劝她。”
姜眉看着他默念了声谢谢,目送梁胜离开,掀开了被子检查了自己的身体,呆坐了片刻,踉踉跄跄地走到桌边,服下汤药,大口吃着桌上的饭菜。
何永春拿着一身新衣服前来,看到姜眉吃着饭菜,露出满意的笑容,还问姜眉这些够不够吃,有没有不合胃口的。
姜眉只是点点头,没回答。
她默默吃完了东西,自己收拾了碗筷到食盒里,换上了新衣服,这是一件浅杏色的棉衣,样式却比先前的衣服繁复了许多,更是平添了一些好看的花纹。
“怎么了,你不喜欢这样的?倒是还有一件青色的……”
姜眉摇头,寻来纸笔坐到何永春身边,犹豫片刻写道:“为什么给我衣服”
“这还能为什么?你那件还能穿吗,一件衣服能为了什么?”
“他呢?”
“你说谁,王爷?王爷如今,休息着呢,王爷的病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次实在是太险了,王爷要好好休息一阵子……额,你有什么话想和王爷说,就告诉我,我都会给你转达的,这段时间,你就先不要去见他了。”
姜眉拿着笔的手颤抖着,墨珠凝聚在笔尖落下,晕染出大片的墨痕,她犹豫了片刻写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啊,”何永春躲开她的目光,“没什么事发生,你就放心吧,这次也是多亏了你,王爷今后都不会亏待你的。”
姜眉的眼眸颤抖着,何永春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连忙打圆场,随便编了一个借口岔开话题,问顾元琛和她躲在庙里时是否受了风寒,不然不至于病得这样重。
他言辞急切,眉目间满是担忧,姜眉大概信了顾元琛此时的确病重不能见人,便写道:“他吃了很多药,吃完以后他好像能恢复些精神,可是过一会儿便会很难受,那是什么药?”
何永春向来笑着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严肃焦忧的神色,他问道:“多少?王爷究竟吃了几粒药?”
姜眉回想了一下,却顿觉十分头疼,这几日的记忆纠缠在一起,让她有些意识不清。
“至少十粒。”
“怪不得……”何永春呢喃道,不由得一声叹息。
“唉,告诉你也无妨,王爷的寒疾已有多年,自从复国以来,王爷日益操劳,陛下和太后那边也逼的紧迫,这病更是一年比一年严重,此前曾寻得一位名医为王爷配置了这种药,却不想这药只是能缓解一时之症,其后隐患更是无穷,不论是一时断用,还是多时不用后再用此药,都是苦不堪言,不能解半分病痛。”
姜眉料想到这种药并不是什么良方,却不曾想到事实会是这样。
“明天他醒了之后我想见他一面,我有一些事要问他,求你让我见他吧。”
何永春显然十分为难,可是看到姜眉眼里的光消失黯淡下去,他的心中也十分不忍,只好答应姜眉,安抚了几句,回去向顾元琛复命,离开前,姜眉向他要了一壶酒。
顾元琛拥着暖裘书写批文,可是提笔忘字,何永春迟迟不归,得不到有关姜眉的消息,他无心旁事,好不容易等到何永春回来,得知了他和姜眉的对话,顾元琛不禁怒骂何永春愚蠢不堪,办事不力,姜眉本就心思重,他这样讲话,不更是让她心有误会吗?
何永春更觉委屈不已,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关切姜眉的王爷如今偏偏不愿亲自去看望她,也不让问是否发生了什么事,他又如何回答才好。
“老奴愚笨,那不然现在让她过来,就说王爷刚醒——”
“别出馊主意了,滚出去睡你的觉!”
顾元琛把笔往桌上一摔,心中气恼无法纾解,用帕子掩着,又咳出一口血痰。
他病重是真,忙碌也是真,不想见到姜眉,是真却也是假。
他知道自己已经陷进这个女人去了,他不能踏错半步,再和她纠缠下去,或许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可是却还是忍不住为她担忧,想要知道她醒来了在做什么,又是为了什么事要来见他,她现在是否误会了什么?
顾元琛觉得委屈,他听到何永春离开的脚步声,又等了许久,才吹灭灯烛,披好斗篷,摸黑去往姜眉的屋子,途中还险些遇到了巡察的护卫。
姜眉没有锁门,顾元琛缓缓推门,闻到了一阵香甜的酒气,姜眉倒在桌上,手中的酒杯亦倾覆桌上,壶中的酒已然饮尽,姜眉眯着眼睛昏昏沉沉的,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醉了。
“你找本王做什么?”
姜眉恢复了几分神智,竟然冲着顾元琛笑了,看起来她是真的醉了,只有这样的时候,才会对顾元琛有一点点的笑脸。
她在纸上缓慢地写了两个字:“谢谢。”
"谢我做什么?你……本王不会趁人之危,对你也没有什么兴趣,你不必担心此事。"
姜眉似乎并不意外,迟钝地点了点头,她的面上浮现起怀疑的神色,捏了捏眉心,又懒懒写道:“那你就谢谢我吧,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我应该杀了你才对,你真的很该死。”
看到姜眉这样骂他,顾元琛也笑了,他也不觉得寒症有多煎熬,脱了暖裘丢在姜眉身上。
“我可救过你的命,你就这样对你的救命恩人?更何况我觉得那不算是什么秘密,一个人的过去如何,不能决定他今后余生,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便是了。”
姜眉歪着头听了许久,或许是接受了顾元琛说的话。
她转过头去,避开顾元琛的目光,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顾元琛瞧不见,只能见到她的背影轻轻抽动。
“你,哭了?”
顾元琛不知道自己又哪里做错了,他不会哄女人,或者是说,他不知道该如何哄一个让自己牵肠挂肚,念念不忘,又敏感多疑,性格倔强,对他从来没有好脸色的女人开心。
他缓缓走到姜眉身边,将她从桌上扶起,可是面对泪眼朦胧的她,又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瞥见了被她扔在床上的新衣,只能傻傻地问她是不是不喜欢这件衣服。
姜眉在纸上一笔一画地写道:“那个时候的事,我记得不多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不想见我,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嫌弃——”
“胡说!你就只知道空口白牙污蔑本王!”
顾元琛恶狠狠地把她手中的笔拿掉丢在地上,却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凶狠的架势,见姜眉还要饮酒,便将人提着胳膊丢坐到床边去。
喜她愿意同自己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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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心声,又气她总是这样污蔑自己,明明自己什么坏事都没做,他又不是褚盛,他又不是什么下作虚伪的小人!
这一丢让姜眉多少清醒了一些,可是也让她记起了自己疲累不堪,百孔千疮的身体,她累了,顺势躺在床上,抱紧一个软枕睡下。
顾元琛被她这一冷一热的态度弄得不是滋味,上前轻轻推了她一把。
“起来,你就这么睡着,不怕半夜受风寒,本王还没发话,谁敢给你酒喝!”
若不是自己前来看她,谁知道她这一夜还要怎么折腾,可是想起她醉酒的缘由,顾元琛的心便软了下来。
他想起午时鸠穆平所言姜眉的病情,窨楼给这些被控制在麾下的杀手喂食的药来自南洋,的确没有毒性,却极其容易让人上瘾,一旦成瘾,便会为了解药对窨楼百依百顺,想来从前那个叫褚盛的禽兽也并未少用……
若要戒除此种药物,便是要忍耐过千百倍的痛苦,先前姜眉在府上时并未表现出什么异样,想必她一定是付出了常人不敢想象的代价煎熬才摆脱了这药的控制,今日却因为要救自己,不幸再次沾染。
他心中不是滋味,上前为姜眉整理床褥,为她盖好棉被,那个梦里他没能做到的事,便就在今夜浅浅弥补几分吧。
安顿好姜眉,顾元琛觉得心口不堵了,气血也顺畅了许多,更不觉得委屈焦忧了,他想要离开,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姜眉抓紧了他的衣角,那样紧紧的攥在手心里,让他无法挣脱,亦或是,不愿挣脱。
她的指尖不像从前那样热,即便隔着厚厚的衣料,在顾元琛腿上写字的时候,也能感到寒凉的气息,她写道:“我想喝酒。”
“本王竟还不知道你有这样的嗜好……”
顾元琛知道姜眉是有趣的女人,知道她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却想不到她还有借酒浇愁这样的嗜好。
“酒有什么好喝的?”他低头自嘲道,“喝醉了又能怎样,酒醒的时候,往往比醉生梦死的那短短几个时辰还要痛苦千倍万倍。”
“我难受……”
姜眉继续写道,她想要坐起来,身体却不听使唤地栽倒在床榻间,顾元琛心头一颤,将人扶好,问她到底怎么了。
一抹惨淡的月色漏进屋内,半洒在床榻间,照在姜眉的脸上,她目光涣散地望着顾元琛,浓密的睫羽被泪水打湿,这样清秀倔强的脸,饱受半生凌虐,第一次在一个人面前吐露柔弱与无助。
顾元琛的心跳几乎漏了半拍,姜眉哭着默默念道:“我好难受,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
她身上疼,心却更痛,为什么是她,为什么老天从来都不能善待于她?
为什么,就连一个小小的答案,她都不能拥有。
“你心中不痛快就喝酒是吗?”
顾元琛从未觉得自己的喉咙这样紧涩,他走到桌前,将那酒壶中的残酒仰头饮尽,随后来到床边,扶着姜眉的脖颈,用她戏弄自己的方式,将这口酒还给了她。
他倒也没有多么好心,冷眼认真地度送这一小口残酒,姜眉呼吸有些困难,唇间溢出一声低鸣,他扣在姜眉细白颈上的便微微加重了几分力气,姜眉很快便因这若即若离的窒息感呼吸沉重,身体瘫软了下来。
只是因为没有力气反抗顾元琛,即便顾元琛已经不再在她口中攻城略地,她也只能轻声呜咽,向后仰起头,修长的脖颈在他的指节中舒展开来,一双噙着泪的双目被迫无助地望着他。
“少这样看我,现在知道怕了?”
柔滑的手像是一只专门施加了咒法的妖蛇,还不等顾元琛反应,便探入了他的衣衫下,他露在外面的皮相好,每日藏在衣服下面的每一寸也丝毫不差。
指尖划过丰挺的胸膛,肌理分明的小腹,堆叠腰间丝绸寝衣下劲瘦紧窄的腰身,再往下,便是他修长的双腿和……
她钓男子的本事的确厉害,不需要什么饵料,便能让人心甘情愿的上钩。
顾元琛恨恨地掐住姜眉面颊,顺势擦去了她脸上的泪水,她也不哭了,唇角勾着笑意,这是她有意笑给顾元琛看的,带着目的的笑自然很好看。
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还是陷进来了,是他不争气,都是他自己,今夜偏偏要跑来她的房中,是他自己咎由自取,一步一步,心甘情愿地咬上她放的钩子。
“你现在酒醒了?本王可告诉你,若是明日起床了翻脸不认人,我饶不了你!”
顾元琛掐着姜眉的颌角,恶狠狠地恐吓,可是他现在脖子上拴着绳,绳子的头不在他手上,他凶也没用。
“我没有醉,王爷……”她的手指夹住了顾元琛的一缕青丝,捧起他的手在他掌心缓缓写道。
“你可别让我失望。”
23. 沦陷
馆驿设置的房间,大多精细布置屋中陈设,床榻也多选用窄床,只供来往的官员贵人休息,顾元琛的屋子已经是最好的那一间,最大的床也在他那里,姜眉这里的,若是要让两人在上云雨,便不免要委屈一些。
故而他更是气恼自己就这样被这女人拿捏,在这荒山野林靠近北地的小小馆驿,三两下便把自己送了出去,说出去真是要让人笑话。
他有心委屈生闷气,姜眉却并无多少兴致与他小意温柔,见顾元琛的衣服脱得慢了,便提起精神抬手帮他去解衣裳。
顾元琛怎能受得了这样的“羞辱”,蹙着眉抬手去阻拦,姜眉却用了个化劲的办法,把他放倒在床上,更乘着兴致将人压在了身下。
倒是别说,这样倒恰好容得下两人在这小榻上安眠。
“门还没锁好……”
顾元琛显然是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气势也一时弱了几分。
姜眉无心去管什么门栓,抬手打落了屋内最后的亮着的灯烛,拉上纱帘。
床内唯余旖旎朦胧,流水一般的柔白月色。
她到底没有太多气力,帮他解开衣衫后,便俯下身趴在他的胸口,轻轻亲吻他的面颊。
不论旁人如何说他心机深重,说他谋图皇位,庇佑奸臣恶贼,这些与她又有什么关系,此时此刻,他长着这样一张俊俏多情的脸,便是好的。
她用手指在顾元琛胸口胡乱勾画了几下,惹得他去猜自己说了什么,身子柔弱无骨地陷软下去。
她稍稍侧过脸,把头埋进手臂之中,藏起面上少有的狡黠之色。
顾元琛的身体发着烫,姜眉不能说话,就只有他一个人对着空气“娇怯怯”地问来问去。
他是真的生气了,凭什么她就这样屡次三番在这种事上戏弄自己!
等他的理智和思考再次回到脑海中,人已在花巷流连多时,两人难舍难分,姜眉本就懒得出什么力气,又是稍勾动手指的功夫,便让他咬饵上钩。
这个坏女人。
姜眉正扶着他的手臂,沉溺在这一味“上品解药”中,且放纵这一夜,顾元琛一时分心,她自然知道,却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姜眉坐起身,身子亦轻颤了一下,身上仅剩的衣服却不禁滑落,两捧明月恰落入旖旎的空气中。
她身上不平的疤痕,新旧交叠,也一并暴露在他的视线中,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她赤裸的伤痕累累的身体,可是这一次,他的心中却蒸腾起不一样的滋味。
“疼吗?”
他抑制着自己被略显粗重的呼吸,柔声问道,姜眉摇了摇头,不知道是说不疼还是忘了,更多的,似乎是有些不耐烦他这样扫兴的发问。
她在他小腹上用指甲写道:“王爷,你不专心。”
她不屑,也不信。
她又不是没有过别的男人,男人总是会在这样的小事上分散心力,一件无足轻重的事到到了床上便惹人在意,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床笫欢愉太过单薄,宛如云烟易散。
人总是想要在虚妄中幻想一些更加虚无的东西,疼不疼她自己都忘了,他有在意些什么,难不成是觉得愧疚,还是扰了他的兴致?
姜眉敛起笑容,披好衣衫在顾元琛身边躺下,又摸到帕子,盖在自己的的脸上,发出一声低低的,几乎不可察觉的叹息。
她还没忘记顾元琛说过的话,她不想要真情,只求一夜的快活,也不能够吗?
顾元琛望着她,用目光勾勒着着她手帕下的面容,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他不满,姜眉把他当做什么了,又把自己当做什么?
他有些粗暴地扯下那块丝帕,把人提到自己怀中,不由分说蒙上了姜眉的眼睛,不再龙凤颠倒,将她紧拥在怀中。
鲜活的触感,带来更为新鲜的欢愉,温热的唇瓣在口中掠夺着,原本只是不大顺畅的呼吸转变为微窒的悦虐。
姜眉不知道顾元琛这是要做什么,只知道自己每一次的躲避和退逃,只会换来他锲而不舍的侵略。
在她两眼几度昏黑之后,他轻轻扯下了那条丝帕,将她转过来,轻喘着,把她黏在面颊侧的发丝理在耳畔。
"我不在乎你长什么模样,”他的指腹划过姜眉的眼角,轻笑道,“不过你也别变得太丑了,本来就笨,再丑了,说出去让本王被人笑话。"
姜眉轻吟一声,还来不及回应他这句话,便又陷进温热的褥榻之间,之后的事情,不再由她一人掌控。
她像是水中的一块小小浮木一般,随波飘摇,在沉迷不清的吻中,攀附拥抱着顾元琛。
在身体无意识绷紧如一尾鱼儿的时候,她也能短暂地思考自己今日的放纵到底是自暴自弃,还是因为他是顾元琛,因为昨日的生死一瞬,危命相依。
也好短暂地躲避他热情似火,似乎充满爱意的拥吻,以及这让她有些难以招架的柔情。
“满意吗?”
他还记得姜眉说的话。
顾元琛抽出空来,托着她不停摇晃的头,擦掉她因崩溃肆流的泪水,难得轻柔狎昵的一点点亲吻她。
没有回答。
她的手再一次抚上他的胸膛,轻抚他胸口上那一道浅浅的疤痕,恰如她此前在他身上每一处的爱抚。
显然两人的身子都还算康健,载得住一番勃勃的野心,就这样忘却一切地纠缠着,直到天明。
*
昨夜的一切都很美好,只是现在有更重要的两件事摆在顾元琛面前,第一是姜眉不守信用,果然睡了他玩弄了他一夜,早上起来便翻脸不认人,冷冰冰,懒懒的不说话,就连半点温存都没有,够狠心,够无情!
可是顾元琛如今的确无心和她理论,因为还有第二件重要的事,那便是他该怎么回自己的房间去。
如今的时间显然不早了,门外何永春和侍人想必早已等待,他习武却没有飞檐走壁的功夫,如今要他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姜眉的房间,回到他自己的屋中去?
他想得头痛,索性自暴自弃,什么都不想了,也不想再抱着姜眉这块冷冰冰的木头,分了她一半被褥,转身生闷气。
姜眉觉得身后变冷了几分,身子却并未挪动,她后悔昨夜做的事吗,或许吧,她和一个让自己满身伤痕,几次三番折辱自己的人行云雨之事,这本就已经足够荒唐可笑。
更可笑的,或许是离了他的怀抱,身子便真的觉得很冷,很害怕,害怕再一次陷入虚无的快意之中。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姜眉能听出是何永春来了,还有梁胜,现实的尴尬往往是打破胡乱设想的良方,如今屋内甚至满是情糜的味道,何永春知道了也罢,若是让梁胜就此撞见,他一定会对自己更加不屑。
也因此,姜眉转过了身,想要轻抚顾元琛的肩膀,他的反应却格外激烈,猛地扯回滑落的寝衣。
“干嘛?”
他的声量不大,却足以引来门外人的注意,何永春敲了敲门问道:“醒了吗,你该喝药了,别总让我提醒你。”
姜眉慌了,因为门的确没锁,如今只要何永春轻轻一推门,便能让所有人都撞破她和顾元琛的“奸情”。
“还没醒吗……不应该啊,难不成是因为昨天喝酒了?”
“她喝酒了?”梁胜惊诧问道,“公公怎么能给她喝酒呢,她身上还有新伤,此时饮酒,却不利于伤口愈合啊。”
何永春百口莫辩,既不能说昨日自家王爷奇怪的吩咐,也不好讲自己给姜眉酒喝的缘由,便只好默默背下了这口黑锅。
“是我疏忽了。”
“她从前也常常饮酒吗?”梁胜又问道。
“这……昨天是头一回,自打昨日她醒了好像就有心事,你也知道她不能说话,问她多了,她又要喊累。”
“馆驿之中可有侍女,我看门似乎虚掩着,可别出了什么事……”
顾元琛依旧不搭理姜眉,她只好拖着酸软的身子,披上外衣,踉踉跄跄走到门前,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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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关好。
“你醒了?醒了怎么不开门?快点,吃药了!”
梁胜拦住了何永春,离开门半步问道:“你刚醒来吗?”
姜眉犹豫片刻,抬手在门上扣了一下。瞥见自己腕上的红痕,连忙用衣袖掩藏。
“好,打扰了,你休息吧。”
梁胜知道自己在外,姜眉起床不曾梳洗,或许不便开门,便先行离开一步,确认他走远之后,姜眉才给门开了一条小缝,拦住了要闯进来的何永春。
随后,何永春看着她口中默念的话,脑子轰的一声,似乎余生都无法再仔细思考。
王爷?在她屋中?
姜眉接过了药,道谢后关上了门,身上的乏累和肿痛还未消解,她回到床上,阖目养神。
最终,她还是耐不住这沉寂的气氛,主动和顾元琛说话,示意他应当可以回去了,何永春应当已经把人都散走了。
顾元琛气得想笑,他转过身来扳过姜眉的脸,质问道:“你把本王当什么了?我告诉你,就算是我那皇兄让妃子侍寝也不是你这样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姜眉想低头用一惯的方法回避,却只能看见他赤裸的胸膛。
“你自己过来的。”
她在顾元琛胸口写道。
“少给我废话,我问你,我哪里惹你不痛快了,问你什么话你都不说,一个笑脸都没有,昨日你是怎么承诺的,忘了?”
明明两人沉沉睡去前还热情似火的,今日起来却像换了一个人,问她痛不痛不回答,问她冷不冷不回答,却又任他抱着吻着,这不是翻脸不认人又是什么?
笑?姜眉想不出一个需要笑的理由,有什么值得开怀的事吗?
她和顾元琛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他真是一个奇怪的人,昨夜不是他说的吗,醉酒一时逃避痛苦,总会有酒醒的时候,男女之事又有什么不同吗?
姜眉依顺地倾身上前,抱住了顾元琛。
已经对他的身体有了熟悉的感觉,昨夜一幕幕的回忆涌上心头,她承认这是她此生难忘的一夜,可也仅此而已了。
“你少用这套敷衍本王!你今日不给本王一个理由,本王也不走了!”
姜眉仍是没有回答,捧着他的脸,软在他身上细细地亲吻着,顾元琛的怒气果然减弱了许多,却还是轻蹙着眉。
她没有停下,趴伏在他身上,埋在他颈间吮吸着他身上和发丝间龙涎香的气味。
“你是想说这样吗?”
姜眉在顾元琛肩头写道。
“所以有意义吗?”
……
“怎么没有,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方才醒来你这样对我,我会有多么开心……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忽然间就对我这样冷淡。”
他很少这样没有自称“本王”如何如何。
“你怕我对你不是真心的?”
姜眉被他这一席话扰得思绪纷乱,又想起身,本能的逃离这一切,可是这一次不行,顾元琛拉住了她,将她揽入怀中,细细亲吻她身上凹凸不平的伤痕。
“你若是真的没有一点心意,本王不会强迫你,昨夜之事也只当做没有发生过,但是有一点,你不许把我的心意当做是一时兴起之事。”
姜眉听到他说的话,不由得心头一热,她仰起脸,思考要如何回答顾元琛的问题,目光却突然被他额心的花钿所吸引。
凡当朝贵族男子,尚每至舞象之年于额心刺染花钿,此种染料材质特殊,只有男子娶亲行周公之礼后,花钿纹路才可显现,若是男子行迹放荡,不顾忠贞,未曾婚配便使花钿显色,便会为世人不耻,世家大族看重此事比之皇室更甚。
石贼之乱过后,虽世风日下,可是男子未曾婚配花钿便已然显色之事仍为大忌,即便尊贵如敬王顾元琛,也因其不曾迎娶王妃而姬妾众多一事率遭议论。
姜眉抬手去抚顾元琛的额心,那已然晕染掉色的花钿彻底被她抹去,露出皮肤下金红色的印纹。
24. 心乱
“又怎么了?”
姜眉把指腹上的红燃料给顾元琛看了一眼。
“从前是我画上去的,怎么你了?”
顾元琛说话总是这样理不直气也壮,姜眉也不知道要从何问起,被他揽在怀里,脑中的思绪一片纷乱。
“方才的问题呢,快回答本王!”
他这莫名的孩子气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姜眉却还在想着花钿的事,她思量了许久,在顾元琛的掌心写道:“我很累,并不是我有意对你冷淡,我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做。”
出乎她的意料,顾元琛没有问诸如“那里累”“总是喊累”这样的话,他轻应了一声,用下巴垫着姜眉的肩头,轻轻用面颊蹭着她的后颈。
“我知道你不信任本王,你有很多顾虑,从前在你身上不愉快的事,我不奢求你忘掉,但是今后如若再有不让你感到累的事……我也希望你记得。”
他起身检查了一下姜眉的身子,为她简单涂抹了一些昨夜两人的确闹得过火了一些,也不知道她这幅小身板能不能撑得住接下来车马劳顿。
他换好衣服,格外体贴温柔地给姜眉换了肩上的纱布,穿好衣服离开了她的房间,让她好好休息。
回屋时,顾元琛恰好遇见了来送茶水的何永春,与其说他现在看见何永春不快,倒不如说何永春更想躲着他这位阎王。
他也是才刚刚接受了,王爷的确是去了那个女人的屋子里过夜了,唉,也怪他昨日犯懒,若是他昨日再晚睡上一会儿,说不定就……
“愣着干嘛,不想伺候就回京去!”
何永春这才放下心来,端着茶水和顾元琛回了屋内。
“启禀王爷,已经问过驿丞了,今日在此继续休整一天明日继续赶路,即便途中再遇到风雪,不会延误期限。”
“嗯,让他们好好休整,被杀的那两人,记得写信回京,让洪英好生接济他们的亲人……尸体不便带着,便辛苦驿丞去寻一处宝地,好生安葬,开春时若有机会,再带他们回京。”
“王爷放心,这些老奴都能办妥……只是,方才您不在……您睡着的时候,梁大人来过,应当是想问昨日那个女刺客的事,其余抓到的行刺之人,应当也已经审问妥当了。”
“嗯,你也去歇着吧,今日本王没什么胃口,若是饿了,自会让人去备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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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事你也不必管,此事没什么好隐瞒的,你不必在本王面前忌讳。”
何永春不由得心中一喜,看来昨日那丫头侍奉王爷还算周到?唉,也不对,怎么就能和她到了这个地步?
“你在想什么?”顾元琛见何永春略有迟疑,轻声问道,“还是觉得这样不妥。”
“老奴哪敢有什么不满的,王爷难得有一个可心的人……不过,姜眉这丫头,应当还不知道从前的事吧?”
顾元琛闻言放下茶盏,昨夜美好的回忆随着何永春的一句话烟消云散,他身子向后一沉,无力地靠在小榻上。
“知道了她那个禽兽师父做过的事之后,我的心里一直都不是滋味,方才我还和她说,希望她能尽量忘掉从前不愉快的事情。”
何永春默默起身,将外门关上,顾元琛让他拿来茶盏,在他的杯中也斟满了一杯香茗。
“可是我都忘不了从前许多事。”
“王爷,她已经死了,活人比死人更重要,其实说实在的,您莫怪老奴多嘴,她们终究是两个人。”
“我没把她们当做同一个人,你知道,我只恨当年没能亲手杀了她!”
25. 允诺
“那就不要了,小孩子哭闹烦人,又得整日里让人照料,费人心神,不要也罢。”
这说不上安慰的劝解,也不知道姜眉听得几分,只是将那个香囊攥紧在手里。
“不过,你若是能这样想,倘若真的有一日你还能为人生母,想必你的孩子也不会遭受亏待,你要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不配为人父母之人,将一个无辜的稚子带到这世上来,说着什么孝道,可是却让他吃尽苦头,还要心存感恩……”
“那些……不是我能想的事。”
她懒懒抬手在顾元琛的手臂上写道,随后如被人折断腕骨一般垂下。
“不说这些了,今日忙着修书述任,不曾用膳,本王也有些饿了,你想吃些什么,馆驿之中应当都可以做。”
"随便吧,但是我想自己吃。"
“你倒是想得美,你吃的用的都是仰赖本王,如今在你屋里吃上点东西,你都不乐意?”
“对不起。”她连唇瓣都几乎懒得抬起,见姜眉还是心情低落,顾元琛心里也不大好受,他转身出门去,叫来侍人,吩咐去备下清淡滋补身体的饭菜,送到姜眉屋里来。
何永春在外面候着,见到顾元琛不是阴沉着脸走出来,心中多少也松了口气,就算是小莹和琉桐那样性子的姑娘,在顾元琛面前也从来都是好言好语满面春风的,只有姜眉能把所有的小性子和冷脸甩使给自家王爷,却也奈何不了她什么,反倒是自己遭殃。
“先前你一直让人盯着她,可知道她平日里都爱吃什么?”
“这……似乎没什么挑剔,给她什么她都吃,也都吃得不多……好像有那么几次,王爷您将宗赴将军所赠的十几只羊赏给府里人,府里炖了几天羊汤,她倒是吃得干净。”
顾元琛睫羽微垂,心中有些难过,他方才才答应了姜眉要有求必应,如今出了门却不能做到,连月雪灾,馆驿内的鸡鸭都所剩不多,如何蓄养得起牛羊这样的大牲畜。
“昨夜的鸡汤不错,其余清淡的菜和你们所用一样就好——待顺利前往北边,万事落定,再补偿给她。”
“是,王爷放心,老奴也记着这件事。”
“那个刺客已经走了?”
顾元琛所说之人,自然是周云,他猜测姜眉与此女或有故交,又误以为姜眉身中毒物,故而不曾让人对其用刑审讯,也不期能从她口中得到什么关于窨楼的线索。
既然她已经主动交代了所知之事,也告知了胭虿散破解之法,行刺之罪,顾元琛可以既往不咎,她从自己手下活着离开,本就再无可能回到窨楼卖命,说不定还会遭遇追杀,故而今后是生是死,与他顾元琛无关。
更何况,周云所吐露的消息也并非全然无用,他诚然探得了一件与他息息相关之事。
何永春想起当时周云所言,亦陷入深深的忧思之中。
“一年前我曾和另一个窨楼杀手接下过一条死令,雇主想要行刺之人是当今丞相赵书礼,可是没过多久,雇主告诉主人让我们停手,却依旧给了我们每人百两黄金。”
“三个月前我偶然得知,那另一位杀手不知为何弃那百两黄金不顾,毅然出逃,躲避窨楼的管控,我将他杀死,死前他却告诉了我两个字,我从未想到过自己能与这个名字有所牵连。”
顾元琛提起几分兴致,问道:“是什么人?”
“太后。”
周云深吸一口气,微叹道:“我知道他是恨我动手杀了他,也要拖我下水,那时我不敢声张,即便是主人反复询问,甚至遭受刑罚,都不敢将此事说明……”
顾元琛冷笑了一声:“你是说,我那好母后要雇杀手去杀赵书礼?”
“敬王爷,事已至此,我无需对你有所隐瞒,你若不信也无可厚非,毕竟太后是你的生母——”
“不,本王不是不信,而是觉得此事反而有几分可信。”
若是太后当真知晓窨楼的存在,那如今穷追不舍要取走自己性命之人,未尝不可能是她,他前来看望姜眉,自然是心怀关切,可是也是想从她口中再探听到一些消息。
只是见了这个对自己没好气的傻女人,他便忘了这一切恼人的算计与勾心斗角,官海沉浮,满心满眼全都是她罢了。
他回到屋内,看见姜眉已经从床上起来,坐在桌边不知道写画着什么,他走上前去看,却见到她在纸上写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她能打起些精神做事,顾元琛自然乐意见得,更何况凭什么总是他眼巴巴在一旁好似被她冷落似的问东问西,便也不理她,坐在一旁看她阖目养神。
却只听得她书写得极为认真,笔墨游走在宣纸上留下的沙沙响声。
他总是忍不住想要去看看她在做什么,从先前他还提防她讨厌她,她还没救过自己的时候就是如此。
姜眉换了一张纸,潦草写道:
“那一包胭虿散是周云两个月的解药,我吸进去了许多。”
“我很害怕,我感觉自己撑不住,我怕自己会忘掉一些人。”
他瞧着"害怕”这两个字,心里不由得抽痛了一下。
“周云已经把胭虿散的事情告诉我了,你不必太过担心,鸠穆平的医术不比宫中的太医差,中原寻不到的解药,北边,西域,南洋,总能找到,你是本王的人,本王自然会想办法医治好你。”
“这胭虿散没什么好怕的,既然你从前都能摆脱它的控制,再来一次也一定可以,更何况,你现在是在我的身边。”
姜眉迟疑地点了点头。
“这些是什么人?欺负过你的人吗,给本王看看。”
他不由分说拿过了那张纸,却看到了一个让他讨厌的名字。
“阿错。”
这比纪凌错这个全名还要讨厌,有几次他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想起这个名字都会觉得可笑,哪里有正经男子会起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
见到顾元琛神色冰冷,姜眉只好解释:“这是我和阿错可能得罪过的人,我不信他死了,我得在忘掉这些事之前把他们写下来。”
“哦,那你们两个还真是害过不少人啊,他被人追杀报仇,也是情有可原。”
姜眉犹豫片刻,又写道:“你怎么又不高兴了?”
他冷笑道:“如何不开心,你这样有情有义,时时刻刻念着他,本王怎么会不开心?你就好好记挂着他吧。”
总算是听出了他这话里有话的语气,姜眉只好写道:“我把阿错当我的弟弟来看待的,如果你的亲人下落不明,你不会着急吗?”
顾元琛略有了些满意,却小声骂道:“他也配和本王攀扯上,做本王的小舅子。”
姜眉抬眼看他,满眼狐疑惊诧。
“看什么?本王说得不对吗,你们本来也不沾亲带故,不过是有个师姐师弟的名号罢了,然而你们的师父还是个下作的禽兽,他打伤洪英,还杀了本王好几个手下,现在又凭什么占本王的便宜。”
姜眉实在搞不懂他如何想到了这一步,便伸手去拿那张纸,顾元琛把手一抬,站起身,凭借自己比姜眉高出许多,姜眉也不会和他硬强的笃定,把那纸张举在高处。
“给我。”
姜眉发出无声的威胁,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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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又实在抢不过顾元琛,便气鼓鼓地拿笔写道:
“我和你也没有关系。”
“我会想办法找到他。”
“他杀了你的手下,我可以帮你做事补偿给你。”
“这是我们先前说好的。”
顾元琛唇角勾笑,从她手里拿过笔,将“先前”这两个字圈了起来。
“你也说了,这是先前的约定,昨夜无论如何来说也是本王帮你解了这胭虿散的燃眉之急,你现在亏欠本王的可不只是这些。”
姜眉红涨着脸,不知道是因为他说的这混账话,还是因为一时气急的缘故。
她辩不过顾元琛,自然只能选择另一个更加直接有效的办法,明抢。
显然顾元琛忽略了姜眉认真起来的武力,躲闪之下,不摔坐在床上,更是今日头一回,此生第二回,被姜眉控着手骑在身下。
他也不恼,乖乖交出了那张纸,浅浅笑道:“你急什么,天还没黑,这还不到夜里呢。”
耍流氓的本事顾元琛自是一流,和他在外风流浪子的名声十分相衬,姜眉不可能赢得过他。
她瞧着顾元琛额心上的花钿,眸光在不经意的刹那黯淡了下去。
姜眉在顾元琛胸口写道:“我们还是把这件事忘记吧,当做没有发生过,今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昨日是我的错,以后,也不要再提。”
顾元琛急了:“你又胡说什么,怎么又说这些话故意气我?”
“因为我们不会有结果的,你是敬王爷,我什么都不是。”
“我会补偿你,你把杀我妹妹的人告诉我,我们不会再有瓜葛。”
“不论怎么说,我配不上你,你也不是我想要的良配。”
“我很累,一个人活着,烦恼会少一些。”
顾元琛大约是明白了她一直以来的纠结,这是她一直以来的误解,不是对他顾元琛的,而是对她自己。
“谁说你配不上,你见过几个男人,就知道这世上没有你想要的良配,你还没和谁在一起生活过,互相扶持依靠过,你便觉得累?”
他抬起手去轻抚姜眉的脸,顺势让她趴伏在自己怀里,以往两人有过更“亲密”的接触,唯独这一次,让他觉得离她这样近,几乎能听见她的心跳声。
“以前本王说了什么委屈你,侮辱你的话,是本王错了,那是从前的事,今后都不会再有,本王不觉得这世上有没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
他揽着姜眉的腰轻轻翻身,让她躺在床上,俯身在她额心上浅浅的亲吻了一下。
“你其实也不笨,不傻,这么说你,是我觉得戏弄你比较有趣。”
“你很聪明,你知道是什么时候本王发现你很聪明吗?”
他的身子向下欺压了几分,温热的吐息弄得姜眉的耳朵有些发痒。
“那日你躺在床上,身上还都是伤,却一点也不怕死,不怕再受刑罚,反而大着胆子讥讽说本王很脏的时候,倒是机灵聪慧得很。”
他扶起了姜眉,小心地把她抱在怀里,他还不大会真心实意用尽呵护怜惜地去拥抱一个女子,并无杂念,更无需防备,只是想尽可能地安抚她,温暖她。
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昨夜他才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春光。
如今更觉得,真正的所谓春光,不过是有一个心中牵念的人在身边,就这样静静拥她入怀,坐眺远远窗外云卷云舒,黄昏夕照,直至夜色蕴浓。
“我知道你心里有防备,有疑虑,但是你可以试着相信我,了解我。”
“我不会辜负你。”
26. 用意
或许是真的太累了,又或许是没什么气力脱离这个让她不知所措的拥抱,姜眉略显僵硬的身子逐渐不再那般抵抗,浅浅用手扶住他的肩膀。
顾元琛心中暗喜,面上却并不显露太多。
"那这就算是你答应了本王,若是以后再说这种大逆不道,惹得本王生气的话,也休怪本王罚你,明白吗?"
她轻嗯了一声,枕垫着顾元琛的肩膀阖目,即便才缝针上过药的伤口被压得生疼,顾元琛也没挪动身体。
只不过是贪恋这片刻的温存。
约静静坐了片刻,便至黄昏之时,何永春也让人将做好的饭菜送来姜眉的房间,打开食盒的时候,饭菜的香热气充盈了整间屋子,她低垂的眸子难得添了几分光亮。
“饿了?”
顾元琛也无需侍人在旁,自己动手把饭菜和鸡汤从食盒里面端了出来,只是不料这碗碟还烫着,蹙着眉看了看自己被烫红的指腹。
瞧姜眉又在发呆,他借着表露着自己不满,提醒她将注意力放在饭菜上。
“你倒是自在,什么都不做,就站等着吃饭吗?”
她回过神来,念了句对不起,便拿着勺子给顾元琛盛了一碗鸡汤,给他在碟子里依样夹菜。
“不要你伺候,吃你的饭去,本王有手有脚。”
“我不饿,”她在桌上写道,"你吃完了也早点休息,我们明日还要早早赶路。"
“……本王不说第二遍,吃饭!”
他把方才被她夹满菜的碗碟放到她那边,可是看到她的眼神,又担心她胡思乱想,便柔声道:“若是在自己的地界上用膳,我没有让人伺候的习惯……你可能不知道,并非是我不想吃你夹的菜。”
“嗯。”
这是唯一她能发声表达出来的最简短的回应,她似乎并没有什么胃口,把那碟子中的菜都吃了,将鸡汤一口饮尽,便再也不动筷子。
顾元琛忍着饿,冷冷道:“本王和你抢吃的了?还是这饭菜太过粗陋,一点也不合你的胃口?好啊,我折旧抓馆驿内的厨子,带到地面前让他好好向你谢罪。”
姜眉握住他的手,连忙写道:“不要。”
“我吃东西会很快……”
顾元琛不懂她又再烦恼什么,只是静静盯着她看,他生气时,面容比任何时候都冷厉,姜眉也不是傻瓜,她明白像顾元琛这样的人,肯低下头来对她说一些吐露心意的话,能在意她几分,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她是想和他保持些距离,却也并不一定是这个时候。
在无声的压迫下,姜眉拿起筷子重新吃饭,只当顾元琛从未坐在对面。
他也明白了什么叫做“吃东西会很快”,她把食物看做充饥恢复体力的东西,也并不在意味道,胃口不小,也不是如饕餮一般风卷残云,没有吃相。
只是单纯地吃得又快又干净,若不是她好心留了一半饭菜,顾元琛没可能抢过她。
他借着喝汤的名义,掩面偷笑,随后喊侍人来,将方才的饭菜再上一份。
“吃吧,不够还有,你早说不就好了,本王的人委屈都不能受,岂能饿了肚子?”
看她吃饭倒是很有趣,顾元琛养尊处优,自小也学得是文雅行事,多年病着,灌了不知道多少汤药,对吃更是提不起什么兴致。
只是有她在对面坐着,吃着饭还能红了脸,倒也有了不少胃口。
“你可有什么爱吃的东西?喜欢什么口味的饭菜?”
他依旧斯条慢理吃着,却也不忘和姜眉说着话,似乎是下定决心要改掉这个哑姑娘话少阴郁的毛病。
姜眉咽下一大口米饭,学着他的样子擦了擦嘴角,局促地写道:“我什么都吃。”
“谁不是什么都能吃,可是总要有几样你喜欢的——没什么,只是你这次护卫本王有功,待赶赴北边与血羽军总将会合,本王自会好好的奖赏你。”
她犹豫了片刻,写道:“羊肉,还有酥饼。”
顾元琛知道这是实话,心中大喜,又问是什么酥饼,如何做得,姜眉却答不上来,只知道是小莹送给她的一份。”
“哦,那应当不算是酥饼,只是烤制而成的炊饼,待到开春之后,本王便让人从江南送来。”
“谢谢。”
姜眉有些受宠若惊,一时话也多了起来,竟然主动问起了顾元琛将来几日的行程安排,说出了她的顾虑。
周云自然是窨楼一流的杀手,既然有人派她前来,那么后续的杀手只多不少,如果依旧按照先前的路线规划,只怕会遭遇更多危险。
她不好意思把饭菜吃光,索性找来了纸笔写:“你有没有想到,是谁会泄露你的行踪?窨楼行事有自己的规矩,我们杀人行刺,都是依照雇主给的消息。”
“不是''我们'',你现在是本王的人,记好了——坦白来说,不知道,不知道王府中的消息是如何不胫而走的。”
“你真的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吗?是不是你做了什么事?”
他装作愠怒之意,不满道:“什么意思,你是觉得本王如今屡屡遭人行刺,是本王有错吗?本王呕心沥血创建血羽军,收复国土,诛杀逆贼,究竟有何罪过,至于让你,让她们下这般死手?”
姜眉回想起这数日来与顾元琛相处的种种,回想起许多他隐藏在骂名背后不为人知的一面,满怀愧疚向他道歉,却被他用递来一块递到了唇边的鸡肉止住了话语。
“你能担心本王,说明你还有几分良心。”
她平生里从未被人喂过饭菜,可是顾元琛已经将金尊玉贵的手伸了过来,焉有拒绝的道理。
她只好张开口,浅浅地咬住那块鸡肉,含在口中细细地咀嚼,侍人很快送来了新的饭菜,她逃到门边去接。
顾元琛问可有什么蜜饯果子之类的甜食,也让侍人去备上。
这一次姜眉利落地打开了食盒,将饭菜一一端出,显然馆驿的厨子是用了心的,虽然所用的食材相差不多,却都换了不同的做法。
“好了,本王方才喂你吃东西,不管是知恩图报,还是感谢本王,都该你喂本王吃了。”
姜眉局促着夹起来一块鸡蛋,用手托隔着,尝试着不那么奇怪地将其递送到顾元琛的唇边。
“你抖什么?”他挑眉问道。
“没什么……你快吃吧,我看你并没有好好吃东西,一直在讲话。”
她倒是怪罪起了自己,顾元琛真是觉得自己得了一位“妙人”。
他咬下那口鸡蛋,顺便勒令姜眉坐到自己身边去,理由也很是简单,方才姜眉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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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多,他吃得少,自然应当侍奉他,如今坐他身边也是更方便行事。
“你不是说你不喜欢被人服侍?”
“今时不同往日,本王如今就是要人侍奉,你先吃,待你吃饱了,给本王夹菜。”
两人就这样别扭地吃过了晚膳,侍人收拾碗碟食盒时也送来了顾元琛要的蜜饯和果子,其实只是一盘普通的杏干和一碟枣泥饼。
“喂我吃。”
侍人一走,顾元琛就开始提出这样那样的要求,姜眉被他烦得精神头都足了几分,也深知若是不让他满意,他今日是不会离开的。
姜眉从盘子里捡起一块杏干,觉得太硬,又挑了一块软的,递到顾元琛的唇边,又不慎真的碰到,将手尴尬地收回几分。
“这是什么意思,把本王当小猫小狗喂,还要招呼几下?你的手连刀剑都拿得稳,这却拿不动了?”
他阴阳怪气地询问,姜眉也不辩解,犹豫片刻,把那杏干撕开成了一小块,再次递送到顾元琛面前。
他启唇将那杏干抿在口中,唇瓣擦过姜眉的指腹,随后细细咀嚼。
姜眉也没忘了自己,吃了一整块杏干,看她面上的神色,应当是不讨厌这味道的。
“以后喂人东西吃,必然是要挑选软和方便嚼咽的,你可明白?就比如这杏干和糕饼,自然是挑选糕饼更好一些。”
姜眉点头,可是眼神里分明是说:“这有什么用,有什么区别?”
“你方才帮本王把杏干撕开,这倒是很不错,可见你还是很机灵的。”
姜眉又拿了一块杏干塞进口中,酸甜的汁水混合着密实的果肉,她想不到顾元琛吃的那一小口有什么好的,还要那样品尝滋味。
她一边吃一边写道:“这些我知道,我学过。”
“学过什么?”
她将那杏干咽下肚,顿了顿放下笔,念道:“葡萄那样的,要一颗一颗喂,瓜子仁这样小的,要一粒粒送到嘴里。”
“男人就是喜欢这样,我也不懂有什么意思,饿了就知道该怎么吃东西了。”
她这样说,顾元琛便想起她从前所经历的不幸过往,心里自然觉得不痛快,可是又觉得她说这话很是可爱。
“你过来。”
他拉着姜眉的手,不由分说把她拉坐在自己怀里,拿起一块枣泥饼,将一角的花结掰下,缓缓送到姜眉唇边。
“咬。”
他的手指在姜眉唇瓣抬起时向前送了几分,抚过她的舌尖,手上的酥粉和枣泥被她香舌带走,随后他用指腹摩挲过她湿润的唇瓣。
“你好好看着本王,这事情到底有没有意思?”
她面颊粉红,缓缓点头。
“倒也不是想让你学什么讨好谄媚人的办法……你只当做是和本王亲近一些,也不可以吗?”
他垂眸委屈地说道:“你不爱说话,又时时刻刻想着赶我走,我不像你整日一个人闷闷不乐的。”
他想起来姜眉说的关于葡萄瓜子的事,柔声补充道:“你若是不喜欢,说出来便好。”
“可以……”姜眉拿起一块杏干含入口中,随后又拿起一整块杏干喂到顾元琛口中。
“这样吃,也会好吃的。”
她在顾元琛手心缓缓写道。
27. 谋策
他也搞不懂这女人到底是懂得太多,还是懂得太少,总归比他会拿捏人心罢了,他顾元琛偏生是这样古怪的性格,不吃软不吃硬,或许命中注定是要栽在她这女人手里的。
他其实不爱吃果脯,只是这一两日药吃得多了,总觉得口中缺少了什么滋味,姜眉这一喂,反倒让这酸涩的杏干多了几分甘甜。
“喜欢吃?那明日给你带上。”
她又吃了一块,缓缓点头,随后出乎顾元琛意料地缓缓将头枕在他的肩上,品尝那块杏干,她的唇就在他耳畔,除却那挠人心乱的吐息,便是她口中细细的咀嚼声。
两人夜里没睡在一起,只不过顾元琛是等着姜眉睡着了才离开的,她缩在被子里,若不是脸露在外面,单薄得几乎看不到人形,可是就是这样单薄瘦小的身体,那一日牵着他在大雪中行走,却是那样的有力。
顾元琛收起脑中的纷乱想法,让自己眉眼间的喜悦都收敛回淡漠的容色之下,回了自己的房间,何永春还在等他,身边烧着水,香茗在略显黯淡的烛光里飘出淡淡朦胧雾气。
“王爷回来了!老奴等着您好久了!”
“你应当早点去睡,左右本王都是在这馆驿里,去不了旁处,你何必担心我……毕竟你的年纪大了,这次若非是洪英受了伤,本不该让你来这北边受苦。”
瞧见顾元琛这样说话,何永春便知道他定是心事重重,只拍了拍胸脯,说自己还康健着,至少能再照顾顾元琛二十个年头。
“我能不能再活二十年,还说不准呢。”
顾元琛冷笑了一声,却又难以排解心中积郁苦闷。
“老奴斗胆问一句……姜眉那丫头,她是怎么说的?毕竟她从前是在这窨楼做杀手的,或许窨楼也有什么门道,毕竟我们自王府出行,车队也不小,引人注意也是有可能的。”
言外之意,洪永春不想让顾元琛将怀疑的矛头指向自己人,先前因为姜眉的事,府中的秘卫本就颇有怨言,若不是他和梁胜时时劝压,恐怕怨声只大不小,长此以往,更是对自家主子这么些年付出的心血不利。
“虫蠹在内——她总归没必要骗我。”
“是,那老奴也就和梁大人再做商量,尽量在到达燕州城之前将这贼人捉住。”
“馆驿的菜做得不错,明日东身前,你记得多带上两包杏干,她爱吃这个……其余的事,也没有了。”
瞧着顾元琛眼里难得的柔光,何永春心里叹了口气,自家王爷还是被姜眉这丫头下药迷上了,什么要紧的事,都不及这个怕磕怕碰的宝贝要紧,他从前就说这是冤孽,如今日复一日在他眼前应验。
*
为了不延误日期,接下来马车一连行了两天路,除却短暂停车时下车走动,以及顾元琛身体不适不想见人的时候,姜眉一直都和他在一起。
剩下的时间,则是和梁胜还有另外一个名叫吴虞的护卫同乘一辆马车,他的年纪与纪凌错相仿,亦是性格开朗之人,很快便和姜眉单方面的熟络起来,对她说天说地,有时会唤她一声姐姐。
姜眉有时候也耳朵烦,被他吵得头疼,可是又经常想起小莹还有不知下落的阿错,被他烦着,也免去了心中无限的忧思。
其余让她觉得奇怪的,便是梁胜的态度了,明明先前梁胜对她已经没有了什么敌意,也会主动和她说话,可是自那日突发意外她和顾元琛失联野外后,梁胜的态度便对她急转直下,不说言语,就连抬眼瞧她的时候也很少有。
姜眉大约能猜到是为什么,他应当是知道了自己和顾元琛之间发生的事,他是忠义之人,品行亦当高洁,他对顾元琛誓死效忠,自然是瞧不起她这样无耻的女人。
他不说出口,大约也是给自己留了脸面,还是不要去自取其辱更好。
因而一直都想找个机会感谢他送回了母亲的遗物,却又屡屡被他的有意疏离逼退。
事情的转机是因为吴虞,那是离开馆驿后第二日正午,顾元琛吃过药在车上午睡小憩,她则下车寻了个地方晒太阳,吴虞又到她身边来和她说话,还给她带来了一个看起来不算香甜的果子。
“这是什么,你从哪里弄来的?”因为吴虞识字不多,姜眉一边念一边比划着。
“自然是王爷赏的啊,不然这天寒地冻的,还能是树上摘的不成?姐姐快吃吧,这可是胜哥专门留给你的,''别贪嘴,王爷有令,诸位弟兄们一人一个,她的……也不能少了。’”
他有意学着梁胜说话的语气,倒是还真的有模有样,姜眉难得露出一点笑意。
“姐姐你笑我做什么,不过你笑起来可真漂亮。”
“不是笑话你,你学他说话,很有趣。”
姜眉对他念了两遍,吴虞才看懂是什么意思,耳根微红。
“嘿嘿,胜哥说话就是这样的,八成是和王爷学的,只不过王爷说话要更冷一些。”
姜眉捧着那果子看了看,将其递给了吴虞,示意他吃掉,顾元琛马车里什么都有,自然缺不了她的,看着吴虞吃,多少能让她担忧阿错的心稍稍放松几分,闲来无事时她一直想着阿错从前可能的仇人,或许她的思路错了,应当去查明自己行刺顾元琛之前,阿错接下的那个玉签,究竟是雇主针对谁的。
“姐姐你别发呆啊,我和你说话呢!”
姜眉点点头,吴虞脸上又露出笑脸,说道:“我哪里有那么馋啊,不就是想逗一逗胜哥吗,你现在不吃,可以等到了北边再吃,听说那边什么都缺。”
“逗他?”
“对啊,”吴虞压低了几分声音,笑道:“胜哥一提到你就急,他从前可不这样,姐姐,你喜欢胜哥吗?”
姜眉眯起眼睛,眉头紧蹙,想起那张刚正不阿,看着她时不屑又质疑的脸,努力地摇了摇头。
“啊,我就知道你有喜欢的人了,唉,可惜了,胜哥其实和你很般配的,他又那么关心你,你们俩在一起多好,咱们一起到北边去,保护好王爷,说不定有了机会还能杀几个北蛮子。”
姜眉瞧了瞧他的脑袋,让他停止胡思乱想,随后用心地给他解释了一句话:“两个人的事,不是一个人一厢情愿便可得,旁人也更无须横插一脚。”
吴虞或许读书不多但是人很机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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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出了姜眉这句话的用意,连忙道歉:“姐姐你别生气,我这也是无聊,你就当我多嘴了好不好?不过胜哥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冷淡,他就是不知道如何和姑娘家相处罢了,他捡到你那条手帕以后一直想着如何还给你,又不失分寸和礼貌,所以你也别总不搭理他好不好?”
姜眉有些欲哭无泪,这如何就成了她的过错,这小子到底是装得还是太傻,他怎么就看不出来是梁胜对她避之而及呢?
好在梁胜及时赶来,让吴虞去做自己的事,她才不必要回答这个让她为难的问题。
只是梁胜要离开时,姜眉拉住了他,用树枝在地上写画,对他说了声迟到的谢谢,并把那条淡蓝色的手帕从绣囊中取出,还给了梁胜。
“谢我做什么,要谢就谢那个捡到你这香囊的弟兄去……只不过,他受了些伤,留在先前的馆驿,待到回京之后再谢吧。”
姜眉摇头,用树枝在地上写道:“我知道是你捡到的,所以我才对你说谢谢。”
梁胜望着她略带浅笑的唇角,无论是心神还是肉身,皆在那片刻浑然一荡。
“你应当知道我和王爷之间发生过的事了对不对,我知道你瞧不起我,觉得我很下贱,这些都是应该的。”
“你怎么——”
姜眉轻嘘打断了他,继续写道:“可是我还是希望能做好今后能和你们好好相处,希望你们帮我保守这个秘密。”
她缓缓写下“求你”这三个字时,梁胜再也压抑不了内心的激荡,正欲开口劝解之时,何永春便向两人走来,让姜眉回到马车上。
他呆呆地愣在原地,似乎忘方才这里从来就没有过姜眉,他想把人喊住,嗓子却好像被捏紧了一般,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就这样眼睁睁的,无力看着姜眉的背影,看着她一步步回到马车上去。
“梁大人,您是有什么心事吗?”
梁胜终于回过神来,目光闪烁不定,答道:“无碍……多谢公公关怀。”
“都是王爷的吩咐,那日王爷看到大人您心神不宁,便让老奴细询问大人一番。”
“多谢王爷关怀……何公公,那我也回马车内休息片刻。”
他又回想起两日前在王爷的房间门口听到的那些让他脊背生寒的话:
“她很好……”
“许是打小受欺凌惯了,如今给她一点点的好,她便会感激不尽……”
“……和她熟络久了,她便会信任你……”
“我那皇兄见了她,只怕什么心思都没有了。”
那日他看到王爷顾不得身上伤口血流不止,怀抱着她在积雪覆盖的山林间一路骑马飞奔,他便多少能猜到一些了。
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更想不明白王爷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明白了。
她杀了康义,忍得过洪爷的刑讯,更是无依无靠无所仰赖的一个杀手。
为什么对她那么好,百般关切,险些让弟兄们寒心,为何当日王爷对他提出不满之时那般愤怒。
他都明白了,那是准备着把她送到陛下的身边去。
28. 隐瞒
王爷如此决断,必然有他的道理,更何况她就是杀了康义,害死众多弟兄的敌人,王爷对她只是利用,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王爷不曾婚配,虽对外声称身边姬妾众多,可是素来无人能近前侍奉,陛下便一直以此为由将女子送入王府之中,王爷一直对此颇有微词,如今终于也得了机会,可以将人安插到陛下的身边去……抑或只是让她行刺,可是这对于他梁胜而言,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他还是不明白,还是不知道为何自己始终忧心忡忡,甚至失魂落魄地走到她的屋门外,借机将那香囊换给她,下意识想要对她说些什么。
可是他却没有开口。
“梁大人?”
何永春出声提醒梁胜,今日的他实在是太过古怪了,方才和姜眉那丫头说话时不还是好好的吗?
“嗯……何公公还有什么事吗?”
何永春笑道:“您可要注意好身体,我瞧着您今日总是出神,方才您还说要去休息,怎么便站在原地不动了,莫不是还有什么事要禀告王爷。”
他察觉梁胜方才的目光一直追着姜眉,看着她上了王爷的马车,担心他还因为康义之事记恨着姜眉,不想他对王爷有所微辞,便压低了一些声音,劝慰道:“梁大人您不用担心,王爷自有他的安排,王府里我们才是一条心,她只是个外人罢了,物尽其用,留她一时,只是为了更长远的计划,不必在意她。”
梁胜感到一阵恶寒自脊背攀升至他的脖颈。
他誓死效忠于王爷,他永远追随王爷,他日夜怀念康义和死去的弟兄们,他甚至愿意听从王爷的安排,接纳姜眉——他的仇人。
她只是王爷的一枚棋子,这应当是好事才对。
可是为什么,他并未感到一丝一毫的喜悦与心定?
*
何永春唤人匆忙,姜眉以为顾元琛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便想着今后再同梁胜解释,回到了顾元琛的马车上。
厢舆内沁着散发不去的药味,清苦甘凉的气息与层层裹紧,唇色泛白的顾元琛格格不入。
眉心被他自己掐出一道红印,金红的花钿藏掩其中,愈发衬托着他的神色平添几分黯淡空洞。
他不说话,姜眉也不知道要做什么说什么,便坐在他身边,想要用手帕为他擦一擦额头上的汗水。
却不知道他为什么避之不及一般迅速躲开了,佐以一种厌恶至极的眼神,尽管这种满怀厌恶的目光只是一闪而过,姜眉还是能察觉到他的不满。
从前他似乎也用这样的目光看过她,从前她不在意,可是现在她却不可能不在意。
许是察觉到了姜眉的错愕,顾元琛揉了揉眉心,接过她的手帕,擦去额前的薄汗,再看着她时,又是那幽邃不可测的灼灼目光,带着一丝浅浅笑意。
“你怎么了?”难得姜眉主动询问。
“本王还想问你怎么了!”
他的声音提高了几分,注视着姜眉问冷冷道:“本王问你,你为什么害本王做噩梦了,你明知道本王病着,方才梦里为什么对本王恶语相向,背叛本王,甚至还想要动手杀了本王?”
他满腔的不满和委屈太过真切,甚至让姜眉一时忽略到了这是多么无理取闹的质问,既然是梦里发生的事,怎么还要找她来算账?
所以方才他是不满自己在梦里对他不好了?
姜眉的心事消解了几分,写道:“梦里的事我要如何掌控,说不定只是你把我想得太坏了。”
“本王可不管这些,既然梦里你得罪了本王,现如今是一定要补偿本王的。”
“补偿什么?”
“你做了坏事,让本王心神不宁,却还想要问需要什么补偿,难道不该是你想尽办法讨好取悦,博本王一笑吗?”
姜眉受不了他这无理取闹,却也因他这句话心中少了几分忧虑。
他方才那样瞧着她,只是因为做了噩梦下意识的举动而已。
“愣着做什么,你怎么总爱耽误本王的时间,有等你的功夫,我去找别人,想比早就喜笑颜开了?”
姜眉只好提出要给他揉按两鬓,顾元琛也没再为难她,痛快答应了之后,便毫不客气地枕在了她的膝上。
他没再说话,像只惬意晒太阳,不愁吃喝的懒猫一样,眯起眼睛享受起来,只是大多时候是睁着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姜眉的眼睛。
“你还没和我说,为什么叫我来车上。”
姜眉揉按了许久,手腕有些酸了,停下来略作休整,在他的心口写问道
顾元琛却没有回答,反而喃喃道:“和你说话又是真是不易,明明只是简单的几个字,却要等上许久才能弄明白你的意思。”
他抬起手轻轻抚上姜眉的脖颈。
“你要是还能讲话该多好……想来到了北地,或许能寻得一些不同寻常的药方,看看能不能治好你的嗓子。”
“不然就太可惜了。”
他的手沿着姜眉的颈侧向上,指腹在她的唇瓣上轻轻摩挲,这样突然的亲密让姜眉有一些不大适应,却并没有躲开。
“下去吧!”
他突然说道,随后猝不及防间,在呆愣住的姜眉的颊侧掐了一把,这忽冷忽热的态度很是奇怪。
“本王方才病着,身上出了些汗,要换件里衣,怎么,你还要盯着看不成?”
姜眉也有些生气了,把他按倒在马车里,抬手便去解他身上的衣服,三两下便把顾元琛的衣服扒开了,随即把他留在原地不管。
她不该胡思乱想的,有什么好想的,顾元琛还是那么讨厌,嘴上占便宜,无理取闹,一点亏都吃不得,还总欺负她。
“你很烦人。”姜眉气不过,手在半途折返,在他半赤裸的胸口重重写道。
停“笔”后,也没把他被扯开的衣服复原回去。
“哈哈哈哈哈!”顾元琛握住她的手,仰面爽朗大笑起来,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笑话一般,姜眉更生气了,背过身便要准备下马车。
“你去哪儿——都说了,你让本王笑出来,本王便不会计较你梦里做了坏事,你赢了,因为你生气的样子的确很有意思,本王看见便想笑。”
他坐起身来,一面整理自己的衣服,一面扳过姜眉的脸仔细端瞧。
“所以你就是为了惹我生气才叫我上车?”
姜眉还是觉得他不可以理喻,在他手心飞快写道,如今或许也只有顾元琛能看懂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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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不能是无趣了,想你才叫你来的。”
姜眉犹豫了许久,才说出自己方才便想说的话:“可是你方才为什么躲开我?我只是想帮你擦汗,你不喜欢这样,告诉我就好,以后我不会做了。”
他似乎并不想听她的这番疑问,只是说道:“你梦里欺负本王,本王又在病中,一时精神恍惚也是有可能的。”
他唇角勾笑:“如若你还是因这一点小事不满,本王就补偿你好了。”
言罢他不由分说抱着姜眉的腰,扶她一起躺下,在时而颠簸时而平稳的马车内,两人一起的身体也意外地相拥更紧。
唇舌纠缠,他倾城掠地一般霸道地索吻许久,直到姜眉用那小猫打人一般只痒不痛的拳头推打着他的胸口,他才不舍地将人放开,听着她伏在自己肩头,在自己的耳畔轻声喘息。
“若是不喜欢,你要告诉本王。”
见姜眉没有回应,他便补充道:“不论喜欢你喜欢,你不回答可不作数,快点,选一个。”
“喜欢本王吗?”
他今日似乎是一定要求得一个答案的,姜眉却不愿意匆匆回答,她有自己的看法,她在顾元琛手臂上写道:“我没有不喜欢你。”
或许这是一个有些敷衍的回答,可是这便是她心中所想,她还无法去喜欢上一个人,或者说是,爱上一个人。
她什么都没有,不能奋不顾身,飞蛾扑火一般去爱上一个人。
那样太傻了,她已经吃尽了世上种种苦头,她也知道顾元琛饱尝过苦楚滋味。
所以她只能这样回答。
“那你方才怎么还说讨厌本王?本王也要这么说,我也讨厌你,你就是个坏女人!”
他下定决心要惩治这个坏女人,用靠枕垫起她的腰,捧着她的脸,看她面带狐狸一样狡黠的笑意,看她紧抿唇瓣轻蹙绣眉,看她面色涨红,陷入无声的欲海。
他抱着云雨之后因疲累沉沉睡去的姜眉,她还紧紧抱着自己,贪恋方才的温存,口中呢喃着,不知道说什么傻话。
有时她会因不安下意识想要逃离,身体发抖,或许正在梦中经历一场可怕的梦魇。
只是无论如何,他都保持着拥她入怀的姿势,只是他不能欺骗过自己的内心。
他将人放下,用薄毯包住她伤痕累累的身躯,瞧着她因突然袭来的寒凉不安地蜷缩起身体。
“为何偏偏是你……”
他捧起姜眉的脸,他有许多事编造谎话骗了她,可是关于这张脸,他没有说过谎话。
他恨极了这张脸,可是在面对姜眉的时候,却又根本没有可能克制一丝一毫的爱怜。
身下的人轻轻裹着毯子不断呻吟着,顾元琛目光冰冷,任凭她在寒凉中无处躲藏,无处所依,只是目无感情的注视。
良久,他终究还是被不忍战胜,把她抱在怀里,给她一个不算温暖的依靠,姜眉感知着这来之不易的拥抱,下意识攀着他的身体。
她或许说不出答案,可是她的身体可以给出一个绝无谎言的答复。
怎么会不喜欢呢,这是她唯一能得到的一点点可以被她不必有顾虑便可汲取的温度。
不论是真的,还是假的。
29. 不渝
接下来行路十日余,一行人等安然抵达燕州,大周朝疆土的最北边境,自燕州城向北,出崇峪关口,穿过茫茫荒原石漠,便是北蛮世代聚居之地。
只是如今,无论黄沙碎石,还是牧草林溪,皆被鬼魅一般的白雪覆没,除却两军对垒所修建的城防军事,竟再无半点人迹,唯余车马行走指导,在一眼望不到头的白色之中留下斑驳沟痕。
这样的景色,还是姜眉在抵达燕州城之后半月余,在何永春的邀请,以及梁胜、吴虞的陪伴下,登崇峪关城得以瞧见。
她的身子很不好,那整整一包误被她吸入的胭虿散所带来的影响远超于她的预料。
起初是不时流出鼻血,昏昏欲睡,一觉睡醒之后便忘记了前夜发生之事,再后来便是浑身酸软无力,不思水米,脑中反复回想着那胭虿散的滋味,求之不得,更于深夜孤身之时辗转难寐。
即便有时心照不宣之下,顾元琛能帮她解一解这药物催逼之下的燃眉之急,却不能救她早就已经失去反抗之志的心。
抵达燕州城的前一日,众人在雁回崮的馆驿中停留休息,那一日白天没有风雪,太阳晒得很暖,她却只有紧闭着门窗,在不知是冷还是热的虚妄之中,沉溺在痛苦之中。
她也好奇自己是怎么忍下来那一夜洪英残忍的审讯的,或许只是她忘记了从前被胭虿散控制的滋味,忘记了那如蚁噬骨的痛楚。
她锁着门,并不愿让人看到她这般模样,可是什么锁都拦不住顾元琛,他一定要闯进来看她狼狈不堪,垂死挣扎的模样。
姜眉第一次因胭虿散发病时可怕的模样,顾元琛就已经见过了,他只是没想到,不过是相隔了几个日夜,却能把还算好好的一个人,变成如今这连妖鬼都不堪做比的模样。
她知道自己的模样吓到了顾元琛,用仅存的力气,将棉被覆在自己脸上,却无法请他离开。
全身每一个地方都好痛啊。
从头顶到脚尖,从肌肤到血肉包裹着的骨头,每一分一寸都痛,她好像回到了那一夜,洪英扒着她的眼睛,让她看着自己的指甲是怎样被一片一片从手指上生生掀起,带起狰狞模糊的血肉,再被连根拔起的。
她为什么不能去死呢,死了一了百了,死不论是身还是心,死了就再也不会受苦了。
能救她的只有胭虿散,先前那一整包胭虿散中,还有一些药粉残留在纸包内,顾元琛命人收了起来。
他无声伫立许久,才在床榻边上坐下,冷眼瞧着姜眉,用手一遍遍擦抚她的眼泪,却再没有让自己的身体接触到她面颊以外任何的地方。
尽管姜眉已经提前剪了指甲,可是见到她在脖颈上抓出一道又一道渗血的红痕,口中的雪白的布巾染成红色之时,顾元琛还是没再忍心看下去。
他给了她“解药”,看着她服用过后,一点点从痛苦中逃离,活在真实的无尽绝望中。
三夜前温存的时候她对自己说,过两日病得或许更重,不要给她胭虿散,她宁愿一死,这话她说得轻易,自己却怎么忍心下手?
她明明还有一身骨头,却又似乎是处处筋脉尽断,他低下头把人捞起来,摘掉了堵在她口中的布巾,将她绵软的身体揽在怀里。
“你或许不该托付本王……本王没有你那颗狠心,你——会恨本王吗?”
姜眉只是趴伏在他耳边,嘶哑含混地说着什么话,顾元琛分辨了许久,才听到她在说:“好舒服。”
“好舒服,好痛快。”
她就这样重复着这六个字,直到这呢喃声变为悲怆啜泣,才是她真正离开了一场幻梦,回到冰冷的现实中。
“好了,别哭了,就算是寻遍天下,本王也一定会治好你,这不是你的错……”
他把姜眉放回小榻上,看到她饱尝凌虐后泪水横流的面容,心口一阵闷痛,她仰面失神痛苦着,或许是在责怪自己方才的反应。
是胭虿散害她如此,也是胭虿散救她于苦难之中。
“这次吃了,下次再发病是什么时候?”顾元琛细心地问道,希望能稍稍转走她的注意。
姜眉口中似乎是说着“一月余”,又很快摇头否定,这次误用了太多,她也不敢肯定下一次发病会不会是明日。
“王爷……”
她抬手想去抓住顾元琛的手臂,却在半途无法支撑,落回床榻间。
这好像还是姜眉头一次主动唤他。
“嗯,怎么了?”顾元琛伏低身子问道。
“你陪陪我可以吗……”
不必她念出“若你没有要事”,顾元琛便点头,解下外衫躺在她身侧,将她抱入怀中。
姜眉在他手臂上缓慢写道:“谢谢你,是我太不争气了……”
“说这傻话做什么。”
顾元琛揉了揉她汗湿的额头,将人抱得紧了一些。
“昨天夜里到馆驿后我没睡着。”
“我就一直在想着胭虿散。”
“可是刚才,我真的觉得解脱了,从来没有像刚才那样快活过了。”
她在写胭虿散这三个字的时候,身体格外的放松,身体下意识向顾元琛的怀里靠近。
三夜前,顾元琛见她无精打采一整日,夜里亲昵之后却因头痛难以入眠,便问起她胭虿散病发之时是何感受。
姜眉告诉他是痛。
痒。
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里有虫子在慢慢爬,然后慢慢感觉它们吸包了血,开始钻进肉里,吃光了肉,再沙沙地啃咬着骨头。
恨不得要用刀子剔下血肉,把骨头打碎,一个个捻出这些害人的虫子,可是刀扎进手臂里,却又连痛都感觉不到。
那一夜她不曾安眠,顾元琛亦然。
她压了压喉间的苦涩,轻快说道:“那是你见识到的太少,这世上快活的事有许多,你若是想知道,就求本王带你去见识,其余没用的胡话不要再提。”
姜眉似乎没有听进去劝慰,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她又写道:
“小的时候……我没有练好功,褚盛罚我跪在门槛上两个时辰,夜里我腿疼睡不着,他给了我一块加了胭虿散的米糖……”
顾元琛感受到自己的胸口被滚烫的泪水灼湿,她从来嫌恶自己不堪的过往,极少愿意诉说从前的不幸。
只是偶尔因烦忧无法排解,吐露的一两句悲怀,就足以让他的心百般刺痛。
“那些已经是过去了,方才不都答应你了,不论是付出什么代价,本王都会治好你——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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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要到燕州城了,这些时日你且留在城内住所,替本王看好家,待本王安定好军中事务,崇峪关外局势稳定,再带你到关城。”
*
即便再放心不下,顾元琛也只能把姜眉留给旁人照料,如今常峪关城上再见,已然是时隔数十日之久。
他本想让姜眉留在燕州城,配合着大夫们方术好好医治身体,即便一时不能求得解药,也可以减缓胭虿散带来的痛苦,却不知为何她今日一定要前来见他。
恰好关外最后一道城防驻设今日竣工,顾元琛担心她在燕州城里闷久了,特意让她登上城楼来见自己。
只是他没想到姜眉能瘦成这样,裹着棉衣狐裘,却单薄得能被城楼上北地肆虐的烈风吹走一般。
她站在高高的城墙上,远远眺望远方与白雪相接的澄蓝天空,又瞧着一队又一队车马自关城而出,直奔血羽军营寨与城防所在,她的目光显而易见地明亮了几分。
“看够了吗?许久不见,你不说说如何思念本王,就只顾着看这些无趣的东西?”
顾元琛忍不住出声提醒,姜眉转过身来,眼里的光彩并未淡去,她认真地敲了敲顾元琛,用手拂去他面上雪片融化后留下的水珠。
“你瘦了许多,都快有些认不出了。”
还不等自己嘲笑她,她居然敢以此事取笑自己,顾元琛自然不满,只是不动声色,带着她下楼,待行至无人之处,将她提抱在了怀里,一路带回了府中。
说来也是有趣,上一次把她抱起来行路,还是纪凌错那小子潜入王府之时。
姜眉老实安静得让顾元琛感到意外,一路带她回了屋中,关上了大门,放在书案上,也一点反抗都没有,不是她变了性子,而是她的确没有多余的力气。
虽然劳心军务,顾元琛也一直挂念着她,她每日吃多少饭,喝得什么药,他都心知肚明,因而也知道即便有鸠穆平用心医治,她的身子并未有多少好转。
虽然是他一路抱着姜眉回来,可是坐下后咳嗽喘息不断的人是她,她也不说话,只是仰脸望着顾元琛。
她这个样子不对劲。
顾元琛捏着她的脸,手上的力气微微加重了几分,冷声道“方才见了本王,连招呼都不打一声,我看今日你就别回去了,留下来给本王暖暖床榻。”
他有意把话说得过分了些,姜眉却丝毫不在意,笑着点了点头。
“床榻还需两个人一起才能暖。”
她在顾元琛胸口写道,他就知道,这笑容绝不是依顺,反而是挑衅。
“你把本王当傻子是不是,本王会信你是个乖巧懂事的?说吧,你今日急着要来见本王,到底是憋了什么坏水?”
姜眉一面摇头,一面用手勾住了他的腰封,稍稍用力,两根手指的指节就没进了深处去。
“没有。”
“你是不是以为你才养好身体,本王就忌讳着不敢收拾你?你今夜是不是想吃点苦头了?”
顾元琛性情难以捉摸,熟悉的人只知道他软的不吃,硬的也不吃,却不知道他偏偏是只吃姜眉这气恼他给他下套子放钓钩的一套。
越是知道里面陷阱无数,他还要乐此不疲地做一只傻兔子,生生往这小狐狸的套子里钻。
30. 线索
她今日乖顺地像是换了一个人,即便顾元琛再觉得不对劲,却也骗不了自己这十余日来对她是如何万般思念,更气她藏了坏水,憋着坏不和他说实话。
既然是有事央求于他,直接开口不就好了,他顾元琛有什么满足不了她的,偏偏是用这样的法子,让他心里总是隔着几分不顺。
故而把人抱到榻上云雨缠绵之时,他也没留太多怜惜,将她的手制在头顶,欺负她坏了嗓子失了声,身入花巷,偏偏是寻了最难受的一处反复流连,瞧着她眼角发红,眼里沁着泪喘息不停的模样。
“咬你嘴唇做什么,本来也不丑,非要成天瘪嘴苦着脸在本王面前卖惨相。”
他心里的不快发泄不完,便向姜眉找茬,狭眸看着那分润的唇,□□烧得更旺,却又不想太快便宜了她,故意不去亲她,抬手去抚拨,却不慎从她唇舌间拨弄出了一声娇柔的低鸣。
“眼睛睁开,谁许你闭眼了?”
他胸腹间的邪火烧得厉害,却又真怕弄坏了她这玉养的身子,只能在一些不紧不慢的地方上好好治她,姜眉倒也听话,艰难地睁开眼瞧他,仰起头在他没有笑意的唇上轻轻舔舐。
“王爷,我还没吃到苦头。”
她张口缓缓念着,在无声的浪潮中微眯起了眼睛,从他的钳制中抽出了手,指尖在他胸口打了几个弯弧。
顾元琛想不通怎么会有这样会勾引人的女人,怎么她连话都说不出,就是张张嘴吧,直直瞧着他眼角带笑,便把他所有的理智和自持都乱散了,他都有点忘了先前在王府里姜眉是如何对他冷眼斜晲着的。
若是能再早一些时候遇见她该有多好。
顾元琛无奈笑了笑,俯下身在她耳边低语道:“你这小贱人,如今活像个小娼妇!你把本王当什么了?”
姜眉顺势将人搂住,吻着他的唇瓣不放,微凉的手指在他下腹最敏感的地方一笔一画地写着什么。
顾元琛良久才反应过来,先是气得眉峰紧促,将她压在小榻边,欺负得床架吱呀作响,后又自觉奈何不了她,不轻不重地流连,惹得她主动抱紧自己的腰身。
“我是娼妇,王爷是荡夫,不曾婚配就已经和我这娼妇搅和在一起。”
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身边就多了这样一个妙人,命悬一线时,能不顾一切拉着他在半人高的积雪里走下去,缠绵悱恻之时,又总能让他抛却一切烦忧苦闷,只沉沦这一刻春光。
“你说,若是再早些遇到你该多好,再早一些,为什么石贼之乱前不能遇到你呢……”
姜眉沉溺在欲海中,没太注意顾元琛在呢喃什么,只是抱紧他的身子,享受着他霸道又索取的吻。
顾元琛很懂她,今日她来看他,的确是为了一件事。
十余日不见,除却每日想尽办法忘却胭虿散,还有担忧阿错,便是反复回想起顾元琛,有时是他那冷酷又残忍,逼人不得不就范的手段,有时是他病中的模样,想起他生闷气,想起他看到边防捷报时眼角的喜悦之色。
这几日胭虿散对她的影响小了许多,她是想来看看自己的心意。
故而云雨过后,顾元琛一面抱着她感受温存,又气恼自己不争气,质问她到底憋了什么坏事,想求他做什么的时候,姜眉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我来看你,听鸠郎中说,你前日自血羽军营回来时被人射了暗箭,万幸梁胜在身边。”
得知她并无所求,顾元琛本还心中诧异,可是弄懂她后半句写得什么,不由得心头一暖。
“本王无碍。”
“那我能不能留下,这几日我并不经常难受了,或许可以帮上些什么,不然回去了,又是一个人整日躺着,无所事事。”
“可以。”
顾元琛将人同毯子裹紧,抱着姜眉坐到了书案前,给了她纸笔,若是再任她在自己胸口上写字,只怕他又要忍不住和她亲昵,方才的一场,便已经累了她身子,他既心疼她,便不可没有节制。
瞧着她坐在自己怀中,安静写字的模样,本也就已经是一件赏心悦目,排解烦忧之事。
“这几日,窨楼的事有没有消息?”
顾元琛没有隐瞒,将亲卫和洪英调查所得一一告知了姜眉,如今窨楼在京畿,并州,青州的各处据点,以及联络枢所,大多已经被清剿,只有京畿一代尚有几处,似乎是受到了朝中势力庇佑,暂时查不到太多消息。
窨楼的前身,乃是顾元琛之父康武帝在世时宰相石勤京秘密设立的情报机构赤衣楼,专为石贼卖命,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而后石贼勾结北蛮谋反,北边沦陷,京城陷落,先帝被杀,王公贵族者出逃南方,黔首布衣者流亡战火,此间八年又余直至复国还都,中原百孔千疮。
期间石贼欲行登基大典之时离奇身故,赤衣楼更名窨楼,转为杀手组织,藏于地下,以胭虿散控制大批杀手,暗中扩张势力,尚不知如今何人执掌。
近年来敬王顾元琛与皇帝顾元珩两派之争尤甚,窨楼极其背后逆党大有死灰复燃之势,只是肖小鄙陋,终究难成大事,顾元琛本就痛恨未能手刃石贼,也从未忘记清剿叛党余孽,此次姜眉行刺,也算是助他下定决心将其彻底铲除。
姜眉半生身在窨楼,却也根本不知这些过往,她只知道如若没有石贼卖国,自己的爹娘妹妹就不会死,她也不会落入褚盛之手。
见她沉默不语,顾元琛便又“大度”地告诉了她另一个消息,是关于纪凌错的。
“若是让本王瞧见你眉眼激动的模样,本王现在就让人去追杀他。”
姜眉自然不敢露出半点喜色,老实地听顾元琛讲有关阿错之事,他的确没有死,应当只是身受重伤,但是如今却被官府通缉,亦被窨楼之人追杀。
顾元琛虽然知道纪凌错这小子绝不是省油的灯,却也想不到他能惹出这么大的麻烦,告知姜眉他的近况固然让他不满,可是如今纪凌错的下落,事关重大。
“我说你们两个是不是仗着自己有一点三脚猫的功夫就觉得自己当真能为所欲为,你可知道他犯了何事被朝廷通缉?”
“潜入丞相府,奸杀丞相夫人。”
顾元琛自然知道此事不会是纪凌错做的,可是看到他惹了这一身臭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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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被□□白道穷追不舍,自然乐而见得,便一定要在姜眉面前好好“参他一本”。
姜眉面色凝重写道:“他不会这样做的,他不会做出来这样的事。”
顾元琛只盯着那写了一半又被划掉的“阿错”,冷着眉目不言,趁着姜眉不注意,揽着她的腰在她臀肉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
“本王都说了讨厌他,你还一点分寸都不知道,到底还想不想听了!”
姜眉双颊微红,只好低头认错,顾元琛却不依不饶问道:“你怎么就知道他不会做坏事了?本王看着小子和你一样不是好东西!”
她提笔写道:“我一直都很照顾阿错,我一直和他说不能欺辱女子,他也不屑于这样去做,何况那是与他素未谋面,无冤无仇的丞相夫人。”
“哼,他是不是坏种可不由你说了算——不管是谁杀了赵书礼的夫人,如今都将祸水引到了他的头上,你可知道他为何被窨楼下令追杀?”、
“这也是本王从抓获的窨楼中人口中得知,他杀了一位窨楼青衣堂的主事。”
姜眉依旧眉头紧锁,问此事是何时发生,会不会正是因为阿错杀了这位主事,才会被人栽赃陷害。
顾元琛亦对此所知不多,只知道那是纪凌错闯入王府后的几日内,纪凌错究竟有何目的,尚无人可知,然而丞相赵书礼夫人被杀,却正是在他和姜眉来到燕州城的三日后。
一时之间多了太多事需要思考,姜眉心急忧虑,头痛一时发作,顾元琛怜惜她的身子,语气也软和了许多,将她抱紧了一些。
“赵书礼夫人被杀一事绝没有那么简单,而且你的推测不无道理……本王心中自有定夺,待时机成熟,我会告诉你一些从前未曾提及过的事,这几日,你便不必烦忧……本王可以答应你,不杀纪凌错,若是必要之时,本王或许也会保他一命。”
这件事的确是他吃了亏,本想再威胁姜眉一句,可是顾元琛想让两人多些不必胁迫、交易的相处,便不再多言,只想着总有一日能从纪凌错这臭小子身上讨回来。
姜眉抱着他,在他颈侧刚结痂的伤口处亲了亲——几日前一支冷箭从暗处向他射来,虽被梁胜击飞,却还是擦破皮肉留下一道血痕。
顾元琛很是受用,垂眸思忖片刻,决定把一件埋在心底许久的事告知姜眉。
“先前我们不是说好了,你为本王做事,本王将杀你妹妹仇人的消息告诉你——本王有派人前去追查,只是发现这些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姜眉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平静。
她提笔写道:“谢谢你告诉我。”
“你就一点都不埋怨本王隐瞒你利用你这么久?”
顾元琛他心虚了,他编造了一个又一个的谎言,可是面对她满怀信任的眼眸,他只觉自己前所未有地虚伪可恶。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信任自己的,她怎么这么傻,就这么轻易地相信自己?
“先前一直惦念着这件事,是要给自己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不然我可能撑不过那些时日。”姜眉写道。
“现在,是因为有了别的原因。”
31. 别君
“我想留在你身边,帮着你做一些事情。”
顾元琛静静问道:“你帮我做什么,这又是因为何故?”
“保护你也好,或者是帮你安定边疆的局势也罢……从前除了杀人卖命,我没得选择,现在我想做一些好事,我想好好活着,为了我的爹娘,妹妹,阿错——”
“还有你。”
顾元琛心头一热,却还是藏起流转的眼波,黯然道:“好事?你可知道本王在外的风评?跟着我能做什么好事?”
姜眉摇了摇头,写道:“你现在带兵镇守北边,就是很好的事,这世上本不该有这么多的可怜人,你懂我的意思吗?”
他如何不懂,自那日山神庙雪夜相依,她不问旁物,只是向他询问北边战局如何的时候,他的心中便尽数了然。
她是这天下最不一般的女子,不是说她愿意追随他顾元琛捍卫江山之念这般俗媚,而是她心中亦存铿锵之志。
“本王既然带你来了北边,自然也不是闲养着你的,若是有用得到你的地方,自然会让你尽心尽力,可是如今你要做的是养好身体。”
他把姜眉冰凉的指尖握在掌心中,试图给她带来一些暖意。
“你不觉得这些日子暖和了许多吗?风雪严寒之时,两方皆忌惮酷寒,不敢暗自拥兵,可是如今即便是北边,也很快就要到春日了,春风送暖之时,本王希望捷报频传,也希望你的身子好起来。”
*
怀着这一腔殷切的希望,在日复一日焦灼的边防对垒之中,崇峪关关城之外最后的冰雪化为了晨起之时的清露,挂流在泛起新绿的原野之上。
春风虽寒,然而太阳灼暖的光遍照关城之时,数月雪灾带来的酷寒也一并消融,中原,江南,岭南等各地的捷报频传,随之而来的则是前线一日比一日紧张的军情。
大战一触即发,顾元琛忧心军务,看望姜眉的时间一次比一次更短,自然,也有别的原因……
如今已至春日,他无需再忍受寒疾困苦,他先前以为姜眉的身子也能好起来,却不想她只是被留在了冬日酷寒之时。
大小疾症不见好转,胭虿散的折磨,亦如幽魂缠绕,即便是带着她坐在山花遍染的原野之上,沐浴阳光之下,姜眉也只能恹恹地看着碧空白云,勉强露出惨淡的微笑。
来到燕州不过一月余,她却不知道清减了多少,身上受刑后留下的瘢痕皆被药物抹去,抚不平的却是她肌肤之下饱经摧残的血肉。
也是这个时候,顾元琛才能面对一个他不愿接受的事实——姜眉伤得真的太重了,或许是同“无力回天”这四个字一样沉重。
同样让他倍感无力的,便是战况,大战一触即发,血羽军不曾辜负他一片苦心经营于捍卫疆土之志,可是北蛮大帅乌厌术石的勃勃雄心与复仇之恨,同样不曾消散。
当年其父乌厌术齐联合石贼入侵中原,俘杀先康武帝顾淮,顾元琛之父,后乌厌术齐又被顾元琛带领的血羽军击杀银石滩上,万箭穿心,五马分尸。
而今他的儿子一统北蛮五十七部族,大兵压境,势必要与大周争斗到底,屠尽汉人,掠尽琼脂,荡平社稷,非你死我活不可罢休。
战事吃紧,不得日日捷报,百姓苦不堪言,更恨皇帝无能,敬王好大喜功,致使民不聊生,雪灾严寒如狼,皇权贵冑如虎。
顾元琛不在京中,却也知如今自己在京中人人痛恶,敌党暗中搅动风云,称其狼窥玉鼎之心,不肯在战事上用兵出力。
他心里的苦闷,除却姜眉,便无人得以尽数倾诉,大多时候是她在静静倾听,陪他浅浅酌醉,两人亲昵的时候不多,有时却像是早已相知相伴多年一般,静静倚坐至天明。
姜眉记得很清楚,有一次顾元琛醉酒,躺在她腿上睡下,不只是梦里还是沉中,口中呢喃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话,只有几句她记得鲜明。
“这老天对你如此不公,你却不怪这世道,可我做不到了你这般豁达。”
“为什么我偏要出身皇家?为何偏偏是我,为何我偏偏是顾元琛?”
“我说这些,你是不是又要笑我,明明出身皇家,享用民脂民膏,烦恼无忧,却说这样可笑的话?说话啊!”
“……若是你的嗓子没有坏多好,我好想听一听你的声音,这样便能更好的记住你。”
“眉儿,你会背弃我吗?”
这是他头一次这样唤姜眉,她擦净滑落两腮的泪水,没有回答,只是放平腿让他能躺得更舒服一些,揉按他的两鬓,助他入眠。
第二日他酒醒之后,问她是否听到自己说了什么,也并未提及
*
雨水过后,血羽军与龙武卫军于银石滩上迎来一场恶战,顾元琛亲自带兵迎战,也终于见到了乌厌术石这位故人之子。
北蛮的首领,主帅大将,他比大周朝的敬王爷顾元琛更加年轻,更加雄心勃勃,凶残,满怀问鼎之志。
这是顾元琛第二次感受到自己有些力不从心,上一次是在纪凌错的面前,他的确不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了。
最终,双方血战银石滩上,北蛮军伤亡受俘更甚,顾元琛则被流矢射穿胸膛。
姜眉得知顾元琛身受重伤之时,正在府中自己的房中写着什么,她心中一惊,墨笔掉落在纸上,划出一道狰狞的痕迹,她匆匆将这废稿攥成一团,丢在篓子里,将其余的纸张收回木匣中,跟随者梁胜策马赶往关城外军营。
冷寂的风里暗携着浓重的血腥味,姜眉紧跟梁胜,越是往军营深处去,便越是觉得手脚冻木,冰凉之外是痛和痒。
仿佛她只身一人策马,回到那个让她努力想要忘却的寒冬之中,耳边嗡鸣起来,灼热的暖流从鼻中淌出,她抬袖一擦,发现是暗红的血。
下了马,她的脚浮在地上,听不得梁胜说什么,死盯着地上滴溅的血迹只向大帐去了。
军营之中条件简陋,即便是顾元琛的营帐之中,也只有用一块透薄的白布隔开内外两个空间,内帐里的灯火昏暗,却将鸠穆平和其他几个军医慌乱的人影拉成长条,断成急折,投于白布之上。
鸠穆平提着染血的手出来要水,一眼便看到了魂不守舍的姜眉,上前递给她手帕,唤人为她寻来大氅穿好,便又匆匆回到内帐之中。
梁胜跟在身后,一个稳步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她。
“取出来吧,本王不能身上插着根箭去死,亦不能插着根箭班师回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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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元琛的声音依旧是那样的冷淡,似乎生死对于他来说从来只是无谓二字,只有无法掩饰的虚弱倾诉着他如今正遭受的痛楚。
“本王只说一遍,拿出来,不论本王是死是活,你们都有赏。”
一向性情温润翩翩儒雅的鸠穆平此时也急红了双眼,按着顾元琛的伤口,声量不知提高了几倍。
“王爷,不可啊,下官等不能赌王爷的性命,还有别的办法,先行止血才是啊!”
“乌厌术石本就想要本王的命,北蛮用的箭矢你们也是知道的——”
他的声音多了几分嘶哑,粗重的喘息声掩盖了他破碎。
“你们也知道……这箭头又钩刺,血羽军中箭的士兵拔出来后存活即死者各半……不许耽搁,拔!”
“王爷,下官真的不能从命,若是您不在了,谁来对抗北蛮,谁来保卫大周啊!如今这箭矢已经深入胸口,若是险些刺中心肺,若是贸然拔出,伤及脏器,就算是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了!”
顾元琛发出一声苦痛的闷哼,姜眉心中一紧,便要进去,护卫在侧的军士一边抹泪一边拦下,看到梁胜在姜眉身后,便把人放了进去。
“王爷……”
梁胜看到顾元琛如今的惨状,亦掩面不敢直视,恐自己流泪,惹顾元琛及旁人心忧,他不善言辞,更不知道如何劝阻顾元琛,只好上前握住了顾元琛的手,这时才发现他早已用指甲在掌心扣出血痕。
“你带她来做什么,你给我滚出去,谁让你来的!”
或许姜眉是如今帐中唯一还保持平静之色的人,她已经许久没有忤逆过顾元琛了。
她蹙着眉低头,仔细检查了一番顾元琛的伤势,用她一惯冰凉的手覆在他汗湿的额头上,又抬起手腕,遮住了他的双眼,
姜眉向鸠穆平飞速的比划着,口中啊啊,含混不清地叫着,众人这才惊觉这女人不能似常人那般说话。
梁胜最先明白了她的意思,问鸠穆平既然箭头已经刺破胸口,能不能将其顺势刺出,再从上截断,便不会再拆裂伤口。
“不行啊姑娘,你说的这本就是军营中常用的办法,只是这箭头的确特殊,先前用这个法子的士兵便有无法承受,活活疼死的,王爷身子本就因病虚弱,不可!”
姜眉又示意问道能否再多加麻药,鸠穆平亦有顾虑,麻药自是不缺,可是用得少了,痛楚丝毫不减,用得多了,便更是伤及身体,恐怕会让顾元琛自此长睡不醒。
“废话那么多干什么!你们不敢动是吗……眉儿你来,我信得过你,你握紧了……用力就好……”
顾元琛头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用这个称呼唤着姜眉,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轻抚她的面庞,只是用沉沉的目光瞧了她一眼,便紧阖双目。
鸠穆平和其他几位军医,自然也有不敢下手的顾虑,可是看到姜眉面不改色地握住那箭矢地一端,便也无法再犹豫,上前协助。
“噗——”
一声轻跃的响动自姜眉的手心见溢出,她觉得面上一热,旁人皆看见眼前闪过一道血雾,几滴更大的血珠落在隔开内外帐子的白布上,将那织造的纹理也打透成血红色,一时间帐子内唯余顾元琛痛苦的喘息。
32. 往昔
姜眉只是轻咛了一声,望着顾元琛惨白的面容,手臂竟然纹丝不动,倒也极大地减免了他不少的痛苦。
鸠穆平难以置信地看着姜眉这张清姣冷傲的脸,看着她微微眯起双眼,暗红的鼻血一路滑落进她的衣领之中。
“姑娘,你……”
余下的话被一个平静不露声色的眼神逼退,无论旁人如何,姜眉她偏偏就是纹丝不动。
她用手紧握着箭杆,汗珠凝集在笔尖上,悄无声息地落在床榻间,鸠穆平在旁人的帮助下慢慢扶起顾元琛,竟连一声呻吟和更粗重一些的喘息都没有听见。
“你动手吧,我放心。”
他艰难地将身体向姜眉靠近了几分,额头枕在她柔弱的肩膀上,用几乎难以听清的声音说道:“大不了……就是我把欠你的赔给你了。”
姜眉似乎是轻吐了一个“嘘”声,分秒之间,那柄箭矢便彻底刺穿了顾元琛的身体,他长呜一声,两眼昏黑沉沉倒在军医的怀里,鸠穆平连忙将那箭矢用铡钳剪断,又是姜眉握住另一头,让这夺命之箭彻底离开了顾元琛的身体。
她眼前唯余一片血红,由梁胜搀扶着,跌跌撞撞出了军帐。
北边的夜甚是寒凉,姜眉握着两杆断箭,顾元琛的血还热着,焐暖着她抖如筛糠的手,她愣愣地站在原地,梁胜问她话也听不到,直到她浑身的血也在寒风中变得冰凉,鸠穆平告知众人王爷无虞,她才挪动了脚步。
跌跌撞撞地,姜眉走到一处昏暗的无人的角落,松开冻僵了的手,丢掉了断箭。
梁胜紧跟在她身边,转过一处角落,便瞧见她跪坐在地上,掩面无声恸哭,这是自她来到军营后第一次外露情绪。
他想上前扶她起来,安慰也好,劝慰也罢,只是不愿看她如此伤心,可是梁胜最终只是走上前,用手覆在她的肩头,待她流干了最后的泪水。
他拿出手帕递给姜眉,示意她擦干泪水和脸上的血污,姜眉没有接,只是道着感谢。
“王爷应当还有些时候才能醒来,此次王爷受伤不轻,想必还要许久才能养好,不如我先送你回去?”
姜眉摇头,告诉梁胜,自己想在军营中走动走动,她还未曾见过军营是什么模样。
梁胜对她不似顾元琛那般熟悉,想要弄懂她的意思,着实废了一番脑筋。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起,面对这个女人百依百顺,甚至是怯畏,就连吴虞那个毛小子都要笑话他几句。
多日未见,想不到两人竟是因为王爷的为难再遇,在这样有些奇怪的时候,一同在月色浸笼的漠夜中行走。
“那天。”
姜眉忽然拉住了梁胜的手臂,抬眸问道:“你好像有什么话同我讲?是我记错了吗?”
“……没什么要紧的事,我也不记得了,你近日还好吗?”
他同姜眉一起走到了月色明亮之处,也恰将她娟秀不失冷傲的面容尽收眼底。
“病中寻一些事做罢了,还是你们更加辛苦受累,我只知这几日战事吃紧,不知道……”
她止住了话,没再说下去,两人心照不宣地继续走下去,梁胜瞧着她面色发白,便停下了脚步,呢喃道:“夜深了有些冷,我穿得单薄,你在此等我一会儿。”
他健步跑开,不多时拿来了两条斗篷,将其中一个给了姜眉。
“军中之物不算精细,但都是干净的,你若是也冷,便再加上一件。”
姜眉自然接过,从容披上。
“没什么不好的,军用之物,想来会更暖和。”
“嗯,还有兜帽,这样便能系紧。”
他特意将已经戴好的兜帽脱下,示意给姜眉看,她的身子到底瘦弱了一些,戴好兜帽后,梁胜便只能看见她小巧的鼻尖和薄软的唇瓣。
“你的病……为何还没有养好,可有什么大家能帮到你的地方?吴虞念了你好久,时常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同我们一起护卫王爷。”
“你……不会嫌弃我吗?”
梁胜有些腼腆地笑了笑:“你同王爷的事我们无权过问,可是你救过我,帮过大家布防刺客,舍命救过王爷,我们便是同伴,是兄弟姐妹,又何来嫌弃之说……更何况,若你与王爷情投意合,也未尝不是好事。”
“他没有我从前想的那么坏,我们去看看吴虞吧,我也想他。”
梁胜不敢再提顾元琛,自然应下,两人往军帐处走,走近大帐,却发现一处不点灯的帐子,忽然听到一阵哭声,梁胜侧耳听了听,问姜眉这声音是否有些像何公公。
姜眉点了点头,进去后果然看到何永春老泪纵横,握着顾元琛换下来的血衣哀叹。
“梁大人,还有你?你们两个做什么呢?怎么就到了这里?”
见到是熟人前来,何永春赶忙擦干自己的眼泪,掩饰起自己的失态。
“哦,才从王爷那里离开,担心王爷却又不敢打扰,便一起走走,以免忧思过度。”
梁胜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忽然说想起还有一些要务当做,寥寥问候何永春几句,便匆匆离开了。
何永春瞧着还站在原地不动的姜眉,叹了口气,递给她一块沾了热水的布巾,让她擦净脸,随后又骂道:“你就是没眼见惯了,我在这里伤心,梁大人就知道回避,你还杵在这里干什么?不担心你的身子了?”
“……今日还是多亏了有你了,唉,你也不必太担心,鸠穆平的医术还是信得过的,王爷明日应当就能醒来了。”
姜眉摇头,拉过何永春的手写道:“你为什么哭?”
“我哭又如何,我心疼王爷不能哭吗?从前北征收复国土的那几年,王爷都没受过今日这么重的伤,险些命都没了!唉……王爷怎么就什么都没有呢?”
“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姜眉又问道。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何永春点上灯,回到熟睡的顾元琛身边去,姜眉也跟着重新进了这个让她窒息乃至恐惧的大帐。
顾元琛安静地睡在榻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安宁,何永春用布巾沾着热水,为他浅浅擦拭身体,只是瞧见那自纱布深处的鲜血,还是忍不住落泪。
无意间,何永春瞧见了姜眉哭肿了的双眼,感叹她还不算太没有良心,为顾元琛擦拭好身体后,索性沏茶一壶,让帐子外守着的军卫站到远处些,把一些不为人知的往事告知了她。
“我问你,如今是谁在北边带兵统战,督军抗敌?是谁安坐朝中,待享圣君之名,有是谁遭百姓记恨,为天下不耻?将来又是谁青史留名?”
不等姜眉作答,何永春便又继续愤愤说道:“当年北蛮军攻陷京城即将踏破皇宫之时,王爷不过舞象之年,却甘愿与国存亡,不肯弃父兄不顾,是先帝下旨命几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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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臣带领王爷南逃,若他与太子战死,便由王爷另立国祚称帝,不可断绝大周朝大统。”
“彼时先帝身死,太子……也就是如今的陛下下落不明,王爷不得已遵从君命,建都东昌,却因太子身死一事始终不得而知,并未称帝,只建立血羽军,抵御北蛮军汹汹之势,苦战两年之久,最终御敌天堑以北,后十余年艰辛,收复国土,与陛下的龙武卫军会师,重建大周。”
“王爷自幼时起就吃尽苦头,收复国土立下汗马之功,可是王爷得到了什么?是弃父兄不顾,另立新政,偏安东昌的骂名!”
“王爷的封号是什么?敬王?他又凭什么要去敬谁,凭什么不能得天下人敬仰,如今又是冲锋陷阵在前,生死一线,却又——”
“你和她说这些做什么,咳——”顾元琛不知道何时苏醒过来,虚弱地骂道,“好啊你何永春,的胆子如今是越来越大了!这种事岂是你敢妄议?大帐,”
姜眉按住了何永春,让他离开了大帐,将方才煮好的热茶端了进去,也不管顾元琛的怒意,用手指沾着茶水,一点点涂抹在他的唇瓣上。
她察觉到顾元琛的眼角似乎有一道泪痕。
鸠穆平很快带着其余几位军医赶来,仔细检查了一番,大赞顾元琛身体强健,意志如铁,为他换好新药后劝他多加消息,姜眉也有认真听着,她已做好了打算,这几日便留在此照料他吧。
顾元琛还生着闷气,一定让姜眉把何永春叫来,还要将他赶回京城去,姜眉自然不能答应,反让旁人都退得远了一些,轻抚着他顾元琛的额头,不厌其烦地为他擦去不断沁出的汗珠.
她受过伤,留过血,知道痛是什么滋味,因此也知道他如今有多痛。
“你能不能走开?”顾元琛沉寂了许久,忽然张口说道,“别碰本王,烦死了!”
他好似换了一个人,不再是方才满怀温柔与歉疚,凝望着她,将自己的生死交付她手中的那个顾元琛。
姜眉还来而不及思考方才何永春说的许多事,可是她知道,这些事是顾元琛不愿说的,不愿说出口的事,往往比触目惊心的伤口还要让人感到痛苦。
“还痛不痛?”
姜眉握住他有些浮肿的手,轻轻揉按为他舒活血脉。
“你知不知道,方才你可以直接杀了我报仇?”
“……你还觉得痛不痛?”她又无声地问了一遍。
顾元琛冷冷道:“你问这些有什么用,痛又如何,你能有什么办法,你又是谁?”
她不再说话,想要俯下身趴在他的枕榻边上,扣紧他的五指,细细摩挲。
“你对我这么好做什么?有什么用呢?”
顾元琛喃喃念道,语气中满是嘲弄,隐着长久的叹息,如青烟一般萦绕在帐内。
姜眉轻咳了几声,距离上一次两人分别,已经过去了十余日,那天他陪她在廊檐下晒了许久的太阳,姜眉身子不大舒服,却一直强撑着,直到送他出门,他上马要去往军营时,她吹了寒风,忍不住咳嗽起来。
顾元琛便没能走成,陪着她吃药,用过晚膳,直到她沉沉睡下,他才离连夜骑马赶回了军营。
他的泪水从眼眶中流出,烧灼着鬓角,一路滑落到耳旁。
“眉儿……”
姜眉握紧了他的手以做回应。
“很痛……我好痛啊。”
33. 旧疾
她凄凄笑了笑,抿了一口茶水,小心度入他的口中。
“先润润口,等伤好些了,再多喝些水,你睡吧,我会陪着你的。”
姜眉裹紧身上的斗篷,伏在顾元琛的身侧,揉按着他的掌心,希望能略微减缓他的痛楚,只是耳畔回响着方才何永春之言,她心中明白,此时他心中的隐痛无法抚平。
顾元琛沉寂了许久,流干了眼眶中最后一滴泪,阖目柔声道:“我不要你侍奉,回去吧,关城外寒冷,军营之中生活更是艰苦,你怎能经受得住?”
“你是怕我追问你什么?你放心,不会的。”
姜眉最后一次在他掌心写道:“现在你应当好好休息,我不同你讲话了,不要再劳心伤神。”
她脱去了鞋子,尽量用最轻的动作伏在顾元琛身边,张开臂弯,为他擦拭眼角的泪痕,揉按眉心。
在药物和疲累的影响下,顾元琛很快就睡着了,意识模糊之际,他的头下意识偏靠在姜眉这一侧。
他的确是太累了,这几乎要了他性命的一箭,却也为他带来了难得的安眠,姜眉第二日起得格外早,却还是遇到了前来看望的何永春与梁胜,即便她和顾元琛的衣衫都整合着,她还是感到羞耻与惭愧。
瞧她面色不好,梁胜难得主动叮嘱她去休息,望着她离开时有些踉跄的步伐,心中说不出的难受。
方才他看到了姜眉凝望着王爷的眼神,那和从前在王爷身边的两个歌姬是不一样的,与从前王爷身边的女人都不相同,她一定是太担心了,也太过在意。
她是不一般的女子,梁胜知道自己心中敬佩她,感激她,可是却说不明他心中此时此刻的滋味,她是王爷的人,他自己也是,除此之外,便再没有什么了。
何永春亦一夜不曾合目,见到顾元琛还没醒,便让梁胜在此陪一会儿,反而去寻离开的姜眉。
她本就虚弱,休息不好,步伐也缓慢了许多,何永春叫住她,带她回了自己的地方,让人为她准备了一些米粥和肉羹。
姜眉闻到那肉羹腥膻的齐气味,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昨日顾元琛满身是血的模样浮现在脑海里,她看了看自己的手,仿佛那支断箭依旧握在掌心,便不住地干呕起来。
何永春先是一愣,为姜眉把脉,探得并无异样之后舒了一口气,却又转瞬间难过起来。
“我只是有些累了,你不必担心,我并不可能有孕。”
何永春看懂她的意思后心中更加不是滋味,忙道:“你这傻丫头想什么呢,为何总要把人想得这样坏,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如今王爷把你当做可心的人,若是你真的能为王爷添上一位子嗣,那也是好事啊!”
姜眉没有回答,把那肉羹推远了一些,捧起温凉的米粥一饮而尽。
“昨夜我离开后,你可有同王爷说些什么?昨日王爷骂得好,是我多嘴了,今后你也不要再提这些事。”
他昨夜的确是太过伤心,以至于失了判断,他其实一直在心中把姜眉当做那个可以陪伴在自家王爷身边的人,即便从前无数个时候,他都认为这是一场冤孽。
何永春和姜眉说一些不合时宜之语,说一些不为人知的过往,无非就是想让她能知道顾元琛的苦衷,不想她因为从前不悦之事心存芥蒂。
自家王爷已经太久没有主动敞开心扉,让一个人走进他心里去,因为上一个人不仅将他的心刺得千疮百孔,还让他的这颗心再无被修补的可能。
何永春只是怕,他怕有一日顾元琛再度伤心欲绝,也怜惜姜眉,不想让她错过这命中不易的安宁富贵,又怕她因为旁人的过错牵累。
手心手背都是肉,伤了哪一边都是痛,何况是他这个年纪的老人。
姜眉用茶水将残留在碗壁上的米粒冲下饮尽,写问道:“你可知道除却为了那二百两黄金,我为何接下行刺顾元琛的死令吗?”
“为什么啊,还有别的缘由吗?”
“因为我恨所有不知百姓疾苦的权贵,更恨他,我一直都以为,若不是他在东昌令建都城,北境的大周遗民便不会苦苦煎熬数年,任北蛮之人欺辱宰杀。”
她止住颤动的眸光,神色一冷,转而写道:“现在你却告诉我,当年不是他背弃国祚,视父兄性命而不顾,私自逃亡东昌,另立新政,将大半江山,黎民社稷,负手赠与北蛮?”
“你若是撒谎欺瞒我,我现在就杀了你。”
何永春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无声凶呵吓到,也不知是否是她侍奉王爷救了,他总觉得这丫头如今越来越像王爷,自己心中又藏着事,有时候便很是怕她。”
“我都这把年纪了,为何骗你啊,你不信我,可是你不能不信王爷啊,你跟了他有些时日了,你扪心自问,王爷的为人究竟如何,他到底是不是卖国求荣,只为自己称帝的小人?”
姜眉的沉默便是答案,她又写道:“此中误会,为何不能解开,世人固然心有偏见,鲜少有人敢承认自己的过错,可是他避而不谈,百姓们如何得知他的苦衷?”
何永春自是有苦难言:“这——你让我如何来说啊,你其实对王爷了解太少,也根本不懂朝堂之争,不知道王爷从前经历了什么……”
“他从不愿告诉我这些往事,自是不信任我,认为我无需懂得罢了……”
何永春见她如此冷漠,急得猛烈咳嗽起来,忙道:“王爷为何自幼患上寒疾,你不是一直想要得知吗?我今日告诉你,是因为太后,是因为陛下,都是他们害得!”
姜眉手中的笔应声落在桌上。
为何会是这样,太后不是陛下的生母吗?如今的陛下虽然处理灾情无能,却不也是盛名在外的贤德之君吗?
“为何?”
“因为皇家没有母子之情,亦没有手足之情,你只知道陛下是王爷的兄长,但你应当不知道,王爷才是太后娘娘唯一诞下的皇子,陛下实乃先圣德皇后之子?”
何永春长叹一声,将这些藏在他心底多年的宫闱秘事,一一告知了姜眉。
而今的大周皇帝顾元珩,生母为先皇后,亦是先帝继位之后的首位皇子,自被看做未来东宫之主。
先帝身为王爷之时便同发妻恩爱有加,只是圣德皇后性格刚强,因出身名门,恪守品行端正,先帝继位之后,时常劝解先帝勤政爱民,可眼见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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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笃信玄道术士,自认天命,整日亵妓作乐,荒废朝政,大周愈发民不聊生,红颜未老恩先断,便一怒之下自裁明志。
先帝与先皇后虽然离心离德,可到底是青梅竹马,多年结发夫妻,先皇后之死使得先帝立志重振朝政,却也让先帝倍感愧疚,使得尚在襁褓之中的皇二子顾元珩遭受父亲冷遇,不得宠爱。
先帝将皇儿子顾元珩交由当时位份不高的徐良娣,也就是如今的太后,顾元琛的生母抚养,皇二子顾元珩小小年纪便有志向抱负,母子二人一同在后宫站稳脚跟,短短六年光景,徐良娣成为后宫之中权势滔天的徐贵妃,皇二子顾元珩又重新成为了入主东宫的不二人选。
可是恰恰在这个二人无限风光的时候,徐贵妃有了身孕,恰恰在这一年,京中大旱,民间谣传旱魃降世,即将自东极紫宸之地诞生,为祸人间。
那时徐贵妃身子欠佳,操劳后宫诸务,致使孕时疾病累累,故而诞下皇七子顾元琛与皇八子之时吃尽苦头,艰难生产。
说来或许是老天作弄,皇八子皮肤白净,相貌乖巧,可惜诞下时便是死胎,皇七子顾元琛却身形瘦小,皮肤青紫可怖,若非太医及时诊治,只怕也难以活过一个时辰。
彼时徐贵妃的死敌贤妃借题发挥,搅动风云,称徐贵妃诞下旱魃,又趁机构陷,买通陛下信任的玄道,致使徐贵妃被贬斥囚禁,饱受多年侮辱。
“王爷当年险些就要被当场摔死,后被同太后一起关入冷宫,你应当不知道冷宫是什么样的吧……我记得很清楚啊,那不是人呆的地方,贤妃也绝非善类,不肯放过太后娘娘,那她的怨气和恨又往哪里撒呢,你知道吗?”
姜眉听着他的叙述,忽然感到浑身一阵恶寒。
“王爷还不能说话走路的时候,太后娘娘每每遭受侮辱鞭笞,便会将他身上掐的满是青紫瘀痕,待他能走路了,更是非打即骂,直到有一次将王爷打得高烧不退,险些丧命,才引起了陛下的注意。”
彼时皇二子顾元珩被交由其他嫔妃抚养,却也并未忘记徐贵妃养育之恩,一直设法暗中帮扶,只可惜翅膀软弱,年纪尚小,所做努力也是无济于事,付诸东流,顾元琛身受重伤,高烧昏迷被送出冷宫,顾元珩暗中运作,终于引起了先帝的注意,这一桩可笑的冤案才得以昭雪,贤妃及其党羽被斩,徐贵妃得以借此翻身,走出了冷宫。
何永春幽幽叹道:“整整五年啊,王爷他打小就是在冷宫里过活的,五年了,王爷才第一次见到先帝,他才能被下人叫一声殿下,而不是孽种……”
“我记得特别清楚,五年了,太后娘娘才第一次抱他,因为那是在先帝面前,她要和先帝哭诉自己的委屈,指着王爷说他如何被贤妃的人虐待。”
“那个时候王爷身上没有一处地方是好着的,他眼睛都肿着,想抬手去抱太后娘娘,但是没有力气,我一直守着他,怕他醒不来,夜里他疼醒了,终于能开口说话了,他——”
许是人老多情,又是回忆往昔之事,何永春格外动情,一度哽咽不能言语。
“结果王爷他和我笑着说‘母妃今日终于开心了一些,她不讨厌我了’。”
34. 痛忆
“我当时抱着王爷,他那么小的孩子,身子却那么轻,想去找太医来为他再好好看看,让他别那么疼,好睡个安稳觉,可是哪里找得到人,那时候太后娘娘只顾得和陛下……”
姜眉脑海中浮现起何永春口中描述的画面,只觉得周身的空气也骤变得寒冷了几分,不禁写问道:“为什么会这样恨,他那么小,又有什么过错,就算是因为他出生她被贬到了冷宫里,为什么不怪皇帝?不怪害她的人,不他也是她的孩子吗?”
她不能理解,即便她不想生育,可是看到了小孩子便觉得万般怜惜,即便他们只知哭闹,更何况面对一个自己亲自诞下的血脉相连的骨肉,怎能下得去手殴打?
姜眉回想起以往顾元琛谈及太后之时的绵绵恨意,如今才终归知道了缘由。
“你能这样想,便说明你是心善之人,单反太后娘娘她能有一丝一毫的慈母之心,王爷幼时便不会过得那样苦,离开冷宫,才不是王爷苦尽甘来的时候……”
昔年徐贵妃翻身离开冷宫后,却并未复得权势,即便是扳倒了贤妃,还有更多年轻貌美的妃嫔以及其他皇子,她不能得二皇子顾元珩的抚养权,被宜妃刘氏打压,整日思考如何反攻夺权,终于想到了一条计策。
说到底,也是宜妃刘氏太过野心勃勃,不择手段,想要扶持自己的四皇子夺得太子之位,便做起了残害皇嗣的勾当。
彼时顾元琛的“旱魃妖孽”之名被洗清,人也出落得乖巧可爱,又因先帝心怀愧悔,对他宠爱有加,时常带他到紫宸殿玩耍,顾元琛聪慧,又吃过苦,懂得察言观色,便引起了宜妃的注意。
姜眉隐隐感到了一些不好的预兆,她打断了何永春的喃喃叙说,提出了一个问题:“既然是王爷他已经很得宠爱,那当年太后为何还是对他不满?”
何永春只回答不知道。
“大抵是把王爷当做了仇人吧……看着自己的仇人过的更好,只会愤怒,不可能高兴,更不会后悔。”
她想不到母子为何还能变成仇人,她一直想着,若是自己的命不是这样苦,嫁一个寻常人家,能有一个小女孩,一定千百倍地对她好,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王爷为何落下了寒疾吗?就是因为太后和陛下,当年太后想要扳倒宜妃,陛下亦不想让四皇子挡了自己的太子之路,便想到了利用王爷。”
“陛下?”姜眉难以置信地写下这两个字。
“是啊,旁人都说陛下爱护幼弟,自王爷从冷宫出来便一直呵护怜爱,教王爷读书骑射可是真到了那种时候,也不在意王爷的生死如何。”
顾元琛在冷宫多年,本就身体羸弱,畏惧寒冷,那一日下着大雪,却偏偏被他最信任的皇兄带到霜镜湖边上去玩蹴鞠,那球被皇兄不慎踢开,飞滚到了别院去。
“琛儿,我去找球,你在这里等我。”
“我怕,皇兄不要走,不要让我和母后的人待在一起。”
即便顾元琛当年只有六岁,却也本能地感到了异样,出门前一向不理会他的母妃喂他吃了一块糕点,给他披上了一件新做的暖裘,他不觉得暖,只觉得惶恐,可是二皇兄带他出去,他便没有推辞。
顾元珩犹豫了片刻,甩开了他的手,还是去找那球了,很快那随侍的宫人便问他,是否想喂霜湖中的鱼儿,里面的鱼儿有藩国进贡的紫银鱼,很是好看。
六岁的孩子,也正是最爱玩乐的年纪,他最喜欢活泼轻跃的鱼儿,一时间便忘了自己未归的皇兄,点点头,等着那宫人拿来鱼食。
离开前,那宫人似有犹豫,为顾元琛擦去了脸上的雪水,为他系紧兜帽,握住了他攥紧在衣袖下冰凉的手。
今日的天气并不暖和,却没人关心他,哪怕是带上一个手炉。
“殿下……”
她的声音似有哽咽,顾元琛笑了笑,因为以往这个宫女从不对他这样好,他以为这世上只有何公公会疼他。
“殿下,千万不可到冰面上走动,特别是冰上破洞用来投放鱼食之处,奴婢很快就回来了。”
“没事,我还要等二皇兄回来。”
稚子没有等来他的二哥,却等来了另一位兄长,以及一位平日里待他很好的母妃。
“母妃你看,那是七弟!”
“七弟,你这些日子怎么没有——”
四皇子的手臂被轻轻拉住了,母妃示意他不要再出声,即便远处他多日不见自己的七弟,想要问他是否是恼了自己前日不带他去聆雨楼听戏。
他只是看七弟一个人站在那里有些可怜而已。
“怎么了,母妃?”
“嘘——”
雪簌簌地下,四皇子站久了都觉得有些冷,也不知道为何七弟今日一人站在湖边,身边没有常伴着他的那个小宫女,也没有那个大太监。
“娘娘……没有旁人了,这湖还不曾冻结实。”
“动手。”
四皇子的眼睛被母妃的手蒙上了,因而清晰地感受到她的颤抖,甚至能听到她激烈的脉搏声。
“啊——你是何人,怎敢谋害皇子!”
宜妃不知是从何处跑来了一个侍女,自己的人才刚将那小孽种无声无息地推进破裂的冰面下,她便跑了出来,乱喊乱叫着,随后跳下水去救人。
凉意自头顶渗入她的每一寸肌肤,她这才意识到为何今日徐贵妃那个贱人会突然跑到她的宫中生事,为何二皇子会邀自己的孩子前来霜湖玩蹴鞠。
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都是各有各的预谋,各有各的算计,唯独不能把握自己命运的人是顾元琛。
“我那天就不该离开殿下……”何永春老泪纵横,他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一天,不再喊王爷,而是殿下,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殿下他也从来不肯告诉我细枝末节,我只知道那个救了殿下的宫女死了,殿下高烧不退,昏迷了两天两夜后退了烧,身体愈发冰凉,就连太医都说无力回天了,陛下无情,便已经让人预备好操办七殿下的后事,安慰哭泣不止的徐贵妃。”
顾元琛醒了,醒在徐贵妃的怀里,她肝肠寸断,不愿让人带走已经“病逝”的七皇子,正如她多年前抱着已是死胎的八皇子,哭诉自己所生并非旱魃妖怪。
她哭求着不要走得孩子没有死,缓缓张开了双眼,旁边的宫人比她更为惊喜,哭着去告诉旁人,告诉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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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皇子没死!快来太医!”
何永春直接背着顾元琛跑去寻找太医,可是半路上他却不让背着,反而呢喃道:“她要杀我,她想让我死,二哥也是,他们要杀了我……”
“殿下?”
何永春一愣,将人放下,揽在怀里。
“殿下可不要说胡话,这——”
“我没有!我没有!”
撕心裂肺的呐喊,带着未脱的稚气,泪水夺目而出,却又很快被他压制回去,他用无力的拳头捶打着何永春的胸口,发泄着自己的恐惧和愤怒,更是想要求得一个答案,可是他自己已经得到答案了。
他的母亲要他死,他早就该明白,从前只是假装不知道,直至今日。
何永春记得就是从那一刻起,殿下说话时,不是带着掩饰的笑意,便是含着凌厉的冷。
“何公公,我没事,你带我去见父皇,我想好要怎么做了。”
那一年他才六岁,他醒来了,没有去见太医,反而径直去见了自己的父皇,被父皇抱在怀里,他没有哭诉,也没有乞怜。
先帝问他想要什么,为什么母妃没有前来,他说自己饿了想吃些东西,父皇和母妃为他伤神多日,他理应来见父皇,经此一难,更当感激生养之恩
这样小的孩子,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不会撒谎,说什么话,自然是由心而发,不曾有半点虚造,先帝很是受用,出于怜子之心,便让他留在紫宸殿过夜,甚至亲自考查功课,同用御膳,夜里同寝一榻。
直到半月余后宜妃被毒酒赐死,当日夜里顾元琛做完了功课,忽然在洗漱时躲闪逃避,沉默不言。
“怎么了,琛儿?”
“孩儿软懦,让父皇失望了,其实事到如今……孩儿还有些怕水。”
“这又如何,只怪那贱人歹毒,竟胆敢做出残害皇嗣的事来,琛儿莫怕,待春日回暖之时,朕亲自教你浮水之法。”
“不!不要……”
见到一向从不轻易落泪的稚子大声哭泣起来,先帝便觉疑虑,询问究竟为何,是否是因为心生胆怯。
“孩儿不想让父皇下水,水下有水鬼抓人的衣服,儿臣当日都要被冻僵了,呛了许多水,却都被拉着,上不去,孩儿不想让水鬼伤了父皇。”
先帝刹那间愣在原地,回想起七皇子落水诸多疑点,被这一句话点透,不由得暴怒而起。
“来人,快来人!带七殿下下去照料!”
何永春按照顾元琛事先的吩咐同其他宫人一同进来,抱起了抽泣不止的顾元琛。
“等等,你是叫何永春是吧,七殿下幼时你就侍奉着了是吗?”
“是,陛下有何吩咐?”
天子之怒,不容半点疏漏,几句惊心的问答之后,先帝怒掷茶盏,竟然当场咳血昏死过去,顾元琛哭喊着直至太医前来,众人喧闹,才和何永春默默退至了偏殿。
他喝着牛乳羹,觉得滋味有些淡了,还让人往里面放了一些糖,尽管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睛红肿着,面无半点悲色。
“殿下,您别难过了,今日我们算是报了当日——”
“不够。”
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35. 第 35 章
许是上天庇佑大周,自血羽军并龙武卫军于银石滩上血战北蛮,此后一连数日,战场之上大捷频频,连连退敌,不过二十余日,北蛮军便被一路追击至北蛮边境。
顾元琛稳定军心,与宗赴将军商定不再理会千里之外朝堂非议,乘胜追击,大军压境北蛮边境,军中士气备受鼓舞,大有一举踏平北蛮,血洗当年屈辱之意。
越是这样的时刻,交战双方无论乌厌术石或顾元琛与宗赴将军,皆不敢轻举妄动,只因双方皆有忌惮,虚实未明之前,屯兵积粮,方为上策。
如今大周中原境内冰雪消融,正是春暖花开欣欣向荣之时,皇帝顾元琛轻徭薄赋,大赦天下,力求安养民生,只是如今北边战事吃紧,为供养军队,百姓之苦虐,亦不曾得些许缓解。
朝中两派已然化为两党,暗中争斗,一党主张进军北蛮永除后患,另一党却认为民生疾苦,不可因图好功略,再使百姓多艰。
两党各拥一主,自然是不言而喻,此乃昔年还都京城之时,“二圣”临登之时便种下的因,如今因皇帝顾元琛病中无力掌控朝局,敬王功勋赫赫,野心日益勃发,这颗搅动风云的果,也日渐显露出狰狞的鲜血之色。
不过或许在外人看来,党争凶残,远在北地的顾元琛却只觉得无事烦扰,既然宗赴将军与龙武卫军与他和血羽军同气连枝,那便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战机可以等待,却万万不能有退兵留患之念。
亦或许是,在姜眉呵护不离地陪伴着他的这段时日里,他心中的愤懑不平,以及对这天下负心之人的怨恨,不再似从前那般强烈。
从前他每日睁眼醒来,总是一个恨字当先,恨昔年之时,恨自己的母后皇兄,恨天下误读他嫌恶他之人。
如今,他却知道还能有别的情愫。
每当他醒来微微侧身便能把香软纤弱的身体包揽入怀,怜惜呵护之时,恨也就变得寡淡无趣了。
那日姜眉问了他一些有关真心不真心的傻话之后,对他的态度也转变了许多,从前高高筑设的心防,为他敞开了一道缝隙,让他投入了一丝不甚明亮的微光。
有不少时候,顾元琛都怀疑姜眉是不是隐瞒了自己什么事,继而担忧,害怕,有时抱着她好好的,便突然急切地让人找来鸠穆平和军医为姜眉把脉,总是要反复确认她并无大碍,才能放心一些。
北边虽未至草长莺飞之时,却也回暖了不少,姜眉的身子在汤药的养护下好了不少,比起前些日子,也更愿意在军中走动,往返军营与燕州城之间,为其余的护卫们买些吃食用物。
这一日,她又是早早地去往燕州城内,午后才回来,顾元琛正看了一些洪英送来的关于朝堂与京中流言的书信,心情不算好,便说她学得好一手借花献佛 。
姜眉安抚着他,却写道:“你能不能再叫我一次眉儿。”
这称呼以往只有在床上云雨亲昵之时,顾元琛才会叫,不然便是昨日那时情形,突然要这样喊,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默了片刻才温声道:“眉儿?”
“还没有人这样唤过我,你是第一个。”
“嗯,怎么了?”他的声音格外软柔,姜眉忽然对他这样柔情依恋,反倒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不一定要如何,只是经历了许多事,我有些话想和你说,虽然从前恨你,怕你,讨厌你,和你作对,可是如今我很担心你,不见你的时候,我会记挂着你,我还没有对什么人交付过真心,我权当你的心里有我一处位置,其余的不能强求。”
她写得很慢,顾元琛静静感受着她趴伏在自己身边细细的呼吸声,用了好久才读懂了她的意思。
只是回应时他却好似失了声,只答出来一个几乎听不见的“好”。
“何永春他和我说得不多,其实也是我坚持要问的,他说了你小时候的事,说了你为什么会得寒疾。对不起,我一直以为你和太后不和,是因为你的过错。”
姜眉握紧他轻颤的手,继续用指尖缓缓写道:“他和我说这些事,应当是怕我不懂你,做了什么事伤你的心,你也不要怪他。”
“他同你说了多少?”顾元琛喃喃问道,神思仿若游离回了自幼时那个纠缠他至今日的梦魇。
“我不是怪你,他同你讲了多少?”
“只是说了你落水后便同太后反目,之后的事都不知晓,你不要生气,我并不——”
顾元琛摇摇头,用手轻抚她的脸,打断了她的辩解。
“不怪你,所以他说了那么多,反而没和你说我究竟为什么会患上寒疾,对吗?”
姜眉没听懂他的意思,仰面望着他,看到顾元琛笑颜凄惶,眸中恨意幽幽。
“我不知道那天是怎么落下水的,但是水很冷,下去的时候我就没有力气了,我记得那个叫兰馨的侍女扑进水里,我以为她是来救我的,可是她却抓住了我的脚……”
“我浮不上去,什么都抓不住,那些池子里的鱼都跑到我身边来,它们在我身边来回地蹭,眼睛盯着我,死气沉沉的,在水面上看很漂亮的鱼,在水下却那么可怕,好像是知道我快要死了,等着啃咬我的尸体一样。”
顾元琛笑了笑,继续说道:“快要没有意识的时候,她忽然松开了我的脚,把我向上推了一把,我从能向上浮,可是手脚都不听使唤了,再醒来的时候,我却不敢动,因为那时候身边只有我那母后,她在担忧我会不会醒来,会不会记得兰馨。”
“她是个好人,即便母后用她家人的姓名威胁她,她最后也给了我一条生路。”
“……眉儿,你能不能再凑近一些,我有些冷。”
姜眉默默起身,脱鞋上了小榻,抱着顾元琛的腰,用自己纤弱的身体予他温暖,眼泪默默濡湿他的小腹。
“我假装死了的时候,听到了许多从前没有亲耳听过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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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很冷,我湿着身子,身边没有火盆,因为母后从来都不想让我醒来。”
“我的寒疾不是因为落水,是因为那整整一夜,我又冷,又怕自己悄无声息的死了,那一夜我永远都忘不了,因为只怕是多吹上一点点寒风,便会身子发颤,意识不清,寒疾就这样积攒下来了。”
顾元琛告诉了姜眉另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就连何永春也不知道。
姜眉是一个好姐姐,为了妹妹不惜付出一切代价,他虽不知道自己从何时心慕于她,可是在惊心动魄的初遇之后,他正是因为这一点对她多加留念。
他这一生活在虚妄之中,好似一路高歌前进,荣誉傍身,实则却从未逃离幼时落水那一日,从来都是被拖拽着向下沉去,从未感受过何为亲情,毫无保留,无需缘由的血肉情深。
“对不起,那日陛下来看望你,我以为他是真的关心你。”
“皇兄的为人,无需多言,笑里藏刀,却总是能装出仁厚的模样,不然我当年继位时,便不会输得那般狼狈了。”
见她不说话,顾元琛拍了拍姜眉的肩膀,委屈道:“你怎么不接着骂他了,本王就想听人依顺着我,你就算是不信我的话也应当骂他,给我出气。”
他把自己的小心思藏进一些漫不经心的话里去,又默不作声期盼着她能明白。
只是想要她一些偏爱就好,若是贪心一些,便是想要她永远信任自己,也可以永远信任她,毫无保留地把一切倾诉给她。
他知道自己在做傻事,这样做便是刀尖向着自己,把刀递给旁人,可是这一生何其短暂,便任性上几回吧,将来不会后悔。
姜眉坐起身,瞧着他云淡风轻的神色,怜惜地抚过他的脸,瞧他眸中的得意和期待,隐隐能瞧见几分“七皇子”幼时稚气懵懂的模样。
他才是傻瓜。
“他不如你,朝堂之事我虽不懂,只是你也不要难过,你为边防呕心沥血,险些丧命,百姓终会知道是谁救国于水火之中的。你要好好养伤,我和何永春会照顾好你。”
“你说了这么多许诺,若是本王不许诺你一些,反倒显得本王小气了……”他轻轻抬手,轻抚她的鬓发,眸中满是爱怜之意。
姜眉似乎是认真想了许久,写道:“王爷,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王爷?你还不如直呼我的大名呢,怎么了,爱妃?我总觉得你要问不止一件事。”
对于姜眉这突然起来的一句王爷,顾元琛本能地调笑起来,直到她微红着脸小心翼翼向他求证。
“你对我真的是真心的吗,我从没有想过自己的心里会装下一个人,更没想到过会是你,有时候我都觉得这些不是真的,我害怕自己做了错事。”
他顿了顿,让姜眉跨坐在自己身前,忽而笑道:“真心?本王的真心有那么容易得吗,说这些是不是有些为时尚早了?男欢女爱,也要什么真心吗?”
36. [锁] [此章节已锁]
顾元琛保持着一如既往的镇定,轻咳了一声,缓缓道:“宗帅莫急——梁胜,究竟是怎么回事,长丽公主早已身死,怎可能如今身在北蛮石国之中!”
他使了个眼色,让何永春为宗赴将军奉上新茶,以免他一时急火攻心。
“卑职知晓当年长丽公主被北蛮军队掳走下落不明,直至王爷复国还都之后才得知公主死讯,不敢妄断,故而在传信王爷之后即刻设法调查此事。”
他瞧了一眼宗赴将军心急如焚的神情,低声道:“卑职等从一些北蛮人口中得知的消息便是那女子的确为汉人,是乌厌术石的一位姬妾,被他下令严加看管,乌厌术石称其为‘长丽公主’。”
“芬儿,那是我的芬儿!”
宗赴将军忽然痛心疾首喊道,顾元琛长叹一声,命何永春去请军医前来帐中。
他散了门口的守卫,将梁胜喊道身边,肃声道:“此事本为皇家机密,今日本王暂且告知于你……若你口中的长丽公主属实,只怕她不是长丽公主,而是宗赴将军的爱女宗馥芬。”
几人口中的长丽公主乃顾元琛的亲妹,太后长女,备受宠爱,当年北蛮攻破都城之时跟随太后逃跑,却不幸失散,流落敌军,音讯全无。
还都之后,不论是顾元珩还是顾元琛都极力寻找当年落入敌军之手的皇室亲族,却只得知长丽公主早已被残忍的北蛮贵族折磨至死,尸骨无存,只得为其设立衣冠冢厚葬。
可是只有皇室宗亲与宗赴将军才得知此事的真相,得公主之名下葬悼念之人,并非长丽公主顾怀乐,而是当年挺身而出与她交换身份,代她受难的宗赴将军之女宗馥芬。
真正的公主已经以宗馥芬之名出嫁,可是真正没为奴隶饱受北蛮人欺凌的爱女却尸骨无存,宗赴将军今日忽然听闻此事,若还是强求他保持理智,便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顾元琛并非不相信梁胜,只是事关重大,此事更需要从长计议。
“卑职再三查探,买通了一位常入石国之中为北蛮贵族演奏的乐师,只得到一条有关那被囚女子的线索,只是宗元帅她……”
顾元琛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嘉奖,让他先落座休息,起身欲和宗赴将军交谈,却不慎扯动了伤口,蹙眉轻嘶一声。
“王爷!卑职不累,王爷当心身体!”
宗赴将军拒绝了军医为他施针,让人离开,扶额定神片刻后,起身便要给顾元琛下跪行礼,还好被何永春与梁胜拦下。
“王爷!老朽与夫人成婚多年,所生三子无一女,老来才得了芬儿这一个女儿,复国之时,若论功劳,老朽与三子何堪当今日荣华盛名,如今我宗家之势,全都凭我芬儿一人的性命换得!夫人去年病逝,临别之际,口中也都是一声声念着芬儿之命,直至咽气啊!”
宗赴将军须发尽白,尚能在战场立下赫赫战功,一马冲入敌军之中,扭转万里乾坤,如今却动情哭诉,字字令人潸然泪下,一旁的何永春与梁胜早已动容哀叹,可是顾元琛却依旧神色不动。
待宗赴将军平复心情后,他才缓缓道:“当年之事,无论如何都是皇家亏欠了宗氏一族,宗帅莫要如此言说,若消息属实,无论如何,本王定要助您安然迎回爱女。”
他向梁胜使了个眼色,梁胜恭敬说道:“卑职有一问需请教宗帅,不知宗小姐是否生来有些跛足,平日站立之时不显露,若走动起来,身形略显摇晃。”
“是!那时夫人年纪大了,芬儿胎中不足,三岁前并未察觉,直至四岁时才发现她有些跛足,当年……”
为避免他劳神伤怀,顾元琛打断他的话,询问梁胜:“那位乐师是否可靠。”
“禀告王爷,宗帅,那位乐师为图拓人,被强掳至北蛮石国,多年不得回乡,对北蛮人本就心生恨意,其妻子亦为汉人女子,故而才答应帮助卑职查探消息……乌厌术石常命那女子为他跳舞助兴,令乐师奏乐,故而乐师记得她的右足微跛。”
顾元琛缓缓阖目,让人看不到他眼中的神情,良久才低声道:“此事事发突然,宗帅莫要焦急,本王还有些事要同他们商议,不如宗帅先回帐中歇息片刻,晚些时候本王亲自拜会。”
“王爷,芬儿当年与您也算是青梅竹马,对您情深义重,老朽求王爷念及当年情义,务必要救芬儿!”
梁胜抬眸瞧了一眼顾元琛的神色,又很快低下头去。
“本王不会忘,宗帅保重,何永春,去送宗帅回帐。”
待人离开,顾元琛长叹一声,扶额揉着眉心,掐出一道深重的红痕。
怎么会突然横生枝节。
“梁胜,乌厌术石是否只知道她是长丽公主?如今大周境内无人不知长丽公主已死,乌厌术石便不会有所怀疑吗?你们可有泄露了行踪,会否是——罢了,既宗帅已经得知,此事便马虎不得”
方才宗赴将军在时,梁胜有些话不敢详谈,便只好告知顾元琛,若此女的确是宗馥芬,只怕乌厌术石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才特意命人将她从自己的领地中带来。
如今战场上北蛮节节败退,或许乌厌术石恰是想以此大做文章,用来胁迫宗赴将军也未可知。
梁胜忽然有些后悔,问道:“王爷,卑职自请军棍二十,今日之事乃卑职考虑不周,本应当与王爷先行说明,如今反倒让王爷烦忧。”
“此事无碍,你不必自责,若真是宗馥芬,本王也应当不惜代价将其救回,毕竟当年,是皇家对她有所亏欠。”
他声色一厉,低声恨恨道:“宗馥芬既然还活着,为何当年怀乐还敢信誓旦旦说她已经死了!好啊,本王的好妹妹,活在这世上没有一日不危累身边之人!”
内账中传来一些轻微的响动,梁胜大约也猜到了是姜眉,便当即请辞离开。
顾元琛回到内帐,瞧见姜眉已经起了,坐在层叠的被褥中,尚有些睡眼惺忪,见到了她,心中的烦闷不满便也消解了大半。
“你刚醒来吗?也难为你睡得这么沉,方才外面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都没吵到你。”
姜眉以为是自己抢占了顾元琛的地方,不好意思地离开床榻,示意顾元琛坐下。
“睡了一觉就拘谨了?过来,本王心情不好,你想些法子让本王开心些。”
姜眉整日里也不开心,一时想不到有什么好办法。
她觉得有些饿了,便问顾元琛要不要吃些东西,顾元琛却不大满意,又不是姜眉亲手来做。
“我可以做,但是只会一样,也不好吃。”
姜眉在他肩头写道。
“哦,那本王还真得看看你会做什么,去告诉门外的仆役怎么做,不用你亲自费神。”
“只是白水煮面而已,我自己也不爱吃。”
他神色微动,似乎是想起了一些昔年往事,随后轻笑道:“便知道你这小把戏拿不出手,罢了,也不求你能讨得本王欢心,今夜你留在这里照料本王,便不算你有罪了。”
姜眉虽不能说话,却小声嘟哝着什么,看她口形,应当是说:“我本来也没有罪。”
他用指尖在姜眉唇角浅浅勾勒了几下,笑道:“谁让你整日里这一副不高兴的模样,让本王担心,还不是有罪吗?”
“对了,还有一事需要问你,那个吴虞你不是很熟吗,他可有寻过营妓?”
姜眉写道:“他没有,应当只是想学几句北蛮的话,他年纪小,应当不懂这些。”
顾元琛点点头:“好,既然未犯,本王也就不会罚他。”
姜眉还有些迷糊,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了,是否扰了顾元琛的休息,想着让他躺好养伤,小心地去抬他扣在腰后的手臂。
“诶,你做什么,本王几时让你走了?”
被他猛地拽入怀里,衣衫本就有些松散的姜眉连忙去扶将要滑落的衣襟。
“你好好歇着,我想出去走走。”
“走什么?刚睡得身子暖和了,又去外面吹冷风?别的女子虽不是人人都自比娇花需要呵护疼爱,你却有意思得紧,要和那原上的野花比比谁更能受寒凉吗?”
姜眉低眸写道:“花儿朵儿我也不算,你别闹了,别扰了你休息。”
顾元琛声嗓有些丝暗哑,冷眼道:“胡说。”
她自然不是凡俗的小花,她是棵坚韧的苇草,可是即便是小草,他也想要呵护,疼爱。
顾元琛仰面,抓过她一律发丝轻嗅,看着她耳根涨红,又将鼻尖埋在她颈侧轻蹭。
“不是花儿,却也这么香。”
姜眉红了脸,将他推开了些。
“你不要闹了,我今日,很不舒服,你若是不能,便不要招惹我,让我一个人难受。”
顾元琛愣了片刻,才明白她的意思。
原来这小坏狐狸也不是那样担心他的身子,反而是嫌他在病中,不肯给她卖力了。
“当真难受?”
他说着话便解了姜眉的衣襟,揽住她赤裸的肩膀,把人放到榻上,不由分说便亲吮下去。
“嗯。”她嘤咛着,也不知道是回答,还是表示抗拒。
“难受了便不要忍。”
俯身含住了她挺身送上的炙热的唇。
“不过你可别闹大了动静,这军帐里有什么动静,外面可是听的一清二楚的。”
*
顾元琛总觉得今晚的姜眉有些不一样了。
不知为何,今日的她似乎格外漂亮,她就仰面躺在小榻上,乌发如海潮一般铺散开来,手指勾在自己的的腰后,像个暖炉一样炙烫。
天色一时比一时更暗,衬托着营帐内愈发多了昏懒的意味,零星的烛火照亮了她一半面容,素来清隽冷离的眼眸间,多了几分柔情。
她目光不移地瞧着他,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一般。
顾元琛时常遗憾她的嗓子坏了,没有什么能立即调理好的药,却又不敢同她多提及,怕她伤心。
他用指腹在她咬紧唇瓣上勾勒了一圈,用手指在她面颊侧拍了拍,低声道:“张开些。”
转而低头咬住她的唇,探入她张启的唇瓣,缓慢地吮吸着。
云雨之时,顾元琛从来和他平日里做事一样“霸道”,姜眉大抵也习惯了,缓缓阖目,任由他攻城略地,直至她呼吸逐渐有些急促。
顾元琛停了下来,捂住了她的眼睛,一面轻喘,一面在她耳旁低声道:“眉儿,你有事瞒着我是不是?知道问了你你也不会说,但你记得,我还在,便没有什么难事,从前错过了许多,今后本王不想再错过,这些日子冷落了你,你受委屈了,你可以相信我。”
他说着,自觉自己的喉头有些酸涩。
这一字一句,都是他的真心话,只是他已经许久没被人爱过,也忘了怎么去爱一个人,故而这些话,只有在此时的情形下才能说出口。
她扯了扯顾元琛的衣角,摸索着用手攀过他的胸膛,抚上他的脸,轻轻吐念了几个字,随后便赶到顾元琛的身体颤抖起来。
她是有事瞒着他,她以为也可以瞒着自己,只要藏得很深,假装并未发生,便不知道了。
要骗旁人总是很容易,可是要骗过自己的心却很难,姜眉被骗,被伤害了许多次,故而时常设起铜墙铁壁一般的心防,不仅是防备旁人,也是告诫自己。
可是不知从何时起,她发现自己不讨厌顾元琛,不防备他,关注他,期待他,思念,为他担忧,直至她不得不告诉自己,她爱他,即便是让旁人知道了会耻笑她可悲,下贱,她也会记得这是第一个给她温暖,试图保护她,祈求她信任的人。
旁人都有这些,故而对于她便足够了。
“我喜欢你,别抛下我。”
她不清醒,说了傻话,可是即便说着傻话,她也觉得如此畅快,只是希望他把这话当做情迷之时的虚言就好。
即便他的手掌还覆在自己的双眼上,她的眼泪还是猝不及防地滑落,顾元琛抬起手,错愕又细心地为她擦拭眼泪。
“好好的,突然哭什么?”
姜眉摇了摇头,自己抬手去擦拭,顾元琛握住她的将她抱起来,坐在自己怀里,她的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他用手去抚拭也是徒劳。
“本王没有嫌你扫兴……怎么了,你哭了也不说个缘由,让我无故心疼。”
姜眉没少在他面前掉眼泪,可是每一次都是有缘由的,她其实就是个个爱哭需疼惜的,却并不娇气,即便她身子弱得如秋叶一般,偏偏是一身孤傲淡漠最让人怜惜。
只是在这样的时候哭得止不住,还是第一回。
“是这样不舒服了,还是方才不饶你让你不开心了,你给个由头,以后不犯了还不行吗?”
她方才说喜欢自己,顾元琛还没来得及高兴,便要急着哄好她,本来兴致还在,还想好好地和她再温存上几次,如今也便作罢了。
等人伏在他肩头静静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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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天色已然昏黑,明月未脱阴云,蜡烛即将燃尽,帐内几乎看不清两人的脸。
侍奉的人瞧着里面没动静,在外账问了一声,顾元琛没回答,只装作在休息,怀里的姜眉却被吓得鹌鹑一般,身子一颤。
他不禁觉得好笑,这女人胆大时能让他脸红,胆小起来却也是有趣得很。
待人离开,还不等他调笑姜眉,温热的唇和沾满泪水的面颊便落在了他颊侧。
“这是哭够了又好了?你把本王当什么了?就算是个暖炉,也要有添炭火的时候,你倒是好,本王连个‘添炭火’的时候都没有。”
“我不哭了,方才的事你当没有发生就好。”
姜眉在他胸口写道,顾元琛先是一愣,之后便觉得又气又好笑。
瞧她这意思,是准许他继续卖力了?
他这敬王算是当到头了,在床上连个妓子都不如。
*
万幸是军中再无要事,两人在床榻间不知道又抵死缠绵了几回,连晚饭都不曾吃,便相拥着沉沉睡下了。
万幸有何永春在,知道顾元琛在办要紧事,虽然未打扰,却也命人在外帐熏了些艾草,抵御蚊蚋,也好抵消一些旖旎的情靡。
只是顾元琛和姜眉比他想得还要不争气,两人折腾地不知轻重也就罢了,第二日晨起之时更无一人早起,何永春放心不下去喊的时候,鸠穆平,宗帅手下的校尉皆已等在了外面。
“本王养伤期间,军务要事不是都交给了宗帅处置,若无大事,为何这样早的时候来打扰本王消息?”
顾元琛背着身幽幽问道,他休息不好时一向脾气也不好,起床时的怨气更重。
何永春摸透了他的性子,也只好哄着说:“那不如就让鸠先生先回去,只是宗帅手下的那位校尉,据说是受宗帅之托前来……”
“让他等!外面等着。”
顾元琛有些不耐烦,却有意放低了自己的声音。
被打搅得突然,他还有温香软玉在怀中抱着,不想吓到了姜眉。
何永春也不知道是该为堵在帐外的校尉官心急如焚,还是该为自家王爷和心爱之人相处如此融洽而欣喜。
姜眉睡觉轻,其实何永春进来内帐时她便醒了,不过因为被顾元琛严丝合缝抱在怀里,她身上又未着寸缕,并不敢有什么动作。
只是两人的身子贴得近,他说话时胸膛的每一寸起伏,姜眉都感受得到,因而昨日发生的事一点点回到她的记忆之中。
她做了傻事,说了傻话,真是太好了,她都不知道今日要如何面对顾元琛,只好背对着他,尝试着在榻上摸索她的肚兜和亵裤。
顾元琛晨起时的嗓音有些低哑,更隐忍压抑着情绪。
“乱动什么?”
她担心弄破顾元琛才结痂的伤口,让他身体再出什么意外,坚决要起,小心地转了个身,将他半抱着纱布的胸膛一览无遗。
她指了指帐外和投入帐内的阳光,示意顾元琛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我先穿衣服,等下拿着茶水出去就好。”
姜眉写道,反被顾元琛驳问:“什么意思,本王还不觉得有什么需要隐瞒,你倒是觉得不妥了?”
“军政要事。”姜眉又写道,她已经瞥见了自己的肚兜掉在床边……说不定方才已经被何永春瞧见了。
察觉她和自己说话都分神,顾元琛不满地扳过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
“歇着,没什么不能听的,你是本王的人,有何不能听?”
他语气放柔了一些,在姜眉头上揉了揉道:“等会儿打发了人,我叫人烧些水,你同我一起沐浴。”
他满面阴沉地从暖和的被榻中坐起身,穿上更衣束发,拖着昏沉的头将杯中的冷茶一饮而尽。
离开内帐前,还不忘把姜眉的肚兜和外衣放在木椸上,姜眉也不便起身去取,只好躺在被中。
迷迷糊糊之间,似乎听到了顾元琛与一位军官商议着什么事,似乎是有关于长丽公主的,随后他又叫来了梁胜,说起营救这位公主的计划。
顾元琛或许是对的,她的身子的确撑不起野心,还未全然听得详尽,便沉沉睡去了,再醒来时身在倒满热水的浴桶之中,浑身的乏痛已然消散不少,身边还摆着一身新衣服。
何永春在外面等着她,备下了饭菜,说是王爷的吩咐,要他陪着姜眉一起用饭。
“方才京中虎武卫将军携圣旨前来营中,王爷本想等你一起吃,也只能匆匆离开了。”
姜眉有些心疼,问何永春顾元琛是否吃过东西,这是她昨日午后至今第一次吃东西,顾元琛也饿了许久,何况他还受了伤。
“没白疼你,放心吧,我也照顾着王爷呢!”何永春笑道,如今坐在一起他才看出来姜眉瘦了多少,很是心疼,也不知道她这一身伤痛何时能好些。
姜眉回想起顾元琛与人商议的有关公主之事,便问何永春长丽公主是何人,何永春想到她并不是外人,便告知了长丽公主顾怀乐与宗赴将军之女宗馥芬之间的关联。
“此事让王爷很是烦恼,不过你也不用担心,王爷总会有办法的——唉,你先吃吧,也不知道陛下突然降旨所为何事,我还是去看看。”
姜眉一个人吃得无趣,很快便吃不下了,回想着宗馥芬之事,感叹她在北蛮之地数年,一定吃尽了苦头,若是顾元琛真的能将她救回大周,她也能脱离苦海了。
正思索时,她忽觉帐外人影鬼祟闪动,便拿了佩剑出门查探,才见到是吴虞在外,见了她满面笑意。
“姐姐,原来你真的在王爷这里,怪不得昨天一整晚都找不到你,你送我的点心和真好吃,这个生辰,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忘了。”
姜眉垂眸,示意他不必多谢,问他所为何事。
吴虞摸了摸头:“真是什么也骗不过姐姐,我想感谢你记得我的生辰,而且是你在王爷面前帮我说话了是不是?也不知道谁那么坏专门去祸害那些可怜的北蛮营妓!还冤枉到了我头上。”
姜眉颔首,可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吴虞说这话有些奇怪,可是也说不出缘由。
“还有就是,胜哥说我们可能还要再回北蛮,想办法去救什么人,好像是公主来着,我想着好久不和你一起做事了,而且要救公主的话,我们一群男子也不方便,王爷这样宠你,或许你和他说说就好了。”
“姐姐,同我们一起前往北蛮吧。”
37. 差池
吴虞从不主动提及有关任务的事,姜眉虽觉得有些突然,也并未多想,只道她只是因为信任吴虞才会为他说话,至于公主之事,自然还需等待顾元琛定夺。
他好似默认了姜眉已经答应了一般,开心地说道:“那便再好不过了,姐姐,我这就去和胜哥说,我等你的好消息!”
姜眉拉住了他,迟疑为何还要同梁胜去说。
“哦,是因为这还只是我自己的主意,我人微言轻的,平日里也做不了什么决定,只是听胜哥说王爷在想办法营救那位公主,我便想到了你,恰好也想来看看你。”
姜眉点点头,告知吴虞近日来还是不要再同那些营妓接触,如今龙武卫中正在查办此事,他应当注意避嫌才是。
目送着他离开,姜眉披上了斗篷,本想着四处走走散散心,只是一直回想着方才吴虞说的话,不知觉间便到了营妓们的住处,便想进去探望,只是才靠近了几步,便被看守在旁的龙武卫军拦下了。
以往她来此并不算少,看守之人亦知道了她是顾元琛的人,从未阻拦,今日换了两个生面孔,不认识她也是应当。
她才想抬手比划,说明来意,便被厉声呵斥,被一把推在了地上。
“哪里来的野女人,说了让你滚还不知道吗?将军有令,查清营妓被何人残害之前,不许有任何人前来探望,你听不懂话吗!”
姜眉本不愿招惹麻烦,起身便要离开,那看守的士兵却不依不饶,不仅不让她走,还要将她捆起来,说她是北蛮的探子,潜入营中,假装不会说话。
姜眉去寻顾元琛给她的腰牌,才察觉因换了衣服,腰牌并不在身上,百口莫辩,又不能与这些士兵打斗,便被人捆吊着胳膊绑了起来。
那将她拦下的士兵在她小腹上狠踹了一脚,姜眉闷哼一声,跪倒在地上。
才换好的新衣服擦过粗粝泥泞的草皮,沾上了一大片污秽,连带着她的青丝也是,她正欲辩解,让这士兵去寻何永春为她作证,来为营妓的伙夫认出了她,忙把那兵头拉到一边去,说明这可是敬王爷的人。
“敬王的人!”
那兵头先是一惊,可是转念语气便冷了下来。
“敬王的人又如何?好好的来这地方做什么,不会是他敬王爷自己吃着营里的荤腥,却不让军中的弟兄们来碰吧?”
他走到姜眉身边,一脚重重踏在她的肩头,将她人翻了过来。
“长得倒是还有几分姿色,到底是侍奉王爷的,和伺候弟兄们的不一样啊。”
听他和身边之人赌气咒骂,姜眉大约知晓前后缘由,顾元琛狠心处置了血羽军中一些不守规矩的兵痞,宗赴将军手下的袁崇校尉为了整顿龙武卫立威,也效仿处置了一批龙武卫士兵。
此人的表兄因常来寻营妓作乐,被军法处置,因而他才会如此凶恶。
不过说到底,也是他把姜眉当做了顾元琛身边的暖床之物罢了。
伙夫为人善良,知道姜眉身子不好,也不会说话,一直在帮姜眉辩解,那兵头却不依不饶,一口咬死了姜眉就是探子,脚上踩踏的力度更重了几分。
“这!军爷啊,您快放了她吧,她真的是王爷身边的人,和那梁大人一同行事的,如今前来或许是有要事协查。”
提起梁胜,那兵头更为愤恨,骂道:“我呸,什么大人,他算个屁,连个兵都不是,还敢对我们龙武卫的人颐指气使的,我说,你这饭还送不送了,你是不是不记得你女儿还在这里面呢?好,那这群婊子今日就饿着吧!”
威胁之下,伙夫不敢再为姜眉说话,只当做什么都没看见,连给磕了好几个头求情,才被准许挑着饭送了进去。
营妓居住之处本就在大营偏僻之处,如今禁令下达,附近更是无人走动,那兵头看见姜眉不应声,嘟哝了一句不会真是哑巴吧,竟抬脚往她胸口去踩。
他的脚停在了半空中,眉转过头冷晲他一眼,目光如电,他被这一眼看得不敢有怠慢,心中也有些纳闷,莫非这女人真的是个做事的。
这样可不好办了,人人都知道敬王爷不缺女人在旁,对手下爱护有加,若她不是个婢女,真要追究起来,他也理亏。
“你真不会说话?”
见姜眉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又闭上了眼睛,兵头恶自心生,拔出佩刀,问身边士兵:“你们可看好了,是不是她硬要闯进来,与我们打斗起来,不敌我们才被误杀的——都别怕,袁校尉和敬王爷本就不对付,若我们占理,杀了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般视人命如草芥,颠倒黑白的行径,姜眉听罢自然怒火中烧,眼见那刀尖逼近了她的眼睛不过剩下一指的距离,她也不曾眨一下眼睛。
兵头被她的眼神震住,不敢动手,便把刀交给了另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士兵。
待他脚松开几分之时,姜眉挺身扫起一腿鞭在他腿间,顺势将整个身子压在了他的腰后,若不是被踢了肚子因痛有些脱力,这一下必能坐断他的脊骨。
那兵头口吐鲜血昏死过去,其余士兵回过神来,正要上前与姜眉打斗,便被熟悉的声音呵止。
“放肆,你们在此做什么,都住手!”
来人是龙武卫军的校尉袁戍岳,身后之人,则是眉头紧锁的顾元琛和心急如焚的梁胜。
走近之后,瞧了姜眉身上的泥泞还有鞋印,顾元琛的面色显然更为阴沉,袁戍岳见他并不发话,忙让身边士兵为姜眉松绑,将闹事的几人拖下去处置。
“慢着——”顾元琛语气淡然,却让在场之人都感到了一阵寒意。
袁戍岳回过身恭敬抱拳道:“王爷息怒,下官绝无维护之一,必然以军法处置这些人!”
顾元琛点点头,示意梁胜去为姜眉松绑,又道:“袁校尉方才不是说让他们都住手吗,我们也看得分明,是我的护卫和龙武卫的士兵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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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其中缘由若是不责问清楚,反倒让龙武卫军士心寒,龙武卫军毕竟是天子之军啊,将军若是将人直接杀了,恐怕不好吧?”
梁胜顾不得那么多,看姜眉面上一侧都是泥污,掏出了他那条淡蓝色的手帕,让她擦拭干净,瞧着地上的那个兵头,一眼便看出姜眉身上的鞋印是他的,便趁着顾元琛说话之际,从那兵头的手指上狠狠踩过。
袁戍岳出身世家,本就是天子一派,对皇帝顾元琛忠心耿耿,虽对顾元琛面上敬重,心中也始终怀有敌意,故而也深知今日之事顾元琛不会轻易放过,不由得暗自叹息。
“是……王爷放心——你们,说说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顾元琛又将人打断:“我的护卫伤了嗓子,已经许久不能开口说话,你让他们先说,若是有栽赃诬陷,又让她如何为自己辩解?”
“众多人欺负她一个是错,她将此人重伤亦有不妥之处,袁校尉,你说此时该如何处置呢?”
不仅是袁戍岳,就连梁胜也感到诧异,他本以为王爷会当即为姜眉出头,将这几人就地斩杀,让袁戍岳向姜眉亲口道歉才是。
姜眉抬眸看着顾元琛,走到他身边,想要告诉他方才几个士兵对他暗中诋毁,还威胁无辜的伙夫,顾元琛却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示意她等会儿再说。
“我的人我会问清楚缘由,本王相信袁将军也会这么做,明日将这几人的口供交至本王帐中,再做裁决,如何?还有,既然他们识人不清,不守军纪,依本王之见,不如就抽调一队血羽军看守在此吧。”
姜眉明白了顾元琛想要做什么,垂眸立在他身边,她的杀心已经没有那么重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小腹上的痛楚。
还不待袁戍岳回答,顾元琛又道:“血羽军本应当拼杀前线,如今在此看守,也是为了帮助袁校尉整顿龙武卫军军纪,袁校尉不必言谢。”
三言两语之间,袁戍岳哑口无言,满面羞红,让人将几人都关押下去,恭送顾元琛带着姜眉与梁胜离开。
顾元琛一路上默不作声,快到大帐时才牵起姜眉的手,加快了一些步伐,待回到帐中,交代给梁胜一些事,便让人打来热水,替姜眉脱了被弄脏的衣服,这才瞧见她肩头和小腹已经青紫的大片瘀痕。
“你会不会怪我没有杀了他们?”
姜眉摇了摇头,不等顾元琛帮忙,坐进浴桶里清洗自己的身体。
就算是被捆着手脚,无需帮助,她也能杀了那些人,不需要顾元琛来帮忙,如果说她想要什么,那便是顾元琛站在她这一边就好。
她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那你不开心,是怪我借此事让血羽军介入?”
姜眉又摇了摇头,她写道:“你做事有自己的理由,我不能干涉,但是我方才想和你说,他们在背后暗中指摘你,还欺负送饭的伙夫。”
“我说不了话,你也不在意我要说什么。”
38. 被擒
沐浴更衣后,姜眉和顾元琛说起自己方才只身前往营妓们住所的原因,既然如今她闲来无事,若是能帮到顾元琛和那些可怜女子什么,她还是愿意去做的。
顾元琛自然答应,只是要求她在梁胜的陪伴下一同前往,恰好梁胜回帐中复命,两人便一同离开。
梁胜的手帕姜眉方才已经洗净了,只是还同晾晒着,只能明日再寻机会给他,路上姜眉问起了梁胜为何会随身携带着这样的东西,他只道这是自己母亲的遗物。
姜眉有些惊诧,如此重要的东西,他竟然直接交给自己擦拭泥污,不禁有些歉疚,因为不知道这条手帕如此珍重,她方才揉洗时并未在意,很担心其就此有了褶皱。
梁胜却只让姜眉宽心就好,他告诉姜眉,他的母亲其实是一位北蛮女子,这帕子实则是他的那不知名姓的父亲所留,从前这帕子也擦拭过许多东西,用在各处,小时候我被人欺负,总是用它包扎伤口,也不过是洗净之后接着使用罢了。
她头一次得知了梁胜的过往,问他为何突然要同自己说起这些,梁胜停下脚步,向她提起了一个名字。
褚盛。
“王爷让我着手去查这个人,我也无意间得知了你从前的经历,从前我对你的态度不是很好,很抱歉。”
姜眉微微颔首。
“我那天无意间从鸠先生那里得知你的身体不是很好,说你心中积郁,即便是用着许多汤药,也不见好转,这几日也总觉得你有心事。”
他自觉说了许多无用的话,腼腆笑道:“我不大会说话,只是你提及了这个帕子,便想把她的事告诉你,其实你和她有点像,性格上很像,我记得她有很多时候像你这些时日一样,总是心事重重,我已经不能和她说话了,但是为你排忧解难一些,却尚可以做到,不知道你能不能懂我的意思……”
认真听他言罢,姜眉忽然拔出了腰侧的佩剑,不由分说,向梁胜的咽喉挑刺,他虽惊诧,却也能当即拔剑抵挡攻势,见姜眉招招不留余地,一招一式更为认真,却又都受着力道,担心真的伤了她。
“铛——”
一阵嗡人头脑的剑鸣声响,姜眉的佩剑被梁胜打落,插入泥土之中。
“姜姑娘,你,你这是做什么!”
察觉自己失言,梁胜低下头为她捡起佩剑。
“现在好多了。”姜眉默念道,浅笑望着他。
“你的武艺还是胜我一筹,只不过,为何方才突然收力,你可知若是我没收住此剑,你如今已经被剑气所伤。”
她的笑中多了几分苦涩。
并非是她忽然收力,而是她的身子太差,无法维持攻势。
梁胜的眼睛霎时暗了下去,轻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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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你不要太担心,王爷他这样喜欢你……也一定会想尽办法治好你,鸠先生的医术高明,宫中的太医或许更胜一筹,总会有办法的。”
“我的身体,我自己很清楚,但是,谢谢你。”
今日吴虞向她提起营救长乐公主一事,她本想答应,与顾元琛说明此事,只是深知自己身体如今枯朽如残叶,也只能拖累梁胜他们,便只能作罢。
梁胜看懂她在说什么之后,先是劝慰,后便问起吴虞为何突然提及此事,还不曾同自己说明。
“这孩子真是愈发的不像话了,他是知道了我和王爷不会考虑,觉得你好说话,先同你来说了,真是胡闹,此次万分凶险,怎么让你与我们一同前去呢!”
姜眉让梁胜不必责怪,也不必向吴虞提及,他本就没有什么恶意。
万分凶险?
这四个字反倒让姜眉十分担心。
“不必向我透露计划,你只说如今可有什么我能帮到的地方。”
梁胜同他交谈不多,一时看不懂她在说什么,她只好抓过梁胜的手来写字,却发现这人平日里不苟言笑,私下里竟然十分怕痒,不过在他手上写了几个字,却让他身子不停发抖。
“……哦,不必担心,我所说的凶险,其实是因为此次营救公主不容差池,王爷可曾同你讲过长乐公主之事?”
39. 被擒
姜眉被一盆冰冷刺骨的水泼醒,一双粗粝地手提拽着她的左臂,将人生生从地上拔了起来,一路拖拽至一间血腥味弥漫的房屋,落在腥臭污浊的草皮破布上。
这是她入境北蛮的第五个时辰,三个时辰前,她同梁胜等人扮作图拓商队,平安抵达了北蛮境内,在各国客商集聚区的一家客店入住。
游牧民族建城与汉人颇为不同,主要首领及各部贵族居住于石国之内,可等同视为京城宫闱,又可看作是北蛮大军的指挥之所。
因石国并非固定一城,故而依傍其周边建设的房屋居点亦多不固定,即便梁胜等人已经往返多次,为确保万无一失,也让姜眉熟悉周边坏境,梁胜让其余弟兄们暂时歇息,自己则带着姜眉外出。
这是她第一次进入北蛮境内,却不想北蛮石国之外竟已荒凉至此,除却居无定所依靠经商谋生的图拓人,多数异国商队,为躲避北蛮境内肆意蔓延的病疫,不再前来,故而离开店舍不出几十步,便已不见人烟。
为了方便行动,两人扮作了一对图拓夫妻,尽量小心避开盘查的北蛮卫兵,来到先前梁胜结识的那位图拓乐师家中拜访,却发现他并不在家中,就连他的北蛮妻子也不见身影。
两人当下警觉,仔细查探一番后,发觉屋内整洁干净,门外落锁,似乎只是临时外出。
借其屋舍,姜眉简单远眺观察了一番石国周边以及城围。
为避免惊扰,引人耳目,两人不做停留,当即离开,寻找一处摊点,落座角落处。
图拓原为中原附属之地,相貌与汉人相似,说汉人言语,只是所用文字与中原汉人不同,因而两人交流起来,也不算引人注目,北蛮店主只因二人为图拓人,多收取了一些银两,并未为难。
姜眉告知梁胜,虽还未接近石国,可是一路上观察足以见得,石国的城围不似京城高墙数丈,单以她二人的轻功,可以做到暗中潜入而不被卫兵察觉。
“嗯,我的确进去过一次,只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并未深入,弟兄们中有几人轻功不错,可以胜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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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眉却摇了摇头,把手放在桌下,在梁胜手心写道:“人越多胜算越大,今夜,可以看一看弟兄们的轻功如何。”
“杀一个人和保护一个人,其实是一样的,把自己舍身处境的想做是这个人,才能方便做好十足的判断。”
梁胜点头,为她呈了一碗肉汤。
“好,在这些事情上,我还要和你学很多东西……不过要等回到京城了,你吃些东西吧,一路上车马颠簸,你多休息。”
姜眉捧起碗喝了一口,心中忧虑却不减。
梁胜和其他弟兄们已经初步制定了几个计划,也都说与姜眉,她并非不相信大家的本领,只是看过梁胜所画的布防图,心中冥冥升起忐忑。
顾元琛说不许她深涉险境,可是若不曾真正接近关押公主之地,她又如何能协助做好计划。
想来今夜,她还是要同梁胜走一趟了。
为了避免自己身子不适,拖累大家,姜眉强打起精神,忍着腥膻,往自己的腹中灌了一些肉汤。
40. 公主
吴虞掐她脖子所用的力气更大,只是把姜眉的脸变得更加青紫,意识到她根本不怕死亡威胁之后,松开了手,捡起被丢在一旁带着血的皮鞭。
“哼,没意思,把你打坏了,我可怎么泻火,阿姐,你是我第一个喜欢上的汉人女子,你真的很不一样,特别是和那些不要脸的军妓相比,我本不愿放低身段,让外族女人弄脏了身子的,还不是因为你整日勾引我?”
吴虞自言自语着,又忽然在姜眉脸上重重一记掌掴。
“贱货,自己都不干净,还敢教训我了?我玩女人如何,倒是让你不满意?”
姜眉感到头痛欲裂,那种因痛到极致,痛变成了令人作呕的反胃感,如今又一次席卷了她的身体,她明白自己一直都错看了吴虞,他一直在撒谎,装作不谙世事的模样,就是他杀了那些无辜的营妓!
甚至因为她的庇护,这个畜生侥幸躲过了顾元琛的盘查。
“吴虞,你,放开她!畜……生!”
在昏暗的角落里,虚弱近乎于无的声音响起,姜眉这才注意到,此处受过刑罚的人并不止她一个,她努力想看清那是哪位弟兄,可是他的脸已经被鲜血染红。
吴虞只是冷哼一声,手起刀落,一刀了结了那人的性命。
“不识抬举,给顾元琛卖命,还把自己当回事了,一条狗罢了!”
“好了阿姐,我看你这幅样子,估计一时也软热不了,这样吧,我带你去看看我那胜哥,你放心,他还好着呢,你们还有用处,等会儿见到了乌厌术石大王,把你们交给他,我的荣华富贵可就来了!”
说罢,他便要去拉姜眉的手,却瞧见姜眉抽动着身体,冷笑起来。
“你笑什么?”
吴虞俯下身,凑近去看她在说什么。
“你可知道你为什么能跟随王爷来边境?”
“你想说什么!”吴虞怒道。
“因为我的师弟,杀了几个护卫,你是被递补进去的。”
姜眉咽下一口血沫,舔了舔干裂的唇瓣,继续默念道:
“是我建议梁胜选的你,没什么,只因为你和我师弟年纪相仿。”
“可惜相差太多。”
“更可笑的是,我还以为你是潜伏许久的叛徒,没想到只是没被栓链子,无主的狗。”
“你个贱人!”吴虞恼羞成怒,一脚踢开姜眉,泄愤时的用刀在那已经气绝的弟兄身上刺了好几下。
他扯着姜眉已经脱臼的手臂,骂道:“你是很想死是吗,我才不杀你,你一定会生不如死的!”
*
痛苦让姜眉陷入昏睡,她多么希望这一切都是前夜离开顾元琛之前的一场噩梦,只要努力醒来,这一切就都没有发生。
可是从来不存在幻想。
再次醒来时,她身处石国地牢之中,身边被一同关押着的有梁胜,还有两位身受重伤的弟兄,想必其他人已经凶多吉少。
姜眉有最顽强的意志,她是最先醒过来的,她尝试着去叫梁胜,却发现他除却胸前处并不深的刀痕外,似乎并无外伤,只是身子格外滚烫,粗重喘息着,躲避着姜眉。
“姜姑娘?你,过来……”
其中一位弟兄抬起头,姜眉认得他,他叫章啸捍。
看到他血肉模糊的右眼,姜眉忍痛爬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我……没事,吴虞那杂种畜生,王爷从没因他是北蛮后裔,对他……他没安好心,给小梁大人,下了药……他说,不想伤了你。”
四人都被喂了化功的药,如今身体虚弱,不可能反抗,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姑娘,你,还好吗?我如今担心……”
姜眉艰难地抬起手,锁链哗哗作响,拍了拍他的肩膀。
她明白自己和梁胜受伤较轻的原因,吴虞为求富贵,将众人献给乌厌术石,也势必会说明众人前来北蛮境内的缘由,以及她和梁胜的身份。
加上长丽公主,用他们的性命要挟。
不知道今日之战是否胜利,顾元琛知道他们出事了吗?公主又该怎么办?
“李珝……别睡啊,兄弟!我们还不能死……”
章啸捍觉察身边的弟兄没有说话,焦急呼喊着,姜眉上前检查,发现人还有气息,只是被血堵住了口鼻,她将人放平躺下,枕在自己和章啸捍腿上。
如此一遭,姜眉早已筋疲力尽,她的神思恍然,再一次感到了自己的身体游离于这具痛苦的躯壳之外。
他那么聪明,有谋略,今日之战,想必一定胜了吧。
他一定很开心,终于要大获全胜了,如果没有吴虞背叛的话,说不定,大家也已经救出了公主了。
阴差阳错,这四个字明明这样沉痛,却又总是如此轻易地降在人身上。
天,似乎亮了。
确切地说,是地牢之上的盖口被打开了,外面天色朦胧,似乎已经是第二天了,姜眉艰难地睁开眼睛,还不等她反应,拴在她双臂上的铁链便被人往上拖拽,很快她的手臂被拉吊起,伴随着关节脱离的声音,拖曳着她的身体拉出了地牢。
姜眉感觉到自己几乎已经失去了关于痛的知觉,口中满是血腥味,为了忍痛,她的牙关已经被咬出了血。
她其实是一个很怕痛的人,自小便是这样,人总极度疼痛的时候,能想到的只有解脱,一了百了。
“就是这个女人?”
一个略显疲累却不失王者之气的人用北蛮语问道,姜眉抬起头去看来人,观其衣着,应当就是如今北蛮之主,乌厌术石。
“你能听得懂我们的话,你不是汉人女子?”
吴虞讨好地走了上来,恭敬回答道:“大王,她是汉人女,只是会说我们的话而已,只不过,她是个哑巴。”
乌厌术石显然并不喜欢吴虞这般贸然上前,并未给他多少好颜色,只是让人上前为姜眉松绑,检查身体。
可是显然吴虞沉浸在自己的兴奋之中,又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大王,她是顾元琛的女人,顾元琛对她很好,不如把她——”
乌厌术石没再让他废话,摆摆手命人将他带了下去,饶有兴致地拽起姜眉的头发,看着额头已经被汗水浸湿的姜眉。
“有意思,你不像是个汉人,反而像是我们的人,这样凶狠的眼神,顾元琛居然会喜欢你这样的女人。”
姜眉闻言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还是你有什么话要讲?你不是不会说话吗?”
乌厌术石坐到石凳上,看着姜眉侧过身压住自己一侧的手臂,借力腰腹,自己生生将脱臼的手臂接了回去,随后便是躺在冰冷的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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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停颤抖。
他不由得神色微讶,不禁对吴虞的话产生了怀疑。
万幸北蛮的文字十分简单,姜眉用手指沾着自己身上的血汗,在地上写道:“我不仅效忠王爷,更效忠大周,我的眼里没有他,却让他如此嫉妒,他以为自己是个北蛮人,其实你也压根没有把他当做同族,不可笑吗?”
乌厌术石紧皱的眉目舒展了几分,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何时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吴虞当然不算是北蛮人,他的相貌也根本看不出半点北蛮人的痕迹,或许他只是北蛮人和汉人生下的杂种而已。
不过他带来的惊喜的确有用。
乌厌术石当然想要让顾元琛和宗赴知道长丽公主的存在,只是不想在吴虞的帮助下,顾元琛的人竟然就这样轻易地落到了他的手中,也算是不费吹灰之力。
其余十三个手下的头,已经被隆重地送到了顾元琛面前,乌厌术石甚至能想到他痛苦挫败的模样了。
不过眼下,这个女人显然比顾元琛更让他感兴趣地多。
“把艳姬带过来,把她带到大帐中来。”
跪伏在炭火边上,姜眉的身体略微回暖,同时被盐水浸渍的伤口也愈发肿痛,很快一个衣着华丽,身披头纱,足腕手腕上都佩戴琳琅珠宝的女子恭敬地走了进来,行礼之后跪在地上,爬到乌厌术石面前。
“大王。”
她开口,竟然是用汉人的言语说话。
乌厌术石像是抚摸宠物一般拍了拍她的头,转而看向姜眉。
“这就是你们的公主,你们是想要救她回去吗?”
“阿奴不能离开大王!”婉转如莺啼的声音显然是可以而为,姜眉大约猜到了是这是乌厌术石的授意,让长丽公主用汉人的言语在他面前卑躬屈膝,他才更好羞辱公主和大周。
即便两人如今的处境都是阶下之囚,无处可逃,姜眉还是有些心疼长丽公主,如今这一时的悲惨背后,便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地狱一般的场景。
“爱妃,你认得她吗?这似乎是你哥哥的心上人!”
姜眉看到公主的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随后抬起头。
被层层面纱遮盖下的面容只露出了眼睛,泪眼朦胧地看着她,姜眉努力让自己的目光变得沉静没有波澜,希望能带给公主些许安慰,即便她如今自身难保。
“大王,我不认识她,从前没有见过她。”
“好,那你们如今就算相识了,本王还有些事情要办,你留在这里。”
长丽公主连忙伏低身子,跪送乌厌术石离开。
她保持着跪趴的姿势一动不动,即便此时帐内已经再无威胁之人。
姜眉无法说话,只能努力弄出一些声音引起她的注意。
长丽公主终于抬起头,怯怯,地看向姜眉。
“你?不会说话?”她上前,有些失神地捧起姜眉的脸,
姜眉点了点头,觉察她的神色有些异样,露出浅浅微笑,希望她不要害怕。
“王爷一定会救你离开这里的。”
姜眉默默念了好几遍,确认她能听懂自己想要说的意思。
“真的吗,你真的没法开口说话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长丽公主又问了一遍,甚至除却同情之外,有一些……兴奋?
41. 同死
“你没事吧,真的是七哥让你们来的?”
长丽公主的手离开她的脸,张开双臂,抱紧了她,却不慎摸到她早已皮开肉绽的后背,看着自己手上的血,花容失色。
姜眉忍着疼,摇头以示自己并无大碍。
“对不起,没能救您出去。”
她看不懂姜眉在说什么,姜眉亦没有多余的精力,好在公主生性善良,让她枕在自己的腿上,用冰凉的手轻抚她的面颊,希望能给她身体上的痛苦带来些许舒缓
“七哥他终于来救我了,终于来了……但是,他不会放我走的,他说要让我亲眼看到七哥,还有父亲的头高悬在旗杆上……怎么办,我们要怎么办啊!”
姜眉看她有些神志不清,又想到乌厌术石方才的所作所为,更生怜悯之情,可惜她如今口不能言,亦没有气力安抚。
姜眉枕在她的膝上,握紧了她的手,摩挲着她掌心内一道道隆起的疤痕,大约能猜到这是被烙铁烫伤的痕迹。
她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公主。
“我们怎么办啊,我不想死,我想回家……如果他用我做筹码怎么办?你,你叫什么名字啊,你不怕死吗?”
姜眉淡淡笑了笑,却点了点头。
她也笑自己,如今面对必死无疑的结局,竟然有些惧怕,或者说是不甘心。
怎么会是这样,她从前从没有这样优柔胆怯的想法。
不等长丽公主眼泪落下,乌厌术石便回到了帐中,她当即跪伏迎接,不敢再看姜眉一眼。
“真好,等你哥哥看到你这副模样,他一定会很开心的。你们大周的百姓也一定会感到惊喜的。”
他拍了拍手,长丽公主便立即起身,摆好姿势,保持着惊惧的眼神,跳起一支极尽媚俗的舞蹈。
跟在他身后进来的医者,走到姜眉身边,粗暴地擦去她身上的血迹,随后将草药涂抹在了她身后的伤口上。
“你——”乌厌术石朝姜眉丢来了一个果子,问道,“你会跳舞吗?女人应当学会的第一件事,是聪明。”
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长丽公主便扭动着腰肢向他舞去,坐到了他的大腿上。
“聪明的女人不会吃苦,不聪明的女人,就会像你这样。”
姜眉撑起身体,将被扯开的衣物拉回原位。瞥了那果子一眼,抬手将其推回到乌厌术石脚边。
他用在在长丽公主的腰上拍了一下,她便当下停止了舞动腰身。静静坐在榻边,甚至不敢转过头去。
乌厌术石附身捡起了那果子,露出一抹阴狠的笑意,顺手解下腰上的马刀,丢给颤抖不停的长丽公主。
“去,把她的脸划烂。”
他本以为能从这个无力跪坐在地的女人眼中看到恐惧,可是却只是见到她轻轻蹙眉而已。
她不怕,甚至全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有趣。
乌厌术石的命令对于长丽公主来说便是天诏,不容违抗,姜眉也不想她为难,看见她颤抖瑟缩地走到自己面前,只是微微扬起了脸。
刀刃抵在她的脸上,就要划破她的皮肤之时,乌厌术石忽然让公主停手,走上前拿过刀,向姜眉的面门劈来。
刀尖停在她的眼珠前毫微之处,甚至只要她轻轻眨眼,浓密的睫羽就能扫过。
姜眉没有动,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是怒目而视,乌厌术石只在狼和虎的眼睛中看到过这种嗜血的目光。
“你真的是顾元琛的女人吗?看起来不像啊……我本以为艳姬是最有趣的汉人女子,如今看来,你才是,不过你放心,女人和马一样,总会被驯服的。”
姜眉难得开口,却用汉人的语言回应他。
“人或生……或死,却不可能被驯服。”
乌厌术石眯起眼睛,将她仔细打量了一番,随机让人将她拖了出去,她并没有回到地牢,而是被带到另一处大帐,涂抹了更多止血的药物,被换上了与长丽公主身上那件相似的舞衣。
乌厌术石走了进来,捏着她的脸仔细端详,本想去摸她的身体,却被她冰冷的目光呵退。
“这件衣服你穿很好看,博担心,你会有愿意的时候。”
随后,姜眉便被蒙上了头,堵住她嘴巴的手帕显然浸泡过药物,她感到愈发昏沉,不省人事。
*
居然这样快,又要天黑了,顾元琛望了一眼不见尽头的黑夜,目光落回到到地上的事物,
交战数日,这是北蛮第一次派来使官,送来的,是十三个精工雕刻,镶嵌宝珠的盒子。
众将议论纷纷,不知道这里面究竟放着什么,为何主帅敬王爷看到这些盒子,清明锐利的目光便暗了下来,暗至混沌无光。
“王爷……”
“王爷?”
宗赴将军连唤了两声,将他自恍惚中唤醒过来,顾元琛才稍稍抬起了僵冷的手。
“打开吧。”
何永春想要制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叹息一声,不敢去看惨烈的景象,可是如此,便只能看见顾元琛的脸,许是老天有眼,让岁月宽宥于他,他如今帅盔在身,却依旧是弱冠之时的容貌身姿。
只要他坐在那里,便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便是大周的复国的希望。
今日,似乎是第一次岁月不再眷顾他偏爱他,随着第一个盒子打开,他的目光颤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朽。
他必须要一个一个看过,因为这些都是他的人,他要知道是谁在这里面,是谁不在,这是更为痛苦的事。
何永春也悄悄看了一眼,看见那死不瞑目,甚至残缺不全的面容,无不是心如刀割。
顾元琛向他伸出手,长叹一声,何永春上前搀扶,摸到他的手冰冷刺骨。
“梁胜,李珝,吴虞,章啸捍,还有她……你再帮我看看,对不对?”
“王爷……是,是这五个人,他们应当还活着。”
压抑和恐惧在座下众将中传播着,他们大约能猜到这些人是王爷私养的秘卫,却不知道这些人为何被北蛮人所杀。
最绝望之人,当属宗赴将军,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回不来了,甚至如今凶多吉少。
乌厌术石下来战书,要他明日率领龙武卫军阵前对战,还说要给他一份厚礼。
难道失而复得之日,便是他永失所爱之日了吗?
顾元琛凝神扫过众人的面容,压抑着情绪,不悲不喜说道:“这些人是我的手下,我派他们深入北蛮,所为之事——是营救长丽公主。”
他在军中向来是绝对的威仪,因此众人即便因“长丽公主”这四个字脸容上浮现了疑云,却也不敢议论,静静等候他发话。
“乌厌术石暗藏公主,本就有所图谋,如今失败,乃是我之过,我自会请罪于陛下。”
“王爷,此事——”
血羽军众将对顾元琛素来忠心耿耿,平日里同梁胜等人亦有接触,自然知道如今顾元琛心中苦闷,不由得愤然发声,只是他们不知道其中内情。
“无碍,你们不必担心,我只按照实情陈述,陛下乃是明君,自有定夺——宗赴将军,明日,你不可以上阵!”
宗赴将军当即拍案而起,举手一拜以敬天子,再拜敬顾元琛,便冲冲怒道:“王爷!老朽不怕死,亦不怕陛下责罚,可是老朽今日恕不能从命。”
顾元琛勃然大怒,骂道:“宗赴,你要造反不成!本王体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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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年事已高——来人,把宗将军送出去!”
“我看谁敢!”
“我要救我的女儿,那不是公主,是我的芬儿!”
血羽军众将为避险并无所动,如此一呵,其余龙武卫将领亦不敢上前,宗赴老泪纵横,竟然不顾顾元琛的阻拦,将事关宗馥芬与长丽公主之事和盘托出。
顾元琛听他痛诉,知道宗赴将军已经失去理智,如此行事正中乌厌术石下怀,自己却又无法制止,一时急火攻心,一阵血气上涌,刺骨剜心之痛袭来,在众人的一声声惊呼中,昏仰向后倚去。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宗赴为了自己的女儿不顾一切,可是他怎知道,自己的如今最为珍爱之人也落到了乌厌术石的手上。
梁胜信鹰所受之伤出自护卫们特制的一种小箭,因此此次事变是因为有了内鬼,并且一定出在其余三人之中,是那个吴虞……
他平日里同姜眉和梁胜走得很近,不论他是乌厌术石的卧底,还有借此投诚,一定把姜眉的身份和盘托出。
如今大周军队即将兵临城下,乌厌术石做困兽之斗,宗馥芬和姜眉便是他的筹码,可是那战书中,他却对姜眉只字不提。
他不敢多想一分,昨夜他整整一夜未免,只要闭上眼睛,就能想到她被乌厌术石百般折磨。
乌厌术石想要宗赴将军的命,想要他顾元琛的命,宗赴将军可以不顾一切赴死,去换宗馥芬活下来的可能,可是自己要怎么办?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憎恶权力,为什么他不是宗赴将军,如果他肩上如今没有重担,他宁愿现在就同她一起去死。
他好蠢,为什么要答应她一同前去,为什么不能早些发现吴虞这个叛徒,都是他的过错,他没有保护好她。
鸠穆平的银针在顾元琛的穴上进出,灌了不知多少回汤药,才把人救醒。
“王爷,您总算是醒了!您重伤未愈,万万不可再动怒了!”
何永春让鸠穆平退下,上前握紧顾元琛的手,劝解道:“王爷,您要挺住,那丫头还在等着您呢,只要人还在,什么都不怕,您忘了她是什么人了吗?”
姜眉从前屈指可数的一颦一笑在他心上剜割着,顾元琛痛苦阖目,两痕泪直坠下来,顾元琛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站起身,扶着心口一步步走向外帐。
众将正在焦急等候,见到顾元琛平安无恙,也算是为宗赴将军松了口气。
“宗赴违抗军令,理应处斩念其旧功宽恕之,死罪可免,活罪却不能逃,来人,脱了他的将袍帅盔,二十军棍,谁敢为他求情,本王定斩黄鹰坡不留情!”
“王爷,老朽知罪!只是明日——”
“准,出去——如今胜利在望,乌厌术石此举不过是困兽之斗,明日宗赴将军迎接战书,尔等却不得松懈。”
“王爷……您这是要。”
“灭北蛮,换我大周后世子孙无忧,不值得吗?”
众人面面相觑,这是自然,可是当真如此贸然行事,陛下也是如此考量吗?
似乎能听懂众人心声一般,顾元琛轻笑道:“残暴杀掠,遗臭千古,本王不在乎,在座诸位呢?有谁不愿担上这骂名,本王不会责怪,回京之后,自会向陛下悉数陈情。”
“明日是乌厌术石的死期,亦是北蛮的死期。”
算起来,他和姜眉也不过分别了两日而已,明日她会回到他身边,同他一起回京,陪她去看望柳儿,去过他许诺给她的生辰,和他一起到东昌去,他会治好她的身子,帮她找到她关心的人……
若是这些太贪心,或是老天责罚他,不给他实现的话,万事落定,他便去寻她。
只要他们永不分离。
42. 选择
“醒醒啊,阿姐,你怎么这么能睡,也不看看是几时了?我们今日不是说好了,要早些出门的吗?”
是阿错的声音?他怎么会在北蛮?
姜眉不知道是梦是醒,努力睁开眼睛,可是又被温暖和煦的阳光刺得生疼。
她睁开眼睛,起身,瞧见阿错背过身去,收拾着一袋行李。
“阿姐,你若是好了,就来找我们,大家都已经到齐了,只等你一个人呢。”
“阿错,你……”
姜眉瞥见床头那一身白如雪的素色纱衣,一支白玉发簪,还有一盒鲜红似血的胭脂。
“妹妹,你还在等什么呢?今日可是你的大喜之日,你可千万不能怠慢了自己,可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来见大家。”
这是柳儿姐姐的声音,她怎么也在?姜眉还恍惚着,那胭脂自己开了盖子,香甜如蜜的膏脂便涂抹在了她的唇瓣上,素色纱衣仿佛量体而裁,严丝合缝地缠绕在她的肌肤之间。
“要上路了,姐姐。”
她恍惚着走到门边,等着她的人是小莹和琉桐,小莹拉起她的手向外走,琉桐手里捧着的不是琵琶,而是一盆无色无味的白花,为她洒落满衣。
阿错,柳儿姐姐,周云,小梨,梁胜,甚至还有何永春,洪英,康义……
众人夹道站在两边,静静望着她,面上无一不带着微笑。
“阿姐,放心吧,你再也不会受苦了。”
“妹妹,莫要牵念,你看看那是谁——”
姜眉顺着柳儿手指的方向看去,人群的尽头处,一对夫妻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向她招手,爹娘说:“小眉,我们一家人,终于要团聚了。”
她向前木然走去,似乎被什么低头一看,一身雪白的素衣早就被鲜血染红,因为裙裾之下没有腿足,空空荡荡的。眼眶里亦发着烫,抬手去抹,却只触到两个空洞和黏腻的血液。
“别去想这些啊,姐姐,不然就不能解脱了!”
小莹大叫着,急切上前来抓她的手臂——
*
烧红的烙铁在姜眉的手臂上重重碾下,皮肉被烧灼的焦糊味冲进她的鼻中,铁片发出滋滋的声音,鲜血被灼干冒出白雾。
随后,才是剧烈的疼痛,她喊叫,可是只能发出野兽一样的低鸣。
“她醒过来了,大王。”
一个冷酷的声音用北蛮语讲道,乌厌术石走上前,把一壶烈酒自姜眉的头顶浇下,因被绑得结结实实,无所遁形。
“她好像伤得不是很重,为什么快不行了。”乌厌术石用脚翻过姜眉的身体,把余下的烈酒灌入她的喉中。
“大王,这个女人之前就受过很重的伤,身体不是很好,好像还中了毒,方才只给她用了一点迷药,没想到她已经承受不住了。”
“那就不必用药了,反正也是个哑巴,和我的艳姬是一样的,不会让我们烦恼。”
他招了招手,长丽公主走上前来,藏起眼眸中的恐惧,露出了一个极为难看的笑,抱住乌厌术石的手臂。
“你开心吗?”
看着在地上抽搐的姜眉停止了颤抖,努力抬起腰,试图把乌厌术石的脚移开,即便只是徒劳之功,乌厌术石的面色冷了几分,转而把目光投向长丽公主。
“阿奴要永远追随大王,阿奴是大王的人。”
“你是谁?”
“是大周的公主,是大王的阿奴。”
“听到了吗,很快你也会像她一样听话的。”
姜眉用呜咽和哀鸣表露愤怒,借着夜色,长丽公主悄悄落下一滴泪水。
乌厌术石把姜眉提上马,在她的头套上割开一个口子让她能看清对面山崖的情形,随后拍了拍公主的腰,指向沟通两面山崖的唯一吊桥,让她站上桥头,身后无数锋利的箭对准了她。
此处乃是鹰峰崖,属北蛮,对面的吟风崖则是大周之境,中有天堑相隔,只有一道吊桥沟通,两国未曾开战之前,百姓皆此道来往沟通,开战之后,此处两军皆有重兵把守,因此双方都不曾考虑借用此道行军。
不多时,对面的山崖之上也马蹄声阵阵,亮起了火光,一道铁盾铸成的墙移向桥边。
乌厌术石冷哼一声,笑道:“顾元琛,没想到你中了一箭之后,变成了如此贪生怕死之辈,你可以放心,我的箭,不是射向你的。”
他抬手,只留下几人的利箭在弦,瞄准了站在桥头的公主。
他在那十三个人的头颅中留下了纸条,说是今夜要给顾元琛一个惊喜,没想到他竟然真的会不顾危险前来赴约。
看来这个女人于他而言的确意义非凡。
铁盾铸成的墙打开,顾元琛一夹马腹缓缓行出,他看了看远处站在桥头的人,是宗馥芬没错。
所以,马上那个被蒙面的人是她,乌厌术石究竟要干什么?
“其他人呢,就不想见一见你们的公主吗?若是如此没有诚意,那么我们就只好在战场上见了。”
顾元琛命众人放下兵盾,让人看好激愤不已的宗赴将军。
“为何不说话呢,大周的敬王爷,真是可惜,当年你杀了我的父亲,我本以为我们再见面时,帝王面对帝王,只可惜你现在成了皇帝之下的人。”
“你要送我的大礼是什么?公主吗?”
“自然不是,既然已经让宗赴将军做好了准备,今日便不能毁约,只是我想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你是想救这位公主,还是想救你忠心耿耿,为你出生入死的手下?”
顾元琛没有回答,乌厌术石像是料到了他的反应一般朗声大笑:“很难选择吗?不急,本王知道大周人一向看中亲情——去吧,爬过去见你的哥哥,见你大周的子民们。”
衣着单薄的宗馥芬在寒风中伫立许久,听到这句残忍的话,虽然愣了片刻,却还是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地,向吊桥中心爬去,身后瞄准她的利箭当即绷紧。
乌厌术石说停,她便停在了吊桥当中。
“王爷,王爷!让老朽前去吧!”宗赴将军恨不能当即冲过吊桥杀乌厌术石泄愤。
“顾元琛!你过来。”
“宗将军!你若是再依仗着本王和陛下的宠敬,为了一己之私胡作非为,本王大可现在就命人放箭,莫说是本王的手下,她的性命究竟又能算得了什么!”
闻言,吊桥上的宗馥芬周身一震,乌厌术石看到马上的姜眉身形亦在摇晃,心中似乎更有所笃定
顾元琛下马,走上吊桥,行至宗馥芬面前,乌厌术石忽然拍了拍手,宗馥芬便跳起了她最熟悉不过的那支艳舞。
只是这一次,她终于可以不再强颜欢笑,而是任凭屈辱的泪水落下。
顾元琛闭上眼不去看,见到宗馥芬如此受辱,他心中亦悲痛万分。
所有人都恨,都恨不能当即将乌厌术石斩于马下,可是只有他不可以,即便他知道姜眉就在乌厌术石身边,就在离他不到几十步之外的马上。
“阿奴,说点什么吧,让你的哥哥选你,本王今日给你这一次机会。”
一曲舞罢,宗馥芬又默默跪倒在地,顾元琛将她扶起,解下将袍,裹在她的身上。
“芬儿!你莫怕,看着我!”
宗馥芬怯怯地抬起头,看着顾元琛泪流不止,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不怕,我会救你,宗将军也一定会救你,你先告诉我,那人是谁,是不是那个叫姜眉的女子,说话啊!”
他压低嗓音急切地问,可是宗馥芬仍是哭泣。
“啧,如此久别重逢的团聚之日,为什么要哭呢?阿奴,你的时间不多了!”
“敬王爷呢,你想好了没有?你是想救你这位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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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耿,为你出生入死,无论受了什么刑罚都不开口的手下,还是要救她——你选谁,明日战场之上宗赴老将军便能救下谁,不过被丢弃的人,自然就是本王的了。”
顾元琛似乎是被乌厌术石的话扰乱了思绪,抓痛了宗馥芬,他将她揽在怀中努力安抚,急切问着那个问题。
究竟是不是她?
“七哥,我要回家……我不知道姜眉,是谁?”
“是我的手下啊,是唯一的女子,他现在一共抓了四个人对不对?”
“只有三个……都是,男子。”宗馥芬颤抖地说道,继续哭求。
顾元琛愣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向乌厌术石马上的人,只是夜色太浓,他只能看到一个摇摇欲坠,被蒙着头套的人。
“那个人是谁?马上的人是谁!”
“救我,明日他一定会杀了我的……我不想在被当做畜生一样欺辱了,若你不选我,他今夜一定会让我生不如死的,求你了,念在我们往日的情分上!”
“马上的人,好像叫,梁胜……他伤的不重,乌厌术石只是想让你丢脸……嘲弄你,求你了七哥!”
“回来吧。”
乌厌术石吹了一声口哨,宗馥芬便停止了哭诉,重新跪爬回到她身边。
风声呜咽,顾元琛呆愣在原地,身后血羽军众将各个群情激奋,恨不能当下与乌厌术石决斗。
“你选好了吗,王爷?真的在犹豫吗?你的手下可只有你能救了,你对待自己人就这么狠心吗?”
他命人拿来在篝火中烧红的烙铁,靠近马上之人的小腹,又抓起宗馥芬的头发,将烙铁移向她的脸,炙烤着她被泪水模糊的面容。
“这么好的手下,你若是不选,本王可就要收入麾下了。”
“选?乌厌术石,在送你和你父亲在下面团聚之前,不防本王也给你一个选择,你当下还回公主,明日即便大军攻破北蛮,本王也可保证你北蛮无辜平民不死——本王劝你也想好,是不是真的要因为你与本王的仇恨,葬送无数百姓之人的性命!”
“王爷未免考虑太多了吧,你如今连自己手下的命都保不住,还空谈什么大义——你们看到了吗?”他冲着血羽军众将高呼道,“这就是你们效忠之人,薄情寡义,冷血无情的敬王爷!”
烧红的烙铁尖已经几乎要接触到宗馥芬的面颊,寒风凄凄,她的哭泣声让众人心绪不宁。
“公主。”
顾元琛忽然开口说道,那烙铁当即掉转方向,压在了马上之人的小腹上,马上之人却没有发出一声响动,没有哭声,甚至没有啜泣声。
“小梁大人!”众人都以为马上之人是梁胜,与他平日里十分交好,见到他受如此折磨,不禁痛心呼喊。
顾元琛转过身去,不忍再看,他如今不能自乱阵脚,否则就是掐断了梁胜能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也只有梁胜能告诉他姜眉去了哪里,如今是生是死。
“唉,真可惜,你的王爷没有选你——你走吧,如今我已经有了新的玩具了。”
乌厌术石把姜眉提揽在怀里用手压住了她血肉模糊的伤口,手起刀落,割断了宗馥芬颈上绳套一般的项链。
顾元琛转过身,看到乌厌术石丢出一个白色的头套,他怀中之人露出了惨白的面容,双目失神,静静望向前方。
姜眉知道远处的人是顾元琛,可是她的眼睛很模糊,因为太痛了,眼睛里好像有血流出来,什么都看不清。
她的神智开始恍惚起来,甚至能听见她自己的心跳,起初是那么微弱,后来随着身体变得寒冷,心跳便像是疯狂捶擂的大鼓一般,她好像回到了那个梦里,爹娘在向她招手,太阳很温暖,她从没有见过那么暖的阳光。
她可以解脱了吗?
他没有选自己,她能理解的,可是,为什么会这么痛呢?
43. 真相
乌厌术石欣赏着顾元琛月光下绝望和愤恨交织的面容,一脚踢开了疯狂央求着他的宗馥芬。
李珝和章啸捍,还有奄奄一息的梁胜被抬了出来,乌厌术石一声令下,两柄弯刀从两人的胸腔穿过,随后他们的残破的身体坠入深谷之间。
远处黑密的天空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战火熊熊燃起。
乌厌术石率先做了那个“不守信用”的人,或者说他从一开始都没有想要等到明日。
北蛮余下的九万大军并六千铁骑,视死如归,乘夜出城,色杀入龙武卫右翼军中,左翼军当即支援,陷入胶着之势。
万幸血羽军有所预备,一面抵挡,一面将北蛮军引入军阵之中。
乌厌术石带着姜眉和梁胜离开了,余下的北蛮士兵利箭在弦,漫天箭羽射向顾元琛,刘牧上前营救,一面阻挡,一面命众军射箭反击,将怅然若失的顾元琛拉回铁盾之后。
被乌厌术石“抛弃”留在原地的宗馥芬,也跑了回来,回到了宗赴将军怀中。
她躲避着众人的目光,不敢面对任何关切与问候,最不敢面对的是顾元琛。
乌厌术石最后一次戏弄了她,她一生一世,都是他的玩物,她该怎么办……
血羽军向对方放箭依凭铁盾为障,凭借人数优势,很快压制了对方,见对面并无守桥之意,刘牧便命人跨过吊桥,调遣一对精骑,前往追击乌厌术石。
可是顾元琛却不能前去,他是主帅,如今决战提前,他必须要坐镇军中前线,稳定军心。
这是他的选择,他不得不选。
刘牧见顾元琛的神仍旧恍惚,看到一旁宗赴将军与宗馥芬父女情深,又想起方才那个女子的脸……
他似乎有些印象,那个女子似乎不爱说话,总是默默地跟在梁胜身边,或是跟着王爷,她竟然也是王爷的秘卫吗?
刘牧上前这才看到一枚羽箭擦破了顾元琛的右臂,连忙上前询问,却看到了他惨白如纸的神色,仿佛方才忍炮烙之刑的人是他。
“王爷,您还好吗,方才那两个人,除了小梁大人,是不是——”
顾元琛忽然抓住了他的手。
“代我去救他们,求你!”
刘牧大惊失色,忙道:“王爷!这是末将职责所在,您千万不要这么说!”
“不,救他们活着回来,我相信血羽军,也想相信你,一定要让他们活着回来!”
“你也是……我的人不能再有伤亡了!”
他强忍下所有悲痛,翻身上马,扫了一眼瑟缩在宗赴将军怀中的宗馥芬。
“宗将军,大敌当前,请你随我来,你们的父女之情,请之后再叙。”
*
姜眉被乌厌术石横放在马上,一路颠簸,让她头晕目眩,血流不止。
回到了他已经有些寂静的石国大帐,石国之外似乎喧闹不止,众人四散逃命,炮火轰鸣之声似在耳畔。
她落在地上,轻如魂魄一般,乌厌术石翻开她的眼睛,看见她有些涣散的瞳孔,眉峰拧紧,取来了药粉粗暴地洒在她的伤口之上,为她止血,随后给她灌下了一种甜腻的带有花香的液体。
姜眉几乎就要走到了爹娘的身边,解脱这个唯余痛苦的世界,却忽然被这药物拉回到现实中,急促的呼吸着,耳边嗡鸣不止,浑身的血如同热油一般沸腾。
乌厌术石捏住她的脸,想要从她的眼中看到一些不一样的神色,可是却只能看到恨与漠视。
“其实有那么一刹那,我真的以为你不是她的女人,他那样的人,配不上你——你的王爷没有选你,你不伤心吗?”
姜眉似乎是费劲了力气才听懂他说的话,随即摇了摇头。
“哼,你嘴硬什么,都这个时候了,你就一点都不关心自己的生死。”
她仍是摇头。
“人或生或死,却不能被驯服。”
这是这个女人和他说的话,她也自始至终恪守着这句话。
乌厌术石叹了口气,放开了她的脸。
“你是一个很有趣的女人,可惜了,如果你不是顾元琛玩弄过的女人,我或许会留你一条命的。”
“死到临头,还在想这样的事。”
姜眉苦笑一声,默默念道。
“所以你根本不懂女人。”
“你以为公主会屈服于你吗?”
“她不会,你打她,侮辱她,她只是怕疼,不是怕你。”
乌厌术石叹了一口气,坐到了姜眉的身边,仰面喝尽了最后一口酒。
“你想错了,若她真的是大周的公主,我反而会一早就杀了她。”
他没再关顾姜眉的迟疑,喊人进来,让人结果姜眉和梁胜,自己拿好大刀长矛,整理好盔甲,离开了营帐,前往城门处。
姜眉闭上了眼睛,静静等待着自己的结局,她听到身后的呻吟声与挪动声,转过头去,发现是梁胜,他竟然还活着。
他的手腕被钉穿,已经无法反抗,故而不曾被捆绑双手,便努力向姜眉爬去。
“姜眉,不要睡……活下来,你要活下来。”
姜眉艰难地坐起身,小腹上的疼痛逼出了她的眼泪,她在梁胜的帮助下解开了绳子,两人互相搀扶依偎着,靠着大案勉强站起身。
“只要还有希望,我们就不能放弃。”
前来解决两人的北蛮士兵已经进了大帐,显然他们对于只有面孔还干净着的两个血人大吃一惊。
迟疑之间,一个身影从身后逼近,将几人迅速斩杀。
吴虞换上了一身北蛮人的装束,可是却依旧梳着汉人的发髻,他的神色有些恍惚,直向姜眉冲来。
这本应当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斗,只是吴虞低估了两人极度残弱之时的毅力,姜眉误信了梁胜求生的决心。
他在求死,明明两个人可以一起联手杀了吴虞,他却甘愿充当姜眉的肉盾,把所有反攻的希望留给她一人。
他早就已经十足信任她,只是还未来得及同她说明。
借着梁胜的掩护,姜眉抢到了死去北蛮士兵的刀,拼尽全力将吴虞握刀的手砍下,看到他还想说什么话,便不给他任何机会,将刀刺入他的口中,穿出后颈。
不知道是因为那瓶奇怪的药物,还是将死之前的回光返照,姜眉原地喘息了许久,竟然一时感觉不到累和痛。
她想起梁胜,回到他的身边,他一开口,身上的伤口便汩汩流出鲜血。
“……对不起,我不行了,我不能陪你离开了,我应当保护好你的。”
姜眉痛苦着,去乌厌术石的案上翻找着止血的药物,梁胜叫住了她,靠在她的怀中,用手按住了她小腹的伤。
他流泪了,他一直笃信着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在自己心爱之人面前,在生命弥留之际,他忍不住自己的眼泪。
“姜眉,我能这么叫你吗?”
姜眉点了点头,眼泪无声落下。
“我只求你一件事,你先躲过去,待事成之后回关城找人医治你,再不济,养好伤逃走,只是千万不要跟王爷回京城去,我求你了——对不起,我应当早些和你说。”
他轻轻握住姜眉的手,素来冷漠严肃的脸上,闪过丝丝萦绕的柔情。
“我喜欢你。可是,你已经是王爷的人了,我应当有自知之明,我忠于王爷,所以我不能做出背叛他的事来……”
鲜血从他的唇角处涌出,勾勒着他浅笑的唇角。
“王爷他……一直都在计划,想把你送给陛下,侍奉陛下,为王爷打探消息。”
姜眉的头脑一片空白,梁胜怜惜地抬起手,轻抚她被血汗打湿的鬓发。
“我想告诉你,可是又觉得王爷心里有你,他是真心疼爱你的,直到今日……”
“我以为他会选你……可是王爷他没有,那次是我无意听到的,他同何公公商议,从很早就谋划了,直到今日我才相信,原来他真的只是想把你送到陛下身边,我知道你一定不愿意这样去做。”
姜眉回想起从前的点点滴滴,那些顾元琛一直不愿提起的秘密,何永春讲给她的过去,还有他一直都嫌恶自己的伤疤,忧心她不能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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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
以及他那日所说的,关于她的生辰之事,面见陛下……
原来都是为了此事吗,甚至说爱她,让她信任,所有的柔情蜜意,都只是为了把她献给陛下?
他怎么能这么做?
“王爷选了宗馥芬,她和王爷年幼时曾有过婚约……所以你不要回去,一定,不要回到王爷身边了!”
“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王爷,他对手下很好,只是……他不该这样对你。”
姜眉呜咽着,她只感到莫大的虚妄和欺骗,她好想开口说话,哪怕是做出一点点挽留也好,梁胜是这世上她唯一能抓住的一点点希望和真实,
可是,即便是这唯一仅存的可以抓住的东西,也在一分一秒的流逝。
他不再多言,静静靠在姜眉怀中,直至流干了最后一滴血,最后一滴泪。
大周军队从城门与鹰峰崖两面攻破了北蛮,有血羽军探入大帐时,看到了姜眉和梁胜,以为两人都已经不在了。
他慌忙上前,抽斗这伸出手,才探得了姜眉微弱的鼻息,她怀抱着梁胜一动不动,因为口不能言,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只好外出找人来帮忙,可是再回来的时候,哪里还有什么女子,只有浑身血污,尸身冰凉的梁大人。
她消失得没有一点点痕迹,尽管以她身上的伤,能活下来都是一个奇迹,乌厌术石的那瓶药液不知其中有什么与胭虿散起了反应,将她从濒死之际带回,给她即将燃尽的命灯又添上了一把烈火。
姜眉换上了一件大周士兵的盔甲,身形摇曳走在街上。
众人并没有察觉她的存在,她看着奔走逃散的北蛮人,恍然隔世,似乎游离于三界之外。
她该去哪里?
*
时隔数年,顾元琛终于迎来了这最终的胜利,大周曾被北蛮侵吞大半江山的屈辱历史,自此血洗,大周北境将再无忧患。
可是顾元琛不知道自己应当作何感想。
这虚妄的胜利于他有何用。
他如今只想听到一个消息,那就是姜眉还活着。
可是血羽军将士只带回来了梁胜的尸体,甚至吴虞这个叛徒的尸体也已经被找到,姜眉呢,她去了哪里?
万般绝望之下,顾元琛甚至找到了自尽失败,被血羽军生擒的乌厌术石,他不惜亲自动手审问,近乎于疯狂,让他说明姜眉被带到了哪里去。
可是得到答案只有他不愿接受的事实。
“已经杀了,若是她的尸体不在,或许是被士兵们带到哪里去了,毕竟她是个女人,她长得的确不错……敬王爷,所以你为什么不选她呢?”
若不是有旁人阻拦,顾元琛恨不能当即把乌厌术石千刀万剐,只因顾元珩此前便有令,即便攻破北蛮,也不可随意斩杀北蛮王公贵族。
他无心于旁事,几乎是骑马亲自寻遍了城中各处,却都找不到姜眉的半点痕迹。
最终血羽军从几个被俘虏的北蛮士兵口中得知,似乎是有一个汉人女人,城门攻破之时,被中为士兵带走,应当已经和其他汉人一起被杀死了。
顾元琛寻至几个士兵所说的焚烧之处,果然看到了成堆焦糊的尸体,他忍下悲痛,命人寻找,不论如何都要找到。
“她手上和足腕上各有一对金环,即便是被火焚烧也不会损坏,若是没有,她就没有死。”
血羽军众人或许不懂为何王爷如此费心寻找一个女人,甚至是一个王爷从未提及过的女人。
可是既然如今大获全胜,北蛮被灭国,王爷做什么都好。
前线的捷报于第二日清晨之时传回京城,大周百姓与军士普天同乐,无一不沉浸在喜悦之中。
只有顾元琛,这位万人敬仰的敬王爷,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帅,却如同家国覆灭的北蛮人一般垂丧。
众人在焦糊的尸体中,找到了一个如他所说的金镯。
顾元琛整夜未眠,只看了一眼,便让人拿出去丢掉,绝不可能是她。
他不信,她怎么会死,他为什么没有不顾一切地选她,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她?
44. 对峙
顾元琛命人丢掉的金环,被何永春捡了回来,他仔细看了看,的确是当初顾元琛给姜眉戴上的那一种。
这种金环内藏玄铁,只能用特制的钥匙打开,而唯一的钥匙就在京城的王府中。
何永春也不愿相信姜眉就这么死了,她身世可怜,还未曾好好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却又死得这样惨烈。
如今唯一能侥幸存于心底的希望,便是这金环是旁人的,恰巧这个人是被俘于石国的汉人,恰巧不幸死在了北蛮国城被攻破的前夕。
只是这恰巧未免太沉重,太渺茫。
何永春叹了口气,将那金环私下收好,回到了帐内,瞧着顾元琛身边不曾动过的饭菜,将其撤了下去。
他第一次没有用爱惜身体这样的话劝解自家王爷,因为他知道,一日见不到姜眉,他便一日不得安宁,任何劝阻都是无济于事。
“王爷,茶凉了,我给您换一点新茶吧。”
何永春伸出手小心地去拿顾元琛手中握紧的茶盏,只是他的指节纹丝不动,呆滞地凝望向前方。
“王爷,梁大人他们尸身已经清理穿戴好了,只是鸠医师说,如今天气转暖,若是送回京城去,只怕尸身不好保存。”
顾元琛的神色微动,他张了张紧黏在一起的唇瓣,声音空洞游离:“人一定要带回去安葬,其余的,让他们想办法。”
“……那个吴虞到底为什么背叛本王,害死这么多人,可查明白了?”
何永春不只是该叹息还是该愤怒,顿了顿道:“王爷,敬王府从未苛待过他,您不必伤神忧心,喂不熟的白眼狼,自始至终都把自己当做北蛮人,演的太好,大家又不曾地方过罢了……”
“就只是为了这个吗?”
顾元琛鲜少用这样难以置信的语气发问。
就只是为了这不算理由的理由,甚至没有利益裹挟交换,吴虞就害死了梁胜和那么多弟兄,害死了那般照顾他袒护他的姜眉?
枉他自诩能把弄人心,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笑话。
他忽然抓住何永春的手腕,追问道:“你说她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因为我当时没有选她,她躲起来不愿再见我?是不是这样的?”
“王爷,您不要这样想,当时的情形,显然是——”
当时的情形?
回想起那一夜被欺骗愚弄,被一步步催逼至不得不放弃自己挚爱之人,顾元琛心中的怒火瞬间被点燃。
宗馥芬欺骗他,她一定是和乌厌术石有预谋的,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是恨他吗?
他神色一凝,抬眸冷声问道:“宗馥芬在哪里?”
“这……王爷,长丽公主她如今在州城内啊,她也受了惊吓——其实其他将领们也大多回了崇峪关内,您要不要也回去,老奴不敢说,又实在担心您的身子啊!”
“她在关城?她如今就安然无忧的在关城?”
他手上的力道更大了一些,何永春即便吃痛,也未曾多言,只是握紧他的手。
“王爷?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可知吗,我问宗馥芬那是不是眉儿,她说那是梁胜,你说的对,我要回崇峪关!”
顾元琛才想起身,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心口一阵闷痛难以自抑,昏过去不省人事。
*
鸠穆平和其他几位军医耗尽心血,整整一夜才把顾元琛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万幸救治及时,否则胸口的旧伤再从内里撕裂,便是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
凡在崇峪关关城内休整的将领,听闻顾元琛伤重回城医治,皆前来探望,顾元琛却一概不见。
对此众人也未有不满,此次敬王爷的秘卫伤亡大半,甚至最得力的心腹梁胜也惨死敌营,可谓是损失惨重。
而这一切付出都是为了宗赴将军时隔多年父女团聚,足见敬王爷爱将惜才之情如山海,众人不得不拜服,愿追随之,力尽肝脑。
“王爷,宗赴将军来看望您了,您要不要见。”
何永春放下尚冒着热气的牛乳羹,看着神色恍惚,茶饭不思的顾元琛小声询问。
他深陷噩梦,睡了一天一夜才苏醒,又休养了两日余才勉强能够下床走动,大多数时候,他就是这样失魂落魄,手中摩挲着姜眉给他缝补的那件夹衣,鲜少言语,一旦开口,便是有没有姜眉的消息。
为了能给自己一个继续活在这世上的理由,他不得不笃信是姜眉气恼于他,如今不露踪迹是为了惩罚他。
如今反倒是他成为了那个需要一个理由活在这痛苦世间的人。
“王爷,那老奴就让人走了……或许宗将军是为了宗馥芬之事前来的。”
自回到关城之后,顾元琛便以保护“公主”为由,命人将其严加看管,不得接近探视,实为禁足。
“公主”这两个字显然让顾元琛厌恶不已,他微微抬起眼眸,淡淡道:“怎么,你不叫她公主了吗?还是说如今普天之下都知道了当年顾怀乐的丑事?”
何永春不再多言,出了门看向满脸期待的宗赴将军,陪着笑脸说道:“王爷身子不适,将军的心意可贵,请回吧。”
“何公公!你知道我前来不仅是为了向王爷赔罪,芬儿的事——”
“宗老将军,容老奴多嘴,您可要记得,如今被救回来的人是长丽公主顾怀乐,您的女儿宗馥芬如今正在京城与夫婿为伴。”
见宗赴还要开口,何永春也只好冷了声色,肃声告诫:“将军,您可想好了,如今并未有战情紧急,若是您再想用从前的办法,将此事闹大用以威逼王爷,依照王爷的性子——”
“我,明白了,我不会再提此事,可否容公公再通报一声,我今日前来面见王爷,也是为了向王爷请罪。”
何永春无奈叹气,回屋向顾元琛说明,没想到顾元琛竟然应允。
几日不见,看到顾元琛如今面色苍白,身形单薄的模样,宗赴将军更觉愧疚。
“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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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参见王爷,今日前来,乃是向王爷请罪。”
“将军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王爷,当日的确是末将为了一己之私,说出了当年公主与小女之事,此乃末将有意为之。”
“哦,为何?”
“末将心系小女,亦知晓小女之性命在大局面前不值一提,才用此下策,故而末将知罪,甘愿受王爷一切责罚,只是,末将并不后悔。”
顾元琛冷哼了一声,淡淡道:“还有什么话,快些说。”
“有,此次王爷心腹惨死,末将感激涕零,不仅末将一人,我宗家和安国公府上下,宗氏一族,皆愿今后誓死追随王爷!”
他的额心抵在冰冷的地上,可是却久久不得回应。
“将军言重了。”
顾元琛缓缓起身,行至宗赴将军身前,虚扶了一把。
“爱女之情,可以理解,只不过今后在众人面前,你和其余宗氏族人皆要明白,那是长丽公主,可以答应本王吗?”
见顾元琛的态度有所缓和,宗赴将军自是欣喜若狂,连连答应。
“王爷的恩情,末将无以为报……记得王爷曾说过,有一位爱妾出身低微——”
“不必了。”
顾元琛打断了宗赴将军的话。
“她应当已经不在了。”
不过短短几个字,每说出一个,咽喉便似火烧刀割一般闷痛。
宗赴将军疑虑不已,他思虑片刻,骇然惊呼:“王爷,难道说!难道说您一直在找的女子便是——”
“是,”顾元琛又道,“她同情你的女儿,故而不顾重伤未愈,请命前往……当日桥那边的人是她,乌厌术石让本王选一个。”
“这!原来就是她!王爷,末将——”
“止住,本王累了,不想听太多无用之言。”
宗赴将军的脑子一阵嗡鸣,待他能以言语回应之时,顾元琛已经明何永春送他离开。
“她是本王的心爱之人,本王心中悲痛万分,若是有什么得罪了将军之处,也恳请将军多多担待。”
此言更是让宗赴将军羞愧不已,只恨自己今日不是负荆前来,不知要如何弥补顾元琛,如今便是让他赴死,也心甘情愿。
“将军若仍旧心中愧疚难耐,倒是也可以为本王做一件事。”
顾元琛放下手中的夹衣,让何永春拿来一道令牌,交给宗赴将军。
“自然,这件事也是为了平将军心中之恨,乌厌术石有多可恨,无需多言,本王只想将其千刀万剐,不想他苟活数日到京城。”
宗赴将军了然,抱拳行礼道:“王爷放心,此事乃末将一人所为,即便陛下责罚,末将也甘愿承担!”
他虎目圆睁,白眉怒拧为峰。
“末将一定让他生不如死”
“好。”顾元琛轻笑一声,脸上却看不出一点笑意,只有灰败的颓然。
“那就恭祝将军,大仇得报吧。”
45. 新生
顾元琛快步走上前去,俯身去看那刺目的红色,在旁还有一道浅浅的刻痕。
那是因为方才站在这里的人难以稳固站立,不得不用剑撑在地上。
站在这里,恰可以听着看着屋内的人。
姜眉终究是放不下,她不能做到一走了之,她没能听从梁胜的话,还是怀抱着一丝希冀回来了。。
她身上的伤从未好好医治过,骑马颠簸,又翻越墙头屋脊,特别是肚子上已经近乎腐烂的伤口,浸染了衣角,凝成血珠,直至在地上聚成了一滩血。
姜眉设想过和他再见时的情形,要如何质问他,指责他,可是在听闻几个士兵说他病重多日在此处休养,便突然不想再做徒劳之功了。
她想通了,怪不得顾元琛什么,她其实没恨过他不选自己,大局为重,为了大义而死,她不后悔。
至多是来世她不想再做那个在烧红的烙铁下等待被选择的人。
直到她只为寻求一个答案,也来看望他最后一面,却见到他怀抱着宗馥芬,两人耳鬓厮磨。
她好傻,为什么不信梁胜的话,反而跑到这里来,只为了亲眼看着他同心爱之人亲昵吗?
她为什么这么贱?就这样活在欺瞒中,不知道辜负了多少人。
鲜血从姜眉的唇角溢出,她视线变得模糊,头痛又一次袭来。
好痛啊,当真是肝肠寸断。
从一开始就都是假的,他恨自己杀了他的护卫,把她留在身边折磨,又用尽其用,从一开始让她养好身子,还给她祛除疤痕的药,只是为了让她能接近皇帝。
他和她有肌肤之亲,和她许下承诺,让何永春透露给自己他那悲惨的过去,又说起什么生辰之事。
原来他已经预备好了,要在那一日将她送给陛下。
自幼家中清贫,她并没有过几次生辰,也早就忘了唯一的一两次是何种幸福的感觉。
他说要和她一起过生辰,她竟然真的傻傻期待起了夏至那天。
她才是礼物,她还是不配像人一样被对待。
她明白了。
姜眉默默离开了,只觉得步履格外沉重,脚步虚浮,不知道要去往何处,她迷了方向,可是梦里的爹娘却不再来接她了,或许是嫌恶她太蠢钝,太轻贱自己。
府兵在假山石旁发现了这个奇怪的女人,在他们即将对她动手之前,何永春送宗馥芬回来,恰好遇见。
他上前想要搀扶,却被她反手挟持,为了不让她受伤,何永春只好以免让众人退下,一面与姜眉说着话,出言劝阻。
“都不许过来,不许伤了她,快去禀告王爷!”
“傻丫头,你伤得这么重,去哪里了?”
“王爷一直在找你,这几日茶饭不思的,还因旧伤复发晕倒了。”
“你不要责怪王爷了,他也是无奈啊,他也想选你啊!”
姜眉自心底冷笑一声。
原来他是这样想自己,他当自己因为没有被选而怨恨他吗?
也对,他何必懂她是什么样的人,她只是一件礼物,是他暖床的玩物。
*
顾元琛才看到那血掌印,料想到可能是姜眉来过,便听到府兵说有刺客的消息。
“什么刺客!快,快去叫鸠穆平来!”
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她怎么不来见自己,是因为看到了宗馥芬吗?
不是这样的,绝非如此!
她还活着,那一切都好。
素来不徐不疾的顾元琛今生第一次用近乎奔走的步伐寻得姜眉所在,可是看到她用剑抵着何永春的咽喉,看到她冰冷厌恶的神色,千言万语,却微微寒战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何永春面露难色道:“王爷,她,她说有话要同你说,让无关人等退下。”
“都退下,不管你们的事,这是本王的人,都退下!”
顾元琛急忙喊道,可是再看向姜眉,他仍旧是微启了唇齿,说不出话。
何永春见旁人散开,忙道:“丫头,你,你听我给你解释——”
姜眉的剑锋立起,他切实感到了杀意,不再开口。
“王爷……她,她要我问您,您是不是幼时同宗馥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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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过婚约。”
顾元琛呆愣在原地,心知方才姜眉一定是误会了自己,点了点头。
“只是从前有过,眉儿,我——”
他走上前,可这句话还没说完,姜眉忽然嘶吼着大喊一声,扣住何永春的脖子,将剑指向他。
顾元琛眼泪奔涌而出,向后退了一步,哽咽道:“不要眉儿,我不说了,你不要这样,求你!”
何永春也急得不知所措,却只能把姜眉方才的问题说出口:“王爷,她还问,您是不是打算要把她送给陛下,她说是,梁大人亲耳听到我二人说的。”
顾元琛脑中轰然,似有一道白弧闪过了他的眼睛。
何永春是当事之人,怎会不知那日他和顾元琛商议之事,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话会被梁胜听去。
可是这说到底也只是一场误会啊。
“你傻不傻,王爷对你的真心还不够吗,他怎会真的动了这样的念头,许多内情你并不知道!”
见顾元琛不回答,姜眉已经了然。
“眉儿,我能说话吗……我不能骗你,有过……这只是你刚来到我身边时,其中缘由,我将来一定和你说明!”
天空中下起了蒙蒙细雨,这是北地的第一场雨,战事大捷,春雨更意味着农耕顺利,一时间,王府外百姓呼喊歌唱的声音如雨滴一般细密。
他望着姜眉,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她伤得这样重,人这样单薄,以致于那个金环从她手腕上脱落了下去。
想把她抱入怀中,可是她的目光唯余厌恶。
“你先放下剑好不好!你身上的伤太重了,你先留下来养伤,好不好,我知道你有怨,你恨我!”
有过。
呵呵,有过。
这还不够吗?
他欺骗她的事,何止于此呢。
姜眉扣紧何永春的咽喉,在他背上愤愤书写,何永春明白了那是什么意思,他不说,坚决不说,宁愿死也不说,可是她如野兽一般撕心裂肺的喊叫,催逼着他说出。
“王爷……她想说,如此,您和褚盛有什么区别?”
46. 公子
“荷花亭亭荷叶宽啊,田蛙声儿连片响,绿荫且偷闲;茉莉芬芳紫薇艳,银河挂……”
定州城洛钰县郊外清溪旁,两个正值芳龄的姑娘正在城外林中小溪旁浣衣,口中清唱着小调,却瞧见一老两少跨马缓缓行过小桥,止了歌唱。
别是那三人中着一身绿裳的年轻的公子,丰神俊朗,眉目温柔。
歌调本就是为了抒发心底欢悦,如今见了这样的丽人,自然是心情更佳。
冯金下了马,走上前问路,两位姑娘很是热情,三言两语便指明了方向。
顾元珩本同虎武卫校尉袁尚言谈,觉察到两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侧过头微微颔首,以表谢意。
定州地处燕州以南京畿以北,环山群围,入夏之后恰是一处清凉消暑的宝地,开国后太祖在此设立太皓行宫,故而大周历代君主入夏之时迁至行宫,秋狩之后再返京城。
顾元珩入住太皓行宫已有数日,这几日恰得清闲,适逢定州城内近来频生动乱,他便有意着微服私访周边,故而这几日托称养病,将朝政要事交由心腹,带着冯金暗中离开行宫。
冯金上马,指向前面的山谷道:“公子,前面就是骆钰县城,若不通过山谷,再往东北行驶,便是小叶村。”
“那便先往骆钰县城吧,如今已近午时,总要找一个安身之处。”
袁尚不禁面露难色,压低声音道:“陛下,今日您当真不回行宫了吗?末将可以——”
顾元珩浅笑着摇了摇头,一夹马腹,向前行去,冯金和袁尚紧跟其后,将至谷口之时,却见有一对年迈夫妻站在道旁,驴儿身后的板车折了车辕脱力,两人神情焦急,四处张望。
特别是,远远便可见那老妇的身上血迹斑斑。
冯金得了顾元珩的授意,上前询问,才得知两位老人欲要前往骆钰县县城内,却不想驴儿路途中受惊,板车的车辕折断,一车的芥菜也就无法运往县城内。
看两人神色慌乱,似乎另有隐情,顾元珩下了马上前温声道:“这一车菜还算新鲜,可是急于今日卖出?大娘受了伤么,这身上的血迹是——”
老妇这才注意到自己身前的血迹,可是两人竟同时噤声不作答。
“老人家不必戒备,我二人乃进京赶考的举子,这位是我的忠仆,若是有什么难处,大可让我们帮忙。”
觉察事有蹊跷,顾元珩带着冯金向后退了几步,柔声说道。
“赶考?你们是读书人,他怎么这么凶?”
老人家上下打量了顾元珩一番,似乎他的确是个读书人,谦和有礼,文质彬彬。
顾元珩颔首,让袁尚后退了几步,报出了自己的化名楚澄。
老人家也是毫无办法,无奈道出实情。
两位老人皆为小叶村村民,年事已高,只育有一女,可惜爱女却因寒灾身故,女婿因征兵前往北边至今下落不明,唯有一个年仅三岁的外孙女。
昨日两人忙于农耕,留外孙女一人在家中,收债之人前来,不顾邻里阻拦,便将孩子捆走鬻卖,两人得了消息,追至村口已经不见了人,不由得悲痛万分。
夜里伤心痛哭之时,却突然听到屋外一阵异响,出门去看,一个浑身血污的姑娘身下压着小外孙女,昏倒在雨中不省人事。
说到此处,老妇人不禁落泪道:“那姑娘救了我们的小怜,自己浑身却都是伤,一直都不醒,早晨我一摸她身子发烫,想给她解开衣服看看,呀,才看见她肚子上那么大一片伤!”
“我们庄稼人知道要知恩图报,想救这姑娘,可是她伤得重,也不能送她去往县城,只好摘了这一车的菜,看看能不能卖了换钱,请个郎中回来为她医治。”
顾元珩听闻此强抢幼女之事不禁蹙眉,又因两位老人善举倍感欣慰,当下先让冯金快马前往骆钰县城去买药请郎中,让老妇人带他同袁尚回村,查看那女子的伤势,老汉则留在原地,等村中之人前来帮助。
小叶村地处山间谷地,虽处北方却山水秀美,只是几人都无心欣赏。
顾元珩虽不似顾元琛那般善战,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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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亦是当年在北蛮统治压迫之下的大周北境生死闯荡出来的,看这大娘身上的血迹,恐怕那女子生还的几率微乎其微。
回到村内,大娘为两人指明方向,便去找人帮忙,袁尚唯恐此中有诈,拦在顾元珩身前进屋查探,确认无虞之后才让顾元珩进门。
只是在屋外,顾元珩就闻到了血腥气和伤口溃烂时的臭味,不禁心下疑虑,这女子的伤恐怕不只是因救下老人家的外孙女所得这么简单。
袁尚出身行伍,如今护卫天子微服私访,自然身上备着不少药物,打了一盆热水,便为那女子治伤,也看见了老妇口中所言的伤口。
听到袁尚微讶的感叹,顾元珩上前去看,被这触目惊心的伤口吓得愣在原地。
“这莫不是烙刑后的伤口——罢了,无论如何,先尽你所能救人吧。”
他才言罢,那女子忽然惊醒,抬起枯瘦的手钳在的袁尚的腕上,黑亮的眸子满是警惕地看向顾元珩。
顾元珩与她对视,只觉心口一窒。
觉察到两人是在帮助自己,她松开了手,缓缓阖目。
袁尚将药粉洒在她的小腹上,女子微蹙了眉头,却不见一声呻吟。
“你先忍一忍,很快就有郎中来了,用上麻药会少些疼痛。”
顾元珩柔声道,那女子便又睁开眼睛望向他。
这一次她的目光停留得更久了一些,抿了抿唇角,眼中因药粉的蛰痛留下一滴泪水,神色却依旧淡然。
很快,冯金便带着郎中回到村中,袁尚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将位置让开,接过老妇人端来的水盆将手上的血污洗净。
“楚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顾元珩点了点头,同袁尚出了屋子。
袁尚压低声嗓道:“陛下,此女身上的确有刀剑之伤,似乎是些乡野的钢刀砍刃所致,却都只是在表皮而已,真正伤得极重的,却是身上的两处烙刑,还有数不清的鞭伤,只是她身上血污泥污太重,卑职又是男子,不便查看究竟是什么鞭子所致。”
47. 新生
听着她近乎于无声的啜泣,顾元珩顿时觉心如刀绞,小怜更是手足无措,想要去为她擦眼泪,又担心弄疼了她脸上的伤,急得也要哭出来。
顾元珩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小怜,她抬起小手,小心翼翼地覆在姜眉的面上。
“姐姐,不要哭,哭了这里痛。”
姜眉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头,转头可是看见这条青色的手帕,前尘往事便止不住地涌上心头。
万般悲哀之下,她躺回了床上,任凭泪水打湿枕头。
顾元珩抱走了小怜,毕竟还是个小孩子,被他哄了一会儿,小怜便忘了方才的事,有了困意。
他把熟睡的小怜交给冯金,从给姜眉所带的衣物中取出一条干净的手帕,回到了哭泣不止的姜眉的身边。
“对不起啊姜姑娘。许是这米糖让你想起了伤心的往事……你若是有什么委屈或冤情,大可以告诉我们,莫要一人留在心底积郁成结。”
他把手帕递给姜眉,便不再多问一个字,静静等在她身边,等她的心绪恢复平静。
姜眉止了眼泪,看向顾元珩,似乎是在质问他为何会在此。
“这几日夜里劳累,又睡不惯新屋宅,一时染上了咳疾,恰好遇到了先前为你医治的郎中,他问起你的伤安养如何,我们便来看望你和小怜,不知道你们睡着了,抱歉。”
他的声嗓极尽温柔,又说的极为诚挚,不掺杂一丝一毫的用意,只是叙叙地谈起一件平常之事一般。
姜眉却并不像领情,打量了一番顾元珩,应当是在看他今日的穿着。
今日是临时起意前来小叶村,顾元琛只换了一件杏色的外衫,内里的锦袍却没有更换,这姜眉如此机敏,恐怕是已经发现了。
他正在想要如何解释,姜眉却突然指了指他的肩头,原来是他的外袍领口处夹了一片干枯脱色的花瓣。
姜眉收回了手,重新阖目养神。
“谢谢你……”
顾元珩抚去了那花瓣,却并未丢在地上,只是小心地捻在了掌心里。
“当日因有事匆匆告别,想来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叫楚澄——既然你当日就已经知晓了我们的身份,我便不说我是预备进京的举子了。”
她抬眸看向顾元珩,淡淡念出两个字:
“随便。”
姜眉不知道这个人叫楚澄的人想要做什么,她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这样的书生秀气却又不是书生的人一定不简单,她不想与这样的人扯上干系。
即便这个楚澄目前的所作所为,还算不上是太过让人厌恶。
可是那又怎样,人一惯是最会伪装的,这个人连身份都不明朗,谁知道他这样行事,是否是有所图谋。
两人无言对坐了片刻,顾元珩看她似乎的确不愿意谈及过往经历,便问道:“今日前来,还有一事要问姑娘,此事方才我也同两位老人家商谈过了。”
姜眉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小怜是个很可爱的小丫头,可惜命途多舛,如今父母皆已不在人世,外祖父与外祖母皆年事已高,恐今后并无依靠,我有心收她为义女,让她——”
见到姜眉不耐烦地摇头,顾元珩停下了述说,用扇轻轻按住了她想要在床褥上书写的手指,起身为她来纸笔。
她的手本就十分好看,又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字,顾元珩看着有些出神。
“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想做什么便做。”
“我管得着她吗?”
“有,小怜很依赖你,你如今也需要养伤,我如今所住的宅院清幽,在骆钰县成内也方便为你医治身体,不知你意下如何?”
姜眉盯着顾元珩的脸,冷哼了一声。
果然,果然啊,这一通弯弯绕绕,果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代价是什么?”
她愤愤写道。
“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不是会被你利用的人。”
“你就算是把她带走买了,也与我无关。”
顾元珩不知她为何忽然这样激动,只是认真地接过纸笔,认真读完了她想说的话。
“我虽不知道姜姑娘你为何如此冷漠,对旁人百般提防,可是我大约能明白,是从前有人借你的信任伤你伤得极深。”
顾元珩笑道:“你救了小怜,不顾身负重伤将她送回家,这几日来她对你如此依恋。还有方才你熟睡前为她扇着扇子纳凉……”
“我能从这些点滴之中窥见你是极为善良之人,姑娘不必妄自菲薄,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姜眉抬起了头,眸光如电,拿回纸笔,用将要干涸的毛笔写问道:“那我是怎样的人?”
顾元珩合起折扇,摇了摇头,从她手中接过笔,又起身去沾满墨汁。
“人有千百情姿,而我们也不过只有匆匆两次会面,坦白说,我不知道姜姑娘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有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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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好,又有何志向,或许今后我可以给你答案。”
面对他的回答,姜眉没有嘲笑,也没有自嘲。
“大娘大伯答应了?”她拿过吸满了墨汁的笔写问。
顾元珩颔首道:“宅中冷清,我本想让二位老人家一同前去,可是老人家担忧农田中的庄稼,并不愿意放弃生计,我亦不能强求。”
“你放心,我也会问过小怜的意愿。”
姜眉又写问道:“你收她为义女,你自己的子女呢。”
察觉她正盯着自己眉心的印纹,顾元珩垂了睫羽,涩声道:“发妻不幸早亡,至今膝下并无子女。”
姜眉知道此人没有说谎,沉默良久写道:“小怜是个很聪明的丫头。”
“她不畏惧你,故而你对她并非别有用意。”
“我也很放心。”
“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她家里人都答应了,问她做什么。”
“带走她便是,最好今夜。”
顾元珩不禁笑道:“姑娘为何突然这般强硬不留情面,就不怕小怜听了伤心吗?”
姜眉手中的笔顿了顿,又写道:“若是再长在这无名小村里,便是长成村妇,草草嫁人了却余生。”
“命好了遇到个老实的,庸庸碌碌。”
“命不好,遇到个凶恶的,岂不是羊入虎口,余生有什么盼头?”
顾元珩看她写得如此冷硬决绝,不由得心口一涩。
“不论你真实身份是何人,至少你收她为义女,她今后的日子便不会很差。”
他不由得轻笑了一声:“你这样讲话,倒像是她的娘亲一般。”
姜眉红了耳根,默默写道:“我可没有认干女儿的习惯。”
顾元珩想起她和小怜相处时温柔的神色,如今这百般否认,却也难得精妙呢。
“你这样说,莫不是怕她成了你的软肋吧?还是有人从前用你的软肋威胁过你?”
姜眉不由得又想起了顾元琛,想起他为自己戴上的金环,想起两位妹妹,下落不明的阿错,还有那条被自己亲手冻毙在寒风中的鹅头红。
她没有写,唇瓣嗫嚅着,似乎在说:“并没有。”
顾元珩敛了笑意,柔和的目光在眼底浅浅勾勒着她的身形轮廓。
这个姜眉,怎么连说谎都不大会的模样。
这样一个纯净没有杂质的人,又是何人如此狠心,把她伤得这般千疮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