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归》 1. 第 1 章 《孽归》全本免费阅读 三月初,艳阳已带夏意。 靖肃十四年的季春,拢共只得见两日晴空,这日便是其中之一。 城楼垛堞间,迎光闪烁的枪头箭镞暂都收至两旁,守城将士俱侧首,目光汇聚在城楼正中的两人身上。 少年男子身着锦衣,袖挽至肘,乌发高绑,额侧鬓角贴着碎发,湿淋淋淌出汗珠。他刚用长绳在垛口缠绕数圈绑成死结,现正脚蹬墙体,猛扥绳索以确认捆绑扎实。 素服青年女子在他身旁,瞧瞧捆绳,再放眼瞧瞧城外远处,有几分不耐烦道:“谁教得你这样笨,绑个绳子磨叽这么许久,误了时辰看我怎么收拾你。” 被她这样数落,男子索性扔开绳子,两臂环胸,别过头去,闭眼梗着脖颈道:“要不你就现在收拾我,反正我不着急。” 她瞪瞪对方,心道回头再料理他,随即捡起绳索,将末端缠在腰间。 男子久不听骂声,悄悄睁开只眼睛,看到她已手脚麻利地打好绳结,立时夺步上前,手忙脚乱解绳抱怨:“照你这样绑,下去肯定得摔。即便没摔,只被绳子扥着腰,也得叫你后半辈子瘫床上。” 说着将绳索松开,重新在她腰肢腋下缠过。 她展开双臂站在垛口前,远远望见城外林间群鸟惊飞,登时喜上眉梢:“好了没,远处来人了。” 男子将绳末端在她后背稳稳绑好,左手压着缠身绳结——免得勒到她——右手拽紧延出的绳索,狠狠拉扯几下,确认牢固后方松手:“好了。” 她盘算着时间,翻身爬上垛口站好。 来往百姓发觉异样,纷纷停下脚步抬头上望。 城门外,一名素服青年男子快马加鞭靠近,临近城楼后速度逐渐放缓。 “小牡丹,看好咯!” 男子名叫陆调羽,祖父是前朝上将军,外祖是前朝禁军首领,父亲曾任边军副将,战死疆场后母亲临危受命代夫掌军至今,可谓一门将才。 陆调羽出身将门、养在边塞,却是个体弱多病的主。他母亲怜他幼弱,在他八岁那年将他送回京城安养。 因久在边塞惯经苦寒朴素,进京骤见繁华富贵,兼之年纪尚小,不觉就迷了双眼,效仿起京中富贵少男少女的穿着打扮。 初时虽说衣着鲜妍、配饰绚丽,可行为做派仍是军中养出的习性,是以得了个“铁锈牡丹”的诨号。即便受学三五年后,衣着得了规范,举止有了体统,早年那些调笑却再抹不去,仍偶尔挂在同龄同窗嘴边。 被提起童年糗事,陆调羽忿忿讥道:“你这就要开屏了吗?” 她回头横陆调羽一眼:“你才是会开屏的孔雀。” “你就是在开屏!”陆调羽的目光自她身侧越过,瞟向城外道中,抱肩轻哼:“我都看到樊大哥的马了。” 三年前,樊云生因恩师病故请旨丁忧,赴原南为师守孝。至今孝期已满,驿馆来信,言其已在归途,粗算将于三月初九正午抵京。 一别三年,即将重逢。奉行苦思冥想,才想出今日这个主意,来诓一诓、吓一吓、惊一惊她的好师兄,保管他一靠近京城,就能看得到她。 “快闭嘴。”她握紧绳索转身面向陆调羽,“拽稳点儿。” 说罢后仰跃下,手握绳索时松时紧,脚蹬城墙借力卸力,游墙走壁飞身下城楼。陆调羽则在垛口拽紧绳索,为她安稳坠落再添层保障。 城墙五丈高,绳索隐入光影,樊云生看不真切,只瞧见抹身影如断翅飞鸟坠落。 虽说三年未见,可毕竟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姑娘,再模糊的轮廓也只需一眼就能辨出。樊云生不假思索策马疾驰,高声叱开围观人群,直冲向城楼下方。 她见樊云生将至,再次荡身,瞧准落点蹬墙高跃,同时射出袖间短刃。 短刃割断绳索,径直楔进墙体。 绳索骤然失力,陆调羽登时冷汗涔涔,焦急趴到垛口下瞰,正见樊云生弃马腾跃将她接进怀中。转瞬间,两人安稳落地,陆调羽松口气,擦着额角奔向楼下。 “綝儿!” 樊云生扶女子站好,见她身缠绳索,登时明了,不由低声叱了句。 如今的京城,也唯有樊云生一人敢当面叱责她。 若说现今京中最尊贵的女人,非是东宫续了三弦的太子妃,也非那几位身怀皇室血脉的长公主,而是要数这位身无诰封的庶民“殿下”。 她是当今圣上昔年身畔女官的遗孤,姓归名奉行,表字茹悲,乳名綝儿。当今圣上入主京城后,诏其侍奉身侧,亲自抚养教导,加以无上荣宠。 “真是胡闹。” 樊云生声色俱厉,动作却分外轻柔,小心翼翼将她缠身绳索解开。 奉行站不老实,抬脚踢踢裙摆。 坠时裙角迎风乱翻,向上窝折,经她这脚方垂落平整。好在她有先见之明——青丝尽绾、不加珠饰,才能自五丈城楼荡落而不乱仪容。 再者身着交领窄袖,素色褶裙内套缚袴,轻便不失秀丽。此刻解落绳索,翩翩立身桥前,拟有芙蓉出水之态,明月洒辉之姿。 “三年不见,见面就要训斥我。”奉行眼一低、眉一垂,声带委屈怪怨着。 樊云生凝眉叹说:“五丈高的城墙,倘若摔了碰了,叫我如何同皇上交代?如何同老师交代?”说罢回身好声好气劝说围观百姓散开。 百姓瞧这二人衣着气度不凡,光天化日演这么出游侠传奇似的戏,心觉好奇,不肯散开。 奉行不悦,冲城门守将招手示意。 守将悄悄低头瞥向城墙角的马车,有名布衣青年在车窗边侧耳倾听,片刻后与守将点头示意,守将随之快步到奉行身前。 “殿下招小人来有什么吩咐?” 见奉行能够使唤城门守将,围观百姓识趣 2. 第 2 章 《孽归》全本免费阅读 樊侍郎归京,归殿下跳楼。 不到半个时辰,两件事传遍皇城内外。 奉行钻进如月楼,将许诺给陆调羽的两坛香雪寒尽数灌到自己腹中。陆调羽不甘示弱,吆喝着叫来几坛烈酒,呛着喉咙仍要继续。 等到次杏忧心如焚找上门时,两人已经酩酊大醉。 现今满京城的眼珠子都恨不得贴到奉行身上,再有任何风吹草动,都是给那群闲人再多笔谈资。虽说难起风浪,但蝇虫碰壁,总是叫人烦心。 望着不省人事的奉行,次杏轻叹,为她松解发髻、理顺头发,同时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 雨下过两阵,奉行酒醒。 睁开双眼,见窗棂映有远处檐角灯烛辉色,便知身在宫苑。抬手掀被,留意到手缠纱布,隐隐嗅到药膏酸苦。 看来是杏姨泉叔将她送回宫里。 也是,她在京砸出了风浪,在皇宫才好躲风避浪。 她从床上爬起,在隔间浅睡的逃筝听到动静,点亮蜡烛,端来汤盅。 汤是杏姨临走前煨的银耳雪梨汤,供她解酒用。 “什么时辰了?”两口热汤下肚,奉行精神许多。 逃筝回答:“过子时了。今天太子吩咐瑶池时刻预备着,你若睡不着,可以去泡汤泉。” “奇怪。”奉行套着外衫,“他平日素得和当初在庙里的时候一样,怎么今日突然想起来要去酒池肉林里快活?” 后宫瑶池汤泉并非天然形成,而是兴平年间劳民伤财凿出,曾是兴平皇帝与后宫莺燕的快活林。 “是给你备的。”逃筝欲言又止,停顿些时候才继续说:“太子说你今天受了风、饮了酒,身子想是不会太爽利。所以吩咐备着汤泉,以便你纾解乏累。” 虽不知赵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汤泉不泡白不泡。 奉行毫不犹豫蹬上绣鞋,径直向瑶池去。 宫城经雨愈显寒凉,她去泡汤泉,穿得简便,受不住风,就带着逃筝抄近道。路过处偏僻荒芜的花园时,奉行示意逃筝停下。 春雨洗过的月色尤为清澈。 清辉夜照,在枯藤遍布的假山旁拉出两条交叠虚影,影子落在地上,摇摇晃晃。 大约是桩宫闱艳事。 或许她该视而不见。 奉行还在犹豫,那两条影子倒先乱了方寸。许是察觉到月色与灯光的不同,知道来了人,匆忙收拾着。 她拢拢衣袖,好整以暇,赏月静候。 先离开假山庇护的是女子,瑟瑟徐徐,在奉行身前丈许远处停步。 服色淡雅,纱裙薄衫随着身躯颤抖摆动,犹如微风轻拂。头颅微低,未绾青丝顺势垂落遮住半边脸庞,另半边脸也隐在阴影中难以看清。 “情郎呢?”奉行好奇探看,男子鬼鬼祟祟躲在假山后,恨不得将地上影子一并藏起。 女子没有说话,只掩面低泣。 奉行语带讥讽:“他哄你随他来此时,可也是这般畏畏缩缩的模样?” 女子仍不应声。 奉行正想再嘲弄两句,突然被逃筝拉开,踉跄两步方才站稳。同时飞石坠地,将刚刚还在她脚下的青砖砸出裂痕。 不等她稳住身形,巨石再度袭来。 可惜徒手投石太过笨重,仅能在偷袭时稍起作用。她步伐轻灵,三两下便拉着逃筝跳进对方视野盲区,不慌不忙扶稳逃筝身形,从容自如抬平逃筝手腕,宫灯随之平稳照亮。 亦是那三两步间,她想了个透彻明白。 如果是宫娥侍卫偷欢,必会知她向来仁慈,事情犯到她手上,只要诚心悔过,便是能揭就揭。揭不过最多就是撵出宫去,决计不会丢了性命。 但这对野鸳鸯却想杀人灭口。 如此狠绝,约是有些身份。而现今的皇宫里,有些身份的女子,除她之外,好似也就一位。 “沈宜芳。”奉行回身,“真是出人意料。” 若说现今京中风险最大的职务,就要数到东宫那已经续过三弦的太子妃。 即便衣衫蓬乱难辨体态,乌发遮面不识真容,奉行也有九成把握,眼前这位蝉衫少女,就是东宫太子续的第三弦,沈宜芳。 沈宜芳嫁进东宫四年间,无夫婿怜惜,无家世倚仗,平素深居简出,只在年节宴庆、臣工婚丧等事露面。每每露面,也都怯声怯气,如履薄冰,过得很是艰辛。 分明生性怯懦,却敢狐绥鸨合,岂不令人匪夷所思? 是时云移月明,照见失色花容。 沈宜芳惶惶抬头,杏眼含泪,泫然欲泣。可怜是千万分的可怜,可也将这张脸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摆在奉行眼前。 见状,奉行心中轻叹。 沈宜芳今日虽出格得令人震惊,但到底老实惯了,又吃了做贼心虚的亏,否则拔腿就跑,待遁入宫闱连绵楼阁间,任谁也难再捉到。 只要没被捉到现行,就是无事发生,何至下杀手? “求,求你……” 沈宜芳支支吾吾,话没说囫囵,兀自捧面抽泣起来。 奉行好意关怀:“嫂嫂腿脚可还利落?鞋袜可穿整齐了?” 沈宜芳闻声羞恼至极,两肩抖得愈发猛烈,呜呜咽咽,如怨如诉。 奉行无奈,接过逃筝手中宫灯,探指掐灭烛焰。 乌云腾起,月色同熄,园中复归昏暗。 暗中奉行回手,食指钩住纱灯顶端铜环,拇指轻扣衔环漆金雀首赤睛机关,雀喙微张,吐出铜环。纱灯被她卸下塞进逃筝怀中,余根红漆铁芯木柄在掌中圆转。 逃筝会意,抓起沈宜芳手腕带其飞奔至角落,将人推进岔道。 “这?”沈宜芳定身回眸,疑惑不解。 逃筝催道:“快走。” 园中传来几声异响,伴随男子吃痛闷哼。 沈宜芳勉强定神,推开逃筝便要折返,却被扣住手腕,费尽力气也难挣开。 “你放肆,快放开我……算我求你,你放我回去……放开本宫,我许你金银珠宝,什么都可许你……”沈宜芳万分焦虑,态度几番更改,硬将手腕挣红也没能挣开。 骤然风起,春雷滚滚,顷刻间大雨泼落。 奉行步入廊中,抖抖被雨淋湿的衣袖,红漆短棍抛向逃筝,这才发觉沈宜芳仍留在原地。 “你放过他……好不好?” 泣音哀哀,雷声隆隆,交织在风雨中。 沈宜芳回眸望来,泪眼婆娑。分明有檐瓦避雨,却湿着额发,前襟后背浸透汗水。 是我见犹怜。 奉行示意逃筝松手。沈宜芳仓皇挣脱,提裙闯进风雨,到园中去寻久无声息的情郎。 逃筝重新将纱灯挂好点亮,二人继续向瑶池行去。怎料只走开两丈远,奉行就被双冰寒湿冷的手臂抱住腰——沈宜芳又追上前来。 “你把他、把他怎样了?” “我没杀他。他现在死,绫姐姐还要为他守灵哭坟。他不配。”奉行鄙夷道,“我让他滚远些,最好后半辈子音讯全无。他听完就跑了。” 东宫连死三任太子妃,太子只知吃斋念佛不知怜惜弱妻,沈宜芳咽了多少苦楚进腹中,奉行并非全然不知。所 3. 第 3 章 《孽归》全本免费阅读 室外雨未停,奉行直穿庭院,任由风吹湿衣带来寒气笼罩全身。宫娥跟随左右,紧握宫灯纸伞的双手被细雨打出红印。 自后门入殿,跨过门槛,是扇巨型山石屏风拦路。暗光切过屏风斜铺在两侧,右侧多拓出抹人影。奉行嗅着缕若隐若现旃檀香,踩着黑影绕进殿内。 “表哥怎么深夜过来?急着听我道谢?”奉行扬声笑问,随后音量稍低,支走随行宫娥:“问问逃筝姜汤煮好没。煮好了就给太子妃送去——她还在沐浴。” 宫娥退开,奉行定步堂前,回身面向堂上。 殿内仅有的光源是屏风前的条案上燃着的两盏烛火。 确实是赵结的做派,不喜光亮、不喜奢华、不喜热闹,到哪儿都灰扑扑、冷冰冰、静悄悄。 烛光散向四方,在左被道身躯阻挡。 赵结静坐堂上,舒眉垂目,指捻檀珠,昏黄的光为他镀成半边金身,一如古刹神台宝相庄严。是庙中十载修出的沉静内敛,也是梵宫十载养出的雅正威仪。 太子修禅无人不知,可惜修行二十余载,只得威严,未见慈悲。是以沈宜芳怕他,东宫里外宫人畏他,朝野上下官吏敬他。 “要是心急听我道谢,”奉行如常笑语,“就别死气沉沉坐着,靠我近些,我悄悄说给你听。”她在左首位落座,倚着扶手探身向前,笑意不减。 檀珠收起,赵结微睁双眼,慢条斯理地说:“解夫人今日夜宿宫闱,深夜惊醒发现丈夫不知所踪。此事按例应于晨起放钥后报来,只是解夫人忧心如焚,带着侍女违禁叩开东宫宫门。我知茹悲与解夫人姊妹情深,特来相告。” 她与解桑,是襁褓中结下的金兰情谊。 那年老师病逝,皇姨母南下,师兄丁忧。解桑知她心中苦闷,便常与她作伴,却因来回车轿颠簸而动了胎气。 她忧心如焚接解桑进宫调理,可生育于女子,原就是道鬼门关。纵使御医竭力尽能,生产那日仍然险象环生。最终虽然母女平安,但母体元气大伤,将养半年才稍有好转。而与解桑有偕老誓约的覃月恒,正是在此期间与沈宜芳苟且。 今日解桑定是忧心她醉酒郁结才会匆忙进宫,仍是那始乱终弃的狗贼趁机偷情通奸,却要解桑焦愁难安深夜犯禁。 奉行心中再无其他,立时起身问道:“绫姐姐现在在哪儿?” 赵结睨去,见她单薄衣衫尽湿,内里肌肤若隐若现,便飞速挪开目光,冷静回答:“东宫西苑,不着水。” 奉行得讯再不多说,转身就走。 奔出瑶池数丈后,有宫娥内侍匆匆追来。内侍撑伞,宫娥捧衣,紧紧跟在她身后回话:“深夜雨寒,太子殿下命我等为归殿下送衣执伞。” 湿衣贴身使四肢冰冷僵硬,她没拒绝,抓起宫娥手中斗篷披上,再接内侍手中纸伞,步速不减半分。 有斗篷遮风,纸伞避雨,她行得更快些。宫娥内侍脚力远不及她,被甩在身后。两人稍作犹豫,由宫娥折返瑶池回话,内侍继续追赶。 瑶池前殿,灯火飘摇。 堂上左位,赵结闭目静坐,徐徐捻动掌中檀珠。 堂上右位,沈宜芳垂首含胸缩在座椅上,手里捧盅热气腾腾的姜汤。她的衣发尽湿,水珠不断淌落,在身下汇聚成滩,缓缓漫向前方。 宫娥赤珠对沈宜芳视而不见,向赵结叩首回话:“回禀殿下,归娘子走得急,自行接了殿下送的伞和衣,正向不着水赶去。现有琥珀随行左右。” “知道了,下去吧。”赵结听赤珠步音至门外,方又开口:“说吧,人在何处。” 闻声,沈宜芳浑身战栗不止,捧中汤盅落地。她惶惶跪倒,地面碎瓷深扎进肉,吃痛泪涌,却咬紧牙关不敢出声。 鲜血自伤处洇出,在水渍中晕开,散出淡淡腥气。 血腥闯进鼻息,赵结眉头微蹙,声调仍旧平稳冷淡:“起来说。” 沈宜芳瑟瑟起身,忍痛咽泪回话:“妾身不知。” 赵结抬眼:“不知?” “归殿下是将妾身支开后动的手,妾身去问,归殿下只说放他走了。可他去了哪儿,妾身实在不知。” “罢了。”赵结起身向外,“禁军正在搜宫,早晚得见。” 沈宜芳急忙跟上,双膝数处创口因行走而淌血不止,很快就将裙摆染得鲜红。她不敢停、不敢迟、不敢哭,步履蹒跚、不快不慢跟在赵结身后。 待跨过门槛,赤珠拦住沈宜芳:“娘娘,殿下另有要务处理,命奴婢送娘娘回宫休息。” 顷刻间,赵结背影消失在风雨中。 心中一根弦松,沈宜芳扶着门框滑坐在地,泪水如雨夺眶而出。 东宫西苑植五树,养六花,修清池,建水榭。 夜雨声声,击碎清池水面,摇动浮水荷钱。 解桑临水扶栏,雨水借风飘至伞下挂上眉睫。侍女避笙在旁劝慰。可义妹忧愁醉酒,丈夫深夜失踪,她心如池面难平,半句也听不进。 “绫姐姐!” 奉行疾行赶到西苑,远远望见立在池岸水榭的解桑,招手呼喊。 解桑循声回望,看到奉行弃伞拢衣跑来。伤怀焦虑顷刻抛诸脑后,接了伞匆匆去迎。两人在阶前相遇。解桑拉奉行入怀,一手持伞,一手紧拥着她向屋内奔去。 行过水榭门头挂着的“不着水”匾额,解桑收伞,捉奉行双手按进怀中暖着,急声道:“避笙,快去沈娘娘那儿借些炭火衣物,请他们煮些热茶热汤。——逃筝呢?怎么没跟你一块儿?让你独个儿在这儿受雨受凉。” “姐姐别着急,我不冷。”奉行缩回手,未答逃筝去向,反问道:“姐姐几时进宫的?怎么不住我那儿?” 解桑再捉了奉行凉如寒冰的双手,合进自己掌中,在唇边轻轻呵气,换气间歇回说:“近酉时进的宫门。我到时杏姨正在屋里照看着你,说已经请御医诊过脉,只是醉酒,身体无恙。就放心了。” 指尖被热息笼罩,奉行眉眼弯弯:“我知姐姐疼我。” “你姐夫也担心你,跟我一同进的宫。有他在,我不便留宿你那儿,所以住在长春宫弄月斋。”提起丈夫,解桑忧思再起,不免黯淡了神采:“可不知怎的,他突然失踪了。” 看到解桑愁容难解,奉行对覃月恒更加憎恶。但怕解桑看出端倪,克制着情绪将人揽进怀中安抚:“赵结同我说了。姐姐放宽心,我来的路上看到禁军正连夜搜宫,若他还在宫里,天亮前定能找到。” “綝儿,我也想宽心。可是皇城亥时落钥,夜间我寻不到他,请内侍们帮忙找。内侍们确认过,长春宫内外都锁得好好的,人却无论如何也找不见。” 奉行看到解桑因焦虑而越发憔悴,当即打了个喷嚏。 “怎么了,是不是淋雨着凉了?”解桑的注意力就这么被她岔开,神色虽仍不佳,但比一门心思担忧覃月恒时好了许多。 奉行揉揉鼻头囔声回答:“没淋多久,雨也不大,不碍事的。”说完又是几个喷嚏。 4. 第 4 章 《孽归》全本免费阅读 今岁元月,西梵宫重漆过外墙,新换了琉璃瓦顶。远远望去,崭新的黄瓦黄墙,即便罩着蒙蒙春雨,亦是金碧辉煌。 奉行踩着钟声跨过宫门,迎着宫内比丘尼笑盈盈见礼道:“好巧就遇到妙拂师太,我听着早膳钟声来的,可有我一碗斋饭?” 妙拂回礼笑说:“归殿下来,自然什么都有。而且太子殿下早课前就吩咐厨房备着归殿下爱吃的。” “看来太子殿下修为见涨,竟能算准我要来。”她随妙拂去到斋堂,从默声吃饭的比丘尼们身侧行过,径直进到内里隔间。 两名东宫内侍守在门前,见奉行来,未行通传便启开房门,显是赵结早有交代。 迎门是面绘着饲虎图的三扇座屏风。屏风后,一张方桌上摆着四碟素菜,一笼素包,一碗素粥,一份素面,看着是清汤寡水没滋没味。 赵结坐在桌前,一筷一勺,均是安安静静。他背后是仿石窟高墙,墙体雕琢数座形态各异的佛像,皆施彩绘,贴金佩玉,奢华至极。 奉行洗过手在他对面坐下,拿只素包两手捏举着,咬一小口细嚼慢咽,目光楔在赵结身上。 神情平淡,下筷均匀。四碟菜中依次夹过,每筷份量不多不少,菜吃过一轮,会饮三勺汤粥,接着再吃下一轮菜。没人能通过他的神情动作琢磨出他的喜恶。 等赵结吃完漱口,内侍送来新的饭菜。 数道色泽明亮、气味香浓的菜式依次摆在奉行面前,乍看似虾似蟹,均是仿照她平素爱吃的菜品制成。 这一桌看得她食欲大开,当即放下无油少盐的素包持筷享用。 赵结起身至里间安坐饮茶,等奉行吃饱喝足追来,再斟茶相邀。 “难怪沈嫂嫂瞧着没情没绪的,若换我整日与你同桌而食,过不了几日,保准也是郁郁寡欢、愁云惨淡。”她抬指试茶温,温度正好入口。 “清规戒律乃是克己而非束人,茹悲觉得席间不语无趣,尽可畅所欲言,不必在意我。” “只我自言自语就更无聊了,不如循着表哥的规矩,也让表哥记我些好,多帮帮我。”她满眼期待,“比方说这回,搜宫既搜不见人,表哥就别让禁军兄弟们枉费功夫了,如何?” “想找不到人好办。怕只怕能找得到人。沈氏说茹悲心善,将他放了。但刑部尚书的女婿、翰林院里的庶吉士,若不肯走被人找到,茹悲当如何?” 看来无论该不该招,沈宜芳昨晚全都招了。 “他不会。”奉行信誓旦旦。 “解夫人与丈夫伉俪情深,茹悲昨夜隐瞒实情,在解夫人面前已失先机。如果他大胆现身,茹悲会否应誓动手?” “当然。” 赵结再为奉行添茶:“茹悲受学日子比我久,应该比我更明白‘宜早不宜迟’的道理。” 前朝十年间,赵结在香安寺皈依修行,期间只潜心研习佛理,未读经史子集。直至当今圣上入主京师,他才奉诏还俗,受册为储,前往学宫受学。若以此推算,赵结说得倒是不假。 “可老师更多教我‘得饶人处且饶人’。” 赵结意味深长道:“茹悲宽仁。” 奉行明白,赵结是在催她趁早斩草除根。她这位表哥修佛参禅二十余载,终究杀性难除。不过不难理解,世上又有几人能对爱侣红杏出墙无动于衷? 只是万不能再让禁军连日搜宫寻人。 虽说圣上离京前曾暗中给她一枚可调动京师各军的令牌,但不到紧急关头不宜动用。何况这事不能由她下令,否则传到解桑耳中,有损姐妹情谊。 她心觉烦躁,勉强耐着性子道:“明日,至多三日,再找不见人就撤了禁军,怎样?” “禁军随时可以撤回,只看茹悲打算怎么跟解夫人交代。”赵结曲指轻叩坐榻,片刻后内侍入室,立在榻前等候差遣。赵结吩咐道:“归殿下有些许事务安排,你且在此听着,随后原封不动传令铁将军。” 禁军统领铁蟒本是出身草莽的武夫,当年圣上视察京师各军时,看中他耿直忠厚,破例将他提拔起来,之后便是平步青云。 此人不徇私情,不结朋党,忠于圣上,忠于朝廷,是难得的忠臣良将。但坏就坏在,铁蟒太过耿直无私。否则她何须到西梵宫寻赵结,直接命铁蟒撤军并对外隐瞒实情即可。 她作出怪怨状:“表哥明知我既不想让绫姐姐伤心,也不想让她为难,还要我来下令。” “传令铁将军时,只说是我的安排。”赵结看向奉行,“如此如何?” 她这才满意,舒眉展颜向内侍道:“命禁军全力搜宫,今日酉时前务必将人找到。届时就可将功补过。否则,不仅要治值夜守卫失职之罪,禁军统领铁蟒御下无方、办事不利,也要一并惩处。” 借赵结之口施压禁军,等禁军搜遍宫城,纵使人没找到,也能给解桑一个交代。 再者禁军今日大动干戈却无结果,统领守卫又皆因此受罚,明日即便奉行主动提议继续搜宫,以解桑的性子,也决不愿再因自家私事劳师动众。 内侍全数记下,观赵结并无异议,领命告退。 “多谢表哥。昨夜汤泉,今日传令,改日我必备上谢礼,将两桩事一并好好谢过。”奉行神情松快,似跳非跳起身,行出两步便得了好点子,转身笑盈盈问:“我帮表哥拟封休妻的信函送去原南,加盖皇姨母印信作为谢礼。表哥意下如何?” 迄今为止的四任太子妃,均由圣上亲自选定,若无圣上首肯,怕是连丧偶都不能了结这桩婚事。 赵结神情并无变化,顺着话问:“何故休妻?” “表哥乃我朝储君,血脉延续关乎国祚传承,但沈宜芳嫁进东宫四载而无所出。无子者出,再合适不过,也绝不会损了表哥颜面。”奉行兴冲冲说完,再贴心悄声道,“这样一来,宫内宫外那些流言蜚语也能平息一二。” 东宫三任太子妃身死,赵结年过而立膝下无子,在京中早已是闲话不断。有说太子身患隐疾,不能生育;有说太子潜心修行 5. 第 5 章 《孽归》全本免费阅读 刚出西梵宫,奉行就看到提着食盒的逃筝正在宫门前罚站。一问才知,食盒里是炖了一宿的枸杞黄芪乌鸡汤,一碟羊肉大葱包子,一盅肺片菠菜粥,还有壶黄酒。 荤腥酒俱全,难怪被拦在门外。依西梵宫比丘尼们这些年的脾性,若非识得逃筝身份,怕是早就连人带饭摔打出五里地外了。 奉行连忙拉着逃筝远离西梵宫:“怎么带了这些来?这儿可不比东玄宫。” 逃筝解释:“昨天杏姨临走前要我给你备些滋补的早膳。我今早到东宫,听避笙说你刚刚离开,猜你是到西梵宫找太子,所以带着早膳就来了。” “你离开东宫时,绫姐姐睡得安稳吗?”奉行从食盒里摸出只包子,惊喜道,“竟还是热的。” “夹层里放了几个手炉,汤菜酒都是热的,要不要就近找个院子再吃些?”逃筝跟在奉行身后快步前行,“解小姐那边还睡着,避笙点了安神香,一时半会应是醒不过来。” 奉行咽口包子后问:“沈宜芳怎样了?” “昨夜你离开瑶池后,太子就将太子妃召去前殿。具体问了什么、说了什么,我没能探听到。但太子妃离开瑶池时,衣裙沾了不少血。”逃筝将自己昨夜藏身暗处所见一五一十说出。 “不合常理,赵结等闲不会用刑——哦,这也不是寻常的事。”奉行再咬口包子,细嫩羊肉搭配葱碎,鲜香可口。她因此心情大好,语调也轻快许多:“走,去东玄宫瞧瞧。” 绿苔铺瓦,丛草爬墙,不似西梵宫的金碧辉煌,东玄宫自有其遗世独立的飘逸。 宫门前,两名青袍小道正协作挂灯,见奉行来,忙不迭将灯笼放在门边,快步迎上前。 “殿下今日带什么好东西来了?”小道士满怀期待,目光直直落在逃筝的食盒上。 逃筝将食盒向身后藏了藏。 奉行挨个敲过两人脑门,语重心长道:“你二人修行尚浅,万不得碰这盒中物件。下次,下次来再给你们带好吃的。” 两名小道欢喜应下,簇拥着奉行踏进东玄宫。 “师祖趁着雨停在后园练功,那边儿阴冷湿寒,殿下要不在殿里等着,我去将师祖请来。” 奉行回说:“去后园吧。” 东玄宫后园多植翠竹,冬有风骨,夏有凉荫,春秋风雨潇潇,自多意境。 奉行留小道与逃筝在外,兀自行过月门。 此时无风,却听竹林飒飒。 园中道士挥拳扫腿,凭空劈风震动翠竹。经雨竹叶受劲抖落无数雨珠,洒上道士蔽体的单衣素衫,挂上道士束发的竹枝素簪。道士浑然不觉,习练未曾间断,一招一式,飘逸灵动。 奉行静心细观,寻机切入。 两人赤手空拳,切磋数个回合难分胜负,最终以奉行摘去道士束发竹簪为终。 “国师不想同我切磋,直说就是,何必这样让我。”奉行递还竹簪。 眼前正是东玄宫所奉国师,道号宜巽。 宜巽年近不惑,形貌犹如二十少年。静立翠竹间,端的是鹤骨松筋,飘然若仙。 可一开口,那点儿仙气便荡然无存。 “今日又去西边儿啦?”宜巽扬眉笑问,接过竹簪重新盘好顶髻,手指拂过鬓边脑后,确定发丝尽束之后再问奉行:“快帮我看看,这发髻歪没歪?” “瞧舅舅说的,不去西边儿,我就不能来了吗?”奉行上前,捏住他两耳将脑袋左拨右转,前后上下地打量。束发竹簪稍偏了些,难以回正,她索性将他发髻拆了,再重新束过:“好了,端端正正。” 宜巽摸着竹簪,抬眼看她,却是笑而不语。 奉行被他盯得不大自在,降道:“好吧。赵结日日去做早课,我要寻他,可不得去?” 宜巽两眼微弯,仿佛在说——还想瞒我? “倒是国师,竟半点儿不急。”奉行挖苦他说,“就不怕哪日赵结登基,废去道门国师,独尊禅宗为国教,你这老道士就得卷了铺盖,灰溜溜回你的宣禹山去。” “有你在,我有何可惧?就算真有那么一天,你也大可放宽心。他若赶我回宣禹山,路上我放着自己的铺盖不带,都得把你的背上。”宜巽擞擞衣袖,“说吧,今次来这么急,有事求我?” 宫中玄梵相争由来已久。 彼时圣上尚未登基,两教追随圣上南征北战,期间明争暗斗就已不断。至圣上登基,拜国师、辟宫观,玄梵二宫便在皇城东西割据,称不上势同水火,却也各不相让。 奉行身份特殊,倘若厚此薄彼难免引起事端。 因此,纵然她私下亲近宜巽,表面对两家也是一视同仁,同时掂量着与两家来往的时间。若非迫在眉睫,决计不会刚出西梵便进东玄。 “绫姐姐的丈夫失踪,舅舅能掐会算,帮我算算去哪里能找到这个人。”与宜巽说罢,奉行嘱咐逃筝:“跟着两位小道爷,去把国师的道袍和青黄棍取来。” 宫观修行兼有修身养性习武,宜巽早年偏重剑法,后因意外伤及腿脚致使余生跛行改习棍法。圆棍动时为兵、静则作杖,于他而言十分合用。十余年前天下大乱,宜巽追随圣上征战四方,圣上亲自铸造青黄棍相赠,棍身雕刻犬牛,以此酬其忠义①。 奉行所行棍法,就是师承宜巽。 宜巽更衣、戴冠、持棍,携奉行在东玄宫大殿起卦卜算。起卦前,宜巽侧首瞥向近旁奉行,挤眉弄眼,窃声问道:“想去哪儿找?” 奉行却是神情专注,虔心望着神台神像,似对宜巽言行置若罔闻。 宜巽目光一扫,见她叠在腰腹的双手,翘出根指头指向西北方向,遂了然于胸。 金钱落台, 6. 第 6 章 《孽归》全本免费阅读 望烽台内将士纷纷放下碗筷行礼,奉行嗔道:“表哥不早来也不晚来,正赶着兄弟们吃饭才来,搅得大家吃饭都吃得拘谨。” “不必多礼。” 赵结示意将士随意吃喝,不动声色将奉行攀着自己手臂的双手拨开,可惜为时已晚,雁灰衣袖已然拓上油亮指印。 热情迎接换来这样的态度,奉行若无其事,熟练地差使赵结贴身内侍琥珀帮自己带上盘盏,随赵结一同进殿。 殿内肉香浓郁,酒气亦足,给换值将士们预备的烤肉正躺在炭火上滋滋冒油。赵结素来少食荤腥,此刻被油脂浓香包裹,却对满室酒肉视而不见,只说:“东宫来信,解夫人已回长春宫。” “只说这个,表哥遣琥珀来不就是了。”奉行从琥珀手中接过小刀,刀尖扎进烤肉查验生熟。 赵结再道:“宜巽国师的创药虽好,但不对沈氏病症,是以未用。沈氏感激茹悲心意,收了创药,因不知茹悲喜好,便自己掂量着回赠一匣首饰,我帮她带了来。” 奉行正用刀尖挑起块烤肉观察色泽熟度,闻声动作一滞,连刀带肉一并放进盘中随手交给琥珀。 从前虽受冷落,但到底是太子妃,没听说赵结在衣食住行亏了她。一朝东窗事发,连伤药都被拦在门外,也不知沈宜芳会不会悔不当初。 宫娥端来温水与奉行净手,同时,一方雕漆宝匣呈到她的面前。 匣身嵌螺精巧斑斓,铺色鲜红如火。 辽洋临海,螺贝丰富,是以九省十地各类漆器中,以辽洋所产螺钿漆器最为精美。 而解桑的丈夫,正是出身辽洋。 她强压怒火启开宝匣,匣内首饰繁多。粗略一看,其中三成首饰似曾相识,更有几支簪钗,是她过往送给解桑的礼物。 “沈氏所赠饰物均已在此,茹悲可自行处置。”赵结抬眼,“过了晌午,铁统领会重新安排各宫兵力,宜巽国师如若卜了新卦,茹悲尽可直接转告铁统领。” 片刻,奉行合上宝匣,怒意尽收,平静回眼。 大风骤起,烛火飘摇熄灭,两人目光恰在此刻相接。惨淡天光破云来时已耗损大半,再过门穿堂抵达两人之间,堪堪抖落些微暗光。 依凭这零星暗光,她望见了。 赵结那双眼仁,幽深如渊,平静如潭。盛夏炽阳也难照亮,隆冬烈风也难吹皱。是喜怒不形于色,爱憎未见于容。 但在她眼中,喜怒爱憎已无所遁形。 禁沈氏用药,是为罚;问姘夫下落,是为杀。 无论杀罚,俱源于嗔。 香安寺苦修十年,法号三缚,还俗东宫十四载,自名为结。三缚贪嗔痴①,看来赵结二十四年的修行,二十四年的警醒自戒,未能超脱烦恼,反添苦恼魔障。 “我知禅宗历来不掐不算,但若修为高深,可观过去未来,远胜道家卜卦掐算之术。寂灯法师为表哥破禁,观知其人过去曾向西北,不知能否劳烦表哥出面,再请寂灯法师细观未来?” 话音落下,宝匣被丢进火里。 她抽来匕首反复翻倒匣身,使其充分燃烧,漆红的底色很快染满炭黑。匣内饰物散落滚动,在炭盆各处受烈火焚烤。 赵结回说:“寂灯国师坐禅闭关,恐怕无能为力。” “真巧,我请宜巽国师再卜一卦,他却回我‘清静无为’四字,想来也是无能为力。”奉行手起刀落切出盘羊肉,笑眯眯送到赵结眼前,带着几分顽皮问道:“表哥要尝尝吗?” 室内烛火重新点亮。 檀珠停转。 赵结左掌轻握珠串同时揽住右袖,袖间经年累月熏染的檀香竟有一瞬压过了盘中炙肉浓香。 右手探出,指掌腕骨尽显在她眼底,筋与骨的延伸曲折是再锋利的笔触都描不出的明晰。 两指拈肉,却如拈花②在手。 奉行看着他,蓦然记起年幼时随杏姨往香安寺进香。 那时老师远赴边关传旨被囚后再无音讯,杏姨虔心在佛前发愿祈求老师平安。她鬼使神差离开大雄宝殿晃去后院,遇见名沙弥在树下拈花,她便从沙弥口中听来了拈花一笑的故事。 “要吃吗?”奉行再问。 他送匣中饰物来,惹她不痛快。 “既是茹悲亲手所炙,自当细细品尝。”炙肉入口,赵结细嚼慢咽,待肉食吞咽完全方才开口:“外焦里嫩,甘美鲜香。” 知她有意报复,故而自领不痛快。 奉行不禁会心一笑,随即立时转身压住嘴角。恰巧铁蟒收队回营换岗,她将盘子交给琥珀,快步迎上前询问搜寻结果。 铁蟒先后与奉行、赵结行礼,回禀说上午搜宫四座,但一无所获。堂堂魁梧铁汉,话至末尾头颅偏向旁侧,一缕若有若无的叹息满带内疚与惭愧。 奉行看到难免心中生愧,遂热情端酒盛汤:“羊汤一直小火煨着,肉炖得软烂,这会儿吃正好。只可惜烤肉不敢一直放在火上,待会儿我隔着锅盖用热气稍蒸一蒸,虽不及刚烤出的口感焦酥,总好过吃冷的糊的。” 铁蟒慌忙站起,半躬着身,两手捧着酒碗连声道谢。奉行与他碰杯,暗想着这顿酒肉远不够偿他和禁军今日的操劳和委屈,回头必得另寻他法弥补。 等汤锅见底,奉行两颊微红,抱着酒坛醺醺然为众将士添酒,发觉酒坛见底又笑吟吟道:“兄弟们若没尽兴,我再去搬、搬几坛来。” 说完双臂环抱酒坛,歪歪斜斜向门外去。 铁蟒与众将士见她步伐不稳,心悬着吊着,臂展着抬着。可碍于有太子在,只敢在旁盯着瞧着,不敢上前拦着扶着。 赵结在殿内不食肉、不饮汤,只摆盏茶,以便偶尔与众将共同举杯,如此静坐许久,此刻正漠然看着奉行半步一摇、一步一颠的醉态。 “琥珀,去请逃筝姑娘过来。” 有知情者说:“回禀太子殿下,一刻钟前,逃筝姑娘领命往长春宫去了。” 眼看人就要跨过门槛,赵结低声轻唤:“茹悲。” 奉行停步转身,紧抱酒坛眨眨眼问:“怎么了?” 赵结转眼瞥向铁蟒,铁蟒心领神会,急忙说道:“晌午 7. 第 7 章 《孽归》全本免费阅读 雁灰广袖压在腕上,紫檀珠串挂在掌心,二者随风微动,引来奉行转身垂眸。 她留意到赵结的手掌,指掌全无血色,经紫灰重色一衬,更显青白如玉。 记得老师缠绵病榻时,宜巽日日为老师诊脉,那时老师的指掌,也是全无血色。宜巽后来解释说,老师病骨支离,行将就木,全身血气衰竭,故而掌色苍白。 那赵结是因何故? “茹悲。” 见奉行久不应答,赵结缓声再唤,话尾语调更轻,似疑似觉似谑,疑她纹丝不动,觉她心怀鬼胎,谑她好像不尴不尬、下不来台。 “好吧。” 心知装醉被觉察,奉行却若无其事,抿唇鼓腮佯作思索后咬字答应下来,落落大方搭上赵结微曲的手指,轻灵小跳下了门槛。 人安稳落地,赵结收手回袖:“琥珀,备车。” 奉行瞧琥珀欲言又止地领命离开,预感不妙,未及她套问,赵结就去慰问营地值守将士。待众将齐声送别,赵结回眼觑她。她直觉不对,仍闷头儿跟上,与赵结一同离开望烽台。 望烽台外,红墙夹道,长队正候。 数十侍从整齐列作两队,被驾车舆从中截断。 舆身镀金,高丈许,宽约九尺,车辕长近两丈,座高三尺,以红漆四柱架起六尺辂亭,亭外围丹漆一字阑干数扇,顶盖镀金铜宝珠盘。其他细处,均以红髹、抹金、雕龙、彩云、红罗、青绮饰成。① 富丽堂皇,纷华靡丽,正是一国储君飨宴郊祀②所乘金辂。 赵结平素衣食起居尽皆从简,这驾金辂仅在册太子礼及寥寥几次郊祀时现身。此时无礼无祀,他却将金辂驭离东宫,停放此间招摇。 琥珀礼迎:“请归殿下登车。” 奉行有圣上口谕赐居宫廷自由出入,却无诰封在身,文武百官、内外侍从虽尊她一声殿下,但无依凭。如今赵结只差摆出全套太子出行仪仗哄她,用心已是昭然若揭。 若她假醉登车,便是僭越,朝臣参奏倒在其次,师兄必会代师训责。若她拒不登车,无异于宣明前番是她刻意借酒戏弄,岂不尴尬? 若她服软低头——这是万万不能的。 串巷的风捎来两滴水珠趴上眉梢,随着眉眼舒展缓缓滑落。奉行抬指抹过不知从何而来的水,手臂划过弧线转向赵结,笑意微微:“再扶一扶我。” 赵结不紧不慢递出了手任她搭着。 她将右掌压在赵结掌中,左手提起衣摆,抬脚凌空还未踏上轿凳,身子倏地向旁侧歪斜,慌乱下没能抓实赵结手掌,几根指头却是勾住那串檀珠。 哗啦啦—— 串线骤断,檀珠洒落满地。 骨碌碌—— 赵结扶奉行站稳,两人身周檀珠乱跳滚向四面八方。耳畔的坠珠乱律震得他瞬时脑海空空,他本能地想要捻珠静心,但掌中只留下根断开的串线,叫他拨了个空,不由怔然失神。 奉行借醉作弄他,他礼尚往来,奉还一道难题。他猜奉行会任性大闹,会撒娇耍赖,会溜之大吉,甚至可能会装晕、会哭骂,却独独没想到会让这串二十四年前起就与自己朝夕相伴的串珠遭了秧。 琥珀惊骇万分,急声招呼着捡拾。 侍从慌张扑地,四处爬着找珠子。 奉行趁乱将暗中扣下的一枚珠子击向马腿,马匹受痛嘶鸣,铁蹄高扬。好巧不巧,数名侍从追着檀珠爬到了马车正前方,惊马即将拖着马车在他们身上践踏碾压而过。 危急关头,奉行立刻收起醉容,踏着轿凳车辕飞身上马,硬生生将受惊的马制在原地。 劫后余生的数名侍从或抱头伏地或仰坐退行,均是惊魂未定。 奉行拽稳缰绳,手掌轻轻抚过耆甲,倾身贴伏马颈与其温声耳语。待马匹情绪趋于稳定,她才缓缓下马,却仍守在马身旁以防万一。 变故只在须臾,赵结回神看到眼前景象,迅速平复心绪,漠声吩咐:“还不谢谢归殿下。” 侍从们额背冷汗稍退,心有余悸跪地叩谢。 “是我扯断了表哥的宝贝珠子,惊了车马,还险些伤了人。我有错在先,亡羊补牢的事当不起谢。”奉行惭愧,“珠子我来捡。不过眼下珠子散在路面上,车暂时走不得了,来个人将马先行卸下,免得再出意外。” 夹道间,奉行频频捡起滚地圆珠收进怀中,回想起刚刚发生的事情,不由摇头苦笑。 那会儿也不知是怎的,大约是酒劲儿上头,抑或是这两日过得太不快活,想找点儿乐子。 印象中初见赵结,他就已是五蕴皆空的模样。彼时她尚年幼,常常寻他闹乐逗笑,想看看他的喜怒哀乐是何模样。后来年岁渐长,有意疏远,即便偶尔玩笑,也会拿捏着分寸。 可惜这回失了分寸。 较量本该停在羊肉那节,他赚了点儿,她亏了点儿,恰到好处地补他借令调军的人情。但双方多少都有些不知轻重,才闹到如今的局面。 倘要细论对错,她倒觉得赵结过界更多。那些作弄人的话再过分,也远没有摆出僭越大罪过分。 话说回来,若她肯服软,撇着嘴怪一怪、怨一怨,这事多半就此了结。哪怕她明目张胆登上太子金辂,赵结也不会真就拿着罪名把她装进去。 没法子,她常日里虽摆出随方就圆的脾性,但骨子里刻着争强好胜。经酒意催发,循着本性不肯落了下风,到最后赢也是输。 况且她本就比赵结更识道德廉耻,更知推己及人,也更有慈悲心肠,所以才会蹲在此处满地寻珠。 其实她对赵结的了解算不得深,但也绝不算浅。 他是兴平年间的太子嫡子,后因父亲被废被囚,他与母亲奉旨出家。当今圣上登基后,他又奉旨还俗,被迫过继给自己的姑姑。 若能亲历他这半生的起起落落,任谁也难修出颗清净无尘菩提心③。如此看来,赵结修禅,不仅足够虔心,悟性也是不俗。毕竟无论真假,他在半生起伏过后,还能以清净无尘的神貌示人。 8. 第 8 章 《孽归》全本免费阅读 这串念珠的来历,奉行知之不详,依稀听闻是其生母所遗。原先她只当是旁人闲话猜度,从没放在心上。 但在夹道几趟来回,经风雨几多吹打,这桩旧闻忽然浮上心头,叫她倍受煎熬——世间再没有比母亲遗物更珍贵的宝物。 她的母亲并非旁人口中的女官,而是奴藉宫娥,亡于兴平三十七年的宫变,共琼楼金阙付之一炬,骨肉成灰,什么都没给她留下。 “你娘留给你的,被我弄断了、弄丢了。” 絮絮低语被埋在风雨声中,没能送到赵结耳畔。 赵结寂然良久后开口,语调犹如伞下青石,平静无漪:“圣上从未赐我念珠,茹悲可是记错了?” 他踩过青石,俯身扶起奉行。 蜷曲许久的腿脚骤然舒展,酸麻刺寒接踵而来,引得两腿打颤。奉行抓紧赵结手臂,借力站稳后松活腿脚,等到不适感稍稍褪去,方才松开双手。 赵结招来琥珀,收回她怀中念珠,再递上新伞。 “是我记错了,还望表哥莫怪。”她抹去满面水痕,撑开纸伞,目光掠过赵结肩头,笑看向远处焦急等候的解桑,在赵结身侧温声低语:“去望烽台吧。” 话音落地,她快步迎向解桑:“绫姐姐怎也来了?” “我呆在长春宫,一直没有消息。听逃筝说你和太子殿下都到了望烽台,所以央她带我过来。”解桑没精打采地回答,“至今仍无音讯,恐怕……” 她安抚道:“姐姐别担心。表哥下了死令,禁军哪怕掘地三尺,也必会在酉时前将人找出。现还不到时候,或许人已找见,禁军正带着他在赶回的路上呢?” 解桑勉强弯弯嘴角,露出苦笑,旋即抚平情绪向已到近前的赵结行礼。 几人次第进望烽台主殿落座,等候禁军收队。 铁蟒回时雨势才逐渐减弱,他的护身甲胄满是雨渍,衣甲被雨浇透,步子更显沉重。 “皇宫各处已经找遍,西北四宫也经反复搜查,均无覃大人踪迹。酉时已到,末将办事不力,甘领责罚。”铁蟒半跪抱拳请罪。 解桑再难强撑,掩面哀泣不已。 殿内静寂,容呜咽哭声在梁间回荡。 奉行起身将解桑揽在怀中,抚着她的脊背,操着怒音冲开静谧:“表哥,宫里每年耗费多少金银养着他们?结果不仅能在宫门落钥后弄丢了人,拿着太子谕令大张旗鼓地搜宫竟连个活人都找不见。如此人浮于事,若不严加惩戒,日后怕都要堂而皇之地当着酒囊饭袋混饷银了!” 铁蟒头颅更低,惭愧应声:“小殿下所言极是,请太子责罚。” 赵结手指微动,拨弄一空才忆起珠串已失,停顿片刻后手掌转向桌案端起茶盏。 奉行再厉声催促:“太子殿下难道要包庇纵容如此尸位素餐之人吗?” “綝儿!”解桑勉强擦去泪痕,可一开口就是哭腔,眼泪似骤断的珠串般滚落,只能红着眼眶,不断擦着眼角说道:“铁将军与禁军众将士冒雨搜宫,已然尽职尽责,怎能出言不逊羞辱他们?” 听到解桑如她预期出言为禁军解围,奉行松了口气,不再出声。 “茹悲关心则乱,妾身代她向将军道歉,还望将军多担待。”解桑忍住眼泪与铁蟒见礼,说罢再向赵结叩首,言辞恳切地为禁军众将求情。 待其说完,赵结轻放茶盏,声调低柔:“解夫人请起。铁蟒等人失职,本应治罪,但解夫人既然为其求情,我也不好拂了解家颜面——铁蟒。” 铁蟒叩首:“末将在。” “今日有解夫人求情,你等失职之责可暂不追究。但搜宫无果,覃月恒至今下落不明,你可想好怎么跟解夫人交代?” 奉行搀起解桑,先行开口截住铁蟒:“要他的交代又有何用?今日没找到人,就明日继续找,明日找不到就后日,哪日找到哪日停。否则纵有姐姐求情、表哥宽恕,我也断不会轻饶了他们。” 铁蟒笃声回话:“请小殿下放心,即便小殿下不说,我也会一直查找,直到将人找到为止。” 解桑凝眉拍着奉行手臂劝说:“茹悲莫急。”再展颜向赵结及铁蟒道:“妾身相信铁将军已尽全力。此事本就是覃郎违禁在先,妾身逾矩在后。太子未加追究,妾身诚惶诚恐;禁军全力搜寻,妾身铭感五内。岂能不识好歹、得寸进尺?” 奉行缓了缓声:“我不如姐姐深明大义,此事断不能就此作罢。皇宫禁苑竟平白丢个大活人,今日是他,明日呢?后日呢?” 赵结陡然看向奉行,微弯的嘴角逐渐拉平:“茹悲待如何?” 殿外雷电裂空,疾风骤雨忽来,屋内转瞬灌满湿冷之气。风声号号,吹动殿门猛烈开合碰撞,守门侍卫匆匆关上殿门。 奉行规矩行礼:“请太子殿下整肃禁军。” 侍卫噤声,铁蟒皱眉,解桑失色。 “圣上离宫之时,虽授我调动禁军之令,但无整治擢贬之权。禁军事务,百官如有异议,可陈书两阁,再由两阁转呈圣上。”赵结目光深深,“但若茹悲建言,自是可直接奏禀圣上。” 逼出这句话,确保赵结不能借机插手禁军事务, 9. 第 9 章 《孽归》全本免费阅读 除却少时不知轻重的玩笑,奉行极少谈论赵结。 是以今日突如其来的疑问,也让次杏心生疑惑:“见是见过,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赵结有串从不离身的念珠,今日被我扯断,还弄丢颗珠子。我怎么也找不见那颗珠子,却记起好久前听人提过,那是他生母留给他的。”她顺势钻进次杏怀中,语调愈发低缓:“那会儿心里觉着难过,话就脱口而出。大概他是以为我给他挖了坑、设了阱,没有正面回答,只说皇姨母没赐过他念珠。” 话语间的哀伤与自责,逃不过次杏耳朵。 次杏抚着她的脸颊,理过她微湿的鬓发,节律迟缓地轻拍着她肩背:“我不懂朝政,只在多年前听过张大人独自叹息,怜他过得辛苦。从前那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年纪还小。他在庙里长大,没人能教他。后来被诏回宫,只能自己摸索着,生怕说错话、做错事,终日小心翼翼,提防着四面八方的试探。” “当年我被皇姨母带进宫时,也不过十岁出头。” 朝野云谲波诡,明枪暗箭,她何尝没有经历? 次杏微微笑起:“你与他不同,圣上是偏疼你的。” 她缩了缩肩,两掌交叠在次杏膝上,脸颊贴紧手背,闷闷道:“不提了。我想听听他母亲的事。” 时间过去太久,回忆几近模糊,次杏颇费番功夫才将这段往事从角落里找出。 赵结生母罗氏出身门第不高,因家中和武宁帝稍有渊源得到皇后指婚。兴平三十七年,太子律被废,原定流放西疆,罗氏借着家中渊源求情,改为永禁皇陵。罗氏母子则被送进香安寺,名为皈依,实为软禁。 “她去世早,但具体哪年走的、因为什么,我不大清楚。”次杏犹疑道,“我去香安寺不多,只听过几句传言,说他们母子在寺里日子过得辛苦。” 奉行点点头:“那她葬在哪里?” “这就更不清楚了。她奉旨在香安寺皈依,或许会收葬在寺外塔林。”次杏建议,“你想了解多些,可以去问问香安寺的僧人。” “我当面说句‘你娘留给你的’,他都避忌着。”奉行直起身笑说,“再贸然去香安寺打听,怕要吓得他觉都睡不安稳。” “你是可怜他?” 次杏看着她长大,太了解她。 “一点点。”奉行握住次杏双手,“我从小就是没娘的孩子,我娘走得彻底,什么也没留下。连个念想都没。推己及人,自难心安。” 次杏听得心疼,反握住她的手道:“你娘留给你清白良籍,让你活得有尊严、有骨气,这是她能给你的最好的东西。” “我宁可终生为奴,换我娘平安活着。”她回望次杏,两眼噙着眼花,片刻后低垂头颅,任由眼泪滚落。 夜色下车轮滚滚,碾起细微涟漪。 次日清晨,奉行灌杯浓茶,热帕冰勺交替敷过红肿的眼睛,带着逃筝赶去解家。 她出生就与解桑结为金兰,尚在襁褓中时受过解桑母亲喂养大恩,稍懂事些便在老师提议下拜解桑父母为义父义母。 除却皇宫与张府,解家是她的第三个家。 奉行叩开大门直奔内宅,见到正用早膳的商云衣,不等相邀便在其身旁落座。侍者习以为常地添上碗筷。 “义母,绫姐姐状况如何?” 商云衣搁下碗筷叹道:“昨夜整宿未眠,后半夜请郎中来施针,强逼着她合了会儿眼。今晨未进粥饭,只勉强吃了两口安神茶,现还在屋里躺着。” “义父二十年前就是查案断狱的好手,多少烧杀抢掠的元凶都逃不过他的手,只找个人,必然难不倒他。”奉行吃着粥问,“施针郎中技艺如何?可开了方子?要不要请宜巽舅舅来?” “你义父朝里公务且忙不过来,哪来的心思去找个没影没踪的人。”商云衣侧首叮嘱侍者,“昨儿晚上蒸的小包子,热一笼过来。”再转向奉行解释:“虽是素馅,拌着羊油蒸的,应该合你的胃口。” 奉行笑眼弯弯:“谢谢义母,我爱吃的。” “去备辆车——”商云衣安排过后嘱咐奉行,“绫儿身体并无大碍,不必劳动宜巽国师。等吃完早饭,你带她去香安寺走一趟。” 奉行疑惑:“去香安寺做什么?” “覃月恒这回怕是回不来了。绫儿痴心在他身上,难免因此心伤。寺里那些僧人有些劝人的手段,无论怎样的教诲开导,只要能早早化开郁结保她身体康健,就不失为好事。” 自奉行入席,商云衣两番提及自家女婿都不慌不忙,且无论音讯生死,眼中均无悲色。只在说到女儿身体时才带出些愁态来,仿佛早知内情。 “我不常去香安寺,不知道找哪位师傅合适?” “玉岫①媳妇倒是常去。”商云衣问身旁仆妇,“永苍将军的牌位是不是在香安寺供着?” 仆妇回答:“正是。满京都知道方夫人有孝心,给父母在香安寺里供着长明灯,时常前去祭拜。每逢初一、十五、诸佛菩萨圣诞日,也都会去进香。” “去个人到玉岫家里问问。”前两日奉行和樊云生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商云衣思忖不便让奉行亲往樊家,就安排给家中下人。 虽知商云衣用意,但奉行另有所图,婉言回说:“绫姐姐身体欠佳,需得静心调养几日。眼看十五将近,不若等到今月十五与樊家嫂子同去。” 商云衣望眼奉行,观她神色自若,心中暗叹,颔首应道:“也罢 10. 第 10 章 《孽归》全本免费阅读 窗棂观雨,别有意趣。 可惜陆调羽没有兴致,只缩在如月楼雅间软塌上,蔫头耷脑抱怨着:“夫子难得放回假,我觉还没补足呢。事不说明白,净会使唤我。” “不想听我使唤就收拾东西滚回被窝,我叫典红衣过来,事情照办不误。” 典红衣是如月楼的少东家,未及弱冠,模样俊俏,对她言听计从,毫无怨言。 “谁?” 陆调羽倏地挺直腰背,如临大敌。本想找补两句,却听通传,得知樊云生已到楼下,不等催促便跳下软榻夺门去迎。 宴席早早备妥,酒也一早温好。 待酒过三巡,陆调羽按照奉行吩咐,言辞生硬地问起赵结。 樊云生端盏酒,目光扫过屋中围屏,赞道:“世间万事,如月盈亏。此间屏面所绘,甚佳。” 陆调羽心中忐忑,又觉莫名,随之一同看去。 围屏八扇,扇扇得月。新月为始,残月为终,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围屏后,奉行静坐,神态自若。 陆调羽道:“樊大哥喜欢?等吃完饭,我叫他们给你送家里去。” 樊云生含笑不语,饮尽盏中清酒,温声答他先前所问:“太子幼名谌,因被囚暗室而发癔症,常年木僵失语,历时半纪痊愈。期间历经生父被废、奉旨皈依、生母病故,开隆年间在香安寺修习佛法,直至靖肃元年奉诏还俗。”说罢再看向围屏:“綝儿有条璎珞,便是太子幼时所赠。” 陆调羽好奇追问:“哪条?” “那条璎珞样式别致,绿锁红莲,甚是少见。” “绿锁红莲……我好像没见过?” 樊云生笑说:“女儿家的闺阁首饰,她没戴过,你怎能见过?” 陆调羽争道:“可她妆奁里也没这条。” 樊云生凝眉告诫:“你与綝儿虽是总角之谊,幼时玩闹便罢。如今她早及笄,你将弱冠,男女有别,日后理应避嫌。” 陆调羽拎着酒壶挪到樊云生身畔,冲着围屏高声:“樊大哥说得对!”又提壶斟酒:“樊大哥,全天下除了圣上、杏姨,归奉行最听你的话。你教训教训她,让她别老使唤我给她扫屋跑腿。” 咔嚓—— 似是木折,似是裂瓷。 围屏后隐隐传来的声响,惊得陆调羽忘记停手。 酒满四溢,樊云生扶正酒壶,瞥向围屏:“如今的我,没有权力教育指摘她的所作所为。” “那太子呢?” “太子亦无权干涉。” “不不不——”经奉行暗中提醒,陆调羽意识到自己离题太远,急忙将话题拉扯回来:“我是想问樊大哥,太子出家期间的事情。” 樊云生了然,盯着围屏沉吟不语,陆调羽见状连番催促。再饮盏酒,樊云生方做决定,将往事铺陈开来。 罗氏母子虽是奉诏在香安寺剃度出家,但香安寺内仅容比丘修行。寺庙戒律森严,罗氏只能住在院外窝棚,逢初一、十五才有机会获准入院。 赵结癔症失语,目光呆滞、行动迟缓,出家后独住寮房,衣食起居无人照看,又为罪身,饱受欺凌。罗氏舐犊情深,见不得幼子苦楚,常犯戒律闯院,屡屡受罚。 荆杖抽身血淋淋,窝棚破旧漏风雨。日积月累,罗氏终是病入膏肓,不久便撒手人寰。曾经显耀煊赫过的人,却死得难堪、葬得潦草,被张草席卷着埋在荒郊野岭。 “那时她眼看已是油尽灯枯,为了孩子苦苦支撑。京中本就只有老师愿意暗中照拂她们母子一二,可她竟强撑着熬到老师离京,否则岂会连副薄棺都没。”樊云生低声叹息。 “那可是曾经的太孙和太子妃,庙里的人怎么敢这么磋磨他们?那些秃驴竟还敢说慈悲为怀?”陆调羽难以置信,“我看太子现在话也不多,是病还没好利索?” “太子有串不离身的念珠,便是罗氏所留。”樊云生自斟自饮一杯,话语间多有悲戚:“罗氏哀子痴愚,碍于寺院戒律不能朝夕陪伴,只能求串佛珠,希望这串珠子可以为太子消灾解难、消业除祟。有时母子相见,罗氏会揣着渺茫希望问问太子一串珠子有几颗,但无一例外,最后都是失望离开。” 陆调羽鼻头微酸,不由抹抹眼角。 “罗氏去世那日,住持大发慈悲准她们母子团聚。”樊云生望着围屏,语调逐渐平静:“听说他一直站在床前拨念珠,从一数到十八,数了一次又一次,每次数完都会说‘一串珠子有十八颗’,一直数到罗氏下葬。只可惜,罗娘娘已经听不到了。” 罗娘娘。 樊云生抬了抬头,忆起幼年宫中事。他被带进宫时年岁与赵结相当,罗书玥待他就如母亲般温柔慈爱。无论真情假意,对幼失怙恃的他而言都弥足珍贵。 时至今日,想必连陆调羽都知道不该称呼罗氏为“娘娘”,可他却是情不自禁。 “分明是权力与权力的倾轧角逐,却在成王败寇的角落将对妇孺碾压得不成人形。”樊云生垂首,神色难辨。 陆调羽嘀咕:“圣上怎么这么残忍……” “这是开隆年间的事,与圣上无关。圣上她——”樊云生顿了片刻,“圣上少时偶有胡作非为,但更知以德报德,后经世事艰辛,悟得善恶是非,乃成贤明圣主。当年圣上还是公主,首次离京途中的危机四伏、九死一生,就是废太子律的手笔。綝儿生母正是在那时流落民间,后被庄 11. 第 11 章 《孽归》全本免费阅读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①” 辨出树身刻字,陆调羽兴冲冲道:“我知道,这是《诗经》里的句子,夫子教过。” 逃筝摆好贡品,扶正香炉,摇摇头说:“陆公子,哪有在长辈墓前嬉皮笑脸的?” 陆调羽还想还口,可见到奉行去取白烛柱香,忙收敛笑容,在旁帮着点火。 两根白烛立在墓前,三根柱香插进香炉。 奉行立在墓前,自责道:“我算来算去,大约该称您舅母。表哥不便来,我替他来了,您别怨他。那串珠子他时刻戴着,但被我弄丢了颗,您要怪就怪我吧。” 话音落地,忽起疾风。 风摇树动,引云坠雨。 “忘带伞了。”逃筝翻翻竹篮,催道:“快回吧,看样子雨又要下大了。” 奉行应声起身,刚走出两步,听到身后“咔嚓”一声响。耳边犹如暴雨来临,“哗啦啦”不停,可雨势并未见涨。她回头看去,找到根源。 一截松枝砸在坟头。 断枝约有手臂粗,枝头长着长短不一的细枝。她数了数,共计五根,像是手掌的模样。 “怎么了?”陆调羽刹住脚步,回头看向定在原地的奉行。 她想起那颗珠子,或许是罗氏在天之灵,在给她将功补过的机会。 “把那根树枝扛回去。” 陆调羽将她送回香安寺后门,先行带着松枝离开。 雨势渐大,寺中仍然香火旺盛。 先到静室觅来几箱抄经,转回禅房时,解桑正在檐下等她。解桑看到抄经,没再追问她的去向,只说樊家嫂子已经离去。她松了口气。 等到雨势渐弱,马车驶离香安寺,她撩起窗帘,看向车后。香安寺被斜风细雨笼罩,渐渐遥远,渐渐迷离。 古寺宛如昔,稚松森已行②。 已经太多年了。 隔日,抄经抬进西梵宫,松枝运进东玄宫。 逃筝给抬箱内侍分了赏钱,带人离开。 宜巽在前庭大型铸铁香炉里扒出堆花生,吹去香灰,装进干干净净的鎏金小炉。 “箱子里装的什么?”鎏金小炉塞给奉行,宜巽自顾自上前掀开木箱。箱子里是根松枝,枝头针叶仍绿。“我这儿没空地栽树。” “不是来种树的。”奉行把鎏金小炉搁进铸铁香炉,打开其余木箱,露出各类工具,笑道:“来你这里打磨颗念珠。” 宜巽打趣:“我是听说你把太子那串宝贝珠子给弄断了,吓得趴地上冒雨找了一整天,饭都不敢去吃一口。” “哪个添油加醋的这样瞧不起我?” 宜巽笑嘻嘻道:“我是有些好奇,你不修道、不参禅,如何晓得那串珠子少了一颗?” 她随口回说:“他捻着珠串时,习惯一圈一停——” 话说半截,她恍然发觉,赵结捻珠的习惯,或许不是缘于二十多年的参禅修行,而是源于亡母遗体旁数过的一遍又一遍的“十八”。 话停了许久,宜巽没有催她,耐心等着后半截。 “我跟着数过一回,就记下了。” 听到她话中悲戚,宜巽收起散漫,认真翻看几口箱子,最后拎起那根松枝:“用这根吗?刚离树的枝太湿,少说要阴干两年才能拿来用。” “有没有快点儿的法子?” 宜巽琢磨着回答:“倒有个办法可以试试。” 东玄宫修有炼丹房,宜巽偶尔在屋里起炉烹肉,作出炼丹的模样,最后搓几盒蜜丸糖丸大补丹丸出来,对外宣称丹药已成,随之献给圣上。奉行曾经错把补丸当糖丸,吃了整盒,燥了半月有余,隔三差五嘴裂鼻衄。 宜巽说的办法,就是要用这口丹炉,因不确定是否能成,宜巽叫奉行先回去等消息。 奉行等了七日,东玄宫的消息才来。 三月二十二,亥时人定,她避开禁军值夜侍卫,悄悄潜入东玄宫中。 炼丹房灯火通明,宜巽静坐炉前,守着炉火。 她悄声进屋,歪斜着身子对上宜巽那双半睁半闭、似睡非睡的眼睛,左看右看、横看竖看,最后猛喝一声,骇得两双眼睛霎时浑圆,互相紧瞪。 转瞬间,她笑弯了双眼:“原来舅舅在偷懒。” 宜巽回了神:“我盯这炉火盯得眼睛都快瞎了,困得不得了。该你盯着了。”说完伸着懒腰打哈欠,站起身给奉行腾位置:“火势不能减,更不能灭,盯仔细些,烧足七天七夜,就能成了。” 她不可思议道:“这是要我盯这炉火盯七天七夜不合眼吗?” “我跟你轮换。这里火势太旺,烟呛得很,还需得黑家白日地熬,不舍得使唤我那些小徒弟。大徒弟们各怀心思,保不齐会往外说些什么。”宜巽掩面长长哈欠,“逃筝要是能来,咱们三个轮换,就能多睡些时候。” “逃筝来不了。”她舒展完胳膊腿,将蒲团拉到身后倒栽落座,双腿回曲交盘,手肘压膝,掌根托腮,百无聊赖望着炉火:“我既然要待在这里七天七夜,逃筝就得在外帮我打掩护。” “成吧,那咱俩熬呗。”宜巽摆摆手进里间休息。 她看着熊熊炉火,见到火势有减弱的趋势就往炉底添炭。初时全神贯注,添的次数多了,心里估算出大概,便有了空闲分神。 她想起那株松树。 被剥出的树身刻字,即便不论内容,只谈字迹也绝非癔症少年的手笔。可怜风木含悲,几致柴毁骨立,却要忍得苦楚,弃生母作荒坟野冢。 赵结究竟是从未癔症,还是早早痊愈佯作痴愚,她不得而知,也不忍探寻。 树下伶仃孤坟在脑中挥之不去,她叹了叹。 鸡鸣与宜巽的抱怨同时传进耳中:“天没亮就叫个不停。今天给你炖鸡汤吧。” “不吃。” 拿着火钳捣松炉炭,奉行无声笑笑。 宜巽的手艺她尝过,难吃,远不如西梵宫的火夫。 不过上次她吃的素斋,应是新来的火夫,口味有些熟悉,像是挖的如月楼墙角。她心里突然生出主意,悄声喊说:“帮我传信逃筝,让她散出消息,就说我在香安寺为绫姐姐的事发了愿,要吃素七七四十九日。” “等我再睡醒就去。” 似句梦话,说完便没了音儿。 连日窝在丹炉边,奉行几乎觉得自己要被烤干,两眼越发酸涩。到三月二十九,宜巽减了添炭的回数。炉火渐渐减弱,推开炉盖,取把火钳夹出预先锯成数段的松木。 奉行困意全消,盯着木材精神抖擞地问:“成了?” “约么是成了。”等温度降下,宜巽拎起段松木试了试,随后抛进奉行怀中:“成了。磨珠子去吧,我也得去搓丹丸了。”东玄宫里起了炉,自然是要成丹的。 < 12. 第 12 章 《孽归》全本免费阅读 清晨放钥,几名僧尼背篓挑担,迎着宫城里渐次苏醒的活气抵达裕昆宫。 奉行难得起早,披件外衫在院中梳洗。 院中盆栽枝叶都挂着晨露,颗颗圆润澄莹。她突生玩兴,颠倒手中牙刷头尾,以末端轻点茉莉花苞,露雨便纷纷抖落。 “作怪”得逞,她叼起牙刷,眉眼弯弯。 “想到什么趣事?”逃筝掐着只包子到院中,“刚热过,待你梳洗完,可先垫垫肚子。” 她心觉奇怪,吐去口中绵沫后问:“后厨有事?” 逃筝回说:“来了不速之客。” 为求方便,她匆匆漱完口便弓着身在近旁木桶里掬水净面。桶里是今晨新打的深井水,原要用来浇花,此刻泼上面颊,森森寒意将她刺醒。 前几日放出风声茹素,昨日她才现身,今日后厨就有不速之客,她似笑非笑:“西梵宫的火夫?果真送来了。” 刚放钥就能赶到裕昆宫备斋,逃筝还肯放人进门,想也只能是西梵宫的火夫。她三两口吃完包子,再漱回口,理正衣衫同逃筝去往膳厅。 满桌斋菜,色香形味俱全。餐桌正中有朵牡丹,是用瓜果雕琢俏色,既有巧思,又显手艺。 “昨日你剪给我戴的那朵是什么花?” “姚黄牡丹。” 逃筝看向桌上怒放的花——正是姚黄牡丹形貌。 若说只是巧合,怕是没谁会信。 “把人叫过来。” 后厨火夫正为午膳备菜,听闻归奉行召见,不慌不忙放下菜刀,净手理衣正帽,镇定自若进到膳厅。 奉行听到动静,抬眼瞧去。 来人样貌有些眼熟,她仔细回想。 记忆里顶着这张脸的,是个着长袍、顶巾帽的儒生文士,眼前却是穿僧袍、戴僧袍的和尚火夫。周身笔墨香改作油烟气,只在那双眼中还能找出些许过往的傲气。 在她注视中,火夫低眉,撩起裙袍便要下跪行礼。 “我朝有律,耆儒道僧,均免行跪礼。”奉行抬眉冷眼,“何况我无阶无品,怎敢当此大礼?” 火夫松开手指,裙袍荡落,微弯的双膝渐渐站直,改行合十礼:“小僧法号善剡,本为西梵宫火夫,奉太子命,从今日起的三十四日内,为殿下准备斋菜。” 果真是赵结。 “我记得你,师剡。”她唤的是对方的俗家姓名,“靖肃元年大赦天下。你祖上究竟犯下多大的罪过,连累你要蹚这样一条路子?” 师剡还在如月楼时,奉行与他喝过一次酒。初时奉行以为他是进京赶考的学生,后来从他颠三倒四的醉话里得知,他祖上出了罪臣,考不得试。 “大赦天下,赦生不赦死。曾祖负罪离世,除非翻案重查,否则后世永不得应试。”师剡回话时心平气和,无论神态、语调,都找不出一丝一毫波澜。 奉行疑道:“我朝罪员,据其罪名轻重,其后人应试有三代、五代、七代之限。而永世不录者,唯有开隆年间降旨重查的血蝗案。你是原南罪员之后?” 兴平三十五年原南蝗灾,原南官场上下一心贪墨赈灾粮款,致饿殍枕道、民不聊生。兴平三十六年,奉行恩师任钦差巡察原南,当今圣上暗中随行。待查明原南贪墨实情,圣上震怒,当场诛杀一省要员,史称血蝗案。 彼时为平灾祸,朝中降旨不咎原南官场罪责,并善待亡者遗属。开隆皇帝登基后降旨重查血蝗案,所有涉事官员无论生死,均重新定罪问责。 闻声,师剡攥紧衣袍,垂首回答:“是。” “血蝗案,只怕难有翻案契机。”奉行嗤笑道,“不过你这路子找得倒准。真要说这世上还有谁能给、想给血蝗案翻案,想必只他一个了。” 除非赵结完全抛弃予己骨肉的父母,否则哪怕仅仅是为来日登基清除后患,他也势必要设法给血蝗案翻案。毕竟血蝗案是开隆帝亲自定案,罪魁祸首正是赵结的生身父亲。 “曾祖所犯罪行,死有余辜,某从无翻案之念。”师剡提摆跪地,“某虽为罪裔,但有赤心,愿尽瘁事国,望殿下成全。”说罢伏地叩拜,久久不起。 “你倒坦诚。可这报国之事,我区区一介草民如何成全?”她扶起师剡,替他扶正僧帽、拂去灰尘,惋惜道:“舍去长袍巾帽,剃发出家。牺牲这些,倘若叩错了门,岂非得不偿失?” 赵结送来师剡是何意图,师剡坦白身世究竟是受赵结指使还是他自己的主意,她均不知晓。 不等师剡回答,她后退轻笑,端起那盘姚黄:“‘竞夸天下无双艳,独立人间第一香’①。这样好的颜色,沦为人食,岂不可惜了?” 师剡目光默默在满桌未动的素斋上扫过,接来姚黄垂眼低声:“盘盏冷了。小僧有罪,耽搁了殿下用膳。小僧这就将饭菜撤走,重新准备。” 奉行道:“不必另做。把这些菜热一热,分给宫里人吃吧。” 师剡应声告退,带着姚黄离开。 宫娥们闻说有新样式的素斋,三三两两跑来,顺带将信函捎给奉行。为免影响她们挑菜,她躲在角落里拆信。那群宫娥转眼就将满桌菜肴瓜分带走。 信均是她守炉期间抵京的,自各省掌柜与合作东家,多是报讯,稍加推算,便知他们再有几日就到齐了。但却缺了一省:“怎么没见东岭的信?” “东岭的信断了有小半个月。”逃筝也是疑惑,“不知是何情形。” “再等等吧。”她收了信,“其余八省的马上就到,先把宴席安排下去。陆调羽呢?让他尽快去选些菜品,定好用酒,提前送去天香苑。” 逃筝笑说:“陆公子怕是囊中羞涩,无力帮你试菜订酒了。他这几日食宿可都在学宫里。” 奉行大吃一惊:“几日没见,他竟山穷水尽到老实去学宫蹭吃蹭喝的地步?” “前几日,陆公子与商公子大吵一架,没能吵赢。后来大打出手——仍是和商家的人——这回倒是赢了,但被激去斗马,连输了两天两夜。他想找你借钱,但你不在家里,只好先抵了家 13. 第 13 章 《孽归》全本免费阅读 商道真是华瑛长公主赵时佼的驸马,商悫、商息名义上都是赵时佼的儿子,与赵结算是同宗血亲,双方明面上有些来往。 看似微不足道的“有些来往”,已经不同寻常。 受封太子十数年间,赵结不交好友、不叙亲情,唯独与华瑛长公主府有礼节之外的来往。 华瑛长公主痴傻疯癫,心魂残缺,她的疯病与赵结有些渊源。据记载,兴平三十七年二月十二,废太子律设计于宫中纵火,赵时佼受伤,容貌毁损,自此惊魂疯癫。 旁人都猜赵结是因这场大火,对无辜受累的姑姑有些愧疚与怜悯,才会有如今不同寻常的往来。 也是因为这些往来,奉行才会疑心赵结是否出手。 设计陆家府邸这事可大可小。 往小了说,可以是商息这几个纨绔草包想出风头,不知轻重地逼陆调羽抵了宅子。往大了说,赵结与华瑛长公主府有心勾结,羽翼渐丰找个由头敲山震虎,陆调羽的仗义冲动被他们利用。 逃筝仔细回想这几日经手的消息,没能拣出什么有用的内容,便道:“我去查查。” “左右是要找商家算账。”奉行起身,“写张拜帖,找个脚程快的送去华瑛长公主府。等我装件礼物,咱们即刻出发。赵结有无插手,过去一探便知。” 拜帖递进华瑛长公主府,消息飞速传开,合京的目光纷纷抛来,就连烈日晒出的热气都蒸蒸涌去。 艳阳下,商息不耐烦地站在家门前。看到张府马车驶来,翻翻白眼撇撇嘴,吊儿郎当地走到近前,拱着手拿腔拿调道:“表姐路上辛苦,弟弟恭候多时了,还请表姐赏脸下车吧。” 刚掀开门帘,奉行就闻到股脂粉混着酒味的臭气。 她掩着鼻息凝眉瞥去,只有商息,商道真不在。 商息眼神飘忽,脸颊酡红,面庞与脖颈明显浮肿,是长期酗酒所致。看这浑身上下散不去的味道,恐怕是昨夜鬼混宿醉,被商道真紧急拎到门前迎客。 奉行下车,但未随商息进院,只站在车边笑而不语。等逃筝搬来只绣墩,她悠然落座:“劳累大公子来迎。怎么不见四姨丈?” “父亲得知表姐要来,又知表姐发愿茹素,唯恐怠慢,亲自去香安寺请火夫了。”商息磕磕绊绊将这话说完,悄悄掩面打了个哈欠。 看来是亲自去搬救兵了。 这样也好。 “仓促登门,实在失礼。我给大公子备了礼物,聊表心意。” 逃筝适时取来只长条锦盒。 奉行拂过盒面,在众目睽睽下翻开盖子,盒中排着四只泛着冷光的蹄铁。 锦盒送到商息手中,他捧着蹄铁满头雾水,不知奉行故弄什么玄虚。心里暗暗骂着,态度敷衍地回道:“让表姐破费了。” “听闻大公子擅斗马。”奉行招招手,“我家这位张添瘦张大哥,最擅养马。” 话音落地,执缰车夫翻身下车。张添瘦在马背布袋里掏出套工具,默默走到前方。五花八门的铁器在商息面前逐个摆开,锉刀、铲刀、削刀、石锤、长钉……阳光一便照冷冷闪光。 一股寒意油然袭遍全身,商息忽地清醒了。 奉行笑望向商息:“张大哥修马掌是一绝,今日工具带得齐全,正巧帮大公子修一修,方便斗马。” 商息心里没底:“不敢劳烦表姐。” “不劳烦。”奉行拍拍手,“张大哥,开始吧。” “那我……我去牵马……”商息慌慌张张把蹄铁塞给身旁小厮,就要离开。 张添瘦默声探掌,压在商息肩头,商息便再难向前一步。商息惊恐回头,这人分明身型瘦削,手底却好似有无穷的力气。 “表姐这是何意?”商息身子被压得歪斜,肩头已经开始吃痛,想要转身也动弹不得。 “马蹄若不及时修理,不仅会藏污纳垢,还会影响行走。”奉行微微探身,笑容真诚,“修了掌,以后才能干干净净地在世间行走。” 同时张添瘦出手,将商息双手扭在身后。 商息不由自主地看向地面那些工具,恐惧布满心头,他高声嚎叫起来,府里守卫纷纷亮出兵器围上前来。 “大公子想怎样?”奉行笑眯眯看向那些守卫,“让这些守卫同我动手?” “都……都退下。”商息吓得满头大汗、涕泗横流。他敢在背后非议,却不敢对她动手。 守卫们面面相觑,只能缓缓退开,其余手无寸铁的小厮、管家,更是不敢阻拦。 张添瘦踹在商息膝弯,迫使对方跪趴在地。他拿起石锤,叼住长钉,面无表情看向小厮。捧着锦盒的小厮识得眼色,颤颤巍巍将马蹄递到他眼前。他拿起蹄铁与商息的手掌比对,发觉蹄铁太宽,便用石锤调整形状。 叮—— 叮—— 商息侧脸贴地,蹄铁就立在他眼前。石锤一声一声砸下,蹄铁一点一点变窄。他不受控制地扭动身躯,想逃!站起来也好,连滚带爬也好。想逃! 可张添瘦的双膝分别压在他的肩胛臀部,犹如千钧巨石,压得他动弹不得。 他开始求饶。 声音颤抖,语无伦次,语调时高时低。 回应他的只有不停回荡的 叮—— 叮—— 忽然,声音停下,他也停止呼喊。下一刻,蹄铁被举起,他几乎将眼珠完全翻白,只能看到马蹄的虚影。蹄铁折来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闭眼躲避。耳边又开始回荡起 叮—— 叮—— 他吞着口水,继续挣扎。等到张添瘦停止锤打,他怀揣希望再度高喊告饶。 奉行抬了抬手,温声道:“张大哥——” 商息忽然升起希望,竖起耳朵全神贯注,等着她下一句话。 “啊——” 一声凄厉哀嚎几乎穿透天地。 奉行歪着头似笑非笑。张添瘦钉进第一根长钉。 鲜血泗涌,填满商息右手指缝。 锦盒掉地,小厮慌慌张张再将蹄铁归置整齐。侍女们纷纷低头,不敢再看。管家惶恐万分,上前叩首求情。 奉行悠悠开口:“别怕,张大哥手艺好得很。” 说话间,再一根长钉楔入。 不知钉了几根长钉后,商息痛昏过去。等到双手双脚均钉好蹄铁,张添瘦擦去工具上的血迹,将工具一件件收好放回布袋,才重新跳上马车拉住缰绳。 “管家,劳烦派个人来给张大哥引路停车。” 亲眼看着商息双手双脚都被钉上蹄铁,管家已经两腿发软不听使唤,只在原地叱了旁侧小厮。小厮两腿打弯,勉强拔起腿,步子虚软地过去带路。 “大公子,今日阳光好,若是贪睡,岂不浪费?”奉行笑吟吟起身,到商息身侧蹲下。她稍稍抬头看向天际,伸手遮了遮光,随即手掌落下,重重扇在商息脸颊。 商息未醒。 又一巴掌扇去,商息口鼻缓缓沁出鲜血。 再抬起手,巴掌还没落下,商息便睁开了眼睛。 她眨眨眼,笑道:“大公子醒啦?” “臭婊——” “哦?” “表姐!”四肢痛觉一同袭上天顶,商息顿时吞回口中骂人的言辞,勉强翻过身,手肘撑地,膝盖爬行,向着奉行频频叩首:“对不起,表姐对不起。我罪该万死,我让表姐手疼了,我罪该万死!” “大公子哪里话。”奉行睁大双眼,随即又是一笑,“大公子擅长斗马——”< 14. 第 14 章 《孽归》全本免费阅读 京师人人都说,开隆皇帝的频频加封,当今圣上的格外优待,以及商道真能够建起这座寝殿,全都仰赖赵时佼的疤。 可依奉行来看,不过是因为她是个疯子,争不得、抢不得,反而什么都能得到。 商悫安抚好赵时佼,向奉行长揖行礼。 奉行微笑颔首,转过博古架,惊得赵时佼缩到罗汉床内侧。她俯身捧起委地长发,发间三分银、七分青,绸缎般柔顺光滑,没有丝毫磨损痕迹。 “这头发养得真好。”奉行似笑非笑,拿起梳子为赵时佼梳头。赵时佼的慌乱逐渐被梳理平整,重新伏回几案盯着那盏忽明忽灭的烛火。 商悫安了心,恭顺应话:“用了父亲在民间寻来的养发方子,归殿下如有需要,我可以默写出来。” “我倒是想,却没这种清闲福气。客套话不同你说,我只问你,前几日陆调——” 舫外一声高唱,打断了奉行的问话。 “太子殿下到——” 来得倒快。 伏案发呆的赵时佼忽然抬头,转趴上窗台,几乎半个身子探出花窗,开心道:“是谌儿来了吗?” 商悫闻声惊惶失色。 太子,幼名谌。 赵子谌生父为废太子律,生母为罗氏。而当今太子赵结,生身父母俱为当今圣上。 商家不会同个疯子计较私下称呼赵结旧名适不适当、应不应该,但让外人听到,难免听者有心。若再闹到圣上那里,难说会有何种后果。 看商悫神色便知,奉行就是这个不合时宜的外人。 同病相怜,心有戚戚,她是不忍拿这样的把柄。索性帮忙圆道:“四姨母,綝儿在您身后呢。”说着爬上罗汉床,侧身倚靠窗台,双手轻扯赵时佼的衣袖。 赵时佼满眼困惑盯着奉行,半晌,恍然大悟道:“你是樊家——” 商悫应声:“娘,这是张大人家的綝姐姐。” 舫外突然暗了,星烛月灯齐齐熄去。片刻后,不系舟对岸绿坪天顶铺着的木板被揭开,阳光从豁口倾泻而下,灼得人睁不开眼睛。 见着强光,赵时佼惊恐难安,转身躲在茶案与墙壁夹角处,蒙头捂眼瑟瑟发抖,铺在床上的头发又乱了。商悫急忙关窗拉帘隔开强光。 舫内传来侍女问安声。 只这几句话的功夫,赵结已抵达不系舟。 再转眼,他已从容站在博古架前,高大的身躯遮住博古架空隙透来的光,却有细微柔光在碧青绉纱袖摆空当处晕开,似是笼罩周身的神祇灵光。 奉行走下罗汉床,有意瞥向他左袖,未见珠串。 赵结默然行到床边拿起木梳,落座为赵时佼梳理稍显凌乱的头发。慢慢的,赵时佼不再颤抖,缓缓松开手,怯怯抬起头。 长发梳理柔顺,赵时佼喜笑颜开,爬到赵结身侧,抱腿枕膝安坐,心满意足地合上双眼。 看来赵结的孝心与温柔,想是尽托给——也只能托给——这位疯疯癫癫的华瑛长公主。 不过赵结与华瑛长公主府虽有些来往,但亲临次数不多,停留时间短暂,为何一个疯子会对一个不常见面的人这样依恋? 博古架旁,又有几人悄声站来。 等赵结放下梳子,为首的商道真开口:“太子殿下,归殿下,茶点已经备好,恭请二位移步大厅。” “天窗既已打开,就在这儿叙话吧。”赵结起身吩咐道,“商悫留着照看好你母亲。晌午用膳就在舫外坪中,到时记着带她过来。” 天顶铺设的木板揭去数块,仿佛豁开了井口,引阳光在井底画出方方正正的光影,将绿坪完全笼罩其中,点亮了稍显萎靡的淡黄碎花。 坪中桌椅齐备,案上紫砂茶具苦雾蒸蒸,旁侧鎏金香炉篆烟袅袅。 满座尽是恭维寒暄,商道真仿佛不知商息受刑一般,对两人极尽谄媚,东拉西扯说个没完。 赵结饮茶静听,或是颔首,或是短短几字回应。但更多时候,他的注意力都落在余光里的奉行身上。 奉行仰靠圈椅望着天井井口神游天际,席间谈话半句没进耳朵。偶尔空中有鸟振翅扰了神思,心里就怪怨起赵结、嫌恶着商家,神情便随心中所想变了又变。 闲话家常、溜须逢迎听得倦了,赵结也开始出神。 余光里的她,即便发呆也是生动活泼,经阳光照耀就更显明媚。 莫名想起三月初,她从城楼飞跃而下将自己推到风口浪尖。同夜遇到沈宜芳私通覃月恒,分明愤恨至极出手殴打覃月恒,却也会可怜沈宜芳为她求情。商息胆大包天套取陆家府邸,她当日得知,当日便杀到华瑛长公主府给陆调羽出气。 爱憎分明,直来直去,心中倾慕可以张扬宣泄在艳艳春光之下,灿烂得像她那日簪在鬓边的姚黄,“若占上春先秀发,千花百卉不成妍。”① 过了许久,商道真仿佛终于悟得两人心中所想,识相地停下口舌,借故告退。 等人走远,赵结收心定神,轻声唤她: “茹悲。” 大约三四声呼唤过后,奉行回过神来,面前是赵结刚刚斟来的茶汤。扫眼四周,主家众人都已离开,随从奴仆尽退两旁。 绿坪当中,清清静静只剩他们二人。 桃花随风从天井落进茶汤,奉行端起茶碗,盏中桃花随茶水沉浮飘流,涌至唇齿间才被察觉。她抿唇轻轻叼起桃花,面向赵结微微挑眉。 桃花滴红,双唇染脂,二者几乎融为一体。赵结抬眼望见,不动声色换盏重斟,再推到她眼前。 她双唇一松,那朵花又跌进新盏。 待第三盏茶送来,她心满意得地笑了:“都说天热心易燥,表哥却能不厌其烦,果真是有修行的。” “那茹悲你,”话间停顿片刻,赵结若有所思地问,“因何烦忧?” 知她是心有烦恼,故借桃花污茶作弄自己以求排解,一如望烽台里炙肉予他。 可于她而言,拿回陆府房契不在话下,料理解桑家事更是易如反掌。群臣 15. 第 15 章 《孽归》全本免费阅读 传膳则赢,待茶则输。 奉行偏偏头,笑盈盈眼似春水落花。她盯着赵结,他的一双眼睛,静如深潭,无风无波。 片刻后,赵结回眼收手,轻描淡写吐出两个字:“传膳。” 琥珀得令,驱使绿云渡侍女燃放信烟。一簇红烟自绿坪升起,蹿入天际。厨房早已备妥的斋菜飞速出锅装盘,由仆役们捧着,快步奔向绿云渡内。 两队传菜仆役脚不停歇,目不斜视从商息身侧经过。商息脸色苍白,摇摇欲倒,双臂屈折夹着一方木盒,双膝缓缓跪行,身后擦出两条长长的血路。 绿坪已在眼前,商息看着仆役们支起饭桌、摆放盘盏,他距离那桌饭菜,近有咫尺之遥。两臂酸颤近乎麻木无法伸展,双膝剧痛如同灌铅难以前行,他几乎昏厥。逃筝在他身侧,低声催了一句。他惶惶瞪大双眼,忍着剧痛拔膝前行,两三步后便难以支撑向前扑倒,复又驱使双肘撑地挪移,带着身躯向前缓缓爬去。 赵结瞥见爬行的商息,吩咐道:“华瑛姨母畏光,盖好天井再用膳吧。” 不久天光尽失,灯火重燃。 商息距离饭桌仍有两丈远,似是筋疲力尽般,许久都难挪动尺寸。 奉行贴心地问:“要去请四姨母用膳吗?” 若去,只要商息没有昏死过去,就能在他们折返回来前爬到饭桌边上,商息得胜。若不去,灯台照下,珍馐美酒已备,菜色齐聚天南海北、山川沼原,只待众人落座开席,商息落败。 赵结道:“长辈未至,安能开宴?” 奉行睨向商息,附和一声,随赵结同往不系舟。两人一左一右,搀扶着赵时佼。赵时佼畏畏缩缩,经赵结与商悫安抚,才战战兢兢落座主位。 再看商息,人已爬至桌脚,身后血路已被擦洗干净。逃筝和琥珀守在商息两侧,各不相扰。 先是传膳似要助她取胜,再借口拖延时间,现又让琥珀卡着商息使其不能在开宴之前抵达。这片刻功夫,反复变卦,虽意图不明,但没少折腾商息。她乐见其成。 “请殿下查验。”商息努力伸伸双臂,却也只将臂间木匣前递寸许。勉强撑了两息便耗尽气力,两手一松,木匣掉落,头颈歪倒,人昏死过去。 “太子殿下,大公子这一路走来,累得紧了,头昏眼花叩错人了。”奉行俯身拾起木匣递给赵结,“劳请太子殿下查验。” “年轻小子不知轻重,玩玩闹闹过了头。”赵结将木匣推回,“本该让他亲自送还,恰巧今日茹悲也在,就劳茹悲转交陆公子。” 商道真随声附和:“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这混账东西竟敢如此胡闹。怪我教子无方,多谢太子殿下、归殿下不辞辛劳代为管教。” 两人一唱一和,将干系撇得干干净净。 再回看刚刚那一番折腾,大约是赵结恼这草包行事鲁莽,刻意叫他多吃些苦头。 “管教不敢当。倘若他们有言在先,你情我愿,自当愿赌服输。哪有输了赌局还要要回本钱的道理?”奉行半信半疑敲敲木匣,好奇问,“只是不知,陆调羽与大公子斗马,究竟输了多少银子?今日若我拿走房契,是要算我赎的?还是借太子的光?” “听说当日陆公子神勇无敌,一挑十五大获全胜。至于房契,是这群年轻气盛不服输的腆着脸想要赢回来。两下都是冲动行事,赌约无论多少,依我看都作不得数,自然没有赎与不赎之说。”商道真揖了揖,“只是陆公子出身将门,对阵习惯不遗余力,与他切磋的几家少年都受了不轻的伤。不过切磋有些磕碰,也是在所难免,倒怪不得陆公子骁勇。” 奉行启开木匣,取出其内房契,展开细细检验。 “既然有太子殿下做主,斗马输赢不再作数,这房契我就先收着。欠太子殿下一个人情。”房契收入怀中,她笑望向商道真,“不过还要请问姨丈,当日与陆调羽切磋的十五少年,都是哪家的?输赢可以不作数,伤痛却是实实在在的,赶明儿等他们都痊愈了,我定叫陆调羽设宴向他们赔礼道歉。小辈们血气方刚,有些争执在所难免,长辈们同朝为官,万不要因此伤了和气。” “他们——”商道真瞟眼赵结,欲言又止。 赵结温声:“尚在志学弱冠的少年,拌嘴打闹都是常事,交给他们自行解决便好。茹悲以为如何?” 商道真附声:“正是,正是。” “少年们的争执,少年们自行解决。只是伤了人,总要有些赔偿。”奉行扫眼不知死活的商息,佯作自责愧疚,从袖中摸出两张银票,郑重送到商道真手中:“这些钱,一是给大公子看病疗伤,二要劳烦大公子转交那些少年,权当是我这个姐姐给的诊金药钱。” 两张银票,共计二十两白银。 这席面随意一坛酒酿,都远不止这个数。 奉行来一趟,伤了人、闹了事、拿了契,此刻还要用这些银票反复羞辱。商道真面皮微抖,千辛万苦压住心底的怒气,欲要推拒。 赵结漫不经心开口道:“还是茹悲周全。” 一锤定音,商道真不得不收下银票,连声道谢。再得赵结首肯,遣人将商息抬出绿云渡医治。 事毕开宴,众人依次入席,各自春风满面。刚刚发生的事已如过眼云烟,被他们抛诸脑后。 商道真起身敬酒,笑逐颜开:“知道归殿下近日发愿茹素,得太子殿下首肯,有幸请来西梵宫的掌勺做了这桌子斋菜……” 话未说完,酒未敬出,自离开不系舟后始终惶惶不安的赵时佼突然站起身,掀翻桌案,撞倒灯台。 事发突 16. 第 16 章 《孽归》全本免费阅读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① 庭院桃树花开艳丽,满院主客却无暇赏看。 “长公主情绪激动,兼之天气燥热,经日光久照,是以昏厥。”御医文素诊脉开方,商道真感激万千,差使奴仆侍女抓药煎煮。 待商道真礼送文素离府,逃筝领命暗中跟随,问得赵时佼病症与丸药效用。 “长公主旧疾是因惊惧过度侵入肺腑,非药石可医,宜游赏山水散心疏解。丸药内含朱砂,能镇心定惊,但不宜久服。而今日昏厥,亦有朱砂过量之故。” 逃筝一字不漏转述。 桃树下,与奉行同听的赵结,垂眼寂然。 远处商悫抬袖拂落泪水,低头丧气迟迟行来,揖礼也缓缓,拜谢也徐徐。直身时骤然有风盈袖,商悫费力压住袖摆,却再无力压住眼泪。 “商悫,京学弟子三千,鲜有学生能被秦博士称为君子,但你是其一。”奉行稍顿片刻,不解道,“陆调羽与你既非同窗,又少交集,且他是武夫,你是君子,怎会莫名闹出口角之争?” 虽说拿回了房契,惩治了商息,但她记得,此事起因是在商悫。陆调羽虽不怪怨商悫,可她需得把事情梳理清楚,免得遗漏罪魁祸首。 商悫轻拭泪痕,稳稳心绪,正正神色,恭敬回话:“是我倚仗口舌之利口出恶言,与陆公子并无干系。” 奉行追问:“你这性子,能为何事口出恶言?” “有好事者指桑骂槐,搬弄是非。” 商悫说得含蓄,但话中所指,奉行已然明了。 事涉华瑛长公主府内宅阴私,不怪商悫不肯直言,也怨不得他口出恶言。 藏在口舌是非后颠来倒去的,原不过是些妻妾嫡庶闹出的丑事,却因牵扯宫闱格外引人瞩目些。奉行也曾在茶楼酒肆的闲话里,听到过只言片语。 商道真兴平年间尚四公主赵时佼,兴平三十七年赵时佼受伤疯癫。唯一嫡出的商悫,却是出生在开隆七年。 一个疯子,怎会受孕? 一个疯子,如何生育? 是以自商悫出生,其身世真相在京师就众说纷纭。 直到开隆皇帝赏赐,除财帛产业外,另有旨意曰候其弱冠授爵。出生即得皇帝封爵之诺,种种猜度暂被压下。 而后当今圣上入主京师,开隆皇帝服毒自戕,封爵之诺就此湮于尘海,往昔流言死灰复燃。 那些捕风捉影,本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话,偏商道真厚此薄彼。长子商息,吃客嫖赌,不学无术,能得商道真偏爱。嫡子商悫,好学知礼,孝亲敬长,反遭其父冷落。流言因此甚嚣尘上。 商悫口中的指桑骂槐、搬弄是非,多半是这些年的恶意揣测,尽是污言秽语,不堪入耳。至于如何会惹到陆调羽与他争吵,左不过是反唇相讥时,捎带提起京师内同样有身世争议的奉行,不巧被陆调羽听见。 奉行没再逼问,放他去照看母亲。 有些话,真刨根问底儿地挖出来,她也不爱听。 “或许藏身绿云渡,于她而言,也算是好。”她的目光越过院墙,想要随风去看那座寝殿——藏在那里,便不必听这些流言蜚语。 听到这腔感慨,赵结回想起不久前的疑惑。无论“还真是好”或是“也算是好”,哪里谈得上“好”字?都不过是无可奈何的妥协,自欺欺人的迁就。 烈日从东向西,跨过中天,他终于对奉行早先的叹息给出回应: “久在樊笼,如何能好?” 不是疑问,更似喟叹,叹进奉行心里。 最多半个时辰之前,赵结还在认可商家父子对赵时佼的照料,对如囚小兽般的软禁视而不见。在见过赵时佼疯癫奔走、惊惧昏厥后,他却突然发此感叹。 原因如何,在悲楚面前,奉行不忍揣测,垂眼低声:“好不好,天知道。” 世间多的是言不由衷。纵然赵时佼贵为长公主,得当朝太子孝心,可也只是旁人眼里的疯子,不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便不能让人听信自己哀苦。 短短几字,叩在赵结心间,回音难消。 其实奉行并不常来,他甚至想不起她上次拜访华瑛长公主府是何年何月。 但就今日,她会因只相处片刻的赵时佼受困樊笼而觉烦心,也会在赵时佼昏倒时亲自将她抱进内院卧房而非返回绿云渡。 记得夫子曾说她至情至善。 正因至情至善,可以不顾世人眼光,敢自城楼跃下宣明情思。会容宵小苟活,怜妇人凄苦,忧金兰伤情,忍得厌憎而对其中龌龊守口如瓶。所以哀母身在囹圄,惜子徒有孝心。 ——“这串珠子,是你娘留给你的。” 是至情至善,才会自责自咎,才会在雨中夹道里来来回回,只为找出那颗本就不在夹道中的念珠。才会不管不顾到他生母冢前寻木,煎熬不知几个昼夜,只为打磨一颗圆珠奉还。 原来身在皇城,也可以没有诡计阴谋,没有明枪暗箭,敞开一颗至情至善的恻隐之心。 那枚松珠,春光太好。 他不敢不受,不敢忘记。 鬼使神差,他开口:“倘若不好,你待如何?” 奉行毫无迟疑:“送她们母子离京。” 得知赵时佼病情时,她就做了决定。原本不必告知赵结,可那声喟叹,让她于心不忍。那当是血脉所系,亲情所在,才会油然而生的喟叹。 赵结在东宫几乎是孤家寡人,唯有这位害了疯病的姑姑尚能叙叙亲情。如果放赵时佼离京,赵结在京便真可谓“举目无亲”。 她的决定不容更改,但起码该让他知道。 熏风打落几多桃花,在两人眼前纷纷坠下。 赵结没有奉行料想中的迂回试探,也没有怫然不悦,只是示意逃筝回避,在第二帘桃花随风坠落时,娓娓道出这座府邸深藏多年的隐秘:“商悫的出生,看似偶然,实则是商道真有意为之。” 彼时商道真空有虚职,府中长子顽劣不堪,次子天生残疾,均难撑起商氏门楣。赵时佼心魂残缺,时时疯癫发狂,不知还能苟延残喘几多时日。而一旦赵时佼薨逝,这一门荣华便会随之消散。 商道真未雨绸缪,苦思冥想,终得一计。 前朝开隆皇帝对赵时佼格外恩赏,如能在荣宠正 17. 第 17 章 《孽归》全本免费阅读 离开华瑛长公主府,张添瘦驱车来迎。 “今天麻烦张大哥了。”奉行跳上马车,在张添瘦身侧坐下,偏头笑看着他,“小舅舅给他瞧了,长钉从骨头缝里穿过去,没动到筋脉,四只爪子都只是皮肉伤。换了旁人可没这样好的手艺。” 张添瘦瞄她一眼,心慌意乱地匆匆挪开目光,双肩微缩看向前方:“小姐满意就好。” 奉行后仰笑说:“何止满意。” 张添瘦余光瞥见她笑得灿烂,腼腆而不自觉地随之弯起嘴角,觉察之后紧忙收起笑意,换了话题:“小姐想去哪里?” 奉行稍加思索,回道:“去趟户部。” 车内逃筝拉开帘子:“怎么要去户部?再几日各省东家掌柜们就会带着去年的分红和盈余抵京,何必着急这三五日?你这会儿去户部借银子,后晌单子就会送到杏姨手里,少不了一通埋怨。” 奉行拍拍张添瘦肩头,与他低声道:“去户部。”随后钻进车内,落下帘子,再与逃筝耳语:“不借银子。是去查鱼鳞册①,看看罗娘娘坟冢在的那块地是谁拿着。” 逃筝脸色瞬冷:“你想买地?” 她悄声道:“那是块荒地。” 京中多数人认为她有圣恩眷顾,过手奖赏银钱无算,兼之继承张相全部家业,所以无论吃喝玩乐、布善施粥,不管花销高低一概没人质疑。 略知内情如解桑者,则认为她入不敷出、左支右绌,总想补贴一二。只极少数人知道,她手里攥有遍及九省十地的买卖。 当初为得圣上准允经商,她与圣上约法三章:不得买卖田地,不得放贷谋息,不得收让身契。 这么多年从无违约,而今忽然想要买地,逃筝自然不会赞同,起身要走。 “我没忘记。”奉行捏住逃筝衣角,“但我有法子能够两全。” “说是两全,也必免不了买卖田地这桩,无非巧立名目、偷梁换柱!”逃筝用力扯出衣袖,“这么多年咱们因为买卖田地的事,换了多少掌柜?废了多少契约?他们哪一个没有给过你‘万全之策’的解释?今日你竟然因为可怜赵结要以身犯禁?他堂堂太子,到底有什么可怜!” 车轮碾过块碎石,车身猛然摇晃,逃筝站立不稳。奉行眼明手快起身抓住她手腕扯进怀中,两人一同被甩着撞向车厢。 张添瘦稳住马车,忧心问道:“小姐?” 逃筝推开奉行,冷眼瞥向一旁。 “我们没事。”奉行应道,“到哪儿了?” “再有两条街到户部。” “张大哥,接下来的路劳你稍行慢些。”嘱咐过张添瘦,她再望向逃筝,晦暗中仍闪着倔强的那半张脸,与她们初见时一模一样。 那时逃筝还没名字,奉行在城隍庙后边捡到遍体鳞伤的她。分明气息奄奄,却还睁着眼睛、攥着石块,是肮脏污秽遮不住的倔强。 奉行拼命跑去宫城找到文素,想要救她。 文素告诉奉行,她身上的伤口是野兽撕咬所致,腰腹处更是被生生咬掉块皮肉,就连自己也不敢保证能将她救活。 可她偏偏活下来了。 她醒来那天,奉行问她是遇到什么样的野兽,她说是群野狗。 但野狗聚群追咬猎物,怎会没有分食就离开?奉行觉得奇怪,便遣人去查,结果出人意料。 城隍庙附近有聚群的野狗,也有聚群的乞丐,她就是其中之一。这群乞丐白日出门乞讨,夜里抱团取暖。那天是她生病没能出门,不幸遭野狗袭扰。她抄起石块反击,可空有浑身胆气,却因瘦小病弱,不敌成群结队的恶犬,被咬得体无完肤。 而从恶犬口中将她救下的,也是乞丐。 前去查探的护卫带回消息,说那名乞丐死在荒地,尸身被啃咬殆尽,难以辨认男女,骨头零落四处,没能全部找到。 奉行不忍心将实情告诉她,她也似失忆般,没问过、没找过那名乞丐的下落。 直到三年后,她陪奉行布施,看着排队吃粥的乞丐,她突然告诉奉行,乞讨收获很不稳定,所以乞丐们往往整日蹲在街角楼边等机会,有时入夜也不回巢。救她的那名乞丐,原本也该整个白天都蹲在街角楼边,碰不到那群要吃她的野狗。 “看来是你命不该绝,才会有他破天荒地白日回巢,赶上救你性命。”当时奉行如是回应。 逃筝默然良久后道:“他白日回来,是给我带药。” 奉行张了张口,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能庆幸自己没将那名乞丐的下落告知逃筝。 “一个乞丐,病便病了,怎么配用药?”逃筝低声自嘲,“一个乞丐,死便死了,怎么配抢了别人的命,换自己的活?” 原来她早就知道。 知道那名乞丐惨死,知道奉行隐瞒,只是她的胆气似乎也被那群野狗啃食殆尽,所以不敢面对。 马车摇摇晃晃转了个弯,张添瘦提醒:“小姐,还有一条街。” 奉行回过神:“知道了。”她再盯向逃筝,两人同在车内,可对方有意避着她,竟如天悬地隔。“我想试试,不止因为可怜赵结。”她捉住逃筝手腕,迫使对方与自己面对面,郑重其事道:“也为了城隍庙边那些朋友们。” 自奉行涉足商场,手中宽裕又多出路,私下为大量乞丐和穷苦百姓提供吃穿金银,设法教其做工经营谋生。可多年过去,城隍庙边仍有乞丐聚群。 “年年布施赠银,年年都有饿殍相望。一年那么多银子填进去,都填进了无底洞。”奉行合眼,“他们有人拿了钱去赌,输得干干净净后回到城隍庙边去等,等来衣食换银钱,再赌,再输,直至饿死冻毙。” 逃筝终于回眼看她。 “后来是宜巽告诉我:‘太执着于帮他们,反而会害了他们。’宜巽说的,我当时似乎是懂了,也相信了。于是决心不再插手。”她自嘲一笑,话语间尽是悔意,“其实宜巽错了,我也错了。”她拉开窗帘,阳光照进车厢,照在她的眼中:“再过几日,九省十地的掌柜东家就会抵京核算账目。想当初因为东岭环境糟糕、气候恶劣,起步晚、利润低,谁都不愿去。恰恰是出身城隍庙的唐糕主动请缨,背着背篓就去了。她没叫过苦,苦却没少吃,换来了如今在东岭商场的呼风唤雨。其实不是执着于帮他们而害了他们,是找错了方法才会害了他们。” 当年城隍庙边乞讨为生的流浪儿,如今 18. 第 18 章 《孽归》全本免费阅读 此事奉行知晓。 永苍将军方袭原名方律,兴平朝时得废太子律赐名为袭,自此追随东宫。后来东宫被废,开隆皇帝登基,方袭跟随圣上起兵,战功赫赫。 奉行摇摇头:“罗娘娘离世入葬是在开隆年间,这块地靖肃三年才过到方微名下,大约是巧合吧。”况且这些地契都是圣上所赐,应是逃筝多心。她掀了帘子嘱咐张添瘦道:“先回宫。” 裕昆宫里热热闹闹,宫娥内侍们有说有笑,见奉行回来时心事重重,纷纷好奇向逃筝打探。 逃筝不答,反问师剡何在。宫娥回说师剡被西梵宫请走至今未归,倒是陆公子来了两回,带来些点心,但已经被瓜分干净。 逃筝无奈摆摆手,将她们一并撵走。 不久,陆调羽再次钻进裕昆宫,总算见到奉行。 奉行正躺在竹椅上苦恼。她本就不爱与方微来往,何况去求方微?她要买地,京中确实没谁能拦,可她万万没想到,临到头会被自己拦下。 逃筝知她烦心,悄声取出房契转交陆调羽。陆调羽拿到房契喜不自胜,出其不意抱起奉行在空中颠了颠,闹得她头昏目眩。 “陆调羽!”奉行思绪全乱,凝眉怒喝。 见她脸色阴沉,陆调羽知是自己得意忘形惹她动怒,急忙放她落地站稳,在旁乖巧站直不敢吱声。 她揉了揉额角,万千思绪随眩晕一起消散。 虽说事在人为,可她着实不想为。求己不如求人,该搬救兵就搬救兵。 “逃筝,帮我请小舅舅写份华瑛长公主脉案。”她趿着绣鞋向书房去,刚走出不远就回头才向陆调羽道:“拿了房契就别窝在学宫丢人了,早点儿回家,路过解家帮我挂个号,就说我想明早上过去吃饭。”再行出两步,不等回应便又回头,瞪着陆调羽道:“还有,你欠我二十两银子,记清楚了。”说完趿着鞋远去。 是夜,一封信函附着文素所书脉案,快马加鞭向着行宫奔去。 次日清晨,奉行奔到解家。 因早早挂号,解家早餐备得颇为用心。可看清楚满桌时令蔬果和鲜菌豆腐,奉行的辘辘饥肠瞬间停止叫嚣——她委实不爱吃素。 商云衣盛碗雪菜笋丁粥搁她面前,带着耐人寻味的笑劝她多吃几碗。 奉行心有所感,垂眼看到粥面浮着点点油花,调羹稍一翻搅,便有片红肉在面上冒了尖儿。她哑然失笑,抬头看向商云衣。 商云衣示意她噤声,话中有话道:“我还不知道你?” 再看身旁解桑,解桑笑得温婉无奈,精神较前阵子要好上不少:“昨天陆公子说你要来,母亲便拉着我拟了菜单,研究了些新的做法。今早上还是母亲亲自下厨做了这一桌子菜,快都尝尝。” 满桌斋菜,每道都有惊喜,或以肉泥填馅拟作豆腐,或是猪油炒制入口香浓。奉行吃饱喝足,与解桑一左一右扶着商云衣散步。 日头渐渐爬高了。 “昨儿的事都解决了吗?需不需要陪你去看看?”商云衣抽了手臂,接来把扇子,与奉行扇风。 奉行昨日当街处置商息,落了商道真的脸面。商云衣与商道真同宗同族,对他有些了解,其人心胸狭隘,此番颜面扫地必会寻机报复,难免要让奉行受委屈。 奉行嬉笑:“不劳烦义母了。” 商云衣颇觉惊讶:“那你今儿起了个大早,总不能只是为吃口饭吧?” “义母笑话我。”奉行耷拉着嘴角,“肯定是在怪我平时来得少。” 解桑在旁佯作诧异:“咦?我们归殿下整日整日来,偏我目力不好,瞧她不见呀。”说完伸手捏捏她脸颊,轻轻一提便将嘴角拉起来。见她跺脚转身,解桑松了手,掩面笑说:“恼了恼了,又要使小性儿了,娘你快哄哄她。” “好好好。”商云衣一面打扇,一面将她揽进怀里,当娃娃似的哄着:“綝儿乖,綝儿不哭。” 奉行便把脸埋在商云衣胸口咯咯乱笑。 “好了好了。”商云衣拍拍她的肩背,“瞧你笑得满头大汗,我这衣襟都被浸湿了。你与绫儿先聊着,我回屋里换件衣裳。” 目送商云衣离开,奉行牵起解桑走过院中小道,进间亭子落座。 解桑开门见山:“是有什么事?” “瞒不过你们母女。”奉行取出叠银票,“方微名下有块地,我有大用。只能劳烦绫姐姐帮帮忙了。” “这忙我能忙,却不能全帮。”解桑握住奉行手腕,将那叠银票推回她眼前,“我能帮你约见方夫人,后续无论买地易地,都得你亲自与她商谈。” “姐姐——” “撒娇也不帮。”解桑横她一眼,“上回去香安寺,你就躲得远远的。” 上回去香安寺是因覃月恒失踪、解桑伤心郁结,这才到寺中请师傅开导。这会儿提及伤心往事,解桑眼神不免暗了暗,但怕奉行担心,自行振作精神,挥别伤怀。 只停顿片刻功夫,解桑便继续道:“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难不成你这辈子都不与她家来往了?正巧这会儿有个由头,去见见、聊聊。先前是你莽撞,惹出了些是非。就与她道个歉,认个错。你不会死要面子,她不会得理不饶人,解了这个结,回头还是和和气气一家人。” 这是实情,奉行心里也清楚,今日不见明日不见,等到年节家宴,难道还能不见? “我不肯与她往来。是因曾有爱慕、后有妄想,既是嫉妒,也不甘心。”奉行闷声闷气,“哪怕后来我拥有再多,可她手里握着的,都是我曾经最想要的。” 解桑低叹:“好歹你肯说那是曾经。既已是曾经,我不信这世上还会有你跨不过的难关。” “我想到她便不舒坦,看到她就不快活。”奉行塞起银票,咬出几句混话:“天将降大任于我,我半点儿苦头不吃,岂非不给老天面子?索性留她当根刺扎着我吧。我时时刻刻不痛快,便有得是人会痛快。” 混话脱口尚觉不足,再摆出胡闹撒泼的模样,双臂后展仰枕阑干,将自幼学的那些举止仪态统统都吃回去。反正她不怕惹人笑话。 明明白白闹脾气,便是没脾气。 解桑知她,佩服她能坦然消解情绪,趁此良机顺势说:“待会儿我叫避笙去送帖子,约方夫人两日后在天香苑赏花。天香苑这季牡丹开得好,听说有几株姚黄早早就被人盯上,很是抢手,你过去可得帮我抢株回来。” “若我去抢,满园牡丹都是你的。” < 19. 第 19 章 《孽归》全本免费阅读 宜巽所说,是方袭殉国的内情。 永苍将军方袭战死沙场是在青云关一役。是时朝廷大势已去,只待方袭攻下青云关,与另外几路兵马汇合,即可直捣皇城,重定乾坤。 无奈青云关守将赤胆忠心,面对方袭劝降嗤之以鼻,率全关上下两千士兵严阵以待,只等决一死战。 英雄惜英雄,方袭欲生擒之,迟迟没有攻城。怎料三日后,青云关突然火攻,守将借熊熊烈火掩护,亲率五十精兵夜袭方袭营地刺伤方袭,随后如游侠拂衣离去。 己方将士死伤近百,方袭不能再继续拖延,只好速战速决拿下青云关。守将身中数箭,自城楼坠亡。方袭亲自打扫战场,为守将收敛遗骸。 麾下三军还未休整,方袭又接到求援,得知宜巽在东北方三百里外遭围。他亲率五百部下夤夜驰援,及时赶到救下宜巽,自己却从战马背上跌落,从此没再醒来。 方袭所受剑伤没能愈合,战后没有休养就奔赴三百里外。创口在厚重甲胄遮掩下悄悄恶化引发疮疡①,使他浑身抽搐摔下马背。而宜巽自诩精于岐黄,初时竟将方袭寒热间作、身体强直之症②误诊为大腿折疡③所致,并据此用药。隔日,方袭病逝。 倘若方袭早早攻城不给敌军袭扰之机,或者战后能得休养,再或者宜巽没有错诊贻误病情,也许他就不会是战死沙场的结局,方微就不会变成孤女。 举世皆知永苍将军三日两战、急行军三百里,战场力竭坠马,伤重不治而亡。 宜巽误诊,却只圣上、宜巽与文素三人知晓。 “她恨我,因为方袭是为救我而死。”宜巽徒手击碎怀中酒坛,“我受她恨,因为是我贻误病情害死方袭,又做缩头乌龟躲藏至今。”他仰面躺倒在草丛里,望着迢迢星河笑说,“你若有求于她,又难于启齿,不妨摘下我这颗脑袋,并着刚刚那些话,一道送给她。” 奉行默不作声听完,看着宜巽欲言又止。 宜巽摆了摆手,打个哈哈躺倒。 当夜乘醉披星月、枕荒草。翌日,宜巽在杂草丛中醒来,发觉脑袋还好端端架在两肩上,略觉遗憾。但新制丹丸不知所踪,叫他七窍生烟。 宜巽误诊害死方袭之事,奉行不知如何评判,总归不至于现在就取了他的脑袋去讨好方微。但那几盒新搓的蜜糖花生丸,是要拿来抵偿的。 丹丸交给逃筝,奉行拆开新到的信函。 “奚和姨母已经抵京,住在自家宅院。其余东家掌柜都到了天香苑。只剩东岭还没消息。”奉行伸手取丹丸,发现顷刻功夫,盒中丹丸已去了两三成。 一旁逃筝正鼓着双腮嚼个不停,手中举着话本看得入神。奉行凑到近前,高喝一声,吓得逃筝一抖,手中话本的掉在地上。 “宜巽这次丹丸搓得太补,一次别吃太多。”奉行捂脸躲开逃筝眼刀,抖抖信纸献宝:“奚和姨母特意提了,城西有家戏班子这两日在唱《白蛇传奇》。” 逃筝捡起话本,眼睛一亮,却又想起明天约了方微,口是心非道:“听过许多遍了。就算想听,也不急这一两天的。” “明日咱们分头行动,我去天香苑竞花,你去城西听戏。”奉行倒盏茶漱口,“唐糕还没到京城,东岭的信仍断着,过会儿我去两阁问问情况。你听完戏记得捎带打听打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换了衣裳,重绾发髻,涂层止痒的药膏,确认仪容还算端庄,奉行去到两阁。得知两阁不曾收到东岭京城沿线的急递,应是无碍,才稍宽了宽心。 四月初六,花期如约。 天香苑割出十二小园,各园花卉不同,园内依势建有茶亭琴台、暖阁舞榭。 解桑早早在牡丹园内暖阁等着,辰时末,方微带膝下双生子赴约。到巳时正,奉行仍未出现。解桑心不在焉,方微看出异状,提议到院子里走走。 “是我疏忽,聊得太过投机,倒忘了赏花正事。”解桑牵起方微的手,“听说有几株姚黄到今天开得最满,天香苑定了午正竞价卖花。你我不妨先去挑朵合心的。” “蔓儿,小苑。”方微看着在暖阁角落抄书的两个孩子,“我同你们元懋姑姑出去看花,你们在暖阁抄书,不得偷懒。” 暖阁房门关上不久,后窗启开条缝隙,传来几声雀啼引得两个孩子好奇张望。 窗子拉开,奉行在窗外示意两个孩子噤声,轻手轻脚翻进暖阁。 走到近前,她抽出樊蔓肘下压着的宣纸,扫了两行,压低嗓音摇头叹道:“糟糕,《尔雅》我没存货,你们只能自食其力了。”遂将宣纸重新铺回樊蔓眼前。 樊蔓长长一叹,继续默写后篇,学作老成扯着气声道:“綝姑姑,当年罚你抄书的是樊玉岫,现在罚我们的还是樊玉岫。他就是知道你没存货,才叫我们抄这个的。” “出都出来了,先玩尽兴再说。她们去看牡丹,咱们去摘樱桃,怎么样?” 樊苑不如樊蔓,一心难二用,听到奉行和樊蔓说话,先是抄范本时看串行,后又将二人对话写在纸上。等他察觉,看到纸上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的字,知道这份抄书不得不作废了,委屈直上心头,两只眼睛氤氲起水雾,当着奉行与樊蔓的面不住掉眼泪豆儿。 “又哭。”樊蔓哼道,“爱哭鬼,你以后要管我叫姐姐。” 樊苑呜咽着说:“我是哥哥,我不爱哭,我只是、只是不开心。” 奉行岔开话题还不忘打趣二人:“还摘樱桃吗?蔓姐姐,苑弟弟。” 樊蔓昂起脑袋,得意洋洋看向樊苑。 樊苑更觉委屈,瘪着嘴,左手忍不住去揉眼睛。 奉行抽出两人手中毛笔丢进笔洗,牵着他们的小手跑到窗边。正要推窗将孩子从窗口放下,突然瞥见窗外草坪上踩着的两双绣鞋。 ——奉行刚刚潜进暖阁,就有侍女找到方微和解桑报信。两人折回暖阁后,解桑想从正门进,却被方微拐着走到暖阁 20. 第 20 章 《孽归》全本免费阅读 “你说绫姐姐——” 疑问戛然而止,她看向解桑,明白了方微话外之音。 多年教养之恩、陪伴之情,若是老师,若是师姐,她皆知如何处身。偏是师兄,只因男女会有别,只因男女能有情,就如雾里看花,无法分辨,自扰至今。 “陆公子初进京城,认为你颐指气使、盛气凌人,不愿服软,不愿与你相交。”方微平静道出往事,“你不服气,便拜宜巽国师为师学习武艺,与他比武切磋胜出,教训曾取笑他的同窗,带他熟悉京城生活。现如今,他对你言听计从,再不提‘颐指气使’、‘盛气凌人’。” 她怔了怔,这些年同陆调羽吃喝玩乐,被杏姨调侃为“狐朋狗友”。早年的事很多都已淡忘,没料到会从方微口中听到。 “当初你想把逃筝留在身边,张相不同意。”方微再提另一桩,“也才十岁出头,跪进钦安殿,在宣天阁前受了五十杖刑,终是把逃筝留下。” 此事隐秘,就连解桑都不清楚。 “逃筝身世可怜,老师向来仁慈,怎会不准你留她在府里?”解桑恻然看向奉行,仿佛能看到数年前跪在宣天阁烈日下受刑的少女。 她没回答。 方微连番说起往事,她听得明白。 以往事观之,凡她所求,无不千方百计抓住。可对樊云生,自始至终只有嘴里的执着,说出的仰慕,从未真正谋求嫁娶。 方微是在提醒她,她对樊云生,有孺慕之情,有兄妹之义,独独没有她自以为的一片痴心。 或许也曾有过情窦初开时似是而非的倾心仰慕,但在樊云生成家之后,历经十数年沉淀,早就消散成空。她要的只是予她亲情、予她依靠的父兄,而樊云生在成婚另立门户之前,就是她的父兄,如父,如兄。 方微继续说:“前几日,你不忍见华瑛长公主受难,毫无顾忌地陈书行宫请圣上放其离京养病。” 她本已被引导着深陷自疑漩涡,听到这里凛然抽身。 最初与陆调羽的来往,是曾传遍京城的美谈。为留逃筝受刑,只有亲近人略知一二。至于陈书行宫求放赵时佼离京,知情者甚至不足一掌之数,方微从何得知? “玉岫关心你,蔓儿、小苑敬爱你,我也爱重你。”方微屈指轻捏茶船,轻而易举将茶盏从她手中取走,郑重地说:“姑嫂虽亲,亲不过姐妹。我一向唤你妹妹,分了这盏茶后,你唤我姐姐,可否?” 茶盏反推回眼前,她与方微目光相接,对方眼中期许不似伪装。 “险些忘记——” 方微忽然收了手,看向随行侍女,侍女含笑退开片刻,很快端回张茶盘。 “攀亲哪少得了见面礼。”方微将茶盏搁进茶盘,再端茶盘推向她,“我有块地在香安寺附近,建庄园别院都是不错的位置。只因无暇管顾、不善经营,一直将地荒着。多少有些可惜。今日想赠予綝妹妹,礼薄了些,还望妹妹不弃。” 盏下压着张折了两折的纸,是地契,正是她想要的那份,此事更是仅有逃筝、汪纫知情。 “这样的厚礼,我都不知该如何还礼了。”她端茶递出,“既要同饮此盏,长幼有序,请玉蓉姐姐先饮。”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她诧异地看着方微在两手牢牢握住茶盘的同时探身咬住盏沿,不得不配合对方动作,轻抬双手倾斜茶盏。方微借此浅啜一口,再松口回正身躯。 “綝妹妹,请。” 午正钟声自远处悠悠传来。 她深深望向方微,没有找出丝毫阴谋痕迹。垂眼看看茶汤,浅碧水镜里映出张略带迟疑的脸——她竟看不懂方微意欲何为。 茶汤入口,“今日有花竞卖,现在正是时辰。”她放下茶盏,重新压回地契,“两位姐姐请在暖阁稍候,待我将花摘来赠予两位姐姐。” 牡丹园里琴声幽幽,各处茶亭暖阁均已客满。 亭阁外架起管管青竹。引清水自亭盖落入竹管,曲折纵横进花团锦簇,携一路花红叶绿,在中央琴台交汇,潺潺融于台上屏风。 屏风前凿有清池,百竿流水尽纳其间。 琴台花娘行走池中,衣袂逐水浮沉。池畔琴师指底琴音不绝,与水响谐鸣。从各亭阁出发的牡丹纸舟沿竿流入池,驶向衣裙,泊船掌中。 花娘便捧舟上岸,踩着水淋淋的步子,滴答滴答,将牡丹纸舟敬上琴桌。随后一弦转音,一腔婉转,吟出句悠扬琴歌: “醉沽半生酒,悬梦一枕间。” 悬梦为名,半字作价。 奉行正在悬梦亭中,依着天香苑的规矩,出价五百两银竞花一枝。单单叫出价码,她就心疼不已,若在寻常时候,她是万万舍不得在天香苑竞花。 歌声刚落,琴台屏风再吐只牡丹纸舟进清池。 花娘捧花,琴师抚琴,是唱: “衔泥双双燕,琢玉一字师。” 各亭贵客们讶然起身,向着衔泥亭的方向张望,牡丹园内议论声起。满园上下都在好奇:是哪家的败家子,为几朵牡丹撒出万两纹银? 偏偏衔泥亭位置偏僻,多数目光都难抵达。 眼看将要闹哄起来,琴台忽然传出高亢弦响。 这是催客弦,共有三响,响响攀高,催问其余贵客是否继续出价。倘若弦音停歇,今日竞花便尘埃落定。 直到第三声弦颤音将绝,才有牡丹纸舟慢悠悠坠入清池。 花娘快步捧舟,琴师急弦高歌: “一苇凌万顷,倾杯酹浮生。” 牡丹园内顿时哗然,这是今日倾杯亭首次出价,出手即压全场。后续无论谁再出价,倾杯亭永远价高一千,更将竞得牡丹赠予悬梦亭客人。 满园目光不禁在倾杯亭与悬梦亭间来回,好奇两亭关系。怎奈倾杯亭周遮帘垂垂,悬梦亭内立屏扇扇,隔绝了四面八方探究的目光。 催客弦再响。 正当牡丹园众客以为将要尘埃落定之时,一朵朱砂红莲盛放屏中,一朵金箔牡丹紧随其后。两朵花先后落进清池,花娘们眼疾手快,一人捧 21. 第 21 章 《孽归》全本免费阅读 天香苑十二园外另有庭院,是天香苑主人居所,雅斋就在其中。斋内陈列有百千盆栽,中央置长案一条,奉行站在长案边上,耐心修剪着刚刚离枝的姚黄。 奇花随花满枝一同进到雅斋。 花满枝捧起朱砂红莲递予典红衣:“典公子有朱砂红莲在手,应知天香苑规矩——奇花竞秀,必以金箔牡丹为先。是以今日七朵姚黄皆由归殿下竞得。朱砂红莲,完璧归赵。”说罢再捧金箔牡丹还与奉行:“家慈有言,金箔牡丹若现,务必原样奉还,留给归殿下聊作纪念。” 奉行温声道:“烦劳花小姐代我谢谢花夫人。花夫人近来可好?” “家慈二月受瘴气所侵,卧病半月有余。后来康复,便在东岭山间探访花木。”花满枝低声,“不过三月上旬过后,家慈没再来信。许是优哉游哉,乐而忘返。” 奉行闻言凝眉,倘若花满枝所言属实,东岭来往信函早在三月中旬就断了。如此要事,两阁怎会浑然不觉?还是有意隐瞒? 看来她得尽快腾出手,亲自去探探情况。 一剪剪下,修成一枝姚黄。她将这枝递给典红衣,花满枝知她有事商谈,自行告退回避。 雅斋内已无旁人,典红衣持花雀跃:“茹悲姐姐!原来悬梦亭里是你。” 奉行直截了当:“朱砂红莲是谁给你的?” “是,是我自己……”典红衣眼神飘忽,言语支吾。 奉行抬眉看他。 典红衣怯怯低头:“是我买来的。” 奉行再问:“卖家有什么叮嘱?” “他问我拿到花后想做什么,我说想把花送给你。”典红衣捧起掌中姚黄,“茹悲姐姐,倾杯亭要送花给你,我也要送花给你,你原不必拿出这么贵重的金箔牡丹来换这几朵姚黄的。” “我要的花,自然是我自己来买。”奉行再剪出枝姚黄交给典红衣,“先前那朵送你,这朵代我送给卖家。离枝花朵在瓶中日日衰萎,三日内就会败尽。你记得动作快些。最好现在就去。” 两枝姚黄分别插进小瓶,典红衣左手右臂各抱一只,急匆匆奔离天香苑。 奉行耐心将花枝修好,再从斋内盆栽中剪取配花,插出两瓶花。两瓶花内各占两朵姚黄,竞得的最后一朵被她随意簪在发间。 花送进暖阁,奉行移开茶盘冷盏,将花瓶压上地契:“幸不辱命,两瓶花,赠予两位姐姐。” 方微捧起花瓶,眉梢眼角堆满笑意。她笑得真诚,比起身旁解桑都有过之无不及。 “玉蓉姐姐的礼物贵重,我这花倒逊色。”奉行拿起地契,脸上浮出几分苦恼,转眼又笑吟吟将地契藏进衣襟里:“可谁叫我占着个年纪小的便宜,逊色也收。” 解桑醋道:“新有了玉蓉姐姐,眼里便瞧不见我这个旧姐姐了。” “难不成绫姐姐也给我备了礼物,快让我瞧瞧在哪儿?”奉行诧异地拉起解桑手腕左看右看,戏谑道:“我左瞧右瞧,只瞧见个大美人儿,竟没瞧见礼物在哪儿。哦——”她语调一扬,“我懂了,这个大美人儿,就是绫姐姐送我的礼物,我可就笑纳啦。”说完抱住解桑,脸颊蹭着对方颈窝撒娇。 合屋笑得开怀,只那两个在内间抄书的孩子听到笑声苦着张脸。 傍晚,送了方微回家,奉行折去如月楼。 如月楼顶层,名曰方寸壶。 方寸壶四面无墙,仅凭几根梁柱撑起屋顶,夏夜清风自南向北穿堂吹过。檐角垂挂银丝罗纱,随风飘舞,与天穹星斗辉映,恍若银河泼落。 奉行斜倚梁柱,探手摘下鬓边姚黄,百无聊赖地拨弄无精打采的花瓣——花朵离枝不过半晌就变得蔫巴。 她同样无精打采。 今日方微言行举止,无论有心无心,都让她有一刹那疑心逃筝。她不由自主屈起手指,攥烂花瓣,迫使自己压下猜忌。 想要获悉方微提及的种种隐秘,除买通逃筝外,并非无计可施。方微有诰命在身,文有才名,武有家学,有施为的倚仗。 有所倚仗,还需经营。 方微在京这些年,只安分做内宅妇人,看似没有经营的门路。但其父方袭在京在军都有人脉,方袭那些尚在人世的挚交门生,必会对他唯一的女儿多有照拂。 如此推断解释倒是合情合理,可她却忽生迟疑。 当年赐婚方微,一是朝野皆知圣上视樊云生为己出,二是樊云生少年登科前途无量,温文尔雅品行端正。既有荣宠在身,又是难得良配,足够堵住悠悠众口。再者于圣上而言,樊云生如子如徒,颖悟绝伦,能够为己分忧。如若方微动用方袭人脉谋事,樊云生不会毫无察觉,更不会隐瞒不报。 想来不会是方微。 那会是谁? 她不知不觉想到赵结。 今日天香苑一会,起因是那张地契。 想买地契的是她,提议及下帖约方微赏花的是解桑,不会掺杂赵结干预。况且他也并未现身,看似今日种种与他毫不相干。 但倾杯亭生人赠花,典红衣买得红莲,都有赵结的影子。倘再细究,赵结曾在香安寺出家十载,方微与他既有父辈渊源,又是香安寺常客,还拿着他母亲坟冢所在荒地的地契。 人未现身,却仿佛无处不在。 她垂下眼睫,看到朦胧月光照着手掌。指尖被冷冷夜风吹得青白,指腹染有花瓣碎片与泛黄汁液,指掌拥着半边花身被揉搓碎烂的姚黄。 花朵离枝枯萎只在须臾间,她刻意叮嘱典红衣尽早将花送给卖家。只要等典红衣送花归来,她就能切切实实抓住那抹影子。 风又凉了些。 她转回内堂,把姚黄抛进桌案砚台,拢衣缩到罗汉床角落,合眼抄手取暖。 典红衣回时风风火火。 奉行抬眼将典红衣的话堵回喉中,自顾自吃完典红衣带来的酸酪和小菜,随后便是一壶一壶酒酿灌进腹中。 饶是典红衣也能看出,她是想速醉。 “这酒的酒劲儿平和,茹悲姐姐要不要试 22. 第 22 章 《孽归》全本免费阅读 少顷,解酒汤与烧玉昼同时送到。 奉行索要,不能不给;赵结吩咐,不得不听。典红衣左右为难,不得已出此下策,缩起脑袋端着酒壶汤碗,避免直面赵结。 瞟见酒壶,嗅得酒香,奉行乱步行来,带着几分得意冲赵结抬手,捏出个佛手莲华印①。 实在荒唐。 赵结微微锁眉。 奉行顷刻间掩面仰笑松开手印,翻转手掌掌心向天,食指贯过壶柄,随意一勾,从容提起酒壶,转身晃向书案。步子摇晃,手底却是稳当,满壶酒液竟没洒出一滴。 临近书案,指节微转,壶身斜倾,酒液自然涌出,流向书案石砚。砚中,一朵半烂姚黄萎靡不振,竟被这注烈酒浇出几分生机。 看到砚里姚黄,赵结有了猜测。 大约是因竞花被他阻挠,心里不痛快,所以故技重施借醉报复。 “研墨。”奉行招招手。 方寸壶内除奉行外,只赵结与典红衣两人。典红衣自觉跑上前,动手挪开姚黄。奉行拍他手腕,力道震得他松开手,姚黄就这么落回砚中。 “研墨。”奉行再道。 典红衣心里叫痛,提起墨锭压着花瓣碾过酒液,在砚池里缓缓研出乌色。花瓣愈碎,池中色彩愈浓,待成了一池墨酒,她摆手令典红衣退开。 铺纸提笔落笔,一气呵成。 吹干墨迹,奉行终于对赵结开口:“站那么远,是不是怕我?” 诵经捏印,花酒研墨,字成不谈字,问这毫不相干、莫名其妙的话。 思绪跳跃得竟像是真的醉了。 赵结将信将疑,斥退角落里竖起耳朵的典红衣。 方寸壶只剩他和奉行两人。 奉行再问:“那是讨厌我?” 话说得浅显——若非惧怕厌恶,为何不敢靠近? 赵结却觉晦涩。他非圣上所出,坐太子位如坐针毡。她得圣上偏爱,在京尊贵堪比储君。十数载来,两人已经是心照不宣地貌合神离。她装醉故弄玄虚了几番,又突然问得如此直白过了界限,反复无常,莫名其妙。 方寸壶中安安静静。 奉行没有等到回答,遂煞有介事打量着他开口:“那就是——” 他倾耳细听。 “喜欢我。” 赵结骤然抬眼凝望对方。 霎时风起,银丝纱荡,与烛光月华辉映,如亿万奔星坠壶。 这是自他踏足方寸壶,认真看向奉行的第一眼。两颊通红,双眼笑意深深,明亮却又朦胧,是如桃花含明珠。 难道不是装醉? 可即便真醉,也太失分寸。 轻描淡写的三个字偏偏震耳欲聋,宛若晴天霹雳,叫他也失了分寸,鬼使神差地走到对方身侧。仿佛是为自己正名——没有不敢靠近,因此没有喜欢。却在站定后皱眉——何必与个醉女计较? 奉行减了笑意,嘟囔着:“原来不是喜欢。” 又是一声霹雳,扰得赵结心里千头万绪,无暇分辨对方话中情绪。 始作俑者却若无其事,提起笔舔舔笔尖,身体摇晃着转向书案,品着墨酒浓香二次挥毫。待字成型,再抛了笔去拎酒壶。 方才几句足够出人意料,若再灌壶烈酒,不知又该迸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言辞。 赵结无奈出手阻拦。 奉行没能拿到酒壶,恼羞成怒,反手把酒壶推到他怀里,甩甩袖晃开两步。 酒壶来回晃荡溅出酒液,飞落在他脖颈襟领。他恍若未觉,放下酒壶压住纸面,目光同时扫过纸面字迹,心中不由赞叹。 奉行书法名满京城,纵然大醉落笔,仍是笔走龙蛇、力透纸背。所写“壶中乾坤,粟里世界”乃是两则典故,前者源于道,后者源于佛。 他莫名想起今夜刚见时听到的经文。分明不修佛亦不修道,但道家典籍、佛门经文却能信手拈来,难怪—— 思绪陡然截断。 他的袖间,蓦地闯进只手掌。 那只手撩起他的袖摆,掌根贴附臂弯,指尖轻轻刮着手臂滑落,拂过他空荡荡的手腕,虚捏住他的手掌。另有只手缓缓覆来,双手合拢,将他锁在掌中。 赵结愕然回眼,迎上一束真诚的目光。 “珠子呢?” 想找那枚松珠? 那枚松珠被他放在东宫佛堂神台,只是他不知如何开口回答。从前她也曾捉过他手,他也曾扶过她的掌,但没有一次,似今日这般轻佻暧昧。 赵结抽回手,试图在她眼中读出戏谑嘲弄。 可那双迷离醉眼中,满是她神智清醒时也难一见的清澈真诚。 她以赤诚见他,他却心猿意马。 是他禅心有缺,才会因平常的举动心神不宁。后退半步,双眼闭合,深深呼吸。十八念珠在脑海成型,珠串一遍遍地拨过,心湖才渐趋平静。 夜风也悄悄,送来阵阵幽香。 是旃檀佛香,是美酒醇香。 在四方梁柱,在壶尊觚觞,在笔墨纸砚,在袖摆襟怀。 奉行循迹细嗅,找到酒香源头,语调缠绵:“原来神佛也贪杯。”话尾忽地窃笑倾身追来,吮上脖颈。 舔过笔墨的唇舌在他颈间印下一片墨渍。 呼吸霎时停滞。 珠串二度绷断。 散落的念珠弹跳滚动,毫无章法,搅得他方寸大乱。无论是他曾明媒正娶的历任妻子,还是朝臣千方百计塞来的莺莺燕燕,从没人敢如此亲近、如此放肆。 不是他禅心有缺,不是他心猿意马。 是她酒后失控。 疯了。 是她疯了。 他该任由奉行醉酒胡言乱语,不该计较理睬。 不,他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尝了颈间酒,奉行埋头在他襟领,醺醺然笑语:“好喝,上上品。平日肯定没少偷喝。”说着抬起脑袋,盯着他眨眨眼、晃晃头。困意袭来,她莫名觉着委屈,似是呢喃,也像撒娇:“我想回宫。” 赵结僵在原地。不敢碰她,怕她再度缠来;不敢后退,怕她摔倒磕碰;不敢不应,怕她改变主意。只好避开她的目光,艰难吐出一个字:“……好。” 她咬字迟钝却清晰道:“你陪我回宫。” 赵结再应:“好。” “我不想坐车。”这句话说得尤其认真,“马车太晃了,我怕会吐。” 赵结已经完全无法分辨,她到底是清醒还是醉酒。只能无奈应道:“好。” 夜风悄然撩来,她又雀跃:“我想吹风。” “好。” “这只鞋穿着好累,我们换换吧。” “好。” “……” “好。” …… 好渴。 奉行睁开双眼,奔下床榻找 23. 第 23 章 《孽归》全本免费阅读 烧玉昼是好酒。 经此提醒,奉行回忆起了当时滋味,入口绵柔,回甘清冽。笔尖酒液混了药墨,盖住了烧玉昼的本味,略逊色于赵结颈间那些。 少时见赵结长年修佛,仪态威严、熏染香火,奉行常用宝相金身揶揄他。即便后来懂得分寸,装得礼貌体统,暗地里依旧存着取笑逗乐的心思。 这一醉,坏心思全藏不住了。 昨夜越界放肆的行为,饮酒只是其次,“渎神”才是意图。她常会想着撕去赵结的神佛伪装,看一看内里七情六欲外放之时会是如何形貌。 这一醉,礼貌体统全抹了去。 如今木已成舟,可偏偏她因喝得烂醉,全记不起对方是何神情。只能记起那只犹如木雕的手,没由来让她窝着火气。 实在可惜。 惋惜过后,奉行再看向乐寂。恐怕是醉里那些有失体统的举动,让她有所误会。只是看她神情,不像是要来控诉,也不似蓄意讨好。 “我今天来是代表大家——”乐寂谨慎地探头看眼门窗,确定隔墙无耳,再继续附耳悄声说,“来劝殿下三思的。” 奉行觉得莫名:“哦?” “我们在东宫待得时日不短,最长的已有七八年。但这么多年,从没见谁能近太子的身。”乐寂叹道,“归殿下应当知道,我们这些女子,出身不太清白,手段么……也不太光明。有人刚来时不听劝,怀着雄心壮志,试了些偏门法子,无一例外都没奏效。” 东宫藏着的貌美姬妾,既有各地寻来的良家少女,也不乏各方豢养的瘦马娼伶。乐寂提起这些时并无避忌,说得坦荡直白。 只是饶是如此直白,奉行也不敢确定,乐寂话里话外说的,是否是她领悟的那层意思。 “你是说?” “太子殿下,可能——”乐寂煞有介事,“不行。” “哇哦……” 看来没领悟错呢。 赵结正直青壮,血气方刚,但对身旁女子不闻不问。有可能是忌惮她们包藏祸心,也可能是修为深厚,禅定之力非比寻常。但考虑到他曾亲口承认自己不能生育,乐寂的猜测,或许更真些。 难怪像根木雕。 再想起那根木雕,心里火气全无,不由暗暗生笑,但很快又觉得奇怪:“所以要我‘三思’什么呢?” 乐寂瞠目结舌。 奉行偏偏头、眨眨眼,不明所以。 两人面面相觑。 乐寂试探道:“殿下是……没听懂吗?” 神态语气暧昧非常,结合昨夜的误会。 懂了。 “殿下没议过亲、成过婚,没有经验,听不明白也是常事。”乐寂见她不语,掩面轻笑,再摆摆手道,“殿下不似我们挑不得,能挑还是要提前懂一懂,免得将来追悔莫及。殿下得知道,夫妻生活至关重要的一点就是——”话戛然而止,乐寂搜肠刮肚想找出点儿委婉的说法,免得惊到眼前这位殿下。 奉行看她迟疑,贴心补充完整:“春风鱼水相协调。” “对对对。”乐寂赞叹完,更是对奉行另眼相看。 “昨夜喝醉兴起写了张字,醉里无状,笔墨污了太子衣裳。你——你们,误会了。”奉行解释,“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们。” “只是误会?那再好不过。”乐寂轻叹,“我们知道莫名过来说这些太唐突,只是见过太多前车之鉴,不想有人重蹈覆辙,再像雪晴那样日夜煎熬、度日如年。” “雪晴?” “就是沈娘娘①。”提到沈宜芳,乐寂惆怅起来,“她初进东宫那两年,新婚燕尔却受冷落,整日郁郁寡欢。” 困在一桩无情亦无欲的婚姻中,锁在一座无天亦无日的宫墙里。不堪其忧,不胜其苦,不可终日。 奉行明白其中酸苦,饶是无法谅解其所作所为,也难免心生怜悯:“她怎样了?” “还能怎样?不知什么事犯到太子手里,被禁了足。大家设法去看过她两回,整日以泪洗面,眼睛肿得跟金鱼似的。”乐寂再叹一声,瞄见奉行也因此略带伤感,不得不自行振作起来,笑说:“不过也不碍事,很快就到端午节,宫宴还得她操持,到时她就能出来了。” 圣上登基后多番精减后宫,宫中人员稀少,是以自三年前圣上迁居行宫后,年节宫宴都由沈宜芳操办。沈宜芳禁足事发突然,宫里暂无人能胜任此项工作,多半端午节前就会放她出来。 “成了。”乐寂起身告辞,“该说的话我已经全部带到,我偷偷地来,还得偷偷地回,免得叫太子知道。” 瞥眼窗纸阳光,奉行略略估算了时辰道:“这会儿他该在学宫吧?” “往日这个时辰确实是在学宫。但听内侍说,昨夜他沐浴更衣后,就到佛堂一直待到现在。”乐寂抬手扇扇风,“估计做了什么亏心事——”说着瞄眼奉行,再继续道,“到佛前拜拜求心安。” 既然人还在东宫,乐寂走这一趟,想来瞒不过赵结。 他是有意放乐寂来见她? “那你回去时可当心些。” 乐寂推开门,探头探脑向外瞧了瞧,笑眯眯回身与她摆摆手道:“我走了。” 看着小跑离开的乐寂,奉行会心一笑,末了却觉酸涩。也不知这东宫里,究竟还埋着多少这般鲜活的灵魂。 等到乐寂身影完全消失,赤珠带着宫娥们鱼贯而来,捧着面盆绸巾,为她梳洗更衣。 “太子殿下今日闭关,吩咐奴婢转告归殿下,”赤珠欠身礼道,“殿下醒后尽可自行离去。” 约是不想见她。 思及昨夜种种以及乐寂捎来的误会,奉行暂也不想见他,拢好发髻离开东宫。 日光柔和,熏风习习。 裕昆宫的宫娥们将活计挪到前院,聚群吹风,说说笑笑。偶尔不知聊到什么,会不约而同悄悄看向逃筝,便有了一刹安静,待都回过头继续说笑,院子里又重新热闹。 逃筝守着桌饭菜,坐在桌边怔怔望着宫门。 近晌午时,奉行终于出现在门前。宫娥们看她穿了新衣,簇拥上前,拉扯着她的衣衫裙摆,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起来。 善裁衣的柳风讶然:“这是今年宫里的新料,前几日我才去问过。” 善刺绣的东池赞叹:“瞧这蝴蝶,是新图样?这针脚看起来不像尚衣监的手艺。这是哪儿得来的新衣?” “是东宫娘娘们的衣裳,我借来穿穿。”奉行脱去外衫交给东池,“给你。看完你去东宫送还,也好问问这蝴蝶是谁 24. 第 24 章 《孽归》全本免费阅读 后晌乌云再临,学宫被阴霾笼罩,课堂座位上男男女女皆是困倦不堪、愁云惨淡,只能勉强吊起精神正襟危坐。 奉行站在窗外,目光落在堂侧帐帷,其后座位空空如也——赵结竟还没来上课。再看后排角落,陆调羽竖着书册挡脸,瞌睡得直栽脑袋。 她捡起颗石子砸去,陆调羽慌慌张张抬头,迎上夫子洞悉一切的目光。 “去吧。回来只需把今日两篇课文抄足百遍就是。”讲台上孟文椒翻页书,“屋外的同罚。” 陆调羽心中直呼冤枉,但夫子已经发话,他只好放下书本,唉声叹气走出学堂。 “喝酒不叫我,害我罚抄倒有你!”陆调羽随奉行离开学宫,途中不住抱怨。 奉行瞪他:“分明是你连累我。” “你恶人先告状!” “闭嘴。” 一声令下,陆调羽噤了声。 “我要带队人马往望京瀑走一遭,你跟我一起。”她领着陆调羽直奔望烽台,“禁军你比我熟,途中倘若遇到些什么,你来指挥。”望京瀑是从京城进东岭的必经之路。 她今日去到两阁,一番逼问才知,不仅民间信函,东岭各州县文书亦无音讯多时。他们先后派出过三队人马,分别从望京瀑、飞花岭、瘴岭进东岭查探,但无一归来。 更令人忧心的是,三月京城里异常充沛的雨水。 雨密满川,川满则泛。 东岭境内多山多谷,倘若受京城雨水影响,山洪泛滥,恐怕要生灵涂炭。 望京瀑之行需有人马随行。她能调动禁军,而陆调羽的外祖在兴平、开隆两朝皆任过禁军统领,禁军所行战阵和有资历的兵将,陆调羽比她更熟悉。 在望烽台没多耽搁,奉行抽调一小队人马,备足水粮,当日城门落锁前就出了城。 沿途多方打听,都说望京瀑底河水暴涨,不知对岸情形。赶到望京瀑,奉行有意渡河,但因水位高涨无船家摆渡,只能暂且作罢。 回京已是四月二十。 奉行在天香苑设宴犒劳禁军队伍,请来次杏、陈泉与陆调羽作陪,自己套车前往奚府。 奚和曾是开隆暄妃,当今圣上登基后放其出宫再嫁,奚府便从门庭若市的皇亲国戚沦落到如今门可罗雀。外人每每提及都是唏嘘不已,但奚家一门看得开。女儿重获自由另觅良缘,家门前少了趋炎附势的小人,正是双喜临门,乐得清静自在。 奉行登门拜访,奚家其余人等与她问候寒暄几句后自觉退开,留她与奚和议事。 “除东岭外,其余各地去年账目都已核清。和往常一样,九成半的利润用在各省经营及工匠奖赏,余下半成利润兑了银票。各地的总账和银票都在这里了。”奚和推来方锦盒,“岭北、永苍、辽洋三地与东岭接壤,三地的东家和掌柜们都说不曾听闻东岭有异。不过岭北那边今年春里较往常热,雪化得早了许多,或许影响到了东岭也说不准。” 望京瀑现本该是枯水期,岭北提前化雪,京城雨水过多,导致瀑布下河流水势凶猛异常。先前到望京瀑查看,涨水已淹了西岸近两丈宽,东岭位处下游,情况怕是不妙。 如果河谷泛滥、山石垮塌堵塞要道断了东岭京城的往来,尤其是途中被截,即便能够侥幸保命,再想绕行也要耽搁大量时间。两阁派出那三队人马,纵使进入东岭境内,面对山洪石流,只怕凶多吉少。 可总不能放任东岭不管。 况且唐糕杳无音讯,于公于私,她都该想法子去看看。 “多谢姨母提醒。”她将总账挨个看完,确认无误后妥善收起,再问:“姨母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在京过完端午,准备往漠海那边走走。我和你姨丈的游记,准备添两篇漠海的再送去刊印。”奚和轻声慢语道,“顺便看看把托辽洋掌柜带的货销过去,若卖得好,也算是蹚出条路来。” 奚和的丈夫本是少年举人,为奚和放弃春闱,伴她游历天下。夫妻两人,奚和赋诗,其夫著文,合作游记。期间机缘巧合下做起买卖,后有一年回京省亲见了奉行,一拍即合,就此长期合作。 “姨母这次回京,可有见过夫子?” 奚和回说:“子兰①整日在学宫授课,我不便进宫,仅通了书信,约了端午在我家中见面。” “端午宫中设宴,不妨在宫里过吧。”她起身添茶,“姨母放心,只是家宴,都是自家人。等宴席结束,我送您和夫子出宫。到时还得请姨母帮我说说好话,让夫子免了我的抄书。” “又被子兰罚抄书了?”奚和无奈,指尖轻点她鼻尖,“你呀,现今恐怕也就子兰还能罚你,圣上的话你都不定听的。” 她捧着茶碗,可怜兮兮望着奚和。 “好吧。”奚和接了茶,“我帮了你,到时游记刊印,还得请归殿下赏幅墨宝。” “姨母开口,莫说题序写字,就算手抄整本游记,我也抄得。” 奚和被她哄得眉开眼笑,连声应下,知她另有要务便不多留。 拜别奚和,稍作乔装,便到城郊荒地寻到逃筝。 逃筝办事麻利,她只离京几日,地契易主、动土迁坟已经办妥。 朋友们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伐木垒土,在地头建起茅屋。等到茅屋建成,再垦出块田来,不管大小,赶在芒种播种了,便是个好的开端。 “问过宜巽国师,这里近山临水,得水存气,是块宝地。”逃筝带她到罗书玥新坟前,“只是没有主家看顾,恐怕被人占去,索性花了银子把义庄买下,请义庄的人在此守墓。” 坟前有碑,碑却无字。 满朝文武都讳莫如深的太子生母,裹着草席在荒郊野地躺了不知多少春去秋来,直至今日,才能有这点儿隐姓埋名的体面。 当年权力的倾轧交锋已经落幕刻进史书,角落里的森森白骨却连同姓名都要归于尘土。 她看向预备的笔墨,在良久的沉默后提笔。 “三思。”逃筝在她身后轻声提醒。 风摇了摇树,日光钻过枝叶漏隙,落在冷硬石碑上,吵吵闹闹、喧喧嚷嚷。 她望着石碑光影,仿佛望见那日的赵结。赵时佼与商悫母子受苦她尚且于心不忍,何况罗书玥和赵结的死生永别。 百年三万六千日,岂能事事都三思。 字落碑上。 逃筝看去,写的是“先妣罗书玥之墓”②,她堂而皇之地把文武百官都三缄其口的姓名摆在 25. 第 25 章 《孽归》全本免费阅读 回时,奉行掐灭火烛,独自走进漆黑夹道,信步而行。 约是天气燥热,或因近来事端接二连三,从东宫出来她便觉烦躁。以致于不愿见到丝毫亮光,只朝着无灯无光的方向前行,任宫里纵横交错的夹道长街将她引到偏僻阴暗的角落。 不是没有过自讨没趣。宜巽亦曾因此告诫她:“多管闲事,吃亏是小,就怕徒增是非,惹祸招灾。”她不怕是非,不怕灾祸,时常一意孤行。乃至次杏也会对她说:“一厢情愿,徒劳无功,何苦为之?” 但从不觉得徒劳。“道出于天,事在于人”①,不去缘木求鱼,不求得利受益,就不会枉费工夫。赵结说她徒劳,她不会放在心上。 也不是没听过更刻薄的言辞,冷嘲热讽,阴毒咒骂,甚至动手动脚。但她向来在动手前就推知后果,不会因此烦恼。 可他却说,她越界了。 越界先要有界。 是她有意模糊了界限,置地迁坟立碑。赵结直截了当地重划界限,也在她心头割开了一道口子,让她清楚地意识到:界从来都在,她十年如一日站在界外。 意识到自己不似自己以为那般,可以不顾利益瓜葛,可以不顾权势荣华,从心所欲。 不过是那瓜葛未缠着自己,那权势未高于自己。一旦身涉其间,如她,也只能站在界外。 不过是仗了天底下最高的势。 皇姨母。 她望向高高在上的天。对方从未言明的界,她竟发自内心地守了十余年,从未质疑,从无尝试,直至今日。 皇姨母。 天穹漆黑一片,压得她无法喘息,憋得她心烦意燥。 更漏凝固在此时,不见月换星移。脚步淹溺在其中,每挪一寸,都如负千钧。她恍恍惚惚行走在暗巷,不觉光阴,不知方向。 突然,她刹停脚步,心霎时静了。 她听到有风猎猎。 但此间无风。 只在须臾,她收拢神思,三指卸去宫灯,留红漆铁芯木柄在手,同时吹亮火折子。火光腾起,半丈之外,一缕衣衫在檐角飞逝。 她当机立断踏地腾身,游墙翻瓦,直追到灯火通明处。 四面灯笼描花绘草,罩纱衣、坠绸带,迎风飘摇。几条绸带落进丛中轻缠花簇,好似勾住了几分早该逝去的春光。隐约有欢声笑语从四方屋室传出,补足春光下的莺啼燕啭。 那抹身影却消失无踪。 疾行追逐令她暂时迷失方向,若非檐瓦屋墙均是皇宫规制,她几乎要认为自己已经不在宫中。可皇宫中何时有了这样的地方? 她带着疑惑将灯柄别在后腰,径直向前,叩响房门。 耳畔笑声似鬼魅般消逝,片刻后,房门启开一线。 “归殿下?” 门后宫娥见是她,犹犹豫豫转头看向屋内,随后缓缓打开房门见礼。屋内,沈宜芳与几名罗衫纱衣的美人围着张方桌,面面相觑。 看来被那个无名小贼引着绕回了东宫,这应是东宫内苑,东宫女眷群居于此。 “沈嫂嫂,好久不见。” 她打量着对方。月余不见,沈宜芳竟养得精神饱满、面色红润,腰身也较从前圆润许多。余下几名陌生美人,则燕瘦环肥,各有千秋。 沈宜芳自惊疑中回神,眼中浮出喜色:“归殿下——”话一出口,又做停顿,同近旁美人低语:“你们先歇息吧,归殿下深夜到访想是有要事相商,余下的明日再挑。” 美人们欲言又止,与沈宜芳交换眼神后欠身离开。 等人退开的时间里,她在屋内走了几步,瞥见方桌上铺展着许多图样。 “端午将至,届时要在宫中发放香囊,尚衣监送了批图样来。”沈宜芳递来张图样,纸间添有新墨,“她们几人擅长工笔和刺绣,所以请她们来一同商议。” “这笔添得妙,一笔带出活气,不知是哪位的手笔?” “绿衣黄带的那位,名唤红萼。东宫里,红萼工笔一绝,最擅鱼鹰,精通佛画。”沈宜芳惋惜道,“可惜只有无生妹妹能依这图样绣出活气,所以这稿用不得。” 她有些疑惑:“无生妹妹?” “东宫年纪最小的姬妾。”沈宜芳低声答说,“到今年六月才及笄。两刻钟前人还在这屋,因是时间也不早了,想着她年纪小,让她先回去睡了。” 还未及笄,多半是去年新送进宫的。无论红萼、无生,沈宜芳都不必说得如此详细,既然开口,必有所图。 “你把她们支走,是想同我说什么?” 沈宜芳欠身垂首:“妾身恳请殿下赐无生妹妹恩典,放她出宫。” “嫂嫂求错人了。”她扶了扶沈宜芳,“东宫的恩典,恐怕只有圣上和太子能给。” “红萼姐姐画工卓绝,无生妹妹绣艺精湛。宫里姬妾,不说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也都各有所长。但都只能待在这间院子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沈宜芳声泪俱下,“妾身知道殿下心慈好善,求殿下给她们一条活路。” 心慈好善。 东宫姬妾都是各方送来的礼物,或为试探,或为攀附,全都是利益瓜葛、权势荣华。她从前敢不管不顾,肆意无忌。但今天,她刚刚明白,她的善只在界外。 但她们都在界内。 那是她也跨不过的鸿沟天堑。她忽然想起乐寂:“小白擅长什么?”偷偷地来,偷偷说话,再偷偷地走。她是很喜欢那个姑娘。 “小白……小白她……”沈宜芳愕然,显是犯了难,开始凝眉苦思。 “白吃白喝。”奉行轻笑,“也算有所长。” “她虽然,虽然没什么出挑的技艺。”沈宜芳想要辩解,“但是,但是……” “但是活泼可爱。” “是活泼可爱。”沈宜芳附和,“也是东宫内苑最美的女子。听她聊到过原先的主家曾评价:‘美如暗室灯烛’。因要送来东宫,就从诗里掐出两个字给她作名‘乐寂’。” “‘一悟寂为乐,此生闲有余’②。”奉行看向灯台,喃喃低语,“她不喜欢这个名字。” 沈宜芳见她触动,再吟出两句:“‘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③,‘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④。” 都是诗佛的诗。赵结修佛,他们阿附,她们被挑选、被赋名、被赠送、被禁锢,最后留在皇宫锦衣玉食,至死方休。 ——“久在樊笼,如何能好?” ——“好不好,天知道。” 绿云渡里,宫闱禁处,如出一辙。 ——“倘若不好,你待如何?” 她待如何? 她仰了仰头,只看到雕梁画栋,天幕更在梁瓦后。 她不想站在界外。 “好。”她定定望着房梁屋瓦,“我放她们出宫。” “妾身代她们叩谢殿下。”沈宜芳叩首,几个响头过后仍迟迟不起,膝行面向奉行:“妾身还有不情之请,还望殿下垂怜。” 奉行了了:“你也想走。” 是她低估了沈宜芳。引她来此的无名小贼不是沈宜芳能够驱使的人才, 26. 第 26 章 《孽归》全本免费阅读 佛堂是东宫众人心知肚明的禁地,除赵结外无人能进。 鸩原得诏,小心翼翼推开房门踏进佛堂。迎面是暗淡的孤灯烛火,吝啬地晕开在神台周围三尺地,只借给神龛零星微光,照得观音面貌森然如阎罗。 除神台外,屋内再无桌椅,亦无蒲团。 鸩原惊觉,赵结每每来到佛堂静思静修,都是站立而非跪坐。心有所感,他向神龛望去,在看清观音面貌时恍然大悟:赵结到佛堂闭关,从来不为修行,只在警省自戒。 ——那是他们都在憎恨的容颜。 “这地方——”赵结紧紧捏住那张契纸,“跟去过吗?” 鸩原扫眼契约:“回禀殿下,去过。” “还……好吗?” “属下自作主张,找了个风水先生瞧过,是个好地方。”鸩原低声回答,“迁葬那日兴师动众,属下跟去看了,棺椁、随葬都是花了大价钱的,墓前也立了碑——事情办得十分招摇。” 赵结将契纸递近烛火,犹疑不决。 室内无风,烛火烧得平稳,火苗与契纸边缘只隔分毫。 不知谁的吐息轻轻推过,烛火微倾,霎时引燃契纸。 赵结仓惶出手,先掐烛火,再掸契纸。他动作虽快,却终究乱了方寸,错了先后,火熄时契纸已被烧去一角。火焰在他指掌灼出红印,余灰更覆红印之上。 孤灯灭去,室内陷入黑暗。 他默默抚平契纸。虽无光取亮,但这张契纸已牢牢刻印在他心中,仅凭抚摸就能知晓,火并未烧到重要的字迹。 “殿下?”鸩原吹亮火折子,“要点灯吗?” “不必。” “那——” “退下吧。”契纸按在神台上,赵结所有神情都藏在黑暗中,无人能够看明。包括他自己。 “属下告退。”鸩原盖灭火源,缓缓退开。 赵结忽然又问:“她去过吗?” 鸩原的手掌已经按上门闩,闻言转身回话:“回禀殿下,迁葬时,归娘子还在赶往望京瀑的途中。” “回来后呢?” “属下不知。”鸩原低垂着眼睛,“但归娘子回京后,去了天香苑。花小姐此前来信,说过舜英夫人在东岭断了音讯。归娘子大概是想去东岭帮花小姐找舜英夫人,但被望京瀑截住了去路。” 赵结默然。 鸩原的猜测不无道理,她向来心慈好善,任谁都能得她慈悲。也包括他。任谁都能借她慈悲刃,攻无不克,所向披靡。 也包括他。 他直视神龛观音,紧握掌中念珠。 鸩原推开房门,轻手轻脚退到屋外,再缓缓合上房门。两扇门间只余一线时,赵结再叫住了他。 “鸩原。”语调分外平和却更尤显冷冽,“没有下次。” 鸩原毛骨悚然,扑到在地,额头猛地叩上门槛,敲出沉闷的回响。刚刚使烛火斜倾的吐息,是他刻意为之,试图借此神不知鬼不觉地影响赵结心绪,没料到对方在慌乱中也能觉察。 淡淡月光飘过缝隙落进屋内。 久无下文,鸩原胆战心惊抬头,下一瞬,对上双漠然的眼。寒意顷刻爬满脊背,他再重重叩首。他不知对方何时挪到的门侧,这一路走来竟无声无息。 赵结静静抬手,将最后一线缝隙紧紧闭合。 月光被拒之门外。 夜幕上,伶仃的月愈发恹恹。 奉行抬起手掌,月光从指缝流泻,淌进她的双眼。原以为今夜无月,不曾想,只是来迟了些。掬捧月光转进裕昆宫外夹道,宫门已经落钥,却还有盏灯在门前亮着。 东池怀抱宫灯坐在门槛上苦等,望见奉行后匆匆起身,却因蹲坐太久双腿酸麻僵硬,刚一站起就是一个踉跄。 奉行快步上前搀扶:“怎么在这儿坐着?”她接过东池怀里宫灯,随手搁在墙边。 “听逃筝说殿下今日回来了。”东池轻轻捶打膝盖,“有事想请殿下帮忙。” “难不成你在宫里等着,我还能不帮你?”她扶着东池靠墙站稳,半蹲下身为其捏按双腿关节穴道,“是什么事?” “东宫娘娘那件衣裳上的蝴蝶,我打听到了。”东池双眼明亮,“是个叫无生的姑娘绣的,她也是南陵人。” 东池是南陵人。南陵多桑田蚕农、多织坊绣坊,尚衣监绣娘有三成以上出身南陵。 “你说无生?” “殿下认得?”东池喜道,“那太好了,我想见见她。可东宫那地方,若没有殿下开口,别说找人了,就是走近些都不敢的。” “好了。”奉行站直,“动动腿试试。”看着东池原地踢腿蹦跳,笑说:“再等几日,我把无生接到裕昆宫来。不过无生绣工虽好,图样大概是另一位姑娘的手笔。到时我将她也接来。” 东池雀跃着扑进她怀中道谢。 “明日你先去尚衣监,要些布料针线,就说是我让你们给两宫预备端午节礼所用。”她低声叮嘱,“不拘颜色好坏、布料新旧,多领些回来。” 东池应声,次日一早赶去尚衣监领回布料针线,废寝忘食将丝线布料理了又理、点了又点,整日在裕昆宫门前翘首以盼。 临近端午,天气愈发炎热。 东宫为端午宴忙得不可开交,两阁因东岭杳无音讯焦头烂额。玄梵二宫也不得清闲,既要预备法会祈福消灾,又要告拜行宫焚表祭天。 奉行算好时日,摇着柄折扇晃进西梵宫。 “好久不见妙拂师太。”奉行在太阳地里迎上妙拂,“师太辛苦,这样烈的日头,还要前后忙活,看这满身的汗。”她靠近给妙拂打扇,笑说:“我这没眼力见儿的不速之客,还得腆着脸再给师太添个麻烦。” 妙拂合掌见了礼,侧身请她进屋说话。 她一动不动,摇着扇子笑说:“是件顶关紧的事儿,耽搁不得了。”再抬袖给妙拂擦去额角汗珠,“我说完就走,不敢耽误师太筹备法会。” “殿下哪里的话。”妙拂偏头低眼,躲避烈日阳光,“不知殿下是有什么事?” “端午快到了。”她合起扇叹了叹,“原本这事不该拿来叨扰师太们清修,可没法子,裕昆宫那些个宫娥们,被我给惯坏了。”她有意拖延,扇子击在掌心,又是一阵叹息摇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事到临头,眼见办不成了,不得 27. 第 27 章 《孽归》全本免费阅读 篇末收笔,赵结压袖起身,折起题本,行向书房。 鸩原引奉行到内苑那晚,她与沈宜芳的谈话内容,他只稍加询问,沈宜芳便和盘托出。结果不出所料,任谁都能借她慈悲谋事——即便是沈宜芳。 这几日风平浪静,她如常生活。原以为要等到端午,没想到端午未至,她就来了。 书房中,几幅画卷在桌面铺开。他见奉行陪孟文椒赏画,每逢孟文椒点出精妙处,奉行就作恍然貌附和赞叹,如是几番反复,融洽和乐。 静看了些时候,他方揖礼道:“学生见过夫子。” 浮在身畔的热息似乎被这句不冷不热的问候拂去,奉行斜乜向门侧,稍作打量便回眼看向佛画。 孟文椒闻声还礼:“此番请殿下来此,是有不情之请。” “夫子但说无妨。” “听闻东宫有画师名唤红萼,常为西梵宫绘制佛画。”孟文椒带幅佛画示与赵结,“臣观其画,欲见其人,秉烛促膝,长谈书画。但茹悲说,红萼是东宫内眷,故冒昧请殿下来叙,盼能与之一见。” 奉行调侃:“不止红萼,表哥在东宫内苑,可藏着许多才貌双绝的佳人。” 夏日炎炎,她罩件对襟银纱素衫,束条霁青绸带,于盛暑中自带清凉。可若细看,装束清凉也难逃暑热。耳发贴颈,好似工笔勾边;鬓发贴腮,宛若梅枝横斜。脸颊沾几点浮灰,有如墨梅绽放,挂在枝头。 他盯了些时候才收回目光,答道:“让红萼后晌到学宫拜见夫子,不知可否?” “红萼是殿下宫中内眷,学宫学生众多,恐有不便。”孟文椒牵起奉行,温笑软语:“茹悲可愿借裕昆宫给我?” “自是愿意。”奉行戏谑道,“如若太子殿下舍得放人,夫子与红萼姑娘日日住在裕昆宫,我也愿意。” 赵结再看去,目光在几朵墨梅徘徊。 “那先谢谢茹悲了。”孟文椒拍拍奉行手背,不动声色瞥过她的脸侧。看到那几点浮灰,孟文椒松了口气。刚刚一心赏画,没有发现是她脸上沾有污渍引得赵结目光流连。倒是自己多心了。随即抽出块锦帕为她擦去脸颊尘土,再替她理顺耳发鬓发,同时问道:“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便依夫子所言。” 奉行大大方方开口:“正巧裕昆宫在赶制端午节礼,我也想请红萼帮忙。还有位精于刺绣的,好似唤作无生。能否请她二人一同到裕昆宫来小住几日?” 赵结应许:“既是茹悲开口,后晌无生会与红萼同去。” 奉行斜眼觑他,谦和斯文,儒雅随和,与数日前对她视若无睹、讥她徒劳越界的判若两人。可她这次不仅要越界,还要将那些姑娘带离东宫,届时再看是否徒劳。 “多谢表哥。”她颔首低声,似笑非笑,在心里估算过时辰后挽住孟文椒手臂:“快到晌午,裕昆宫备有斋菜,夫子随我到裕昆宫用膳吧。也好早点儿见到红萼。” 孟文椒看向墙壁,略带迟疑:“可……” 隔墙就是课堂,学生们还在答题作文。 “夫子将获知音乃是喜事,也该放他们休假半日同喜。”奉行轻轻拉着孟文椒出门,庭中已有肩舆等候。 “你呀——”孟文椒无奈,“是有备而来。” “学生确实有备而来、别有用心。”奉行笑吟吟扶孟文椒落座,“夫子见了红萼,倘若觉得被我蒙骗,尽来罚我。”她认真整理好遮阳纱帘,再嘱咐随行侍女和抬舆师傅们:“这几天日头烈,尽量走阴凉处。若觉得热了累了就停下来歇一歇,千万别生热了。轿子直接抬进堂屋,宫里备的有消暑绿豆汤,请几位师傅在堂屋里休息好了再走。” 孟文椒隔帘望着奉行,语带慈柔:“放心吧。” 奉行点点头,目送孟文椒远去。赵结不声不响出现在她身后。她未回头,象征性地问:“太子殿下去吗。” 声调轻飘,几乎隐入风里。她只等了两息,不听回答,便转身向课堂去。其实她根本不在意赵结的回答,对他,她情至意尽。所以最好别去。 “夫子让我转达诸位同窗,今儿个休假半日。”奉行站在讲台拎起支笔,“交了题本就能出宫回家啦。” 她望了望欢呼声中的后排角落,陆调羽伏案酣睡,全无反应。学问不多,瞌睡不少。眉尾轻抬,她反手掷出毛笔,直刺向陆调羽。毛笔稳稳插进发间将人惊醒。 奉行递去眼色,示意他速速交卷走人。 陆调羽挥别瞌睡,翻开题本举给她看——纸上一片空白。 她瞪了对方一眼,张嘴无声骂了两句,快步到他跟前。读题同时抽出他发间毛笔,蘸过砚中半干的墨汁。 落笔如飞,一挥而就,笔尖墨尽,答题收尾。 潦草收起题本交到孟文椒桌上,才拎着陆调羽奔出学宫。 学生们看她走远,纷纷哄声。前排学生探身,努力伸长胳膊去捞题本。她还在学宫受学时,功课一直都是班上最优,每逢答题作文必得甲等。如今虽不再日日到学宫听课,新进学宫的学生们也无不知她过往的辉煌,今日见她出手,个个都想拿来借鉴一二。 题本还没到手,屋内忽然安静。 两根修长手指轻压题本。 桌前赵结开口,语调温和:“学宫九禁,其二禁作弊。”眼神却是漠然,在扫过课堂众人后,缓步离去。 琥珀静静守在门口,学生们敢怒不敢言,更不敢再惦记奉行所答题本,闷头自行作答。 后晌,红萼与无生如约而来。 同来的还有位不速之客。 往日赵结出行,随行一贯从简。今日却是带足仪仗,浩浩荡荡在裕昆宫门前排开。 奉行存心作弄,含笑揶揄道:“难得见表哥这么大阵仗,看来是爱惜二位小嫂嫂,这样热的天儿也要亲自来送。” 无生年幼,满面稚气,却难掩倾城颜色,听到她调笑,脸霎时红了。红萼原就冷眉冷眼,闻声也只轻轻压低嘴角以表不悦。 “红萼、无生初次到访,还要叨扰茹悲些时日。”对她的作弄,赵结置若罔闻,抬手招来两列宫娥道:“略备薄礼,还望茹悲不弃。” 宫娥各自捧着笔墨纸砚、锦绣绸缎、金丝银线、玉石珠宝以及两方锦盒站到奉行面前。 无生欠身一礼,上前启开一方锦盒,取出其 28. 第 28 章 《孽归》全本免费阅读 醉酒,姚黄。 赵结拿给她们的,多半是她借典红衣之手转赠那朵。她本想借醉试探,却是酒醉失控,耽搁了查探方微与他是否暗中往来。 她抛起通草花。虽然形貌逼真,能得长开不败,却终是死物。花开花谢乃自然定数,即便强留于世也已非昨。 他究竟想做什么? ——“本欲以姚黄为礼,酬晴日松珠之馈。” 倘觉松珠徒劳,那姚黄算什么? “归殿下何必在意?”红萼漠然开口,在她注视下仰面举杯,将冷水浇在自己额头。双眼微睁,任水流冲刷面颊脖颈,冷然讥诮:“任它姚黄魏紫、春夏秋冬,多堆几条人命,多浇些不值钱的心血,自然能长开不败。只可惜,任她花开不败,也不过微末点缀。” 宫门初识,奉行就觉得红萼像是坏脾气。 事实果真如此。先祝“青春长在,花开不败”,再说“微末点缀”,原委不明,起因未知,无故含沙射影、出言讥讽。是以为她愚笨至极,听不出话外之音,还是觉得她会忍气吞声? 她到内间,手握通草花萼,挥动花身拂过红萼脸颊。红萼愕然起身,瞠目而视。她再挥动通草,花瓣上从红萼脸颊扫来的水珠再溅回红萼脸颊。 水渍抖了个干净,奉行才将通草花簪在红萼发间:“霜雪美人,最宜雍容牡丹调和。这叫点缀。”她擦擦手,“不想做‘点缀’成全别人,只会伶牙俐齿不管用,得拿出些手段来。” “没想到两句不痛不痒的话,竟能让归殿下亲自动手。”红萼扯落通草,抛在脚底践踏,“我没什么‘伶牙俐齿’,只有粉身碎骨。” 无生惊慌失措站起。东池轻握她的手掌,示意她噤声。无生立马双手捂住口鼻,瞪大双眼点头回应。 奉行垂眼看向那朵七零八碎的通草花:“纵要粉身碎骨,也该玉石俱焚。独自零落,不及苟且偷生之万一——就如你在东宫这些年。” 令孟文椒油然惋惜的佛后莲花,想来只是标榜清高之作,如同这粉身碎骨的通草花。口出狂言也好,张牙舞爪也罢,除了能作出徒然的情绪,一无是处。 红萼匪夷所思:“你——” “看来要让夫子失望了。”她俯身拾起两瓣花,“沈宜芳说你擅工笔。那这通草花,是借了旁人的?借旁人的心血,自诩‘粉身碎骨’。实则既无风骨,也无气节,只能咬出几句‘伶牙俐齿’的漂亮话。” “不是我的又怎样?也就乐寂会信所谓‘误会’的鬼话,打从见到那朵姚黄我就知道,东宫里,任谁都要给你归殿下让路。”红萼倍感羞恼,索性踢开脚边破碎花瓣摊牌道,“你不想时,就得纪氏、刘氏、王氏……就得良家子、丧家奴……一个又一个地填进去!”沈宜芳之前的三任太子妃,纪氏病故,刘氏暴毙,王氏溺亡。红萼将这三名亡者摆出,咬牙切齿:“一旦你动了心思,任是位高位卑都得去颠沛流离。你想入主东宫,为什么不早些?你若早些,何至这么多人家破人亡、背井离乡?何至她们死于非命、不得善终!” 无生懵懵懂懂,知道红萼与奉行起了冲突,松开双手想要求情。东池眼疾手快,重新捂住其口鼻,悄无声息将人带离寝殿。 花瓣攥在手中,奉行忽地没了反驳的力气。 红萼的发泄和指责都是猜测臆想,她大可不予理会,可偏偏有一句正中她心头。 为什么不早些? 自困经纬纵横间,十年未敢过雷池。她动得太晚,眼睁睁看着东宫多少花落。纵然事不关己,却难说于心无愧。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今天你能仗势欺人,逼沈娘娘堕胎让位。”红萼抹去脸颊残存水渍,“我且看来日方长,一朵姚黄能开几时。” “再有一盏茶,夫子午睡便醒。倘她瞧得上你那些造作笔法,你就在裕昆宫住下。”奉行绕不过心软,不再计较对方的胡言乱语,“若瞧不上,就趁早回去。顺便告诉沈宜芳:无论她使什么手段,耍什么心眼,她腹中孽胎都不能留。” 沈宜芳为东宫姬妾求情目的本就不纯,不难想到对方知道红萼要来,预先哭诉喊冤,煽风点火,再将这把火烧到她眼前。 或许沈宜芳以为她总是心软的,多些人哭一哭、闹一闹,便能让她大发慈悲。 可她不是比丘尼,虔诚修佛,发愿救赎众生。她只是凡夫俗子,心软有类,慈悲有度。该去该留,早有决断。即便红萼误打误撞一语中的乱她心神,结局也不会因此改变。 红萼当场愣怔,顷刻后怒意高涨:“什么孽胎?你归奉行有母无父、有生无养,才是该死的孽种祸胎!” 啪—— 红萼踉跄几步,发间琉璃兰花簪脱落,四分五裂。她头昏脑胀,泪水不由自主涌出,口舌牙齿或麻或痛,不消片刻便有血气在唇舌间漫开。等晕眩感渐渐褪去,她捂住红肿的脸颊,难以置信地回眼瞪着奉行。 这一巴掌,没有怜香惜玉,没有手下留情,奉行用了十足的力道。她习武多年,手底劲道足可碎砖裂玉,落在细嫩脸颊上就如炮烙酷刑。 其实她很少很少动手。 两纪二十四年,她有太多时间去想母亲和父亲,思索编纂那些不为人知的来龙去脉。各色各样的故事在她脑海里轮番上演,穷尽世间所有起承转合,但无一例外,都是悲剧收尾。 因她实在没有父亲,母亲也早早葬身火海。 京师不乏流言,但因有所顾忌,没谁敢当着她的面编排。即便他们编排出的故事都曾是她暗中猜想,她也不爱听。这是她的禁忌。 “这是亲自动手。”她甩甩手,红萼气急败坏口不择言,她就把她的“伶牙俐齿”掴进口舌,再发不出一言。再意味深长地说:“赵结还在堂屋等候——这叫仗势欺人。” 纪刘王,良家子,丧家奴……东宫里,无论位高位卑,都怕赵结。红萼看向奉行的眼神写满慌 29. 第 29 章 《孽归》全本免费阅读 宫娥舀出瓷缸里化出的冰水,内侍再向其中添上新冰。 “让太子殿下久等。”奉行倚着瓷缸缓扇寒气取凉,无奈叹息,“日头太烈,晒得人脚都抬不动,这才回得迟了。” 赵结睁眼:“是我叨扰,劳累茹悲暑天奔波。” 她将眉眼一聚,凝出几分怪怨,目光幽幽望向赵结,再多丝艳羡道:“世间的苦头,是尽填给我们这些肉体凡胎了。不似太子殿下修行得道,夏不发汗,冬不烧炭。” “茹悲说笑。天下唯圣人天子超脱世俗,其余皆肉体凡胎,我亦如此。” “原来太子殿下竟也是肉体凡胎?”她惊讶地睁大双眼,两手紧贴瓷缸外壁,“可巧我读过几本医书,略通岐黄。若是肉体凡胎,夏不发汗,或有以下几种病症。一则阴阳失调,阴气过剩,手脚冰凉,不易生汗。二则湿气深重,阻塞经络,是以汗液难发。三则——”语调忽转暧昧,“三则阳气衰微,先天禀赋不足,以致阳虚无汗。另气血不足、肝肾阴虚等病,亦有无汗之症。”她移开双手,掌心带着丝丝寒气,靠近赵结安坐,“太子殿下可否让我搭个脉?也好瞧瞧我这医书读得透不透彻。” 知她居心不良,赵结还是一声不吭收起念珠,左臂平搭茶几。 掌心朝天,手指微微屈拢,是极放松的姿态。 只是他的掌心仍如她月余前所见,青白如玉,全无血色。身为东宫储君,有御医日日请脉记案,此症倘是因病所致,赵结早该被汤药淹没。 疑惑在心头一闪而过,她探出寒气未褪的手,中指指尖轻轻与对方中指指尖相贴。 须臾间,奉行的指尖就沿着起伏的筋骨脉络抹过他掌心,在掌根手腕虚划回勾,食指与无名指附来并拢,最终稳稳贴紧脉搏。 赵结凝眉乜去。 咚,咚…… 肌肤轻擦肌肤,打磨圆润的指甲断断续续描摹而过,像簇极其细软的羽毛,在他心头来回掸过。 醉酒轻挑可说无心。 如今清醒,分明有意,却还神情自若。 咚,咚…… 把脉也不安分。 搭在腕上的三指,似吹笛拨弦,时抬时按,时拍时颤。似乱雨跳珠,纷纷扬扬,星星落落。 指腹寒气消褪,源于心府的血气点燃十指,温暖冷腕,像日光春水,试图融化穿透积雪坚冰。 咚,咚…… 苦思冥想的模样映在他眼中。 约是在搜肠刮肚胡编乱造,给这番刻意的撩拨戏耍安个正当名目。 他久久张开的五指稍稍抽搐,微微合拢,再缓缓舒张。 咚,咚咚,咚…… 奉行蓦然抬眼,任她肆意摆弄却始终律动如一的脉搏,此时此刻,终于变了。 咚,咚…… 却只多了一拍,顷刻恢复如初。 她撤回手,两眼直盯赵结,腹中还在酝酿。 赵结也在等,等她的把戏。 远处隐隐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将眉头一拧,煞有介事道:“依我看,像是血气滞涩。”话音落地,陆调羽闯进堂屋,她笑眯眯招手,郑重其事道:“小陆来得正好。太子殿下的病,要劳你施‘药’了。” 陆调羽气冲冲地来,闻声愣住:“什么‘药’?” 奉行上前,抽出他攥在手里的纨扇,掌面托着扇面赞道:“这纨扇可还喜欢?是太子殿下所赠。瞧这扇面牡丹,富贵逼人,多适合你。” 扇面姚黄绣有金线,富贵至极。奉行在陆调羽耳边送了送风,非但没压下他一路行来的火气,反而煽得更旺。 陆调羽生在边塞,少时体弱多病,他母亲怜他幼弱,在他八岁那年送他回京安养。因久在边塞惯经苦寒朴素,进京骤见繁华富贵,兼之年纪尚小,不觉就迷了双眼,效仿起京中富贵少男少女的穿着打扮。 初时虽说衣着鲜妍、配饰绚丽,可行为做派仍是军中养出的习性,是以得了个“铁锈牡丹”的诨号。即便受学三五年后,衣着得了规范,举止有了体统,早年那些调笑却再抹不去,仍偶尔挂在同龄同窗嘴边。 是以陆调羽由衷厌恶牡丹。他今日午睡刚醒,就见东池送来这柄纨扇,以为奉行存心取笑,并着刚睡醒的火气怒冲冲奔了过来。 听到纨扇来源,陆调羽才发现赵结也在堂屋。不情不愿行了礼,恼意在眼中口中,半点儿遮掩不住。 “铁锈牡丹”的蔑称,赵结也有听闻。看来她今日耍弄的伎俩,不止把脉一项。刻意招来陆调羽,再拿出陈年旧事激他,接下来,应是要借故动手了。 “太子殿下血气滞涩,夏不发汗。针灸抓药咱们确实不会,但舒气活血可是行家里手。”奉行丢开纨扇,从堂屋角落花瓶抽出两根三尺长的木棍,“正巧天地间阳气旺盛,不如借此良机,到庭院动动筋骨,升阳气、活血气,病自然而然就退了。” 一根木棍抛给陆调羽,一根木棍送到赵结眼前。 陆调羽接到木棍,小声嘀咕着:“我又不是你,我可用不来短棍。” 在军中时,没人因他多病就娇惯娇养,反而常带着他习武骑射,强身健体。进京后数年,陆调羽弓马骑射便被评为京中第一流。他擅射御,也擅枪矛,木棍棍身太短,纵然能行枪法也处处受限,发挥不出十之二三。 “切磋而已,不必在意兵器。毕竟太子殿下在学宫只学过射御。”奉行听到他抱怨,慢悠悠堵了句,再将短棍前送几寸,歪歪脑袋盯着赵结:“太子殿下是觉得我这方子开得不好么?”紧接着话锋一转,“还是体力难支,经不得激烈对抗,需得徐徐图之?” 赵结起身,放下念珠,褪去宽袖外衫,握住短棍。 “茹悲开方,自不应辞。”他向陆调羽拱手,“陆小将军,请。” 堂屋众人向前庭转移,纷纷站到四周回廊檐下。 晌午已过,日光偏斜,阴影铺了小半庭院。赵结正手持棍站在阳光里,面向强光,双眼微合。陆调羽则在阴凉地,反手负棍,严阵以待。 赵结低声:“切磋较量,点到为止。” 陆调羽点头应答:“点到为止。” 奉行站在前厅檐下,轻轻击掌,发号施令:“开始!” 陆调羽率先蹬地向前冲锋,身后短棍斜挥向前,右手滑至尾端,左手随之握上,两手齐送,向前扎去。 棍锋突进到身前,赵结方动。 两棍在赵结身侧交错擦过,两人身位交换。陆调羽瞬时松去左掌,棍尾夹在腋下,手臂攀缠,右掌紧握稳住棍身,棍臂浑然一体,猛突前刺扫 30. 第 30 章 《孽归》全本免费阅读 两臂无袖遮挡,浅浅的麦色示于眼前。汗水浸湿手臂绒毛,张开若有若无的水膜,映日光似浮波粼粼。 赵结匆匆一瞥,杀心怒焰悉数按下:“茹悲好身手。”似夸非夸,两臂后让躲开奉行搀扶,断棍撑地借力站起。 “谬赞谬赞,还要多谢太子殿下谦让。”双手悬空,奉行全然不觉尴尬,直身踮脚望向堂屋,惊喜道:“可巧,夫子醒了。” 檐下,孟文椒与红萼并立。 因脸颊红肿,红萼戴了面纱遮挡。刚刚场中较量她全看在眼里,见奉行频频棍击赵结,最后甚至逼得赵结单膝跪立,便觉后怕不已,心有余悸地掩住脸颊。 东宫内苑虽不算与世隔绝,但与外界往来不多。她们在内苑,知道有位身份尊贵的归殿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恃宠无忌。但没想到这位归殿下竟敢当众殴打太子。与此相比,她这一巴掌,或许算是挨得轻了。 赵结横棍在侧,琥珀匆匆奔来接下断棍,二人一同折向堂屋。 在他背后,奉行合起双手,微微摩挲缓解灼痛。刚刚一击劈断对方武器确实威风,但反馈回的力道也震得她掌心如烫。 “大家伙儿都起来吧。”奉行向四周招手,“切磋而已,不必惊慌。” 四周宫人窃窃私语,小心翼翼抬头观察,见裕昆宫众宫娥拂衣起身,方才跟着站起。 “学生仪容不端,唐突夫子,实乃罪过。”赵结阶前揖礼,“待学生整肃仪容,明日学宫再行拜会。学生告辞。”四周仪仗匆匆聚来,再匆匆随他离去。 陆调羽趁乱跑到奉行身侧,喋喋不休怪怨:“你自己能赢,还多此一举叫我过来。”再附身捡起地上短棍挥舞,“刚刚打得他招架不住的那套乱棍是什么路子,快教教我。” “野路子,出招快、下手狠就行。”远望赵结离开,奉行心情舒畅,“他这回回去,且得腰酸背痛到端午。”将发髻衣裙稍加整理,她小跑到孟文椒跟前:“让夫子看笑话了。” 孟文椒无奈:“有什么不能谈的?要这样动手。” “世上没什么不能谈的事情,但该动手还是要动手。”奉行抹去两臂汗水,“书房已经备好,还请夫子移驾书房。学生先去换件衣裳,回来再与夫子叙话。” 闹剧落幕,宫娥引孟文椒向书房去。 奉行差使陆调羽打来井水,将浴桶填了一半,另外一半则用堂屋化出的冰水补足。冷水沐浴,尤觉畅快,再换条轻薄碧青襕裙,清清凉凉飘去书房。 各色颜料在桌案排开。红萼遵她吩咐,笔底描画姚黄,其形工整细致,其韵雍容生动。孟文椒亦铺纸起笔,是作水墨江山,寥寥数笔,巍巍高山,滔滔江水,气势磅礴。 “好久不见夫子作画,这张赏了我吧?”奉行在旁细看,赞叹不绝。 “想讨画,不妨仔细想几句题跋。能写出来,随后就裱了给你。”孟文椒笔底不停,“若想不出——就不给你。” “好吧好吧。”奉行丧气,“难怪夫子与奚和姨母不常见面,还能做这么多年的姐妹,都想着使唤我写字。”她提根笔,唉声叹气,“也许我是什么‘神笔’托生凡胎,这辈子就是专来给姨舅姑伯们写字的。” “数你牢骚多。”孟文椒横她一眼。 等到两幅画成,奉行依次题跋,再落了款,交给宫娥拿去装裱。 书房置冰,清凉宜人。奉行留在书房与孟文椒闲叙,红萼在旁静听,偶尔问到红萼,红萼方拘谨地回上两句。不久内侍通禀,道是文素御医来请脉。孟文椒看天色不早,便先行离去。奉行则带红萼去见文素,从文素那儿讨了些药膏给她涂抹脸颊消肿祛红。 红萼捧着药膏惊慌失措。 “你的画很好,我看得出。”寻赵结出过气,奉行心绪平复许多,与红萼说话时心平气和:“刚刚说的那些,话赶话到那儿,顺着就撒出来,言语上重了些,有失偏颇。”她取出支莲花藕节簪,簪在红萼发间,“莲花高洁,追求‘出淤泥而不染’本没有错。可若过分执着,外损于身,内耗于心,得不偿失。” 红萼诚惶诚恐:“归殿下……” “你擅鱼鹰,佛画娴熟。观音三十三法相中,有一名曰‘鱼篮观音’。”奉行温声询问,“端午将至,我想准备幅绣品作为赠予两宫的节礼,你可愿帮忙画幅鱼篮观音的图样?” 红萼握了握掌中药膏:“画图不难,不知归殿下有何要求?” “其他倒无,只是观音面貌——”她顿了顿,声调略低了些,“须是‘天颜观音’。” 闻声,红萼骤然抬头,双眼圆瞪,握着药膏的手指泛出青白之色。 时进五月,暑热更甚。 逃筝在地头垦荒多日,晒脱层皮。直到端午前夜,才亮着赤红的后颈两臂奔回宫中。 暑夜溽热,床榻铺了凉席,奉行套件素纱单衣四仰八叉躺平在榻,一条冷水浸透的锦帕搭在脸上。逃筝坐在脚踏背靠床榻,怀中抱只瓷盆,盆中冰块大半都已融化。 “都说了丹丸太补,别吃太多。”奉行揭去锦帕,慢腾腾递到逃筝肩头,慢吞吞地说:“天气燥热,阳气旺盛。你体内阳气过剩,内火太旺,抱着冰也不顶用。内热外寒,病得更快。” 垦荒这些时日,逃筝少眠多劳,精神紧绷,等闲看不出什么。一回到宫里,静了下来,攒了半月的火气一并发出。奉行紧忙请文素来看,文素诊了诊脉,说逃筝这是滋补过头,问最近吃过什么。奉行稍一回忆,想起从宜巽那儿顺来的丹丸,自己没吃两颗,剩下全进了逃筝腹中。于是再请宜巽来看,对症下药,开了败火汤的方子。奉行道是急症当下猛药,便让厨房所有炉子都煮起败火汤。 “说什么都晚了。宜巽开的败火汤,我灌了十多碗,怎么半点儿不见好转。”逃筝没精打采地回说,倦倦抬起胳膊,头也不回勾住锦帕,浸入怀中冰盆。过会儿再将帕子挑起,搭在自己肩头。 沥了会儿水,奉 31. 第 31 章 《孽归》全本免费阅读 时进五月,暑热更甚。 端午当日,趁曙色未现天气凉爽,奉行同逃筝乔装打扮离开张府。带好前日收整的包裹,到巷尾乘上马车东拐西绕,碾着初日晖光来到城郊荒地—— 现已不是荒地了。 地头茅屋简陋但不破落,黄土垒墙古朴厚重,屋顶茅草缠有碎花柳条,生机勃勃,竞发诗意。门前田间满布翠绿幼苗,排排远去,迎风腾起碧浪。 往昔聚在破庙残垣下的乞丐,现都在田间地头,个个精神抖擞。见了逃筝、奉行,一边挥手,一边急急奔来。 “筝姑娘,归小姐,这么热的天,进屋里坐吧。”先到的是何叔。因腿脚不太利索,日常都在地头劳作,回得便早些。逃筝近来十日有八日都在这边地里晒着,他们更相熟,言语间便多了些亲昵的埋汰话:“筝姑娘,你这昨儿个刚走,怎么今儿个又来?” 逃筝从包裹里掏出只香囊递出:“今儿个端午,我和小姐来送点儿过节的东西。” 何叔手足无措,掌心在短衣短裤上擦了又擦,小心翼翼地接了香囊:“哎呦,这怎么使得。我们这些人……这香囊可真香。” “不止香囊呢,把大家伙都叫来。今儿个端午,咱们一块儿过节。”逃筝熟门熟路,牵着奉行进屋。 茅屋虽小但不逼仄,只看布局,便知是逃筝的手笔。 人们陆续回来,有几人稍显局促地站在门口不肯进屋。一问才知,这几人负责垦荒,荒地需积肥养土,害怕满身臭气冲撞了奉行。奉行了然,兀自上前将他们请进屋中。 屋内只有一张桌、两张椅,原是要给逃筝、奉行来坐。两人自是不肯,就将椅子堆到墙角,与众人席地围坐。解开包裹分发香囊艾草,挨个腕间缠上五色丝线,端来泡好的糯米、粽叶,有说有笑地教着他们包粽子。 这群没有亲缘关系的陌生人,同在断墙残垣间寻求残瓦遮风避雨,同在街头巷尾忍受打骂乞食求生,同在一张地契上按下手印,最终在这间合力建起的小小茅屋中组成密不可分的家庭。 过了晌午,煮出满满一锅香粽。奉行满心欢喜,耐心给其中年纪最小的孩子剥粽子。 “姐姐你不怕烫吗?”孩子鼓足力气长长地吹着,想要吹熄粽子里冒出的热气,“有好多好多的热气。” “不怕。”奉行吹温剥出的粽角,送到孩子嘴边,“你尝尝。” 孩子托起她的手掌,认真说道:“姐姐先吃。” 奉行笑着抿去白白的粽角,同样认真回答:“姐姐尝过,不烫了。烫气都被你吹跑啦。” 孩子高兴地拍着手,小心翼翼接来粽子,小小咬了一口,又送到她手边:“姐姐再吃。” “真乖。”奉行心头微暖,轻轻抿去三两粒米,“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我叫小宝。” “算是乳名。”逃筝附耳解释,“是何叔在条死胡同里捡到的孩子,没名没姓。” 奉行颔首,笑着问他:“小宝长大了要有自己的姓名,你想不想跟何叔叔的姓?还是说更喜欢李妈妈、齐伯伯、孙姑姑他们?” 小宝眨眨眼,再把粽子送来。 奉行推回粽子:“小宝吃,小宝吃饱有力气,就能多帮帮何叔叔他们。” “我,我有力气。”小宝张大嘴巴咬上粽子。 “慢慢吃,别噎到。” 奉行轻拍小宝后背,免得他吃得过猛难以下咽。其余人看了小宝鼓起的双腮,笑声不停,何叔紧忙盛碗水送来。 难得的吃饱喝足,众人执意顶着太阳继续劳作。逃筝、奉行也不多劝,扛起挑担,帮着他们打水浇地。至申时,太阳仍烈,奉行望眼日头,浇了最后一桶水便要离去。 今日端午,晚上宫中设宴,她不能缺席。 逃筝擦擦汗水,收起挑担随奉行回宫。 两人还未登车,小宝举着根木棍小跑追来,脚步蹒跚,看得奉行心惊胆战。奉行忙跑到小宝身侧,扶着小宝站稳:“小宝是有什么话忘了说吗?” 小宝喘了喘,将木棍塞到奉行手里:“姐姐,给你。我想,我想……”重复两遍后回头望了望,不远处何叔正挥着手,小宝看了看,努力回想:“我想跟姐姐姓。姐姐能不能,能不能把姓名写给我。” 说完两只小手并拢,在奉行面前摊开。 奉行看看手中木棍,棍端经火烧出了炭灰,何叔是想让她用这木棍炭灰作笔墨,将姓名写在小宝手心。 “小宝想要什么样的名字?” 小宝疑惑:“什么叫‘什么样的名字’?” “名字是愿望,小宝未来想成为怎样的小宝?想过怎样的生活?都可以告诉姐姐。” “那我,我想和筝姐姐一样。” 奉行回看逃筝,两眼带笑。何叔教小宝找她讨名字,是知她身份非同一般,想要借此机会让小宝与她多亲近,好为将来打算。她心知肚明,但不会怪责。小宝天真无邪,心中深记常日来此的逃筝恩情,她油然欣喜。 “那让筝姐姐给你取名好不好?” “好!”小宝雀跃,片刻后回头看向何叔,犹犹豫豫再改口说:“不好……” 奉行知道缘由,便道:“我取姓,筝姐姐取名,这样好不好?” 小宝似懂非懂,重重点头。 逃筝也已走到近旁,两人的对话她都听在耳中、记在心里。 “好好取名,莫辜负了咱们小宝。”奉行拉小宝进怀里,两人一同盯着逃筝。 逃筝登时红了脸,思来想去,试探说:“单名‘青’,青翠的‘青’,怎样?” 奉行追问:“由来呢?”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①,希望小宝将来能够平步青云。”逃筝越想越妙,“就叫归青。” “小宝觉得好不好?” 小宝点头:“好!” 得了小宝同意。奉行摸出条帕子,拔出发间素簪,以簪尖端划破掌心,指腹蘸血,将“归青”二字书于帕上,低声道:“拿我的私印来。”逃筝递来私印,捧起帕子,掌心为垫,盖好私印。 “小宝,归青。”奉行叠好帕子,放在小宝手心,“以后这两个名字都是你的。” “小宝知道,归青也知道。”小宝咧嘴笑起,将帕子按在心口,“小宝喜欢归姐姐,归青喜欢筝姐姐,两个姐姐都在小宝心里。”忽地扑通跪下,给逃 32. 第 32 章 《孽归》全本免费阅读 戌时钟声敲响,奉行抵达宣天阁。 经两朝乾坤颠覆,且当今圣上不设后宫,皇室人丁凋零,能在受邀之列的更是少之又少。宣天阁内,赴宴者寥寥无几,却造出了诡异的热闹——四处都是莫名笑声,节奏不紧不慢,听不出丝毫欢喜。 这样的笑,奉行知道。 有王侯贵胄要求子女仪态端方,对行走坐卧、言谈哭笑都约束,制有规范,专门养有仪态老师,从子女幼时开始就加以规训。 这样的笑便是规训的“杰作”。 令人厌恶。 奉行凝眉扫视四周,未见赵结或沈宜芳的踪影。但看到赵时佼梳着高高的发髻,端端正正坐在席间。在她身侧的并非商道真,而是商悫。奉行挽者解桑到自己的席位落座后,自行去寻赵时佼。 余下人的目光,追随奉行落在赵时佼的席位。 赵时佼疯癫之后,再没在人前现身,甚至去到华瑛长公主府也见不到她。大家猜是商道真从中作梗,是以万没想到,此次端午家宴,商道真会让赵时佼出席。 而且—— 赵时佼入席许久,人们早有留心,她不似传言中的心魂全失、疯癫无状,在席间坐着,始终安安静静,与常人无异。 奉行来到赵时佼身畔。 有人想起前些时日,奉行硬闯华瑛长公主府,手段残忍地处置了商息。想到这段过节,人们投去的目光变得更加古怪。 “适逢佳节,祝四姨母福寿安康。”奉行规规矩矩揖礼问好。继而回看四周,眼神凛然,逼退那些目光。 赵时佼微笑颔首,商悫起身代母还礼。 端午炎热,坐席两侧设冰鉴取凉。商悫安坐赵时佼右侧侍奉,奉行便绕到左侧打开冰鉴盖板,取出内置玉磨宫扇。宫扇通体玉制,置于冰鉴饱攒寒气,微微扇动,便得清爽凉风。 奉行在赵时佼左侧安坐,摇扇送风,问商悫道:“四姨母近来可好?” “多谢殿下赐药。”商悫长揖道谢,“自换了药,母亲再没发病,眼神清明许多,有明显好转。” 自得知赵时佼所服丹丸内含大量朱砂,奉行便托宜巽另制丸药代替,遣人到京学交予商悫。换过药后,赵时佼情绪愈发稳定,也不似往常痴傻,商悫油然感激。 “文御医曾说,四姨母的病非药石可医,当散心纾解。”奉行道明来意,“若我放你母子二人离京,你可愿放弃锦绣荣华和大好前程,只侍奉四姨母左右?” 商悫又惊又喜,旋即又作失落:“能救母亲脱离苦海,自是愿意。可不仅父亲不会答应,母亲身为长公主,想要离京更是难如登天。” “商悫,你不会不知,太子赵结非圣上所出。而圣上膝下另无子嗣,是以但凡当今太子或死或废,皇室血脉皆有望继任储君。你身为华瑛长公主嫡子,自然在列。”奉行说得直白,“倘是忧心商道真阻拦或圣上不准,有我。倘若是舍不得权势地位——” 不等奉行说完,商悫转身面向她,跪得笔直,再行大礼:“请归殿下放我与母亲离京。”他未以言语辩驳,只以行动证明自身。 奉行受他一礼,再叮嘱道:“宴席散后,尽快回府收整行装。快则明日,慢则三日之内,自会有人到华瑛长公主府接你们母子离京。” 知会过后,奉行将玉扇递给商悫,起身要走。 “綝儿。” 一直沉默的赵时佼竟忽然开口,抓住了奉行纱袖。 她的两臂晒伤蜕皮,感受到纱料摩擦伤处传来的灼痛,不由挤了挤眼。回眼迎上赵时佼澄澈如月色的目光,她矮身轻轻抽回衣料,低声应道:“谌儿还没来,等他来了,我带他来见姨母。” 赵时佼微笑回说:“我是叫你。” 奉行困惑不解:“叫我?” “你是綝儿——次狐的女儿,张大人和却愁的养女。”赵时佼口齿清晰,神志清醒,“我这些年浑浑噩噩、糊糊涂涂,在外人眼里是疯疯癫癫、痴痴傻傻,可我听得到,也记得住。上次你来过之后,每逢服药,悫儿都会同我念叨你的恩情。” 是决心不再装疯?还是当真病情好转? 奉行不敢断定。 “我生为公主,被兄弟姊妹们间的争权夺势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又所托非人,被自己的丈夫软禁磋磨。”赵时佼拉过商悫的手,“所幸得了个孝顺体贴的孩子,这辈子算不得万劫不复。” 奉行倾耳聆听,赵时佼语调平淡,该有的憎恨怨怼被经年岁月打磨殆尽。 “次狐——她本名是叫归荑,你定也知道。归荑也是葬身权势的火海,撇下了你。”赵时佼慈蔼看向奉行,“你是个好孩子,合该是张大人亲手带出的孩子。我记得,你今年虚岁二十四,可对?” 奉行点点头。 “我这孩子,今年十八。”赵时佼将商悫的手拉到眼前,再牵起奉行的手,“这病怎样能好、还能不能好,过了这么些年,我已经不大在意。但若可以,在我还算清醒的时候,想为我这孩子,求段良缘。” 话已近乎剖明,奉行缩了缩手:“四姨母,京学秦博士曾赞商悫乃是君子。以他的身世品性,不乏适龄贵女婚配。” “我虽不知你为何至今尚未婚配,仔细想想,可能是有所忌惮。但所有忌惮,在我儿身上皆可化解。”赵时佼声调再低几分,“我知世间能与你相般配的男子不多,或是高才大德,或是天潢贵胄。你若需要皇室血脉助力,商悫可以。你若担忧婚配皇室血脉遭人忌惮,商悫也可以。” 末句矛盾得耐人寻味。 奉行看赵时佼似笑非笑,心中起疑:莫非商悫的身世另有隐情? “我相信你,这话说了也不惧。”赵时佼轻捏奉行掌心,将奉行手掌缓缓拉到眼前,试图覆上商悫手掌,就此撮合这段自己心中的“良缘”。 奉行屈了屈指节,想要将手抽回。 33. 第 33 章 《孽归》全本免费阅读 “值此佳节,晚辈奉行,祝愿夫子高徒辈出,祝愿姨母文传四海。”奉行来到孟文椒与奚和身后端庄揖拜。 原本计划在散席后找奚和商议,但有了沈宜芳这个变数,她不确定处理沈宜芳会拖延多久,所以提前来了。 席间二人齐齐回头,和颜悦色,招宫娥送来绣垫。 奉行硬要挤过去,将绣垫铺在二人中间。二人纵着她,都向旁侧挪了些许,给她腾出位置。天热心燥,三个活人挤在一处,很快发了汗。 孟文椒看她鬓边沁出湿淋淋的浮汗,打开身旁冰鉴,端出内置玉碗,取柄勺子一并递来:“搀了蜂糖熬的,不酸。”碗里是冰镇梅子汤,给她解暑消热,也还记得她不爱吃酸。 捧碗饮尽,身心都镀层凉意。她歪向奚和:“姨母,我有个不情之请……” 孟文椒评价:“无事不登三宝殿。” 碗壁冰凉未消,她就捧着碗,隔衣贴着身子,端出可怜见的模样,理直气壮地撒娇耍赖:“我做小辈的,遇到什么难事来找长辈们乞援,自是不丢脸的。” 奚和哭笑不得,剜她一眼。 “无妨。”孟文椒不吃这套,“遇到难事尽可任意求援,只是该抄的书还是要抄。” 奚和取来冰扇与她送凉,同时笑道:“实在不成,不妨央玉岫代你抄了。”奚和抬扇斜指前方,几名舞者移步换位,正露出坐在对面末席的樊云生和方微,“我看这京城,也就他摹你的字时能有七八分像。” 樊云生抬眼回望,顿了片刻,举杯向席间二位长辈作礼。 孟文椒与奚和举杯颔首。 随后舞者云集而来,遮拦了双方的目光。 “她这笔字,还亏得少时樊玉岫罚她抄书。”孟文椒抿口酒,搁了杯问,“费心弄这场家宴,想让我们帮你什么?”玩笑话说完,自该谈些正事。 奉行搁碗,直身给孟文椒捏两下肩,再给奚和捶背:“听姨母说过完端午要去漠海,想请姨母走时顺道捎上两个人。” 二人同时愣了愣,目光不约而同向斜前方瞟去。 来回舞动的人影挡住了斜前方的坐席。 奚和疑声:“华瑛长公主?” “四姨母旧疾难愈,损及内外。她长日吃药,病情不见好转。我想着若送出京去,皆游赏山水,汲自然之灵,说不准会有奇效。”奉行放缓声调,“四姨母毕竟是神智失常,交给别人我不放心。若能跟着姨母的车队,我也安心些。只是不知姨母意下如何?” 奚和略想了想,点头道:“也好。我与她也曾有段姑嫂的缘分,看她这样我也于心不忍。何况多带几人也不碍事,只要其他事宜安排妥当,人交到我这儿,你尽管放心。” 孟文椒看向赵时佼的坐席,有些出神。 说到姑嫂缘分,其实她也有过,且比奚和更早。倘若赵时佼神智清醒,就会记得那场火里,是她阻拦赵令彻折返救人,误了时机。否则赵时佼也许不会受伤,也就不会疯癫。 那时,她只是下意识地不想赵令彻受伤。 “我也去。”孟文椒回神,“许久未出京城,都快忘了外面是什么样子。” 奉行欢喜,斜扑着抱紧孟文椒。 “不嫌热。”孟文椒拍拍她后背,将人推开,貌似嫌弃地后仰了仰。奚和的冰扇送到两人中间,用力扇了扇,三人面面相觑,末了齐齐笑起。 欢声笑语间,方微悄悄来到近处。 奉行刚在此处落座,方微就瞧见了她。等樊云生与两位长辈举杯见过礼,方微借故离席,费心绕了些路,不声不响地走到三人身后。 “孟夫子,奚夫人,綝妹妹。”方微依次问好,身侧侍女捧着托盘上前,“在家无事,编了几条彩绳,适逢端午,赠与两位长辈和綝妹妹消灾避邪。”方微拣出彩绳递给两位长辈,最后一条送到奉行眼前,轻轻捏住她的掌心,莞尔笑道:“我替綝妹妹戴上?” 孟文椒与奚和收起彩绳,再看方微手里那条,与她们的款式略有不同,约么是少男少女们钟意的款式。 “劳烦玉蓉姐姐。”奉行翻掌,雪白的掌心掌腕伸到方微眼底,任其将彩绳缠在腕间。 场中舞乐暂歇,少男舞者立场。 该太子祝酒了。 尊位左侧,赵结起身举杯,寥寥几句祝词贺端午,庄重却又敷衍。话音落地,列坐皆举杯同贺,奉行与方微不在自己席位,悄悄牵手退到较暗处。 太子先饮,列坐从之,酒尽搁杯,舞乐再奏。 赵结蓦然开口轻唤:“樊侍郎。” 舞者停步滞留场外,乐声渐弱,缓缓停息。 樊云生应声起身,行至场中长揖。 “樊侍郎丁忧归来已有月余,一直未得良机问候。”赵结语带关怀,“离京三年回返,樊侍郎在京可还习惯?若有什么用物紧缺、处事不便,但说无妨。” 奉行闻之莫名。赵结对各路臣工示好向来唯恐避之不及,今日竟堂而皇之与樊云生套近乎。 真稀奇。 “劳殿下忧心,臣回京后一切都好,并无不便。” 赵结再道:“昭采夫人可在?” 方微有二品诰命在身,封号“昭采”。由赵结之口提起方微,倒让奉行想起暂被耽搁的试探——赵结与方微是否暗地来往。值此良机,她可该好好瞧瞧。 闻讯,方微绕过末席到樊云生身侧,欠身礼道:“妾身拜见太子殿下,祝愿殿下福寿安康。” “今日应是与昭采夫人初次见面。却是觉着有些面善。”赵结作回忆状,“昭采夫人,好像与茹悲有两分相似。樊侍郎觉得呢?” 一语落地,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三月樊云生丁忧归京时的闹剧再度浮现。列坐皆知,奉行与樊云生同为张相养子,自幼同宿同窗。而樊云生与方微夫妇佳偶天成、琴瑟相调在京也为美谈。赵结这一句话,若有意、似无意地将这三人重新搅在一起。 席间窃窃声起。 不乏有目光抛向方微,再转向樊云生,最后假装不经意扫过奉行的坐席——只有解桑在座。发觉奉行离席,各方目光越发大胆暧昧,在方微脸上流连不去。 奉行也有一霎恍惚,远远望向方微。 相似? 少年兄妹情深义重,樊方夫妻琴瑟和鸣,城门前樊云生绝情之词……如波涛汹涌,在她心中翻江倒海难以止息。 忽然想起樊云 34. 第 34 章 《孽归》全本免费阅读 宣天阁内骤然鸦雀无声。 越是胆小怯懦,越能胆大包天。 当众把腹中孽胎栽给赵结,全然不顾冒充皇室血脉乃是欺君大罪,豁出全族性命破釜沉舟。 接着就该趁他们措手不及,一鼓作气把这场戏唱圆。 然而站起来、说出这几句话,已耗尽沈宜芳全部勇气。恐惧从脚底升起将她包裹,她只能全身僵硬地站在原地,再没有丁点儿勇气转头看赵结的神情。她笑容像被铁钉钉死在脸颊,分毫不敢松落。 短暂寂然后,席间升起诡异的喜气。 零零散散的贺声传出。 奉行右手被方微死死扣住难以挣开。习武多年,她自认膂力过人,万没料到竟会莫名不敌方微。她半怒半疑回瞪方微,反握其掌,暗中较量。 方微面色如常,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张口无声:“不要妄动。” 与此同时,席间解桑举杯,诚心道贺:“妾身预祝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玉燕投怀、石麟入梦。愿殿下、娘娘风月常新、琴瑟永和。”旋即一饮而尽,笑逐颜开。 奉行左手攥拳,指甲深嵌于掌纹。 不要妄动? 岂会是妄动? 她偏了偏头,眼中神采全数褪去,手底劲道越发凶狠。骨骼近乎崩溃的响声萦绕耳边,她的力道仍旧不减分毫。直到方微力道陡然消失,握住她的那只手脱力松开。她瞥眼那只疲软的手。脱臼或者骨折,总归不会无恙。但心中毫无愧意,只漠然移开目光。 变故只在瞬息间。 方微满面汗珠,左手托起右手,咬紧牙关不吭一声。樊云生刚有觉察,方微便因忍痛耗费大量力气不得不倚在他肩头。旁人来看,至多以为是夫妻如胶似漆互相依偎,并未生疑。樊云生急于带方微离开诊治,方微却不肯挪步,牢牢盯着奉行背影,看她在一片贺声中走向尊位。 尊位前五尺,奉行止步。 时间似有霎时停滞,列坐不约而同屏息,席间再陷静谧。偌大宣天阁浑如冰鉴,不知何处而来的森森寒意盘旋不去,爬进骨髓,缠绕经络。 奉行微微抬头,仰望空空荡荡的尊位。 皇姨母。 是她当日心慈手软,才会养痈遗患,有愧皇姨母教导。覆水难收,追悔已迟。今日无论是她,是赵结,还是沈宜芳,都该恶果自尝。 余光两边,沈宜芳无声瑟瑟。 赵结头颅微低,手捏玉杯,掌腕微旋闲心把玩。杯中酒液随腕摇动,时时切过杯口,却未漫出一滴。 忽然,一滴酒飞溅而出,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淡然横杯,倾尽杯中酒。 奉行收敛心神,原地回身,向席间宣告:“圣上宽仁,体恤沈氏思亲之情。赐府邸一座,命沈氏一族即日举家迁居京城。待沈氏生产之后,再另行封赏。” 满京皆知圣上视她为掌珠。 有圣宠庇佑,足可横行无忌,但她成日里虽张扬跋扈,却也知适可而止,未曾有过无端仗势欺人、擅权营私之举。太子妃有孕之事,关乎江山社稷传承,理应报请行宫定夺。她竟一反常态,毫不掩饰地当场假拟圣旨,引得列坐窃窃私议。 独沈宜芳花容失色。 沈宜芳拿命在赌,赌赵结爱惜脸面,赌奉行嘴硬心软。所以明知欺君之罪,也要以身犯险。她没料到奉行竟然不留丝毫回旋余地,直接代君降旨,将她满门诏进京城。 “雪晴。”赵结忽称沈宜芳小字,像是举案齐眉夫妻间耳语,“谢恩。” 音色低柔,却听得沈宜芳浑身战栗,动弹不得。 无需再多吩咐,赤珠上前搀着沈宜芳手臂,迫使她转向尊位行叩拜大礼。沈宜芳只觉全身僵硬无比,张口结舌,汗如雨下,任由赤珠牵引按头叩拜。 “雪晴有汗。”三叩首谢恩后,赵结扶沈宜芳站起,“来人,换冰鉴。” 远处看来,倒像夫善妻贤、伉俪情深,引来赞叹恭贺。 奉行在近,已经看出今日之举是沈宜芳自作主张,赵结并不知情。她原本还有后话,决定暂时收敛,留些空档给赵结施为。私通外臣、暗结珠胎,无论居心为何,她与赵结都曾再三宽恕。偏沈宜芳冥顽不灵,要为区区孽胎自寻死路。 宫娥传令阁外。 内侍抬来数台冰鉴,座席两侧冰鉴悉数更换。新冰落地,周遭寒气更浓,时而窒热、时而湿寒的众人重获凉爽。 赵结送沈宜芳归位落座,语带担忧:“菜品未动,是胃口不佳?”不等回应,便自说自话,“天热食欲不振,况且还在孕中。来人,呈碗梅子汤,与太子妃消暑开胃。” 这些冰镇梅子汤,正是沈宜芳命膳房预先熬制。 侍女打开沈宜芳席侧冰鉴,端起玉碗后莫名尖叫,随后立即扑跪在地瑟瑟发抖。 沈宜芳离得最近,下意识应声转头去看。玉碗跌回冰鉴,艳红梅子汤尽数倾洒,汤水流过冰棱,滴滴答答不停。整块寒冰尽染红墨,冰身各处浓淡深浅不一,如花,似血。 血。 血腥入鼻。 沈宜芳不由自主细看,半透坚冰之中,隐隐约约,有着起伏的轮廓。她忍不住定睛描摹那若有若无的轮廓,终于,等到梅子汤落下大半,她看清了—— “啊——” 尖叫发于肺腑,她瘫坐后仰,顿觉腹部紧缩阵痛。她左手紧紧按住小腹,翻身跪伏,伸长右手去抓赵结。可那双脚,那条衣摆,离她那样近,又那样遥远。 她昂起头,涕泗横流,满眼哀求。 是赵结,一定是赵结,赵结在警告她。 她后悔了。 ——那冰块里冻着的,是一只手。 人手。 赵结嘴角挂着微微笑意,眼神冷漠如冰。“来人,送太子妃回宫,传御医。”他后退寸许,衣摆轻轻擦过沈宜芳指尖。 接连叫声传遍宣天阁,所有目光齐聚堂上,看到赵结远离沈宜芳,好似拂去明镜尘埃。 凌乱的步伐与目光同来,铁蟒率值守进军飞奔赶来。 奉行亦在近旁,侍女和沈宜芳的异状入眼,便立刻上前查探。见到冰冻手掌,当即亮出令牌,在铁蟒率禁军迈进堂内的同时开口下令:“禁军统领铁蟒听令,即刻起,宣天阁内所有人员,尽皆收押西宫五院,无我命令,不得离开。再派人手,立刻赶去冰窖,无论有谁在场,均原地扣押。” 铁蟒见令叩首:“末将领命。” 席间闻言骚乱,当时闹哄起来。 列坐均为皇亲国戚,禁军将士稍有犹豫,铁蟒全然不惧,当即指挥将士堵住宣天阁四门,再调数队人马看管现场,另有人员奔赴西宫五院和冰窖。 刀剑在侧,席间安静下来。 铁蟒回堂上复命:“西宫五院全数开启,布控已经就位,冰窖业已完全控制。列坐诸位殿下可以移送西宫五院。” 奉行颔首:“去吧。” “那……太子殿下?”铁蟒稍有犹豫,奉行下令是说所有在场人员,不知赵结 35. 第 35 章 《孽归》全本免费阅读 冰壁火把熠熠燃烧。 滴答。 有冰逐渐被火融化。 冰里,覃月恒整体侧立,正面朝外,两臂交叉,双手叠于腰腹。四肢健全,宣天阁内发现的手掌,不是出自这具尸体。而且,覃月恒不该出现在这里。 “殿下找到什么了?”主事搓搓胳膊,好奇弓身探头。 奉行侧身挡住主事视线,温声道:“主事大哥,不知方不方便容我二人单独聊聊?” 主事连连点头:“自然自然,我到前边等二位。” 奉行起身目送主事转出癸区,拔出冰壁火把,转身回眼。 滴答。 火光在逃筝脸侧燃烧,再近一寸就会烫到她的耳朵。 一口寒雾吐出,奉行冷声:“能解释吗?” 两个月前,撞破私通当日,支开逃筝和沈宜芳后,奉行动武。覃月恒七窍流血当场昏死,被她踢进杂石乱草堆中。后交逃筝将尸身运到近处的东六院,任意寻座枯井荒潭埋了,所以她会刻意把禁军大部兵力引去西宫五院,只有少数在东六院粗搜,自然做不到掘地三尺,覃月恒自此消声灭迹。 两个月,雨密湿潮,酷暑炽热。这具尸体本该在暗无天日的枯井池潭里,纵被掘出,也只剩森森白骨。 但是早在尸体尚未僵硬时,就有人发现了他,把他摆成这副模样,凿冰成棺以保尸身不腐。 只为在这一刻,完整地呈现在她眼前。 逃筝当日复命时说,一切妥当。今日在内外火攻下昏倒,仍强拖病体频频到冰窖取冰。无论是当日办事不力,还是蓄谋背叛,今日都得给她一个解释。 “请殿下责罚。”逃筝提灯照亮,见到尸体,二话不说卸去纱灯,奉上朱漆棍柄请罪。 奉行握棍:“没有解释?” “是我办事不力,留此祸根,引于今日而发。”逃筝再将棍柄上举,“祸事已发,我难辞其咎,愿领罪平息此事。”说罢仰面直视奉行,“但逃筝绝非背主小人。” 火把移开,重楔入冰壁。 奉行轻舞短棍,俯身捡起纱灯挂回棍柄,扶逃筝起身,交还宫灯:“持我口谕离开冰窖,去你当日埋尸所在仔细查探,我要知道,究竟是谁。” 逃筝领命离开。 今日这样的阵仗,尸体是藏不住了。 “来人。”奉行拢拢斗篷,轻声吩咐,“抬冰。” 冰窖大门敞开,一队禁军带着热气浩浩荡荡入内,在癸区火把指引下,找到尸身抬进宣天阁。 倾倒在场中的碎冰融化成积水,禁军战靴齐齐整整踏过积水区域,溅起无数水花。大量坚冰装进冰鉴,堆放在尊位下,宣天阁堂内温度骤降。 众多冰鉴环绕,百盏灯烛照亮,寒雾浮动,冰棺折光,似天仙宝境,如水晶龙宫。 奉行仔细查看了这座藏尸的简易冰棺。 整体由三块冰拼接而成,凿出恰可容纳尸体的凹陷。尸体躺入后,再用稍薄的冰块覆盖。因长期放置在冰窖内,衔接处粘合便如一体。经这一路抬来的热气熏蒸,衔接处开始融化,显露出拼接痕迹。 铁蟒得讯回返宣天阁,见到冰棺大吃一惊:“这是……覃大人?”覃月恒在宫内失踪,是他率队搜宫,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今日骤见覃月恒尸体,他懊恼不已:“刚刚部下来报,说小殿下在冰窖找到一具尸体。当日搜宫,怎就偏偏遗漏了冰窖!” 仍安坐席间的赵结开口:“铁将军不必自责。” 奉行横眼,借来禁军佩刀。 刀锋沿稍有融化的接口切入,裁出松裂,再用力撬动,将盖板撬开。 铁蟒不解:“小殿下,你这是?” “我随义父学过些查案本事。现有机会,想试试究竟管不管用。”她要将尸体翻出,方便查看冰体凿切痕迹,确定覃月恒是何时被放进冰棺。 盖板掀到旁侧,触地裂开。 腐臭气息更浓,在宣天阁堂内散开,扑入鼻息。 赵结微微皱枚,手掌在口鼻前轻轻扇过。琥珀眼尖,递来张锦帕。锦帕叠了两叠,轻轻覆压口鼻,滤去少许气味。他眉眼微动,琥珀心领神会,另递张锦帕给奉行。 奉行未作推辞,抖开锦帕系好遮面。 无冰盖遮挡,覃月恒的脸更加清晰的映入眼中。东窗事发前,解桑与覃月恒夫妻恩爱、如胶似漆,她寻解桑时常会与覃月恒见面。覃月恒是辽洋人,容貌俊美,有着水乡养出的温润。如今冷冰冰躺在这里,脸色死白,面颊残有棍击伤痕,像是雪地里陡然冒出污秽,令人生厌。 她卷起衣袖,探手去搬尸身。 “小殿下,让末将——”铁蟒靠近,想要帮忙。 尸体后背与冰棺粘合,她猛拉了拉,未能将之分离。索性再取刀兵将衣物切去,扳过尸体双肩,令其半坐。 “綝儿……” 恍惚间,奉行似乎听到解桑呼唤。 脊背油然生寒。 去冰窖前,她有微妙预感,也不想解桑牵扯其中,所以提前安排了人送解桑回府。解桑不会出现在这里。她扳着覃月恒尸体的手紧了紧。 “覃……郎?” 又是一声呼唤。奉行木然回头。 早该回府安歇的解桑,踩着积水,脚步虚浮地向宣天阁堂内行进。 奉行紧紧抓住覃月恒双肩,骤然回眼,盯上赵结。 赵结一手握着佛珠,一手压着锦帕,垂眼看着经书。觉察到她的目光,赵结淡然回望,眉眼间挂满寒雾。 暂顾不得清算赵结。 她把覃月恒放回冰棺,迎着解桑将人拦在堂前。两手碰过尸体,她不敢触摸解桑,只用身躯挡在解桑身前:“绫姐姐,宣天阁的事还未了结,我先送你回府,日后再与你详说。” 解桑两眼蓄泪,紧咬下唇,吐字如吐钉:“让开。” 奉行不动。 却不知解桑哪儿来的力气,硬生生将她推到一边。 解桑站在冰棺旁,胆怯地伸出手,在指尖触摸到尸体的瞬间,两行清泪涌落。她附身伏在尸体上,紧紧抓住冻得硬挺冰冷的衣裳,放声大哭。极尽的悲痛让她忍不住回身作呕,在奉行注视下,晕厥倒下。 奉行飞扑上前,将人揽进怀里。 “看好冰棺。我回来前,任何人不得靠近。”奉行叮嘱铁蟒,说完瞥眼赵结,他仍平静坐在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