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潮》 1. 01 《低潮》全本免费阅读 接到沈暨死讯那天是四月一号,愚人节。 姜止正忙得焦头烂额,失去大半判断能力,想当然地认为是哪个闲到发慌的人在毫无节制地开她的玩笑,就没当回事,穿好防护服,边戴乳胶手套边进了命案现场。 远远看见林司恬手忙脚乱地拿起绿色试剂瓶往浸了血的毛毯上喷洒,她上前阻止:“动物纤维成品你用专门清洁金属的三号试剂?” 林司恬反应过来,第一时间替自己狡辩了句:“这现场太瘆人,全是血,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我脑子都快乱成钢丝球。” 见姜止没有责备她的意思,说话的底气足了些,“师父,你说这凶手和这家主人什么仇什么怨,非得把人砍成筛子?” “你见过死者?” “那倒没有,不过我有个认识的人在警局,听他说的。” 姜止没搭腔,“这里交给我,你去厨房。” 林司恬喜闻乐见,连跑带跳进了厨房,不到五秒,像阵风似的,捂着嘴跑出公寓,隔着大老远都能听见她干呕的声音。 姜止过去一看,水槽里放着一大块发黄的腐肉,应该是解冻后没来得及烹煮的猪肉。 这就受不住了? 还是年轻,都没有经受过巨人观和成堆蛆虫的拷打。 公司有规定,每次接到清洁的活儿,委派出的员工必须得单独完成任务或者以老师带徒弟的形式两两搭配,工程量大的时候,才会需要三至四人的小团体齐齐上阵。 今天这趟是姜止,姜止徒弟林司恬和老高三人,老高负责装运和开车,就没进现场,也因他没进现场,七个小时的工程被林司恬时不时的帮倒忙行径拖成八个半小时。 结束是晚上十一点。 这趟业务在海城,朝东开二十公里有一片沙滩,一到晚上,被烧烤摊占去大半,三人饿得饥肠辘辘,随便找了个摊位坐下。 林司恬去了趟卫生间,回来的第一句话是:“你们怎么不换衣服?” 姜止和老高身上还是下午穿在防护服里的那套。 “有异味?” 姜止抬起胳膊,鼻子贴住T恤衫微微耸动,老高学她深深浅浅地嗅了两口,回答也是如出一辙:“我怎么没闻出来?” 出入形形色色的命案现场多年,再刺激鼻腔的味道都闻过,嗅觉早就失灵大半,加上他们被分到的位置恰好迎风,风里全是呛喉咙的烧烤味,林司恬说的腐烂血腥味被冲得几不可查。 “没味也该换啊,我妈说了,命案现场不吉利,清理结束后必须得把自己也清理了,换衣服就相当于除晦气。” 姜止看了眼林司恬身上的碎花裙,“这世界上每天最不缺的就是出生和死亡的人,死一个就是晦气的话,地球早成地府了。” 说得还挺有道理,林司恬被堵到哑口无言,后来那五分钟,她回想了下和姜止几次言语上的交锋,通通以她落败告终,也不知道这嘴皮子功夫去哪进修过。 察觉到她的打量,姜止眼一横,“看我干什么?” 林司恬当然不敢说实话,“看你长得漂亮。” 接下来的这句倒是真的:“师父是我见过长得最漂亮的素人。” 偏病态的冷白皮,隔着一段距离去看,有种弱柳扶风的娇柔和文艺片自带的氛围感,很适合站在大荧幕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穿着臃肿的防护服出入各个遍布污秽、臭气熏天的命案现场。 林司恬在心里感慨了句“暴殄天物”,“师父你要是进了娱乐圈,铁定会遭人羡慕嫉妒恨,说你是祖师爷天生赏饭吃。” 姜止大大方方应下这句夸赞,“谢谢。” 林司恬回忆了下她的年纪,当流量明星是有点晚,走实力路线倒不是没可能,“把工作辞了,进娱乐圈怎么样?” 姜止敬谢不敏,“不怎么样,我黑料太多,随便一个拎出来都够我在热搜文娱榜上挂个三天三夜了。” 林司恬瞬间来了兴趣,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姜止把她脑袋推回去,换了个坐姿,手撑住下巴,嚼着羊肉串的同时带出一句:“我十二岁,就开始家暴我爸了。” 并非谈及苦难时的自嘲口吻,也不含任何凌驾父权之上的洋洋得意,她说这句话时平静极了,阐述客观存在一般的语调,唯一和程式化的Siri有所区别的是,她往里掺进了微弱的惫懒。 林司恬稍愣,敛神后又问:“就算不去当艺人,为什么非得要干这工作?” 姜止不着急回答,反问:“你又为什么要干这份工作?” 在她看来,比起没日没夜地干这种脏活累活,林司恬更适合待在有空调的办公室当个文员。 林司恬一脸难为情,“我投了十来份和专业有关的工作,公务员也去考过了,不过最后肯接收我的只有这工作。” 其实按她的能力,熬不过三个月试用期,碍于公司实在缺人,领导只能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签下,背地里一直等着能招到新人好把她替换。 林司恬把话题拐回去,“你呢师父?” “能为什么,钱多呗。” “也就钱多了。” 忙起来有上顿没下顿,三天两天在血水里捡皮肤组织,最让林司恬不满的还得是公司24小时待命的规矩。 老高不以为然,“公司这规矩合理,不是有句话说,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到来,没人能算得准自己哪天会死,我们自然也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活干。” 提起意外,姜止顺嘴说了句:“今天下午还有人给我打电话说我老公出意外了,让我去认领尸体……现在的人怎么回事,越活越没人样,愚人节的玩笑倒是越开越大。” 老高瞅着她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想说万一是真的呢,转念又觉这话不适合说,听上去有点像在诅咒人。 林司恬的关注点有些偏,“师父结婚了?” 她看向她的手,光秃秃的,没戴戒指。 老高揶揄道:“她啊,虽然没领证,但该做的事,包括买婚房、办婚礼这些都做了,也算英年早婚。” 姜止抢过话头,“十九岁在一起,二十岁心血来潮去拍了组婚纱照,到现在也算熬过七年之痒。” 林司恬嗅到八卦的气息,两眼放光,“是初恋吗?” 老板娘端来一份碳烤茄子,姜止夹了一筷子,口腔瞬间被蒜末占据,味道重得让她皱起眉,摇头的同时,拾起一串鸡翅,试图用孜然压下蒜味。 林司恬见她空杯了,替她倒满可乐,继续打听消息:“你喜欢姐夫什么?” 姜止说:“长得帅,身材好,有钱却又没那么有钱。” 不管有没有钱,男人本性都顽劣,有钱学坏得更快,没钱只剩下寒碜的坏,那还不如找个有点钱的当伴侣,两个人不至于把感情折损在每日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斤斤计较上。 一般来说,放在最后用重音强调的才是重点,林司恬对这回答不太满意,她没谈过恋爱,对爱还停留在美好的幻想阶段,哪怕是俗套的罗曼蒂克和纵情于声色犬马中行一时的激情,也远远胜过揉杂进鸡飞狗跳的现实。 林司恬露出失望的神色,“你说的这些全是表象。” “你真肤浅”的潜台词呼之欲出。 “爱”这个命题向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姜止对她的点评不置可否,隔了两秒,不紧不慢地补充上一句有内涵的:“跟他在一起,我有安全感。” 夜晚海边的风比白天大,从翻涌的浪潮上掠过,带来腥咸的湿气,扑在皮肤上,黏黏糊糊,太不舒服。 姜止的低马尾束得松散,两侧有碎发垂落,来回刮擦着脸颊,她一身颓感,懒得理会,实在烦了,才解下皮筋,结果一时没收住力,把皮筋崩断了。 “你们谁带笔了?”她问。 林司恬是短发,从不带皮筋。 林司恬眼疾手快地递过去一支圆珠笔,一端黏着立体小熊,少女心满满。 姜止犹豫了下,“没别的了?” “没了,”林司恬好奇地问,“这支不行吗?” “我拿来挽头发的,要是给你的爱笔沾上一层发油就不好了。” 姜止发质好,出油少,看着蓬松柔软,掩盖了她忙到快三天没洗头的事实。 林司恬当她往夸张了说,大方地挥了挥手,“泡进油水里也没事,拿去使劲造吧。” 姜止用笑容表示感谢,利落地给自己挽好发,忽然瞥见不远处一对互相依偎着的夫妻,男人在T恤外裹了件衬衣,纽扣敞着,下摆微晃,带出几分慵懒。 这一套要是穿在沈暨身上,会更好看,即便和他的气质完全不搭。 这个念头出现时,姜止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有半个月没见过沈暨了。 - 公司包三餐,到外地出差有额外餐补,所以这顿烧烤直接走公账 2. 02 《低潮》全本免费阅读 姜止是在独立休息室里见到的裴雅琼,两个人隔着一段距离,在化妆镜里对上视线,姜止反手关上门,“我刚才看到了和沈暨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裴雅琼被她逗笑,眼线差点画歪,“有没有一种可能,你看到的就是沈暨?你俩不是有段时间没见了,他没告诉你,说不准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惊喜? 姜止在唇齿间反复辗压这两个字,荒唐到笑出声,“不是惊喜,是惊吓,这两天遗体处置机构那边连着给我打了两通电话,跟我说沈暨死了,前天半夜的事,隧道坍塌,他被压在里面,挖出来时已经没了生命迹象。” 这段话里的每个短句拆分、单拎出来,信息量都爆炸,偏偏被她说得不带喘的,赶汇报任务一般,听不出丝毫感情。 在裴雅琼的记忆里,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情绪如果有十分的话,只会表现出两分。 裴雅琼摁下翻涌的思绪和“沈暨刚死,你怎么还来我这”的质疑,轻声问道:“人接回来了?” 姜止摇头,“明天去接。” “这几天有什么需要我的,尽管开口。” 姜止嗯了声,上前指了指她眼尾,“眼线画毁了。” 裴雅琼定睛一看,还真是,抽出一根棉签慢慢抹掉,一面不忘去寻姜止的表情,一心二用下,眼尾的黑晕得更厉害了。 姜止直接夺下她的棉签,往垃圾桶一丢,抽出新的,沾点水后抹开,又拿起眼影盘替她补好眼妆。 裴雅琼迟缓地被眼前的红色夺走注意力,“没见你穿过红色,现在一看,还挺适合的。” “沈暨送我的生日礼物,本来想在他出差回来后,穿给他看,顺便搞搞老夫老妻间的情趣,可惜现在没机会了。” 口吻还是淡,裴雅琼皱了下眉,“我说句实话,你就当耳旁风听听。” 给足对方心理缓冲后,她说:“是不是因为你见过太多命案现场,死亡在你眼里已经习以为常,人命也变得轻飘飘的,所以现在才会对沈暨的死表现出这么平淡的反应。” 外面突然变得嘈杂,姜止猜测是营业时间到了,拿起丢在沙发上的链条包,笑着岔开话题:“今天是不是你请客?” 裴雅琼欲言又止,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已经打过招呼了,你随便喝……对了,一会儿我没法陪你,你要是喝尽兴想回去了,记得给我发条消息。” “好。” 姜止形单影只,就没去占卡座,绕到吧台坐下,她穿得惹眼,没一会有人过来搭讪,开篇就丢给她一个油腻的选择题:“小姐姐,你喜欢哪款的?小奶狗还是小狼狗?” 姜止看向他健壮胳膊上哥特式风格的臂环,默了默,“小狼狗说的该不会是你自己吧?” 对面的人眼皮一抖,朝她抛去一个媚眼。 男人骚起来可真要命。 姜止脑袋里闪过一串“妈的”,片刻抬眸,煞有其事地看他眼,“不瞒你说,每次听到男的自称小狗,我都想把他送去绝育。” 送出这么一记让人难堪的语言攻击后,她又剥开一颗糖,亲自喂到对方嘴边,“坐下吧,一起喝会酒。” 男人很快忘记刚才的不悦,扯出一个逢场作戏般的笑,“小姐姐今天一个人?” “我那没领证的老公就坐在你旁边,你没看到?”姜止递给他一杯酒,“来,陪我老公干一杯,他前天刚变成阿飘,还没来得及办葬礼,这会正缺人给他敬酒。” 男人脸一垮,“小姐姐,你就别开玩笑了,这还是大白天的,搞牛鬼蛇神那套真没必要。” “谁跟你开玩笑?遗体安置部门几个小时前还给我打电话确认了,我接到消息可比你还要震惊,不过后来想想也觉得没什么,我爸在我十五岁的时候喝完我买的酒摔下楼梯嗝屁了,至于我的初恋,虽然没死,但在我心里已经死了,现在又轮到我老公。” 姜止管对面是什么品种的狗,一律称呼为“狗东西”,“你说我是不是有点克男人?” 两秒后,姜止看着高脚凳被一股力量带起,左右摇摆一阵,发出的声响不轻不重,消失在重金属乐里。 皮糙肉厚的,没想到有颗怕鬼的玻璃心。 姜止敛住笑,拿起酒杯,将里面的酒水全都倾倒地上。 她是开车来的,喝了酒,只能找代驾,很快有司机接单,这人出现得更快,黑衬衫,搭配黑裤子,口罩盖在脸上,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全副武装的架势比大明星出街还要兴师动众,黑压压的气场和青天白日的背景格格不入。 她敏锐地接收到危险讯号,没把车钥匙递过去,赶在对方开口前,反悔取消订单,最后打了辆车回的家。 到家后,才想到要给裴雅琼打电话:“我把车停在你你那,明天再过来取。” “你怎么不找代驾?” “找了,那代驾气质就跟罪犯一样,我要是上了车,没准这趟开向的就是黄泉路。” 房贷还没还完,她不能把债拖到下辈子,不然下辈子的起点又是个穷鬼。 姜止卸完妆,洗了个澡,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眯眼的前一秒,脑袋里浮现出那张和沈暨相似度极高的脸,然后是那代驾司机,三个人莫名其妙重合在一起。 醒来是五小时后,夜深人静。 嗓子干到快要冒烟,她朝着空气使唤了声:“阿暨,帮我倒杯水。” 无人回应。 姜止抬高音量,又叫了声。 四周还是空荡荡的,除了她的回音外,静到极点。 她睁开眼,看向主卧,门关着,房内空无一人,床头柜上的合照在她出门前被反扣,现在重新被她摆正。 即便她不愿意承认,沈暨的死对她来说确实是当头一棒,只不过第一时间迎来更多的是怔忪和迷茫,直到这一刻,她才体会到沈暨从她世界里离开的真实感。 在不断加速的心跳中,潜藏已久的悲戚汩汩流出,化作沉黯夜色里轻柔和缓的声线。 “我今天穿了你送我的红裙,收到不少注目礼,真没想到你这直男眼光,意外的优秀。” “你干什么事都喜欢低调,所以葬礼我就不给你风光大办了,正好我们都没什么亲人,就请几个熟悉的朋友来送你最后一程吧。” “也不知道入殓师会给你化成什么样,不过他们技术再高,肯定没有我第一次见到你好看。” “这几天你就多出现在我的梦里,等我替你办完葬礼,就不要来了,让我慢慢开始习惯没有你的生活。” 姜止唠叨了一夜,等到窗外日色渐明,才起身去浴室洗漱,换上轻便的衣服,先去酒吧取了车,路上随便找了家早餐店吃了碗馄饨,回到车上补觉。 闹钟定在机构上班时间,十分钟后,她见到沈暨那具冷冰冰的躯壳。 低垂的视线里突然多出一张薄薄的纸,姜止恍惚找回自己的意识,用一个得体的笑容回避痛苦,“不好意思,没见过我家沈先生这幅样子,走了下神。” 嗓音哑到瘆人,工作人员恻隐之心还没掀起,就被她一句“昨天在酒吧太嗨,嗓子不小心就喊坏了”的解释压制回去。 姜止接过笔,在认领单上签下自己名字。 她的笔锋硬而流畅,习惯性在最后一笔放飞,用力时,指骨凸起明显,腕处的青筋血管无处躲藏,是瘦弱却漂亮、富有生命力的一双手。 耳侧的碎发吹落下来,姜止胡乱拂了把,顺势将眼尾沁出的泪抹去,放下笔的同时抬起头。 她长着一双妩媚的丹凤眼,双眼皮内窄外宽,眼尾略微上翘,映着阑珊火光,和她的字一样,藏着某些刻骨铭心的东西。 接下来的流程走得很快,告别仪式结束没多久,是遗体火化,当天下午,姜止拿到了沈暨的骨灰盒,陶瓷质地,冰冰凉凉的。 之后的两天都没下雨,日色是不合时宜的好,姜止选了个时间,直接在墓园举行葬礼,来的人很少,口径统一,让她节哀顺变。 不速之客是在丧席过半时出现的。 那会她正在从洗手间回来的路上,酷似沈暨的那张脸撞进眼底时,她破天荒地感受到一种措手不及的滋味,脑袋里蹦出的还是那句话:“大白天的见鬼了。” 可这世界上哪来的鬼? 睡眠不足就是容易引起幻觉。 姜止连着打了三个哈切,东拐西拐后,折回原地,自她出现的那瞬间,空气凝固,火辣辣的目光齐齐甩到她身上。 有人忍不住问:“姜止,你这是在闹哪出?” 郑重其事的口吻,姜止不由心下一凛,低头看向自己的黑色长裤,拉链好好拉着,不至于在沈暨遗像前失了礼节。 她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瞥见一旁玻璃上映着的身影,就距离她不到一米,显然是跟着她进来的。 隔得远,五官被映得模模糊糊,但冲着其他人的反应看,来者不善。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本能的趋利避害意识导致她扭头的动作慢了足足两拍,一口气还没喘过来,生生卡在嗓子眼。 心脏倒是快跳出喉咙,她条件反射地手一抬,重重给了对面这人一巴掌,震感强烈,掌心发麻,余温还是热的。 除了活生生的人,不会有这种触感。 “阿、暨?”她不确定地叫了声。 他没死的话,那她是在给谁办葬礼? 男人抓住她持续性在他脸上作恶的手,“别认错人了,我不是我哥。” 无视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他给出一句再直白不过 3. 03 《低潮》全本免费阅读 频频有陌生人路过,朝他们看去,在形形色色意味不明的审视中,姜止恼羞成怒,但她一如既往地没有表现出来,转动手腕,轻巧地从他的桎梏中脱离出来。 暗暗吸气后的语调回归平常,“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八年前不见得你来找你哥,现在他死了,你出现算怎么一回事?” 陈烬双手一紧,揣回口袋,沉声反问:“你怎么就知道八年前我没去找过他?只不过他记恨着我和我家人,不想认而已。” 姜止突然又不信了,她和沈暨在一起八年,从来没见过他生气,“记恨”这两个字更是有悖他温文尔雅的性格。 质疑无遮无拦地袒露在她脸上,陈烬想忽视都难,坦诚道:“陈家人迷信,觉得双生子不祥,周岁时给我们安排了抓阄,陈暨运气不好,被送走后变成了沈暨。” 角落瓷砖上沾有一块灰黑色污渍,短暂地攫取走姜止的注意力,等到她回过神,听到的只有“运气不好”后的话,但仅凭这半句,也足够让她觉得荒唐,原来这天底下所有的不受待见都可以归咎为“运气不好”这四个字。 陈烬又说:“大概是因为这个,沈暨不愿意回到陈家,还让我别再来找他。” “既然你知道他不愿意见你,你今天还来做什么?本来就是你们亏欠他,这会又想来膈应他?” “我哥讨厌我,不想见我是他的事,我来送他最后一程是我的决定,谁也拦不住。” 潜台词:就算你是沈暨的爱人,也没法干涉阻拦。 如果他这一趟来仅仅是为了祭拜被抛弃的可怜哥哥,姜止自然不会拦,沉默了会说:“今天到场的人里都不知道沈暨的身世,一会他们要是问起,你随便扯个谎应付过去。” 陈烬笑了笑,“嫂子放心,我这人最有分寸感。” 他有意无意地强调了某些字音,姜止并未放在心上,也不再看他,撇下他就走,半路想起什么,“你前两天是不是去过白日梦?” 陈烬的回忆不超过两秒,“是去过,本来想跟嫂子你打声招呼,哪成想,你一看见我,就跟躲洪水猛兽一样,一眨眼就没影了。” 蒙在眼前的薄纱被掀开,姜止的思绪越来越清明,“那代驾也是你?” “代驾只是我的兼职。” 他还想往下说,姜止干脆利落地丢给他一个对他的正业丝毫不感兴趣的背影。 - 陈烬出现得突然,引起不小的轰动,离开却是悄无声息的,姜止当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将心里的不适感压下后,顺便将这个人也从记忆里挪了出去。 丧席结束,裴雅琼开车送姜止回家,没着急走,上楼陪她边喝酒边聊天。 家里只有啤酒,整整齐齐地摆在冰箱里,姜止拿出四罐,单手拉开拉环,递到裴雅琼跟前。 裴雅琼的注意力正落在另一处,盲接的同时抬了抬下巴,指向茶几边的两筐收纳盒。 “这些全是沈暨的东西?” 姜止分出半个视线看去,点头,“这两天整理出来的,衣服还没收,所以东西不多,右边那框是纸质文件,一会儿我就烧了,至于其他东西,回头找个时间扔了。” “所以你只打算留下他穿过的衣服?” “留衣服做什么,放着积灰?” 姜止拉开自己那罐,拿的时候晃了下,气泡鼓囊囊地往上冒,浸湿一部分指腹,她用湿巾纸揩了下,“我打算过段时间修个季度假,抽出一天把这些衣服整理好放到二手平台上转卖。” 裴雅琼一时也不知道该称赞她洒脱,还是指责她不近人情,转瞬就能将人断舍离得彻底,不过说到底对于这些是是非非自己都没有立场评头论足,最后也只能好心好意地提醒一句:“沈暨人刚没,你就清算他的东西,传出去容易落人口舌,还是再过段时间吧。” “行。” 答应得过于爽快,裴雅琼反倒不相信了,毕竟论起阳奉阴违的能力,没几个人是她对手,斟酌措辞的间隙,她瞥见一旁沈暨的遗像,想起丧席上那位不速之客,“今天来的人真是沈暨弟弟?” “大概率是。” “你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沈暨就一次都没向你提起过?”天地良心,裴雅琼一点挑拨离间的想法都没有,单纯在表示困惑。 “没有。” 从始至终姜止都觉得她和沈暨的这段感情正常又不正常,彼此之间保留的东西太多,就像他从未告诉她他被亲生父母抛弃过,她也未对他吐露过一句她那糟心的原生家庭。 他们的相处模式更加神奇,时而看似温柔实则疏离,时而又热情似火,尤其在她蒙住他双眼,骑在他身上作威作福后。 在所有人看来,他们的性格天差地别,意外的是,他们的肉|体相当契合,做起前戏来不急不缓,兴致来了,他还会用同一张脸、不同的身份出现,配合她完成一次又一次的表演,就像情人间为了增添情趣,将灵魂毫无保留献祭给阿佛洛狄忒女神前,完成的一场酣畅淋漓的变装游戏。 他们很少赤|身|裸|体,她身上总会裹着他的衬衫,oversize,中空,一灌进风,就鼓得厉害,这风有时是他循着漏洞涌来的气息,有时是不安分的手掌,那么潮那么热。 他只穿一条西装裤,面料硬|挺,稍有起伏,暴露得明显,皮质腰带总是松松垮垮地束在腰间,好像她轻轻一扯,他就能呈现出最为原始的状态。 性|爱讲求的是你来我往,不然多没意思,在他密不透风的吻落下时,她握住炙热,这感觉很奇怪,就像握住了源源不断的生机。 每到那时,她就会想起汽水是什么滋味的,咕噜噜,冒着气泡,吞咽进喉管,呛得有点疼,但会让喜欢自虐的人欲罢不能。 最后,花叶密不可分地扭和在一起,不加任何修饰的、直白的欲念从花芯里涌出,化为糜烂的汁水。 现在回想起来,床上的沈暨和床下真是两副面孔,非要做个比较,前者更像他的孪生弟弟,陈烬。 这个想法一出现,她莫名其妙产生一种更为荒唐的背德感,仿佛这些年同她做|爱的人一直是陈烬。 姜止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勉强用唇齿间的苦荞麦味压下自我毁灭般的念头,转瞬想起一个被她忽略的细节,“沈暨和我说他是去申城出差的,再过一周才会回来,他怎么会在这时间死在江城的隧道里?” “会不会因为他回来的决定做得匆忙,没来得及告诉你,或者想给你一个惊喜?” 姜止了解沈暨,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也或许是她疑神疑鬼惯了,总觉得他的死另有隐情。 “对了,沈暨到底是做什么的?” “医药公司研发部门副科长。” 裴雅琼哦了声,止不住想:医药公司副科长这么赚钱?还能在江城买下这么一套大平层? 看穿她的困惑,姜止说:“他工作上的事,我不清楚,至于这房子,不是一次性结清的,目前还在还房贷。” 房产证上写的是她的名字,首付是沈暨出的,在她的强烈要求下,他才肯让她支付每个月的按揭款。 不知不觉酒瓶已经横了一地,裴雅琼靠在姜止肩头,没想明白自己一酒吧老板娘,为什么永远喝不过工作期间有禁酒令的闺蜜,难不成她是天赋异禀? 越想越觉得头疼,没多久睡了过去。 姜止反手捞起薄毯往她身上盖,等到肩膀开始酸痛,心头涌上无奈,看来今晚是腾不出时间烧了沈暨这些信件。 夜色渐浓,姜止关了落地灯,昏暗的光影蒙住她的面容,所有的坦然和平静在假象中荡然无存。 第二天早上醒来,裴雅琼已经不见踪影,啤酒瓶全都收拾好了,桌上放着她买来的包 4. 04 《低潮》全本免费阅读 说话的时候,陈烬一瞬不停地盯着对面的女人看。 常年照不到阳光似的,肤色很白,巴掌大小的脸,笑容一收后,不再有什么多余表情,柔和却不柔弱,看不出分毫的野心。 她站在那里,就像嵌进悬崖岩石缝隙里的一朵蒲公英,也像空谷里回荡的一缕风,广阔又忧郁,和刚才小人得志般的神情大相径庭。 也因展露出的气质过于矛盾,显得她这个人云遮雾障一般,让人猜不透。 被逮了个正着,姜止索性破罐子破摔,应下他阴阳怪气的祝福词,然后问:“弟弟怎么在这?” 她知道他一直在观察自己,同样她的视线也没从他身上挪开过。 他今天的穿戴一整个高饱和色,不知道的还以为霓虹国暴走机车族出身的歌舞伎町牛郎出来炸街了,举手投足间满是浑不吝的乖张感,连额前刘海卷曲的弧度都是耀武扬威的。 反衬得她阴阴沉沉,像雨天的青石板路,唯一称得上鲜活的笑容还在他意味不明的审视中化成无形的云烟。 这样对比下来,她对他的反感有增无减。 见他不回答,姜止又叫了声“弟弟”。 他要是再走神,她立马走人。 陈烬怀疑自己两次都听错了,被光影遮罩的脸神色难辨,语气里带点无奈的笑意,“弟弟算哪门子称呼?记得没错的话,我比你大两岁。” 姜止没想到他的注意点这么偏,“你是阿暨的弟弟,自然就是我的弟弟,不这么叫你,还能怎么叫?” 难不成把“小叔子”挂在嘴边? 陈烬难得笑不出来,这回直接连嫂子都不叫了,“既然你能叫我哥阿暨,为什么不能叫我阿烬?” 什么玩意? 姜止有点不想搭理这人了,偏偏这时外面开始下起暴雨,世界顷刻间被笼罩在光怪陆离的雨幕之中,劈里啪啦的声响砸得人心烦意乱。 她对雨天的憎恶是从小积攒下来的,每回一下雨,姜茂祖就会用各种乱七八糟的理由翘了工地的班,窝在家里没完没了地喝酒,借着酒劲毒打她和妹妹,男女力量本就悬殊,更何况是小女孩和成年男人之间的对抗,她的反击通通落败,第一次成功是在十二岁那年,她聪明地借助了工具,一枚扳手,最后让姜茂祖的脑袋开花,也顺利帮助妹妹逃脱魔爪。 经过一番权衡,姜止在冒雨前进和继续同陈烬软磨硬泡间选择前者,她边走边摘下单肩包,挡在头顶,深吸两口气权当蓄势。 肩头还没落上雨,她就被一股力量扯了回去,险些连人带包撞进人怀里。 她有些恼怒,语气不太好,“干什么?” 陈烬手里握着一把长柄伞,没打开,一抬一降,伞帽与地面发出不轻不响的碰撞声,“你今天穿的这身不适合淋雨……去哪儿?送你一段路。” 姜止低头看向自己的衬衫裙,对他的不满消减了些,收回视线的途中瞥到长柄伞上的logo,“你这共享雨伞哪来的?” “店里拿的。”陈烬堵住她的路,“死心吧,最后一把了,嫂子要是不想被淋到全身湿透,只能难为你和我共撑一把伞。” 姜止确实有被难为到,好在陈烬只是看着像风月场上油腔滑调的老手,实际上担得起“绅士”二字,两个人距离隔得很开,肩膀硬是没剐蹭过一下,不过姜止一点没湿。 街对面有家面馆,姜止抬起手指去,“送我到那儿就行。” “行。” 到达目的地后,姜止发现陈烬肩头湿了一块,她掏出包里的手帕,“擦完不用还,直接扔了。”想到自己还没跟他道谢,就补上了句。 真情实感不足,陈烬也就当耳旁风听听,漫不经心地擦拭两下,跟着她进了店里,又在她错愕的目光中,大剌剌地坐到对面,扫码点单,一面问:“嫂子吃什么?我这边给你加上。” 姜止心想今天是甩不掉这牛皮糖了,也就不再内耗,由他去了,边用清水涮筷子边说:“一碗牛肉面,微辣。” 她突然停下改口:“我点,你想吃什么?” 看出她有请客的意思,陈烬也不推脱,扫了下菜单,笑道:“这里居然还有饺子。” 姜止觉得他意有所指,但没挑明问。 陈烬掐灭屏幕,将手机反扣到桌面上,“来份羊肉粉丝。” 姜止笑了声,手指一摁,照他说的点。 陈烬莫名其妙,“笑什么?” “我没想到弟弟吃的东西和人一样骚。” “我也没想到嫂子对待人和看菜下碟一样。” 听到这番绵里藏针的挤兑,姜止困惑大于羞恼,“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这么点评我。” “你对其他人的态度都一样,称不上温声细语,至少不尖锐不刺人,对我,冷嘲热讽、阴阳怪气连番上演,这还不算看菜下碟?” 姜止不接这种莫须有的罪名,“从你嘴里吐出来的冷嘲热讽、阴阳怪气也不少,就算我对你态度不好,也是你应得的。” 陈烬不置可否。 七分钟后,两碗面条上桌,姜止余光看到对面的男人不紧不慢地将袖口挽至手肘下侧,冷白肌肤上的青筋脉络延伸进看不到的地方,整个人看着落拓不羁,性张力展露得不费吹灰之力。 在气质这方面,他真的和沈暨有着天壤之别。 刚咽下一口,姜止忽然想起一件事,状似随口一问:“你之前说你去白日梦是为了找我,找我做什么?” 陈烬手一顿,抬眼看她,“不做什么,想见你而已。” “看看你哥到底娶了什么样的人?” 陈烬没接话。 姜止当他默认了,“现在你也见到了,那今天这顿饭就算我请的,当做你刚才替我遮雨的报酬,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再别见。” 平心而论,她真不想和这人有任何交集。 陈烬低头看向桌上两份加起来不超过三十的主食,“嫂子真是我见过最抠搜的亿万富翁了。” 他说这话时压低了音量,加上店里人来人往,各式各样的声响嘈杂,只够离他最近的姜止听清。 “我再有钱,那也是我的,另外,你和沈暨只能称得上是血缘兄弟,在现实里,你们就是两个插不进对方人生的陌生人,所以请你吃饭这件事本身只能证明我这人不喜欢亏欠别人,而不是我应尽的义务。” 姜止拨开汤面上的葱花,面无表情道:“你爱吃就吃,不吃拉倒,别跟我在这挑三拣四的。” 陈烬定定看她,笑了,“原来我哥喜欢这样的。” 从他见到她起,她就一直在装,今天倒不装了,跟刺猬一样,一炸就把刺往别人身上扎。 “把话说明白点,这样是哪样?” 陈烬继续拐弯抹角,“我哥在跟你接吻的时候,是不是经常被你的牙齿划伤?” 姜止冷笑,“我和你哥的情事,弟弟,你没道理知道。” “我也不是很想知道。”他笑意不达眼底,“看嫂子牙尖嘴利的,才一时没忍住问出声。” 姜止回以自谦:“论嘴欠,谁能比得上你?” 这话题到就这结束了。 姜止不想再和他待在一处,匆匆忙忙吃完牛肉面,外面的雨势已经从倾盆一般变成淅淅沥沥,是离开的好时机。 陈烬看出她的蠢蠢欲动,擦了擦嘴问:“我车就在附近,一会儿送你回去。” “我家也在附近,两条腿花上十几分钟就能走到,就不劳烦你了。” “既然步行十几分钟就能到,那我也不开车了,走路送送嫂子吧。” “我为什么非得要你送?”问完,姜止忽然觉得“你为什么非要送我”才更符合当下情境。 他究竟想做什么,她目前完全看不透。 “因为我有伞。”陈烬换了个坐姿,跟她一样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我哥这么爱嫂子,在天上肯定是舍不得看着嫂子淋雨的。” 姜止留意到一个细节,“你还真是十句不离你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感情有多好。” 陈烬淡声解释:“经常提起他,没别的意思,单纯是为了告诉自己这人已经死了——死人什么都争不了。” 姜止不知道这对兄弟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感情才就差到这地步,不过和她没关系的事,她向来提不起兴趣,更别提打破砂锅问到底。 话锋一转:“不舍得看我淋雨的话,你可以把伞给我。” 陈烬拒绝得很干脆,“伞是我借的,要是嫂子故意拖延时间不还,回头我的信用分就会大打折扣,影响我做生意。 5. 05 《低潮》全本免费阅读 陈烬挺直背,视线从她意味不明的脸降落到她手里的塑料袋上,里面装着几瓶啤酒,看样子人刚从便利店回来,稍作沉默后,他回以一句玩笑话:“算是一不小心被树的屁崩了下。” 姜止没听明白。 陈烬自嘲一笑,“开车撞树上了。” 姜止心里无比荒唐,表现在脸上的反应却异常平淡,一声短促的“哦”后,说:“那你该去找树算账,而不是来这找我。” “我可不是来找你的,我来找我哥。” 见她还提着满满一塑料袋的啤酒,陈烬体贴地伸出手,准备替她分担一会,结果被她不着痕迹地躲开,一霎的沉寂后,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继续往下说:“虽然我是被留下的那个,但我从小到大没感受到什么父爱……都说长兄如父,我就想着没准我来找我哥诉诉苦,身心都能得到一定程度的安抚。” 这句纯属在放屁。 姜止毫不留情地发去一记对他胡言乱语的嘲讽,“你来找一个死了的人诉苦,是觉得他晚上能托梦给你?” “梦想总是要有的。” “痴人就是会说梦。” 一轮过后,姜止上前两步,用眼神示意他让开,等人退到一边,她还是不着急摁下密码锁,“你从谁那儿打听到我住这户?还有,你是怎么进来的?” 陈烬没来得及回答,不远处传来一声:“沈先生回来了?” 云澜的大平层一梯两户,隔壁住着一家五口,祖孙三代,说话这人是家里的奶奶,小区出了名的碎嘴,她还不知道沈暨已经死了——整栋楼都不知道。 姜止朝她笑笑,飞快摁下密码,又将陈烬拽进玄关,动作一气呵成,但费了不少力,刚调整好呼吸,耳边响起男人的笑声,厚重到像从胸腔里闷出来的。 她面无表情地睨他,陈烬没脸没皮道:“有点像在偷情。” 寡廉鲜耻的人谈论起禁忌话题,比过家家还要儿戏,姜止见过这类人,深谙不依不饶的反驳只会适得其反,让对方蹬鼻子上脸,权衡之下,还不如无视或者岔开话题。 她选择前者。 空气却未就此安静下来,片刻恼人的声线再次撞进耳膜,“嫂子刚才为什么不解释我不是我哥?” 姜止言简意赅:“因为麻烦。” 这世界上最解释不清的就是想当然下的误会,更何况名义上小叔子夜晚单独造访,传出去只会更加难听。 她扭头看他,“你也只会来这么一次,不是吗?” 也不知道是不是没听见,陈烬并未给出回应,弯腰曲背,心无旁骛地解鞋带。 姜止别开脸,随手拿了双一次性拖鞋丢到他脚边,“你哥的房间在左手边第一间,其余两个你别进去,至于你哥的遗物在客厅,有两筐,信件属于隐私,你就别看了,看另一筐,主要是他的相册和收藏的老物件。” 屋里只亮着一盏灯,灯光投射轨迹并非固定,会从房间的各个角落流转,隔了十几秒,扫过她的脸。 陈烬没有错过她脸上转瞬即逝的紧绷,夹杂着戒备和领地被人侵占的不悦。 他还想看得再明白些,她先找到按钮,关了旋转灯,打开门洞旁的壁灯和客厅的水晶吊灯。 狎昵的氛围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姜止先去了趟主卧,出来时顺手带上门,坐到沙发边的羊绒地毯上,自顾自喝起酒来,彻彻底底将客人当成空气对待。 之后的五分钟,陈烬频频分出注意力看她,察觉到她的另一只手一直没从口袋里拿出来过,忍不住展眉轻笑。 不加克制的声音,落在姜止耳朵里,有些刺耳,她扭头看去。 也是巧,两人的视线就这样在半空撞上了,不知道在较什么劲,谁都不着急躲闪。 隔了一会,姜止才找到可以形容第一次见到他后他给她的感觉—— 危险。 就像躲在暗处的高智商野兽,鲜少主动出击,而是耐心充沛地等着猎物自投罗网,再猛地冲上前,一口撕碎对方的要害。 姜止收敛思绪,下意识扭了扭脖子,调整后的坐姿,比一开始又多了几分防备。 陈烬当作没发现,率先低下头,象征性地翻看了下沈暨留下的照片,合照更多,基本都是和姜止一起拍的,横跨数年光阴,从青涩变为成熟,唯独笑容依旧千篇一律,公式化般的虚假,看着碍眼。 “姜止。” 他突然叫了这么一声,姜止没控制好手上的力道,易拉罐被捏得咔咔响,“干什么?” “我有个问题挺好奇,”陈烬又看了回去,“你对我哥到底是什么想法?你真的……爱他?” 陈烬讨厌“爱”这个字,太神圣,又太虚伪,尤其被冠上永恒期限的“爱”,过于的冠冕堂皇。 当然他相信爱本身不会消失,它只会转化成其他东西,比如厌烦,冷淡,无视,又或者是权衡利弊后选择的舍弃。 爱的本性,归根究底是自私,一旦满足不了自身,连作秀都会感到疲惫,随手就能扔。 就像他在陈家感受到的一切。 姜止被问得措手不及,稍滞后笑起来,“我爱他啊。” 压下百味杂陈情绪后的语气理所当然的,“我要是不爱他,就不会和他在一起,还将这段关系维持了七年,这不是爱是什么?” 陈烬眉眼嘲弄,“你们是没分手,但也分房睡了。” 大平层三室两厅两卫,其中三间卧室都有生活气息,如果他猜得没错,两间次卧是他们互不干扰的单人房。 姜止对他的质疑不为所动,四两拨千斤道:“就算是结了婚的夫妻,也需要单独相处的时间和空间,当然我和你哥分房睡,还有一个原因,不过弟弟你没必要听,也不适合听。” 陈烬倒起了好奇心,“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 “夫妻间的情趣。” 他脸一僵,短时间内挤不出丝缕的笑容。 这反应看笑了姜止,她没羞没臊道:“我和你哥喜欢在主卧做|爱,但我们都有洁癖,不喜欢在一滩污秽里进入睡眠状态,当下又懒得换床单,所以只能转移到干净的次卧。” 陈烬食指在腿侧轻敲十下,终于将表情和略显急促的呼吸节奏调整过来,又问:“就当分房睡一半是为了满足夫妻间的情趣,那你在知道我哥去世的消息后,为什么不难过?哦差点忘了,你还笑得很开心。” “开心的时候就笑,难过就哭,没长大的小孩才会这么做……弟弟,你也是成年人了,难道就没有把情绪往肚子里咽的时候?成年人的奔溃可都是在不动声色的瞬间。” 陈烬神色淡淡,答非所问:“我喜欢住酒店,最好是顶层,有个很大的落地窗,旁边铺着羊毛地毯。” 他经常侧卧在上面,看云雾缭绕下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和比底下蝼蚁还要渺小的人,然后等着清洁工每日准时摁铃,将他排到体外的所有浑浊情绪清除干净。 可能就是因为清理及时,这些年,他没有过情绪崩溃的瞬间,另一部分见不得光的情|欲被他很好地藏在角落里,用蜡油封上。 从这几次的交锋看,姜止发现自己是真的跟不上他的脑回路,而这或许要归咎于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对于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她也懒得去问,把话题绕了回去,“我的心小,只能把活着的人装进去,所以我刚才说的爱,爱的是活生生的沈暨,而不是被封印在遗像里的沈暨,这也是为什么我没有对他的死表现出你们期待中的过于悲痛的反应。” 陈烬扯了扯唇,“听你这话的意思,你爱过他,但现在的你已经不爱他了。” “不,只要我还能想起活生生的他,我就会重新开始爱他。” 姜止感觉自己在和他讨论一个哲学题,七歪八绕,晦涩难懂,说到最后,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或许爱本身就是一种悖论。 “所以弟弟,你以后别来了,我不想见到你。” “我就这么不受你待见?” 姜止摇了摇头,“一见到你,我就想起你哥,感觉他还没死,我就忍不住想要继续爱他了,这样对于我重新开始生活没有半点作用。” 在她话音落下的那瞬间,她意外捕捉到他的唇绷得很紧,仿佛有一记响亮的巴掌,将他东拼西凑起的假象打碎,只剩下一地能映出他暴戾嘴脸的碎片。 一个荒唐的猜测在她心里冒出一角,没来得及成型,消失在男人浑不吝的笑容里,他起身,传递出准备离开的讯号。 “时间不早,我就不打扰嫂子一个人喝酒。” 陈烬走到玄关,边穿鞋边补上一句,“嫂子可以放轻松,至于口袋里的防狼工具,也可以卸下了。” 姜止这会已经走到他三米内的地方,听见他这么说,右手一松,辣椒水先落到地上,然后是一把水果刀。 陈烬笑了,“嫂子原来是打算在什么情况下动手?” 姜止坦诚道:“在你靠近我的时候。” “要多近?”他在她警告的视线中慢慢逼近,“两米,一米,半米,还是像这样,近到肌肤相贴?” 姜止眼皮一颤,用行动取代言语。 陈烬微抬眉梢,举双手投降,等他退开一步,腰侧的电|击|棒清晰可见。 “防备心真强。” “万一你脑子不清醒,拿自己当哥了,我总得借助工具给自己留条后路,现在看来, 6. 06 《低潮》全本免费阅读 接到陈烬消息前,姜止快被林司恬的苦水吞没,“师父,你快回来吧,没你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小姑娘在电话里哭得一抽一抽,声音也断断续续的,姜止勉强听清,“又是谁欺负你了?” 以她对林司恬的了解,能勾出林司恬眼泪的不外乎两种可能:遇到能让她三天吃不下饭的命案现场,或者在人际关系上栽了一跟头。 林司恬哭得更厉害了,赶在姜止耐心告罄前,吸了吸鼻子,勉强止住哭腔,“你这几天不在,都是那姓赵的母老虎在带我,出次任务,十句里起码有七八句都是在骂我的,另外两句全在含沙射影,对了有次她还连带着骂上你了,说你带徒弟的能力实在差……” 说到最后,就有挑拨离间的嫌疑了,姜止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隔了一会说:“行了别哭了,过两天我就回公司,这两天里,你就好好听赵姐的话,她说什么,你都点头应下。” 林司恬小心翼翼地试探了句:“那她要是骂你呢?” 姜止似笑非笑道:“替我一起受着。” 通话中断,姜止耳朵清净不少,偏偏没多久,更扰人心烦的文字进来:【嫂子,我刚才在你家楼下徘徊的时候,被不少住户看到,都把我错认成我哥了,还问我脸上这伤怎么来的。】 姜止没回,准备将这人拉黑。 对面又发来两条:【我随便应付了句,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误解好像更深了,觉得我是被你家暴了,又被赶出门,才会可怜兮兮地门口蹲守。】 【嫂子,你看你要不要抽个时间跟他们解释一下?】 姜止攥紧手机,两秒后回:【那棵树怎么就没把你撞成植物人呢?】 - 姜止修完丧假那天,正遇上公司一周一次的工作总结,赵清兰在会议上慷慨陈词,指责公司用人、惩处奖赏制度存在诸多不合理的地方,还拿“我曾经带过一个人”为主语列举出那人一堆的无能,字字没提林司恬,却字字都在点她。 林司恬听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地垂下脑袋,就在眼泪噼里啪啦砸下前,姜止插了句:“我们这份工作听着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光是心理承受能力,就比大部分工作要求高,所以我们得给新人慢慢成长的时间,着急让他们出师和揠苗助长没什么区别。” 赵清兰有时候一根筋,不会看脸色,主管都点头附和的事,只有她一个人提出反驳,“你是林司恬的老师,这会当然要给她说话,不然到时候就有人来质疑你不会带徒弟,影响你的年度评级。” 姜止不慌不忙地应对道:“这届新人不止林司恬一个,我刚才也是一个字都没提到她,记得没错的话,赵姐你的汇报总结里也没提到这个名字,现在怎么就突然扯到她头上了?” 赵清兰听出她的潜台词,生生被气笑,“你这是在说我故意针对她,还是你?又或者说,我是故意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你们师徒难堪?” 姜止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林司恬这段时间确实犯了些低级错误,我没有任何要给她开脱的意思,更没有反着来指责赵姐你的不是,我只是觉得每个人都是从新人过渡来的,都有手忙脚乱、鸡飞狗跳的时刻,要变得像现在的赵姐你一样游刃有余,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应该再耐心点。” 赵清兰还是不服气,“耐心是给可塑之才的,一个榆木脑袋你给她再多的时间也没用。” 一句榆木脑袋直接定了林司恬的生死,林司恬顾不上掉珍珠泪,昂起脑袋想要替自己辩驳一句,被姜止摁下,等到姜止再次开口,她对赵清兰的称呼开始变成了“您”,“您只带了林司恬不到两周,我带了她足足三个多月,但到现在我都没完全挖掘出她的潜能,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得交给时间检验,要是半年后她还是这样,再提她的过错也不迟。” 这便是立下军令状了,赵清兰有再多不满也只能暂时咽下。 会议一结束,姜止被领导叫去办公室,对方先发去一波人道主义关怀,“我记得你还有假没休,要不再给你拨出半个月去外地旅游散散心?” “十天足够我调整了……”姜止顿了下,“他没了,但我生活总要继续的。” “是这个理,你能想开也是好事。” 姜止笑笑,“您找我来就为了说这事?” 领导不再拐弯抹角,“林司恬你怎么看?” “我是她师父,从我口中说出来的点评,难免有失偏颇。” “那你就站在客观角度。” 林司恬工作时确实如赵清兰抱怨的那样有一堆毛病,姜止没法硬夸,只能挑不那么刺耳的缺点实话实说:“干活续航能力不行。” 领导抬起头,敲了两下桌板,“你们现在的年轻人说话怎么都喜欢搞让人云里雾里那套?给我扯明白点。” 姜止从善如流,换了种说法,“她干活一小时,得歇半小时,不过——”话锋一转,“遇到不懂的地方,不会藏着掖着,当下就会向我问个明白。” “还有呢?” 姜止扫了眼头顶的时钟,“酒量还行,闲暇时间能陪我一起喝喝酒、聊聊天。” “我问你上班的情况,你跟我扯什么下班后的事?” “到下班打卡时间了,我也只能跟您扯点下班后的事。” 在公司,上下级关系没那么明确,硬实力才是王道,而姜止作为公认的王牌员工,对她的包容度比普通员工要高出一截,只要她不作奸犯科,寻常违章领导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别提现在只是被她的嘴炮堵到哑口无言。 领导大度地挥了挥手,没跟她计较,“下班吧。” 姜止在一楼大厅和林司恬撞了个正着,林司恬瓮声瓮气地喊了声“师父”。 姜止嗯一声,“什么事?” 林司恬不敢直勾勾地盯住她看,眼珠子滴溜溜转动着,“你在会议上捂了三次脸,该不会是被我气到脸疼了吧?” 姜止让她别太自信,“现在能气到我的活人只有一个。” “谁?” 姜止睨她,林司恬瞬间噤若寒蝉。 姜止把话绕回去,解释道:“这两天智齿发炎了,有点疼。” “哦,那你该去看。” “预约了下周的手术。” 林司恬又“哦”,半会才问:“师父,再问你件事儿,要是半年后我还是没有任何长进,是不是真得走人了?” “看你意愿。” “我的意愿顶用吗?” “你要是还想待在公司,跟我说一声,既然我能帮你拖长半年,就能帮你再拖上半年。” 今天在例会上的这番话,对赵清兰来说是军令状,在姜止看来,不过是缓兵之计。 林司恬眨眨眼,第三次哦了声,“虽然不知道半年后我是什么想法,但我想我还是得先在这谢谢你。” “道谢还是得拿出点实际行动。”姜止从托特包里拿出打印好的资料,“这些都是我给你整理出来的理论试题,基本上涵盖了所有注意事项,你抽个时间把它做了,直接抄答案再背也行,不过不管你用哪种方法,下次出任务,你别再给我搞错试剂,更别给我出现偷懒不戴好面罩、手套勾破了也不换这两种行为。” 命案现场一滴小小的液体都有可能携带致命的病毒和细菌,甚至有严重的传染病,比如艾滋病毒、疱疹病毒、肝炎病毒等等,所以清洁人员必须得时刻全副武装,像林司恬以往那些偷懒的行径,九条命都不够她挥霍的。 姜止说:“我知道你对这份工作有很多不满,但既然干了,就给我好好干,干到期满最后一天。” 林司恬不笨,相反悟性很高,她最大的问题是,太不把这份职业当回事了。 手机在包里震动,姜止掏起看了眼来电显示,然后递给林司恬一个眼神,边接边往露天停车场走去。裴雅琼开门见山道:“我这边只查到了一点信息,关于陈烬的,你现在方不方便接听?” “你说吧。” 刚应下,姜止就后悔了,隔着虚晃的人影和交错的汽车,她看见了西装革履的陈烬,昏暗的暮色覆在他脸上,他的情绪显得琢磨不透,唯一看得完全的是他颧骨、额头处的伤口,卸了纱布,青紫交错。 裴雅琼并未察觉到她的异样,将调查结果组织成简洁的语言:“陈烬是名自由摄影师,在他那圈子里小有名气,人像、风景都接,经常有明星艺人越过工作室找他约拍,不过他在圈里口碑褒贬不一,贬的基本都说他脾气差、随心所欲,经常无视客户要求,自己怎么喜欢怎么来……” “他成名算早的,八年前就拿下摄影金像奖艺术摄影类大奖,这奖的含金量可不低,相反还是国内摄影最高级别的奖项,说得通俗点就是文学界的茅盾文学奖。至于他本人的家世,信息量很少,估计不简单。” 许久没等来姜止的回应,裴雅琼下意识看了眼通话,显示还在进行中,她忍不住出声问:“你还在听吗?” 姜止回神,“在,晚点再跟你说,天才来找我了。” 通话一终止,裴雅琼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天才是谁。 陈烬倚在车门上,旁若无人地朝姜止招了招手,以为会得到她装聋作哑般的无视,然后冷着一张脸从他的世界经过。 现实里,她连目光都没错开,只停下脚步,一动不动地站着,像尊冰冷的雕像,脚边被拉到细长的影子成了它的守护兽,两者都坚不可摧,足以击溃敌人所有的防线。 陈烬稍稍敛住笑,看着她重新抬起脚,走到自己跟前,轻笑一声道:“调查得挺全面,连我工作的地方都能找到,说说,这次又找我什么事?” “上回在嫂子家落下了一张卡,不知道嫂子收拾房间的时候有没有看到?” 姜止皱了下眉,“什么卡?” “银行卡。” 姜止被风吹到眯起眼睛,目光无形中带上审视意味,“我要是说没看见,你是 7. 07 《低潮》全本免费阅读 陈烬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悖一开始那句“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承诺,但他没有产生任何类似悔恨莫及的情绪,抽回手后也只有满满当当的“意犹未尽”。 尤其在看到她的神情后—— 双眸沾着未消的水雾,朦胧的眼神仿佛能织出天罗地网,勾的人心甘情愿陷进去。 他略微失神,等到游离的意识归拢,咫尺之隔的女人换回生人勿近的姿态,眼底的水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烬跟着恢复到常态,退开些距离后,又拿湿巾纸擦了擦手,一面问:“智齿疼了多久?” “两天。” “还没看过医生?” “预约了下周的拔除手术。” “下周可能不行。” 姜止又甩过去一个“你是牙医吗”的眼神质疑。 陈烬难得正经了回,看着她说:“要是智齿还在发炎,拔牙可能会导致炎症扩散,还可能引起术后局部创口感染,造成局部红肿、疼痛明显,拔牙窝也没那么容易愈合。换句话说,在智齿发炎的情况下,医生只会让你先进行消炎治疗,等到炎症控制后再考虑拔牙。” 听着挺像一回事,姜止对他的戒备轻了些,嘴上还在逞强,“没准下周拔牙前炎症自己消了。” 陈烬轻笑,“靠什么?你的意念吗?” “……” “我猜得没错的话,你这两天都在吃药,但没有半点作用,反倒越来越严重了。” 说得真准,姜止没话反驳,陈烬也没再说别的,再次启动车辆。 姜止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开往云澜小区的路,“你想带我去哪?” “去给你的智齿消炎止痛。” “现在诊所都要排队预约,不是你想看就能看的。” “放心,我就算不插队,也能让你看上。” 她坚持:“我不需要现在就去。” “那你这两天想怎么熬?” 姜止除了吃止痛药想不到其他方法。 陈烬看穿她的想法,不屑一笑,“止痛药有副作用,吃多了也会产生抗药性,你要是不想把你宝贵的身体真疼坏,就闭上嘴。” 最后几个字被他压得又低又沉,方才那擒住她下颚的狠戾劲回来些。 姜止眼睫微颤,片刻扭头看向窗外。 凭她过往的经验看,没有明确给出目的地的行程最危险,说心里没有一点恐慌是假的,中途她数次想要让他停车,但最后还是折服于自己的好奇心之下,她想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二十分钟后,车在“博雅口腔”附近的露天停车场停下。 姜止知道这家诊所,生意好,极难预约,两天前她咨询过工作人员,对方回给她一个准确日期,下月18号。 博雅口腔营业到晚上九点,这个时间,一楼大厅的排椅上坐着不少人,都在等待叫号,姜止分出半截注意力看向陈烬,不知道他和前台说了什么,其中一人起身看了过来。 姜止模模糊糊地听见她说了两个字:“好的。” 等了差不多五分钟,视线里进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踩着五公分细高跟,白大褂飘起又落下,走路自带气场,保养得当的一张脸看着很眼熟,姜止想起自己曾在在博雅宣传照上见过,是诊所唯一的老板,叫什么她忘了。 女人看了眼陈烬,又看向他身后的姜止,“就是她?” 陈烬点了点头,“正疼着,一会下手轻点。” 女人没理他,递给姜止一个挑不出错的笑容,“跟我来吧。” 陈烬没跟上去,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单手执机,刷了会动态,百无聊赖又点开屏蔽近半个月的某个摄影群,看见不少人还在唏嘘叶晖被警方拘留那事,越看越困,他直接退出群聊,手机揣回兜里,半边手臂撑着前排座椅,低垂的脑袋靠在上面,不一会,进入浅眠模式。 人多的地方,声音压也压不住,耳边的动静一直没停,他能感觉到周围人来人往,白炽灯光铺满整个大厅,编织出一幅光怪陆离的画面。 突然,他抬起头,浮世绘消失,画面定格住了。 姜止已经结束诊疗,折返回来,过道不宽不窄,她走得直线,身形单薄的像纸片,细胳膊细腿,纤腰不盈一握,做出逞强表情时,反而更显羸弱,是天然想要保护的对象。 陈烬慵懒起身,朝她走去,“她怎么说?” 他嗓音带着初醒的哑涩,姜止听愣了一瞬,“明后天应该就能消炎。” “还很疼?”陈烬抬起手,探上姜止脸颊的前一刻,被她偏头避开,动作很自然,看不出分毫的抗拒,仿佛只是一个不那么凑巧的“巧合”。 陈烬面不改色地收回手,权当无事发生。 姜止淡声说:“还行。”其实又开始疼起来了。 陈烬不满她的回答,“说实话。” 姜止发现他一认真起来,给人的压迫感很强,“外敷的止痛药还没起效,现在还疼。” 陈烬勾了勾唇,“那你刚才撒什么谎?难不成是觉得诊所老板亲自给你操刀,结果没有半点作用,你自己这颗牙齿多少有些不知好歹吗?” 他这张嘴是真能瞎扯,姜止不想搭理,岔开话题,“这家诊所的老板和你什么关系?” 陈烬还以为她对他的事完全不关心、不在意,以至于听到这问题后,不由有些差异,微顿后说:“姑姑,亲的。” 姜止嗓音迟疑了下,“她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陈烬说,“你放心,我没跟她说任何不该说的话。” 陈希瑞的消息在这时进来,让陈烬去她办公室一趟,陈烬迟疑两秒,丢给姜止一把车钥匙,“你先去车上等我。” “你不怕我直接把车开走?” “我这车市场价值早就没那么高了,不过人情价值不低,积蓄了我爸妈不少的爱意,”他视线轻轻扫过去,“你要是能接受,随便开。” 听着相当奇怪的一段话,姜止多耗费了些时间揣摩,还没分析出所以然来,目光所及之处,已经不见陈烬的身影。 办公室里的陈瑞希早就脱下白大褂,露出里面精简的西服套装,说话的方式和她的人一样干练,开门见山,没有半句废话:“你今天带来的这人是谁?” 陈烬似笑非笑道:“我从来没有过问过您的生活,所以您也别来干涉我的,互不关心,才更符合陈家的家风。” 陈瑞希了解自己这侄子,他不想提的事,没人能撬开他的嘴,好在她对那女人的好奇心也不是很充足,这话题不了了之,转瞬开始进入“亲兄弟明算账”环节,“今天算我帮了你,改天你也帮我个忙,爱妮正式开业那天,你去帮她拍几张照。” 爱妮在网红圈属于个体户,两年前靠着颇具个人风格的穿搭迅速崭露头角,积累到一定数量的粉丝群体后,她开始直播带货,巩固流量,去年年中成立自己的服装品牌,截至目前,已经在江城开了两家分店,规模都不小,年初官宣和韩娱某爱豆合作推出全新运营模式的快闪店,于下周五正式开业。 爱妮在圈子里人缘不差,不出意外,开业当天能请来不少流量正盛的时尚、美妆博主,免费替她做波宣传。 事实上,几天前,爱妮也来找过他,但被他以一句“不接营业宣传照”为理由拒绝。 陈烬没立刻答应,“您不是在跟那姓杨打离婚官司?怎么现在还要管他外甥女的事,这次您打算以什么样的名义?” 陈瑞希眼神凉了下来,“垃圾人是垃圾人,爱妮是爱妮,两者不能相提并论。” 陈烬微抬眉梢,笑了,“行,到时候我去一趟……您还有其他事吗?没事我就先走了。” “我让——”陈瑞希斟酌了下称呼,没斟酌明白,索性用“她”凑合,“我让她消炎后来找我,报你名字就行,但看她的表情并不乐意。” 姜止今天这趟来得本就不情不愿,没有下次也在情理之中。 陈烬满不在乎地点了下头,“我知道了,先走了。” 露天停车场车位几乎全都被占去,陈烬循着记忆找到自己的停车位,却只见到一辆白色大众,他给姜止发消息,问她把车开到哪去了。 过了五分钟,还是没有回复。 陈烬站在仿古灯下,生生被气笑了,又等了近五分钟,他才抬脚往出口走去,没离开多远,听见鸣笛声,脑袋刚转过去,驾驶室车窗降下,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见他毫无反应,姜止又鸣了两下喇叭,陈烬这才上车,“我还以为你真把车开走了。” 姜止用看傻子的眼神扫了他一眼,“这是犯罪。” < 8. 08 《低潮》全本免费阅读 回到家洗完澡,姜止才想起要给裴雅琼回个电话。 裴雅琼直截了当地问:“沈暨那弟弟又来找你了?” “嗯,去我公司找的我。” “这次找你干什么?” “拿落在我家的卡”这话姜止没说出口,另外扯了个理由搪塞过去,裴雅琼默了默,“他到底想干什么?” 姜止没直面回答,而是让她别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更何况陈烬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自己总有应对法抵抗他尚不明朗的用意,实在不行,就退而求其次地见招拆招。 半天没有吃过东西,姜止饿到难受,挂断电话后,给自己煮了包泡面,盘腿坐到茶几边上吃,电视机开着,她偶尔瞥上一眼,有几次余光还注意到一旁的相册。 和沈暨的其他合照都被她放进储藏室,这是目前唯一一张见光的存在,也是沈暨笑得最不真实的一张,却又莫名接近他的灵魂。 盯得久了,她竟从中看出陈烬的影子,难不成这就是双胞胎之间微妙的磁场反应? 姜止忽然笑了声,转瞬又想起在车上发生的最后一幕。 诡谲的气氛里,为了激怒他,好试探他对自己包容度的底线,她故意将他比做了狗,让她失望了,他一点反应都没有,连唇角挑起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仿佛受人折辱对他而言,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 一周后,陈烬如约去了爱妮快闪店开业现场,给她拍宣传照。 来的网红比预计的还要多,站在一起,手挽着手,脸快贴到一起,摆足亲昵的姿态。 陈烬拍照没有喊“OK”的习惯,他觉得什么时候拍出来的效果好,会直接摁动快门,半分钟后,见他放下摄像机,最中间的两人如同避洪水猛兽一般,迅速腾开三米远的距离,开始各看各的手机。 陈烬第一次近距离观赏到一对塑料姐妹花,大开眼界,笑着问爱妮,“刚才跟你贴脸这人谁?” 爱妮诧异,“烬哥不认识?”陈瑞希还没完全跟她舅舅离婚,她和陈烬依旧沾亲带故,就延续了以前的叫法,唤他一声哥。 “我应该认识?” “算了,你不认识才是正常的。”爱妮语气越来越古怪,“你平时拍的都是有头有脸的明星,要不是舅妈拜托你,我们这种网红哪能入你的镜头?” 陈烬无视了这番绵里藏针的挤兑,“她也是网红?” “是啊,叫Aimme,去年刚冒出头的,听说是个有背景的富二代。” “有你背景大?” “谁知道。”爱妮停顿了会,“她可不仅是网红,还是——”难以启齿似的,她突然咬紧了唇。 陈烬没再多问。 活动进行到下午三点,前来捧场的人散了一波又一波,最先到场的那几位网红一直没走,等到直播的摄影机被工作人员撤走,有人开始议论起上周的红人盛典,暗讽爱妮用了不正当手段抢走了Aimme的荣誉。 音量收了些,但还是被路过的爱妮听到了,气到不行,“她们这是当我死的吗?” 她作势就要上前,被陈烬拦下,“今天是你开店第一天,不少人都在关注着,能忍就忍。” 爱妮气瞬间消了大半,直到瞥见Aimme接过助理递来的包,包上的挂件眼熟得过分——她竟然不知道何麒私底下送了这小三这么多东西??? 怒火又猛地窜上心头,她二话不说甩开陈烬的手,高跟鞋踩得蹬蹬响,一路敲到流言传播中心,“什么叫Aimme的荣誉?这奖明明是现场公布的,怎么弄的跟提前内定了一样?是Aimme告诉你们的,还是她那隐姓埋名的好爸爸?” 不等那人反驳,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中,爱妮狠狠拽下那挂件,扔到地上,踩住用力摩擦,一面对着Aimme说:“我知道何麒还送给了你一副LOTOS的墨镜,把它给我。” Aimme垂着视线,轻声回:“别人送我的东西,我给你不太好。” 爱妮气极反笑,“原来这世界上真的有人拿走别人东西,还可以做到这么理直气壮的。”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语调起伏听上去没那么明显,“听着,只要我一天没跟何麒分手,你就只能当见不得光的小三。” 还觉不够,她又撂下一句带着几分恶意的诅咒:“富家千金人设立得这么足,小心有一天反噬到自己身上。” Aimme脸色一白,隔了两秒反问道:“爱妮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怎么会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 双方各执一词,闹得不可开交。 陈烬没有近距离观看拙劣闹剧的兴致,张望一阵,没见到前来维持秩序的安保人员,倒发现不少拿着手机录像置身事外的看客。 他没有立刻收回视线,拨开层层叠叠的人群,捕捉到一道意料之外的身影,正品着她的下午茶,神态举止完全不像一个丧“夫”不久的“孀妇”。 他光明正大地多看了会,安保人员赶来时,才把注意力放回爱妮身上,不多时,看热闹的人散了大半,前来捧场的网红一个接一个离开。 陈烬倚靠在玻璃橱窗上问:“何麒是哪位?” 一提到这名字,爱妮愤恨不已,“我男朋友。” “出轨了?” 爱妮没吭声,嘴唇咬到发白。 陈烬嗤笑,“都出轨了还是男朋友?这得是什么男天仙下凡,才能把你迷得死死的?” 爱妮踟蹰几秒,点开相册给他看。 陈烬露出荒唐的表情,“长成这样你也看得上,你和你那情敌是不是有什么恋丑癖?” 爱妮满腔的怨怼随着她被转移走的注意力消失了一半,夺回手机,跟着看了几眼,不确定地问:“也没这么丑吧?” 小助理犹犹豫豫着开口:“其实我早就想说了,爱妮姐你大概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少数胜过多数,爱妮信了,随后又开始给自己的眼光找补,“他长得可能一般,但他性格不闷,挺风趣,会说很多笑话哄人开心。” 陈烬睨她,“你想要看点笑话,网上多得是,非得从他那张跟中了毒一样的香肠嘴里听到?” 爱妮听到他这么嘲讽自己眼光,重重剁了跺脚,“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歹毒?就不会委婉一点吗?” 陈烬表明委婉不了一点,轻扯唇角,“你要是认识以前的我,三句话内你直接能被我气死。” 爱妮自知说不过他,撇撇嘴,想起舅妈,脸一下子垮了下来,“烬哥,你会把这事告诉舅妈吗?” 陈烬让她把话说得再明白些,“这事指的是你在开业第一天和其他网红在众目睽睽下起了争执,还是你被出轨了,也还不打算跟那垃圾男人分手?” 爱妮声若蚊蝇,“后者。” 陈烬斜眼睨她,“我和你舅妈还没到无话不谈的地步。” 爱妮听出他的意思,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见他不急不缓地补充上一句:“就算我不说,你也不一定能瞒她多久,毕竟你刚才还对着好几台手机耍了次威风。” “我那是……” 陈烬打断,“照片明天中午前发你,记住,没发你前,别来找我,我忙。” - 差不多到约定时间,姜止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把手机放回口袋,忽而听见玻璃窗被人扣响的声音。 不需要扭头看去,她也知道是谁——冥冥之中的感觉,无法用逻辑解释缘由。 她径直起身,在门口停下,卡顿两秒,抬头迎上对面似笑非笑的目光,镇定自若地问:“又有什么事?” “又”这个字用得巧妙,包含了不耐烦、无可奈何的种种小情绪,听着有些刺耳。 陈烬:“没什么事,远远看到,来打个招呼。” “那打完了,我得走了。”姜止绕过他,大理石地面上响起的却是两道脚步声,贴得很近。 她止步扭头,“我去处理命案现场,你也要来?” 不是不行,陈烬说:“第一次见到你这种职业的,挺好奇。 腿长在他身上,姜止想拦也没法拦,只能无视,乘直达电梯到地下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前排两扇门几乎在同时被打开,她动作突地一顿,看了眼脑袋挂出一截的男人,对方没看她,先她一步上了车。 导航给出的地址就在附近,姜止没花五分钟就开到,和门口的保安打了声招呼后,将车停在命案发生的那栋居民楼楼下,然后旁若无人地穿好防护服,拿上工具徒步上了三楼。 事先打过招呼,门没上锁,姜止轻轻松松拧开,弯腰套脚套时,听见身后的人问:“里面什么情况?” 姜止挺直背,转头看着陈烬的眼睛说:“七旬独居老人突发心肌梗塞,被发现时已经离世48小时以上。” 她概括得相当精简,陈烬一顿,试图从她的脸上解读出一点悲天悯人的情绪,但他失败了,人命在她眼里,似乎薄如蝉翼。 姜止半提醒半警告道:“在门口看可以,但不能进来,一步都不行。” 陈烬本来就没打算进去,爽快地点 9. 09 《低潮》全本免费阅读 姜止和沈暨同校同系,但沈暨大她一届,是医学院公认的天之骄子,担任学生会副部长一职,大一下学期,她去学生会面试,考评人就是沈暨。 那会她刚和初恋分手,整整一周都未从戒断期里完全调整过来,情绪高亢不起来,回答问题颇为死板。 本以为会就此落选,然而当天下午,手机进来她面试成功的消息,更神奇的是,一个寝室,就她一人过了面试。 在学生会待了两个月,姜止终于寻到机会问沈暨到底看上她哪儿了,一开始他并未回答,她就把玩笑开大了些,说他是被她迷住了,没忍住假公济私了一回。 沈暨突然抬头看她,他长着一双能将人皮肉剖开的眼,深情又锋利,姜止莫名觉得心慌意乱。 “那你就当我假公济私了回吧。”他笑起来,声线如沐春风般的轻柔。 姜止心脏跳得更厉害了,没多久,他们就顺理成章地在一起。 在他毫无节制的宠溺下,年少时不曾获得过的安全感越来越充沛,她也变得越来越无理取闹,但他始终没有对她红过脸,她说什么他都应声好。 办婚礼也是她提的,三分真心,三分试探,其余四分是对答案的满不在乎。 哪成想,他答应得相当干脆,隔天,他们就去试了婚纱。 成年人的世界做什么都是不纯粹的,连爱情也是,只有通透如孩提一般的心性,才能、才配享有纯粹的爱慕。 在现实的盘剥之下,姜止早就缺失了肆无忌惮、毫无保留去爱的能力,连信任也是,给的吝啬又小心翼翼。 沈暨给足了她爱与包容,所以她愿意相信他,在情感上依赖他,回馈给他的爱或许不对等,但也是她最大程度上能给出的,在关系存续期间,她从未做过任何背德的事,对他,她问心无愧。 现如今陈烬这番状似无意的点拨,相当于向她传递出一个再清晰不过的事实:沈暨未必像他表露出的那样光风霁月,到死都没泄露半分,只因他手段高明,寻常人察觉不出。 就像谎言容易被人拆穿,经由无数个实话构成的虚假却是虚虚实实、最难分辨。 看似漏洞百出,实则防备如同铜墙铁壁——如果沈暨本身是个谎言,那他应该深谙这道理。 想到这儿,姜止忍不住怀疑,在过去这八年的相处中,她的“丈夫”到底对她说了多少个由事实构成的谎言? 姜止突然感觉自己理解中的沈暨变成了一本晦涩难懂的答案之书,前面几十页全是空白,只有最后一页写着寥寥数语,却足够引人震惊。 陷入回忆中的大脑出现了负荷过重后的空白,耳边滋滋的电流声烦不胜烦,姜止尝试着甩开,最后成功了,也彻底将其他杂音、包括对面陈烬试图将她意识呼喊回来的低沉嗓音摒弃掉,等到她从迷茫中抽身而退,圆桌上多出一道摆盘精致的菜品。 是她加上的话梅小排。 姜止调整好情绪,淡声反问道:“我不知道你的陈家到底有多厉害,但是弟弟,你能保证你们陈家赚到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吗?” 沈暨已经死了,真相变得没那么重要,骨子里的趋利避害意识也在不断告诫着她,别太过执着要一个答案,凡事留层隔膜屏障,就是给自己的退路。 更何况瓜田李下,每个人都身处于名利、欲望的中心,谁又会是彻底清白的? 这个问题问住了陈烬。 他相信陈家没干过违法乱纪的事,可要说它一清二白,估计没人会信。 从小到大,他被灌输进大脑的理念只有两条:作为被压榨的一方,永远不要和资本家共情; 而作为资本家,要深谙羊毛出在羊身上的道理,利用一切可以掌控的资源,将变现而成的产物当作自己脚下铸台的砖瓦。 说得现实些,陈家的一砖一瓦就是这么得来的。 也因此,陈烬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沉默的空档,将她刚才这句回应在脑海里复盘几遍,终于品出她的态度——她不在乎沈暨的钱干不干净,更甚至,沈暨这个人是好是坏,她也不在乎。 如果她不是个冷血动物的话,会产生这样的态度逃不开两种可能性,她不爱沈暨了,又或者,太爱他。 陈烬得不出答案,毕竟她本身是一个无解题,用寻常逻辑难以分析。 挑拨离间的念头就此中断,陈烬往嘴里送了一筷子的无骨小排,肉嫩而不柴,比他上次尝到的口感好不少。 片刻,他岔开话题:“先不提我哥和陈家的钱干不干净,我更好奇的是,有了这笔遗产后,嫂子你为什么还要继续做这份工作?” 姜止曲解他的意思,“你觉得我这份工作晦气?” 陈烬笑了,“最晦气的人就在你面前,他有什么资格点评其他东西晦气?” 沉默了会,姜止说:“习惯了,而且这工作给的钱多。” “你现在不缺钱。” “是不缺,但一般人,谁会嫌钱赚得太多?” “说得也是。”两个人在这样的价值观上达成一致。 这顿饭最后是陈烬买的单。 离开草木居时,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今日放晴,夜幕上散布着零星的亮光,已经是四月下旬,吹来的风还是清清凉凉的。 姜止不打算将人送到他们下午见到的商场,或者他入住的酒店,当下把话挑明,“弟弟,一会你自己打车回去。” 陈烬怀疑自己听错了,“我都请嫂子吃饭了,这才几公里的路,嫂子就不愿意送我一程?你要是累,我可以替你开车。” 姜止预判到他会拿请客说事,眼尾一斜,扫向他掌心的手机,“在你上厕所的时候,我已经把一半的钱转你手机上了,你看看数额对不对。” 陈烬象征性地看了眼,“不对。” 姜止露出诧异的神色,“嗯?”难不成是她心算有误? “多了五块钱。”陈烬说。 “……” 这五块其实是姜止故意给的,“就当给你的介绍费,不用还了。” 没走出几步,她扭头,“你打车应该还能抵一部分。” 再直白不过的折辱,陈烬轻而易举听出,第一反应反应很平淡,等她又走出几米,才上前攥住她手腕,“上次说要去嫂子和我哥的爱巢找回我的银行卡,结果没有去成,正好今天遇到……” 他没把话说全,意图昭然若揭。 姜止迟缓地回头,不同于他玩世不恭的口吻,他身姿笔挺,看着有种高不可攀的矜冷,脸半融进夜色,下颌线条模糊不清。 唇线绷得略紧,在同什么负隅顽抗似的。 透过他,姜止无端望见了一道瘦小无助的灵魂,是二十年前的“姜止”,喉咙突然传来钝痛,不过只有一下,余感消失在她一声“你开车”上。 这下轮到陈烬错愕了。 姜止笃定家里不存在陈烬说的银行卡,然而现实里,陈烬就跟变戏法一样,当着她的面从沙发缝隙里取出了一张卡。 她疑神疑鬼惯了,还是不信,认定这卡是他刚才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放进去的。 事实胜于雄辩,陈烬根本不在乎她信不信,将卡揣回兜里,赶在她开口赶人前说:“口有点渴。” “我这没水。” “但有酒?” 姜止低垂的视线锁住他伶仃白皙的脚踝,放在镜头里,是一个相当性感的部位,但这一刻,她只想狠狠踹过去。 “在冰箱,自己拿。” 话这么说,她还是起身了,因为她也想喝。 姜止拿出两罐,其中一罐被她单手拉开。 陈烬的脚步声几不可查,以至于她没察觉到她的逼近,一个转身,易拉罐撞上他胸膛,酒倾倒出来,浇湿他的衣服。 两秒后,陈烬啧了声,“湿了。” “……” “不太舒服。” “……” “嫂子,你这有没有我能穿的衣服?” 沈暨的衣服几天前被姜止放到二手平台上转卖,但因她老实巴交地商品介绍里加了句“衣服主人不久前意外去世,介意慎入”的提醒,几乎无人问津,少数一两个私信敲她,问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放在其他平台上,传递出的就是“约|炮”信息。 姜止一阵恶心,直接下架了所有链接,又把账号注销,打算另外找个时间把这些衣服捐了,没想到,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陈烬就成为沈暨的第一批“后继者”。 讨要换洗衣物的人是陈烬,拿到衣服后不领情的人也是他,他眉头皱 10. 10 《低潮》全本免费阅读 陈烬前脚刚回酒店,后脚就收到爱妮的消息:【烬哥,下午你去我快闪店拍的照片能不能今晚就发给我?】 陈烬边解纽扣边单手回消息:【不能。】 爱妮立刻改变策略,拿出家里人最吃的撒娇那套:【烬哥,好哥哥,你就帮帮妮妮这一回,行不行嘛?】 陈烬随手将衬衫丢在一旁,重新捞起手机:【这条语音自己撤回。】 爱妮:【?】 陈烬:【被别人听到我有理也说不清。】 爱妮有求于人,姿态自然得放得比平时低些,撤回后用讨赏般的语气问:【烬哥,我照你说的做了,照片能发我了吧?】 陈烬没回,利用两分钟的空档点进微博看了眼,找的信息不全,但也足够让他分析出爱妮会这么着急的原因。 下午在快闪店发生的争执被路人po到了网上,镜头摇晃得厉害,背景音也嘈杂,盖过两位事件主人公的声音,网友并不能还原出究竟发生什么,而这恰好被掌握流量密码的营销号利用,大做文章,编了段小故事后,又替两人配上AI语音,恶搞意味满满。 显然这些营销号中大部分还收了Aimme的钱,编撰成的对话有失偏颇,将爱妮塑造成了一个胡搅蛮缠、蛮不讲理的泼妇形象。 性格被贬低得一无是处后,爱妮怒火中烧,打算在美貌上扳回一城,思前想后,把注意打到了陈烬手里那些从未在社交平台发过、足够吸睛的营业照上。 见他迟迟不回复,爱妮换成卖惨的手段:【烬哥,你是不知道Aimme这小贱人有多恶心,为了膈应我,还专门去起了这么一个英文名,我买什么东西,隔天就会有一模一样的出现在她手上,现在居然连男人都要和我抢……不过我可不觉得她真喜欢我那男朋友,这么明目张胆地抢,八成就是为了恶心我。】 最后一句怕才是重点,陈烬听乐了。 他们这圈子的人习惯享受恭维,很多东西不需要他们亲自去争去抢,只管气定神闲地坐着,等待资源自动送上门,然后再当回挑剔者,精挑细选出自己最中意的。对谁有再大的不满和蔑视,他们只会在私底下议论、埋汰上几句,表面继续维持和谐,以彰显自己良好的教养。 这样看来,爱妮算是一个另类,喜欢上那样的缩头乌龟不说,居然还为了这样一个缩头乌龟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破自己的教养和底线。 陈烬:【不是我不愿意传你,而是我刚回来,电脑都没打开。】 挑选照片需要时间,精修也需要,同时还得满足爱妮的需求,难度很大,不过也不是做不到,全凭他想不想做。 他随心所欲惯了,答案自然是不想。 爱妮不依不饶:【你可以只修我一个人的。】 陈烬拒绝的态度毫无转圜余地:【我对出现在我镜头里的人一视同仁。】 爱妮不信且不屑:【希望你以后有了女朋友也能这么说。】 两个人都没再回复。 陈烬了解她的脾性,知道杨家这位被宠坏了的小公主不会就此罢休,果然,在他开车离开酒店的路上,爱妮搬来的救兵打来一通电话,说的还是那些事。 陈烬左臂撑在敞开的车窗边,懒懒散散道:“我猜您准前夫这宝贝外甥女一定没告诉您她这大半夜的,为什么突然想起玩雌竞这套。” 陈瑞希听出他的潜台词,“难道不是因为今晚的微博热搜?” “这是结果,但不是导火索。” 陈烬百无禁忌地将爱妮最害怕让陈瑞希知道的那些事以最平淡的语言转述而出,迎来冗长的沉默。 陈瑞希在电话那头重重捏了捏眉心,“这事先不谈,你帮她把照片处理好,下个月的家宴我替你找个借口拒了。” 条件很诱人,但没到让陈烬答应的地步,陈瑞希也知道这筹码没法让他松口,稍顿后使出杀手锏,当然如果可以,她并不想用这种低劣的威胁手段。 “那天你带来诊所那人,我想起在哪见过了……她是你哥的妻子、你名义上的嫂子对吗?” 陈瑞希第一次见到沈暨就是在江城,那会她将他当成了陈烬,直到看清他的眼睛。 虽是孪生兄弟,两个人气质却是天差地别。 陈烬喜欢将情绪藏住一半,另一半通过阴冷森寒的神态或者冷嘲热讽表现出来,不同于他,从小被陈家抛弃的沈暨不显山不露水,乍一看,有着一双再温煦不过的眉眼。 最后半句陈瑞希其实完全没必要说,格外强调,不过是为了让陈烬找回些边界和分寸感。 陈烬听出她的话外音,蛰伏在黑暗里的双眸有了小幅度地眯起,“姑姑,我最讨厌陈家的一点,不是陈家人太自私自利——” 自私没什么不好,人的本性就是自私,他也免不了俗,自然没法站在制高点去评判旁人的凉薄。 他轻轻笑了声,“而是他们太喜欢故作高深,总是把话说一半留一半,让别人抓耳挠腮地去猜。” 言尽于此,陈瑞希就把话摊开说,是提醒也是警告:“陈烬,别做不合适的事。” “什么算不合适的事?”陈烬脚尖施力,踩下油门,风猛烈地灌了进来。 越到深夜,江城气温越低,单薄的布料抵抗不住潮冷水汽的侵袭,他的脸被刮擦得生疼。 “十八岁未婚生子,养在身边不到半个月就把孩子送人,三十岁时迟来的母爱泛滥,费了好大精力总算找回亲生女儿——” 陈瑞希牙关打颤,“够了!” 陈烬置若罔闻,继续往下说:“知道对方不愿意让她认回孩子,就设计嫁给孩子的舅舅,好名正言顺地去疼爱她。” 陈瑞希胸腔里气流翻涌,吐出时变成压抑至极的一句:“你怎么知道这些的?谁告诉你的?” “蛛丝马迹太多,真有心要调查起来不难,您现在之所以这么震惊,说到底还是太自大,总把别人当成傻子看待。” 陈烬听着对面粗重的呼吸声,不受控地涌上以牙还牙般的快感,隔了几秒,慢悠悠地将话题拐回沈暨身上,“沈暨他算什么?我第一次见到她那会,他连屁都不算,所以您这会先别着急越过自己诟病我道德观上的缺陷,在我看来,所谓不合适的事,不过就是在拨乱反正。” 陈瑞希直接掐断电话。 陈烬收了笑,将车停到别墅车库,上楼重新洗了遍澡,洗完拿出姜止送给沈暨的沐浴露,一点点地挤到浴缸的排水口,一瓶很快见底。 至于沈暨的那件衬衫,五分钟后被他带上顶楼露台,浇了点油,碎火星一投,烧得旺盛。 陈烬没着急走,直挺挺地站着,一边冷眼旁观窜动的火苗,一边给自己点上一支烟。 一开始他没抽,只是含在嘴里,烟膜黏在上嘴唇的触感实在不好,他吐出,碾碎在掌心,重新敲出一根来抽。 今夜无风无月,星辰寥落,烟雾聚拢得很快,许久不散,迷蒙的雾色里,他看见了数十张同等迷离的眼。 是他八年前拿去参加摄影大赛的作品,近三十张人像,男女不等,年纪覆盖面广,从新生的稚子到垂暮之年的老人,拍的都不是整体,而是他们的局部五官,着重放大了他们的眼睛,或清亮,或悲戚,或孤独,或沧桑。 其中有一张照片独树一帜,同样是放大的人脸,她的眼睛上却蒙着一层轻薄的烟粉色欧根纱飘带,眼皮半阖,眼底的东西欲盖弥彰。 这也是参加比赛的组图里陈烬最偏爱的一张,却不是最满意的,要怪就怪模特内里的东西还不够多。 比起在镜头面前极具美感的人,陈烬其实更看重有故事的人,最好她身上还夹杂着一些矛盾的特质,比如清纯和妩媚共存,顶着一副无辜无害的皮囊,灵魂深处却罪恶滔天。 就像《萨德侯爵夫人》里的一句:这个世界,玫瑰和蛇本是亲密的朋友,到了夜晚,它们互相转化,蛇面颊鲜红,玫瑰鳞片闪闪。 这样的人,她就算沉默地站着不动,观众就能替她将跌宕起伏的人生剧情谱写完整。 从她那一双沉甸甸的眼睛里。 姜止符合一切条件,她才应该是他镜头里唯一的女主角。 - 城南区发生了一桩命案,死者为J大大四女学生,死因为情杀。 尸体被发现的时间过晚,尸血已经凝固成果冻状,渗入磁砖、沟缝里,导致工程量成倍增长。 这任务是姜止和林司恬一起出的,隔着面罩,姜止看不清林司恬的脸,但能想象出这姑娘此刻在和自己做多剧烈的心理斗争,最后毫无例外地败给体内上泛的营养盐类。 眼见她的腰越弯越低,另一只手已经摘下面罩,做出呕吐状,姜止脚一抬,直接将一个干净塑料桶踢到她面前。 林司恬还没来得及朝她投去一个感激的笑容,恶心感兜不住了,飞快将脸埋进塑料桶里,空气里随即响起她呕吐的声音,持续数十秒才停下。 姜止又递给她一瓶矿泉水,林司恬猛灌几口,勉强压下喉咙里的异味,“还好我这次学聪明了,来之前没怎么吃,不然这会肯定又得吐得昏天黑地的。” 姜止犀利点评:“你刚才也算吐得昏天黑地了。” 林司恬一脸幽怨,“师父,你能不能少拆我的台?” 姜止说可以,“只要你别再犯一些低级错误,生理本能上出现的问题我就不再唠叨你了。” 林司恬拍了拍胸脯,保证道:“这你放心,你给我整理的那些试题我已经能倒背如流,用错清洁试剂这种低级错误这辈子是不会再犯了。” 姜止暂且信了,“一会动作麻利点,要是能赶在天黑前把血迹都处理好,晚饭我带你去附近新开的那家火锅店。” 林司恬心一动,想到什么,脸突然又耷拉下来,“师父你是不是忘了我每次出完任务都不怎么能吃下饭?” 姜止像是刚想起有这回事,拖着长调哦了声,“那就不勉强你了,晚上你看着我吃。” 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外面响起鞭炮声,持续好一阵,林司恬是出了名的爱管闲事,注意力很快被吸引走,跳过地毯上斑驳的血迹,推开阳台门,盯住底下看了几秒,原路折返,“这栋楼今天有人结婚欸。” 姜止头也不抬地说:“你还不工作,是想去人家家里喝杯喜酒?” 林司恬怕自己再磨蹭下去,真会招来姜止的不悦,老老实实拿起白布和试剂瓶,专心擦拭起来。 两人清洁好客厅不久,委托人开门进来,是一对夫妻,睡眠不足的两张脸看着异常憔悴,听说丈夫这满头白发是得知女儿被杀的消息后一夜间变的。 他们没敢离得太近,就站在玄关,一高一矮,相互支撑着。 姜止从浴室出来时,玄关只剩下妻子一人,她朝她微微点头示意,然后计算了下时间:“我们这边大概还要三小时,您找把椅子坐下歇会吧,结束后我们会告诉您的。” 女人咬着发白的唇,摇了摇头。 姜止不再多劝,暗地里嘱咐林司恬腾出三分注意力放在女人那,一有什么异样,她可以暂时放下手边的工作,发挥她的三寸不烂之舌前去安抚。 林司恬爽快比了个OK的手势。 卧室是第一案发现场,也是公寓里血迹最杂乱、看着最瘆人的房间,搪瓷制成的装饰品碎了一地,相框里的照片被小刀刮得七零八碎,看不出女生原本的面容。 人形尸痕旁躺着一水晶奖杯,一角破碎,姜止用白布将上面的血迹擦拭干净,装进收纳袋。 女人的视线一直没离开过请来的两位清洁员,以至于姜止一回到客厅,她就注意到她手里的东西,心脏沉沉往下坠,恳求时的声线有明显的颤抖,“这个能给我吗?” 姜止没有迟疑,连同收纳袋一起递给了她,女人接过,抱在怀里,眼泪没绷住,开始嚎啕大哭。 这栋楼一层一共有四户人家,一户空置,其余两户外出不在家,没 11. 11 《低潮》全本免费阅读 这一撞,陈烬身上哪哪都不对劲,最不对劲的要数他的手腕,有明显的畸形肿胀,去医院拍完片,腕骨骨折的猜测得到应证。 姜止是陪陈烬一起来的医院,对着病床上打好石膏的男人,她完全没有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甚至口吻听着有些糟糕,嫌弃更是溢于言表:“你折个手腕,有必要兴师动众住院?” “我可是为了救你才伤成这幅德性的,怎么就成没必要了?” 姜止理不直气难壮,不吭声了。 她的沉默助长了陈烬嚣张的气焰,他继续往下说:“对摄影师来说,身体最重要的部位无非有两个,发现美的眼睛和支撑摄影机的手,也算我运气不好,这次伤到了手腕,要是修养不得当,没准连饭碗都保不住了。” 语气里听不出卖惨的成分,但每个字词组合在一起,是再明确不过的道德绑架。 对于这个话题,姜止是彻底没话说了,扫了眼一旁的水壶,“喝不喝水?” “我记得我五分钟前刚喝过一杯。” “你话这么多,根本用不着五分钟就能把自己折腾得口干舌燥。” 陈烬无视她的嘲讽,“行,给我一杯。” 姜止倒满后递给他,陈烬一动不动,“手疼。” 眼神挺诚恳,真像有这回事,姜止不上套,下巴一昂,“你还有右手。” 话音落下,她的耳边隐约响起一声轻嗤,等她撩起眼皮,陈烬磨磨蹭蹭从被子里抽出了手。 男人顶着得天独厚的好皮囊,喝口水都显得慢条斯理的,藏不住的矜贵温雅。 前提是他不开口,一开口直接暴露顽劣不堪的本性,“嫂子,给我削个苹果。” 比起苹果,姜止更想削他,“你是不是不懂什么叫适可而止?” 陈烬皮笑肉不笑,“我只知道蹬鼻子上脸这个词。” “这可不是什么好美德。” “会撒娇的孩子有糖吃,同样道理,不要脸皮的人能让自己活得更好。” 姜止不置可否,拿上苹果去洗手间简单清洗了遍,回到座位后花了几十秒削好。 陈烬点评了句:“手上功夫了得。” 她眼睫微颤,自嘲道:“从小干活,当然了得。”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在第二次交接时又拉近不少,陈烬轻而易举捕捉到她眼底的空洞,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不由一顿,勉强赶在她退离前找回自己意识,指了指她脑袋问:“你额头怎么伤的?” 姜止条件反射捂了下,“出了点意外。” “和你今天下午在派出所有关系?” “算是。”她概括得很简洁,口吻也有着置身事外的平淡,“雇主和邻居发生了口角摩擦,我替雇主说了几句,结果事情越闹越大,最后我也被卷了进去,额头不小心撞到鞋柜。” 现在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够让人啼笑皆非,姜止忍不住扯了扯唇,嘲弄自己有多滑稽,片刻突然意识到陈烬还看着,立刻把脸别了过去,陈烬阴凉的眼神朝她追去,“他们吵他们的架,你跟着掺和什么?” “工作需要。” “什么意思?” 姜止淡声解释:“我们这工作清理的不只是血迹和残肢这些可以看见的东西,有时候还得负责安抚家属的情绪,就像当时的情况,不管如何,我都得出面。” 陈烬阴阳怪气地笑了声:“你们公司有你这样干活勤快又负责的员工,还真是他们的福气……” 他停顿两秒,“要是十年前给我爸妈处理命案现场的人是你,没准我现在心头还能少一块疤。” 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在谈论无关紧要之人的死亡。 姜止露出诧异的神情,“你说什么?” “十年前见报了的郊外度假别墅强盗杀人案,死者就是我爸妈,”陈烬又笑了声,“应该说是我和沈暨共同的爸妈。” 姜止沉默了会,“我知道这个案子。” 他不信,“十年前你就在江城了?” “不在。” “那就是新闻太轰动,流通到你那去了。” 姜止还是摇头,“当时负责清理现场的人就是我师父,他跟我提起过这案子。” 姜止的师父在带她时,这桩命案已经过去六年,回忆起那触目惊心的一幕,依旧满是唏嘘:“谋个财非得害下两条人命,还把人砍成那样,肠子都快拖一地了,幸好他们儿子发生凶案时,开车去了五公里外的小镇,隔开几个小时才回来,不然可能又得多具大体了。” 姜止还记得自己当时问:“那他们的儿子是第一报案人?” “是啊,那会刚满十八,还是个不怎么成熟的孩子,不过雇我们清洁案发现场的人也是他。” 姜止的回忆中段在陈烬不急不缓的一声“哦”上,“那他是怎么评价我的?冷漠无情?阴狠乖张?” 父母惨死后,陈烬一滴眼泪都没掉,处理起丧办事宜更是有条不紊,间歇还能同人说说笑笑,也因此,他当时被不少人责骂是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还有人替老爷子和死去的夫妻感慨:要是当初留下的是哥哥就好了。 岑寂持续半分钟,亮白色灯光莫名其妙跳灭两秒,窗外的暖黄月色投射进来,陈烬躺的位置恰好处于半明半暗的交界地带,棱角分明的脸不可避免地被切割成两部分,眼底却映不进丝毫光亮,被漆黑的浓雾占据,像午夜海上成片的混沌,风雨欲来。 姜止挪开目光,轻声说:“他说你像一座孤岛。” 师父的原话是:一座无人问津,也不许任何人踏足的孤岛。 陈烬没听明白,也懒得追问,在脑海里捋了遍他和姜止的另一层关系后,低低哑哑地笑了声:“看来我们还挺有缘分的。” 姜止立刻接上:“这样的缘分没必要有。” 想起什么,她问:“今天下午你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派出所门口?” “去接一个认识的人。” 陈烬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明自己和爱妮的关系,堂妹,不合适,姑姑准前夫的外甥女,不贴切,索性用“认识的人”来代替。 “跟人起了争执,两方都不肯罢休,最后越闹越大,把自己闹进派出所了。” 今天下午,爱妮和她那垃圾男朋友就出轨的话题当街大吵了一架,最后演变成多人互殴。 这事还是在国外的陈瑞希通知陈烬的,让他代替她去把人捞回来。 陈烬和陈瑞希算是互相拿捏着对方的把柄,他大可以像上次一次拒绝陈瑞希的“恳求”,但他不清楚陈瑞希的底线在哪,五次三番对她宝贝女儿的诉求视而不见,会不会招致她“鱼死网破”、“谁也别想好过”的决心。 陈烬暂时不想赌,也不敢赌,毕竟陈家的人,骨子里都是疯的,赌着赌着,没准就把自己赔了进去。 这句补充说明带来的即视感相当强,姜止差点没忍住嗤出声,“你居然还有需要你纡尊降贵亲自去接的人。” 陈烬跟着自讽了句:“落魄少爷哪能和被宠坏的大小姐相提并论?” 姜止回想了下这几次见到他时他的穿戴,派头十足,“我怎么看你不像个落魄少爷?” “只看外在,嫂子多少肤浅了。” “肤浅的目光看肤浅的人,绝配。” 陈烬抓到她嘲弄的眼神,好整以暇地笑了笑,“我一直不知道,原来我俩在嫂子心里,能用一个绝配概括。” 姜止回以一个皮笑肉不笑。 安静的间隙,陈烬点了下手机屏幕,“都这么晚了,嫂子干脆就别走了,留下来继续陪床。”口吻介于征求和命令式之间,模糊他心里的真实想法。 陪床这两个字听笑了姜止,“需要我再给你唱首摇篮曲,哄你入睡吗?” “我的耳朵对歌声的要求很高,你可以先试唱一小段,没有绕梁水准就算了,干干脆脆地放过彼此。” 姜止睨他,“太可惜了,你伤到的竟然不是嘴。” 陈烬听出这是在拐着弯骂他,不怒反笑,像极一个有自虐倾向的人,直到看见她利落地起身,摆出准备离开的架势,笑容稍稍僵滞,“嫂子真不打算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