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野仙踪》 序章.舞阳村怪谈 很久很久以来,从大汉光武皇帝定都洛阳那时候算起,河内郡温县舞阳村就只住了司马氏一族人。司马家祖上很出了几位大人物,或拜征西将军,或为颍川太守,如今的正房老爷也在洛阳任着清贵的京官,所谓世代冠缨、诗礼传家之高门,大抵如是。 家世高了田地就多,门户大了子弟就多,温县舞阳村司马氏一族数代仕宦而为汉室重臣,也顺应着世风理所当然地经营起了纵横阡陌的良田美宅。虽然正房的那位族长如今还在洛阳当着堪称大汉官场第一烫手山芋、刺臀针毡的京令尹,然而可称名门的温县司马氏,也有足够的本钱让打理舞阳村的族人们过起槐荫下招猫,清池旁逗狗,绣榻上调戏丫鬟的幸福生活。 舞阳亭的亭长司马方海表字继圣,本就是舞阳村的地理鬼,说起来还是正房那位京令尹老爷的远房子侄。只是司马继圣虽然有个大族子弟的出身,却不怎么爱惜羽毛,被举为孝廉出仕的时候,却借了赈灾的名头玩了一招偷龙转凤的把戏。只是为事不谨,被人窥破了关窍,从此依着王莽伪朝时定下的流人刑徒用双字名的旧例,秩百石的温县掾司马海成了无官秩在身的舞阳亭长司马方海,整日灰溜溜的不大抬得起头来,只好和他家天生石女不能人道的媳妇小雷娘子夜夜作楚囚对泣之态。 司马亭长不舒服了,那么想从舞阳亭路过的行旅客商、游学寒士,也肯定舒服不起来。 比如此刻,负着书箱油布伞的年轻儒士,就很无奈地看着亭门那头的司马亭长。 “天色将晚,小生我只是欲求五尺之地暂歇一晚,足下何必如此为难于小生?” 儒士个子颇高,一身的青衫布绦齐整利落不失干练,卖相很顺眼。只是这打量起来不过二十来岁的儒士下巴上却蓄着一部短短的胡须,看着书卷气顿去,盗匪气顿生。本就掌着缉盗之事的司马亭长打量着面前的年轻儒士,又摸了摸自己日渐丰满的肚子,最后决定把亭间架着的那几杆锈枪忘到脑后去,瓮声瓮气地冷笑道“我这里风俗淳朴,法令严整,向来不许收容来路不明之人。书生你的路引虽是颍川郡阳城县开具的,却没有我这河内郡衙署的签押,自然不能作数,那我哪敢留宿你这不知根底的外地人物?” 怀念着自家小雷娘子纤纤素手熨帖抚慰的感觉,司马方海就更加不耐烦,挥了挥手道“姑念你也是读书人,我也不难为你。离了大道向西行半里,有座废宅,虽然腌臜污秽了些,倒还能遮风避雨,莫来扰我,快去快去。” 小胡子的儒士闻言只好苦笑一声,拱手道声“有劳”就负着书箱油布伞朝着司马方海指的方向行去。却不知身后那看着也像是良家子出身的司马方海却正以目代尺,比划着这青衫儒士的身量 “个子高了些,寻常的薄棺只怕装殓不下,若用席子卷起来,未免不好看,倒不如按隐者薄葬的路子,直接挖个坑埋了了事。那身青布衫看着料子也好,改一改,正合我穿……” 心中盘算着那年轻儒士的书箱能在家中派上什么用场,书箱里的书卷又能送给哪位正房正在治五经的表兄作个人情,司马方海的目光顺着儒士行去的方向不经意地望了望。当目光落在远处暮光中隐隐浮出轮廓的瓦檐一角时,司马方海拢在袖中的手臂上还是忍不住有鸡皮疙瘩悄然栗起。 那冯主簿家留在舞阳村的别院荒废下来也有十来年了,自从永康那年,京师的太傅陈蕃老夫子与闻喜侯窦武大将军率门客诛杀阉宦事败,被大黄门们诬以谋逆大罪抄家灭族的时候,冯主簿家以陈氏逆党姻亲入罪,还是司马方海带着官军抄的家。只是不成想,冯家败了之后,这处空空荡荡的别院却成了地地道道的凶宅,几次有不知死活的旅人借宿进去,却都莫名其妙地横死在里面。如今这也在温县凶名赫赫的鬼宅,却成了了司马方海赚点外财的地方。 上一个死在那儿的是个外地来的货郎,带人去收殓他的尸首兼符合大汉律法地漂没死人身边余财的司马方海永远也忘不了那个苦脸汉子仰躺在别院正厅的木板地上,空洞而血肉模糊的眼眶里找不到眼珠的可怖样子。西王母也好,东王父也好,泰山府君也好,随便哪位大神有灵应,保佑保佑今天住进去的那书生别死得太难看吧。 司马亭长万分虔诚的祝告显然没有传达到他为之祈请诸神的那个青衫儒士那里,伸手推开了废弃的宅院半掩着的朽蚀木门,小胡子的儒士搔了搔下巴,忍不住叹息起来“什么叫‘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发野葵’?这地方妥妥的就是乐府诗里那描写败落空宅的名句的忠实再现啊。除了……” 冒着酸气的口吻有些轻浮地落在庭院的地面上,滚落到正厅的柱础之下,恰碰到淤积在角落里黑糊糊的老泥,就此委顿下去,消失无踪。只有陈年的泥瘢安然地趴在哪,不动不摇,有点像死人伤口上凝固的血痂。 而有闲心背诵乐府诗的年轻儒士像含着块饴糖一样又重复了一遍“除了”,终究没说出“除了”什么,直到他推开正厅的门,看到了地上铺着的蔺草席子毫无尘污,才终于有点高兴地说道“除了这正屋,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干净。” 有个清亮的少女声音在他的背后闷闷地补充道“叔叔,你该不是没想好词儿就直接随口感慨了吧?注意点你的形象啊。” 听着这话,年轻的儒士一点也不见赧然情绪地摊开手,极轻松地答道“……都是自家人,我随口说说,你随耳听听,不碍的,不碍的。” 说着,他除下肩上背着的书箱,也不脱鞋,就直接走入这废宅正厅,在北窗旁避风处坐下。刚坐下,被他放在身侧的书箱就悉悉索索地响动起来。没几下,书箱就倒了下去,有一团东西从里面蠕蠕地爬将出来,慢吞吞地蹭着年轻儒士搭在席子上的手,然后极憨拙地四爪并用,爬上了那蓄着匪气小胡子的年轻儒士的大腿。 借着日暮的最后一丝余晖,依稀可以看清躺在儒士腿上的那大团子样的家伙的真容。那是只奇怪的猫,和人们习见的那种雅称“狸奴”、视捕鼠为天职的家猫不同,这只猫生得未免有点奇怪,头和身子就如同一小一大两个圆滚滚的团子,四肢和尾巴都分外短小,看上去它要是滚动起来,反倒比四爪着地行走起来要快得多。猫的项下和四爪、尾巴上都挂着几枚小巧的金色圆铃,一动,铃铛就叮铃叮铃地响起来。而将这只圆滚滚的猫和其他家猫区别开来的最大特征,则是—— 这是只光滑的、浑身泛着如同未打磨过的金属质的哑光的猫。 那种光泽,又像是洛阳尚方署最好的铜镜镜面,又像是吴地有名的细瓷釉面,衬托着猫脸上像是画工用彩墨描画出来的的笑脸,看着就更滑稽了。而这只猫的笑容,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充满了恶作剧兴趣的少女。 显然对猫——哪怕是无毛的团子猫——都不太友好的年轻儒士轻轻弹了弹舌头,抬起手,试图将猫从自己的大腿上推下去“铃铛,快下去,我的腿要被你压麻了。” 结果理所当然地挨了对方一记猫拳“提供大腿当垫子这是叔叔你作为长辈的责任!” “我怎么不记得我有这种麻烦的责任?”小胡子的儒士嘀咕了一句,还是放弃了将怎么看都和一般意义上毛茸茸的会喵喵叫的小东西毫无关系的家伙从自己腿上赶下去的努力。他很有点敷衍意味地揉了揉腿上沉重的团子猫的头,就这么靠着墙闭上眼睛养起神来。江南文学网 养神不是睡觉,年轻的儒士闭着眼,呼吸平稳,双唇微微翕动,像是不断地默诵着什么。就连他嘴唇翕动的频率都极有规律,每每当窗外的月光稍移一分,他的口型也恰微微张开,吐出一个含混却相同的音节,手也正好抚上团子猫的头。 当面朝正南的虚掩着的门被推开的时候,当西窗和东窗有东西翻进来的时候,身穿黄衫白衣青袍的三个不速之客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静谧得有些温馨的画面。 黄白青三色的三个不速之客模样很有特点,面目都显得有些模糊,领头的黄衫子最矮,而排在队伍最末的青袍子最高。他们同时伸长了脖子,像被拎起来的三只鸭子,头向前倾,仔细地嗅着。 “有生人的味道。”黄衫子第一个开口。 “味道是生人的。”白衣服紧跟着说。 “生人的味道只有一个。”青袍子认真地替他们做了补充。 “非人之辈倒是有很多。”最后一个接腔的人很不高兴地说。 听到这句话,黄衫白衣和青袍的怪客都直挺挺地注视着北窗下的儒士,模糊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而在淡淡的月光反射之下,也只能看见小胡子的儒士双眼灼灼地闪着光。 就这样对视了片刻,黄衫子第一个开口了“未知有客借宿,我等主家倒是失礼了,伏望见谅。未知尊客家乡何处,尊讳上下如何称呼,还望不吝赐告。” 这是听起来客气又疏远,却偏偏暗藏着热切的语气。虽然看不清黄衫子和跟随着他的白衣服、青袍子的面目,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到这三个家伙急切而又极为诚恳地想要知道儒士的名字。 蜷在小胡子的儒士大腿上的团子猫不耐烦地睁开眼睛斜睨了一下对面的怪人们,像是怕冷般地缩了缩。而轻抚着团子猫额头的小胡子儒士只是笑了笑,坐直了身体,正心诚意地回答道“仆居于北窗之下,有缚虎伏龙之志,是故在下号为‘北窗伏龙’。” 第 一 章 墙里酒香,墙外落棒 第一章墙里酒香,墙外落棒 闻着了从对面那所大宅里飘来的浓香,驿站守门的老卒努力地抽了抽鼻子,连身子都前倾了几分,远望去,活像一只笼里等着人喂食水的鸭。 不怪他的站姿不雅,实在是肉味太香,酒味太厚,门口迎客的小娘子生得太撩人。日日麦饭菜汤就豆酱的伙食能朽蚀了他的后槽牙,却弄不坏他的鼻子和肠胃,那点缺料少盐没油腥的吃食不能让他多长二两肉,却不妨碍他的面皮一日日加厚。 轻嘬着牙花子,年纪刚过而立却看上去像个快五十岁的老头子的驿卒清了清喉咙,朝着大宅吹了声口哨。哨声悠长又轻佻;居然带着些踏歌的调子,引得大宅门前的几个粗使丫鬟纷纷扭过头来看。只是丫鬟们看到吹口哨的正主不是什么年少郎君,却是这么个老货,不由得心头大恼,朝着驿站大门连啐几口,深感晦气。 这老兵油子也不生气,哈哈笑着,就想唱个小调再过过嘴上的干瘾。他正运足了中气还没来得及张嘴,冷不丁大宅院里猛然爆出一片喝彩“好棍法!” 这一片喝彩声汇在一处,就如雷鸣也似,惊得他一抖之下,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又给噎了回去,差点喘不上气来。这口气憋得他又是捶胸,又是打背,好一阵才平顺了些。再抬头看去,却见一个管事打扮的年轻汉子十分客气地陪着几个游侠儿模样的人物到了大门口,只是这几个身量高壮的游侠手里的兵刃要么折断要么豁口,看着就像刚从战场上败了阵退下来的残兵一般。 对面的大宅里驻扎的都是些争勇斗狠的外地汉子,每日里赌赛武艺取乐也不出奇,但是今天的赌赛规模看着却有些大。这几个比武败阵的游侠刚走,又有几个驻军的小校提了大枪进了大门,后面还有几个肩背大棒的红衫卫士。皂底箍铁皮的大棒上涂着赤黄绿白四色条纹,隐隐带着股血腥味,初春的天气还有些干冷,却引得几只乌蝇绕着五色棒子不肯散去。不用说,这些人都是在洛阳北部尉面前奔走的属吏。如今为北部尉撑腰眼子的洛阳丞是个连炙手可热的内官家眷犯禁了都敢一把掀翻来打杀的狠角色,这些得他用的小吏说不得也都是些如狼似虎的酷吏。 看着大宅的管事很四海地开门抱拳招呼着北部尉的部下进了宅院,老兵让自己的舌头稍微放松了一些。能在洛阳城里讨生活的人都不傻,但比起平常的州郡民户,洛阳人更多出一股不同的精气神,“拢袖骄民”四字就是为这些成日打混在首善之区的人们专门造出的词,这种天子脚下的骄傲,不会因为多了一个很有酷吏风范的北部尉衙署就收敛多少。 再度收拾了心气神,老兵清了清喉咙里的痰,让并不多的唾沫润了润喉咙,为一个攀着胸腔颤巍巍朝着嗓子眼前进的音节铺出道,一支关于洛阳和桃花的小调轻快地从舌尖弹出来 “洛阳城东路,桃李生路旁……”江南文学网 不得不说这位老兵的嗓子还不错,努力堆起花一般笑靥的使女们,终于暂时将注意力从那些年少英武的伍长与衙吏身上略微分出一点,注意到了他——主要是他沾着大片油渍的头巾子,脱了好几块革片的札甲,还有…… 从院墙里面倒飞而出的半截棍子? 时间像随着呼吸放缓了,老兵能看到折断的木棍缓缓在眼前放大,看得出并不光滑的棍身上凸出的木刺——是枣木削的,还一股臭墨的味道直钻鼻子。 没法不臭,劣墨化开来就是这个味道,何况这半截棍子上密密麻麻爬满了盘曲生硬的破字,味道冲鼻是理所当然的。破字在老兵的眼前飞速放大,一笔一划看上去如晒死在日头下的干蚯蚓,实在古拙得很,远古之古,手拙之拙。 破字断棍当头落,老兵头上发木,鼻尖更嗅着那股难闻的墨臭,眼前顿时一黑。好家在,当兵吃粮的小人物总是命韧如草,若换了个穷治五经的太学生,说不定这一棍落下得打掉半条命去,可老兵只是骂咧咧地捂着额头,蹲下身去,拾起了那半截枣木棍怒喝道“哪个夭寿的乱丢棒子,没王法了还!” 他的喊声理直气壮,只是最后的尾音却有些低——也许孝武皇帝时豪侠要夹着尾巴做人,军头稍不留神就得下狱,阉宦更没有如今这样气焰嚣张。 然而,如今是光和五年的春天,孝武皇帝驭龙上仙差不多已有二百载,当年迁都洛阳中兴帝业的那位陛下享殿前的柏树也有几十围了。 如今的洛阳,没有脖颈箍了铁圈的傻冒县令,没有打小就能拿耗子当诉讼陪练的执拗廷尉,只能由着一帮子满身骚腥的阉货和高门大户的公子哥横冲直撞。对面的宅院虽然是一伙游侠儿的产业,然而今天聚起来的人却不是混在洛阳讨口江湖饭吃的寻常混混。驻在天子西园的禁卫亲军如狼,宫内大貂珰曹家出来的洛阳丞门下属吏似狗,小驿站的驿丞勉强还算个老鼠,像老兵这样的小人物,就只好去客串潮虫。 第 二 章 美妙的误会 “北邙山上公侯贵戚之墓太多,高门世家守墓的部曲也太多。如今洛阳勉强尚算太平,那姓曹的发丘中郎将还在玩执法严明的把戏骗声望,我一介白身实在混不进他们防守严密的北邙山深处去,所以和你谈的不是雇车的事情,而是借你这身号衣的事情。” “不要看我穿了身体面衣裳,这完全是职务需要。这洛阳城里,亲自上街买菜的清流穷官都有不少,何况我连太学都没混进去。” 驿站边上的老槐树下,青衫客很没读书人形象地陪着额头肿起的老兵蹲在地上,言辞恳切地游说着。 然而这说的到底是哪年的老黄历,那等穷酸脾气的大头巾已经很有些年头没在洛阳人的面前出现了。如今洛阳城的大头巾们流行的是品评俊彦、攀比家史,若是曾祖以降,家里没出个刺史、州牧以上的大人物,见了面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似是感受到了老兵那充满怀疑的眼神,青衫男子干笑着拉了拉下巴上有点滑稽的小胡子,像是下了决心一般拈断了数根短须“擅用驿马确实也要冒风险,但是除了你这儿,我找不到别的人。” 是找不到可雇车的地方,还是找不到可雇的人? 洛阳人看惯了朝野间的风行草偃,也看遍了朝堂上的荣辱沉浮,旁观日久,自有一份擅于揣摩世道人心的本事。就算老兵只是半个洛阳人,也能听得出青衫客暗藏在话里的暗示。 “这年头,雇工的价都很高。” “关键是要公道,不然什么生意都谈不好的。” 青衫客好脾气地补充着,风轻云淡的口气就好像他不是一个刚从对面大宅里蹭吃喝的穷酸,而是置身朝堂指点江山的重臣一般。 你看,就连这种落拓江湖的穷酸,身上也自然而然地带着都门中人的骄傲,穷怕什么,气度也照样不输人。 可惜长年守着驿站的人见多了洛阳城里城外的牛鬼蛇神,对这种硬充出来的气度早就见怪不怪,老兵无聊地一挥手,打断了青衫客后面的废话“你提着那么沉的食盒蹲半天也累了吧,找张干净的席子,我们坐下慢慢说。” “是不是还要准备好酒一瓶,陪客小娘子一个?” “有的话我倒也生受了。”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 …… …… 在洛阳这等天子脚下繁华销骨之地,驿卒告假经营车船盐酒之务也不是什么稀罕事,然而老兵跟着青衫客踏入那道门,进到那座木殿的时候,还是止不住地心疼起提前交付给驿站管事的那吊铜钱。 殿上有龛,龛中下有案,案上铺满最便宜也最劣质的蔡侯纸,纸畔有砚,砚中劣墨散发着淡淡墨臭,就和老兵在青衫客木棍上闻着的味道一个样。 一个娇小的身影正伏在神案上,手握着一管鹅毛削成的笔,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面前一卷有些老旧的竹简,半晌之后,才提笔在蔡侯纸上落下歪歪扭扭的破字数行。看上去,于这书道一途,写字的人和青衫客一般地不擅长。 然而写字的是个少女,一头如鸦羽般黑亮的头发挽了一对丫髻,偏又在髻下仔细梳起一对结成环形的发辫,与时下最流行的堕马髻趣味迥异,倒很奇妙地透出股清秀碧玉味道。 老兵有意无意地瞟了眼身边青衫挽袖小胡子的穷酸一眼,心说这等好人才的小娘子岂是你这种到处骗吃骗喝的江湖混子养得起的,该不是拐骗了哪家贵人的心爱侍女跟你到处跑码头吧? 然而这背影就给人无尽遐想的少女听着脚步声一回眸,面相清美柔润,然而双眼里透出的却是不尽促狭意味。 “诶呀真好,阿叔你回来了。” “阿叔”两个字一出,老兵心底刚刚生出的那点颠倒梦想顿时消散无踪,看着青衫客那怎么看都还嫩生着却因为一撮别扭的小胡子而顿时老气横秋起来的脸,顿生敬佩之意。 带着女孩家跑江湖,还让小姑娘生得这般模样可喜,一派宜室宜家的旺夫相,这个长辈当得着实不错。江南文学网 第三章?拉牛车的不一定是牛 伴着裹铁木轮吱呀呀地驶出了城洞,坐在车辕上的青衫客目光盯着渐渐随着宽阔官道的延伸而露出挺拔峻然身姿的高山,面上却露出一丝惫懒的笑容,像极了那些正准备去狠宰一道肥羊的奸商。 身后车厢里,绾着双髻的小姑娘吃力地推开了快要挡着车窗的大木箱,也看着了渐渐生出青润之意的高山,,不由得开心起来,拍手吟唱道“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邙。” 车辕上顿时传来了青衫客戒备的低喝声“小铃,留神道旁有耳!” 然而小姑娘只是嘻嘻笑着答道“安心啦阿叔,那个姓董的怪大叔还在西北当并州刺史呢,这童谣传不到他耳朵里去呢。” “谁说并州刺史董卓了?”青衫客没好气地一甩鞭子,赶着拉车的犍牛朝前快行几步,方才压低声音道,“这洛阳城里的江湖势力如今不是归了西园军就是投靠了北部尉,像你我这样的散人要想从老赵他们那蹭油水,不保密怎么成?” 听着青衫客的话,小姑娘仰着小脸,一脸敬慕地看着车辕上青衫客的背影,小意地问道“阿叔,你确定那些不怎么读史书的人也和你一样……是古文中毒症晚期患者吗?” 青衫客沉默良久,半晌后憋出一句话来,半气半恼道“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一个‘慎’字!你个小丫头知不知道什么叫小心使得万年船?!” …… …… 渐渐近了北邙山,牛车缓缓上了山道,初春嫩草茵茵缀出石间绿意,缓坡丘陵间野树含苞,远望去却分不出是杏是梨是桃,只是淡淡怯怯地夹杂在淡青赭红的山岩上,充作一副青碧山水大背景下的点染。江南文学网 只是这副邙山行旅图外却多了一支军马,无端破坏了整体的构图。这部军马正在山下一处谷口安营扎寨,其中大半是红衫札甲的天子西园新军中人,可也有不少江湖人侧身其间,只是看这些人立栅栏设营帐的模样,只是些打前站的而已。 歪坐在车辕上的青衫客望了一眼渐成规模的营寨,不由得低笑道“居然连营寨也立起来了,看来这次赵老大确实是下足了血本。” 小姑娘随着青衫客的赞赏声探出头来打量了一眼谷口的营寨,随即无趣地缩了回去。斜靠着大木箱,听着满箱子的劣质木剑木棍随着牛车的行进而碰着箱壁,小姑娘的声音随着吱呀吱呀的车轮声传出来 “正因为他们血本实在下得太多,绝对不可能半途而废,阿叔你才能有机会做成这笔买卖的。” 被自家的丫头戳中真相,青衫客微微一笑,扬鞭打牛,让车轮碾着山道的声音又欢快了许多。 …… …… 扶着一口新建西园军校官制式的环首直刀,新任西园军羽林郎的花启生也正盯着在山道上爬行的牛车。 他看得是如此专注,以至于有人在他的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才把他从走神状态唤回来 “花生,想什么呢?” “没什么。”花启生皱着眉看了眼身后不带兵刃的好友毕永。 只穿了一身朴素的轻便皮甲的男人也是西园军的军官,却没有像同僚们那样在甲胄上加上各种镶边和刻花以彰显自己的身份,只是双手却套了一对黝黑的铁指虎,尖锐处隐隐带着泛蓝的微光。 “虽然最后拍板的人是赵老大,然而负责执行的人是我。”花启生负着手,认真地回头看着自己的这名好友,“老实说,这次的行动,变数实在太多。” “北部尉的那些部下肯定是最大的变数。”毕永想起了那些身背五色棒的小吏,不觉有些头疼,“大家都是无拘无束的人物,却甘心给那个姓曹的当忠狗,低估了这货那强到不像话的领导者魅力,真是失策。” “姓曹的虽然羽翼未丰,然而论心性见识,已经超出了一般的士人太多,一般人被他折服也不算离谱。”想起那个几番升迁贬谪,数年下来只是混了个京畿县丞却已显露出一股子不能久居人下的豪雄气质的年轻官员,花启生也是大感棘手,“只要这次他们不要跑来坏事,我就谢天谢地了。” 说到这里,花启生认真地从怀里摸出一支令箭交给面前的好友“为防万一,我再多拨给你一个伍的斥候,务必要将预先定好的战场周围五十里的变化监视好,随时和我联系。” 毕永吹了一声口哨,了然地接过令箭,身边早有亲兵牵着军马待命,他一翻身上了马背,道了声“回见”,随即打马出了寨门。 身后,十几骑斥候跨马背箭,紧紧相随,竟也有点昔年霍去病出玉门击匈奴的赳赳气势。 …… 毕永的斥候队伍走了,慢如蜗行的牛车依旧啃哧啃哧地爬着山道,当然也没人关心一辆朝山道深处走的破车。 把目光从山道上充作背景板中最不起眼点缀的老牛破车那里移转回来,一身土黄短褐的男人很有名士气派地扶了扶头上方冠。虽说此刻的洛阳城中很有点滥封滥授官爵的乱政倾向,不怎么把一国名器看得太重,然而布衣短褐的平头百姓头顶吏员专用的高冠,也实在太不伦不类了些。围着这圆脸汉子倚石而坐的几个人虽然都挂着鸡毛狗碎般的小官职,却也没有心思追究圆脸汉子那明显违制的打扮。 第四章?这不是绝情谷 运货于山中,没马没牛连驴子都没一头,只得让不如禽兽的青衫男子客串驮兽,真是斯文扫地的悲惨工作之旅。然而有人一身短衫草鞋,挎着包袱走在邙山西面的林中小道上,才觉得自己的工作真是凄惨悲怆到了极处。 “我白某人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姓赵的就这么指派我?”骨节粗大的手指捻着单薄且透风的粗麻衣衫,他有些不满,有些憋屈。好在包袱皮里那把环首刀还紧紧地贴着胳膊,直硬的刀身让他感觉稍微好过了一点。 他走得离邙山深处越近,地势亦随之越高,山中春草绿意越难一见,古木高树越不见青叶招展,反倒将积攒了数月的凛冬萧杀之气全数展现给他看。就是再粗神经的人,行走在这样的环境中也难免感到紧张和压抑,何况这位白兄自认神经一点也不粗。 像他这样受赵老大指派的江湖人物约有十余位,都是些小有名气、手底下也算硬扎的能手,然而这些江湖人却只是换上了不带一点防护能力的粗麻短衣,沿着不同的道路进了邙山。此间诱饵的意味实在是太明显不过,离江湖儿女们的自我定位实在是太遥远不过,也难怪白兄不舒服。 然而赵老大这样安排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北邙山乃上风上水之吉地,最好的阴宅首选区,不知多少高官显宦、世家大族选择死后在此地安身。而公侯贵戚之墓太多,则这些高门世家为之守墓的部曲也不会少——倘使这些世家大族还不曾家道中落——因此北邙山上尽管峰高林密涧深草幽,却没有傻了吧唧的山贼会选在此地聚啸。然而数月以来,北邙山上凶信频传,不知几多贵人们安排在邙山上守墓的家人部曲死得不明不白,只留残肢骨片与满眼血迹,倘若再不处置,贵人们今年就不要扫墓祭祖了,去太平道的道坛处求几道安宅辟邪的灵符才是正经。 没线索,没目击证人,也没有千年之后叼着烟斗的大鼻子夷人和所到之处必有凶案的三头身眼镜小屁孩。堂堂大汉廷尉也只能连夜求见了那些炙手可热的禁中大貂珰然后称病不出,被上峰逼迫限期破案的京兆尹更是把自己的胡子揪掉了许多,让人一见而误以为他老人家准备投身宦官这个极有前途的庙堂老字号行业里来。 庙堂麻了爪,事情就交由了江湖来,这种不像暗活的暗活让赵老大捞足了好处也伤透了脑筋,半是兵半是匪的新晋江湖大豪最后也只能拿出遣人搜山这种笨法子来。江南文学网 然而赵老大的赏格开得再高,白兄和一应改扮寻常乡人的江湖好手也不该如此发疯,接下这么个明摆着去送死的买卖。莫非他们就如此对自己的身手有信心,笃定自己身陷险地也死不了不成? …… …… “奋不惜身本该是个优点,”青衫客吃力地拖曳着快朝着平板车发展的牛车如此评价道,“但是如今看来这却更像个恶习。” 他背在肩上的木鞘佩剑早解下来交给司马铃拿着,小姑娘手上不知为何多了几条布条权充绷带,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小心翼翼地抗辩着“凡事不能一概而论,拆牛车也是为了阿叔好嘛……” “你好像忽略了一个事实,”青衫客一点也不为少女的笑容所动,毫不客气地打断她道,“徒手拆牛车和拆牛车压根就不是一回事。” “就算徒手拆牛车,我也只是受了点小伤而已,吃点伤药再舔一舔就好了……” 听着少女看似底气不足的发言,青衫客挑了挑眉毛“你觉得就凭我们现在把全副身家都押在这笔买卖上的赤贫现状,还有多余的银钱让你去消耗加浪费吗?” 然而一提起“银钱”这个连英雄豪杰都不得不小意面对的话题,少女的斗志顿时勃然而发 “说到底,如果阿叔是个能双拳碎大石双臂能跑马的熊一样的好汉,哪需要我冒着受伤的风险拆牛车!” 面对气势瞬间高涨的少女,青衫客只能很没有底气地哼哼着反驳道“……我不是双拳碎大石双臂能跑马的熊男还真是抱歉啊。” “哼,没错,这都是阿叔的错!” 青衫客默默扭头,拖着已经减负了不少却对他而言依然沉重的平板牛车再次确认了一件事和感性主义至上的小孩子讲逻辑和理性思维的自己,战斗力还不到零点五。 小孩子云云纯属青衫客的自我安慰,虽然少女生着张极可爱还带点婴儿肥的娃娃脸,但是也早已过了萝莉的保质期。当然,这等事情一概被青衫客无视之忽视之。 暮光缘着山壁而下,破车萧然前行,拉车的和推车的依旧以言辞为剑戟,进行着艰苦万分的战斗。 真是山中岁月无他事,只有太平。 ……不太平。 第五章?这不是斯巴达 绝情谷是当年金老爷子那本很有点文青小清新风格武侠小说里的知名跳崖殉情圣地,也是个不入流的武林门派之名。看家本领一是刀剑双行的兵刃功夫,二是按着奇门八阵方位布置的渔网阵。只是这门派本该是大唐玄宗皇帝的天宝年间所创,离着阉宦横行、外戚乱政的汉末还有好几百个闲年,鬼知道这些绝情谷的门人弟子是怎么混进汉末的西园军里的。 绝情谷的渔网用料十分考究,是以人发混着兽筋银丝编成,和韦爵爷身上那件世间无双的保命马甲制作工艺源出一脉。 人发、兽筋、银丝,都是极韧之物,无论延展性还是抗拉性在技术水平尚低的农耕文明时代都已经是人们所能找到的最好材料。只要不是那些个传说中霸气四溢的异宝神兵,想要轻松斩破这种韧到极处的渔网就无异于痴人说梦。哦,言必称伟光正希腊罗马的异位面历史发明家赤虎兄或许不这么看,不过这和预备拼命的人们没有一点关系。 听着前方密集的箭矢破空声,毕永的马嘶鸣一声腾跃而起。这个本应该双腿牢牢夹住马腹的鹞子却猛地将身子一挺,腰腹骤然发力,只听得他暴喝一声,双脚踏着马鞍强行朝下一跺,身子已朝着大张的狼口飞扑而上,手中渔网闪电般抖开,正好罩住了朝着他噬咬而下的血盆大口! 随着猱身而上的一抹灰影,西园军的敢战士们只听见硬底铁靴磕着厚重毛皮后发出噗的一声闷响。随即在巨狼的怒声中,渔网在这个鹞子头目的手中一绞,化为了一条粗而且长的索子,像给桀骜不驯的烈马套上的嚼子一般,狠狠地勒在了如小丘般高大的巨狼那尖而长的嘴上。 就算是再温驯的牲口,也会感到横在口中的嚼子会给它们带来多少的不便,何况是如此凶暴的一头巨狼?感受到那个握着长索的人正紧紧趴在脑后颈子之上,巨狼猛地人立而起,试图用前爪扒开这条烦人的勒着它的长嘴的绳索。 然而并不是只有嘴上的那条索子才是它的威胁。 有人策马行于阵后,腰间环首刀不曾出鞘,手上不曾提枪,却是多了一副同样不该出现于此时此地此个朝代的木算盘。他的面前是早已冲入战团而不知死的西园军将士,虽然面对着本不该存于常理之中的巨兽,花启生的面色依旧如常,看不出丝毫畏战胆怯之意,只有为将者临阵断然情绪“陌刀队上前,斩!” 雪亮长刀映着如血残阳,伴随着西园军中敢战士们的怒吼,声振林野 “万胜!万胜!” “板载!板载!” …… “英雄!小生我上有拖欠俸米小气吧唧的年迈上司,下有成天替荷包减肥的吃货侄女,实在是清贫寒素的都城小书吏一个,请您行行好,就当我们是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世间气运,放咱们走了吧!” 一手执着铁剑,一手抓着木鞘,青衫客面色如常地立在他那车货跟前,满面堆笑地说着告饶的话,然而他万分恳切的台词只换来一声嗤笑。 “这话你可千万别让老刘家的人听到,不然没准要杀了你们叔侄女两个祭天挽回国运的。”侧身坐在马上的骑士看着面容敦厚温文,却穿了一身做工精致的兽面饕餮纹镀紫铜的精铁甲衣。在狰狞的甲胄衬托下,连他的笑容看起来都像是狼外公一般地危险。 面对着这看上去连马术也稀松差劲的骑士,青衫客眸中隐隐掠过一丝精光,却依然笑得和气而温吞“小生我胆子小,赵老大您也是手绾一军兵符的大人物,可不要吓我。” 任谁也想不到,洛阳江湖那如浓墨般沉重的夜色里新崛起的领头人物,是个如此年轻而温厚的斯文男人。 “手绾重兵云云,那是大家捧我们大枪府的场,可不敢当。不过先生眼力不错,我就是赵亚龙。”大大方方地坦承了自己的身份,骑士有些玩味地看着这个青衫执剑的男人,还有缩在他身后不知是躲避着众人的目光还是拿自己叔叔当盾牌的少女。“先生贵姓?如何称呼?” “免贵姓魏,单名一个‘野’字,表字胜文,家中行三,至今尚未婚配。”微笑着提剑拱了拱手,青衫客像是参加相亲般地报出了一大串,也没管这位洛阳江湖上新晋的黑夜君主有没有妹子可嫁,就很爽快地全坦白了。 听着这话,随侍在赵老大身后的那位腰挂双刀的墨衫管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见识过这青衫男在赵府席面上蹭吃蹭喝不说还打包带走的穷酸又无耻的行径,他心知自家这个健谈得有些过度的头儿一旦和这个只会说嘴的穷酸书吏对练起嘴皮子那绝对是没完没了。没有心情听免费相声的墨衫管事不得不插言打断了接下来预料之中的报家门“老魏,我们还要赶路,你这辆板车横在路中央实在太碍事。能不能请你把车子挪挪地方,所有损失,我们大枪府按双倍赔偿。” 第六章?让专业的来 花启生在压阵指挥之余怒哼吐气,在怒哼吐气之余压阵指挥,战场上血腥气味渐浓,断刃残矢渐多,战死者的尸体四下横陈,却不加多,不减少。就算是大枪府那位真正的头领赵老大带着爱使双刀的墨衫管事带来了援军,也没能让他冷如冰、硬如铁的脸色稍微好看一点。 倘若他能像那些传说中晋入先天级数的武道高手一般拥有圆融无碍的感知能力,说不定会发现左近的一处小峰上正有人毫不尊重大汉将士们的荣誉而肆意窥探着,要是他学会了武道宗师以一人之力感应天地万物的天视地听之术,说不定脸色会比现在还要冷还要硬。 “从此刻上溯六百年,兵圣孙武子他老人家说过一段很了不起的话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日费千金,内外骚动,不得操事以争一日之胜,而爱爵禄百金,不知敌之情者,非国之将也,非王之佐也,非胜之主也。” 一身青衫随风而动,小胡子的书吏魏野摇头晃脑地背诵着《孙子》中有关军情谍报的名篇,酸味共山风一气,显得格外招摇。奈何此刻残阳西坠仅余一丝血色暮霭,明月尚未行至中天,这样的做派,一点也看不出什么运筹帷幄的高人风度,也许小胡子书吏是想营造个翩然一鹤独立春山的意境,可惜峰下血火沸腾盈天,真正的仙鹤爱惜羽毛,只有踩高跷的秃鹫才爱好蹲在这里关注单方面的屠杀现场。 在冷风吹不着、大枪府的斥候鹞子也看不着的地方,一直陪着她家叔叔翻山越岭拖车垫道的司马铃打着呵欠坐在那个沉重的木箱上,一边点头一边说“是啊是啊,所以这时候就该轮到阿叔你摇着白扇子坐着轮椅蹭过去,亲切友好地问问那个笑起来很恶心的话痨老大‘这位将军,吾有锦囊三个,可解此厄,大特价还包邮你要来一个么亲?’于是话痨老大很感动地要请阿叔你出山当谋主,阿叔却毅然决然地表示‘山野之人不受拘束,多谢将军抬爱’云云,于是话痨老大再请之,阿叔你再谢之,如是三次,是不是?” 正在峰头吹风冒充脱俗鹤影的青衫书吏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短短的小胡子,轻咳了一声道“大枪府虽然也是刚刚立足此地,可也毕竟是块老牌子,待遇高福利好,赵亚龙这人处世也算厚道。要求职的话,这根大腿倒也值得咱们抱一抱。” 然而他目光又从天空移下那几乎一面倒的战场,有些遗憾地继续说道“可惜啊,不论羽林郎花启生这种很有大局观的二把手,也不论那个双刀玩得很好的黑衣服小哥,光是这个套狼都套得很有水准的兄弟,硬是把凡人异类之争演绎成了极限运动的泼赖劲儿,都值得不少有志于争霸天下这个伟大事业的同学们好好体味一番。” 说到此处,小胡子书吏不禁一叹“大枪府人才济济啊……锥处囊中,自露峥嵘,可要丢进工具箱里,也就什么都不是了。” 道理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所以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在京城里当个安乐侯爷,怎比得上域外之地称孤道寡的藩王。 身份地位离着藩王列侯有十万八千里远的青衫书吏站在峰头喟叹唏嘘,和不知其所来的巨狼打生打死的大枪府众将士在一遍遍徒劳地发起着冲锋不免唏嘘喟叹。大枪府的好手不少,仔细凑一凑甚至能凑出个武林盟来,然而就是这样高手云集的一支新建强军,却奈何不了一头除了高大壮实和皮糙肉厚之外没有任何特异之处的畜生,光是这个认知,就让大枪府众多或有名或无名的高手们感到万分憋屈的一件事。江南文学网 这一刻,他们都好像变成了刚出巢捕到一只山龟的雏鹰,刚离窝拾到一枚坚果的小猴,龟甲太坚、果壳太硬,爪撕不开,牙咬不裂,正是需要指点和学习的时候。 只是学习都需要代价,比如一束干肉,一盘花红,或者一次很凄惨的头破血流。 赵亚龙不想用头破血流当学费。 他骑着匹很高大的战马,马的四蹄皆白,全身却如上好的黑缎子,这马有个名目叫雪蹄乌,据说是西凉的马商引入的大宛种,和他的一身黑甲很衬。然而此刻雪蹄乌正不安地刨着地,它负着的男人更是快要原地转起圈子来。 然而他身边有两人不曾乘马,一左一右拱卫着他,让他连转圈子的空间都没有。 左边的小伙子黑衫黑靴,怀里抱着一对乌金色的短刀,正是赵亚龙名义上的府中管事。右侧的高壮汉子布衣草鞋,项挂拳大数珠,满头无毛,执着齐眉高的棍,一脸淡定。 虽然先帝在位时从西域迎请了两位光头的胡人在洛阳建寺说法,和尚毕竟还是个稀有的、明令不许大汉子民加入的职业,连随侍在这几人身边的小校都忍不住多看了这个高壮汉子几眼。 然而这位造型在时人看来实在是太过犀利的高大和尚只是单掌立于胸前,沉声安抚道“赵头儿,你的身后就是中军大旗,你现在已经接下花二哥的职务担当一军将主。你要是也去喂狼了,这一阵就是大败亏输,不要想着翻牌了。” “更何况,头儿你是我们府里公认的身手最差的那一个。”墨衫的年轻管事趁势补上一击,一点也不在意耳畔出现了瓷片破碎般的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