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分之一剧透[穿书]》 1、第一章 大雨倾泻。 隆隆的雷声笼罩住了西雍宫。 近来天气急剧变冷,大雨里还夹杂着冰雹,风声呼啸,吹动得檐下铁马一片乱响。 如此嘈杂的风声雨声,更衬托得西雍宫内外一片寂然。 此刻候在殿外之朝臣足有上百位,却一个都不曾开口说话。 先帝临终前数月,突然决定立皇九女温晏然为储君,并将旨意昭告天下,强令地方诸王上表为贺,帮新鲜出炉的皇储定下君臣名分。 大周并非没有女帝继位的传统,大臣们也能接受皇女继位,然而目前这位储君在哪一方面都让人难以安心。 温晏然刚满十三岁,所谓主少国疑,对方的个人年龄让大臣们很难相信新帝的综合能力。 如果说个人实力方面的缺憾还可以靠不断努力以及大臣的辅佐来弥补的话,那么皇九女的天赋局限就是一个外力起不到多大作用的严重问题。 据宫中传出的消息,皇九女天资驽钝,性格颇为自闭,也不太爱跟人交流,假如先帝在选择继承人的方式上不是突然复古了那么一把的话,决计不会选中这位。 正常来说,下一任皇帝会由上一任皇帝自行指定,倘若上一任皇帝因为各种原因无法指定,或者不希望由自己做出抉择,便会由国师来求神问卜,确定下大致人选。 若是上任皇帝对国师卜出的人选也没有意见,那么就会公开立其为皇储,当然在部分人眼里,所谓的国师占卜,只是为了渲染出大周皇室受天命眷顾的一种手法而已。 先帝最后用的年号是颇具讽刺意味的永安,最后那几年里,由于诸皇子皇女争位,导致了永安之乱,涉事者或出继或死或贬为庶人,目前宗室近支中拥有继位资格的人本来就不是很多……但让皇九女温晏然登基,依旧是个特别有创意的决定。 * 西雍宫之内。 其实这间宫殿不是先帝长居之处,在皇九女被确立为储君后才匆匆打扫布置了一遍——作为一个被公认为天资驽钝的皇女,温晏然平日的居住地在简朴程度上远低于皇室平均线,而且位置偏僻,安保水平有限,很不适合作为皇储的宫殿。 现下正是秋末冬初之际,今年的寒潮比往年来的要早,温晏然被内少府令找到的时候,不巧正身染风寒,于是赶紧从原本所居的桐台那里接了过来,挪入西雍宫内,以便未来的天子好生休养。 温晏然已经养了一个多月的病,可惜时节不好,非但没有痊愈,反而有不断加重的征兆。 太医院院正每天例行过来看诊,并为天子进奉汤药,床榻下还有十六位女官奔走忙碌,但整个过程中却不闻一丝人语步履之响。 外面的朝臣们已然恭候了许久,就在太医院院正忍不住再去诊脉的时候,忽然发觉帐内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一只毫无血色的手掌从中伸了出来,向他们轻轻摆了摆。 众宫人见状,犹犹豫豫地退了几步,但不敢退得太远,保持在一个一旦有什么大的动静能立刻冲上,但又不对帐中存在造成打扰的安全距离。 温晏然也没再给指示,事实上她现在暂且没功夫去理会旁人,得集中精力解决眼下的问题。 作为一个社畜,她只是在下班之后随手点开了一本某网站比较流行的互动类图书,网页上就弹出了一行“世界意志鉴定通过”的字样,然后就触发了穿越礼包。 ——互动类图书是一个互联网时代的新兴事物,比起传统网络小说而言,更偏向于游戏,温晏然感觉自己这一穿,算是又穿游戏又穿书,还是没带作弊码跟修改器的那种,充满了自食其力的沧桑感。 那本互动类图书的许多剧情节点,需要读者根据个人偏好进行选择,所以存在着许许多多的结局,温晏然在点开前也翻了会评论区的帖子,算是了解了个大概, 事到如今,温晏然已经初步明白了自己的状况。 她如今已来到了那本书所代表的世界当中——并非所有的书本都存在对应的真实世界,但一些距离温晏然所在世界比较近的小世界,就像住在自己家边上的邻居,虽然隔着墙壁,但若是对方动静大了点,某些听觉敏锐的人也就能感受到一些。 那些“听觉敏锐的人”,会以为这些都是自己的灵感,并将感受到的内容书写下来,以小说或者游戏或者半小说半游戏的形式呈现。 温晏然将手臂伸展开,躺在床上,忍不住在心里吐了个槽——当初在发现自己跟小说里人物同名的时候,她就应该未雨绸缪,支棱起来熟读并背诵全文…… 她又问了那个世界意志一个问题,每天看书的读者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自己被选中? 直到现在为止,所谓的世界意志都一向有问必答,但回答的时候,会有些接触不良的卡壳感,而且还有愈发严重的征兆。 对于温晏然的新问题,世界意志也给了答复,其实之所以突然穿越,倒也不是因为她天资多出色或者是与重要角色重名,纯粹是灵魂质量比较低的目标人物,容易穿越世界壁垒,按老话说就是八字轻,容易招事。 温晏然回忆了一下自己的过往经历,不得不承认,那个世界意志的说法可能有那么些道理…… 而且她之所以灵魂质量偏低,就是因为有小半拉灵魂丢在了当前世界当中,所以这里的皇九女温晏然浑浑噩噩,自闭度日,她则把非酋的称号贯穿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想要恢复正常,就需要重新融合为一个整体。 据世界意志介绍,温晏然所来到的这个世界,目前正处于一个罕见的异常状态中,用通俗点的话说,就是已接近死线,目前正吊着最后一口气反复诈尸。 她所穿越的时间点是长兴十一年秋末,一个理论上早就已经过去的时刻。 正常情况下,一个世界的时间线会不断往前推进,然而在长兴十一年新帝继位后,这个世界就逐渐陷入了可以用烽烟四起,民不聊生来形容的严重混乱当中。 乱世出英雄。 那些为挽救世界倾尽所有心血的气运之子们不肯接受最终的结局,他们的意愿过于强烈,居然导致了时间线的虚假回滚。 ——所谓虚假回滚,就是时间并未真正倒退回长兴十一年,而是所有人都进入了一个足以以假乱真的集体梦境之内,从头开始所有的一切。 然而这个虚假回滚的时间线最后的结局也同样惨烈,于是集体梦境再度重启了一次又一次,直到这一回,温晏然被拉了进来。 最开始,世界意识其实是打算让所有人能做一个足以抚平内心创伤的美梦,等那些气运之子们心情平和下来,被扰乱的时间线便能恢复正常。 但就像那本互动类书籍,不管在关键节点上做出怎样的抉择,最后的结局都无法让大部分人感到满意。 集体梦境的反复重启,显然不会是没有代价的——跟时间线有关的问题都是大问题,哪怕只是虚假重启,都会导致世界屏障破损,内部居民灵魂的紊乱与消减。 简而言之,就是此类状况持续下去的话,整个世界就会走向毁灭。 面对可以预见的不幸未来,世界意志决定调整原先的计划——既然编织美梦的方案屡屡失败,那就干脆编织一个足够惨烈的噩梦,让气运之子们认清现实。 世界意志不能完全控制集体梦境的导向,只能进行有限的干涉,其中最适合渗透力量的节点就是梦境刚开始的时候——皇位继承人就是这么定下来的。 正因如此,温晏然才刚穿越,就已经达到了自身职场生涯的巅峰。 作为被选定的下一任皇帝,温晏然的任务就是帮着世界意志编一个能令所有人清醒过来的噩梦——跳过各种复杂的术语,用简短的话语描述,就是她得当一个彻头彻尾的昏君,让别人在“大周已经彻底没救”这一点上达成共识。 为了让温晏然更好地完成目标,世界意识还贴心地提供了一个协助类游戏系统。 ——她问过为什么说是游戏系统,世界意志给的回答是对于网瘾少女来说,这样会比较有代入感。 “……” 温晏然默默凝视着面前只有自己才能看到的特殊界面,感觉整个人的穿越观都受到了洗礼——在科技发展日新月异的今天,她居然看到了一个画风与dos十分相类的命令行界面,让人不自觉地开始怀疑该系统的出品方是否存在严重的资金不足问题。 协助系统可以用来对某些重要事件进行提示,不过上面的提示语句跟界面保持着一致的简陋画风,除了关键信息以外,没有任何详细说明,开启的时候先显示了一行字“欢迎使用《昏君攻略》游戏协助系统”,然后光标自动换行,显示出了应该算是她当前目标的四个字“登基为帝”。 温晏然想,按照该世界的新君继位一贯的流程,自己登基这件事不存在任何难度。 所以为了成为一个可供旁人挑刺的昏君,她要想办法给自己创造难度。 作为一个第一次当皇帝并以昏君为己任的穿越者,温晏然想,既然很多同行都有得位不正的传言,她也得给自己整一个。 2、第二章 “陛下如今大有好转。” 等候在外的大臣们听得女官的回话,总算松了一口气,既然未来的天子不会立刻暴毙,他们自然也不都挤在殿门口,而可以退入侧殿之内,暂且歇上一歇。 虽然上一任皇帝亲口指定了继位的人选,但九皇女若是突发重病,也没有先休养个一年半载再登基的道理——按照大周的习惯,每当天子驾崩,朝廷为了稳定局势跟安抚人心,会立刻安排新君灵前登基,同时在十五天内为新君举行大典,就算考虑到温晏然被定为储君的时间实在太短,各类器物都要赶制,最多也不会拖过二十天去。 在重臣的带领下,群臣进入偏殿之内,按地位高低关系远近依次坐定,其中国师的位置被安排在右上首——正常来说,大周的国师会居于宗庙附近,很少到宫中来,不过为了显示新君天命所归,必须在登基大典上出席,地位十分超然。 国师只能出身温氏一族的旁支,极远的血缘关系让他们难以拥有继位资格,而相同的姓氏又保证了这些人必须将自己跟皇权紧紧捆绑在一起。 这一代的国师名叫温园,是一位眉目俊朗的年轻男子,算是新帝的远房堂兄,他号为惊梅居士,相熟之人便称其为温惊梅。 与国师相对而坐的老人是太傅袁言时,他如今已过知天命的年纪,头发大半花白,外貌比实际年龄还要大上一些,正是先帝钦点的辅政重臣,把温晏然加上的话,就是历经三朝,门生故交遍布朝野,从任何角度看都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与太傅隔着两个位子的人则是户部侍郎卢沅光,她年纪轻轻,尚不足三十岁时变成了四品大员,虽然放在整个朝堂中算不得什么,但在年轻一代里,绝对属于翘楚人物,如今各级官吏都在长兴之乱中锒铛下狱,导致了不少重要岗位的人员空缺,比如御史台大夫,再比如户部尚书,目前就都是空职,前者目前因为缺乏能压得住场子的上官而陷入混乱,后者则在卢沅光的管理下,显得井然有序。 故而卢沅光虽未被点名辅政,但作为颇受先帝器重,而且自身能力也不错的新贵,如今也与袁太傅等人一块候在侧殿当中。 卢沅光与袁太傅之间虽然隔着两个位子,却没人去坐——因为诸皇子皇女争位时许多大臣也牵涉其中,被先帝清洗了一批,虽然造成了人手不足的后遗症,也大大提升了周朝的人均办公场地的面积。 韩拾荆乃是户部的一个小小主事,素来只紧跟着上峰的步调行事,她本来没资格待在这个侧殿之内,只是户部如今实在是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人才,才不得不硬着头皮过来帮着卢大人壮一壮声势。 进入侧殿后,韩拾荆就老实坐在靠门的位置上,低眉垂目,安分守己,只偶尔以眼角的余光扫一扫殿内的大臣们。 除了上首那几位喜怒不形于色的重臣尚且能够保持住面色的平和,很多大臣面上都带着或深或浅的忧色。 殿内并不嘈杂,大部分人都保持安静,偶尔几个说话的也尽量将声音压低。 虽然许多逆乱份子都在长兴之乱中被拔除,却也不代表如今的朝廷是一团和气。 如今能立在殿上的大臣,也各有各的心思。 大周的朝臣多出于豪门大族,不少人与皇室有亲,其中崔氏跟郑氏分别是四皇女跟七皇子的外家,两边各拥其主,多年来明里暗里一直争斗不休,直到四皇女自请出京,七皇子的势力占了上风,崔郑两边的角力才算告一段落。 事后回首,韩拾荆觉得,四皇女当日的退让,分明是不争之争,这位殿下晓得建平局势混乱,索性寻机脱身出去,坐壁上观,顺便在外经营势力,等建平这边尘埃落定后,再来渔翁得利。 ——建平是大周的都城。 当时七皇子占据上风后,为局势所迷,果然志得意满,陷入争位的混战当中,如今早被禁军拿下,由于那是先帝已然病重,加上局势混乱纷杂,委实无力处置这个儿子,七皇子也因此逃得一命,现在暂且被关押在幽台当中。 一刻之后,內监过来传令,说是新帝服了药后,现下已经能起身了,稍后便会前往乾元殿。 温园本来在闭目养神,此刻睁开眼睛,向着对面的袁太傅笑了一笑:“既如此,我等当前往恭候。” 袁言时微微颔首,一派持重之色:“国师所言甚是。” 温园与袁言时四目相对,这两人一个有地位却无实权,一个是先帝钦点的辅政大臣,此前从未听过有什么往来,如今的对话也十没有半点不对劲的地方,但韩拾荆却莫名觉得背上寒毛直竖,一时间竟不敢往前边多看。 * 乾元殿是正殿,也是先帝停灵之所,朝臣们提前过来,早早分列于两侧——现下虽然还未举办过正式的登基大典,但先帝驾崩后,昔日九皇女已经能被称为陛下。 在朝臣们等候之时,温晏然正立在镜子前,由女官为自己更衣。 由于先帝是在临终前两个月才定的继承人,温晏然又一直在病中,不方便细量尺寸,身边只有此前未加封的皇女的礼服,所以少府那边特特奉上了老皇帝以前的旧衣服,让她穿上,最外面再套一层丧服。 ——少府属于侍奉皇帝日常生活的官衙之一。 女官便帮着更衣边道:“这些衣服是太傅大人准备的。” 大周素来有长者临终时将旧衣赠送给旧人的传统,老皇帝一手提拔了袁太傅,又令其辅佐新帝,显然足够看重对方。 温晏然注视着镜子里的人影,并没有顺着女官话茬深谈的意思。 女官垂下头去,她本以为九皇女偏居多年,骤然间身登大宝,一定有话相询,结果对方始终神色淡淡,倒叫旁人摸不清底细。 穿戴完毕后,少府令过来回禀,说是仪仗已经准备停当,请新帝乘舆,却见温晏然停下脚步,吩咐内府令道:“先替朕取一柄剑来。” 少府令听见天子话中的内容,不知想到了什么,膝盖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温晏然笑微微道:“怎么,少府竟办不来此事么?” 少府令心中刹那间千回百转,若回答办不成自然听着就非常适合以渎职罪被捉拿下狱,若是回答办得成,倘若新帝觉得自己竟能带刀进内廷,是个应该被清除的危险份子又当如何? 他没时间仔细斟酌,只得战战兢兢地回答道:“禁军拱卫皇朝,身边必然携有刀剑,微臣愿为陛下召之。” 温晏然颔首,过不片刻,一位身披轻甲的禁军校尉便匆匆而至,解了佩剑双手递上。 温晏然将剑取到手中——她这具身体实在年幼体弱,差一点没能握住剑柄——然后挂在自己腰带上,又扫了对方一眼,笑了下:“校尉且把头抬起来,让朕瞧瞧。” 这位禁军郎将依言抬首,温晏然看见,对方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五官轮廓鲜明,不完全是中原风格。 温晏然把这人的形貌记下,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禁军郎将是武职,大多不善言辞,此刻听见天子询问,也只是垂首道:“微臣钟知微。” 边上的女官在心中叹气,这位钟小将军要是机灵一些,顺带着说一下自己的出身,说不准便能在新帝心里留下点深刻的印象。 不过女官们不晓得的是,温晏然其实还挺了解这位钟小将军。 她当日在点开书本前,曾在评论区扫过几眼,对这本书里的部分人物有点印象。 钟知微算是书里一个挺出名的武将,被广大读者亲切地称为钟掉线,用来形容她在关键战役中屡屡查无此人的存在感。 温晏然想,世上有起错的名字,但一般不会有起错的外号。 所以在她眼里,这位钟小将军绝对是个可造之才,十分适合为她以后的昏君事业添砖加瓦,当下挥了挥手,令对方跟在自己的仪仗后头。 自觉掌握剧本的温晏然此刻还不清楚,钟知微此人外号之外还有不少可供挖掘的深层次信息。 她穿越的这游戏向书籍虽然热度不错,留长评的读者却不太多,而寥寥数语显然难以将钟知微此人倒霉的一生概括完全——对方在关键战斗中并非主动掉线,而是被动掉线。 钟知微出身不好,在朝廷中混了那么多年,积累了不少敌人,对手为了打压她,每每遇见那种“一旦打赢就必定能升官”的重要战役,都会派监军过去扯她后腿。 温晏然还未进殿,乾元殿中响起內监的通传声,诸位朝臣们齐齐伏拜于地,口称天子,言辞一致地恳请温晏然继皇帝位,以安抚人心。 以大周的习惯,就算君臣之间也很少大礼参拜,不过如今是新君正天子名分的要紧时刻,自然又当别论。 温晏然抬头,目光止在老皇帝的棺椁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轻轻扫了眼边上內监。 像灵前继位这种事情,大周早有一套固定的流程,她不必多做什么,只要按部就班往下进行就是。 內监传令,令百官平身,朝臣们大多依言而行,但并非所有人都随之站起。 此时此刻,地上依旧有一人恭恭敬敬地拜着,温晏然不认得对方,但在此的朝臣们都晓得,那是郑氏的子弟郑引川。 ——这种情况下的长跪不起,比起有事恳求,更像是在砸场子。 不过也有很多官吏很体会这人的想法——正常来说,郑氏子弟就算有话要说,也不至于自己亲自上阵,实在是很多门人故旧都在长兴之乱中遭遇了清洗,有资格在今日面见新君的并不多。 郑引川在礼部任职,他不等旁人斥责,立刻开口道:“微臣郑引川有要事启奏陛下。” 郑氏是七皇子的外家,行事当然要为七皇子张目,他今天的目的,就是让对方把七皇子从囚禁之地放出。 郑引川没有直接提起七皇子,只是说大周崇尚孝道,如今先帝除了温晏然之外还有其他同在建平的子女孙子女,按理也该过来哭灵。 ——在很多人的想法中,九皇女年纪尚幼,又有愚钝怯懦的传言,未必敢于驳斥旁人,郑引川选择当面表达自己的看法,逼得新帝不得不立刻给出答复,倘若温晏然一时心软,应了他的请求,那七皇子就能自幽台内被放出。 他的行为虽然十分莽撞,但仔细想想,可能性其实挺高。 朝臣队伍末尾,户部的韩拾荆忍不住抬起头,悄悄观察新帝的神情。 年少的天子居高临下地看着郑引川,面庞上没有半丝惊慌或者愠怒的神情,反而微微含笑。 温晏然是真的不生气。 在她眼里,对方的行为可以说是瞌睡时递上了枕头,在时机上卡得恰到好处。 3、第三章 温晏然没有立刻给出答复,也没让对方起身,而是施施然走到先帝棺椁之前,向着那位几乎把顾命大臣给写在脸上的老人,温和道:“朕记得如今在建平内的人也包括七哥,可惜他如今身陷囹圄……” 没有半点回避的意思,温晏然直接提起了这个令郑氏格外在意的名字。 “请问太傅,当日七哥为何被囚?” 袁太傅面皮抖了一下,然后道:“先帝斥责七殿下,派禁军将之囚禁于幽台内。” ——幽台本是坟墓之意,在大周这边,跟暴室一样,都是用来囚禁达官贵人的囚牢。 温晏然:“既曾斥责,想来随侍之人知晓原因。” 她说话时,视线落在少府令身上,询问之意格外明显。 ——温晏然知道,对于一个不便回答的问题,要是她询问在场所有人,那么这些人里未必有谁愿意当出头鸟,但只盯着一个问,在自己名义上占据高位的时候,对方大抵不敢得罪她,会选择老实作答。 少府令察觉到天子的目光,当下一个哆嗦,他膝盖能软一次,自然也就能软第二次,当下熟能生巧地跪了下来,战战兢兢地回禀:“先帝曾言,七殿下行事狂悖,阴匿邪朋,货赂中贵,诋詈宗庙,窥觊储贰1,实不堪为皇子。” “……” 一问一答之间,殿内雅雀无声,被晾在边上的郑引川面色先是泛红,然后逐渐变得苍白起来。 温晏然满意颔首,又向着那位郑氏成员笑了一笑:“卿家方才所言有理,朕托体于先帝,又被委以社稷,如今自然要尽孝悌之礼。” 她毕竟是曾在评论区看过评论区剧透的人,知道郑崔两家的矛盾——对于读者来说,除非是开局选择成为四皇女或者七皇子中的一个,否则大部分人都会选择继续平衡两边的势力,让崔氏跟郑氏继续争斗,保持局势的稳定,等两边不断互相损耗下去,都没什么反抗的力气之后,再收服为己用。 在大部分朝臣的认知当中,就算新帝心里一万个想干掉那些虎视眈眈的兄弟姐妹,也得耐心等上一段时间,一面等朝政稳定,一面也是担心留下恶名。 但温晏然就是要留下恶名,并完全不介意旁人日后拿今天的事情来翻旧账。 她给完郑引川回复后,直接喊了大理寺卿出来——对方刚刚接任这个职位没两天,跟天子一对一沟通时很有点紧张之情,以顺拐的姿态走到了大殿中央。 温晏然:“既然如此,卿家且派人将庶人温见恭押上来。” ——不是七皇子温见恭,是庶人温见恭。 大理寺卿被点名出列,就算再不想牵扯到崔郑的争执中,也不得不依令而行,他刚派人过去幽台,又被天子叫住,让他当庭把温见恭的罪名给罗列出来。 大理寺卿:“……” 感受到郑引川那边的目光,他此刻异常想要告老还乡。 倘若说四皇女掩藏得比较深,那七皇子就是一个坏的十分明显的反派,而且作为皇子,他除了想谋夺皇储之位以外,像结党营私,卖爵鬻官,欺男霸女,夺人田产之类的事情也都没少做,只是限于其身份,无法明正典刑而已。 温晏然立在阶陛之上,等大理寺卿总算把长长的罪名全部念完后,那位曾经的七皇子也正从幽台那边被提押到了殿上。 见到这一幕,乾元殿内鸦雀无声,许多朝臣都心跳如擂鼓,甚至有种喘不上气的憋闷感。 他们都在等着看,天子究竟会如何对待温见恭。 前七皇子既然被囚于幽台之内,日常待遇肯定不如以往,形容颇见憔悴,而过来提人的禁军将士察觉到新帝的心思,也没继续用对待皇子的礼节来对待这位曾经的贵人。 温见恭被押到殿上时,连束发的带子都已然失落。 作为品阶不高的户部小官,韩拾荆的站位靠近殿门,她看不见立于阶陛之上的天子的神色,却看见对方做了一个谁也意想不到的动作。 温晏然当着文武百官之面,豁然拔出腰上佩剑。 “陛下!” 大臣中有人面色大变,当场惊呼出口,却看见天子倒持长剑,环视百官,微微笑道:“谁肯为朕执剑诛杀庶人温见恭?” “……!” 韩拾荆的脑子里空白一片,她抬眼望去,发现大部分官员面上都流露出或深或浅的愕然之色。 身为一介微末小官,韩拾荆本来不理解先帝临终前往为何选定了这样一位新君。 事到如今,她原先充满不安惶恐的心情却蓦然平静下来——郑氏是世代官宦的大族又如何,新帝身为天子,自然有天子的气魄,岂是能为人所逼迫之辈! 郑引川的下摆一阵轻颤,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流,家里本来打算得挺好,那位九殿下没有母族势力,本人的资质也不如何,耽搁到现在都未曾进学,这样一位自闭懦弱的小天子,摆弄起来又有何难? 若是早知其气度如此,郑氏绝不敢在乾元殿里直接触碰对方的龙鳞。 温晏然那边话音方落,百官中便有一人抢步出列,朗声道:“微臣贺停云,愿为陛下斩此恶獠。” 贺停云是一位御史。 她知晓那位七殿下罪行累累,奈何其身为皇子,最多只会被幽囚于宅中,而且按照常理来说,新帝登基后为了展示自身的宽仁,说不定还会额外加恩。 但眼前这一幕,却让贺停云重新振奋了起来,等听到天子的询问时,应声而出,并恭敬地拜倒在了对方面前。 温晏然也十分干脆,当下倒持剑柄,把武器给人递了过去。 看见这一幕,边上的大臣忍不住有些脸绿。 ——倘若那个贺停云稍微有点坏心,直接就能执剑把新帝给当场捅穿。 贺停云接过长剑,立刻后退数歩,然后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到昔日的七皇子面前。 本来有些迷茫与愤怒的温见恭,此刻面上已是青灰一片,他瞪视贺停云半晌,又越过她,看向立于阶陛上的胞妹,像是发了狂似地大声道:“阿爹尸骨未寒,温九你灵前争位杀兄,必遭天厌——” 话音未落,贺停云手中长剑挥落,将温见恭所有的未尽之言就此斩断,百官眼睁睁看着,一蓬热血自昔日的皇室贵胄颈腔中高高喷出三尺有余,然后溅在了乾元殿的地砖之上。 贺停云干脆利落地斩杀了温见恭后,又双手托剑,走到天子面前,再次恭敬下拜。 此刻天幕为阴云所遮,但乾元殿内白烛如星,照的一殿分明,韩拾荆小心地抬头往正前方望去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那位立于阶陛上的天子虽然衣饰整洁,却莫名给人以身染鲜血的奇异观感。 温晏然伸手将人虚虚扶起,赞了一句:“贺卿乃勇直之臣。”又轻轻扫了眼伏在地上的郑引川,笑,“悖逆之人已除,至于剩下那些还在建平内的宗室子女,便如郑卿所言,都召来为先帝哭灵。”顿了下,视线在郑引川上停了许久,又慢悠悠道,“郑卿犯颜直谏,堪为侍郎。” 郑氏是七皇子的外家,如今温见恭被毙于殿上,对方肯定要找机会报仇雪恨,温晏然提拔郑氏成员,主要是为了帮助对方积蓄力量,尽早站在自己这位昏君的对立面上。 “……” 乾元殿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新帝的一杀一赏都出乎众人意料之外,韩拾荆留意到,自己那位上司卢沅光的面上,闪过一丝思忖之色。 * 距离百官于先帝灵前请九皇女继皇帝位这事已经过去了三天,这三天内建平内各大臣除了哭灵以及为新帝登基大典做准备之外,就是琢磨那位天子的一举一动。 温晏然当场斩杀昔日的七殿下并将郑引川提拔成侍郎后第二日,便将原先只是一位普通御史的贺停云越阶拔擢为御史大夫。 御史大夫是九卿之一,虽说如今九卿逐渐沦为虚职,御史台依旧是实权机构,其主官权力极大,温晏然的行为让很多大臣反应了过来,当今圣上一无母族,二无近臣,谁先能成为对方的心腹,谁就能青云直上。 对温晏然而言,她主要是因为记得贺停云在评论区内有贺停职的别称,经常摸鱼,一副“当官救不了大周人”的颓丧之态,才毫不犹豫地委以重任。 但不清楚内情的大臣们,显然有着别的看法。 城东的卢府之内。 如今正是国丧期间,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平民百姓,都不许宴饮行乐,包括韩拾荆等户部官员悄悄跑到上峰的府邸内,也只是在书房内饮茶清谈而已。 众官吏随意谈了几句话,就有人按耐不住,询问卢沅光对日前之事有什么看法。 卢沅光:“卢某确在细思近日诸事。”又道,“依在下所见,今上虽然年纪尚小,但心内其实颇有成算。” 边上一人道:“既有成算,为何非要得罪郑氏不可?” 卢沅光冷笑一声,道:“何谈得罪二字?郑氏不过臣子,但今上却是天子,而且七……庶人温见恭一死,郑氏恐怕会倒向新帝。” 书房内众人先是不解,随后接连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卢沅光压低声音:“陛下当日之所以又杀又赏,一则断绝郑氏后路,一则为了安抚人心。” 如果温见恭活着,郑氏未必能抛弃对方,转投旁人阵营,而且更妙的是,温晏然并无可靠外家,身边也没有近臣。 卢沅光轻轻叹息:“郑氏要能狠的下心,说不准可以飞黄腾达。” 边上一人道:“那依侍郎之见,我等应该……” 卢沅光一边思忖一边道:“陛下以贺停云为御史大夫,自然是因为她首先向陛下效忠,公开拔擢以示嘉赏,不然只是斩杀一介悖逆宗室而已,其功劳难道能与九卿之位相当么?” 另一人感慨:“天子这是千金买马骨的意思啊。” 卢沅光颔首:“我等如今已是慢了贺卿一步,更要挑个合适时机向陛下表明心迹才是。” 在卢沅光跟同僚联络的同一时间,郑府中也有人在讨论日前朝堂上发生的事情。 郑氏族长,郑引川之父郑晟德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言,面上有明显的憔悴之意,短短数日之内,便像是老了十余岁。 他们本是皇子的外家,如今却成了悖逆罪人的外家。 一郑氏族人惶急道:“郑氏如今已是危如累卵,明公还不肯出言点拨我等吗?” 郑晟德还是没有说话,但郑引川却开口反问:“那依足下所见,郑氏之危,究竟在于何处?” 那名郑氏族人欲言又止,末了苦笑摇头:“郎君若是心内已有成算,何妨直言相告?” 郑引川望向父亲,看见后者微微颔首,才大着胆子道:“陛下当中诛杀七殿下,却又提拔在下,是在安抚我等,并公开将郑氏与七殿下做了一个切割。” 4、第四章 本来郑氏拼死要保温见恭上位,就是因为两边一荣未必俱荣,但一损绝对俱损。 郑氏族人若有所悟,露出一丝放松之色:“如此一来……” 郑引川解释:“天子方才继位,郑氏如今羽翼俱失,就算要拿人立威,收拢权势,又哪里轮得到你我呢?除此之外——”他环视四周,然后压低声音,“今上并无外家。” 在场的郑氏族人大多露出恍然之色。 郑引川看向那些还在犹疑的族人,叹了口气:“而且若非如此行事,我等又能如何?郑氏不比旁的士族,根基具在建州,难道去投四殿下不成?” 这句话说完,少数不服气的也闭上了嘴——就像郑氏绝对不是最招新帝讨厌的家族一样,新帝也并不是郑氏最不能接受的皇帝人选。 毕竟他们跟崔氏之间横亘了太多的血海深仇,至于温见恭,对方是被先帝给囚禁到幽台里的,就算日后开赦,也没什么机会登临大宝,如果郑氏一心待在这条船上不挪步,估计得慢慢沉寂下去。 成功安抚了族人后,郑氏父子又聊了几句私房话——他们打算找机会宴请下那位受到天子拔擢的贺御史,顺便问问贺家年轻一辈中有什么合适的子女,可以约为婚姻,就算婚事不成,也算是向新帝表明了态度。 * 就在大臣们费心揣摩皇帝的心思时,温晏然本人正在履行自己现阶段除了哭灵以外的第二大职责:上学。 温晏然晓得自己的皇位还不稳当,所以并不打算现在就对朝臣们大肆动手。 身为一个有过多年工作经验的现代人,她深知权力并非来源于上位者的赋予,而是来自下位者的服从。 温氏得天下多年,有一定的人心基础,就算被先帝折腾了那么些年,也还留下了不少政治遗产。 从之前乾元殿中的情况可以判断出,起码建平这边,大部分人还是心向天子的。 温晏然穿越前历史知识储备一直保持在能通过学科会考但绝不具有深入发展的层次上,只依稀记得,昏君大致有两类,一类是秦二世那种,虽然自身天赋异禀,但也多亏了身边掌权者的协助,才成功败光了家业,另一类是夏桀,据说天资不凡,年轻时也表现得挺贤明,等继位日久后,才展现出自己暴虐专横的本性。 前一种温晏然暂时不指望,至于后一种,她原本没有深思过其中的原因,现在倒是隐约有些明悟——如果那些君主一开始不曾表现得足够贤明的话,根本无法将权力掌控在自己手中,自然也就不具备日后胡作非为的基础。 温晏然想,既然自己的职业目标是当昏君,那第一步就应该向前辈们学习,想办法把权势掌握在手中。 * 自从天子身体好转,能正常起居后,被先帝钦点为辅政大臣的袁太傅,就日日过来给新帝上课,讲解朝中局势。 其实如今正值国丧期间,就算是皇帝也该停课守孝,奈何温晏然本人基础实在太差,袁太傅每天不得不以“劝慰陛下,免得其过于伤怀以致龙体受损”为借口,过来为天子讲解一些基础知识。 温晏然对这位太傅大人尤其客气。 虽然知晓眼前这段历史其实已经发生过了,如今所感知到的只是虚假的梦境,但看着面前被评论区称为“大周忠臣袁言时”的太傅大人,温晏然还是感到了一丝惭意。 自己肩负着打破梦境的责任,所以注定要对忠臣们不起。 温晏然琢磨,反正从人类的客观生理极限上判断,对方应该活不过自己,等日后站稳脚跟后,她把对方免冠去职便罢,不需要下太狠的手,而且说不定以对方的中直,在发觉自己昏庸的本职后,会选择主动弃官而去。 ——只是一目十行看过评论区的温晏然并不清楚,很多时候,像“大x忠臣”之类的形容,只是读者们在说反话玩梗…… * 天子从原来的偏僻居处搬出来后,暂时就定在西雍宫中起居,大周的礼教并不森严,加上这处宫殿位于内廷与外廷交界之处,也具备着召朝臣过来议事的功能。 袁太傅进殿的时候,注意到天子近侍中多了几个生面孔,目光微微一顿。 他日前也听闻过,温晏然日前闲逛之时在宫中随手指了几个与自己一般年纪的少年男女进西雍宫侍奉,这些少年男女只曾在少府中经过一些简单的训导,还不足以担任正式官职,此前也没跟温晏然有过接触,并非这位小皇帝埋下的棋子,而且天子似乎也并不指着对方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只是摆在面前,闲谈游戏而已。 而且退一万步说,就算当真是好苗子,不经过一段时日的悉心培养,也起不了大用。 ——如果温晏然不是照着评论区剧透指的人的话,那袁太傅的推断其实还挺符合常理…… 少府中的人多是宦者与女官,他们负责皇家的财政管理,很多终身服务于宫廷,照顾皇室成员的衣食住行。 除了本来侍奉在周围的人手外,温晏然又额外点了几个人充当天子近侍,其中包括一个名叫张络的小黄门。 在某些剧情分支中,对方能成为宦官专政集团中的首脑人物,在掌权期间迫害了大量的朝廷官员,以敛财无厌著称。 除了张络外,还有一名名叫池仪的宫女,在另一条剧情分支中,本是浆作宫人的池仪因为天生聪颖,被选入宫廷,又在劳作之余,接受宫廷女史的教导读书识字,然后从底层女官做起,一步步成为深受皇帝信赖的内尚书,实质上掌控了整个宫廷,一言一行都能影响诏令,在池仪最显赫的时候,朝中高官的任免都由她一言决之,被皇帝亲口呼为内相。 两人当权的时候,都因曲承天子之意而受到重用,并大肆排除异己,收拢权势,是赫赫有名的奸臣。 温晏然把这二位都收拢到自己身侧,显然是希望他们能达到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在外人看来,池仪跟张络的资历太浅,年纪又轻,身上也并无职分,只是两个寻常宫人而已,只当他们是因为年龄与皇帝相近,才投了这位天下至尊的眼缘。 袁太傅只是扫了两人一眼,并不多在意。 他今天过来,是为新帝讲解禁宫的结构。 温晏然确实不大清楚这些。 虽然袁太傅说得委婉,不过温晏然还是听明白了,因为先帝好享乐,生前营造了不少宫苑,不过她现下所在的西雍宫,还有之前哭灵的乾元殿,都位于太启宫内。 太启宫并非先帝营造的新宫室,而是大周正宫,先帝登基一段时间后,嫌其老旧,又在边上兴建了桂宫与瑶宫两处宫苑,名义上只是将其作为闲时去游逛的私苑,等真正建成后,一年中大部分时间倒都在这两地起居,反而不大回太启宫了,也正因此,那两处皇家私苑内也有着功能完备的办公区域。 而温晏然之所以会待在太启宫内,主要是因为她之前不受先帝重视,所以才没有像其他比较有存在感的皇子皇女一样,在桂宫跟瑶宫那边获得一个固定的住所。 偌大的皇城自然由羽林军负责护卫,羽林军又称禁军,这支军队本来由太尉负责掌控,等太尉这一职位被悼帝——也就是温晏然血缘上的祖母——给废除后,羽林先由宦官掌控了一段时间,后来此权柄又落到了悼帝宠爱的女官手中,等悼帝驾崩后,先帝最初是在朝中重臣的建议下,将羽林军的兵权交给上将军,等上将军本人身死,全族也被籍没后,羽林军的掌控权又回到了宦官手中,当时朝臣们联名上书表示反对,先帝为了安抚大臣,将羽林军分为了外卫,中卫跟内卫,其中只有内卫统领会由宦官充任。 虽然袁太傅的措辞十分克制,但温晏然还是能听出,对方话里对内卫的权柄居然落在宦官手里的抗拒。 温晏然:“请问太傅,现在的内卫统领是何人?” 袁太傅顿住,斟酌了下词汇才道:“先内卫统领因与皇子密谋被诛,如今由中卫统领代为管辖。” 温晏然闻言,笑了下:“那中卫统领又是何人,朕可曾见过?” 袁太傅此次停顿的时间更长,末了还是实言相告道:“中卫统领是季氏之子,名为季跃,如今告病在家,之前上了折子,说等身体痊愈,便会来叩拜陛下。” 温晏然觉得季跃这个名字颇为耳熟,应该在评论区中见到过,袁太傅注意到天子一脸回忆之色,主动帮忙介绍了几句。 据袁太傅介绍,季氏是天子近臣,每一代都有子女在羽林军中担任官职,从立朝开始,就颇受温氏信赖,如今的中卫统领季跃本来也对大周忠心耿耿,结果先帝有一回微服外外出游逛,看见了季跃的姑母,觉得其颜色颇为殊丽,然后不知怎的,季跃的姑父就突然暴病而亡,其姑母也就顺理成章地被送去了道观清修。 按照先帝本来的打算,季女应该先去道观内静修上一段时间,然后再被悄悄接进后宫里,结果静修期还没过,先帝就一病不起,缠绵床榻之时却还没忘记当日惊鸿一面的美人,派禁军护卫着心腹內监过去道观中,悄悄给对方灌了一杯毒酒,算是殉葬。 袁太傅叹气:“季统领是中直之士,陛下当好生安抚才是。”又道,“至于外卫统领,已被先帝下狱诛杀,如今由燕副将代管。” 温晏然微微颔首——袁太傅不愧是钦点的顾命大臣,讲述的内容非常有价值,让她隐隐生出一种自己可能活不到当昏君那一天的感慨。 袁太傅犹豫了下,还是道:“老臣今日有一言想要告知陛下。” 温晏然注视着面前的老臣,唇角微微翘起,温声道:“朕年少失怙,如今所仰赖者,唯太傅而已,太傅有什么想说的,尽管直言便是。” 5、第五章 皇帝态度如此温和,袁太傅心情稍稍平和了些许,开口劝说:“之前奉旨前来哭灵的十一殿下,十三殿下乃是陛下的手足,留在宫中照料倒也无妨,至于其余宗亲,关系已远,长期滞留禁中难免惹人非议……” 温晏然已经知晓袁太傅打算说些什么——当日她接着郑氏召宗室子女过来哭灵的名义,把她尚在建平的年幼弟妹,其余兄姐留下的孩子,以及近支宗亲,全部集中到宫中,在外人看来,显然有着软禁为质的意思。 不少人也能理解温晏然的所为,如今先帝刚刚驾崩,新帝继位未久,连大典都没有举行,缺乏可靠根基,建平城内表面看起来尚且算得上平静,实则因为新旧交替而暗流涌动,如果有人想趁机废黜温晏然,另立其他皇室子女为帝,未必不能成功。天子为防万一,干脆将所有可能的威胁项搁在自己眼皮底下,也是人之常情。 袁太傅想劝温晏然将人放回去,免得朝臣议论新帝待宗亲严格。 温晏然把“这样正好”的心里话给咽回去,一本正经道:“如今天气寒冷,宗室中不少稚儿,年幼体弱,每日奔波两地于身体不利,等不必再哭灵后,朕自然让他们各归各处。” 皇帝驾崩,天下人都要为其守孝三十六天,所以满打满算,那些温氏子女也只需要在宫内住上一个多月而已。 袁太傅迟疑片刻,还是道:“可是自从宗亲入宫后,城中流言不断,恐伤陛下清誉。” 温晏然负着手,含笑:“朕心中无愧,自然不惧人言,而且为人君者,哪里能避免天下人议论呢?” 袁太傅微微一顿,最终还是点头称是。 以他的城府,当然能看得出来面前的小皇帝不但没有怀疑自己的话,甚至还颇为信任自己,却没有因此采纳自己的谏言。 为了维护自身的忠臣形象,袁太傅显然不会在皇帝面前做出太过强硬的表态,在意识到新帝已经下定决心要把人留在宫中,只得做出妥协。 而且袁太傅隐隐觉得,天子这么做,说不定还有些更深的顾虑在其中。 倘若温晏然之前把人都聚集到宫中,却又因为袁太傅的缘故,将那些宗亲放归,差不多就算是坐实了以这些人为质的意图,往昏君的形象更靠近了一步。 如今坚持己见,把所有人留到丧期结束,只要中间没出什么事情,温晏然之前的那套不让小朋友们因奔波受累说法,至少在表面上能被旁人接受。 袁太傅继续讲解羽林军的情况,这支军队是天子之羽翼,负责拱卫皇朝,其地位至关重要,选人标准也异常严格,天下二十一州中,只有包括建州所在的中心十二州的良家子才有资格被选入其中。 温晏然忽然道:“既然如此,羽林卫中应当全是中原人士才对。” 她想起当日所见的钟知微,对方的长相就带着明显的异域特点。 袁太傅猜到天子的言下之意,解释了几句:“昔年为了稳定边境,曾将边民内迁至中原腹地。” 对于大周来说,位于中心的十二州是自家的基本盘,靠外的九州,多有胡夷之民,风俗与中原不同,朝廷对这里的统治力也有相对有限,有时以打压控制为主,有时则以怀柔为主。 温晏然询问:“边人内迁后,官中与民间待之与本地人如一吗?” 袁太傅微微垂首:“官府多有安抚,民间因之面貌风俗与己相异,多有排斥。”又道,“而且边人家国之念浅淡,陛下日后施恩之时,也不可掉以轻心。” 温晏然表示了解。 如果官府没有安抚的话,像钟知微那样的身世应该无法被选入羽林内,但民间的风俗习惯却并非一两天便能扭转过来,而且这种安抚,多半也只是些面子工程,钟知微就算进了羽林,也无法跟真正的中原派系融合到一块去。 当日少府令找钟知微要佩剑,恐怕不止是因为钟知微恰好在执勤,也是因为对方缺乏根基,安排起来比较容易,就算出事了也无关紧要。 考虑到天子大病初愈,袁太傅每天只讲一个时辰的课,到点就告辞出宫,温晏然也从座上站起,亲身相送,一直送到前殿那边才停步。 值勤的大臣们瞧见这一幕,心里一时间大觉安慰——天子如此知礼重道,想来不会重蹈先帝的覆辙。 * 温晏然之所以坚持亲自送太傅离开,一面是沿途认一认皇城的建筑布局,免得自己家长什么样都闹不清楚,一方面也是借机外出活动活动——好的身体是败坏家族产业的基础,她可不想还没开展自己的昏君计划,就中道崩殂在了体弱上头。 现下已至初冬时节,今年天气冷得比往年要早,七八天前还在下雨,然后就是雨夹雪,到了昨天,已经变成了彻彻底底的大雪,一行人往回走的时候,天上再度飘下了雪花,宫人忙为天子打伞,池仪还将特意带出来的大氅披在了温晏然身上。 温晏然本就穿着厚实的裘衣,外头再套一层,看起来颇有些蓬松臃肿。 她向池仪笑了一笑——对方如今还没有明确的司职品级,却可以沾手皇帝的部分内务,其中固然有旁的宫人们顾忌天子看着其人,相处时愿意容让一二,也是因为池仪本人性格聪颖机敏,否则以宫廷严酷的职场环境,早就被人不显山不露水地挤兑回了浆作司。 张络笑呵呵道:“陛下,咱们现在回宫么?” 温晏然:“不急,先随朕四处走走。” 也许是今年雪下得早,宫苑内的梅花也开得早,温晏然瞧见边上有数株罕见的绿梅已经开始抽苞,就驻足看了两眼。 这些绿梅颇得先帝喜爱,要不是因为移栽后难以存活,早就尽数种到了瑶宫桂宫那边,往年只有受重视的子女及大臣才能得赐,以皇九女偏居于桐台的待遇,显然是没得到过这些绿梅,管理花草的内侍担心皇帝触景生情,回忆起当年不得志时的日子,大着胆子道:“若是这些绿梅惹得陛下不喜,奴婢这便将它们锯了。” 温晏然摇摇头,不在意道:“挺好看的,锯掉做什么。” 内侍本有些不解,怔然片刻,忽的反应过来,温晏然确实不必耿耿于怀,毕竟她已是绿梅的新主人。 而且不止是绿梅,整座宫苑,大周的天下,如今也都属于她了。 温晏然一时兴起,伸手折了一枝,赏玩片刻,又随手递给侍立在一旁的池仪,并让对方回去的时候记得供在瓶中。 折完绿梅后,温晏然带着随侍的宫人一路向东闲逛,同时默默观察着宫苑内的情景。 先帝末年朝局动乱,不管是前朝还是后宫,都有大批人员遭到清洗,整个宫苑中虽然还是维持了基本的皇家气象,但难免显得有些空落。 温晏然听见远处有隐隐的哀泣之声,询问左右:“是有人在哭么?” 池仪回禀:“是栖雁宫中的人在哭泣。” 温晏然点了点头——为了方便管理,她把先帝留下的妃嫔给集中安置到了栖雁宫内,其中就包括如今尚在宫中的十一殿下与十三殿下的生母,以及部分先帝晚年所纳的新人。 随行的侍从们看见天子只是随口一问,似乎并不在意此事,也就不再多言,跟着对方慢慢行来,最终停到了天桴宫外头。 从地理位置上看,天桴宫与太启宫连在一块,一向被视作皇城东部的延伸,温氏太庙就坐落于此,也是国师本人及其属官的办公与居住地点。 ——这一代的国师温园号为惊梅,居处也多种梅花树。 天桴宫内的人多做道士打扮,虽然远离朝堂,却比太启宫那边更为行止有度,望之秩序井然。 有人注意到宫门前的天子一行人,立时过来拜见,温晏然颔首,示意对方免礼,又笑道:“既然来了天桴宫,自然要见一见国师。” 正常情况下,整个天桴宫都不太搭理外头的事,就算遇见朝臣求见,也大多婉拒,但皇帝身份贵重,想去哪里便能去哪里,一个衣饰庄重的道官立刻前来温晏然引路,将她带至国师的居处。 温园此刻正在看书,见到天子过来,本要起身为礼,却被温晏然出言免去。 刚登基的天子负手而立,看一眼张络等人,不必多言语,身边随从皆知机退下,天桴宫的道士也不敢停留,将空间让给皇帝与国师。 温惊梅静默不言,侍立于侧,等待面前的皇帝说明来意。 温晏然微笑:“今日前来,是请兄长再助我一次。” 温惊梅不问相助何事,而是道:“何谈一个‘再’字?” 温晏然反问:“当初难道不是兄长将我的名字递给先帝的么?”又缓缓道,“不过拥立之功,单以一个‘助’字论,倒是浅薄了。” 温惊梅看着面前的远方堂妹,微微摇头:“天命的确在陛下身上,臣并无寸功,当日先帝询问时,臣不过实言转告而已。” 温晏然唇角微翘,目中却没有半丝情绪:“既然天命在我,那兄长何妨看在天命的份上,顺命而为呢?” 温惊梅察觉到,面前的小堂妹虽然言笑晏晏,但天子之势已初见峥嵘,虽然是在商议,语气中有着不容违逆之意。 他也确实没有违逆的余地。 国师闭目半晌,他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却从天子的态度中感受到了某种不详之意,再睁眼时叹道:“温氏负人多矣。” 温晏然微笑:“兄长虽然不涉朝堂争斗,却是个洞若观火之人。”又开口询问,“那依兄长所见,如今又当如何?” 温惊梅默然无语,末了道:“既然陛下有意,微臣敢不奉命,只是天桴宫素来只专注太庙诸事,此事尘埃落定之后,还请陛下待之如初。” 温晏然语气更是柔和:“国师放心。” 池仪等人在外等了半柱香的功夫,然后才看见温晏然出门,她没在天桴宫内多待,直接摆驾西雍,随行者老老实实地跟随在侧,走到半路的时候,池仪看见那位天子忽然抬起头,向着天空自语,声音中隐有冷嘲之意:“天命么……” 对方说话的声音过于轻微,池仪也不敢肯定,自己到底听错了没有。 6、第六章 在先帝停灵期间,袁太傅每日都会过来授课,各处的宫人们都经常能看见送太傅离宫后四处闲逛的陛下,想来小皇帝以前在桐台闷得太久,有机会自然要倒出走走。 这一日,袁太傅在讲完课后,特地询问了下天子的身体状况,提醒对方冬日寒冷,近来又多风雪,散步时要注意莫要着了凉。 温晏然随意一点头,忽然道:“那位季统领身体如何,可痊愈了?” 袁太傅面露为难之色,叹息道:“老臣曾叫人去看过季统领,说是如今还不能起身。” 温晏然:“既如此,就教太医过去瞧瞧,如果不肯见,就多派两回。”看袁太傅还想说些什么,补了一句,“就说是朕让人去探望他的,请季卿注意保养,等他身子好了,朕还有仰仗之处。” 其实在季统领传出生病的消息后,袁太傅等人曾请过太医去帮对方看病,结果都以被对方用各种理由拒于门外。 袁太傅隐隐感到,天子今日所为,明面上是安抚季统领,但仔细体会,却也带着些威慑之意,略劝了几句,发觉不能改变温晏然心意,也就应承了退下。 送走袁太傅后,温晏然在庭中站了一会,她如今已经完全回忆起来那位季统领究竟是什么人——评论区提到过,身为天子近臣的季跃对温氏颇有不满之意,本想在先帝丧期谋反,却因为顾虑重重,加上缺乏合适的机会,所以选择放弃,其人性情如惊弓之鸟,一旦受到刺激,就容易做出过激的选择。 温晏然负手看着宫苑中的雪景,过了一刻左右,池仪轻声走来,在她边上说了几句话,温晏然微微颔首,表示听见,却并不立刻说些什么,又出神半晌,才道:“喊他过来罢。” 温晏然喊的对象是张络,他与池仪一样,都是骤然提拔到天子身侧的小人物,却十分能稳得住,对待之前就侍奉在温晏然身边的老资格近侍的态度更是恭顺谦卑,竟也十分顺利地被皇帝周边的宫人接纳了。 张络现下过来,是向坐在木榻上的皇帝汇报自己今日的所为。 “奴婢按陛下的吩咐,去找了钟校尉……” 张络小心回答,其实在皇帝刚刚吩咐他办事时,这个混迹于宫廷底层的小内侍更多是感到畏惧与惊讶,但他迅速意识到,面前摆着的是一个绝好的晋身之阶。 众所周知,由于不受重视的缘故,昔年的九皇女身边并无可靠近臣,如今少府中诸位有品级内侍的年纪都已然不小,张络想,只要能让陛下觉得自己足够好用且足够忠心,那么天子在提拔人时,难道还不会给心腹之人高位么? 木榻上,裹着白貂裘的温晏然倚靠着身侧的凭几,半闭着眼,一言不发地听着张络的汇报,从头到尾都没给出半句评价,等人说完话后,微微颔首,示意张络退下。 张络揣摩不透天子的想法,行礼后站起身,轻手轻脚地退到门边,刚要迈过门槛时,又被里面的人喊住。 温晏然睁开眼,清凌凌的目光在他身上轻轻一扫,就在门前的小内侍忐忑地揣度起皇帝是不是又打算吩咐什么事情时,却听这位天下至尊开口道:“这几天雪一直不停,你在外奔走时记得多穿件衣裳。”又向身边女官道,“罢了,将昨天收拾的那件皮裘拿过来。” 这件皮裘是她作为皇九女时的旧衣,宫人们不敢丢弃天子在桐台时的旧物,全都好好地收拾了起来,温晏然昨天散步时,看了两眼女官们收拾衣物,顺便记下了那件皮裘。 内官自然不能身着逾制的服饰,不过考虑到昔日皇九女的生活待遇,温晏然的旧物中,也实在没什么逾制的器物。 张络的动作微微顿住,随即垂首躬身,向着天子再度拜了一拜。 * 冬日太阳落山的早,苍穹上无星无月,黯淡得就像是铺了一层厚厚的黑毡,皇朝中的主要殿宇、道路上已陆续点了烛火,其中以被用来停灵乾元殿最为灯火通明,温晏然如今所居的西雍宫次之,其它区域由于现在人手有限,就难免显得冷清寥落一些。 一个年轻宫人办完差事后,被屋外的冷风一扑,决定抄小道往回赶,不料却在宫苑内迷了路,更加雪上加霜的是随身带着的旧灯笼也熄灭了,只能摸着黑慢慢往回走。 她走了半刻左右,忽然听见远处风中传来了一种十分熟悉的,令人心下战栗的声响。 那是禁军行走时身上甲胄发出的声音,先帝末年,前朝后宫都被这位暴君清洗过数次,年轻宫人一听此音,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化作一块顽石,一动不敢动。 直到那队人马离开很远后,这位宫人才稍稍松了口气,但旋即又察觉到不对——禁军若是奉召入宫,或者宿卫宫苑,又为何不点带着照明之物,反而跟自己一样摸黑前进,倒像是刻意在掩人耳目一般? 这队禁军虽然没有携带照明之物,但行动时却十分熟络,在靠近皇城中前朝与后宫的分界线时,分出一半人马往北边去,直扑栖雁宫,剩下的那一半则不动声色间将西雍宫团团围住,争取做到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 ——当初温晏然不顾朝臣劝阻,执意将宗室子女留在宫中,并为了方便管理,将这些人集中安置在栖雁宫的偏殿内,正方便了有心人一网打尽。 今夜似乎格外安静,在这些禁军包围西雍宫的时候,竟然没有一队巡逻的队伍恰好路过此地。 直到禁军将西雍宫围得密不透风,为首之人才喝令手下开门,身材魁梧的副将上前两步,直接抬腿将大门用力踹开。 大门砸在石墙上,发出一声巨响,而那踹门的副将早已经带着手下人一阵风似地冲进了正殿里头。 在完成包围时便已没必要继续隐瞒行踪,这队禁军早已点起火把,将西雍宫内外照得灯火通明。 过不多时,那位率众冲进殿内的副将面色铁青地从殿中跑出,快步走到为首者身侧,压着嗓音道:“大人,里头没人。” 这座宫殿内不但没有皇帝,甚至连近侍都没能找见一个。 就在副将出来汇报的时候,负责寻找宗室子女的那些禁军也传回音讯——栖雁宫跟西雍宫虽然位置不同,但在空旷程度上,却保持了相当高的一致性。 副将听见身边有铁甲撞击的轻响传来,竟是亲卫中有人开始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他们凭着一股胆气冲入宫中,结果却扑了个空,一些名为“后怕”的情绪便慢慢浮上了心头。 ——大周立国三百余年,哪怕身为叛军,心中多少对温氏怀揣着些敬畏之意。 副将有些着急,道:“咱们的行踪既然已被察觉,索性直接冲出建平,小皇帝一时半会也未必追得上。”“ 为首之人默然半晌,忽然摇了摇头,语气坚定:“不,此刻还远没到该出宫逃窜的地步。” 火光毕剥作响,照应在为首者的面颊上,倘若有相熟者在侧,必定能认出,此人就是如今的禁军中卫统领,季跃季将军。 季跃面色阴沉如水,他到底老于世故,很快压制住了心中的焦躁之情,本来因为紧张而混乱的思绪也慢慢清晰了起来,推测道:“如果温九对咱们的行动有十成的把握,在看出不对时,就不会是躲着你我,而是派人将咱们直接抓捕下狱。” 副将恍然:“也是,她若是底气十足,白天那会也不至于派太医过来摸咱们底细。” 季跃冷笑一声:“温九今年还不满十五岁,在朝中又没有心腹,如今不正面应战,而是选择躲藏,看似早有谋算,却叫咱们瞧出了她不过色厉内荏而已。”原地伫立片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中已满是厉色,“此人是在拖延时间,倘若咱们当真被吓得退出建平,就正中了她肃清宫苑的计谋。” 禁军的职责是护卫皇城,其中人员俱都出身清白人家,多受大周恩泽,就算季跃是禁军中卫,也不能调动麾下所有兵马,今日随他进宫的,都是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心腹兵将。 也正因如此,倘若季跃这群人趁夜离开,那剩下的禁军,就必定会倒向小皇帝那边。 季跃:“咱们在建平经营多年,在外面却毫无根基,一旦离开,便算是失了地利,只能投奔旁人,不如留在此处,只要将小皇帝找到,就能一举翻盘。” 副将有些焦急:“可太启宫这样大,咱们又不晓得小皇帝跑到了什么地方去,到底该如何抓人!” 他还有句话没说完——太启宫占地已经足够宽广,北侧还紧邻着桂宫与瑶宫,他们要真一点点翻找过去,估计建平城内的忠君人士早就听见风声,赶过来勤王。 季跃分析:“她不是自己走的,身边还带了一群宗室子女,行程不可能快,所以跑不了太远,而且宫里面咱们的人也一直没给出消息来……”目光一凝,笃定道,“温九是去了天桴宫!” 天桴宫是国师所居之地,而且历代国师都出自温姓,血缘关系注定他们的权势与皇权紧密相连,而旁支的身份则限制了这些人直接染指皇位,对刚刚登基还没有足够可靠人手的温晏然而言,算是难得的值得信任之辈。 7、第七章 国师地位超然,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大周官方认同的天命传达者,按照季跃原本的计划,他并不打算将温惊梅卷入此次的事件当中,但既然皇帝自己选择躲了过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当即领着自己的兵马,如利箭般横穿宫苑,直捣天桴。 所谓兵贵神速,季跃一行人没有绕弯,沿着宫道一路西行,就在隐约看见天桴的宫墙时,前方忽然砸下了大块的巨石,将路堵死,与此同时,后方也传来轰然巨响,不用派人去探查,打头的人便已猜到,他们的后路也被人用相同的办法阻断。 季跃心中大感不妙,当下仰首上望,果然看见两边墙上不知何时起站满了上百位弓箭手。 看他抬头,立刻有人喊了一声“放箭”,大约二十人齐齐拉开长弓,地下的叛军们无处躲避,只能尽量护住头脸,至于季跃等人则被亲兵护卫在中间,一时并未受伤。 ——这其实不算多高深的战术,只是季跃未曾想到,天子前往天桴宫,不是为了逃窜,而是设下陷阱,请君入瓮,对方完完全全利用了他激动时容易失控的性格缺陷,只这一点,就能算得上是知己知彼。 难怪先帝最后会选择温晏然继位! 等到弓弦声停下后,之前喊放箭那人又喝令道:“尔等已然山穷水尽,还不速速投降!陛下天恩浩荡,自然会网开一面。” 被困在底下的禁军都是季跃的亲兵,决计不愿就此屈服,那位传令者见状,又下令放箭,这一回拉弓者变作了四十人,一轮箭雨下去,大约有二十多位叛军哀嚎着倒在了地上,纵然一时间未曾毙命,也失去了战斗力。 传令者高声道:“尔等到底投不投降?” 其实跟随季跃的禁军足有五百多人,论数量还要多过墙上的弓箭手,但对方占据了绝对的地形优势,等他们真的冲出包围,还不知要损失多少人手……就在叛军踌躇不决时,前方墙上亮起火光,一个身着天子冠冕的少年人在甲士的护卫下立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巷子里的叛军。 在边上为皇帝举火的张络喝道:“逆贼,陛下亲身驾临,还不速速放下武器,举手投降!” ——张络不愧是剧透指定的未来权宦,小小年纪就已显得颇为不凡,虽然身形瘦小,但呼喝时居然嗓音嘹亮,极具威势气度。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在发觉西雍跟栖雁都是空殿时,叛军的气势就已经被消磨了一部分,再加上多年来受到天子地位至高无上的道德观念的束缚,在看见温晏然身形时,叛军们原本充斥在胸臆间的胆气竟如阳光下的积雪一样迅速消退,一片沉默中,季跃竟听见周围有兵刃落地的声音连续响起。 副将咬了咬牙,右手攥紧,想要将手中长刀隔空掷向皇帝所在,结果刚刚抬起手臂,就被皇帝身边一名校尉打扮的将士挽弓射穿了咽喉。 温晏然缓缓道:“朕知道你们为奸人所惑,莫要负隅顽抗,就此束手就擒,朕愿意饶过尔等家眷。”又看向季跃,“季统领,事已至此,何不顾念袍泽之情?” 她刚刚开口时,周围还有不少杂音,等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不管是墙上的弓箭手,还是墙下的禁军,具都鸦雀无声,整条宫巷静得甚至能听见针尖落地的动静。 护卫在季跃周围的禁军仰着头,浑身僵硬地看着站在墙上的温晏然,在冲进禁宫之前,他们已经在心中模拟过拿下皇帝的场景,但真到面对当事人的时候,脑海中竟只充斥着一个念头,不断呼唤着“那是天子,是大周的皇帝”! 季跃与这些禁军相处日久,如何猜不到周围的人已无战意,凝视了墙上的少年天子半晌,终于松开手中兵刃,厉声:“足下若是不守诺言,季某就算做鬼也绝不让你安枕!” 温晏然微微笑道:“季统领多虑了,朕又没阴谋反叛,哪里就需要背信弃义,杀人灭口呢?” 既然首领松口说了投降,随同而来的禁军自然在敌人的喝令下,纷纷弃刀解甲,束手就擒,一个校尉打扮的将士从墙上跃下,亲自来看押季跃。 季跃眯了眯眼,接着火把上的光看清了那名将士的样貌,带点恍然道:“原来是钟校尉。” 他总算明白过来,小皇帝是从哪找到的人手,又是怎样瞒过自己耳目的。 季家世代在禁军中任职不错,但中原人与边人之间一向存在隔阂,季跃与中原出身的禁军关系亲密,与钟知微那种有边人血统的禁军,关系自然就要生疏得多,对方私下有什么动向,他更是无从得知。 这些具有边人血统的禁军一向以钟知微为首领,听对方调动也正常,不过他们数量极少,所以没被季跃放在心上…… 想到这里的中卫统领再度抬起头,仔细打量墙上那群“弓箭手”,果然看出了些许端倪——这里面差不多有一半人都并非禁军,而是天桴宫内的健壮道士假扮的,所以之前对方“逐渐增加射箭数量”的行为也不止是为了给叛军们逐步施加压力或者给他们留下投向的机会,更多是希望借此掩饰队伍中存在大量虚假将士的真相。 季跃一声长叹。 他虽然想明白了小皇帝的底细,但看着钟知微抵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刃,也知晓再没有反抗的余地,何况就算季跃自己愿意不顾性命地拼上一拼,身后那些解除武装的将士们,怕也没什么作战的能力,倒不如像温晏然讲的那样,顾念袍泽之情,率众投降,替手下人争取一个从轻发落。 * 反叛的禁军在被收走衣甲兵刃后,暂且集中关押于天桴宫的侧殿中,至于季跃,则被单独提出,由温晏然亲自询问。 温惊梅在事情结束之后,本来已经不想多言,此刻又忍不住劝道:“季跃乃是勇武之将,陛下万金之躯,又何必亲自涉险。” 温晏然微微一笑,却是转向了那位校尉打扮的将士,道:“那就要劳烦钟将军再为朕送上一柄利刃了。” 钟知微听见,立刻解下身侧佩刀,单膝下跪,双手将武器奉上,却见小皇帝并未伸手接取,只是含笑望着自己,她怔然片刻,忽然间福至心灵,持刀起身,走到温晏然身后,垂手恭立。 温晏然:“如此安排兄长可还放心?” 温惊梅看着面前的少年天子,对方虽然言笑晏晏,却有种难以言喻的锋锐之感,心下微微一凛,道:“陛下早有筹谋,是微臣多言了。” 温晏然语气格外温和:“兄长何出此言?若非有兄长关怀朕的安危,今日被缚于阶下之人,也未必是那位季统领。” 温惊梅本来打算告退,却被天子出声喊住。 “朕记得,兄长书房内有两盒琉璃棋子。” 温惊梅闻声知意,立刻道:“微臣这便将棋子给陛下送来。” 温晏然:“一只空棋盒,另一只盒子里放……”顿了下,问,“季氏满门有多少人口?” 温惊梅听见天子的问话,心中的凛然之意愈发明晰起来,回禀:“共有……七十三口人。” 温晏然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那另一只盒子里,就放七十三颗棋子进去。” 天桴宫被温惊梅经营多年,内里人员虽然不少,行动安排间却条理分明,丝毫不显杂乱,哪怕遇见了季跃叛逆,天子亲自过来镇压这等大事,也不显得惊慌,立刻腾出一间空殿,让皇帝与叛将私聊。 随着钟知微过来的禁军在将季跃捆好并带进殿内后就退下了,钟知微却留在了温晏然身边,同样留下的还有池仪跟张络两人。 张络生得外貌寻常,不引人注意,在温晏然拟定计划后,这几日就由他负责与各方串联,这人也不愧是未来的权臣,居然将事情办得十分妥当,另一位未来的内相池仪因为性格谨慎,温晏然便将许多细务交由她办理,今日栖雁宫与西雍宫里的人之所以能撤退得干干净净却不惊动旁人,就是池仪的手笔,她分开嘱咐那些宫人该在哪一时刻往何处走动,顺利地将所有人渐次移出,大部分人甚至直到被转移之后,都没意识到此前的安排到底有什么目的。 温晏然之所以不断给池仪跟张络布置新的任务,一方面是缺乏可靠的人手,一方面是为了考校这两人的能为,观察池张两位是否已经具备权臣的基本素养,另一方面也是趁此机会让他们立下一定的功劳,以便名正言顺地将权柄下放。 在确定这两人都能将事务处置妥当后,温晏然才不断派太医去季跃那边打草惊蛇,持续暗示对方自己已经心生疑虑,以此刺激一下这名中卫统领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 季跃身上的铠甲跟武器都被除去,像一条死狗一样被钟知微的手下一路拖到了殿内。 他不用抬头,就知道新帝正在看着自己。 温晏然确实是在看着对方,她拥裘而坐,单手支颐,面上的案台上放着两个装棋子的木盒,此刻正专注地看着地上的俘虏。 这座殿内烛火明明,她的目光中也像是有两点烛光在跳动。 温晏然扫了张络一眼,这个小内侍立刻提高声音,喝令道:“季统领,你如今已然兵败被俘,还不快将所有事情老实交待清楚!” 地上的季跃半闭着眼睛,对张络的呵斥声恍若未闻。 张络闭上了嘴,他知道宫里有专门关押罪人的地方斜狱,里面的狱吏都擅长拷打犯人,不管温晏然想知道什么,只要把季跃送进去,多半能得到答案,却不敢主动开口给皇帝建议。 他与这位小天子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已经逐渐感受到温晏然是个极有主意的人,虽然对方言语向来和气,也丝毫不敢让温晏然产生自己在冒犯皇权的意图,张络偷偷看了一眼垂首不语的池仪,当下同样沉默不言。 ——斜狱本是太启宫内一处因为最初因衡量时产生误差,所以位置不正的宫苑,因为地理方面的缺陷被贵人嫌弃,最后就充当了审讯地位底下的宫人內监的场地。 坐在上首的温晏然俯视着自己的阶下之囚,缓缓道:“季统领不肯说倒也无妨,朕可以替你说。” 8、第八章 温晏然笑了一下,伸手从棋盒中拈起一枚棋子,“当”的一声丢到另一只空盒子里,向着阶下之人轻轻颔首:“朕那位七哥虽然不成器,但最后也还是尽其所能,给朕找了一点麻烦。” 温见恭死前喊了一嗓子,指责温晏然为了争位而杀兄,当时殿中那么多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就算理智知道并非如此,也难保不会心生疑虑,再加上她把宗室子女都扣在宫内,更是隐隐让人觉得她是担心旁人动摇自己的皇权,才非要将所有潜在的竞争者都扣在手中为质。 季跃趁着温晏然信誉动摇的关口,打算借着夜色的掩饰潜入皇城,斩杀新帝与栖雁宫内的宗室子女们,并将这个罪名推到温晏然本人身上。 大殿前方,拥裘而坐的温晏然看着季跃,唇角微翘,慢条斯理道:“……等到天亮以后,旁人得到的消息就会是朕忽然间心智失常,决意将所有宗室子女害死,幸好十一妹跟十三弟他们在宫内多少有些势力,拼斗之下,自然是两败俱伤,纵然近支的宗室子女们近乎伤亡殆尽,不过朕这位暴君也在混乱中身死,也不算没有好处,当时皇城中混乱一片,身为禁军中卫统领的季统领虽然尚未痊愈,也不得不强撑病体,过来主持大局。幸好季统领世代在禁军中为官,自有威望,振臂一呼,旋即成功控制住了宫中局势,实在是可喜可贺。” 她一面讲述,一面又抓了一把棋子,一颗颗丢到边上的盒子中,“当当”的声响就像一根根铜锤,不断敲击在季跃的心上,他的身体因此变得愈发僵硬起来,最后豁然抬起头,向着上首的少年天子厉声道:“非我叛逆,而是温氏负我!今日若非棋差一着,就该让温氏以血还血!” 他声色俱厉,沙哑的嗓音中像是藏着尖刀,池仪与张络都是胆大之人,猛然间听见,就像耳边凭空响起了一个霹雳一样,忍不住感到一丝惊眩,但温晏然依旧神色从容,她凝视着地上的叛将,片刻后竟然大笑起来:“殿中并无外人在,朕诚心相待季统领,可季统领却为何迟迟不肯明言?” 听见这番对话的三人里头,钟知微茫然得就像一个游历于□□势之外的闲散武将,至于池仪跟张络虽是新帝身边近侍,奈何就业时间太短,也没能把控到温晏然的心思变化,只注意到那位满面愤怒之色的季统领忽然变得有些僵硬起来,虽然双眼依旧死死盯着天子,但却不再说话。 温晏然下面的话为三人解开了疑惑:“季统领说是想让温氏以血还血,但以血还血之后呢?”微微摇了摇头,“温氏近支又不止建平中有,若是都城中有资格继位之人全数身亡,那朕那位好四姐就能从容进京了——难道季统领忙了一场,只是为了让四姐登鼎大位?还是季统领早就为温谨明的王气折服,自甘为其马前卒?” 季跃面上出现一丝愤然之色,当即否认:“我怎会愿意受温四的驱使!” 温晏然点了点头,笑道:“朕也这么想,季统领与其投靠四姐,还不如投靠朕呢,毕竟朕刚刚登基,手边可用之人实在算不上多啊。” 话音方落,一整晚都成功保持住稳定心态的钟知微,池仪以及张络三人,脸色都禁不住有些发白。 温氏享国多年,对于大周的许多人而言,天子至高无上的观念已然深入人心,哪怕三人刚刚经历了一场叛乱,也不愿细想“可用之人实在算不上多”的含义,但他们都有着基本的政治素养,就算不去深思,也从中体会到了一丝朝局平静表象下的波诡云谲。 温晏然看着季跃,缓缓道:“就算没有四姐,也有别的王侯,除非你有把握同时除掉所有的宗室近支,否则以血还血的最后,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她唇边依旧带着笑,但季跃却从天子面上的笑容里体会到了犹如刀锋般的凛冽之意,面色变幻再三,终究长叹一声:“陛下……圣明。” 温晏然靠着椅子上的软垫,先数了五枚棋子,依次扔到另一只盒子里,才悠然道:“季统领耐心还是不够,但这样好的机会摆在面前,也难怪你按耐不住,毕竟倘若不趁朕根基未稳时行废立之举,等朕羽翼渐丰后,禁军的中卫统领就很难有造反的机会了。” 作为与温晏然距离最近的宫人,池仪此刻已然完全理解了天子话中的意思——季跃不是要把温氏近支全数杀死,而是杀死大部分,同时将罪名推给有前科的温晏然,然后扶持幸存者登基。 死人是没有价值,一个刚刚登基的死皇帝的价值也说不上多高,那些拥护皇权的忠臣在发现温晏然驾崩后,为了稳定局势,说不定就得对掌控住宫禁的季跃做出一定妥协。 如此一来,在展现于外的故事中,季跃并非叛逆,而是平息了宫中纷争,拥有救驾与拥立两重功劳的大功臣,之后最差也能跟袁太傅一样,做一个辅政大臣。 虽然事情已经算是尘埃落定,回想这几日的情景,池仪还是感觉出一丝惊意——其实陛下手上的兵将并不多,要是跟季跃正面交战的话,胜算并不大,毕竟这名中卫统领护卫皇朝多年,根基深厚,也熟悉道路,若是在将栖雁宫跟西雍宫的人手调离时风声泄露于外,季跃也不会顺着那条宫巷急急过来,被堵个正着。 至于陛下为什么不提前将季跃打算谋反的意图说出来,与其他大臣们商议对策,恐怕是缺乏证据,才想要以身做饵,诱敌出洞。 如此看来,新帝年纪虽小,但行险如此,竟是个满身锋锐之气的天子。 其实池仪对温晏然的揣测并不完全正确。 温晏然想,整个朝廷内,未必没人发现季跃的打算,但却没一个人过来提醒自己,这些人未必盼着她死于季跃手中,或许是想趁季跃动手时过来救驾,施恩于天子,顺便展现下实力,好让小皇帝知道,想要安安稳稳地待在皇朝中,就离不开他们的保护。 若是温晏然提前揭破季跃的谋算,让人把这位素无恶迹的中卫统领捉拿过来,一定会遭到来自朝臣的劝谏,一面会打草惊蛇,让季跃等人蛰伏下来,伺机再动,一面也会进一步动摇自己本就不算深厚的威信。 ——即使是昏君,也得有着基本的朝堂控制力,否则就不算昏君,而是纯粹的傀儡。 温晏然凝视着地上的季跃,她眉峰如刀,双目则犹如深潭,不笑时便有一种凛厉之气,此刻捏着棋子的手指无意间紧了一瞬,随即放缓力道,将棋子掷入另一只棋盒当中。 在被俘之后,季跃被权势冲昏的头脑逐渐清明过来,也隐约猜到自己只是新帝与朝臣角力当中,被用来杀鸡儆猴的那只鸡,面上忍不住泛起一丝自嘲的冷笑,他往上方看去,忽然说了一句与现下形势全然无关的话:“陛下从刚才开始,手中就一直拿着棋子。” 温晏然唇角微翘:“不是棋子,是筹码,棋盒中统共七十三枚,代表季家的人头数,左边盒子里的筹码归朕,右边盒子里的归你——你交待得越多,能留下的人头就越多。”扫一眼盒子里的棋子数,“既然朕替你交代了叛乱的经过,那有四十一枚棋子,便从你的筹码,变作了朕的筹码。” “……!” 季跃愣愣地看着高台上的皇帝,忽然双目圆睁,大吼一声,向前猛地扑去,钟知微一直留神,当下及时出手,手中刀身连鞘砍在季跃腰侧,将这位禁军统领打得委顿当场,口鼻见血。 钟知微还不放心,膝盖抵在季跃背上,将人下死力按在原地。 在季跃意图反扑到被重新控制住的整个过程中,温晏然一直安然坐于原位,似乎料定了对方决计无法成功。 池仪与张络侍立在皇帝两侧,他们在理解了温晏然言下之意时,感到背脊上生出了一层冷汗——事到如今,两人总算明白,温晏然虽然没让审讯之人拷问季跃,却在不断用言语给对方施加压力。 对季跃而言,这近乎于诛心之论! 在大周,叛乱乃是不赦之罪,而且必定株连亲族,季跃早知季氏族人不可能被全部赦免,但温晏然的行为,却让季跃清晰地体会到,是自己亲手拿起了铡刀,一个个砍下了亲人的头颅。 季跃再看着温晏然手边的棋盒时,目中已泛起血色。 温晏然笑:“犯上作乱在哪朝哪代都是株连全族的不赦之罪,朕今日有意从轻发落季氏,留存一点血脉下来,季统领不谢朕,倒还怪朕。”抓了数枚棋子,向着地上的人道,“既然如此,这一回朕先不开口,让季统领先说。” 叛乱经过已经被温晏然看得极明白,光就眼下的事,季跃其实没什么可交代的地方…… 季跃抬首,目光与温晏然视线相触,旋即像是被烫着了一样飞快垂下头颅。 九皇女不受先帝重视,常年居于太启宫内,无师无友,就算天资聪颖,遇事又怎会像如今这般洞若观火? 这世上难道真有生而知之者吗? 季跃并不怀疑是袁言时或者温惊梅给皇帝支的招,毕竟若是此二人主导局势的话,无论如何也不会将皇帝置于险境当中。 一滴滴汗水从季跃额头滴落到地面,在心灵身躯皆受重创的情况下,季跃心中愤怒之情逐渐消退,替代出现的,是一种并非源于温晏然身份,而是源于温晏然本人的强烈畏惧感。 9、第九章 温晏然把季跃拎过来亲自询问,自然有自己的原因。 按照她了解的剧透内容,这人一直活到了小说中期,温晏然想,虽然不同支线开局的皇帝有所区别,但相比起来,她肯定不是脾气最差的那个,要是季跃在各个支线的开头中都保持了对旷工的坚持,温晏然不觉得对方能在各个暴君的手下苟那么久。 对方都明着表达不满,而且职位还那么关键,各个暴君不找机会将对方直接发落了,还留着增加大周朝臣的多样性吗? 温晏然不是生而知之者,而是个穿而剧透者,奈何穿越之后,她没法跨世界翻看评论区,只好借当事人叛乱的机会,仔细问问季跃究竟有何依仗。 真蒙对了自然是意外之喜,蒙错了……反正周围也没有外人在。 “陛下果然是天命所眷之人……” 被钟知微按住的季跃终于开口,他的语音嘶哑迟缓,虽然早已被擒住,却仿佛直到此刻才彻底选择了认输。 温晏然单手支颐,听着季跃交代自己掌握的秘密,此刻同在殿内的池仪等人,则低眉垂首,静若石雕,恨不得爹妈当初少给自己生上一对耳朵,免得听到什么不该听的秘辛。 池仪跟张络心中清楚,在这深宫里头,知道的越多,就会越危险,万一皇帝担心他们泄露秘密,想要杀人灭口,两人决计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不过他们在心惊之余,也感到了一丝蠢蠢欲动——再秘密的事情总得有人去跑腿,倘若自己能借此机会,被皇帝引为心腹,岂不就能平步青云! 温晏然不晓得身侧之人此刻百转千回的念头,她正在思考季跃口中的话。 这位禁军统领被吓破了胆子后,总算吐露了一些温晏然想知道的内情——季氏的根基都在建州,代代为皇帝服务,先帝也颇信重他,曾让他去外面收拢一笔数额极大的钱财与粮草。 大周有类似银票的东西,不过不多,那笔巨额财富以实物为主,需要派遣好手去妥善押运,季跃忙忙碌碌了一年多,还未将财货交割干净,先帝便已病重,对朝堂的掌控能力也大为下降。 也就是说,季跃手中还掌握着相当于大周三年税收的财宝,若非如此,他也难以像现在这样收买人心,甚至鼓动禁军士兵冲入皇朝,捉拿温晏然。 季跃连连叩首:“微臣的罪过自然百死莫赎,还望陛下看在季氏先人曾有功于朝廷的份上,留季氏一丝血脉。” 温晏然本来正攥着一把棋子出神,听到季跃的话,向地上的人笑了笑,然后毫无征兆地松开手,任凭那些棋子一个接一个掉入左边的盒子内,看得季跃肝胆俱裂。 他不明白,在自己拒不合作的时候,对方确实有道理扣下季氏的人头,但如今自己已经开始交待财宝的下落,小皇帝为什么还不肯稍作宽宥? 季跃额上的汗水混着血水一道滴落:“除此之外,臣府邸中还存有一些诸侯王的信件……” 在季跃诉说时,温晏然一直恍若未闻,唯有手中的棋子还在不断下落。 琉璃棋子掉进棋盒内,咚咚有声。 季跃双目发红,他被钟知微死死控制住,无法挣扎,当下只能以头抢地,两三下后额头上便已见血:“罪臣确实再无隐瞒之事,还请陛下明鉴!” 温晏然盯了他片刻,忽然站起身:“既然如此,朕也不为难季统领了。” 她从座位上缓缓步下,袍袖拂过地面的砖花,等走到季跃身边时,五根修长的手指慢慢松开,一颗颗棋子从指缝中掉落了下来。 那些棋子是红色的琉璃所制,望之宛如一团凝固了的血水,跌落地面时发出的每一声响,都令池仪等人心中的寒意更深一层。 温晏然将手中最后七颗棋子掷在对方面前,笑:“东阳伯配享太庙,曾有功于社稷,既然如此,就留季氏一点血脉。” ——东阳伯就是季氏的先祖。 季跃闻言,轻松之下又有些失神,他看着前方的地板跟皇帝衣裳的下摆,心中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 “……陛下金口玉言,罪臣,谢陛下开恩。” 温晏然微笑:“自然一言九鼎。”她的语气颇为温柔,“令姑据说是被內监带人勒杀,然先帝驾崩后,并无殉葬旨意,宫内亦是妃嫔皆存,为何独独苛待于季氏,其中缘由,季统领要不要为朕解惑啊?” 季跃闻言,身躯微微晃动,面上一片衰败之色。 他家族世代在建平为官,统领禁军,受温氏恩德太深,要没有足够的理由,就算发起叛逆,也很难得人心。 季跃闭了闭眼,低声:“当日陛下要罪臣的姑母入宫,本是打算以其为质,后来两相妥协之下,将姑母暂且安置在了道观内。” 当皇帝的难免疑心重,先帝虽然对季跃委以重任,但也不会不加以掣肘。 温晏然扫了季跃一眼,心中有数:“请钟校尉把季统领带下去罢。” 其实季氏的谎话存在很明显的破绽,可信度本来不高,但说是先帝做的,顿时就可信起来。 ——先帝昔年刚登基时还一副想要励精图治的模样,等坐稳皇位后,就日渐昏聩起来,朝中目前正在商议对方的谥号,没一个寓意美好的,据温晏然所知,最后多半会定为“厉”字。 * 先帝驾崩之后,有资格在乾元殿内哭灵的大臣们每天都得入朝,除了抒发对先帝离世的悲痛之情之外,也顺带着跟同僚们进行点信息交流。 韩拾荆刚进宫时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等从相熟的同僚那边了解到昨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后,更是面如土色,膝盖发软,情不自禁向着灵柩的方向给先帝行了一个扎扎实实的大礼。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时间居然不知该从何议论起——禁军中卫统领季跃夜间带人闯宫,想要犯上作乱,却反而被新帝尽数拿下,此事纵然有国师作证,大臣们也依旧有种如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倘若韩拾荆等小官还只是因为事件本身而感到心绪动荡,出身世家的郑引川等人的想法就要更深一层。 七皇子已死,郑氏想要提升自己在皇帝面前的分量,就得找机会立下足够大的功劳,昨天的事情本是一个契机,却被新帝自行解决,一时间有些焦躁起来。 ——皇帝需要大臣,大臣也需要皇帝,两边原本都在观察评估对方,但如今温晏然一派游刃有余的样子,倒惹得不少朝臣心意慌乱起来。 有心做忠臣的觉得小皇帝气魄非凡,值得辅佐,而想要待价而沽的也决定慢慢放下身段,为皇帝所驱使。 温晏然知道昨夜的事情必然会惹得朝臣非议,率众哭完灵后,刚刚返回西雍宫,外面就传来通报,说是太傅袁言时求见。 对方是先帝钦点的辅政大臣,有不少门生故旧,在士林中风评极佳,温晏然穿越至今,也从未为难过这位老人家,当下让池仪过去把人带进来。 袁太傅匆匆入内,刚行完礼就直接询问:“陛下为何如此冒险,若是事有万一,又置社稷于何地?” 他看着殿内似乎与之前没什么不同的小皇帝,有种微妙的失控感。 ——作为辅政大臣,袁言时本人的权力与皇权向来牢牢绑定在一起,他想要保证自己的地位,必须维持自身对新帝的影响力。 温晏然被评论区剧透过袁太傅是“大周忠臣”,加上对方年纪大,格外客气,笑道:“太傅先坐,就算有话教导朕,也先喝点茶水润一润喉。” 袁太傅无奈:“陛下!” 温晏然干脆从座位上下来,亲自替袁太傅端了杯茶,无论对方心中有什么想法,既然明面上保持着忠臣的姿态,也只能连道“惶恐”,然后双手接过茶盏。 受到君臣名分的束缚,袁太傅本就不能对新帝过于疾言厉色,一口茶下去,失了刚进门时的气势,也不便再度出言质询。 温晏然笑吟吟道:“叫太傅替朕操心了,昨日事出突然,的确有些惊险,幸好结果还算差强人意。” 她简单提了下昨天的经过,袁太傅默然良久,叹息:“季跃是先帝留下的臣子,居然会如此糊涂!” 温晏然注视着对方,唇角微翘:“大周那么多朝臣,难免良莠不齐,太傅实在不必过于烦恼。” 袁太傅面上浮现出一抹苦笑:“情急失态,倒让陛下来安慰老臣,实在惭愧。” 温晏然微微一笑,回到座位上,换了话题:“不知太傅今天打算教朕些什么?” 袁太傅闻言,面上不显,心中愈发惊讶。 昨天刚刚发成了一场宫变,新帝第二天居然还记得上课,再考虑到对方如今的年纪,由小见大,对方确实是颇有当皇帝的素养。 袁太傅并不知道,面前小皇帝具备着一颗被突发加班锻炼到稳若泰山的强大心脏,而且对温晏然而言,她实在需要尽快完成自身的知识填充,以便早日对朝堂形成有效掌握。 而且袁太傅不愧是连先帝也极为信重的臣子,换做温晏然原来的世界,对方的讲课水平怎么也能混得上一个高级私教,除了朝廷结构外,也兼讲经史子集,因为正值国丧期间,袁太傅目前教授的内容就多与孝与礼有关。 袁言时讲解“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他不止是向皇帝灌输知识,也在体察皇帝的态度。 温晏然微微颔首,看起来十分赞同袁言时的说法。 在她看来,袁言时此人是希望将自己培养成一个端方持重的皇帝,行事循礼的皇帝,虽然两方的目标存在难以弥合的差距,但短时间内却有着彼此合作的可能性,温晏然听对方的言下之意,显然是希望自己短时间内别再有什么大动作。 都说一个人的位置决定了看问题的角度,温晏然深刻地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意思,在她看来,这些经史子集中推崇的道德观念,本身也包含着一套行之有效的管理方案,就像袁言时现在说的那个“三年无改于父之道”,作为刚刚接任皇位的年轻人,她缺乏威信与根基,让各个机构沿用之前的办公方式,有助于朝廷平稳度过新旧交替的动荡阶段,也便于自己快速上手,等建立了一定的威信,并收拢了足够多的可用人手后,才慢慢施展计划也不迟。 换而言之,就是对于自己暂且把握不住的事情,温晏然才会循旧,但她却绝不打算让旧人旧事绊住自己的手脚。 袁言时看皇帝态度谦和,面上也出现了一些笑意,等讲完今天的内容,又问:“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那些叛逆的禁军?” 10、第十章 在将季跃等人拿下后,温晏然就知道事后一定会有人来询问自己处置方案,她才刚刚登基,一举一动都会影响自己在朝臣心中的评价——温晏然日常会见大臣时,能感到那种隐约的被估量感,内心不自禁的浮现出些许跃跃欲试之意。 ——充满挑战的环境,难免激发出人类的战意。 季跃等人犯上作乱,被拿下时正处于谋反进行时,这历朝历代都属于不赦之罪,不但首恶要遭殃,而且一定会殃及家族,基本已经没有从严的余地,温晏然想,袁言时此问,答案只有两个,要么按律处置,要么从宽发落,其中前者属于正常流程,后者才有讨论的空间。 温晏然目光微动,旋即笑道:“那不知太傅以为该当如何?” 袁太傅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他之所以开口询问,是想揣测小皇帝的想法,却不料小皇帝直接把问题抛了回来。 虽然原先的意图没能实现,但袁言时觉得,温晏然在做决定之前,选择先问问自己的意思,显然大有倚重之意,内心感到一丝快慰,当下答道:“虽然季跃等人犯上作乱一事证据确凿,也该先审问清楚,再按律处置。” 袁言时一面回答,一面打量皇帝的神情——温晏然微微颔首,似乎对袁太傅的话并无异议。 刚刚接触朝政的温晏然能注意到的事情,身为辅政大臣的袁言时自然也能注意到,此案事实清楚,季跃本人在遭遇了温晏然的打击后,更是放弃了挣扎,有问必答地把所有事情给交待清楚,大理寺那边能以最快速度结束审判,进入最终判决阶段。 在袁言时状似无意地打量温晏然时,温晏然正光明正大地打量着面前的辅政大臣。 除了评论区的剧透外,温晏然也从其他人那里了解过有关袁太傅的讯息,知道对方名声不错——先帝生前性情残暴,晚年更是擅杀了不少大臣,袁太傅因为受先帝信重,能劝诫的都会劝诫一二,也颇受朝臣拥护,若不是先帝末年时突然爆发了一波,前朝后宫都遭到大肆清洗,上千人头齐齐落地,袁太傅的威望还会更重。 袁太傅忖度,温晏然年纪不大,而年轻人往往性格冲动,会将喜恶明显地表现出来,他之前还以为九皇女被关得太久,有些懦弱,但从对方数日前灵前杀兄之事就能看出来,此人也是个锋芒毕露的性子,既然如此,多半是想从严处置叛军,以此威慑朝臣。 袁言时想及此处,心头微动,打算借季跃的事情,试探一下自己对新帝的影响力,开口劝道:“明主以仁爱结民心,若是陛下按律处置季跃等人,恐怕会引得民心动荡不安。” 温晏然闻言未置可否,似在思忖,期间食指还无意识地点了两下桌面。 袁太傅见状,继续劝说:“陛下初登大宝,人心思定,既然并无严重后果,何不借此机会,展示陛下的宽仁,只诛季氏等为首者之族?” 温晏然靠在椅背上,半晌后点了点头:“太傅事事为朕考虑得周到,既然如此,就依太傅所言,从宽发落这伙叛逆。” 袁太傅欣慰一笑。 池仪是近身侍奉天子的宫人,不管是审讯季跃期间,还是与袁太傅私谈之时,都一直陪在温晏然身边,她此刻垂首静立,心中忍不住想起另一件事。 倘若从宽发落叛逆算是一份人情的话,温晏然已经把这份人情卖了两回。 她借着这个人情,施恩于季跃,从对方嘴里问出了想要的秘密,又让袁太傅觉得自己是一个宽仁并乐于纳谏的君主。 等说完季跃等人的事情之后,袁太傅便告辞离去,没过多久,外头又传来通报,说是国师求见。 在知道这个消息时,池仪心中第一时间浮现出了一个念头:第三个需要被卖人情的家伙主动上门了…… 温晏然点点头:“请国师去前殿。” ——西雍宫作为皇帝的起居之地,除了寝宫,书房之外,还包括了办公议事场所。 池仪本打算亲自请国师去前殿,却被温晏然止住,她出神片刻,询问左右道:“今日值勤的中书舍人是哪一位?” 池仪立时回禀:“是高疏高舍人。” 温晏然扫一眼左右两人,微微一笑。 作为一个被剧透过后续支线剧情的读者,温晏然目前可以算是整个世界上,对池仪与张络两人了解最深的那一个,他们能成为内相权宦,必定心思缜密,时刻留意朝堂中事,张络不回答,多半不是因为不知道,而是因为觉得不该由自己说。 大周并没有明文规定宦官不得干政,但士大夫集团对于皇帝让宦官担任显要职务的事情,存在着强烈的抵触情绪,甚至皇帝自己也认为,让宦官担任高官要务,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 既然回答的是池仪,温晏然便嘱咐对方道:“那就宣高舍人她过来。” * 天上飘着小雪。 温惊梅在被內监带到前殿而不是充当书房的侧殿时,心中就有所预感,等看见中书舍人高疏过来后,更是明确了自己的想法。 中书舍人通常负责为帝王草拟诏令,温晏然让高疏候在此处,显然是有明旨要发。 正常来说,新帝颁布的第一道诏书应当是即位的恩赦诏,不过考虑到昨夜的禁军谋反事件属于特殊情况,温晏然这边可能会像之前提拔郑引川等人一样,先拟旨,确定下该如何处置这群人,等登基大典之后,再行宣告天下。 温惊梅知道温晏然曾当着叛军的面说过会从轻发落,但按照惯例,类似的谋反案件,顶多只会饶过从犯,但不会饶恕首恶,而季氏又是官宦世家,在建州的旧亲不少,说不定便会牵连过甚。 昨日之事到底与他相关,温惊梅此时过来,就是想了解一下皇帝的意图。 高疏与温惊梅候在前殿当中,此地虽然不禁大臣交谈,但两人都未曾开口——在季跃的事情传出去后,许多大臣在面对小皇帝时,态度便不由自主地更加恭谨肃穆了起来。 素白的雪色当中,红罗伞显得格外色泽鲜明,温惊梅还未听见内侍通传声便已站起相候,他认得那个打伞的人,是一名叫做张络的小内侍。 温晏然没传步辇,扶着池仪的手踏雪而至,身后跟着八位手持拂尘等物的宫人。 国师温惊梅看见这一幕,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这些天来,天子倒是颇为倚重身边新提拔的池张二人。 大周惯例,除非遇上大朝会或者祭天一类的情况,否则臣子面圣时不必行大礼,温晏然抬手免了温惊梅等人的礼,向着对方笑道:“昨日之事,多赖兄长之力。” 侍立于侧的高疏闻言,眼皮不自觉地跳了一下。 温晏然:“高舍人,替朕拟一道旨。” 她不提旁事,而是直接让高疏写了一道给温惊梅加官增邑的旨意,将人封为上柱国。 在大周,上柱国属于荣誉职位,只有待遇,但没有实际职务。 然而即使如此,温惊梅也不愿领受。 ——上柱国属于武职,皇帝这么做,等于把昨夜平定叛乱功劳中的很大一部分按在了温惊梅的头上,他虽不知天子的真实意图,却总觉得有些不安。 不待国师推辞,温晏然就道:“兄长不问世事,一心想在天桴宫内清修,朕也不好强人所言,但有功不赏,难免令将士寒心,好在上柱国并非实职,不算违背朕当日在天桴宫中所言。” 她的语气虽然温和,但其中的不容置疑之意却也格外明显。 温惊梅默然无言,只得俯身,对天子行礼谢恩。 现下正值国孝期间,而国师又是天下道官之首,衣饰素淡,下拜之时,令人想起一只展开了雪白翅膀的瘦鹤。 温晏然静静注视着与自己出自同族的远方堂兄,倘若将大周比作一艘将要沉没的大船,作为国师的对方,因为其职位的特殊性,基本没有从船上离开的可能。 既然如此,索性便人尽其用。 她被评论区剧透过袁太傅是忠臣,为了充分贯彻自己的穿越目标,迟早得让这位辅政大臣退出朝堂,进入退休状态,但考虑到袁言时门生故旧颇多,又是先帝钦点的辅政大臣,温晏然打算抬举旁人加以制衡。 作为国师的温惊梅就是其中的一个选择。 温晏然微微一笑:“兄长救驾有功,若还有什么想要的,尽管直言。” 温惊梅:“臣并无所求,只想问一下陛下,打算如何处置那些叛逆?” 温晏然立刻开口,显然是早有计划:“季跃意图叛乱,罪大恶极,本人处以极刑,家属连坐。” 温惊梅:“季跃其父出于钱氏,早已亡故,钱氏本是小族,近年来更是人才凋零,其妻则出于杜氏旁支,也去世多年,对于季跃的所作所为,怕是没什么了解。” 大周士族不少,经年累月下来,谱系错综复杂,加上早年曾出过几个行事酷烈的皇帝,动不动株连全族,为了保下一点血脉,世家大族往往会把家里还没起名的小孩子送到姻亲家中,以全其性命。 不过谋反与旁的罪名不同,季氏一族自然在劫难逃,连姻亲也会因此受害。 温惊梅替天子忧心——先帝最后那段日子本就把朝堂大肆清洗了一遍,如果温晏然延续了其父的作风的话,不少家族在走投无路之下,说不定便会与地方诸侯暗通款曲, 温晏然听了国师的话,未置可否地靠在凭几上,用眼神示意对方继续往下说。 温惊梅深施一礼:“陛下方登大宝,不若宽大为怀,免得建州人心浮动。” “兄长说的有理。”温晏然缓缓道,“然而谋反之事,罪在不赦,若不从严处置,天下人难免因此小觑于朕,倘若有人效季贼先例,行悖逆之事,又该当如何?” 温惊梅:“天下人心多向建京,只会因此感激陛下恩德,朝中百官亦会尽心竭力辅佐陛下……天桴本不涉外事,昨夜为陛下气魄所服,如今皆愿为陛下效死。” 温晏然负手立于原地,即不叫温惊梅起身,也不给出回应,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看着国师。 半晌后,温晏然总算含笑开口:“既然如此,此事就只到季氏便罢。”又道,“季氏族中,未成丁者几何?” 温惊梅回答:“共有七人。” 温晏然:“那按兄长的意思,这七人该如何处置?” 温惊梅本不想再多话,但天子相询,不能不答:“季跃并无亲子,族中年幼之辈,或可改为流刑。” 温晏然笑:“既然是兄长的意思,那就这么办罢。”当场令高疏拟旨。 侍立在旁的池仪听见两人说话,心跳忍不住加快。 天子对于季氏一族的处置方案明明早有打算,却偏能让过来劝诫的重臣都产生一种“朕是被你们劝动了”的错觉。 西雍宫里的消息就像是长了腿一样,在建平中飞快传播开,等到下午的时候,就有不少人知道,温惊梅因为有救驾之功,终于劝得皇帝对叛逆之事从轻发落。 11、第十一章 引导了这一局面的温晏然本人,此刻正在侧殿中老老实实地读书。 温晏然想,袁太傅本人固然是忠臣,但以他为首的官员却未必每个都怀着一腔赤胆忠心,总有汲汲于权势之人,时也势也,她把温惊梅推出去,就算这二位自己不打算别苗头,他们周围的人,却会忍不住开始针锋相对。 女官过来回禀,并引了一位给事中入殿,对方此次前来,是专门送礼部那边的奏疏给皇帝过目——时值初冬,年关将近,温晏然需要选定自己改元后的年号。 在呈上来的奏折中,礼部已经草拟了几个备选方案,写在最上头的是“延平”与“承安”。 温晏然看过,忍不住笑了一声:“延平,延的是什么平?承安,承的又是哪里的安?” 大周现在的情况,用外强中干来形容,都算得上委婉, 看到朝臣们如此擅长粉饰太平,温晏然感觉自己成为昏君的目标又往前顺利推进了一小步。 宫中叛乱者流下的血迹刚刚洗清,那位给事中意识到天子不甚满意,唯恐对方突然发作,把自己拖下去跟叛军作伴,当下如鹌鹑般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 池仪胆子大,加上相处了这些时日,颇为了解皇帝的性情,笑道:“礼部拟的年号,自然不如陛下圣意亲拟的合适。” 温晏然想了想,提笔在那封奏疏上写了两个字:“既然如此,年号就叫‘昭明’罢。” 昭明是多义词,温晏然心中取中其“光明”之意。 天光大亮后,人们从噩梦中苏醒,算是个不错的兆头。 * 今日难得未曾下雪,唯有风吹过积满雪的松树时,才会扬起一阵阵雪沫。 在当皇帝之后,温晏然起居都有一定的时刻,她洗漱后,拿起书看,好半天才翻过一页。 池仪留意到,在不跟大臣议事的时候,天子偶尔会出神地望向前方。 温晏然并非在发呆,而是在看系统面板。 她穿越过来也好些天了,可直到今日,上面那行“登基为帝”的提示语句都没有任何变化,让原本对它怀着“起码能出现一个进度条”期待的温晏然忍不住腹诽,倘若这玩意也是程序员制作的话,那当事人在把用户界面糊弄完后,大约就已经卷包袱跑路。 一位女官走了殿内,向天子禀报:“陛下,大驾已候在外头。” 温晏然将书卷放下,看一眼天色,起身:“是时候了。” 今天是她的登基大典。 按照流程,温晏然得先去郊外转一圈,然后回城,前往天桴宫祭祖,在宗庙前焚香,并将即位恩赦诏颁行天下。 女官过来帮温晏然戴衮冕,衮冕有十二旒,每根旒上都缀以玉珠,分量沉重,也正因如此,大周的皇帝若非必要,平常绝不轻易佩戴。 温晏然感受了下衮冕的重量,觉得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起码帮她的诸位前任们大大降低了偏头痛跟颈椎病的困扰。 天子出行,公卿在前为引,属车八十一乘,两侧禁军林列如羽,浩浩荡荡,像是一条在建平城内外环绕的游龙。 登基流程虽然复杂,不过每个步骤都有礼官帮忙掌控,整个流程下来,温晏然除了走路外,就是拜了拜苍天跟温氏的历代先祖,并把一篇礼部写好的祭天文给扔进鼎里焚烧。 按照惯例,温晏然应该由国师送往最高处,然而在离顶点还有五步时,她扶着温惊梅的手稍稍用力,后者便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由天子一人走完了最后一程路。 高台上,温晏然缓缓转过身来,隔着珠旒俯视着立于阶下的大臣们。 她并不恐高,但此刻却有种酒后微醺的眩晕感。 光看眼前的景象,谁能想得到大周已然天命将尽?反而会产生一种天下权柄尽在掌握中的错觉。 大典已近尾声,礼官正在诵读温晏然继位的恩赦诏,封赐大臣,并高声宣告次年建元时的年号。 随着最后一句话音的落地,所有大臣都俯首于地,向天子行大礼,温晏然感觉在这一刻,偌大的天地间似乎只有自己一人立足,她一动不动地站着,额前的珠旒在四周如山的颂声中,微微晃动。 此时没人会直视温晏然,更不会注意到天子的视线有片刻偏移——空中只有她一人能看见的半透明系统面板上,“登基为帝”四个字慢慢变红,然后集体上移一格,原来的位置上替代出现了“建平内乱”四字。 * 宫道上,几名小內监正在扫雪。 他们负责栖雁宫这片地方的环境维护,闲聊时也常以被皇帝留在宫中的那些宗室近亲为话题。 在国丧过去后,温晏然没有立刻将宗室们放出,而是又留着好吃好喝地住了几日,末了亲自给宗室们指定新的住所,用的理由是禁军中卫统领叛乱,建平有些不稳当,住的靠近皇城一些,也比较安全。 倘若说这句话的人不是皇帝,多半会得到“既然叛乱的是原中卫统领,那不是离皇朝越远才越安全”的吐槽。 寻常的近支宗室被放出,但十一皇女跟十三皇子因为年龄小,温晏然有意将两人留在宫中,纵然是身为国师跟温氏同族的温惊梅,也没理由奏请皇帝将这二位殿下放出宫开府。 温晏然倒没用对待那位便宜七哥的态度来对待妹妹跟弟弟,还亲自去瞧过他们,又关心了下两人的衣食,算是表明了自己不打算苛待异母手足的态度。 叛乱的事情刚过去没两天,纵然皇帝表现得多疑一些,对宗室严加约束,大臣们也无话可说,而比起近支宗室的待遇,他们还有更要紧的事情需要讨论。 温晏然目前经常使用到的办公地点有两个,一个是西雍宫前殿,这个地方因为连着她的寝宫,所以主要用来跟心腹重臣讨论政事,另一个是合庆殿,是大周常朝的主要举行地点。 每天天色未亮时,温晏然就得被女官从床上薅起来,洗漱完毕后,再乘车辇抵达合庆殿。 哪怕大周朝的办公时间与睡个好觉之间存在着严重冲突,勤勤恳恳的大臣们也得按时起床,并在老板露面前到岗,等温晏然进入合庆殿时,看见的就是一群恭候多时的勤恳朝臣。 此刻虽值初冬时节,殿中仍旧温暖如春。 温晏然年纪小,之前又生过一场病,细心的女官们就提前在龙椅上披了层狐皮毯,免得天子受寒。 女官们原本还要把御座的珠帘放下,并在前面摆放两架云母屏风,不过被温晏然示意免去。 ——时不时在御座前安设一些遮挡物也算大周的惯例,不过这跟担心皇帝受风吹没什么关系,主要是通过让大臣无法看清皇帝的神情的方式,来营造一种天威莫测的氛围,温晏然闲时曾翻阅过大周礼制的各类规定,感觉里面很大一部分内容除了给少府人员创造工作机会以外都没什么实际用途…… 温晏然之前曾担心过自己会被大臣当场纯粹的朝堂摆件,等上朝后才发现情况没那么严重,大周之前的帝王为了避免大臣架空年幼君主的事情发生,做了诸多准备,其中有一条是在有多个选择的情况下,尽可能使得继位之君的年龄大于十二岁,保证后来者都有基本的分辨能力,不至于让朝政完全决于大臣之手。 以先帝对袁言时的信任,在指定对方辅政的时候,也依旧对这位重臣的权柄做出了限制,哪怕温晏然现在基本没有处理政务的经验,也需要过来听政,并对大臣的奏对做出反馈,确保能牢牢掌控住政务的裁决权。 今□□会的内容是之前的延续,先帝临终前,曾强撑病体,毫不客气地砍翻了一大批官员,导致各部都出现了大量空岗,以袁言时为首的大臣们奏请天子,为了让中枢正常运转,尽早把那些空岗给填满。 温晏然听着底下朝臣们讨论,心中也在默默思忖。 大周有科举制,不过还属于初期阶段,开考年限十分弹性化,因为近来时局不太好,就算加开一届恩科,多半也只有建州这边的人回来应考。 除了科举外,皇帝也可征辟人才入朝,那些被征辟的人,有些是名士大儒,也有些出身官宦人家,还有些像庆邑郡主那样,因为自身身份特别,所以得到了朝廷明面上的优待。 想到此处,温晏然就将目光投向了下方的重臣。 大周朝堂秩序分明,品阶高的,离御座的位置也近,温晏然穿越的时间还太短,刚刚才把高官们认了个脸熟。 她的目光从袁言时等人身上划过,停留在了右边一个异族女子身上。 那是她方才想到的庆邑郡主萧西驰。 如果说钟知微的面孔是带有一点异族风格,萧西驰就是完完全全的异族人相貌,她眉形若刀,鼻梁高挺,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瞳色则比中原人要淡上一些,耳朵上还戴着动物骨头打磨成的饰品。 庆邑目前是大周靠北边的一个大郡,这块地方是异族聚居之地,风俗与中原不同,从大周立国到现在,降而复叛,叛而复降,是个典型的不稳定因素,萧西驰算是这一代的庆邑部首领,十多年前被作为质子送入建平,被先帝封了郡主,又加了将军号,看似待遇优厚,但如今上一代庆邑首领已经去世,萧西驰本人却依旧被扣在建平不得外出,她没有实职,平素也不上朝,只是因为温晏然刚刚登基,才每天早起来宫里打个卡,让新领导认一认脸。 萧西驰是武人,知觉敏锐,注意到来自上方的视线,抬头往御座的方向看去。 两人四目相对,温晏然向着萧西驰微微一笑。 作为一个被剧透过的穿越人士,温晏然很清楚,此刻的萧西驰已经在谋划着跑回老家收拾家业,朝廷对庆邑部明面拉拢,暗里打压,后者一旦找到机会,就必定会脱离大周的掌控,算是日后动乱的一个巨型不稳定因素。 在那本互动型图书中的部分支线里,读者可以选择提前将萧西驰扼杀在建平,然而对方身死的消息传回庆邑后,举郡哀悼,然后集体叛乱,虽然遭遇了朝廷的镇压,却成功将天下大乱的时间提前了五年有余。 12、第十二章 朝臣们虽然意见颇多,但在封赐功臣这一点,都迅速达成了一致。 在大周,立下大功之人的家族,通常都有爵位传承,每一代天子在登基时还会额外加恩,荫德其后人,哪怕这些家族已经很久没人在朝为官,也会有所表示。 宋氏,杜氏,赵氏,陆氏等等,都是世家大族,而且素来德行昭彰,朝廷这边也痛快地给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荫官名额。 在议定了荫官问题后,终于轮到了今天的戏肉,大臣们开始商议,朝廷各部主官的缺失问题。 温晏然留意到,在一群朝廷要员里头,卢沅光算是对今天/朝议主题比较不热衷的那一个。 她稍稍一想,便明白了对方的心思——卢沅光在年轻一代里固然算是精英,但受工龄的限制,根基不算稳固,就算想提拔心腹担任紧要职务,也找不到那么多合适的人来,而且在户部尚书缺位的情况下,卢沅光能一手把控部中大权,但若是空降一个上官过来,今后的日子怕没那么好过。 御座上的温晏然面上露出一丝笑影。 朝廷里的忠臣还是不少的,但完全听从温晏然命令的臣子就不是那么多,毕竟按照现在的主流观点,完全按照皇帝的意愿行事,叫做“曲承上意”,从归属范畴上看,得划分到奸佞的技能列表当中。 这些天一直在为手下奸臣不够使而叹息的温晏然开始转换思路——现成的奸佞固然不常有,但只要培养的目标多了,总能出现几个合适的。 卢沅光想继续掌控户部大权,要么是袁太傅那一派官员开口,举荐她成为户部尚书,要么是由温晏然亲自提拔。 温晏然不记得自己有在评论区看到太多跟卢沅光相关的内容,所以这人多半不是如袁言时一样能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大忠臣,具备培养的可能。 她才稍稍坐直了身体,下方的贺停云立刻开口,请天子就他们方才的工作内容加以点评批示。 “太傅。” 袁言时立刻把身体转向前方,保持着坐姿向天子行了半礼:“臣在。” 温晏然:“有劳太傅,将三品以上要员的空缺,拟了条陈给朕。” ——正常来说官吏选拔得吏部来牵头,但前吏部尚书跟前户部尚书一样,都遭遇了先帝无情的清洗。 袁太傅应声称是,其余大臣心中各有盘算,不知道皇帝是想仔细考虑选官的事情,还是暂时不打算给出明确回复,并借此机会,敲打一下大臣。 温晏然又把大理寺卿陶素给喊出来:“之前季逆叛乱的事情审得如何?” 禁军内卫统领叛乱,如季跃这一类的首脑人物都被关押在幽台中,次要人物才放到大理寺里,而且朝臣们都风闻,新帝对此事颇为在意,就算大理寺卿想提审首脑,也得有她的口谕,而且整个提审过程,都需要在一个池姓女官的注视下进行,理由是便于事后回禀。 ——这个指令不太合规,正常来说得遭到御史的劝诫,好在现任的御史台大夫贺停云是被温晏然提拔到当前位置上的,加上事由特殊,就保持了最大程度的缄默。 新帝如此重视,大理寺卿也不敢怠慢,从袖中取出条陈,双手捧着,小心地放在内侍拿着的木盘中,再经由内侍检查后再转交给皇帝。 温晏然第一次体验上述流程的时候,觉得“图穷匕见”这类事例真是给皇帝们留下了深重的心理阴影…… 对于该叛乱者的处置温晏然早有章程,这时让大理寺卿递上条陈,也只是走个形式而已,温晏然扫了几眼,确定跟之前池仪汇报的没什么不同,就点了点头,示意允可,又道:“禁军内乱之事能顺利平息,多赖天桴之功,朕记得那里有不少世家子弟,既然朝中多部缺人,就择其功高者,入朝为官。” 天桴宫的主事者只能有温氏旁支担任,但国师以下还有诸多负责各类事务的都事,虽然流外无品,但也算是官身。 温晏然记得评论区里提到过,很多官宦世家会把家中在其他地方实在找不到工作的小辈给送到天桴宫那边混一口俸禄,她这次从天桴抓壮丁,既可以通过对其他派系势力的引入来压制以袁太傅为首的朝堂忠臣,也可以多出一批水平不行的庸官,为日后大周的人心尽背打下坚实基础。 ——当然翻评论时只看表面而没有深究其细节的温晏然并不清楚,按照大周朝堂风气,很多年轻人缺乏前途,不是因为才能不足,而是因为出身不好,像她的原身九皇女,因为没有可靠外家,明明已经过了登基为帝的十二岁标准线,但最后诸皇女皇子混战的时候,却根本没人将她放在过眼里。 御座上温晏然话音方落,卢沅光立刻出声附议,贺停云虽慢了一拍,也赶紧表示赞同。 其他大臣想了想,觉得也无不可,当下纷纷称是。 温晏然也并不奇怪大臣们会同意,毕竟之前叛乱的事情算是一个无形的筹码,事情发生的时候,除了天桴宫那边外,旁的朝臣未曾出上力,正在担心天子有见疑之意,所以旁的事情只要无关大局,都会退让一二。 袁言时旁观这一幕,面上不显,心下却有些不安,他希望不断加强对天子的影响力,自然不愿意多出一个温惊梅杵在旁边,但天桴宫地位超然,温惊梅此人平素也没有劣迹可寻,就算想要拿住对方的把柄敲打,短时间也找不到合适的由头。 温晏然不管朝臣们千回百转的心思,道:“今日还有旁的事情要奏报么?” 卢沅光:“臣有事起奏。”站起来,朝着御座的方向行了半礼,然后回答道,“近来多地都有大雪频降,若是处置不当,恐会致灾。” 民生问题归于户部管辖,卢沅光想做尚书,便立意要做出一点成绩出来,作为进身之阶。 袁太傅闻言,不着痕迹地看了卢沅光一眼。 温晏然的专业水平不允许她对处置方案做出值得一提的意见,个人威望也暂时不支持她在重要问题上胡作非为,当下微微颔首,令户部那边做好准备,所需银钱,核算后及时上报。 卢沅光之后,再没有大臣出列,温晏然做出退朝的示意,又点了几个人跟自己前往西雍宫。 能进皇帝日常办公处议事的大臣都算是在天子的心里挂过号的,袁太傅跟着过去旁人不奇怪,虽然小皇帝没有正式拜过师,但“太傅”这个职位就有帝王老师的意思,算是朝堂上地位最高的大臣。 其次贺停云卢沅光等人,都是部台中的要员,还有数位侍中侍郎,他们算是皇帝的秘书,负责协助皇帝处理政务,但除了这些大臣外,一向只作为朝堂背景板的萧西驰居然也被温晏然点了名,就大大出乎了朝臣们的意料。 萧西驰听见天子点名,面上也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就恢复如常,恭送皇帝退朝后,老老实实地跟在袁太傅等人身后,一块前往西雍宫。 西雍宫与合庆殿相距不远,其前殿的规模比后者要小,等诸朝臣抵达时,殿内的茶座已按数准备齐全,很显然,天子今日的点名不是突发奇想,而是早有打算。 袁言时见状,神色倒是暗了一瞬——早在先帝时代,他就与宫廷内臣多有往来,因此消息格外灵通,然而自从池仪与张络被提拔到皇帝身侧后,他再想打探皇帝情况,就没之前那般容易,必须多做做少府那边的工作。 这些日子旁观温晏然不断对天桴宫加恩,袁言时心中不由产生了些想法,在他看来,天子刚刚登基,自然想要施展抱负,行动时难免觉得老臣掣肘,温晏然虽然一向对自己颇为尊敬,也难保日后不会改变态度,总得趁现在大权在握的时候,多多让小皇帝了解自己的价值,产生依赖才好。 朝臣们行礼后按品阶坐定,正准备说话时,温晏然忽然向池仪道:“今日天气冷,你为各位加一块坐垫。” 朝臣们闻言,本来就不算多严峻的神色,变得愈发松弛起来。 倘若温晏然的系统能把这些人的心情用数值化的方式显示的话,会看到一片“好感度+1”的提示。 冬天关心下大臣冷不冷,对经历过互联网洗礼的温晏然而言,算是挺常见的收买人心的套路,奈何大周的士人就吃这一套。 袁太傅等人慢慢喝过热茶,卢沅光道:“陛下,臣闻此茶气息清冽宜人,似有不同寻常之处。” 温晏然:“那卢卿觉得,这杯茶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 卢沅光笑:“微臣本是猜不出的,但看到陛下桌上的这瓶绿梅,倒是猜到了些许——应该是加了梅花瓣罢?” 温晏然赞赏:“不错,卢卿好灵的舌头,好细致的眼光。” 卢沅光苦笑:“微臣倒恨自己的舌头,今日在殿中喝过陛下的茶,哪里还喝得下家中的粗茶呢?” 温晏然闻声知意,笑了两声,向池仪道:“那待会给卢侍郎家里送一包梅花茶去。” 袁太傅只喝了一口,就把茶盏放下,等温晏然与卢沅光的交流告一段落后,才出声道:“今日陛下召臣等前来,难道只是品茶而已吗?” 他的口气虽不算太严厉,但已然是打算劝谏的姿态。 温晏然笑:“是有事要议,所以先奉上茶水,让太傅润一润喉。” 既然袁言时已经提起了话头,温晏然便直接切入正题:“季逆事败后,他的职位便空缺至今,禁军统领虽不算三品内的要员,但毕竟负有护卫皇城之责,总不好长期空缺。” 朝臣们闻言,忍不住有些诧异,既然是禁军的事情,为什么要拉萧西驰一道旁听? 温晏然注意到大臣们的神色变化,转头看向萧西驰,半是寒暄半是解释:“萧将军是武将,娴熟兵事,朕也想听听你的建议。” 萧西驰垂首:“承蒙陛下厚爱,然而微臣在京中闲居已久,与朝中诸将皆无往来,恐怕要让陛下失望。” 温晏然微微一笑,倒没一定要萧西驰立刻说出点有价值的内容——禁军统领因为担负着守护皇城的重任,除了要具备相当程度的军事素养之外,更重要的是需要让天子觉得可堪信赖。 萧西驰出身异族,建平对她而言不是故土,而是龙潭虎穴,此人能顺利度过长兴末年的朝堂大清洗,平日里肯定注意明哲保身,不会轻易在敏感问题上发言。 13、第十三章 在季跃下狱后,如今的禁军外中内三卫都暂由燕小楼代管,一切井然有序,但对皇帝们来说,由一个人统率全部禁军,显然不如三个人分头掌管来的安全性高。 温晏然靠在椅背上,含笑看着殿内的重臣们。 她试着带入大臣的视角看待眼前的问题——这些人一方面要考虑谁适合禁军统领的职位,不能推举一个太差的对象上台,毕竟按照大周制度,官员犯事,情况严重的话举荐者也会有连带责任,另一方面则要去揣测,皇帝心中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温晏然心中当然是有人选的,叛乱之后,天桴宫那边已经得了封赏,可钟知微那群人却迟迟没有赏赐,这显然不合常理。 钟知微有边人血统,能进禁军已经属于破格优待,正常情况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成为禁军统领——大周属于“一家一姓之天下”,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鄙视边人而看重中原人士,反倒是一件符合当前社会生产力与社会道德的事情,甚至假若温晏然以此为理由只赏钟知微财货,而不对后者进行职位上的提拔,都不会有人议论天子刻薄寡恩。 袁太傅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他虽然心怀野望,也是典型的大周士大夫出身,对边人存在着天然的排斥感,而且袁言时能把忠臣扮演得连身边亲近者都不疑心,当然是因为他大部分情况下的言行举止都十分符合社会主流价值观,此刻在体会到天子似乎想要提拔钟知微等人的意图后,对同在西雍宫前殿内议政的一名侍郎做了些暗示。 那名侍郎立刻上前一礼,开口道:“陛下,在商议禁军统领人选之前,不若先行封赏当日有功的将士。” 温晏然看对方一眼,不答反问:“卿家是……” 侍郎再度一俯身:“微臣王齐师。” 温晏然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颔首:“原来是王卿。” 她其实早就知道此人,只是一直没能把对方的姓名跟脸对上号。 评论区提及过,王齐师是袁言时的学生,只是不想依靠老师的声名为官,所以才隐瞒了双方的关系,被很多读者亲切地称为“忠孝双全王齐师”。 ——没有对重要评论进行仔细研究的温晏然并未理解到该称号下的反讽之意,只是在心中默默将对方划归到了自己昏君派系的对立面,而且她其实不太能理解为王齐师为什么非要隐瞒跟老师之间的关系,但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理工科穿越者,温晏然只能将之暂时理解为王齐师此人的人物设定。 温晏然往椅背上一靠,笑道:“那就依王卿所言,先议一议该如何封赏当日有功的将士。” 王齐师会主动提起话头,当然已经有所准备,回禀道:“微臣建议,加钟校尉昭武尉,加其余禁军将士骑尉,并赏赐以金帛。” ——昭武尉五品,骑尉七品,跟上柱国一样,都是勋职,有待遇却无实权,而且不像爵位能传之于后嗣,属于武将的荣誉头衔之一。 理解了王齐师的意思后,不用温晏然亲自开口,作为礼部侍郎的郑引川就已然开口反驳:“只加勋职,未免显得太过苛待功臣了罢?” 郑氏之前因为七皇子的缘故,一向有做皇帝外戚之心,行为与许多士人出身的朝臣颇为格格不入,在大周,外戚跟士大夫的身份存在重叠之处,但也具备相当大的差异,如果外戚的行事更靠近士大夫一些,会让皇帝难以放心,如果与皇帝靠得太近,又难免与士大夫产生龃龉。 王齐师冷冷道:“以国师之功,也只是加以勋职,为何轮到禁军时,就一定要加以实职?”说完,竟向着温晏然跪下,“护卫皇城本就是禁军之责,如今出现统领叛乱之事,可以说其中人人都是戴罪之身,当日之乱,若非陛下洞察在先,难道钟校尉能发觉什么不对吗?其失察至此,若非陛下恩宽,正该下狱治罪才是。” 他说话时,能感到御座上的天子正看着自己,对方的视线没有明显的喜怒之色,作为一个侍奉过先帝的旧臣,王齐师发觉自己竟然无法把握到新帝的情绪变化。 郑引川哽住了一下,随后反驳道:“钟校尉位低而言轻,平时又不与季跃等人相善,若说体察禁军军心变化,也该问一问禁军中的统领与副将们。” 禁军外卫目前暂由燕小楼统辖,而燕小楼算是袁言时一派的官员,郑引川这么说,也是想借袁太傅等人的力量,打压一下王齐师的气焰。 王齐师却道:“不错,正该责问禁军统领与副将,微臣恳请圣上,免去外卫副将燕小楼之责,另择贤能之士。” “……” 倘若郑引川上过网的话,那么此刻内心的第一反应应该是“王齐师他鲨疯了”。 因为燕小楼的副将之位算是袁太傅举荐的,听到侍郎出声质疑,而且质疑的内容还跟叛乱有关,保持着忠臣姿态的袁言时自然要主动出列,向天子请罪,而且因为身具嫌疑,按照朝堂惯例,他等于失去了待会向皇帝在相关问题上谏言的资格。 西雍宫前殿内,一位重臣俯身,一名侍郎下拜,无论他们心中的真实想法是什么,此刻都只能静候天子的裁决。 温晏然打量着王齐师,觉得对方疯起来连自己老师都不放过的风格,的确很有文艺作品里那种大义灭亲的忠臣风范,笑了下,安抚袁太傅道:“此事与太傅何干?还请太傅快快入座。” 袁太傅却执意不肯:“既然事涉老臣,那老臣自该避嫌。” 温晏然干脆亲自离座,做出准备伸手搀扶的姿态,又一次成功在很多朝臣心中刷出了正向的好感度,而袁太傅自然不能当真让天子搀扶,也不能不给天子脸面,老老实实起身坐回原位,但仍旧坚持之前的态度——为了证明清白,他稍后不会就禁军统领的问题发表任何意见。 袁言时这么做,并非是跟燕小楼起了龃龉。 他深知燕小楼忠于君王,虽然也亲近自己这一派,但若是朝中重臣的意愿与君王的意愿产生分歧,燕小楼绝对会毫不犹豫地站到君王那边。 假若王齐师说动温晏然免去燕小楼职位,那么他们会推一个看似适合但实际上具有各种毛病的人上来,然后抓住此人的把柄,将其撵下去,重新举荐燕小楼上位,反复施恩之下,就算他不肯背弃君主,也难以做出损害袁太傅等人的事情。 温晏然并不知道,在那本互动游戏图书里,部分支线中,燕小楼会因为君权与相权的矛盾日益激化,忠义不能两全,最终自刎而死。 作为一个纯粹的,脱离所有文科知识点的理科生,温晏然以前没了解过任何有关“该如何做一个失败的皇帝”的内容,如今也只能摸着忠臣过河——既然罢免燕小楼是一件王齐师强烈支持,袁太傅默认的事情,她就觉得还是可以给燕小楼一个机会的。 不管朝臣们如何各执己见,最终禁军统帅的任免还是需要经过皇帝本人的首肯。 温晏然靠在椅背上,笑道:“各位卿家以为,为何朕给国师加勋,却不任以实职?” 贺停云出列,回禀:“大周惯例,国师除天桴一宫外,不任实职,陛下纵然心中爱重,也只能以勋职相加,而钟校尉乃禁军所属,岂能一体视之。” 王齐师没有反驳,事实上他也并不认为能当真避免钟知微品阶上的提升,也假做退让:“既然如此,臣举荐钟校尉往前营中任职,前营承平日久,其主官多耄聩之辈,正适合钟校尉这样年轻中直的武将。” 大周很喜欢用跟方向相关的词来给军队命名,比如禁军分为外中内三卫,再比如一些地方的屯兵,靠近中原腹地的会用前后左右中来命名,比如王齐师之前所说的前营,至于相对靠外的,一般就叫做边营,为了区分,会在不同边营前冠以所在地的地名,像天远郡那边的边营,就叫做天远边营。 他提议让钟知微去前营,或许在官位上不会委屈对方,但等同于是将后者从中枢调向了地方,而钟知微有没有足够可靠的家族势力以及能为自身援引的亲故,在被调走后,便会慢慢沉寂下来,在前营中蹉跎终老。 郑引川:“王侍郎让钟校尉去前营,禁军又该由谁来掌管,如今禁军中的将士,怕是没有功劳比钟校尉还高的。” 王齐师:“微臣以为,确实不应当再从禁军中简拔人才。” 他的理由也很充分,禁军算是皇帝的亲兵,负责拱卫皇城,如今却闹出了如此严重的事情,等季氏叛乱的消息传扬于天下后,天子的威信说不定都会因此动摇,不罚他们已经是开恩,当然不能再给他们升职。 说到最后,王齐师还讲了一句诛心之言:“倘若不加以威慑,日后再有叛乱之事,同僚纵然查知,也会隐匿不发,借机立功。” 他将理由说完后,郑引川立刻沉默下来。 虽然相处的时间还不长,但朝臣们对天子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其中公认的一点是温晏然此人心思颇多,往好了说,是洞若观火,察人于微,往坏了说,那就是疑心病重。 事涉皇权,郑引川有心带着家族投靠天子,自然不敢多言。 14、第十四章 温晏然面上含笑,对于朝臣的谏言既不允可,也不拒绝,她的目光在殿内环视一圈,询问:“那各位卿家觉得如何?” “……” 揣摩上意是一个技术活。 卢沅光想,天子这么问,大约是心中还有犹疑之意,所以想听听旁人的意见。 ——侍郎侍中都是清贵的要职,在理由充足的情况下,皇帝也不好太一意孤行,尤其是温晏然继位时日尚浅,根基还不算稳固。 贺停云道:“禁军统领之位不宜长久悬置,王侍郎既然建议自禁军之外择取,想来心中已有人选?” 王齐师:“微臣举荐边营郎将郭兴道为禁军外卫,罗越为中卫,至于内卫,请陛下自决。” 温晏然闻言,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倒不是没有意见,主要是不清楚被王齐师点名的两位都是什么人。 在刚穿越那两天,温晏然听到自己不认得的陌生名字时,还会暗戳戳地呼唤一下系统——在她看来,这玩意别的功能没有,起码该具备基本的信息查询能力,奈何不管她怎么尝试使用,得到的回应都是沉默一片,最后不得不自食其力,努力记忆朝臣姓名以及各地的世家谱系,可惜穿越时日不长,学习进度尚浅,需要贴心的朝臣们帮忙解惑。 王齐师也没让天子茫然太久,立刻开始详述这二人的履历,并解释自己举荐他们的理由。 这两位武将虽是边郡出身,不过其家族都是从中原迁居过去的,一直心向建平,而且性格坚毅果敢,尤其是郭兴道,御下极严,尤其适合整肃刚刚出了事的禁军。 王齐师说的都是真话,但以他对郭兴道的了解,这人的性格已经严厉到堪称酷烈,是个只可为副将不可为主帅的人物,倘若把外卫的统辖之权放给他,多半会惹出极大的麻烦。 温晏然听到王齐师的话,心内计划跟着慢慢成形。 身为当今天子,温晏然上朝时并不戴衮冕,用来束发的只是最普通的布冠,表面甚至都不曾饰以珠玉,虽然所用的布料肯定也是特别昂贵的那一类,但在视觉感受上,华丽程度比起那些贵族间流行的冠饰差得就不止一点半点。 左右近侍曾劝诫过天子,若以布巾为冠,有失天子体面。 温晏然对大周风俗缺乏深入了解,但既然近侍们在有失体面上保持了如此一致的观点,就果断顺着心意改用了布冠。 她其实觉得锦衣玉服也挺适合用来败坏个人形象,但既然在时人的观点中,布冠也存在不合天子身份的缺陷,温晏然便决定选择佩戴更加轻便且不易伤害发际线的那一款——做昏君,从不委屈自己衣食住行开始。 然而温晏然不清楚的是,近侍们这么说,很大程度上是想给领导提供一个挥霍的借口,殿中的朝臣们却绝不会因此小觑天子,倘若没有当日灵堂杀人,宫苑平叛之事,他们或许会因此以为新帝性情怯懦自闭,不敢用太华丽的物品装饰自己,但现在只会发自肺腑地认为,对方已经是大周的皇帝,天下都被握在她掌中,那么华丽的冠饰是放在库房内,还是戴在身上,根本没有任何区别。 类似的想法也出现在王齐师心中,他此刻虽然跪于地面,却始终保持着意气激昂的忠臣姿态,仰首注视着面前的君主,然而内心的怯意却一刻比一刻浓郁,对方虽然仅仅身着常服,却如云上山峦,给人以莫测的威严感。 温晏然没有直接给出答案,笑了笑道:“王卿先起身归座罢。” 纵然王齐师还有话要说,闻言也只得依言回位——长跪不起常常出现在天子有失道之举,大臣们不顾生死,一心想要劝诫的时候,他要是在没有合适理由的情况下非要来这么一下,旁边的大理寺卿贺停云绝对敢以不敬的罪名将他免官下狱,用来树一树新官上任的威风。 温晏然如今已经习惯了考虑事情的时候,所有朝臣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她一边思忖,一边缓缓道:“如王卿所奏,那郭、罗二将的确算是人才。” 听到天子出言肯定,王齐师还没来得及喜悦,就听见上方又传来了一段话—— “既然如此,就令郎将罗越为禁军中卫统领,校尉钟知微因功加昭武尉,拔为内卫统领,副将燕小楼依旧统领外卫,暂不加职……” 温晏然读书未久,在做决策时纵然有一些措辞不太合意,朝臣们也不会放在心上,更何况下发明旨的时候,会有中书舍人帮忙润色。 王齐师面色微变,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又强行按耐住。 温晏然扫他一眼,微笑:“方才王卿说前营内主官多有耄聩之辈,而郭卿性情刚直,那就让郭卿去前营中任职。” 王齐师默然。 他想到自己可能没法完全左右天子的想法,却没想到结果居然能离谱成这样。 而且更令王齐师格外难以接受的是,他没有任何理由继续反对温晏然的任命,毕竟从表面情况看,天子今日旨意其实很给他面子,提到的郎将都被提拔,只是具体任职岗位上,跟原先的计划产生了极大的差别。 倘若是钟知微去前营,那么多半会遭遇各种隐形的排斥与打压,最终默默无闻,而郭兴道去前营的话,以其性烈如火的脾气,前营那群人反倒不好做得太过分,而且即使这些人不顾及郭兴道的脾气,也会顾忌他背后的家族,而最妙的是,前营中官宦之家出身的人比禁军要少,没那么多牵扯。 郭兴道已得其所,而以燕小楼的性格,经此一事后,对天子自然更加忠心耿耿,恨不得肝脑涂地为之效死,至于钟知微,对方因为出身的缘故,在建平内无可倚仗,于情于理都必须站在天子的阵营当中。 想到这里,王齐师心下不禁悚然。 方才温晏然听见郭兴道等人名字时的生疏之态不像是在假装,那就是说,对方仅凭从自己这里得到的少许讯息,就迅速将所有人都安排在了最合适的位置上。 这位小天子衣冠简朴,一朝间鱼跃龙门却不曾大肆铺张,在选用官员方面,不必见面便能知其人,虽然疑心极重,却又不失宽宏,很懂得用人不疑的道理,即使如今年纪尚小,也已初具明君之风。 王齐师暗想,既然皇帝明见若此,今后或许不能完全按老师的意思行事,依他所见,朝中许多大臣对这位天子都极为看好,恨不能对方立刻全面亲政,他们好大展拳脚,中兴大周。 袁太傅的权势虽然重,但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他是世人眼中的忠臣,其权势是依托在天子的权势之上的,许多朝臣遵从的并非是袁太傅本人,而是“先帝指定的辅助大臣”以及“对天子忠心耿耿的三公”。 王齐师心念电转之时,温晏然还在讲述她的安排,说完对禁军的安排后,又道:“当日宫乱之时,有不少宫人内侍为之奔走,有二人可以算是首功……”看一眼身边池张两人,笑道,“就以池仪为市监左丞,以张络为市监右丞,加二人奉使谒者,各自赐钱二十万,其余宫人,也具都按数赏赐。” 不少人朝臣听到天子旨意时都愣了一下,谒者是皇帝的近侍,负责传达谕令,以池张二人的能力,迟早会挂上一个类似的职位,方便内外奔走,至于市监丞的任命,则在旁人的意料之外。 不少人甚至都未曾想起市监是做什么的,袁太傅倒是依靠自己强大的政务知识储备,隐约记起了市监左丞右丞的来源。 这两个职位都归属于少府,在大周立国之初,少府兼领内外,既管国库,也管皇帝的私库,到了后来,权柄慢慢收缩,跟尚宫局一样,成了专门对皇帝本人及其后宫子女等人负责的机构。 市监本来的职责是掌管大周与周边国家器物钱粮交互的机构,外国进贡的贡品也大多保存在这里,然而现在这个职能已经被后来设立的四方馆取代,属于一个法理上还存在,但实际上已经废弃多年的部门。 袁太傅本已不打算再开口,此时还是忍不住出言试探道:“此二人任市监左右丞之后,自当履行市监职责。” 温晏然微笑:“朕年幼时曾听闻建平内百姓年节时会游戏于坊市之间,常思其景,想遣人采选市井之物,观其风貌,权当与民同乐之意,市监一向负责管理外面送来的天子私器,负责总理此事,也算是履行旧职。” 如果温晏然重立市监的目的只为了取悦自己,袁太傅在答应之前,肯定还得按照文官的职业素养劝谏几句,就算是同意也得做出一番勉为其难的姿态来,用天子的顽劣反衬一下自己的忠直,但天子刻意里拿百姓说事,隐有感受民情风俗之意,再加上市监又不是什么重要职位,也就将劝说的话咽下。 在所有有资格到西雍宫前殿议事的朝臣中,唯有贺停云因为坚信温晏然乃是一位刚毅果决,深谋远虑的圣明天子,心中隐约划过一个不甚清晰的念头,然而仔细去想时,又说不清方才到底在思虑些什么。 温晏然说完对宫人的封赏后,又关心了下不久后过年时各地诸侯郡守的上表问题。 朝臣们闻言,立刻打起精神,专心应对此事,毕竟这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年,地方要上表为天子贺,顺表展现一下自己的态度,与此事相比,两个宫人內监的任免问题,根本不值一提。 此刻唯有温晏然自己知道,对于她而言,今天将钟知微点为内卫统领并借此加强对兵权的掌控只是次要目的,真正目的其实就是这两个市监丞的位置。 以她此时的威望,想要单独设立一个机构基本没什么可能,就算勉强设置了,也会被朝臣们迅速架空。 所以温晏然的打算就调整成了对现有的边缘机构进行废物再利用。 温晏然预备把市监给徐徐打造成类似锦衣卫东西厂的部门——虽然她是理科生,但在诸多影视作品的熏陶下,也了解了这些部门有多么遭人怨恨,搁哪都是昏君奸臣的标准配置。 感谢电视剧,感谢评论区,她相信,只要把池仪跟张络两个评论区钦点的奸臣好苗子放在最适合奸臣成长的土壤中,就绝对没有重新长正的可能。 15、第十五章 西雍宫内议事完毕后,温晏然遣身边近侍将朝臣送出,她注意到天上又飘起了雪,而来殿内有不少上了年纪的老人,索性宣了车辇过来。 张络虽然被拔擢为市监右丞,算是少府中有编制的小官,面上却没有一丝骄傲之态,反而像个普通的小黄门一样,一直笑呵呵地将袁太傅等人送到宫门处才回来。 纵然朝臣们对宦官的观感一向多有蔑视跟提防,不过张络现在没什么恶名,又表现得谦恭有礼,反倒让他们觉得新帝果然身负天命,极具君王威德,连身边的近侍也受其感染,才表现得如此进退得宜。 张络一直到所有朝臣都离开后,才慢慢往回走,抵达西雍宫时,正看见池仪去往宫人休憩的小间里用饭。 两人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不过因为处境相似,多少有些同僚之谊,相处起来也比旁人要随意一些。 张络直接走了过来,压低声音,问:“看来陛下那边已经用过膳了?” ——作为天子身边的近侍,他们总得服侍过陛下吃饭后,才能轮流去用餐。 如今天黑的早,晚膳也比夏日时提前了半个时辰,温晏然午膳就用的简单,饭后又会按惯例小睡片刻,宫人们也会借机休息一会。 池仪咽下口中饭粒,目光也从面前的书卷上移开,同样轻声回复道:“你看看殿里的样子,就该知道是睡下了。” 张络微微点头——近侍都知天子不喜喧闹,平素自然用心约束宫人,不许在殿中喧哗嬉戏,若是天子就寝期间,内外更是雅雀无声,哪怕他们待在宫人休憩的小间中交谈,也会不自觉地压低嗓音。 宫人每日饭食都有定例,张络止住一个想过来服侍的小黄门,亲手将自己的菜取来,摆在桌上,又拿了碗箸,笑道:“我与仪姊一块吃饭,不用另外挪食案过来。” 因为温晏然要求他们读书认字,张络平常连吃饭的时候都会抓紧时间看上两眼,今天却不曾拿书, 池仪也放下手中的书卷:“正好,我今天有一件事,要与阿络商量一二。” 张络:“我也有事要找仪姊商议。”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具都有数。 天子看重他们,将他们挑入天桴宫,还委以官职,显然是要从头培养自己心腹的意思,但随着池张两人羽翼渐丰,以少府令为首的宫中旧人难免会生出不满之意,素来新旧交替时必生动荡,若是徐徐图之还好,奈何两人随在温晏然身边,崭露头角的速度实在太快,少府令再迟钝,也不能无视他们的存在。 张络忽然:“陛下吩咐咱们多读些书,我这些日子一直留心,从书上看,不管在哪朝哪代,士大夫都瞧不起宦官,将咱们视作獒犬之流。” 池仪微微点头:“其实也不错,那些士人做事时要顾忌道德礼仪,你我却不用——想要天下太平,既需要有道德之士维护正统,使得天下人心向太启宫,也要有只听主人命令的獒犬以利齿威慑,谁让主人不快,獒犬就去咬谁,免得那些士人自诩道德,反过来遏制主人。”微微冷笑,“若是咱们这些獒犬自己互相撕咬起来,让外人瞧了笑话还是其次,若是让那些士人发现,主人手中并无可用之獒犬,岂不耽误了大事。” 她读书时间不长,实在是天资聪颖,才从书上那些道德文章里,硬是悟出了一点内臣与外臣的本质跟区别。 若是这番话被朝臣们听到,恐怕会立刻向天子请旨,将池仪就地诛杀。 张络心下颇服池仪之言,道:“既然如此,咱们须得趁着现下矛盾还不深,主动缓和一番与少府那边的关系。” 池仪点头:“我打算将今次所得十万赏钱分赠少府诸人,自己不留一文。” 张络笑:“仪姊寻我商量,是觉得络舍不得那十万钱么?” 池仪:“你自然不会不舍得,不过再舍得,也得问过你一句方可行事。” 两人议定后,各自吃饭读书,看一看时辰,觉得天子差不多该睡醒了,便进来服侍。 因为温晏然之前病重过一段时间,险些还没坐上皇位就直接归天,身侧近侍侍奉起来愈发战战兢兢,池张二人进门前,先在炉子前站了一会,等身上寒气都被驱散,才敢进内殿。 他们进来时,一位女官正捧茶过来,服侍天子漱口。 宫中人都晓得,在被立为储君之前,新帝一直住在偏远的桐台,搬到西雍宫后,也没有因为生活条件的骤然提高而事态,在此服侍的内侍女官们见天子如此沉得住气,也不敢像对待小孩子一样对待温晏然,反而格外恭谨肃穆。 池仪两人进殿时,也忍不住心生感慨,新帝是天下之主,少府内藏物当可随意取用,但近身服侍的人都晓得,天子衣饰上纹绣简素,日常多着细棉衣而少用绫罗绸缎,实在是比书上记载的明君还要仁德贤明,而且西雍宫内外约束严密,没有一名宫人敢泄露禁中情状,温晏然自己也并不宣扬,外朝大臣更是一无所知,由此可见,天子是真心如此,并非是为了博美名而故意表现出一副节俭的姿态。 16、第十六章 温晏然任由宫人给自己擦面,一面吩咐身边的内侍:“……知会尚食,后日备下可供五六十人吃的面饼、炙肉与羊汤。” 池仪与张络等天子吩咐完,才双双跪地,回禀方才商量好的事情,表示他们打算将获得的赏钱让给少府中的同僚。 温晏然听着两人讲述,并没有立刻给出回应。 池仪又小心道:“当日有幸能选侍于陛下身侧,多赖少府令教导,是以所得赐钱,不敢据为己有。” 温晏然笑了下,转头向着方才记录自己所言的内侍道:“刚刚说的那些饭食,替池左丞跟张右丞送到少府去。”看先池张两人,“后日未初,放你们两个时辰的假,去见一见同僚。” 张络闻言,心头一跳,强行忍住没跟池仪对视。 ——温晏然不是听完他们诉说商议好打算后才做的决定,而是早就准备赐下饮食,显然是料定了他们一定会选择与少府那边缓和关系。 如此想来,让宫中新旧势力和睦相处,确实是天子的圣意。 张络曾在书上看到过“料事如神”四个字,然而直到被选在天子身侧,方才明白什么叫做料事如神! 有宫人捧来热水让天子净手,温晏然微微弯下腰,额上的发丝顺势垂落到了脸上,她将手浸到热水中,同时对池张两人道:“少府令今年春秋几何?” 池仪小心回禀:“少府令今年五十有二。” 按大周现在的生活条件以及居民的平均年龄,少府令已经是一位随时可能去侍奉先帝的老者。 温晏然点点头,随意道:“既然年纪这样大,那后日你们一块用饭时,莫要忘了对待年长者的礼节。” 池张两人几乎是在天子提到少府令年龄的那一刻起,就领悟了天子的意图。 少府令是内官,一身荣辱全系在天子身上,对方的职业注定了他必须努力争取天子的信任,但年龄又会让他开始谋求一个能颐养天年的退路。 温晏然没打算让少府令突然失势,在穷困潦倒中度过一个凄惨的晚年,反倒有意让对方保持着现有的工作待遇,逐步退居二线,若是少府令聪明的话,自然会表现得配合一些,帮助池张两人顺利完成权力的过度。 池仪想,或许士大夫们并不会觉得这种安排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但作为内官,她心中的震动却难以言喻——天子愿意为身边被视作獒犬一类的近侍的退路做打算,仅此一点,便可以称作“仁”了。 “还有,等尚书台那边用完印后,你们去禁军颁旨,记得安抚一番燕副将,说朕知道他的谨慎,叫他莫要灰心,当日季贼没有选择带兵冲出建平,也是顾忌城中有燕卿在。申时初宣卢侍郎跟贺御史进来,酉初宣钟统领……”温晏然一边说一边站起身,双臂平伸,让女官帮忙穿上外袍,“再知会一下尚食局,把朕的菜拿两道送给太傅,再拿两道给国师,卢卿,贺卿,王卿还有郑卿那边各赐一道,再去萧将军府上问一声,得空的话,请她在酉中的时候进宫里来,朕与她一块用晚膳。” 为防泄露禁中语,天子身边的内官是不带纸笔在身上的,不过完全不妨碍他们记事——对池仪张络这样完全靠才能受到皇帝倚重的人而言,过耳不忘属于基本的职业素养。 * 卢沅光受天子召唤后,跟着内官入宫,进门前恰好遇见了贺停云——她在被宣的时候就有心理准备,等进殿后,温晏然问的果然是雪灾防治的事项。 温晏然给两位大臣赐了座,道:“卢侍郎,你查一查历年大雪时,天下各州受灾情况,列出来做一个对比,呈上来给朕过目。”又道,“今年建州一带,朕不许出现任何纰漏。” 建州的“建”字就来源于建京,是大周最核心的地区,温晏然要做昏君,起码也得维持自己君主的身份,建州就属于不可以抛弃的底线,温晏然想,倘若连建州都跟着失控,那么世界意识就可以尽早把时间线的再度回滚给提上日程了…… 卢沅光拱手:“建州中多有官宦之家……” 作为多少看过几部将朝堂斗争的电视剧的理科生,温晏然迅速理解了卢沅光的言下之意,笑道:“若不是多有官宦之家,朕又叫贺卿来做什么?” 贺停云闻言,立刻深施一礼,斩钉截铁道:“微臣一定全力配合卢侍郎。” 她从总角时期开始,内心就一直对建平法纪败坏的风气深感厌恶,本以为凭自己的性格,此生都无法得志,没料到居然能遇见一位刚毅果决的少年天子,既然如此,那便是老天要她振作起来,为匡扶社稷竭尽全力。 17-20 第17章 第十七章 温晏然颔首:“之前季氏因叛乱被族诛, 从者也籍没家产……朕记得涉事的几户人家都在建州,彼此间相距不远, 有劳卢卿,把他们留下的田地与隐户都帮朕梳理清除。” 卢沅光应声称是。 她意识到,面前的天子虽然年纪尚小,但已经在尝试着自己处理政务。 按照尚书台本来的计划,新帝得十六岁以后才能逐步亲政,但个人威望是一种很玄妙的事情,温晏然借着灵前诛兄, 宫中平乱两件事,大大震慑了建州的朝臣, 之前的计划当然就此搁置。 卢沅光也隐隐有些明悟,当时禁军叛乱时, 皇帝为什么只寻求天桴宫的协助,而不联络旁的大臣——一方面是相对于外头的臣子来说, 有血缘关系的国师可信度相对较高,另一方面在于,新帝越是不依赖前朝大臣完结此事,大臣们就越是对于新帝心服口服。 卢沅光道:“微臣将田产与隐户理清楚后, 将那些黔首编入户籍, 再分以田产……” 温晏然闻言, 微微摇头:“那些黔首是叛贼所属,不能以纯粹的隐户视之。”又道, “季氏那几家的田地归入官中,所藏隐户具判以徒刑, 让他们屯居原地, 按耕作土地多少上交七成的钱粮。” 徒刑在大周是一种很重的刑罚, 判了徒刑的罪人会在官府的要求进行劳作,同在殿内的贺停云本来想劝诫陛下宽和一些,等听到后面时又闭上了嘴。 虽然罪名上是有些重,但在现在的状况下,也不失为一种合适的处置办法。 如今的大周朝,豪门大户,官宦士族占据了大量的土地跟人口,在地方上具有极高的势力跟威望,小户人家很难在大族的夹缝中生存下去,再加上近些年年景不好,这些隐户一旦成为在籍之民,不用一两年,其中一大半就会重新成为某些家族的隐户。 而且这些人在被判为徒刑后,身份上就相当于成为了官隶,大周的官隶不是终身制的,在服满一定年限的劳役或者遇见天下大赦的时候,就可以恢复平民的身份。 官隶本身算是官府的财产,不用另外交人头税,若是能将耕作的三成收获留下来,日子应当不至于太紧张。 卢沅光是户部侍郎,想得更加细致。 季氏等家族因为受皇帝信赖,所以他们的家族土地,距离皇家的官田很近,非常便于管理,而且建州地势平坦,土地也比较肥沃,那些大族所占据的,更是良田中的良田,器具是现成的,水渠是现成的,耕牛也是现成的,就算灾年,一亩地也有百余斤的粮食,若是丰年,一亩地能收获超过三百斤的粮食,而成丁一年能耕作的土地在五十亩到一百亩左右,一丁所需口粮约有六百斤,按均值每亩田年产两百斤粮食算,交完七成收获后,还能余下五到十人的口粮。 想到这里,卢沅光立刻深施一礼:“陛下圣明。” 温晏然颔首,又问了下时辰,发现还早,就站起身,笑道:“户部文书若要拿至外间,手续繁琐,今日既有闲暇,朕就随卢卿一块去户部走一趟。” 对于天子突然想去户部走走这件事,卢沅光显然不存在任何反对的余地,而且当皇帝的心系政务,怎么说都是一件好事。 温晏然眨了眨眼:“不要宣车辇,朕跟着卢卿悄悄过去,免得惊动旁人。” 卢沅光:“……” 要不是新帝行事一向稳重,卢沅光都得以为对方是年少淘气,才突发奇想。 温晏然要知道面前大臣的心理活动的话,一定会觉得卢沅光不愧是在三十岁之前就做到了一部侍郎之位的人才,果然十分擅长体会领导心意…… 她天天憋在西雍宫内学习工作,十分担心自己会因此养成勤政的惯性,进而对个人的穿越目的产生严重影响。 温晏然说的悄悄前往户部,不是一个人与卢沅光去户部,而是不以天子的仪仗前往,她本来就不会把天子的标志□□物给随身佩戴,出门时甚至不用刻意换衣裳,倒是池仪等人,需要调整下打扮。 卢沅光无可奈何,在前引路,贺停云本着反正今天的工作差不多处理完了的凑热闹心理,也跟着一同过去。 户部中不少老资历主官早在先帝时代就被砍掉了脑袋,剩下的官员大多没资格参加朝会,更遑论近距离面见天子,加上卢沅光行事仔细,直到快到文书保管处的门口,才撞见了一个七品小官。 正好来查资料的韩拾荆:“……” 她官阶的确不高,不过因为部台中缺乏人手,也跟着主官到处走动过,加上记性不错,立刻发觉跟在主官身后那人有些眼熟。 卢沅光眼疾手快,一把把韩拾荆人拉了过来,笑道:“既然拾荆也要去看文书,那你我正好同往。” 她一面说话,一面给下属使眼色。 韩拾荆醒悟过来,干笑两声,只能跟着一道过去。 一行人到了门口,被负责管理文书的小吏拦下——虽然带头的人是户部主官,小吏还是坚持每个人都登记完姓名后才可入内。 小吏拱手:“不管是主官还是属吏,但凡进入文书处,都需留名,这也是侍郎反复强调之事,怎能自己带头打破规定?” 卢沅光微微皱眉,还不等她发作些什么,身后温晏然便笑道:“此人按章办事,又有什么过错呢?卢卿不要责备他。” 听到“卢卿”二字,小吏先是一怔,随即醒悟过来跟在侍郎后那位穿着深色外袍的少年人是谁,立刻上前两步,躬身下拜。 温晏然走上前,提笔将名字写下,赞了一句:“卿家不畏权贵,不愧是卢侍郎手下书吏。”看了卢沅光一眼,施施然走入房中。 天子方才那一眼虽无怒色,但其中的了然之意,却看得卢沅光脊背生寒,她没有事先提醒皇帝户部的规矩,的确有想向对方展示自己御下严明的私心在。 卢沅光越是与天子相处,越能感到这位天下至尊明察秋毫之处。 难怪天桴宫会说陛下身负天命! 卢沅光特地落后几步,等天子进去了,才走到小吏身边,低声提醒对方:“勿泄禁中语,谨记,谨记!” 她说完后,准备往里走,却看见那位池左丞立在前方。 四目相对间,池仪轻轻点了头,然后转身往天子的方向走去。 卢沅光几乎想抬手擦一下额上的冷汗,天子如此擅于御人,难怪刚刚登基,宫苑便整肃若此。 温晏然走进文书收藏之所,四面环顾——可能是因为正值冬季,连天下雪的缘故,这里连空气中都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她本来不明白古代人为什么喜欢研究熏香,现在想来,实在是生活所迫。 卢沅光记性好,不管天子问什么,都能有些大致印象,她将有关雪灾的书册取来,双手呈上:“请陛下过目。” 温晏然并不伸手,倒是那位池左丞主动将书册接了过来。 “这里的记录都是按年份归置的么?” 卢沅光:“陛下圣明。” 对方对于“圣明”的判断让温晏然忍不住笑了下,她站在书架边上看了一会,道:“之后去尚书台那边挑两个人过来,以气象,地理为别,做一份索引出来。” 卢沅光记下,并决定挑人的时候,至少给从天桴宫那边送来的人手留一个名额,以便让领导能更从容地安插心腹。 温晏然刚刚登基,今年跟雪灾有关的记录,多发生在悼帝与厉帝在位期间。 池仪注意到,天子看的时候,几乎是轻轻扫上一眼,就立刻翻页。 温晏然的读书速度其实不快,只是曾经的学习社畜生涯帮她积累了一定的工作经验,看的时候并不是通览全文,只找关键部分,当然是一目十行,时不时还跟身边人说笑几句。 “阿仪看,这两地虽然彼此相邻,但总是一地遭灾,另一地得免……” 温晏然想了想,向卢沅光道:“这里是否横有山脉?” 卢沅光垂首:“正是,雍禹二州以信山为界,禹州气候偏暖,而雍州气候偏寒。” 她自己都未曾注意到,如今对待天子的态度,已是一日比一日恭谨。 温晏然点头,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池仪跟张络都会作为自己的秘书存在,她平时当然有意识地用自己的思维方式影响他们。 一些稍稍超出正常君臣之份的行为,也有助于培养人与人之间的亲密感,温晏然心中有意让卢沅光成为户部尚书,当然要尽可能确保这位未来的户部尚书向着自己。 虽然卢沅光感觉惊讶,但猜到两州间存在山脉这件事本身其实并不稀奇,尽管温晏然是理工科出身,但九年义务教育好歹把山脉对寒潮存在明显的削弱作用这一点给刻进了她的脑子里,只是作为一个“年纪小且未曾进学过的皇九女”而言,才显得有些罕见,而且现在实际上已经处于大周末期,很多皇帝出身于禁宫中,成长于禁宫中,哪怕读过书,对外头的情况也所知甚少,用何不食肉糜形容都算含蓄。 温晏然本来不算伟岸的形象,在一群同行的衬托下,瞬间变得高大了起来。 温晏然又拿起另一册文书,翻了几页,笑道:“而这两处虽然也都一地遭灾,一地未曾遭灾,却位于同一州,与方才又有不同。” 她取来下一年的文册——这两个地方连下了两年雪,第一年只有一地逢灾,第二年两地都逢灾,而且那第一年未逢灾的那一地,来年时的情况比另一地更加严重。 池仪忽然福至心灵,道:“莫非是因为换了主官?” 温晏然含笑点了点头:“阿仪得之矣。” 其实第一年的时候,两地都发生了雪灾,只是有一个地方的主官选择将事情压下,等来年换了人后,灾难才全面爆发出来。 站在一旁的卢沅光心中无限感慨——天子那里是来看雪灾记录的,分明是在看民生吏治。 除此之外,卢沅光也更加清晰地体会到了数据的重要之处。 这是一个讯息传播主要依靠人力畜力的年代,中枢与地方常常联络不畅,但只要记录能保证准确,哪怕不能亲身而至,也能对极远的地方有着一定的了解。 作为户部侍郎,卢沅光本以为自己可以延续旧例,规范下属行止,已经算是能吏了,等侍奉了新帝之后,方才明白什么叫做贤能。 第18章 第十八章 卢沅光想, 她已经彻底明白为什么天子一定要亲自往户部走一趟,毕竟若是不亲自示范一番, 像自己这样资质寻常之人,实在很难理解到底该把之后的汇总对比条陈按照什么风格来书写。 ——她本来的自我定位是“辅佐皇帝的臣子”,现在则隐隐朝着“向皇帝学习的臣子”在转变。 张络提醒:“陛下,已经快到酉时了。” 温晏然放下书册,笑笑:“今日辛苦两位了。” 卢沅光直道不敢当,贺停云在道不敢当之余,还说笑了一句:“微臣在户部耽搁了半个下午, 还请陛下恕臣荒怠公务的罪过。” 听到这句话,温晏然再一次想起了对方“贺停职”的别称, 在心里默默地感谢了一番评论区的读者朋友们——多亏了他们热情剧透,让自己能够在茫茫宦海中, 轻而易举地选拔出需要的人才。 * 等温晏然返回西雍宫时,钟知微已经到了。 温晏然与对方相处日久, 已经比较熟稔,随意道:“让钟卿久等。” 钟知微转过身,二话不说,直接就是一个大礼参拜。 温晏然停下脚步, 负手立于原地, 等对方拜完之后, 才笑道:“钟卿起身,皆因你平日宿卫勤谨, 这才能因功而得统领之位。” 钟知微当然明白,她之所以能以半个边人的身份一跃而成为可以被视作天子心腹的内卫统领, 完全是因为温晏然愿意支持。 最开始她想进入禁军, 是为了振兴家门跟不负所学, 等遇见温晏然后,才逐渐明白过来,什么叫忠君报国,士为知己者死。 禁军算是皇帝身侧的近人,有时甚至比朝臣更容易感受到天子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钟知微能感到,对方是发自内心地想要任用自己,她再度以额触地,语音斩钉截铁:“臣日后一定尽心竭力,不负陛下信重。” 温晏然微微颔首,示意对方随自己一道入殿。 她今天宣钟知微过来,主要是讨论一下自己的安保问题,让对方选几个品性可靠,个人武力出色的禁军随侍左右,也顺便询问一下钟知微,有什么可靠的锻炼方法。 钟知微想了想,回禀:“陛下是万金之体,又大病初愈,如今当先以强健筋骨为主。” 她没有直接教授皇帝拳法棍法,而是先演示如何疏散筋骨,如何扎马,如何弓步,如何踢腿,让温晏然跟着一一演练。 天子是万金之躯,温晏然锻炼时,动作幅度一旦过大,西雍宫中的近侍们就纷纷为之色变,要不是习惯了天子说一不二的性情,恐怕已经有人开口劝诫,连稳重如池仪都有些色变。 等天子额上生汗的时候,一直极有眼力的张络立刻过来回禀,说萧将军已在准备入宫。 温晏然:“天色晚了,钟卿也留在西雍宫用膳罢。” 钟知微无所谓,横竖不过晚饭而已,皇帝吩咐她在哪吃,就在哪吃,只道:“多谢陛下美意,陛下可以在殿内继续走上几步,不要立刻歇下,否则容易腹痛。” 温晏然笑:“好,多谢钟卿指点。”半晌后道,“钟卿要不要去更衣?” 钟知微:“微臣并未出汗,也不觉得劳累。” 温晏然忍不住笑了起来:“是朕以己度人了。” 天子在女官的侍奉下转入内殿,简单洗漱后换了身衣裳——这个时代烧火当然没有现代那么便利,想用热水的时候就能有,显然是富贵人家的特权。 温晏然披上外袍,朝着内侍们摆了摆手:“都先退下,只留阿仪在这里。” 池仪轻手轻脚地替温晏然整理好衣袍,又束上腰带,笑道:“晚上天气冷,陛下再穿一件裘衣罢?” 温晏然:“不急。” 皇帝的更衣处是一间单独辟出来的屋子,四面墙壁的夹层燃火而储其热气,以此起到保暖的效果,还有道路与寝殿相连,温晏然带着池仪从槅门走到寝宫,打开柜子,从中取出一只表面花纹简素的匣子来。 这只匣子里装有三十二金,是温晏然作为皇九女的时候,积攒下来的私房钱。 按照现在的兑换比例,一金相当于一万钱。 温晏然:“你将赏赐推让给少府那边同僚,如此和睦友爱,自然很好,只是身上没一点余钱,难免为人所制。” 池仪刚刚被提拔到天子身侧,又新近升官,正是该小心谨慎的时候,而市监又不是实权部门,缺乏敛财的渠道,皇帝固然可以再行施恩,但为了之前推让财货的姿态好看,怎么也得过些日子再赏。 温晏然觉得,池仪跟张络都是寒门出身,算是被自己一手拉进了建京的浑水中,平时难免额外照顾两人一些。 这一匣子钱虽然数量不算太多,却胜在少府中不曾留档。 “出去之后,你再分阿络一些。” 见池仪要开口推辞,温晏然负手而笑:“不妨事的,朕马上就要有利市入帐了。” * 两位女官在萧西驰前面持灯引路,另外六名宫人随在她身后,一路向西雍宫行去——温晏然请这位庆邑部新首领做客时,表面礼数做得格外到位。 萧西驰回想这些天看到的,听到的有关新帝的事情,觉得对方大抵和自己一样,都是因势蛰伏之辈,只是对方已经趁势而起,而自己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返回庆邑。 女官将萧西驰引入西雍宫内,她抵达的时候,正殿中已经布置好了案几坐塌,一个穿着禁军服饰的人坐在那里,看面目,正是新任的内卫统领。 萧西驰知道面前这人乃是有着“天子之剑”赞誉的钟知微,不敢小觑,两人互相见礼后,各自入座。 温晏然没让两人等多久,几乎萧西驰前脚刚到,她就披着厚实裘衣,乘辇而至。 ——按照温晏然的习惯,只要不是太远的地方,她都宁愿步行,只是今日扎马步的后劲有点过于充足,才不得不稍稍调整了下出行方式。 池仪小心地将天子从车辇扶下。 温晏然缓步入殿,抬手免掉两人的礼:“萧卿,钟卿,你二人与朕年纪相仿,今日又是私宴,不要拘束。” 钟知微自然连道不敢。 萧西驰拱手:“陛下性情宽和。” 她听到天子说话时,眼角忍不住跳了一跳——哪怕碍于君臣名分,萧西驰都颇想说一句“谁跟你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是同龄人”,要不是温晏然因为登基的缘故提前束发,按照现在的习俗,对方平时更该梳着总角也就是双马尾的发型出门,在各种意义上都属于十分典型的黄口小儿。 温晏然看了萧西驰一眼,笑吟吟地入座。 按照大周的礼仪制度,天子的晚膳应当有二十七道菜肴,排除掉那些被提前送给大臣的,也就近二十道,因为是冬日,蔬果要少一些,多是鸡,鸭,鱼,羊肉以及羹汤,温晏然吃得很克制,一方面是太医院院正曾叮嘱,说天子虽然病愈,但还要以慢慢调养为主,不能暴饮暴食,否则于身体恢复不利,另一方面是…… 皇帝御膳的味道其实也就那样。 不能说不好吃,但实在不太符合她内心对美食的期待值。 大周的食物以烤,炸,炖为主,炒菜倒是也有,但不太常见,算不上主流菜肴。 温晏然夹了一筷子羊腿肉,看着碗里的食物,忍不住想,怪不得很多穿越小说的主角能凭借一手高超的烹饪技术闻名天下,其实还挺合逻辑的,她要是遇见一个做菜合口味的人,确实是连赐爵的心都有了…… 陪一个不太熟悉的上司用饭不算多美好的体验,唯一让萧西驰稍感安慰的是天子用饭时并不多言,而御厨的手艺也颇为不错。 饭毕后自然是闲谈时间,温晏然笑:“朕闻萧将军娴读兵书,又长于武艺,乃是将帅之才。” 萧西驰听得心头一跳,连忙拱手:“陛下谬赞,臣尽日闲居,无所事事……” 做皇帝的好处就是有时可以不用太顾及下属的意见,温晏然不等人说完,就轻轻一击掌,旋即有女官将萧西驰进宫时解下的佩剑呈上。 “今日请萧将军过来,是想讨教一下将军的剑法。”温晏然倚靠在案几上,微微笑道,“将军若胜了,朕就许你一个赌注,但若是将军败了,也要输给朕一个赌注。” 萧西驰肃然起身:“微臣不敢在陛下面前与人相争,但不知是何赌注?” 时人颇重信义,如果萧西驰赢了赌注,并以此为借口,要天子放自己回乡,朝中那些大臣顶多说几句皇帝胡闹,却也只能捏着认了此事,就算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也顶多悄悄派刺客于半途中截杀,她还是有极大的可能成功返回庆邑的。 所以在听见温晏然说输给自己一个赌注时,以萧西驰的定力,都不自觉地感到动心。 温晏然注视着面前的庆邑部首领,笑道:“赌注是什么,将军日后自知。” 女官双手托起佩剑,递到萧西驰身边,而另一边的钟知微已经按剑而起,萧西驰犹豫一瞬,握住剑柄,道:“既然如此,那微臣就失礼了。” 身为一个边人,她敢在皇帝面前手持兵刃,钟知微完全可以以此为借口,带着禁军过来将自己就地扑杀,不过哪怕温晏然压根不找借口,命人在萧西驰进宫时,将她乱箭射死,朝臣们也不会产生太强烈的负面情绪,最多时候批评一下皇帝。 ——毕竟在时人眼里,边人与中原人本就存在天堑一般的差距,钟知微虽然也有边地血统,但与萧西驰并非出自一部,没有什么乡梓之情,而且除了中原人鄙视边人之外,边人自己也互相鄙视,内里关系十分复杂。 女官将两人引到殿前的空地中,她们身后的殿门保持着洞开的状态,以透明挡风的龙纱帐间隔内外。 第19章 第十九章 温晏然坐在殿内, 隔着帐幔,看着钟萧两人比剑。 殿前剑光如飞虹, 交错纵横,映着雪光,犹如摇落的天星。 钟知微的剑法脱胎于禁军,然而却有着在年轻人中极其少见的狠辣与老练,而萧西驰的剑术则不拘一格,望之如惊风掣电,洒脱自如。 温晏然笑:“依阿仪看, 她们谁会赢?” 池仪平日里一贯很注意积累各种知识,以便应对领导的提问, 但武艺这种东西对她来说显然属于严重超纲的知识,当下面露惭色:“奴婢看不懂剑术。” 温晏然:“其实朕也不懂, 只是萧将军当世人杰,又比钟统领年长, 以剑术论,自然更胜一筹。” 凭萧西驰现在的名声,与“当世人杰”之间显然存在着一段非常安全的距离,不过池仪等近侍素来服气天子观人只能, 当下道:“陛下明知萧将军剑术优于钟统领, 却令两人为战, 自然是有获胜之法了?” 温晏然笑了一声:“也说不定是朕偏偏想要输一份赌注给萧卿呢?” 说到这里,她忽然站起身, 抬手拂开遮住殿门到的龙纱帐,一步步走下台阶。 萧西驰真实实力的确比钟知微要高, 但她平时刻意掩饰才能, 不好用真实本事跟对方相斗, 就一直胶着到了现在,习武之人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她遥遥感觉到皇帝在向比斗处靠近,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个念头——以自己与天子间的距离,现在其实是可以尝试行刺的! 庆邑部与大周之间怨多于恩,萧西驰的亲族中多有人死在与大周的战斗中,若非担心连累部族,她几乎就要忍不住调转剑尖的方向 高手相斗不容分心,萧西驰本来就一直自我压制,而钟知微又不是能轻易打发的对手,新任的禁军内卫统领迅速抓住了对手这一晃神间流露出的破绽,将萧西驰手中长剑击飞。 “锵——” 长剑落地,发出一声脆响。 萧西驰定了定神,她能在京中蛰伏那么久,显然不会把一时胜败放在眼中,当下强行按住心中思绪,拱手道:“钟统领剑术高明,在下佩服。” 温晏然负手立于石阶上,含笑看着前方刚刚决出胜负的两人。 ——钟知微既然被称作“天子之剑”,那她这柄剑自然是执掌在天子手中的,所以今日的比试并非单纯只是萧钟两人的技艺较量,更是温晏然对萧西驰的一次隔空试探。 温晏然看着萧西驰,语气温和:“两位卿家各有所长,其实是不相伯仲。” 萧西驰慨然道:“胜便是胜,负便是负,既然微臣输给了钟统领,哪有不认账的道理?请问陛下,要臣支付什么赌注?” 温晏然似乎出神了一会,片刻后笑道:“三局两胜才算胜,现在还不急。”对张络道,“天色已晚,着人送萧将军出宫。” 萧西驰一头雾水地被召进宫来,又一头雾水地被送了出去,此刻还不到戌时,也就是晚上八点,不算太晚,而大周不是每天都有朝会,温晏然明天不用早起,就干脆去看看更不用早起的妹妹跟弟弟。 十一皇女温缘生,十三皇子温知华,现下都被安置在栖雁宫内,由生母跟宫人照料。 温晏然过去的时候,两个小孩子果然还没休息,正在殿后的花园里蹲着看一只放在竹笼里的白兔。 ——十一皇女跟十三皇子两人的生母在宫中经营多年,自有根基,自从温晏然流露出宽和之态后,少府也常送一些玩器过来,借此讨好两位殿下。 两个小孩子将关兔子的竹笼打开,手中握着一束草,想引兔子出来,不料那兔子始终小心谨慎,一动都不肯动。 温晏然来的低调,直走到近前,两位殿下的侍从才发觉天子驾临,连忙提醒自家主人,向皇帝行礼。 两个小孩子看见姐姐过来,也不再逗弄兔子,被温晏然一手一个挽住,去殿里坐了一会。 温缘生抱怨:“阿姐,我拿草逗兔子,可那只兔子却总不肯出来。” 温晏然回答:“它与人相处久了,知道一旦从笼子里走出,就会被逮住,你们只拿草料引诱,自然力有不逮。” 温知华:“那要怎么让兔子出来?” 温晏然唇角微微一翘:“把笼子打开,然后躲起来,等它瞧不见人的时候,自然就肯离开。” 她按习惯,问过两人衣食如何,因为年关将近,又聊了几句过年的事情。 温知华:“等过年的时候,其他兄姐会过来么?” 建州中的温氏宗亲曾被温晏然安排在栖雁宫内住过一段时间,其中颇有些与温十一跟温十三两人相处得不错。 温晏然随意应对:“你们去天桴宫祭祖的时候,能看见温园兄长,其他在建京内的宗亲也会过去,到时可以一叙离别之情。” 天子起居都有一定的时刻,等戌时二刻时,内侍过来提醒天子返回寝宫。 温晏然点点头,让女官带着妹妹跟弟弟去休息,自己登上车辇。 天上的雪花慢悠悠地飘着,这些天有时雪大,有时雪小,却总没有停歇的时刻, 温晏然坐在舆辇,凝视着天上飘落的雪花,忽然抬手扣了扣车沿。 池仪靠近:“陛下?” 温晏然笑:“没什么,朕今天看见十一娘跟十三郎时,忽然想到,已经许久没有四姐的消息了。”向池仪道,“明天提醒朕往天桴宫走一趟。” 按照礼制,先帝驾崩后,作为女儿的温谨明必须回来奔丧,本来四皇女一派人对是否回京还在两可之间,在了解到七皇子的下场后,反对声立刻占据了上风。 但不回来也得有不回来的理由,温谨明那边传出来的话是四皇女听到先帝驾崩的消息,悲痛难忍,直接一病不起。 有些谎言属于所有人都知道可信度不高,只是找不到戳穿的证据,更何况温晏然自己才大病一场,实在没理由指责四皇女装病。 建平这边也做出了部分应对——作为已经外放的皇女,温谨明的爵位竟然只是泉陵侯,也正因为如此,她当年以侯爵之身离京时,才会被七皇子一派认为彻底失势,忽略了没过多久后,先帝就以补偿的名义,给了对方开府征辟官员幕僚的权力。 温晏然登基后,按例该封赏百官宗室以及外戚,然而作为新帝姐姐的温谨明,却被直接略过,对方不管是品阶,还是食邑,都没有增加分毫,建京这边也传出风声,说天子准备等温谨明进京后,再进行封赏。 明眼人都能看出,温四跟温九之间正处于胶着之势。 温谨明好歹是有地方势力支持的皇女,建京这边若是强诏对方进京,或者以不进京哭灵为借口进行责备,温谨明肯定会在灵前杀兄这件事上大做文章,公开宣称温晏然得位不正。 温晏然换了寝衣后,女官们轻手轻脚地将四周的大多数灯烛陆续移开。 她坐在床榻边上,身后的宫人正在替有着“绝不束着头发睡觉”执念的天子打散发髻。 温晏然想,自己绝不能输给温谨明。 那本互动类游戏图书存在多种开头,但不管继位的是谁,最终结局都没有达到过世界意志的要求,无法创造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美梦——那些皇帝当中,昏庸的也没昏庸到令所有人万念俱灰,贤德的也没贤德到力挽狂澜,所以温谨明自然是指望不上的,还得靠她自己努力。 以温晏然在评论区了解过的内容,以及从朝臣那汇总的信息,基本可以判断出,那位四皇女一向少露峥嵘,做事时多是顺水推舟,借力打力。 那么如今又有那些事情,值得对方去推上一把呢? 宫内的光芒随着灯具的撤去而黯淡,仅有的那么一点微弱的烛光,就静静映在温晏然黑色的瞳孔当中。 宫人垂首:“请陛下就寝。” * 青州,武固郡。 按大周制度,各州都设有刺史,不过刺史的作用主要监察地方,具体事务还是由下面各个郡的郡守负责。 新帝刚刚登基,各方势力暗流涌动,不少地方官员没有辜负天子的期待,确实已经在摩拳擦掌,准备给这位小皇帝找一些麻烦。 武固郡的郡守姓褚,名为褚丛,一向与崔氏有亲,年轻时又曾受过崔氏一代家主的恩德,在对方府中做过一段时间的主簿。 如今褚丛膝下一双儿女,长子在外游学,长女则送到泉陵那边,追随温谨明左右。 在时人的观点里,褚丛若是对崔氏以及跟崔氏相关的四皇女表现得冷面无情,恐怕会不容于官场,但为了保全家族,也不可能把所有身家都放在一条船上,褚丛如今按着家里的年轻人不许出仕,就是担心一旦温九坐稳了皇位,褚氏会步上季氏的后尘。 此刻夜色已深,褚丛却没睡下,正在跟府中幕僚交谈。 “乌流部的头人已经来了吗?” 幕僚:“乌舍自己没来,却把他弟弟乌格奇派到了武固。” 褚丛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 乌流部跟庆邑部一样,都是边人所居之地,这个部族人口比庆邑部稍多,但从双方首领的取名风格上就能看出,中原化的程度的程度就要远逊于庆邑部,所以一向为朝廷所嫌忌,以他徐州褚氏的出身,正常情况下不踩对方一脚就算客气,绝不可能像今天一样重视。 只是如今新君继位,温谨明那边若想奋力一搏的话,就得有人对官兵进行牵制。 褚丛倒不觉得自己这么做会对不住国家,在他看来,边人犹如猪狗虫蚁,虽然惹人生厌,却掀不起大风浪,只是希望能挑拨得这些人主动犯边,这样一来,温晏然就不方便调用边营的兵力回援中枢。 第20章 第二十章 幕僚:“以属下之见, 乌流部倒不像是打算跟大周起冲突的样子。” 褚丛也明白这些边人的想法。 其实在厉帝,也就是先帝末年, 许多部族都已经蠢蠢欲动,想要扑腾点浪花出来,结果建平这边温晏然一登基,他们又全都选择了暂且忍耐。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大部分人只要能活得下去,就不会想要打仗。 褚丛觉得, 既然来的不是乌流部的头人,那他也不用亲自去见, 嘱咐幕僚道:“你去见一见那位乌格奇,让他等着看建平内那位钟校尉的下场, 就会明白,在对待他们边人的态度上, 如今的中枢,还是往日的中枢。” ——受限于当前时代的通讯水平,地方没法第一时间了解到中枢的态度,只能根据以往的经验进行判断。 在褚丛心中, 温晏然依旧是昔日那个自闭懦弱到兄姐们争位时都会直接忽略掉的小孩子, 按照他的想法, 所谓的灵前诛兄,夜平内乱, 都是太傅袁言时与国师温惊梅权势相争的结果。 而不管是袁言时跟温惊梅哪位主政,朝廷对边人的态度都不会有什么变化。 幕僚应下, 微微犹豫, 还是开口:“据说乌流部头人曾经读过书, 府君不可以纯粹的边人视之。” 褚丛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又道:“其实边人如何,终究也无碍大局,只是不晓得那些人是怎么想的?” 他口中的那些人,指的自然是建州以外的世家大族,地方豪强。 幕僚:“以属下拙见,那些人恐怕都不会轻举妄动。” 褚丛冷笑:“他们自然不会轻举妄动,这天下的人,不管对建京的态度如何,都等着咱们殿下第一个发动呢。” 谁都知道,温四跟温九呈水火之势,两人虽然暂时胶着住了,但这种对峙的局面,必定不可能持久。 旁人纵然心中对大周有不臣之意,也会老老实实地猫上一段时间,等着看这姐妹两人的斗争结果如何,再行打算。 幕僚着急:“可如今建平那边局势日趋稳定,并非是合适的动手时机啊!” 褚丛:“时机这种事情,干等如何中用?”对着心腹幕僚,这位武固郡郡守终于微漏口风,提点道,“天师已经出山了。” 幕僚恍然。 他们口中的天师,指的不是温惊梅,而是一位自称玄阳子的道士赵矩,因为大周一向对外宣称皇帝乃是身负天命之人,并设有国师一职,也就导致了民间各类道派的长兴不衰,而那位玄阳子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褚丛本来不信对方是真正的修道之士,只是因为赵氏也是徐州大族,加上赵矩本人仪容俊美,善于言辞,才礼遇一二,等玄阳子当面展示过一些兴云起雾,吞刀吐火的绝技,并在还未被知会过温谨明身份时,直接出口断定温谨明身具紫微之气,后才使得个人思想受到时代严重局限的褚丛等人,都信了玄阳子是个有道行的高人。 幕僚笑道:“玄阳上师一人入京,便可抵得上十万大军了,只要上师能获得天子信重,殿下还愁不能入主建平么?” 褚丛等人并不知道,这位玄阳子真名不叫赵矩,而叫田东阳,他自幼混迹市井之间,学有几手装神弄鬼的本领,并因此出入于贵人之间,野心也逐渐膨胀,他愿意往建平一行,不止是受温谨明等人委托,也有几分想要取温惊梅而代之的打算,在某些支线当中,等大周局势更加严峻的时候,甚至聚集起了数万信众,想要改朝换代,过一过当皇帝的瘾。 幕僚又有些忧虑:“上师曾言,修道者不能在红尘中沾染太深,免得耽误飞升,所以能不用方术便不用,如此一来,倘若上师无法面见天子……” 褚丛摆手:“不必担心,等上师去建平后,少府那边自会有人举荐。” 幕僚又惊又喜:“竟然如此!” 褚丛看心腹的样子,知道对方有所误解,解释道:“并非是少府中人为殿下所用,只是他们想要在新帝手下站稳脚跟,就一定要想法设法地讨好那个小天子。”又道,“袁言时有意辅佐温九,不外乎是看温九年纪小,易于操控,但年纪太小的人,往往意志不坚,会为外物所迷,殿下遣人去建平,用重金贿赂新帝身边近臣,使之与朝臣离心,到时候,我们说不定便能兵不血刃地随殿下入住太启宫了!” * 西雍宫里宫人休息的小间中。 池仪跟张络都受天子信重,加上现在又有了正经的官衔,所以能在这些多人宿舍里,拥有适合交谈的私人区域。 他们如今坐在木案两侧,看着上面装着三十二金的盒子,彼此沉默无言。 张络捏着拳头,似乎想要捶打桌面,被池仪用目光止住。 张络平时一向笑呵呵的,今天难得露出怒容,神色竟显得有些狰狞:“少府无礼!” 池仪:“正因为少府无礼,所以天子才要以你我为獒犬。” 在大周,少府这个机构的职责就是管理皇帝的私物,历代天子都有一些不适合记载在案的私账,这些金钱也都是通过少府来来流入流出。 张络恨恨道:“如今陛下已经登基,纵然没有明言,少府却敢自恃如此吗?” 正常来说,就算皇帝没开口说要一点不方便记账的钱财用用,少府中人也应该提前想到这一点,并及时做好准备,但现在温晏然私下赏人时动用的却是以前做皇女时攒下的钱……一想到这里,张络便觉得心中有怒火沸腾。 ——其实他心中也隐约猜到一些缘故,少府令当然绝不敢有意为难皇帝,只是温晏然登基时间还短,一些事情没来得及交割好,加上对方又希望天子也多依仗一下宫中的旧人,才自矜了那么一下。 张络在意识到少府令之所以这么做,有跟自己还有池仪争宠的缘故在,顿时难以容忍对方那种待价而沽的姿态。 池仪面上也是一片霜然之色,缓缓道:“少府位置关键,必定要掌控在陛下手中。”看着张络,“宫人都有私心,却不可因为自己的私心,而叫陛下为难。” 张络看着池仪,重重点头,取了一碗热汤过来,咬破手指,将血滴入其中。 ——温晏然自己不饮酒,身边近侍受她影响,也不蓄酒水。 池仪跟着咬破手指,跟着把血滴进去,然后各自饮下一半,虽未明言,也算是就此誓血为盟。 * 天下二十一州中,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因为温晏然而睡不着觉,不过作为被旁人反复钻研的对象,她自己大约是因为锻炼累了的缘故,倒是睡得挺香。 清晨,早起的宫人们正在清扫地上的积雪。 刚刚起床的温晏然感受着肌肉的酸痛,有点庆幸自己现在是皇帝,无论何时边上都不会少了协助她进行日常活动的随从人员。 今天不用上朝,喝了点热汤后,温晏然直接摆驾天桴宫,堂而皇之地在国师的居处中占了一席之地,并分享了对方的早膳。 时至今日,温惊梅已经不会用“陛下怎么来了”或者“陛下怎么又来了”的目光注视这位不请自来的天下至尊,显然是已经习惯。 而且也怪不得皇帝总是往天桴走动,当初从季跃那边得到的一大笔钱粮,被温晏然派钟知微那边的可信禁军借审案之由,自季家老宅那边明明暗暗地押运入建州,目前就存在天桴宫中。 为天子囤积部分不适合公开的物资,其实也是天桴宫的一个重要用途,只是这个秘密通常需要等皇帝成年且亲政后才会被国师告知,不过在温晏然靠评论区剧透发掘出天桴宫的特殊之处后,温惊梅也就将天桴宫的底细坦诚相告,免得惹天子疑虑。 早膳后,温晏然顺便问了问这位远方堂兄,是否选定了该推荐那些人入朝。 温惊梅颇为无奈:“天下肯为陛下效力者如过江之鲫,而天桴宫中的道官,多是在别处无路求官之辈……” 温晏然不好把“是的,我就是要找那些不适合当官的人来填充朝廷”的心里话给讲出口,只笑道:“不能为旁人官吏者,未必不能为朕之官吏。” “朕今日来,是有事要与兄长相谈。” 温惊梅:“陛下请言。” 温晏然手中翻着本闲书:“朕与泉陵侯手足和睦,奈何小人从中作祟,离间天家骨肉,每每想起,心中常以为憾。” “……” 温惊梅一时沉默。 皇帝已经把关事情的键点说得很明白了。 泉陵侯身边存在小人,既然是小人,那必有不法之行,想要手足和睦的话,天子便要出手替泉陵侯将小人剪除,如此一来,温谨明那边无人拥护,自然就掀不起风浪。 天子今日这么说,显然已经是在思考剪除其羽翼的方法。 温惊梅只得劝道:“陛下莫忧,泉陵侯素有贤名,或许能体谅陛下之意。” 温晏然将手上的闲书缓缓翻过一页,颔首:“兄长说的不错,她自然是能体谅的。” 温惊梅:“陛下既然有意仁爱手足,何不咨以朝中重臣?” 温晏然微微一笑:“兄长是说太傅他们吗?”摇了摇头,“太傅他们要说的话,朕已经知道了,所以不用多问。” 这句话要是换个人说,温惊梅必定不信,如今只道:“陛下知人甚深。” 温晏然:“袁太傅他们是道德君子,自然会会劝朕一动不如一静。”笑笑,“既然天命在朕,那只要朕安稳如山,彼当自乱之。” 温惊梅忍不住想问,自乱之有何不好么? 他思忖,温晏然是一个希望事情能按照她的想法进行的自专之君,旁人或许不觉得,但作为常与之相处的近臣而言,温惊梅能感到对方存在着强烈的收拢权势之意。 天子或许想借着此事,再额外谋划些是什么。 其实温晏然的真实打算跟温惊梅猜测的存在一定出入。 温晏然觉得,既然温四有意皇位,肯定得不断打探建京这边的情况,想方设法去窥探宫禁。 禁军那边被收拾了一通,短时间内怕是难以为温四驱使,综合考虑,温谨明那边多半会从意志力相对薄弱的少府下手。 能被温四成功驱使的,当然不是什么中直之士,温晏然想,她自然决不能输给对方,但也希望借这个机会,为自己的统治埋下一些不安定的种子。 温晏然把闲书合上,随手摆在架子上——希望少府中人吃完了自己安排的那顿和解饭后,能替自己解忧。 20-30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在皇帝赐下馔食后, 宫中以少府令为首的旧内官派系,确实接受到了天子希望新旧两派和解的讯号,不管这些人内心有什么想法, 至少在表面上, 对待池张两人的态度也热络了起来。 如今的少府令名为侯锁,他是厉帝时期留下的老人, 颇擅曲承天子之意, 早有讨好天子的打算, 只是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 饱食之后, 侯锁分别拉着池张两人, 与他们商议讨好天子的方案。 若换了以前还是普通宫人的时候,不管是谁来问,池仪跟张络都决计不能向外透露有关天子的任何事情, 但两人现在都有一个谒者的职衔在身上,所谓谒者,本职就是对外传达帝王的旨意,让旁人明白天子在某些事情上面的态度, 就稍稍透露了一些讯息。 侯锁选择分开询问两人, 当然有借此对比他们所言内容的意思在里头, 结果也不知道是这两人平素就很有默契,还是确确实实已经据实相告,侯锁这边获得的讯息都是“陛下好读书”。 “……” 对于依靠讨好皇帝而活的内官而言,一位勤勉自制的君王还不如一个喜好玩乐的君王容易伺候, 不过考虑到先帝刚登基那会也是一副打算励精图治的贤德模样, 以及温晏然在继位前久居桐台, 基本没怎么体会过玩耍的快乐, 侯锁觉得, 少府这边还是大有可为之处的。 过了两日,少府令果然往西雍宫跑了一趟,请求拜见天子。 温晏然当时正好见完朝臣,就把人宣了进来。 侯锁拜见过天子后,呵呵笑道:“现下离过年已经不远,少府这边按制该为陛下呈上一些新鲜用器,陛下若不嫌弃,可以赏玩一二,也是少府上下的孝心。” 他借着禁中新旧两派宫人关系缓和的时机,请求天子给自己一个效忠的机会,等池仪也开口劝说后,温晏然才点了头:“也罢,那就去瞧瞧看,权当松散松散筋骨。” 按照侯锁本来的想法,天子最好是摆驾瑶宫或者桂宫,那两处都是先帝花大力气营造的宫室,居住舒适度非太启宫可比,更适合少府大展身手。 侯锁的理由很充分,却没能劝动温晏然,她对节约宫廷经费并没有什么兴趣,主要是觉得天气冷,所以不愿意挪动。 好在太启宫内也有适合赏景的地方。 栖雁宫后面那片地方经过数位皇帝的营造,矗立了一大片适合赏景的建筑,其中有地名为璇台与观星池,而观星池的边上植有一片梅林,不管是在夏日还是在冬日,都有可赏之景。 温晏然乘辇而来的时候,观星池上立着不少扎着红绸的雪狮雪虎,望之栩栩如生,显然是少府的作品。 少府令仔细观察着天子的神色——正常情况下,一个常年闷在桐台里的小姑娘,性格再怎么少年老成,瞧见新鲜事物时也该多看两眼,但现在温晏然明明瞧见了雪狮,神色却跟看见空气差不太多,把不在意展现得明明白白。 今天少府的人铆足心思讨皇帝欢心,算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在堆雪狮的技艺上绝对不会存在任何问题……少府令思考了一会,觉得最可能的解释是皇帝对用白雪堆制成的动物不感兴趣。 出师不利没有影响少府令接下来的行动,等温晏然入座后,一群演练杂耍的伶人纷纷走上高台,他们穿着色彩鲜明的服饰,开始为天子表演。 温晏然靠在凭几上,本来还有点期待的情绪经过了伶人们的卖力表演,迅速变得心如止水,考虑到少府今天讨好自己的行为可以被归纳到佞臣一类,才耐着性子等人展示完第一波后,才道:“少府辛苦。”扫一眼伶人,“天气冷,带他们下去喝点热汤。”顿了下,补充,“赐帛十匹。” 按照大周的物价,一帛的价格大约在五六百钱左右,质量上佳的还会更贵,而普通宫人每年的薪水折合成铜币的话,约莫能有六万钱,所以温晏然方才的赏赐,差不多相当于一个宫人一两个的收益,但她不是每人赏赐十帛,而是统共赏赐十帛,均摊下来,也就聊胜于无。 这种情况只能代表一件事,就是天子不止对少府堆的那些雪狮雪虎不感兴趣,对伶人的表演同样兴趣平平,纯粹是照顾内官们的颜面,才勉励了几句。 少府令微觉忧虑,不过想到天子毕竟年纪还小,对伶人不感兴趣也是常事,就让内官们将准备好的有趣器物呈上。 “……” 温晏然看着托盘上的东西,忍不住陷入沉默。 一个小黄门战战兢兢道:“陛下,此物名为风车,可以迎风而动,幻化图形。” 温晏然默默地看了那位小黄门一眼,让对方把东西拿下去。 她难道还能不认得风车是什么吗?! 接受过信息时代娱乐方式洗礼的温晏然忧郁地靠在身后的软垫上,觉得自己可能高估了少府人员的业务水平…… 天子固然一派沉稳,但面上的无趣之色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愈发明显,身为少府令,侯锁的一身荣辱俱都绾系在圣心之上,必定不会刻意用随处可见的大路货糊弄皇帝,在这个时代,玩具风车还没流行开来,在风车上涂上鲜艳的色彩,一旦转动起来就会显示出大大小小的圆圈更是少见,温晏然瞄了两眼,也承认对方东西做得挺用心,看起来已经达到了她幼儿园玩具的水准。 在风车之后,少府那边还呈上羽毛艳丽姿态轩昂,但温晏然只能联想到鸡公煲的斗鸡,还有蜡制的漂亮偶人,玉雕的能发出清脆声响小球,可以浮在水面上的木船,以及等比缩小的精致小金车等等。 少府为了逗皇帝开心,还特地将小狗扮作车夫跟坐车人的样子,一只狗在前头拉车,另一只狗就蹲在车子上,等车子跑动起来时,蹲在车子上的那条狗会人立而起,朝四周团团作揖。 温晏然:“…………” 看着这一幕,温晏然想,很多穿越前辈虽然有着较低的职业起点,却依靠自己的能力,为古代带来了娱乐方式跟科学技术的全面革新,唯独自己,虽然职业起点高,奈何职业目标受限严重,不得不经受着当前落后文娱水平的反复背刺…… 看见天子面色有从礼仪性的微笑向漠然转变的趋势,少府令擦了下额头上急出来的汗,咬咬牙,又让手下人呈上了一件玩器。 一名内官:“这是少府做的新风筝。” 本来少府是不想把春天才能玩的玩器呈给天子,只是见皇帝似乎对哪件玩器都不满意,才不得不拿出了压箱底的东西。 这些风筝每只都不是单独的一个,而是一大串彼此相连,而且造型各异,大雁,鱼,狮子,熊都有,温晏然琢磨,对方应该尽力了,毕竟她学前班那会第一次看见类似造型的风筝时,也确实挺激动…… 少府令靠近天子,低声:“百珍园中养着各地进贡的异兽,其中有一对黑色的熊罴,素来凶狠好斗,要不要微臣使人将它们提来园中,让陛下观赏?” 这件事虽然很具有娱乐性,但说起来不太像君子所为,要不是真的无法可想,少府令也不打算现在就提出这个建议。 “……” 她对看熊打架的兴趣并不比放风筝要高多少。 温晏然摆了摆手,决定放过熊也放过自己——作为一个昏君,她显然是希望近侍们不断提高业务水平来适应自己,而不是自己放低标准,反过去哄那些内侍们。 随着天子的态度格外明确地展示在众人之前,当下以少府令为首的内官们,面上俱都一片惨淡之色,立在璇台四周,彼此相顾,不知该如何是好。 少府令到底是侍奉过厉帝的旧人,做了最后一次努力,他让几个太官园那边的小黄门抱着暖房中培植出的异时花草,来给温晏然赏玩。 ——少府令这么做,倒不是病急乱投医,主要是知晓温晏然有一回外出时,曾夸过宫内的绿梅好看,思来想去,觉得天子说不定是个喜欢奇珍异草的人,才让人尽力一试。 温晏然看内官们如此沮丧,想到对方今天这么做,其目的终究也是为了谄媚君王,算是她败光家业的重要助力,决定等人把花草送上来时,稍稍假以颜色。 而且温晏然对花草虽然也没有额外的偏好,但在看见植物的时候,至少不会有像看见玩具时那样过于强烈的时代落差感,再加上购置珍奇花草,营造暖房,都是耗费颇多的行为,也算是值得鼓励。 被呈上的花草各具妍态,在雪天中显得格外夺目,温晏然稍稍露了个笑脸,又随手点了个捧着花盆的内官站近一些,好让她细看。 这盆花似乎是木槿一类,可能是因为季节不对的缘故,基本都结果了,只有一朵紫红色的花还蔫蔫地开着。 温晏然伸手折断了一截青枝,持于手中玩赏了一会,笑道:“倒是照料得很用心……赐太官中人万钱。” 她说话的同时,也轻轻抬起左臂,示意身边女官扶自己起身。 万钱仅仅相当于普通宫人两个月的工钱,对于有品秩的少府官员而言,更算不上厚赐,但有了之前的情况做对比,已经是相对满意了。 少府这边准备的玩器委实过于无聊,与这些相比,读书理政都能算得上有趣,在璇台这边消磨了大半个上午的温晏然没有继续逗留下去的意思,直接摆驾西雍宫,只留心如死灰并对自己职业能力产生严重怀疑的侯锁等人,在原地收拾善后。 大约两刻之后,有八位内侍抬着两个装着铜钱的竹筐过来,每筐中各放了两万钱——不是发放财货的人弄错了数额,这多出来的三万钱,是给少府这边宫人的赏赐。 少府令喃喃:“池左丞他们果然是不曾瞒我。” 他从池仪跟张络那打听过消息,两人都说天子好读书,侯锁本来以为池张二人这样说,是不想泄禁中语,今天相处后才发现,那果然是一位好读书的圣明天子,如此多的精巧玩器摆在面前,居然分毫不曾动心。 有人不解:“陛下怎么看中了那盆打蔫的花?” 少府令长叹一声:“换做之前我也不明白,现在确实有些明白了。”又道,“陛下特地挑了盆花色不鲜明的,是以此暗示求取芳草之意!” 芳草有贤德忠良之士的寓意,在少府令看来,温晏然这么做,显然是寄托了对于选贤举能的期待。 ——对方一言一行都以家国为念,不愧是身负天命的帝王。 少府令问那位内官:“这是什么花草?” 内官躬身:“回少府,此物名为‘棉’。” 少府令凑近,细细看了一番,有些吃惊:“这就是织布的棉吗?” 内官:“正是。” 如今普通百姓用的主要还是麻布,至于棉,才刚刚兴起,因为产量少,而且官宦人家更偏爱绸缎一类,目前还没得到广泛的运用。 少府令对天子有多少植物相关的知识储备缺乏了解,但对对方的圣明却有着远超实际的揣测,当下一脸恍然大悟之色:“原来是能避寒的芳草……天子寓意何其深也!”嘱咐那位内官,“旁的花草都无妨,这盆棉千万要好生照料!” 内官昂其头颅,当下应声称是,表示自己一定不负上官所托。 另一位少府内官带着些忧虑之意地走过来,低声道:“请问少府,事已至此,咱们是否还要继续讨陛下欢心?”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讨天子开心是绝对不可以放弃的主要路线, 毕竟对于少府官吏而言,这就是他们的工作内容。 然而具体应该怎么行动,就是一个值得商榷的事情。 按照温晏然的预期, 少府中人肯定会加大投入,继续研究各色玩器, 争取早日制作出真正让她感兴趣的物品。 但在少府令的想法里, 目前天子对国事的兴趣,远大于对各类娱乐项目的兴趣,他们若是继续之前的研究, 显然是得不偿失。 一位内官试探道:“既然陛下是喜静不喜动的性格, 少府或许可以奉些安静的玩意上去。” 少府令闻言,先是皱了皱眉, 然后似乎回想起了什么往事, 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大周的皇帝靠血脉传承, 彼此间的性格爱好也有挺多共同之处,少府令回想着先帝当年的喜好, 很快就有了头绪, 隔了几日, 专门送了一批志怪类的闲书到西雍宫中。 温晏然饶有兴趣地看着被呈上来的书, 拿起来翻开—— “……” 简单浏览过大致内容的温晏然默默把书页重新合上——竖排无标点尚且属于能够靠意志力克服的缺陷, 然而比大周各色玩器娱乐性更差的,是大周的小说。 而且以温晏然的判断标准, 这些其实还算不上小说, 可能是受当前发展的限制, 类似的志怪读物在写作风格与《山海经》很有共通之处, 偏向于说明文, 大多都是对异物与环境的描述, 真正的剧情很少,概括起来就是某某人到了某某地,然后看到了某种异象或者吃到了某种神物,有些直接结束,有些白日飞升,总体来说都没什么让她感兴趣的剧情发展。 继认为穿越者靠一手好厨艺获得帝王欢心的剧情很合理后,温晏然又觉得,那些穿越到古代靠写小说出人头地的经历,也是有合理性的…… 池仪看出天子有些失望,劝解道:“等回暖之后,陛下就能出宫春狩。” 大周对皇帝的狩猎技术没有硬性要求,考虑到宫内生活的单调程度,温晏然想,历代天子之所以保持着去郊外狩猎的传统,其主要目的很可能是出门放风。 温晏然笑:“眼前年关尚且未过,阿仪已经在想着春猎了吗?”微微摇了摇头,将书本放下。 池仪:“此书不合陛下的心意么?” 温晏然未置可否,缓缓道:“世人多言神怪之事……” 她的话刚刚说到一半,又忽然打住。 池仪闭口不言——能在天子身边服侍的人没有鲁莽之辈,知道什么时候该开口接话,什么时候该保持沉默。 两名宫人走过来,打算将天子已经不打算再看的书收拾起来,只她们才刚刚将书拿起,就被温晏然按住。 宫人们意识到领悟错了皇帝的意思后,连忙拜倒请罪。 温晏然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她拿起书,又翻过了几页,目光一转不转地停留了半晌,忽然笑了笑:“现在收起来罢。” 她方才只关注其中的内容,没太留意书籍本身的样子。 这些志怪读物显然不是才出的新书,但保存的很好,内页中有樟脑跟芸香的气息——这些都是宫中用来防虫的香料。 除了樟脑跟芸香外,温晏然还看到了一些零陵香的碎末,那些碎末已经跟书页彻底压合在了一起,明显是放了很久。 她的第一反应,是这本书应当是宫内的藏书,但书籍上却没有代表藏书的明确标志。 既然如此,那这本书多半是先帝留下的私物,如今被存放在少府那边。 温晏然起身,笑:“难得今天天气不错,你们随朕出去走走。” 太启宫占地广阔,有不少适合宴饮的场所,比如知迩阁,就是皇帝常用来跟大臣们一起饮酒的地方,周围种了许多绿竹跟松柏。 自从先帝选择长期待在瑶宫跟桂宫那边后,知迩阁就保持着闲置的状态,负责维护此地的內监跟宫人在看到天子仪仗时,几乎骇得魂飞魄散,他们想要铺展些配得上对方身份的陈设,却被皇帝止住。 温晏然:“不必忙,就是寻常的样子才好。” 她站在阁前,看了一会庭中那棵最大的古木,向身侧近侍道:“松柏乃长青之树,这棵树在这里,也不知经历了几代帝王。”忽然笑了起来,慢悠悠地感慨,“说有长青之树的,多半自己曾经见过,说有长生之人的,多半只是听旁人说过。” * 身为辅政大臣,袁太傅对宫内的情况一直格外留心。 然而随着天子手腕的日渐强硬,西雍宫已经被管得犹如铁桶一般,袁太傅只能从其他地方打听消息。 他日前风闻少府有意讨好皇帝,已经准备好上折子劝一劝天子,不要沉迷在各种娱乐活动当中,结果温晏然那天基本只是给少府令面子走了个过场就直接离开,完全没有耽溺其中的意思。 很多大臣知晓此事后,当即自我审视了一番,然后不自禁地心生惭愧——别说十三四岁这等淘气贪玩的年纪,就算是现在,他们中间的许多人也未必有天子的自制力强…… 袁太傅不想被人发现自己蓄意邀名的本质,只好将原来的劝谏折子改成了赞美天子的折子,让看过折子内容的温晏然愈发坚定了迟早让这个大周最忠心的辅政大臣退休的决心。 “太傅,出了事了!” 作为朝中重臣,下班时间被人因为工作的事情找上门来,对袁言时而言属于正常情况,这也是他能保持消息灵通的原因之一。 今天这位大臣带来的消息让袁言时忍不住皱眉——董氏打算向宫里推荐一位道士。 董氏也是建州大族,董氏子曾为悼帝,也就是厉帝的母亲,温晏然的祖母的第二任中宫,虽然那位董氏子没多久便夭亡了,不过也因此成为了有爵位的正经外戚。 大臣:“若是旁的道士,也容易拦下来,然而这次董氏找到的是玄阳上师。” 袁言时听到“玄阳上师”四个字时,也不自禁地有些肃然。 倘若董氏打算推荐的是旁人,袁言时或许会觉得那是骗子一流,然而玄阳子此人常年出入贵人之所,许多人赞扬过他方术灵验,甚至有不少正经官吏,在见过玄阳子一面后,就抛家弃职跟随对方而去,用弟子的礼仪来侍奉此人。 众所周知,大周唯一受到朝廷认证的正经国师只有温惊梅一个,但若是不看头衔,只问百姓更相信谁的方术的话,玄阳子才是最受尊崇的那一位。 这位被无数人视作神仙的道士,目前就住在董氏的府上。 许多朝中大臣在得知这个消息后,第一时间不是劝告董氏,而是想亲眼见一见这位神仙,从玄阳子入京到现在,不过短短几日,董氏的门槛就被踏破了两块。 大臣:“我亲眼见过,玄阳上师今年已到花甲之龄,望之却如二十许人,果然是一位有道行的高人。” 化名赵矩的田东阳今年其实才三十岁,但作为一个能搞定假身份的骗子,糊弄完姓名后再糊弄一下年龄也不是什么难事,他对外一向宣传自己已经年满七十岁,只是因为修炼虔诚的缘故,所以看起来才显得年轻。 袁太傅道:“此人果然有神异之处吗?” 那位大臣点头:“若非亲眼目睹,在下也不能相信这世上有能与神语,并点铁成金的人物。” 田东阳生得身材高大,容貌俊美,说的一口好官话,而且擅于辞令,一步步成为了许多达官贵人们的座上宾,加上十分善于把控人心,连许多一开始不信他的人,最后也能被忽悠地心服口服。 他本来是觉得温谨明有可能登基,所以凑过去想混个国师当当,等温晏然继位后,却不得不调整了之前的计划,开始两头下注。 董侯的府邸内。 董氏的当家人态度殷勤,亲自为对方倒酒:“若是上师得宠于天子,切莫忘了在下!” 田东阳的回答也是一派神棍风范:“足下诚心修持,自会有所得。” 两人正在说话时,有人进来通传:“令君,有谒者上门了! 董氏当家人闻言,一脸按耐不住的狂喜之色。 自己的决定没错,董氏兴复有望! 他亲自去迎接谒者进门,对方的来意不出所料,就是宣玄阳子进宫,为此还特地赐下了金帛,昭示天子求贤之渴。 这个结果也证明了之前从少府那边传出来的消息是真的,当今的天子虽然年纪还小,但可能是曾生过重病的缘故,竟然也起了求仙之念。 田东阳心中同样异常喜悦,但他的城府之深,还要胜过董氏,面上不但不露喜意,反倒一脸漠然,在接过金帛后,直接当着宫中谒者的面将财物遗弃于地。 谒者:“不知上师何意?” 田东阳负着手,厉声:“因为天子心意不诚,既然陛下赐物如赐泥尘,某待之亦如泥尘!” 他最开始骗人的时候,还不敢对上位者表现得那么傲慢,但田东阳逐渐发现,他越是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反倒越是能获得那些贵人们的信任,胆子就一天大过了一天。 * 三个时辰前。 董氏家中有真人驾临的消息不止传到了建平官宦人家的耳中,也传到了西雍宫内。 在天子身边侍奉的不止有池仪那些新人,更多的是资历深厚的旧人,虽然温晏然平日约束得当,近侍们不敢泄露宫中情状,但也愿意帮着少府那边带几句话。 因为担任了市监左右丞的缘故,池张两人能在天子身边侍奉的时间必定会因此减少,一位女官趁着温晏然与左右之人闲谈时,小心地将田东阳的事情当做奇闻异事说与了天子。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温晏然听到后, 似乎有些感兴趣,直接喊了张络过来,又拨了一队禁军随从, 令他去外头探听一二。 ——她此前猜测温谨明会从少府下手,既然这个消息是从女官口中传出, 说不定就跟那位泉陵侯有关。 一个时辰后。 张络的工作效率极高,他了解天子的工作习惯, 先把大致的情况整合出来, 送入禁中, 同时着手下小黄门去细细探听, 准备稍后梳理出一份详细情报。 西雍宫内, 温晏然靠在凭几上, 念着手中条陈上的内容:“许多有爵之家争相上门拜访,以亲睹真人一面为荣……” 她略过建平中的贵人对当事人的追捧, 仔细看了看那位玄阳上师的“神迹”。 玄阳子游历各地, 按照现在人们的乡土观念,对外来者会有一定的排斥心理, 但此人不管去哪都很受当地大户的欢迎, 常有神异之事流传,据传言, 其人双目可以视鬼。 张络心细,特地对“视鬼”这一点做了详细说明——玄阳子此人声称,有些恶鬼会依附在活人的躯体上,吸收活人生气,需要他这种有道行的高人进行鞭挞驱赶。 鞭挞后的结果有好也有坏, 但或许是因为玄阳子此人特别擅长忽悠, 也可能是因为大周土著没有经过现代反诈骗的教育洗礼, 反正人们将好的结果归功于上师法力高强,坏的则归咎于当事人被恶鬼附身时间太长,已然无药可救,只能早点解脱。 除此之外,玄阳子还能与神仙交谈,有些富户不信,在他的要求下准备了静室,玄阳子沐浴焚香后,一个人在静室中待着,明明什么东西也没带,但静室内却传出了音乐声,不同年龄的人语声,而且男女俱有,一时间引为神异。 在当前时代,天人感应属于主流思想,道士的地位是相对超然的,而根源也在皇室这边——大周先祖为了表示自己天命所归,特地设立了天桴宫,历代皇帝也有不少求仙访道之士,朝廷中也会给道官按品阶发放俸禄,普通人面对这些,自然是宁可信其有。 温晏然笑了一下:“既然是这样一位厉害的真人,那朕也见一见好了。”嘱咐左右,“去少府那边,拿上一对玉器,十金,还有二十匹帛,赐给那位玄阳上师,再召他进宫里来。” 作为一个刚刚点开了评论区,还没有仔细体会作品细节的读者,温晏然没听过赵矩这个名字,不过她曾经在看剧透的时候,了解到有个挺厉害的骗子道士叫做“田东阳”,此人因为善于蛊惑人心,在颠覆大周政权上,起到了十分关键的作用。 虽然没能遇到田东阳有些遗憾,但小骗子也是骗子,从玄阳子此人往日的行事风格上看,应该多少能起到点效果。 温晏然一边看奏疏一边等着骗子上门忽悠自己,结果半个时辰后,之前派去的那名谒者两手空空地返回西雍宫,向皇帝告罪。 去召玄阳子的那名谒者不知天子的心意,没敢难为这位董氏的座上宾,只能把玄阳子的话语原样传达给温晏然。 西雍宫内。 “……” 温晏然放下手中书卷,向左右笑道:“那位上师倒是一位狂傲之人。” 注意到皇帝听了消息后似乎并不太生气,就有近侍想赔笑几句,却被池仪一个眼风止住。 天子对池左丞的偏爱与倚重众所周知,他们看池仪的面色已经开始微微发白,也都心下惊惧,各自垂首肃然。 温晏然左手搭在凭几上,右手支颐,唇角笑意不变,目中却泛起一丝森然之色。 大周的天下摇摇欲坠,二十一州群魔乱舞,有心为恶者层出不穷,难道还少这赵矩一个奸佞不成! 作为昏君,是她要驱使奸佞,又岂能反过来为奸佞所制。 温晏然微微闭目,再睁眼时,所有的凛冽之意都已被收起,对身侧近侍笑道:“去唤燕卿入内。” * 燕小楼出身建州燕氏,虽然门第比原来的季氏要低,也是武官世家,正常来说,以他的家世跟资历,等新帝登基后,绝对能轻而易举地由副职转正,可惜现在受禁军内乱事件的连累,依旧只能顶着一个副将的名号暂管禁军。 但他对于自己官阶上的停滞不前却没有丝毫不满之意。 燕小楼想,没能意识到禁军有叛乱的意图,的确是他的过失,而在当日太傅避嫌不语,文官一力要求皇帝将自己免职立威的情况下,天子却硬是扛住了所有压力,依旧令自己统领外卫,还让身边近侍出言宽慰自己,可见信重。 他每每思及此事,都感觉心中有热血沸腾,天子如此恩德,燕小楼甘愿为之效死,只是一直苦于缺乏合适的机会。 今天宫中突然来人,召燕小楼面圣,这位禁军外卫副将大喜过望,立刻跟了那位谒者过去。 西雍宫充当书房的侧殿内。 温晏然正坐在榻上读书,看燕小楼过来,朝他笑了一笑,温言道:“燕卿来得好快。” 燕小楼肃容立于殿下,朝着前方大礼参拜。 温晏然放下书卷,含笑受了对方这一礼。 今日燕小楼不止是作为臣子,向大周天子表达忠诚之意,更是他本人在向温晏然展示忠诚。 温晏然令燕小楼起身,道:“有一位自号为玄阳子的道士入京,现下就住在董侯府上。”她的语气十分舒缓,但每个字都像是蕴含着奇异的力量,“朕本想喊他来宫里见见,可惜威德不够,召不动他,燕卿你且带上禁军,把那些人从董侯府上带出来。” 燕小楼应声称是,又问:“是将那道士带到宫中么?” 温晏然失笑:“拿这人来宫中……”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向面前的臣子缓缓颔首,“燕卿说得是,就带来宫中罢,斜狱也是空置许久了。”目光一霎不霎地凝视着燕小楼,“卿家速速动身,朕许你便宜行事。” 她本来是想把骗子团伙扔进大理寺里,不过按照当前时代很多大族子弟的行事习惯,赵矩就算被关到大理寺里,也有被信众偷偷放跑的可能,而且事后交待起来也不难,只要当事人说自己曾受过玄阳子的恩德就可以,世人对报恩行为的赞赏,是要超过对私放囚犯的指责的,而玄阳子本人事后也可以编一个大发神通依靠方术金蝉脱壳的谎话,来自抬身价。 温晏然想,倘若真被此人成功溜走,那自己只怕就要为人所笑了。 在确认过任务细节后,极具武人干脆果断风范的燕小楼当即领命告退。 温晏然:“送一送燕卿。”她看一眼池仪,并向后者轻轻点了点头。 池仪微微躬身,跟燕小楼一道退出侧殿,亲自送这位禁军副将出宫。 “燕副将。” 一直走到中门附近,池仪才将燕小楼喊住,轻声叮嘱:“下官听过一句俗语,所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赵矩此贼已经轻慢过陛下,难道将军还要留着他,再轻慢陛下第二回吗?” 燕小楼面上先闪过一丝针对赵矩的怒意,随即露出恍然之色,恭恭敬敬地向面前的女官行了半礼:“多谢池左丞提点。” * 在温晏然宣召燕小楼的同时,化名赵矩的田东阳正在与董氏当家人饮酒。 董氏当家人本来因为玄阳子不应诏这件事有些忐忑,如今看对方一派悠然之态,也渐渐放心。 ——玄阳上师是有道行的真神仙,有窥探天机之能,既然他不着急,那就一定不会有事。 就在此时,临街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 燕小楼是武将,刚出宫就拉了一队人马过来拿人,他粗中有细,担心玄阳子偷偷溜走,让禁军显然绕着宅院散开,把董氏的府邸围了个严严实实,然后才上来喊门。 董氏有子弟出面询问来意,燕小楼昂然回应:“燕某是奉天子之命,过来捉拿赵矩。” 那位董氏子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对方口中的赵矩是谁,皱眉道:“玄阳上师是我董府的贵客,还请燕副将以礼相待。” 燕小楼道:“董侯门第高贵,燕某也不敢冒犯,不若董君直接将那赵矩带出来让在下交差,如此也是两相便宜。” ——因为皇帝是大臣的主君,而大臣又是治下百姓的主君,所以大周习惯,会将官员称为某君,后来哪怕是还没做官的官宦人家子女,也会被人如此称呼,到了现在,已经演化成一种常见的敬称了。 武官一向处于官员鄙视链的底层,董氏子当即面露怒容,一甩袖子:“燕副将莫要说笑!” 燕小楼本已下马,这下又重新坐了回去,下令:“既然如此,那燕某便得罪了!”居然直接下令冲锋。 董氏子没有准备,愣愣地站在原地,直接被禁军冲进了大门,期间有人想要阻拦,却哪里拦得住训练有素的骑兵? 等燕小楼冲入内苑时,田东阳已经收到了消息。 他不愧是从地方一路行骗到京城的道士,看着禁军气势汹汹地向自己而来,居然端坐不动,自顾饮酒,一派高人风度。 燕小楼下令:“将此人给我绑了!” 董侯犹豫着站起身,似乎想要阻拦,燕小楼看他一眼,直接拔刀出鞘,厉声道:“陛下有令,抗命者立斩不赦!” 本来作为武将,燕小楼不敢对有爵人家如此无礼,但他如今受天子恩德,该肝脑涂地相报——既然陛下用人不疑,他又岂能顾惜己身? 直到此时,田东阳才一派悠然地放下酒杯,又掸了掸衣袖,然后抬眼睨了燕小楼一眼,嗤笑一声,冷冷道:“无知莽夫!你以为自己体察圣意,今后必有前途,其实已经大难临头,若再不醒悟,怕是悔之晚矣!” 他能行骗多年一直不翻车,固然有当前时代信息闭塞民智未开的缘故在,更是因为其人擅长体察旁人内心的想法。 田东阳知道燕小楼敢这么做,多半是得到了皇帝本人或者那位袁太傅的授意,但他相信,自己这么个在贵人中都极有威望的道士,皇帝若是想当明君,就不可能因为自己拒绝了一次她的宣召,就对自己动手,所以此次派人前来,纯粹是攻心之计,主要目的多半是为了威吓,他若是当真心生恐惧,告罪求饶,那落在时人眼中,只怕就大大地跌份了。 倘若将眼前情状视为一场赌局,那么一旦赌赢了,自己就能成为比肩温惊梅的道官,说不定还能进一步操控禁中那位年幼的天子,取代太傅袁言时的地位,又怎么能在这里折戟? 燕小楼眯着眼睛,高踞马背上,看着那位道士,忽然将手中长刀高高举起,然后霹雳般砍向对方的脖子。 禁军副将之刀何其锋利,田东阳面上笑意未收,那颗带着高人气质的头颅就离颈而去,刹那间,颈腔中的热血泉涌而出,泼了边上的董侯一身。 两下响声同时响起——第一声是田东阳人头落地,第二声是董侯被吓得踉跄后退,不小心打翻了桌面上的酒壶。 燕小楼随手甩了甩刀刃上的血,吩咐下属:“此贼道还有弟子随从,将他们全都拿下,不许一人走脱。”说完后方才翻身下马,朝着已经被吓呆的董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了一声叨扰,这才拎着田东阳的头颅扬长而去。 董侯府中,有一位宾客打扮的年轻人站在高楼上头,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目中闪过了一丝异色,等包围府邸的禁军散去后,无人注意的后门出,有一位家仆悄悄离开。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冬天的夜晚一向来得早, 刚过了申时,宫中各处便已经点上灯烛。 燕小楼冲进董侯的府邸中砍掉玄阳子脑袋的事情已经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飞快地传遍了建平,以袁太傅为首的官员们震惊之余, 也无法在家中安坐,趁着还没到宵禁的时刻, 一齐进宫求见天子。 西雍宫殿门大开,殿内灯火通明, 两侧宫人垂首侍立,内外肃然。 温晏然一边看白天的条陈,一边随意问道:“太傅他们来了没有?” 张络回禀:“已到中门。” 温晏然手不释卷,目光停在条陈上, 只嘱咐了一句:“夜间风凉, 不要把老人家冻着。” 张络躬身,呵呵笑道:“池左丞已去接人,她心细如发,必定不会怠慢各位重臣。” 内官们对宫禁情况掌握得很到位,此时此刻,那些朝臣们确实刚到中门, 打头的是袁太傅,跟他一块来的, 除了王齐师等人之外,还包括卢沅光贺停云郑引川等一向更亲近皇帝的朝臣。 卢沅光目中带有三分忧虑,却有七分不解。 在她看来, 天子既然有见微知著之能,又怎么会突然间表现得如此暴戾? 以温晏然的能为, 若是对玄阳子心怀什么不善之意, 一定能轻而易举地让对方死无葬身之地, 没必要如此兴师动众,惹得大臣们纷纷赶赴皇城。 而且无论如何,天子此番行径,的确过于违背当前的主流道德观了,但凡是对自身清名有所顾忌的官员,都不得不过来劝诫一二。 他们面见皇帝的要求没有受到任何阻拦,那位池左丞一副早有准备的模样,直接将袁太傅等人引向西雍宫。 此刻虽是傍晚,但一路上灯火通明,竟明亮到了堪称刺目的地步。 袁太傅看见这一幕,步伐不自觉地滞缓了一瞬——他时常进宫,如何看不出,宫中今日特地加设了石灯? 等走到殿门前的时候,贺停云忽然站定了脚步,她注意到,西雍宫前殿的大门竟然是敞开的,而天子已经坐在殿上,面色也不似往日那般和气。 双方之间终究有君臣大义存在,不能刚进门就冲着皇帝发难,朝臣们依礼拜见过天子后,才能开始劝诫,一名侍中率先出列,也不多废话,十分干脆地摘下头上官帽,请天子就今日的事情给朝臣们一个说法。 温晏然不敢说现在能把自己在建平城内所有有资格上朝的下属给认全,但重要人物还是有印象的,比如眼前这位侍中,就是出身于建州大族宋氏,世代显要,一言一行都颇具分量。 在宋侍中之后,不少官员跟着摘冠叩首,要不是温晏然目前多少算是建立了一些威望,此刻的情景恐怕还要更加严峻。 温晏然的目光在那位侍中身上停留片刻,随即缓缓移开,落在其他朝臣身上,半晌后忽然一笑,问道:“在各位卿家看来,那个玄阳子是什么人?” 宋侍中昂然:“纵然只是一黔首,也不可因为对方不应诏而擅杀!” 一名御史跟着开口,措辞相对缓和:“请问陛下,今日燕副将破门杀人,是他擅自动手,还是陛下曾下过明旨?” 池仪微微抬头,看了那说话的御史一眼。 温晏然并不理会朝臣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她直接承认是自己想砍玄阳子,堪比火上浇油,要是说是燕小楼自发的行为,那等于是把对方推出来背锅。 那名御史也算是想给皇帝搭个台阶,然而这样一来,就算燕小楼本人并不介意,事后也愿意继续为天子效命,旁人看见这位外卫副将的下场后,再执行天子的命令时,便免不了有些犹疑。 温晏然开口:“贺卿。” 贺停云听到皇帝点名,立刻出列:“臣在。” 温晏然缓缓道:“按《周律》所言,厌魅不道者当处以何刑?” ——厌魅不道是一个跟怪力乱神有关的罪名,在大周,诅咒害人一类罪名,就会统一被归置到这里面,具体执行的时候比较灵活,要是皇帝本人有求仙之念,那朝廷这边多半也是不会把声称自己怀有异术的道士们捉拿下狱。 贺停云回答:“当斩,罪在不赦。” 温晏然微微颔首,下一刻,市监右丞张络捧着一个托盘走上殿来,立于阶前。 “这是赵矩弟子的供状。” 因为时间有限,斜狱那边得到的口供还比较笼统,只是确定了玄阳子此人并非什么有道行的高人,而是一个四处行骗的恶棍。 跪在地上的宋侍中:“……既然赵矩此人冒神仙之名,行不法之事,陛下最初为何赐金宣召?” 不怪朝臣们质疑,实在是此情此景,太像是天子因为不小心做出了难以收尾的事情,才硬是给人栽赃个罪名,来为自己挽尊。 按大周的习俗,皇帝的服饰多为深色,温晏然一身玄衣坐于殿上,明明身量并不高大,却莫名给人一种夜下险峰的巍峨之感。 许是冬夜严寒,烛光照在天子的侧脸上,映照出了一种森然的冷意,温晏然环视殿中朝臣,缓缓开口:“他若受金而至,那不过是谋财谋权之小贼,自恃身份不肯应召,便是想做窃国之大盗了。” 她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晰,落在宋侍中耳里,他一时间竟觉得似有惊雷在身侧炸响。 其实玄阳子一介道士,再有多少神异传闻在身上,与天子相比也是也是无足轻重,今天大臣们过来,只是想让天子就禁军破侯爵之门杀其宾客这件事给一个说法。 现在天子按照他们的意图,开始阐述自己的想法,朝臣们却只觉心跳如鼓。 “……” 温晏然忽然笑了一下,不紧不慢道:“出入公侯家,结交膏粱子,赵矩此人若当真不想入宫,自然不必千里迢迢远来建平,既然来了,又不肯应召,不过是觉得派来请他的架势匹配不上玄阳上师的名声——一个骗子,想以神仙的身份入宫,与百官共立于朝堂之上,其所求究竟为何?”看着殿中朝臣,唇边笑意愈发明显,“各位卿家可有教朕?” “……” 朝臣们再度沉默下来,半晌后,之前的侍中:“陛下为何不派人将之缉拿于大理寺内,细细审问,按律办事,也免得损伤天子清名。” 温晏然笑了笑:“此人能骗得官吏弃职相从,口称上师,以弟子礼侍奉,证明其有蛊惑人心之能。”又道,“那玄阳子自入建平以来,交游无数,一为造势,二为谋求退路,区区一大理寺,只怕不在此人眼中。”又道,“燕副将性情忠直,做事不惜己身,不会为言语所动摇,任凭那骗子舌灿莲花,也不会心生顾忌。” 宋侍中陷入沉默,他也是老资历的臣子,明白皇帝所言无误。 大周立国已久,世家大族的人数一朝比一朝多,而这些人占据了全天下最顶级的资源,又有很大的概率获得官职,也就导致了朝堂官员的上限固然很高,但下限也超乎想象的低,在加上当前的社会风气,以玄阳子如今的受追捧程度,倘若是大理寺负责拿人的话,此人极很可能事前收到风声,悄悄溜走,而对于地方上的豪强大族来说,藏匿罪犯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倘若真的因此被玄阳子走脱,等于是踩着皇帝,让赵矩自己的威望更上一层楼。 如此一来,派不惜己身的禁军以雷霆之势过去拿人,居然成了最合适的方法。 大理寺卿陶素此时也在前殿内,他本来一直老老实实地装背景板,但因为所管辖的机构比较关键,话里话外总是被扫到,只得站出来,跟着摘冠俯首请罪。 温晏然靠在椅背上,笑:“陶卿起身罢,是朕威德不如人,与卿家无干。” 陶素感觉自己背上渗出了一层冷汗——皇帝叫他起身,他实在不敢不起身,但皇帝自言“威德不如人”,又难免让他觉得站在此地是一种非常危险的行为。 作为一个个人品行非常符合时代标准的朝臣,宋侍中心中恐惧之意不如陶素等人浓郁,但震动之感却同样明显,他本来一直默默思忖,此刻忽然开口道:“臣明白了!”转过身,看向其他大臣,“若是朝中官员人人都能谨守法度,天子还如此行事,是天子的过错,如今朝中官吏多有为小人所惑者,天子不得已使禁军越矩行事,那是大臣的疏失!” 作为一个道德之士,他的话语极有力道,连袁言时听了之后都不能继续安坐,不得不站起来,向天子俯身,准备谢罪。 对着先帝钦点的辅政大臣,温晏然语气转为柔和:“太傅不必如此,冰冻三尺,又岂是一日之寒?”接着道,“改元在即,还请太傅为朕明训百官,以为后来者戒。” 袁言时心中微惊。 天子的话,等于是在要求他帮着弹压朝臣——因为先帝本人拉仇恨能力过于强悍的缘故,袁言时虽然是重臣,却一向没怎么结仇,反倒与人为善的多。 然而随着新领导的上任,袁言时已经无法把往日的工作习惯继续维持下去,从温晏然登基后的种种行事作风看,小皇帝性情多有锋锐之处,但却并不显得莽撞,又有鉴贤识德之能,绝非可以轻易操控之辈。 众位重臣都在殿中眼睁睁看着,袁言时只得应声称是。 正常情况下,今天的事情要么皇帝本人背锅,要么禁军替她背锅,但温晏然却硬生生开辟出了第三条路线——朝臣们把黑锅背在了自己头上,而且还心甘情愿。 就在此刻,斜狱那边又派了内官过来,呈上了数份更详细的口供。 温晏然笑:“众卿都坐下罢,且跟朕一块看看,那玄阳上师是什么来路。” 她随手拿起供纸,没人留意到,本来一派悠然自若的天子,在看见纸上某行字时,目光产生了一瞬间的凝滞。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殿中的朝臣们都在认真阅读刚刚呈上来的供状。 供状上历数了玄阳子往昔的恶行, 这位声名显赫,被许多人视为神仙的“高人”有着非常不堪的真面目,兼具豪强与盗贼两者的劣处, 谋财害命,夺人产业等等,不一而足。 除此之外,上头还写明了玄阳子欺瞒世人的手法, 他并不会什么点石成金的法术,用来糊弄人的所谓金子,其实都只是黄铜,只是赵矩手法巧妙, 在旁人检查之前, 悄悄将黄铜换做了大小相似的黄金,借此瞒天过海。至于跟神仙说话, 只是用了些发声技巧而已, 旁人进不到屋子里来, 只听声音, 就以为里面当真有神仙降临。 在供状的最后, 还额外点出, 玄阳子其实不叫赵矩,跟徐州赵氏也根本没有半点关系,他本名叫做田东阳, 是个混迹于市井中的小民。 温晏然:“……” 相比于一听玄阳子其实是小民就觉得这人绝对没什么了不起的大臣来说,温晏然此刻的心情堪称翻江倒海。 原来这货就是田东阳啊?! 可这货怎么就是田东阳呢?! 温晏然郁郁地想,明明评论区的读者已经贴心地替自己剧透过了关键内容, 她却一不小心提前将后期能起到重要作用的坏蛋胚子给直接砍翻, 简直对不起那些被辛苦写出来的评论…… 果然, 穿越目标没那么容易达成,未来的道路上充满了各类难以预料的陷阱,她不能因为自己看过剧透,对某些重要人物有着准确的了解,就因此小看了颠覆大周的任务难度。 不过作为一个以昏君为己任的穿越者,温晏然多少也磨练出了一点心理素质,觉得这黑锅不能自己背,大部分还得放在田东阳自己身上——对方会有现在的合适遭遇,主要还是因为他本人缺乏作为有价值坏蛋的综合素养,选择了在根基尚浅并且不了解天子性格时,就直接甩脸色的不恰当途径。 温晏然平静地放下供状,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殿中的朝臣。 不少大臣们都觉得,天子说话时固然能让人一种无形的压力,如今沉默不语,那种压力却并未减弱,反倒在持续增强。 之前那位宋侍中想,在今日的君臣对峙中,天子其实是占据了上风的,如今面上却为何没有一丝喜色? 他略略一想便明白过来——天子并非是为了将权力收拢到手中,才想法子拿捏住臣子的错处,而是希望大臣们能反思己过,更好地辅佐于她,对方既然是一个真正的明君,又怎么会因为大臣犯错而感到喜悦呢? 在一片沉默当中,卢沅光主动出列。 她是户部侍郎,如今说的果然是当事犯人的户籍问题。 田东阳本是小民,却能冒充大家子弟,并借着这个身份,一路青云直上,一直到建平才终于翻车,也算体现了地方吏治的糟糕程度。 然而此事虽然严重,但追索起来千头万绪,以朝廷现在一堆缺员的状况,实在不便派人细查,目前只能先将对方进建平的门路厘清,按律处置。 除此之外,田东阳的信众数量太多,而且大部分只是被蛊惑的无论百姓,这些人自然不能以罪论,所以朝廷这边需要张贴告示,再派使者深入乡里,将玄阳子的底细分说清楚,以此教化民众。 在场的大臣都有着丰富的工作经验,在确定了玄阳子相关事件的本质后,迅速议定了善后的细则,眼看已经快到宫门落锁的时辰,袁太傅等人不好继续滞留禁中,出言告退,温晏然批了几份宵禁时的通行文书,让朝臣们各自回家。 * 大臣们离开后,西雍宫前殿迅速变得空旷起来。 温晏然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倚靠在凭几上,默默反思今天的工作成果。 张络等人本来只是安静候立,发现天子一直没睁眼的意思,担忧对方就此睡过去,不得不小声道:“陛下,天色已晚,该就寝了。” 温晏然闭着眼睛点了点头,也不起身,女官过来在天子身上盖了一层披风,身边近侍们则将桌案轻轻挪开,用两根横杆直接穿过椅子两侧的木扣,将椅子直接抬起。 ——这是椅辇,外表看起来跟正常的椅子没什么两样,但在制作的时候,特地留了安放横栏跟伞盖的机括,大周传承至今,宫中多有类似的方便贵人偷懒的设备。 行至廊上的时候,温晏然伸手轻轻扣了扣辇侧。 “停一会。” 宫人们依言止步,温晏然稍稍坐正,抬头远眺廊外的月色。 天上聚积了那么厚的层云难得散去了一些,露出了云后的明月。 雪停风静,但积雪覆盖在宫苑中的屋瓦、林木、道路上头,一望无际,起伏如浪,月下的雪,就像是一片素白的海水。 温晏然注视着面前的景色,心中忽然想起一句诗——“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盖着狐裘披风的少年天子微微笑了笑,轻声自语:“快过年了。” * 池仪之前一直在斜狱那边督管玄阳子一事,知晓大臣们都离开后,又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候立于寝殿当中。 她也是忙了一天,瞧上去却比时不时就能休息一会的温晏然还要生龙活虎。 温晏然想,池仪不愧是评论区剧透过的未来权臣,精力果真格外旺盛…… 池仪侍奉天子梳洗,同时汇报道:“玄阳子的弟子们与京中有爵人家来往颇多,明日或许会有人过来,向陛下哭诉。” 温晏然听完,随意问了一句:“董侯在京中风评如何?” 池仪:“虽是侯爵之家,但董氏如今在朝中已无显要之职,平常颇为安静,听说是不大惹事。” ——像这样的侯爵之家,近支子女真要当官,多少还是能混上一个职位的,但想要高官显位,就需要足够的实力跟不拖后腿的运气。 温晏然笑:“不大惹事么?”又问,“那董侯多大了?” 池仪:“已过而立之年。” 温晏然点了点头。 池仪出身寻常,如今又在禁中任职,外面的许多事情也难传到她耳中,能做到有问必答,显然是提前做足了功课。 温晏然随口叮嘱:“今天跟着朕的宫人们在走廊上站得太久,你去跟阿络说,待会煮些热汤分下去。” 池仪垂首,应声称是。 温晏然正坐在床榻上,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忽然顿住,看着池仪笑了笑:“明日事多,阿仪也早些去歇着罢。” * 池仪身为有品阶的内官,在少府那边当然是有住处的,如今大部分时间都挤在西雍宫的小间中,自然是为了便于在御前侍奉。 张络借着灯烛,细看了两眼同僚的面色,递上姜汤:“仪姊这是怎么了?” 池仪接过汤碗,喝了一口润过喉,才真心实意道:“陛下圣烛高照,故而心中惶惶。” 张络也是心思绸缪之辈,他在某些支线剧情中能成权宦,当然善于笼络羽翼爪牙,今晚既然知道天子赏月时在廊上多站了一会,又怎么会忘了煮热汤给宫人们分发。 池仪当然晓得同僚已经遣人去煮姜汤,但皇帝吩咐的时候,总不能说张络已经提前做了这件事——皇帝与近侍不是普通的上官与下属,其中一方掌握着另一方生杀大权,让皇帝觉得身边近侍比自己想得更周到,总不是什么好事。 她不敢多言,天子却自行想到了这一点,而且不仅想到了张络的所为,也想到了自己保持沉默的缘故。 池仪一拉张络的袖子,低声:“你今后照看宫人们时,切记不要忘了提醒,那是天子的恩德。” 张络一听之下,几乎是立刻就领悟了对方话中的关键处,他也是干脆之人,当下深施一礼:“多谢仪姊教我。” * 昨天雪本来已经停了,今天一早又纷纷然然地飘洒了起来。 身为温晏然身边近臣,池仪早就习惯了天子每言必中,所以在起身后瞧见少府令已经跪在西雍宫门口请罪的时候,完全不感到意外。 当日天子在知迩阁中曾说了句跟长生有关的话,玄阳子随机便开始在京中疯狂造势……两相一对照,问题显然是出在身边近侍身上。 西雍宫这边有池张两人管束,总体来说还算内外肃然,但少府那边就相对松散许多。 少府令摘了帽子,穿着素色的衣裳,跪在雪地上,瑟瑟发抖。 他此刻已然醒悟,当日自己有打压池张两人之念,是其一也,如今借方士行媚上之举,是其再也。 那天天子赐下肴馔,算是恕了他们第一回。 已经一而再,岂可再而三。 他往昔实在是不知收敛,也不知皇帝还会不会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有西雍宫中的内侍因为承过少府的恩情,想替少府令去天子身边说几句好话,却被少府令自己止住。 经历过连番打击的少府令总算清醒过来,这时候让皇帝觉得自己在宫中人脉广阔,只会起到火上浇油的反作用,对方听了求情的话语后,不肯饶恕还好,万一当真开恩让他回去休息,那多半不是就此算了,而是记下来找机会算一算总账。 池仪在廊下远远看了少府几眼,自去约束左右宫人,然后到寝殿处侍奉。 此时温晏然刚刚苏醒,正在跟床榻依依不舍地进行最后的告别。 池仪:“少府令在殿外请罪。” 她心知天子必定清楚少府令的所为,以池仪的性格,换做之前,不一定会多言,但经过昨夜的事后,她对自己的工作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从古至今,欺上瞒下的事情层出不穷,但有时并不是下属有意相欺,只是因为种种下意识的顾虑,最终选择了沉默不语,导致上位者无法获得最准确的讯息。 池仪知道,天子其实基本没有怎么敲打过他们这群身侧近侍,但温晏然本身的存在,就足以让靠近这位天下至尊的人不断自省。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温晏然正在梳头, 听到此事也只是嗯了一声,并没给出进一步的指示。 自己身边这些内官由于工作内容主要都围绕着她展开,所以行为脉络并不难把控, 不管是昨日池仪谨慎的沉默,还是今早少府诚惶诚恐的请罪,都是比较容易猜到的事情。 最初在看见那本志怪类书籍的时候,温晏然就对少府那边准备的讨好手段大致有数, 后面也算是故意卖了点破绽给对方,以便向潜伏到建平内的奸佞预备份子提供一个合适的机会,可以向自己这个昏君靠拢。 她觉得自己的计划还算合理,没想到最终居然折戟沉沙在了田东阳专业素养不够上头——温晏然每每思及此事, 都忍不住心生感慨, 对方一个靠骗取权贵信任来获取钱财权势的坏蛋,居然敢对宫中使者甩脸色, 显然是对昏君的忍耐能力跟自身的血条厚度都存在着不切实际的判断。 经过一天的自我调节, 温晏然已经接受了奸佞势力遭受打击的事实, 决定发掘出这件事情积极的一面。 在她浅薄的历史知识中,奸臣这种生物从来只有除不干净的,还没有不够用的,面对这样一个大范围的群体,使用前当然需要进行更严格的筛选。 温晏然想,对田东阳的处置,也算是为所有潜在危险份子立一个标杆出来, 告诫天下所有怀抱着“皇帝得听我的”想法的坏蛋, 得抓紧时间尽快向“我什么都听皇帝的”坏蛋开始转型, 否则她可诛杀田东阳, 自然也可诛杀旁的奸佞。 至于少府那边, 既然事情已经被定位成了一个错误,温晏然敢肯定,她要是表示无妨,少府那边绝对会顶着一脸“微臣明白了”的表情麻溜地跑去给先帝打工,而且身为天子,温晏然需要让旁人觉得她的行事有着一定的规范,既然如此,就需要就少府的问题给出所有人都觉得事情可以被揭过的惩处。 宫人刚刚帮天子把头发束上,又有一名内官及时前来禀报——方才前朝那边就传来消息,当日遭到禁军破门拿人待遇的董氏一族今天少见地向天子上了一回书,不过不是指责禁军暴虐无礼,也不是哭诉自己委屈,而是董侯的姨母以长辈的名义,姿态严肃地请求朝廷收回家族爵位。 池仪听到这个消息时,心中顿时闪过一个念头——原来如此! 以董侯请玄阳子进门的作风就可以看出来,对方是不太能稳得住的性格,再结合上董侯的年龄,想也知道,董氏在建州的风评之所以如此正常,多半是身边有说得上话的长辈加以约束。 朝臣上书的时候,奏折将会被封装起来,一直送到禁中,由天子自行开启,如今温晏然折子还未到手,这件事情就开始在前朝那边大肆传播,显然是董氏自己主动宣扬的结果。 这个结果自然也在温晏然预料当中。 如果说昨日跟朝中重臣的角力结果,多少还跟事情的是非曲直有关的话,那么跟董氏的角力,就只跟双方的实力强弱有关。 哪怕朝臣们一齐过来批评皇帝,也不代表他们时候会放过引发纷争的董氏一族。 这世道的风气就是尽可能把天子的形象往圣明上靠拢,如果皇帝不圣明,肯定得找个合适的背锅对象,来承担一下蛊惑君王的责任。 董氏也是官宦士族,当然明白那些跑去批评皇帝无德的大臣,在面对旁人时,反倒是死保建平内这个小天子的中坚力量,如果自家不主动的话,等朝廷那边讨论出了惩治的法子,基本就没有转圜的余地,倒不如先自行请罪,这样一来,天子或许会看在他们姿态足够谦卑的份上,稍加宽宥,哪怕不宽宥,至少也不能让天子心中不快。 在近侍说话时,董氏的请罪折也紧跟着被送至西雍宫,温晏然打开扫了两眼,便又放了回去,笑了下:“暂且搁置罢。” 池仪将奏折收好——爵位的保留与否对董氏这种官宦世家而言,也能称得上至关重要,然而对于天子来说,这甚至不是一个值得多加关注的问题。 毕竟与今日要处置的其它事情相比,董氏的请罪只算一个小插曲。 早朝一开始,太傅袁言时就率先上书,他一改往日温厚重德与人为善的姿态,以玄阳子一事为引,在奏折中严厉地申斥了百官,抨击了一下当世的浮躁之风,算是为之前的事件公开定下了一个罪责在大臣这一方的基调,最后自请去位,不再担任太傅一职。 温晏然按照官场礼仪走了一番挽留的流程,才同意了袁言时的请求,将其降位为光禄大夫——其实以袁言时的资历,在他本人没有重大过错的情况下,类似的降职都是暂时性的,等过年改元的时候,肯定还会给人升回来。 上一次季跃的事情,主要是禁军内乱,而且天子属于苦主,做到哪一步,朝臣们都难以置喙,但这一回温晏然本人依靠禁军的武力,在外朝态度强横地肆意妄为了一番,结果居然也是占尽了上风,让许多人在心中再次更新了对新君的评价。 知人于任,察祸于微,锐意于事,当今天子虽然登基未久,已经显示出了令人心折的人君之姿。 大臣们奏事不绝,本来待在殿中侍奉的池仪走出来,她看了下天色,派人去尚食那边传话,让他们今日多备一些膳食。 北风其凉,冬雪霏霏。 宫人们已经换了数次炭盆,但合庆殿这边却一点散会的意思都没有。 炭火可以添加,内官可以轮班,但皇帝却没法脱岗摸鱼,御座上的温晏然调整了下坐姿,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之前那些同行们会选择在身前摆几架屏风来挡一挡脸,估计营造天威莫测的氛围感还在其次,主要是能趁着旁人看不见,站起来松散松散筋骨。 御座下方,一位侍中正在回禀:“徐州皋宜郡,禹州襄青郡,皆派郡长史前来,请求朝廷帮忙赈灾,如今正在台中听候宣召。” ——在刺史的权力受限的情况下,郡守可以视作地方上的最高管理者,如今郡长史作为郡守的使者前来,建平这边自然也不敢轻忽。 温晏然的视线在那位侍中身上停了一瞬,笑:“既然如此,就宣他们上殿。” 御座上话音方落,作为奉使谒者的张络便直接跪下:“外吏上殿,请陛下设云屏。” 温晏然轻轻颔首。 大臣们也没有异议——在召见地方官员的情况下设置屏风,多少有点防备刺客的意思。 借着屏风的遮挡,温晏然总算有机会活动下肩膀,同时回忆着这段时间学习到的知识点——地方向中枢请求赈灾,这件事乍听上去十分合理,但按照大周的习惯,地方各郡遇见类似的问题时,多会选择自行解决问题。 如今这些郡守借着雪灾的问题向中枢请求援助,在不少心向中枢的朝臣看来,根本就是欺负天子年幼且登基未久。 两位郡长史都是面皮白净身材颀长的年轻人,衣饰也颇为整洁,一上殿便大礼参拜,然后也不起身,其中襄青郡的长史保持着跪姿,沉默不言,而皋宜郡的长史则直起上半身,向前膝行两步,一边垂泪,一边汇报郡中的情状。 按照周制,各个地方都设有粮仓,遇到灾年时,可以从中取出物资用来赈济,不过据这位长史所言,因为近些年年景都不好的缘故,粮仓内的储备已经彻底消耗殆尽。 皋宜郡长史呜咽道:“……郡中粮草已告罄,实在是无以为继,邻郡不肯支借,上峰亦不肯担责,太守实在无法可想,方才派微臣入京。” 大臣们听到这里,算是明白了这位郡长史的目的。除了各地的地方粮仓外,建平这边还有太仓,以及直属于州部的州仓,对方的意思,显然是想调用州仓的钱粮,但刺史拒了皋宜郡守强求调粮的文书,这才不得不上京求助。 这个年轻人一边说,一边历数灾民的惨状:“……诸公明鉴,皋宜郡天寒地冻,大雪压塌房屋,百姓缺衣少食,实在是到了饥者盈路,饿殍相枕的地步!” 温晏然斜身靠在软垫上,她微微垂首,隔着屏风注视跪在地上的两个郡长史,并不言语。 不用天子示意,一位内官就靠近御座,递了张写了皋宜,襄青两郡太守履历的条陈上来。 温晏然扫了一眼,微微扬眉——这两地的郡守在出身上颇有相似之处,虽然族中长辈也有读书做官的,不过都是地方小吏,这种家世搁在同等级的官员里面,处于绝对的底层,按照常理,他们能成为一任县官,都算是祖坟冒青烟级别的好事。 如今却能双双成为郡守,显然是有贵人扶持。 条陈中写道,这两位郡守分别受过褚氏跟崔氏的举荐,才能稳步升迁,他们所在的地方也是士族与豪强盘踞之地,要不是有崔褚两家暗中撑腰,估计刚到任就得因为种种原因或调任或免职或身死,遑论做出一番政绩。 这样的职场人脉关联,等于是把泉陵侯一党的身份给写明在了脑门上。 温晏然一面看条陈,一面听着那个郡长史讲述——对方口才委实出色,纵然许多朝臣都知道对方是泉陵侯一派,心中已经存了成见,听到此处也不禁有些动摇。 赈灾跟民生息息相关,当然归于户部管辖,卢沅光一直认真听着,她早在听见两地郡守进京时便隐约明白,此前天子为什么格外关心地方上的雪灾问题。 传言中那位泉陵侯是个善于因势借力之人,今年雪灾严重,对方自然会趁机做些文章。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等那位郡长史说完后, 卢沅光主动出列,先向天子躬身行了半礼,才道:“据臣所知, 皋宜郡位于徐州以南, 约有人口十七万,郡中多良田, 亩产约两石……”她回忆着此前整理的文书上的相关内容, 将皋宜郡的情况向其他朝臣细细说明, 末了又补充了一句,“况且此地郡守前年曾征发过徭役,使人开荒田、兴修水利, 而且去年跟今年的雪灾, 都集中在农闲时节, 既然春种秋收都不曾误, 纵然有灾,又何至于饥者盈路, 饿殍相枕?” 听着卢沅光的话, 皋宜郡长史的面色慢慢难看起来。 其他朝臣也逐渐醒悟, 方才那年轻人言辞虽然恳切, 但多是泛泛之谈,等卢沅光把数据切实地列出来后, 便显得格外站不住脚。 王齐师笑:“卢侍郎果然博闻强识。” 卢沅光微微欠身, 表示不敢当。 她也是世家出身,此前多少有点不擅实务的毛病,原本就算能想到这些事, 思路也不至于那么清晰, 今天之所以会表现得如此出色, 主要还是受天子的影响。 温晏然喜欢把不同年份的数据列出来对比了看,还常常提问,卢沅光一开始也不是都能答上来,幸好天子宽宏,没有因为她业务水平不够就加以责备。 在卢沅光看来,与之前御前奏对的难度相比,今天那位郡长史的口才其实也就一般…… 皋宜郡的郡长史自然发现事情不妙,却还是没有改变口风,硬着头皮道:“世情复杂,令君不可只看纸面数字。” 温晏然隔着屏风笑了下,觉得这倒算是一句真话,只是不太适合放在现在这种场合。 卢沅光一甩袖子:“不以历年奏报为准,难道仅以你二人口中所言为准么?” 皋宜郡的郡长史直起上身,昂然道:“令君若是不信,可请人卜之!” “……” 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跟适应,温晏然已经不是刚来那会的两眼一抹黑状态,她知道对方提议用占卜来得出结果,不是小看朝中大臣的智力水平,而是因为这的的确确就是当前时代用来确定事情真相的常用手段。 换在旁的时候,朝臣们不会多想,不过昨天才因为玄阳子的事情遭遇了天子的教育,今天一早又迎来了袁前太傅的批评,很难不因此发散思维。 卢沅光也是蹙起了眉,冷冷地盯着那位郡长史,片刻后道:“足下所说的请人卜之,莫非是打算请国师为卜么?” 皋宜郡长史:“天下皆知,若非国之重事,不可请卜于天桴宫,想来京中能人众多,不若择一贤者问卜。” 卢沅光听到此处,心中更是明白,倘若事情真的发展到靠求神问卜来判断结果的地步,而那位玄阳子又还活着的话,那多半得被推荐上来帮忙占上一卦。 “既然足下言之凿凿,那敢问皋宜郡中,共有多少灾民?” 皋宜郡长史:“流离失所者,越有两万余。” 屏风后的温晏然单手支颐。 皋宜郡十七万人口,两万余灾民,单从数字上看已经很多,而且这个时代的人聚族而居,族群人数越多,抗风险能力也就越强,按照那郡长史的说法,假若有两万人流离失所的话,等于说大部分家境贫寒的小户人家都没能抗住此次灾难。 卢沅光:“那今年秋收几何,赈灾支出几何?” 说到这里,那位皋宜郡长史已经有些答不上来,只勉强说了两个数字。 郡长史记不清楚,但卢沅光却记得很明白,她朗声道:“据你所言,皋宜郡今年秋收情状反而较往年为佳,纵使赈灾有所耗费,又如何会导致两万流民?” 郡长史张口数次,却都没能发出声音。 卢沅光向前躬身:“此人所言大有不尽不实之处,还望陛下明鉴。” 皋宜郡长史面色一片灰败,在他身后,襄青郡长史索性用衣袖遮住头脸,身体微微颤抖,一副无颜见人的模样。 就在此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御史大夫贺停云忽然快步上前,一把拉开对方的手臂,让所有朝臣看清此人现在的模样。 视野被屏风打了物理马赛克的温晏然将目光投向身侧内官,后者也十分机灵地把殿中的情况小声告知给了天子。 相比于一直侃侃而谈的皋宜郡长史,被大部分人当做背景板直接忽略掉的襄青郡长史,那张嘴其实也没闲着,他趁着同伴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的时候,悄悄将郡中的文书取出,撕碎了吞入腹中,用实际行动提醒了温晏然,现在约莫已经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 贺停云:“按周律,伪写文书者,当罚为官隶。”又道,“此人于殿上公然损毁文书,当加重一等。” 襄青郡长史先俯身一拜,然后才勉强道:“文,文书乃下臣所毁,一应处罚,下臣自受之,只望诸位令君莫要因此牵连太守。” 王齐师拂袖:“做属吏的行径狂悖,自然是上官的过失,况且你将文书吞入腹中,旁人便不晓得你来京究竟所为何事么?”向前一礼,道,“陛下明鉴,襄青、皋宜两郡太守失德,臣请奏,派御史征诣二者刑部。” 征诣刑部,就是将人拿入狱中审问的意思。 王齐师是侍郎,职位清贵,平素也有人望,他一说话,许多朝臣都纷纷开口附议。 大臣们看着面前的云母屏风,等待皇帝给出最终裁决,过了一会,后面才有声音传出来—— “此二人御前无礼,压入幽台待审,至于皋宜、襄青两郡之事,等午后再议。” 朝臣们在合庆殿中坐了一上午,骨头酸痛的大有人在,恨不得立刻就能下班,还有些上了年纪的老臣因为精神短缺,早就有些昏昏欲睡,王齐师关注了下同僚的情况,虽然有些遗憾于没能立刻将对这两位郡长史的惩罚措施定下,但也只能耐着性子先去解决午饭问题。 就在朝臣们还在成群结队地往部台走的时候,温晏然已经返回了西雍宫,她一面更衣,一面让内官逐字逐句读着唯一被保存下来的那份来自皋宜郡的文书。 今天的天气虽然与往常一样冷,但雪倒不是很大。 温晏然在合庆殿坐了一上午班,不大想挪动,贴心的内官直接把食案抬到天子的寝宫中,池仪看着着这会已经快到午睡的时辰,估计皇帝吃不下太多东西,便帮着布了一碟子鸡汤炖过的小青菜。 ——在这个大棚技术没有得到广泛应用的年代,大冬天的吃一点新鲜的绿色蔬菜,不但不是苛待,反倒是富贵人家才能有的待遇。 温晏然吃了一点青菜,又喝了两口肉羹,便令内官把食案撤下,漱了漱口,忽然道:“少府还在外头跪着么?” 池仪:“是。” 温晏然颔首,笑:“今天肉羹不错,给少府也盛一碗,让他去侧殿候着。”又让其他宫人尽数退下,只留池仪在殿中侍奉。 池仪走到天子背后,轻手轻脚地帮温晏然把发髻拆开,服侍对方躺下,然后把床榻前的纱帐放下。 帐内没有声音传出,但池仪却直觉认为,天子现在并未睡着。 温晏然道:“阿仪,你把皋宜郡那份文书拿过来。” 池仪依言行事,又道:“陛下现在便要看么?” 温晏然枕着自己的右臂,向着纱帐外的人轻声道:“这份文书上说,皋宜郡流民太多,若再不开州仓赈济,恐怕会引得地方动荡。” 池仪心知,天子只是用叙述的方式来梳理事情逻辑,并非当真要与旁人对话,当下捧着文书,安静侍立。 温晏然毕竟不是真的十三岁孩童,而是一个有着充分加班经验的成年人,她一面思忖,一面道:“此事要么为真,要么为假。” 池仪记得,今日户部侍郎卢沅光已经批驳过皋宜郡文书上的内容荒诞不经,天子却为何提出了两种假设? 她心跳忽然加快了一拍,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极其模糊的念头…… 温晏然看着帐顶,笑道:“泉陵侯素有贤德之名,她如今虽然滞留于外,却也在建平中待过相当一段时间,必定了解朝中公卿的能为。 “今日卢卿说的不错,从秋收情景来看,皋宜郡那边的灾情不至于严重到有两万流民的地步,但凡户部官吏肯下功夫细细查验,那郡长史的谎话就瞒不过去,唯一的胜机只在那位玄阳上师身上,倘若对方顺利以当世神仙的身份入朝,朕又请他为卜,才会许他们调用两州的钱粮。 “泉陵侯与朕这一局,若是她胜,自然能从容夺取得徐州跟禹州的州仓,借两州粮草起事。但若是失败了,皋宜与襄青郡岂不尽入朕釜中?” 在温晏然继承皇位之后,天下君臣名分已定,纵然许多地方官吏心中原先更偏向于泉陵侯,现在也会逐渐倒向建平这边。 温晏然的声音很轻,仿佛是一缕将要散去的薄雾:“这两地都是她嫡系人脉所在之处,如今将之拱手相让,又是所为何来?” 池仪屏息凝气,一动不动的立在帐外,目光忍不住落在文书中的字句上。 温晏然不紧不慢道:“如果玄阳子的事情也算一局的话,那么这便是朕与泉陵侯对弈的第二局了,上一局姑且算是朕小胜一筹,但如是朕因此小觑泉陵侯,以为她的能耐不过尔尔,便是给了她可乘之机。 “泉陵侯有贤德之名,有世家追随,又愿意从寒门中拔擢人才,她名声如此之好,想来拔擢出的人才,也多有才德双全之士。” 纱帐外的池仪听见天子笑了一声,然后慢悠悠道:“不过一位才德双全之人,当真会因为私人恩情就替温谨明效力奔走,谋夺州仓管控之权么?就算这些人人品受不住考验,也不至于觉得能用一些拙劣的谎话骗取州仓的调用权。” “……” 池仪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倘若如天子所言,皋宜郡跟襄青郡的郡守虽然受过泉陵侯恩惠,在正常情况下也可被视作其人一党,却没有做出过真正的谋逆之举,那整个事件,又该如何看待? 温晏然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缓缓道:“皋宜郡守与襄青郡守之所以能镇压住地方上的豪强大户,也多赖崔褚两家的扶持之力,特别是崔氏,更是从立朝初始便延绵至今的世家大族。 “大周立国至今,民力凋敝,倘若崔氏因为泉陵侯的缘故,不肯继续扶持这两位郡守,或者这两位郡守眼见忠义无法两全,索性放任自流,皋宜襄青两地积攒多年的矛盾一朝爆发,也不是不可能出现数万流民。”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温晏然还有一句未曾言明的话——或许在那位泉陵侯的计划中, 襄青跟皋宜两郡的郡守,本来就是提拔上来整饬地方秩序,等目的达成后再甩出来让豪强泄愤的马前卒而已, 如果让温晏然判断的话,她会认为两位郡守还是心向中枢的多, 毕竟在泉陵侯安排的计划中,这两人多半会被征诣到建平, 遭到中枢这边非常冷酷无情的对待,而两人留下的权力真空会先由郡丞填上, 而温谨明之所以那么做, 肯定是认为在郡守缺失的情况下, 郡中大小事务由本地人负责的情况下, 自己的行动会更方便。 遇到灾难时,不止官府会赈济灾民, 一些强势的管理者, 也会勒令当地的大户出钱出人, 本来崔氏一直都有表现出对两位郡守的强力支持, 那些大户自然不敢反抗,但如今两位郡守与士族间出现了明显的裂痕, 当地的豪强大户当然也会有所行动。 温晏然笑了一声,慢悠悠道:“倘若文书上的内容为真,建平这边却误判为伪,并且派人将两郡郡守捉拿入京, 之后情状怕是不难想象。” 地方上明明出现了数以万计的流民, 天子却因为忌惮泉陵侯, 非但不肯出钱粮赈灾, 反倒将一直在苦苦维系秩序的两郡郡守捉拿入京, 如此一来,地方与中枢之间的关系必定更加疏远,而本就被先帝折腾的苦不堪言的黎民,也会更加怨恨建平。 温晏然此刻尚能言笑自若,侍立于帐外的池仪整颗心却如坠冰窟。 身为天子身侧近侍,池仪并不愚蠢,当然能听得出整个计划的险恶之处。 倘若方才的假设是真的,之前的玄阳上师不过是一个用来降低温谨明在建平中人心中评价的棋子而已,只要他们被误导成功,那天子就成了为一己私利不顾民生的昏君,所有拥护新帝的重臣的名声也得跟着遭受打击,至于地方上的混乱,虽然会动摇大周的统治根基,却也给了温谨明浑水摸鱼的机会。 生物钟的力量是强大的,温晏然慢慢合上眼,声音里也带了明显的睡意:“泉陵侯这是想以小负,换大胜……” 帐中的说话声慢慢变低,呼吸声也变得轻而均匀,天子已经睡了过去,帐外的池仪仍旧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很久之后,才发现自己捧着文书的手变得无比僵硬酸痛。 * 相比于近臣波动剧烈的心绪,温晏然的心态倒一直十分平稳,在一觉醒来后还去膳房那传了些点心过来做加餐。 温晏然披着外袍坐在木榻上,让宫人给自己梳发,看池仪面色有点不大好,笑道:“你先去歇一歇罢,让阿络进来侍奉。”顿了下,又对另一名女官道,“去取一盒安神的香来给池左丞,再宣卢卿过来。” 她显然不会睡不好——眼前的局面看似险恶,实则主动权全在自己手上,在这局棋中当真要有一个人辗转反侧的话,那也是迟迟不敢进京的温四。 卢沅光是女子,加上天子现在又没有内眷,直接被召到了寝宫这边,她原本准备做一个不随意张望的恪守礼节型臣子,结果却正好碰见了在自家卧房中烧烤取乐的皇帝。 “……” 要换了别人家里,小孩子这么做显然容易遭到来自家人的斥责,不过现在把火炉搁在房间里的是温晏然本人,别说她是在床边烧烤,就算在床上烧烤,卢沅光都只能假装这是一件非常正常的活动。 温晏然正在烤被切开的林檎——这是一种长得有些像苹果,但体型比苹果小的果实,在宫中主要是充当熏衣裳的香料。 在卢沅光到来之前,温晏然的烧烤活动显然已经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连殿内的帐幔上都沾染了一些林檎汁水蒸腾时那种酸甜的果香气。 温晏然看见卢沅光过来,把铁签放下,又给对方赐了座。 卢沅光行完礼后,大部分宫人都步履轻盈地退出寝殿,并从外面合上殿门,只有张络等寥寥数人留在原地。 看见这一幕,她心中泛起一种不太安定的感觉。 宫人把被天子烤至半熟但明显已经不具有食用价值的果子给撤了下去,温晏然伸手烤了烤火,向来人笑道:“叫卢卿过来,是跟你商议一下皋宜跟襄青的问题。” 张络走近,将之前那封来自皋宜郡的文书呈给卢沅光。 温晏然倚靠在凭几上,不紧不慢道:“卢卿总管户部,依你看,那文书上写的事情,有没有可能是真的?” 殿内寂静无声,温晏然没有催促对方尽快给出答复,反而闭上眼,一副小憩模样。 卢沅光在原地站立良久,她听见皇帝的问题,先是不解,然后是困惑,接着又觉得或许天子是想借此来布置些什么,过了好一会,脑海中仿佛有惊雷闪过,某种令她难以接受的答案浮现于眼前,一种寒恻恻的冷意随之从心底蔓延上来——殿内分明温暖如春,她却已经脸色煞白,满身是汗。 早在朝议之时,她尚且满腔跃跃欲试,觉得自己多半能凭借驳斥两地郡长史的功劳,在改元的时候顺利成为户部尚书,此后前途一片光明,如今才意识到,只要文书上的内容有三成为真,她便算是贻误赈灾时机的罪魁祸首,等事情发作后,不但身死家败,只怕还要遗臭于史书! 卢沅光再不敢安坐,当下站起身,向着天子恭恭敬敬地大礼参拜,以额触地:“多谢陛下!” 她本来就十分服气天子的能为,如今这种服气里,还夹杂了深深的感激之意。 ——如今天子已经不止是保全了她个人的清誉前途,还保全了她的家族,事已至此,实在是肝脑涂地都不足以报答,说句难听的话,哪怕天子忽然间倒行逆施,成为一代暴君,那跟着殉国的大臣里头,都得有她卢沅光一个。 温晏然睁开眼,微微颔首。 既然连卢沅光都认为文书上的内容有为真的可能,更加不能不把这种可能纳入考虑。 卢沅光虽然被赐了座,却不敢坐——在另一种结果被皇帝点明后,她现在算是一只脚站在了被免官的危险线上,旁人还可以悬崖勒马,但卢沅光今天已经公开驳斥文书为伪,无论如何也脱不得干系。 温晏然看她一眼,笑:“若是泉陵侯有心误导,文书上的内容怕也并非全真,而两郡长史无状,更是众目睽睽之事。” 卢沅光摘下头上官帽,跪地请罪:“全是微臣无能。” 温晏然伸手虚扶了对方一把,作为一个以败完家业为己任的未来昏君,显然不会在意下属拥有关键时刻掉链子的能力,反而出言宽慰:“今日之所以唯有卢卿陷于险地,是因为只有卢卿出言与之相持——一个人若是什么都不做,旁人当然不容易捉住他的痛处,可天下之所以衰败至此,大半倒可算是彼辈之功,越是勤恳做事的人,反而越容易被捉住把柄。” 卢沅光垂下头,要不是天子已经将她扶起,恨不得再拜上一拜。 对常人来说,恩德威能只要具备其中一点,便可以御人,难得的是当今天子居然样样俱全,卢沅光本不理解长兴之乱后,继位的为何是皇九女,现在想来,今上简直是天生的君王,这皇位本就该由她来坐。 温晏然缓缓道:“朝中公卿皆认为两郡长史有过,朕也不好拂了众意……”微微一顿,又笑了一下,“既然长史不好,皋宜跟襄青又情况危急,朕便帮换两个靠得住的长史过去。” 卢沅光心中一动,当下应声称是。 说是换长史,但换的肯定不止是长史,还会有随从属吏,天子提前告知她,是让她做好准备,从户部挑几个可信且能办事的人。 ——天子担心流民过多,同样担心被泉陵侯那一伙人名正言顺地夺得了州仓,干脆从中枢派人过去,半是襄助,半是挟制。 温晏然思忖道:“地方法制荒驰,多有隐田隐户,就算郡仓无粮,当地豪强家中也不会没有积蓄。” 卢沅光理解了皇帝言下之意——对方显然不打算从州仓调粮,也不会对地方灾情视若无睹,而是打算从中枢派人马过去,勒令当地大户救灾,而那些地方豪强之所以如此富裕,也是因为钻了国家法规的空子,所以地方官员在遇见问题时,选择从这些人身上挤一些油水出来,是一件从道德跟法律上都很能说得过去的事情。 温晏然笑了下:“事能至此,还是朕威德不够。” 卢沅光低头——那些大户或许只是想待价而沽,但在天子心里,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因为天子已经登基,天下君臣名分早正! 温晏然忽然轻声自语了一句:“罗统领已经就任了好些日子,郭卿也该到前营那边了罢?” 她说的罗统领,是王齐师举荐的新任的禁军中卫统领罗越,而那位郭卿,是跟罗越一块被提名的郭兴道,被安排到了前营那边做。 卢沅光想,天子这么说,大约已经把流民反叛的可能性纳入了考虑。 温晏然又看向面前的年轻朝臣,笑:“两郡长史如今都在斜狱那边,宫中内官不解细务,卢卿在户部多年,可否帮朕去问一问当地详情?” 卢沅光立即起身,向天子深施一礼,应下了这个差事——去斜狱讯问犯人绝不是户部侍郎的工作,在正常情况下,像她这样标准士族出身,年纪轻轻且前途大好的官吏员,绝不可能愿意沾染这些内官的事务,但在今日之后,就算温晏然派她去把先帝的坟刨了,卢沅光也不会有二话。 等人告退之后,温晏然才向左右近侍道:“少府令家中有几个孩子?” 张络那张憨厚的圆脸上似乎永远不会出现任何负面的情绪,笑呵呵道:“少府籍贯就在建州,自己没有子嗣,从族中过继了一儿一女至膝下,长女年二十一,长子年十四,尚未束发,如今都在乡下读书。” 温晏然微微颔首。 作为皇帝近侍,张络自然知道天子想问的是什么,而温晏然也知道对方回答的是什么——少府令家里孩子的数量跟年纪只是基本讯息,整句话的重点反而在最后一句,在乡下读书,那就是都未出仕的意思。 少府令虽然分属内官,但也是三品大员,想染手一些清贵要紧的官职有难度,但为家中小辈谋个出身绝对不难,想来对方会安排孩子在乡下读书,或许是因为子女才能不足,必须藏拙,但更大的可能性是长兴末年朝局混乱,连许多士族重臣都人头落地,遑论缺乏根基的内官,侯锁怕殃及家人,才将孩子们远远送走。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温晏然:“叫少府进来。” 少府令明明在外头生生捱了半天冻, 两条腿都跪得有离家出走的趋向,然而到进殿面圣的时候,除了面色有些苍白外, 反而不敢显出丝毫狼狈来。 他换过了袍子,又把身上的雪水擦干,尽一切可能避免皇帝觉得自己有心卖惨。 温晏然语气并不严峻,反而带着温和的笑意:“少府用过饭了么?” 少府令侯锁颤巍巍地回禀道:“方才已愧领了陛下赐下的羹汤。” 温晏然颔首, 与对方说了两句闲话, 忽然笑道:“快过年了,少府纵然用心公事,也叫家里人过来聚一聚。”扫一眼侯锁,“况且令爱跟令郎都读书多年, 该谋个出身。” 少府令听到此言, 心中惊骇之意远大于喜悦,当今天子素来赏罚有度, 自己事情做得不好,还能活命就算对方宽仁,又怎么会因此加恩于子女?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种安排并不轻松,反倒藏有一定的危险。 温晏然想了想,安排道:“令郎年纪尚小, 可以去太学中深造,交一交朋友,至于令爱么,不若先去地方上磨砺一些时日,等做出成绩后再回建平任职。” 少府心中一动, 结合今□□议中的内容, 顿时明白了话中的地方指的是什么, 再度俯身一拜,哑着嗓子道:“微臣,多谢陛下。” 他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十分想要装一下傻,假装自己不知天子话里的“地方”指的是何处,借此表示自己早已昏聩老朽,耳目不明,没能从下属那里获得跟朝议有关的消息……然而等到了该做反应的时候,却无论如何不敢诓骗,老老实实地表示自己领会了天子的意图。 内官子女,一方面自家富贵全系于皇帝身上,需要为天子节制官员,另一方面因为自身才德不足,倘若事情办得不好,又很容易被当做罪魁祸首。 相比于先帝的喜怒不定,当今这位皇帝似乎温和的多,在宫人中向有宽仁之名,然而董氏是侯爵,说破门便破门,破门后还要自行上书请罪;那位赫赫有名,与贵胄交游,甚至少府令自己都在思考要不要提前讨好对方一番,以便借此邀宠的那位玄阳上师,如今身上的血差不多都流干了,用自己的性命让所有人都看见轻慢天子的下场;至于季氏一族,其先祖也是配享太庙的功臣,此时除了几个小孩子外全族尽覆,家产也被籍没;昔年的七皇子更是有世家支持的先帝亲子,在温晏然继位当日就被斩了立威…… 若非季节不对,这些人的坟上都该长草了。 天子今年不过十三岁,身量并不高大,如今又坐在木榻上,然而少府令明明身高八尺有余,伏在地面上时,依旧只能看见对方玄色的衣裳下摆。 西雍宫中温暖如春,少府令在俯身下拜的那一刻,却觉得自己仿佛又跪在了外头的雪地之中。 温晏然瞥他一眼,微笑:“侯卿是宫中旧人,还望勿负朕意。” * 虽然大周的生活条件相对落后,但作为皇帝,温晏然总算能有些特殊待遇,比如在需要讨论问题的时候,能够直接把与会人员召到自己面前,很有点居家办公的自由职业者的意思在里头。 被点名的人并没有因为突发加班心生抱怨,毕竟对大部分朝臣来说,能够进西雍宫议事,就代表着一种身份上的认可。 张络亲自为袁言时这位辅助大臣引路,全程异常恭敬小心,做足礼数——对方虽然在职位上被降低成了光禄大夫,但自身的政治资产并没有因此受到太大的损伤,依旧被视为百官之首。 屋外的天气滴水成冰,檐下的铁马被冻在了冰棱里头,无法发出丝毫声响。 今日的天子十分罕见地穿了身浅色的家常衣裳,神色与往常并无二致,等人都到了后,她点了卢沅光出来替自己说明之前的猜测,卢沅光也没辜负皇帝给的机会,抓紧时间重新梳理了一遍资料,表示文书上那些被认为是虚言哄骗的事件,在地方大族有意推波助澜的情况下,确实可能发生。 西雍宫前殿内的朝臣们一时间面面相觑。 他们都是至少历经了两朝的朝中重臣,在说得如此明白的情况下,不至于体会不到泉陵侯一党在图谋些什么,只是这件事情纵然被提前识破了,也绝不是一个好消息。 皋宜跟襄青两郡的情况,证明了中枢在地方上统治力的缺失。 而且考虑到先帝的工作能力,这很可能不是个例。 朝臣议论了一番,最后还是以天子的意思为主,准备派两位新长史以及随从属吏过去控制局势,又商议了一番面对地方上各类问题时的处置措施。 按照温晏然的意思,少府令之女可以充当属吏,两位长史则从卢氏、宋氏、袁氏、郑氏等大族中选取,这些出身士族的年轻人,一旦当官,过去的不止是他们自己,族中必定还会派奴仆部曲相随,整体武德十分充沛。 温晏然目前除了评论区里剧透的关键内容外,对大周年轻一代的俊才实在很缺乏了解,就令大臣们各自上书举荐。 等此次政议到了尾声的时候,袁言时恰时咳了一声,向其他人道:“事关重大,还望诸位谨守秘密,纵然亲近如父母夫妻子女,亦不可言。” 朝臣们闻言,皆俯首称是。 袁言时看见这一幕,心中浮现出一种复杂的感受,他现在依旧具有辅政大臣的威望与能为,但情况已经从自己领着百官在辅佐皇帝,变成天子亲自统领群臣。 所谓君王威信,便是这么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袁言时甚至都说不清,局势如何便到了现在这一步。 毕竟天子才登基多久! 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跟卢沅光依稀相仿的念头——这皇位,天生就该归于温晏然。 * 温晏然没有拉着下属浪费时间的习惯,事情议论完后就干脆地派内官送大臣或出宫或返回部台,她自己直接去寝宫更衣,同时吩咐左右:“申中宣钟统领,酉初宣罗统领。” 池仪等人一一记下——这个点召人过来,按天子的意思,显然是要留两人用饭。 温晏然除去外袍后坐在木榻上,身侧宫人替她换上更加舒适的寝鞋。 如今普通的鞋履多以布,草,麻为原料,稍微昂贵一些的,也有用动物毛皮或者丝帛制作的,还有适合下雨天穿着的木屐等等。 至于王孙贵胄之家则与外界更不相同,据说悼帝跟厉帝都曾给心爱的宫人内眷赐过玉石鞋,朝臣们讲史的时候还提及过此事,当然他们的意思主要是借此委婉地批评了一下那两位皇帝奢侈的生活,顺便劝诫当今天子,不过温晏然想象了一下玉鞋的硬度跟走起路来的感受,觉得当皇帝宠妃还真挺考验自身防御属性的…… ——这些要么珍贵要么寻常的器物显然并不符合作为穿越者的温晏然的喜好,她曾把少府的官员召了过来,简单描述了现代拖鞋的样子,让对方制作了一批寝鞋,为了让天子满意,少府中人奉上了许多款式不同的样品,在发现温晏然果不其然地选择了其中没有添加珠玉作为饰品的那一批后,又坚定了心中“当今天子是个少见的明君”的看法。 换了身松散些衣物的温晏然靠在凭几上,问池仪:“那罗统领就任后,你们觉得他如何?” 池仪回答得很快:“据说其人十分恪尽职守,处事严明。” 温晏然看了池仪一眼。 作为内官,池仪现在主要人脉都在宫中,而且她行事一向缜密有度,天子不发话,不会轻易把手往禁军内部伸。 但她既然说对方恪尽职守处事严明,那就一定是有什么原因,使得罗越能匹配得上这个评价。 与禁军内卫主要负责皇帝本人极其眷属的安危不同,中卫的职责中,更多的是监管皇城内外通行问题,当然历代皇帝为了更好地掌控这些身侧的将士,两卫之间的责权也存在不少交错之处。 温晏然想,内官常出宫采买物品,大约也就是在这个关卡上,跟中卫禁军产生了一些关联。 而池仪方才那样说,很可能是罗越拿了几个夹带私物或者误了出入时刻的小内官来立威。 新官上任,行事严峻一些也是常事,温晏然并不放在心上,了解后拿了些奏疏靠在窗边细看,一直到申时,听见钟知微过来才起身。 温晏然定期召对方前来西雍宫,除了培养心腹外,也是为了锻炼身体,强健体魄,她还跟钟知微约好了等入春后,让对方教自己骑马。 因为天气寒冷,加上殿内空间广阔,温晏然把锻炼场地改做了室内,她一面活动筋骨,一面与钟知微闲谈,问了一句:“钟卿与罗统领相处得和睦么?” 钟知微想了一想,老实道:“罗统领到任以来,御下有德,两卫之间也相处得颇为和睦,还有不少内卫向臣请示,想要调入中卫。” 温晏然点点头,微笑:“如此说来,罗卿不愧是王侍郎所举荐的忠直之士。” 天子说话的声音语气与平时并无二致,池仪心中却是一动。 以她对皇帝的了解,对方今日召见罗越,或许考虑到三卫统领中唯独此人没有立过功勋,有点想询问下对方,该举荐何人前往皋宜或者襄青,让他混一个举荐之功,这样一来,前往地方的队伍中就囊括了士族,内官,禁军三方面的势力,其中最受嫌忌的内官因为少府令刚刚做错了事的缘故,必定不敢气高,如此安排,三方反倒能相处和睦。 但在方才的一瞬间,作为满分型揣度上意选手,池仪直觉认为,天子的想法产生了微妙的偏移。 第30章 第三十章 酉初, 罗越按时来到西雍宫,他身材高大,皮肤比建平的士人更黑一些,脸上还长着一把浓密的大胡子, 先在内官的引导下恭恭敬敬地拜过了天子, 才跟钟知微一样被赐座于殿内,留在西雍宫一道用晚膳。 温晏然笑道:“罗卿初来乍到, 可还适应京中生活?” 罗越垂首:“京中繁华, 微臣一介边鄙之辈, 实在诚惶诚恐。” 温晏然点点头,因为之前调他入京到的理由跟禁军纪律荒驰有关,就问了几句如何管理兵将的问题。 罗越回答得很含蓄:“禁军确有弊病, 微臣愿为陛下整肃。” 不愿意在领导面前说下属跟同僚的坏话也是常事,温晏然喊人过来, 也不只是为了跟对方谈工作,略微勉励了几句后,就转而聊起了边郡生活,按照当前时代的风气, 士大夫多嫌弃边地粗鄙,但天子却反倒十分感兴趣的样子。 罗越:“边地不比建平,十分苦寒。” “……” 张络看着言简意赅到基本等于在说废话的罗越, 深深怀疑他们大周禁军中的武将是不是都特别不善言辞…… 温晏然看了对方一眼,微笑:“罗卿来自北地,冬日自然比建州更冷一些,不知边地下雪时, 当地百姓如何应对?” 罗越垂下头——御前奏对确实是一件挺考验大臣心理素质的行为, 他说话时的流畅度还不如第一次见温晏然的钟知微:“每到冬日, 大族中人尚可彼此扶助,小族子女往往无依,每年冬季都有冻饿而死之人。” 温晏然微微颔首:“朕听说边地不比中原安宁,常有异族犯边之事,罗卿以前在边营中为将,可曾与之交战?” 罗越:“昔日也曾随同僚与之交手数次。” 温晏然靠在凭几上,笑:“罗卿为朕整肃禁军,是有治兵之能,曾与边人作战,是有带兵之能——那也不知朕何时可以一观卿家之能?” 罗越离席而拜:“待臣整肃禁军之后,陛下可慢慢观之。” 温晏然的目光停在对方身上,片刻后道:“那朕便拭目以待。” 因为温晏然今天还是第一次召见罗越,等人离开时,顺便赐了对方一些炭火皮裘口脂面药等过冬之物。在这个时代,口脂面药的主要作用不是美容,而是为了防止人的皮肤在冬季因为气候的原因干裂流血。 * 作为天子,温晏然确定工作的大方向后,具体细务都有朝臣负责,户部那边在决定派人前往两郡后,十分迅速地动员了起来。 郡长史根据所在地不同,具体品级在七品到六品间浮动,算是一个比较正式的中层官职,一般会由郡守自己挑选,温晏然直接替两郡挑长史的行为之所以能得到大部分朝臣的支持,大半原因还在那天的朝会的矛盾上头。 此前袁言时就曾把朝中的缺员的要职拟出来呈给天子,温晏然斟酌至今,也才补上了六成,其中还有一大半属于“暂领”,为了让皇帝更加充分地了解朝廷内外的俊才,大臣们该上书的上书,该举荐的举荐,池张两人也一直在网罗各处消息,温晏然本人还时不时会往天桴宫那边跑一趟,跟自己那位远方堂兄聊聊家常。 清甜的气息在殿中弥漫。 西雍宫的近侍都知道,比起一些名贵的香料,天子更喜欢新鲜水果的香气,池仪亲自捧了一盘林檎放在炭炉边,然后倒了一杯热茶奉上。 今天不是上朝的日子,温晏然索性以昏君的标准自我要求,窝在寝殿中谁也不见,让左右近侍把文书条陈等物从充当书房的侧殿那边搬了过来,又在床榻上放了一张矮脚的木案,直接在床上批阅。 ——倘若这个时候温晏然注意了解身侧近侍的心理活动的话,就会意识到,池仪等人不是觉得天子连批奏折的时候都赖在床上,而是深刻钦佩陛下在床上的时候都不忘批奏折的勤政精神…… 天子的床榻下方摆着两只木筐,里面放的满满的全都是荐表,一只筐里放看过的,一只筐里放没看过的——哪怕是一个有着充足加班经验的社畜,温晏然在第一次看见荐表数量的时候都差点没能做好身为皇帝的表情管理,也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同行会把权力下放给自己的配偶或者近侍,大约不是权力欲不够强,而是精力实在跟不上,作为天子需要处理的奏疏数量足够把当事人内心“天下权利尽在朕手”的澎湃热情给迅速熄灭成“这工作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的哀叹。 除了地上的那些,温晏然的木案上也放了一摞被挑拣出来的荐表,如无意外,这些人不久后都会在朝廷中获得一个职位。 至于派往皋宜跟襄青两郡的郡长史,温晏然现在也已经选好了,其中去皋宜的长史出自郑氏,去襄青的是袁太傅的某位门生。 这两位长史的家世都不错,而且他们上任的时候,不止可以带着家中的健仆跟护卫,温晏然这边也准备拨一个曲的禁军护送两人上任。 一个曲包括两个屯,每个屯的兵力大约有五百人,数量虽然不算多,但既然来自建平,所配置的铠甲兵械都是最顶尖的,除此之外,这一千人都是骑兵,具有较强的机动性。 除了钟知微手下一名校尉外,温晏然没有让任何一个禁军的原始人员去带领这支队伍,而是从世家跟宗室中挑了几个年轻人出来。 其中有一个人叫做温药师,是悼帝次妹第三子的第六子的第五女,谱系上充分展示了宗室人员之众,在辈分上算是温晏然的侄女,因为不是长房一脉,早已经没有爵位可以继承,虽然与天子血缘关系并不太远,但在厉帝的子女孙子女都有很多人幸存的情况下,基本不存在继承皇位的可能,而且据荐表所言,温药师大部分时间都在家中老老实实地读书习剑,并不像一般宗室子女那样惹是生非,虽然她还不到该出仕的年纪,不过天生身量比常人高大,而且父母早早过世,家中入不敷出,亟需混一份俸禄糊口。 温晏然记得宗室旁支中有几个出色人物,没有一个名叫“药师”的,准备将人召进来问问,如果问题不大,就跟着队伍去地方上出一趟差,积攒点工作经验。 除了温药师之外,还有宋氏的宋南楼,师氏的师诸和。 其中宋南楼跟那位宋侍中都出自建州宋氏,前者还是后者的侄子,算真真正正的高官士族子弟,至于师诸和,其人叔祖父倒是做过三品高官,但上一辈中,只有其年长的那位姨母在悼帝时期选入御史台,历经两朝,等致仕时也只是一位普通御史。 这两人在一般人的看法里,都跟知兵事三字无缘,要不是温晏然曾在评论区中看到过他们的名字,多半也没法那么精准地选中。 评论区中经常有关于剧情讨论的高楼,温晏然当时瞄过一眼有关萧西驰的评论,一些读者在探讨,倘若全盛时期的萧西驰带领乌流部那边的骑兵进攻中原的话,派谁去抵挡比较合适。 萧西驰属于庆邑部,跟乌流部基本没有任何往来,不过评论区虽然给了一个没什么可能实现的设想,却也有不少人仔细地给出了说得过去的回复,其中就有不少人提名宋南楼,说可以试试看派这位去守城。 从上述讨论中可以判断出,宋南楼纵然不是萧西驰那样的当世人杰、名将种子,至少也是一个有一定军事能力的人,而且读者对他的总结是“温柔随和宋南楼”——一个温柔随和的人,即使出身忠良之家,具备较高的道德素养,也很符合温晏然对朝臣在听话方面的要求。 至于师诸和,评论区对他的形容是“不会打仗师诸和”,温晏然想,能用不会打仗来形容,证明对方在出仕后,走的必定是武职路线,而且在部分支线剧情里一定出过纰漏,她也不需要这人立马就起到祸害江山的重要作用,只打算趁此机会把人派出去出个差,攒攒功勋,以便后续给对方安排更合适的工作。 快到巳时,在床榻上待了大半个上午的温晏然到底也歇不下去,起身更衣,并吩咐左右道:“随朕出去走走。”又道,“把那个叫药师的孩子带过来。” 这个时候去前朝各部台那边闲逛等同于加班,她要么在宫苑中走走,要么就去天桴,温晏然现在算是明白了建平中各重要建筑群落的布局内涵——怪不得国师所在的天桴宫一定要跟与太启宫相连,估计是因为自己以前那些同行们日常也有点去亲友家串门的需求。 天桴宫中人员属于道官,虽然地位超然,但按理不能干涉朝务,日子一向过的挺清闲,奈何自从新帝登基后,温惊梅就感觉很难继续安心地研读道经,他颇为聪敏,又因为职位涉及皇位传承的关系,行事中有种格外明显的克制之意,分毫不敢逾越,且守口如瓶,察觉到这一点后,温晏然也明白对方究竟为什么能坐稳国师之位,倒格外喜欢跟对方闲谈。 她随意提了几句打算选宋南楼等人为官的事情,温惊梅在听清名字的时候,目光不由微动,看他的神情,对这些人也有些印象。 温晏然笑:“不知兄长可有教朕?” 宫内宫外都有传言,说皇帝因为当日的拥立之功,以及季跃反叛时的救驾之功,对国师极为尊重,见面时言必称兄长,如此一来,就算温惊梅无心权势,朝廷上下重视天桴宫的人也一日多过一日,但在某些人眼中,这并非什么好事——言必称兄长又如何,昔日的七皇子温见恭还是天子的正经哥哥,如今早都化作了一具白骨。 当皇帝的太过擅长捕捉旁人的神色变化,是一件很考验下属表情控制的事情,温惊梅心知对方已有所觉,不能隐瞒,斟酌了下词汇便道:“臣曾听闻,宋家四郎无心仕途,此前也以学业未成为由,拒绝过朝廷的征召。” 以温惊梅的性格,倘若是宋氏长辈不愿宋南楼出仕,不会说他本人无心仕途,既然如此,此前对征召的拒绝,完全出于他本人的意愿。 ——那位宋四的性情,与社会主流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听到这句话,温晏然目光似乎闪过了一丝奇异的神色,含笑道:“原来如此。不过这位宋四郎既然是宋侍中的侄子,那无论是出仕还是不出仕,朝廷总该试着征召一番,以示求贤若渴之心。” 30-40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聊完宋南楼后, 温晏然倒没继续跟温惊梅谈论朝政。 她这段时间如此勤勉,既是因为需要尽早收拢权柄,也是跟系统面板上那一行提示语句“建平内乱”有关。 温晏然想, 虽然这个系统除了最开始用“欢迎使用《昏君攻略》游戏协助系统”的虚假广告在她心中激发了一点不切实际的期待感之外, 基本等同于背景板,但在剧情节点的显示方面应该还是靠谱的。 ——幸亏她虽然有着一个毫无价值的系统, 但穿越前总算在评论区了解过非常有价值的剧透。 温晏然从温惊梅的书架子上随手取下了一本地方志, 翻了几页, 又跟对方聊了会外州的风土人情。 身为国师, 温惊梅自然拥有着足够丰富的知识储备, 就算不曾放过外任,也了解一些中原以外的民俗风气。 温晏然:“朕曾听闻太傅说过边地事务, 那些夷人部族极多, 平时也会彼此沟通, 但大多说的还是中原的官话。” 温惊梅:“边地夷人部族过众, 而每一部中人并不多, 若是不学习中原文字,他们几乎无法与外界交流。”顿了下, 补充,“不过也有例外。” 温晏然笑着点了点头:“就像乌流部,他们说是部族,但已经在塞外筑有多个城池,同时具备耕地,彼辈狼子野心,甚至要朝廷敕封他们为王, 只是为朝中公卿所拒, 不过他们虽无王国之名, 但已经有了王国之实。” 温惊梅听皇帝的话中的意思,显然是将乌流部的问题放在了心上,当下不欲继续深谈,转而聊起了边地的皮裘等货物。 像乌流那样的大部,虽然有耕地,但还是以畜牧业为主,在他们那里,牛羊马属于硬通货,除此之外,乌流部依仗武力强横,还会通过劫掠过往行商获取金钱。 温晏然抬起头,看向墙壁上的一副充当装饰品的毡画,问:“这也是边地之物么?” 温惊梅:“正是。”又道,“乌流部那边,每年都有大量的羊毛制品流入中原。” 温晏然点了点头——能用大量形容,可以看出这一部族的实力。 温惊梅注意到天子的神色中带了些若有所思之意,心头便忍不住一跳——作为一个时常有机会被动面圣之人,他也算了解当今这位天子的性情,知道对方隐约有收天下权柄之意,倘若不知道乌流部的情况便罢,既然知道了,说不得有朝一日便会对此部用兵。 这样的性情,倘若不为一代英主,那就是祸国乱世之君。 今天温晏然与温惊梅见面时没有屏退左右,两人交谈期间,天桴宫的道官过来换了两次茶水,等换到第三回时,池仪主动从人手中把茶盘接过,一面为君主换茶,一面提醒道:“陛下,已到午时三刻。” 温晏然点头:“今日就在天桴这边传膳。” 随着天子强横之态渐露,连先帝钦点的辅助大臣袁言时在面对皇帝时,都不自觉地愈发退让了起来,更何况克己慎行如温惊梅,十分干脆地省去了劝说对方回宫的流程——既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也难怪温晏然在哪都跟待在家里一个样。 温惊梅不是第一次跟皇帝一块吃饭,在他眼里,皇帝做事风格固然稍显强势,但个人举止却温和有礼,对口腹之欲也没什么贪求,心中也觉得对方自制力甚强。 饭后温晏然依旧没走,直接在大部分时间处于闲置状态的天桴宫正殿里头小睡了片刻,等起身时,之前让人传召的温药师已经候在殿外。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纸照入殿内,宫人小心地替天子揭开纱帐——天桴宫是国师居处,保暖问题做的当然不错,内官们却还唯恐皇帝受寒,侍奉时比平日愈发谨慎了三分,身为市监左丞的池仪更亲自过来,帮着温晏然换上被炭火烘烤的暖烘烘的玄色外袍。 天桴宫内的饰品色泽多素淡雅致,温晏然此刻所在的这间寝室中,地板上覆着一层雪色的柔软锦缎,她的衣摆拂在上面,就像墨水落在了无瑕的白纸上。 温晏然站起身,抬高双臂,让宫人为自己绾系腰带。 登基之后,宫中一切事务都在围绕着她运行,让温晏然不管待在哪里,都会感到自己处于所有人的中心,也难怪历代皇帝不管自身才能如何,都会坚信自己是这世上至高无上的存在。 身为穿越者,温晏然当然明白,在天下大势面前,纵然贵如天子者也与蝼蚁没什么区别,但她这只蝼蚁在别的蝼蚁面前,又具备着一言决定对方生死荣辱的强大力量。 温晏然偶尔会觉得,时刻浸染在这种被天下人尊奉的权力感当中,也难怪那么多同行都曾出现过严重的心理问题,做这一行的要是没有坚定的目标跟信念,确实很容易迷失自我。 * 温药师在外头等候了许久,总算有内官来召自己入殿,她衣着朴素,向天子行礼的动作却并不生涩,显然接受过一定的教育。 温晏然认真观察着面前第一次见面的侄女,大约是因为皇室营养充足的缘故,她自己的身量其实是超过同龄人的,然而眼前那小姑娘明明年纪比她还小,个子却比当今的天子还高上一个头——回想对方的荐书上那句常年在家中读书习剑,温晏然深觉适当的体育锻炼果然有助于儿童生长发育…… “你叫药师?” 温药师垂首:“是。”又大着胆子道,“那是父亲给小人起的小名。” 药师属于这个时代的常见名之一,重复率极高,温晏然点点头,她记得荐书上提过,温药师的父母去世的很早,加上对方现在年纪也不大,一直沿用小时候的称呼也算合理。 温晏然:“你书读得如何?” 温药师朝前方行了半礼:“请陛下考校。” 温晏然看向身侧之人,笑了笑:“那兄长就替朕问几句罢。” 她穿越前学的那些跟当前场景的适配度实在不高,穿越过来之后虽然也在读书,但以个人水准论,恐怕还不如面前半大的温药师。 温惊梅无可奈何,只得遵令行事,就几部常见的经典中抽了几句话询问,温药师的应对虽然说不上多精彩,却也算是有问必答。 在这个教育资源格外有限,大部分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年代,像温药师这样的水平,已经足以混上一个吏员的职位。 温晏然点点头,问:“你也快束发了,就没起个大名么?” 温药师本想说老师准备在自己出仕前给她起一个正式的名字,话还未出口,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领悟到了天子话中的某种可能性,直接跪下:“多谢陛下赐名。” 温晏然一笑,也不推拒:“既然如此,你就叫温循罢。” ——这个名字是她在评论区中看到的,在某些支线中,温氏宗室中会有一位名叫温循的大忠臣,不过此人虽然忠心为国,但在所有出现过的剧情支线结局中,结局上都保持住了相当统一的惨烈风格。 温晏然穿越后还特地调查过此人,但可能是因为“循”字比较普通,哪怕把范围限定在宗室内部,叫的人并不少,很难确定谁才是评论区中提到的目标人物。 不过她现在早已经知道,在不同支线中,很多人物的命运都会发生可以称得上天翻地覆的变化,今天随手给小辈取了这样一个名字,万一能蝴蝶掉另一个温循当然是意外之喜,就算蝴蝶不掉,也没什么坏处。 昔日的温药师,今日的温循再次谢恩——温晏然既是温氏的族长,也是天下百姓的君主,当然有资格以家长的姿态来给她赐名,而且对温循来说,今日得到的不止是新名字,也是一个出仕的机会。 * 温循因为家贫,平常住在她老师位于安平坊的宅子当中。 她的老师姓宋,名为宋昂,是宋侍中的族弟。 宋昂知道学生进宫后,心中一直惦记此事,等人回来后,第一时间将温循唤了过来,仔细询问今天的情况。 温循想了想,道:“天子性情宽而不纵,有明主之姿。” 宋昂笑:“你不是说并未跟陛下说几句话么,怎么敢轻言天子性情?” 温循:“陛下虽不曾与我多言,但看身边近臣们秩序井然,就知天子必定与先帝不同。” 宋昂看自己学生一眼,点了点头,末了又提醒了一句:“既然知晓天子宽而不纵,就要格外小心些,你马上就要入仕,切记一定谨言慎行。” 温循称是,又道:“今日陛下给我取了一个名字,叫做温循。” 宋昂闻言,微微一顿。 他本来也想在学生出仕时,替对方取一个大名,而心中取定的字,也正好就是“循”字。 而宋昂之所以这么想,是看出了学生心中所愿,希望对方能循道而行,不负少年之志。 可天子却也同样为她起了这个名字…… 宋昂想,之前曾听族中其他人说,新帝有察人于微之能,想来此话绝非虚言。 从学生这边了解过基本情况后,宋昂转身便跑到族兄那边,跟对方进行了一些有关家族前途的交流,获取了进一步信息的宋侍中总算下定决心,把侄子宋南楼喊了过来,仔细讲解了一些出仕的诀窍。 宋·不想做官·南楼:“……” 他此前之所以屡屡拒绝朝廷征召,当然也是得到了家族默许的,宋氏世受周室大恩,就算温家那群人当真失了天下,也不可能再事二主,可厉帝又实在不是一个值得辅佐的皇帝,宋侍中心灰意冷之下,难免对朝廷之事有些不大热衷,虽然自己一直没有弃职而去,对族中小辈也不免多有放任,这样一来,有朝一日当真天下大乱,他身为侍中,固然要随天子殉国,小一辈的孩子们说不定反倒能保全一二。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宋南楼对长辈的态度心知肚明, 却没想到叔父今天突然改变了主意。 厉帝已经驾崩好几个月了,宋侍中的变化肯定归结不到他身上,那就只能是因为当今天子温晏然。 宋侍中不但提点侄子做官的要诀, 还谆谆告诫对方要端正心态:“世间英才何其多, 若陛下最后并不曾取中你,勿要心生怨愤, 只在家中好生读书, 若是派人征召你入朝, 则要竭诚事君, 切莫再像以前那样轻佻无状。” 宋南楼有些犹疑:“叔父如此叮嘱, 是担心禁军像对待董氏那样对待宋氏吗?” 看叔父态度如此热衷,他稍微有点怀疑, 是不是因为天子此前展示过手中的武装力量, 宋氏才不得不稍微敷衍一下对方。 宋侍中听见侄子完全错误的猜测后, 反倒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不过以宋南楼对自家长辈的了解, 对方必定不是担忧燕小楼会对宋氏如何,而是有些踌躇, 不知是不是该效仿那位禁军外卫统领的强硬风格,教训一下家中不听话的小辈。 宋南楼:“…………” 他算是对自己当前的处境算是有了明确的认知。 不过宋侍中不愧是朝中老臣,很有预见力,刚刚提点完侄子没太久,宫中就传出了宣召宋南楼的旨意——正常情况下,宋南楼一个世家出身的年轻公子,就算宫中贵人有意见他, 也得提前几天告知, 给对方一点时间做准备, 不过那位传旨的内官也笑呵呵的表示,宋氏是传世大族,跟皇室也算世交,所以这次不算正式拜见,就当是天子请宋氏的公子去宫中吃一顿便饭。 宋家这边自有人请传旨的内官去喝茶,宋南楼本想多问叔父几句有关天子的事情,却看宋侍中一脸严肃地向他走近,继续自己之前没说完的叮嘱:“你平素在建平斗鸡走狗,我也不曾深管,但陛下如今正是该有志进取的年纪,你切莫做那些谄媚君上的事情!” “……喏。” 宋南楼无奈俯身一礼——面对就算天子沉迷玩乐也会果断责任归结到自家亲侄子头上的叔父,他现在真的有些相信新帝是一位极有明君之相的君主了。 知道晚上要进宫后,宋南楼就抓紧时间梳洗了一番,等到了时辰后,随内官一道往太启宫走。 他虽然不是在朝的官员,也风闻过一些事情,据说当今天子跟先帝不同,性情安静温和,不喜铺张,从登基到现在,一次都没去过桂宫跟瑶宫那边,就算召臣子进宫,也多在西雍这边设宴。 提着羊皮宫灯的宫人在前引路,目的地果然是西雍宫,宋南楼被引入侧殿当中,见到了面容介于儿童与少年之间的天子,对方虽然身量未足,但气度沉稳,简直比先帝更像一个已经加冠的成年人。 宋南楼恪守臣节,并不往天子的方向多看,当下按礼拜见,至于御座上的温晏然自然不会有任何顾忌,光明正大地打量这个来自宋氏的年轻人。 其实她本来没想那么早召见宋南楼,但从天桴宫那边得知此人以前多次拒绝过朝廷的征召后,心内就忍不住起了一丝好奇——从穿越到现在,她一直十分相信那些从评论区获得的剧透,很多决定也是基于相关的剧透内容做出的,结果基本也都得到了符合预期的反馈,然而传言中的宋南楼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跟“温柔随和”扯不上关系,反倒很有些少年人的桀骜不驯。 温晏然忍不住有些怀疑,那些有价值的评论里头,是不是也混杂了一些可信度不那么高的判断? 毕竟当代网友,皮一下也很正常。 她看着面前的宋家子,对方面容俊朗,一身未出仕学子的标准白衣,身姿挺拔如修竹,整套拜见动作流畅自然,堪称无可挑剔。 “宋四郎出身建州宋氏,想来自然家学渊源,如今朝中缺员众多,不知宋四郎可否为朕解忧?” 温晏然没多寒暄,很干脆地表达了想征召对方给自己干活的意思。 宋南楼再度俯身一礼,恭恭敬敬道:“蒙陛下不弃,草民愿效微劳。” 温晏然微微扬眉。 她看着面前的少年,觉得哪怕以最严苛的态度进行挑剔,对方的表现也没什么令人不满的地方,完全看不出有什么桀骜不驯之处,相反还挺温柔随和,既有世家子弟的自持,也不显得过于冷淡。 温晏然略略思索,感觉自己稍微有些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评价跟本人对不上号的缘故——不同人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当然会有不同的表现,与宋南楼同时代的人,只能对他当前的行为举止做出评价,而读者的评论却是通过整部作品表现总结出来的,当然更加贴近宋南楼的本性。 想来对方此前屡屡拒绝朝廷征召,多半是因为正确地了解到了厉帝本人的治国能力,觉得跟着这样一位主君很难发挥应有作用,反倒有可能累及家门,才选择了保全自身,至于温晏然,虽然也把成为昏君当做自己的职业目标,但至少到目前为止,表现得都还比较含蓄,而且他年纪尚轻,在青春叛逆期的时候都那么有礼貌,等再长大一些后还可能不温柔随和吗? 宋南楼能感受到来自御座上的注视,以及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压力。 他昔日也曾面见过厉帝,两相比较,果然还是如今这位更有帝王之相。 温晏然以世交的身份召人进宫,态度自然随和,没让宋南楼保持行礼的姿势,就笑着给人赐了座,然后跟这个被剧透过的听话臣子,聊了聊民俗风气。 宋南楼出身世家,对人对事自有一套判断方式,他在建州交游无数,又常外出,见识自然广博相对而言,皇室子女虽然居于整个大周的中心,但久居深宫,正常来说就算娴熟于经史,见识方面也会差上不少。 但温晏然不同,她在经史上水准平平,但很多外面的事情,却仿佛亲眼所见一般,言之必中。 宋南楼想,难怪叔父如此看好,由小见大,如今这位皇帝当真可以算是天授其能了。 就在此时,宋南楼看见一位宫人走入殿中,回禀道:“十一殿下正在殿外。” 温晏然微微颔首:“带十一娘进来。” 宋南楼本来有些疑惑天子召自己见面时,为什么要让十一殿下在场。 这个问题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温晏然笑:“朕听兄长说,宋氏棋画双绝,朕的妹妹一向有心进益,可惜朕不善弈棋,不知宋卿可愿与她手谈一局?” 哪怕来之前叔父没有再三叮嘱,天子问得如此客气,宋南楼不管是从情理考虑,从君臣名分考虑,还是从禁军佩刀的锋利程度考虑,都不可能拒绝,当下十分随和地答应了下来,老老实实地坐到了只有垂髫之龄的温缘生对面。 温晏然在心中暗暗点头,觉得比起建平城中的传言,果然还是评论区的总结更加靠谱一些。 宫人摆好棋盘,让两人对弈,而天子则在一边闲闲观看。 温晏然穿越前其实学过一段时间的围棋,但水平很不如何,基本也就勉强能看懂棋盘上的胜负而已,至于宋南楼,倒不愧是世家子弟,琴棋书画方面的基础极其扎实——他没有一上来就全力以赴,而是先跟皇十一女有来有回的下了一会,才掐着时机赢下了那一局。 温缘生放下黑子,从木榻上跳下,先向边上人行了半礼,才道:“阿姐,是我输了。” 温晏然微笑:“你年纪还小,已经算是下得不错。” 考虑到她自己的弈棋水平,温晏然这句话说得绝对真心实意。 宫人们把棋子收好,此刻已到晚膳的时间,温晏然亲自牵着妹妹的手,带她一起入席。 天子说是以世交的身份喊人过来做客,全程居然当真只是聊了聊家常,下了会棋,然后吃了顿晚饭,宋南楼本来以为温晏然多少会考校一下自己的学识,但一直到出宫,对方都不曾提及此事。 宋南楼有些茫然地回了家,跟他一起到家中的,还有宫里的赏赐。 笑呵呵的内官送到宋氏府上的除了两盒玉制的棋子之外,还有一张禁军骑都尉的任免文书。 宋南楼看见任免文书时,感觉纠结了半天的思绪豁然顿开——他潜心研习兵事的事情连家中都少有人知道,天子当然不可能提前得知,那就证明,对方是在自己进宫的那段极短的时间内内做出的判断。 宋南楼长叹:“仅旁观一局棋便能知人,枉我素来以弈棋之能自负,如今想来,只有陛下这样的,才能算是真正的国手!” 他出身世家,所学都是经世治国之策,当然也有想要出仕的念头,然而内心一直觉得温氏诸人都并非值得效忠的对象,便一日比一日桀骜不驯起来,然而在见过温晏然之后,那股积郁在心腹中的不得志之意,倒是消磨了不少。 宋家四郎在接受朝廷征召成为骑都尉之后,师氏的师诸和也跟着做了前者的都尉副将。 两人年纪相仿,有着相似的兴趣志向,又都成长于建平城中,彼此自然相熟,宋南楼算是少数几个知晓师诸和真本事的人,当下对天子看人的眼光愈发钦佩。 师诸和跟友人确认:“弟之任命,当真不是兄长所荐?” 宋南楼点头,又低声补充道:“陛下当日其实也不曾考校我,只是让我与十一殿下下了一局棋而已。”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两人面面相觑, 目中都有些惊异之色。 具备一定程度文艺造诣的人,总是特别容易用自己的水准来衡量别人。 宋南楼自己能从琴音棋路中对旁人做出一定判断,就特别相信天子也是用同样的方式得出的结论。 师诸和道:“既然弟被点为都尉副将, 这便回家收拾一二,以便随兄长出征。” 宋南楼看了面前的友人一眼:“你不是不愿出仕么?” 他这话说得很含蓄, 如果说宋南楼不愿出仕, 还有点保全家族血脉的意思在,那师诸和不愿出仕, 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看不太上温氏这群人。 师诸和笑笑:“弟确实不愿,然人生在世,总该有养活自己,不论是以务农为生, 还是以俸禄糊口,都是养家之道。”又敛了敛衣袖,正色道,“且弟对兵事虽不甚解,但平素多蒙兄长照料,亦愿助兄平息地方。” 宋南楼看着友人,对方自谦不解兵事的样子,让他想起了说自己不善弈棋的天子, 默然半晌,终于诚恳道:“诸和话不用说得太早,以我所见,你必定能与陛下君臣相得。” * 温晏然并不知道自己的任命在建平城内两位年轻俊才的心中引起了多大的波澜,而且跟宋南楼想的不同, 她其实是担心被评论区总结为“不会打仗”的师诸和缺乏军事上的才能, 才把他安排在了在心中更靠谱一些的宋四的手下。 在确定了该派那些人去皋宜跟襄青两郡后, 中枢这边就要开始以最快速度准备粮草等物。 因为建平这次派去地方的都是禁军,能被选入禁军的年轻人自然都是良家子,其中不少人家世不错——这既是优点,也是缺陷。 温晏然让内官带话给宋南楼:“莫要耽搁,备上六日半的粮草,直接出发。” 宋南楼迅速领会了天子的意思——泉陵侯之所以选择在皋宜襄青两郡折腾,当然是因为这两个地方距离建平都不算远,轻装上阵的话,大约五天左右就能赶到皋宜,六天感到襄青,天子让他们准备六日的粮草,就是赶路五天休息一日的意思。 除此之外,负责带领这些禁军的人既然出身宋氏,那就绝不可能从百姓家中劫掠,而这些人又没有州仓郡仓的调用之权,想要获取补给,那么就只能取自于当地豪强大户中。 宋南楼私下曾对师诸和道:“陛下是担忧禁军中人亲族牵扯太多,不肯与那些大族撕破脸,所以才如此安排。” 师诸和深以为然。 就在宋师两位还有温循以及出身郑氏卢氏的几个年轻人带着骑兵准备直扑两郡时,温晏然又召了宋侍中跟卢沅光进宫,与对方沟通后续的工作安排。 温晏然道:“如今各地都有亭舍,但舍中没有马匹,若是有急信要送的话,难免耽误时间,朕打算在皋宜,襄青两郡到建平之间的驿站里备下良马,以便往来信使更换坐骑。” 卢沅光当即称是,宋侍中惦记侄子的安危,同样表态会努力为天子办成此事。 温晏然微微颔首。 在大周这边,信件的传输主要还是看信使自己,因为沿途缺少备用坐骑,受到马力的限制极大,她打算趁这个机会试点一下驿马制度,为以后推行全国打下基础。 卢沅光跟宋侍中两人受命而退,自去商议细务,温晏然又转道天桴宫,在理论上属于国师的书房中写了一封信,并在此召见了被点为禁军校书的侯家大娘,也就是少府令侯锁的女儿,让对方带上。 温惊梅沉默无言之余,也得承认皇帝的做法还是挺有道理的,太启宫到底是大周的正宫所在,召见宋氏子就算了,召见一个内官的眷属就难免引人非议,相较而言,天桴这边就没那么多忌讳。 禁军马上就要开拔,侯校书拿上信件后就匆匆离开,把事情都安排完的温晏然倒不急着走,反而开始摆弄天桴宫中的占卜器具。 她手上拿着的是一只龟甲,龟甲的边沿上写着两行小字“人谋九分,天命一分”。 这是从先辈国师手上传下来的器物,本意是告诫后人要对未知的事物保持敬畏之心,温晏然看了两眼,却忍不住笑了起来:“既然要卜算,求的当然是那一分的天命,可世人往往连人谋都大有不足,却苦苦追求那虚无缥缈的一分天命。”说完后,把龟甲往桌上一抛。 温惊梅此刻正好走来,见状问道:“陛下是要起卜么?” 温晏然不答反问:“兄长觉得,两郡郡守是生是死?” 温惊梅沉默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他不曾直言,要是建平这边没派人过去,那两位郡守还有一分生路,派了人过去,此二人必死无疑。 按泉陵侯的性格,但凡能够继续操控两地政务,不会将自己的底盘拱手让人的,如今选择放手,也必定要再尽量为自己谋算几分。 那两位郡守要么就是本事不足,已经使得两郡彻底失控,这样的话,不管是落泉陵侯手中还是落在天子手中,都必死无疑。考虑到两人出身寒门,没有家族依仗,之前却一直能保证辖区的稳定,能力不足的概率实在不大,所以多半是极得民心,在当今天子继位后,不肯继续服从泉陵侯的指示,崔氏那边只好杀之。 不过他不说,不代表天子不明白。 温晏然颔首,笑吟吟道:“朕与兄长想的一样。” 就像温惊梅有未尽之语一样,温晏然也有未尽之语——虽然她当皇帝的时间还不长,却已经稍微有些了解那些同行以及那些有志于成为同行的人的做事风格。 对泉陵侯来说,两地的局势对她不利,所以不但要除掉两位郡守,以为后来者戒,还要让这两人尽可能死的对自己有用。 * 囊括了世家宗室的一群人在禁军的护送下,轻骑快马,全力以赴地往两郡赶赴。 由于皋宜跟襄青都在建平南部,所以整队人马只要提前一日分兵即可,宋南楼估计距离两郡首府已经不远,就令所有人在亭驿这边驻扎下来,让人与马都好生休养一日。 在马背上把胆汁都要颠出来的新任侯校书总算找到了一个能跟长官沟通的机会,过去行了半礼,回禀道:“陛下有信给宋都尉。” 宋南楼皱眉:“既有信件,怎么到今日才说。” 侯校书老老实实道:“陛下吩咐,只要在入城前把信件给都尉即可。” 对方看着一副世家子的模样,但在成为骑都尉后,一举一动都令人望而生畏。 宋南楼检查了一下据说是来自天子的书信——上头的印章没问题,火漆也没问题,考虑到在大周伪造贵人文书是重罪,而这位侯校书的亲族都在建州,基本没有伪造的可能。 他当场拆开信函,看过里面内容后,先是一怔,随即恍然大悟,让侯校书退下,又拉了师诸和过来:“你瞧。” 师诸和一目十行地扫过信函上的内容,微微点头:“看来陛下对泉陵侯知之甚深。”又看了看友人,“同样也知兄长甚深。” 等到第二日该分兵前进的时候,宋南楼让师诸和带着另一队人马往襄青走,自己亲去皋宜,同时传讯整队——两郡民生不安,无论当中有什么情由,都是郡守的过错,等禁军入城后,直接冲入官衙,把郡守拖出来,当众明正典刑,然后以长史代其职。 随从而来的众多属吏跟兵士大多不知两地内情,听到宋南楼这样说,自然奉命行事。 中原地带,官道平整开阔,宋南楼一行人快马赶到皋宜首府峄城,递上文书,要求对方打开城门。 城门守卫拿了文书,说要给上官辨认,但等文书被递上后,之前的守卫居然就此不见,一副要将禁军拒之门外的样子。 兵士们纷纷鼓噪起来,过了一会,才有一位文士打扮的人站在城楼上拱手道:“既然诸位是护送长史前来,择十数人进城就是,各位军士泱泱而来,岂不惊扰居民?” 宋南楼:“足下是谁?” 文士拱手:“皋宜郡主簿于平。” 宋南楼直接从腰上拔出了禁军的佩刀,刀刃上指,厉声斥责:“我等是奉天子之命前来,除了护送长史,还要按律将皋宜郡守当众明正典刑!你今日硬要阻拦,那拦的不是我等,是朝廷律令!” 他此刻拔刀在手,看起来凛然生威,哪里还有一丝世家出身的儒雅之态? 侯校书忍不住缩了缩头——难怪皇帝让对方来当骑都尉,天子不愧是天子,居然能从一群温文尔雅表里如一的世家子女中,精准选中了这么一个行事风格跟个人外貌具有巨大差异的特例。 于平见宋南楼声色俱厉,忍不住往后退了一小步,再开口时话里已经带了些央告之意:“既然如此,还容于某先去请示。” 眼见对方有意退让,宋南楼反倒愈发咄咄逼人起来:“陛下已经准了我等便宜行事,于主簿这是打算向谁请示?”顿了顿,又说了一句暗示性极强的话,“天命已定,岂容尔等首鼠两端?今日不从陛下,便是从贼!” 于平不料宋南楼态度强硬如斯,当下骇然后退,喏喏称是:“这便与将军开门!” 接着匆匆转身下楼,一面喊城门守卫过来,一面派人速速前往郡守官衙。 于平原先其实是崔氏的府吏,正常情况下是留在皋宜郡郡守身边,帮助对方弹压郡中豪强,在天子继位后,职责就变成了软禁对方,并伺机将人杀死。 对两郡郡守来说,忠于天子便不能忠于泉陵侯,良心让他们不会奉建平的命令而暗害泉陵侯,但也不会给泉陵侯额外的方便帮助她谋夺皇位。 然而温晏然能等,温谨明却不能等,支持皇四女的崔氏想要用两郡郡守的性命震慑一下其他心中犹豫的人,却不打算把这个杀人的黑锅背在明面上,免得引发民愤。 在他们的计划中,等禁军进城时,会稍稍拖延下时间,同时找机会将郡守杀死,只要两件事能凑在一块,就能把水搅浑,对外宣称人是建平那边害的,但现下既然宋南楼公开表示了自己要去砍郡守,对方一个世家子,不可能用自己的名誉来骗人,这样一来不用栽赃,黑锅也天然就被归到了建平那边,于平等人自然没必要按着原本的计划走。 信使匆匆跑到官衙那边,负责看管郡守的属吏把饿了多日的上官抛下,换了衣裳逃命,结果刚到门前,就听见外头有刀兵声传来。 强势闯入城中的宋南楼已经派人将官衙团团围住,不许一人进,也不许一人出,自己亲自带着侯校书等人进去,准备把郡守拖出来。 等看清郡守现在萎靡不振的样子后,侯校书不用上官提醒,先喂对方喝了一些温热的蜜水,然后才将人搀到官衙前,并当众除去帽子。 ——在大周,免冠算是请罪时的一个经典姿态。 宋南楼一条腿踩在官衙前的石桩上,看起来比燕小楼更像出身禁军的将官,他对闻声而来的本地人慨然历数郡中灾情,又斥责郡长史进入建平后种种无礼举动,末了给出了总结:“郡中情状若此,无论有何内情,都是郡守的过错。”然后不由分说,一把拎起皋宜郡守的发尾,挥刀割断,并将断发拎起来示众,朗声,“只是天子宽宏,且足下履任以来,多有安民之举,如今暂且容你割发代首,以观后效!” 郡吏们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末了于平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想找信使去襄青那边传讯,但刚刚准备行动,又不得不在身披盔甲手持利刃的禁军前猝然停步。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宋南楼按照信件中的吩咐处置完皋宜的事情后, 写信给师诸和感慨了一下天子的先见之明。 对方猜到泉陵侯不会留两郡郡守性命,也猜到泉陵侯打算拿这两人的死做一些文章,并进行了一些有针对性的布置。 而且对于遵命而行的宋南楼来说, 完成天子的命令不会带给他任何道德上的压力,毕竟他在进城后, 也确确实实把人给拎出当众明正典刑,并不算虚言。 ——其实于平之前的判断是有道理的, 这是一个比较看重个人信用的时代, 再加上宋南楼出身世家, 要是为了进城就出言哄骗一个郡吏, 即使最后达到了自己目的,也会遭人耻笑,这也是温晏然在信中要求他当众斥责郡守,并割其发以代首的缘故。 既考虑了敌人的想法, 也考虑了自己人的立场。 宋南楼还在信中赞美, 说他本来也不敢相信天子今年不过十三,但仔细想想, 历来世家大族中的子女中,总角之龄便多有以聪慧扬名者,当今天子又为何不能是这样的人呢?只是因为陛下长年困于深宫, 这才声名不显。 师诸和在心中感慨,宋南楼并非会虚词谄上之人,会这么说, 自然是的的确确地心服口服,当今天子能察情若此, 恐怕自己这位友人, 是一心要为之效死了。 * 皋宜郡这边当然也有一定的武装力量, 但不管是个体的战斗力还是首领的指挥能力,都要远逊于装备精良的禁军,一开始还有些人想要组织城卒反抗,等禁军卫士将他们的首领斩于马下后,就迅速选择了服从。 ——当地的一些老成的郡吏们对此感到格外不解,他们本来还犹豫着要不要跟人针锋相对一把,直到知晓负责带领禁军的是一位只会读书下棋的世家公子,并且这个队伍中又被加塞了内官眷属,才下定了决心,毕竟从对手的人员配置上看,完全就是一个废物加一个拖后腿的,他们就算单兵素质不如禁军,但论起地利人和,还是很有得胜的机会。 分析很有道理,但等两边交手的时候,郡吏们才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意识到一件连当今天子都还没完全发觉的事情——跟家世无关,宋南楼完全是靠自己凶猛的性格以及强悍的实力被点为的骑都尉。 来自建平的禁军以最快速度的控制住了整座城池,此刻还在城中的吏员大都被扣在原地,关押待审,宋南楼一边指挥战斗,一边又找了大夫来为皋宜郡守诊治。 他们这一群人中不止有武将,也有文官,包括郡长史以及不少郡中属员,为了保证能支撑起一个城市的正常运转,卢沅光特地选了自己的十分看好的年轻官吏过来,其中就包括户部小官韩拾荆。 同样不善骑马,且脸色比之前的侯校书还难看的韩·文官·拾荆颤巍巍地拱了拱手,有气无力道:“骑都尉勿虑,来前陛下已经吩咐过下官该如何行事,卢侍郎也多有提点。” 宋南楼好奇:“不知陛下有何计划?”又本着当朝官员的机敏立刻补充了一句,“倘若不方便的话,便当宋某不曾问过。” 韩拾荆:“倒没什么不便的,反正迟早也得要骑都尉知晓,现在说也不妨——陛下吩咐,两地情况如此严重,除了天灾,更多是人祸。此类事情往往需要快刀斩乱麻,越拖越难解决,我等抵达后,要是此地郡守尚且支撑得住,就问问郡守究竟谁是罪魁祸首,要是郡守支撑不住,就问一问此地郡吏的姓氏,哪些家族的吏员最多,就将哪家定罪,并籍没全族。” 籍没是厘清家产并收归公有的意思,按大周风气,地方吏员往往选自于本地的豪强大户,要是拿着整个官衙的人员名单看的话,很容易发现其中的姓氏组成非常单调。 韩拾荆又补了一句:“此地郡守犯了错,但错误主要并非由于郡守引起,如今连犯错较轻的主官都已经被罚,吏员跟着获罪也属常事。” 听到这句话后,与宋南楼等人一道过来的一位贺氏出身的年轻人才点了点头。 ——温晏然这次不止在队伍里塞了禁军,郡吏,户部官员,甚至连负责监管官员的御史都安插了一个进来,等于是完全绕开了两州刺史的权责,决定亲自处理地方事务。 宋南楼笑了一下:“韩君侃侃而谈,想来心中已有城府。” 从门第家世上进行比较,韩拾荆跟宋南楼之间差距过大,所以有些事情后者做了也就做了,说不定还能博得一个能臣的美名,但前者表现得过于强横,极容易在事后遭到打击报复。 韩拾荆想了想,道:“陛下曾询问过下官有何计划,按照下官的想法,最好不要全然依仗武力来使人屈从,所谓‘千人千面,百人百性’,世上有恶人,自然也有好人,有匪徒,自然也有长者,偌大一个峄城,想来不会连一个看不惯当前事态的人都找不出的。这些本地大族人士,若是有德者,就以道德相劝,若是求利者,就以权势相诱,天子是天下人的君主,如今君臣名分已定,还怕没人归服吗?” 宋南楼迅速理解了韩拾荆的意思——在这个时代,中枢有着天然的强大权威,而且建平中的新帝以超乎所有人预料的速度,迅速地掌控了属于皇帝的一部分权柄,若是天子跟泉陵侯继续相持下去,人心一定会慢慢偏向建平那边。 归根究底,皋宜跟襄青这边的大族也并非都是一条心,天然存在拉拢一部分打击另一部分的条件。 ——其实温晏然也认同韩拾荆的观点,还给了一句点评,若是当真人人都有意拥立泉陵侯,也不至于想要拿两郡来立威。 韩拾荆面上忽然露出一个苦笑:“陛下同意下官的猜想,但却没有同意下官的谋划。” 宋南楼闻言,面上似有不解之色,片刻后才恍然大悟:“陛下圣明。” 天子不同意这么做,是因为如此一来,皋宜跟襄青两郡的局势跟之前不会有本质区别,去了一个张豪强,又来了一个李豪强——之前那两位郡守之所以事败至此,不是因为自身才能不足,而是因为过于依仗当地大户成事,一旦失去了对这些人的控制力,也就失去了对整个郡的控制力。 在宋韩两人商议皋宜这边的事务时,迟了大半日沿水路抵达襄青的温循等人,也开始准备入城。 襄青郡的郡吏跟皋宜那边的一样,也想为难一下建平来人,结果没说上两句话,就被作风彪悍的温循直接挽弓给射穿了喉咙,其余郡吏看见这一幕,一时间全部骇然失色,不敢继续倔强,加上他们误以为来自建平的这些人要把郡守拖出来枭首,符合原定的计划,一时间纷纷选择了顺从,并成功步上了皋宜郡那边同行的后尘。 * 宋南楼等人在处理地方问题时,也没忘记跟建平这边保持联络,差不多就是两队人马控制住两座城池的第二天,就遣信使会建平报信。 温晏然正在天桴宫内与国师喝茶,她不善下棋,但不妨碍拿着棋子把玩,池仪过来禀告后,她直接接过信件,并当着温惊梅的面拆看。 两地的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顺利,没有什么料想之外的事情出现。 温晏然笑了一下,随意把信件递给边上的远方堂兄,示意对方也看一看,同时评价道:“也难怪泉陵侯迟迟不肯入京。” 对方多年经营积攒下的钱粮,人脉,声望……在温晏然一朝登基后,除了一些身外之物还能保留下来以外,那些无形资产已经开始了飞快地流失。 温惊梅看着信上的内容,目中闪过一丝讶意。 宋南楼几人都是新官上任,此前没有过任何工作经验,居然如此顺遂,可以算是天赋之能,当然他也没忽略信中那句“全仗陛下深思远虑”,若是在先帝时期,温惊梅多半会以为那只是朝臣的自谦之言,但以他对温晏然的了解,对方应该是真的做了某些布置。 ——新帝是一个极有掌控欲的人。 温晏然单手支颐,看起来有些出神。 她并非是在发呆,而是在观察自己的系统界面。 不知道安静了多久的游戏协助系统最近总算产生了一些变化,非常具有时代怀旧感的类dos界面上的文字偶尔会闪烁几下,又迅速恢复平静,就像以前接触不良的老电视。 ——温晏然不知道,倘若她有看log文件的权限的话,会发现系统记录中有一段提醒反复出现,包括但不限于“正在尝试启动”、“昏君点数不够,无法正常启动”、“能源不足,仅保留基础界面”、“正在尝试载入新功能”、“新功能载入失败”等等。 ——系统是正经的昏君系统,但玩家显然不是正经的昏君。 温晏然忽然道:“说来已距年关不远。” 温惊梅知道,每到正月间,天子会在建平会召见各州郡的使者,许多诸侯也会趁此时机上京谒见。 对方此刻提起此事,多半是打算正式宣温谨明入京。 温惊梅:“陛下是打算召见泉陵侯么?” 温晏然微笑:“召见自然是要召见的。”又道,“兄长觉得泉陵侯会不会入京?” 习惯了天子突然提问的温惊梅沉吟半晌,末了还是摇头:“臣许多年不曾见过四殿下,不好轻下判断。” 温晏然靠在凭几上,不紧不慢道:“泉陵侯来有来的理由,不来有不来的理由。”又补了一句,“不过朕登基之时她既不曾来,过年的时候,怕也是不会过来了。” 温惊梅心念微动,他忽然异常清楚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崔氏跟泉陵侯本来是彼此依仗的关系,但当日天子赐死温见恭,又厚待郑氏,等于在暗示崔氏,只要他们及时更换门庭,温晏然不会介意他们之前的所作所为,如此一来,崔氏与温谨明之间当真能紧密如昔么? 温晏然注意到了远方堂兄面上的神色,略略一想也明白了对方在思考些什么,笑:“倒也不至于如此,泉陵侯与崔氏多年扶持,不会轻易生出嫌隙,而且当日七哥也是自己作恶多端,由先帝明其罪行,再由朕下令处置,郑氏这才完成了与旧主间的切割,如今泉陵侯未弃崔氏,倘若崔氏一意背主的话,又打算如何立身于朝野?”又道,“且泉陵侯素有贤德之名,那些名声里,就算七分为假,说不定也有三分为真,所以她也不会轻易弃掉崔氏来求生。” 她还有一句不曾明言的话,虽然些许计谋可能使得敌方阵营各个势力心思动摇,但也只是可能而已,对温晏然来说,胜败之分,又岂能寄望于闲子。 温晏然看一眼天色,开口邀请:“若是兄长有暇,不妨去西雍宫用晚膳,朕那边正好召了萧将军进宫。” 温惊梅知道对方这段时间挺常跟萧西驰见面,时不时就让那位庆邑部的质子来宫中吃一顿晚饭,而萧西驰那边因为身无实职,又素来身强体健,不能学习远在京城之外的泉陵侯,借生病之由拒绝入宫。当然萧西驰此前也表态过她一个边郡微末之人,不适合总是出入宫禁,结果还没谦虚完就被天子打断,并当众夸奖了几句。 温惊梅虽然清居于天桴宫,也听过天子评价对方的那句“萧将军当世人杰,朕见将军,如见天下英才”。 按照天子的性格,这样做多半是对萧西驰有所安排,只是温惊梅自己暂且看不分明。 温惊梅不想牵扯进边地事务当中,婉拒:“若臣也过去,恐怕更叫萧将军难安。”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温晏然微微一笑, 倒也不曾强求。 返回西雍宫的路上,温晏然忽然喊了池仪一声:“今日再多送两道菜给太傅。” 虽然袁言时已经惨遭降职,但其他人出于习惯, 在非正式场合还会习惯性地沿用往日称呼。 池仪柔和地应了一声。 从天子对待对方与往常别无二致的态度中,许多近臣都有所猜测,昔日的太傅袁言时的降职多半只是临时性的,说不定哪日就要官复原职。 坐在步辇上的温晏然也在想袁言时的事情, 但她的猜测倒跟大部分人不一样。 如今自己的收权之势已经很明显, 对方是经验丰富的老臣, 不至于一无所觉,正常来说, 袁言时会凭借辅政大臣的身份,会成为皇帝亲政前的临时性朝政核心, 然而由于温晏然本人不按常理出牌,已经把禁军少府牢牢掌控在手中, 也有了对她心服口服的重要臣子, 对方成为事实核心的时间太过短暂, 而且作为以忠君闻名的士大夫, 他无法也没有立场表示出对天子收权的抗拒。 袁言时年纪已经不小了,需要谋求一个退路,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 多半会主动向皇帝表示谦让。 不过对于这类位高权重之人来说, 谦让并不代表对方会就此放弃自己的政治理想。 温晏然伸手扣了扣车辇边沿,唤池仪过来, 含笑嘱咐道:“这些日子若太傅那边有荐书上陈, 不论何时递入宫中, 都速速拿来给朕。” 池仪应了下来, 同时又有些不解,不知袁太傅那边是不是有什么要事。 温晏然看出对方的疑惑,忍不住笑了一下:“阿仪莫忧,这也算好事——太傅有意与朕君臣相得,那朕自然要与太傅君臣相得。” * 就在温晏然与萧西驰单方面十分愉快地共进晚膳的时候,袁府中的晚辈们也在侍奉袁言时用餐。 天子一向礼重这位辅政大臣,几乎每天都会从宫中送点东西出来,有时是菜肴,有时是衣物,价值倒不算高,但也表明了那名前太傅的重要地位。 袁言时年纪大,吃的东西少,宫中送菜过来后,他只略略动了几筷子,就把剩下的膳食分给家人,自己则扶着孙子在院子里散了会步,然后才回到内室,召府中人议事。 他是重臣,官邸中除了家眷外,当然也有幕僚、府吏以及宾客。 幕僚们今天谈论的是主君复职后的问题——对于天子是否会把袁言时的职位升回来这件事,他们都不觉得会存在否定的可能。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寻常布裙的少女捧着茶盘走了进来,这是袁言时昔日学生的遗孤,名为王有殷,因为父母早亡,而且两边家族人丁都不旺,所以被收养在袁府中,平日以孙女之礼侍奉府邸的主人。 在小辈当中,王有殷一向颇得袁言时青眼,能够出入府中议事场所,她奉完茶后并未离开,而是在边上侍立了一段时间,等幕僚们的商议告一段落后,才恰时开口道:“大人是在为年后复职一事担忧么?” 袁言时捋了下胡须:“莫非阿殷有话要说?” 王有殷先行了一礼,才恭恭敬敬道:“以小人所见,天子必定会下旨令大人复职,但大人却不必现在接受。” 袁言时面色镇定,示意对方继续说。 王有殷:“自今上登基以来,遇事颇多,虽然诸事皆平,却并非大人所为。”咬了咬牙,再度一躬身,才道,“大人虽有威望,但上未立功于天子,下未施恩于同僚,若是简简单单便官复原职,在旁人看来,那就是天子在优容大人。” 既然是优容,那这种超规格的待遇,就总会有用完的一天。 不少幕僚听见她的话后面上发白,倒是袁言时一直面色不变,还笑了一笑:“阿殷说的有理。”又道,“你这样说,可是让我坚辞不受那太傅的职位?” 王有殷道:“大人纵然不受太傅之职,依旧有统领百官之实,至于太傅的虚名,可以稍稍搁置。”又道,“而且以小人之见,陛下恩威相济,诛赏严明,收权之势已不可挡,大人不妨稍顺上意。” 幕僚们中有聪明的人,此刻也猜到了王有殷的意思——既然天子有意收权,那么不管袁言时是真想退还是假想退,总得做一个避让的姿态出来,而且建平内人人都能投泉陵侯,唯独袁言时不行,他毕竟是先帝钦点的辅政大臣,就算投了温谨明后,那位向有贤德之名的泉陵侯能容下这位降臣,也不会让对方做百官之首了。 王有殷继续道:“陛下总不能一人行天下事,是以收权之后,便是分权。此正是可为之机,大人助天子为此事,不必揽权势而权势自成。” 她这话说得格外诚恳,如今新旧交替,温晏然肯定要开始提拔自己的心腹,为了长远考虑,袁言时最好想办法洗脱身上先帝老臣的印迹,变为当今天子的心腹,毕竟袁言时一向以忠心耿耿闻名,皇帝一旦觉得对方能为自己办事,自然就会把权力下放。 王有殷的分析其实还挺正确,但温晏然的“忠臣退休”计划显然超出了她的设想…… 袁言时不置可否,拿起茶杯饮了一口,看向王有殷,若有所思道:“阿殷今年一十有七,也是时候谋一出身。” 王有殷当即跪下,推辞:“小人今日所言并非自谋……” 袁言时摆了摆手:“自谋也罢,为人谋也罢,你既有了见识,当然该为国效力。” 他行事果断,直接喊了执笔的幕僚过来,不待王有殷继续说,当场将推荐她为官的事情定下。 以王有殷的资历跟个人声望,不可能一出仕就是高官,袁言时打算举荐她为通事——这个官职职阶不高,但执掌承旨宣传等事,相当于直接参与了中枢事务,因为平素多在天子身边侍奉的缘故,以往也有以内官充任的。 议事结束后,各个幕僚,门客,弟子都各自回房,与王有殷相善的一位同学笑道:“你今天胆子倒大,亏得大人宽和,不曾见怪。” 王有殷掸了掸衣袖,面上原本的惶恐之色全然消失,替代出现的一派镇定:“因为那就是大人自己的想法。 她看得清楚,在天子派禁军破董侯家门,事后又出乎意料地占了大义之名后,自己那位师祖便隐隐有些畏惧,却又不好自己开口表示不要太傅的位置,冷却下面人的心,就找一个说话不用太忌讳的小辈代为开口,把就算不当太傅,也不会影响自己实际地位的事情点明。 * 袁言时说了要举荐王有殷出仕,荐书果然很快递了上来,宫中也极给面子地迅速做出了回应,当天内尚书台那边出具了任命文书,确认了那个小姑娘的职位。 通事这个职位,没有明面上的实习期,却有潜在的考察阶段,因为主要办公场所位于禁中,所以同僚中多有内官。 众人皆知,天子如今常用的谒者是池仪跟张络两人,王有殷平常留心观察他们,发现这两位内官出身的谒者书虽然读书不算多,但见事之明,却未必比朝上的大臣们差。 ——那到底是天子一手用出来的心腹近侍。 王有殷并不因为那两人的品阶还不够高就小觑对方,愈发小心做事,她渐渐发现,当今天子除了恩威并具,宽严相济之外,起居时的简朴之态也并非做作。 她虽然没有内官的职衔,但因为是女子的缘故,出入寝宫时没什么顾忌,常候立于西雍宫中,据她所见,天子衣服少用绸缎,也不喜玉石纹绣,饮食上更是格外节制,纵然冬日亦不饮酒,平素潜心政事,好读书,少游乐,经常还没起身时就让近侍拿了奏折让她在床榻上看。 大周也不是没出过勤政的皇帝,然而温晏然少年登基,日常政事千头万绪,倘若过分勤勉,不分昼夜消耗精神,反而容易损伤寿岁。 王有殷留意观察,最后总算放了点心,觉得自己可以把效忠天子的打算规划地长远一些——天子虽然工作很勤奋,但心态格外稳得住,基本不会点灯熬油似地批奏折,看上去颇有长寿之相,完全有可能为大周继续工作个五六十年。 她并不知道,温晏然不是一个真的十三岁小姑娘,对方在穿越前,早就积累了一定的工作经验。 至于个人心态,问的话,就是在常年996的规律生活中锻炼出了巨大的抗压能力,而且擅长保持工作节奏,更何况温晏然的目的是做一个昏君,倘若要做一个明君,看到全国各地一天天的那么多问题,说不定真的会患得患失,但每每想到自己的最终是为了败光家业,心态自然会十分平和。 ——当然心态平和的温晏然也并不知道,身边臣子对她的工作年限存在着如此不切实际的期待…… 宋南楼等人派到皋宜跟襄青那边已经有一段时间,如今距离过年也不剩两天,官员们已经开始放假——今年因为天子刚刚登基,各方面事情都比较多,所以朝臣们才额外工作了一段时间,正常情况下,他们每年冬天都该有一个多月的假期。 温晏然:“……” 虽然现在的生活水平远不如穿越以前,但唯独在工作人士的假期长度上,她迫切希望现在社会能反过来跟大周接轨。 在这段假期内,哪怕是袁太傅这样注重个人声名的臣子,也会开始不少娱乐活动。 王有殷冷眼旁观,觉得朝野上下最不受过年气氛影响的人有两位,一个是国师温惊梅,另一个就是温晏然本人,前者一如既往地居于天桴宫内清修,后者则维持着一贯的生活节奏,待在西雍宫内读书理政。 不过再怎么不受影响,身为天子,一些无法推脱的活动,温晏然还是需要参加的。 快到除夕,太启宫内洋溢着一种带着庄严气息的乐声,此刻已是晚间,但四处都能看见掌灯的宫人,他们站在乾元殿前方,将夜色照的明亮如白昼,而中间则有一群穿着红色衣服的人在跳着驱邪的傩舞。 厉帝比较喜欢歌舞,还借此名目大肆充实宫中舞伎,至于温晏然,她目前还徘徊在“努力了解这些舞蹈表达了什么含义”的初级阶段,观赏表演时的心态宛如一个被迫加班开会的社畜——人虽然还在这里,心思已经彻底溜号。 而且与能充分享受假期的底层官吏不同,越是位高权重之人,过年时的麻烦事也就越多。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流外的小官们自然能趁着放假好好休养生息, 顺便经营自己的社交圈,但对于高官来说,拜年行为还有工作方面的含义。 就连作为皇帝的温晏然也有不少亲友间的拜访——一些住在建平中的宗亲已经被召入宫中, 参加由天子举办的私宴。 温晏然难得穿了符合礼制的服饰,头发被衮冕固定住,十二根珠旒垂在面前,微微晃动,就算是面带笑意地坐在御座上时,也显得格外高深莫测。 在礼官的引导下, 一众宗亲站起身,由国师打头,皇十一女跟皇十三子随后, 共同为天子祝酒,三拜而起。 温晏然坐在玉案之后,她宽阔的玄色袖子垂落在地上,袖尾蜿蜒,就像一段流动的黑色河川或者云雾,面前的金樽中盛着温热的屠苏酒, 酒气里混杂着药香。靠在凭几上的皇帝等宗亲们朝拜完毕后, 才举起酒樽, 略沾了沾唇便放下。 有些宗亲固然觉得天子隐有倨傲之态,但愈是如此, 他们反倒愈发觉得心中安定。 祝酒之后就是歌舞,乐府奏琴击钟,伶人翩然起舞, 温晏然懒懒地看着, 虽然她本人对宫中的表演缺乏兴趣, 但从其他人的表现看,少府准备的节目应该当得起精彩两字。 除了招待人吃饭外,温晏然也需要给面前的亲戚们一些赏赐,其中最高规格的礼物当然在第一时间送到了掌管宗庙祭祀的天桴宫那边——据说之前的皇帝时不时还会手抄几本道经送过去当做祭祖之物,不过温晏然在了解了下道经的字数跟对抄写人字体的要求后,决定以一些玩器为代价,把这个光荣的任务分给自己的妹妹跟弟弟。 被指派了工作的温缘生跟温知华在知道这个消息后,居然还表现得挺高兴,宗亲们听说了此事,也觉得皇帝是想通过让温缘生跟温知华代替自己行事的方式,来表示自己对手足的重视,他们直接忽略了前七皇子的下场,觉得天子果然是个颇为友爱的仁君。 先帝时期,类似的宴饮有时会持续一整夜,但到了温晏然这里,不到戌时就直接散会,还催促有意多玩一会的皇十一女跟皇十三子返回栖雁宫。 温晏然吩咐左右近侍:“带他们回去休息,小孩子不好熬夜。” 温缘生据理力争,什么“已到岁末,年龄该算大一岁”,什么“总角之龄,不能算垂髫幼童”,引得众人笑了起来,殿内一时间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温晏然笑:“朕都不算大人,你哪里又算大人了?” 话音方落,殿内的轻笑声诡异地停顿了一瞬——宗亲们忽然惊觉陛下今年才十三岁,一时间觉得自己的岁数都活到狗身上了…… 他们之前也有所怀疑,国师那边是不是故意卡着十三岁的年纪,在众幸存的皇女皇子中挑了一位最易于掌控的傀儡做皇帝,不过温晏然通过自己继任以来的表现,成功帮助他们重新树立了对天桴宫忠贞立场的信心。 温晏然回寝宫之后,倒没有立刻歇下。 她的游戏协助系统界面之前就时不时会出现疑似接触不良的闪烁的状况,今天在宴会上的时候,甚至还直接黑屏了一段时间,然后在界面中央出现了一个颇具年代感的[loading……]提示语句。 正常的游戏界面能loading上一分钟都算是设计失误,但温晏然这个系统界面从宴会上开始,一直到她返回西雍宫,都始终没有新的内容出现。 怀疑自己不幸得到了一个最废物金手指的温晏然看了一会,最终选择默默躺下,闭上眼睛。 ——作为一个背负着沉重社交任务的皇帝,她明天还得早起,就不陪这个废物游戏系统熬夜了。 西雍宫内自然有宫人值夜,大约丑时一刻的时候,纱帐中忽然传来动静。 “水。” 机灵的宫人不知天子为何突然惊醒,迅速端了一盏温水过来给她润喉。 温晏然其实是被系统给震醒的——直到今天她才第一次知道,这玩意还有闹铃的功能 而这个被宿主在心中diss了无数遍没有用的系统之所以大晚上地发出动静,是为了提示玩家新功能载入完毕。 温晏然扫了一眼,发现上头多了一个名叫[帝王笔记]的子目录,选中后,会出现一个可输入字符的空白文档。 “……” 温晏然不死心地试了一下,发现除了可以做一些记录外,[帝王笔记]真的没有任何额外作用,甚至还不如txt文档功能全面。 “咳,咳咳。” 一直侍奉在殿内的宫人注意到,天子喝水的时候突然呛住,弯腰咳了两声,近侍们见状,赶紧上来服侍,又被天子挥开。 温晏然把杯盏搁下,重新安详地躺回被褥当中,觉得这个系统还挺不寻常,不但能培养玩家自力更生的能力,还能帮忙增强对意外事件的抗性…… * 在大周,正月前后都算是法定假期,不过对于官员来说,在个别重要日子里,他们得老老实实地跑到太启宫这边,参加大朝会。 与常朝不同,大朝会的地点位于乾元殿。 温晏然在内官的帮助下,再次穿戴好了繁重的天子服饰,坐在御座上,接受百官的朝觐。 上朝的除了京官外,还有各个地方的官吏,他们要么自己过来,要么派遣朝集使过来,汇聚于建平当中,在述职之余,也要给天子上供。 ——在过年期间,温晏然除了需要发下大笔赏赐以外,其实还能以贡物的方式,收获一大笔金钱。 而除了大周的各级正式官吏以外,一些向周称臣的边地各部族也会派使者觐见,不过跟基本都能获得上殿资格的朝集使不同,只有相对有排面一些的大部族,其使者才有机会进入乾元殿,一些小部族,莫说入殿,就算主动表态愿意俯首称臣,被周室驱使,都不会被中原接纳。 温晏然只在最开始的时候稍稍露了个脸,好让各地官员知晓当今天子的大致相貌,就令左右近侍把屏风架上,方便自己补觉。 ——大朝会是正事,连厉帝都不能在这种情况下跑去后宫睡觉,温晏然更得老老实实地坐上一天。 除了地方官吏边地部族外,有爵人家也得上朝拜见天子,其中就包括了泉陵侯的使者。 众所周知,自从新帝登基后,温谨明就一直迟迟不曾前来建州,几乎算是挑明了要跟天子争上一争,所以她派入建平的使者也格外受人瞩目,在这个乾元殿内,不知有多少人想借此窥探一番两边的态度。 泉陵侯使者上前行礼,一直安静的云母屏风后面,果然有声音传出: “朕与泉陵侯暌违多年,甚是思念,不知她打算何时入京?” 乾元殿内人数太多,原本不算特别安静,她说话时,鸦雀无声,静得落针可闻。 泉陵侯使者回禀道:“君侯身体有恙,待痊愈后,自然来建平拜见天子。” “先延定王已至花甲之年,明明病势危笃,亦强支病体,随使者入京,如今泉陵侯年方而立,反倒不如一老者了么?” 建平到底是温晏然的地盘,不用天子亲自做出示意,就有朝臣开口斥责:“况且诸侯无故拒召,按制应贬其爵位。” ——延定王是前朝庄帝时期的一位皇室诸侯,向以贤德称诵于世间,泉陵侯温谨明当年也曾被人称作过延定王第二,这位朝臣这么说,显然是有讽刺之意。 泉陵侯使者不卑不亢道:“先延定王抱病入京,其人忠直固然被世人所褒扬,却也难免让人怀疑庄帝苛待亲族,泉陵侯宁愿自己身担非议,也不敢有伤陛下仁德之名。” 温晏然忍不住笑了一下,不紧不慢道:“想要不伤朕的仁德之名倒也不难,只要泉陵侯肯回建平住下,天下人看她与朕君臣相得,自然人人皆知朕性情仁厚。” 泉陵侯使者闻言,微微滞住,又不敢驳斥天子,只得俯首道:“微臣自当将陛下的话转告给君侯。” 温晏然也懒怠为难一个使臣,让内官引其退下,按照她现在的权威,当然可以直接下发明旨,将温谨明贬为庶人,然而与主要权威尚且集中在建州一地的天子不同,温谨明在外经营多年,就算她被贬为了白身,外头也多得是依旧将她当做泉陵侯的人。 ——从穿越到现在,温晏然多次感受到了人心向背对政权的影响,而泉陵侯本人更是一个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存在。 备受瞩目的泉陵侯使者下场后,气氛松散了许多,温晏然干脆闭目支颐,靠在御座上打瞌睡,反正有屏风遮挡,外头的大臣们看不见皇帝的眼睛究竟是睁是闭,就算万一遇到需要她额外留心的事件,身侧的近侍们也会加以提醒。 张络看着面带倦意的天子,想着天子勤恳理政,纵到了晚间,也不忘翻阅奏折,确实十分辛苦。 池仪则想,那些前来拜见的朝臣们说的大多都是符合年节气氛的虚词,并无实在的作用,难怪陛下不耐,为官者果然应当多务实而少大言才对。 这两位市监的左右丞彼此对视一眼,都晓得对方又有所悟。 按照流程,在朝见之后,天子还要请大臣们在宫中用餐。 温晏然之前对她的年夜饭内容有些好奇,让少府那边把菜单拿过来,并准备根据自己的口味做一些针对性的调整。 天子受天下人供奉,许多珍稀之物自然如流水般送入建平,例如野鸡、野鹿、虎、狸、熊掌等等,堪称应有尽有。 少府对自己的准备很有自信,却没料到温晏然只是看了一眼,就坚决的把跟野生动物有关的菜通通叉掉。 ——虽然人住在古代,但她的卫生习惯还保留着现代社会的风格。 负责饮食的内官们:“……” 他们早知帝王简朴,却没想到对方居然自苦到了这等地步。 陛下圣明。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少府那边以为天子不喜欢牛羊一类的粗糙肉食, 表示菜单上还有些类似鱼脍的精致菜肴。 温晏然:“……” 鱼脍又叫生鱼片,虽然现在正值深冬, 但能送到太启宫的,自然都是从河里现打捞出来的新鲜鱼。 温晏然觉得自己留心生活细节是对的,倘若她没有多看这么一眼,多半就得遭到当下落后环境卫生水平的背刺——作为一个穿越者,温晏然完全不信任少府的食材处理能力,直接否了这道可能蕴含着丰富寄生虫的宫廷菜肴,避免自己的昏君道路夭折在伙食质量不合格上面。 而其她也大约明白为什么历史上皇帝总是活不长了——宫廷宴席上生鱼片,对方怎么不干脆拿□□拌饭给人吃呢? 温晏然把经过自己调整的菜单递还给少府, 看着对方惶恐的面容, 稍稍放缓了语气,鼓励对方可以在允许范围内多多花钱,加大对炒菜的研究力度,而且考虑到这个时代香料价格昂贵,烹饪牛羊肉的时候可以多加一些。 被敲打了几次的少府老老实实地奉命而去, 正常情况下,作为一个唯天子马首是瞻的内官,他绝不敢向旁人泄露禁中事,不过晚宴上的菜色本来也不是需要瞒住的问题, 经过少府令与身侧内官的充分沟通,温晏然的名声, 到底开始往她本人不大需要的简朴方向,产生了一些偏移…… * 有资格参加乾元殿中年宴的人, 很多都是厉帝时期留下的老臣, 他们所有人都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新帝登基后宫中的变化。 厉帝喜欢歌舞乐曲, 尤其喜欢相对轻佻的那种, 但当今天子却对此兴趣平平,显然是个正经的明君,士大夫们总是批评少府中内官喜欢谄上献媚,然而这些人之所以能献媚成功,也是因为皇帝自己有意于此,到了新帝这里,宫中舞乐立时就变得庄严清正起来。 ——其实这倒也不是温晏然有意为之,她不太能听懂大周这边的宫廷音乐,现在社会再怎么倡导素质教育,增强美术音乐两门课的占比,也没法让温晏然对编钟这一类乐器有多么出色的审美,而少府那边在跟皇帝双向奔赴的时候,又完全误判了领导的意图…… 大周的先代君主曾以仁德治世,加恩德于四海,在一些普天同庆的节日里,允许边地少民部族的使者参与到宫廷宴会当中,其中各部的正使座位相对靠前,而副使与侍卫等人则随从于后,其中乌流部的正使身后就坐着一个身穿大周服饰,但耳朵上穿孔戴环,面孔跟手臂上都涂有油彩的年轻男子。 他其实不是侍卫,而是乌流部头人乌舍异母弟弟,名叫乌格奇。 乌格奇看着面前的菜,十分克制地尝了一小口。 中原的食物对他们边地人而言,果然是想象不到的美味。 他们乌流部实际上已经算是建立了自己的国家,人口数量完全能与大周这边的一个大郡相媲美,但即使是乌流部中的贵人,也很难尝到那么美味的食物。 但听周围中原人说,今天的菜肴根本算不上奢华,反而可以用简朴来形容。 简朴…… 乌格奇深吸一口气,感到胸膛中有一股奇异的情绪在弥漫。 身为边人,他们当然不敢与大周相争,而且乌格奇见过禁军的样子,那些身量高大挺拔的兵将骑在同样高大的骏马上,盔甲明亮,每个人都佩戴着锋利的钢刀与长矛——这种装备水平,乌流部就算再过一百年怕也无法望其项背。 乌格奇感受着周围繁华的景象,忽然微微眯起了眼睛。 往大周走了一趟,他固然体会到这个国家的强大,但也清楚地察觉到了这个国家的衰弱。 乌流部总体人口不到百万,内部已经派系林立,上层腐朽,底层贫苦……种种问题不一而足,至于大周,人口比他们多,土地比他们广,矛盾也比他们更加严重。 至于乌格奇本人,虽然是先代乌流部头人的亲儿子,但生母只是部中一个挤羊奶的女奴,年幼时一向被当做众位兄长的奴仆来使唤,直到他长大后,因为体魄健壮,身材魁梧,办事本事不错,又善于讨好那位成为了头人的兄长,才获得了一定的地位。 复杂的经历让他对部族的问题有着更深入的了解。 中原有着太多出色的人才,而且各人有各人的心思,据乌格奇所见,那些世家子女,上限固然极高,下限也极低,光他自己,就遇到过好些个各方面都足够废物,却依旧能成为一地主官的士族。 更加让乌格奇觉得有机可乘的是,大周这边的新皇帝如今才十多岁,根本还不到可以束发的年纪,他以前读过读中原人的书,知道有一个词叫做“主少国疑”。 对于内部矛盾日益严重的乌流部来说,现在算是最好的机会,他不指望能打败面前的庞然大物,但总归可以趁对方内乱的时候占一些便宜。 乌格奇思忖时本来一直静坐不动,此刻想得实在心热,有些难以按耐,当下举起面前的酒樽,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借此压制沸腾的心绪。 毕竟是年节时期,纵然是宫中宴饮,也不会太过拘束来宾,各个朝臣彼此祝酒,说笑不断,上方的天子也亲自给推辞了太傅之位的袁光禄大夫倒了一杯酒,祝对方身体康健。 年节期间,温晏然穿戴的都是能彰显天子身份的礼服,她高踞于御座之上,面孔被衮冕上的珠旒所遮挡,旁人很难看清天子的神情,但她却能以居高临下之态,将殿中情状一览无余。 她倚靠在案几上,忽然想起穿越前老师曾经说过,不管讲台下的学生在做什么小动作,上面的人都能接着高度优势看得一清二楚——当年温晏然对此缺乏切实的感悟,如今一眼扫过去,才知道老师说的都是很有价值的个人经验。 温晏然调整了下坐姿的重心,与池仪低语:“坐在那边的是哪个部的人?” 池仪一向随侍在天子左右,十分擅长把握领导的想法,不用多加观察,就迅速明白了皇帝问的究竟是谁。 “那是乌流部的位置,方才饮酒之人,应当是部族使者的侍卫。” ——池仪在某些剧情支线中能成为掌控一国政事的权臣,显然也是个善于观察细节的人。 温晏然忍不住笑了下:“原来一随行侍卫,也能有所思至此么,倒是朕小觑天下豪杰了。” 池仪明白天子的言下之意,边地寒苦,那些使者们来到太启宫后,触目所见都是繁华之景,是以要么表现得畏畏缩缩,要么就干脆大吃大喝忘乎所以的享受起来,至于那位“乌流部使者的侍卫”,先是不言不动,随后又急饮了一杯酒,仿佛是刻意在压制些什么一般,显然是因为眼前场景,引起了对方的某些思考。 不是池仪瞧不起边地部族,实在是因为这个时代,教育资源向来被世家大族所垄断,中原人士都求学艰难,更何况外族,一些规模不大的部落,可能从上到下都找不出一个有脑子的人,而那个侍卫居然能在太启宫乾元殿中认真思考问题,不管思考的是什么,都与他的表面身份不太相符。 温晏然又隔着珠旒往乌流部那边看了一眼。 正使副使正在吃吃喝喝,瞧上去对宴会颇为享受——边地部族地位卑下,他们不敢在殿中举止无礼,免得惹怒大周的贵人,但从伸筷子的频率看,显然对宴会上的食物十分满意。 至于那个年轻的“侍卫”,对方坐席靠外,又隐没在随从人员当中,正常来说确实不太容易引起身边人的注意,一时忘记掩饰,举止间难免会泄露一些心事。 温晏然闲着也是闲着,习惯性地琢磨了下对方的来头——乌流部的正使自顾享乐,显然并不将身后那个“侍卫”看在眼中,而那位“侍卫”,居然也不甚在意身前的部族使者。 她猜测,或许是因为那个“侍卫”的身份既有高贵的地方,也有卑微的地方,两相交织,才造成了如今复杂的境况。 温晏然搁下筷子,看了看距离自己不远的朝臣们,示意张络去给国师倒一杯酒。 好好坐着的温惊梅:“……” 君臣之间存在着身份上的绝对压制,面对“你过来,朕敬你一杯酒,再问你点事”的皇帝,他只心平气和地能端起酒杯,走到御座前,长袖垂地,欠身行了半礼:“陛下。” 殿中的奏乐之声一直没停过,加上天子所在的地方离旁人又远,就算是袁言时,也听不清两人说话的内容。 温晏然让近侍在自己的桌案边上给温惊梅加了个坐席,笑道:“兄长博学多才,可知乌流部内情?” 其实国师除了掌管祭祀等事以外,没有明确的工作内容,也就方便了温晏然不管想到什么问题,都能把人拉过来聊聊。 温惊梅目中带有些许无奈之意:“陛下明明已有所得,又何必问臣呢?” 按天子的性格,上次在他书房里见过一次乌流部的毡毯,并将此事放在心上后,必定会去搜罗一些跟这个部族有关的资料,现在都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天,对方肯定已经了解了不少讯息。 温晏然微微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举起酒樽,跟面前的远房堂兄隔空虚碰了一下。 “……” 作为经常与天子相处的人,温惊梅很清楚皇帝的杯子里装的是果露蜜水,他其实同样不擅饮,只是在宴席间勉强为之,然而面对天子亲自敬酒,也不得不稍稍饮了半樽。 他虽然位高,兼之性情稳重,却也只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年轻文士,白色的面颊被酒气一冲,霎时间微微泛红。 就在温惊梅准备勉力将酒饮尽时,手腕却被天子按住。 温晏然唇角微翘:“原来兄长也不胜酒力么,既然如此,莫要勉强。” 温惊梅目中的无可奈何之色愈发浓郁——让人喝酒的是她,让人不喝酒的也是她,虽然天子向有仁德之名,但他却知道,对方看似沉稳的性子中,也夹杂了不少肆意妄为之意。 两人今天穿的都是宽袍广袖的朝服,温晏然给对方使了一个眼色,让温惊梅借着袖子的掩饰,悄悄把剩下酒水往地上撇去。 温惊梅想,当今天子不但在大事上明见千里,在一些小事上,也算别所得。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许是酒意上头, 又许是平时相处颇多,君臣二人关系也算亲近,温惊梅坐姿虽然跟之前一样端严, 目光却柔和了不少, 言语也不如之前那般克制,竟主动跟皇帝谈起了乌流部的一些事情。 “想来陛下也知晓,乌流部上层贵人关系并不和睦,如今的头人名叫乌舍, 是受过大周册封的一部之主, 然而部中老人, 却多听从他叔父,也就是部中左将军的命令。” 温晏然思忖:“朕记得, 靠近乌流部的郡是……” 温惊梅:“是定义郡,郡守是董氏的董复。” 董家虽然家门衰败, 终归还是能挣到一个郡守的位置的,董复此人深谙平衡之道, 考虑到乌舍的叔父有老一辈的拥护, 根基深厚,再加上边人不如大周这边重视礼教, 族中贵人多喜欢犯上作乱, 指不定哪天那位左将军就带人掀翻了头人的统治, 自己统领一部, 于是董复就以乌舍本人受过大周正经册封的名义, 明里暗里向这位新头人提供支持,想要使得势弱的那边有足够的力量与势强的那边分庭抗礼, 进而引发乌流部的内部矛盾, 这样一来, 这个边地大部忙着折腾自己,也就无力骚扰周境。 在当前时代,董复能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能吏了,换做太平时期,说不定真的能将乌流部徐徐瓦解,然而据温晏然本人所知,大周如今的繁荣完全是空中楼阁,而等到各地烽烟四起的时候,那些本来就算不上乖顺的边地部族自然会跟着纷纷作乱,准备来中原分一杯羹。 温晏然习惯性地用指节轻轻敲了敲桌案,若有所思:“定义郡守今年考评不错,按常理而言,来年多半是能回建平来做官的。” 说到这一步,池仪已经对明白了天子的言下之意——那个“侍卫”看起来受到过一定的教育,在这个年代,边地部族中有资格接触书籍的,大多是族中贵人,或者贵人的身侧近臣,以及一些因为各种原因离开故土,来边地部族中居住的周人,而从对方的从形貌看,他是真正的边地部族之人,加上个子也长得高,身材也魁梧,证明营养水平不差,虽然以侍卫的身份入宫,但看上去反倒比起作为使者的那位乌流部高层更有筹谋之姿,所以十有八/九是隐瞒身份入京的乌流部贵人。 温晏然想,殿中那些来自边地的使者中,不乏部族首领本人,就算是乌流部头人亲自过来,也没必要隐瞒身份,那个“侍卫”不远千里前来建平,固然可能是年轻人一时好奇,想来领略上国风光,但顾虑到当前的时局,那更可能是有所图谋。 ——把事情最糟糕的可能纳入考虑,这样一来,事到临头时也不至于手足无措。 温晏然用食指轻轻点了下杯沿,池仪立刻执壶为天子斟了一樽果露。 “兄长不胜酒力,给他也倒一杯。” 温惊梅就在坐席上欠身行了半礼:“那臣就多谢陛下体谅。” 内侍们已经开始往宴席上送点心,温晏然用了一块宫中新制的糕点——她上次召见温循的时候,被对方的身高很刺激了一下,这才决定让尚食那边多花点力气在研究各类穿越前并没有多偏爱的乳制品上头。 她用餐的速度与平时并无区别,但在池仪等近侍眼中,天子显然是心有旁骛。 温晏然在想,倘若那个乌流部的“侍卫”打算探听定义郡郡守任免情况的话,又打算从哪个渠道入手? 大多数有资格在太启宫内议事的朝官都出身正经士族,就算乌流部头人亲自过来做小伏低,也未必愿意理会对方,所以那个“侍卫”只能从一些边缘人士身上入手。 温晏然一边思忖,一边品尝糕点。 或许是考虑到贵人希望尽可能多尝几种的味道,宫中点心的体积都不大,大约只有月季花瓣的一半左右。 温晏然尝了一块加了牛乳的,又拈起一块加了蜜饯的细细观赏。 一边的温惊梅眼观鼻,鼻观心,并不多言,尽职尽责的充当一个帝王身边的背景板。 天子的一举一动都引人注目,在皇帝能居高临下,纵观全殿之时,也有不少人对温晏然的情况多加留心。 乌格奇往上边看了一眼,心中关于“大周要完”的想法越来越浓郁——那个皇帝的年纪实在太小,根本不到能够当家的年纪,换做乌流部,坐不上两天的头人位置就得被撵下来,而且对方也不像是多早慧的模样,在结束了必须的社交互动后,直接开始拉着堂兄开始闲聊,殿中明明有那么多朝臣使者,却不曾见那个小皇帝询问正事,反倒开始玩赏桌案上的吃食。 他进建平以后,虽然也听人说过新帝颇有威严,但乌格奇知道中原人在赞美贵人时,总喜欢加一些与当事人真实情况关系不大的溢美之词,所以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加上打听到新帝自登基以来,屡屡加恩于天桴宫,之前那次宫中叛乱事件结束后还干脆给国师加了上柱国的勋职,顿时感觉自己明白了什么。 既然天子不过一傀儡,那朝堂上所谓的忠臣们,必定会因为争权而不断内耗,而且旁边的泉陵侯也毫不掩饰自己剑指建平的意图,乌格奇想,纷争虽然不算好事,但对他们乌流部来说,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崛起机会。 ——自己书读的比乌舍多,武力也比乌舍强悍,除了血统不如那位兄长高贵以外,处处都要强过对方,既然彼人可以,那他自己又凭什么不行! 正在畅想未来的乌格奇并不知道,中原这边对皇帝的赞美之词虽然有很大的夸张成分,但也有不少处于委婉的写实状态,比如在说新帝“察事于微”上头,就多少包含一点大臣们对天子疑心病重的感慨。 此时已到申中,温晏然微觉疲倦,干脆起身回寝宫更衣,并委托光禄大夫袁言时跟国师温惊梅替她招待各郡官员以及边地来使。 皇帝要走,朝中官吏自然躬身相送,至于边地各部的使者,虽然站在殿内,心中却并不敢将自己当做与中原贵人同等的存在,老老实实地伏拜于地面,乌格奇虽然心有大志,却无法特立独行,只能跟部族正使一样矮身跪送。 仪仗如林,护卫着天子起架,温晏然闭着眼睛靠在车辇中的软垫上,她想,除了正式的朝臣外,有资格接触到朝中机要的,要么就是大臣府中的幕僚——这些人许多也是士族出身,同样也是边地部族无法接触到的存在——要么就是心怀二意之辈,例如泉陵侯的从属,再或者就是内官。 袁言时此前替她讲史的时候,曾说古往今来,能动人心志的,要么是德,要么就是利,建平是大周中枢所在,对方特地跑过来,大概率是有所图谋,倘若他们想跟建平这边搭上线的话,要是走道德路线,除非那个乌流部贵人救了哪位士人重要长辈的命,否则完全没有可能,至于用以权势或者力量胁迫的途径,对方一个在中原无根无基的外族人,只有搭上泉陵侯的船才有可能做到,而泉陵侯也不会平白给他好处,其中必然存在着利益交换。 再或者,就是许以巨利了。 温晏然睁开眼睛。 她知道自己不够聪明,对这个世界的文化习俗□□势缺乏了解,加上那个《昏君攻略》的游戏协助系统又过于废物,所以遇事时不得不多想一想。 乌流部与大周有商贸往来,既然两边存在买卖,对方就必定会分润与中原大族,然而就算乌流部的人再想送礼,也得等新郡守上任后,再与对方细细商议…… 思考之时,已经到了西雍宫寝殿,总算能把天子礼服换下,同时解开头发,并穿上松散的寝衣寝鞋。 见到陛下返回,池仪正要过来侍奉,却听见温晏然摆了摆手道:“让旁人来,你今日还有旁的事情要忙。” 池仪闻言,立时过来听命。 温晏然先挥退左右,沉默片刻,才笑道:“今日的事情,朕其实也只有三成把握,所以不好多言,免得惹人生笑。”又道,“乌流部多有内患,既有内患,难免会有处置株连等事,那个‘侍卫’过来,说不定当真有大生意要做,你跟阿络两人且用心探查。” 池仪心中微凛,稍一思索,明白了天子言下之意。 从先朝起,买良家子为奴一事便屡禁不止,有些人家为了避免官府追究,不从本地购置奴仆,而是转而向边地寻求,一些边地部族为了赚取金钱,会将部族中的人口卖到中原这边。 对内患严重的乌流部来说,把在斗争中失势的家族卖往中原为奴,既获得了金钱,也解决了后患,算是一举两得的好事,然而类似的交易处于灰色地带,倘若他们卖过来的奴隶数量太多,难免会惹人疑虑。 倘若说那个“侍卫”是因为这件事远来建京打探情况,其实也说得过去,但温晏然有直觉认为,此事似乎不止于此。 温晏然微微笑了下,低声:“若是生意当真跟人有关,你要多多留意,免得令他们惊扰到建平中的贵客。”又道,“边地部族想跟宫中人接触并不容易,你先过去安排一番,免得他们白跑一趟。” 池仪领命而走,温晏然也没有歇下,她令宫人掌灯,并摆开桌案,自己披着棉袍开始写信,须臾成书两封,那两封信都用火漆封死,其中一封上面写了个“一”字,另一封表面写了个 “二”字。 温晏然:“阿络,你让人将两封信都带给宋卿,让他先拆第一封看完。” 张络小心询问:“那第二封……” 温晏然笑:“第二封……其实多半是用不上的,只做万一之备罢了。” 她把信交给张络,自己在榻上坐了一会,同时打开[帝王笔记],简单记录了一下今天的事情。 温晏然偶尔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不过回忆下各类文艺作品里的情节,多疑也算昏君的标准性格配置之一,她还是走在了正确的职业道路上的。 * 皇帝走后,大臣们尚不觉得如何,那些边地使者们却像是送了一口气似的,举止逐渐开始不受拘束起来,等到酒足饭饱,歌舞尽兴后,不少人直接倒在席上,沉醉不醒,不得不在内官的扶持下或者回府,或者返回稾(gǎo)街。 ——稾街是建平中专门提供给外部使臣居住的地方。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乌格奇虽然没喝太多酒, 也做出酒醉之态,假装立足不稳,并撞到了一位早就看好的内监身上, 对方无法可想,只得搀着这位边地来使出宫出宫。 在离开后,乌格奇又借着饮水的机会,刻意弄污了内监的衣摆, 并以赔礼为借口, 将人十分殷勤地拉进自己的车中。 刚刚关上车门,乌格奇就一改方才的酒醉之态, 跪坐在坐垫上, 向着面前的内监, 扎扎实实地行了一个大礼,姿态谦卑地询问:“不知中贵人如何称呼?” 那位内监笑道:“在下高羚, 如今在张右丞手下听候差遣。”又道, “使者喊在下过来,是有什么吩咐么?” 乌格奇特地打听过禁中情状, 知道国师温惊梅能把控住小皇帝,也跟叫做池仪跟张络的两位内官有关, 心中微送, 给人塞了一块金子, 悄声道:“使者若是不着急, 可否回稾街详谈。” 内监收下了金子,但婉拒了对方的邀请:“下官还有事在身, 使者的事十分着急么?” 乌格奇又央告了几句, 那位内监没有答应, 不过态度已经松动了不少, 他也不指望立时就能达成目的,在知晓该如何联络对方后,就与之分别。 在乌格奇之前,乌流部正使已经先一步返回稾街,见他进来,将人喊住,冷笑道:“王子的事情,我一直不敢多问,只盼你不要辜负大王的嘱托。” ——乌流部的头人固然没有被大周册封为王,但他们本部之人,私下里早已经这么称呼了起来。 乌格奇缓缓点头,目中一片冷厉之色:“兄长吩咐的是族中大事,我当然不会耽误。” 他们会过来这里,名义上的理由是贩卖奴隶,但实际上是受泉陵侯温谨明的嘱托,把萧西驰等人寻隙放出建平。 萧西驰是这一代的庆邑部首领,聪颖早慧,她被送来建平的时候,其实已经开始负责处理族中的事务,因为性情仁厚,所以极受族人拥戴,纵然困于周地多年,庆邑部对她的思念之情也并未减弱。 以她的武力,若是一意想走,单骑便可行千里,但当时随萧西驰一块入京为质的,还有各个庆邑部中各个重要家族的子女,于情于理,萧西驰都不能抛弃他们。 而泉陵侯的许诺之所以动人,在于她答允可以将萧西驰这群人全部放出,当然作为代价,对方返乡后,需要出兵扰乱庆邑部周边,牵制边营兵力,方便崔氏等人图谋建平。 温谨明不怕萧西驰毁诺,因为近年来各地年景都不太好,连中原百姓都过得艰难,更何况处于苦寒之地的边人,庆邑部已经缺衣少粮到了十分要命的地步,这也是萧西驰迫切想要返乡的缘故,而崔氏作为财力雄厚的世族,其家主慨然应允萧西驰,只要他们愿意出兵,就会赠送一批粮草给庆邑部。 乌格奇等人这次以觐见天子的名义,带了许多奴隶进京,准备借此机会使一个金蝉脱壳的计策。 那些奴隶是日后交易的作为样品带来的,事后也会把所带的奴隶孝敬给建平中的贵人,然而使团的人数是一定的,建平又是大周心腹重地,出入人员都需经过查验,为了让离开时的人数保持正常,乌格奇等人会告知本地的贵人,他们在将奴隶卖出后,会临时雇佣一些本地人来填充队伍。 萧西驰一群人就会以被雇佣者的身份,混入队伍当中。 在绝大多数人看来,离开的那群人是乌流部的使团,在一些明白人心里,走的是少部分乌流部使团以及大部分被雇佣的本地人,就算中间有人发觉不对,只要乌流部跟建平的贵人们有了利益牵扯,旁人也会代为遮掩。 * 同一时间,萧西驰的府邸中。 她站在书房中,双手负于身后,烛光映在侧脸上,让她一向鲜明英挺的轮廓也显得柔和了几分。 一位与萧西驰同来建平的庆邑族人正在娓娓而谈:“……既然泉陵侯有意相助,主上何妨先试一试?” 萧西驰笑了下:“咱们来建州那么些年,还不晓得这位泉陵侯是个什么人么?她绝不会当真助我的。” 庆邑族人不解:“以泉陵侯现下的情况,想要入主建州,难道不需要有人牵制地方兵力?” 他们都不太相信大周人的品德,但相信他们在自身目的的驱使下,可以做出一些同时符合双方利益的行为。 萧西驰淡淡道:“就算要庆邑部牵制地方兵力,又何必当真放我等离开?”又道,“只要咱们被小皇帝所杀,庆邑部自然生乱,泉陵侯事后既不必兑付应允的粮草,也可说天子不仁,庆邑部不忠了。” 房中的庆邑族人细想主上所言,面上皆露出惊愕之色。 “既然如此,那又该如何是好?” 还有不少人直接下跪,恳请道:“部族之事,全系于主公一人身上,小人知主公不忍相弃,然而此时不弃我等,便是抛弃部中数十万族人。” 萧西驰双手将人扶起,语气坚决:“咱们当时一同来,自然该一同走。”不等其他人反驳,又道,“而且若是我独身回去,那族里谁肯服我?” 看着身边的亲信都沉默下来,萧西驰又笑道:“其实此事也并非全然不可为。” 庆邑族人:“还请主公明言。” 萧西驰:“若要失败,泉陵侯需安排人在我等离城之时挑破行踪,如此一来,方有借口让庆邑部之人皆死于乱刀之下。” 庆邑族人大略明白——想要完成这个计划,要点有两个,一个在于谁来挑破他们的身份,另一个在于让谁来发动攻击。 如果没有挑破之人,萧西驰一行大可以从容出城,如果没有人发动攻击的话,那么结局最坏也不过是被重新关回府中而已。 萧西驰:“建平城的防守一向由禁军外卫,也就是燕统领亲自负责,以他对天子的忠心,必定不会懈怠军务,所以泉陵侯能够动用的人马不会太多,而且一着不中,就必然会暂时退避,只要咱们比约定日期提前一两天出发,就能够暂时平安。” 庆邑部族人若有所思:“如此一来,大家并没有真的撕破脸皮……” 他们倒不是害怕泉陵侯,但以部族现在情况,最好还是不要再结仇家。 萧西驰:“要是咱们当真成功离开建平,泉陵侯必定会假装无事发生,然后要求我们履行前约。” 庆邑部人相信自家主上的判断,并在肚子里抨击了一下中原人的狡猾。 萧西驰:“咱们可万万不能应允。” 庆邑部人:“……” 他们英明的主上不可能有问题,万一有问题,那就是受到了中原人的熏陶。 一位庆邑部人担忧道:“我等返回部族后,若是小皇帝占得上风,便可以以私逃之事责备庆邑,若是泉陵侯占得上风,也一定会因我等没有出兵而降罪。” 萧西驰缓缓道:“两虎相争,必有损伤,以她们二人如今的情势,一时半会怕是腾不出手来理会庆邑部的问题。”又道,“我并不喜刀兵之事,而且以庆邑现在的情况,哪里还能经得住战乱?” 其他人听到主公这么说,知道事情无可转圜,也就纷纷应下,只有一人提出问题:“然而如此一来,我们又该从何处获取粮草?” 萧西驰道:“从小皇帝那里。”不等其他人发问,就把自己的计划讲出,“我不在家中,大周那边由永固郡郡守代掌庆邑之事,那位郡守固然愚蠢不堪,但依我所见,那个小皇帝却是个少见的明白人,她只要知道泉陵侯打算做什么,就会选择暂时安抚庆邑。” 虽然安抚边地需要花钱,但从损失上看,无论如何都比打一场仗要小。 庆邑部族人:“如此一来,岂非会触怒于天子?” 萧西驰叹息:“这也无法可想,离开建平后,我会往皋宜那边去一趟——宋家那个骑都尉能被委以重任,显然是颇受小皇帝的信赖,有跟建平这边沟通的渠道,到时候我会写一封信,托他转交给小皇帝。” 庆邑部人:“那姓宋的可信么?” 萧西驰果决道:“虽不可信,但我扔了信就走,他怕是拦不住我。” * 在乌格奇跟萧西驰两边各忙各的事情的时候,温晏然已经在生物钟的召唤下安详入睡。 刚睁开眼,池仪就进来侍奉,温晏然晓得昨天晚上对方必定熬夜加了个班,不过今天看起来还是一样精神奕奕。 只要休息不好就会焉下来的温晏然:“……” 别人能成为掌管一国政事的权宦,果然不是没原因的。 池仪等天子穿好外袍后,才轻声回禀:“一切如陛下所言。” 温晏然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微微点头。 她年纪小,加上近亲们被先帝砍死了相当一部分,需要忙活的社交事宜并不太多,剩下官吏考评等正事,户部大约得等假期结束后,才会递折子上来,总算是过了几天比较轻松的日子。 期间内府官员曾特地过来请问:“正月期间,陛下要不要摆驾瑶宫?” 确实觉得日常生活过于无聊的温晏然,把那位内官召至身前,露了个笑脸,同时放缓语气,真心实意地请教了对方一句:“不知瑶宫那边有何乐处?” 内官闻言,忍不住当场打了个哆嗦,脸色更是变得惨白一片,直接跪倒在地,连连叩首:“陛下圣明……微臣知罪。” 温晏然:“???” 她怀疑自己之前砍田东阳时的动作过于果决,才给宫中近侍们留下了十分深重的心理阴影。 第40章 第四十章 作为皇帝, 温晏然可以只制定大致计划,就在寝宫中安详躺平当咸鱼,至于如何将理论付诸于实践, 便需要兢兢业业的下属逐步完成。 经过数日的联络,张络那边总算搞清楚了乌格奇的实际目的。 这个乌流部使团的来意应当跟温晏然猜得差不多,明里送人,暗里放人, 但乌格奇自己,还有更深层次的渴求。 乌格奇直接对内官坦诚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并表示乌流部的头人跟左将军都早有不臣之心, 明面上虽然自称部族,实际上已然自立为王, 对大周心怀二意,整个部族中, 唯独右将军谦冲淡薄,安分自守,若是中贵人愿意帮右将军成为部族头人,乌流部事后必定就会向大周称臣,如此一来, 至少可保边地十年平安。 ——其实乌格奇会这么说, 有小部分原因是以为张络跟池仪都是国师用来掌控小天子的下属,希望温惊梅能有感于大家想要犯上作乱的共同心愿, 哪怕是投石问路也好, 助乌流部那边更换头人。 张络:“其实乌流部头人与他的叔父,也就是乌流部左将军相争已久, 鹬蚌相争, 乌格奇自然想做那个得利的渔翁, 而且他到底也是先头人的儿子,因为公正贤明,也得了不少人支持,要是乌舍跟左将军都亡故,他又愿意推举右将军,部族人大抵也会愿意归服。” 温晏然闻言,唇角微翘,缓缓道:“朕也晓得一些乌流部的情况,那位右将军的确性情温厚,难怪此人想借他名头成事。” 她说完这句话后,便没再多言,而是倚在窗边看了一会书。 侍奉在殿内的宫人也也都垂首肃立,静若雕塑。 池仪跟张络连交换眼神都不敢,安安静静地站在温晏然身后。 ——他们调查过乌流部的情况,知道这个部族中的右将军势力最弱,脾气也最好,不管哪个野心家想选傀儡,都有极大可能挑上对方。 就在此时,温晏然忽然将书页合起,目中微现凛然之意:“此人有一句话说得对,乌流部确实久有不臣之心,既然如此,朕迟早是要征讨他们的。” 张络听闻此言,心头便是一跳。 他追溯天子至今,知道皇帝何等圣明,对方既然说了要征讨,就必然是下定了决心,而且作为天子近臣,张络直觉认为,皇帝此刻心中已经生出了三分杀意。 温晏然微微闭目,再睁开时语气已经温和如常,甚至还笑了一下:“借刀杀人,祸水东引,过河拆桥……那小王子倒是个读过书的人,只是不料彼辈轻狂至此,竟敢视中原豪杰如无物!” 不管是温晏然本人,还是有资格成为权宦的池仪跟张络都清楚那位小王子究竟想做些什么——既然乌流部右将军为人谦冲,天然便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傀儡胚子,那等对方成为头人之后,部族大权自然而然便会旁落到乌格奇手中。 那么乌格奇为什么非要让大周插手此事? 理由很多,或许族中情势危急,但他自己的力量尚有不足,必须借助外力,也或许想让大周替他背锅。 ——也可能兼而有之。 温晏然缓缓道:“等此人根基稳固后,自然会给那个右将军安一个‘勾结大周,谋害头人’的罪名,并借机作乱,不说十年平安,快则一二年,慢则三五年,边地必起战事。” 她还有几句话没有说完,与大周相比,乌流部人口少,这是他们国力方面的劣势,也是维护稳定方面的优势。 大周地域广阔,所以需要用律法,风俗,道德,文化等等来维系人心的归属感,而乌流部人口少,居住区相对集中,那么只需要压倒性的武力,就可以获得暂时的稳定。 等大周内乱频发的时候,乌格奇此人大可以带兵扰边,用战事上的胜利来转移部族中的矛盾,若是把握得当,乌格奇此人说不定真能成为乌流那边的一代开国之祖。 温晏然记得,在那本互动图书的部分支线剧情中,大周会为边地部族所覆灭。 天子靠在窗边的凭几上,一言不发,半晌后才吩咐身边内官道:“且喊一个会弹琴的乐人过来,替朕演奏几首舒缓些的曲子。” 西雍宫内的宫人侍奉天子已经有些时日了,颇为了解皇帝的脾气,不用温晏然多加吩咐,只一个眼神过去,就麻利地挪了躺椅过来,让天子靠在上面。 横竖今天不用出门,温晏然把发髻解散,让宫人帮着慢慢梳开。 见天子已经躺下,张络与池仪两人慢慢从殿中退去,等退到廊上时,两人站立不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没说话。 张络那张憨厚的圆脸上闪过一丝阴郁:“那边地小儿竟然如此无礼!” 池仪淡淡道:“他既然艺高人大胆,视建平众人如无物,便不能容他从容离去。” 张络低声:“乌流部头人曾受过大周册封,是正经的边地首领。” 池仪点头,冷笑一声:“边地小儿想要借刀杀人,但这世上怀刀者虽众,却不是谁都能按他心意行事。” 两人再度对视一眼,一时间心中都是有数。 张络慢条斯理道:“大周礼仪之邦,此人又是来使,不管咱们打算拿他如何,事后总该有些说法——依仪姊所见,咱们是自己问问,还是让斜狱去问?” 池仪想了想,道:“边人多好杀而轻身,未必畏惧刑罚,不过此人既然一心求大周相助,为求信任,想来会有些表示,你去吊一吊他的胃口,看能不能哄他吐点东西猜出来。” 张络笑呵呵道:“那建平城内的贵客们……” 池仪也笑了一笑:“此事陛下自有安排,就不是你我所能干涉的了。” * 西雍宫殿内。 温晏然现在能感受到宫廷音乐的好处——这些曲子节奏舒缓,所以当做背景音响起的时候,完全不会耽误想事情,当然她还是更怀念现代智能手机的音乐播放功能,不但节约人力,而且随放随听,但在大周,想听曲子就能喊人来弹,完全是富贵人家才有的独特享受,而且还存在着礼制上的种种限制,比如现在有资格用六十四人大乐团奏乐的,整个大周目前就只有她一位。 自先帝驾崩后,少府中的乐人难得受帝王召见,当下在西雍宫中尽心演奏,选择的曲子都是高雅风,努力帮助一向有贤德之名的皇帝陶冶情操。 既然陛下要做千古明君,那他们也要尽可能予以配合才对! 温晏然:“……” 她感受着愈发沉重的眼皮,深刻怀疑帮助睡眠才是宫廷乐曲的本来作用。 * 正月期间,本来就足够繁华的建平比往日更加热闹,边人所在的稾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饮酒高歌以及打架斗殴,充分彰显了边地的勇悍之气。 乌格奇毕竟年少,加上第一次前来建平,在等待宫中讯息的时候有些按耐不住,却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免得惹同行者怀疑。 就在他急得快要上火的时候,禁中总算有消息传出。 之前跟他接触的内官表示,乌格奇所言的事情确实颇有可为之处,然而此事干系重大,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权限范围,需要请示领导的意见,请乌格奇到他们上官的私宅来见上一面。 ——虽然大部分宫人都在禁中起居,但一些有着正式品阶的官吏,比如少府本人,再比如加了谒者衔的池张两人,都可以去自己的私宅中外宿。 这些人在置宅子的时候通常不会离皇宫太远,免得天子找人侍奉时,无法及时前往御前逢迎。 为了使未来的合作方放下戒心,乌格奇特地换上了一身周地士人的服饰,又抓紧时间演练了几遍见人的礼节,才坐车过去拜访。 越靠近皇宫的区域,就越是礼仪整肃,这间私宅从外头看,除了门庭冷落一些,跟周围的其它宅院似乎没什么区别,乌格奇在仆役的指引下进入内室,老老实实地坐了一会,才看到一个人进门。 来人有着一张憨厚的圆脸,脾气看起来非常温和,走进来的时候一直笑眯眯的,完全没有周人身上那种常见的傲气,让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此人自然是张络。 他先跟乌格奇先寒暄了几句,然后慢条斯理地喝了两杯茶,然后才将话题逐渐拉到了正事上头。 张络:“依足下所言,乌流部中贵人颇多,比尊驾身份高者不知凡几,单凭你自己,又焉可以允诺大事?” 乌格奇面色先是涨红,然后才勉强道:“在下并非替自己筹谋,而是替右将军筹谋,头人处事不公不仁,左将军暴戾恣睢,族人自然心向右将军。” 张络笑呵呵道:“如此说来,你们右将军倒是个厚道人。”又道,“若是乌流部头人在位,你是他弟弟,好歹也一部的王子,等右将军上位,却又能拿到什么好处?” 乌格奇语气轻松了一些:“右将军知人善任,等他成为了头人,我自然就会是右将军。” 张络面上笑意不变,但心中已经知晓,对方既然信心满满地说右将军知人善任,那多半不是信赖右将军的人品,而是觉得他自己有足以令右将军依仗的地方。 “你兄长是乌流部头人,手上就没有兵马么?” 乌格奇:“乌流王帐周围有五千骑兵,我独自统领其中两千人,只要时机卡的好,我引兵去攻左将军,把王帐空出来,那大事可定。” 张络看他一眼:“乌流头人使你统领两千骑兵,你却阴谋拥立右将军,如此岂不是违背了手足之义?” 乌格奇冷笑一声道:“大兄处事若公,我自然为他效力,可他一向刻薄寡恩,遇见好处,只肯派自己嫡系过去抢占便宜,遇见吃亏的事情,就拉着旁人的兵马去替他挡事,非只有我,旁人一样心生怨言,要不是看他母亲是父亲的大妻,部中谁肯服他!”或许是说到激烈处,他一时难以按耐,补了一句,“中原小皇帝登基之后,不也砍死了她的哥哥么,她既然能砍,旁人又为什么不能砍?要说违背手足之意,那也是她立的榜样。” 张络拿着茶杯的手顿时僵住,他看着面前的边人青年,几乎按耐不住心中的怒气。 虽说私室相谈的内容不会传之于外,但张络清楚地意识到,哪怕无人知晓,他也不愿指摘天子半个字,无法以虚言附和对方的话语,在张络心中,昔年的七皇子温见恭自然不配跟陛下相提并论,面前的乌流小儿就更是不配。 只凭这一句话,纵然陛下懒怠与乌格奇计较,他张络都要非杀此人不可! 40-50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张络淡淡道:“你说的事情, 我都明白了,不过与乌流部合作之事比贩卖奴隶更要紧,非我一人之力可成, 总要有定义郡守配合才能成事。” 乌格奇:“小人此次前来建平, 就是想问一问年后派去定义的郡守是谁?” 大周这边的士人一向有重诺之风, 又对犯上作乱的事情比较敏感, 所以乌格奇觉得自己必须提前跟那位郡守搭上线,达成初步的合作意向,否则对方一旦先结识了他的大兄,再想与之勾连怕是难了。 张络挥了挥袖子:“我尽量替小王子探听一二, 不过郡守任免这等大事,就算禁中内官,也只好说有五成把握探听得到而已。”顿了下,又补了一句, “然而就算提前知道了郡守是谁,那人也未必会答允与你合作,依我看, 小王子这计划实在是冒险得很啊。” 乌格奇面上并没有因此出现失望之色, 反倒闪过一丝冷厉,他上身稍稍前探, 低声道:“中贵人放心,若是那位郡守不愿意, 咱们就换个愿意通融的郡守便是。” 他的言下之意, 是打算行刺客事。 这年头生活条件不好,经常有死于小事的贵人, 乌格奇艺高人胆大, 又在战斗中练出了一身凶性, 在他看来,干掉不肯听命的郡守,属于解决问题的正常途径,只要做的小心些,旁人都未必能看出来这是意外。 张络听到对方这句话,下意识地开始思考要不要故意提供一个错误的名字来借刀杀人,让对方引火上身,如此便可一举两得,不过须臾间又将这种冲动按耐了下去——他既然以天子之獒犬自居,在主人没下指令要咬人的时候,就不能像寻常疯狗一样在外头惹是生非。 乌格奇确认道:“中贵人以为如何?” 张络瞧他一眼,慢吞吞道:“看来小王子武艺不错。” 乌格奇确实为自己的武力自负,当下昂然抬首,声音洪亮:“我不敢说百人敌,但对付几个文士,总还是有七八分把握的。” 张络听见对方满是自信的话,语气里反倒多了几分明显的不快:“建平戍卫森严,你莫要如在部族中一样肆意,否则必定会连累旁人。” 他话说得固然严厉,不过既然会为自己感到担忧,就表示愿意跟乌格奇合作,反倒比一直顺着对方的话说更叫这个边地的小王子信任。 抬头看一眼已经开始变暗的天色,张络施施然站起身:“现下已经不早了,谨慎起见,我先自侧门出去,你过上一刻再从后门那边离开,免得被有心人记下。”顿了下,严厉告诫,“倘若被人觑破,你我以前所论之事,就一概不算。” 乌格奇在心里说了几句中原人狡诈胆怯,却也服气张络的安排,耐着性子等在原地。 为了方便两人交流阴谋诡计,内室中没有服侍的人在,此刻煮茶的茶炉早已熄灭,加上寒冬时节,屋里屋外都冷森森的,杯子里的水凉得极快,乌格奇闲着也是闲着,又试着喝了一口,可惜刚入嘴就觉冷茶味道苦涩,又重新把杯子放下。 ——乌格奇想,自己在建平这段时间内,到底也染上了一下中原人娇生惯养的毛病。 在张络离开后,周围安静得厉害,一点声音也不曾有。 乌格奇逐渐有些坐立难安,他一开始只是等得不耐烦,然而多年以来在战斗中磨练出来的警惕性让他忽然间心生警觉,背上汗毛倒竖,于是豁然站起,也不从后门走,而是快步走到院子里,打算翻墙离开。 这位乌流部的小王子踩着砖石三步两步往上攀登,就在他快要翻上墙头的时候,一杆□□突兀闪出,向他胸腹直直刺来。 劲风掀动了墙上的积雪,银色的□□仿佛一只蛟龙,自云中骤然破出! 乌格奇无处躲避,双脚在墙上一蹬,直接落回院中,他反应极快,在意识到有人埋伏的时候,就地一滚,准备退回屋中,借助地形防守,谁知方才出枪之人并不翻入院中追击,而是站在墙头上拉开长弓,居高临下,给了他一箭。 只听轰然一声,弦作霹雳之响,来人枪法已经快极,箭法却比枪法更快,半空中,长箭有若流星,向着敌人飞驰而来,劲风直逼乌格奇面门,他大吼一声,双手并用,手臂上肌肉鼓起,竟硬生生用手抓住了这势若惊电的一箭。 仅仅凭着此刻的表现,他就的确有资格称作百人敌。 ——这样一员猛将,在崇拜武力的边地,就算出身没有头人高贵,也一定会得人拥戴。 乌格奇死死抓住箭尾,他的虎口手心都迸出鲜血,他再度咆哮起来,正要将长箭掷向墙上那人,忽然觉得背上像是被铁锤砸了一下似的,剧痛无比。 “……!” 乌格奇战斗经验丰富,立刻就反应过来,如今埋伏在此的并非只有面前一人。 一箭之后,四周紧跟着又是数箭其发,他今日来内官私宅中拜访,身上穿戴的都是具有周地风格的布衣,要害缺乏保护,蛮横如野兽,受伤后更是激发了凶性,竟硬顶着箭雨往外冲,其余禁军们一时拦截不住。 负责正面吸引乌格奇注意的是钟知微,她是禁军内卫统领,武力出色,当下奋不顾身地跃入院子里,与乌格奇拼斗。 此时此刻,墙上的箭雨早已停止。 乌格奇勉力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盯着面前的年轻统领,忽然大喊一声,声音里充满愤恨不平:“你也是边人,凭什么杀我?” 钟知微理也不理,手提枪尾,向前轻轻一送,直接捅穿了对方的心脏,然后甩了甩枪尖上头的血,冷笑:“竖子!” ——其实方才某一刻,她也想问问此人,既然都是边人,对方又为什么那样对待被送到建平的奴隶? 等院中尘埃落定,张络才笑呵呵地走了过来,赞叹道:“统领果然勇武过人!” 钟知微连道不敢。 因为大周一向有内官统领内卫的习惯,禁军中的将官一直对天子心腹内官尤为客气,免得对方哪天突然变成了自己的上司。 乌格奇已经毙命,其首级被快马送去边地,与之一同过去的还有一封来自大周的书信。 书信中说,大周以忠孝治国,而乌流部头人也是受过朝廷册封的正经部族首领,如今知晓有人打算行背主之事,就帮他解决了这个麻烦。 钟知微:“到底没有实证在手,那乌流部头人未必愿意相信。” 张络笑道:“陛下说了,没证据无妨,有破绽也无妨,只要乌流部头人心中自此难安便可。” 钟知微心中一动,微微点头。 天子登基未久,政令难出建州,但若是有人觉得皇帝势弱,想要借此谋划什么,便一定会掉入陷阱当中。 * 乌格奇事败身死的事情传入宫中,池仪第一时间拿到消息,然后立时过来向天子禀报。 温晏然正在看书,闻言只是点了点头。 ——张络下手如此果断,不愧是未来的奸臣头子,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自己对下属的培养方法十分靠谱,大家都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上。 边地诸部族中,乌流部势力最强,对大周的敌意也最重,温晏然打算先解决这一部族的问题,免得对方打乱自己的节奏。 虽然当事人无法继续为昏君事业发光发热比较可惜,不过温晏然想了想,一时的上风其实无关紧要,横竖等自己露出昏君的本来面目后,这些行为都会被外界用穷兵黩武来概括。 而且倘若乌格奇所言为真,他这么急着在外头找援引,大约也有些左将军势力已经快要压过头人那边的因素在…… “阿仪,你去把这只盒子送给董卿。” 温晏然口中说的董卿正是董家的董复,此人本来是定义郡的太守,因为考评出色,按理该升入中枢。 董侯一族因为玄阳上师的事情,近来一直低调做人,池仪受命而去,亲自将木盒送到门上。 木盒当中装着董家之前的请求皇帝去爵降罪的折子。 董复多年为官,经验丰富,迅速明白了天子在暗示他们该用什么来换取爵位的保存,不顾如今正在年假当中,立刻上书,说自己在定义郡那边尚有未尽之事,希望等完成之后,才回建平任职。 太启宫那边迅速给出了同意的回应,董复顾不得现在正在年节期间,直接带上随从护卫急匆匆地赶回了原本的辖地,连幕僚都落在了家中。 乌流部虽然是大族,但乌格奇本人进入建平时所用的身份只是一侍卫,他身死的事情至少在表面上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 * 萧西驰府中。 在打听到乌流部那边的变故后,庆邑部这边的感想格外复杂。 他们一直对于要不要按泉陵侯的计划来有些拿不准,结果这边总算准备好鼓起勇气冒险,天子那边就体贴地帮着他们放弃了之前的预案——自从乌格奇身亡后,乌流部那边便彻底安静了下来,再也不提贩卖奴隶的事情。 同在建平的族人们议论纷纷,而这个府邸的主人萧西驰,如今正独自待在书房当中,目光难掩凝重之色。 她回忆以前的经历,发觉厉帝虽然残暴,但其人想法还相对容易把控,只要小心行事,总算能保全自己跟下属,但到了温晏然登基之后,萧西驰却实在难以猜透这位天子到底在琢磨些什么。 倘若那位小皇帝对庆邑部想要从城中溜走的事情一无所知,乌格奇的脑袋不会掉得那么精准,但要说小皇帝有所猜测,那为什么不曾加强对庆邑部诸人的看管? 萧西驰看向窗外,今天是个没有阳光的阴天,因为天子神鬼莫测的手段,建平内所有蠢蠢欲动的势力,都像是被雪覆盖住的地面一样,骤然间沉寂了下来。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皋宜郡郡守府中。 宋南楼看着面前的友人, 扬了扬眉:“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师诸和微笑:“襄青那边的事情由小温校尉掌管,弟闲来无事,索性过来兄长这边瞧瞧。” 宋南楼跟师诸和自幼相识, 颇为了解对方的想法,知道他这个时候跑来皋宜, 是不欲与宗室争功,同时也想韬光养晦的意思,当下摇了摇头, 道:“你虽然已经出仕,但办事的时候, 却只肯出六分力气。” 师诸和笑:“只要不误了公务, 何妨得行乐时且行乐?”又道, “如今兄长已然择主,弟却还想再闲云野鹤几年。” 宋南楼知道自己这个友人一直觉得大周气数将尽,又自认不是那个能够力挽狂澜的英雄豪杰,早就下定决心,准备找一个合适的主君辅佐,对方虽然同样觉得小皇帝聪颖天赋,可惜受困于朝中局势, 再怎么努力, 也只是徒劳而已。 作为已经打定主意跟皇帝混的臣子, 宋南楼十分希望能把友人也带入到这个任劳任怨的工作氛围当中,于是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这是陛下前些日子写与我的, 你可以瞧一瞧。” 师诸和接过, 一目十行地看完, 末了点了点头, 感慨:“陛下明见千里。”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 只是要求宋南楼加大殴打当地豪强的力度,尽量从这些人身上多获取一些粮草出来,并征调豪族家中的奴婢徒附为民夫,往庆邑郡送一部分粮草过去——温谨明当初之所以会防着庆邑部附近的边营回调,就是因为此地跟皋宜、襄青等郡都处在同一个方向上,而且途中至少有三分之一都是水路,行进速度不会太慢。 除此之外,信上还提了一点需要跟襄青那边通气的问题——两郡事情解决得比想象得要快,等一切尘埃落定后,禁军且不忙着往回走,等督促完春耕再返回不迟。 宋南楼:“当时随同而来的还有另一封信,陛下有谕,若是萧西驰将军忽然过来,就把第二封信给她。”看着友人,“不过直到今天,我都没听见建平那有什么特别动静——你觉得萧将军会过来么?” 师诸和:“若是没有第二封信,萧将军倒有五成可能过来,既然有了第二封信,那可能便不足一成。” 宋南楼点头——温晏然会这么嘱咐,就是猜到萧西驰有意出逃,那么自然会对此多加防范,之所以还给第二封信,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师诸和静静站着,面上忽然泛出一丝苦笑:“陛下若是能早生五十年……” 宋南楼负手,道:“我本来也希望陛下能早生五十年,不过如今也并不算晚。” 师诸和没有说话,宋南楼也不指望立刻便能说服友人,笑道:“你心中还是不信,那不妨多瞧上一瞧。” 此时此刻,在谈论建平情势的并非只有宋南楼这边的人,泉陵侯那边也因为京中变化超出了掌控而有些忙乱——除了温谨明本人还十分坐得住之外,褚氏跟崔氏都有点坐立难安起来。 私室当中。 收到信件的褚丛默默无言,半晌之后才对与幕僚道:“咱们倒是小瞧了温惊梅。” 幕僚:“依明公之意,近来种种都是国师的手笔?” 褚丛点头:“虽然京中的来信总说天子明察秋毫,但小皇帝当真如传言一般聪慧,年少时岂能一点风声都不曾传出?”又道,“其实当时给温惊梅加上柱国的时候我便有所怀疑,按大周惯例,天桴宫一向不涉朝政,但你看自从小皇帝登基之后,他温惊梅可有一点原来避世的模样?” 幕僚露出若有所思之色,随后衷心赞叹:“明公所言极是。”又帮着批评了几句,“谁能想到,温惊梅自小装得淡泊名利,原来是为了这一日。” 他们在建平内也有耳目,可以确认天子时常驾临天桴宫,与国师相见,前段时间还也选拔了不少天桴那边的道官入朝。 褚丛轻叹:“连袁言时都渐渐想要抽身退步,可见天桴宫势力何其之大。” 幕僚佩服道:“还是明公见事分明——若是温惊梅未曾把持朝政,那把持朝政者就必定是袁言时,如今他被降职为光禄大夫,连改元后都未曾复归原位,那朝中权柄究竟落于何人之手,也就不必赘言了。” ——温晏然并不知道她的潜在对手都在琢磨些什么,不然肯定得感慨一句,如果不把她穿越人士的背景纳入考虑的话,这两位的思路还是挺正确的…… 幕僚:“既然如此,不知明公该如何为泉陵侯解忧?” 褚丛冷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以袁言时的性情,此时多半只是暂时蛰伏,咱们在建平内还有几个能用的人手,且让放些流言,打压一下温惊梅,只要天桴宫那边稍露颓势,袁言时必定会乘势而起,他们彼此争斗不休,岂不方便君侯徐徐图谋?” * 西雍宫内,被无数人深刻惦记的皇帝,此刻正拿着一份边地的舆图细看。 天子勤政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就需要近侍们多多照料,池仪留意时辰,掐准时间端了一盏温水过来让天子润喉。 作为近侍,她十分了解天子生活上的喜好,比如陛下虽然并不讨厌甜点,却颇为反感在建平达官贵人家中所流行的加了蜜的水,嫌弃此类饮品喝起来不够解渴,平日里首选温水,其次是泡得偏淡的茶。 不过不喜欢蜜水的温晏然其实也理解为什么这种饮料能够流行起来——大周立国已久,建平作为都城的历史已久有了三百多年,历年积攒的生活污水渗入地下,也影响了城中居民的饮用水,悼帝当年曾令水官重新引了城外活水的支流入城中的清凉池,并使专人维护,到了厉帝时期,皇家用水便不再从清凉池走,而是选用山泉跟露水,瑶宫跟桂宫虽然与太启宫相连,但都位于城外,两宫边上有山,厉帝生活豪奢,竟令匠人把山中清泉用铜管引下,供自己取用。 等温晏然登基后,瑶宫跟桂宫已经失去了皇帝常居之所的用处,但原先的设施都保留了下来,每天都有专人从桂宫瑶宫那边将泉水送来天子这边。 温晏然觉得这样不错,她人不在瑶宫,却不耽误享受瑶宫的便利,既保证了宫中供水,也有助于让旁人逐渐领悟到自己是个跟先帝一样糟糕的昏君。 池仪等人则在心中感慨,天子自然是简朴的天子,却没有因为想要凸显自己的简朴,刻意废弃宫苑中的器物,行动纯系自然,分毫不见造作之态,实在是有道明君。 既然皇帝偏爱泉水,建平内的达官贵人乃至平民百姓自然也纷纷效仿,靠此为生的小贩每天早晨从城外取水来城中售卖的,并将自己卖的泉水取名为桂泉跟瑶泉,算是蹭一蹭皇家的光。 因为此时年假已接近尾声,作为皇帝,温晏然已经开始逐步恢复工作,再度埋首于各类文书当中,到了未时二刻,池仪过去提醒天子,说袁言时已经快要到了。 ——温晏然觉得既然已经过完年又改了年号,总得需要梳理一下来年的工作思路,这事她一个人做难免事倍功半,于是把评论区中公认的大忠臣给喊了过来,打算从对方身上获取一些灵感。 看见人进殿,温晏然客气地站起身,含笑招呼了一声:“太傅久等。” 袁言时先是躬身一礼,然后才纠正道:“老臣已经不再担任太傅一职,还请陛下莫要再用旧日称谓。” 温晏然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给对方赐了座后,直接切入正题。 她今天喊人来,是想问一问对方,作为皇帝,想要维持住自己的统治,她的依仗究竟在何处。 有关温晏然的问题,许多经史著作中都给了相当深刻的意见,袁言时更是颇为熟练类似的御前奏对,张口直接提了一句:“道德……” 温晏然做了个打住的手势,笑:“今日先只谈人。” 袁言时心头一跳,感觉头皮有些发麻。 天子这样说,等于是在问自己有哪些人可信。 袁言时不知皇帝到底想做什么,只能本着自己的出身跟立场,给了一个绝对不会错的答案:“士族多有仁义恢弘者,足可为陛下肱骨。” 他自己是世家出身,目前也隐有建州士族领袖的地位,必定要为自己人张目,也希望皇帝能多重视他们士族一点。 温晏然微微颔首。 袁言时是被剧透过的忠臣,当然不至于在这些基本问题上欺骗自己,而且对方的说法也符合这个时代的主流认知。 经过几代昏君的共同努力,大周皇室在民间的声望降到了一个低点,而士族大多还是心向朝廷的,毕竟如今能在朝中为官的人,绝大多数也出生于世家大族世家大族,这些家族掌握了教育资源跟仕途资源,一向受人尊敬,也就不会想着改朝换代。 不考虑道德情感因素,越是能在这个政权的统治下获得好处的人,就越会倾向于拥护这个政权。 她想了一想,若是把除了皇室以外的家族按势力排序的话,那由上到下应该是门阀,世族以及豪强。 在温晏然还不算太深刻的认知中,门阀属于世家的终极形态,至于豪强,若是换做开国时期,倒有可能进一步发展为士族,但现在大周气数将尽,阶层固化严重,目前底层官吏还有不少豪强出身的人,但上层官吏基本全都是世家子女,不过可能是受到当前社会发展程度的制约,大周的门阀非常少,中枢对地方依旧保持着一定的影响力。 温晏然想,这些大约也就是最不希望改朝换代的人了。 她记得自己之前看书的时候曾翻到过一句话,“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温晏然原本觉得这是一句充满从心风格的劝告,不过受袁言时今天教导的启发,她觉得这可能是在委婉地告知统治者,他们权威究竟来自于什么地方。 ——温晏然有点庆幸,还好自己做事谨慎,今天召忠臣过来多问了两句,不然险些对谁才是自己队友这点产生了误解。 作为一个典型的偏科选手,温晏然的历史知识储备颇为贫瘠,只隐约记得以前在网上看过一些有关政策与社会结构的分析——有些时候看似正确的改革反而会带来严重的负面效果,像帝辛,因为改革奴隶制度被认为背叛了贵族阶级,反而遭遇了逐鹿之败,也成功背负上了昏君的名头。 结合上从袁言时口中问出来的答案,温晏然大致能够确定,所谓的气运之子们多半也集中在门阀、世家以及豪强这三个统治阶层,想要成功成为一个能令所有人感到“这世界已经没救了”的昏君,她就要痛击这些潜在的队友。 袁言时看着一脸若有所思的皇帝,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郁……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刚过年没多久, 温晏然就有了需要定下大致方案的问题,一个是春猎,一个是如何营造她自己的陵墓,还有一个是该怎么给她过生日。 其中最容易解决的是春猎, 毕竟这属于皇帝们的常见娱乐项目, 那么多年下来, 少府那边早就有了一套合理流程, 以前怎该么办现在还怎么办, 至于生日的话还有一段时间,目前不用太急, 至于陵墓营造……工部那边现在为此上折子,当然不是觉得天子可能早逝, 而是通常情况下皇帝在亲政后就会开始着手为自己身后事打算, 再加上温晏然还未成婚,宫中花销有限, 正适合拨出一笔钱去造坟。 温晏然:“……” 她摆了摆手, 表示先不必大兴土木, 并态度亲切地告知工部那边, 万一有朝一日自己真的山陵崩,那一切从简就行。 本着皇帝也有可能只是客气客气的顾虑,工部尚书又劝了几句,却遭到了跟之前一样的拒绝。 其实是火葬拥护者的温晏然笑道:“朕才登基未久,若果然英年早逝, 那不过一少帝, 又有什么值得厚葬之处。” 她当然也想多弄一些花钱的名目, 消耗府库积蓄的同时也能顺便为将来培养足够的贪财小人, 但在看过户部的账簿后又稍稍改变了主意——大周的摇摇欲坠是体现在各个方面的, 哪怕温晏然本人现在的经济状况都比较一般,这还是在她刚刚得到了一大笔岁末上供的情况下,所以奢侈也得奢侈到她能用得到的地方。 作为一个昏君,温晏然有理由认为自己的结局肯定不会好到哪去,花再多的金钱用来营造陵墓,也肯定不会起到实际作用,倒不如用在生前的享乐上头。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值得一提的享乐项目的话。 正常来说,营造皇帝陵墓的开销会由少府那边负责一部分,所以工部尚书过来的时候,少府令侯锁也站在一边,等着天子给出指示。 他忽然意识到,在听到皇帝拒绝大肆营造豪华陵墓的时候,他心中居然一点都不感到惊讶。 ——天子在私室中都如此简朴,在营造帝陵的时候,又怎么会穷奢极侈呢? 经过一段时间对心态的调整,少府令原先那些谄媚君王,曲承上意的想法已经淡了,反倒真心想劝一劝皇帝,节俭固然是美德,作为天下至尊,委实不必自苦如此。 工部尚书跟目光中满是欲言又止之意的少府令离开了西雍宫,而确定了个人善后问题的温晏然她现在正在看御史台那边上的折子。 御史可以风闻言事,哪怕没有实际证据,也能够把问题上禀给天子。 近来建平进来传出了一些讯息,之前那批选自天桴宫的朝官们颇有些不法行为,而且常常私下聚集,涉嫌结党营私。 受当前社会风气的影响,各级官吏通过种种途径捞钱,只要没过分到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步,基本都不会受到太过分的批评,特别是在大周有好几代昏君给所有人做榜样的情况下,但结党一事就有些微妙,再联想到天桴宫的主人是有拥立之功的温惊梅,难免令人不安。 温晏然瞥了一眼就把奏折搁到旁边去了——她当初之所以屡屡加恩于天桴宫,就是希望能扶点有别于朝中旧人的新势力出来,从今天折子上的内容看,自己的计划颇为成功。 不过考虑到自己对温惊梅的信任一直表现得颇为明显,温晏然也觉得,近来的传言倒有值得深挖之处。 温晏然一面思忖,一面又回想了一下在评论区看过的剧透内容,毕竟她当时浏览得不够深入,必定有很多漏掉的内容,但仅从记得的那些分析,目前所有选自天桴宫的朝官们当中并没有被评论区重点提及过的名字,她暂时没有额外在意的理由,当然为了表示自己依旧信重天桴,温晏然索性借着改元的名头,随手挑了几个存在感比较强的人,把他们的官位往上稍稍提了一提。 温晏然喊了声池仪,问:“今天王通事在执勤么?” 池仪微微躬身,回禀:“王通事今日休沐,陛下可要召她入宫?” 温晏然笑:“又没有要事,何必在休沐时召人,且让她好好歇一歇。” 王通事就是王有殷,这妹子其实也是评论区留名的人物,她出身士族,但家境一般,近支人口也不算多,在评论区的称呼是“资质平平王有殷”。 温晏然想起这个人的时候,总觉得很难从这句评价中把握到王有殷此人的准确性格,毕竟不管资质低还是资质高都是一个相对明显的特征,而越是中庸,就越是缺乏值得总结的要点,她有些好奇对方哪里表现得“资质平平”,于是留心观察了一段时间,却也瞧不出来什么特别之处,只觉得对方工作上没什么失误,平时也颇为勤勉。 ——大约就是这种没有特别之处,所以才被被称作“资质平平”? 温晏然方才提拔了一下出身天桴宫的官吏,为了保持平衡,又顺手把这个由袁言时团队举荐的小姑娘的官位提了半阶,升为起居舍人。 “王舍人现在是居住在太傅府上罢?”温晏然想了想,笑,“把文书送过去,再替朕送两罐茶叶给太傅,算是谢太傅费心。” 内官们躬身领命,先将温晏然的批复放入盒子里,封装妥当,然后依次发往尚书台那边准备用印。 * 建平内的消费水平非常符合这座城市一国国都的定位,不是所有官吏都能赁得起房屋居住,朝廷这边会提供各级官邸,当然受当前风气影响,在举主、亲友,尊长家中居住也属常态,像王有殷,在不当值的时候,便会待在袁言时的府邸内。 ——毕竟袁言时是辅政大臣,府中的消息格外灵通。 提拔天桴宫出身官吏的旨意刚刚下发,袁言时这边就收到了消息,他看了随侍在身边的出色后辈一眼,心领神会的王有殷便微微欠身,分析道:“依小人所见,从考绩看,这些官吏现在提拔可,不提拔也可,天子如此作为,或许是想借此告诫朝廷内外,天桴宫地位不可动摇。”顿了下,又道,“若小人猜得不错,稍后或许便会有内官上门。” 一位幕僚道:“莫非天子疑心明公?” 王有殷:“天子未必疑心大人,但若有人不满天桴宫,那还能以朝中何人为旗帜?” 另一位幕僚道:“那些人到底是新入朝堂,或许是御史台想表明自身公正无私,不会因为旁人天子宠臣而格外宽容,才集中弹劾了这么一回。” 正在议论纷纷之时,外头传来消息,说有内官上门,还带了两样东西,一件是给王有殷的升职文书,另一样是给太傅的茶叶。 王有殷思忖片刻后,叹服道:“陛下如此做,是自己不疑大人,也不欲旁人疑大人。” 以温晏然如今在建平的威望,当然也能出手把异议迅速按下去,不过她既然选择让袁言时代行此事,既显得方法柔和,也多少有些帮着这位老臣撇清自身的意思。 袁言时颔首:“陛下如此信重,我虽一老朽,也该为陛下分忧。” 王有殷心领神会,垂下目光——不疑天桴宫,也不疑袁言时,那疑的到底是什么人,答案就很明显了。 袁言时毕竟是辅政大臣,他的态度在建平的士人中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既然他今天算是表了态,服从天子的安排,跟天桴宫那边和睦相处,就算某些心向泉陵侯之人有意折腾点什么,也难以兴起风浪。 ——而且这个决定对于袁言时来说也并不为难,毕竟他虽然觉得天桴宫权势日重一日,却从未怀疑过对方把皇帝当傀儡操纵…… 王有殷旁观于侧,内心感慨万千,她长于太傅府中,朝中那些能称得上重臣的人不知见过多少,从幼时开始,便一向以聪明自负,等入朝为官后,才逐渐领悟到自己见识短浅。 其中天子当然是世间最顶尖的人物,王有殷原本对恩威并用只有一个模糊的认知,如今随侍在天子身侧,看对方不止能以惩罚来操控朝臣,也通过奖赏来引导朝臣行为,才逐渐有了更深的理解。 在很小的时候,她曾风闻厉帝的行事作风,心中隐隐有些不忿——这样一位无能暴虐之人,凭什么可以成为天下的君主? 平心而论,先帝的确很适合让人产生“这人都行我凭什么不行”的犯上想法,从小被作为朝臣培养的王有殷因此生出了想要做权臣的念头,但随侍在温晏然身侧的这段时间,她的自信心遭受了来自现实的连番打击——不说跟才十三岁刚开始读书不满一年的天子比较,甚至在面对池仪张络等读书不多的内官时,她偶尔都会感到一丝自惭形秽,那些年少时的种种野心,也就彻底被埋葬在了记忆深处…… * 就在褚氏那边望眼欲穿等着袁言时向温惊梅发起进攻的同时,建平这边正因为两阵营领头人物一个在家中日常自闭,另一个在皇帝的威严面前选择了从心而无比平静,在不需要通过内讧来消耗精力的情况下,朝中的大臣们自然而然将目光投向了春耕。 农业社会,督导春耕一向是官府的重要工作,甚至有些地方的主官都会亲自下田翻一翻土来以身作则,如今的朝廷设有大司农的这一职位,目前担任的人是沈氏的一位老者沈夏,他年近六旬,精力难免有些不济,再加上到了温晏然这一代,九卿已半成虚职,权力不如以往,天子以体贴老臣的名义,下令户部协理春耕诸务,也顺便给卢沅光一个表现的机会。 温暖的阳光照在太启宫中,东风吹来了芳草的气息,周围积雪早已融化,湖边的柳枝也萌发了新芽,在确定了工作目标后就把实际操作都安排给下属的温晏然因为缺乏娱乐活动,一时兴起,要了些粮食种子,丢在西雍宫的花圃中。 ——她本来也有点忧虑种粮食的行为是不是过于符合时人对一个正常皇帝的职业要求,不过想到反正自己是种在宫里的,能清楚了解到这一点的也就是池仪张络等奸臣预备役,以及少府那边从先帝时期遗留下来的资深曲承上意型内官,纵观身周,温晏然觉得问题不大,一切都在可控范围之内。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温晏然亲自翻土的时候, 池仪一直侍立在侧,作为评论区指定未来权宦,她的各项配置都尤其适合大周的职场——精力格外充沛,而且聪慧机敏, 在这个计时器具格外简陋的年代, 对时刻有着非同一般的警觉, 温晏然觉得哪怕当皇帝的不是自己这样被剧透过的穿越者, 以池仪的能力,只要给她表现的机会,就很容易出人头地。 池仪:“陛下,钟统领快到了。” 温晏然点点头,扶着宫人站起身,早有准备的内侍捧上装了温水的铜盆, 让天子净手,池仪则过来亲自替天子把用细绳束着的袖子解开。 她这段时间在思考该如何给本来就不算宽裕的财政逐步增加负担,远期的规划当然是大规模基建,至于近期,因为此时距离春猎已经不远的缘故, 温晏然觉得可以找个由头来养一养马。 马匹是贵重物品, 在大周,如果家中养有一匹战马的话, 甚至可以用来抵消徭役,而且养马属于长期行为,马匹食量大,对居住活动空间也有要求, 只要养的数量多, 基本每天都是一大笔支出。 先帝晚年除了桂宫跟瑶宫外, 还特地建了一座占地广阔的皇家园林,名为景苑,正好可以被温晏然用来养动物。 钟知微受召而至,正巧在西雍宫门前遇见了同来此处面圣的少府令。 单论品阶,少府还要高于内卫统领,而内官又向来跋扈,不过自认为被天子反复敲打过的侯锁,岂敢在皇帝宠臣面前气高,近来一直表现得格外谦逊,某些朝臣冷眼旁观内官们的变化,也十分佩服天子御下之能。 侯锁听闻钟知微的性格持重,确切点就是不够灵活,有意向对方卖好,悄悄提醒道:“今日陛下召我与统领一道过来,多半是有些花钱的事务要分派。” “受教了。” 钟知微到底也在禁中混了多年,不用侯锁说得太细,也晓得那些待分派的事务跟武事多半有些干系,再结合如今的时机,大约也猜到,或许跟春猎有些关联。 前几代皇帝中,悼帝极爱游猎,从做皇储时起便好名马良弓,厉帝也常行猎于城郊,近臣们按这两位的爱好推断,觉得新帝就算不至于沉迷打猎,起码也不会觉得此类活动讨厌,却没料到在讨论喜好前,他们还有一个更严峻的问题需要解决…… 作为一个年纪不大而且没受过正统皇家教育的人,温晏然根本不会骑马,她平常也没什么机会出宫门,唯一一次去外头溜达还是登基大典那天,全程都坐在车子中。 ——感谢原身的自闭,温晏然不管在能力上有任何缺陷,都十分说得过去。 “……” 本来以近侍跟朝臣们的贴心程度,是不会忽略小皇帝迄今为止还没上过马背的可能性的,奈何温晏然自从登基后,依靠自己出色的表现,成功给周围人留下了“天子可能什么都会”的错误印象,再加上温晏然隐露专权之姿,旁人也不敢随意插手皇帝的学习问题,所以直到距离春猎不满一个月的时候,大臣们才因为“嗯,朕从未骑过马”的回复,匆匆给钟知微临时加了一个辅导皇帝骑术课的任务。 钟知微在收到召见的旨意时,本来是以为皇帝想讨论一些课程的细节,不过听少府令所言,或许还有点旁的事情。 她仔细想了想,却依旧毫无头绪。 毕竟在钟知微看来,天子自然是世所罕见的圣明天子,但在知识面上却存在明显的偏向。 ——皇帝本人不通武事。 虽然从之前宫中平乱的事情能看出,温晏然在战术布置上其实颇有些天赋,可惜没经过系统性的学习,难以确定当时的表现是否只是灵光乍现。 钟知微思忖之时,已经被内官引入殿中,朝着坐在上头的天子行礼,等候对方吩咐。 温晏然先问少府:“侯卿,朕现在有多少良马?” 少府令回禀:“京中各苑越有成马一千二百余匹。” 这一千二百余不是建平内的战马总数,而是皇帝个人名下的财产。 少府令想了一想,忍不住又补了一句话:“苑中良马虽经训习,亦多有性烈者……” ——他有些担心皇帝想骑马驰骋,却难以驾驭坐骑,反而因此受伤,毕竟天子虽然天赋特异,但谁也不敢保证那些马匹能够感受到陛下的无上威德,总不能等出了事之后,再责备那些良马不够忠心耿耿吧? 温晏然:“少府勿虑,此次春猎,朕打算坐车。” 反正她的终极目标是成为昏君,所以完全不介意在细节上表现得从心一些。 “……” 少府令先是一怔,随后恍然大悟——天子乃是稳重之君,一身牵系宗庙社稷,不因游猎涉险,乃是应有之意,大臣们见到这一幕,至多有一二轻薄之辈腹诽几句不够英武,却不会因此对皇帝的生命安全感到忧心。 天子这么做,是宁愿冒着被旁人小觑的风险,把问题背负在了自己身上,也要尽可能稳住朝中人心! 对于身边下属符合逻辑的心理活动,温晏然还能猜一猜,但侯锁的想法,已经超过了她能够把控的范围,温晏然虽然瞧出对方情绪上有着震动,也只以为是自己准备坐车的事情超过了对方的预料,接着嘱咐道:“朕今日唤侯卿过来,还有旁的事情要劳烦。” 少府令立刻躬身行了半礼,恭恭敬敬道:“请陛下吩咐。” 温晏然:“苑中良马此前鞍饰一概不用,全都重新配置,至于那些新的马鞍么,就用皮革棉帛来做,再伐些好点的木料做骨架。” 大周重视农耕,所以也重视耕牛,温晏然依稀记得,马鞍的主要材料是水牛皮,光为苑中良马重新配鞍,就已经算是一笔不小的花费了。 温晏然考虑到自己登基时间太短,年纪又小,虽然在建平一地有些威权,但连靠近中枢的十二州都不敢说已经收服为己用,又有泉陵侯等人在旁虎视眈眈,如果当真穷奢极侈的话,谁也不敢保证,朝中会不会有人仿效伊尹霍光行事,只能从先正事入手,逐渐试探朝臣们的底线。 “……” 少府令感觉自己内心的惊讶情绪就没有平息下来过,他并不是很理解,马鞍里为什么要用到木头? 他想提问,但慑于皇帝之威,却不敢多言,只打算牢牢记住天子的要求,想法设法去实现。 ——温晏然更加不知道,大周现在用的马鞍其实是软马鞍,至于她记忆里那些更有固定效果的硬马鞍,根本就尚未问世。 比起惊讶里带着疑惑的少府,钟知微的心情波动,可以用惊涛骇浪来形容。 她是武官,又有勇力,不管是马战跟步战都是一把好手,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如果成功实现天子的意图的话,骑兵的战斗力绝对能有一个提升。 跟后世不同,现在的骑兵一旦高速前进,就要依靠双手紧握缰绳,来将身体固定在马背上,马术不够娴熟的骑兵根本无法做到冲锋,如果把软马鞍改成硬马鞍的话…… 钟知微一个念头尚未转完,就听到天子又给了点嘱咐: “马匹两侧的长马镫都以精铁制作,可以稍作修饰,至于马掌,也要以精铁打造。” 按照温晏然本来的想法,反正是给自己充当门面,那用黄金来打造马镫马掌也可以,不过考虑到这个时代普通人收入水平,她怀疑真如此行事,那些马镫跟马掌很快就会被人偷偷拿取熔了贩卖,而且作为理工身的自觉,也不允许温晏然用黄金这类质软的金属来打造需要承重的器具。 反正精铁价格也不便宜,又是战略物资,怎么说都是一大笔消耗。 听见这段话的钟知微瞳孔猛缩:“……!!!” 就像硬马鞍还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一样,目前只有方便骑兵上马的单侧软马镫,双侧长马镫跟马掌同样还未在大周出现。 以钟知微的能力,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双侧长马镫能完全将士兵固定在马背上,如此一来,大周就能有重型骑兵了! 在大周,马镫的出现,几乎具有划时代的重大意义,它意味着大周将要拥有一支全天下最为强大的骑兵队伍。 至于马掌是做什么的,钟知微虽未见过,但从字面意思就能够轻易理解,再加上天子表示此物应当用精铁制作,她的脑海中立刻就有了大致的雏形,在钟知微想来,马掌的作用同样重要,被人类驯养的马匹因为需要承担大量的运输工作,所以马蹄的磨损程度会很严重,如果一匹马的马蹄受伤,那么这匹马等于就失去了运输跟作战的作用。 就像马鞍跟马镫会解放骑兵的双手一样,马掌在一定程度上也解放了畜力,只要给马匹钉上铁制的防护器具,就能降低马匹的折损率,同时提高它们的工作能力。 “钟卿替朕掌一掌眼,在内卫中选一些壮健捷疾,弓马娴熟的禁军过去担任骑士。” 温晏然这么做,主要是为了充一下门面,她现在根基尚且薄弱,正是用人之时,自然需要保证骑兵的战斗力,等到该把昏君一面充分展露出来的时候,再把这些骑兵变成花架子应该也不是很难。 正常来说,温晏然分派任务后,不管是立刻应承下来也好还是提出个人见解也好,臣子们都会及时给出回应,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她的话,少府令跟钟知微都保持了长久的沉默。 “……” 温晏然点名:“钟卿?” 听见皇帝的呼唤,这位内卫统领可以用呆滞来形容的眼睛,终于稍稍动了一下:“……臣在。” 钟知微的嗓子有一些沙哑。 温晏然目光微凝,眉毛轻轻上挑,穿越至今,她本来觉得周围人的心思已然没那么难猜,但对方此刻的状态,还是远超自己的意料。 ——温晏然想,或许是对这个有边人血统的年轻将领而言,自己以前的表现都还算不错,所以完全不能接受今天昏君指数的改变。 既然连钟知微都无法接受,她还是应该再多收敛一段时日。 温晏然决定安抚一下面前的爱卿,给自己做面子工程的行为找一个合理的理由,当下放缓语气,微笑道:“大周乃礼仪之邦,然若无威仪,则礼不可行,此事虽然棘手,但还是有劳钟卿了。” ——作为一个典型的偏科理工生,温晏然对马镫毫无了解,完全不知道这玩意并不是跟骑兵同时代出现,当然她能做出这种误判,主要得归功于各类以考据著称的历史类文艺作在马匹装备上都缺乏准确性,才在她心中留下了根深蒂固的错误印象……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钟知微思虑周全, 在她看来,这个计划固然是好计划,却不知需要试验多少遍才能成功, 再加上训练骑士的时间, 再怎么加快速度,也一定赶不上春猎,欠身道:“此事耗费颇多,恐怕一月之内无法完工。” 温晏然:“不必着急。”又对侯锁道,“钟卿性情中直, 还请少府多多看顾。” 两人齐齐应声。 钟知微想,京中多士族, 不少都是从开国便延续至今的重要世家, 天子却跳过了所有人, 把如此至关重要甚至干连国运的任务派给她,可见信赖看重,末了还不忘叮嘱少府令跟自己好生相处, 可见温和体下, 得主如此,她必定尽心竭力为天子效力。 穿越到现在, 温晏然逐渐习惯了把具体细务交给下属处理,确认钟知微跟少府令都了解了工作需求后, 便干脆地让两人退下,充分凸显了现代密集的工作节奏。 走到殿外的时候,钟知微忽然偏过头, 一霎不霎地盯住了身侧的少府令。 作为一个擅长察言观色的内官, 在钟知微看过来的一瞬间, 侯锁遍体身寒, 其实对于皇帝究竟想要做什么,他其实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不过多年宫廷生活造就的敏锐性让侯锁立刻了解了钟知微目光的含义,当下毫不犹豫地三指向天,斩钉截铁道:“钟统领放心,事关重大,纵然与父母子女相对,侯某亦不敢泄露只字!” 他算是想明白了,作为年老的内官,他要顾虑的无非是家族事身后事,然而自己的少府令一职虽然提升了家族的阶层,却也相当于一道无形枷锁,不但侯锁自己因此被主流官员鄙夷,因他而得到官身的族人也绝不可能被人当做正经士族。 除非侯锁能有类似于忠烈过人这样格外出色的名望,或者直接推动过当前世界的教育发展,才有可能被主流社会所接纳。 侯锁想,如今女儿跟儿子都有了出身,天子又不是先帝那样昏聩的帝王——忠于后者,只能被当做奸佞小人,但如今的天子或许能成为一名青史留名的圣明君主,他只要竭力效命,那未必不能在史书上占个只言片语,既然如此,又何必顾惜这一条命呢? 既然面前的老内官已经允诺,钟知微也同样三指向天,郑重立下誓言。 为了更好地完成任务,侯锁派亲信去收拾了景苑,又仔细挑选老练的匠人,集中起来研究天子提到的硬马鞍,双侧长马镫还有马掌一类的东西,期间不辞辛劳,亲自去盯看,不容一丝秘密外泄,哪怕换做当年侍奉先帝的时候,都没有这样谨慎小心。 在决定坐车之后,温晏然倒也不是很急着学会骑马,禁军那边特地挑了一匹年幼的小驹,让天子可以闲暇时坐在马背上,在观星池附近溜达两圈,不过也正因为这是近乎孩童玩具的小驹,温晏然也没因为当事马未曾装备上马镫跟马掌而感到奇怪…… ——护卫在身侧的禁军偶尔会看见,天子在骑马的时候,手臂会向马匹两侧虚握,不过只有温晏然自己才明白,她不是紧张,而是习惯性地在找摩托把手…… * 距离春猎的时间已经不远,建平中的达官贵人们已经开始紧锣密鼓地为即将到来的盛事做准备,禁军三卫除了必要的留守与轮换人员外,全部出动,各个王公贵胄身边也有甲士相随,宫里头能算作温晏然亲近家眷的两个小孩子里,十三皇子年纪太小,不适合出行,只有十一皇女勉强算是岁数到了,可以跟着一道外出。 少府那边一口气进上了六十多套猎装——这是一件令双方都比较满意的结果,在温晏然看来,光出趟门准备那么多衣服,绝对能算是骄奢淫逸,整个春猎期间,她一天穿一套都用不掉,但按照大周的规制,类似的新衣缝制通常二百套余起步,侯锁完全是出于对皇帝简朴作风的迎合,才狠狠心把服装数量给打了对折的对折。 ——穿越前只是一个普通社会工作人员的温晏然并不清楚,对古代皇帝来说,“服浣濯之衣”,也就是穿洗过的衣服,居然是一件可以写在史书上彰显帝王简朴美德的行为。 西雍宫中。 温晏然正在抓紧时间翻看往年的春猎记录。 虽然近年来类似的集体活动已经沦为单纯的娱乐项目,不过在最开始,春猎还有一定的组织练兵效用,具体行猎地点也定在城外的皇家园林北苑当中。 北苑东侧有湖泊,西侧与山林相连,南北两侧都可正常进出,一向有重兵把守,种种布置都颇有条例,内部则建有供皇室众人以及朝中众臣休息的宫苑。 天子出行是国之大事,仅仅是作为仪仗随同而来的禁军,就超过万人,再加上参与其中的王宫贵胄,以及宫人侍从,运输物品的民夫等等,大约会有将近五万人参与其中。 在正式出发前,温晏然还去天桴宫问过温惊梅,要不要跟着一块出门逛逛,得到的回答是一句斩钉截铁的“臣在天桴宫中为陛下祈福”。 “……” 温晏然怀疑自己这位远方堂兄其实有点社恐,但她没有证据。 朝中重臣那边,大多数人都很乐意参与到此次活动当中,年纪不小了的袁言时本来不想出门,可惜却不过皇帝的邀请,宋侍中则被留在建平内,在皇帝外出期间代为理政。 大周如今比较流行的交通工具是牛车,因为行动时相对平稳,所以广受贵族阶级的喜爱,本次春猎因为属于兵事活动,少府这边才选用更具有战争意义的马车作为皇帝的座驾。 皇十一女温缘生第一次参加春猎,格外兴奋,在往北苑前进的过程中,屡次表达了想要去外头骑马的心愿,虽然遭遇了身边内官的无情拒绝,却成功将自己的想法上达天听,温晏然在知晓后,考虑到沿途确实没什么娱乐活动,难怪小朋友无聊,就从身侧服侍的人里挑了个读过书且吐字清晰悦耳的女官过去,去跟皇十一女一起谈谈功课,打发一下路上无聊的时间。 温缘生:“……” 在温晏然刚被确定要登基的时候,温缘生因为不知新帝的性情,忐忑不安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想到新帝并不是先帝那种昏庸暴虐,喜爱享乐,砍手足如切瓜砍菜的皇帝,反而颇有贤德之名,奈何对方的贤德似乎并不只是贤德在自己身上…… 春猎的第一天是安营加休整,在天子出发前,早有前军过去,将一切事物布置妥当,温晏然一路行来,宫苑营帐绵延数里,兵甲如林,只看眼前景象,她几乎要以为大周正处于繁华盛世当中。 温晏然到底是年轻人,经过锻炼后,体魄也健康了许多,纵然赶了一天路之后也并不过分疲惫,她一时兴起,唤池仪过来帮着量了下身高,发现比之刚穿来的时候长高了半寸。 池仪颇为高兴,她是内官,知道近来皇帝的食量有所提升,在当前时代,这也算是一个人健康与否的重要标志,但她不清楚的是,温晏然吃东西变多,一方面是经过炖煮炖煮以及炖煮的折磨后,被迫习惯了现在的饮食口味,另一方面是经过她的提点,御膳中炒菜的占比终于多了不少…… 皇帝说了要坐车,肯定不打算亲自下场参与其中,确实叫一些持重的臣子放心了不少,大周从开国皇帝起,历代君主喜欢打猎的占据了绝大部分,还因此设立了鹰犬坊来负责行猎时用到的协助类动物。 在打猎开始之前,鹰犬坊那边会准备一批身上做了标记的动物,并将这些动物放出,让参与者各显神通,若是有谁能猎到,会获得额外的奖赏,期间表现格外出彩的人,不但能收获钱帛等经济奖励,还会获得武官的职衔。 ——作为朝中官吏,王宫贵胄,许多参与者出行时会带上家族甲士,所以他们究竟能获得什么样的成绩,未必只跟自己有关,也与家族实力相关。 而等到春猎结束后,皇家也会把北苑继续开放一段时间,放百姓进入苑中寻找猎物,算是与民同乐,在先帝时期,少府会迫使建平内的富户进苑中打猎,并借此收取一笔钱财,当然这些行为随着温晏然的登基,已经在内官们对皇帝想法的错误猜测中彻底消失…… 暂时安顿下来后,皇十一女立刻过来问安,同时再度表达了想要玩耍的心愿,温晏然固然不许对方跟着打猎的队伍一起到处乱跑,还是让人把之前用来练习的那匹小马给牵了出来,让小朋友坐着在营帐周围走动走动,也算是出来玩了一趟。 温缘生据理力争:“那位小温校尉年纪比我大不了几岁,已经是禁军的将官了,我若是不勤加习练,以后岂能为阿姊效力?” 温晏然笑道:“小温校尉若不是家计艰难,也不会现在就找机会出仕。”又补了一句,“等你长到朕现在这么高的时候,若还想要骑马习剑,那便随你。” 就在两人闲话家常的时候,内官过来禀报,说萧西驰受召而至。 萧西驰是边地部族首领,以弓马闻名,大周为了表示自己没有苛待来京的质子,在类似的活动中,肯定得把人稍带上,但为了安全起见,不管萧西驰去什么地方,身边都必定会有出身禁军的人跟随。 见到有朝臣过来,温缘生立刻起身告退,却被做皇帝的姐姐止住。 温晏然笑:“出门在外,不必过于拘礼,你以前见过萧将军没有?” 温缘生摇头。 她的出身算不错的,先帝末年诸皇子皇女争位时虽然年纪不够,也难保不受到牵连,所以格外乖巧,当然不会主动跟外朝的大臣有什么联系。 萧西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穿着常服坐在木榻上的天子,侍卫在侧的钟知微,以及一个面貌与天子有三四分相似的漂亮小姑娘,稍稍一想,便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向天子行礼之后,又口称殿下,朝着对方微微一欠身。 温晏然:“萧将军文武双全,此次春猎,朕等着看你大显身手。” 萧西驰的态度则是一贯的谦逊低调:“陛下谬赞,微臣愧不敢当。” 温晏然的视线停在对方身上,片刻后唇角微微翘起:“春猎杰出者会有奖赏,依将军之能,表现必定出色,朕这边已经将送你的好甲与良马备上,只等将军来取。”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萧西驰:“臣往昔春猎时一向无甚出色成绩, 恐怕要辜负陛下厚爱。” 温晏然笑了笑,没有继续纠结,而是转过话头, 问了问对方衣食住行。 萧西驰作为质子,在建平待得不会太过舒服,但她一向谨慎, 从未抱怨过生活待遇,就算天子亲自相询,语气更是足够温柔亲切,给出的答案也只是:“微臣一切都好。” 温晏然:“第一天过来,诸事忙乱,萧卿想来还有内务要整理, 朕便不打搅了。” 等这位来自庆邑的质子离开后, 钟知微也跟着告退,去安排北苑的防守,温晏然则拿了北苑的舆图来看, 温缘生年幼好奇, 既然姐姐没叫宫人带她回去休息, 就跟着看了两眼, 又问了几句问题。 温晏然随口讲解道:“这里画的就是今日所住的横翥宫,北苑东侧多水鸟, 西侧多林木, 主要出口则在南北两侧,由外卫戍守,行猎期间, 苑中重臣太多, 要防着外人擅自进来。” 温缘生:“既然东侧有湖泊, 那会不会有人洑水进来?” 温晏然笑:“有自然是有的,朕也派了禁军去防守,不过现下刚到春天,水草萌发未久,水面情景容易观测,旁人也难潜入宫苑之中——这便是地形之利了。” 温缘生举一反三,了然道:“而北苑的西边靠着山,那也是地形之利。” 温晏然:“那说的不错,其实这座山名为擢羽山,山脊形如鱼骨之长,脊中有陉(xíng)——陉也就是山谷——外人想过来,只能从陉道中走,所只要把守住出口,对方自然进退不得。” 温缘生:“明日想猎水鸟的人便回去东面,想猎走兽的,就会去西侧?” 温晏然:“前半句说得没错,不过想猎走兽的人,多半会在中间地势平坦,林木稀疏的草地上狩猎,建平这边的马匹多是高头大马,如果去山林里则有些不方便,那里的走兽虽然多,但林木也多,容易遮蔽视线,迷失道路,反倒不如在中间打猎来得收获丰盛。”顿了下,道,“不过也不是没人过去。” 温缘生出身皇室,十分机灵:“参与春猎的人太多,要是有谁占不到合适的位置,就只能去林子里碰碰运气。” 温晏然冲小朋友笑了一下,微微颔首,又看了眼天色:“明日还要早起,你该回去休息。” 温缘生闻言,老老实实地从木榻上跳下,先行礼告退,再由宫人带着离开。 一直侍立在侧的池仪走近天子,轻声询问:“苑中忙乱,陛下可要再派人去看顾一下萧将军?” 温晏然摇头:“不必,萧西驰心志如铁,又怀忆故土,这样的人,言语威势皆不可令其动摇。”看一眼池仪的神色,笑,“而钟卿的性子你也了解,情形越是忙乱,她反而更加谨慎,绝不会有事。” ——此次出行,禁军三名统领中,燕小楼留守城中,随着温晏然一块过来的是中卫统领罗越以及内卫统领钟知微,这两人中,又以钟知微为首负责总揽全局,她安排了外卫之人负责看守南北两侧入口,其余区域则有内卫与中卫的禁军看守。 春猎第二天。 跟喜欢亲自加入到活动当中的前几代皇帝不同,温晏然起床后虽然换了身便于行动的猎装 ,但主要任务是站在高台上,对狩猎活动的参与者进行言语鼓励。 当然建州那么多士族,其中很多都是纯粹的家族,并不是所有人都热衷于体育活动,不少士人跟皇帝一道留在了横翥宫附近,开始写诗作赋。 温晏然看着周围的文人,总觉得类似的场景有种特别的熟悉感,仿佛所有穿越者都遇见此类展示才华的场景,不过到了自己这边,并不会有功能性配角跳出来或用言语或用行动来挤兑她当众表演一番,那些文人只会把自己作品呈上来,让天子鉴赏。 跟着过来北苑的中书舍人是王有殷,她先将那些诗赋誊写于丝帛上,再转呈于天子面前,温晏然一眼扫过去,发现这些作品基本都是在歌颂大周盛世,以阅读理解的思维去评价的话,大约是借着对眼前美丽山河的描写,表达对君主的赞美。 有文人提议,春猎结束后,朝廷不妨将这些诗赋编纂成册,广而发行,也让旁人感受一下天子的光辉。 温晏然笑一笑,倒是没有反对 不管是穿越前还是穿越后,她那些同行们从来都少不了帮着歌功颂德的人,不过同样的事情,放在明君头上跟放在昏君头上,效果一定也截然不同,温晏然相信,等天下大乱后,别人再读到这些诗赋,肯定会添一个喜好谄媚之言的罪名在她头上。 温晏然再外头待了一个多时辰,就起身回去更衣,令剩下的人自便,不要拘束——这个时代贵人们换衣裳的确比较频繁,当然对于很多觉得社交活动无聊的王宫贵胄们而言,这也是一个常用的溜号借口。 她回到寝宫中,换了松散的常服,准备小睡片刻,又向身侧近侍道:“待会还有事要忙,阿仪要不要也歇一歇?” 池仪的回答再次彰显了自身作为权臣的潜力:“微臣不累。” 跟穿越前的日常修仙不同,温晏然如今起居都有一定的时辰,现下其实并不困倦,只是躺在榻上闭目休息而已,等到了午后,之前打猎的人马陆续返回,开始清点收获。 春猎期间,不必如往常一样拘礼,加上北苑的营帐区极其广阔,就算身处其中的人,也很难把握到同伴的动向,有不少人人已经嫌累,跑回来休息,有人则还在还在外头恋恋不舍地想要再斩获一些猎物,期间有大臣请见天子,内官们回去禀告,过了一会,张络张右丞亲自过来,笑呵呵道:“天子正在休息,诸位还请自便。” 此刻差一点才到傍晚,因为行猎劳累,确实有些朝臣已经歇下了,然而天子一直待在横翥宫这边,连马背都没上过,居然也会如此疲惫么? * 温晏然不知道下属们的心理活动,不然估计得反驳一句——那些人的猜想并不正确,她现在其实就待在马背上头。 她自己还不懂得该怎样控马,钟知微只得与天子同乘,并将皇帝置于身前,一边赶路一边道:“陛下感觉如何?” 温晏然:“……无妨。” 这句话完全是条件反射给出的答复,她其实感觉自己已经快要失去思维能力了——温晏然万万没想到,这具身体居然晕马…… 跟细心到可以跳过言语直接体会到天子心意的池张两人不同,钟知微的性格里有着属于武官的耿直,属于领导说什么就做什么,说了句“陛下坐稳”后,又再次提速。 温晏然:“……” 下次如果还有选择的机会的话,她想做一个不用外出活动的宅居型昏君。 按照值勤表,西侧山陉口这边由中卫负责戍守,不过这里树木多,虫子也多,在罗越任职后,充分感受到上司关怀的中卫禁军们难免有些不情愿,纷纷请假换岗,而罗越也并不勉强,一一应允下来,表示后面会再跟钟知微商量,至于现在,他愿意带着一些心腹,亲自过去守卫。 天色早已没有午时那样明亮,又因为植被的遮蔽效果,所以林中昏暗得犹如傍晚,选择在此打猎的人一向不多,不过就算有人还在此处逗留,也很难发现,有一行背弓佩刀的人的人,正借着地形掩饰,快速向山陉口行进。 这些人就是与萧西驰同来建平的庆邑部贵人,他们远远望见罗越的人马时,打了声类似鸟叫一样的呼哨,等获得了回应后,才与对方现身相见。 事情紧急,罗越来不及寒暄,立刻跟对方交接:“诸位放心,马匹、干粮还有火把都已经齐备,你们从山陉口这边离开,至多……” 他的话还没说完,远处骤然亮起了明亮的火光。 罗越回身看去,赫然发现,远处的山坡上,竟出现了一批甲胄齐全的禁军。 那不是他的人马,而他身为中卫统领,居然也猜不透,对方到底有什么来头! 罗越仔细看了片刻,感觉为首之人轮廓格外熟悉,心头一跳,扬声道:“足下可是钟统领当面!” 钟知微并不理会罗越,而是越过他,向着那群庆邑人客客气气道:“天色已经这样晚了,不知萧将军又要往哪里去?” 在看见远处的禁军后,庆邑人就猜到事情不对,他们本来一直担心计划无法成功,如今果真被人发觉,心头反倒定了下来,冷笑:“辛苦阁下过来阻拦我等,不过你们睁开眼睛瞧一瞧,主公她现在可不在此处!” 钟知微眯了眯眼,问:“那不知萧将军去了哪里?” 庆邑人大笑数声,道:“你们中原人如此狡猾,却没听过什么叫做分兵之计么?主公已经先行一步,至于我们,不过是用来吸引各位注意的诱饵而已!” 远处,立马于山坡上的钟知微似乎低下身,与边上的人低语了几句,又抬首问道:“你说萧将军先行一步,然而北苑两侧三侧都有重兵把守,我们又早早等在此处,那她又能从什么地方离开?” 庆邑人仰起头:“这里守卫确实不算松散,不过一群人想进出不容易,但一个人想离开,你们怕也不能看守得面面俱到,依主公的身手,就算途中被一二人窥破行踪,那些人怕也没命回来禀报了!”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山坡上的钟知微还没给出回应, 下方的庆邑人已经大声道:“主公得以脱身离去,我等使命已完,就算全部战死在这里, 也再没什么遗憾!”抽出长刀, 向族人们喝道, “诸位敢不敢随我一起,为主公死战?” 这些人与萧西驰共入建平,彼此扶持多年,感情深厚, 甘愿为之生死, 既然有人带头,剩下的纷纷拔刀在手,居然不顾禁军弓强马壮,就想往山陉中发起冲锋。 ——按照禁军弓/弩之强横, 他们这样做, 等于是在送死。 钟知微不再多言,当下拉开弓弦,一箭射中对方右肩,她力量大,用的弓也是三石的强弓, 那位庆邑人右肩中箭, 感觉半边身子都像是被铁锤砸中一般, 几乎在一瞬间就失去了知觉,古怪的是却没有那种被刺穿的剧痛——钟知微在动手之前,已经去掉了箭头。 就在此时, 山坡上传来一个介于束发少年与总角孩童间的女声:“你们说是不肯多言, 但如此急切地想要送死, 岂不等于泄露了萧将军的所在?” 她的声音并不算大,但钟知微让身边的禁军们把话背下来,然后一齐大声喊出,底下的人就算想装听不见也不可能。 山下那位为首的庆邑族人心下茫然,在理解了敌人言下之意后,他一时惊惧不已,一时又忧心那只是中原人的计谋。 温晏然抬手,让禁军停下叫喊声,笑道:“这位……庆邑部的阁下,萧将军为人如何,你我心中皆知,若说她为亲友殿后,倒是值得一信,若说换道而走,却不怕失去诸位踪迹么?她之所以滞留于建平,直到今日也迟迟不肯离去,就是仁爱族人,哪里又是会弃友而逃的人呢?是以此刻必在左近!” 庆邑部人大声道:“主公自然没有抛弃我等,只是为了避人耳目,所以分散前行,待日后重新聚首……” 他话未说完,就被山坡上的人打断,温晏然道:“既然如此,诸位又何必非得急着送死呢?”接着道,“今日相遇之后,若是大周传出话来,说只是将诸位俘虏,让萧西驰来救,纵然真假难辨,难道她能不来么? 你敢肯定自己身亡之事必能被萧将军得知,所以她此刻必在左近,而且就在诸位身后,过不多久便要来到此处,诸位担心沦为人质,所以才必要送死,这样萧将军眼见无法援救尔等,到时便不会现身了。” “……” 就在庆邑诸人心中震动到难以言语之时,上面的声音再次响起:“如今禁军早便派人将萧将军后路截住,她行踪已被识破,诸位不妨暂且安分一些,与萧将军再见一面。” 为首的庆邑族人一言不发,末了长叹一声:“中原人里,也有如此英才吗?”抬起头,先客气地行了一礼,才询问,“不知足下姓名?” ——面前的禁军虽然与他们并非同伴,但边人一向敬重有真正的能人,那位山坡上的小姑娘言之必中,用她的智慧跟眼光,赢得了庆邑的尊敬。 钟知微驱马上前一步,目光中闪动着骄傲的神色,扬声回答:“我家主君姓温。” 庆邑族人瞳孔猛地一缩。 姓温,年纪不大,而且能调动禁军,在整个建平内,有且只有一个人满足条件! 他们因为逃离之路被阻断,本来有些不忿——庆邑部人大多将萧西驰视作天下间第一流的人物,可惜对方却虎困笼中,迟迟无法施展抱负,想要离京,也是连连被阻,却知道阻止她的人是当今天子,心中反倒大为释然。 怪不得中原那些大臣们都说他们的皇帝承天命而生! 身边那位罗越统领在听到钟知微那句话后,反倒面色大变,双脚在地上一点,急速后跃,打算隐入林中,钟知微一直在注意此人情状,张开长弓,抬手一箭便射向对方胸腹。 钟知微箭术精绝,堪称百发百中,她右手松开弓尾的时候,那种堪比霹雳的巨声才响起,可罗越的身手居然一样不弱,反手一刀砍下,硬是将箭身跟砸偏了三寸。 他本可以用上更大的力气,但他手中的长刀却出现了一道不应有的裂纹。 ——钟知微统辖北苑禁军,又有池仪张络两人帮着安排后勤细务,既然早早猜到罗越心怀不轨,自然将对方的兵刃换成了容易折断的次品。 作为一名合格的武将,钟知微绝不会对战斗中的敌人心怀恻隐,她并未因为对方受伤就手下留情,第一箭伤了敌人的手臂,第二箭更是干脆利落地射穿了对方的咽喉,等罗越身死之后,数十位手臂上系着红帛的禁军从林中现出身形,将罗越剩下心腹尽数拿下,动作雷厉风行,显然是早有准备。 那些随萧西驰同来建平的人本来还想着要不要趁机反抗,见到这一幕才明白,不止是庆邑部这边的事情,今天发生的北苑的所有事情,怕是都没有逃过那位天子的耳目。 将尸身收拾好,全程不发一语,他们不曾说话,庆邑部的人也不曾说话,山陉口处一片安静,连草虫跟鸟兽的声音都没有。 大约过了一刻左右,这种寂静沉重的氛围才被打破。 树丛摇动,一个背负长弓,身侧带刀,轮廓深刻英挺的人昂首步出,她看见满地鲜血尸体,还有戍卫在侧且一看就不是罗越心腹的禁军,居然丝毫不惊,反而向着上方一拱手:“可是陛下亲至?” 看见萧西驰过来,钟知微便下了马,亲自为身侧之人牵缰绳。 火光耀耀,他们都清楚地看见马背上的人果然是个年纪很小,穿着玄色衣裳的人。 温晏然在上方问道:“萧将军昨日休息得如何?” 萧西驰:“有劳陛下关怀,微臣一切都好。” 她们之间的交流还如往常相见是一样和气有礼,只看眼前的场景,实在很难想象,两人现在所处的地点不是温暖明亮的宫室,而是夜风萧瑟的山林。 萧西驰心中涌出一股悲凉之意,直到今天,她才明白那句三局两胜大含义——当日小皇帝令她与钟知微比剑,是第一局,正月伏杀乌流部王子,是第二局,本来连续失败两次,就该知难而退,自此老老实实待在京中,可她却不肯服输,拼力搏了最后一回,最终三局全输。 虽然一败涂地,却也心服口服。 山坡上,温晏然似乎向身边人说了句什么,然后钟知微就在前头牵着马绳,将天子从上头带了下来。 萧西驰有些惊讶——他们的计谋已然败露,庆邑这边唯一的破局可能,就是拿下温晏然作为人质,但对方却放弃了地形之利,主动拉近与危险份子之间的距离,又是为了什么? 温晏然高踞于马背上,看着下方,笑道:“朕知道萧将军终究不肯在建平久留,既然如此,朕只得亲自过来,将东西带给将军。” 事已至此,萧西驰反倒心中坦荡,不管对方要给的是匕首还是毒酒,她都无所谓,拱了拱手:“陛下有赐,臣不敢不应,只有一事希望陛下能够应允。” 温晏然颔首:“萧将军可以直言。” 萧西驰微微欠身,道:“臣身故之后,庆邑事已不可为,与臣同来建平之亲随,虽都出身大族,却离家已久,皆一统全部之力,还请陛下宽仁为怀,将他们幽禁于府中二十年,纵臣身首异处,亦不忘陛下大德。” 她情知自己已然没有幸免之理,如今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想保全亲友性命而已。 那些伙伴对萧西驰感情深厚,若是被放归庆邑,必定会鼓动族人与中原交战,她委实不愿因自己一人带来太多伤亡。 温晏然看了她一眼,笑:“此事怕不大好办。” 萧西驰仰起头,再度恳请:“陛下!” 与她同来的庆邑族人已经呜咽难言,若非一定顾忌他们这些同伴,凭萧西驰的能力,一定早就成功脱身离去,又哪里会像现在这样,被禁军堵在山陉口处,任凭鱼肉? 温晏然微微抬手,一个校尉打扮的禁军从她身后转出,手上捧着一套甲胄。 穿着玄色衣裳的天子笑道:“朕说过,良马弓甲已经齐备,只等将军来取,将军为何不顾而去呢?” 林中的呜咽声猛地一顿。 温晏然令人将甲胄放在萧西驰身前,她自己则被钟知微扶着,从马上下来,与天子同来的禁军队列中也跟着牵出了数十匹空马。 “……” 萧西驰看着眼前的一幕,保持着之前的动作,一言不发,似乎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温晏然:“天色不早,夜路难行,萧将军就骑朕的马离开罢。”又笑道,“你的族人,自然还是是你自己带在身边照管。” 萧西驰似乎有些发怔,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凭禁军替她披上甲胄,但在被扶至马背的时候,忽然像是惊醒了似的,将身边人挥开,大步走到温晏然面前,折身下拜,以额触地,恭恭敬敬道:“臣在建平坐井观天多年,有眼无珠,竟直到今日,才知陛下心胸!” 同在林中的庆邑族人也跟着首领一齐跪倒行礼,口称天子。 ——他们如今已晓得皇帝有办法阻截自己的行程,却还愿意放他们离开,可见所有举动,纯然发自于心。 萧西驰回忆之前的事情,也是有所明悟——当日她第一次被召入宫中,与钟知微比剑时,天子大约就像找个由头释她归乡,是自己疑心太重,顾虑重重,才耽搁到今天。 而当日乌流部的事情,陛下也不是不确定对方跟庆邑有没有牵扯,反倒是因为知之甚详,且早猜到泉陵侯心存不良,所以才从中拦截。 自己屡屡见疑,天子却一直不曾相负,如此信重,纵肝脑涂地亦不能报答万一。 萧西驰道:“陛下此前常召臣入宫……” 或许是因为火把上的光是温暖的橘色,温晏然的目中也带起了一丝柔和的神采:“朕知萧卿去意已决,建平与庆邑相隔万里,一别之后,怕是不易相见,才趁着萧卿还未动身的时候,多召你入宫。”亲自伸手将人扶起,“萧卿归乡后,一定要善抚百姓,若遇见了什么不好处置的难事,记得让人带信给朕。” 她这句话说得真心实意。 庆邑郡在大周地位尴尬,边人不当中原人是自己人,中原人也不当边人是自己人,彼此之间的深重隔阂不是一天两天所能化解的,所以那些希望时间线回滚的人肯定不包括萧西驰,既然如此,就盼他们能乱世之中,能做一个一隅之地的小小美梦。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那些庆邑族人翻身上马后, 面上那种犹在梦中的神色还未褪去,他们刚准备出发,却又回身看了眼萧西驰, 忍不住喊了一声:“主公!” 萧西驰点了点头,然后转向温晏然的位置,欠身为礼:“陛下明察秋毫, 此间内情, 想来已经尽知。”忽然撩开衣摆下跪,道,“萧某进京多年,空耗月饩(xì),分明寸功未立, 却蒙陛下厚待, 今日即将天各一方,请陛下容臣暂留于此,稍尽护卫之责。” 温晏然笑:“好, 有萧卿相伴, 朕必能高枕无忧。” 其余庆邑族人明白首领的打算, 在马背上行礼作别。 温晏然望了萧西驰一眼, 后者笑道:“他们都是山林中的猛虎,除非遇见陛下这样老练的猎人, 否则必定能够全身而退。” ——难怪萧西驰的名字会被评论区反复提起, 对方的确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才, 仅仅一个照面, 就基本猜到了彼此掌握了多少情况。 温晏然今天会出现在这里, 倒不是对萧西驰的动态有多么清晰地把控, 她是猜到了泉陵侯的打算。 自她登基之后, 天下君臣名分已定,哪怕自己什么都不做,人心也会逐步向建平偏移,站在泉陵侯的角度上,温谨明在没有名分大义作为旗帜的情况下,决不能聚众攻击建平,否则她就算能干掉温晏然,事后也会被人群起而攻之。 但温晏然又不能不死。 泉陵侯最开始选定的决策是以逸待劳,等着小皇帝自己犯错,慢慢失去人心,或者建平内权臣争斗,露出破绽,然而她越是等待,越是发觉建平内部逐渐变得犹如一块铁板,难以寻找到下手的机会。 事已至此,想要从物理意义上解决挡在自己面前的阻碍,温谨明只得选择最后一条路。 她有意趁着春猎,在北苑中制造些混乱,并借机刺杀天子。 禁军三卫当中,外卫统领一定会留在建平戍守,至于中卫跟内卫这边,那个小皇帝明显更加信重钟知微,个人安危也多由内卫负责,若天子当真遇险,中卫统领就能有足够的理由,暂时软禁钟知微,并接掌北苑的兵马。 春猎期间,重臣大多集中于北苑之内,是一批天然的高质量人质,温谨明只要能成功掌控住两卫的力量,并借此困住那些重臣,就等于间接控制住了整个建平,那时天子已经身死,她完全可以假装是事后才赶来,至于过来的理由也现成——建平这边一直不断召她入京,之前温谨明打着生病的借口,不肯动身,但现在她完全可以说因为天气暖和,病情有好转,才急急赶了过来,不幸遇见叛乱大事,只得强支病体,帮着主持大局。 只要泉陵侯不放弃登基的选择,那她就一定要除掉皇位最合法的拥有者。 温晏然站在对手的角度上,思考了很多种除掉自己的办法,觉得对方若是能把握住禁军人员调度的机会,在其中安插一个棋子,完全可以大大降低干掉自己的难度。 她刚穿越的时候,禁军三卫的统领就不满员,其中季跃更是距离谋反只有一线之隔,至于外卫的燕小楼,当时只是暂代统领之职,是否能转正还不大好说,充满了值得泉陵侯下手的空档。 温晏然从季跃叛乱一事中确认了钟知微的阵营,又从田东阳的事件中加深了对燕小楼的了解——倘若他当真是泉陵侯下属,那在春猎之前,多半会保持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平稳型工作态度,就算想要获取温晏然信任,也未必敢于带着禁军冲入董侯府中,主动制造这么一个适合被免官去职的巨大把柄。 至于罗越那边,她本来并不确定对方是那边的人,然而对方的风评引起了温晏然直觉性的怀疑。 看此人对内官的态度,显然颇为冷面无情,但对禁军中的下属,又宽和到了堪称纵容的地步。 虽然同在禁中任职,但内官的权威,向来隐隐高过禁军一线,前几代皇帝甚至一向有让内官充当禁军统领的旧例,若是罗越对内对外都采取相同的严格标准,还算他性格如此,如今却表现得外严而内宽,难免会引起有心人注意。 ——经过季跃叛乱一事后,禁军内部的某些痼疾也跟着暴露了出来,罗越新官上任三把火,但放着最可能遭遇皇帝kpi考核的事件不处理,却对内官的各类小问题毫不留情,实在有些不合常理。 温晏然想,对方不用心整肃禁军,或许是没打算长久留在任上,所以尽量糊弄为主,收揽人心,至于严待内官,则是为了表示自己也是干了活的,顺便借此树立一下个人威望。 为了摸一摸对方的底细,温晏然召罗越面圣,期间也没忘把钟知微捞到身边护驾——她对自己穿越后这具身体的防御属性跟血条厚度还是很有数的,而除了记录以外基本跟背景板同一作用的系统,又没给她开战斗力方面的金手指…… ——那么多出色的穿越者标配游戏系统,她怎么就遇见了一个最鸡肋的呢?! 温晏然记得当日罗越面圣时的表现,乍看上去没什么问题,顶多有些武将式的不擅言辞,但仔细体会的话,却发现他说得大半都是推脱之语。 她故意在话中留了引子,想看看对方打仗的能耐,但罗越却一副完全没听出来的样子,只说让皇帝看他整肃禁军的效果——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不希望领导对他的职位进行调动的想法。 温晏然在穿越前,就是一位有着深厚加班经验的职场人,迅速领会到了罗越话中的敷衍态度,并将对方放在了自己重点观察的列表当中。 “萧卿又是如何发现此人与泉陵侯有所勾连的?” 萧西驰赧然:“微臣虽闲居于建平内,其实私下也与族中有些联络。” 温晏然微微点头,这事她倒是能够猜到——光凭萧西驰能保持自己对部族中的影响力这一点,对方就多半没有真的跟家里断绝联络。 而且萧西驰武力超群,凭她的本事,在独自一人的情况下,行动起来反倒更为自如。 “臣在建平多年,对泉陵侯此人的性情,也有些了解。” 萧西驰深知,温谨明绝不会放弃对皇位的谋夺,她同样猜到了泉陵侯想要在禁军中安插棋子,就偷偷出城,把那位罗越统领拦在中途,并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真正的罗统领其实已遭灭口,不过此人长着一把大胡子,加上皮肤黝黑,便于遮掩身份。” 温晏然微微点头。 其实泉陵侯与王齐师之间没有什么私联,当但她对建平中某些旧臣的想法把握准确,猜到那些大臣多半会调边营中的将领过去,加上边地人的生活区域离建州遥远,在中枢一带少有亲故,适合做手脚。 萧西驰在窥破此事后,泉陵侯那派就算是落了个把柄在她手中,也奠定了双方合作的基础。 对于温谨明本人来说,她也想借庆邑部人溜走一事引动骚乱,浑水摸鱼,顺便栽赃陷害,两边算是一拍即合。 * 那些先一步出发的庆邑族人在山陉中,遥遥看到了泉陵侯的队伍。 那位“罗越”统领把守住山陉入口,当然不止是为了放萧西驰离开,更多的是想让温谨明能从容进入北苑。 中间的车架中,一个俊秀的年轻人在穿着玄衣的主君身边劝道:“殿下万金之躯,其实不必亲至险地……” 温谨明安抚:“崔卿莫忧,如今麾下精锐皆在此处,那孤在这里,反倒更为安全一些。” 为了方便控制北苑局势,她带了六百多精锐甲士过来——其实温谨明并非不想多带些人马,但山陉中道路狭窄难行,阵势无法摆开,而且现在中枢势大,能被抽出来行谋反事的可信兵马并不太多,又得防着大股人马移动,被有心人窥破行踪,所以最后决定只把最精锐的那批甲士调入北苑。 人数不多,但都是培养多年的高手,可堪大用。 就在此时,有甲士过来回禀:“君侯,前方遇见了庆邑人。” 听到此事,那位年轻人反倒安心了一些——庆邑人能顺利过来,就证明“罗越”那边没有问题。 年轻人低声:“君侯……” 在看见庆邑人的这一刻,对方便已没有了作为安全信号的利用价值,年轻人这么说,是在问温谨明要不要趁机将对方灭口。 若非是忌惮庆邑部,先帝当年也不必把萧西驰软禁在建平,他们只是迫不得已跟对方合作,并非真的想要纵虎归山。 泉陵侯对于幕僚的请示不置可否,她端坐于车中,扬声:“来人可是萧将军?” 一位庆邑部人在马背上遥遥拱手:“主公如今并不在此,至于具体在何处,以君侯之明,想来不问可知。” 温谨明笑了一下,向身侧幕僚道:“萧西驰这是在提防咱们呢。”又道,“她大约就在左近旁观,若是不肯放她族人离开,此人必定回去通知北苑,跟孤玉石俱焚,她孤身一人行事,中卫那边反倒阻拦不住。”向车外的将官微微颔首,道,“既然如此,就问问他们身上干粮可还充足,带了衣物不曾,要不要更换马匹,若有什么需要的,就从队伍中抽出来给他们,然后放人离开。” 庆邑部那边倒是客气,表示不必泉陵侯费心,他们只求速归族中。 温谨明不以为意,让队伍稍稍收紧一些,放来人过去,然后继续往陉口前行。 拐过弯,前方隐隐可以看到出口处火光。 年轻人提醒:“已经到了这里,该派前哨过去看看。” 温谨明本来准备点头,目光忽然一凝,语气变得急促:“不,后军改做前军,速速退出!” 她想到一件事——方才那些庆邑人状态有些不对。 正常来说,凭着双方那些表面的合作关系,那些人出于礼貌,也该随手拿点礼物,然后在口头上祝自己这边马到功成再告辞,可对方离开的态度过于紧绷急切,并透露出一股想划清界限的生疏模样…… 温谨明按住了额头,再次调整了指示内容:“后军改做前军,原地留下一百人,每人打上三根火把,继续往前走,离开的人随孤摸黑撤离。” * 温晏然又带着萧西驰回到了原来的山坡上,借着地利注视对手的动态,她看着远处还在向前移动的火光,笑道:“泉陵侯生性多疑,这么近了,却没有派前哨过来,显然是有所察觉,已然知道在这里等着她的是什么人。” 萧西驰没对皇帝说别人生性多疑的行为做出点评,拱手请命:“臣愿带兵追击。”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温晏然微微颔首, 允了萧西驰所请,又看了眼身边的钟知微。 钟知微拱手:“微臣愿随在陛下身侧。” 她是内卫统领,又对天子忠心耿耿, 比起通过捕捉泉陵侯来建立功业,更希望能守卫在天子身周。 一道跟着皇帝过来的池仪则上前一步,躬身行了半礼,道:“微臣愿跟萧将军一道追击泉陵侯。” 池仪并不怀疑萧西驰此刻的忠心,却有些顾虑对方行事风格过于谨慎,无法达到天子想要的效果,想要亲自跟着过去,在其他人犹豫不决的时候, 帮着做出些手起刀落的决策。 此刻天色渐暗, 池仪又是文官,温晏然虽有些忧虑对方的身体素质禁不得山上的夜战, 但作为未来的权臣,池仪此人一向极有自知之明, 会这么要求, 必定是有些把握, 便也没有打击对方的工作积极性。 萧西驰看了眼身边那位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内监左丞,倒是没料到对方也会骑马。 她并不知道, 天子在进行体育锻炼的时候,身侧一向以“不管陛下去哪里都跟跟着侍奉”自我要求的内官首领们, 也跟着增加了一些训练项目…… 兵贵神速,萧西驰、池仪还有众多禁军立刻出发,顺着山陉往深处追击, 温晏然目送他们离开, 忽然道:“钟卿, 你说泉陵侯会过来么?” 钟知微据实以答:“此地地形不利奔波,我方军士更多,且气力充沛,泉陵侯多半无法逃脱,自然能被押往此地。” 温晏然负着手,唇角微微瞧上,目中却一片幽然之色,看着远方缓缓道:“泉陵侯自然难以脱身,但怕是也过不来了。” * 泉陵侯撤离之时,特地留了一部分甲士在原地,既是为了迷惑陉口的敌人,也是为了阻拦追兵,那些甲士虽然对泉陵侯忠心耿耿,但主将既然已经离去,剩下的人难免士气低落,他们听到前方马声越来越响,尽数紧张了起来,但还未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就看到一道黑影飓风般急速向此席卷而至,竟是一位骑着大马的将领。 对方身披铁甲,手上提着一条长柄大刀,看见面前阵营齐整的甲士,居然并不减速,反倒加速冲入了对方的阵势当中。 来人正是萧西驰,她手中的大刀犹如一条银龙,四周的火光印在雪亮的刀刃上,左右挥舞,闪闪烁烁,几乎她每次一挥刀,对面就一定有人头落地。 因为相关装备的实验还在进行中,如今的禁军还没有配置上长镫跟马掌,用来包裹马蹄减少坐骑损伤的只是皮革,萧西驰纯粹是靠着自己骑术精绝,方才能表现得如此挥洒自如。 她一骑当千,直接冲破了敌人的防守阵型后,忽然又调转马头,回首再度连斩数刀,那些甲士本来已经溃不成军,见到这一幕,更是肝胆俱裂,不少人连站也站不稳,只得弃刀投降。 萧西驰晓得那些甲士已然没有再战之力,大笑数声,径自打马向前。 山陉两侧都是断崖一般的石壁,道路崎岖狭窄,就算泉陵侯猜到不对,想要撤离,受地形限制,其实也无法走得太快。 虽然一开始说是要摸黑前进,不过地上石块太多,凹凸不平,为了加快赶路的速度,周围到底也点起了一些火把,其中最中间的那辆木车上还打了一只灯笼。 温谨明本来一直闭目不语,听到后方忽然响起阵阵密集的惨叫声,接着又是越来越近的马声,果断道:“来得这样快,此人一定是萧西驰!” 与温谨明同在木车中的年轻人,是一位崔氏出身的幕僚,她将身体从侧面探出,往远处张望,看见萧西驰的骑速忽然变慢,反倒大惊失色,当下不顾臣子之礼,急急把温谨明推入边上的副车当中。 幕僚猜得不错,萧西驰之所以放慢马速,是为了自远处直取敌方头领首级,她先喝令前人止步,没有得到回应,当下从背上取下长弓,张弓如满月,向着前方射出了流星般的一箭,弓弦震响时,就像是密云中传来了一声雷鸣。 随在温谨明身侧的那些兵士的坐骑虽然都是战马,但听到这声巨响,居然一时间进退失据,颤栗难安。 光以骑射水平论,这位庆邑部首领堪称当世无双。 一箭后又是一箭,萧西驰手中长箭如连珠般射出,基本算是指哪打哪,泉陵侯那边的甲士想要发箭反击,但力道不及对方强劲,准头也有所不足,根本无法给萧西驰造成威胁。 她第一箭射中了车上的人,第二箭又射断了地方的旗帜,然后扬声道:“泉陵侯已被我射杀!” 由于火光不够明亮,温谨明那边的甲士无法掌握到首领的准确动向,加上被萧西驰弓箭之威所慑,不少人相信了萧西驰的话,立时开始骚动。 另一位幕僚见势不妙,扯着嗓子喊道:“殿下分明安然无恙……” 萧西驰岂容对方将话说完,立刻又是一箭,自八十丈外射穿了对方的咽喉。 温谨明敢行刺杀事,身侧自然有武艺超群之人随从,其中一个年轻将领不忿萧西驰连连呈威,从队伍中纵马而出,长刀在身前舞出一团银光。 萧西驰看到人向自己冲过来,先发一箭,可惜以她箭矢之强劲,竟无法穿透对方的刀幕。 她一向自负勇力,见状索性也把长弓背回身后,提刀应战。 两人都借着马速向彼此冲撞过去,刀刃在半空中撞于一处,发出了雷鸣般的巨响。 仅仅过了一招,两人的战马就不得不同时后退数十步,萧西驰感觉自己手臂竟然有些发麻,便重新打量了面前的将领,扬声:“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年轻将领昂然应答:“青州陈颍。” 萧西驰点头:“好身手,可惜却做了叛贼,以后史书有载,只怕令家族蒙羞。” 她在建平多年,而庆邑部又是一个中原化程度极深的部族,很清楚这些大族出身的人的痛点在何处,当下出言相激,陈颍听到之后,原本浑然一体的刀势中果然露出了一些破绽。 陈颍的武艺本就不如萧西驰,更何况如今心境已乱,两人来来回回交战了数十回合,萧西驰借着错身而过的机会,举起长刀当头劈下,陈颍横刀相隔,顿时间,一股大力从刀身上传来——他本倒是抗住了对手的攻势,然而坐下的骏马却哀鸣一声,前腿跪地,栽倒在地面上,显然是再也无法承受对方的巨力。 陈颍愤然喝骂了一句:“庆邑蛮人!” 温谨明身边除了陈颍,自然还有旁的高手,他们一面要护卫主公安全,一面也保持着士族的矜持,本来不肯与陈颍一道围攻对手,如今见同袍情势危急,无法继续坐视,立刻催马而出,自两翼牵制萧西驰,随同萧西驰一道前来的禁军都是钟知微手下的精兵,训练有素,当下也提着长矛纷纷加入混战。 陈颍失去坐骑,从马背上滚下,与萧西驰步战,他之前胜算就小过对手,如今被迫下地,更是被压制得喘不过气来。 萧西驰居高临下,一柄长刀点戳横挑,压得陈颍无法脱身,然后觑出一个破绽,刀刃向前递出,半空中寒芒斜飞,陈颍的头颅已经从脖子上落下。 击杀强敌后,她没有加入到禁军对泉陵侯甲士的殴打,而是策马向前,继续追击敌方队伍,同时手中长箭陆续射出,箭不虚发。 温谨明感受着外头的砍杀声,闭了闭眼,语气中竟显得格外平静:“事已至此,大业已不可为,不必为孤多伤人命。” 身边的中年幕僚立刻跪请:“殿下不必沮丧,如今队伍还未曾离开陉口,阵势难以摆开,才让那庆邑蛮人得逞,等到离开之后……” 温谨明打断了对方:“莫非你以为北苑那边不曾在陉口设下埋伏么?” 中年幕僚瞳孔猛地一缩:“……难道?!” 他们敢从山陉中走,自然在陉口处留了一批人把守后方,但听泉陵侯的意思,那些负责接引的兵马,此刻也已经凶多吉少。 温谨明缓缓道:“当日建平足足派了两曲骑兵离京,事情平息后又迟迟不归,除了督促春耕之外,怕也有旁的打算。” 她现在已经彻底想明白了对手的安排,可惜却迟了一步。 从玄阳上师之事,到两郡雪灾,再到北苑春猎,自己那些虚虚实实的计谋竟都未起到半点效果,哪怕没有君臣大义的名分作为限制,温谨明自觉也不是建平那边的对手。 那位中年幕僚听见主君的话语,伏地下拜,目中流下泪来:“殿下!”又一把拉住了另一位年纪较大的文士,急切询问,“崔君,如今可还有徐徐图之的机会?” 他口中所言的徐徐图之是暂且保全性命,日后再寻合适的机会图谋大事。 被称为崔君的是崔氏的崔益,他闭上双目,迟迟不肯言语,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指甲已经嵌入到了皮肉当中,渗出了鲜血。 温谨明面色平静:“不要为难崔卿,孤引甲士入京,本就犯了身死族诛之罪。此前多年谋事,崔褚两家一直全力相助,如今不能功成,是孤有负于二位。” 她在朝中虽然还有些人脉,但如今恐怕谁都不敢帮着说话,免得被当做同党。 带兵潜入北苑,是铁板钉钉的谋反行为,历朝历代,但凡中枢这边还保有一定的权威,对待此类事情都一向都是宁肯错杀也绝不放过,哪怕没有直接证据,只要皇帝稍稍起了疑心,也会遭来杀身之祸,更何况温谨明的的确确在谋划着刺杀之事,如今棋差一着,自然满盘皆输,绝无半点生机。 中年幕僚双目通红,咬牙:“崔氏不敢,褚氏愿为殿下尽力一搏!” 他有意假装温谨明只是被世家挟裹着来此,想要由自己担下主要罪责,保这位主公一命。 温谨明厉声喝止:“若当真如此,你我怕是会全数葬送在此。” 她是个能狠得下心的人,却不喜欢做无谓的牺牲。 死到临头,温谨明总算是有些摸透了建平那边的行事风格——倘若自己的幕僚真这么表态了,那么拿到话柄的禁军就会以旁人欲对泉陵侯不利为借口,将所有人射杀于此,当然幕僚们被杀是因为他们图谋不轨,而自己身死,则是禁军那边离得太远,解救不及。 中年幕僚也迟了一步猜到了其中关键,双目垂泪,呜咽出声。 温谨明笑笑:“崔新白已经为孤而死,孤难道不该为她的家人顾虑一二么?” ——崔新白是之前那位年轻幕僚的名字。 嘱咐过下属后,温谨明居然主动从车中站起,向着萧西驰遥遥道:“孤以主从之情迫人起事相随,所有罪愆,在孤一身!” 她将话说完,把幕僚往边上一推,拔出佩剑,反手割断了自己的脖子。 崔益跟褚氏的中年幕僚,以及尚且幸存的甲士兵将们看见这一幕,纷纷伏地跪拜,痛哭出声。 * 半个时辰后,池仪匆匆返回出发时的陉口,为天子带来了泉陵侯的首级,耽搁了半个晚上的萧西驰则没有折返,一路向前去找自己的族人汇合。 此刻已经算是夜半时分,温晏然裹起了厚厚的大氅,看起来跟身边人完全不在一个季节,她了解到山陉中发生了什么后,微微点头,笑道:“春猎本该纵情游乐,如今却要让太傅他们为朕忧虑。” 温晏然此前便猜到罗越有问题,却一直隐而不发,也有点想留他钓鱼,早早解决泉陵侯那边问题的意思在——登基之后,系统面板上的最新提示就变成了“建平内乱”,温晏然无法了解到该事件的详细信息,更不知道所谓的内乱会从什么时候开始,只好尽量排除不稳定因素,以便更加从容地应对接下来的考验。 然而就在此时,安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系统面板忽的闪烁了起来,温晏然凝神去看,发现“建平内乱”四个字慢慢变成了灰色,然后集体上移一格。 “……?” 她记得上次“登基为帝”四个字在上移的时候,不是变成了红色吗? 而且既然提示产生变化,那就意味着事情已经结束,开始温谨明的甲士根本都还没进入到城里,这也能算是“建平内乱”? 温晏然思忖,有一个完全不考虑接受者理解能力的讯息提供方,自己想要达成穿越后的职业目标,果然没那么简单…… 池仪立在天子身侧,关注着温晏然的一举一动——如今方才去了一个心腹大患,自然是好事,但陛下的神色里却没有什么喜意,反倒显得颇为……困惑? 她想,天子年纪虽小,但居安而思危,且喜怒不形于色,果然是一位少见的稳重君主。 第50章 第五十章 夜间山路难行, 属于大部分赶路人都绝不会选择的时间点,幸好萧西驰骑术出色,所骑的那匹本来属于天子的马又是世间名种, 到天色蒙蒙亮的时候, 就成功跟自己的族人在山陉的另一端出口处汇合。 此刻同样等在此处的,还有□□百名禁军骑兵。 负责带领这批兵马的人正是宋南楼,他遥遥看见萧西驰过来, 驱马上前,拱手道:“可是萧将军当面?” 萧西驰打量一眼,恍然:“原来是宋将军。” 宋南楼赶紧道了声不敢——按照职场社交礼仪, 许多人都会把有官职在身的武将称作将军, 但萧西驰那个将军号是朝廷实实在在给人加上的,宋南楼这个, 则纯粹是一种美好的祝愿。 萧西驰也是知兵之人,既然知道天子窥破一切, 也就料到了陉口处会设有兵将, 免得泉陵侯事败后, 身边的散兵从此处逃逸,成为流亡的匪徒, 所以对于见到宋南楼的事情并不惊讶, 只是没料到对方还给了自己一封信。 宋南楼:“正月时节, 陛下曾派人送来一封信, 说若是遇见了萧将军, 就把信给你。” “……” 萧西驰微微一怔。 正月期间,那就是自己想借乌流部势力出城的时间点。 她接过信, 当场拆开, 发现里面的内容很简单, 只有一句话“已着人送粮至庆邑,萧卿勿虑”。 萧西驰凝视着信中的字句,久久不言。 她毕竟远在建平,与族中相隔太远,很多事情无法在第一时间获知,是以直到此刻,才晓得天子竟在正月期间,便派人解决了庆邑那边的难题。 而更让萧西驰震惊的,是天子对人心把控之准,她不但早早料到了乌流部来使的真实目的,还猜到了泉陵侯与庆邑部之间那种半提防半合作的复杂关系,更是清楚地预判到,倘若萧西驰那时真能从建平脱身,会选择在皋宜这边逗留片刻,让宋南楼帮忙给中枢带个口信。 她早先觉得泉陵侯是温氏这一代中出类拔萃的人,如今才晓得,还是陛下棋高一着,温谨明已经算是步步为营,但不管如何布局,都全在天子的掌控之中。 这样一位算无遗策的君主,莫说解决自己,就算想要彻底解决庆邑,想来也并非难事,对方却在朝堂主流人士都排斥边人的情况下,待之以诚笃仁义,萧西驰想,自己以后就算身在边地,也决不能有负于陛下的恩德。 宋南楼唤了一声:“萧将军?” 萧西驰回过神来,将视线从信纸上移开,赞叹道:“‘圣人明察在上位,将使天下无奸也①’,大周有明主若此,至少可保百年无虞。” 她本来只是随口抒发一下感慨,没料到听者有意,师诸和留神看了面前的边人首领一眼,面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依旧跟往常一样温和。 末了,萧西驰又将山陉中的情形简单告知给宋南楼:“昨夜一切顺遂,大概再过一个时辰,陛下那边便会有人过来带话给宋将军。” 宋南楼谢过萧西驰的提醒,并指挥手下的将士,把布下的各类木障给挪开一线,放庆邑人过去。 萧西驰本来已经走过关口,忽然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朝着北苑的方向跪下,其余庆邑族人也紧随其后,郑重地拜了一拜。 * 强打精神收拾了俘虏后,体力难以支撑她继续起码的温晏然,几乎是被钟知微用手臂提回了寝宫那边,准备休息,与穿越前相比,她现在的熬夜能力简直是负值,在宫人帮着洗脸的时候已经闭上了眼睛,一沾枕头就陷入了梦乡。 池仪等人本来还想问问,要不要连夜把各个大臣从床上拖起来加班,不过天子现在已经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表明了体贴下属夜间睡眠质量的的态度。 当然对北苑内无知无觉的各个重臣来说,能睡上一整夜也未必算是好事,起码第二天袁言时被喊过来并知晓了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看上去仿佛被什么东西给梗在了喉咙口,脸上的表情像极了一个急于退休又找不到合适借口的三朝老臣。 袁言时没料到泉陵侯会趁着春猎的机会带大批甲士入京,更没料到天子居然不声不响地将事情轻松解决——结合之前季跃叛乱那件事,袁言时有理由认为,或许新帝在平定叛乱方面确有独到之处,比如说总会让对手在不知不觉中走入绝路,再比如总不让大臣们及时察觉到周围的种种异状,全程靠自己完美解决…… 作为辅政大臣的袁言时了解了下当前的处置方案,按照周律,随同温谨明来的甲士幕僚全部都事涉谋反,可以严加处置,又因为主谋已经身死,所以也有一定的商榷余地,目前只是被解除了武装,暂时看押起来。 除此之外,钟知微还要对中卫那边进行详细排查,温晏然看她实在辛苦,就把张络派去一块加班。 张络自己倒不觉得是在加班,在听到命令的时候,反倒笑呵呵地感谢天子信任。 二人离开横翥宫时,看到了许多在外等候消息的大臣,那些人虽然好奇具体细节,却反倒不敢拦着天子身边的内卫统领以及近侍细问。 杜氏的一位文士看着张络两人的背影,向同僚叹道:“在下昨日枉写了‘不曾亲猎虎,百兽自阶前’的句子,却没料到今日这番情景——此次春猎,陛下哪里是没有亲自动手呢,只是天子眼中所看到的猎物并非那些飞禽走兽,而是虎视眈眈的泉陵侯,比之我等,高出何止一筹。” 虽然现在冷静了一些,但杜姓文士还清楚记得,自己刚听到“昨夜泉陵侯带甲士自山陉潜入北苑,被天子亲带禁军拿下”那个消息的震惊感,他冲到帐外时,都未察觉到自己穿反了鞋子。 杜姓文士还算是表现好的,更多的大臣在知道自己距离谋反混战这件事只差一点的时候,直接惊得面无人色,别说站立,几乎连坐都坐不稳。 此次春猎,王有殷作为中书舍人随驾,在年轻一代里,她已经算是极有定力的一位官员,但在得知泉陵侯兵败自尽时,手上的书卷也是直接跌落于地。 大部分人都没料到,天子与泉陵侯的争斗居然会以这样的方式落下帷幕。 袁言时到底是有本事被先帝指定为辅政大臣的人物,得知此事后,也是慢慢想明白了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既心惊于泉陵侯的兵行险着,更为对方计划的可能性而感到后怕——若是天子这边没有觑破那个“罗越”的身份,当真让泉陵侯的甲士混入北苑当中,温谨明的图谋的确有成功的可能,虽说这样一来,得到的皇位难免不稳,也会遭到各方势力的言语质疑跟武力反抗,却总算是一线生机。 泉陵侯想要险中求胜,天子却是高瞻远瞩,料事在先,袁言时现下已逐渐明白,为何新帝以冲龄践祚,强势如此,却无人可撄其锋芒,实在是因为她对人物局势都有着一种异常准确的判断。 简而言之,这是一位能逼着野心家不得不老实当忠臣的皇帝。 * 就在袁光禄大夫在心中感慨顶头上司的性格能力的时候,充当临时监狱的暗室内,崔氏跟褚氏的两人正相对而坐,默默无言。 崔益闭目,哑声道:“事已至此,你我也莫要多做挣扎,老实认罪便是。” 褚姓幕僚双目红肿,闻言只是垂首不应。 昨夜泉陵侯既然选择了自尽,那他们也就彻底明白了这位主君的打算。 温谨明一向极有决断,这种决断也体现在了她对自己生命的安排上。 大周享国已久,传到温晏然这一代,已经三百余年,天子天然具有极高的权威,在这种前提下,中枢并非不能容下一皇女,也不是容不得几个地方上的世家大族。 然而这两者结合在一起,就意味着世家能以皇女为旗帜,皇女能以世家为依仗,彼此互相联合,威胁中枢的维权。 而且温谨明并非只有谋反的能力,她的确存在着谋反的意图,此等心意,几乎算是世人皆知,所以事败之后,中枢这边的处置方案大约有三种,一个是将两者一齐解决,彻底清除所有后患;一个是留下温谨明,灭掉崔氏等从属;还有一个就是解决温谨明,给其他人一个归附的机会。 过了许久,褚姓幕僚才开口:“那崔君预备如何,现在就给族中写信么?” 他的声调显得有些古怪,像是在嘲讽同僚,又像是在嘲讽自己 崔益摇头,语气平静:“你我作为人臣,却不能辅佐主君成事,如今的首要之事,自然是为殿下的身后事打算。” 他们虽然是戴罪之身,但到底出身士族,在表达了想跟外界接触的意图后,很快就有一位仪容沉静的内官带人走了过来,不必二人开口,就客客气气道:“陛下口谕,若是泉陵侯故吏请求为主君收敛尸身,便允其所请。” 听到这句话,崔益并不惊讶,反倒有种果然如此的想法。 ——当今天子若不是这样一位料事于人先的主君,又怎能窥破泉陵侯的所有布局,并将她诱入釜中? * 存在感在臣下跟敌方臣下心中无限拔高的温晏然,此刻还安详地躺在榻上,遭受着熬夜的报应,同时无比怀念现在社会包括咖啡可可在内的各种甜热饮。 北苑中虽然建有让贵人居住的横翥宫,然而此地的作用本是练兵家游猎,寝殿本不是为了议事而设,面积相对狭小,大臣们只能立在殿外,由内官把话带给天子。 一位女官带来袁言时的请示——光禄大夫请问天子,既然出了叛乱大事,那要不要暂停春猎,率众返回城中。 温晏然:“倒也不必,将那些叛军看押起来便可,如今泉陵侯已故,崔褚两族的代表却都幸存,就算其中还有忠于故主之人,也掀不起太大的风浪。”又道,“先将北苑的事情拟个奏疏出来,传到城里,再让尚书台那边出一个后续章程。” 过了片刻,外头又问,天子预备如何处置崔益等人。 温晏然笑道:“泉陵侯一心为她这些下属考虑,朕也不好拂她的面子,给崔益等人准备些笔墨,再找几匹马,找一队护卫——殡殓之后,崔益差不多也该给家里写信了。” 袁言时听到陛下的提醒,也是立刻就明白了过来。 崔氏等人出生大族,不仅要效忠于主君,也要想办法顾全家族。 50-60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温氏建国至今, 已经有三百余年,地方上出现了不少根深叶茂的世家大族,这些家族延续多年, 优点是根基深厚, 缺点是真遇见事了,基本上没办法从故土离开,一被包围一个准。 他们虽然很有实力, 但和皇帝相比,不管是名分大义还是武力储备, 都处于绝对的劣势,对于崔氏等人而言,要是选择投降的话, 朝中许多大臣毕竟都是士族出身, 或许会帮着劝诫一二,但若是选择反抗,说不准就是整个崔氏被族诛弃市。 崔益处理完泉陵侯的身后事后,立刻写信给家里, 要求老家那边赶紧送一些族中有名望的成员过来, 再挑几个嫡系的孩子送入建平,充当人质,只要自己整个家族都在天子的掌控中,那建平这边,反倒不会急着取他们的人头。 此前一直被认定是建州心腹大患的泉陵侯等人一朝覆灭, 同来北苑的大臣们, 心绪一时震动, 一时也有些惶恐, 那些本来有意在春猎中炫耀一下自身武力的年轻人, 也开始往又乖巧又上进的方向转变。 ——他们现在已经明白,皇帝轻易不打猎,然而一旦动手,俘虏数量都是四位数起步的。 按照惯例,春猎中表现优秀的人,可以得到官职财帛作为奖励,往常还时有官宦家的孩子从一介白身直接被五品武官,借此一脚踏进中层官吏的队列当中的,然而此刻大部分人对此都已经不以为意,毕竟与平叛的功劳相比,春猎收获太多也相对有限,而且能获得的官位多为虚衔,并非实职。 外头的士人在讨论封赏问题,横翥宫中目前正在议论此事。 此次内乱能够平息,除了统领全局的温晏然自己之外,功劳最大的四人是池仪,张络,钟知微以及后来加入的萧西驰,其中部署问题主要由池张二人负责,钟知微盯死了禁军,至于萧西驰,她一弓一刀,连挑数位泉陵侯身侧高手,逼得对方无路可逃。 参与平叛的禁军各有封赏,普通军士额外赏赐一年的俸禄,有官职者在待遇上提升了半品。池张两人之前因为已经提拔过一次,此次则升为中谒者,各自赏钱百万,除此之外,温晏然还颇有创意地把内监左右丞的官位给改成了从四品。 钟知微本人内卫统领的职位不变,又加为昌宁侯——昌宁是泉陵郡下头的一个县,算是对回收资源的二次分配。 至于此刻已经骑马归乡的萧西驰,温晏然给她加了怀仁将军的头衔,令其掌管冲长边营的兵马。 ——大周在靠外的地方都设有边营,至于冲长,是庆邑的邻郡,在这个时代,官员无法在自己的家乡担任主官的职衔,而且庆邑本身也未设边营,温晏然干脆在萧西驰头上加了一个邻郡的武官实职,今后若是一旦有事,她绝对有足够的能量,直接调用两个郡的兵马。 又考虑到庆邑这些年一向民生不安,温晏然将原来的郡守以“治事无能”的理由给免了官,又把身边的舍人高疏放过去担任庆邑郡守。 高疏是厉帝时期留下的起居舍人——这个职位虽然品阶不高,但却是天子腹心,中枢要员,是朝中很多重要岗位的预备成员,穿越至今,温晏然冷眼旁观身边人行事,发觉对方虽无过于出彩的表现,但一直兢兢业业,处事相对清明,性情又不暴虐,适合跟萧西驰做搭档。 由于庆邑距离建州实在太远,又是边人聚集之地,虽然郡守的品阶要远远高于舍人,但在很多人眼中,这个任命比起提拔,倒有些像是在刻意刁难,不过高疏本人并没有这种想法,作为士族出身之人,一朝入仕为官,怎么会不想要建功立业?庆邑虽然贫瘠,但若是能安定地方,便算有功。 因为是身边近臣,温晏然特地把高疏喊过来提点了几句:“萧卿为人多怀仁念,行事也必定以安民为要,凭她的能耐,在太平时节足可以镇守半壁江山,卿家只要心存公义,赏罚有度,萧卿必定会助你一臂之力。” 温晏然倒没有忽悠高疏,萧西驰此人的确非常爱惜族人,否则也不会在自身武力足以单骑闯关的情况下,滞留建平多年,也正因为她的这种性格,反倒不会因为自身的野心而擅动刀兵。 不过这个评价有一个天下太平的大前提,温晏然已知大周现下的平和日子没有多久,等烽烟四起的时候,萧西驰原本的镇守之能,就会迅速变作割据之实。 “微臣领命。” 君臣之间的身份差异以及这个时代含蓄的说话风格,使得许多大臣都不会在皇帝面前表达出自己的真正想法,温晏然并不知晓,比起天子自己对未来的负面预判,高疏本人因为日常出入于禁中,反倒对皇帝充满了必定能使天下归心的信赖感。 高疏的想法只是许多朝臣内心活动的缩影,那些在北苑中写诗赋的文士们,目前已经从借着对春猎以及春猎参与成员的描绘,表达对皇帝的赞美,开始慢慢转为了对温晏然的直接歌颂。 温晏然挑了一些看过后,认为自己的实际形象跟这些文学作品中描述的样子不说一模一样,起码也是毫无关系,不过这也不重要,毕竟作为一个昏君,身边肯定会存在一群专门歌功颂德的谄媚之人,类似的赞美言辞越多,就意味着她离自己的目标越近。 到了春猎最后几日,一直安详地宅在横翥宫内的温晏然也终于骑上马,向大臣展示了一下天子的英姿。 许多性情持重的大臣有些忧虑,北苑中会不会还有泉陵侯留下的暗子,想要借着天子狩猎的机会行刺,不过他们很快就发现皇帝本人对自己的安排十分妥当——温晏然并未纵马,仅仅由外卫禁军与内卫禁军共同护卫着,在草地上溜达了两圈。 禁军那边特地挑了一匹脾气温驯,个头高大的骏马作为天子坐骑,不过温晏然觉得,她还是更喜欢缺乏自身意志且配置有手刹脚刹的交通工具。 “……” 文士们想,养士千日,用士一时,陛下骑马的表现不够威武没关系,他们完全可以在作品中加以润色。 一直等春猎平静落幕,温晏然带着群臣姗姗回朝后,对泉陵侯叛乱一事的处置才正式开始 作为多年宿敌,郑氏那边居然一反常态地开始替崔氏说话,表示大家虽然以前有点矛盾,但只要对方归顺建平这边,那他们愿意在皇帝陛下的领导下,与之和睦相处。 郑氏的决定也是通过深思熟虑得出的。 其实郑氏族长郑晟德在刚得知泉陵侯偷偷带甲士到北苑的时候,他的直接想法是趁此机会彻底干掉与家里横亘着血仇的老对手,不过一想到御座上那位新帝,本来沸腾的心绪又迅速冷静了下来。 现在的皇帝跟先帝不同,先帝常年沉溺于享乐之中,虽然对权力有着作为皇帝的敏感性,却不喜欢理政,给了底下大臣很广阔的发挥空间,不过一旦让那位御座上的君王觉得不适,又很容易被贬斥下狱。 同样是掌控住禁军的帝王,厉帝行事不顾道德大义,所以难以汇聚人心,至于如今这位天子,则简直将明察秋毫做到了极致,哪怕郑晟德这样经验丰富的老臣,也得多琢磨琢磨皇帝的意图。 郑晟德:“为父本来有些不解,如今却明白了陛下的打算。” 郑引川:“请父亲大人为孩儿解惑。” 郑晟德:“宗亲叛乱,在哪朝哪代都是大事,但陛下当时却迟迟不肯回銮,一定等春猎结束后,方才起驾回宫。”看一眼面色还有些迷茫的儿子,进一步解释道,“陛下此举,是在告知我等,这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郑引川不解:“与谋反相干,怎可能是小事?” 郑晟德感慨:“陛下轻轻松松便将此事平复,甚至未曾影响到春猎,还不是小事么?对于旁人而言棘手,对天子而言,却是轻而易举。” 郑引川懂了,既然是小事,那他们要是跳得太高,说不定会给皇帝留下得势不饶人的负面印象,对前途不利,就算有意落井下石,也得等皇帝做出了斩草除根的暗室之后才能行动。 末了,郑晟德还一本正经给出了总结:“郑氏身为臣子,为国尽忠,为君主解忧才是首要之物,虽与崔氏有隙,又怎么能因为一己之私,不去遵从陛下的旨意呢?” “……谨遵父亲大人之命。” 郑引川深施一礼,不过他回想了一下陛下御前斩杀七皇子,破董侯之门捉拿玄阳子,以及北苑伏杀泉陵侯的英姿,隐隐觉得,父亲做出安分决定的原因应该跟自己一样…… ——不过泉陵侯也是狠人,她临死前如此尽力地保全下属,崔氏等人念及她的恩义,也会帮着保全她的后人。 太启宫内。 温晏然因为是第一次处理宗亲叛乱,本来想摸着忠臣过河,却没能成功——不管是袁太傅,宋侍中还是温惊梅,面对皇帝的垂询,给出的回答都是“请陛下自专”。 她沉默了一会,又问了问池仪跟张络两位未来奸臣的态度。 这两人的回复倒不是请皇帝自专,而是表示皇帝怎么吩咐,他们就往哪个方向去努力。 “……” 忠臣指望不上,奸臣也指望不上,温晏然醒悟,看来在正常情况下,这是一件不管是严惩还是从宽都很能说得过去的事件。 无法把工作甩给别人的温晏然,先确定了对温谨明的处置。 借鉴了下大周以前的叛乱贵族的处置,温晏然下旨废除泉陵侯这一脉的爵位,以庶人礼安葬,其后人亲眷流放边地——因为高疏很快就要出发去庆邑,正好顺道着把这些人带了过去。 至于崔氏等人,温晏然还未下明旨的时候,就接到了崔益面圣的请求。 既然天子一直没有处置对方,又特地把人从北苑带到了建平,池仪平常也格外关注一二,此时便特地过来回禀了此事:“褚馥一直不曾多言,崔益倒隐有归顺之态,陛下可要召他?” ——褚馥是那位褚姓幕僚的名字。 温晏然笑:“到底是崔氏的俊才,他既然想来,就宣他去天桴宫那边暂候。” 池仪跟张络对此自然没有异议,皇帝说去哪就去哪,毕竟在太启宫见戴罪之人,在手续上会比较麻烦,那把国师居处当自己的外殿用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至于温惊梅本人,现在应该也习惯了……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崔益接到内官的传旨, 表示天子打算在天桴宫接见他。 临去之前,他特地去褚馥那边绕了一下,倒没跟对方说什么, 只是默然一礼, 随即转身离去。 天桴宫本是国师所居之地,不过按大周惯例,国师本人地位虽然崇高, 但也缺乏实权,之前的天子只有在类似于祭祖之类的重要时刻才会过来此处, 然而温晏然本人却常常出入其中,还大肆提拔天桴宫出身的人做朝官,难怪她的很多敌人都以为朝中实际做主的是那位国师温惊梅。 对此, 温惊梅本人其实也有所察觉, 只是他的权势不足以为自己做出可信澄清…… 泉陵侯团队此前也存在类似的误解,温谨明本人算是一位颇有城府的主君,一向也有善于观人的美名,不过也正因为如此, 才对建平内情势做出了某些误判。 温晏然想, 这倒也怪不得对方,毕竟在当前时代,再顶尖的智谋之士也不会把“因为穿越所以获得了对天下局势的了解”这一点给纳入到对敌人的考虑当中,再加上温惊梅确实能算是一个见事透彻的明白人,非常适合在各种阴谋向推测中承担一些不属于他本人的黑锅。 提前摘去发冠并且换上了素服的崔益, 神色平静地随内侍进入天桴宫后殿当中。 从室内布局看, 此地应该是国师常用的书房, 前方的锦榻上放了一张木案, 一架凭几, 对自身境况有着清晰了解的崔益当然不会以为那是皇帝为自己设置的座位,简单整理了下着装,便安静地跪坐于殿侧等候。 他一直等了三刻左右,才听到皇帝驾临的通报。 崔益稍稍抬起头,他之前就很想知道,那个让泉陵侯兵败身死的小皇帝,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作为天子,新帝的排场堪称朴素,崔益透过大门,可以看到一位穿着玄色外裳,深灰色纱冠的少年人徐徐走来,十来位姿态恭敬的内官随在其后,在抵达殿门时,大部分都驻足于门外侍立,只有四人跟着天子一道进殿。 室内的光线并不如室外明亮,然而天子本人身上却仿佛蒙着一层微光,存在感比世上任何一人都更加鲜明,她的模样与崔益此前的所有想象都不相同,其人身立如竹,文质隽逸,行动间带有些许雅士之态,仪容更与泉陵侯有三分相似,然而天子仅仅走过崔益的时候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两人四目不经意间有片刻相触,崔益心中便仿佛有惊雷轰然响起。 ——那就是天子威仪! 仅仅一个照面间,崔益竟莫名觉得,新帝此人天生便该是一国之君,温晏然此前之所以默默无闻,是因为没有被放到合适的位置上,像这样的人物,一朝身登高位,便可以使天下震动。 他看着皇帝的面容,忍不住想到了昔日的主君,心中一时酸痛,转向天子的方向,垂首行了大礼。 高踞于木榻上的温晏然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微微笑了笑:“徐州崔益,少年便有才名,声望冠绝州郡,朕也是久仰了。” 崔氏分为两支,一支在建州,一支后来迁到了徐州那边,本来在建州这边的才是主脉,然而从五十年前开始,主脉的势力就渐渐微弱小去,反倒徐州那边慢慢兴旺起来,如今天下人提及崔氏,第一反应说的就是徐州崔。 崔益苦笑:“崔某年少时也曾为此自负,然今日方知,以在下的见识,不过是一隅之地的井中蛙而已,正因为不知天高地厚,才在家中自鸣得意。” 温晏然笑了笑,没再与对方寒暄下去,直接切入正题:“你既然想要求见朕,自然是有话要说。” 崔益:“在下想与陛下论一论君侯的身后事。”又道,“陛下以神鬼莫测之能,败君侯与北苑,于建平而言,确是去一心腹大患……” 听到此处,温晏然已知对方想说什么,打断:“然而天下安定与否,却并不在泉陵侯一人身上,甚至她一朝身故,各地反倒会因此不安。” 在登基前,温晏然根本没有任何人脉基础,虽然掌握着君臣大义,然而天下间不服气的依旧大有人在,那些人并非不想折腾,而是在等着看天子跟泉陵侯两人相争的结果,毕竟温谨明走到现在,已经无法放弃对皇位的争取,也正因为如此,她与建平间的矛盾最为不可调和,所以那些心怀二意之辈都等着泉陵侯先出头,这样一来,不管是哪一方胜利,他们都能打着拥护另一方的旗帜来浑水摸鱼。 崔益顿了顿,道:“陛下圣明。” 温晏然颔首,又淡淡道:“不过那些人各自间也不大齐心,否则他们给朕带来的麻烦,怕便不止如此了。” 她的语气还是十分温和,但在崔益听来,却有着锋锐的凛冽之意。 在场的两人都明白,最符合那些旁观者利益的当然是泉陵侯干掉天子,并付出巨大的代价,这样一来,他们就能打着讨伐叛逆的旗号进攻建平,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在两边的争斗有明确结果之前,纵然会暗地里为泉陵侯提供一些帮助,也不会太过分,一方面是担心因此损伤自身实力,影响后续的翻脸计划,另一方面也是不想让泉陵侯以压倒性的优势,从容打败建平那个年纪不大且在传言中脑子不算特别聪明的小皇帝。 ——感谢当前时代落后的通讯水平,就算温晏然本人的权威已经重到了让建平这边的朝臣心服口服的地步,但外面那些州郡对她的认知,还在旧日印象中原地踏步。 温晏然看着崔益:“崔君今日特地来此,想来是有所见教。” 崔益先道了句不敢,才开口论及正事:“大周南为庆邑,北邻乌流,西侧多少,东侧多水,其中西侧为蛮夷所据,东部则豪强林列,此皆为不稳之源。” 温晏然微微颔首,又道:“说来还得感谢泉陵侯,若非她时机挑的恰当,建平这边怕也不能安稳至今。” 崔益垂首:“陛下御极以来,赦天下钱粮,使黔首安居,士民归心,如今虽有三心二意之辈,于建州而言,却不算大患。” 两人说的话都有缘故,所谓“青黄不接春三月”,在旧粮耗尽,新粮还没来得及收获的时节,最容易产生流民,再加上天下被厉帝折腾了那么多年,很多地方已近于民不聊生,各地豪强只要稍稍煽动,就能轻易聚集起一批吃不上饭的氓首,泉陵侯特地挑着春猎的时候来到建平,是为着如此一来,等事情尘埃落定后,就算消息传之于外,青黄不接的危险时期也已经过去,南边的夏粮已经快到可以收获的月份,豪强们心有顾忌,反倒会再蛰伏一段时间,多备些粮草。 而泉陵侯能如此计划,也是因为温晏然登基以来,按惯例赦了一年的税,并且不建陵墓,不修宫室,不好游乐,不令地方进贡奇珍异兽,也没到成婚的年纪,需要的花费确实不大多,充分展现了一个宅居人士能省钱到什么地步,虽然地方上的盘剥不会因此完全消失,各地也意思意思地向中枢上供,不过与往年相比,也是大为削减。 温晏然靠在凭几上,不紧不慢道:“崔君所言,固然令朕安心,不过以崔君之能,怕是并非只是过来告诉朕,此后大可以高枕无忧罢?” 崔益微微闭目,再睁开眼时郑重道:“陛下虽无近忧,却有远虑,北地乌流久有不臣之心,西部诸蛮夷常年作乱,东部诸豪杰亦不可为依仗,陛下如今登基未久,可暂以南部为腹心。” 温晏然微微扬眉。 建州靠南那一块地方,其实就是温谨明原来的基本盘。 益的观点其实跟温晏然的观点很近似,而且她作为看过剧透的某预备玩家,比前者知道的更多,按照正常发展,不久之后,东边会先开始打仗,至于打仗的理由,不同支线中存在不同的理由,北地的乌流部也一定会叛乱,西边那块本来就不大喜欢中枢,也会跟着兴风作浪,大量消耗朝廷的人力财力。 在相应剧情中,玩家若是想快速平乱,就需要征收重税,并大大提高“一乱未平,一乱又起”事件的出现概率,如果不征重税的话,战局就会胶着起来,频发的战争更会直接拖垮大周的财政。 四个方向,有三个方向都是铁板钉钉地不靠谱,温晏然想,老天留给自己的选择确实不算广泛…… 崔益看见,木榻上一身玄裳的天子似乎笑了一下,温言询问道:“那按足下之言,朕该对青禹诸州如何呢?” 从入殿以来,天子的态度从始至终都是那样客气有礼,但崔益却莫名觉得,虽然自己对天下局势有着深刻的认知,但天子本人对此的认知,却还在自己之上。 而且皇帝心中早就有了处置南部诸州的方案,如今的询问并非询问,更是一种考验。 他有种预感,崔氏整个家族的命运,就取决于自己接下来说的内容。 不管是在厉帝还是泉陵侯面前,崔益都没有类似那种刀刃在侧的命悬一线感,如今定了下神,才缓缓道:“在下才疏学浅,其实不堪谋略,不过陛下既然见问,那在下以为,如今不妨假战胜之威,待之以严,又因为战胜之威不可久,是以当从速而行。” 温晏然不置可否,又道:“崔君再与朕说说东边的情况罢。” 崔益想了想,回答:“东边诸州与北地诸州有些相类。” 大周现在的情况是中部与北部最关键,其次为东部诸州,而南边还是崔氏等大族迁居过去后,才慢慢发展起来的。 中部当然是温氏的权威最重,而北边跟东边豪强多,大周虽然有类似科举制的考核,但是教育资源基本垄断在世家大族手中,普通人根本没有求学的门路,更没有用于考试的资金,是以绝大部分官吏还是由推举征兆的方式产生的,按照惯例,各地郡县中的主官,大多都出身世家,不过这些人的水平高低不齐,其中东部本来有一家外戚出身的豪强马氏,因为横行跋扈,在厉帝时期,甚至激起过一次牵涉颇广的民变,虽然那次民变最终被成功平息了下来,但也直接导致了当地武德异常充沛,基本上走两步就能看见一个坞堡庄园。 东部区域各个世家的政治地位固然不如中部,但每家的隐户部曲却远比中部要多,还有些豪强以各种手段,吞没人口土地,导致许多家族人口暴涨,仅仅有明确户籍的那些,就数以万计。 在这个时代,世家子女们的上限固然很高,但下限也实在低得惨不忍睹,导致很多地方上的主官根本就没有处理政务的能力,不但无法抑制土地兼并,甚至所有事务都只能依仗郡吏县吏去完成,而那些吏员都是本地出生,像当年的马氏,曾经有段时间,同时出过三个郡丞,二十七个县丞,直接把持了地方上的所有政务。 至于南边那些地方,温谨明争取皇位的依仗就是世家,自然不会对他们大加打击,不过除了世家之外,还有本地豪强可供下手,加上那些地方近年来又没怎么经历过战乱,在崔氏等大族率先选择投诚的情况下,局势反倒比其他地方更加平稳。 崔益在北苑那边就写了数封急信给各个亲故,一面让家里加紧时间送有价值的人质入京,一面严词告诫他们,无论建平对崔氏有何处置,都要老实配合。 天子既然能轻松打败泉陵侯,那进一步平定四方,也并非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他们现在固然是戴罪之身,但若能助皇帝安服天下,又怎知不能重新成为朝中重臣呢?与青史留名相比,莫说官职财货,就算是性命,也大可以抛却。 温晏然毫无预兆地点了一个人名出来:“你可认得温鸿温郡守?” 崔益闻言,明显顿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中带有明显的叹服之意:“陛下圣明。” 温晏然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她怀疑在这个时代,要想成为一个合格的智谋之士,一个条件是脑子里得确实有点东西,另一个条件说话风格得无限往谜语人方面靠拢…… 她看过评论区,对温鸿此人有些了解,从姓氏看,此人明显也是一个温氏宗亲,虽然没有爵位在身,但按辈分,得算她跟温谨明的叔叔,同时也是宗室中少见的真有安民理政才能的人物。 在厉帝时期,温鸿就经常被外派到地方,被评价为有德有能之人,而且态度恭谦平和,又因为马氏之乱后,东部局势不够稳定,就把此人丢过去做了郡守,在当时的评价里,不少人还觉得厉帝对温鸿不够厚道,总是挑艰难的任务派给对方。 大周对有爵位的宗亲严防死守,各地的诸侯王更是被管束得无法沾手丝毫兵权,但历代天子却愿意相信那些没有爵位在身的亲戚,温鸿此人的履历堪称无可挑剔,哪怕是对脾气暴虐的先帝,都没什么怨愤之言,但也正是这样一个人,一旦剧情进展到天下大乱的环节,就会果断开始割据一方,在部分情节中还曾登基称帝。 温晏然又问:“田东阳也曾久居南部,想来他的学生也多托庇于崔褚两家?” 崔益:“田东阳曾游历天下,各地皆有相善之人,在来徐州之前,曾久居承州。” 承州也在东部。 其实在泉陵侯的团队中,最相信玄阳上师的是褚氏那边的人,至于温谨明本人,更多的是想借对方的名头,证明自己比建平那边更加天命所归,崔益本人也不大相信那些神道之事,既然天子问起,索性就多交代了一些:“玄阳子本人被陛下明正典法后,他的学生们也并未在徐州多加逗留,如今应当是回到了承州附近。” 温晏然微微点头:“崔君还有什么事要告知朕么?” 崔益喉头滚动,却一言未发,只是敛容向着前方的天子郑重拜了一拜,起身告退。 温晏然让身侧内侍送崔益回去,自己合上双目,在木榻上靠了一会,半晌后才向身边人道:“阿曲,你着人准备一副棺椁,送到大理寺那边。” 阿曲全名蔡曲,也是温晏然之前在宫中挑选到身边的宫人,她的才能固然不如池仪跟张络,但如今池张两位承担的朝政要务越来越多,很多侍奉类的工作便转移到了其他人身上,蔡曲因为言语明朗活泼,且勤奋好学,与其他人相比,便显得颇为出彩。 蔡曲清脆应下,又问:“棺椁是给那位褚姓贵人准备的么?” 相比于崔益的顺从跟合作,褚馥的态度简直如同一块顽石,哪怕事败被俘,也保持着拒不开口的冷硬姿态。 温晏然摇头:“是给那位崔君的。” 崔益方才之所以表现得如此急切,用不那么谜语人的风格为天子详细讲述天下局势,倒不是为了自己求官,而是想尽可能在自己死前,为家族的延续打算,如此才能心无愧恨地对昔日主君尽忠。 ——泉陵侯亡故之时,崔益早就肝胆俱裂,而当日替温谨明挨了一箭的崔新白又是他姐姐唯一的孩子,其人的才能在家中小辈中尤为出色,北苑之败后,崔益既愧于主君,又愧于家人,无论如何也无法释然,终究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温晏然所言无误,崔益在面圣之后,给家人留了一封书信,又将妻儿托付于友人褚馥,然后便触壁而亡,事后朝廷虽以叛逆相责,也嘉其忠义,许之随葬在温谨明附近,至于那位褚姓幕僚,却是因为家里人才不如崔氏多,若是随故主而去,恐怕后辈将无可倚仗,痛心之余,才表现得如此冷漠孤僻。 崔益去世后第十天,褚馥终于劝动了作为族长的堂兄褚丛,表示愿意率族人归附。 * 温晏然接受了崔褚两家的投效,还给了崔氏族人崔新静一个官职,此人是崔新白的堂妹,本来按崔氏长辈原来的计划,还得多学习几年才可以出仕,但如今叔父与堂姐接连去世,她虽然年幼,但经历离丧之后,性情与往日相比,自然坚毅了许多,当下毫不犹豫地接起家中重任。 就在朝中许多世家出身的官吏认为陛下对士族格外宽宏的时候,温晏然便给出了对牵涉其中那些大家族们的具体处置。 褚馥没像同僚信中要求的样,照管崔家的晚辈,反倒把自家的孩子们放在了崔家那边,自己自请出族,之后则帮着中枢清查了南部诸州中,涉及泉陵侯叛乱的豪强与世家,那些人家里大部分都习惯了以崔氏褚氏为首,看朝廷连这两家的家产跟部曲都毫不留情地籍没充公,自然也不敢反抗,其中当然也有人不服,却都没能翻起什么水花,反倒遭到了宋南楼等人无情的清洗。 宋南楼的表现让温晏然颇为满意——此人在评论区的称号既然是“温柔随和”,那显然属于比较听话的那类臣子,温晏然特地写信过去,谆谆告诫,让他在面对叛乱且拒不投降的人时一定要从严处置,之后对方果然按照她的心意,将事情办得无比妥帖。 那些叛逆之人不知道皇帝都嘱咐了宋南楼什么,否则一定会表示,凭他那种与外表完全不同的凶悍表现,跟温柔随和不说一模一样,起码也是毫无关系……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天子之威, 一时间遍播于南部诸郡。 褚馥之所以全力以赴为中枢效力,一是看见同僚身死,自己却偷生于世上, 心中有愧,其二则是亲眼目睹泉陵侯的败亡, 对南部那些世家豪强,也含了些怨气。 ——温谨明在南部经营多年,事到临头,那些人不却肯奋力相助,才让他的主君失败得如此惨烈。 天下各地间有不少心怀二意之辈, 他们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机会向建平下手,刚刚知道天子要处置崔褚那些人的时候,没当一回事, 等晓得建平对南部都做了些什么的时候,大局已定。 谁知道皇帝下手居然那么利索! 要是早知道温晏然会对南边诸郡如此严苛的话, 他们肯定会把握住这个机会,依靠各种手段动摇一下天子的统治,然而多亏了当前时代落后的通讯手段,等外头的人了解到中枢那边的意图的时候, 南边诸郡的问题早在崔褚两家的配合下, 被基本解决。 不过除了加罪之外,天子也稍稍有施恩之举,其中出身崔氏的崔新静就被拎到禁中侍奉——如今王有殷已经成为了起居舍人,崔新静自己就填补了空出来的那个通事舍人的位置。 在崔新静看来,天子似乎完全不在意她出身崔氏, 日常朝议理政的时候, 并没有明显的避忌之处。 温晏然当然无所谓, 倘若崔新静当真表里如一的听话,她手下就算是多了个可靠的劳动力,要是此人当真心怀二意,那按照高端奸细一贯的行为标准,起码在前期也一定会好好表现,争取获得敌对阵营的信任,等待合适的时机再反水,与她的长远职业目标十分契合。 在对南边动手之前,温晏然谕令宋南楼等人,从后营处抽调人马,去扫荡南部诸州,其中粮草一半取自于本地豪强世家处,一半从建平这边征调,当时崔新静正好在侧,曾听到天子吩咐,要宋南楼等人在两月之内,彻底平定南部诸地。 哪怕是崔新静,刚听到这句话时,也有些骇然,若不是对天子有了一定的了解,几乎要以为那是一个不通兵事的小孩子在胡言乱语。 崔新静师承名士,在族中小辈中也算是一个人物,仔细思忖后也明白了其中的缘故,天子昔日派遣宋南楼等人带着两曲兵马前往皋宜跟襄青两郡,除了表面上的缘故外,显然还有旁的目的。 首先固然是督促春耕,并帮着两郡郡守稳定局势,同时加深对南部情况的了解,其次则是在春猎时间轻骑北上,截住泉陵侯后路。 等泉陵侯兵败之后,天子便下令,让那两曲的羽林兵,普通的直接转为了十夫长,十夫长转为百夫长,百夫长转为千夫长,宋南楼直接为镇军将军,温循因为年龄太小,便充当为偏将,师诸和为参军事,将本来的一千兵马当场扩展至一万,以雷霆之势,在崔褚两家的竭力配合下,迅速拔掉了南部那些顽抗之辈。 宋南楼本人是世家子女中的出色之辈,他人品出色,行事风格虽然果决,却会对麾下兵马加以约束,不会放任残民之举,而且他们本次的目标以世家豪强为主,绝不会缺少斩获,所有收缴上来的钱粮布帛等物,一半被分给手下将士,一半被上缴至建平。 大周一向看重军功,以宋南楼现在的年龄跟官衔,完全算得上少年得志,但他心中却没有什么自负之意——宋南楼深知,自己之所以能马到功成,大半原因是建平那边安排得当,天子事事可以料在敌先,纵然换一个兵事上才能平平的人过来充当主官,也一定能够成功。 倘若是一件旁人都无可奈何的问题,却被宋南楼轻易平定,那自然是他有功于朝廷,如今却是谁上谁都行,天子却偏偏把这个必定能建功的机会给了自己,那就是天子有意对宋氏施恩。 在心中日常感激过皇帝的信重后,宋南楼又去师诸和那边晃了一下,拉着对方一块分析一下天子后续的意图,并委婉地询问对方,要不要跟自己一样,为陛下效忠。 相比于之前的保持距离,师诸和如今的态度倒是松动了一些,不过也没给肯定的回复:“先帝初践祚时也有英主之姿,暂且观之罢。” * 太启宫内。 如今已是初夏时节,温晏然终于摆脱了厚厚的大氅,能够轻松自在地活动,她今天换了身不太符合天子身份的短裳,在观星池边上打水漂。 打水漂是一个她穿越前就没有掌握,穿越后也没什么进步的技能,不过温晏然来观星池这边的主要目的也不是锻炼身体,实在是宫里的娱乐项目过于缺乏,她就算想放松放松,都找不到合适的活动,温晏然还特地询问过左右,得到的回复是陛下可以找些人过来写诗画画,或者弹琴唱歌。 温晏然:“……” 果然,不同时代人们对于娱乐的认定也是完全不同的。 温晏然百无聊赖地将最后一枚碎瓦丢进了观星池里,擦了擦手上的灰尘,终于还是把心思放回到了工作上,让内侍召工部的官员去西雍宫前殿等候。 “崔舍人今日若是当值,就将她也喊过来。” 工部尚书名为黄许,出生于建州黄氏,他本人如今已经五十多岁了,是厉帝时期的旧臣,因为不擅言辞,所以在朝中的存在感并不强,在工部原主官被免职后,凭着自身资历担当了尚书的职位。 黄许本人的水平确实比较一般,每次看到对方工作,温晏然总能想起以前摸鱼时的自己。 不过温晏然觉得她跟对方还是有差别的,至少原来的自己不会当着领导的面表现的过于闲散。 温晏然扫一眼黄许,对他道:“朕唤黄卿过来,是打算在秋收之前,将建平内外的水渠仔细修理一番。” 大周传承至今,建平内外生活污水的情况已经很严重,前几代皇帝为了避免饮用水受到污染,做了种种补救,还时不时会征发下徭役,让人清理沟渠, 作为一个没太大野心的工部尚书,黄许对于各类突发性的工作存在着天然的排斥,可惜天子在决定前没有询问他的意见,直接要求工部那边进入工作状态。 黄许躬身:“建平河渠长且多,耗费的人力钱粮……” 温晏然微微笑了笑:“朕已经想过,可以从南边调人过来。” 黄许:“南地隐户虽清出不少,然而夏收刚过,正是播种时节,此时征调,未免会影响当地收成。” 温晏然瞥他一眼,道:“那便喊不必种田的人过来挖河便是。” 她并不是打算让普通隐户过来挖河,是打算让那些豪强大族的年轻人过来挖,毕竟在大周,谋反属于不赦之罪,虽然因为牵涉太广,温晏然不方便把这些人拿去砍脑袋,但减罪一等,以徒刑论处也是合情合理。 黄许理解了天子的言下之意后,自然面色大变,毕竟大周一向厚待士人,很少会让这些人充当苦役,倒是崔新静,只是微微一怔便稳了下来。 温晏然:“黄卿,你叫人各地张贴告示,征求工事方面的人才,不管是他人举荐还是自荐,都要以如何处理建平城的水渠为题,写一份答卷,其中答卷不入流者不得赏,下品赏钱,中品可参与其中为吏员,上品为主官副手,若是其人南地出身,族人又犯在北苑那案子当中,就免去家里十人的徒刑。” 天子如今威严一日重过一日,黄许本来就没什么反对的余地,更何况天子把整件事情该怎么做,从钱财从哪里走,人从哪里掉,到计划该怎么出,都一一阐述了出来,黄许心知面前的陛下绝非先帝那种可以虚言敷衍之辈,只得干脆应下。 等黄许离开后,崔新静默默走到殿中,先大礼参拜,才恭恭敬敬地开口道:“家中长辈年事已高,静愿以此身,替族中耆老服刑。” 按照这个时代的风气,原本就该有事弟子服其劳①,崔新静这么说,也是挺正常的行为。 温晏然不置可否,道:“苛待老者自非仁义之举,况且若是崔卿一家都被派去修河,恐怕也无人替朕在南部理事了,北苑之事以罪行论,首恶者出族中六成人口去挖河渠,其余依次递减,最少的也得出四成人口,为免有人因此伤残,服役者从身强体健的年轻人中挑选。”看一眼崔新静,“崔褚两家事后也算有功之人,可额外抵免一成人力。” 她本来还打算再说几句,目光却忽然有了片刻的凝滞,当下挥了挥手,让崔新静退下。 自己安静已久的游戏面板,居然再度出现了闪烁的状态,而且这次稳定得很快,温晏然看了一眼,发现面板的表面浮现出了一句“欢迎使用《昏君攻略》游戏协助系统”。 温晏然:“……” 如果她没记差错,在过来的第一天,自己就已经见到过这句话了。 当然游戏面板并没有做出单纯重启并把之前的流程重新来上一遍的浪费玩家感情的行为,在欢迎之后,显示了一行新信息“条件满足,版本开始更新”,并在一分钟后,将语句改成了“版本更新完成”。 温晏然伸手把边上的软枕抱在了怀中。 ——她怀疑这个废物到比自己还具有昏君气质的面板终于坏了,不然怎么可能更新得如此迅速?! 温晏然看不见游戏系统的log文件,不然就会知道,里面多了几句类似于“昏君点数不足,启动备用方案”,“更换能源获取途径”,“能源获取失败,继续更换获取途径”之类的一长串提示,最后终于把获取能源的方式定在了上线打卡上。 ……作为一个绑定型游戏系统,玩家每日都绝对在线,然而越是容易做到的事情,就越是难以收获能量,所以这属于世界意志设计时都没想过会有什么用的最后保底方案,就算积攒了一些能量,也无法给出一些自定义提示,只能把一些早该给玩家更新的固定功能给展示出来。 温晏然看见,过分单调的游戏面板上,多了一个舆图的选项,可以将大周各个地方从山势到河流的各种地形都清晰地展示出来,可惜她确认了好几遍,这上头并不包括人类的活动痕迹。 习惯了游戏面板过于废物,并对它完全没有任何期待的的温晏然研究了一下舆图,觉得也还不错,反正她后面存在一些挖运河一类的计划,这个功能正好可以让她对相关工程存在更清晰的了解。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宿主心中的想法,已经稳定下来的游戏面板,又轻轻地闪烁了两下,仿佛在进行有气无力的抗议……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舆图功能开启之后, 温晏然本人的个人信息界面也得到了拓展。 [姓名:温晏然 年龄:十三 职业:皇帝 威信(中部):80 20(职业加成) 威信(南部):30 20(职业加成) 备注:该界面将在十秒钟后关闭,十天后可再次开启。] ……这个界面的展示时间,实在是非常考验玩家的速读功能。 温晏然想,现在其实已经过年改元, 她虚岁已经十四, 不过这个面板显然是按周岁算的数值。 如果是原本叫做《君王攻略》的游戏的话, 个人信息界面中还会有吏治德望等属性, 其中吏治代表朝中官员的办事能力,德望则跟君主以及中枢的名声紧密相关。 不过温晏然手上这版是被世界意志更新过终极目标的《昏君攻略》游戏协助系统,展示内容进行了一些有选择的保留, 毕竟如果一个玩家明确知道往哪个方向努力自己的吏治德望才能得到提升,未必能忍耐得住不去积极向上,最终呈现出的版本就删掉了所有有助于玩家好好工作的内容。 温晏然又把贺停云喊来, 让她找几个御史,去督查一下工部的工作,务必使得黄许无法继续摸鱼,不过考虑到贺停云此人在剧情支线中有贺停职的别称, 也是一位摸鱼达人,也没忘嘱咐对方不用亲自上阵,挑几个下属过去就好。 贺停云知晓天子的意思后, 倒也没什么惊讶之意——建平内早就有传言,如今这位陛下不止自己勤于正事,也时常督促百官不断进步,如今这样吩咐, 也是希望重臣们在工作的同时, 不忘多给后辈们一些锻炼机会。 把工部安排得明明白白之后, 温晏然又召了袁言时等人过来, 不过没喊宋侍中,主要是为了避嫌——中枢这边已经给宋南楼等人加过职,不过对于这些人后续的工作,她还有些别的安排。 温循本人就留在后营当中,至于宋南楼跟师诸和,则被温晏然安排到了前营里头。 前营位于建州以北,之前王齐师举荐的郭兴道如今就在此处任职。 前营兵将纪律荒驰,郭兴道又是一个性烈如火之人,上任以来,与同僚间一直矛盾不断,不过工作效果也足够显著,数月功夫,就清查了一大批吃空饷的人,还上报了不少侵占官田的情况,当时北地等着看泉陵侯与建平间的热闹,不愿引火烧身,被旁人渔翁得利,许多事情就只好暂且忍耐了下来。 按照大周惯例,后营人马大多选自于南部,前营则选于北部,温晏然既然知道了前营那边空员多,就让宋南楼在赴任前,先在庄州募兵。 宋南楼出身建州宋氏,而庄州与建州相邻,算是中部跟北部的交界区域,既算是中枢威严能够辐射到的区域,同时也可以算是靠北的地方,宋南楼在此为前营募兵,方才能够保证手下兵将对自己有一定的地缘认同感。 ——天子虽然久居深宫,登基前又没有明师教导,但也知晓一些兵事,然他们不清楚是,温晏然能做出上述安排,跟自身的兵事水平没关系,纯粹是写《怎样募兵才有更高成功率》技术贴的网友比在评论区写人物总结的那些更加诚实,让她获得了一定的有效信息,无形中再次提升了对评论区的信赖…… 相较于南部,北地一直不够稳定,也有几股流民作乱,虽然都未成事,然而年年反复,一直没有彻底平息,也给了中枢插手的机会。 以宋南楼的功劳与家世,当然可立刻成为前营主将,然而温循年龄太小,无法掌管后营,温晏然便下旨让皇十一女温缘生遥领后营事,温循为其副手。 虽然按年龄算,温缘生比温循还不够格当一营主官,但正常的职场规则放到皇室成员身上,执行力度总归得打一个折扣。 温缘生本人也没有任何意见,她虽然年幼,却自小成长于宫廷当中,知道天子此举,只是借用她的身份镇一镇场子,并不打算当真将同为厉帝子女的自己外放,过两年等温循那边站稳脚跟后,自然就会被免除职位,当然作为补偿,温缘生最终多半能落下一个侯爵衔。 温晏然讲述的同时,崔新静也下笔如飞,将皇帝的口谕润色成一份正式的旨意,袁言时等人亦是齐齐称是——自登基以来,天子不仅威仪一日重过一日,执政思路也逐渐清晰,纵然是朝中老臣,也不愿轻易出言反驳。 * 一月之后。 在大周,御史台的威慑力取决于天子本人,联想到在没有颁发明旨的情况下,都敢带人闯进董侯家中杀人,不得不提高了工作效率,仅仅一月功夫,就收一共一千四百七十二份自各地投递上来的有关如何修理水渠的答卷。 按照天子的意思,工部这边不仅要在建州张贴布告,征求修渠良策,连南部诸地都接到了命令,而且南部接到命令的时间还要更早一些——黄许到此时方才明白过来,这件事并非天子临时起意,而是早有谋划。 那一千四百七十二份答卷中,有八百五十六份来自建州,本来按照黄许的意思,至少有三成答卷因为字迹不清等原因不符合投递标准,然而天子特地派了崔新静过来,要求工部留下每一份卷子,并誊抄副本,挨个细看,当然要是他们不细看也没关系,因为崔新静还表示,天子之所以要工部这边准备副本,是因为她打算亲自过目。 工部官吏:“……” 他们陛下是不是过分圣明了?今上不是先帝的亲生女儿吗,怎么性格就完全不一样呢? 其实黄许这些人本来不肯相信陛下能看懂那些答卷,然而他们也记得,以前抱着类似想法的人,最后都遭到了现实的无情打击,考虑到自己家的大门或许还未必有董侯家的牢固,哪怕是黄许那样的老臣,都不得不愈发勤勉了一些。 崔新静勤勤恳恳将那些答卷给分批搬到了西雍宫这边——倒不是她的力量不足以每次多搬几份答卷,实在是要给工部誊抄副本留下时间。 温晏然估量了一下那些答卷的厚度,将崔新静召至身前,态度格外和善:“听说崔卿家学渊源?” 崔新静垂首:“臣不敢当陛下谬赞……” 当今不同士族在教育方面有着不同的偏重点,像贺停云所在的贺氏,就兼修德法,袁氏则以儒立身,至于宋氏崔氏等一流士族,通常会把族中小辈往全才的方向培养。 既然崔新静此人颇有才名,正常来说,不仅应该熟读各类经史子集,像天文水利农业一类的杂学,不说精通,起码也有所了解,温晏然相信,对方再怎么不敢当谬赞,这些方面的造诣也一定比她要高。 崔新静尚且有些困惑,就看见天子向着自己露出了一个亲切的笑脸,并温和地嘱咐她,这两天抓紧点时间,尽快把答卷看完。 “……” 崔新静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性,工部那边是整个部门一起努力看答卷,但西雍宫这边,貌似只有她一个需要努力。 其实要不是工部混子太多,温晏然倒也不至于把工作堆在面前的朝堂萌新身上,又安慰了一句:“朕也会一起瞧瞧的。” 崔新静闻言,修正了心中的想法——陛下果然还是仁德英明…… 温晏然坦然:“不过朕所知不多,到时候就有劳崔卿帮忙讲解。” “……” 第二次陷入沉默的崔新静终于明白,皇帝看那些答卷的目的并不是加快西雍宫这边的整体阅读速度,而是在学习相关内容的同时,顺便给自己增添了一个讲课的重任。 作为从泉陵侯那边跳槽过来的家族成员,崔新静纵然觉得上司的要求十分不合理,也会选择任劳任怨地完成,基本在确认了温晏然的命令内容后,就第一时间进入了工作状态。 温晏然让内侍给崔新静在自己侧殿中加了张桌子,自己也拿了份答卷细看——在《君王攻略》的原始剧情中,皇帝要是亲自参与到某些工程当中,就可能收获一些额外技能,当然具体概率也跟人物资质有关,有的玩家以七皇子温见恭作为开局人物,期间纵然有心往明君方向努力,结果刚支棱了没两天,就因为触发了[怠惰]状态而安详躺平…… 不过在崔新静对皇帝的期待降低到谷底后,反倒觉出一些惊喜来——天子虽自言不曾学过水利方面的知识,但伏案浏览答卷的时候,却没有那种刚刚接触相关内容的懵懂,只要卷子上的字体跟表达能力没有问题,大部分都能瞧得明白。 温晏然一边看也一边在心里感谢现代教育体系,虽然自己选了一个跟所学专业没半点关系的职业,但当年在学校里锻炼出来科学思维,总算还是起到了一点作用。 她此次之所以在水渠的问题上表现出不符合昏君标准的勤勉,也是因为穿越以来,逐渐对如何指挥自己的臣子有了更深的了解,水渠一事只是温晏然修运河的前奏,她需要用这件事的成功,来说服其他人支持自己后续的工程计划。 除此之外,在池仪跟张络两人管理下逐渐稍有效用的市监那边也传来了一些消息——温鸿手下的谋士张并山在知道建平有修河渠的计划后,竟然也提出了一个跟温晏然不谋而合的意见,就是怂恿中枢开展大规模水利工程,并借由这些疲民之举,来削弱建州的实力。 温晏然知道这个人,对方在评论区中,被总结为“料事如神张并山”,本来她只有五成把握,但既然张并山都觉得这么干有问题,那温晏然相信自己又一次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上。 经过四天多的努力,西雍宫这边居然比工部快一步阅读完了那些答卷,温晏然对其中两份尤其看好,第一份理论详实,就是实操起来难度有点高,对方打算从附近的河流中把生活用水引入建平,但难度很高,因为在引流的线路上,横亘着好几座山,第二份也详详细细地分析了建平城内的水路问题,写的比上一份还要细致详实,给出的解决方法却很潦草——此人建议,既然建平城已经建立了那么久,为了能彻底解决水渠问题,天子不妨换一座环境更加宜人的城市居住,自己愿意为皇帝修新城。 温晏然心中倒是有些认同第二份答卷上的观点——河是要挖的,城市也是要造的,特别是自己现在才刚刚上任,特别适合来一波奇观误国。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短短数日功夫, 黄许就感觉自己头发又白了一堆。 大周近几代天子都不太具有祖先创业时期的风采,平日一向只有大臣劝皇帝勤政,然而自从新帝继位以后, 就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将各部官吏反衬得格外懒散——温晏然倒也不算是故意的, 作为一个习惯了高工作节奏的社畜, 这对她而言, 已经属于刻意放慢步调后的状态, 而大周的官吏生活在一个光过年就能得到一个多月的超长假期的职场中, 更有许多大臣崇尚无为而治, 哪怕是中层人员,也有很多人每天只过来部台这边转上一圈, 便直接回家。 黄许原本也是摸鱼党中的一员,不过此次任务是陛下亲自下命,又让御史台督管, 他自然不敢轻忽,一直老老实实地跟部中其他官吏们一块用心阅览那数千分试卷——按皇帝的要求,所有试卷最后需要被分成不入流, 下品,中品,上品四等,那两份被皇帝本人看中的卷子他当然也批阅过,其中前者被分在中品内,后者则被分在了下品当中。 “……” 当自己的观点跟上司产生分歧时, 黄许选择了沉默,不过他虽然想要从态度到实践都完整遵从皇帝的旨意, 却没法忽略第一份卷子中修渠方案的难度。 写卷子的人打算从商河中取水, 这条河距离京城虽然不算太远, 但因为受到山势阻隔,河水无法被引入建平一带,若想要从这里开始建造水渠,必定会大动干戈。黄许到底是世族出身,不希望因为工作失误而留下恶名,忍不住劝了几回,却始终无法改变天子的心意,最终不得不把那两份试卷的书写者喊过来考核。 两位卷子的投递者分别叫做赵去暑跟辛边,前者虽然不是世家出身,也是青州大族之子,后者生自于寒门,十岁时有幸拜州中名士为师读书识字,却又不爱主流经文,反而喜欢钻研一下时人眼中的杂学,常被看做异类,这次是因为替老师来建平送信,才在此逗留了几天。 作为一个但凡是考核就没拿过高评价的年轻士人,辛边在投卷的时候,其实并没对结果报什么希望,要是工部那边再来晚一两日,她就已经动身返乡。 朝中来使只负责告知应试时间跟地点,没有向赵去暑和辛边泄露更深层次的情报——跟这两人一块接到面试通知的,还有其他卷面成绩被评为上等的投卷者。 他们去工部接受考校的时候,注意到堂中设有一屏风,似乎有贵人在后头旁观。 因为黄许本人并未在面试场所露面,所以接受考核的士子们顶多以为后面的人只是部中的尚书或者侍郎,谁也不曾料到,天子今日居然会亲临此地。 当然他们的误解也有正确的地方,此时此刻,正常状况下应该已经回家自娱自乐的黄许,如今还老老实实地坐在温晏然边上,预备着着面前的顶头上司随时发问。 黄许注意到,在那些士子回答考核问题时,天子一直听得都非常认真,面上常有深思之色,显然并非真正的外行人士。 这次考核用到的题目是温晏然让工部拟定的,而且不是拟了一份,是直接拟了一个题库,此前没有把题目固定下来,直到考核当日再从中随机抽选,尽最大可能避免漏题泄题带来的不幸后果,从第一个应考者进来到现在,题目已经更换了二十九套。 虽然本次被评为上品的答卷不多,整个考核还是从卯时一直持续到了申中才结束,排除掉那些一被提问就讷讷不能言的浑水摸鱼者之后,一共有八十四人通过面试,温晏然在旁静听,虽然不能完全理解那些具有大周时代风格的工程题目的意思,也能感受到那些人水平绝对算不上差。 赵去暑并不知道自己的方案已经被天子内定,全程侃侃而谈,据他所言,自己的计划虽然耗费大,不过一旦成功,不止对建平城有好处,所引来的河水,还能用于周围区域的农业灌溉,改善当地的土地质量。 温晏然笑了下,向身边人低声道:“黄卿以为如何?” 黄许站起来,躬身行了半礼,同样压低声音回复:“此次前来工部应试之人多有卓荦奇质者,臣为陛下贺。” 他这句话说得也是真心实意——虽然技术上并不赞同那两份答卷的观点,但黄许也能听出来,此二人功底深厚,确实是下过功夫学习水利知识的人。 温晏然目光一动,微微颔首道:“朕确实不料世间良工如此之多。” 正常来说,就算是以朝廷的名义张贴告示,也很难一次性聚集如此多的工程方面的人才,然而南部诸郡已经知道朝廷打算征发大族出身的年轻人去修河渠,他们担心被征发的人遭到苛待,无论如何也要在工程里混一个吏职,以便改善一下服役者的工作环境,还有一部分人其实受命于北地——北地是大周的腹心之地,在人才储备上向来具备优势,温鸿在地方经营良久,积累深厚,他信服张并山的说辞,在知晓朝廷那边打算修水渠的时候,就特地派了许多有本事的工匠过去,免得小皇帝因为工程受阻,没法把计划进行到更加劳民伤财的程度。 不过他们派去的那些人的答卷确实都被评为了上品,但具体方案却没被选中。 这个结果大大出乎了北地人士的意料——早在那些人才出发前,为了让他们看起来足够清白可信,张并山就屡次进行过叮嘱,叫那些人才在作答的时候,不许剑走偏锋,只能提那些看起来不太花钱,但实施起来很有操作余地的意见。 等消息传回到北地的时候,温鸿及其心腹幕僚们很是沉默了一段时间。 张并山沉思片刻,面上忽然露出一丝恍然之色,旋即叹气道:“此事实乃下吏之过,在下不料小皇帝心气如此年少轻狂,那么此前的计划反倒显得太过求稳了一些。” 温鸿:“这倒也算好事,皇帝年纪还小,既然是年轻人,难免有些好大喜功,只要河渠修成,再来些人为小皇帝歌功颂德,倒不怕她不继续耗费民力。” 另一位幕僚有些忧虑:“可万一建平那边修渠失败了,又该如何?” 温鸿:“……” 张并山:“……” 这人还真是提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虽然麾下的许多专业人士都被派去建平阵营发光发热了,但温鸿这边到底留了几个擅长水利建设的士人,他们也就建平那边的修渠计划给出了自己的判断——与其他方案相比,从商水引流的方案显得太过冒险,具有很高的失败可能。 幕僚:“年轻人大多好高骛远,一旦受挫,又容易就此停步不前,小皇帝登基以来,始终顺风顺水,若是修渠失败,只怕旁人再如何哄劝,也不会轻易同意兴修水利。” 张并山沉思片刻,道:“既然如此,咱们何妨继续助她一臂之力?”看一眼同僚们有些不赞成的神色,又补充了几句,“事情尚未开始时,放弃起来往往最是容易,就像泉陵侯,凭她皇女的身份,纵然不谋求大位,难道今后便没有富贵日子可过么?只是她已经走了那么多步,就算自己有退却之意,身边的臣下也不会容她退却的,是以无论如何也得去争上一争罢了。那小皇帝也是一样,只有她觉得自己能够功成,才不会轻易退缩,咱们如今且助她更上一层,再将梯子慢慢撤去。” 说到这里,张并山又转向温鸿的方向,郑重行了大礼,诚恳道:“其实修渠所需,不过人力物力,如今既已暗送人力,不妨再明送物力入京,明公乃宗室重臣,一向深具人望,如今以天子修渠为帜,往建平运送石料等物,天下人知晓后,只会更加称诵明公的忠心。” 温鸿闻言,倒也点了点头。 他也颇有治民理政之能,多年经营之下,家底颇厚,就算往建平那边输点血,也不算大问题。 一位幕僚道:“明公德望固高,然而崔氏在此之前便对咱们有些疑虑,如今他们家里那个崔新静又去了朝中侍奉,难保不会在天子边上说明公的恶言。” 只要皇帝本人心生疑虑,那北地这边越是示好,反倒越容易遭人忌讳。 张并山哈哈一笑,摇头:“这便是你不懂了,崔益或许曾瞧出一二分端倪,但凭他泉陵侯故臣的立场,难道能将自己的私心揣度明明白白地告知小皇帝不成?此人自泉陵侯身故后,便存了求死之心,只是不得不为为家族继续谋划而已,既然要为家族谋划,就要少惹天子疑心,以崔益此人之谨慎持重,死前绝不会无凭无据指责明公的。” 那位幕僚叹服道:“论起识人之明,果然还是要看张长史。” 其实张并山在对崔益的判断上并不存在太大的偏差,只是他不知道,有关温鸿的剧情被评论区提及的时候,在真实性上居然难得一见的有所保障…… * 建平这边,修新的河渠被命名为流波渠,在决定了要从商水那边引流后,工部那边就如何开凿水渠进行了一些讨论,最后由温晏然亲自敲定了使用井渠的那版方案——她以前出门旅游的时候,曾听导游介绍过井渠,跟普通的水渠不同,井渠是通过地下运水,兼具开源跟节流双重优点,而且既然是走地下,那商水与建平之间就算有山脉阻隔,问题也不大。 既然计划被敲定,南部那边也开始往建平运送人力——当地豪强多有人口以千计的大族,就算按四成征发,再去掉负责耕种的那批人手,一个较大的家族也可以提供三百左右的壮丁。 负责管理此事的吏员很快意识到,与征发黔首相比,选择征发地方豪强大族好处许多,因为大族中的人身体素养高,而且私人物资储备丰富,路途中的各种折损会更少。 除此之外,那些大族出身的年轻人,许多身边还有健仆相随。 温晏然有些好奇,就让市监去调查了一下,发现居然这些健仆大部分居然都是自愿随从前往的,吏员们一开始还打算驱逐那些无关人士,发现没有成效,便只能随他们去,好在多出来的人自备了钱粮,不需要额外供给。 毕竟大周崇尚忠义之道,而忠义也不仅是士大夫阶级的专利,许多健仆自幼养在豪族家中,免遭饥寒之困,有些甚至能读书识字,遇见主人家有难,甚至愿意为之效死。 此次统共在南部征发了三万余人,涉及家族数千,实际抵达的有六万余。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在征发人力修河渠的时候, 温晏然还得忙着给自己过生日,她原本不想那么折腾,不过考虑到骄奢淫逸并大肆庆生的皇帝, 能跟地理辛苦挖土的服役者形成有效对比,能有效凸显自己昏君的人设, 便将少府令叫过来, 嘱咐对方办事时留心一些。 自从天子登基后膝盖一直发软的少府令:“……” 侯锁想, 其实陛下这次就算没有对自己多加叮嘱, 他也是真不敢铺张浪费了。 不过到底是陛下的生日, 少府也不敢办得寒酸——在原本那版《君王攻略》中, 玩家登基后只要别暴毙得太早,都会触发圣寿的剧情, 系统会提供一些可选方案,不过与很多有心成为明君的玩家的认知相悖的是,新君如果过分简朴的话,反倒会降低自身声望。 与先帝不同,如今的天子除了读书理政之外, 很少把时间花在游乐上头, 实在让有心讨好之人难以找到合适的切入点, 侯锁不敢窥视天子起居, 只有在被召见的时候,才能留神观察一下陛下起居之地的细节,据他所见, 西雍宫的花圃中种有不少小麦,侯锁心中一动, 倒是明白了三分。 皇帝的生日自然主要该由少府负责, 不过各地主官也得派人恭贺, 顺便送一些祥瑞到建平来,例如白龟白鸦此类得了白化病的小动物,之前温缘生跟温知华两人养的那对兔子就是那么来的。 一些朝臣因为天子之前利落地砍掉了田东阳的脑袋,有些担忧这位天下至尊不喜神鬼之谈,顾虑继续进贡各类祥瑞之物会惹得皇帝不喜,就央告那位池左丞去探了下皇帝的口风,池仪一面答允外臣们会帮着探听一二,一面果断把那些大臣们的意图转告给了天子。 当时温晏然正靠在凭几上看书,听见池仪的奏报时,微微笑了下,漫不经心道:“随他们去便是。” ——对她而言,只要不影响自身生活舒适度,那些继承自上辈的昏君行为,完全可以保留下来。 池仪微微欠身,把皇帝的意思转达到了外朝。 这天正是休沐日,不少官员聚集在一起赏花饮酒,顺便聊聊朝中事务,因为圣寿将近,他们闲谈时也多以此为话题。 一位官吏:“据宫中的意思,贺寿的事情按照往日那样办就是,天子虽然未必相信这些,不过百姓大多对鬼神之说有所敬畏,陛下如此行事,也是为了让天下人知晓自己才是承接天命之人。” “此言大谬,各位如此猜度,倒是不懂陛下的心意。” 说话的人是郑引川。 ——崔氏与郑氏交恶已久,两家多年来一直互相角力,大部分时间都是前者占据绝对优势,如今崔氏虽然因为泉陵侯的缘故获罪,然而他们族中崔益崔新白都因为尽忠而亡,反倒因此在士林中刷了些声望,虽然算是半个降臣,却比郑氏更受人瞩目,郑引川想要不落下风,不得不多花些力气思考朝中情势。 之前的官吏拱了拱手,好奇:“那不知郑君有何高见?” 郑引川也稍稍欠身:“高见不敢当,只是在下想着,若是陛下明言不喜旧例的话,那各地又该以何为贺呢?” “……原来如此!” 几位官吏听闻,全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如果陛下不让中枢跟地方的官吏沿用旧日的恭贺方式,他们就得想别的方法讨好天子,一二来去,反倒更加劳民伤财。 官吏们想,其实天子固然高深莫测,行事往往出人预料,不过只要往为了让百姓安居乐业的方向考虑,总能豁然开朗。 * 春夏时节,宫苑内花团锦簇,成群的水鸟栖息在观星池当中,因为景致颇佳,皇帝还特地在此召开了几次宫宴,来跟朝臣们拉近感情,当然从厉帝时期过来的大臣们都知道,单以景致论,太启宫这边比瑶宫跟桂宫还要差得远,只是新帝不喜奢靡,所以朝中大臣们也不敢提议说去那两处宫苑内赏景。 今日虽然是休沐日,但各部台中依旧有人值班,温晏然更因为流波渠的事情,召了数位重臣去西雍宫中议事。 虽然整个工程由工部,确切点是工部之下的水部负责,不过被征发的数万精壮都聚集在一起,总有各种生活需求,其中粮食朝廷提供一部分,那些大族自带一部分,不用外人操心,不过日常起居时,一些衣物跟陶器总会会有所损耗,温晏然就让市监那边时不时就运送点生活物资过去与之交易。 跟一般的征发不同,此次既然是从南部大族中调动的人马,身上自然会带有一定金钱,而且朝廷这边也会除了包吃住之外,也会定期结算工资——工资大约是市场价的三分之一,并且只包括明面上的征发人口——不少人家都动了想跟这些人做生意的心,如今建平透出风声,说市监中的那位池左丞跟张右丞有意插手,不惊反喜,反应快地连夜找人去市监拉关系,想要将家中现成商路奉上,只求能托庇一二。 这只是市监四处伸手的一个小缩影。 温晏然这么安排,自然不是为了赚钱,而是想借此在各处设下眼线,方便她把握宫外的动态,也正因为此,在工部那边上书之前,她就知道了流波渠那边发生了什么。 总体而言,修建新河渠的工程推进得还算顺利,但也出现了一些问题。 因为考核时的表现,赵去暑跟辛边都被授予了水部主事的职位,虽然品级不高,也是朝中的正经官职,可以入部理事,因为工程开始时,采取的是赵去暑的方案,所以便让他作为主要负责人,性情相对狂傲一些的辛边则为其副手,然而上任一来,虽然两人都不曾耽误过工作,却时常有矛盾产生。 温晏然看了市监那边的奏报,感觉问题没描述得那么严重——同为理工生,直觉告诉温晏然,那两人的争执看起来吓人,其实只是一些措辞较为激烈的学术讨论而已。 与出身大家的赵去暑不同,辛边出身寒门,工作经验也格外丰富,十二岁时就去乡里挖过河沟,到了十八岁时,因为有了些才名,曾受当地县令礼遇,当了一段时间的宾客,青州那边颇有名气的邓石渠,实际上也是由她负责翻新的。 既然履历丰富,又多经困苦,辛边行事时,自然有一股刚毅不可摧折的气概。 今日黄许过来,也是为了那两人的问题。 黄许:“辛主事出身寒门,在礼仪上有些粗疏,陛下不若暂且将她调去管理石料运调,也免得两人各自不安。” 接触到现在,温晏然也对黄许的性情有所了解,知道此人跟王齐师等朝中清流的关系不差,虽然爱好摸鱼,但总体立场不存在问题,也算是一个忠臣。 作为一个早早就决定打压士族的摸着忠臣过河型昏君,温晏然听完黄许的意见后,笑了下:“黄卿的意思朕已经明白了。”扫一眼侍立在侧的王有殷,后者当即提笔准备拟旨。 温晏然笑:“既然辛主事的主意大,赵主事又无法制约,那就让此二人主副易位便是。” 黄许闻言一惊:“陛下,赵主事并无过错,如今骤然去职,岂不令他心冷?” 温晏然当然理解黄许的担忧,可惜她并不打算做一个善于纳谏的明君,而是要做一个独断专行的帝王。 她登基至今,也有大半年功夫,正该开始逐步试探朝臣的底线。 ——一件事情,若是朝中清流反对,自己便无法做成,那还怎么叫人相信,整片江山都是败自于她手? 温晏然看着黄许,后者与皇帝目光一触,不知怎的,竟感觉脊背有些发凉。 “身为主官却无法压制副手,这便是他的缺处了,朕倒也不觉得赵主事有所过失,然而把人才安放在合适的位置上,也是朝廷的职责。” 黄许叹息:“只怕辛主事也难以压服旁人。” 换做大族出身的赵去暑,别人就算不满,看在他家世的份上,也会留几分颜面,换做辛边,则绝不会有这种待遇。 温晏然看对方一眼,不疾不徐道:“那就要黄卿多多费心。” 黄许心头一跳,当即躬身称是——不能压服副手,自然是赵去暑的缺处,那不能让部中下属各安其份,岂不也是他这位工部尚书的缺处? 流波渠的施工地点距离建平本来就不远,温晏然又因为之前皋宜襄青两郡的问题,在建平周围的驿站中都备了快马,几乎算得上朝令夕至,西雍宫这边早上才敲定了辛赵两人的职务变更问题,晚间流波渠那边就已经接到了消息。 跟黄许想象中的愤懑不同,赵去暑对此其实并没有什么不满,反倒心怀感激——要是换作现代,赵去暑大约会成为一个纯粹的研究员,比起团队管理,更希望能将自身的精力集中在自己的项目上头。 辛边则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一向遇刚则刚,之所以经常与赵去暑争执,只是作为专业人员,不得不据理力争而已,并非真的对主官有什么怨愤,看到对方因为自己的缘故被调职,难免生出些惭意,在之后的处事当中,反而因此更加愿意尊重其他同僚的观点。 两人易位之后,赵去暑大觉安逸,辛边也体会到了做主官的琐碎为难之处,其余官吏看见这两人争执后的结果,明白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建平的注目当中,又感到了黄许那边施加的压力,也纷纷乖巧了起来,不敢出头惹事。 半个月后,一直牵挂工程进展的黄许听说辛边跟赵去暑上书建平,早早赶到部中候着,腹中已经预备了好几种给皇帝胡乱任命的挽尊方案,结果那两人的奏疏虽然是各自发出的,但中心思想都十分一致——感谢中枢的调任,让他们分别明白了以往工作当中的不足之处。 比起争执,互相体谅更加符合当前的主流道德观,也更适合刷仕途声望,有关皇帝独断专行的腹诽只在黄许心中稍稍停留了一小会,就完全变作了对天子知人善任的钦佩。 * 就在流波渠这边一切顺利的时候,北地的石料也陆续收齐,准备送往中枢。 身为温鸿身边最为要紧的幕僚,张并山一向以见事全面而著称,他知道民间对中枢怀怨已久,此次除了运送石料去流波渠,还打算顺便让那些被征发的役者通过对比,来感受一下建平那边的严酷。 他知道本次流波渠那边征发的人力主要来自于南部大族,在张并山看来,此类劳役,天然就该是黔首的职责,皇帝如此任性妄为,其目的多半是为了惩戒那些豪强大家,既然是惩戒,内部一定怨声载道,其间种种严苛处,绝对不可历数,那些运石料的人看了,自然会觉得还是明公待人宽宏。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按照大周律法, 地方向中枢送东西时,走哪里走,怎么走, 都有一定规范,虽然从上几代皇帝开始, 许多律条都日渐废弛, 但自温晏然登基以来, 建州一带的风气就逐渐开始与往日有所不同。 从北地运送石料的队伍需要先在阳崇县停留一下, 接受水部官吏的检验, 然后才能往施工地点上送。 北地那边负责押运物资的人是张并山的同族侄女张唯修, 她因为家里的关系,自十六岁起便在郡中为吏,如今虽然才二十七岁, 已经有了十数载的出仕经验, 算得上精明强干。 张唯修一路行来, 原本觉得当今的世道与厉帝时期相比没太大差别, 等进入建州的范围后, 却迅速察觉出了那种变化。 以阳崇县为例, 起码张唯修接触到的那些吏员们, 行动都颇为干练, 从上到下都显出一股法度严密的气象来, 与往日那种敷衍了事的感觉迥乎不同。 张唯修留意观察,从此地开始,能接近施工地点的几条道路都有守卫——天子重视流波渠之事,没征用本地县卒, 而是从建平派了禁军过来——在流波渠兴修期间, 一应人员物资的出入都有记录, 温鸿那边送来的石料自然也要接受检查,等检查结束后,张唯修跟水部的官吏都需要签名留印,方便事后追索。 在石料接受检查的时候,张唯修坐在官衙中等候,恰巧瞥见院中快步走过一个穿着内官服饰的人,几位县吏打扮的人一直将对方送到车上才回来。 张唯修将这一幕景象记下,她在北地时就听说如今这位皇帝跟先帝一样,十分信重内官,今日一见,果不其然——昔年先帝就因为此事才跟朝臣们生出嫌隙,如今新帝若是能够重蹈覆辙,不怕建州一带不生出内乱。 大约一刻之后,一位官吏匆匆过来,与张唯修见礼,道:“使者久等。”递上检验通过的文书。 张唯修也欠身接过,然后道:“既然如此,在下这边令人将石料送至商水处。” 那位官吏闻言,缓缓摇头:“这倒不敢劳烦,使者将石料放在阳崇就好,水部自会派人手过来接收。” 张唯修听对方所言,竟然是不许外人接近施工地点的意思。 这些情况不在北地那边的计划当中,毕竟若是不带人亲自去流波渠那边看一看,便不会知道那些服役之人的真实境况,张唯修笑道:“横竖剩下的路已经不多,不若就让在下这边的人直接将石料送到地头上,也省的耽误时辰。” 那位负责交接的官吏摇头:“使者好意自然心领,然而若无通关文书在手,纵是朝中重臣亲至,也无法从阳崇而过,还请使者不要为难下吏。” 张唯修已知此地法度严密,一应事物都有所准备,可见当地主官是个有治事之能的人才,面前的交接者也无法以言语动摇,此刻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后面的话做准备,对方拒绝她一回,总不好再拒绝第二回: “既然如此,可否安排那些随在下同来县中的黔首在此休整一两日?如今天气炎热,立刻返回怕是有些不便。” 官吏客客气气道:“城外早已搭建好了草棚,使者尽管带人前去休息无妨。” 张唯修道了声谢——她受族叔教导,深知想要弄明白一地情形,必定要从细节处着手,只要流波渠那边待人严格,就算大体上能够遮掩,一些小事上也难保不会露出马脚。 等张唯修将随自己过来的役者全都带去城外安置后,阳崇县的县丞居然亲自带了人手过来,为这些役者煮粥。 张唯修细心观察,很快注意到跟在县丞身后的人都穿着粗布短衣,动作熟练,显然已经此服了一段时间的劳役,加上口音与建平有所不同,就去问了几句。 县丞:“使者所言无误,他们正是从南部征调而来之人。” 张唯修心中有数,就给随从而来的亲信们使了个眼色。 那些役者做事十分利索,很快就已经在泥灶中点上了火,并开始用陶罐煮粥,为首者体格高大结实,皮肤的色泽也因为劳作而便深,但举止却十分有条理,倒有些名家弟子的风范。 粥里除了小麦跟豆子之外,还有野菜跟腌肉,役者们闻到香味时就已经忍耐不住,有些躁动难安,那煮粥之人及时出言安抚,等粥煮好后,又亲自分发,确保所有人都填饱肚子以后,才拿了剩下的那些自己食用。 张唯修的亲信们之前都被教了些话,此刻打着拉家常的名义,去询问那些煮粥之人流波渠的事情,但不管如何询问,都得不到答案,只知道对方名字叫做陈至。 一位随着张唯修一起到来的文士听到后,思忖片刻,忽然失声道:“足下莫非出身青州陈氏?” 陈至欠身:“正是。” 文士跌足叹息:“你也是大族出身,为何要在这里服此贱役呢?” 陈至闻言,却是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兴修水渠乃是有利于民生之事,既然有利于民生,又为何不能去做呢?我辈读书人,若是不晓得何为民间疾苦,以后便是出仕为官,也只是空耗俸禄而已。” 张唯修留意去看,发现陈至手上的茧子十分明显,对方不会知晓自己等人的来意,从之前到现在的种种行为举止,显然并非出于伪装,心中顿时一动。 在这个时代,士族上至朝堂,下至民间,都具有很高的声望,那些役者知道陈至是读书人之后,顿时就大为信服起陈至的言语。 陈至煮完粥后,又去洗刷器皿,此事几个穿着布衣的小孩子想走过去替他清洗瓦罐,却被拒绝。 张唯修猜度那是陈至家中仆役,笑道:“既然是青州陈氏之人,身边总不会不带随从罢?” 县丞回避了第一个问题,只道:“陈公子他们来了之后,晚间无事时就会教导本地幼童读书识字,虽不算正式弟子,总归有几分师生之实,那些小孩子感激陈公子他们的教导之德,便随在身侧,想要报答一二。” 此言一出,张唯修便留言到,自己带来的那些役者们神色开始有些不对。 ——温鸿虽能治理一方,但士民之间壁垒分明,这些役者都是些普通黔首,哪里见过在劳动中变得脚踏实地的士族?那些役者看见这一幕后,心中必然会生出羡慕之意。 至于张唯修本人,心中想法又有不同,她思忖片刻,默默更正了之前的观点——从现在的情况看,南部大族似乎不但不打算反抗天子的“残暴”之举,反倒想借着修流波渠的机会,刷一波入仕的声望。 就比如陈至,事事亲力亲为,而且服劳役之余还不忘教导本地黔首识字,光凭这些举动,等流波渠修完之后,就能直接入仕了。 张唯修面色数变,最后向着县丞拱了拱手,道:“原来如此。” 等县丞等人离开后,一位跟张唯修关系不错的文士拉着对方的袖子,低声道:“按照现在的情形,之前在郡中所言多半难以实现,等回去之后,只怕令叔父会怪罪。” 张唯修道:“不妨,在下已经决意一力担之——等回去之后,我便上书辞官,离家游学。” 文士本来想说还不至于此,但看着友人毅然决然的神色,忽然间心头一亮:“……修姊莫不是想来建平游学罢?” 张唯修笑而不语。 文士:“……” 她懂了,虽然北地那边没能得出“中枢残暴”的有效结论,但走上这一趟,起码在帮助某些人选择未来道路上算是有所收获,不过作为同僚兼好友,又一块受命来此,她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对方离开北地…… 文士咳了两声,握住友人的手,正色道:“你我共事多年,此次办差不利,总不好让修姊你一人担此大过,等回去之后,我就与修姊一道辞官!” * 天桴宫内。 北地石料抵达的事情,当日就送到了建平这边,温晏然看过递上来的条陈,笑道:“温郡守不愧是宗室重臣,此番心意,委实令朕动容。” 温惊梅看了眼天子——他记得对方之前也用相同的语气谈论过泉陵侯。 “温郡守治下富庶,行有余力,自然为陛下解忧。” 温晏然点了点头:“温郡守如今还不到五十,想来还能有大把的时间,替朕排忧解难。” 她刚才正看着国师说话,目光却突然产生了一些偏移。 本来沉默许久的游戏面板,又一次频繁闪烁了起来,须臾后,一行只有她自己能看见的小字随之浮现—— [系统:[流波渠]工程推进过快,达成成就[▇▇▇▇],整体工程速度提升5%。] 温晏然:“……?” 感觉系统似乎屏蔽了什么,但又没有完全屏蔽。 温晏然思考了一下,虽然有些信息丢失了,但从眼前的反馈来看,系统对她的奇观误国计划,应该也是保持着支持的态度的。 ——怀抱自信的温晏然如果能打开log日志的话,就会发现,那四个惨遭黑框的字其实是“众志成城”,而且随着她个人路线的严重偏移,某些从《昏君攻略》中被去掉的功能,如今也在慢慢复苏…… 温惊梅觉得面前的天子似乎有些出神,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也能理解陛下今日的多思,因为圣寿将近,所以中部一带多有人来来往往,为免生出动乱,各地关卡都被朝廷加派人手看管,力求不让建平受到惊扰。 就在此时,市监左丞池仪抱着一个装有文书的木盒觐见,温惊梅不欲插手朝务,便借口去煮茶,自殿中离开。 温晏然靠在凭几上,示意池仪坐到自己身边,向她笑道:“池左丞开市大吉,可喜可贺。” 她有心扶植内官的权势,而池张两人也没令温晏然失望——市监本就跟商贸有些关联,他们又以私人的名义,逐渐收拢了一些商队,因为内官的名声向来不好,所以旁人虽然晓得他们是天子近侍,也只以为池仪跟张络是借此弄权谋财。 池仪垂首:“如陛下所料,近来北地与西部往来频繁,其中多有违禁之物夹杂。” 大周的商税比较重,所以很多商队都会托庇在有势者门下,近来中部一带因为圣寿的缘故严加戒备,加上新帝登基以后,朝中势力再次洗牌,想要贩运“货物”的人,免不了投到池张两人这边。 池仪细心查探,慢慢抓到了一些心怀反意之人。 为了让旁人相信自己与前代的内官并无不同,池仪进来行事很有些出格之处,外人见到后,不会认为是天子不行,而只会认为是内官品行不端。 池仪想,她本是一介平庸宫人,能够掌握权柄,皆因当日被天子看中,带至西雍宫,如今既然受陛下知遇之恩,最终便是被外臣认作佞誉诬谀之徒,身败名裂,也是心甘情愿。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温晏然示意池仪将装有文书的木盒打开, 翻了翻里面的条陈,吩咐:“之后敲打一下,叫那些人收敛一二, 但也不要做得太露行迹。” 池仪躬身领命。 她明白天子的意思, 是要自己在打压那些夹带违禁物品的商队时, 注意把握火候, 要让那些人觉得, 她是因为不想惹麻烦, 才表现得格外谨慎, 而不是要为皇帝尽忠,才对其中的“货物”严加管控。 温晏然把条陈重新放回, 不紧不慢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朕倒不觉得他们现下便打算做点什么, 但若朝廷表现得一无所觉,那就此乘势而起, 也未可知。” 这段时间为着她登基以来首次圣寿的事情,各地来往人员都明显变多, 从中枢到地方也都严加戒备, 对于那些有意作乱之人而言,虽然能够借此隐藏自身的活动痕迹,但因为各地管理都变得严格起来,反倒不是最佳时机, 就算有所行动, 也只是试探为主。 温晏然从木榻上站起身, 走到书桌前, 池仪亲为天子挽袖, 然后铺纸研墨。 她提起笔,在纸上简单勾勒出了大周的大致地图。 “天下二十一州中,靠外的九州自然不必多言,便是素来被认为心腹之地的十二州,如今也大多与朕离心离德。” 池仪早便知晓,天子虽然年幼,但心中对朝野局势却有着十分清晰的了解,她随在对方身边,权势日重一日,与外界接触时,也能感到如今四处都有暗流涌动。 东部与北部早都不服中枢,至于西部,不服的对象还包括了当今的世家巨族,至于南边那块地方,如今虽然因为泉陵侯的事情选择了归顺,但也双方之间的关系也颇为微妙,倘若天子能想击败温谨明一样,继续击败其他对手,真正归顺于朝廷,若是不然,渐行渐远也未可知。 若是早几个月了解到这种情况,池仪难保心中不会生出惧意,但此刻池仪心中却是一片坦然,她明白自己的君主是一位不可动摇之人,自然也会变得坚毅起来。 温晏然唇角微弯:“泉陵侯已故,朕那位叔叔如今必定有所打算,不过他二人之间又有不同——泉陵侯之心已算路人皆知,可他还是众人眼中的宗室忠臣,且也舍不得那个忠臣的名头。” 她细观天下局势,尤其是东部与北部的情状,也逐渐理解了当年先帝为什么一定要派温鸿去镇守地方,又把温谨明派往南地。 因为地方上的各种势力实在已经深厚到了建平难以插手的地步,温鸿好歹姓温,与天子算是同宗同族,在当前年代,这样的关系就是天然的纽带。 温晏然提笔,在北地画了一个圈,从方位判断,正是温鸿所在的郡。 她看了会舆图,然后才缓缓开口:“好歹是朕的同族长辈,温郡守既然要做忠臣,朕自然不能扫他的兴致。” 北部能聚集起那么多世家大族,自然也是富庶之地,当年先帝让温鸿过去,也是帮中枢稳固一下力量,为中枢敛财。 温鸿履任以来,清查隐田隐户一类的事情也做了不少,足以取信于建平,又举荐当地世家出身的年轻人入朝为官,借此拉拢地方,他虽然身在夹缝之中,却能左右逢源,算得上如鱼得水,自新帝登基之后,也算是一位老资格的臣子,极具个人声望。 温晏然笑:“朕这边刚想造水渠,叔父就派人送石料入京,忠诚之意,委实天地可鉴。”又在武徵郡边上勾了一笔。 池仪这些日子一直留心北地,自然明白武徵郡边上多铁矿,如今被天子圈住的,大抵就是其中一处。 自大周立国以来,在盐铁两项到底是私营还是公营上一直存在些争议,最开始是放手让民间自己来,等到后来地方势力渐强,中枢需要收拢钱财权势,便在各州都设了盐官与铁官,准备逐步将此项权力回收,却未能彻底成功,等经过包括悼帝跟厉帝在内的几代君主的折腾后,朝廷实际上已经失去了对盐铁的掌控权。 温晏然将绘制了简易舆图的第一张纸卷起,又令池仪移近殿内烛火,将纸卷仔细地焚烧殆尽,灰烬则全数弃置于铜盆当中,又重新铺开一张纸,准备写信,同时吩咐池仪:“待会让崔卿去西雍宫,替朕写一道任命。” 这封信是给温鸿的,因为是私信,温晏然全程客气地以叔父相称,表达了准备任命他的二女儿为郡中铁官的意愿,希望对方不要推辞,如果有什么为难之处,她愿意跟对方一起想法子解决。 池仪是天子近臣,当然知道陛下为何如此行事。 从表面上看,是因为温鸿之前送石料到建平,成功让天子龙心大悦,于是开恩赏了对方孩子一个官位。 ——毕竟这年头也没什么不能任人唯亲的说法,大量地使用亲近之人,反倒是维持统治的合理方法。 要是稍微往深点想,可能会以为天子跟先帝一样,都想倚重温鸿,来逐步收拢地方权势。 武徵郡位于虞州,当地世家素以韩氏为主,韩氏实力固然强横,但因为德望不如袁氏崔氏宋氏,如今族中官位最高的也只是一个四品郡守。 既然仕途有限,又隐隐看出天下有大乱的征兆,韩氏索性把力气花在经营家乡上头,而盐铁不但获利极多,而且也是想要争雄天下的必须之物。 从剧透的信息看,温鸿本人并不愿意为人附庸,而是准备自己割据一地,虽然他现在与州郡中的世家相处不错,然而一旦有了利益纠葛,两边就未必会像原来那般和谐。 温晏然记得,方才池仪呈上的那些条陈中,提到从北地往西边运货的商队里,夹带了不少铁器,这件事不一定是出自温鸿本人的手笔,但他在北地扎根那么就,对此总归不可能一无所知。 “阿仪,你说朕那位叔父,会不会让他女儿接受这个任命?” 池仪想了想,坦诚回禀道:“市监在北地虽有些耳目,却依旧犹如身在迷雾当中,对诸般情况都不甚了然,实在无法揣度温郡守的打算。” ——市监现在才刚刚设立没多久,本来根本探知不到什么有效信息,能得到张并山那边的动静,还是因为受到了天子的提点,做了些专门性的应对。 温晏然颔首。 其实池仪能这么说,就是已经完全明白了她到底为什么会做出这样一个任命。 任命温鸿第二女为郡中铁官,既是试探他本人的野心,也是想探知北地的局势。 温晏然:“要是北地尚且稳定,三五年内不会出现大乱子的话,按照温鸿的为人,多半会劝朕不要与民争利,但若是情势已然严峻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就算得罪州中大族,他也得尽量把所有权势握在自己手中。” 在这个时期,中枢的威信一直处于一种很玄妙的状态,虽然很多人已经并不将那些君臣大义之事放在心中,但表面上却无法公然反对,甚至还要借重朝廷的名义,增加自身的凝聚力。 不管是温鸿还是虞州韩氏,其实都并不足以与建平想对抗,对温晏然而言,当真是一念可决之生死,只是朝廷现在家底有限,如果都拿去对付这些人,就没有力量去解决旁的问题。 温晏然将信写了一半,停下笔,自己看了一遍,然后果断选择了放弃:“还是让崔卿拟稿罢,朕倒时候再亲笔誊抄一遍。”又对池仪道,“回西雍宫,一个时辰后召钟统领过来。” 此刻还不到天子日常锻炼身体的时间,召钟统领过来,显然有旁的任务要分派。 池仪想到这段时间对西边那块的关注,心中忽有所觉,随即应声称是,然后恭恭敬敬地领命退下。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温晏然下午在天桴那边消磨些时光后, 就直接返回西雍。 此刻崔新静已至,她明白了天子的意图后,当即提笔拟稿, 须臾成书——温晏然觉得这些大族出身的年轻人别的不说,起码心理素质十分过硬, 在顶层领导面前, 依旧能够文思如泉涌,现给命题现写作文, 全程一点都不打磕绊…… 温晏然随手从桌边的架子上抽了卷书翻开, 她的视线看似落在书页上, 实际上盯着的却是游戏面板上的大周舆图。 与其他几个方向相比,西边那块地方的地势最为复杂, 其间山林极多,人口密度不高,唯有台州那片地方人烟相对密集——此地也算是大周西部的政治中心。 西部的州郡之间多以天然山川相分隔,如果从台州出发, 沿着官道一路东行, 抵达丹州,再越过上兴关后, 就可进入建州的范围当中。 可以仗着地形之利防守是好事, 但以朝廷现在的力量,顶多也只能维持住对上兴关的控制。 温晏然听袁言时讲过, 如今的台州刺史是王游, 此人虽然坐镇一州, 却并非世族之女, 她家最早只是台州本地的一个大豪强, 按理而言, 出仕后能做到一个郡的郡丞也就到头了,然而厉帝时期,天下纷乱,西边诸夷更是多次反叛,王游当机立断,聚集起乡邻部曲以图自保,她在兵事上居然颇有些天赋,不但保全了自己家族所在的县城,慢慢的,外地也有人因为王游的名声,过来投奔于她,自此之后迅速崛起,从豪强一跃成为地方首领,等叛乱慢慢平息后,又当机立断率部众归降于朝廷,被封为平西中郎将。 大周立国以来,对武官一向严加管束,但王游因为情况特殊,无法调去别处,再加上厉帝后期,西夷又开始蠢蠢欲动,为了尽快安定地方,朝廷甚至打破了官吏不得在本地为主官的规则,将王游正式任命为台州刺史,当然对外的说法是因为王家祖籍其实在丹州东部,只是暂时寓居在台州,所以不算本地人。 王氏一族兴起于厉帝中期,作为掌事人的王游现下年纪虽然比袁言时要小,但也差不了太多,加上年轻时屡经战乱,受过箭伤,一到阴雨天便骨头酸痛,膝下的二女一子也都不算出色,只是借着往日的威望,暂且压住局势而已。 在王游之下,西边还有三股势力,分别以黎氏,劳氏还有扶何氏为首,这三家除了黎氏之外,都是本地土人,就算是黎氏,也多与本地人通婚,根基深厚,轻易不可动摇。 黎氏跟劳氏都被朝廷授予了正式的将军头衔,其中扶何氏自身的西夷风格最为浓郁,也因此只得了护林校尉的官位,不过因为其首领不像其他家族那样贪得无厌,甚至有些克己复礼之态,在本地的名声反而好上不少。 温晏然回忆着评论区里提到的剧透内容,不管玩家选择什么样的开局跟支线,西边那块地方都一定是会反叛的,只是原因跟时间点各不相同。 她曾召过宋侍中等人来询问,然而西边实在是情势复杂,千头万绪,任何一股势力都有揭竿而起的可能,中枢这边也难以得出有效结论。 等西边乱事出现后,朝廷一定会调动大军前往平叛,其中建州本地的兵卒要拱卫京城,轻易不能远调,那用来平叛的军队就得从其他区域征调——这也是一个让那些地方主官们能合法合理地掌握军事力量的好机会。 也正因为如此,北地才会暗地里不断往西边输送物资,希望能诱使对方早日谋反。 事到如今,就算切断那些物资输送也没什么用,毕竟西边会叛乱,那些北地大族的野心顶多只能算一个推力,根本原因还在于西夷早就与朝廷离心离德。 自立国至今,西夷一直未能真正融入到大周的体系之内,拿中枢来举例,那么多大臣中,除了几个王氏族人之外,黎氏、劳氏还有扶何氏三姓出身的官吏,根本一个都没有。 温晏然问崔新静:“崔卿,你对西边情形可有了解。” 崔新静放下笔,先向前行了半礼,才回禀道:“西部地形复杂,道路难行,与中原一带往来不多,微臣所知不多,只晓得其地生民尚武好斗,多有轻剽亡命之徒,教化难行。” 温晏然闻言不置可否,只让崔新静将拟好的公文呈上,看过一遍后,便令对方退下。 崔新静依言离开,在西雍宫门口正好遇见了受召而至的钟知微。 温晏然喊钟知微过来,是想问问她景苑那边充满观赏性的骑兵队训练得怎么样了。 她最开始只打算弄一个千人队伍,不过自温晏然登基以来,禁军接二连三出事,提拔上来的中卫统领又是一个西贝货,必须进行替换更易,也就顺带着多挑了些人去景苑受训,把礼仪骑兵队的人数扩展至原来的三倍。 钟知微跪地回禀:“景苑三千骑兵,如今皆可为陛下战。” 三千人,其实已经可以独立成营,温晏然知道钟知微性格比较实诚,说了能战就必定能战,但对她来说,这支军队还要起到充门面的重要作用,至于该怎么充门面,精气神是一方面,自身装备是一方面,还有以前军训时那种方阵列队的展示方式,也可以来上一点。 “既然是朕的骑兵,后勤不可短缺,兵甲亦要定时查验,不可让次品混入其中。”温晏然顿了下,想把穿越前军训时那点训练项目告知钟知微,又担心描述不清,干脆扯了张纸,画了下方阵队列的大概样式。 “……训练时,可以详分口令,立正时则身立如钟,不可随意移动肢体,稍息时可稍作休息,切记,要做到上下一体,令行而身动。” 看着有些发怔的钟知微,温晏然又补了一句:“朕不通兵事,钟卿若是觉得不妥,可以自行斟酌。” “微臣领命。” 钟知微闻言,先是有些茫然,片刻后又露出些许恍然之色。 以她所见,陛下方才的那番教导已然有了“爱之若狡童,敬之若严师,用之若土芥”①的三分意味,首先是关爱士卒,以收其心,然后便可以用纪律来整肃队伍,接着还提出了简单可行的方案。 这个时代,中枢这些人早就已经认识到了军队纪律性的重要,一千骑兵击破比自己多数十倍的散兵游勇都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就像当日的南部诸郡,各地豪强加起来以千万计,部曲如云,结果大半直接投降,少数顽固分子在缺乏整合指挥的情况下,也被宋南楼等人带着禁军轻骑逐个击破。 温晏然又道:“景苑里的那三千人,今后从三卫中独立出来,单独成营。” 钟知微道:“既然如此,还请陛下为其赐名。” 温晏然略略思忖,随机答道:“就叫……就叫铁骑营便是。” 原本在景苑受训的那群骑兵,应该在天子生日那天展示一下成果,用以震慑四方,不过要是把今天提出的新方法给加入进去的话,估计还得一些日子才能训成,温晏然倒也并不在意耗时问题——只要她不是立刻失业,今后总能有用到礼仪卫队的机会。 谈完骑兵问题后,日已西移,温晏然问了下内侍,已经到了申时一刻。 “钟卿今日且不忙走,先换身衣裳,朕带你出门有事。” 温晏然打算出门逛逛。 大周刚立国那会,大臣们是不乐意见到天子有事没事往外跑的,但这些皇帝要是能被人用好话劝住,也不会把江山折腾到民不聊生的地步,到了厉帝那会,皇帝偶尔换身平民衣衫出门游逛,只要带足了侍卫,又没惹出太大的动静,大臣们已经学会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然温晏然敢出门,还有一部分底气源自于个人信息面板,“威信(中部)”那一栏后面的信息是“85 20(职业加成)”,按百分制看,已经到了溢出的地步。 威信高,就意味着控制力强,温晏然如今只在城中行动,还有禁军好手护卫,安全性不会没有保证。 温晏然:“钟卿可知道,陶朝议的府邸在哪里?” 钟知微:“是在城西一带。” 陶朝议指的是陶驾,他的官职是六品朝议郎,没有正经工作内容,只是一个表达工作待遇的虚衔。 他现在已经年过四旬,在一些成婚早的人家,说不定已经有了孙辈,在这个时代完全有资格被列入老朽的队伍当中。 在时人眼中,一位拿着六品待遇却没实职的人,在仕途上显然已经彻底到头,属于完全没有崛起希望的那种。 令人感到可惜的是,陶驾并非一开始就如此潦倒,他年轻时以骁勇著称,曾被任命为中郎将,数次带兵平叛,闯下了赫赫威名,直到当年西夷叛乱,陶驾大败于台州,一战覆灭了数万兵马,被朝廷论罪下狱,最后虽以重金赎免,但自此之后,也再没得到领兵的机会,到厉帝后期,才念在往日的功劳上,得到了一个朝议郎的虚职。 钟知微认得陶驾,此人如今已彻底绝了仕途之望,闲居于家中,教导小辈,因为不拘出身,只要有人想来求教,都让进门,钟知微以前也来过几次。 除了钟知微本人外,温晏然身边还有十六位精悍的禁军相随,其中有一个是陈颍跟陈至的族妹陈明。 朝廷征发大族中的人去修河渠,不过对入选者的年龄做了要求,袁太傅等人最开始想定十五,温晏然想跟现代接轨定十八,两边拉扯之下,最后还是向当前时代风俗妥协了一点,定在十六岁。陈明今年正好十五,没被选中去修渠,本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结果却硬是跑到了建平来,写了一份言辞恳切的信,托人上书朝廷,想替下自己的一位体弱多病的堂姐,温晏然一时兴起,令人试了试陈明的本事,发现此人跟她那位族兄陈颍十分相似,三十斤重的长刀拎在手中挥舞自如,天然是个为将的苗子,便派人查了下对方堂姐的情况,确定此人身体是真的不好后,就把她派去做文书类工作,又将陈明录入到禁军之中。 温晏然如今的威势一日重过一日,申初吩咐少府备车,等走到皇城中门时,内部特意加固过的专车已经备妥,池仪扶着天子登舆,钟知微等禁军里面穿了内甲,外头再罩上布袍,也骑马跟随在侧。 说是微服出巡,其实人数也不少,不过感谢当前时代渐渐流行起来的奢靡风气,许多大族在出行时,跟随在侧的部曲仆役数量能与小型军队媲美,对温晏然一行人起到了很好的掩饰作用。 第60章 第六十章 陶驾本人官职低微, 他的住所距离皇宫自然并不近,而建平又严禁当街纵马,等温晏然一行人抵达时, 天色已然泛黑。 这并不是个适合上门拜访的时刻,按照大周律例,每日戌时,也就是晚上八点,便进入宵禁时分, 街道上严禁行人往来, 就算是朝中官员,或者有爵人家,也不可违反——当然后两者真要赶着在大晚上出门, 多半也能获得临时通行的文书…… 陶驾只是一个没有实职的朝议郎, 府邸门禁不严, 钟知微以前又来过多次,她上前投了名帖之后, 看守的门子只是看了两眼,认清楚钟知微的脸就直接放行, 至于同行的其他人, 门子虽未见过, 但也猜到他们多半是建平内的贵人, 便将所有人一同带入了府中。 门子微微躬身:“还请贵客在此暂侯, 小人去请家君前来。” ——在大周, “家君”跟“明公”一样, 都可以用作对自己主上的称呼, 不过陶驾本身官职太低, 也就只称一句君。 陶驾官位低, 当然不会在来客前拿架子,听说来人里有钟知微,就把人请到了自己的书房之内。 本来在客人拜访主人的时候,随从们应该在外头候立,然而今日来的这群人,虽然看起来主从分明,但都不似寻常下人,陶府中的仆役也不便阻拦,只得任凭他们一齐越过中门,往书房方向行去。 其中被拥簇在中间的少年穿着身鸦青色长衫,头上戴着一顶小巧纱冠,钟统领站在她右侧,还有一位穿着文士衫的年轻女子站在她左侧,其余人则附翼于后。那少年人双目如寒潭之清,顾盼之间,竟让人有几分不敢逼视之意。 在登基大典那日,陶驾其实也去参拜过天子,不过一是距离太远,二是有旒冕遮挡,再加上他平时不大有入宫的机会,所以并不清楚当今皇帝的长相,而且仅以轮廓论,温晏然如今比起刚穿越那会,确实又长高了一些,气度身形皆与往日有所区别,陶驾早就远离朝堂,往日与大族交游不多,一时间竟难以判断来的是谁家的贵人。 陶驾先向来人中唯一一个自己认识的拱了拱手,招呼:“钟统领。” 钟知微垂首,向对方深施一礼:“陶长。” ——这里的“长”不是官职,而是年长者的意思。 陶驾之前就与钟知微相识,一般是直接以阿微相称,但今日隐约觉得对方此行与往日不同,便也不提往日的私交。 “阁下与钟统领同来,自然是贵客,还请上座。” 那少年人闻言,也并不推辞,直接在主座上落座,随行在侧之人,也都是一副理当如此的神色。 ……也的确是理当如此,温晏然虽然年幼,但既然已经登基为帝,那就是天下人的君主,作为以昏君为己任的皇帝,她又不需要刷礼贤下士的名头,跟别人接触时,按正常的社交规范来就行。 陶驾见状,微微怔了一下,却见那穿着鸦青长衫的少年向他点头:“陶朝议也坐。” 这里分明是陶驾自己的府邸,却反倒像是在对方的地盘上一样。 陶驾看着依旧侍立在侧的钟知微等人,心中忽然一动,立即屏退府中下人,关上房门,自己走到那少年面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微臣陶驾,参见陛下。” 温晏然颔首:“陶卿不必多礼,朕这次过来,是问一问西边的情形。” 听到“西边”两字,陶驾先是一怔,随即眼眶发热,声音也有些发颤:“微臣一败军之将,何劳陛下屈尊相询……” 其实自从昔年在西边大败过一场之后,陶驾一直没放弃向朝廷上书,想要一雪前耻,然而所有的折子都因为厉帝不想大动干戈而被搁置。 到了最后,陶驾甚至表示,只要朝廷愿意用他,他甘愿去军中做一马前小卒,纵然死在马蹄之下,也胜过高卧于城中百倍。 ——温晏然清理过往积攒奏折的时候正好翻到过这一本,有点庆幸当时先帝已经不太理朝政了,不然凭陶驾那些话,就能获得一个发配流放套餐。 温晏然微微抬手,止住陶驾的话头,单刀直入道:“陶卿先为朕说一说西边的风俗。” 陶驾喉头滚动,他先稳了下心绪,才开始讲解:“西夷诸部骁勇善战,悍不畏死,而且当地,尤其是台州一带,多山林,不适合建州骑兵施展,对他们本地土人而言,一旦受挫,就会散入山中,外来的兵马反倒不好追索。” 温晏然:“朕却听说,西地也有不少骑兵。” 陶驾:“西边本地马匹比中原矮小,更适合山路。” 温晏然思考了一下,大概明白,西夷那块是以轻骑兵为主,而且依仗地形之利,天然便胜了三分。 而且因为西夷与中原的商贸往来其实相对有限,那些马匹因为适用范围有限,一直也没能被外人大批量培育。 温晏然以前曾在评论区看到过相关总结“团结友爱西夷人”,打仗的三个要点,天时、地利、人和,西夷等于是已得其二,的确不易对付。 陶府中的仆役自然给客人上了茶水,温晏然并不饮用,只是将茶盏托在手中,用指腹轻轻摩挲杯沿。 书房内一时安静无声,天子静思不语,旁人自然也不敢发一言。 温晏然回过神来,向面前朝议郎笑道:“陶卿认得王游刺史么?” 陶驾自然认得王游,而且还跟对方在战场上交过手。 “王将军……”陶驾顿了下,修正了对对方的称呼,“王刺史指挥若定,擅长分散牵制,借此疲惫敌军,她如今虽然年老,亦不可轻忽。”又道,“再早十年,王游在台州恐怕无人可敌。” 温晏然单手支颐,笑:“既然如此,那陶卿此前为何屡屡自荐,要去西地为将呢?” 按照大周制度,将军这个职位跟兵权一向牢牢绑定,在没有战事的情况下,一般是不会任命某人为将的,当日萧西驰之所以能保有这个职衔,也是因为她在庆邑部那边还有一批军队。 陶驾觉得自己嗓子发干,新君并不像先帝那样暴虐,但言行之间,却有另一种让人惧怕之处。 ——以前那些朝臣虽然死在先帝手中,但天下都知他们是忠臣,就算家族因此落寞,最根本的名望却不会因此受损,但若是一着不慎,死在如今这位天子手中,恐怕会被当做国贼唾骂。 跪在座下的那位朝议郎一时没有出声,温晏然也并不催促,将手中的茶盏放下,耐心地看着对方。 陶驾再度行了一礼,总算将心中的话说出:“臣屡屡请战,乃是因为西夷必反!” 温晏然放在茶盏便的手顿了一下,面上似乎掠过一丝笑意,缓缓道:“西夷自然必反。” 天子的话听不出喜怒,但陶驾却莫名觉得,对方与先帝是不同的。 先帝当然也认为西夷必反,但只是觉得西夷蛮风太重,不堪教化,天然与中原就不是一条心,而如今这位天子,却能够理解西夷反叛的严重性。 不管是朝中大臣,还是地方上的世家豪族,多以中原人的身份自傲,在面对那些边人夷族时,骨子里带有很深的轻视情绪,却并不觉得那些蛮夷能够成为大患。 陶驾却不这样想,朝廷如今其实已经失去了对西边很多地区的掌控能力,那里气候温暖湿润,谷物一年多熟,对当地生民而言,最大的问题反而是官府的苛待,而且自从当年大乱之后,西夷的控制权,已经落到了王游跟其他本地大族手中,如今台州等地虽然名义上还属于大周,但实际上已经不会遵从中枢的号令。 ——温晏然想,能把天下折腾成这样,先帝在昏庸方面也实在很有独到之处…… “微臣以为,与西夷一战,未必要胜,却不可大败。” 陶驾本来也是一个极有进取之心的人,他出身武官世家,通晓兵事,却不懂政务,然而当年于台州惨败后,心中便只以雪耻为念,他多年来,一直仔细研究当地的种种民风局势,逐渐倒有了一些超脱于战争本身的思维眼光。 温晏然理解陶驾的意思。 凭西夷现在的情况,朝廷想打胜仗的概率实在太低,那干脆降低目标,只是展示实力,只要不曾大败,西夷那边的部族就会明白朝廷其实多少有点战斗力,中枢这边也能趁势收回一部分对地方的控制权,后面就可以通过战争以外的手段来逐步收服民心。 “……” 天子没有回应,陶驾感觉自己胸中的热血开始降温,脊背上传来一阵阵凉意——他虽然不在朝中,也晓得皇帝是一位锐意进取的君主,对方今日过来,又以西事相询,其目的昭然若揭,自己却直言西夷诸部难以被打败,说不准便会惹怒对方,自此彻底失去被重新启用的机会。 但他却不能不言。 闲置的时光虽然痛苦,却也让陶驾有了新的感悟——与大周的国运相比,他个人名誉如何,其实根本不值一提。 “陶卿起身。” 不知过了多久,上面终于有声音传来,一直侍立在侧的那位文士打扮的年轻女子走过来,亲自将陶驾扶到了旁边的座椅之上。 因为俸禄有限,家中又没有旁的收入来源,陶驾府邸内的灯烛数量不多,书房的门窗虽然是关闭的,却总有风从缝隙中吹入,明明暗暗的光线照在那穿着鸦青长衫的少年人面上,显出一种莫测的神采。 “若朕亲至长兴关,陶卿可愿在前军中为将?” “……” 陶驾闻言,感觉似乎有惊雷在自己耳边炸响,他理解了天子的意思后,居然不喜反惊,再一次翻身跪倒,叩首于地,语音如泣血:“陛下乃万金之躯,社稷系于一身,决不可轻涉险地!” 温晏然不疾不徐道:“朕知道西夷乃是险地,所以才要亲自过去。” 她的个人信息界面十天能显示一回,上次看的时候,在“威信(中部)”跟“威信(南部)”下头又多了一行新的数据—— [威信(西部):0 (-30)(职业加成)] 考虑到威信数据跟她对地域的控制力有直接关系,温晏然大概明白自己在西边那块地方是个多遭人恨的形象了…… “既然如此,那臣不能从命!” 半晌后,陶驾终于将这句话咬牙说出。 天子御极以来,颇有雷厉风行之态,然而不管对方是打算将自己下狱、流放还是杀头,陶驾都已无所谓,他本来觉得败于西夷是人生最大的耻辱,但与皇帝的这番交谈,却有效降低了往事在他心中的阴影——新帝又没有学过兵事,居然有胆子御驾亲征,以后史书有载,提到他时怕也不会说是败军之将,而是为了雪耻唆使皇帝上前线的亡国之贼了! 温晏然倒是很好说话,完全没有为难对方的意思:“那陶卿可以留守后方,等着为朕收尸。” “……” 一时之间,陶驾只觉心神皆丧,五内如焚——天子在说服大臣上实在有独到之处,比起给皇帝收尸,他的确宁愿自己尽忠在前算了…… 想到此处,陶驾又忍不住对钟知微怒目而视,身为天子近臣,对方居然不拦着一点么? 其实在今日之前,钟知微也不晓得皇帝有前往长兴关的打算,不过她本身性格虽然也颇为稳重,不过几次接触下来,钟知微确定自己在兵事方面的能耐不如天子远矣,于是把所有的不理解都归纳在了“是自己领悟力还不够”上头。 60-70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温晏然看了池仪一眼, 后者再一次把地上的陶驾给搀回了座位上头。 陶驾第一次就坐时姿态恭敬,等第二回就坐,就很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他几乎是瘫在椅子上, 有气无力地看着天子, 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 光看对方的状态, 温晏然就觉得自己今日的表现颇有几分昏君的风采——在这一点上, 沉寂已久的系统跟她保持了一致的想法, 倘若温晏然能看到log日志的话, 就会发现,上头总算出现了一条“预备充能”的语句。 温晏然也晓得,陶驾会如此表现,自然是因为对方意识到了, 如果作为皇帝的自己决意要前往上兴关的话, 光凭他一人之力,根本无法阻拦。 ——早在她有意兴兵的时候, 游戏面板上出现了一个[御驾亲征]的新功能, 后头还标注了一行小字“仅在个人威信高于80时可强制开启”。 威信意味着掌控力,温晏然当然知晓,以朝臣们持重的性情,根本不会有多少人同意自己离开建平, 但她握有中部军权, 刚除了泉陵侯, 又收了南边诸郡, 威势赫赫, 大臣们根本无力抗拒, 换做刚登基那会, 就算她有着天子名分,也绝对会被大臣给按死在建平。 温晏然笑了一笑:“朕想请陶卿随行,自然是有用到陶卿的地方。”接着又状似随意地问了问陶驾府中晚辈的情况。 陶驾闻言面色有些发白——忠直如宋氏,在觉得天子无德的情况下,都不会想要小辈出仕,何况陶氏已经游离在官场边缘十多年了,哪怕他自己确实愿意不计生死,也会想要保全子女,免得对方因为战事而丧命。 然而陶驾又不能不答。 天子今天既然过来,就不会真的对陶氏的情况一无所知,之所以开口询问,只怕仅仅为后头的话做铺垫。 因为家道中落的关系,陶氏下一辈中的孩子其实不多,算得上有勇有谋的也只有陶驾本人的两个侄子而已,不过在这个年头,人们聚族而居,侄子跟亲子的差距不大,叔侄之间也完全可以称一句父子。 温晏然微微颔首,又扫了眼房间内的禁军。 不算钟知微跟池仪两人的话,今日本有十六位禁军好手随着天子微服出行,其中一半人守在书房外,一半人护卫在屋中,此刻接到天子示意,都从书房中退下,同时将房间的门窗打开,好让里面的人能看到外头的情形,与此同时自己也站到了远处,免得不小心听到皇帝跟陶驾交谈的内容。 还留在书房之内的,就只有钟知微跟池仪二人。 温晏然缓缓道:“朕自知于兵事上并无什么可堪称道之处,是以到底该如何跟西夷打这一仗,还要与陶卿细细商议。” 陶驾之所以认命,其实不过是为天子威势所迫,内心其实并不情愿,不过他自战败闲置以来,在人情世故上也大有提升,想着不若先做出些顺服的姿态来,得到皇帝的信重,借此掌权,等事态当真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时,再奋力一搏,将天子带回建平。 他想到此处,向着温晏然拱手一礼:“臣愿为陛下分忧。” 穿着鸦青长衫的天子顿了一下,面上露出几分似笑非笑的神气:“好,那就有劳陶卿。” 身为天子近臣,池仪当然明白温晏然此刻的想法——陶驾的思路是好的,但是前后态度转换过快,单从演技上看,此人果然已经脱离朝堂太久了…… 温晏然之所以打算亲征西夷,其实也有自己的考虑。 她虽然看过评论区有关西夷叛乱的剧透,可惜这里的不稳定因素太多,所以很难把握住事情的真正的起始点,想要完全掌握住主动权的话,倒不如选择先下手为强。 而且她登基还不满一年,西夷这边反叛的势头再怎么猛烈,别人也只会觉得是先帝在造孽,倘若温晏然真是因此才败光了家业,那些气运之子们也只会把亡国的主要过错归结到叛乱上头,并找理由帮温晏然开脱,没办法满足《昏君攻略》的终极要求。 所以温晏然下定决心必然要收服西夷,只有她真正掌握了大周的权柄,才能成为在任何角度都无可推脱的败家第一责任人。 除此之外,《昏君攻略》游戏面板还更新了一个[战争沙盘]的新选项,温晏然打开看了一下,发现跟之前在评论区看到的截图存在显著区别,大量内容都被删除,不管是功能还是界面,用简陋来形容都属于含蓄。 温晏然想,反正她的终极目标只是当一个昏君,削减版的[战争沙盘]就是削减版的罢,局部战争凑合着能用,等到最后烽烟四起兵败如山倒的时候,她可以放弃挣扎,直接躺平等GG就行。 完全版的[战争沙盘]能看到敌我双方的行军路线,这个简版的[战争沙盘]则只能看到己方的行军路线,至于能不能把握到敌方的动态,则取决于前哨跟间谍的工作能力,除此之外,简版的[战争沙盘]还会显示出当前粮草供应情况,兵卒数量以及士气高低,整体功能相当于一个能随身携带的军队文员,就算数据有限,也能有效提升玩家对整体情势的把控能力。 有了[战争沙盘]的功能后,温晏然对亲征的底气也更充足了一些,她在来陶驾府上之前,就已经构思了大致的攻击方案。 兵书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温晏然想,既然评论区提示说“团结友爱西夷人”,那就是在暗示自己,可以想办法分化这些人,当了大半年皇帝的温晏然有理由相信,对于西夷那边的地方首领而言,现阶段的团结友爱一定是建立在共同利益的基础上的,那只要让他们产生利益上的纠纷,所谓的联合,就能不攻自破。 ——温晏然并不知道,如果把她的思路放到评论区的话,就是一个标准的“如何根据错误的论据,合情合理地推论出正确答案”的典型事例…… 温晏然看着陶驾,不疾不徐道:“陶卿昔日败于西夷,此事天下皆知,西夷诸部也必然不曾忘却……” 听到皇帝提起自己以前战败之事的时候,陶驾感到心中有愧痛之意阵阵传来,他本以为天子是想借此敲打自己,然而随着叙述的渐渐深入,他理解了皇帝对西夷的计划后,却发现事情并非如此。 陶驾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架在了火堆上炙烤——的确,按照对方的安排,他自己的确是最适合去充当前线大将的人选,而且若能成功执行的话,一战平定西夷诸部,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做到。 若是西夷无忧,建州便可腾出手来,从容收拾北东两地,而且西夷本地人大多骁勇善战,正可为皇帝所用。 天子年少锋锐,既有胆识,又有谋略,而且极富决断之力,陶驾恍然间有些明悟,为什么钟知微等人会如此心甘情愿地为对方驱使。 戌时左右,外头的行人早已各自归家,沉沉的夜色笼罩在建平上方,像是一片看不见尽头的纱幔。 仅仅一个晚上的功夫,情绪也不知在沮丧,悲愤,惊愕,喜悦中来回切换了多少次的陶驾,此刻终于彻底稳定了下来,他看着坐在正中间的少年人,再次从座位上站起身,郑重俯身参拜:“微臣陶驾,愿为陛下平定西夷。” 话音方落,一直被温晏然所忽略的游戏面板瞬间便重新平静下来,在她看不见的log日志里,那行“预备充能”的记录后头,又连续刷新了好几行的“充能失败”。 因为结束了谈话,所以总算能腾出手检查一下游戏系统的温晏然微微扬眉——刚刚还以为面板又要更新了,原来只是她的错觉而已? * 正常来说,要是皇帝亲自驾临某大臣府中谈论正事,结果不小心聊到宵禁时刻,然后顺势在对方府中下榻,也算一件美谈,温晏然本也打算这么做,但四面环顾一番,迅速意识到,陶驾此人家道中落得非常写实,于是果断告辞。 戌时是宵禁时分,对温晏然一行人而言,仅仅是驱车在外头行走不算问题,毕竟她自己当场就能开一份夜行的文书,问题是太启跟天桴两边的宫门都已落锁,无法在不暴露皇帝身份的情况下敲开。 考虑到明日还要上朝,就算现在这份工作没有打卡要求,温晏然也无意迟到,问了问池仪有哪家大臣府邸离宫城比较近,索性过去借住一晚。 池仪首先排除了袁言时跟宋侍中。 这两位的府邸离宫城的确不远,居住条件也勉强凑合,但池仪相信,天子从进门到就寝之前,必定能听到两位大臣临场发挥的以“皇帝不好随便离宫”为中心的千字谏言,斟酌许久,建议道:“其实陆侯的府邸离宫城颇近,而且陆侯此人学兼文武,性情严密谨慎……” 温晏然想了想:“陆侯……是陆良承陆卿罢?” 池仪:“正是鲁定侯。” 温晏然知道此人,在评论区里,对方的评价是“好高骛远陆良承”,也因此一直都有点想把人拎出来出仕。 ——她并不知道,陆良承之所以能得到好高骛远的评价,主要是在各种支线剧情里,他多次重复过那句“家母临终有言,陆氏一族往后当以务实为要,决不能再像往日那般好高骛远”,因为这句话出现的次数过于频繁,玩家们毫不犹豫地就把话里那四个字跟陆良承的名字做了一个紧密关联。 陆良承家中先祖是因功得到的爵位,其家族绵延至今,在大周也算是数得上的世家,上一代的鲁定侯是陆良承之母,不幸因病早逝,又因为族中名士过多,许多长辈放浪形骸,很少回家,导致陆氏一族嫡脉中子嗣不丰,陆良承不得已早早继承了爵位,幸而家风温厚,旁支不仅不侵占主脉财产,反而多有扶助,陆良承本人似乎也很耐得住性子,没有急着出仕,一直在家中闭门读书,身上只有新帝登基时得到的一个虚封。 如今已是宵禁时分,陆良承得到管家禀报,说是禁军的钟统领上门叨扰,想要与友人一道借助一宿。 陆良承虽然与钟知微并无往来,但都为大周的臣子,也不会将人拒之于门外,随意道:“请钟统领进来……”一语未尽,忽然放下书卷,站起身,“不,还是我亲自去迎她。” 他反应极快——如果真的是钟知微及其友人的话,又怎么会来陆家借宿?只有遇见了统领府难以招待的客人,才找到鲁定侯府这边。 陆良承向外快步行去,管事在边上小声汇报,说那些人是从西边过来的。 ——城西那边并无什么大人物居住,所以那些人不是来自城西,而是去了城西一趟,直到此刻才归来城中。 陆良承步下不停,低声吩咐道:“你去严令家人,此事谁也不许多言。” 他既然能被池仪称一句严密谨慎,自然是一个能守得住秘密,不会把皇帝来访之事到处乱说的人。 陆良承到门口的时候,钟知微等人已经进来,后者率先开口,干咳了两声,勉强道:“温君……温君家有门禁,想来在府上暂歇一夜。” 陆良承躬身:“……贵客临门,自然蓬荜生辉。” 连姓氏都没改,他觉得天子此行在身份的掩藏,显然只能取决于双方的演技跟默契…… 陆府仆役众多,而且训练有素,此刻已经将上房腾出,供来客居住。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钟知微不曾说破来人身份, 陆良承当然更加不敢直言,将来客带到上房当中,又奉上饭食后就小心退下。 鲁定侯家中豪富, 顷刻之间, 屋子中各色被褥器具都换了一整套——陆良承本人也颇为难, 若是不尽心而为, 只怕触怒天子, 若是尽心而为, 又担心会让天子觉得陆氏豪奢——或许是因为收拾得匆忙, 整间屋子中,却有一本书散落在桌子上。 温晏然笑:“阿仪猜一猜,那书里写的是什么?” 池仪笑答:“不是鲁定侯本人所写手稿,就是他所做的点评。” 温晏然微微颔首:“阿仪既然说那位陆侯允文允武, 这书上所写的,多半跟西地武事有关。” 她今日是私自出行, 又从城西那归来, 陆良承此人说是好高骛远, 那总得有可好可骛之事,此人的基本判断力要是不差, 大约能猜到她去了哪里, 又是为着什么原因。 温晏然此刻没有意识到,她对于“不差”的标准, 与穿越前相比,已然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她让池仪把那本遗漏下的书拿过来,随手翻了翻, 果然是陆良承以前写的治夷之策, 主要是分析当地民生, 还提到西夷必反,提醒朝中诸大臣要早做准备,最好派中部之军,牢牢把守住长兴关,莫要让西夷之乱蔓延到中部。 温晏然笑:“小子狡黠。”向池仪道,“之后让陶卿自荐之时,把鲁定侯也带着一道。”又道,“今次出门,披风带了没有?” 如今天气炎热,披风之类的御寒衣物其实用不太到,只是池仪担忧昼夜温差太大,才带了一条薄披风出来。 钟知微本以为是天子自己要披,却见那位池左丞这只是将披风取出,略微整理了一下,放到边上,并不曾奉于天子。 鲁定侯府奉上的饭食当然也是按照招待贵客的标准来的,温晏然稍用了一点就令人撤下——虽然宫中御膳一直饱受天子本人的吐槽,但有对比才有差距,温晏然现在终于意识到,与外头相比,宫里的厨师的确已经尽力了…… 饭后过了一刻左右,院中有灯亮起,陆良承白衣举烛而至,拜于院中。 鲁定侯治家极严,在其他私物都被收拾走了的意思,单单将那一本书留下,当然有自荐之意,往严苛里说,也有点揣测皇帝想法的意味在,新帝乃是一代英主,大约看一眼便知道了他有什么打算,如今特来告罪。 池仪早就有所准备,看见院中有光时,就推门而出,不等对方开口,先将披风给鲁定侯披上,然而笑道:“陆侯何必太恭?今日多谢陆侯收留。”又压低声音,“天子践祚未久,求才若渴,陆侯家学渊源,值此多事之秋,不妨为国效力。” 陆良承微微一怔,目中旋即划过一丝明悟之光,他起身向着书房的方向拜了一拜,又对池仪一礼,方才缓缓退下。 * 翌日清晨。 宋侍中一向勤勉,很早便从家中动身,恰巧看见一辆未曾见过的马车超过了自家的车子,虽然也是朝皇城那边走,却没在太启宫门口停留,而是继续往天桴那边赶。 “……” 身为建平本地人,宋侍中对城中贵胄的情况都十分有数,他年纪大,官职高,家世清贵,通常来说,就算有人急着去上班,也不至于把车子赶到自己前头…… 脑海中掠过一抹灵光的宋侍中闭上眼,假装自己正在小憩,向着有些疑惑的车夫道:“无须在意,只当没有瞧见那辆车子便是。” ——虽然新帝远比先帝英明,但在瞒着大臣出门溜达这一点上,双方还是颇有共通之处的。 温晏然其实也没想着将自己的行踪瞒得滴水不漏,这样一来,等她以后暴露出昏君的真实面目后,大臣们也方便拿着这些共通点把她跟先帝放在一块批判,然而温晏然却不曾料到,同样是外出不归,宋侍中相信先帝肯定是为了游乐,至于新帝,他虽然还不清楚天子到底去了何处,却相信对方一定是为着正事。 低调的马车在天桴宫侧门停了一下,然后直接驶入其中,国师跟少府令都在此处等候——温惊梅脸上带着一丝没有睡好的倦意,至于侯锁,则完全是“陛下可总算是回来了”的激动与喜悦。 张络跟蔡曲将服饰带来,侍奉天子换上,一行人加快速度赶往合庆殿,踩着点成功抵达大殿。 朝会的情况一如既往,能立在殿中的大臣,多是端庄之辈,就算有谁猜到点什么,也不会立刻提起什么。 等散朝之后,袁言时与宋侍中一道离开,随后是卢沅光跟贺停云,工部尚书黄许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面上有些宿醉之意。 在黄许之后的人是吏部的李增愈,他的官位还只是侍郎,因为迟迟没有主官的原因,如今与卢沅光一样,暂领一部大小事务,至于以后能不能成为尚书,还要看天子意下如何。 大周散朝的时刻一向早,除了某些大臣会被皇帝单独留堂议事之外,其余人都该工作的工作,该回家的回家,李增愈则与几位友人一道,去了郊外的别苑中聚会。 酒过三巡,李增愈面上带了几分醉意,向友人们叹息:“朝中重臣大多认为陛下英明神武,在下本也如此以为,却不料天子看似英明,实则与先帝一般,都格外倚重内侍。” 一位友人踌躇:“说的可是那池张二人?咱们久居建平,却没听过这两人有多少劣迹……” 另一位文士冷笑:“此二人居天子之侧还不满一载,如今有多少商贾投到他们门下?甚至还有些读书人,也开始把文章投到这两人居处,开始求他们举荐了罢?” 说到愤然处,那位文士又拿了一本前朝史书,道:“青史斑斑,内官那些酷烈贪渎的行径,难道是虚言吗?以我所见,那些内侍大多出自贫贱之家,自幼不修德行,一朝显贵,必定贪图享乐,鱼肉百姓,诸位身为大周忠臣,士族后人,要让天子知晓,内官并不可信,唯有倚重清流,才是长治久安之道,真等内侍们显露出本性再行防备,便悔之晚矣!” 李增愈本在饮酒,听到此处,忍不住开始垂泪:“天下世家虽多,然而宋氏与粗鄙为伍,袁氏老朽不堪,崔氏曾侍国贼……我等士人,难道便暗无天日了么?” 另一位文士:“陛下初登大宝,正是锐意进取之际,何谈暗无天日?”又安慰道,“咱们都是经过先帝末年,那时朝野上下动荡不休,如今天子虽然倚重内官,治下确实一片安平,又何必再生事端。” 话音方落,便有在座之人反驳:“正要趁安平时节,才好从容做事。”又道,“天下之所以凋敝至此,就是因为先帝亲近卑鄙小人,疏远贤良君子,如今难道还要让陛下重蹈覆辙吗?” “既然如此,我等又能何为呢?” 李增愈道:“你我虽然无能,然而高氏子守孝期满,正该回朝做官,不妨举荐他去户部。” 高氏也是大周巨族,其名望本不在袁崔之下,哪怕是族中晚辈,出仕之后,从白衣一跃而至侍郎之位也是十分正常的。 一位文士:“现今户部似乎并不十分缺人……” “现在不缺,后面也迟早会缺。” 出声之人乃是姜氏之女姜肇立,她如今正在礼部为官。 “还请姜侍郎明言。” 姜肇立也不故弄玄虚,解释道:“因为西夷必反。” 所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一旦西夷那边起了战事,户部一定会忙碌起来。 姜肇立叹息:“诸位都出身建州,想来都听家中长辈提过,上一次西夷之乱时,内官们都做过什么好事。” 战争对国力是极大的损耗,然而对那些无所顾忌的人来说,又要能掌握权势,也很容易从中发财。 当年先帝跟西夷打仗的时候,宫中官中也没忘了趁机敛财,当时皇帝身边的常侍甚至光明正大地把包括粮食在内的要紧战略物资卖给对方,借此牟取暴利,而厉帝本人也从中分了很大一块。 其实不说内官,连出身士族的外臣们也未必没跟西夷那边有些私下联络,其中有想摸一摸对方底细的,也有想着多个朋友多条路的,世道如此,并非单单换个天子便能彻底解决,温晏然如今也是借着进取之势,将朝中暗流暂时压住而已。 李增愈等人之所以对内官怀恨在心,一方面是被这些人以前的行为给吓到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皇帝继位数月以来,强横之势一日比一日明显,连昔日的太傅都开始显露出明显的退避之态,若不想被慢慢淘汰,就只有奋力一搏。 若是天子知道内官不可依仗,便只能依仗士人。 姜肇立:“然而与西夷之战,到底是国之大事,若是趁机与内官为难,恐怕……” 她一语未尽,李增愈便怒道:“难道依仗我等,就一定会耽误天子的大事吗?” 话音方落,李增愈便知自己失礼,放下酒盏,向着姜肇立一拱手:“姜侍郎性情谨慎,是李某失言。” 姜肇立也不以为意:“李兄所言也有理,若是池张两人果然有不轨之意,在西夷之事上,迟早会露出行迹来,咱们先冷眼旁观,然后徐徐图之,免得他们妨碍到朝中大事,至于高兄,就先请他来建平,以高氏的名望,就算你我按兵不动,袁宋也一定会主动举荐。”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被李增愈寄予厚望的那位高氏子名为高长渐, 在各个势力中的口碑都颇为不错,他守孝期已满,正适合过来刷一刷建平的声望, 至于什么时候入仕, 李增愈等人有些着急, 但高长渐本人反倒一派舒展, 颇有些顺其自然之意。 为了避免沾染上嫌疑, 李增愈等人并没有明着与之结党——士人们天然处在同一个阵营当中, 只要对方势力渐成, 旁人自可以从容附翼过去。 圣寿将近,许多人都想趁着天子生日之时有所作为,然而太启宫中的皇帝本人, 反倒对此不大上心。 [系统: 支线任务[千秋长乐]开始, 祝您游戏愉快。] 只要登基后没有GG得太快,所有玩家都一定会刷出为自己过生日的支线任务,不过比起在pc端上按部就班地往下推进,温晏然现在具有很强的机动性。 她把典礼的事情完全交给少府去处理, 自己极少过问——侯锁现在也已经明白了,只要别把流程设计得太铺张浪费, 免得与皇帝本人淡泊简朴的品质背道而驰, 天子还是很愿意给他们提供发挥的空间的。 一应事物敲定得差不多,侯锁今日本该过去禀告天子圣寿的流程,恰巧远远看见张络捧着装着文书的木盒往西雍宫走,就稍稍放缓了步伐。 身为内官, 侯锁很清楚, 哪怕现在外界都因为天子庆生之事而渐渐松散起来, 太启宫内却依旧是一副肃然之态, 天子本人更是屡屡召户部侍郎卢沅光过来议事,至于所议何事,却一直都不曾流传到外头。 * 张络行过礼,将装着木盒的文书呈上,道:“陛下,崔舍人今日送了信过来。” 温晏然算了下日子,笑:“她动作倒是不慢。” 崔氏虽算降臣,但家族教育放在这里,能被举荐到皇帝身边的自然差不到哪去,崔新静本人虽然年纪不大,已经有了那种全面型人才的风范,之前温晏然无意问起,才晓得崔新静居然还会说西夷本地的土语,当下大笔一挥,把她派去见一见台州刺史王游。 ——西夷那边的土语,崔新静当年的确是刻意下了功夫去学习,不过她最初的学习目的,其实是为了今后更好地辅佐泉陵侯…… 人数越多,车队行进的速度就越容易受到限制,崔新静人还在路上,为了让中枢早一步获取情报,遣人快马将信送回,并拿出记录朝会要点的细致,在信详细描述了与王游会面的种种情况——温晏然之前既然决定了要分化台州那边的势力,便打算从这位刺史本人身上着手。 王游本人固然强横,可惜后继无力,膝下子女中没一个能接手她在台州的基业,近年来逐渐已经逐渐压制不住黎氏,劳氏还有扶何氏三族。 温晏然派崔新静去台州时,事前做了一些提点。 为了保障对方的安全,禁军这边会有两百兵马随行,等进入台州范围后,先让其中四十人换做本地人打扮,同时与大部队保持一定距离,然后再是四十人脱队……等到刺史府时,明面上将只有四十人跟在崔新静身边。 崔新静此行还带上了中枢那边出具的任命文书,还有一封温晏然的私信——王游年老,必然要为家族打算,温晏然在信里为对方的三个孩子提供了不同的选择,年纪最大的那个可以被授予校尉之职,这样一来,对方就能把握住一定的兵权,就算王游一朝身死,也不会没有丝毫反抗之力,纵然家族威势不复以往,也能从容立身;其二是征召一个孩子到建平太学中读书,混几年资历,然后出仕为官,这也是许多士人常见的做官流程。 在信的最后,温晏然还转达了一个私人意见,既然黎氏,劳氏还有扶何氏都是因为具有本地土人的血统才受当地人拥戴,王氏要是想保全家族的话,不妨与之约为婚姻。 三个孩子,全部给安排得明明白白。 崔新静不知道皇帝在信里写了什么,只知道王游刚看了两眼,面色就变得一片铁青,甚至当着自己的面拔出佩刀,一刀砍翻了面前的木几。 王游说是刺史,当年也是从战场上打拼下来的,纵然身处私室,边上也有数十名兵甲俱全的武士随行,那些人看见主公动怒,也纷纷拔刀出鞘,就要将崔新静头颅斩下。 生死一瞬之时,崔新静反倒冷静了下来,身姿挺拔地立于殿中,昂然不动,早在过来之前,她便明白此行的风险,更明白此行的收益——若是自己当真因为替天子做事而死,崔氏在皇帝那边就算是洗白了一大半。 王游沉默半晌,最终也不曾下令让武士动手,反倒屏退了大部分护卫。 “崔舍人,你可知陛下为何要送这封信给微臣?” 说到“微臣”两字时,王游的语气中很有些戏谑之意。 崔新静眼观鼻,鼻观心,依礼回答道:“陛下曾言,王刺史尽忠职守,朝廷总得替你多加考虑,免得你行事时有后顾之忧。” 王游闻言大笑,负着手起身走到崔新静身前,说了一句对方不敢记在信中的话:“天子今日如此替王氏考虑,想来翌日也一定会替崔氏多加考虑。” 崔新静垂首不语。 王游看对方一副水泼不进的模样,也懒怠再与小辈为难——她方才之所以生怒,是明白了王氏今日的窘境,全然是从自己的性格而起。 她年轻时其实极具决断之能,到了年老的时候,却开始舍不得了。 舍不得家族,也舍不得手中权势,才一直拖到了现在。 其实既然家族后继无人,王游要么一心投向中枢,帮着皇帝收服台州,要么一心与本地土人结盟,并依仗西夷的势力自立,如今却迟迟无法决断,才导致西夷人心浮动。 天子那封信,便相当于将她的心思直接挑明——既然走哪条路都有舍不得的地方,干脆就多留几条后手,四方押注,这样一来,往日的权势虽然是一定保不住了,但不管最终胜利的是哪一边,王氏一族都能留点血脉下来。 王游淡淡道:“我待会写一封谢恩的奏折,崔舍人既然来了,自然是一事不烦二主,便劳你替我带去建平。” 崔新静微微拱手,表示应允。 就在此时,王游忽然道:“与崔舍人同来的那些禁军如今去了何处,既然你我相谈融洽,不妨将人叫来。” 崔新静稍稍欠身:“他们已先一步返程,怕是要辜负刺史的好意了。” 王游冷笑一声,也不逼迫:“既然如此,那也罢了。” 崔新静晓得对方不信,但她的的确确不曾说谎,将自己送到台州后,那些禁军就开始逐步撤离,如今除了护送在侧的四十人之外,还有六十人改了服饰,在暗中护卫,至于另外一百人,则已经启程往建平走。 她大约也能猜到,那是天子刻意在行疑兵之计。 凭王游对台州的控制力,就算禁军易服随行,也很难不被当地势力察觉,唯有真正抽身离开,才能脱离掌控,至于那刻意改变服饰在暗中护送的六十人,其作用只是故弄玄虚,迷惑王游的耳目而已。 王游年老多疑,既然把握不住禁军的真正动向,说不定会有些猜忌,觉得另外一百人是被黎氏,劳氏或者扶何氏藏匿了起来,从而怀疑另外三族也与建平有所勾结。 崔新静拱手:“陛下圣寿在即,广施恩泽,明日在下便会在刺史府当众宣读旨意,至于儿女婚姻诸事,还望刺史自为之。” 她正准备告退,却被王游喊住。 那位因为年老而不复往日威风的台州刺史看着崔新静,竟然笑得露出了牙齿:“崔舍人,你与令姐年纪相若,学识相类,又同为崔氏一族翘楚,但在旁人眼中,却一直被认为不如崔新白……你可知其中缘故?” 崔新静神色微动,道:“本来不明白,如今却有些明白了。” 王游哈哈大笑:“不错,今日来得要是崔新白,早在王某拔刀的时候,她便会开口怒斥,指责我不敬天子。”又道,“建平派阁下来台州,难道是天子身边已然无人了么?” 崔新静目光陡然锐利起来:“是因为在下便足担此任。” 她这句话隐含讥讽之意,仿佛在嘲笑台州不过如此,自己一个不如崔新白之人便能把事情做成。 王游自然明白崔新静的意思,她盯着人看了片刻,笑道:“明日还有事操劳,舍人且早些休息。” 在崔新静离开后,一个武士打扮的人走到王游面前跪下,看面目正是这位台州刺史的长女,她的神情中带着些喜悦之色,激动道:“大人方才所言可是真的?小皇帝身边当真无人可用了么?” 王游微微皱眉,忽然重重一挥手臂,将长女掀翻:“厉帝杀了那么多大臣,建平自然空虚无人,可你又高兴什么?”冷笑一声,“无人可用的小皇帝却逼杀有人可用的泉陵侯于北苑,难道是靠运气么?我今日方才明白,如今建平诸事皆是小皇帝自己的手笔。”瞥一眼长女,“她能瞧出你老娘犹疑不决,难道便瞧不出那三家到底有什么肚肠?台州这边,怕是从此不复往日的情势了!” 王游长女虽然不能完全明白母亲言下之意,却也听得面色如土,不敢多言。 她看着自己最年长的孩子,到底是放缓了语气:“这次也没说只能带一个人去建平太学,你若是有意,也随着过去便是。” “……” 王游看见自己长女踌躇不答,猜到她是舍不得校尉的名头,叹了口气:“罢了,若是局势有变,我又不在,你就改换服饰,带上亲卫藏进上林当中,等局势尘埃落定再出来,或者能保全性命。” * 崔新静此次过来台州,虽然没有大张旗鼓,但黎氏,劳氏还有扶何氏都是本地巨族,根深叶茂,也都陆续收到了消息。 黎氏家主缓缓道:“建平来使特地封了王游长女做校尉,又带其幼女前往太学读书……扶何氏的家主,如今也不过是一个校尉而已,王氏凭什么能得朝廷的青眼!” 黎氏族人:“大人之意,莫非是建平有意在王刺史死后,继续把台州交给王氏掌管么?” “……” 黎氏家主没有立刻说话,但此时不出言反驳,便是有默认之意。 黎氏族人心中愤愤,王氏一族在血统上本就更偏向中原那边,若非王游本人过于强横,他们昔日便不会拥戴此人为主,如今王游年老,她膝下三个孩子也都是庸碌之辈,正是重新瓜分台州势力的好机会,不料建平却横插一杠,摆明车马为王氏撑腰,他们已经等了那么久,又怎么会甘心继续为人所制?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黎氏族人愤愤道:“若非王氏私下已经投效了建平, 中枢那边难道便会轻易给出一个校尉来?以此来看,王氏之后怕是不再可信了!” 边上一人道:“不可信的又何止是王氏!”低声道,“据家人打探, 建平那边来的远不止明面上这些, 还有些人刻意易服改装, 不知去了哪里, 此刻尚没有查探清楚。” 之前那人闻言, 面上露出些又惊又怒之色:“你的意思, 台州这边与建平有所勾连的, 不止王氏一族?”咬牙半晌,恨恨道,“既然他们私下如此行事, 也须怪不得我们不顾往日的情分了。” 建平那边派使者前来台州授官, 而接受官职的又是王氏族长之女,数日间便传遍台州。 校尉的官职虽然比不上将军,却也有着统兵之权,王氏得了这样一个好处, 王游自然要大摆宴席,连续庆贺数日, 她亲自写信给其他大族的首领, 邀请他们前来观礼,不过除了扶何氏是族长亲至之外,其余三家都以生病为借口,让家中小辈代为参加。 王游知道后, 向着还没离开的崔新静笑道:“崔舍人也瞧见了, 王某年老体弱, 如今台州一带, 许多人已经不听王某的号令,且为之奈何啊?” 崔新静还是那副水泼不进的模样,微微欠身:“此事难道不在刺史预料当中?” 王游哈哈大笑。 不管私下有什么想法,宴席上都是一片歌舞升平,在崔新静宣读为王游长女封官的旨意之后,王游本人也在宴席上公开宣布,要为家中二郎议亲。 此言一出,除了扶何氏首领尚且能稳得住之外,其余人都有些惊疑不定。 王游此人乃是一代豪杰,但她在不少私人问题的选择上,却没能完全摆脱时代局限性——虽然她身在台州,又依仗当地势力崛起,却只肯跟中原士人联姻,膝下三个孩子其实早都到了成婚的年纪,她千挑万选,总算找到了三个家道中落的读书人,然而台州一带气候潮湿,多虫蚁,而且医疗条件有限,三个孩子成婚之后没过三五年,他们的伴侣便都陆陆续续因病早亡,本是不幸之事,如今倒也方便了继续结下一门婚事。 从崔新静的话看,建平那边明显是希望王氏与本地家族结亲,王游本人已算是一脚踩在鬼门关上头,也不再执着与姻亲的家世问题,在各家来人观礼的同时,果断派了一队人带上礼物,去劳氏那边求亲。 在黎氏等三族当中,唯有劳氏的族长颇有宽厚之名,加上其人当年曾欠过王游人情,与这家人求亲,倒比去旁人家里更有些把握。 在这个时代,婚姻更多是两个家族之间的事,劳氏那边当然不能那么快地给出回复,不过不妨碍王游这边提前将风声传扬出去——其实她也不晓得台州的那些其他势力里面,有谁私下里都跟建平牵扯不清,只是打算把这盆水搅和得更混一些,以便浑水摸鱼。 * 王游做事向来极有效率,那边庆贺自家长女得官的宴会还没散,王氏求亲的使者已经登门入户,坐在劳氏的前厅喝茶。 劳氏族人修养再好,也难免觉得怒气阵阵上涌:“咱们分明不曾与建平有什么勾连,刺史为何非要拉扯咱们不可?” 劳氏族长无声叹息:“自然是因为地盘跟兵马。” 王氏跟劳氏两家相距不远,中间只隔着都氏的地盘——都氏也是台州本地的土人势力,但比王,黎,劳还有扶何三家,自然是差得远。 因为都是本地人的关系,劳氏此前一直跟都氏关系更亲近一些,然而顾虑王游,却也不敢与王氏交恶。 劳氏族人建议:“台州正是多事之秋,往日便罢了,如今王家自己已是摇摇欲坠,咱们不妨婉拒此事。” 劳氏族长淡淡道:“如何婉拒?咱们家的人如今都扣在王氏的地盘上。” 劳氏族人悚然。 王游亲笔写信邀请,其余大家族的族长就算不愿参加,也不能太过不给面子,派去代为参加宴会的晚辈,在族中都有一定的地位。 现在想来,反倒是扶何氏的首领最为安全。 劳氏族人默然半晌,起身行了一礼:“大人,如今不妨让在下先去试探一下来人的口风,然后再做决断?” 劳氏族长微微点头,算是允可。 王游那边为了体现诚意,特地将自己姐姐的孙子派到了队伍当中,那位王氏子看见劳氏族人过来,笑嘻嘻地起身问好,两边寒暄了几句,劳氏族人率先按耐不住,厉声质问:“若是劳氏不允,王氏难道便要把人扣着不还么?” 王氏子:“兄长说得什么话?你我两家情谊如此深厚,纵然婚事有所不协,王氏也一定以礼相待,绝不敢有丝毫冒犯——这话还是来之前姑祖母亲口嘱咐给小人的。” 劳氏族人闻言,神情有些僵硬。 他居于台州多年,当然清楚王游本人的手段,这位刺史年轻时便极有机变之能,谁也不晓得对方此言究竟是真是假,然而不管真假与否,王氏求亲的队伍已经到了他们劳氏的宅子里,且又把事情宣扬得众人皆知,除非彻底撕破脸,否则必然不好拒绝。 事到如今,这位劳氏族人也算明白了族长的无奈之意,恨恨道:“你如今也在劳氏的地盘上,就不怕我们同样留你做客么?” 那王氏子闻言,居然十分谦恭地拜了一拜,客客气气道:“姑祖母说,若是劳氏看得上小人,小人以后一直待在劳氏也无妨。”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厅上的对话传回后堂当中, 劳氏族长闭了闭眼,忽然冷笑一声:“她如此狠心,我难道狠不下心么?”看着侍奉在身边的孙女, 道, “派人去告诉刺史, 她既然遣人求亲, 劳氏以前承她恩情, 不好推脱, 挑个日子将婚姻定下。”又道, “然后再派使者去扶何氏跟黎氏,还有都氏那边——家里的孩子都大了,也该定亲成婚。” 王氏向劳氏求亲, 劳氏则干脆广撒网, 到处结亲,其中都氏势弱,当然不敢拒绝,扶何氏那边也答应得干脆, 黎氏却表示还要再想一想。 劳氏族长得到消息后,向族人道:“黎氏如此作态, 十有八/九便是与建平有所勾连之人。” * 王游亲手掀动了台州的局势, 自己却于刺史府中安然高卧——本来这次宴席说好是五天,等五天期满之后,却说不够尽兴,又被往后延续了五日。 毕竟才延期一回, 宾客们也不好立刻吵着要走, 只能捏着鼻子忍耐下来, 继续喝酒吃肉, 至于崔新静,她特地换了身整洁的衣裳,再一次求见王游,准备向对方道别。 “……” 王游同意见崔新静,但相比于之前会面时双方停留在表面上的平和友好,此次则很有些剑拔弩张之意,一群武士不是把手放在刀柄上,是直接握刀在手,等着主君一声令下,就对来人挥刀。 ——他们也有理由发怒,在崔新静过来告辞之前,王游就接到消息,她的小女儿居然在自家府邸中失踪了。 王游眯了眯眼,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王某那不肖孩儿,如今是在崔舍人身边叨扰么?” 崔新静拱手为礼,仿佛没看见边上人的刀刃似的,态度与往常别无二致:“刺史已允了送女入京,然而台州距建州路途遥远,途中难免生变,在下便派人护送小娘子先行一步,如此一来,旁人目光多在在下身上,便不会有人为难小娘子。” 王游盯着她看了许久,直看到崔新静背上冷汗直流,才缓缓道:“既然三娘已经动身,崔舍人也不要再多留了,王某这便派人送你们去丹州。”看着面前的年轻文士,嗤笑一声,“你一中原士人,在台州大喇喇晃了一圈,真以为那么容易便能脱身离去?” 崔新静俯身一礼:“多谢刺史体谅。”又道,“还请刺史放心,小娘子既然是因为崔某入京,崔某日后也一定会多加照拂。” 王游有些百无聊赖挥了挥手,示意对方可以离开,但等崔新静即将出门时,又出声将人喊住。 她从铺着虎皮的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崔新静身侧,低下头,在人耳边轻声道:“替我告诉小皇帝两句话,台州已成火上浇油之势,还望她兵贵神速。” 崔新静微微一怔,然后拱手退下。 王游目送对方离去,等人走了之后,一位幕僚才道:“主君,小娘子如今分明就……” “分明就还在府中,只是被崔新静他们看管了起来。” 不等幕僚说完,王游便开口打断了对方,她嗤笑一声,道:“难道我会不知此事?不然她崔新静走则走矣,我何必非得派人保证他们安全,一定要将这些人一路送到丹州不可?” 幕僚垂下头,不敢多言。 片刻后,王游才幽幽道:“崔氏到底是崔氏,崔新白当年能不负泉陵侯,也盼望这个崔新静莫要负我!” * 台州山地太多,崔新静等人一直等进入丹州后,赶路速度才提升了上来,她本意是尽早赶回建平安顿,不料还没走到上兴关,便遇见了熟人。 “可是崔舍人当面?” 一名身着甲胄的骑兵注意到了崔新静一行人,向着他们遥遥招呼了一声。 崔新静出身崔氏,虽然略逊色于堂姐,素来也以博闻强识,善于观人闻名,此时却愣是没认出来人是谁,只好跟着遥相呼应道:“不敢请教足下尊姓大名?” “在下陶荆。” 崔新静立于马上,认真回忆了半天,才猛然醒悟过来对方的身份。 ——陶荆是昔日曾在台州作战的将军陶驾的侄子,在她离京之前,此人还是一介白身,如今却出现在此,那岂不意味着中枢已经准备向西夷下手了么? 崔新静连日赶路,本就疲惫不堪,在意识到这件事后,竟然微微眩晕,几乎要从马背上栽倒。 陶荆见状,赶紧打马上前,想要搀住对方,同时歉疚道:“是下官不好,居然惊扰了崔舍人。” 崔新静晃了晃头,示意无妨,然后又伸手紧紧攥住对方的手臂,低声道:“陛下……陛下如今何在?” 陶荆笑着回答:“崔舍人所料不差——你若是再走慢一些,只怕在上兴关就能见到天子的仪仗了!” 如今正逢天子圣寿,受到天下瞩目的温晏然本人却没留在建平接受庆贺,而是一意孤行,带着新成立的铁骑营,巡幸于丹州上兴关,袁言时等人虽然一力苦劝,却无法动摇如今羽翼渐丰的新帝的决定。 温晏然之前就暗中嘱咐卢沅光,让对方做好后勤工作,等她公开表示想去丹州之时,事情已经准备齐全,铁甲营三千骑兵时刻都能动身,袁言时等人想要推脱,都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在天子动身后,建平中的政务被委托给宋侍中,袁言时还有国师温惊梅三人,温晏然自己则摆开仪仗,带着一众年轻臣子,不紧不慢地往上兴关走。 崔新静本就因为出差加赶路而疲惫不堪,闻言更是眼前发黑,一时间支撑不住,在原地休息了足足两天才终于能够动身。 此时来迎接她的已不是以前没怎么来往过的陶荆,而是中谒者池仪。 旌旗猎猎,角声连营。 ——天子已至丹州。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上兴关所在的县城名为武安, 天子御驾亲至,本地的官衙自然被征用。 工部尚书黄许也在随行的队伍当中,他本来向天子谏言, 希望能够将官衙修缮一番, 却被皇帝否了,然后被扔到城关之外, 亲自督管壕沟城防的建设。 其实上兴关乃是西夷通往中部的必经之地,其位置至关重要, 纵然昏庸如厉帝,也从没有放松过本地的防卫, 温晏然刚刚抵达, 让钟知微过去巡视,确认了城防的整体状态尚且算得上良好。 张络先御驾一步抵达武安城, 尽可能将官衙往建平的标准收拾, 不过依旧让温晏然深刻地明白了——深受她嫌弃的太启宫,其实已经算是这个时代第一流的住所…… 第一日抵达后,温晏然先召见了当地官吏,大部分人都被突然出现的皇帝吓得面色如土,只有少数几人尚且保持镇定, 她也没有多加为难, 稍稍问了几句,便让他们退下,然后打开了[战争沙盘]。 就在此时, 游戏面板上刷出了一句久违的系统提示—— [系统: 请玩家为此次战争命名。] 温晏然:“……” 都能让自己穿越了, 世界意志怎么就不能在系统上加一个自动取名功能呢? 作为一个偏科到毫无文学细胞的理工生, 温晏然沉默半晌, 最后还是将此次战争用了最朴素的方式来命名—— [系统: 支线任务[西夷之战]开始, 祝您游戏愉快。] * 本地官吏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他们虽然已经亲眼看到了皇帝的仪仗,却依旧有种身在梦中的不真实感,其中一人才喃喃道:“陛下过来得好快!” 其余人也深以为然。 温晏然此行,确实给人以出其不意之感,她之前屡屡召见卢沅光,就是让对方将后勤事物准备妥当——卢沅光受皇帝大恩,办起事来自然兢兢业业,同时守口如瓶,连袁言时等人都没听到丝毫风声。 等到事情齐备后,温晏然直接召了燕小楼入宫,将建平的守备郑重交给对方,同时下了明旨,确认对方的职责之余,又为燕小楼加了将军号,是为武威将军。 除此之外,建平的日常政事则交托到了袁言时,宋侍中还有国师温惊梅三人手中,每人都坚辞不受——袁言时自言老朽,难以支撑,宋侍中则表示宋南楼领兵在外,自己若再掌政事,恐有妨碍,温惊梅则以天桴宫不掌实权的理由拒绝领受。 温晏然闻言,只是令谒者过去劝慰,并不肯答允换人理政,三人心知天子已有了决断,事情无可转圜,只得勉强受命。 除此之外,温晏然还将宋南楼从前营调出,让对方带了五千精兵,加急赶赴上兴关,他原本的职责则由副将师诸和暂代——负责颁旨的使者还稍带了一封天子的私信过来,并与宋师两人私语一番,方才告辞离开。 师诸和在细节上多有留意,他发现,那位来自建平的使者离开后并没立刻往南回转,而是往东南方向行去。 大周除了边营之外,还有中,前,后,左,右五大兵营,左营处于台州跟丹州交界之处,多为本地土人把控,所以难以提供援助,至于中营,一向也被算作禁军的备用兵源,温晏然从中抽调了两万精壮兵马,又在三卫中调了一万禁军随行,同时命陶驾为先锋将军,给予对方募兵之权。 陶氏世代都是武官,如今家族虽然有些没落,但旧部仍在,他一朝起身呼应,虽然算不上从者云集,也有许多旧将愿意随之出征。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温晏然仔细看着[战争沙盘]上的数据。 [兵卒总数:11.4万; 骑兵:3.6万; 远程兵:1.1万; 步兵:1.4万; 工程兵:0.3万; 民兵:6.3万。] 如果把每个兵种的数量加在一起的话, 会发现其总数已经超过了11.4万,温晏然研究过《君王攻略》的机制,知道这是因为远程兵跟骑兵, 工程兵跟步兵存在兵种上的重合,像铁骑营里的三千人, 每一位都能被同时当做骑兵跟远程兵来看待,至于最后的民兵, 则是由一些没有经过训练, 也缺乏作战经验的役者组成, 平常负责军队中运送物资,起灶做饭等杂务。 跟在兵卒后面的数据是当前粮草数,不过显示的不是粮草总量,而是粮草的可供应时长, 据系统显示, 卢沅光那边准备的粮食, 足够十万大军三个月的用度。 粮草跟兵卒后还有一列,显示为[队伍士气:60 10(职业加成)]。 这个数据是按百分制计算的, 能到70, 证明队伍的整体精神面貌还算不错,温晏然记得某些技术帖里提到过,倘若队伍士气超过90, 就算被敌军击杀一半以上的士兵, 阵型都不会溃败, 反之, 若是低于10, 哪怕还没跟敌方交手, 都能达成[一触即溃]的成就。 就在此时, 内官蔡曲过来通报:“崔舍人求见。” 温晏然在心中算了下日子,笑:“她也是时候到了。”又道,“让崔舍人进来。” 崔新静的面色因为疲惫而显得有些苍白,她先详细汇报了自己本次出差的工作成果,然后摘下冠带,姿态郑重地向天子行了一个大礼,方才谏言道:“大周社稷系于陛下一身,上兴关位于丹州,前方地势更为阔朗,西夷之兵朝夕可至,陛下万金之躯,实不应亲涉险地。” 经过了厉帝那么多年的祸害后,大周之所以能够保持着表面的稳定,都是因为有温晏然镇住了中枢,她甚至不用出事,只要威信降低到一定程度,就会引起天下动荡。 崔新静幼受庭训,知晓谋事时不能只虑胜,不虑败,若是天子当真因为西夷之战而有所损伤,其后果是如今的朝廷决计无法承担的。 温晏然听她说完,不答反问:“你离开时,王刺史可有什么话带给朕?” 崔新静顿了下,才回禀道:“王刺史曾言,台州已呈火上浇油之势,兵贵神速。”又道,“陛下可以使朝中将领率兵至此,又何须御驾亲临?” 温晏然笑:“那依崔卿之意,该让何人率兵?” 崔新静闻言不由哽住——最熟悉台州情况的将领肯定是陶驾,不过此人当年曾遭遇过大败,而且多年不曾领兵,恐怕难以镇住下头的兵卒,但若是以他为副将的话,又找不出一个能力与威望都压得住场子的人。 ——唯有天子可以。 建州一带,没任何一人的威望能超过温晏然,如果她决定自己担任这个大军名义上的主帅,旁人只会因为担忧她的安危而反对,绝不会因为不服气而生乱。 事实上,在天子要来的消息传到上兴关时,此地的官吏,士族还有豪强,便以最快的速度整合到了一处,力求上下一心,免得自己行事不妥,触怒新帝。 温晏然缓缓道:“西夷必反,此战无法避免,若是战事拖得太久,就算赢了,也是弊大于利。” 大军上下,唯有温晏然的决断权无可置疑,是以她必定要亲自来丹州上兴关坐镇,如此一来,前线的将领们方才能够指挥若定。 崔新静思忖片刻,小心道:“王刺史虽言兵贵神速,然而大军此刻便抵达上兴关之事,一定远超王刺史所料。” 正常情况下,在决定出兵后,首先得做好物资与人员的调配,哪怕建州与台州离得不算远,从崔新静把话捎回去算起,怎么也得个把月才能整军成功。 也就是说,天子出现在此之事,是不在王游本人计划内的。 温晏然颔首,示意崔新静继续往下讲。 崔新静道:“微臣以为,王刺史如今怕是还未曾成功分化台州诸族,此刻前来,倒是有所不利……” 她一言未尽,就听到上头传来一声笑,穿着玄衣的天子倚靠在凭几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温和:“自古行兵,皆有攻其不备的说法,如今台州上下皆未有所预备,岂不正适合建平作为?” 崔新静听着皇帝所言,忽然有所明悟——天子自然明白王游目前还未曾彻底将台州那滩水搅浑,只是并不在意而已。 王氏私据台州多年,导致当地人只闻刺史与将军,却不闻建平天子,王游并不想对朝廷低头,只是因为年老体弱,往昔壮志渐被消磨,方才想借建州之力延续家族而已,皇帝对此也是心知肚明。 ——既非忠臣,便不必额外留情。 崔新静想到此处,又行了一礼,道:“王刺史之幼女,如今与臣同至上兴……” 温晏然了然:“既然来了,崔卿便替朕去问问,看她是在这里待着,还是现在便去建平读书。” 王游固然私心极重,却也是第一个向建平示好的人,其人虽然不用额外照顾,温晏然这边也不好把过河拆桥的行为表现得过于明显,所以之前答允的条件,该履行的自然还要履行,否则下次遇见类似的情况,旁人便不肯上她的当了。 崔新静明白天子话中之意,再度向温晏然拜了一拜,算是感激天子让她不曾失信于人。 温晏然笑道:“崔卿且起身罢,你既然来了,就帮朕分析一下,台州那边若是知道朕已至上兴关,会有何反应?” 崔新静苦笑:“怕是会立刻起兵。” 温晏然闻言,隔空点了点书桌上的一封奏折,蔡曲见状便用托盘将奏折盛起,转交给了崔新静。 “崔卿看看。” 崔新静微微欠身,然后方才拿起奏折翻看,她粗略一观,发现这封被刻意抹去上书者姓名的奏折来自西夷当地,内容则是检举当地大族私藏兵甲,有意谋反。 仅仅一眼,崔新静便意识到,这封奏折是真的,奏折中的内容也是真的,与她同来又提前一步离开的那些禁军,其实也充当了斥候跟天子使者的作用,在自己跟王游联络的时候,他们也找了几个中原出身的小官吏,炮制了这封检举信。 经过王游一事后,西夷各部再难齐心,如今再听说有人私自向朝廷检举,恐怕会忍不住互相攻讦。 “朕打算让陶卿去问问他们,谋反之事是真是假。” 崔新静垂头——让将军带着兵马去问话,基本等于是选择了主动开战。 温晏然从木榻上站起,她走到窗边,负手远眺,目中带有明显的凛冽之意:“西夷自行其是已久,如今朕既然来了,就要让他们看看,如今谁才是此地的主人。”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丹州与台州相距确实不远, 而西夷那边又多蓄轻骑,数日便可来回两地,在建平大军抵达上兴关后第三日, 台州便已收到了消息。 大军压境,来势汹汹,各家各族小儿女结姻之事自然暂缓, 像是黎氏, 劳氏,扶何氏等大族的首领, 本身就有将军跟校尉的头衔,具备统兵的权责,也反应极快地各回各家,聚集起部曲私兵。 至于王游, 她身为台州实际上的权力巅峰, 倒是一反常态地保持了沉默。 王氏想要按兵不动,旁人也忍耐不住, 近日来,刺史府中上门拜访这络绎不绝,就算见不到王游本人,也拉着府中的王氏小辈, 请他们转告此事,尽快站出来主持大局。 ——台州的本地势力对建平的情感十分复杂,既有对朝中诸卿的鄙视, 也有着对朝廷的天然畏惧,他们固然觉得如今的士族大多昏聩无能, 却也并不认为光凭台州之地的人力, 就能将大周掀翻。 内室中。 王游长女王田坐在母亲下首, 满面急切之色,最后是在忍无可忍,单膝跪下,抱拳为礼:“大人……” 王游睁开眼,语气严厉:“你到底在急些什么?” 王田连连叩首:“非是小人忍耐不住,实在是已到了十万火急的当口,黎氏,劳氏,扶何氏,甚至都氏都遣人来咱们府上问话,还望大人速速决断。” 也不怪她着急,建平刚派了使者来台州给王田加了一个校尉衔,那边天子就御驾亲临上兴关,此地夷人势力自然会认为两者之间有些干系,如今甚至已经传了风声出来,说王游私下早已投了建平,如今正要跟小皇帝来一个里应外合,将夷人势力一网打尽。 王田虽知母亲绝不可能当真投了朝廷,顶多是借了点朝中的势力而已,然而仅仅流传在外的那些风声,就足够王氏喝上一壶了,忍不住抱怨了一句:“母亲当初便不该轻信建平……” 王游冷笑一声:“休管你娘信不信建平,从崔新静进入台州的那刻起……不,从我年老无力开始,此事便已无可转圜。” ——黎氏等大族也不是蠢货,难道当真所有人都认为王氏一定投了建平吗?不过是想借机夺权而已。 王田本就跪在地上,此刻更是直接伏下身来,面色如土。 王游又道:“不过他们既然来问,王氏自然也要给个解释,就让人在城外亭舍中设宴,请他们过来。”看了眼地上的长女,道,“我亲自写信,你跟你弟弟分头去送。” ——各族之间早有裂痕,加上王游之前又跟建平来使公开会晤过,黎氏那些人肯定难以放心进入刺史府所在城池,而王游又不可能离开家族故地,倒不若把宴会地点设在城外,如此一来,两边都能安心。 王田领命而退,接到王游亲笔信的大族首领倒没有像上次那样,派族中晚辈替自己过去——天子抵达上兴关之事,虽然让他们有了向王氏发难的借口,也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压力,一时间也难多加动作,必须尽快商量出一个章程来。 约定日期当日一早,扶何氏的首领扶何汸便率先抵达,他官位低,年纪轻,资历浅,有什么事情一向事必躬亲,其部族为本地白夷,总人最少,势力也最弱,所以从来不肯跟任何一方轻易交恶。 扶何汸来时,亭舍中的王氏家仆已经开始杀牛宰羊,边上还摆放着数十坛烈酒,扶何汸耐心地等了一个时辰,人数渐渐齐全,王游本人也终于露面。 这位台州刺史言语干脆,见人到齐后,先敬了来宾三杯酒,然后开门见山道:“朝廷既然可以凭书信为据,让台州就蓄兵积粮心怀不轨之事给个交代,咱们也可以说是有人信口诬陷,然后以清君侧之名起兵……” 她话未说完,黎氏族中一小辈便拍案而起,怒斥:“事已至此,刺史居然还是不肯跟建平公然两立吗?” ——既然说是清君侧,那就还自认是大周的臣民。 “……” 那小辈话音方落,亭舍中便陷入一片沉默。 王游脸色阴郁至极,她盯着对方看了半晌,忽然站起,快步欺近,然后猝然间拔出佩刀,一刀便剁下了那黎氏小辈的头颅。 王游到底是在叛乱中起家,行动间自有一股狠绝之意,她动作格外利落,旁人还没反应过来,那小辈颈腔中的血已经溅了一地。 “王刺史!” “刺史!” 在座的宾客见状,一时间纷纷呼喝起来,有人联想起王游往日所为,忍不住两股战战,甚至想要立时策马离开此地,不过王游面色反而转为和缓,甚至令长女亲自为来宾斟酒。 “非是王某无礼,只是咱们四家一道议事,岂能让一竖子公然无状至此。” ——其实今日与会的并不只有王氏,黎氏,劳氏还有扶何氏四家,然而台州一向以此四族为首,其余人便是心中不满,也只能暂且按耐。 王游先自饮一杯致歉,然后才难得诚恳道:“诸位希望我与朝廷两立,在下又如何不明白诸位的好意呢?然而如今朝廷威德固然难以行于台州,咱们这些年便很有威德吗?” 中原一带鄙夷边地,导致西夷谋反,而西夷自己人掌权后,也是一样横征暴敛,盘剥百姓。 “且大周立国已久,天然存有威望,纵在台州之地,咱们也难保治下生民,没有人心怀建平……” 王游这番话的中心思想是反正事情一样做,他们完全可以选一个好听点的借口,让自己的行为在法理上能够说得过去。 一向被认为是忠厚长者的劳氏首领闻言,难得点评了一句:“若是按刺史的打算来,那即使失败,也有解释转圜的余地……” 他看似在为王游说话,然而其余宾客听到“失败”跟“转圜”的字句后,又忍不住鼓噪起来。 王游默然片刻,肃然道:“那诸位有何想法。” 黎氏的一位长辈起身道:“事已至此,不若效法乌流部,就地割据称王。” 王游默然不应,旁人见她如此,面上的不满之色愈发浓郁,边上的王田一时激动,一时惊惧,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扶何汸笑着打了个圆场:“是否割据称王可以慢慢再议,如今大军已至上兴关,咱们最该顾虑的,是如何打好这一仗?” 因为扶何氏从来不跟旁人交恶,黎氏跟劳氏也都给了他一个面子,问:“不知扶何校尉有何高见?” 扶何汸:“台州一向以刺史为首,此次交战,自然也是由刺史打头。” 他这句话的道理不错,然而在场宾客却少有人愿意出声附议。 王游在心中冷笑,其实事情如此仓促,台州根本来不及重新选出一位统领,最后只能依照往日惯例,以她为首,那些人迟迟不应,不过是想自抬身价,从中牟利而已。 果然,扶何汸一番苦劝后,其余大族的首领也都勉强答允下来,不过也提出要求,此次出兵,另外几家虽然愿意提供粮草跟兵卒,却也都要自领一部兵马,这样一来,就算王游跟建平那边真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地方,他们也能加以制衡。 事情议定后,黎氏首领便率先起身,扔下满案还未动过的酒菜,简单一拱手便告辞离去,其人之后,劳氏,都氏也都纷纷道别,唯有扶何汸留到了最后。 扶何汸微微欠身,客客气气道:“在下有一言想要说与刺史。” 王游目光在对方身上扫过,道:“扶何校尉请说。” 扶何汸:“建平蓄谋已久,如今台州想要打赢这一仗,就必然要团结一心,此战关键都在刺史一人身上,还望刺史顾全大局,暂且忍耐。” 王游闻言,面色好了一些——在台州这些西夷首领里头,扶何汸是最像中原人的一个,他一向表现得谦逊恭谨,很少与人相争,如今也只求在后方督管粮草等细务,并不非要亲自领兵上前争功。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夜幕低垂, 上兴关所在的武安城的宵禁比往日提前了半个时辰,官衙内外都站了守卫,力求将此地把守得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后衙中,池仪亲自掌灯, 安静地侍立在天子身侧。 按大周制度, 各级官衙房舍皆有一定制度, 武安城这边的屋子与西雍宫相比,自然算得上狭小,温晏然坐在木榻上,手边放着一架案几,而摆在案几上的, 是一摞奏折,几本书, 还有一张台州的粗略舆图。 ——穿越以来, 因为太启宫那边的建筑跟家具都走的是朗阔风格, 温晏然已经习惯了把所有东西都摊开来摆放,如今出差在外, 她的工作区顿时就显得拥挤了起来…… 温晏然用朱笔在扶何氏的地盘上画了一个圆圈, 片刻后笑道:“王游已老,黎氏跟劳氏不过是占山为王的地匪格局, 倒是扶何氏……” 虽然天子并没有把话说完, 池仪却明白皇帝言下之意, 能否长久治理一地, 看的不是打仗的能力, 而是理政的水平。 虽然黎氏更强横, 劳氏更温和, 但两个家族的主要人物都十分贪图个人享受, 所作所为谋求的也只是眼前之利,对台州的未来发展并没有明确的规划,至于王游,她倒当真有治理一地的能力,而且也正因为有她在,台州这些年来才能保持住基本的稳定,然而其人已然老朽,家族后辈又没有像崔氏那样能撑得起门楣的优秀人物,渐渐也没了往日的风范。 与这三家相比,唯独扶何氏值得顾虑。 扶何汸性情谦逊恭谨,对内对外都态度温和,此人要是士族出身的话,如今约莫已经刷了一个礼贤下士的名望在身上了。 温晏然:“扶何氏根基最浅,他想要掌控台州,要么是携战胜之威,以势压服旁人,要么是等旁人势力消耗,自己再乘机崛起……”笑了一笑,将手中文书放下,“且看此人能为格局如何。”又对身边内官道,“打开屋子,通一通气。” 她现在一改往日在太启宫那边的生活习惯,对熏香高标准严要求了起来——丹州跟台州相邻,气候也挺潮湿,基本每天都需要用气息刺鼻的草药驱虫,如果温晏然不想走到哪都一身艾草樟脑的气息的话,就需要用香料缓和衣袍上的气味,宫人还不好选用水果来熏,因为果香也挺招虫…… 温晏然想,自己出发前,一堆大臣跪地力荐,想要阻止皇帝外出,现在回想,对方如果把阻止的理由从“动摇国本”改成“丹州衣食住行比建平要差得远”,指不定就真能让自己心生犹豫…… 张络亲自将窗户打开,细细的雨丝被东南风吹成了斜线,飘了进来,温度虽然不算低,却有种令人难耐的潮气,池仪拣了件石青色的袍子给天子披上。 温晏然走到窗前:“雨是什么时候下的?” 张络躬身回禀:“从未时起便下了雨,一直到现在。” 温晏然将手掌平伸,感受着雨丝落在掌心中,笑:“这雨虽然不大,却一直不停,陆侯在杂记里说得不错,丹州的气候与台州相似,天气比中原更湿热些。” 许是因为自出生以来便很少外出的缘故,天子对各地的杂记一向颇感兴趣,这段日子还接巡幸之便,找了不少本地人来询问气候风俗,并与陆良承书中所写内容一一对照来看。 温晏然忽然想到一事,问:“阿络,朕要的那批白矾送来了没?” 白矾就是明矾,跟雄黄一样,都是古代常用的滤水之物,考虑到此地潮湿多虫,兵卒们在外头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有条件把水烧开饮用,未免大军折戟在水土不服一泻千里上头,温晏然在出发前就稍带了一批,等抵达上兴关后,担心不够用,又让少府那边调了一批过来。 ——之所以是让少府调而不是让户部调,主要是因为此事在先帝时期就一向由少府负责,当然厉帝收集各类化学用品的本意与温晏然不同,主要是为了炼丹…… 池仪回禀:“今日还未收到消息,少府那边运送东西总是麻烦些,大约得过两日才能到。” 温晏然也不在意,她打开面板看了一眼,当前士气显示为“62 10(职业加成)”,昨天则是“59 10(职业加成)”。 在大军驻扎下来后,个位数的士气降低都在正常范围之内,今天之所以能重新涨回来,大约也是因为陶驾钟知微等将领天天用心巡营,军中府中都严加戒备,又扰乱军心者不论身份高低,全都立斩不赦——随行的辎重里,油粮木料等易燃物太多,哪怕近日时常有雨,也得防着起火。 第70章 第七十章 外头传来打更声, 池仪轻声道:“陛下,该就寝了。” 温晏然点头,边上内侍过来将木案上的书卷等物收起, 并移开灯烛。 “陶荆此刻应该已经到来安好几日了, 你们替朕给钟卿带一句话, 督促后方物资运送,陶将军那边, 也可以动身了。” 来安城位于台州与丹州两地的交界之处, 具有特别的战略意义, 陶荆提前带着前军过去驻守并修建营房, 其随行兵将中多有陶驾的旧部, 在这个时代, 很多武官职位的传承都依靠血缘, 他是陶驾的亲子,就算此前未曾统过兵,在这支队伍中, 也天然具有一定的威望。 池仪跟张络都在天子身侧侍奉,自然知道来安那边还没书信传来,不过他们素服天子料事之能,既然陛下说人已经到了,那便是到了。 温晏然不清楚身边内官们的想法, 对她而言, 了解前军的动向其实没有任何困难, 从穿越以来大部分时间都像极了花架子的游戏系统总算支棱了一下,将己方军队动向清晰地显示在了[战争沙盘]上头…… 一刻之后。 还在营中值守的钟知微听完天子的话, 目中泛起一丝了然之色。 身侧的军司马有些不解, 钟知微解释了一句:“陛下曾与陶老将军谈过西夷之事, 对此地情形颇为了解,陶荆虽然行军极快,但王刺史也是老谋深算之人,加上来安位置要紧,此刻陶少将军虽然已经抵达来安,但多半是无法入城,只能在城外驻扎,是以我们要多运些物资过去,以便就地建造营盘。” * 来安城外的军营当中。 “王刺史不愧是当年名震台州的虎威将军。” 说话的人是陶荆,而虎威将军则是王游当年趁着台州土人叛乱时自表的名号。 陶荆确实没能进入来安城——台州四族虽然因为内讧而互相攻讦,但王游到底是个果断的人,在知道建平大军驻扎在上兴关的时候,就直接派队伍占了来安,如今陶荆只能先在城外驻扎下来,还好台州内部不太稳当,他可以从容建造军营。 因为家道中落的缘故,陶荆虽然出身武官世家,性情倒很是沉稳,他吸取了长辈昔年的教训,力求稳扎稳打,尤其现在还是异地作战,他每往台州前行一段距离,都会留下一定人手来建造军营,力求部队前后间可以彼此呼应。 随从的将官对于陶荆的做法其实颇有异议,甚至有人觉得陶氏父子是被王游吓破了胆子,毕竟陶荆若是不那么求稳的话,说不定能在台州方面反应过来之前,先一步进入来安城,为此陶荆还特地斩了一个军司马,才安定了军心。 驻扎下来后,陶荆第一时间派人给上兴关那边送了信。 下属过来请命:“少将军,我等接下来应当如何?” 陶荆回答:“现在就加强戒备,修整营盘,然后静待我父到来。”又道,“尔等无须多虑,此事陛下心中已有定论。” 天子到底极具威信,既然陶荆说了是陛下的想法,旁人无论心中态度如何,都一定会表示支持。 陶驾来得也很快,其实陶荆的信还未送到上兴时,他便被已经通过[战争沙盘]了解了前线情况的温晏然派出,之前陶荆在沿途各处设点,虽然拖慢了自己的速度,却方便了后来人行军,陶驾不用管辎重等细务,仅仅三日后,带了一千骑兵抵达,在来之前的一晚上还特地休养过了精神。 他年近五旬,按照大周的标准,属于绝对的高龄人士,旁人也都能理解为什么陶驾会来台州——若是此次不能翻身,他便再没有洗刷耻辱的机会了。 陶驾带兵抵达后,第一时间便召军中所有中层以上的将官过来议事。 他们此次前来,名义上是让台州就本地大族意图谋反之事给个说法,但两边都心知肚明,西夷大族不可能把自家首领送入朝中请罪,这只是一个开战的借口而已,如今台州那边迟迟没有回应,又拒绝了朝廷军队入驻来安城,两边可以算是正式撕破了脸皮。 一位军中文书道:“下官有些忧虑,台州城池易守难攻,若是王游龟缩不出,我等应当如何?” 此人顾虑的十分合理,来安这边的后勤可以依靠台州腹地,而他们的粮草则需要从上兴关以东遥遥运来,虽然国力尚且能够支撑,但长久拖延下去,总归于朝廷有所妨碍,再加上皇帝本人都来了上兴关督战,若是他们迟迟无法取得战果,那也实在不好向朝廷交待。 陶驾笑:“其实对王游而言,据城池固守乃是上策,可是以台州如今的情势,她若想维持往日威信,就非得出战不可。” 军中文书愣了一下,方才赞叹道:“陛下圣明。” 她现在愈发明白,为什么在动手之前,天子会派使者去台州给王田封官。 只要其他大族对王氏的立场心存疑虑,就必然会明里暗里施加压力,让王游无法选择固守,必须主动出击。 陶驾抬起头,看向前方,他知道自己又回到了台州,回到了这个曾经给家族带来战败之耻的地方,他锐利的视线仿佛穿透了营帐跟城墙,直接落在了某位老对手身上: “明天把我的旗帜打出来,告诉王游,大周天子已经派她的将军过来了。” 就在陶驾抵达军营的同时,王游也到了来安城。 她虽然已经老了,目光却依旧具备那种令人胆寒的气势,骑上战马后,当年那个名震台州的将军似乎又一次回到了军队当中,许多西地老将仅仅是看见了她穿着盔甲的身影,就忍不住热泪盈眶。 然而王游的心情却并不轻松。 她能事实上占据台州多年,第一是靠领军之能,第二是靠理政之能,两者相辅相成,若非贪暴过甚,其实便足以被称为能臣名将了,作为一个有勇有谋的老资历刺史,她当然能看出现在的局势更适合在本地固守,到底是异地作战,能否适应还未可知,拖到士气低落时再动手,便可以事半功倍。 然而黎氏等大族却一直在催促王游动手,而且此次统兵与往常不同,各家都各自派人出来领兵,如今只是表面上服从自己的调遣而已,王游需要一场胜仗来重新奠定自己权威,这样一来,不管是割据自立,还是与建平洽谈,都算是有了本钱。 就在此时,一位亲兵过来回报:“将军,外头外头的旗帜换了!” 王游眯了眯眼,走到城墙上往外看,果然,对方营帐中的旗帜已经变成了“大周前锋建军陶”。 或许是因为日渐西移,晚霞如火,王游的眼睛里,此刻也泛起了燃烧过的灰烬一样的冷意。 她用力一挥手,来安城墙上旗帜,也变成了“虎威将军王”。 王游知道陶驾来了,她也要让对方明白,自己当年能让他惨败一次,今日就能让他惨败第二回! * 建平前军的军营中。 陶驾今日虽然让士兵们按点生火造饭,却让他们提前就寝。 “王游乃是豪暴之辈,一旦动兵,必然迅若雷霆,她在城内,我辈在城外,需要防备对手晨起袭营。” 他们现在固然已经建造好了营盘,但军营的防守能力还是不如城池,王游乃是善于用兵之人,陶驾认为,有六成可能,对方会在清晨时分发动攻击。 作为老对手,他对王游的判断十分精准。 卯时不到,也就是早上六点之前,打着“虎威将军王”旗帜的军队,从来安城中如洪流一般涌出。 大地因马蹄声而震动,嘹亮的号角声响彻云霄。 来安位于两州交界处,地势仅仅是相对开阔,在这里战斗,依旧是西夷的本地马匹更有优势,但陶驾这边却也丝毫不惧——禁军的铁骑营虽然只有三千人,但少府那边打造的马掌却并非只能装备三千匹战马,台州一带山石太多,为了防止马蹄磨损,前军的战马都被提前打上了铁掌,骑兵们骑在马上,以雁形阵之势冲向敌军,打头之人,正是前锋将军陶驾。 王游同样也不肯落于人后,在发现建平大军冲上来的势头比预料中的更加凶猛后,她的血性反倒因此激发,王游一马当先,手中提着一柄大戟,向前重重横扫,戟头卡住敌军骑士的兵器,王游借着前冲之势,大喝一声,竟将来人自马背上生生拖下,然后践踏而死。 被编入前锋的建平将士也算精兵,然而在面对王游之时,却没有人是她一合之敌,陶驾见状,直接提着长柄大刀迎上了对方,刀戟撞在一起,碰撞出了雷霆般的巨响,银光烁烁间,两人连过数十招,兵刃相击声频率异常密集地响起,在外人听来,竟然连成了一声。 台州气候潮湿,天空中有细细的雨丝飘下,然而还未靠近双方,就被刀戟上的气劲所震飞。 陶驾感觉自己面颊潮湿,却不知是水还是血,此时此刻,他的眼里只有王游,而王游的眼里也只有他一人,两人各有亲兵作为援护,竟在战场中心,进行了一场充满原始野蛮气息的拼杀。 王游据城池而守,天然有着地利之便,建平那边虽然人数更多,兵甲更足,但一旦接近城墙,就会被箭雨逼退,幸而陶驾军令极严,出战前便令军中司马在后方督战,凡后退者立斩不赦,还会牵连主官,是以将士们全都奋力拼搏。霎时间,四面八方全都被喊杀声与兵刃交击声所淹没,陶荆等副将各率亲兵向前,他的战马被城墙上的箭矢射中,陶荆从马上滚落,却并不后退,反而取出背上长弓,同样也是一箭射去,他此刻离城墙已经极近,而来安城墙高度又比不上建平那等大城,居然当真被陶荆射死了一个小校。 两边在赢下这一场战斗上的意志难分高低,两边的军队互相冲击,像是两只正在角力的远古巨兽,双方从晨起打到午时,身边士卒大多精疲力尽,不得已鸣金收兵。 亲兵向王游禀报:“将军,城外壕沟已经被他们填上。” 王游冷笑:“他们能填,我们也能继续挖,一到晚上,就让人出城重挖壕沟。”又道,“叫黎氏,劳氏还有扶何氏赶紧把州中兵卒送来,若是来安失守,咱们便只能退不能进了!” 亲兵面带苦色,却不得不依从上官号令行事,继续去催促台州本地大族。 战斗持续了三天,两边都是在硬碰硬消耗而已,不过陶驾的依仗是建平,实力更为强劲,就在局势渐渐向他这边偏移的时候,第四天早晨,王游却发现,自己的对手毫无征兆地选择了收兵。 王游虽然横暴,也不乏谨慎,她不知这是否是敌方疑兵之计,先未追击,而是派了前哨去查探,结果却得到了一个让她怒火中烧的“好消息”。 黎氏等大族接到自己的来信后,虽然征召了不少兵马,却没有送到王游那边来,而是私自聚到了一起,借着地利之便,从小路绕到了陶驾后方,重创了陶驾,甚至险些俘虏了被调到后方督管粮草押运的陶驾之子陶荆,而负责带领黎氏等大族人马的将领,正是黎氏这一代的少族长黎怀刀。 事已至此,王游不得不率兵出城,一面追击陶驾,一面也要接应自己人,在双方终于会师之后,她冷冷地看着黎怀刀,厉声道:“你私自出兵便罢了,为何不与我说一声?否则你我首尾呼应,必然不叫陶驾安然退去。” 如果对方及时沟通,王游知道陶驾今日是兵败而退,那肯定不会放过追击对方的机会。 黎怀刀没能成功将陶氏父子留下,本就有些怒气,此刻更是丝毫不肯留情,讽刺道:“我若与将军说了,只怕那姓陶的就不是安然退去,而是大胜而归了罢?”又道,“若是将军担忧军令不畅,可以将调兵之权交出,在下以黎氏一族的名义起誓,必然打得那群建平狗落荒而逃!” 他并不愚蠢,很清楚王游需要巩固自己的威信,所以若是提前跟对方沟通,王游必然会派自己人上去抢这个功劳,如此一来,黎氏又能落到什么好处? 王游盯着对方,目光渐渐变得阴狠起来,她本来想着打赢一战后,就采取“拖”字诀,然而此刻却被旁人夺了风头…… 王游深吸一口气,改变了原来的打算——她本不想对建平下死手,只是情势迫人,不得不有所行动! * 陶驾撤离来安的两日后,战败的消息就传到了上兴关。 那些随行而来的大臣们固然有些慌乱,却也能稳得住,可那些大臣们并不曾料到,这只是一个开始。 在黎怀刀一战而胜之后,台州方面更是携战胜之威,不断冲锋,连拔建平前军七座营寨,陶驾所率大军,已经显露出了溃散之态。 此事传来后,上兴关震动,丹州震动,连建平也随之震动,温晏然那位宗室叔父都特意写信过来关心巡幸在外的侄女,言辞恳切地请陛下为了江山社稷考虑,立刻返回建州,至于本地官吏,更是天天过来求见,请她不要再一意孤行。 空中细雨如丝。 穿着鸦青色长衫的温晏然坐在窗前,面前摆着一架棋盘,两盒琉璃打造的棋子——这是她出发前特地从天桴宫中那边捎带上来的。 天子自己跟自己对弈,旁人本来不敢惊扰,然而外面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大,连后衙中都能隐约听闻,出身袁太傅府中的王有殷不得已,过来请求皇帝的示下。 她走入院中后便放缓了步伐,力求让自己的行动看起来与往日并无什么区别。 后院内用青石砖砌了一个小小的水池,里面有几尾鱼在悠然游曳,池面被雨丝点碎,泛起了粼粼的波光。 或许是因为雨,或许是因为风,空气中有一股清新的芳草气息。 茉莉花的花瓣被雨水打湿,落在石砖上,像是一副白色的锦毯。 王有殷不敢踏上台阶,垂首立于雨中,请内官代为通传,在这个角度,她能看见天子的身影印在窗纸上,屋内有清脆的棋子声传出。 ——天子依旧是天子,不论局势如何,都镇定如常。 池左丞已经过去回禀,片刻后,窗户被轻轻推开,温晏然手中捻着一枚棋子,目光在王有殷身上一扫而过,随即不紧不慢道: “朕就在这里,哪里都不去——授后军将军钟知微假节钺之权,严令内外,无论军中府中,皆不得以言乱军心,违令者斩。” 70-78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西夷的军队不断向前攻营拔寨, 一路势如破竹,竟然生生打下了三分之一个丹州,其中固然有丹州本身人口城池不多的原因在, 但两边的实力对比从此也可见一斑。 被天子带到武安城的那些文官们虽然惶急, 却也明白这种情况很正常,大周这边经过厉帝多年以来持续不懈的糟蹋后, 从上到下都已经千疮百孔,建平那边倒还能维持住基本的体统, 然而丹州位置偏远, 人口也不多, 世道安平时还好, 万一有人起了不轨之心, 那几乎可以算是不堪一击。 有些城池的主官根本都没有花心思抵抗, 在风闻西夷打过来之后,就直接弃城而逃。 西夷左路大军军营内。 如今西夷大军共分三路,其中中路由王游自己带领, 左路则由黎氏年轻一辈中的翘楚黎怀刀带领。 他在击败了陶驾之后,就自表为征东将军, 自己家中不必多言, 连劳氏那边都开始以他为首,至于扶何氏, 虽然未曾明着投到黎怀刀的麾下,也愿意配合行事。 一位黎氏族人笑道:“多赖将军神威,咱们才能这般轻易地击退那些建州狗贼。” 另一人道:“按如今形势, 莫说丹台两州, 说不准直接便打到那小皇帝的家门口了, 依我看, 咱们干脆推举黎老将军做皇帝,黎将军便做少皇帝,岂不妙哉?” 一位军中文士则感慨道:“早知丹州防御脆薄如斯,咱们何必等到如今才发难!” “在在下眼中,这倒恰到好处——若是提前发难,又岂有你我建功立业的机会?” 众人不断说说笑笑,也难怪他们心情愉快,本来建平军能从中部得到足够的粮草补充,他们却只有台州一地的收成,然而在击败陶驾后,西夷这边得到了被建平军丢下的粮草辎重作为补充,只是他们推进的速度太快,有些物资甚至都来不及收拢。 黎怀刀本人没有参与下属们的得意谈笑,他正站在营帐外,往对面远眺。 隔着一条可以直接趟过去的小河的地方,就是建平军的大营,这两处营盘在外表上看起来差异并不大,都是由建平那边督建的,黎怀刀在内心冷笑,能够这样短的时间内,就营造出如此多的营盘,也不知大周那个小皇帝往此地调了多少工匠,又耗费了多少银钱。 就在黎怀刀默默感怀之时,一队人马疾驰而来——对方是虎威将军王游的属下。 那位小校拱手为礼,然后硬着头皮道:“虎威将军有令,如今战线已经拖得太长,若是继续前进,则前后无法呼应,还请将军暂缓追击。” 黎怀刀闻言,面色骤变,半晌后才冷笑了起来:“王将军倒是替我考虑得十分周全。” 那小校低着头退下,一位幕僚道:“说什么战线太长,不过是不想将军拿到首功而已!” 另一人也附议:“陶驾本人就在前头的大营里头,若能斩了他的首级,此次大战,自然以将军为首功。” * 一河之隔的大营中。 陶驾早已接到斥候回报,说对面的情形有些不对——黎怀刀麾下的兵将本来一派磨刀霍霍之势,如今却隐现内缩之态。 “将军,黎怀刀莫非是要退兵?” 陶驾想了想,道:“若换了一个老成之人带兵,此刻多半会选择后撤一段距离,直到后援抵达后再做打算,但依黎怀刀此人的心性,怕是不甘心将功劳分给旁人。” 对方已经追了他们这么久,好几次险些将建平这边的前军给冲散,又怎么肯把眼见就要到口的肥肉让给旁人呢? 陶驾慢慢地分析着,站在一名将士的角度上,他也有些佩服对面的西夷人,这些人豪勇好战,而且悍不畏死,与黎怀刀交手那几回,也让陶驾有种一代新人换旧人的感慨 从正式开战到现在,陶驾脸上的皱纹变得更深,他虽然身在营帐当中,但面上还有未曾洗干净的血污,说话说到一半就觉得嗓子干得难受,于是拿起装了淡酒的水袋喝了一大口。 他觉得疲惫……他也确实是老了。 不过老将也有老将的好处,像陶驾这样的人,已然不会因为眼前的挫折而气馁,而且他在战场上的丰富经验,也是年轻人难以追上的。 陶驾眯了眯眼,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今夜让孩子们警醒些,都别睡了,按黎怀刀的性格,多半要来袭营。” 军中幕僚:“可若是对方不来……” 他们这支队伍已经非常疲惫,若是一夜不睡,对方又选了第二天白天袭击的话,那多半会支持不住。 陶驾:“他们若是不来,那换我们过去也无妨。” 军中幕僚:“将军前日还说,黎怀刀此人锐不可当,需要避其锋芒。” 陶驾点头:“所以咱们也不必正面交手,只要在边上稍稍试探,扰得他们不得安宁便是。” 军中正在商议之时,外面忽然来报,说是上兴关那边的信使到了。 陶驾闻言,精神一震,亲自接见对方。 过了一刻之后,信使告辞出营:“将军不必远送,在下还有旁的书信要送。”又低声道,“将军放心,为保万全,陛下并不只派了下官这一队出来。” 一些军中低层将官并不清楚来人都与陶将军说了什么,却发觉在此人离开后,他们主将的目光中,多了一丝笃定之意。 子时过后。 陶驾的备用方案最终还是没能用上——不出意料的,黎怀刀选择了带人夜袭。 其实黎怀刀本来没打算这么做,但被王游那边的毫不客气的命令一激,反倒兴起了一股毕其功于一役的豪气。 细雨靡靡,台州跟丹州总是在下雨,但雨势又一直不大,这一仗打到现在,不管是那边的将士,也早都不在意这一点天气方面的妨碍。 两边的大营离得太近,若是举火造饭,只怕会被对方发觉,加上天气湿热,不比冬天那么容易受寒,黎怀刀让士卒们用了点干粮后,便亲自带着五千精兵悄悄出营,一行人人衔枚马裹蹄,借着夜色行军,他们没有直接渡河,而是一路往上游走,特地绕开了一段距离,预备从侧面击破陶驾的大营。 隔断两边的河流本来就不宽,黎怀刀令人建了浮桥,顺利抵达对岸,他往下游的方向眺望,能直接看到敌人营盘的火光——巡夜士兵的灯笼一晃一晃的,透着股有气无力的困倦之态。 黎怀刀感觉一股战栗的喜悦之意顺着背脊传遍全身,在建平前中后三军当中,唯有陶驾一人算是有名的宿将,其余宋南楼钟知微等都是年幼无能之辈,自己只要攻破陶驾,便能一路打到上兴关去,如今看见敌人大营一副没有防备的模样,便直接传令全军,随着他一道冲杀。 自他出战以来,一路上屡战屡胜,军队士气也格外高昂,须臾间,鼓声雷响而起,黎怀刀令三千人殿后,亲自带着两千骑兵,一马当前直接冲进军营。 “……” 黎怀刀没有遇见丝毫阻碍,但他却不得不让坐骑停下。 他死死盯着眼前空无一人的营帐,双目充血,忽然将手中兵刃往地下用力一掼,狠狠道:“陶驾老贼,安敢戏我!” 随他而来的曲长左右环顾,也佩服陶驾说溜就溜的魄力,而且看营中辎重俱全的样子,也明白自己这边为什么没有发觉对面的动向——陶驾这边在撤退的时候,除了士兵跟马匹外,真的什么也没带。 黎怀刀的胸膛不住起伏,他恨陶驾滑溜,也怨恨王游,若非对方阻拦了自己一下,早在白日的时候,他便可以率兵渡河攻营。 曲长劝道:“陶贼早晚会败在将军手中,又何必急在一日?今日能夺得对方大营,也算功劳一件。” 黎怀刀如何能够听得进去,愤然半晌,又纵马冲向主将的营帐,片刻后忽然面露喜色。 对方离开得太匆忙,许多东西来不及收拾,原本属于陶驾的营帐中有一只铜盆里,里面放着还未烧干净的文书。 黎怀刀:“文书都没烧完,陶贼此刻一定还未走远。” 因为近来总是下雨,容易留下行军的痕迹,黎怀刀亲自去辨认,发觉地上的痕迹虽然凌乱,但仔细观察的话,也能确定是陶驾往东边的方向撤退。 黎怀刀:“他一定是想退去跟自己人汇合,咱们去追!” 随行部将对这位战无不胜的少将军一向信服无比,当下听命跟上。 黎怀刀深怕当真让陶驾脱身,勒令亲卫全速追赶,他不是不知道这样会让自己的队伍阵势变得散乱,然而在他眼中,被自己屡屡吊打的陶驾根本不堪一击,只要遇见,他便有战而胜之的把握。 往前冲了三里路,黎怀刀忽然勒住缰绳,他抬头往前方看,目中闪过一丝迷惘之色,似乎有些难以理解眼前的景象变化。 ——天色又变黑了吗? 此刻已快到丑时,天色无法变得更黑,遮住黎怀刀视线的,是一片黑马玄甲的骑兵方阵。 看着向自己重来的西夷骑兵,为首之将让人打出了旗帜“周后军将军钟”。 黎怀刀瞳孔猛地一缩,对方竟然是本该护卫在天子身侧的禁军内卫统领,后将军钟知微! 他还没有打到上兴关,怎么会与此人相遇? 钟知微此行是奉天子之命过来,陶驾知道随对方前来接应的都是铁甲营中精英,每一个都能够以一当十,甚至以一当百,说是骑兵,其实也可以看做伍长、十夫长甚至百夫长的备选,也就是说,这三千骑兵,具有统领三万骑兵的能力。 考虑到黎怀刀那边士气正盛,陶驾不想具有特殊意义的天子近卫因此消耗,原本提议是他们去守住退路,却被钟知微拒绝。 铁甲营所在的地方地势稍高,钟知微居高临下地看着来人,发觉对方队势已散,直接下令冲锋,霎时间,以逸待劳了许久的铁甲营,便化作了一片分割不开地乌云,向着来敌滚滚压了下来。 钟知微本人率先冲锋,她早知黎怀刀武力强横,决意亲自来迎,手中一杆□□上下翻飞,正面撞上了对方的钢刀。 刀枪一撞,钟知微感觉虎口发麻,竟然有种当日与萧西驰比拼的感觉。 黎怀刀也难掩面上震动之色,他自从连续击败陶驾之后,便不把天下英豪放在眼中,如今却在一个毫无名气的年轻将军手上碰了壁。 双方交手一合之后,都对对方的实力有所了解,当下又是电闪雷鸣般的数十招过去,钟知微越战越勇,黎怀刀也是锋芒毕露,他正打得兴起,忽然听见坐下战马嘶鸣一声,两条前腿竟就地跪了下来。 黎怀刀晓得情势不妙,在马背上一撑,人不落地,直接换到了亲兵的坐骑上,然而他换马的速度虽快,钟知微的动作却更快,她牢牢抓住眼前的机会,狂风暴雨般连续刺出十多枪,最后一枪直接穿过黎怀刀的肩甲,在对方左肩留下了一道深刻入骨的伤口。 黎怀刀吃痛,下意识勒马后退,这一枪不算重伤,然而他自从上阵以来,还是第一次吃这样的大亏,当下决意召骑兵随到自己身侧,然而展眼望去,却发现那些士卒的状况比自己更糟。 一个眼熟的黎氏小将奋力砍了敌人一刀,却被对手仗着骑术精妙躲过,那些来自铁甲营的骑兵能在纵马的同时攻击,却不用担心自己因为身形不稳坠于马下,他们如一阵黑色的旋风般冲了过来,手中长刀泛着森然寒气,刀刃划过黎氏族人的身躯,将他们拦腰砍成两段。 黎怀刀目眦尽裂——随他来到此地的都是西夷的勇士,如今却被建平人像杀鸡杀狗一样杀得毫无还手之力!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如果给黎怀刀更多的时间来分析的话, 他便能想清楚,西夷骑兵用是矮马,建平骑兵用的则是高头大马, 两者的体型跟力量都存在着极大的差异,就算他自身实力与钟知微相当, 但他的坐骑却无法支撑长时间的战斗——原本在丹台两州,是矮马更有行动上的优势,但配置了马镫跟马掌的建平骑兵却能毫不顾忌纵马踏过满地碎石,在敌人的军队中纵横冲杀,而且行动异常稳当,完全不必失去平衡而坠落。 重骑兵冲击带来的压迫,在这个时代属于技术方面的降维打击, 就算黎怀刀没有趁夜渡河赶路, 并用心维持军队阵营,在正面相遇的情况下, 也依旧无法阻挡面前这支可怕的铁甲怪物。 黎怀刀心知此刻已然无法再跟钟知微纠缠下去,他大声号令,想要纠集士卒脱身离去,这些军队都是西夷本地人, 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来自黎氏跟劳氏, 亲族乡邻之间, 一向比在地方征召的散兵更能服从军令, 可惜他现在面对的是天子的铁甲营,在这支骑兵面前, 黎怀刀一向自傲的军队凝聚力也被打得粉碎。 ——钟知微训练士卒的方法来自于出身现代社会的温晏然, 而且这些骑兵在北苑中同吃同住同行, 关系亲厚, 行动起来当真犹如铁板一块。 亲卫们护着黎怀刀往后退,这些兵将虽然也堪称悍勇,却完全不是钟知微的对手,一位黎氏出身的小将见同袍被戮,忍不住拍马上前,双手持戟,全力架住了钟知微的银枪,然而一触之下,却觉全身剧震,两条手臂酸麻难耐,竟然直接从马背上落下。 钟知微并不停顿,把枪身往前轻轻一送,直接刺穿了对方的胸膛,她在马背上往前看,发觉黎怀刀此刻已经在亲卫们的拥簇下,与自己隔了百步之远,钟知微并未追击,而是取下背上天子亲赐的的桑角弓,轻舒猿臂,将弓弦拉满,一箭流星般射向敌方主将。 黎怀刀在撤退时,一直注意左右穿插闪避,然而他没料到钟知微弓术精妙如斯,被一箭射中了胸口,离心脏只差两寸,他大叫一声,吃痛之下,忍不住用力勒住缰绳,坐下战马受惊嘶鸣,几乎要把主将从背上掀下。 亲卫惶急:“将军!” 黎怀刀为了稳住军心,一咬牙直接掰断箭头,大喝道:“我无事,只是手臂中箭而已!” 此刻随在他身侧的都是黎氏亲族,人人愿效死力,靠着人命的堆积,总算护送着主将撤退到了钟知微长箭射程之外,尤其令他们感到幸运的是,那位来自建平的将军不知为何,竟然没有全力追赶,反倒忽急忽缓,给了他们整合士卒的时间。 跟在黎怀刀身侧的幕僚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骤变,然后策马靠近主君,急切道:“请将军速速摘冠收旗!” 在这个时代,普通士卒们主要是靠主将头盔上的翎羽跟旗帜来辨认方位,一旦将这两样撤去,西夷这边的队伍必定会因为群龙无首而陷入混乱。 黎怀刀闻言微微怔住,随即面色大变。 他忽然想到,以面前这些玄甲骑兵之强横,难道当真无法将自己残存的亲卫的阵势冲散么?敌人刻意给他们整合队伍的机会,自然是为了一网打尽。 凭黎怀刀的能力,不该想不到这一点,然而他自交战以来,始终顺风顺水,在今日之前,从来没有把自己置于猎物的角度思考过。 黎怀刀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不该忽略的人,那就是今夜渡河追击的目标陶驾。 他此刻虽然反应过来,却终究迟了一步,就在幕僚匆匆忙忙收旗的时候,嘹亮的冲杀声从两翼响起,原本属于陶驾的队伍分成两部,像铁网一样兜住了他们的后路,身为老将,陶驾考虑问题一向细致,他知道自己手中兵卒不如铁甲营那般强悍,也没有想着与硬碰硬,派出去的骑兵只是稍加牵制,免得敌人散开,他最主要的攻击手段是安排在两侧山林中的弓箭手——如今西夷的残存士卒都被聚拢到了一起,可被攻击的面积过于广阔,他手下那些远程兵就算闭着眼睛射箭,也能命中。 自从出兵以来,陶驾一直隐忍,直到此刻,终于有了全面反攻的机会! 黎怀刀的亲兵集结到了主将的麾下,他们习惯了彼此援引,不肯轻易抛弃同袍,然而这样的习惯到了此刻,反而变成了巨大的劣势,让他们化作一个巨大的靶子,任凭敌人攻击。 砍杀声跟惨叫声混杂在一起,像是汹涌的浪潮,冲击着西夷的军队,看着这一幕,黎怀刀忽然呆立当场,猛然间明白过来——之前王游的命令没错,他确实与后军脱离得太远,如今孤悬在外,没有任何可能获得援救,黎氏的那些精锐骑兵,也全都会因为自己的鲁莽而被葬送。 为了与建平相抗,西夷此次统共汇集了十六万人马,其中骑兵三万,步兵五万,负责辎重运输的民兵八万,对外号称五十万大军,而那三万骑兵中,最为精锐的一万人,一半在自己这里,一半在王游那边。 今日一役,看似只是输了一场,但实际上却损失了西夷大军的半数精锐! 想到这里,黎怀刀顿时心痛如绞,本来止住的血液再次从箭伤处往外涌,他不再退后,反而向着敌军主将的方向冲了过去,钟知微远远望见,无声叹了口气,催马上前,抽出长/枪应战,十来合过去,将气力衰竭且心存死志的黎怀刀挑于枪下。 主将既死,剩下的士卒们顿时失去了战斗的力量,有人痛哭流涕,有人干脆举刀自尽,剩下的大部分则在幸存的小校跟曲长们的带领下,选择了束手就擒。 陶驾感慨:“陛下足智多谋,我军今日能得此大胜,全因陛下圣断如神。”又道,“黎怀刀在前面营中还留了一些人马,咱们要不要趁势回攻?” 他其实早有进攻之意,不过尊重钟知微天子亲信的特殊身份,加上性情持重,并不以资历自傲,所以选择了跟对方商议。 钟知微闻言一笑,从怀中取出两只锦囊,她将第一只锦囊打开,里面装了一张写有“珠混鱼目”的字条。 陶驾心领神会——天子不知为何,十分喜欢把计策装在锦囊当中,这个计策的名字本该是鱼目混珠,然而皇帝年少促狭,便特意做了修改。 钟知微行动果决,立刻挑了一些人换上西夷军的衣服,他们借着夜色掩饰,顺利渡过那条小河,大摇大摆地进入敌人的地盘,等留守之人发觉情况不对时,已然回天乏力,她几乎可以算是兵不血刃地手下了这座三日前才被黎怀刀夺下的大营。 可惜在此之后的营盘却没那么容易到手。 钟知微跟陶驾也并不着急,他们先将降卒仔细收拢了起来,免得再次生乱,又安排全军休息半日,等到第二天夜色降临之后,才悄悄摸到已然有所戒备的敌营附近,趁机发动了攻势。 同样是选择了夜袭,钟陶两人却比黎怀刀谨慎得多。 大营外头,靠近山林的地方,一个负责守卫的西夷士兵正在值勤,他看见一个衣着相仿的同袍泰然自若地向自己走来,有些奇怪,正想问一问对方的来意,却忽然发现那个“同袍”面目陌生,并非自己相熟之人。 西夷士兵心中一惊,正要出声示警,然而还未来得及动作,就被一个不知什么时候摸到背后的敌人给割断了脖子。 鲜红的血液落在地上,与雨水混在一起,无声无息地渗入到泥土当中,在此方细如轻纱的雨幕中,西夷军队外面的哨兵于一片安静中被陆续拔除,建平军队占据了他们的位置,将敌人的军营围在中间。 钟知微亲至前线督战,她安排下弓/弩手,让士兵们将裹着油脂的碎布头绑在箭矢上,点燃后射入大营当中。 明亮的火光惊破了夜色,燃烧的弓箭流星雨一般落下,最快烧起来的是马厩跟普通兵卒的住处,顷刻间就变成了一片火海,战马嘶鸣,开始四处冲撞,士卒们从睡梦中惊醒,疯狂奔走呼号,或许是因为火势来得太猛,也许是因为刚从梦寐中醒来,思绪尚且混乱,又或许是因为与朝廷对抗带来的心理压力在失意时集中爆发,这个营盘中居然出现了“营啸”的糟糕情况。 营啸就是炸营,指的是士兵们在夜里忽然间失去了控制,开始无序行动,同时彼此攻击,炸营的时候,主将的威信降到了最低,将领的号令难以往下传达,一片混乱间,负责管理这个营盘的劳氏族人,竟然被惊马给生生践踏而死。 对于钟知微等人而言,炸营是意外,但眼前熊熊燃烧的火势却并非意外。 本次出征前,天子从少府那边调用了大量物资,因为丹台两州多雨,所以特地多备了不少动物毛皮制作的毡布,那些毡布上面浸了油,名义上是防水,实际上的作用是在特殊情况下,充当易燃物使用。 除了这些特殊物资之外—— 钟知微叹息:“果然是东南风。” 东南风从东南吹向西北,她亲眼看着,火势从此地一路向西蔓延,借着下方的熊熊火光,钟知微打开了第二只锦囊,里面的纸条上也只有干净利落的四个字“火烧连营”。 在出征之前,钟知微曾请教过天子,到底该如何使用火烧连营之计,毕竟丹台两地的人口都不算多,西夷那边的军队没必要把营帐建得太近。 天子却道,那些连营,不是让西夷建,而是由他们自己建,到了交战的时候,先示之以弱,然后再请君入瓮。 在黎怀刀等人高高兴兴地进驻到建平的大营中时,其实便已自动走入到了要命的圈套之内。 * 选择在今夜动手的,并非只有钟知微一人。 陶驾从来安城下一路被打退到此地,所率领的前军好几次都差点被黎怀刀直接打散,不过他也借此机会,将一些小股部队借着失踪跟逃窜的名义散了出去,其中有一股,就由陶荆带领。 离开大部队后,陶荆等人就一直蛰伏在丛林当中——作为不知道游戏系统能提供详细舆图功能的人,陶荆十分怀疑天子其实早早就做好了与西夷开战的准备,不然难以解释对方如何能在短时间内,选定好建造营盘的正确地点,他仔细研究过地图,确定只要按照天子的指点建造,那些营盘一旦失火,便容易使得火势泛滥,除此之外,营盘周围都有便于隐匿的地方。 陶荆心下暗自钦佩,陶氏一族多年来一直潜心收集西边的情况,了解得居然不如天子一人清楚。 连日的丛林生活让陶荆有些虚弱,要不是身边带了淡酒以及可以过滤水源的白矾,他此刻说不定已经因为生病而失去了战斗力,他潜伏得并不困难——黎怀刀等部由于战况推进得过于顺利,根本来不及清扫周边,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陶荆接到了信使捎来的口信,钟将军已经来了,这些散出去的人,也要做好反攻的准备。 亲卫振奋道:“今天校尉亲自过去么?” 陶荆笑:“等了那么久,自然是要亲自过去。” 亲兵感慨:“这些日子,校尉当真是受委屈了。” 唯有他们自己人晓得,当初陶荆被调往后方,原因根本就不是押运粮草,而是防着被人偷袭,他们固然要失败,却不能直接溃败,而是在撤退之余,保证主力的基本完整。 陶荆没有反驳亲卫的话,其实他说的等,指的并不是这段丛林生活的时光,而是在建平的悠长岁月。 陶氏一族中落已久,直到今时今刻,因为天子的缘故,他才总算有了能洗刷先辈耻辱的机会,又如何能够不亲自动手? * 钟知微跟黎怀刀交手的地方叫做门曲坡,温晏然虽然不能在[战争沙盘]上看到敌方的情况,却能准确掌握到自己人的动态。 从来安城下那一战开始,系统就一直疯狂刷消息。 [系统: [战役][来安之战]失败,骑兵数量减43,步兵数量降低231,民兵数量降低549,粮草总量减少87石,士气降低5点。 胜败乃兵家常事,请玩家再接再厉。] [系统: [战役][××之战]失败……] 温晏然一时间有点惊奇——从穿越到现在,她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游戏系统能以如此高频率的方式展现存在感,与之前怎么戳都没反应的系统简直是判若两统…… 夜半时分,后衙中依旧亮着灯火。 本来已经入寝的天子忽然披衣而起,坐到了平时下棋的窗边,内侍们知道近来战局不利,也不敢出言劝说,只一面派人去急寻池左丞跟张右丞过来,一面小心侍奉天子。 温晏然倒没有失眠,不过在收到重要消息时,游戏面板会通过震动的方式来破坏宿主的睡眠质量,她算了算时间,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索性直接起身。 披着玄色外袍的天子靠在凭几上,打开了只有她一人能看到的面板,跳过一片战败通知的刷屏,直接选中最新的一条—— [系统: [战役][门曲坡之战]胜利。] 一刻之后,系统通知的词语发生了变化—— [系统: [战役][门曲坡之战]大捷。 玩家达成成就[以少胜多]、[锦囊妙计]。]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可能是赢得太干脆了, 汇报完[门曲坡之战]大捷后,系统就再度陷入了安静。 ——之前打败仗的时候,系统会显示队伍折损情况,然而胜利之后, 却没有收获的详细信息。 温晏然:“……” 她的系统果然只支棱了那么一下而已, 果然还是不能指望太多。 内侍倒了杯温水过来让天子润喉——新帝跟先帝的习惯不同, 戌时后便不再饮茶——池仪等人接到消息后, 也匆匆赶来侍奉, 不过刚到门口, 就有同僚出来告知, 说陛下喝了水后, 又再歇下了。 就在此时, 房内传来天子的声音: “是阿仪么,让他们进来。” 池仪入内, 朝着床榻的方向拜了一拜, 道:“陛下。” 宫人将帘幔揭开一侧, 温晏然并不起身,靠在床头笑道:“你来得倒快。”看一眼池仪身上端正的衣冠, 微微扬眉,“阿仪还未休息?” 宫人们将烛火移近, 温晏然本来想通过池仪的面色来判断对方是不是熬了夜,但很快就打消了自己的想法——作为评论区指定权臣, 池仪几乎在任何时间段都能保持充沛的精力。 因为近来战事一直不利,温晏然方才一改往日作息习惯地半夜爬起,又不知默默思忖了些什么, 很容易让身边人产生一些不妙的联想, 也难怪身侧的内侍匆忙找了能做主的人过来。 不过现下池仪已到, 张络却不见踪影…… 温晏然大略一想便明白其中缘故,笑道:“倒是难为你们辛苦。” 武安城不比建平,人多口杂,为免被敌人发觉不对,温晏然自然不会将作战策略泄露,随她而来的朝臣们看见战局危急若此,无论是真的忠于朝廷,还是心怀二意,都必然会有所行动,限于君臣名分,就算皇帝的威信因为战败而损失了一些,也未必敢于直接对天子采取什么措施,多半是准备从某些近臣身上下手,其中池仪跟张络两人都是内官出身,一向为主流士人所鄙夷,便成了一个十分合适的选择。 如今的情况本该更急迫一些,然而池仪与张络都是擅于权谋之辈,如今齐心协力弹压外朝,又有禁军作为援引,朝臣们一时间也无可奈何,然而钟知微日前已带着铁骑营离开上兴关,最为薄弱的时刻,压力倍增。 池仪垂首行礼:“是微臣无能。” 温晏然笑了一笑,示意池仪走近,然后伸手轻轻握了下她的小臂。 池仪微微一怔,天子虽未明言,她却能从皇帝的动作中,感到一股笃定之意。 ——天子自登基以来,料事必中,今夜忽然醒来,大约是对前线情况有了一些积极性的关键猜测。 心念电转间,池仪面色宁定如常,只是退下的时候,向着天子格外郑重地深施一礼。 * 丹州的气候让出身建平的文官们很不适应,今天虽然难得停了一会雨,却没出太阳,日光被乌云所遮蔽,显出一种与中原腹地不同的阴冷感。 李增愈出门的时候,雨又开始下了,因为距离不远,他没让仆人打伞,自己稍稍加快了脚步,往高长渐的住处走去。 今次天子巡幸上兴关,许多朝臣被留在建平,支持朝廷的正常运转,也正因此,李增愈许多旧交都不在此地。 建平的官吏们抵达武安城后,因为可供安置的屋舍有限,许多朝臣们不得不挤在一块,虽然人均居住面积有些寒碜,但好处是方便了彼此拜访串联,可惜前段时间池仪等人以少府的名义,额外赁了许多民居,又以年久失修为名,把朝臣们分别迁至不同区域,将文官们打散,虽然没有明言禁止彼此拜访,然而这段时间以来,禁军那边因着要防备敌人潜入城内,日夜都派人四下巡逻,李增愈等人晓得禁军跟内官之间一向来往密切,猜到对方隐有监视之意,不得不愈发低调起来。 许多与李增愈相善的官吏都被分开,倒是他自己,被留在了官衙边上。 李增愈无人可托,只得亲自过来拜访高长渐。 高长渐出身建州的老牌世家高氏,此前因为守孝多年,在士林中刷了一波名望,其家族又与杜氏袁氏宋氏为故交,虽然官位不显,但地位举足轻重,李增愈过来,是希望能够请他作为援手,帮着劝说天子。 李增愈被仆人引入厅上,向着对面那位乌发白衣的少年人遥遥一礼,高长渐到底是世家出身,虽然衣冠简朴,也难掩其清逸超然之态——因为这个时代染色技术还不够先进的缘故,颜色均匀均匀的布料大多昂贵,白衣反多出现在寒门学子身上。 因为前方频频战败的缘故,李增愈已经有些难以难耐,来不及寒暄就切入正题:“武安城危若累卵,还请贤弟助我一臂之力。” 高长渐:“李侍郎何出此言?” 李增愈:“并非在下危言耸听,如今的情势实在已到了风雨飘摇的地步。”压低声音,“贤弟可知,西夷已经打到了门曲一带。” 高长渐先给对方倒了杯茶,才不急不慢道:“正因为事态紧急,才万万不能慌乱。”又道,“在下知晓李侍郎忠君体国,然而天子既然已至上兴关,在尘埃落定之前,便不可轻离此地。” 李增愈皱眉:“如今丹州已为险地,你我身为朝廷忠臣,又岂能坐视陛下就留?”接着诚恳道,“高君且听在下一言,天子当初本不该轻易移驾,皆因内官横行无忌,遮蔽左右,导致贤才之言不能上达天听,方才行此大谬之事,实不相瞒,陛下近来已是夜不能寐,如今若能将池张二人明正典刑,天子便可从容移驾……” 高长渐微微摇头:“以西夷之力,怕是还无法攻破关口。” 李增愈:“在下本来也如此想,然而在今日之前,又有谁会料到,西夷竟能生生打下了半个丹州?” 高长渐思忖道:“上兴关地势显要,易守难攻,然而天子若走,此地驻军的士气必然沮丧,就算本来可守,那时也未必守得住了。”接着道,“听闻西夷打到门曲,便将上兴关拱手让人,若是上兴关被破,又要让天子退至何处?” 李增愈面色发红,道:“若当真兵临城下……” 高长渐面色端肃:“若是当真兵临城下,你我难道还没有一夫之勇吗?当真到了危在顷刻之时,公卿士族皆应上前守城,以励士气。” “……” 李增愈看了高长渐片刻,叹一声气,拱了拱手,直接起身离开,倒没有嘱咐对方不要外泄两人言语——对方到底出身建州高氏,就算不与他们同心协力,也不会行告密之举。 对方离开后,高长渐继续伏案工作——他被举荐至户部为主事,每日都有许多后勤细务要处置,等将文书整理好并装入木盒当中后,高长渐亲携木盒,往官衙行去。 按照流程,他需要将文书转交给王有殷,然而今天转交之后,高长渐却不曾立刻离开。 王有殷看了他两眼,然后转身入内,片刻后出来传话:“陛下召高主事觐见。” 高长渐扶了下冠带,方才随对方入内。 后衙的面积并不大,高长渐进门后转过拐角便看见,穿着鸦青色长衫的天子此刻坐在廊下翻看着一封荐书。 在离天子还有十步之遥时,高长渐便停下脚步,向着前方的君主深施一礼。 温晏然的目光在来人身上一扫而过,笑:“高卿,雍州杜氏的杜道思是你表姐么?” 高长渐再没想到天子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怔了下才道:“……正是。” 温晏然微微点头:“难怪你瞧起来竟然有三分崔卿的风格。” 她说的崔卿不是崔新静,而是崔益。 温晏然靠在软枕上,随意道:“既然来了,且说一说令表姐罢。” 高长渐:“杜氏杜道思,与崔氏崔新白一向在南地并称,她二人虽然见面不多,却各自心许为至交好友,长兴九年时,姨母不幸亡故,杜家表姐回家守孝……” 温晏然一面听着对方的话,一面对照荐书上的内容来看——杜道思是崔新白的好友,她现在已经出孝了,本该跟表弟一道来朝中为官,但念及好友年少亡故,便转道去祭拜了对方一回,方才拖延到了今天。 聊完杜道思的话题后,温晏然便让高长渐退下,后者也没多言语,十分干脆地离开了后衙。 蔡曲看着高长渐的背影,神色颇为疑惑。 温晏然见状笑了笑:“莫要多虑,他不是来劝朕走的,反而是怕朕心思动摇,弃上兴关不顾,才特意过来劝谏。” 后衙外。 高长渐站在廊下,抬头看着天上的雨幕,内心的所有忧虑就像投入湖中的碎石,在见过皇帝之后,便全然沉定了下来。 他早知天子性情锋锐无匹,如今才明白,在锋锐之外,天子还是一个坚毅不可动摇之人,纵然前线屡屡传来战败的消息,也绝不打算后退半步。 高长渐其实准备了许多话,然而在发现天子还有闲暇细问杜道思之事时,便知皇帝心志未乱,对方守住长兴关的意志之坚定,根本无需任何人来劝说。 * 李增愈虽然没能把高长渐拉到自己阵营当中,却依旧决意与旁的朝臣们一道联名上谏。 也许是因为人数太多,近来一向只点个别朝臣进后衙开小会的天子居然同意组织一个临时朝会。 今天的雨似乎比往日都更大一些。 天子坐在堂前,武安城中的官吏们按品阶立于两侧,依照正常流程,该由内官询问臣子们是否要上奏,然而今天池仪等人全都静默不语,温晏然本人更是直接闭上了眼。 身披铁甲的禁军沉默地立在两侧,堂内陷入了一片安静当中。 李增愈正打算直接出列启奏之时,忽然听到外面有马蹄声响起。 ——按照城中临时规制,若非紧急军情,不可在大街上纵马。 李增愈暂且停住了动作——若是能有前方战败的消息作为佐证,他接下来的话自然也会更有说服力一些。 数名骑兵在官衙前下马,他们快步入内,遥遥看见天子的轮廓时便跪了下来,为首之人举起手中文书,高声道:“陛下,门曲坡大捷!” 此人正是陶荆,他一句话说完,眼中便不自觉地流下泪来。 温晏然终于睁开双目,她从座椅上站起,冒着雨向陶荆走来,亲自将身上血污还未洗净的陶荆扶起,笑道:“朕此前便说过,西夷之事,非陶卿不可为。”又令人解下陶荆身上的盔甲,并亲手将一件锦袍披在对方身上,“这件袍子是为你父亲准备的,如今陶卿还在前线,就先由你代为领受。” 陶荆一时间呜咽难言,忍不住重重叩首:“此次能击溃西夷骑兵,全因陛下神机妙算,微臣父子不敢居功。” 不少朝臣注意到,陶荆用的词并非击败,而是击溃。 李增愈等人自然茫然不解,高长渐似乎明白了什么,却不能确定。 陶荆心内感激涕零,在天子的计划中,前军会一直示敌以弱,陶驾很好地完成了任务,最后由钟知微率领的铁甲营给了西夷大军重重一击。 如此一来,天子完全可以把最大的功劳放在钟知微头上,而陶驾本人也完全认同这一点,在他看来,只要能打败西夷,他是否能被评为首功无关紧要,可天子却当众重复了那句“西夷之事,非陶卿不可为”,能得明主如此,又怎能不效死力呢? 陶荆高声道:“陛下以锦囊妙计,告知军中将领,彼时西夷气势正盛,可以示之以弱,避其锋芒,再诱敌深入。当时前军虽然一路后退,兵将却损失不多,黎怀刀追击心切,被我等诱至门曲坡,趁夜斩杀骑兵三千余,俘虏降卒五千余,随后钟将军又按陛下之计,火烧连营,风助火势,台州五十万大军一夕之间,被我等覆没大半。” 话音方落,官衙中一片死寂。 李增愈等人心下震动,几乎到了难以握住手中笏板的程度,半晌后才有人颤声道:“原来之前的战败,都是陛下的诱敌之计。” 温晏然环视群臣,唇角微翘:“前军后撤,是朕的诱敌之计,然而丹州各城的主官一听闻敌兵将至,便忙不迭地弃官而逃,却不是朕有意为之了。” 许多有意劝说天子返回建州的大臣几乎要晕厥当场,他们回想自己所行之事,显然就是天子话中的弃官而逃之辈。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门曲坡大捷意义重大, 并不仅仅是一城一地的得失,黎氏的精兵全数覆没于此,西夷大军的军营更被焚烧大半,事已至此, 战争局势算是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官衙当众, 有人大喜, 有人大惊, 站在朝臣队列中的李增愈心中更是惊骇莫名, 面色一时间惨白如纸。 ——为了给天子增加压力, 他们提前把劝谏的折子递了上去, 此刻虽然没有找到开口的机会, 不曾当着众人的面把劝皇帝返驾的话说出口,实际上却已无可转圜, 李增愈等人最后会有何下场, 完全取决于天子打算做到哪一步。 然而天子本人却并未急着提起那些折子上的内容,替陶荆披完锦袍后, 又专门在前边给人设了座位,与他谈了谈前线的问题。 陶荆方才说的只是一个总的概括,他心中感激天子,既然现在有机会为朝中公卿详细分说, 便有心要彰显一番皇帝的威能。 “早在大军出发之前, 陛下便定下收服台州之计,家父依计行事……” 他慢慢讲述,天子是如何使得台州四族彼此离心, 迫得王游无法据城而守, 导致西夷兵线被诱得越来越长, 最终因此惨败。 站在官衙内的大多都是文官,这等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风采只在书中读过,如今亲眼目睹,当真是目眩神迷。 温晏然微微一笑:“朕不通武事,所思所言只是纸上谈兵而已,全赖军中将士用力,方能克成大功。” “……” 自从钟知微带着铁甲营离开后,武安城这边的守卫就交到了宋南楼手中,他此刻自然也在衙内,因为之前一直不打算出仕,宋南楼的性格颇为飞扬,如今却因为宋侍中被委以朝政,自己又握兵在手,反倒格外肃穆了三分,行动间不肯稍有逾越,然而凭宋南楼的养气功夫,在听到天子这几句话的时候,表情都有些凝固——他十分怀疑,自称不通武事属于顶级人才的标准配置…… 陶荆觉得天子有意替陶氏洗刷往日战败之耻,所以言辞间才如此谦逊,打算把功劳尽数归到前线将士们的身上,忍不住再度流下泪来。 温晏然温言宽慰了几句,随即竟开始理政。 李增愈见状,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似乎全都浸没到了冰水当中——往日天子闭门不出,待在后衙与内官为伴时,他们只觉自己的打算难以上达天听,今日皇帝难得公开露面,并用心朝政,他们反倒希望皇帝继续往日的生活作风,赶紧返回后衙。 不过温晏然首先处置的倒不是武安城这边的事——之前丹州那边,许多城池的主官闻说战事将近,便望风而逃,又因为建平前军此前作战不利,武安城这边,一直没来得及发落那些官吏,但温晏然也没忘了他们,在数日之前便直接把御史大夫贺停云从建平叫了过来。 贺停云出身贺氏,家世上仅仅比宋氏袁氏崔氏等稍弱一筹,当日灵堂上手刃温见恭之后,便就一直简在帝心,她为人甚是严厉,不管对方身份贵重与否,该如何办便如何办,年纪虽然不大,行动间已经让人心生畏惧,私下有人说她行事风格过烈,有酷吏之风。 对于那些弃城之人,贺停云给出了不同的处置意见,那些在西夷大军离得还远时就直接投降或者带着钱财家眷偷偷溜走,什么都不管的,城中主官以死罪论,且永不录用,属吏则被判以徒刑——按大周的律法,说是死罪,却能以巨金赎免,反倒是永不录用对他们的杀伤力更大。 至于那些自知难以抵抗,临走前安置好百姓,并带走了城中各类文书以及粮草的官吏,以及那些来不及整理物资,将所有资料尽数付之一炬的官吏,贺停云认为,这些人虽然没有殊死抵抗,却也算是尽到了一定的责任。 ——毕竟这些人大多是厉帝一朝留下的官吏,能有这种程度的忠于职守,其实就已经让人十分意外…… 除此之外,丹州有两座城市的情况显得格外特殊,其一叫做东治城,城中县令虽然提前溜走,此地的县丞却留了下来,那位县丞是本地大户之女,性情刚毅,她散尽家中余财,征召勇士,同时组织民兵守城,又屡次亲上城墙勉励百姓,竟然坚持到了现在,当时黎怀刀虽然有意将这座城打下来,然而陶驾那边后退得太狠,他急着追赶,在发觉东治城一时半会难以攻克时,就只能暂时放弃,从旁边绕了过去。 另一座名叫顺会的县城,其县令性格脱略,但对治下的百姓十分不错,在西夷大军过来的时候,直接给了条件,只要对方能打下丹州,他就愿意投降,前提是不能伤害百姓,如果对方拿不下丹州的话,顺会一座城池能起到的作用也十分有限,投不投降意义不大。 此人幸运在于遇见的不是黎怀刀,而是王游,最后竟然也被放过。 贺停云做事细致,对于这两人,她的态度是东治县丞论功当赏,至于顺会县令,此人虽然有错,然而能够在战时安抚一地生民,可以降职留用。 对于这些处置方式,温晏然耐着性子一条一条的核对了过去,她其实对大周律法还颇为生疏,大部分都依了贺停云,期间还时不时问一下其余朝臣的意见,然而许多人已经心神不属,根本无力应对。 既然要处置官吏,难免会问一问涉事之人的官声如何,考评成绩如何,身为吏部侍郎,李增愈屡次被点名,明明内心忧惧如焚,却丝毫不敢表露出来。 等到丹州官吏的处置有了结果后,温晏然看一眼立在身侧的内侍,池仪亲自装了朝臣奏折的木盒小心奉上。 县衙内异常安静,只能听见外面的风声与天子翻看奏折的轻响,温晏然翻阅片刻,忽然笑了一声:“你们倒很会为朕的安危考虑。” 事已至此,李增愈只能硬着头皮道:“大周社稷系于陛下一身……” 温晏然:“正是因为大周社稷在朕一身,所以才万万不可退避。” 她的语气并不如何激烈,却有种让人心头生寒的沉重威严,李增愈站立不住,只得跪下请罪。 温晏然微微摇头,有些不可思议:“朕的臣子在遇见危难之时,竟只会上奏折叫朕离开。” 本来跪着的只有寥寥数人,此言一出,大部分人都情不自禁地跪伏于地上。 ——惨遭现实重创的游戏系统目前已经被迫封闭了许多功能,不然按照现在的情况,温晏然一定能收到一天[威信 10]的系统提示。 温晏然缓缓道:“昔日台州内乱之后,王,黎,劳,扶余权势渐重,行事逐渐贪暴无度——此事吏部应当知晓。” 李增愈面色惨白,他想说话,却一时间无法言喻,只能连连叩首而已。 温晏然也不理会他,继续道:“丹台两州人心本来便不向着西夷,就算他们当真打到门曲,也该鼓舞士气,收服失地,若朕离去,本地大族也必定心思不稳,随朕东迁,如此一来,丹州力量空虚,西夷本来无法吞下此地,之后也能轻轻松松的占据这里,尔等让朕离开,便是要将两州之地拱手让人。” 李增愈之前与高长渐私谈时,还觉得对方言行间没有世家的风采和气魄,如今才晓得对方的话皆是肺腑之言,心中悔痛万分,他想要请罪,天子却并不给他这个机会,直接将点了崔新静的名字,令她出列。 温晏然微笑:“崔卿,你文采出色,便替朕写一篇文,也让天下人见一见朝中公卿弃城而走的风采。” 崔新静姿态郑重地向前方深深一礼,她心中明白,朝中那么多擅长辞赋的文士,自己之所以能得到这个机会,完全是因为此前受命前往台州为使,然而一旦写下这篇文章,自己乃至崔氏名声固然传扬于四海,也一定会得罪包括李氏在内许多士族。 崔新静目中神色逐渐变得坚毅起来,像崔氏这样的世家大族,其子女出仕为官,搏得就是一个青史留名,如今有一个留名的机会摆在自己眼前,又怎能因为担心自己身陷险地而有所迟疑! 同在县衙当中,李增愈的心情却跟崔新静完全不同,他为官多年,如今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悔之晚矣——世族最重名声,将两州之地拱手让人的名声一旦落实,他最好的结果也是被叱骂为昏聩无能,其家族也会受到牵连,自此之后,建州李氏怕是一二十年内都不会出现一个五品以上官员。 李增愈因为在户部为官,许多官吏受过他照拂,彼此间算是有些情分,可他此刻还不知道,在崔新静那篇文章被传阅天下之后,许多受过李氏举荐之恩的官吏纷纷用辞官的方式来表示与之一刀两断。 温晏然行事干脆,当场就令崔新静写文,她原本也不太确定该怎么处置那些人,幸亏还能摸着忠臣过河——她之前特地给袁言时写信,含蓄地问了下该怎么对待那些反对自己继续驻扎在武安的官吏,皇帝问得含蓄,袁言时也回答地含蓄,作为一个老资格朝臣,他倒是明白天子留在上兴关的战略意义,没有对温晏然的打算表示反对,只是委婉地建议皇帝,尽量以安抚为主,稳一稳下面人的心思。 稳住人心的计划温晏然是同意的,不过既然忠臣觉得应当以安抚为主,她便完全不介意给朝臣们留下一个行事酷烈的印象。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崔新静写好文章, 当场呈递给天子,温晏然粗略看过,让人将之封装起来, 传到建平, 再由中枢广而告之。 天子行事风格强横, 不给旁人一丝一毫反驳的余地,许多厉帝时期留下的老人忍不住想, 若是先帝当年能将皇帝的威权用对地方, 做事的时候再聪慧一些, 跟新帝之间便有些相似了。 温晏然示意就此散朝,只留了个别大臣去后衙继续开小会。 因为事涉前线, 陶荆跟宋南楼自然一同留下。 陶荆汇报道:“如今西夷的十六万兵马中, 已然覆灭大半,他们手上能够动用的骑兵至多只有一万之数。” 他传达的是陶驾的态度,不过军中也有不同的意见, 很多将官们认为, 凭西夷现在的表现,能动用的骑兵至多只有五千之数,他们完全可以一战胜之。 温晏然想了想, 笑道:“一万骑兵……这是将扶何氏的人马也算进去了罢?” 陶荆拱手:“陛下圣明。”接着道, “黎氏黎怀刀于门曲坡战死, 劳氏嫡脉劳百捷被俘,此人如今正在前军当中, 请陛下发落。” 温晏然颔首:“西夷战力损伤得虽然多, 那些大族依旧具有一州之地, 而且扶何氏据州而守, 不可轻忽。” 陶荆有些讶然, 类似的话他并非第一次听闻,早在前来武安城之前,陶驾便再三嘱咐过,连续的战败后忽然迎来一次大捷,以天子的心性,自然不会有所失措,但她身边的臣子们恐怕不会人人都做到大胜而不骄,陶驾仔细叮嘱陶荆,若是有人因此对战场随意指手画脚的话,一定要出言反驳。 他本来有些忐忑,如今见到皇帝,才知道根本无须为此担忧,天子虽然远在武安,对前线事物依旧把控得十分到位,直到今日也没有丝毫疏忽。 温晏然:“扶何汸此人野心甚重,他自身不顾享受,却愿意以财货收揽人才,如今其余三家实力都受重创,正是他趁势而起的好机会。”说着从手边的文书中抽了几封出来,递给了陶荆。 早在开战前,建平这边就派人去了台州,想方设法打听一些消息——到了这个时候温晏然就有些怀念pc端游戏面板,她记得评论区里有人附上过截图,正常情况下,系统存在一个专门的[探听情报]功能,玩家可以选派一部分密探去敌方阵营中收集信息,而且还会显示密探的资质跟探听成功率,换了温晏然亲身上阵操作,便只能寄希望于池仪等人挑选探子的眼光足够出色。 ——温晏然转悠评论区的时间还不够长,不然她就会知道,在正常情况下,池仪对主君的忠诚度不会超过(20/100),有些玩家拒绝向命运屈服,一通操作猛如虎,最后成功将池仪的忠诚度拉低到了(-100/100),不过她本人在选材上的数值高达(91/100),属于若是用心辅佐皇帝会起到神效的角色。 扶何氏外宽内严,在人员管理上做得颇为不错,奈何西夷之地,秘密总是流传得很快,虽然扶何汸有心隐藏,不少本地人也都风闻着知道了扶何家的首领礼聘了许多有中原背景的幕僚在家中,替他出谋划策。 至于幕僚的名单,密探们也顺带着抄了一份过来,不过在大多数人眼里都没什么用——许多中原出身的士人在因为各种原因流落到西夷那边去之后,都会娴熟地给自己取一个假名。 温晏然随意地看了眼那些名单,忽然发现其中出现了一个颇为熟悉的假名:任飞鸿。 作为穿越前曾逛过评论区的玩家,温晏然甚至比扶何汸本人都更清楚此人的身份——任飞鸿本名云玮,乃是建州云氏之女,云氏一族原本也是大周忠臣,然而从先帝中期开始,朝中就是内官当政的格局,一位深受天子信重的内侍向云玮的姑母,也就是云氏的当家人索贿,在被对方严词拒绝后,竟然到厉帝面前诬告云氏一族阴有反意。 那位内官首领要求的银钱数额颇巨,不过以对方当时的身家,倒也不是急缺这一笔钱用,此人之所以公然索贿,只是想借此试探云氏的心意而已,倘若对方愿意将钱交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表明了投效或者合作的态度。 既然云氏的当家人不肯屈服,内官首领自然想要杀一儆百,竟然在毫无实证的情况下,让一位世家大族的当家人蒙冤下狱,事后虽然有朝中故旧为之奔走,云氏一族依旧免不了抄家流放的下场,当时的内官首领甚至不许云氏用金钱赎免,一定要将这一族人通通流放边地不可,云玮也因此辗转在西夷待过一段时间,她数经离丧,性格很有些离经叛道,在某些温谨明为皇帝开局的剧情支线中,曾给温鸿出谋划策过,与建平那边互有胜负。 不少玩家怀疑其它支线中也有云玮的存在,只是用的不是任飞鸿这个姓名。 因为《君王攻略》这款游戏剧情自由,支线庞杂,对于云玮的种种猜测至今为止都还没有一个定论——万千玩家中唯一一个喜替穿越礼包的温晏然想,考虑到《君王攻略》对应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玩家们能把各类咨询整理到这份上,已经挺不容易的了…… 温晏然简单部署了一下后续的战略安排,并将信纸依照旧例装入一只锦囊中让陶荆带上,又向宋南楼笑道:“宋卿,你去前线之前,先绕到崇绥那边,替朕办一点事。” ——崇绥在武安的东边。 她不晓得宋南楼现在的安静是特殊情况下的特殊表现,有些担忧自己的行事作风吓到了对方,所以语气格外温和。 宋南楼恭恭敬敬地垂首称是。 ——陛下方才谈笑间便将许多世族从云端打落,许多朝臣们离开的时候,甚至都稳不住身形,如今跟自己说话时却温和得跟随意拉家常一般,其城府渊深如是。宋南楼一念至此,心中对天子的敬畏之情便愈发浓郁起来。 因为目标不同,作为中军将军的宋南楼托陶荆将自己的大部分人马先一步带到前线,做出大军已经发动的景象,自己则率领两千轻骑,直扑崇绥。 之前在后衙中,天子认为武安城的后方可能已经为人所据。 之前战败的消息频频传来,哪怕温晏然表示自己不会离开,也保不齐人心动摇,再加上李增愈等人四处游说,想要清除内宦,同时劝谏天子返朝,某些本地豪强听得风向不对,便提前一步悄悄东迁。 因为丹州的风气受到台州影响,本地大户人家很有些尚武的习气,家中多蓄武士部曲,那些豪强大户既然认为丹州早晚会落入人手,离开的时候自然会将家中人马通通带走,粗略估算下来,也有也有近一万人马。 钟知微走后,武安城的守卫就由宋南楼负责,他自然知道有人悄悄跑路,不过按照大周风气,因为有助于保持人口,所以对于战区居民自发式的内迁行为,官府并不会管束得太过严厉,宋南楼本来也是如此认为,如今被天子一言点醒,才猛然意识到了其中的风险。 温晏然本人自然也不太在意那些豪强是否举家跑路,毕竟这些人虽然算是地方一霸,但自身的社会层次还不足以引起天子的注意,可若是有人借着“皇帝严厉处置劝自己离开的大臣”这件事发挥,趁机游说鼓动那些豪强,说不定这些人会误以为皇帝也会对自己下手,从而做出一些不理智的行为。 宋南楼在靠近崇绥时,发现周围的夏粮已经被人提前抢收,心中的不妙之感越发浓郁,他放缓了行军的步伐,让骑兵停在三十里外,自己亲自带着少数人过去查探,果然发现有许多人马驻扎在此。 * 崇绥城内。 此地县衙如今已经被那些豪强大户带来的部曲所占据,崇绥县令根本没料到在武安城后方会有这么一支军队凭空出现,几乎是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击败,而在这场夺城之战中起到关键作用的人,正是一位被称为任君的文士,她此刻正站在窗外,默默远眺,不知在想些什么。 其实那些豪强部曲水准参差不齐,大多数也就仅仅是民兵的水准而已,自身实力有限,况且有各个家族都有自己的打算,未必十分听她调遣,任飞鸿本来也不指望靠着这些人便能彻底切断武安城后路,仅仅是稍加牵制而已。 不过今时今刻,任飞鸿觉得,自己这边的行迹,怕是已然暴露在了武安城的眼皮底下。 ——对方的阵营中有高手在。 一名心腹斥候站在任飞鸿身侧,将自己探听到的情况详细报出。 任飞鸿微微点头:“让军队驻扎在三十里外,是不想被咱们看到炊烟,从而有所警觉。” 她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任某已是无能为力。” 心腹斥候小心道:“那咱们不若提前离开?” 任飞鸿摇头:“那些人要是发觉咱们突然不见,肯定会慌乱失据,乃至于彼此攻讦。”笑了一下,“其实他们自己人打自己人,究竟也碍不着咱们什么,然而城中百姓若是因此受难,岂不是在下的过错?”然后道,“去准备宴席,再给那些家族的首领捎个话,说西夷那边有口信带给他们,听与不听,都随他们的便。” 如今驻扎在城中的豪强大族,有些是真的担心天子会对他们下手,也有些本身立场就比较摇摆。 豪强的家族声望不如世家,仕途上受限严重,除非能有王游一样的际遇,否则很难做到高官,这些人在发觉可能跟西夷那边搭上线后,忍不住便起了搏一搏的野心。 崇绥城外三十里。 副将:“此地兵马其实大多是豪强家的部曲,数量虽然比咱们多,却可轻易击破,唯一需要忧虑的,是他们据城死守,不肯投降。” 宋南楼摇头:“他们人心不齐,在见识了我军的战力后,只要恩威并用,多半不会顽抗到底。” 他虽然说得轻松,其实心中也觉得惊险万分——能够简单击破崇绥这边的兵马,是建立在他带精兵过来扫荡的情况下,倘若武安那边在接到门曲的捷报后,误以为大局已定,把城中大多数战力都派上了前线,那隐藏在此地的这一支杂牌部队,说不定便能起到颠覆局势的效果。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任飞鸿派人专门备了酒水, 舞乐,然后又给目前暂时驻扎在崇绥这边的豪强首领下了请帖,她自己则悄悄跑去一位姓计的人家那边拜访——对方在崇绥这边, 算是势力较大的人家之一。 “计乡长,任某有事相告。” ——在大周, 乡长指的并非管理乡镇的长官, 而是乡中长者。 计家族长先是一惊,随后又重新定下心神, 道:“任君莫急,慢慢道来。” 任飞鸿拱了拱手, 面上露出一丝苦笑:“其实在下也并不十分确定,只是听得手下来报, 说应家那边似乎想要派人去一趟武安。” 应家是目前驻扎在城中的另一家豪强,一座城池内, 有多个家族的首领同时存在,必定要分出次序来,计家与应家因为实力相近, 一贯有些龃龉, 任飞鸿既然说对方不好, 计家族长当下便信了三分,皱眉道:“他们若当真想要去武安告发我等, 那又该如何是好?” 任飞鸿笑笑:“应乡长身边多有亲近武士相随,只要将他身边人放倒,然后细细查问便可, 若对方私下并未武安勾连, 那自然是你我之幸, 计乡长事后只说是受在下怂恿便是, 到时候任某再重新摆酒,向应乡长赔罪。” 计家族长微微点头——若是任飞鸿一力挑唆两方争斗,计氏或许会觉得对方心存不良,如今此人却劝说把应氏拿下后,先细细查问再做打算,便愈发信了几分。 “那该如何将人拿下?” 任飞鸿笑道:“在下此次出门在外,身边带了些西夷名酒,叫做‘忘忧曲’的,滋味与寻常酒水并无不同,后劲却强,应乡长一向好酒,到时候咱们多劝一劝便是。” 计氏族长微微点头,示意允可。 任飞鸿拱手告退,又把同样的话在应家那边说了一遍,等开宴之后,那些豪强首领连通身边亲信都各自入席,不住劝酒,不管是那一边都想哄人上钩,她自己也逡巡其中,见谁都来上一杯——她家道中落之后,到底曾在西夷民间摸爬滚打过一段时间,学得不少哄人的手法,众目睽睽之下,竟然谁也没发现她屡次把酒水泼到了地下。 也不怪计家等人相信任飞鸿,她确实不常骗人,然而心腹皆知,但凡对方开始说假话时,就是准备毕其功于一役,不再留任何后患,除此之外,受到时代风气影响,上至朝堂,下至民间,都十分信任士人,任飞鸿老牌世家出身,身上的文士气质格外浓郁,但凡她稍微端着点世家派头,那些豪强首领便不会不信她所言。 任飞鸿在心中默默估量,算着时候差不多,便公然叫了自己的心腹过来,把堂中诸人通通绑了起来,并写了一封信留下,又从这些人身上摸了印信出来,骗开城门,并说不久后有援军将至,不许守军把门关上,自己则借口外出迎接,带着心腹洒脱离开。 ——因为这个时代大多数教育资源都被士人所垄断,那些豪强家中的宾客虽然勇武,却不懂兵事,被任飞鸿轻易骗过。 任飞鸿等人骑马快行,又在林中换过衣衫,才沿着小道往西边赶。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左右,任飞鸿忽然勒住缰绳,低声道了句:“且住。” 心腹们围在左右,齐齐屏息凝神,一言不发。 任飞鸿做事看似纵意大胆,实则细致谨慎,她发觉周围的鸟雀声不知为何,变得格外稀疏后,便猛然警觉起来。 就在此时,前方有赞叹声传来—— “不愧是西夷谋士,好厉害的眼力。” 既然被人发觉,宋南楼也不再隐藏,带着甲士们光明正大地走了出来,将任飞鸿堵住。 任飞鸿感觉背上冷汗直流,但她到底也是机变百出之人,眼睛眨也不眨,张口就是一篇谎话,并不躲避,反而上前一步,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任君已现行一步,她交代在下,转达一句话给将军,崇绥城中敌首已全部束手就擒,还请将军速速行军,莫要延误时机。” 她之所以这么说,是希望误导对方,让人一位她并非任飞鸿,而是任飞鸿一个不重要的手下。 前方堵路之人闻言笑了一声,摘下头盔,也往前走了两步。 任飞鸿发觉,那为首之人竟是不过一十七八岁的年轻将领,姿容英秀,眉目依稀有些熟悉,仿佛曾在哪里见过。 她稍稍一想便明白过来——云氏与建州的其他世家多有婚姻往来,任飞鸿有一位族姐的父亲忽悠出身宋氏旁支,自己之所以觉得对方眼熟,并非是之前见过面,而是觉得此人有些像她那位族姐。 任飞鸿觉得宋南楼眼熟,宋南楼显然也有相同的感觉,而且除了亲戚之外,他还见过云氏上一任家主的画像——大周习惯,会把某些名臣的人物像绘制下来,挂在台中,当日云氏虽然蒙冤下狱,画像也被撕碎,不过那位内官首领倒台之后,建州那些亲故又想方设法,替云氏正名,并重新绘制了一副肖像,宋南楼出入宫廷,自然曾经有幸目睹。 宋南楼看见任飞鸿目中划过一丝了然之色,晓得对方同样认出了自己,当下也不多言,在地上放了一块金子与一把刀,道:“事已至此,任君自己选一条路走罢。” 任飞鸿顿了一下,将金子拾起,又向宋南楼拱了拱手:“兄台便是宋南楼宋将军罢?足下是要将任某带去武安么?” 宋南楼笑:“正要请任君去武安做客。” 任飞鸿点点头:“动身之前,任某有一言相询,足下是如何知道,我会在此地出现?” 宋南楼眨了眨眼:“我哪里能猜到任君的动向?不过是听令行事而已。” 其实这条小路极其隐蔽,正常来说绝对能让选择从这里离开的任飞鸿从容脱身,然而温晏然的鸡肋系统在某次更新之后,居然出现了一个非常详细的舆图功能,别的不提,单就城市周围的各种小路,她的了解程度恐怕要胜过任何一个在此居住多年的本地人。 如此用心地帮助她做一个昏君,温晏然也不能让系统失望,她从评论区中知道任飞鸿此人行事有些与众不同,在这个时代,大多数幕僚都是终生制的,就像之前的崔新白,一旦跟随温谨明,便至死不移,但任飞鸿则是按次收费,出一回主意收一回钱,而且跳槽起来毫无心理压力,是一个非常合适的挖墙角目标。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任飞鸿将金子一揣, 随即干脆地翻身上马,虽然对方带着的人马数量看似不多,自己这边也不是没有反抗的可能, 然而以宋氏身份,会突然出现在此,还能听哪位的号令行事?只能是奉天子之命过来拿人。 既然那位天下至尊有意如此, 她无论往何处躲, 都免不了被捉拿的下场。 除了对局势有着清晰的认知外,任飞鸿本身对前往武安城这件事,也没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她的家族本来跟宋氏一样,都是德行名望无可挑剔的老牌世家,然而自从家中遭遇剧变后, 任飞鸿的性情也免不了往离经叛道的路上走了一大截——既然时人都推崇中原士族, 任飞鸿便偏要跑去给一个西夷土人做幕僚;既然时人认为贤才择主后, 应当终身不移,那她就要轻易改换门庭。 随任飞鸿而来的心腹本是云氏家养的宾客, 无论小主人如何离经叛道,都以她为主,既然任飞鸿决定跟着宋南楼走, 他们也就默默调转马头,跟在后面。 沿途任飞鸿有意引宋南楼交谈,想要借此提前探知武安城内的消息, 宋南楼本人也心知肚明,只跟对方闲聊丹台两地的风俗, 却不肯有一言涉及禁中事。 察觉对方心意, 任飞鸿也就不再深问, 反倒顺着话茬抱怨了两句气候潮湿。 任飞鸿多年来僻居西夷,故交断绝,就算家学渊源,讯息到底不如在中原时那般通畅,直到如今才能确定,建平阵营中那位高手,就是温晏然本人。 自己想要借此地豪强之力,给武安城来一记背刺,她以为计策高明,直到被宋南楼堵住后路,才发觉此前竟只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而已。 任飞鸿想,当日泉陵侯覆灭于北苑时,或许也有过跟自己类似的感慨,不过温谨明到底是一代王侯,就算明知事不可为,也会一条路走到底,绝不会像她这样,轻轻松松就另投明主——不过若是换在三十年前,建州云氏之女,又哪里会公然与朝廷作对呢? * 温晏然此前托宋南楼绕路办的事情,就是把任飞鸿捞来武安。 此人工作能力不错,又能够因势更易门庭,显然不算一位忠直之士,再加上家族的缘故,内心多半对建平存在一定成见,当朝廷势头正盛时,对方一定会老实效命,等日后天下秩序崩乱,朝廷权威尽丧之时,说不准会调转矛头,回来对付故主,对温晏然而言,算是一个颇为合适的人才。 任飞鸿被宋南楼交给内官,在宫人们的提点下先盥漱了一番,又换了身能够面圣的衣衫,才被宣入后衙。 武安城的官衙虽小,在内侍们的维持下,却显出一种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有序之风来,任飞鸿明白,内官乃是皇帝权力的延伸,这些人的行事风格,也一定会存在有皇帝本人的影子。 后衙窗前,有一位少年人正在临窗读书,她没戴旒冕,用来束发的是一顶纱冠,坐下的时候,苍色的长衫垂曳而下,看服饰,很有些南地那边轻服广袖的风格,比起朝中权贵,更像文人名士,唯独目光清凛如霜,让人联想起将露未露的剑刃。 ——要是温晏然知道任飞鸿在想些什么,大略就会发觉,其人确实是很多年没回中原,像冠幅衣饰等物品每隔几年都会产生变化,类似的南地风格早在十年前就传到了建州,大周立国年久,上层生活堕落腐蚀,有些士人的衣服甚至宽大到了行走时必须让仆从帮忙牵引的地步。 任飞鸿被引至廊下,先拜了一拜,然后才被引入屋内,再度俯首:“草民任飞鸿,参见陛下。” 温晏然笑笑:“私下相见,且不必拘礼。” 任飞鸿注意到天子手边摆着一盘蜜桔,这不是丹州本地物产,多半是从建平送来的供奉。 天子言语和气,注意到任飞鸿在水果上有所留意,竟然还亲手递了一枚蜜桔给她。 温晏然:“回建平后,任卿就先在少府中待诏罢。” 大周有一个挂名在少府中的九品朝官,叫做内廷待诏,人员没有定数。不少内廷待诏要么是文采好,要么是乐理强,属于因为一技之长被举荐到朝廷的特殊人才。 任飞鸿顿了一下,道:“草民受之有愧。” 温晏然微微一笑:“任卿能够在此,已是帮了朕大忙了。” 任飞鸿闻言,心头微微一跳,对方此言,似乎是在暗指自己离开崇绥城时,顺手把那些豪强首领都收拾妥当,没有引起太大的乱子,后续入城的禁军,几乎兵不血刃便将崇绥顺利收服,那些豪强大族的人口部曲钱财,自然也顺势补充到了前线。 除此之外,这句话似乎也藏了一层深意——天子知晓扶何汸的许多计策,都是任飞鸿的手笔。 任飞鸿有些胆寒,自己行事素来低调,又已经改名换姓,却还是没逃过对方的注视。 当然要是让温晏然评价的话,这跟任飞鸿本人低调与否关系不大,主要是剧透的功劳,而且攻略区玩梗浓度一向比其他区域要低,对任这位谋士做出了相对客观的评价。温晏然之前看过的帖子里,对任飞鸿的形容是极好弄险,也就不奇怪她为什么有胆量孤身跑到武安的后方来。 温晏然看她一眼,不紧不慢道:“等扶何氏覆灭之后,任卿可否帮朕安定西夷?” 任飞鸿微微一顿,向前沉默一礼,算是默认。 她虽然同意跳槽,不过终归有点作为幕僚的职业操守,就算现在身在武安,也不好吐露此前都替曾经的上司出过什么主意,天子体谅她曾经的职场经历,并给出了切实的解决方案——只要扶何氏集体GG,任飞鸿自然也就可以甩脱历史包袱,无须继续缄口不言。 温晏然笑了笑,让人把任飞鸿带下。 西夷势力庞杂,虽然如今已经遭到了重创,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越是遭到巨大的压力,越容易叫这些人团结起来,拼死反抗。 温晏然思忖,任飞鸿此人离经叛道,再加上西夷与中原之别,扶何汸大约也只肯信这位幕僚五分,所以任飞鸿才潜入崇绥,想要做出一些大事来彰显自己的能为。 “让宋将军过来见朕。” 宋南楼把任飞鸿送到武安后,没有立刻离开,他恭候半日,果然有内官过来宣他觐见。 天子一见他面,便直接道:“如今台州四族中,有三家都受重创,剩下的人里,自然以扶何氏为主。”又道,“若换做朕是扶何汸,如今正好从容收拾州中势力,然后据州而守,与建平相持。” 宋南楼顺着天子的话想了想,也觉得有些为难,自古以来,攻城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日来安城外,温晏然为什么让陶氏父子示敌以弱,借此将人主力诱出再行击溃,实在是因为真要强攻,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如今台州整体实力固然被严重削弱,扶何汸若是因此选择采用拖字诀,死守不出,那建平这边,也不知要花多少心力才能将台州彻底收服。 温晏然笑:“凭王游之能,大约也猜到自己是在为人作嫁。”顿了下,又道,“你们不是擒住了劳氏的劳百捷么,且在此人身上做一做文章。” * 前军的军营当中。 一个西夷人打扮的小厮正在低头走路。 他叫做劳百胜,正是劳百捷的弟弟,西夷人重视亲族,而且劳百捷又是家族下一任首领,此次率兵出征,本意是借此机会,攒一攒威望功劳,如今功劳还未到手,人却被钟知微俘虏,消息传回台州,劳氏一族赶紧派人过去,表示愿意许以重财,只求能把人放回。 本来建平那边的态度已经缓和了一些,近来却又冷漠了起来,劳氏的使者几次上门,都被人打回。 劳百胜忍耐不住,决定亲自带人去救姐姐出来,他也是悍勇之辈,顺利摸进了劳百捷此刻所在的岩城,却被巡视的兵士们察觉,就在他以为自己必然难以幸免的时候,却又被对方轻易放过。 他心中茫然不解,然后留神探问,才晓得对方是将自己当做了扶何氏之人,方才没有动手。 ——扶何氏之人也是西夷土人出身,为何会与建平前军有联系,还被对方另眼相待? 劳氏与扶何氏也有姻亲关系,劳百胜自认为对扶何汸颇为了解,大着胆子假装成对方的亲族,居然当真被他假借对方的名义,从容混入了军营当中。 他本来想再忍耐些时日,慢慢探查军情,却意外听说,建平近日就打算将劳百捷明正典刑。 夜幕当中,几个军士围着火炉吃喝闲谈,劳百胜隐在帐后,咬紧牙关,偷听那些守军交流。 “莫要那么戒备,门曲坡一战后,大局已定,咱们很快便能回家。” “是么?我却不信!就算西夷那边死了那么多人又如何,如今大军可还没有进入台州,万一生出波澜该如何是好。” “你消息实在太不灵通,现在哪里还能生出什么波澜?实不相瞒,在下的姐夫就在将军身边效力,自然知道不少内情。” 一阵说笑声与饮酒声后,之前那自称姐夫在宋南楼身边的人的声音再度传来,说话时还带着熏熏醉意: “扶何氏早就投了天子,台州其实已被建平所控,只是顾忌那三家还有些残存势力,才无法立刻举州而降,如今黎氏家主已然病倒,劳氏素无能为,王游也不被信任。不然你们以为将军为何不留着那劳氏小儿的命做人质,实在是因为扶何氏已投了建平,留着那劳氏小儿的命也没用,不若杀了完事。” 劳百胜听得肝胆俱裂,他晓得无法继续拖延时间,当即去营房那边偷了两身建平人的衣服,趁着守卫换班没人盯看的空档,摸到姐姐被看管的地方,把人带出,原来的被褥中则塞了两个摆成人形的枕头,用来迷惑守卫视线。 西夷人身手矫捷,虽然劳百胜身上背了个成年人,行动间依旧是悄无声息,兔起鹘落间,劳氏姐弟的身形悄然隐入夜色当中,而在他们身后,几个建平将士打扮的年轻人正在用力抻着懒腰。 “咱们陪他演了那么久的戏,那小子总算愿意动手。” “他要再不动手,我都忍不住出手替他救人算了!” “这些日子以来,咱们一面哄人,一面还要装作扶何氏的人在营中躲躲闪闪地惹劳氏的疑心,也实在忒辛苦了些,回去得问将军多要些赏赐。” 这些人是宋南楼的亲兵,他们都是建平出身的年轻人,文武双全,不少人甚至懂得西夷那边的方言,此刻说笑一阵,便回去向上官复命。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此地距离劳氏大本营路途并不近, 劳百胜身边带着的亲随又不多,加上姐姐被俘后身体一直不好,需要休养, 他一咬牙,居然就近跑去投奔了王游。 虎威将军的兵营中。 年轻的西夷勇士单膝跪在大营内,语气诚恳:“请将军收容。” 看见这一幕,王游面色不动,内心却有些不解,不过这二人虽然是劳氏嫡系, 到底还是尚未掌权的小辈, 她还是让两人住下,又派人延医问药,替劳百捷看病。 安顿好这对姐弟后,王游立刻找了心腹幕僚过来商谈。 心腹幕僚也颇为惊讶:“劳家的孩子,居然跑过来投奔将军……” 她顿了下, 到底没“岂不是羊入虎口”的后半截话给讲出口。 王游:“再往后走几里路,就能找到扶何家的人, 扶何氏跟劳氏也是旧亲,如今遇见危难,去投奔亲戚,岂不比投奔我更为合适?” 心腹幕僚虽然有些想法, 犹豫了下, 还是不曾说得太直接:“难道他们不晓得扶何家的士卒也在此处?” 王游缓缓摇头:“旁人不知,他二人也该晓得。” 与其他三族相比, 扶何氏本身人口不多, 此次与建平交战, 主要负责后勤事务, 所以派上前的多是民兵,不过即便如此,也会单独设营驻扎,不与其他几家合流在一处。 王游:“其实自门曲坡一役后,台州局势便与往日不同,四族当中,唯独扶何氏骑兵未受损伤,如今我弱而彼强,扶何汸要是有什么心思,咱们又该如何防备?” 她坐在桌案前深思,心腹幕僚连大气也不敢出,只在身侧静立。 随着王游年老势弱,西夷许多家族已经不像从前那样顺服,然而作为跟随对方多年的心腹,幕僚却知道,自己的主君虽然不如年轻时那样武力充沛,心思却愈发深沉了起来。 王游虽然没有诸侯之名,私据台州多年,也有诸侯之实,对于此次建平与台州之间的大战,也做了不止一重准备。 最好的自然是继续掌握一州权柄,要实在打不过对方,举州而降也并非不可考虑。 虽然没有亲眼见过新帝,王游却觉得,如今的中枢比厉帝时期要有条理的多,要是她真的能带着台州归附于建平的话,说不准当真能带着台州王氏,跻身于世家之列。 黎氏跟劳氏那边也不算看错了王游,她同意幺女随崔新静离开,确实是做好了两头押注的打算。 王游喃喃:“以西夷如今的情势,若是要固守,必定是以扶何氏为首……”话音一顿,忽然道,“那两个孩子是自建平的营中跑出来的。” 心腹幕僚闻言,神情一时间也是变幻不定,低声:“将军的意思是,他们发觉了什么?” 王游一直觉得,跟建平私下有所勾连的西夷大族不止自己一家,结合上劳氏姐弟对扶何氏忽然冷漠下来的态度,总觉得扶何汸此人也十分可疑。 “多半如此。” 王游心中还是有些怀疑,她到底老谋深算一些,无法确定扶何氏是当真与建平勾连,还是那两个小辈有所误解,然而不管情况真实与否,凭现下的局势,她实在是太过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来对扶何汸下手,所以纵然此事只是端坐在武安城中的那位小皇帝在弄计,她也不得不上对方的当。 至于劳氏跟黎氏两家,以王游本人对他们的了解,既然此次作战不利,那比起自己承认自己带兵无能,他们更愿意承认是有叛徒下了黑手。 王游站起身,负手踱步,片刻后道:“喊信使过来,我有话要告知黎劳两位乡长。” 她的语气格外坚决,甚至带了遏制不住的杀气。 * 台州,扶何氏主宅当中。 扶何汸身侧得力的谋士日前一去无踪,许多事情不得不由他亲自处理,比起往日,实在是繁忙了许多。 虽然有些遗憾那个叫做任飞鸿的文士不在此处,然而扶何汸心中明白,自己跟对方在后续该如何行事上存在一些分歧,就算对方愿意留下,两人相处起来也未必愉快。 作为一个野心之辈,扶何汸的许多想法与王游十分相似,他甚至同样也考虑过要不要举州投降,只是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打算。 在任飞鸿的计划中,扶何汸需要趁着其他家族势力尽数出动的空档,把台州攥在自己手中,若是前线作战不力,扶何氏就正好趁势而起,若是黎氏,劳氏还有王氏等人占据上风,就干脆举州投降,然后凭借献州之功,问朝廷要一个刺史之位跟将军头衔。 任飞鸿的眼光本来不算错,在原来的支线里,哪怕继位的皇帝是素有贤名的泉陵侯,最终也会天下大乱。如果以数年后天下动乱为前提条件进行谋划的话,那扶何氏不妨暂时向朝廷低头,借着中枢权威为自己牟利,等这世道的乱象再难遏制的时候,再以西地之力,图谋中原,若是现在就选择据州而守,那在消耗朝廷力量的时候,台州自身的力量也会被消耗。 扶何汸有选择性地采纳了对方的意见——自立为西夷之主的诱惑实在太大,他原本打算,就算建平那边打不过西夷,他也要从后勤上做些手脚,以便消耗其他几家的力量,当日黎怀刀之所以急切地希望能毕其功于一役,也有后勤拖延,身边粮草有限的缘故在。 如今王氏等人连连战败,扶何汸又派人出去散播流言,指责王氏与建平有所勾连,而黎氏跟劳氏昏聩无能,同时暗暗替扶何氏宣扬,表示能拯救西夷于水火之人,唯独扶何汸而已。 就在扶何汸默默思忖之时,他的亲兵过来汇报,说前方战事不利,西夷大军已经打算撤到来安附近。 ——又是来安。 此战两度以来安为中心,然而今时今日,西夷那边的心情与刚开始显然大不相同。 王游到底老成,在黎劳两军溃散之后,她一人被钟知微跟陶驾两军围攻,虽然同样连续战败,但保留下来的力量居然还要超过黎氏跟劳氏的总和。 也正因如此,扶何汸已经在暗自定下拿王游杀鸡儆猴的计划,并想要借此吞并对方的兵卒。 扶何汸把出言告退的亲兵喊住,笑道:“且等一会,我正要写信交给黎氏跟劳氏,你多留片刻,替我把信带过去。” * 陶驾所领的前军与钟知微所领的后军已经汇合到了一处,如今正在缓缓向前推进。 之所以是“缓缓推进”,名义上是谨慎行事,实则是故意留手,给西夷那边缓和的机会,毕竟光凭有着铁骑营为尖刀的前军,钟知微就可以击败王游,然而陶荆自武安归来后,也顺道带来了天子的最新指示—— 温晏然在锦囊中只写了四个字,“欲擒故纵”。 如今台州已经被扶何氏所控制,倘若王游被击败得过于惨烈,那正好给了扶何氏吞并王氏实力的机会,然而只要给王游留上一口气,凭她的性格,便不会甘心引颈就戮,一定会与扶何汸斗争到底,他们完全可以先隔岸观火,看两遍内讧。 陶驾感慨:“此计已然近乎于阳谋,以王游的能耐,未必看不出不对,然而她与扶何汸之间,早呈水火不容之势,纵然有所察觉,也只能顺势而为。” 他年轻时候也总在军中,战场经验丰富,厉帝有一点跟当今天子相仿,便是总想把亲信派到军中,这对于做皇帝的人而言,本是常见行为,不过跟新帝相比,厉帝别说提供作战的可靠思路,前线将领们每次都得花相当一部分精力,来解决皇帝亲信的拖后腿问题,当时台州一战后,王游在得意时,甚至还公然宣称,她能屡战屡胜,虽然有自己的原因,也多亏了当时的天子不断帮忙。 【全文完】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曾经的厉帝固然折磨得建平大臣苦不堪言, 却在王游那边得到了好评,自从此人成为台州刺史之后, 每年上表赞颂天子功德时,措辞都格外真心实意,不过出来混总是得还的——陶驾第二次来台州,也为西夷带来了一个崭新的皇帝。 因为皇帝已然定下了欲擒故纵的计划,钟知微跟陶驾便不忙着立刻发动攻势,时不时还碰个面,沟通一下对眼下战局的感想。 钟知微年纪轻, 而且勇武过人, 屡立功勋,又深受皇帝信赖,原本十分容易有些骄傲之气,但她早年间因为边人血统的缘故在禁军中受到打压, 等被天子提拔至身侧时, 性格已经磨练得十分稳重,无论敌人如何智计百出,都岿然不动。 在此之前, 扶何汸还用了任飞鸿的计策,想试着离间钟陶二将,他们以刺史王游的名义,把信件夹带过去,里面的内容以赞扬钟知微对战争的贡献为主,然后又表达了一些不解——陶驾屡战屡败, 钟知微一战奠定大局, 结果武安那边, 却把主要的功劳放在陶驾身上, 简直是怠慢功臣,说不定还是因为钟知微有边人血统,才会加以打压。 钟知微看到信后,不过冷笑两声,倒点了些人马,想要顺着信件的来路,抓住西夷人的尾巴,奈何这个计划由任飞鸿亲自布置,收尾收得干净,钟知微那边最终也只是抓了几个被西夷买通的小人物而已。 她到底是能在评论区留名玩梗的人物,不止武力强横,综合素质也同样出色,钟知微当然明白,建平那边的计策能如此成功,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前军带兵之人乃是陶驾。 陶驾心中对于一雪前耻的执念之重,中枢跟西夷都十分清楚,也正因为此,哪怕老成如王游,都没有怀疑过此人只是诈败,况且当时前军的普通将士并不知晓天子计策如何,队伍士气一定会因为表面上的不利而下降,陶驾能够在这种情况下,保持住队伍阵型,实在是一件极为难得的事情。 所以平定西夷的功劳,除了天子之外,陶驾当论首功,至于她自己,钟知微倒是觉得,有皇帝这样英明的主君在,又配置了铁骑营随行,换了谁上都跑不了一个胜利的局面,自然不该居功。 陶驾与钟知微相识多年,还曾经教导过对方一些兵法谋略,彼此有些香火之情,在知道对方的想法后,还额外提点了一句:“陛下此举,怕还有想要继续重用你的意思在。” 钟知微闻言微顿,随即恍然大悟,拱手致意:“多谢老将军指点。” 她如今已经有了宫中、北苑两次平叛之功在身上,又率铁骑营击退了西夷大军,要是此战不以陶驾为首功,而以她为首功,那钟知微的权势便过于显赫了一些,反而是陶驾,其人年纪已老,且劳苦功高,正好做两年武将之首,然后从容退下,慢慢安排年轻人接替。 在许多老臣心中,正因为天子不愿意过河拆桥,所以才安排钟知微稳扎稳打地往上走,若是心中生疑,反倒会行捧杀之计。 陶驾知道钟知微心里明白,也就不再多言,开始与对方讨论起西夷的战事。 钟知微谦逊道:“在下初至前线,对诸般事务不甚了然,不过天子既然有意行反间之计,那此事关节或者便落在黎氏跟劳氏两家人身上。” 陶驾感受着对方话里对天子的敬重信赖,再回忆起自己年轻时的旧事,一时间半是欣喜,半是怅然。 * 武安城内。 细雨濛濛。 这个季节,丹台两地放晴的日子不多,宫人们只得在屋中生火来烘烤被褥衣物,一时间十分怀念建平的气候。 王有殷也凑了过去,在火炉边考了会外袍,摸着差不多干了,才套上衣服出门,看看今日有没有需要递到禁中的文书。 她出身袁言时的府邸,作为一位士族文官,王有殷对稳定的局势有一种天然的推崇,她一开始也觉得天子有些过于锋芒毕露,如今也明白过来,其实皇帝御驾亲至武安并非是一件冒险的行为,相反对于整个天下的局势来说,这是最为稳妥而且成功率也最高的做法,旁人以为皇帝喜好弄险,其实是能力不足,看不出陛下布局的高明之处。 抵达丹州之后,王有殷曾听得不少人抱怨丹州的生活,如今也慢慢少了,毕竟连主君都不曾抱怨当前生活艰难,做臣下的难道还害怕吃苦吗? ——不过王有殷虽然也算天子近臣,却实在不太了解温晏然的想法,对方倒不是觉得建平好而武安差,而是觉得两边的生活条件都不怎么样…… 王有殷动作轻快地把文书整理好,然后送去后衙。 雨中落英,为此方庭院增添了几分遗世独立的清逸之态。 无论外界如何,天子居处都有一种令人心神安稳的沉静之感,似乎只要温晏然在这里,所有大臣便有着充足的依仗。 王有殷注意到,自己来的时候,天子正立在窗下看雨。 她以前是觉得天子心中忧虑,借此排遣忧思,现在则知道自己有所误会:陛下分明是胜券在握,故而悠然自得。 王有殷的想法能代表很多近臣们的共同心声,不过包括池仪张络在内所有人的猜测其实都跟事实关系不大——作为一个穿越人士,温晏然深知,在伏案读书一段时间后,需要适当远眺来防止近视。 武安这边办事流程没建平那么复杂,温晏然也不太喜欢繁文缛节那一套,巡幸在外,官吏向来从简,王有殷看着池仪在,就将装着文书的木盒呈给对方,再由这位中谒者呈给天子。 木盒里装着的是前线的情况,如今西夷那边军队虽然已被击溃,天子却没有露出半丝放松之态,反而格外肃然,不管传来什么情报,都一定亲自垂询,事必躬亲,每日都批阅到夜间。 王有殷佩服之余,想起此前曾听老臣酒后抱怨过两句——但凡先帝能有一分陛下的风格,这世道又何至于此呢? 都是因为先帝过于放纵,才导致天子如此辛苦。 她并不知道,温晏然近来之所以如此勤政,跟厉帝其实有着很大的关系。 太多的臣子们拿她跟先帝对比,这些风声也传入了后衙。 习惯于摸着忠臣过河的温晏然也没忘记从同行身上汲取工作经验,反思旧事,觉得先帝能成为昏君,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喜欢插手自己不懂的领域。 她想得很好,先帝不通兵事,她也不通,先帝是昏君,她的目标也是昏君,只要方向错了,投入越多反而会越拖后腿——之前的计策能成功,主要还是评论区跟系统到的功劳,要不是评论区的热心读者提示自己西夷人团结友爱,让她想到了从中分化的计策,系统又更新了舆图功能,方便进行安排布置,还不知道战局会打成什么样,如今眼看着很快能见到胜利的曙光,大局将定,她可以适当多投入一点,让前线将士发觉自己水平不行,先存一点成见在心里,等日后天下大乱时,多半就会不再听自己调遣。 温晏然很有自知之明,自己不用演戏,只要正常努力工作就行,前方战事复杂多变,难道还能当真事事被她料准吗? 由于丹台两州距离极近,军中采用飞马传信,各类讯息可谓朝发夕至,也十分方便温晏然对前线做出各种安排。 钟知微跟陶驾两人带着大军缓缓推进,陶荆等小将则率领轻骑,四处游荡清扫,他们顺利攻下了一座本来在西夷势力管辖下的城池,正要将对方逃走的残兵也清扫一空,温晏然知道后,却特地传来命令,让他们一力求稳,不要急着追击,先整肃城中吏治。 * “陛下圣明!” 靠近台州的武常城内,陶荆双目泛红,忍不住发出一声感慨。 他现在对天子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本来作为武将家族出身,陶荆以为自己不会轻易上人的当,如今却还是差一点落入了陷阱当中。 之前驻扎在武常城内的西夷军乃是扶何氏的人马,任飞鸿跑去崇绥之前,特地做出过安排,吩咐此地守军,如果有人攻城,又难以防守,不若先将一部分人马隐在城中,然后再带着骑兵撤退,等敌军过来追击之时,留在城中的那些人马可以将对方辎重粮草尽数烧掉,断其后路,然后内外夹攻,不怕对方不败。 陶荆想,难怪带兵打仗总说天时地利人和,武常城与台州相近,此地居民很多都是西夷人,民心并不向着建平,这也正是对方计策能够成功的原因。 一位曲长:“少将军,既然如此,我们干脆……” 话音未完,那曲长悄悄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 陶荆见状,缓缓摇了摇头:“天子有令,要我们先整肃吏治。”又道,“此地居民多有西夷之人,但官吏大多是中原人出身,此地民心之所以不附,多是因为此地官吏处事不公。” 曲长犹豫:“那少将军的意思是要与那些做官的为难?” 陶荆:“为何不能与他们为难?”冷笑两声,“我不但要与他们为难,还要让所有人知道,陛下与先帝乃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他心中满是庆幸之情,昔日陶驾曾大败于台州,固然有自己的缘故,也跟先帝有着脱不开的关系,有些时候陶驾本来不想出兵,却要被朝廷催促着赶紧动手,有好几次,算是被厉帝给推进了坑里。 长辈不幸,自己却又幸运如此,如果说先帝是把平地上的人生生踹进坑里,那么天子就是把可能踩进坑里的下属给一把拉了回来,陛下用计大胆,却又步步为营,实在是亘古罕见的一位有道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