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倚笼》 第1章 太子之妻,南殿废储 一大早便起了蒙蒙雾气,破败宫墙的红瓦褪了色,隐隐泛白。 “吱呀”一声,容妤推开木窗,见侍女阿婉已经在打扫院落里的落叶。 凉薄寒风穿进衣衫,令容妤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身后又传来低沉的几声咳嗽,她一边忙着要关窗,一边回头道“吹到你了吧?本想着要透透气的,我这就关上。” “不急。”那声音由远至近,停落在她身边,抬手抚了下她鬓的素淡珠翠,微微一笑“我身子骨也没那么虚弱,只是晨风而已,不怕的。” 容妤端详着他近来又瘦削了的面容,眼里闪过疼惜之色,到底还是将窗子紧紧关好,又安顿他卧榻修养。 将被角为他掖好后,她轻声道“我要他们煨参汤给你吧,今儿起得早,也能催他们快些煨成。” 他苦笑道“都听你的,你定了便是。” 容妤点点头,临出房前,对着铜镜看了眼自己的行头,倒也还算端庄。她抬了抬下颚,踏出门去,吩咐侍女去后厨做今早的菜色。 阿婉听后,有些苦手似的,“太子妃……”索性及时改了口,“回禀夫人,后厨哪还有人参了呢,上月都已经用光了,派人去要,如今还没送过来呢。” 容妤表情变了变,微微蹙起眉头,问道“红枣、枸杞和母鸡,总还有吧?” 阿婉摇摇头,“也没了。” 容妤极为失落地看向院落,上月提出要修建的宫墙也仍旧无人问津,宫檐下头的琉璃灯也因暴雨碎了一个,她想到碳火也到了该用的时候。 阿婉叹道“天已经这么冷了,裘袍该做、暖炉该有,可咱们这南殿连柴火都紧紧巴巴,太子……夫人,往后可该怎么熬啊?” 容妤抿紧嘴唇,眉皱得更深。 阿婉也不是非要火上浇油,她总是忍不住要和从前的日子做比较,便絮絮说着“都是一母同胞的手足,好歹也要看着过往的兄弟情分,可新太子也真够狠的,对待咱们太子……唉!又叫错了,老是改不了口!”她扇自己一嘴巴,叹道“对待咱们侯爷都不如……不如他的战俘!” “阿婉。” 容妤示意她不得乱讲,“你要牢记,这里不再是东宫,是南殿了。” 阿婉也知祸从口出,不想早早没了性命,只得点头听从。 此时,断续的咳嗽声又从身后的房里飘来,容妤默默侧目瞧了一眼身后,生怕阿婉说的话被他听见,便向前走去几步,重新叮嘱阿婉去做些暖身的吃食。 还没等事情交代妥当,虚掩着的院门外头忽来一仗人。 负责开道的侍卫次序井然,他们站在院门两侧让开路来,一辆车辇缓缓驶进,车门打开,走下来的人是崔内侍。 今朝地位更变,容妤见到他,必是要先一步颔首问候了。 崔内侍到底也是宫里的老宫人,断不会为难容妤,只管笑盈盈地吩咐侍从将东西搬出来,说道“近来东宫喜事多,疏忽了南殿这头,还请夫人宽宏。” “哪里,内侍大人言重了。”容妤垂了纤长白皙的颈子。 崔内侍一挥手,依次道着送来的物件儿“裘袍五件、碳火百斤、琉璃灯十盏、油烛五十、月俸……三百。” 容妤一听,不由地抬起头,她谨慎地问道“内侍是否记错了?” 崔内侍“哦?”了一声。 容妤道“侯爷虽不再是东宫主,但按照规矩和陛下的旨意,南殿月俸是有四百五十的,殿里的车辇、宫人与侍女也要生活,四百五十本已拮据,如今怎会成了三百?” 崔内侍面露异色,为难道“实不相瞒,南殿上月的俸禄是红字,咱们太子已经在陛下面前担下了这事,到了这月,也是不得不缩减些了。” 容妤却道“可我家侯爷的药品贵重,月俸少成这样,定是吃不起的,难道是东宫会帮衬月月送药来此吗?” 崔内侍笑道“这,老奴可就不得而知了。若夫人不信老奴,也是可以去别处讨个说法的。不过,夫人先要在这些物件的批复上按了手印儿,老奴也好回去交差。” 容妤当即拒绝道“内侍大人,恕容妤不能按这手印儿。” 崔内侍故作难办,唉声叹气了半天,终于绕到了正题“既是如此,夫人还是亲自和太子禀明得好,咱只是奉命行事,实在经不住这中间推搡,也请夫人体谅下老奴。” 房内之人的咳嗽声加剧,下地倒茶压咳的窸窣响声令容妤心神不宁。 她怕自己再犹豫不决,他就会推门来拦,届时,药买不起,他命也要早早了结。 思及此,容妤不再动摇,她对崔内侍道“内侍大人,我要去见太子。” 崔内侍一听,立即躬身侧过“夫人请。” “夫人……”端着姜汤和糕点从后厨出来的阿婉见这阵仗,登时无措。 容妤经过她身边,嘱咐一句“侯爷若问起我,就说我去催膳药房抓药,去去就回。” 出了院门,崔内侍引容妤上了车辇,她刚一坐定,便听得车轮行驶起来的声响,亦不知是许久不曾有这待遇、还是要去见她极不愿见之人才会有这般心慌意乱。 幸好是没有个孩子的。两个人受苦,总好过三人惨淡。容妤心中沉沉叹息。 她本想着熬过这阵子就会好,时间久了,适应了,日子就不会那样难了。可他的病日日渐重,陛下又漠不关心,墙倒众人推,南殿之外的过往宫女都能扔来几抹冷眼,再连月俸也遭到克扣,就像阿婉说的那样,往后,要怎么熬? 第2章 东宫新主,物归原主 一别三月有余,容妤再次造访东宫,已是物是人非。 待车辇落定,她独自走下,便发现东宫的朱门已经改成了金朱色地漆,宫檐下悬挂的不再是琉璃灯,而是在烛火外罩着一层玉色翡翠。 一进里头,便见假山旁修建出了偌大莲池,哪怕这时节莲不开,也还是硬生生地在水面上嫁接满了姹紫嫣红。 容妤跟在崔内侍的身后走在其中,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途经长廊拐角处,渐渐听见深院里传来刀枪棍棒的声音,她眼神飘去那里,崔内侍便侧头同她提点了句“是太子正与九皇子、十一皇子在切磋剑艺。” 容妤本不在意,但还是不由得心头一沉,想着有另外几名皇子在场,谈月俸之事有伤颜面。 而这会儿的庭院瓦檐下滴着晨露水珠,一蓝一白两抹衣身影正在亭前空地上挥剑比试。 十一皇子毕竟还年少,与九皇子只能对抗几招,年龄、剑术与体能都相差甚多,再加上九皇子的剑术已相对成熟,虚虚实实变化难测,很快便输在了九皇子剑下。 其余在旁看热闹的公主、贵人都各自叫好,容妤则忽然停住了身形,她僵硬地站在走廊这头,不再向前。 崔内侍明白她意,说着由自己前去亭中与太子通报,要容妤在此稍作等候。 容妤兀自点头,目光随着崔内侍一路看去,他先下了长廊,穿过月亮门,再上了石阶,直奔庭院小榭内的高座。 而那上头坐着的,是名身穿月白底子赤红凤鸟纹锦袍的青年男子。 他腰间配着镶有白狐尾毛的琉璃玉,于晨光之下闪耀着璀璨明艳的光晕,映着他那张凌厉淡漠的容颜。 听闻脚步声,他一转眼,看向了躬身行礼的崔内侍,听了几句后,便又抬头定睛,找到了长廊这边的容妤。 容妤迅速低下眼,不与他对视。 他视线停留在容妤身上片刻,忽尔抬起手,一旁的侍女立刻将暖炉递上来,他押着暖炉于双手间,起身转去了庭院后面。 容妤余光瞥向他,见他乌青色的长靴踩在一地白晃晃的落花里,几簇流光飘飞在他的锦袍衣角,倒是透露出一股子得意。 崔内侍则在这时回过身,盯着容妤看。 直到她抬眼与崔内侍目光相会,他一侧头,示意容妤跟去后院。 容妤略有不满,她知晓偏院不是会客之地,至少,不是会见贵客的。 可落配之人又何有挑剔之资?容妤只急寻回月俸数额,便匆匆绕过庭院,直奔后院去了。 片刻过后,厢房的门“吱呀”一声被容妤推开。 别院只有这一处房能坐人,容妤自是清楚得很。 刺目光束照亮了阴暗潮湿的房内,许久不曾见光的屋子里浮起灰尘,沈戮正站在紫檀木的桌案旁,抬手掀开桌上的茶碗,皱眉之后,又重新盖了回去。 “我要人看茶吧。”他低声一句,负过手去,示意门外的容妤“你且先进来坐。” 容妤略显局促,只低头道“不必看茶了。” 沈戮并未在意她的要求,向前一步时,她不由地后退一步,感到身后有侍女匆匆前来的步伐时,她又心中不安地别开脸,似怕被人瞧见。 侍女们向沈戮躬身,他只令道“白莲底子的热茶。” “奴婢遵命。”侍女们退下后,沈戮也转身回去桌案旁,寻一干净的椅子,坐了下去。 容妤踌躇一会儿,迈进门槛。 她并未落座,站在距离沈戮较远的逆光处,艰难地低头,作揖,见过太子。 沈戮不急着免礼,无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玉扳,抬头眯眼时,目光扫过她周身,见她乌黑发鬓挽成矮堕,只戴着一支素淡的红玉簪子,连玉翠都免去了。 他敛下眸,低声道“崔内侍说了,你有要事寻我,想来你这般急匆匆的,定是有所诉求。”他不以为然地“所为何事呢?” 容妤始终微低着头,她站在门旁不敢靠近,只小心翼翼道“太子殿下,敢问南殿月俸遭到克扣一事……可是陛下的意思么?” 沈戮蹙起眉,道“克扣?怎么,你南殿月俸少了?” 容妤困惑地抬起头,撞见他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她脸,令她心下一慌,赶忙低下眼睛,恭恭敬敬地道“回禀殿下,比起上月,足足少了一百五十两。” “哦?”沈戮“嘶”一声,“可崔内侍送去你南殿的东西,都是由我事先一一过目的,断不会出差头。” 容妤垂首道“还请殿下明察。” 沈戮目光便略过她眉间的愁苦之色,不由地前倾了身子,再道“倒是你南殿上月出了赤字,东宫自掏腰包补了许多,你这月理应是要还上的。” 容妤斗胆问道“不知何来赤字?殿下请明示。” 沈戮在这时起了身,双手负在身后,缓缓踱步向容妤,冷声道“两月前我继任东宫,大小宴会不断,贺礼也堆积如山,南殿却未曾有人来请安,已是不敬。但内侍房仍旧按照规矩扣除了南殿上月的月俸,总归是替你们南殿表明了忠心与礼数。” 容妤默默听着,不敢插嘴。 他语速放慢了些,继续道“再来,是上月。太后生辰,宴请到了东宫,指明要带着南殿侯爷夫妇一同参宴,但你传给内侍的话是‘侯爷病了,怕晦气了喜宴,便不来了’。可这贺礼也是不能少,东宫照例为你们补上,也算东宫宅心仁厚了。” 他字字珠玑,毫无客气可言,如尖针一般刺进容妤心口,令她恍然意识到,他把这些细枝末节算计得清清楚楚,只待她登门请罪。 然而,当真是南殿有罪,还是她有罪? 她又何罪之有呢? 沈戮低眼瞥她,忽然冷声问“皇嫂,怎么一言不发了?” 皇嫂二字,实乃讽刺,容妤心中一阵郁气,可又不敢继续沉默,只得道“殿下怪罪的是。” 她将头垂得很低,鬓发上的一缕乌黑垂落下来,划过她细如白瓷的脸颊。 沈戮侧目,凝视着她莹白的脖颈上,可一转眼,便看见了上头的淡淡红痕。他眼底浮现森然冷意之际,反倒是那久违的亲昵称呼从口中滑出“妤儿。” 这一声“妤儿”着实吓得她心惊肉跳,不由地退后了几步,直到撞到冰冷墙壁,她躬身的模样极具狼狈与局促。 第3章 旧时,错付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沈戮眼底的冷意又攀升一些,他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面前的女子,从容不迫地问道“怎到了如今,竟会如此惧怕于我?” 容妤背脊逐渐有冷汗渗出,她声音带出一丝颤抖,拼命地想要克制失态“殿下贵为太子,臣妇理应恭敬殿下,不敢有半点不尊。” 臣妇。 这倒令沈戮笑了笑,他抬手弹弹衣袖,自是位居高位般地睥睨着她,也立即改回了称谓,“皇嫂这话就生分了,我亦不是那仗势欺人的东宫主,皇宫上下再如何对待南殿,我又何曾怠慢过你们半分。” 听了此话,容妤心中有了一丝希冀,她趁势求道“臣妇今日求见,便是斗胆恳请殿下将余下月俸拨给南殿,此月不比从前,实在是寒冬将至,无论是炭火还是药食,都是缺一不可的……” 沈戮语调轻巧,表现的自是通情达理“皇嫂都亲自来了,我也不会驳你颜面。” 容妤露出些许喜悦之色。 不料他话锋一转,冷声道“但宫里查账查得紧,拆了东墙补西墙,总归要有出处。” 容妤一怔。 “更何况,南殿自己做事也要拿得上台面,一再拒参宫宴,太后都已对南殿心生不满了,我又如何能继续帮衬你们呢?” 容妤叹息一声,只得道“殿下叮咛,臣妇铭记在心。从今以后,臣妇必定会谨慎行事。” “这便好办了。”沈戮点头道“你今日也来得正好,太后三日后要在东宫设宴,皇兄这次便不能再称病相拒,你夫妻二人先要露面在太后那里讨个好,我才能和她提口你们的俸禄。” “可我家侯爷的确是病得紧。”容妤忍不住为夫君开脱,迎面却撞见沈戮凌厉的眼神。 她不敢再多话,听见沈戮说道“东宫不强人所难,我也会让你自己来选,愿与不愿,你说了算。” 室内静可闻针,凭容妤如今的处境,哪里配做选择?尤其是那双眼睛凌驾在她的头顶,似游走的蟒蛇,恨不得一口气游进她心底窥探究竟。 容妤认命地点头“臣妇自当心甘情愿。” 沈戮冷眼扫过她,终于命道“好了,免礼吧。” 打从她进来这般久,他总算是肯让她直起身形。 恰逢侍女在这时端了香茶前来,沈戮回到桌案旁落座,也对容妤做出“请”的手势,漠然道“皇嫂,品品这茶。” 容妤心里虽记挂夫君,但也不敢违背沈戮意思,她如坐针毡地端着茶碗,觉得自己仿若要被屋内可惧的沉寂吞噬入腹。 直到沈戮轻描淡写的一句“茶底有白莲,和过往时的淳厚相似,但也更胜一筹。皇嫂觉得如何?” 他口中的过往,令容妤不由得心虚了几分。 明知他是有意而为,她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零星旧事。 作为曾经的定江侯的嫡长女,打从刚刚出生起,她就被皇帝亲口指婚给了七皇子沈戮。 只因七皇子是日后的储君,太后与皇帝都属意沈戮统领东宫。 可惜的是七皇子并非皇后所生,当年多嫡之争中党羽皆败,母妃全族被诛,七皇子做质离朝,定江侯也是急于与七皇子撇清关系,无奈之下参与了帮助皇后为其嫡子五皇子争夺储君一位的密谋。 好在事成之后,皇后念及定江侯有功,容妤又血统高贵、样貌出众,便在五皇子成为太子后,钦点容妤做了太子妃。 哪曾想风水轮流转,七皇子回朝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与皇帝合谋杀皇后,废太子,摇身占了东宫,血了前耻,复了恶仇。 可怜容妤的父亲定江侯还被囚在家中不准外出、等待新太子党严审。而作为被废太子的夫人,容妤也是自身难保。 只是,她偶尔也会在心中埋怨他的不记旧情。 白莲茶的水面映着容妤那张愁苦的容颜,她紧闭着眼,不愿再想,端起手中茶盏,竟是一饮而尽。 急迫喝下的不是香茶,而是过往。 沈戮打量着她这番行径,眉头一点点蹙起,他抬了下手,别开脸,是在传守在门外的宫女道“送客。” 容妤愣了愣,宫女已经来请容妤,她立即放下茶盏,起身时向沈戮恭候一礼,转身随宫女朝外走。 身后传来他淡淡一句“三日后的酉时,东宫内院。” 容妤赶忙回身应道“臣妇牢记在心。” 待到一路回去了南殿,阿婉已在门口翘首以盼多时,见容妤是独自回来的,她欢喜地上前道“夫人可算回了,平安便好!”又见连个车辇也没跟着,阿婉怨道“哼,东宫那班势利小人!” 容妤同她摇摇头,只赶着回去院内,“侯爷可曾与你问起我?” “问了好多遍,阿婉都是按照夫人交代的话回的。但侯爷非要等夫人回来才肯用膳,怕是这会儿也凉了,阿婉一同端去后厨热热。” 待阿婉推开房门端走桌上的木盘,守在桌旁的男人抬起头,一眼见到容妤走进来,他面露喜色,起身迎向她“妤儿!” 容妤被她家夫君揽着肩头坐到椅上,尽管听阿婉说了,沈止还是要问上一句“你抓个药怎抓了这般久?我等你等得焦急万分。” 容妤苦笑道“夫君惯会说笑,何必焦急?我又不会丢在皇宫里。” 沈止抱着容妤在怀中,生怕真会弄丢了一般,以脸颊厮磨着她鬓发,叹道“宫里豺狼虎豹多,我总归是要提防些。” 他这话似藏暗示,令容妤不敢提及自己去东宫见过沈戮的事,斟酌片刻,只能说“今日,崔内侍来过了。” “可是来送俸禄的?” “送是送了,但少了许多。” 沈止忧心忡忡地垂下眼,又听容妤道“崔内侍还交代了,三日后……要你我夫妻二人去东宫参宴。” 一听此话,沈止徒然睁大了双眼,他看向怀里的容妤,当即否道“我们不能去,只管称我生病,回绝了他便是!” 第4章 鸿门之宴(一) 容妤迫不得已地同他述明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又借着崔内侍之口讲起太后不满南殿,以此来克扣俸禄。容妤担心沈止的病,也怕养不活一殿的丫鬟和侍从,而去了这次宴请,也能讨太后欢心。 “忍忍便罢了。”容妤劝慰沈止,“崔内侍也承诺,只要咱们这次去参宴,太后也就不计前嫌,该给的俸禄不会再少一分。” 沈止紧锁眉头,反问容妤一句“他崔内侍能做得了太后的主?” 容妤默了一默,道“他是替太后传话,总归是太后的旨意。” “到底是虎落平阳了。”说完这句,沈止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放开容妤,起身去寻桌子上的茶水压咳。 容妤为他抚着背脊,更是忧心起来“我已让阿婉为你煎药,今日服了药便不会再咳了,待你我参完东宫宴请,拨来的俸禄也足够你下月用药……我只盼夫君健康无灾,旁的我是不管的!” 沈止喝净了茶水,再咳了一阵后,总算是平复下来。他长叹一声,到底是不愿容妤为自己劳神,便松口道“就按你说的去做吧,我这副烂身子,怎能一直拖累着你?若俸禄多了,我也能快快好些。” 容妤心里松了一口气,脸上也浮出笑意,她凝望着沈止面容,抬手为他捋过额前垂落的鬓发,举止中尽显浓情。 三日转瞬即逝。 阿婉一大早便打好了水盆送进容妤房内,见她已经坐在铜镜前梳妆,便惊喜地问夫人是不是也要去参加太后在东宫设的夜宴。 容妤轻轻点头,回身看向沈止,他正站在窗旁遥望外面的宫墙,容妤怕他受寒,唤他离窗子远些。 沈止顺从地回到容妤身旁,又要阿婉帮她选今晚佩戴的耳饰,阿婉觉得玳瑁月牙珍珠这对最配夫人容颜,莹白如皎,美若玉盘。 容妤淡淡笑过,反倒是选了另外一对素淡的小翠玉珠,“素净便好,我本就不喜招摇。” 沈止却柔声细语地称赞起容妤的美貌“妤儿云鬓峨峨,修眉联娟,即便不施粉黛,也照样艳压群芳。” 到了酉时,她与沈止是最后到达东宫的。 尽管废储不会缺衣少粮,可上好的缎子和锦衣也是穿不到的,容妤夫妻身上的都是去年的样式,胜在二人气韵不俗,旧衣也显姿容挺拔。 侍卫通报,入了席间,不少目光投递而来,或审视,或诧异,亦有轻蔑与嘲讽。 容妤低垂着眼,并不与他们对视,随着引路侍女坐到位置后,一抬头,便看到了高座上的太后与皇帝。 而沈戮,仅次于他们的位置。 他今日穿了件雨过天青色的锦衣,领口与窄袖边缘都绣着金朱暗纹,月华一照,熠熠光辉,自是极富荣光。 容妤余光打量身侧的沈止,见他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沈戮,那眼神意味深长,令容妤心生疼惜。 太后在这时举起手中杯盏,请宴间众臣举杯共饮,同赏这东宫满园梅。 待推杯换盏后,器乐班也奏起乐曲,歌女舞姬倾巢而出,在丝竹迭奏声中踏歌而舞。她们身姿曼妙,风情万种,一时之间花影风动,如天上人间。 容妤见状,心情也逐渐好转起来,她端起酒盏,唤沈止一声夫君,二人相视一笑后同饮,自有一番同甘共苦的情致。 高座上的沈戮正一边小酌青瓷杯中的佳酿,一边打量着台下的容妤和沈止。 公主平乐顺着沈戮的视线望去,发现废储夫妇后,立即开心道“是皇兄和皇嫂!我这便去亲自敬他们一杯!”说罢,就提着酒壶朝长桌最尾端前去了。 一时激起千层浪,太后与皇帝终于注意到了前太子沈止的到来,尤其是太后,看向沈戮问了句“你皇兄今日不病了?” 沈戮恭敬道“回禀太后,皇兄病还未愈,是带病前来参宴,未上前来与太后攀谈,是怕病症坏了太后兴致。” 太后缓缓点头“倒是像他会考虑的事情。”末了又转向皇帝“看他们夫妻二人的衣袍还都是旧样子,遣内务那头送些过冬的物件给南殿吧,省得旁人笑你苛待了废储。” 皇帝应下后,便交由东宫去做,沈戮自然领了这命,再转眼去看桌尾,平乐已经在劝容妤喝第三杯酒,对面的几位妃嫔也趁势讨好起平乐,捎带着容妤一起又喝上几杯。 容妤不胜酒量,这会儿已经有些头晕目眩,好在平乐贪玩,忙着和其他人欢乐,也暂且顾不上她了。 容妤便悄声同身旁的沈止说道“我有些热了,想出去透透气。” 沈止欲起身,“我陪你。” “不要。”容妤按住他手腕,示意太后与皇帝,“你我一同离席,他们会多虑,更何况我只是去后花园吹吹风、醒醒酒。” 沈止便道“那好,你先去,我一会儿再去后花园寻你。” 容妤点头应好,悄悄地起身离开。 出了大殿,迎面便有夜风吹来,但她酒意上头,脸颊又滚烫,就顺着长廊朝后头的花园前去,唯有那里僻静。 东宫地势她最熟悉,花园旁的小榭临水岸边,嵌岩怪奇,她站在亭内任风拂面,夜风丝丝卷发鬓,望着衣衫裙摆倒映在台下水面,一片冬水闪动华光滟滟,她惋惜去年这时,还在此处与沈止一同赏着池中金鲤。 罢了。 也都是些往事了。 她摇摇头,抬手捋发丝去耳后,却触碰到耳垂上一只翠玉珠子不见了。 忙低头去找,定是落在了来时的路上。 可残月恰时隐入云层,眼前一片暗色,她又醉得很,看不清前头,唯见一双乌皂靴进入她视线。 容妤一喜,只道是沈止寻她来了,便道“夫君来得正好,我的翠玉耳环掉落了,你快帮我找找。” 那人没说话,反倒是摊开手掌,一抹翠绿躺在他掌心。 “原来是被夫君捡到了!”容妤顺势侧过身形,露出自己白腻的右耳,娇嗔道“夫君快帮我戴上吧。” 第5章 鸿门之宴(二) 他抬起手,动作轻缓地将那抹翠玉珠子的银钩穿进了容妤的耳洞里。 但他却没有立刻抽回手掌,冰冷指尖似游龙一般划过她裸露在夜色中的玉白脖颈,所到之处惊起几番酥麻,令容妤忍不住瑟缩了肩头,似有怪罪的念了句“夫君的手好凉,妤儿很怕凉的。” 他终于开口道“若是怕凉,你希望夫君该怎么做呢?” “我希望……”话未说完,容妤就觉察到了不对劲。 她迅速转过身形,目光落在他衣衫上,天青色…… 再仰头去看,月华一点点地浮出云层,如缎面一般罩在他脸上。 刹那间,容妤看清了他模样,她倒吸一口凉气,大惊失色,酒意都在瞬间消退了。 容妤赶忙退后身形,躬身问礼道“臣、臣妇不知是殿下……臣妇以为——” “以为什么?”沈戮俯身凑近她,柔声问着“以为我是你夫君?” 容妤不敢回应,一颗心七上八下,连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瞧皇嫂,竟怕成了这般。”沈戮直起身形,不以为然地负手绕过她,侧目打量她背部,“方才还吩咐我为你带上耳坠的,那会儿的你,可要娇嗔得很。” 容妤羞愧的脸颊发烫,生怕沈止在这会儿来到此处,撞见这幕要心生误会,便匆匆作揖道“臣妇便不打扰殿下雅兴,臣妇这就告退。”说罢便要急急离去。 沈戮探出手,不紧不慢地拖住了她腰肢。 容妤下意识地推开他手臂,极为惶恐地看着他。 沈戮正过身子,直视着她惴惴不安的眼眸,唇边漾起一抹冷酷笑意,道“皇嫂不必担忧,我皇兄眼下是不会来后花园寻你的。” 容妤困惑地皱起眉。 沈戮轻描淡写地道“太后正与他攀谈着,我瞧见他那模样,倒是喜出望外的,必定不会记得皇嫂身在后花园等他一事了。” 他竟知道这事?可他……他是如何知道的? “怎么?”沈戮忽尔拧起眉头,“莫不是皇嫂心中有鬼,才怕与我相见?” 容妤知晓他这话是激将,断不会上当,便平复了心绪,低头回道“臣妇并不是怕与殿下相见,臣妇只是觉得……身份有别。若被无关紧要的旁人看了去,怕损了殿下名声。” 沈戮笑一声,叹道“你可是我的皇嫂,我皇兄是你的夫君,你我叔嫂相称,何来坏我名声一说?” 他这番言辞,反倒是要陷她入自作多情的境地里了。 她忍下个中羞愤,只道一句“殿下所言极是,是臣妇多虑了。” “皇嫂不必瞻前顾后,我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你与皇兄着想的。”沈戮瞥一眼容妤,顺势道“太后宴间很是满意你们出席,还要我安排过冬物件送至你殿。” 容颜闻言,紧蹙的眉心也舒展开来,她抬起头,像是在问沈戮“此话当真?”。 沈戮淡淡笑过,撩起裙裾,坐到亭中铺着老虎皮的座上,迎风拂面时,他闭眼道“我今夜喝了许多酒,这会儿有些神志不清,还是要吹吹这夜风才能散了酒意。” 容妤关心的是俸禄的事,本来是想尽快逃走的,可沈戮提起了太后,她又不能离开了。 但沈戮这会儿也没理她,只大刀金马地端坐着,眼皮都懒得抬似的。 半晌过后,衣料窸窣的声响落进他耳。 沈戮心头一阵,嘴角笑意深陷。 他睁开眼,看到容妤坐到了他面前的石凳上,彼此之间,只隔着一张玉石桌。 “殿下……”容妤沉默许久,终是忍不住先行开口。 沈戮看了看她,见她鼻尖已经冻得发红,竟觉这样更好看些,显得她面色红润了许多。 容妤不知他为何不应声,心中焦躁不已,几番想要看向他,又觉不妥,踌躇之际,忽听他道“莲池里的金鲤上个月都死了。” 容妤一头雾水。 沈戮目光越过她,落向粼粼池面,“大概是新换了一批宫女,不懂得从前喂的鱼食,一不小心,害死了满池。” 容妤略有落寞地转过头,也看向莲池。难怪方才不见水中有鲤。 “你可还记得从前也养过两条金鲤?” 他忽然问起这话,令她不由自主地忆起曾经。 那时是她吵着要养金鲤,候府里没有池塘,她就养在青花缸里。 可金鲤长得快,待小鱼苗长成大鱼,那青花缸也不够养了,他就要她带来他皇子府里的假山池子里养。 可惜换了水后,她的金鲤很快就死了一只。 原本是成双成对的,却只剩下了一个,不久后也死了。 旧事漫心头,容妤神色有哀戚。 沈戮端详着她这副模样,竟是一皱眉,突然低声道“俸禄之事,太后并未同意。” 容妤一惊,转回头来,“为何?” 沈戮陡然起身,竟是不由言说地欲离开小榭。 容妤不知他怎就突然变了态度,忙起身跟上他,急急地唤了声“殿下,你答应过臣妇的,参了今日这宴,南殿的俸禄便会恢复如初,你我之间有过承诺的——” 沈戮猛地停住身形,他一回身,森冷眼神直探容妤眼底,“你我之间的承诺,又何止这一次?” 容妤大骇,她面露惶恐,惹得沈戮眉头紧锁,一把抓住她手腕,她吓得要即刻将手抽回,他却死死扣紧,凭她的力道,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容妤不由得起了怒意,脱口而出“殿下言而无信!” “言而无信?”他反问,“你也配同我讲这四个字?” “有何不配!”容妤竟敢顶撞起他“从前旧事,岂能成你次次羞辱我的把柄?” 沈戮冷下脸,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容妤,声音没有一丝感情,“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在本太子面前以‘我’自称。” 他那可怕的模样令容妤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连同气焰也褪了去,惨白着脸嗫嚅道“臣妇……是臣妇莽撞了,还请殿下恕罪。” “你倒是说说看,我该如何恕你的罪?皇嫂,你,又何罪之有呢?” 容妤眼有惊乱,尤其是沈戮松开她手腕之际,她已吓得瘫软伏地。 第6章 鸿门之宴(三) 倘若殿下是记恨当年的事情……”容妤说这话的语气极其艰难,她怕稍有不慎,会再度惹怒沈戮。 可多年分离,她早已是猜不透他心思的,一如他此刻忽尔就厌烦地拂了手,“何必提起当年!” 既不提当年,容妤又谈何罪过? 她也只好装傻充愣着“是臣妇愚钝,方才冲撞殿下的过错,还请殿下能宽宏大量,饶了臣妇这一回。” 沈戮背对着她,容妤看不见他表情,便更加不安,只听他突然说道“我若饶过了你,便不能再饶了定江侯了。” 容妤大惊失色。 沈戮再道“你父女二人,总得有一个担下过错。” 容妤嗫嚅道“可殿下方才不是说过,当年的事情……便不要再提了吗?” “那是你不可以提。”沈戮冷哼,“我如今与你,又怎能同日而语?” 一个是新太子,一个是废储妻,自然是有着云泥之别。 “我想提起曾经、提起现下,甚至是提起日后都无妨。”沈戮再道,“可你不同,皇嫂,你最好在心里记牢了,要不是太后念在皇兄母亲的颜面上,你们夫妻二人早就被降为庶人流放出宫了,如何还能出现在今日的东宫宴请上?” 容妤哑口无言。 “而定江侯之所以还能被囚禁自家宅邸而不是入狱受审,你觉得,是你容家威慑尚在不成?” 容妤低着头“臣妇从未这样想过。” “那,你是如何看待此事的?” 容妤心中叹息,想到自己人微言轻,再如何想此事又能怎样? 可沈戮却逼迫一般地催促道“说。” 容妤不敢耽搁,慌忙回道“臣妇以为,是……是殿下念及……”可到了“当年”二字时,容妤生生咽了下去。 他说过的,唯独她不可以提当年。 “念及什么?” 容妤心跳如鼓,坦言道“臣妇不敢说。” “你口中的不敢,是因怕我,还是怕当年旧情?” 只此一句,令容妤如芒在刺。 她微微仰起脸,望着沈戮的背影。 昔日少年已肩胛宽阔,森然冷酷凝于举手投足。他连鬓发间都携着杀伐过后的血腥之气,血海白骨堆积在他与容妤中间,形成了爬满荆棘的山峦,他在山那端,容妤在山这头。 一山之隔,不见往昔至纯笑颜。 容妤只得坦言一句“臣妇,是怕殿下。” 沈戮负在身后的双手握紧成拳。 夜深人静,只余风吹树桠,窸窣成影。 沈戮敛下眼眸,许久未再开口,容妤静默不语,心里还记挂着约好了会来后花园寻她的夫君。 直到沈戮忽然冷声道“是啊,你如今的确是怕我怕得要命。原来如此……倒也难怪。”他意味不明地说了这话,低笑一声,极尽讽刺。 容妤不懂他为何要这样笑,刚要开口相问,却听见—— “妤儿……妤儿……你在这里吗?” 远处传来几声呼唤,那熟悉的声音令容妤的心一颤。 沈戮则循声望向小榭对面的那片竹林,见一身影在徘徊寻找,便蓦地消了怒火,只低低一声笑,道“我那傻皇兄才离开东宫几日啊,竟连后花园在何处都辨不清了。” 容妤却不敢回头去看,生怕会被莲池对面的沈止瞧见。 “皇嫂。”沈戮低头去看容妤,“我是否应替你回他一声?” 容妤连连摇头,并以极为哀怨的眼神望着沈戮,仿佛在示意他弯下身子,不要让沈止发现。 沈戮心头一紧,眉头紧蹙的同时,身形不由自主地躬下来,他与她,如同藏身在玉石桌后头,徒留沈止一人在池子对岸奔走寻找。 彼此轻微的吐息拂在面上,容妤望着近在咫尺的沈戮,眼里浮现出一丝感激之色。 沈戮的眉头却皱得更深,他探出手掌,手指抚了一下她的脸颊,容妤惊慌地向后去躲,沈戮指尖撩动起她一两丝鬓发,拂到她耳后,低声一句“不必惊慌,我只是帮皇嫂捋过青丝罢了。” 容妤低头不语,似在屏息等候沈止离去。 而沈戮静默地凝视着她,也许是方才触碰到她肌肤的热度一路爬去了他心底,心池涟漪卷起了层层波澜,他略一垂眼,漠然道“皇嫂今日对太子不敬之罪,尚未能恕。” 容妤心下一沉,知晓沈戮不会轻易饶过她,便垂首轻声道“臣妇愿意领罚。只要……殿下能遵守臣妇今日参宴的约定。” 沈戮冷笑,“有罪之人竟还胆敢和我讲条件?” “臣妇不敢,只是,殿下答应臣妇在先,即便臣妇读书不多,也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殿下贵为太子,自是不能因小失大。” “你是在暗示本太子——皇嫂是面危墙不成?” 容妤压低了声音,再道“太后既答应了为南殿置办冬衣,便不会吝啬小小俸禄。”她顿了顿,鼓足勇气一般,“只望太子殿下能够成全。” 她垂首的模样,像极了高傲的仙鹤垂下颈子。 沈戮的目光落在她裸露出的莹白脖颈上,不觉间扬起了嘴角。 他道“皇嫂真是个固执的女子,区区一百五十的俸禄,也值得你数次对我低头。” “臣妇夫君身子不适,万万不能少了这俸禄抓药。” “你夫妻二人倒是伉俪情深,也令我有几分动容。”沈戮这话不对心,显露出一丝嘲讽,很快便道“待我择一日,将太后安排东宫置办的晚冬行头送去你南殿,至于俸禄嘛……你且还是要耐心地等上一等。” 容妤悲戚地看着沈戮。 “皇嫂用这种眼神看我也是没用的。”沈戮垂了眼,不再看她,站起身时,又留下一句“不过,东宫送去南殿的物件,不止有晚冬行头。” 容妤愣了愣,转头看向沈戮,他已经下了小榭,朝着回往宴席的长廊前去了。 他步子走得急,抖了抖后背衣衫时,发现已被汗水浸湿,粘痒难耐。 落在身后的是沈止的声音,他喊着“妤儿,可算找见你了……” 紧随其后的,是她那声柔情似水的“夫君”。 听到那夫妻二人对话的沈戮神色烦躁,步子则迈得更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