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为辛弃疾义女后》 1. 武宁1(1) 《穿为辛弃疾义女后》全本免费阅读 秋日,胭脂林障,翡翠山屏。赣江两侧山嶂被久违的暴雨冲洗得黑油油,在云雾深处岿然不动,仿若镇守的巨兽。 雪涛拍岸的潮汐声中,本就不结实的茅草屋被震得直抖。屋顶的秸秆掉落不少,重重拍在了小心翼翼藏在角落的小娘子头上。 小娘子却屏气凝神,一动也不敢动。只竖耳注意着屋外的动静。 “虞莲心,你藏到哪里去了?我告诉你,你躲也无用,父债女偿,你爹爹当了叛国贼,那就得你来替他还那些人命!还不如爽快些,叫我们割了舌头耳朵,说不定就好心放你一命!” 廊下闯进来的娘子粗声粗气的大喊引起一片响应,显然,她还有许多更加激动的同伙。他们正七嘴八舌地怒骂着。 “叛国贼的女儿,也是叛国贼!” “我儿子就是虞将军害死的,他今年刚十六!” “狗屁将军!害得全军覆没,他就是个叛贼...” 瓷器碎裂声夹杂着怒骂、痛哭不断从外面传来。 莲心努力抑制住飞快的心跳,小心地透过小窗,向外瞧了一眼。 这里是村中最偏僻的粮仓,拿着斧头的男男女女从今晨开始一路搜寻,几乎耗了整整两日,终于靠众多的人数将莲心逼进了这里。 从米仓、面仓一路摔砸过来却始终未找到人,众人也到了疲乏恼火的极点。 他们骂得红眼,朝走投无路的莲心所在的正屋走来。 凭莲心一个小娘子,根本无法抵抗这样多已被愤怒、悲痛冲昏头脑的村民。 更别提还有人拿着一人多高的铡刀——这是沿江小村里为数不多的锐器,还是爹爹出征前为了给村中过年宰猪专门购置的。 那时候,爹爹尚是小村的大英雄、一个从白手起家直至定远将军的传奇。 ——直到上月,爹爹连带整支西北军在金人来犯的战场上全军覆没,致使大宋再失一块版图。 而据前来通传的宦官透露,他的罪名是——叛国通敌,私吞军费。 据传,在大战来临前,虞将军突兀为全体士兵更换了一批一砍即断的刀剑。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拿劣等武器替换原本武器,从而倒卖精钢,攫取利润。 官家震怒,虽未定罪,却已怒骂他为“卖国耻贼”,不肯予其哀荣。 对这些传闻,莲心一个字都不信。但没人由得她不信。 那一战,憧憬跟随他的不仅是普通士兵,还有许多村民的儿子。他的失败,不光使莲心失去了父亲,更葬送了小村几乎全部的年轻生命。 现在,一夜白发的父母们来要她血债血偿了。 思绪纷飞间,难免走神。 一声枯枝折断声从脚下传来。 莲心猛地惊出一身冷汗,一低头——她方才没注意,踩到了地上的树枝! 背对正屋的一个横肉男子几乎立刻回了头,四下搜寻着声音源头。 莲心连呼吸都不敢,躲在距男子不过一丈的窗后,战战兢兢僵着。 就在千钧一发的此时,又是一阵枯枝折断声。 莲心与横肉男子都一愣,随后看向墙后。 一只小鸡从正屋墙角后蹦了出来。 它咯咯两声,似被男子的凶恶引起了好奇似的,停下了脚,歪头,注视着他。 正巧,它也踩断了枯枝,发出与方才别无二致的声响。 男子失望地咒骂一声,一脚踢飞小鸡,去下一处搜寻。 莲心看着他远去,心下复杂地舒了口气。 无人注意的角落,一柄鞘上布满裂痕的长剑轻轻嗡鸣一声。 【小莲心,他没走。你别动。】 这并非幻听,而是莲心独有的能听懂武器言语的能力所致。 而武器,往往比人的五感更加灵敏。 莲心赶紧紧贴墙壁。 果然,在她冷汗直流的余光中,那横肉男子方走开几步,又突然迈一大步回来,杀了个回马枪。 直到盯了半天,小窗中仍无任何声响,他才奇怪地挠挠头,终于离去了。 莲心松了口气,手脚发软,头传来发昏的感觉。 她赶紧抖着手从一旁的缸中扒拉些稻米出来,一边往衣袖里塞,一边往口中送,甚至不顾那米是生的。 吃了三四把,莲心胸中发慌的饥饿感才略有缓解,总不至于到晕倒的地步了。 莲心舒了口气。 ——她已两日未进食了。 父亲战死,罪名未下,私产已被赶着体察上意的县丞抄了个干净,除了一把名为“吴钩”的长剑,什么都没剩下。 在武宁县中,一个县丞,几乎就与土皇帝别无二致。就是富商都要讨好他,更别说莲心一个孤女了,她连村民都对付不了。 那些爹爹生前的荣誉、赏赐,什么都没剩下,莲心眼睁睁看着爹爹曾用过的物件像他一样离开了她。 他的东西,就像他本人的气息一样,消失在了莲心的世界中。 整个县也因县丞的禁令,不敢再提虞将军半个字。 莲心甚至怀疑过,她真的曾有过爹爹么? 见风使舵的县丞禁止了人们的议论,抄走了遗物,管控住了爹爹遗体,莲心甚至无法亲见他最后一面。 若是能见到县丞,她就算拼了命,也要将县丞千刀万剐... 莲心摇摇头,深吸口气,将爹爹的音容笑貌、县丞查抄遗物那日嚣张的嘴脸暂时从脑中甩出去,只憋着劲从米缸中舀米。 淳熙七年,江西大旱,灾民遍野,饿的这两日只是个开始。 她必须得想些法子,先来摆脱现下的境地,然后才有资格从长计议。 至于拿村中粮仓的米当屯粮么...就当是他们追杀她的利息吧! 莲心“嘿”了一声,抬头,透过槛窗观察片刻聚集在偏院的村民,掂了掂手里举起的巨石——这石头与她娇小的体型形成极大反差,叫人见到,只怕会惊掉下巴——随后,猛地向门外扔了过去。 村民与莲心你追我逃了两日一夜,脑子早就有些混沌了,一闻声,也没来得及在后门留人,便一窝蜂朝门口喊打喊杀涌去。 莲心扑哧一笑。 在远处村民恍然惊怒回头的视线里,她两手支在耳边,吐着舌头“略略”两声:“一群傻子,只会欺负孩子,算什么本事!” 随后,她灵巧一闪,避开村民被说中而恼火扔来的斧子,才趁乱跑了。 借着滔滔江声遮掩,她的脚踪一闪就没。 村民们再抓不到她,只得愤愤将武器往地上一掷,喘着粗气,在原地咒骂起来。 ... 虽说逃了出来,但拿生米顶饥到底不是事。 逃出了十里地走在街上,莲心仍不敢戴面巾——大白天遮面,相当于罪犯不打自招;但她也不敢不戴,因为虞将军事波及甚广,若不谨慎遮面,方才村子中的场景,怕是会再重演。 莲心想着,便折了个中,将交领提高了些,遮住个下巴,低着头,沿路边阴影走。 虞将军唯一的遗物,长剑,在莲心腰间嗡鸣了一下。 【小莲心,你上哪里去?】 莲心左右瞧瞧,确认没人能看见她与一柄武器交谈的样子,才低声道:“我先找人问清楚县丞住处,踩踩点。吴钩,你也帮我注意着些,若有武器交谈,就告诉我。” 名为“吴钩”的长剑轻嗡一声:【那你也该先吃些东西呀。】 莲心:“我哪有银子?那生米太难入口...” 想了想,又灵光一闪,“对了,可以就着食铺的气味吃生米,这样不就又饱腹,又有滋味了么!” 说干就干,她悄悄挪到一家生意最好的食铺边,果然掏出袖子的生米,一边深深嗅一口食铺中的香味,一边大嚼一口米。 别说,还挺有滋味。 吴钩发出一声略有不忍的嗡鸣:【好歹我也是官家御赐之物,不然,你将我卖了...】 “不可能。”都不用它讲完,莲心就晓得它要说什么,断然拒绝,“你是爹爹留下的唯一物件了,我不会卖掉你的。” 吴钩叹口气。 显然,它已劝过不止一次了,也放弃了尝试:【那你也得正经吃些饭啊。】 只是,虽说得简单,它也晓得,在这饿殍遍野的旱年,除了权贵和依附于权贵的人,谁又能吃上饱饱的两餐? 最终,许多叮嘱也只能化作一阵无奈的嗡鸣,它眼睁睁看着莲心艰难咽下夹杂着碎砂石的生糙米,剑身 2. 武宁1(2) 《穿为辛弃疾义女后》全本免费阅读 莲心面露窘意。 怎么就管不住自己这张嘴! 她赶忙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嘴欠了,这就走!” 里面的人一看就是非富即贵,她可不敢与人硬杠。她有几个脑袋? 何况她也不敢闹大,街上总有能认出来她的武宁人,真被认出来,那才是群情激愤呢。 她踏出一步,又停下,看了看天色。 不巧,天色阴沉,连日干旱的武宁不偏不倚,偏此时显示出了将要降雨的预兆。 莲心犹豫片刻。 她就这一身衣裳,离开檐下,若淋湿了,只怕生病是跑不了的... “可以了,坐下。” 这时,窗内始终未发一言的郎君终于开口了,他对一旁质问莲心的侍从道,“头疼。不要吵。” 侍从闻言立刻紧张起来,赶紧坐下,围拢起来,给那郎君递手炉的递手炉,披大氅的披大氅,也没空再怒视莲心了。 莲心想了想,悄摸摸地回头。 看着不再盯着她的侍从,她又试探地看了那青衣郎君一会。 片刻,见他只垂脸看着手中茶盏,并不回视,也未再出言驱赶她,莲心心下一喜,赶紧撤回了离开的脚步,将手揣在袖子里,继续在檐下猫了起来。 不用淋雨了,太好了。 隐隐约约,几人极轻的交谈声传至莲心耳边。似乎在谈什么贪银案。 “...贪银案事大,他敢吞赈灾银,却没那个胆量敢对我动手。不必担忧。” 方才争执的两人应是,但仍道:“郎君,武宁是他的治下,还是小心为上。” “若他能应对父亲的怒火,那就尽管来吧...”郎君只这么说。 他们交谈声音极低,若非吴钩不时提示莲心,以莲心的耳力都很难听清。 就在莲心绞尽脑汁思考能说得上“武宁是他治下”的,除了县令、县丞还能有谁时,一道陌生嗡鸣突兀响起来。 【主人终于要用我了。杀了辛三郎,我就是最得主人意的暗器!】 这嗡鸣无疑是一柄武器传出的。 然而左右环顾,却不见任何人靠近,当然也看不见任何武器。 吴钩提醒她,【小莲心,别冲动!先静观其变。】 莲心保持着要出手的动作,低声:“爹爹说过,坐视不理是丧良心。” 【可你身上还有责任,你要让你爹爹就这样冤魂不散么?】 当然不能。 莲心被戳中了软肋,心下的冲动艰难压下,勉强又蹲回原位。 但那陌生暗器的下一句话,就又使她由蹲姿被刺了似的跳了起来。 【还替虞将军讲话?长得像小娘皮的郎君,懂什么叫英雄么,真是笑死人。哼,不论如何,虞将军终于死了,只要把你也杀了,主人的事就永不会被发现...】 这暗器的主人与虞将军之死有关系! ——而且,它马上就要害死那唯一为虞将军说话的郎君! 莲心一怔,还不待她再消化更多信息,双眼便捕捉到了远处的银光一闪。 随之而来的是暗器的呐喊,【好,倒数十下。十,...】 没时间再多想。 莲心从窗下跳起,向那青衣郎君冲去。 【五,四,...】 “小心!” 还差最后一寸,飞速旋转而来的暗镖已近在咫尺。 莲心只能奋力一跃,尽力用吴钩多出的一截去抵挡即将飞来的暗镖。 她的身子因冲力而朝青衣郎君扑去。 手背传来剧痛。 莲心疼得五官扭曲,双膝一弯,栽倒在一处柔软的冷香中。 小食铺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一片尖叫:“杀人了!”“救命!” 夹杂着青衣郎君侍卫的震怒:“有人要暗杀郎君!”“聚拢护卫!” “追上杀手...” 莲心虽痛得视线都模糊了,仍勉力道,“东侧,两百步...” 寂静半晌。 近处,一道流水似的声音道:“你去。” 侍卫应是:“是,郎君。” 随后,人群的声响渐渐远去,应当是被疏散开来了。 莲心慢慢缓过来,视野变清晰。 鼻间冷香愈浓。 莲心看见自己抓着一团雪白的物什。 似乎有些奇怪。 这是何物呢... 随着双眼渐渐恢复,莲心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只漂亮的手。 而这样的手...嗯?! 仿佛晓得莲心正在想什么,一道冰泉似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抓够了么。” 莲心尴尬地松开手。 为掩饰窘迫,她低下头,查看自己的剑:“够了,够了...咦,吴钩?!” 她的惊叫引来周围不少百姓的注目。 大家都明晃晃看见了莲心手中断为两截的长剑。 莲心顾不上遮挡脸孔以防止别人认出,她的心下已慌成了一片混沌。 “吴钩?吴钩!” 吴钩被她从虞将军遗物中偷走时就已是裂纹累累的样子了,不然也不会被她偷走后没有激起什么水花。它实在是太破了。 可也正是吴钩,陪着莲心走过了丧父最艰难的那段日子,它就像...它就像爹爹曾经存在过的证明,让莲心晓得,即便所有人都不敢谈论爹爹,至少还有一把剑陪她追忆爹爹的往事。 可是,它现在碎了,再也开不了口了! 莲心现下也不过十三,恐惧后悔之下,眼眶一瞬间红了。 那郎君身边的侍从略有不忍,又兼莲心确实救了他们三郎君,便抱拳道:“小娘子,方才多谢你出手。这剑是什么材质?我们带你去铁铺,寻些好钢,将它修修吧。” 莲心摇头:“修不了的。都断了。” 侍从想了想:“那我们赔你银子吧。你这剑多少银子买的?开销都由我们包。” 莲心如实:“这剑是御赐之物,二百缗都买不到。”又哽咽起来。 哭到一半,突觉周围静得吓人。 莲心抽噎着一抬头。 周围人眼神颇为复杂。 方才围拢的一圈百姓本还面露同情,现下被她眼神扫过,却都纷纷后退了一步。 寂静的氛围中,还是侍从惊疑不定,说了句:“小娘子,你这...早八百年,碰瓷就不用这法子了!” 说完,周围百姓也面露赞同。 “就是,就是。” “碰巧摔在你面前,碰巧摔碎了东西,碰巧抱着的还是家中御赐古董...哪有这么巧?” “哎呀,这个路数,是江湖里的行骗法子啊!” 人群中发出惊哗,随后“轰”一声散了。 莲心愣了。 她缓缓看向一旁并未立刻言语的郎君,和两位一脸鄙视的侍从。 他们都将她当作碰瓷的了?! ... 辛三郎今日很烦。 清晨,父亲和母亲又因父亲的前夫人大吵一架,各拉他诉苦半时辰,好在没多久就又和好如初; 晌午,父亲喝酒一坛,带醉打拳,劈碎了他养在府内湖畔的兰花...无妨,他早有准备,换个盆养就好; 而到了下午,韩公寄信来与父亲谈天。韩公性洒脱不羁,言谈之间却又拿辛三郎的样貌开玩笑,说他是父亲的“三女”,还亲切呼他为辛府上“病西施”。 当时,辛三郎的脸色终于有些维持不住了。 就是霉运也该有个数,今日是不是太过甚了? 心下烦恼,应又不能应,骂又不能骂,便只好避开。 ——要说被讲“三女”恼不恼火,那肯定是恼火的。 但韩公韩元吉一是长辈,他一个晚辈是不能驳斥的;二是其文名甚高,词风与父亲相近,雄浑高迈、忧国忧民,令辛三郎敬重,便更不好为了这点事就发作。 他将父亲去找虞公甫遗孤之事揽了下来,也是为了离家略作平复,散散心。 再加上虞将军虽战败,却是为大宋而死,直到最后一刻都在杀敌。这样的人,对他的骨血宽容,本就是应有之义。 因此说实话,辛三郎其实并没将今日连续扑空的事放在心上。 虞小娘子去了别处,他就再找就是。 若真要比较的话,这些挫折还没有他听见街 3. 武宁1(3) 《穿为辛弃疾义女后》全本免费阅读 最后还是被逮了住,押送去了官府。 莲心是没想到会如此的。 她自小肖父,有神力,武功好,从没被人撵着跑过。 奈何饿了两日的胃袋咕咕作响,她手脚发软,口中也渐觉有酸汁上涌,只跑了不一会儿就没了力气。 “县丞,这就是那罪犯之女!虞公甫的女儿!” 百姓七嘴八舌地说,“将她下大狱吧!” “下狱!”“杀了她!” 人们用语言审判着莲心。 莲心被五花大绑,扔在了县丞府邸的门口。 她阴沉着脸,悄悄“呸”了一口,却一句也不再辩驳了,瞧也不瞧县丞一眼。 她没空和他们辩论。 因为她根本不寄希望于那位将她爹爹所有遗物都搜刮了个干净的县丞。 能做出那种事的小人,还能对她网开一面么! 她的手在背后专心致志地抠着绳索——还是寄希望于她自己的力气比较好。 这样大的喊声下,县丞很快就出来了。 他面露愧疚,朝众人拱手:“诸位大义,令我敬佩。”随后果然唤侍从过来拿人:“还不将她拿下!” ... 正是十月里,满目秋光,芙蓉映水菊花黄。 游廊中的贝母座灯两步一盏,照出湖面粼粼如白昼,花影攒动。 满园异香扑鼻,引路女使站定等待莲心跟上,欠身道:“小娘子小心,这湖泊很深。” 莲心收回视线:“县丞府上富丽雅致,叫我看住了。”光是湖泊周围的奇花异草,就不下千金之数。 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县丞的官做得,倒是比爹爹这将军都多挣许多... 就是不晓得,他将她松绑,又请去会客厅招待,究竟是想做什么? 方才群情激愤下,他先将莲心带入府中,一关上门,却又立马变了脸,笑呵呵地给她松了绑,不光慈和地垂询她生活,还顺带问了亲戚。 就是莲心都不晓得,她什么时候多出了名叫“辛帅”的亲戚。 “辛帅是谁...”莲心一边回忆,一边直挠头。 这时,一道嗡鸣声响起。 莲心惊喜地看向手中已断成两截的吴钩。 但现实还是令她失望了。 吴钩仍自断裂后,就并未再发出过任何声响。 嗡鸣声是由会客厅门口把守的侍卫处传来的。 他的腰间,一柄兰草纹长刀正轻轻震动。 【你连辛帅都不晓得,还是不是大宋的人?】 那长刀似乎因听到了莲心的自语而很不忿,话痨起来,【辛帅,辛弃疾么!年少曾独身闯敌营、擒金贼。是大英雄!能文能武,可比我们县丞那鸟文人要厉害得多。唉,马上他将上任江西安抚使,是县丞的顶头上司啦,县丞那打点上下、连他儿子都要讨好一番的狗腿子样,真是叫人没法子看...】 辛弃疾——? 莲心眨眨眼,张大了口,正想说什么,县丞收拾一番,也到了会客厅。 “不必多礼,小娘子。”他十分热情,亲手扶了她起来。 那手是烫的,热的,与白日里冷得像冰的郎君一比,本该显得温暖许多,莲心不知为何却有些不适应,抽回了手。 “呵呵,看我,唐突了。” 县丞面不改色也收了手,他面上慈爱,只问她些生活上的事,不时叫女使添茶。 “不知,三郎君可曾提到过我?”添到一杯奇香的茶时,县丞垂眼抚摸手指,状似不经意道。 莲心一头雾水,刚问过一个她不晓得的“辛帅”,怎么又来一个“三郎君”? 怪不得县丞突对她如此礼遇,感情他是找错了人吧! 她谨慎后退一步:“官人可能问错了人。” 县丞微皱了皱眉,“没有问错,你今日不还...”还救了辛三郎么! 但话不好说破,说破了,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县丞心里认定了莲心认识辛三郎,只是在拿乔罢了,便愈发热情款待,试图从莲心口中问出想知道的信息。 莲心却除了变得更加疑惑外,什么都说不出。 最后县丞打起了感情牌:“唉,这是你爹爹留下的遗物吧?宝剑折断,真是可惜,我明日帮你问问,有无铁铺能帮忙修修的。” 莲心这下精神了,大喜:“真的?多谢官人!” 县丞面露感慨:“当然。虞将军是我颇为敬佩之人,若不是世事无常,战场意外,怎么会叫他平白丢了性命...” 莲心想到白日里听到的那郎君与侍从的对话,也没想太多,便顺口问了一句:“难道不是因为搅进了贪银案么?” 县丞视线本正散漫着,闻言却一怔,神色突变警觉。 “何出此言?” “啊?我...我在街上听到的。” 莲心磕巴一下,坐直了。 “贪银案”一事是她从青衣郎君处偷听所得,自然不能外道。 县丞神色却已变了,“辛三郎果然与你透露过内情。”他撒开手,猛地伸手,扼住了莲心的脖颈! “呵,枉我想出那些借口,本还想着留你一命,你却自投罗网,那也就别怪我心狠了——” 虽早预料县丞所言虚实交织,必定并非真心款待。但她只是一提贪银案,怎就使他大发狂性了! 莲心吓了一跳,去扳县丞勒住她脖子的手腕。 可素日能拎起大块钢料的力气却像遇到水的糖粉一样,渐渐消融了个干净。 怎么回事? 莲心的手指渐渐无力,她心下惊慌,捂着脖子,腿脚乱踢。 混乱间,她摸到吴钩的剑柄。 视野已因窒息慢慢模糊,莲心勉力握紧吴钩,随后,持剑用力向面前一击! 莲心脖颈处一松,她摇晃几下,弓着腰,大口呼吸着难得的空气。 面前,额侧淌血的县丞痛呼一声,捂住脑袋。 他怒向门外:“侍卫呢,你们要等我死了才进来?”随着刀剑碰撞的声音,看着从屋外匆忙鱼贯而入的府上侍卫,他才捂着头,朝莲心一笑。 “本给你准备了好路,你却不走。那就拿命来吧!” 侍卫围拢而上。 莲心艰难呼吸着。她的脑袋比方才愈加昏沉,折了武器,还想靠自己反抗这么多人,无异痴人说梦。 她盯着前方一个侍卫腰间眼熟的兰草纹长刀。 猛地一下,她朝那侍卫撞过去,无视其余人刺来的刀锋,劈手夺过那兰草纹刀。 肩上、背上都剧痛,想来是被刀刺穿了,但莲心也达到了她的目的。 她朝门外跑去。 一个侍卫如梦方醒:“拦住她,别叫她跑了!” 但已晚了,以硬扛攻击为代价,莲心在人群中突破了一个缺口,已灵猴般逃窜去。 “废物,这么多人还能叫一个小娘子逃掉!”县丞气急败坏,捂着额头道,“封锁武宁县,全县排查,不能叫她逃走!” ... “之后往哪边走?”莲心躲在县丞府门口的灌木后,小心地瞧着侍卫们涌出府门,开始四下里搜寻。 【出了府,去哪边都一样了。】被莲心临走前捎走当作司南的长刀懒洋洋地说,【看在你是第一个能听懂我们讲话的人的份上,告诉你,看样子县丞很有可能已经凭权职开始全县搜查你了。你家那间小草屋是回不去了,还是快找个大人物,求他收留你一下吧!】 “我怎么认得大人物?就是我真认得他们,他们也不认得我。” 莲心郁闷,“现下吴钩也断了,我也没钱了,人和剑都活不下去了...唉。” 她索性跌坐在草地上。 所有事——爹爹的冤屈,吴钩的断裂,她的饥饿——都没有任何解决的头绪,而县丞还在没命地追捕她,这真是... 莲心只觉头痛不已,发起了呆。 直到远处的火光逐渐逼近,她才从出神中惊恐地回复过来。 ——就在她自怜自哀的空儿,侍卫已找过来了! 她就说,她这大老粗的性子,果然和伤春悲秋这种事犯冲! 莲心欲哭无泪,方才有再多的难受也全放下了,只赶忙躲藏,欲隐去自己的身形。 可一片草丛全是平地,除了不远处几辆马车,根本没有躲藏的地方。 不论如何,能逃一刻是一刻。 莲心忙忙 4. 庐山1(1) 《穿为辛弃疾义女后》全本免费阅读 与周围侍卫的愤慨不同,辛三郎安静的目光落在莲心手中的吴钩上。 “这剑对你很重要么?脱险后第一件事不是关心自己,反而考虑它。” 他问。 莲心防备地抱紧了吴钩,朝角落里缩了缩:“当然,它是我爹爹的遗物。所有爹爹遗物中,我就只剩了这一个,我绝不能看它有任何差池...” 辛三郎默默点头。 莲心等了一会儿,只等到了和一旁侍从的大眼瞪小眼。 她忍不住伸了伸脖子,道:“你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夜色奔流如潮水。 江南西道的气候多雨而潮湿,民居山临水,春夏时湍洑沸涌,临江一观,可见行舟如墨点,人小而浪巨。 马蹄达达声,也盖不住那滔天的水浪声。 辛三郎由跪坐半起,低眉慢慢卷起帘子,让那潮气进来涤荡车内的气味:“答应了。” 莲心心满意足了,又缩了回去。 不顾一旁愈加怒视的侍从,她朝面前这位惜字如金,但似乎颇好说话的哥哥笑道:“那么,我们现下是去哪里?” 方才光顾着逃命,都没来得及问。 “南康军①。” 莲心不得不再挤牙膏,“去那里做什么?是去找你爹爹么?我是不是没必要跟着去?” 听见莲心满口“我”“你”之词,对面的郎君才终于似是微敛了敛眉,但还是较为温和地回答了她:“武宁界内,县丞已下通缉。我尚非官身,无法护住小娘子,故先带小娘子前去父亲好友处暂避。待父亲将武宁之事理毕,彼时小娘子可自行离去。” 讲话很含蓄,但莲心给他的话意思翻译一下,就是:我千辛万苦救了你,后续收尾本来就很麻烦,少废话,别添乱,跟我走。 莲心前世生来有遗传大病,虽有医疗器械吊着命,但每年都有一半时间在医院里度过,细说起来是要比同龄人天真不少,但她也不是傻子。 看了看辛三郎眼观鼻鼻观口的模样,莲心也猜到她现下是人家的累赘。 不论如何,吴钩已有救了,当累赘也就当累赘了,她不放心地提醒:“答应我的修剑你别忘了啊。” 辛三郎仍跪坐在车厢对侧的阴影中,略一颔首。 莲心放了心,便将头一倒,向后仰头睡去了。 连番奔波逃命,她也是累了。 一炷香的时间,莲心就微微打起了小呼噜。 辛三郎身边的侍从自然没睡,他担忧的目光投向也一样没睡的辛三郎。 “三郎君,这小娘子...” 他欲言又止,最终只道,“也太不见外了?” 郎君身子弱,为了虞将军之事连夜奔波,叫女使侍从都担忧得坐立不安,可这小娘子却连句道谢都并未说过,甚至还趁机敲竹杠,这心安理得,简直是他平生所见之最... 辛三郎摇摇头,侍从才闭上了嘴。 “本就预备帮她修的。她提出来也一样。”他说。 “这怎么能一样!”侍从反驳,“别人提是好心,可她自己要,那不是得寸...”得寸进尺么。 “人死之早晚,剑修之晨昏,结果都是相同的...”辛三郎说了半刻的话,似乎已有些后力不继了,他低低咳嗽起来,接过侍从递来的帕子,掩住了口。 侍从不敢说话了,一旁女使也瞪那人一眼,递过药来,转开了话题:“郎君,该喝药了。” 喝毕药,马车仍在行驶着。 辛三郎闭目养神。 他有不寐之症②,医师多认为他是气血不足,伤心脾,耗阴血所致,故而建议他就是不能入眠,最好也平心静气,闭目静躺。 眼下躺是不可能了,虞小娘子能肆无忌惮躺倒睡着,是孩童内心天真澄澈,尚未解教条礼仪,他比她年长,总要顾忌多些。 只好静坐。 辛三郎静静闭目盘坐,思索着方才侍从被他叫停的话。 说实话,他其实也疑惑这虞小娘子为何会是这样一副脾气。 要说他生气,那倒不至于。他还没小气到和一个小孩子较真的地步。 但虞将军究竟是如何教导他的子女,养出虞小娘子这样一副脾气的? 听说她尚有兄嫂——也是为了这个,父亲才只叫他来看望一二,并没想到她会已是居无定所——又是如何沦落到现下的境地... 罢了,罢了,这些都是人家的私事,不去窥探它。 这虞小娘子也不过被他护送一程,往后也没什么交集。 辛三郎拂散此事,思绪里牵起别的事。 马上要去的地方是南康军的白鹿洞书院,父亲的好友同甫叔父正在那里停留,他性情豪迈,不必担心他接纳与否。 需要担心的是另一位,朱公朱晦庵。 只他一人前去倒没什么,但此行是他携虞小娘子前去躲避武宁追捕。 以朱公性格... 辛三郎凝神思索起来。 待回神时,窗外的天边已又快破晓。 江水的潮气扑到人面上,车下运送物什的家仆额发被拂动,就连袍角也被吹得猎猎作响。 侍从见他睁眼,才小声问:“郎君,该换水路了。但这虞小娘子睡得可真熟啊...”侍从们搬东西时着意加重了些步伐,以作无言的提醒,不想她却是丝毫没有察觉。 辛三郎一怔。 这才转头,果然看见莲心歪倒在车角落里呼呼大睡的脸颊。 他问:“可曾生病?” 侍从摇头,没有任何起热的症状,睡得香得很! 不是生病就好。 辛三郎便道,“不碍事。将她抱到船上就是了。” 船公的船头点一盏灯,清濛濛抓不住的烟雨下,那灯光像能烫穿不散的雾气一样,泛着热乎的暖气儿。 他的媳妇坐在船尾编竹鞋,闻言起身,“可要我帮忙?” 辛三郎看她一眼,未答,转头问身旁女使:“你能么?” 女使晓得他在说抱莲心上船的事,赶忙道,“能,我能。” 她明白。怎么说莲心也算是贵女了,若叫民妇抱,只怕堕了身份。 她便有些吃力地扶起莲心,一步步朝船上走去。 但莲心也有十三,重量不轻了。 女使扶她一会儿还好,半抱着走是真有些吃不消,到了船头时,女使已手软了,有些支撑不住,略朝一侧歪倒:“呀...!” 辛三郎立于一侧,看了片刻,还是伸出手,扶了一把。 女使顿觉轻松不少,也不敢多说,半抱半拽地带着莲心进了船舱。 看着大家都进去了,辛三郎叫来大力侍从,“你帮船家着些,轮流着驶船。” 方才亲眼所见,船公的媳妇手上已被竹篾划出了不少伤口,再用那手撑竹竿,一来耽误行程,二来于伤口无益,也会留下后遗症。 侍从“嗳”一声,领命离去。 众人这回是真称得上是舟车劳顿了,坐于船中,不一会儿就打起了瞌睡。 辛三郎面色静静,看着一轮红日渐从群山掩映中跳出来。 一霎那,江面铺满橙红倒影,众船仿佛划于金箔之间,粼粼细浪相互撞击,又消弭于无形。 一旁行舟人轻声惊呼,笑闹起来。 辛三郎已见过这场景不止 5. 庐山1(2) 《穿为辛弃疾义女后》全本免费阅读 “不必我觉得,将领在外,功绩不靠嘴说,战场胜负了然。”陈同甫不意莲心会突然插嘴,但他恼,并不是为了这个。 他冷冷瞧着莲心,“若早知是你,我可不会包庇罪人之女...” “那么,且不论我爹爹之事是否有隐情,我只问,陈公是觉得战败则当为耻,该被千刀万剐么?” 陈同甫一愣,旋即大怒:“难道战败还当为荣么?” 莲心摇头:“并非如此,我只是想知道,陈公觉得,若所有战败将领都该千刀万剐,那么这样下去,以后还有人敢当武将,敢为国出征么?” 她道:“战场千变万化,陈公也为武将,应当明白其中道理。何况战场、官场又不是泾渭分明的,监军众多,我父也未必真是不敌...” 陈同甫一怔。 陈同甫大名陈亮。 从理论上,陈亮是事功学派的代表人物,他倡导从客观主义角度看问题,反对当世理学大家的观点,认为“义利双行,王霸并用”,也就是坚持了“义”即道德,和“利”即物欲,此二者并用方可治国的观点。 而从实际上,他的观点简单点说人话就是:出兵!北伐!杀贼! 他是坚定的主战派,但屡见大员败北,自己偏又无报国之道,面见孝宗后却也只被施以虚官敷衍,无做实事之门,屡屡愤懑气馁。 故而他最不愿意见到尸位素餐的人。 譬如明明有机会,却仍惨败于金人之手的虞公甫。 可虞公甫女儿的这一番话,倒似另有隐情... 他也并非纯然是外表的大老粗样。 听见莲心的话,他慢慢环视四周,没有立刻问莲心最后那话的意思。 片刻后,他用平静了许多的声音问:“你为何认为,我是武将?” ...难道不是么? 莲心也不知为何她方才会说陈同甫是武将,只是为爹爹不平,辩驳时顺嘴就说了这一句。 细想想,她确实也不知道陈同甫是谁,更别提是文是武。 可说到“陈同甫”这个名字,她总觉得和“剑”这些字有着莫名熟悉的联系。 这是怎么回事呢... 面前人还在看着她。 莲心只得道:“陈公和我爹爹一样壮如牛。我猜的。” 轻轻的笑音。 辛三郎袖手立于一旁半晌,此时终于弯了弯唇角,露出一点浅淡的笑意。 陈同甫也失笑,轻嗤了一声。 “罢了,你也跟着三郎叫‘叔父’就是了。‘陈公’?呵,我可称不上‘陈公’。” 似乎想到什么,他面色略低沉了些。 走到山洞外时,他便已回复了来时的状态。 他看着侍从给辛三郎拿着伞,便一手拽着辛三郎胳臂,一手拽着莲心,帮着借力给他们上山。 一左一右的,反倒是有巨力的莲心上山上得轻轻松松,而辛三郎则需他多加照料。 “好!有力气。”他看着莲心已登到其余人上头的一个平坡处还活蹦乱跳的样子,不禁赞道,“虞公甫的女儿,果然不是庸人!” 莲心嘻嘻一笑,紧抱着怀里的吴钩,接下了这个夸奖。 这时候,陈同甫才注意到她怀里的断剑。 “这就是你与我说让我帮忙修的断剑?” 他转头向辛三郎问道。 莲心愣愣的:“啊...?” “是。” 辛三郎登山疲累,一番攀登之后,但见脖颈微汗,面如桃花,他略平一平气,先答陈同甫疑问,又向莲心解释,“去县丞府上接你前,我便传信于同甫叔父,请他费心。” 莲心这才:“哦...” 她一边将吴钩放到陈同甫伸来的手里,一边有点不好意思地瞄了辛三郎一眼。 也就是说,其实,在她撒泼威胁之前,他就已与陈同甫提过了这件事了? “能修,我想想法子。” 一边,陈同甫也看完了剑,他点点头,将断剑收起来,“是把好剑,多亏三郎你提前告诉我准备好御赐剑的钢料,不然一时半会,还真找不见能修理的钢材。” 辛三郎低低道:“偏劳叔父了。” 莲心察言观色,也学舌:“偏劳叔父。” 陈同甫摇头,率先登上几阶台阶,抵达了他暂时居住的地方。 潮湿浓郁的雾气中,人走十步开外便已难见踪影。 陈同甫的话也随着他的脚踪,越到末尾越逐渐消散,直到最终化作一道叹息似的轻呼。 “人可以不打仗,但不可以荒废了武器啊...” ... 陈同甫家中不算奢华,仅两进院落,寥寥陈设。 “与你爹爹家比不了,你撑不住,就尽早回去。这小丫头我自能照料着。” 陈同甫嘱咐,“你爹爹知道你护送小丫头到这里的消息,八尺的汉子,吓得了不得,絮絮叨叨给我发了有三封信了,全在叮嘱你的事,生怕你出什么闪失。你得珍重自己,这才是孝道,知道么?” 辛三郎垂着眼睛,看不清神色,只能看见那长长的柔顺睫毛:“是。” 陈同甫又交代了不少,莲心在一旁听着,揉了揉肚子。 好饿... 但人家两人说着话,她也不好上前打断,只得多喝茶水,试图将肚子里的“咕咕”声压下去。 但怕什么来什么。 喝到第五杯茶时,喝的速度没赶上消化的速度,肚子到底还是大叫着抗议了起来。 一时间,周围的女使动作都僵住了。 莲心试图解释:“我是累得饿了...” 却也只得到女使客气的微笑和颔首,没人多问一句话,很快退下。 莲心有些郁闷。 果然当时冲动之下一威胁,将人家的人得罪狠了。 她倒不后悔,但这也太记仇了。 正苦恼着,另一边,本正在寒暄的陈同甫似乎听辛三郎说了什么,站了起来。 “不早了,带你们尝尝山里的野菜素斋。这样才不虚此行嘛!” 他笑道,旋即看见莲心如丧考妣的脸色,才赶紧道,“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呵呵,有肉,有肉。” ... 用毕了饭,莲心才觉得自己终于活过来了。 生米不是人吃的东西,她装满砂石和米混杂物的肚子,此时终于迎来了一顿饕餮盛宴。 饿汉吃饱饭,其满足,真是不亚于“金榜题名时”和“洞房花烛夜”呀。 她将这话也学给辛三郎当笑话听了,奈何他只刚听到时呛到似的咳了两声,之后就没什么回应了。 暮色四起,黑夜漫涌,古代的山里不是现代,再一下起雨来,不点灯,什么都一片漆黑。 她瞧不清他的表情,倒也不觉尴尬,只抱着自己的肚子悠哉游哉回房去了。 值得一提的是下半夜,陈同甫就一边盛赞“好剑!好剑!”,一边热情地将修好的吴钩送了回来。 莲心表情扭曲。 不答应吧,没礼貌;答应吧,又太吃亏。 ...最后还是答应了。抱着失而复得的吴钩,莲心教导了它一晚上“我为你付出太多”,直把吴钩说成了个哑巴剑,最后索性装死不答了。 一夜无梦。 待到天色昏暗时,莲心被一阵腹痛疼醒。 “好饿...” 她额头满是汗,腰弓成虾米似的。大约是饮食不规律,胃出了些问题。这是从前世带来的老毛病了。 没什么大事,就是饿起来钻心的疼。 她朝门外值守的女使喊,“劳驾,劳驾,我肚子饿得直疼,姐姐能给我带些吃的么!” 门外聚在一起说小话的女使听见了隐隐约约的声音,但一想,屋里的人白日里才刚敲诈过他们郎君,便一时都有些面面相觑。 想躲,但又怕屋里的人真有什么要紧事。 一个侍从也是犹豫半晌,朝分派到莲心屋中的女使使了个眼色:“没见她白日里有那爬山的牛劲?她能出什么事,咱们躲个懒儿,待会再过去,说不定她就忘了呢。” 谁也不是天生喜欢干活的。 闻言,女使们也深觉有理,见那被叫的女使还略有犹豫歉疚,便索性拉着她一起打起了叶子牌:“夜深露重,少有人醒。明日郎君追责,你只推说自己睡着了不就行了?没人能挑你的毛病...”又笑谈起了天来。 6. 庐山1(3) 《穿为辛弃疾义女后》全本免费阅读 直到第二日晨起,莲心一边拿着刷牙子,一边仍在想这件事。 那么,她说不定能见到辛弃疾? ——写出“醉里挑灯看剑”的辛弃疾?宋代著名的那位名人辛弃疾?与苏轼统称“苏辛”的豪放派词人辛弃疾? 而救下她的美貌郎君,其实就是辛弃疾的儿子? 莲心都不晓得该如何对待辛三郎了,只好转过头,看着他的侧脸,小声:“哇...” 活的历史人物! 辛三郎已被看了一顿饭的时间了。 用食不言,就寝不语。 他不好立刻讲话,只好拿眼神示意这位不太拘于礼节的虞小娘子:别再看了。 当然,这眼神示意自然是没用的。 因为饭桌上另一位也在讲话。 陈同甫拍桌子:“你说!朱晦庵只称‘王道’,将治国囿于文人嘴皮子间,是不是可笑之极!可笑,太可笑了!官家若听信这种学说,怎能励精图治!...是不是?” 他的筷子被倒握在手里,都要被撅折了,左右环视,试图找到一个支持者。 但在场被问的二人,一个虽想应和,却实在听不懂什么是“王道”;一个听得懂什么叫“王道”,却实在不想在饭桌上议论。 一时之间,厅内冷落,无人应答。 最后辛三郎不得不撂下碗,“叔父教诲得是。据我所知,晦庵先生近年正在翻修庐山脚下的白鹿洞书院,眼下应也在此处。叔父何不与晦庵先生面谈一番?” 陈同甫的夫人闻言,也连连点头赞同。 陈同甫却气道:“他又没给我下过帖子!”埋头苦吃起饭,不再提起此事。 “晦庵先生脾气与同甫叔父不同,若讲了不好听的话,小娘子不必放在心上。” 陈同甫可以晃过白鹿洞书院而不入,辛三郎却是不行的,他一是晚辈,二是受辛弃疾嘱咐,有物转交于人,便携莲心前往山脚下书院前去拜见。 山中雨脚如麻,好在雨势只密而不大,打在伞面上有如沸声,并不重,冒雨前行便也不算什么负担了。 他看莲心仍是似懂非懂的样子,只好说得更直白些,“晦庵先生为南康知军,兼管内劝农事,即掌军、民调动职权。” 莲心明白了。 这个晦庵先生是南康军这片地方的老大,有了老大罩她,就算她是隔壁武宁的逃犯,也能在南康军混日子,直到辛弃疾把隆兴府搞定,她再正大光明回去! ——她是来拜山头的! 弄懂了这个,她就不再疑惑了。高高兴兴跟着辛三郎走了。 却忽略了辛三郎说的前一句话——这位晦庵先生,脾气与陈同甫不一样。 ... “抱歉,先生今日出门访友,不能见客。” 小童立于书院门口,含蓄一笑,左臂一引,“恕不远送。” 辛三郎:“无妨,晚辈可等候。” 小童眨眨眼。 他不晓得这位戴着帏帽的郎君是谁。 但他晓得,当他报上郎君名字时,先生尚默许,而他一报上这位郎君同行的小娘子的名号,先生却立刻回了屋,叫他传话说不在。 他有些好奇地看着这一行人,郎君遮面,小娘子反不遮面,倒是倒转了个个儿,真是奇哉怪也。 反正这也不关他的事,他笑道:“郎君别等了,我们先生访友没有定时,明日都不一定回。” 山中寒冷,他手臂上也不禁起了些细细的鸡皮,他搓搓胳臂,看着因听到他的话而缓缓掀起帏帽下轻纱的郎君。 搓动的手慢慢停下,他愣住了。 云在青天,水在青天。 人在青天,心在青天。 眼前的垂目郎君朱唇皓齿,风姿不似凡间人,仿若山中神仙现世,轩如朝霞举。 小童张大嘴巴,看得神思飘忽,目不转睛。 而郎君的视线略过了他,望向不远处书院的内室,侧耳凝神。 幽微琴声随风送至门口。 琴声古朴,所弹正是晦庵先生从《古冈遗谱》中选修编纂的《碧涧流泉》,与《月坡》《水清吟》同因先生而闻名。 这... 不会这么巧吧,先生琴曲,多为私下传阅,眼前这位郎君也能这么快就辨认出这首琴曲? 小童的目光由惊艳转为紧张。 辛三郎听着那琴声,默默片刻。 既然晦庵先生在,却又不愿见他,还不偏不倚特在此时奏此曲,想必是在向他表达不满了。 来时便已有猜测,却不想晦庵先生比他料想的还决绝。 倒也不影响。 父亲知隆兴府,是武宁县丞上司,要废止通缉令不难,他也是为防县丞急中出下计,保险起见,才护送虞小娘子来到南康军。 若说武宁县丞真会追杀到南康军?他并不这么认为。县丞不至于胆大到直与父亲顶上。 故而晦庵先生不见也无妨,只需在同甫叔父家稍等几日,待父亲处理好武宁事宜即可。 正斟酌如何与虞小娘子言明,她已转过来:“三郎君,那要不我们再等等?” 说实话,等待没有什么用。 父亲曾在醉后拍着桌子大叫“朱熹就是性格太过迂腐,叫人受不了!”,辛三郎不好评价此言正误,但朱熹性格与辛弃疾、陈同甫等截然不同,这确实不假。 这种情形下,她其实越等,依晦庵先生的脾气,反而会越恼,越不会出来相见。 辛三郎尽量委婉道:“晦庵先生事忙,恐难立时回书院。你我可留下便条,约定下次拜访。” “不不不。” 莲心神情坚毅地摇头。亏他还是古代人,难道不晓得那些程门立雪的典故么?越是大佬,越看重来访人的韧性。反正她在教科书上都是这样看的,只有经受住了品质考察的人,才是真能被古人认可的! “我的品质,一定经得住考验!我们再等等吧!” ...如果现下告诉她,是晦庵先生不愿见她,她怕是会不舒服吧。 辛三郎默默舒了口气,道:“亦可。” 讲话时,他面色似乎比来时更加苍白了。 眉头微蹙间,虽有股不胜忧愁的病美人态,却到底不是健康之兆。 莲心关心道:“你无事吧?”实际上却并未多想。 说不定,辛三郎只是同时拥有了“肤白”和“貌美”两项属性呢? 美的品质都是成双成对出现,正如丑恶小人也是三两成群。 莲心并不觉得意外。 辛三郎低垂着头,颈侧略有汗。听见莲心的话,只略一摇头,未再言语。 ... 最后当然还是没有等到。 直到天色擦黑,莲心才与辛三郎回家。 她心里没什么负担,虽不知这晦庵先生是谁,但能当南康军老大,想必是大人物,那派头自然大。 她只用将他当成一个大boss,每天固定时间刷刷就好了。 辛三郎回去后就回了房,一直没再出来。 莲心也不知去哪里找人玩,只好百无聊赖与女使翻花绳。 她还逗她:“昨日夜里你们都玩,我看着心里也怪痒痒的。你教教我,下回我夜里也和你们一起玩!” 唬得女使直笑:“小娘子日后就是贵女了,哪能和我们玩这个!” “我算哪门子贵女?”莲心纳罕,见女使翻了个“莲花”出来,注意力被转移,“咦,这就是你要教我的?” 女使嘻嘻笑:“‘莲花’配‘莲心’小娘子,刚刚好么!” 一下子她的名字就变高雅了! 莲心大喜,笑得就像猪悟能娶到了嫦娥仙子一样:“好,好,刚好!” 另一边,辛三郎不太好。 陈同甫夫人也在榻边,看着女使进进出出,忙碌不已。 “这...”她看着辛三郎打从白鹿洞书院回来就病倒在床的样子,不禁又推了推夫婿,“你快定个主意啊,三郎君已起热了,病势这么急,恐怕...” 恐怕是不太好。 面前的辛三郎面色雪白,秀眉紧锁。 明明满面是汗,可这种狼狈虚弱却无损于辛三郎的外貌,反使他显得更加神清骨秀,眉目出尘。 陈 7. 庐山1(4) 《穿为辛弃疾义女后》全本免费阅读 当家夫人大步走了,方才询问莲心的女使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莲心:“娘子她就是有些着急了,不是要怪你...” 就是要怪她,她也实在不能说自己是无辜的呀。 莲心摇摇头,笑道:“怪我也没错么。” 女使被她的笑带得情不自禁也一笑,想了想,仍朝莲心做个引路的手势:“小娘子随我歇歇脚,略用些点心饮子吧。三郎君这一病,还且要忙乱几日呢。” 辛家夫妇自然不能一窝蜂全扎在陈同甫家中。恰逢陈同甫有事外出几日,便议定了,辛家女眷暂借住在陈家,而辛家郎君租住在隔壁民居中。 莲心跟着自称“田田”的女使去了隔壁房中。 冷糟肉,烧风鱼,并玉兰片,冬笋干,一旁还放了两碟调味的乌梅酱。 各色美食分列案上,哪里是女使口中的“略用些”! 莲心瞪大了双眼,腹中只觉鸣叫如鼓,一筷一个往下吞之余,还有空嘴里塞着果子,问道:“你说还得忙乱几日,是什么意思?” “三郎君身有不足,弱云不禁风,每次病势反复,都是要高烧不退几日的...嗳,小娘子吃慢些。” 田田约莫十七八,看着莲心,愈发觉得像看自己的妹妹,不自禁上手为她卷起了袖子,又垂着头为她理着衣裳,柔声道,“娘子虽因焦心而言语冲动了些,却从不会驳郎主的意思,小娘子不必担忧。现下你就好好沐浴一番,换件衣裳,安心住下来。” 换件衣裳?她的衣裳好好的啊。 莲心摸不着头脑,看了看自己身上简朴的粗布衣裳,又看看田田身上的浅黄绸子上襦、灰紫罗裙。 哦,她明白过来了。 田田以为她还未换下逃难的衣裳。 而事实上,这就是莲心素日所穿。 不得不说,虽是在近千年之前,宋代的人也绝非人们想象中的老古董,这名为“田田”的温柔女使虽属于富贵之家的奴婢,穿着打扮却只见清雅,不见流俗。一身衣裙袅袅婷婷,宛如方破土的嫩芽,见之可亲。 身上的料子更是绝非莲心身上可比。 莲心便笑道:“那我也就厚着脸皮沾沾光了。” 田田道:“这算什么?”又思索着,“府上姑娘前些年有许多未上过身的衣裳,还是织金彩绘的呢,给虞小娘子穿正合适。日后再出去见人,别人一看就晓得身份贵重...” 合计着,转头就要帮莲心去取,却被莲心叫住。 “不不,姐姐为我找来件寻常衣裳就是了。我整日拿剑持刃的,也不好穿那种漂亮衣裳么。” 莲心笑嘻嘻的,给田田展示了一下拿剑劈砍的动作,“万一衣裳撕了怎么办?” 田田以为她只是客气:“你只要别拿剑,不就行了?小娘子,权贵娘子之间,攀比之风颇重,隆兴府权贵云集,此风更甚。若你到了那边,再穿这身衣裳,是要被耻笑的。到时候贵妇都不会尊敬你!” 莲心被这么说,也不生气,只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糟肉,囫囵道:“可是若我放下了剑,我就连拳头都没了呀。没有拳头,上哪里谈尊不尊敬?” 田田这才一愣。 莲心此言大胆,但却颇有道理。 方才以为莲心粗莽,倒是她狭隘得可笑了。 田田思索片刻,朝莲心郑重一揖,“小娘子心胸,过我远矣。是我见识浅了。” 莲心笑嘻嘻一摆手,“好说,好说...所以,我还能再来两盘么?” 田田端庄颔首:“自然。” ——随后躲了片刻莲心紧盯着打量她面庞的视线,最终还是“扑哧”一声,掌不住歪头儿笑了。 ... 跟着田田行至正院时,雨势稍歇,一轮红日从山巅缓缓亮出身形。 庭院中绿意匝地,花影浮动。石板路被晒得烫脚,热意直透过鞋底渗进来。 正院门前只栽种奇花,并未植树,石板被酷烈的日头一照,反射一片水淋淋的光。 莲心不确定地眯着眼睛:“前头的是不是...” “郎主!” 比莲心更早,田田已惊呼上前几步。 闻声,一浓眉利眼的中年郎君面上略带胡茬,鬓发微散,却难掩锐利的眼光,回首,缓缓扫视过庭院中的众人,“何事?” 莲心第一回晓得什么是书上说的“威棱四射”。 她甚至被惊得略退一步。 这就是辛弃疾么? 下一刻,田田面露无奈:“...郎主又被范娘子赶出来了么?” 辛弃疾转回头,背起了手,板起脸:“去!谁敢把我赶出来?我就只是喜欢晒太阳!” 屋内随之传来女声:“辛公所言甚是,那么辛公好好晒上一日就是了,别再胡乱派遣孩子出门与你一起晒。三郎可不比辛公那样耐摔打!小时候就总是这样,给你带出去时好好的,晒上一日,又给躺着送了回来...杀才泼皮,该死的老贼!”说完,还愤怒地啐了一口。 原来那样的冰山美人也会骂街啊... 莲心偷偷瞧屋里。屋中无疑正是忧子心切的范娘子。 而这样一听,范娘子恼似乎也不是针对莲心一人,而是朝着所有害辛三郎出门的人去,倒也算得上公平呀。 在莲心和田田偷眼看去的视线里,被骂了的五大三粗的高大武夫却只背了手,咳两声,倒腾几步,并不敢回嘴,也没有偷挪到阴凉处。 他站在地心里,转圈拉起了磨。 田田窃笑起来。 莲心自觉是外人,便不好真的笑,只能也咳两声,拼命忍住了。 在众人的等待中,许久,医师才终于从室内步出。 辛弃疾几乎立时便迎了上去:“我儿如何?” “三郎君应无大碍了,只是要静养才好。” 医师似与辛弃疾颇为熟识,朝他摇头叹气,“辛公,我与你说了,要让令郎少费些心神,怎么他仍是老样子呢?气血两亏,才会容易惊厥,日夜难眠。这样下去,绝非健康之兆啊。” 辛弃疾一听也急了:“我也试过许多法子了,变着法地补,怎会仍亏气血!” 他转而怒视着一旁的仆从:“三郎在南康军这几日,又是夜晚难眠?怎么不报给我?”旋即提脚要踹。 仆从赶忙跪地禀报:“郎主明鉴!我们夜间都派人盯守着,从未见到过郎君醒转或起夜。” 辛弃疾怒道:“那只能说明他是在装睡!你这废物!” 怒上加怒,他要踹出的脚都伸了一半了,似是想起什么,又生生收回脚。 “罢了,看在还要侍奉三郎的份上,我先不罚你们。待他好了再说,省的他还要再为你们这些废物点心费神求情,哼。” 虽这么说着收回了脚,辛弃疾却仍满面的火急火燎,在地心一通乱走,他的郁闷才稍平息了一些,站住脚,仰面朝天,长长叹一口气,“晚间提神看着他些...” 不知是否是错觉,莲心似乎在那双虎目里看见了亮晶晶的反光。 “——有人一直盯着,才会睡不着觉吧。” 莲心实在忍不住,出言道,“辛公可晓得气血亏的人,往往本身就是眠浅易醒的么?若这人本身又是不愿与人太亲密的性子,晓得有人盯着,只会更难入眠...” 就是放到现代的隔音条件,她住了单人病房,都常常半夜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就是因为知道有机器正监测她的生理指标,浑身别扭。 而放到辛三郎身上,晚上睡觉时还要被多个活生生的人盯着——这谁能睡得好! 一番话下来,辛弃疾先是一怔,旋即思索片刻。 他简短道:“有理。”提脚就向屋内走去。 第二日,当莲心再来探病时,来时的路上便能从来往女使的神色上感觉出不同。 看见一路上清扫女使的神色都是轻松带笑的,沿路更有叽叽喳喳的小女使三两成伴,谈笑着走过,莲心便猜得出辛三郎的病情必有好转。 还没等莲心再想下去,正院内的一双父母听着了禀报,已亲自走了出来。 “三郎夜间 8. 庐山1(5) 《穿为辛弃疾义女后》全本免费阅读 莲心的脸立刻涨红了,她赶紧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解释声却被辛弃疾的笑声淹没。 “她说得也对。你我总对三郎说,见死不救非君子,救人本是理所应当,何必纠结在此事上?” 辛弃疾对着范娘子说完,又朝莲心道,“不过武宁现下是乱,我们不说,也是不知从何说起。县内灾民骚乱,为了你别被逮走,也还是待在这里的好。” 莲心眨眨眼。 看来,辛公绝非面上看上去那样,是个莽撞武夫。 相反,他是很细心的。 说起话来两面圆场,还叫人说不出不好。 一府长官,果然不是好当的啊。 莲心再晓得他是在安抚,也不自禁心下安定了些:“...哦,那好吧。” 范如玉放下筷箸,慢条斯理擦擦嘴,问她的夫婿:“郎主忙碌,今日怎么来了?” 辛弃疾搓搓手,干笑一下,试探地:“...来看咱们三郎...?” 随即被范如玉无情地拒绝:“不许。” 辛弃疾面色一怒,然后又转为无奈。 他无奈“嘿”一声,挠了挠头皮:“是一点面子都不给留啊...” 范如玉俏脸冰寒。 “现在想起儿子了,遣他出去跑腿时,怎么不想想他的身子受不受得了?...” 田田察言观色,轻轻碰一下莲心的手。 莲心心领神会。 咳,就算是词中之龙,怕娘子也是人之常情嘛。 不丢人,不丢人。 二人正要悄悄撤出去,范如玉就发觉了:“走什么?辛公大驾,非你我一同侍奉,不显隆重。” 以辛弃疾一言不合就拎人上背的脾气,忍到现在,还能扛着范娘子的暗暗讥讽继续对话,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他继续忍气吞声:“尽日说些酸话,我何曾要人侍奉了?要骂我没照料好三郎也就罢了,说这些是做什么!” 范如玉火了,“你不知道为什么?三郎现下都病了,你还非带着你的二郎过来,现在好了,他又与三郎讲话,又拿书让他劳神!这就是你娘子生的好二郎?” 田田又悄悄给莲心使个眼色。 辛三郎的大哥、二哥都是辛弃疾的先头娘子所生。 辛弃疾忙申明,“我现在的娘子是你么。至于二郎,是我让他带书进来的。三郎整日卧病在床多没意思...” 范如玉抓住重点:“好啊。就知道你只会包庇你先头娘子的儿子,折磨我的儿子!...” 夫妻二人闹别扭,外人夹在中间,个中酸苦,如何道来! 莲心和田田灰溜溜又站回来,仰头望着远处隐在云雾深处的庐山,假作赏景,力图二人忽视她们。 田田有感而叹:“唉。闲愁最苦①。” 莲心舔舔嘴唇上的盐粒,这是方才席上吃了太多肉而留下的——她为了证明自己的食量,光顾着吃咸肉,忘记了用饮子,现在连嘴唇都是干的,没有一点唾液。 她点点头,忧郁赞同:“咸愁最苦。” 好想喝水... 然而奇异的是,待吵完了一刻的架,也许是因为话说开了,辛弃疾夫妇二人的脸色反好了不少。 “到底来做什么?有屁快放。” 得到范娘子这样一句骂,辛弃疾反露出了舒坦放心的神色。 他嘿嘿一笑,把鞋一脱,往榻上一歪,“还是范娘子这样,我更习惯。” 同时,像侧面长了眼睛似的,他连头都没歪,手一伸,就接住了向他飞来的茶杯。 莲心:“哇...”这都能接住? 能文能武,也怪不得辛弃疾尚比她爹爹小一些的年纪,却能走到隆兴府知府这样的高位——放到现代,这就是四十岁的江西省省长呀。 范如玉偷袭不成,也被夫婿的举动惹笑了。 加之他又屡屡说些笑话儿来逗她,也只笑骂句“猴儿崽子”就揭过不提,一啐,“行了,到底何事?” “也不是大事,”辛弃疾从怀中掏出几封信笺,放在案上,推向范娘子,“陆公听闻我到了南康军的地域,便下了帖子给我。他去年就已调任江西常平提举,对流民、赈灾粮安置颇有心得。再加上他也听闻了武宁的贪银案,想问问相关事宜,你若有功夫,便招待招待他家眷吧。” 说正事就是说正事。范娘子与辛弃疾夫妻多年,子嗣上也许是有些心结,但若真不投脾性,早就心死如灰了,怎可能还有精力与他吵架。 故而范娘子细看了信笺,便干脆点头:“郎主放一百个心,这事包在我身上。我教她们怎么留神贪银...” 莲心听得入了神。 贪银案,这不就是之前在武宁时,辛三郎被害的缘由么? 那日从白鹿洞书院回来时,辛三郎就拦下了她。 “还望小娘子不必与父亲母亲提起武宁遇刺之事。”他道。 她猜得出,他大约是不愿让家人知道他曾调查贪银案,还因此涉险,所以才如此。 说来那时他已面如桃花,神情有些不对劲了。她太迟钝,竟丝毫未察觉。 莲心轻叹口气。 恩情本就是小事,短短两日接触,辛弃疾和范如玉都是品行颇为端正的好人。 在连陈同甫那样的正派人都难免对莲心有先入为主的偏见时,他们就果断派了儿子过来解救莲心,也并未因儿子病倒而迁怒苛待她什么,只凭这个,她也不该私自透漏辛三郎想隐瞒的事。 莲心下了决定,便收回了目光。 但许是方才盯得久了,辛弃疾很快就回视了过来。 莲心一吓,垂下视线。 辛弃疾却对她颇为温和,朝她招招手。 “小娃娃,你有何不懂的?” 莲心迟疑一下。 她道:“辛公,‘常平提举’是什么?” “这是官名,掌常平仓、免役、水利等事。小娃娃,江西大旱,这位陆公来此,与我差不多,也是来救灾的。” 辛弃疾一手拍拍莲心脑袋,一手将信笺归成一沓,叹道,“我素不识他,却也从晦庵处听闻陆公脾性。能高性直,未必是做官良才啊...” 后面那句慨叹是与范娘子说的,却被范娘子的咳嗽声打断。 莲心余光里,看见范娘子朝辛弃疾打了个眼色,示意一下莲心,明显是顾忌莲心在此,怕他再多言招祸。 这顾忌无可厚非,莲心为虞将军之女,可能已招了官家不喜,身份本就尴尬。辛弃疾方才所言又涉及贪银案,不好为外人知。 只是,这被视作外人的感觉,果然还是不好啊。 好在莲心心思豁达,虽有点难受,但饮一盏茶的时间里也就忘了。 她探过头问田田:“这是什么?” ——就在方才莲心低头借饮茶避开的功夫,三人已收拢了谈话,又展开了一封信笺,细细看着,不时商量。 范娘子这回没再打眼色,听见莲心的疑问,便招手让莲心来:“你爹爹与陆公也是相识的,你来看看他的信。之后也回他一封,叫他安心。” 莲心还没看,就被这话吓了一跳:“我?回信?” “虞将军战死后,陆公就为他上书求情过。那时候人死灯灭,墙倒人推,他是少有敢出头的人了。”辛弃疾看着信,叹道。 他将信递给她。 莲心还是第一回听见“陆公”这位好友。 满怀着感激和崇敬,她展开了信件。 ——然后不出意外的,没看懂。 字是好字,笔力雄健的行草。但莲心除了“之”和“于”,竟难以认出连绵难分中的任一个单字。 这个认不出,下一个;那个也认不出,再下一个... 最终,在屋内三人的殷殷鼓励注视中,莲心来到了最后一句。 “这个,这个...”她只得硬着头皮,勉强辨认:“...热乎...是蒸果也?” 室内一片寂静。 范娘子:“噗...” 辛弃疾:“哈哈哈哈哈!” 屋内外一时充满了欢脱的气息。 还是田田从目瞪口呆中反应过来,忍着笑,给她一个一个字指,“这最后一句是‘信乎,其似巢也②’。不过你倒别说,还真确实很像‘蒸果’,噗...”她也终于绷不住,捂着肚子笑起来。 莲心突然成了文盲,羞愤交加。 “我看是这字太乱,写得这样,才叫我看不清。” 她原先也是大学生的 9. 庐山1(6) 《穿为辛弃疾义女后》全本免费阅读 “你想考我。” 一个陈述句,甚至不是疑问句。 也多亏了这几个月在愤怒的村民唾骂中锻炼出的脸皮,被辛三郎道破,莲心也不觉羞赧,反嘻嘻笑道:“对呀。如何,你敢应么?” 辛三郎未置可否,眼睫微垂着,看向自己身上盖着的锦被,似在发呆。 辛二郎围观片刻,见辛三郎不语,约莫是误以为其弟不愿,便转向莲心笑道:“小娘子不是还要给放翁先生回信?我看爹爹马上要寄信了,你也快回去写吧...” 莲心却依照对辛三郎浅浅的了解,觉得他倒并非是那样冷淡的人。 她看着辛三郎,想了一会儿。 趁着辛二郎说话的空儿,她一下子抽来书,随意翻开一页,念道:“嗯...乾道六年,七月十一日?” 辛二郎被抢了书,“嘿”了一声,乐道:“你个小丫头,还会抢人东西呢!” 又过来阻拦,“别叫他费神了,走走,我陪你玩...” “行经三山矶、烈洲、慈姥矶、采石镇,泊太平州江口。” 轻声的,是辛三郎如水的声音。莲心和辛二郎都停了追逐打架的手,回头听他道,“‘得风者矜,而阻风者怒①’,由山水之中得处世警言,放翁先生倒是能高之人。” 莲心一字字核对地点,惊讶道:“还真是对的!” 辛二郎则笑道:“爹爹方才也是如此评价他。”是回应“放翁先生”那一句。 “这不是父亲的话,是朱晦庵所言。父亲若再问二哥的书,二哥害怕答不上,就常翻翻朱晦庵的集子,略得其真义,便可应付一二了。” 说了这句,辛三郎仿佛不胜疲乏似的,又咳嗽了起来。 那阵咳嗽让他面上浮起一层不自然的潮红。辛二郎忙上前按他几个穴位。 半晌,待稍平息些,辛三郎才仰头靠在引枕上,又道,“虞小娘子要练字回信,我这里有本《增广贤文》,你拿去用吧。” 回信不成,还又来一事? 莲心的脸拉长了,变成苦瓜。 虽不知什么是《增广贤文》,但古人学书早,十五岁上约莫都开始学大部头书了,她哪会看那么复杂的文章... 待接过女使依言递来的字帖,莲心翻开一看,却是大字字帖,并非什么复杂文体。 莲心眨眨眼,心落回了肚子里。 有了这个,她打好了底稿,再挨个找好了字临摹上去,就能回信了! 她笑嘻嘻将字帖收进袖里,打拱道:“多谢,多谢。我这是把三郎君弟弟们的字帖给吞走了。” 女使上来给辛三郎加了层被子。 许是因为温度得到了保障,辛三郎脸色才慢慢好起来,他唇色终于慢慢转红,一抿:“四弟六岁就已学过了《增广贤文》了,你不必挂怀。” 真是奇哉怪也,他一生病,怎么嘴巴突变得如此犀利了? 莲心心里悄悄翻个白眼,视线落在他身上的被子上。 好罢,看在辛三郎确是她救命恩人的份上,莲心不和他计较。 明明是十月份的天,江西尚是秋末,还并未到冷下去的时候... 莲心看着辛三郎柔软苍白的脸,心里慢慢也变得酸酸的。 虽总说是她先救了他,但那点伤,对她来说不过洒洒水,没几天就大好了,照样活蹦乱跳的。 而他虽未见血,却本就是羸弱之躯,为了带她安全离开,亲自奔波,险些高烧入险境... 一个人有多少,和一个人付出多少,这两件事,是从不能分开视之的。 莲心愧疚了。 她感激道:“三郎君,我也来给你念书吧!” 一盏茶后,被赶出来的莲心与辛二郎在院子门口面面相觑。 “你看,我就说我将你弟弟的字帖抢了。三郎君果然恼了。”莲心虽有些无措,但还是更先回复过来,朝辛二郎玩笑道。 “我弟弟?...哦,四弟。”辛二郎的笑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在家里,是很少有人会顶着范娘子明显的不喜,真将四郎称为他的弟弟的。 但是... 他叹了口气,“是啊,他们都是我的弟弟。” 只不过,同父异母之下,范娘子也很难真的将他看作三郎、四郎的哥哥吧。 他不欲与莲心多言,只微笑着,“说什么呢?一本启蒙字帖而已,三郎要收回去,我那里也有的是,尽可给你拿着...好好收着吧,若有不懂处,可以随时来找我。”他还是客气了一下,“三郎既救下了你,我这当哥哥的照料你也是应该的。你不必太客气、太将这恩放在心上。” 吴钩又不满地嗡鸣起来。 莲心纠正:“——我也救过他。” “哦,对,对。”辛二郎又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天色将晚,辛二郎遣了身边女使同莲心一同回后院,“你送虞小娘子到正院门口。”之后又与莲心闲谈几句虞将军,便告别离去了。 “辛三郎说他的记性差到‘背不住诗’,我以为是骂人,不想竟是写实啊...” 沉默片刻,望着辛二郎的背影,莲心喃喃。 ... 竹叶噼啪,水气弥漫。 入夜,雨又降临在深山之中。 辛家人带来了不少奴从,其中守夜的披着蓑衣,敲梆子打更:“子时三更——”慢慢绕行过了院门口,在山中各家门口走去。 听说是因为他在辛府时每日步数一万二,换了工作地点来到山里,每日只走三千步,脚底板闲得痒痒,所以才如此的。 辛府很大。由大门而入,先是假山石堆砌成的小山峰遮挡住视线,待转过去,才可见一片宽阔的水榭,而极目远眺而去,只见其尽头的湖岸线处有一排黑压压的房屋,却看不清房屋具体,足可见其湖面之广阔了。 湖面上,仅有细细栈道连接出行走通道。府内养着的一班乐师便常沿此栈道徐行,移步至湖心藕榭缓舞、奏乐。 此栈道虽不便行动,但人步于其上,却有身形不稳、细柳款摆之美,故而留存至今——这些,都是田田告诉莲心的。 “郎主前月与洪丞相②游于豫章东湖,回来后,醉倒了躺在栈桥上,便吟出了那半阕《满庭芳》。彼时水天一色,星子四散,我与其余姐妹真不知是我们在地呢,还是在天,才能闻此仙乐。” 田田躺在莲心身旁的脚踏上——这还是莲心强烈要求下,她才躺下,不然她甚至要为莲心坐着守整夜——她望着帐子的顶上,唇角有笑,打着拍子,和《满庭芳》的调子吟,“‘只今江海上,钧天梦觉,清泪如丝③’...” 雨打山岩,回声嘈切。 山中像有一面回音壁一般,将原本细细雨声放大了几倍,使人能听见波涛声洗刷一般。 田田的嘴半张着,人在水声中慢慢睡去了。 莲心默默在心里数了三百个数,待见田田果然完全睡熟了,便翻身下床,悄悄摸出门去。 白日里从辛三郎处得来的字帖尚被放在案上,一旁纸笺上浓墨斑驳,是莲心用不惯毛笔,写坏的大字。 字帖下,压着莲心手书。 范娘子是个好人,即便晓得莲心正被武宁县丞通缉着,自己的儿子还为救莲心而病倒,她也只开头有些心结,之后就全心体贴地对待莲心,甚至专给她拨了个屋子住。 白日里,两个正屋里分出来的女使就侍候着莲心写字喝茶。 莲心穿到封建王朝 10. 武宁2(1) 《穿为辛弃疾义女后》全本免费阅读 天地间白雨滂沱,雾霭沉沉。 出来后,莲心一路疾驰,好在此时正是夜半,山中又没有人巡夜,故而她只需谨慎地靠在阴影中行走即可。 吴钩:【小莲心,你这方向好像不是直奔县丞府上的?】 雨越来越大,让视野都有些不清晰了。 莲心低声道:“嗯,我先去哥哥家一趟。此次若真能刺杀县丞,县中必得大乱,我短时间内很难回了。得先把爹爹生前的手稿信件之类取走。” 现下爹爹虽蒙上“叛国”传言,却也只是传言,官家一直撂着他的追封不办,态度暧昧,日后未必没有转圜空间。 现下她该做的,就是先斩除隐患,然后前往临安府,伺机为爹爹平反。 首先该解决的最大隐患,就是爹爹的字词信件。 字词给人污蔑定罪,是最简单的法子。之前苏东坡就曾受其害,有此前鉴,她不能不做好防备——县丞在武宁县像地头蛇,难保不会做出些狗急跳墙的举动。 哥哥也不是权贵,只以父荫入仕,做了个九品官,哪里有力气与县丞对抗。 思来想去,都是将信拿走最为稳妥。 趁着夜色,莲心先疾奔,辗转多次,包括搭车、偷藏板车等方法,在天亮前终于抵达兄嫂所居之处。 兄嫂的居所并不奢华,好在他二人也只得一子,三口之家,倒也住得开。 深掩的门扉透出一点柔和的暖黄光芒,莲心脸上不自觉露出笑意,抬手欲叩门。 吴钩突然的嗡鸣打断了莲心的手:【别!小莲心,里头有不认识的人!】 莲心的手顿住了。 因为她也略微听到屋内的动静。 那是人耳所听不到的武器交谈声。 一武器抱怨:【金人真鲁莽!县丞把咱们分给金人侍卫用,一点都不爱惜武器。】 别的宽慰:【谁叫县丞急了,不得不求助金人呢?若那虞家人逃去临安府,真向官家伸冤,到时候真相一败露,整个县丞府都得被查抄,我们岂能作完卵?】 【说来那虞家兄妹果然是兄妹,一个二个都溜得快啊。才几日,就拖家带口全跑了。】 【嘻嘻,咱们县丞的恶名,虞小娘子不晓得,虞郎君还能不晓得么?虞小娘子逃了好几日都没下落,他再不逃,下一个就是他!】 【咱们县丞只是贪婪了些,不至于要人命吧?】 【你晓得什么?上回县丞本以为能靠虞小娘子搭上辛帅,正要拍那小娘子马屁呢,结果小娘子理都没理他,直接在他眼皮子底下溜了!县丞恼坏了,若今日虞郎君未逃,我看难保不死在县丞手下——毕竟,县丞是要拿虞将军的字纸伪造通敌假象的。】 其它武器都咂舌,【从前没听说过虞将军得罪过县丞啊?】 知道内情的武器也咂舌,【哪是人得罪的事,是朋党之命呀!咱们县丞,听的是那位大人物的命令。】 莲心和吴钩都屏气凝神,等着它的下一句说出“大人物”是谁。 可不如人意的是,这回其它武器明显也都晓得是谁,不再问下去了,【哦,也是。】 莲心的嘴张大了,心嗵嗵地跳。 从武器的对话中,她已可知:其一,兄嫂已走;其二,他们遗留下虞将军遗物若干,其中包括可被栽赃的字纸。 而其三,试图污蔑虞将军的县丞、背后有大人物的县丞,此刻...他已将金人引进武宁,为他所用。 隆兴和议后,宋割地赔款,甚至与金国侄叔相称,已是极大的屈辱,县丞身上流着大宋血脉,享着大宋禄米,陷害同僚是一码事,引金人入宋又是另一码事。 ——他怎能只为一己私利,就引来与大宋有血海深仇的金人! 莲心浑身寒冷,眼神慢慢变化了。 她只冲着刺杀县丞来,这是不够的。她还得斩除后患,将可能的信纸也一并销毁... 直到吴钩的惶乱叫喊突打断莲心的思索:【小莲心,退开!里面武器有异!】 莲心几乎没有反应的时间,也没法思考什么叫“武器有异”,下意识依言急退。 两柄泛着寒光的长刀由门内刺出。 刀尖落空,里面才传出一道微含疑惑的蹩脚汉话:“咦?” “以往刀身嗡鸣就是有敌人靠近,从未出错过啊...” 莲心全身突地一顿。 她屏住呼吸,控制住低头询问吴钩的冲动。 ——这柄刀是宝刀,同吴钩一样,有部分自主行动的能力! 想想也是,吴钩是御赐之物不错,但宝剑也不是独它一份。 越是精美的宝剑,越有灵气。 金人尚武,侍卫中,有人能拥有一把较有灵气的宝刀,也并非匪夷所思之事。 倒霉就倒霉在,携带宝刀的至少两个侍卫正把守在门口... 莲心思索片刻,面上露出犹豫挣扎之色。 直到屋内传来熟悉的县丞声音,他招呼金人侍卫进去,“我找到信了!”莲心脸色才猛地一动。 她的眼神逐渐透出慑人的光亮。 她左右瞧瞧,踏墙弓身一跃,攀爬上了墙头。 马头墙错落,她尽力趴平,伏于其上,像道黑色的阴影。 一边紧盯着四处巡视的高大金人,莲心一边从身上摸出一管竹管样的东西来。 火折子崭新,只一揭开,就窜起了摇曳的火苗。 莲心长吁一口气,紧盯着屋内的县丞。 几日不见,他照旧是那副样子,只面上添了些阴郁。 莲心瞧了一会儿,将手中点起的火折子松开,任其落在了柴房处。 没过多久,在县丞还在惊喜他找到的一封虞将军与友人书信时,忽然有人发觉火势窜天。 一瞬间,院子里满是惊慌震怒声。 趁此机会,莲心溜到了后院花圃。 揭开一块颜色略深的砖石,她取出底下的厚厚一沓信件。 这里,其实才是收藏信件的位置。 爹爹为官清廉,连书房都只狭小一斗室,没有放大量信件的地方,故而特在花圃中辟一小块地方存放信件。 昔日的贫穷,却在此时成了值得庆幸的巧合。 吴钩笑:【穷也成好处了么?】 莲心不以为然:“为官本就该清廉,那些贪官才该反省自己呢...” 一边将所剩的信件一摞摞塞进衣襟里,不多时,便衣裳鼓鼓囊囊的了。 衣袖均无任何空隙剩余。 正在她苦恼着最后几封该往哪里放时,一道刀的清光横劈而来。 莲心立刻朝地上栽倒,向旁边一滚。 但这也不够远,刀风仍横切过来。吴钩微动,上前一挡,才勉强挡下了这场危机。 莲心连看都不用看,就晓得来者是谁——那柄宝刀之主。 可他是如何发觉她在这里的? 她心里沉重,左闪右避间回头一看,除了看见那沉默金人黑压压的脸部阴影,还看见了后院里一片熔岩似的火光。 ——后院成功起火了! 莲心心里一阵宽慰。至少,县丞不会再获得更多爹爹可能的把柄。 而金人的刀风再度袭来,他力气比普通侍卫要大了太多,莲心不得不回神,狼狈迎战。 ... 一双沉重疲惫的脚陷进污泥中。 正是夕阳西下时, 11. 武宁2(2) 《穿为辛弃疾义女后》全本免费阅读 “小娘子,奴婢送姜汤进来了?” “...小娘子?” 外面的叫声从含笑变为疑惑时,莲心才轻舒口气,从出神中回转过来,“进来吧。” 笑容可掬的女使推开门,小心将姜汤端至莲心面前,“小娘子离府后淋了雨,喝些姜汤好发热。” 莲心欲言又止,最终,只端起碗,一气喝干了,才借着这股劲鼓足勇气道:“你方才说...范娘子,也来了?” “是。自小娘子晕倒在咱们韩府门前,我们郎主认出了你,就给辛公送了信儿,现下辛公和范娘子都从府上赶来了。” 陌生的女使不知内情,大约以为莲心是辛府的亲戚,鼓励道,“辛公与范娘子都是宽和的人呀。” 莲心却只面颊愈红,有些羞愧地低下头。 她私下跑出来不要紧,却相当于将辛家夫妇来回遛了个够。 从隆兴府赶赴南康军,再从南康军追回武宁... 他们都是宽和的人,可她一意孤行地跑了出来,她自己也清楚,她是给他们添了多少麻烦。 她放下碗,朝女使道了句“多谢”,便在女使惊讶喊“小娘子小心”的话里跑了出去。 既然做错了事,她必须得越早认错越好! 一口气冲到前院时,范娘子还在与韩府上的人寒暄。 见到莲心狼狈冲来,她一愣。 不等范娘子开口说什么,莲心就先一口气道:“娘子,是我错了!对不住,你骂我吧!” 范娘子先是又一怔,片刻后,目光变得柔柔的。 在她的眼神里,莲心噼里啪啦地说了出来:“都怪我钻进了牛角尖,以为自己能做成事,就不告而别去做了,却毫不管娘子和辛公担不担心...娘子骂我吧,我晓得错了!” 范娘子没有立刻讲话。 莲心心里砰砰乱跳。 片刻,范娘子伸出一只手来。 莲心试探地也伸出一只手,却还不敢碰上去。 范娘子笑了。 她一把握住莲心的手,将她整个都搂进了怀里。 “你还是个小孩子呢。三郎像你这样大时,让我们操心得更多。虽然你让我与郎主着急,但也不至于到骂你的地步。” 范娘子温柔地拍拍莲心的狗头,话锋一转,“不过,莲心,你知道你更让我生气的是什么吗?” 她说,“不是不告而别,也不是不信任我们,而是...” 莲心肃容,正襟危坐,等着范娘子可能说出的品行教诲。 “——而是,那封告别书的字写得太丑了。” 范娘子呵呵一笑,“莲心啊,这笔字还想给放翁先生回信,我实在是替你不好意思啊!” 她说:“三郎赠你的字帖还是太宽容了些。回府之后,我再多给你几本字帖,你好好练练字,如何?” 莲心:... 莲心:QAQ!!!! 韩府坐落于深山之中,古代的山与现代商业化的山差远了,不可能有平整大路以供车马行驶,只能凭双脚来走。 雨后淤泥多,一走就容易陷进去。 辛弃疾看着莲心一走一歪倒的样子都看笑了:“莲心啊,你这是柳腰轻摆呢,还是流星摆锤啊?” 莲心今年才十二三,看上去还是个孩子样,所以他说起“柳腰”并非夸奖,纯然的是调侃,却还是没躲过来自范娘子在胳膊上的一下子。 辛弃疾“哎唷”一声,长吁短叹。 直到惹得范娘子和莲心都投过不确定的目光来,担忧是否有伤时,他才哈哈一笑:“一点不疼。” ——随即,脚步一错,由与范娘子并行的位置大跨一步,跨到了莲心的前头。 中间隔着一个莲心,范娘子闻言又伸出的拳头是打不着了,但莲心没注意,一下子撞在辛弃疾铁塔似的身躯上,鼻子都发酸了。 她捂着下半张脸,连声哀叫:“哎哟...” 辛弃疾心大得很,将莲心的手拉下来一瞧,打量两眼就不在意地:“没事。” 莲心不禁抗议:“‘没事’应该是我来说吧!” 辛弃疾严肃道:“有理。” 他长就一副武人样,一虎起脸,看起来还是很有威慑和说服力的,颇有一府长官的威严。 面色端严的隆兴府知府道,“说吧。” ? 不让他讲,不代表她要讲啊! 莲心被气得跳脚,辛弃疾背着手,在一旁哈哈大笑。 最后连范娘子都看不过去了,上手揍了一顿夫婿:“别耍弄小孩子!”转过来与莲心说,“莲心,过来。我按住你叔父,你来挠他痒痒!” 莲心反应了一下子才明白过来这“叔父”指的是辛弃疾。 历史名人到底是历史名人。 莲心前世再是理科生,也晓得辛弃疾的大名,自穿来寄居在辛弃疾府上,莲心能和范娘子、辛三郎大大咧咧地讲话,却总难免在面临要与辛弃疾、陆游等文豪面谈、笔谈的境况时心怀怯意。 莲心犹豫着,两只脚搓来搓去,蹭掉鞋帮上的淤泥,就是不敢真上去动手。 直到她听见被制住的辛弃疾毫不在意地转头与范娘子说“她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力气”。 莲心双眼瞪大,转向范娘子。 “娘子,叔父是在看不起小孩子,你听见了吧!” 得到范娘子一脸严肃的肯定后,莲心举起手,喊着“哇呀呀”,一闭眼,勇猛冲了上去,“为了所有小孩子的尊严,辛帅,吃我小将一拳!” 从日出到近日落,森林幽静,群鸟栖息。 直到日暮时分,林中传来一阵声音,开始随着到来的人嘈杂起来。 “你非要闹她,现在好了吧,给她闹累了,还不是得你自己背?” 范娘子半是无奈,半是好笑的,一边看着辛弃疾背上的莲心,一边声音不自觉放轻了,“这孩子真不愧是她爹爹的血脉...”这样有孝心。 在辛府上的奴婢侍奉、豪奢吃喝也不能动摇她的意志。还是个十三的孩子,就能为父勇闯县丞把守的屋子。 不自觉地,又想到了逝去的虞将军,范娘子心下酸涩,叹了口气。 辛弃疾直男的时候也是真直男,他完全没跟上娘子的思路,赞同道:“是啊,不愧是虞公甫之后,手劲还真不小。” 他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日后让她学学武,是块好材料。” 范娘子一噎,白他一眼:“真是跟你说不通。” 另一边,莲心觉已慢慢醒了,五感渐渐恢复,从颠簸中半直起身,揉揉眼睛,发现自己腿不动,人也在前进:“...咦?” 她眨眨眼,糊里糊涂地自语,“...高铁?” 再定睛一看:“...?!辛叔父?!” 她有些不好意思,慌忙挣扎着想下去,“叔父,我自己走就行...” 辛弃疾“唔”一声,上半身突然下压,带得他背上的莲心也像坐滑梯一样,向下“哧溜”一下,差点滑倒。 莲心被吓得赶紧抱紧了他强壮的脖子——四脚并用,像只淋湿的鹌鹑。 辛弃疾:“哈哈哈哈哈!” 一边又掂了掂背上的莲心,将她扶得更稳一些。他太强壮了,摆弄莲心轻松得就像莲心摆弄狸奴一样,还逗她:“哪里来一只猴子啊?” 发现自己正手脚齐用攀在辛弃疾身上的莲心:“...” 她丢了大脸,气得一个劲儿盯着辛弃疾的胡子瞧。 哼,总有一天,她要狠狠揪这欺负小孩的人的胡子! 至于现在为甚么不揪...反 12. 庐山2(1) 《穿为辛弃疾义女后》全本免费阅读 第二日抵达时天色昏沉,山浸在浓如墨的黑夜中,与一日之前莲心离去的样子别无二致,但莲心心中的感受却变了个样子。 雨后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青草味道,一位藕衣女使在院子门口打瞌睡,赫然正是对莲心最开始敲竹杠举动十分不满,夜里不理不睬的那个。 莲心试着唤她一声:“姐姐?” 那女使一激灵,睁眼。 看见是莲心,她双眼瞪大,吓得蹿起来:“你回来了?” 莲心谨慎道:“对。” 藕衣女使欲言又止,看着莲心湿漉漉、沾满泥巴的身上。 她伸出手,也没管莲心袖上的二斤老黄泥,先摸了莲心的手,然后是额头,一通下来,才微松口气:“没烧。” 莲心眨巴眼睛。 打从她被辛弃疾夫妻带回来后,本以为的其余人因她不告而别而产生的冷淡、不快都没发生,反而辛二郎又送来了不少字帖,未曾谋面的辛大娘、二娘也送来了些什么腰带、书籍,倒叫莲心有些摸不着头脑。 藕衣女使引着路,片刻才终于组织好语言似的,谨慎道,“...对了,我听说,我们从前以为的三郎君救了小娘子,其实并不是真的。是小娘子最先救下三郎君的,是么?” 莲心一愣:“你如何晓得?” 她就说,怪不得大家突然都对她面含感激了起来,原是此事传了出去! “不,不是真的。” 莲心磕巴一下,撒谎道。 她答应了辛三郎保守秘密,那就不能将和贪银案相关之事说出去。自然,当时她救下正在调查贪银案的辛三郎之事也不能告诉别人。 藕衣女使:“哦...” 她面上说不出是信还是没信,只将莲心送至榻边,道,“不早了,小娘子早些休息吧。” ——随后,第二日起来,“虞小娘子不肯承认曾救过三郎君”的传闻就传了开来。 身着浅紫缎衫子的辛二娘手里拿着果脯,好奇地趴在莲心门口看她:“你就是嫌弃三哥的那个姐姐呀。” 嫌弃? 莲心呛了口气,手一抖,墨痕晕开,悬腕而书的大字也毁了。 她总算明白为何流言能三人成虎了,捋起了袖子四处张望:“谁讲的?谁讲的?万一三郎君听着了,把我骂成猴子,他负责么!” 辛二娘觉得好玩,嘻嘻笑:“为甚么会骂成猴子?” 莲心:“三郎君一张嘴,还能有别人还嘴的份?有人形,不能言,可不就是猴子!”她越想越手痒痒,扔下笔过来,“是谁讲的谣言,别让我揪出来...” 三郎君自打病倒,被迫卧床之后,脾性就变了不少。她自己再撞上去,那不是自讨苦吃么! 辛二娘不过七八岁上下,已是古灵精怪的样子了。 她终于敏锐地发觉了面前姐姐的恼火:“这个...虞姐姐说得对,虞姐姐慢慢找,我有事,先走了!”识趣地一溜烟跑了。 一口气直跑回正院,正撞上范娘子正与不知何时已回来的辛弃疾正说着些什么。 见了范娘子,辛二娘才拘谨起来,束手束脚地给父母行礼:“爹爹,母亲。” 范娘子微微皱了下眉,放下方才的话题,对辛弃疾道:“我记得二娘仿佛是乾道九年生的?算来今年也有八岁了,到处乱跑的毛病也该管管。” 辛弃疾倒不在意这些小节:“皮一些也不是坏事。” 有爹爹的支持,辛二娘也有胆子嘟囔了:“就是。虞姐姐也到处乱跑,都跑出家门了,你们还不是要收她作义女!” 声音再小,范娘子也听着了。 她眯起了漂亮的眼睛:“二娘,义女之事,是谁告诉你的?”此事是接莲心回家后,郎主才刚与她私下商量过的想法,只告诉了大郎、二郎,以作商讨之意。 小的几个里,连三郎都不晓得,二娘是如何听说的? 辛二娘不知其中关窍,理所当然道:“大哥呀。”然后又道,“母亲,我去偷偷看了虞姐姐,她讲话真有意思。让她做你们的义女吧,好么?大哥说他不想,但是我想呀!” 虞莲心那“骂成猴子”之论,她还是第一回听说,别说大姐姐了,就是哥哥们也没她那么有趣! 她想要她成为家里的一份子! 此言一出,她却见到范娘子面上现出一种奇异的面色。 她年纪还小,想不到太多,只怕父母像大哥一样,不愿意收讲话有趣的陌生姐姐进府,便问方走进来的辛三郎:“三哥,你想吗?你想吧!好不好!” 辛三郎躲过二娘张开双臂扑过来的身子,声音冷清清的,掩口侧身,比了个手势:“二娘离我远些,我身上还有病气。” 二娘讪讪收手:“我哪有那么沉,会让你病势加重?”到底有求于新来的同盟,她便也不伸手了,只重复一遍方才原委,期盼看他,“三哥,你也叫她留下来吧!” 辛三郎并不言语,在辛弃疾、范如玉殷勤惊喜的热情中略一笑,摇了摇头,只择了把靠边的椅子坐了。 他的脸儿冲着外头,咳嗽也冲着外头。 听见二娘说完,他才道:“...我叫不叫都不影响。大哥不是不愿意么。” 二娘:“所以才求三哥你答应嘛。三哥若答应了,大哥的反对也就不重要了!” 别以为她没发现,爹爹母亲最关心在意的就是三哥,其余的孩子,就是长子大哥也要退一射之地! 辛三郎道:“不要乱讲。”见二娘面露失望,他才想了想,看一眼面色微窘的辛弃疾,道,“你去和大哥讲,父亲母亲收了虞小娘子做义女,开支不走公中,都走他二人私账。这样大哥就能答应了。” 二娘不解其意,但也念叨一遍,“我记下了。”随后一溜烟又跑去找辛大郎了。 仅剩的三人中,两人看起来都有些尴尬。 唯有辛三郎从始至终都是淡淡的表情,与范娘子神似的雪白面孔动也不动,“既要认义女,该挑个好日子才是。父亲母亲预备挑什么时候?” 大约是因为莲心不是辛弃疾任一位夫人所生,所以反而不让人为难,与他方才提到大郎不同,辛三郎一提到莲心,辛氏夫妇二人神色反终于自然了些。 两人也不再大眼瞪小眼。范如玉笑道:“那个不急,到时候要请客 13. 庐山2(2) 《穿为辛弃疾义女后》全本免费阅读 以莲心的心性,也实在很难闹清辛三郎看起来不太高兴的原因。 罢了,先抛开辛三郎不提。现下摆在莲心面前的,有更严峻的问题。 “小娘子,你这是想赖账了,是不是?” 范如玉似笑非笑,拿着莲心今日交上来的大字卷成一个筒,以一个特定的节奏拍着手心,“说好了每日交租金,你只写了一张大字,还写成这个样子...” 她又打开纸卷一看,虽方才已被震惊过了一回,她仍是忍不住血压有点上涌,指着墨字怒道,“丢字也就罢了,每一遍的‘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①’少一个‘于’,我也只当你背忘了,但后面的断句都是怎么断的!” 她又看一遍,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告诉我,什么叫‘鱼憋不?可生食也’?!” 范娘子发起火来连“词中之龙”都要退避三舍,正院中的小孩子都很识相,此时齐齐装起了鹌鹑。 莲心浑然不知何处犯错,摸不着头脑,指着书道:“...就、就这么断的呀。《孟子》上的。” 要说古代的书,“没有断句”绝对是阻碍人知识进步的最大因素,没有之一。 一长段话,说下来跟说rap似的,她只能连蒙带猜,实在不晓得讲了些什么呀。 范娘子跟着看过去:“...” “那是‘数罟不入池,鱼鳖不可胜食也’,不是‘鱼憋不?可生食也’。”范娘子以关爱绝望的文盲的眼神看向莲心。 “...罢了。” 不能和文盲较真。 范娘子被打败了,摸着莲心的狗头,面庞扭曲地慈爱道,“退一步讲,莲心也是有进步的。” 其实,她本也不是真的生气。 再加上一想到莲心可能是因为虞将军常年征战在外,只能孤零零养在家里没人教,她就又心软得一塌糊涂。 辛大娘是个文静的小娘子,闻言端坐在一旁微笑不语。 辛二娘则嘀咕:“退得也太多了...” 范娘子被戳破,有点恼羞成怒:“我教你和四郎时,退得比这还多呢!对了,”她想起什么,“四郎呢?” 女使赶紧:“娘子,四郎君留在隆兴府,你忘了?” “哦,对。” 范娘子揉揉额头,把小儿子扔回脑后,“没关系,不重要。”转头又开始进行“母慈女孝-以理服人-虎视眈眈”的教莲心练字的循环了。 屋外雨势缠绵,陈同甫的夫人也来范娘子所居屋中拜访,看书看得入迷,鼻子尖儿都凑到了书页上。 外面阴云翻滚。 直到光线渐暗,她才放下书,取了枚紫苏梅纳入口中,道:“范娘子一家人都来南康军了,府上会不会无人照料?” 莲心悄悄竖起耳朵。 说实话,莲心也很好奇为何辛家几乎全部成员都来了庐山。 探病用得着这么多人么? 便听范娘子道:“哦,我们府上本就每年都要一同出行游玩一趟,以犒劳众人。” 陈同甫夫人、莲心都朝后一仰,“啊”了一声,明白了。 感情辛府就是出来团建的!探病为辅,顺便游山玩水逛庐山才是主要的吧! 心可真大啊! 莲心大笔一挥,评之为:来都来了。 范娘子悦纳了这一称号。 随后,当日,她教莲心将“来都来了”书写三十遍,充作当日租金交了上去。 值得一提的是,其中写得最好的一条还被范娘子裁了下来,预备到时候加在给陆游的回信中。 吓得莲心左磨右磨,求范娘子给她在大诗人面前留点脸。 ——当然目前是未成功的。 ...莲心决定继续努力。 山中无事,辛弃疾听说是去拜访隐居的老友了。 范娘子闲得发慌,捏开一个纸皮核桃,剥了壳儿,一半喂给哼哼唧唧磨了她一下午的莲心,堵住她的嘴,一半喂给辛三郎,问辛三郎道:“你爹爹出门拜访那人叫什么来着?是大儒不?能请人来给莲心教教吗?” 她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再教下去文盲,她自己也要变文盲。 专业的事,还是得交给专业的人来干。 莲心写着字,满心悲愤,一口把核桃仁叨进了嘴里。 辛三郎则略欠身,双手接过,慢慢掰了一块,送入口中。 他道:“庐山脚下,应只有白鹿洞书院。” “好!”范娘子一喝,“白鹿洞书院也不错,莲心去旁听,我也放心。” 莲心想到上回去时她“程门立雪”的优秀品质,也不禁骄傲微笑:“我觉得那里的先生也会喜欢我的。” 收下她只是时间问题。 莲心、范娘子两人互相对视,一个不用再教,一个不用再学,都觉得重新拾回了初恋般的感觉。 辛三郎侧过头,略抿一口参枣茶,有些头疼地用两指暗自按住了额头。 莲心还在一边自我吹嘘,顺带扯上了辛三郎给她证明:“说时迟那时快,我就...三郎君,对吧?那日我是表现得很好吧?” 抬起头,一屋人目光灼灼,都盯着他。 莲心满面骄傲,范娘子满面期待。 辛三郎只好放下手,直起身:“...嗯。” 他的头更疼了。 ... 除了辛弃疾拜访好友的劲头甚足,其余没人愿意冒着山间大雨外出。 两家人并在一起,吃了些零零碎碎的果子茶水,一下午的时间就过去了。 大家各自离开时,范娘子还记得叮嘱辛三郎:“别忘了明日带莲心去白鹿洞书院问问啊。” 辛二郎随口道:“三郎身子恢复了么?明日就出门,会不会再生病?” ...等等,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像诅咒! 辛二郎嘴唇回收,因后悔变成了没牙瘪嘴的模样。 他眼巴巴看向范娘子。 范娘子也一愣。 她很少与辛二郎讲话,所以斟酌片刻,想尽量客气地回答:“你上次去看了他好几个时辰,他都没病势加重,应是已好得差不多了。” 话说出口,范娘子也觉不对。 ...等等,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像抱怨! 范娘子看向辛二郎,希望他说出些打破僵局的话:“呵呵...” 辛二郎抬头望向天,他果然打扰三弟休息养病了:“呵呵...” 最后还是辛三郎出来道:“母亲与二哥不必担心,我已无碍了。” 范娘子和辛二郎互相躲避着眼神,干笑离开。 辛三郎看了会两人的背影,便静静朝众人礼貌地略一颔首,旋即也转身离去。 莲心追了上去。 “三郎君!” 雨雾霏霏,辛三郎在雨中回转过头来。 莲心站住了,喘了口气,才道:“三郎君,去白鹿洞书院,其实不用你送的,我自己也可以过去...或者,让二郎君送我也行。” 她直觉自己说出的好像不是什么好话。一般情况下,你对任何一个人说“不要你送”,人家都只会觉得“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而不是“她一定是在关心我!”。 但辛三郎不是 14. 庐山2(3) 《穿为辛弃疾义女后》全本免费阅读 辛三郎并不是个爱生气的人。 病得厉害的时候,他只觉世界颠倒,脸热头昏,连一个字都不想吐露,又如何会有多余精力散给别人? 但卧病确实是件折磨人的事。 病得久了,感觉人会与世界产生一层薄薄的屏障。 对于辛三郎而言,这种屏障使他长久困扰,难免令他心烦。 譬如,他很难理解为何许多人见到他,都一窝蜂凑到他身边,从头到脚夸奖他的任何行为,而换到辛四郎身上,便褒贬交加,不尽如此。 若说是畏于父亲官位,他与四弟都是父亲所出;若说为安慰病人,其余病弱权贵子弟也未见得如此对待。 父亲与朱晦庵先生相识已久。虽与同甫叔父不同,朱晦庵先生与父亲多为日常交流,探讨道理之时不算多,但也足以对辛三郎产生影响。 和永康学派的陈同甫几乎可以算是站在对立面,朱熹是理学大师。 他将《大学》加以重新阐释、提炼,最有名的观点无疑正是“格物致知”——从身边随处可见的每一件事中探究、穷尽其蕴含的道理,从而从中获得体悟,获得知识。 近日来,辛三郎只想要探究清楚一件事。 如果说权势、健康等等因素对于人的喜恶共同起到好或坏的作用,那么孰轻孰重呢? 轻重,又该如何评判? 这日,霪雨辄停,水雾略散,钟梵声隐约。 辛弃疾照旧出门访友,莲心照旧去白鹿洞书院门口蹲守。 用莲心的话来说,就是他二人“日程都排得很紧张”。 庐山是宋代名人打卡地,前朝有李白、王维、孟浩然等等大诗人作出绝世名篇,本朝也有苏轼、王安石等。 既然庐山是文人墨客如此喜爱的地方,自然,除了朱熹这种知军,还有许多隐士大儒居于此。辛弃疾交游广泛,一日之内少则两人,多时可与四人依次同游,一日下来不光不累,反而还能继续与范娘子登山散步。 而莲心为表诚恳,在天明之时赶到白鹿洞书院外等候,天黑后方离开。行程和辛弃疾相差无多。 故而如此几日下来,辛弃疾和莲心两人便开始比起了“谁更能压着点等天明”。 更晚起床却能刚好赶上日出者,获胜。 可惜的是,当比赛方进行到两胜两负的胶着局面时,第二日的比赛受到检举,被范如玉叫停。 叫停方法:一顿鞋底。 ——莲心严重怀疑是辛叔父本人私下举报的。 今晨,辛三郎因收到莲心的恳求,并未出行,用过了饭,就在室内翻了翻《大学章句》,看着山腰上一段江水被两侧狭窄石壁所夹,呼啸冲撞而形成的涧。 不多时,慢一步用完饭的莲心从正院里急急忙忙冲过来。 “三郎君,范娘子今日叫我抄梁惠王章句,还是得请你先帮帮我啦!” 莲心的直觉很敏锐,她能感觉到,自打上回说过关于“枪手”的话之后,辛三郎待她又回复了从前的样子。 于是现在莲心没做当日作业,实在追赶不及时,都是请辛三郎来救她狗命的。 她双手合十,眼睛亮亮的,在辛三郎案前磨:“我回来前你帮我交一张就行!剩下的我自己写。” 做得不过分,范娘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默许了。 这几日下来,辛三郎也没说什么。 只代写一张,倒是不碍事。 今日也如此,他看了看她写的大字,便将字纸收起来:“虞小娘子这几日在白鹿洞书院见到晦庵先生了么?” “没有。想是等的时候还不够长、不显诚心吧?” 这... 辛三郎深觉不妙,赶紧转弯:“若他连月仍不见呢?” 莲心拍胸脯:“那等我真见到了他的面,以后一定会有人记录下我连等多月的诚心事迹!” 历史书和语文书教会她的是:人的名声,就是用无数的诚心事迹、孝顺事迹和忠心事迹累积堆叠起来的呀! 辛三郎问:“若最终你也无缘见他呢?” “那就绑走他的白鹿当人质,让他不得不见我!” 出乎意料,莲心做一个鬼脸,嘻嘻一笑,抱着她昨日求他给她写的两张字帖连跑带跳走了。 辛三郎身旁的女使看了看辛三郎。 “这...郎君,我们忘了告诉虞小娘子,白鹿洞书院,其实没有白鹿?应该不影响什么吧?” 辛三郎看起来倒并未因此感到困扰。 他又去翻方才莲心进门之前他在翻的厚厚一摞书籍,似乎在翻找什么,道:“没有白鹿,不是正好么?” 女使不明白。 辛三郎:“如此,虞小娘子就是想绑,也无处去绑了。” 女使:“...” 总之,这些都是小节,暂且按下不表。 翻着翻着,因为莲心方才的话,辛三郎陷入了方才未竟的沉思。 ——人该由什么衡量好坏? 他师承韩无咎①先生,韩先生性情豪迈,不拘一格,常教诲他广纳百家所长,鼓励他学习朱子学说,也从不制止他向陈亮请教。 学生随师长,他对学问也有比一般人更胆大的探究方法。 为了弄清楚“人的态度由哪些缘故决定”,辛三郎曾尝试过收到节礼后不道谢、见到同窗忘带东西后不帮忙、在别人向他诉苦后不安慰,等等等等。 一月为期,每月保持一种无礼的方法,一月一轮换,并记录效果。 ——均无收获。 反而大家开始用更关爱的眼神、更周到的态度与他交友。 辛三郎觉得十分困惑。 世界与他学到的道理不一样。 人不是应该见义则亲近,见不义则远离么? 他行不义之举,反使人愈加亲近。这是为了什么? 而不光此疑问未解,在这之上,他又产生了新的困惑。 譬如他所见到的虞小娘子也礼节粗陋,说话使用“你”“我”,少有尊敬客气之言,并不符合礼节要求,但她只是个孩童,这难道能说是她的错么? 盖生长环境所致耳。 如果只用一套标准定下全部好的“人”,那么,这套标准究竟包括了什么? ... 离开一个时辰左右,莲心托一位小沙弥给家中所有人各送了一个新编的杜鹃花环。 范娘子:“...谁让她在那边一边等一边编的?” 小沙弥点头:“小娘子说,‘闲着也是闲着’。” 离开两个时辰,莲心托小沙弥给每人各送来草编风车一个。辛三郎端详片刻,默默递给侍从,让人在架子上放好。 离开三个时辰,小沙弥牵了一头小鹿过来... 范娘子怒了:“这也是她等在门口的时候顺便牵的?” 沙弥摇头,“小娘子有些事情,需要娘子过去一趟。”在范娘子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范娘子听毕,客客气气道:“突觉不适,请移步妾三子居室,令他代为答复 15. 庐山2(4) 《穿为辛弃疾义女后》全本免费阅读 辛三郎不是一个人来的。 范娘子躲了,但辛弃疾还在这附近访友。辛三郎在出发时就叫上了辛二郎同他一起,并在进书院之前请辛二郎去找辛弃疾过来。 大人之间的事,光小辈是解决不了的。 莲心正在朱熹面前挠头,看着人群如摩西分海一样劈开,露出熟悉的身影。 辛三郎在众人的注视下走来,向朱熹行礼,低声讲了几句话。随后朱熹露出惊讶的神色,又打量了他一会儿,看向莲心,“原来你就是虞...” 辛三郎低声阻止:“晦庵先生。” 朱熹便冷笑一声。 但至少,他确实不再提莲心的身份了,转而指着书院地上的一片狼藉质问:“不论她是谁,她那头畜牲把书院弄得这么乱,该怎么办?” 莲心忍不住嘟囔:“白鹿不是这书院的起源么,它怎么也该算自家人。自家人这么见外...” 辛三郎没理她的话,与朱熹道:“先生,不如我们进屋稍坐?晚辈再与先生议定赔偿。” 外面人多口杂,不是讲话的地方。 朱熹却道:“可以,但是,”他看向莲心,“她不行。让她出院门等。” 莲心愣了。 周围的视线一瞬间都投了过来。 大家打量的目光像箭一样。 莲心深吸口气,缓一缓自己因这句话猛然一僵的身子,然后又将这口气吐出来。 其实这话也并没有什么太多羞辱的内涵。 她得罪了人,那人家不想见她,这都是情理之中。又没有逼人道歉逼人下跪之类,有什么好难受的? 但莫名有种脸像火烧的感觉,那种感觉淤积在她胸口。 她故作轻松:“好吧,反正晓得先生不是鹿贩子,那就是我误会了,真抱歉。正好方才白鹿跑出去了,我得追追它...”说着转身要走出去。 一只手按在她肩上。 “先生。”辛三郎说,他的表情变也没变:“父亲托我照顾她,这是家里共同决定的。我不能把人撂下。” 局面僵持了起来。 就在朱熹沉默许久,说出“你应该知道,我绝不赞同你父亲将虞...”时,远处传来一阵笑声和喧哗声。 莲心、辛三郎和朱熹转头,然后和带领着两个青袍文士、手中提着两桶腻子的辛弃疾对上了视线。 “听说我家小娘子把墙毁了?...是吧?” 辛弃疾看着眼前对立的局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无人解答他的问题,他也不多纠结,把疑惑抛至脑后,爽朗道,“我来替她刷墙的。” ... 事情是怎么变成这个局面的? 莲心站在被刷新了一半的墙面前,看着辛弃疾和他两个今日本是一同出游却临时被抓来的朋友刷墙的背影,发出了疑问。 辛三郎淡定:“这样一来,放鹿进书院的事情不就刚好能被弥补了么。” 莲心:好像也很合理的样子。 她还是挣扎了一下:“我以为,你们名人...你们权贵之间,遇到矛盾,交涉的方法会更...”更高端一点,比如展开一场理论的辩论,或者辛弃疾拿金钱或者什么把柄威胁。 古装电视剧不都是这么演的吗? 莲心前世几乎把所有有名的古装电视剧都看过一遍,尤其某权谋电视剧。 别说皇子了,就是大臣私下见面,遇到些冲突也喜欢阴恻恻交涉一番,顺便说些够被诛九族的夺位暗语,最终两人说些关乎利益博弈的狠话,再各自退场。 辛三郎无情地打破了她的幻想:“没有那回事。把简单的事变复杂不是父亲的作风。” 莲心问:“那他的作风是?” “——是抓走不干活的小孩,让她和我一起干活。” 辛弃疾出现在两人背后,他嘿嘿嘿地拖着莲心的腋窝,直接拎起来一甩,像荡秋千似的将她悠起,“哪有老子一个人刷墙,你这个罪魁祸首在那边站干岸的道理!” 不知为何,被辛弃疾这样一说,莲心反而有种脚终于踏在实地上了的感觉。 但还没来得及思索这种心安从何而来,她就已被武力镇压得嗷嗷直叫:“叔父,白鹿才是罪魁祸首...” “那我还能打白鹿吗!人家在山野里乱跑是回家,你算什么,返祖啊?” 莲心见道理说不通,挣脱了辛弃疾就开始跑。 奈何辛弃疾反应很快,跑起来根本不像个已有四十的中年人,倒像头猎豹。 他带来的两个朋友也看热闹不嫌事大,扔下了刷子抚掌观战,一个建议“小虞攻他肋下”,一个赞叹“老辛武功不减当年”,毫无劝诫之意。 莲心只能凭瘦小体型躲过辛弃疾蒲扇似的手,却仍不得不被他手里拿着墙刷子撵得四处乱跑,只好向仅剩的自己人求助:“三郎君,救我!——啊啊你不要过来啊,那上面都是腻子!” 辛弃疾怪笑一声,追:“叫你哥也没用!老子要把你两个都刷成白鹿!...” 莲心被转得头昏,一时也没注意“哥”的称呼,继续逃命了。 辛三郎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直到莲心被越撵越笑得厉害,把对辛弃疾的称呼从“辛帅”变成“叔父”,最后变成了“老辛”,面上打从被晦庵先生说“出去”之后就没有散去的红眼圈也终于褪去,变成了哈哈大笑。 他才转开眼神,朝右看了下。 朱熹还没走,也在悠悠闲闲地看着一行人刷墙。 他提前预判了辛三郎看过来的意图:“觉得我是个迂腐的老头子,是么?” 辛三郎被点了名,并不惊慌。他上前来施一礼,低声:“只是觉得虞小娘子何其无辜。” 他道破:“先生恼虞小娘子,不是因为她带进来白鹿,而是因为她是虞将军之女。” “好吧,我就知道你已察觉。放下今日之事不提,你觉得若虞小娘子被你家收养的事传出去会如何?” 朱熹并不掩饰他的喜好,就像莲心第一次登门时他也没有掩饰自己在书院内的琴声一样,他说,“叛国将领之女,不光不被惩罚,反而一跃成为贵女。难道只是因为她可怜,叛国就变成毫无代价的了吗?” “叛国之事尚无定论。仅流言所致。” 辛三郎忽略了“贵女”二字,尽管他不认同辛家是权贵,但这不是重点,“令为国献身的将领子女无依无靠,只更令人心寒。” “百姓听到的正是流言。” “人生而静,感于物而动①。错在于流言,而不在于本质。纠正流言,去伪存真,才是解决办法。” 朱熹半晌不语。 “百姓有多少,权贵又有多少?”他说。 “所以我说不必约束百姓,应该约束权贵们‘存天理,灭人欲’,如此能将伤害降到最低。但你们听进去的有多少?因为你们约束不了自己。” 朱熹这话不光冲着辛三郎去的,更看了眼辛弃疾。 他冷淡地说:“三郎,人欲过重,这不一定是你和你父亲最大的优 16. 庐山2(5) 《穿为辛弃疾义女后》全本免费阅读 “哎呀没事没事,你不要不好意思。” 莲心发现他停下脚步,才感觉到不对,她反有点不好意思地摆手,“我就是这么一说...” 说着自己也嘿嘿一笑,“我就爱瞎说。你看我这张嘴,都把朱先生惹成什么样了,也多亏三郎君脾气好,才一直能忍耐我...” 她自己絮絮叨叨起来也是很了不得的,一个人说起来没完没了。 辛三郎并未打断她。 他站在海一样翻涌的杜鹃花下,就那样站着,安静听她说。 花影在他眼中摇曳。 莲心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是在胡言乱语。 她收束了声音,空气里的声响渐渐变为无声,只剩下鸟鸣啁啾。 雨水把花树打得很湿,山间空间香而清新,莲心踢着脚、低着头迈开步子:“...总之,总之,三郎君不必放在心上。” 说着,一边盯起了肩上一块不知何时沾上的湿痕。 ...这是什么时候沾上的来着? 莲心尽力想去回想,但思绪并不受她控制。没多久,还是没忍住抬头向侧面的辛三郎看了一眼。 她的本意其实并不是要指责辛三郎,必定是方才辛叔父给她闹的,才令她精神一松懈,就不小心把这几日盘旋在心里的不快说了出来。 当然,这不快并不是因为辛三郎本人有什么不对。 相反,辛三郎一切都很礼貌,他还是救她出来的人。 这几日下来,莲心也打听出来了,当初辛弃疾遣辛三郎去寻她,其实只是让他稍作慰问,因为没预料到莲心会被为难成那样子,甚至都并没说过一定要将她救出来。 但辛三郎见到莲心被困于县丞府上,家里也兄嫂不管、无粮下锅的境况时,便临时做了决定,去救下了莲心。 他本是可以放手不管的。 他做的一切,并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 莲心只是,从没有感受过有兄长的感受。 穿来时,唯一的兄长已成婚,他与嫂嫂一起,用看拖油瓶的眼神看着她。 虞将军常年在外征战,莲心相当于寄人篱下,不得不帮他们做饭、洗衣、带小孩,可他们自己就是美满的一家,哪里加得进莲心一个单独的人? 莲心看着辛三郎。渐渐的,她的头低下去。 她方才说出那些话...那些话,只是因为想起第一次来庐山时的经历。不论上船还是下船,辛三郎都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礼貌距离,讲话时也不愿闲谈的样子。 她从中恍惚感受到了熟悉的对于拖油瓶的嫌弃,那种感觉憋在心里。 但不管怎样,辛三郎又没有做错什么。辛叔父是大官,家中孩子自小受到礼仪熏陶教育,嫌弃她粗野也很正常嘛,不是吗?她自己清楚自己是什么人就已足够了。 再说了,想要哥哥,以后天长日久,慢慢相处就是了,干嘛对人家这么着急地质问?反叫人更厌烦。 莲心想通了这点,心下一松,振作起来,释然笑道:“算了,咱们走吧!范娘子应该在家里等好久了,今日还要吃炙肉呢...” “我只是,不太习惯。”在莲心说出这句后,辛三郎回答道。 他挑开挡在两人面前的花枝,示意莲心先走,“习惯了礼节,所以见到不用拘泥于礼节的人,反而不习惯。” 一个权贵子弟,被当面指责后还肯解释,就已是脾气很好了。 莲心有点不好意思,疯狂点头:“嗯嗯!” 看起来,辛三郎其实不是习惯撒谎的性格。 就在莲心以为他会敷衍客气而过时,他反而没有敷衍她,而是犹豫了一下,又道,“虞小娘子,是我自己的问题。你没什么问题。我与周围的人习惯如此礼节,但习惯只是习惯,并不一定是对的...”说完自己渐渐陷入沉吟似的,许久才道,“并不一定是对的。” 这下莲心是真的有点糊涂了:“为什么?” 人而无礼,胡不遄死①? 古代对礼仪的重视,连她一个现代人都有心理预期。但他怎么会能说出这样的想法... 莲心试着劝阻他:“这种礼节,它既然有,那就是有道理的。” 说完自己一愣。 她也觉得自己很荒谬——她在劝一个封建王朝的古代人继续保持礼仪?人家不揪她的礼仪错就不错了... 就在莲心纠结“劝古代人守礼是不是相当于劝猴别进化”时,辛三郎已摇头:“我总觉得有些问题。比如说,一个人如何评定好坏?” 他与她并肩走着,和她探讨:“礼节、地位、健康,孰轻孰重,只凭一句‘都重要’,如何得出最终的好坏评定?这都是问题。” 他露出思索的神情。 而莲心已经惊呆了。 古代就有社交量化指标了? ——到底是她对宋朝认识太浅薄,还是辛三郎思想太超前? 她脱口而出:“你这不就是把人的喜恶分为各个因素算百分比吗?...说来你这样挑战礼教真的好吗?辛叔父不会发火吗?” 她实在没憋住疑惑。辛三郎这番话属实颠覆她对古人礼仪的认知。 说好的封建礼教呢? 百分比? 辛三郎闻言若有所思:“虞小娘子所言新奇,倒是有理。” 至于莲心的后一个问题,倒是很好回答。他洒然一摊手,“学者先会疑②,这没什么。” “何况,礼教并不一定全然对人有益。比如在家中,你就不必太过客气拘束。父亲本身也不是大宋...” 辛三郎似乎想说什么,但略一停顿,后面的话也就化入空气中了。 他略抿唇,微一笑,不再提。 莲心关注点不在那个。 她侧头看着和她并肩行走的辛三郎,试探着道:“你说要不那么客气,可你还在叫我‘虞小娘子’呀...” 辛三郎微垂下眼。 莲心忍不住视线粘在他的侧脸上。 古人早熟。有时,因为他的镇静自持,她常忽略了他的年纪。 他应当也只有十五,身姿宛如春日柳,面上尚存少年的痕迹,莞尔一笑时,颊边一派雪白柔软。 他是笑了,对吧? 莲心有点气,拽他的袖子:“哎呀,三郎君,叫我名字啦! 17. 庐山2(6) 《穿为辛弃疾义女后》全本免费阅读 天色蒙昧,一片青灰。空气中湿度很大,将白鹿的毛都打得软塌塌的。 几个去过白鹿洞书院一趟回来的人,除了三郎君,脸上都有些油汗,就连莲心也不例外。 庭前炙肉和烤胡饼那股油滋滋脂肪和碳水化合物的香味已经远远飘过来了。 莲心回屋洗了把脸,头发抿了抿,也没重梳,只花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就收拾好了,朝正院一道旋风似的跑去。 就是这样,她也不是第一个到的。 辛大郎、四郎不在庐山,剩下的孩子中除了三郎君和莲心已全到了,给范娘子请了安,正到处跑着玩耍。 范成大那两家的家眷也被带来一齐用晡食,庭院中孩子乱跑、笑嚷的声音交杂,热闹得整个山头都能听见。 奴仆在庭中烤肉、试炭火,那火舌扭动着,像在逐渐昏暗下来的山里烧破出了个洞似的。 范娘子招手让莲心坐到她身边,叮嘱,“看一会儿火,就挪开眼睛看看别的,仔细别闪坏了。” 莲心屁股下像放了钉子似的,看着远处围着火已经玩起来的一群孩子,一刻都坐不住了,“好,我记下啦。” 范娘子好笑地拍了下她:“看你那样子?去玩吧。” 莲心嘻嘻一笑,雀跃着跑了过去。 此时,那一群孩子正围着火看个不住。 范成大带来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大的那位郎君至少得有二十多,明显和莲心这群小孩子不是一个年龄段的玩伴了,但还是硬着头皮坐在火堆旁,应付来自弟弟妹妹们的问题。 “范大哥,这是什么酱?闻着真刺鼻!” “范大哥,那是什么?爹爹待会要喝那个么?...” “这个是‘芥辣’,这个是‘姜辣’,是佐味的重口味东西,你们少吃为妙,尝个味儿就行了...那个是酒,一口都不许碰,小孩不能喝。” 范大郎看起来是位很会关照人的哥哥,但大约是许久没有和年龄小的弟弟妹妹相处过的缘故,他已忘了,对于十二三大的孩子,每一个“不许”都等同于一次伟大的冒险。 故而等范大郎过去给收拾好来到庭前的范成大见礼时,范二郎、辛二娘、莲心等人对了个眼神,脑袋迅速凑到了一起。 “嘶——” 这是大家每人都偷偷尝了口奴仆准备的小碟中芥辣后发出的声音。 “噫——” 这是大家每人尝了一口酒瓮中的醇酒后发出的声音。 “这么难喝?” 范二郎在家里被范成大管得严,来辛家是头一回偷偷犯戒,当下就一脸没趣,“这也值得爹爹三天两头地喝?” “就是,就是。辛叔父也总喝个没完。”莲心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她没撒谎。在辛家住着几日,辛弃疾就喝了几日的酒,他酒量倒相当可观,少有大醉的时候,就是实在不晓得酒有什么那么叫人着迷的。 她前世总算下来也就喝过一回酒,那回喝了,就彻底对酒丧失了兴趣——一点也不好喝,苦的。 范二郎见莲心插话,便笑问:“这位姐姐是...?”他不晓得莲心是什么人物,若不是听她口称辛弃疾“叔父”,看她与辛二娘等人相处熟稔,还以为也是辛弃疾的孩子呢。 该说出身世吗? 莲心“呃”了声。 她晓得,不是所有人都同辛弃疾一样对虞将军抱有敬佩。就是主战派中,痛骂虞将军为“叛国贼”的也大有人在。 正张了张口,打算报上虞将军大名时,莲心腿上被辛二娘踹了一脚。 辛二娘抢白:“莲心是爹爹收下的义女!” 莲心瞪大眼睛,看向辛二娘——我什么时候成辛叔父义女了?! 辛二娘也回视莲心...回视到一半才想起来,对了,好像爹爹母亲还没和莲心说过要收她做义女的事? 不管了,反正不能告诉别人莲心的真实身份,今日在朱先生那边闹得还不够么。 待范二郎被敷衍走了,迎着莲心质疑的眼神,她干笑:“随便找个借口一说么。真解释起来,说个没完,肉都烧糊了。” 倒也是。 莲心没想太多,接受了这个解释,拉过辛二娘的手,“那就快走吧,我们去吃炙獐子肉!”一齐朝辛、范二人跑去。 ... 菜未过五味,酒已过三巡,辛、范二人在上首勾肩搭背、高谈阔论。 女眷在廊下坐着聊天,小孩子们聚在火堆边。 莲心拿一支小木棍插着烤好的獐子肉,一边往上抹盐,一边小声和辛二娘说:“辛叔父可真能喝啊。” 辛二娘骄傲:“那是,爹爹说他年轻的时候在外征战,与兵卒将领连夜痛饮,最后能熬到只剩三人呢!爹爹的酒量和饭量一样大,比所有人都厉害!” 范二郎听了不乐意了,“胡说,我爹爹酒量才是最大的!” 辛二娘才不可能认输:“呸,是我爹爹!” 两个孩子就此事吵了起来,声音大得连上首几人都听到了。 范成大脸一黑,辛弃疾则笑了,招手让他们过去说话。 莲心趁火打劫,捡漏走了火上烤得正好的獐豝肉——方才范二郎放上去的,现下正滋滋冒油,已翘起了色泽发深的脆边儿。 再不吃,就该糊喽。 正在她嘶嘶吸着被热油烫到的舌头时,辛三郎才姗姗来迟,周身泛着水气落座,大概是洗了澡才过来。 他坐在辛二郎身边,和莲心之间隔了一个范大郎。 方才范二郎和辛二娘争执时,范大郎脸都黑了,一直低声咳嗽提醒,奈何范二郎争上头了,根本没给亲哥面子,闹得范大郎脸越来越不好看。倒是辛三郎拿了个茶盏,安安静静坐在原位,跟没听见似的神游。 看着范二郎和辛二娘都被叫过去,将此事捅到了大人面前,范大郎才慌了。 他靠近辛三郎,急得直催促:“三郎,咱们不管管?我先和你透个底子,我爹爹那脾气可受不得激。若他当了真,说不准真要和辛叔父又拼酒了。” 辛三郎淡定喝水:“闹不闹起来,反正他们都要拼...” 范大郎噎了下,觉得有点对,但好像又不太对的样子,“但拼酒是不好的!” 辛三郎继续喝水:“不管好不好,反正他们都要拼...” 他放下杯子,将水也倒了一盏给范大郎,以示安慰。 但范大郎听了这番话,可一点都不觉得安慰。 ——辛弃疾他不知道如何,但他那老父亲可比辛弃疾足大了十四岁!都老头子了,还这么拼酒是要闹哪样! 最后辛三郎和莲心一左一右夹着他,都实在看不下去他那座位上有钉子似的样,各给他出了个主意。 辛三郎道:“若怕他们拼酒,那就换个雅致些的饮酒法子吧。唐时王昌龄、高适、王之涣几位的比诗游戏①,范大郎君可还记得?以此法代替,座上歌伎唱出一 18. 庐山2(7) 《穿为辛弃疾义女后》全本免费阅读 辛弃疾不信范成大说酒淡的话,第一杯他又不是没喝过:“你这老头子,开始装海量了是不是?” 范成大气笑了:“这酒这么淡,谁喝都是千杯不醉!” 辛弃疾点头:“那就是来骗酒喝了。” 范成大:“都说了这酒醉不了,喝它干什么。” 辛弃疾:“那就是在装海量了喽?” 范成大怒喝:“到底有没有在听人说话啊!” 两个人就这个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辩论。 辛三郎朝左看了眼。 他和莲心两张淡定的脸之间,夹着一个满面慌张,脸上写满“我有问题”四个大字的范大郎。 莲心朝右捅了下范大郎的腰。 范大郎痛呼:“嘶——”刚要朝右倒,右肩又被一只手抵住。 他向右歪的身子被扶正。 见他坐住了,不再向右边倒去,辛三郎才收回手,又默默喝了口水。 范大郎扶着腰和肩,委屈地左右看看,又看看上首争吵不休的两位相公,最后还是转向莲心,低声:“我说,你方才给酒瓮里到底兑了多少水?” “也没多少。”莲心比了三根指头。 范大郎:“三比一?三份酒,一份水?” 倒也还好。虽然水多了些,但也不至于影响口感,为何爹爹会那么快就察觉出来呢:“咦,那奇怪了。酒里掺少量的水,并不那么容易尝出来啊...” 莲心打断他的思绪,“不是。”她说,“是三份水,一份酒。” 范大郎:“......” 持杯的手,微微颤抖。 范大郎沉默许久,也放下酒杯,加入了辛三郎喝水的队伍里。 怪不得打断尝一口就觉出了不对。 ——什么酒里掺水,她这分明是水里掺了少量的酒吧? ... 重新换酒上桌,在范大郎幽怨的眼神里,范成大又和辛弃疾推杯换盏起来。 丝竹声细细,歌伎重开嗓献唱。 辛弃疾取下腰间匕首,打算削下一片炙肉来。 不知怎的,那匕首轻微在肉皮上滑了一下,没碰到肉,反割伤了辛弃疾的手指头。 辛弃疾把流血的大拇指在口中吮了吮,“咦,奇怪...”却没放在心上,吮完指头,又拿匕首去切炙肉。 奇怪的是,刀刃又滑动了一下,给辛弃疾的手添上了又一道更深的口子。 “你这玉柄匕首还是年轻时上沙场随身携带的吧?” 范成大将自己腰间的刀取下来,抛给辛弃疾,“跟着你有许多年头,也到了锈的时候了。赶紧换把新的吧。” 辛弃疾一手接住飞来的刀,一边纳闷地打量着自己近日常有异动的匕首:“不应该啊,可能是我年纪大了,不会使匕首了吧...” 他摇摇头:“也是有二十年没上过战场了。” 靡靡歌乐声中,范成大似想到了什么,靠近了些问辛弃疾:“对了,等江南西道的旱灾平定了些,你想调任去哪里?该活动的得赶紧活动了。” 辛弃疾看了会儿歌舞,片刻才摩挲着腰间的匕首,笑答:“范公,这些年下来,我也看清了,去哪里都一样,反正我这辈子也就这样喽。” 范成大一默。 他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拍了拍辛弃疾的肩,陪饮一杯。 从年龄上来说,其实辛弃疾只有四十,比他还要小上十多岁。连范成大都没到完全退隐的年纪,辛弃疾本应更不该萌生退念。 但辛弃疾的身份有些尴尬。 详细来说,他是被朝廷划在“归正人”范畴内的官员。 所谓归正人,多指中原人。 靖康之变后,高宗领子民南渡,一路丢失大片北方领土,使原本的国土沦陷于金人铁蹄之下,也使其上的百姓不得不在金人统治下生活。这其中,就包括了辛弃疾的故土济南府。 丢失土地容易,收复土地很难。因为丢失土地只需狼狈逃窜,脸面都不必顾忌,而收复土地需要捡回脸面,端起架子。 朝中官员大多没有收复土地之能,但却有空谈国威之口——他们对归正人往往又用又防,有用时利用,没用时,则不遗余力地出言打压,将“邪”施加于归正人头上。 譬如辛弃疾,他自小受长辈教诲,在沦陷区心怀复国壮志,二十一岁时就从金人领土带兵造反抗金,冲杀回了大宋,甚至得高宗亲自接见,赞叹感慨。 可惜身份始终是座不能逾越的高山。归正人是朝廷最忌惮的群体,辛弃疾带兵打仗、以数十人深入万人敌营并斩获叛徒首级的惊人战绩注定只能成为流星一样的少年记忆。 直至如今,辛弃疾才四十一岁,已分别担任过湖北、湖南、江西道安抚使,也做过多处的一府之长,这样的频繁调动,既是信任,也是忌惮。 他的官位在不同的文职之间辗转,官越做越大,却与沙场再无干系。 若辛弃疾年少时起义只是为了做官,倒也正好,可他偏偏从未放弃过北伐的梦想,不停给官家上书,献兵书《美芹十论》、《九议》,请求朝廷派兵出征。 而这么多年过去了,辛弃疾此类上书从未被采用。他和辛弃疾自己都明白,他以后恐怕最高成就也就尽于此,不可能再作为武将,为国上阵杀敌了... 国事只能越谈越难受。他们喝酒不就是为了忘记失意的吗? 范成大心里苦闷,仰头喝干了杯中的酒:“不说了,不说了。” 他用力拍拍辛弃疾的肩膀,提起精神:“咱们来看看,接下来又是谁的诗词会被唱到?” 辛弃疾一笑,和他碰杯。 歌伎朝两位相公欠身,开始唱新的歌。那曲子高亢时激昂,低沉时幽微,令人心下怅然。 “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宝镜难寻,碧云将暮,谁劝杯中绿?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①...” 歌并没让两人的愁绪有所缓解,反而神情愈低落,各自持杯默默不语。 直唱到“谁劝杯中绿”时,范成大才勉强打起精神,和辛弃疾碰了碰杯:“你的词。” 酒喝到这里,再烈也失了味道了。 两人不再多说,只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 最后辛二郎扶着辛弃疾,范大郎扶着范成大,才将烂醉如泥的二人送回了房中。 莲心有样学样地比着辛三郎,二人一同帮范娘子一起收拾完宴后残局,才道别分开。 莲心踢踢踏踏地甩着胳膊,朝屋里往回走。 她想着今日辛弃疾席上虽未失态、却难掩失神的样子。 他喝酒那个架势,莲心太熟悉了。 她前世唯一一次喝酒,也是这样的神情。 莲心前世病体羸弱,磕磕绊绊活到十四岁,因为时不时的常规检查,基本上一半时间都在医院里度过。 青春期是最容易想不开的年龄,她 19. 庐山2(8) 《穿为辛弃疾义女后》全本免费阅读 身后脚步声愈近,莲心没空解释,朝辛三郎挥一下手:“后退,后退点。” 接着就单手一撑窗沿,侧身轻松翻进了辛三郎的屋子里。 一墙之隔,辛二郎和辛二娘没发现已敏捷避开的莲心,各自气呼呼地走远了。 晚风里还夹杂着田田不明所以劝解辛二娘的声音:“二娘子与二郎君是兄妹,有什么好值得吵的呀,闹得这样?二娘子随奴婢一起去范娘子院中梳洗梳洗吧,娘子还没睡...” 空气中静了一下。 这回,辛二娘却不复平日的活泼,只闷闷道:“不敢搅扰母亲。”便离去了。 人影在窗上晃动。 一道影子先离去,接着,剩下一道停留片刻,也慢慢走了。 莲心终于松了口气。 还好没有和这几人撞上。背后被人提到,还迎面碰上的感觉可太尴尬了。 此时,灯盏中的光影微微浮动了一下。 莲心眨动的眼皮停住。 室内幽香隐隐。 莲心这时候才意识到不对。 方才私闯人屋子的行为,似乎,不太妥当? 她回身,看向辛三郎。 年轻的郎君站得离她稍远,没有立刻讲话。 莲心左瞧瞧,右瞧瞧,没事忙地打量着四周,干笑一声,“方才事出紧急,我才翻窗进来...” 之后编不出了,声音渐低。她最终道:“...抱歉。” 黑夜寂静。 月光一寸寸从窗边挪到地板上。 三郎君轻轻叹了口气:“不要从那里。从正门回吧。”走过去将门打开,示意莲心从那里离开。 本已经打算照着原路,再从窗户翻出去的莲心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一下。 待小跑到门口时,莲心观察一会儿三郎君的神色,并未从他面上看出任何听到今晚之事的端倪。 便小声问:“明日,你可以带辛二娘一起去瀑布么?” 他一定听到了方才辛二娘和辛二郎的对话。 辛二娘两人明显和范娘子有心结,又想亲近,又心怀畏惧,反倒叫莲心一个外人捡了漏...这让莲心有种鸠占鹊巢的微妙愧疚感。 今晚用晡食时,范娘子确实直接叫了她明日一同去看瀑布,当时她只顾着兴奋,却未曾从未考虑到辛二郎兄妹是否被问过。 辛三郎问:“你要去叫二娘么?”而并未正面回答。 莲心没察觉这其中的微妙差别:“啊?我叫也不管用,还得范娘子同意才行吧...” “你若能叫上二娘,我可以去与母亲说。” 莲心仍未感觉到这句话和她的要求的差别,欣喜着欢呼雀跃:“谢谢三郎君!” ——然而,最终第二天清晨,仍只有莲心装束整齐,跟着辛弃疾、范成大一同前往秀峰观瀑布去了。 出发前,百思不得其解的莲心实在想不明白,又去敲三郎君的门:“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二娘不会跟我出来?” 清晨的天际呈幽兰色,白鹿似乎喜欢上了来蹭果子,又跑来了前院,在莲心身边转来转去,拿头拱着她,似在求吃的。 那一身雪白的皮毛,在晦暗天色下就像昨夜三郎君的面色一样,在暗处几要发光一样。 屋中未曾传来声响。莲心还要再敲,门才被拉开。 长发披肩的三郎君趿着鞋,倚在门边,抱臂看着她。 他眼中困倦和疑惑均有,但也不讲话,就那么抱臂看着她,静静等她讲话。 随着莲心安静的时间越长,他眼中的疑惑愈重。 而莲心也不是刻意要静默的。 只是觉得,一大早接受这种颜值暴击... 唉,人和人之间的差别可真大啊。 莲心甩甩头,把多余感觉甩出去,问他:“你是不是昨晚就晓得二娘不会出来了?” 三郎君“嗯”一声:“她昨日闹得累了,今日肯定起不来。” “只是因为这个?” “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莲心被反问,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能问出这个问题,自然是因为听到了昨日墙角,觉得二娘是因范娘子的心结或什么缘故,才被莲心方才叫了好多下都不肯出门随她一起。但她也摸不准,便不能断言。 偏偏三郎君也不愿说似的。 莲心眼珠转了转,计上心来:“我不觉得怎么。不过,既然二娘不去,三郎君就陪我一起去吧!” 路上再多磨一磨,说不定能从三郎君口中套出来呢。 莲心期待地看着他。 见三郎君似乎张嘴要拒绝,她又赶紧道:“我一个人和好几位相公一起,会无聊没话说的!” 三郎君未置可否:“你可以不去。” 莲心失望:“可是,我还从没去看过庐山瀑布啊...” 这可是李白诗中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庐山瀑布!她前世也只在教科书上看过照片,因为身体,从没亲身去过。 被莲心拿那种眼神看着,三郎君想了想,微叹了口气。 “太早了...” 他面容有些困倦,又有些好笑似的,抹了一把脸,“罢了,你叫一声‘三哥’,我就陪你一起去。” 三哥? 莲心结巴:“不、不好吧...” “你原先说我太客气的。你也在管我叫‘三郎君’。” 三郎君只道出如此事实。 莲心张了张嘴。 这时,辛弃疾过来了:“莲心啊,收拾好了没?”看见三儿子也起了,“铁柱啊,你也去么?你身子可以吧?” 一瞬间,什么三哥、什么二娘,全被莲心忘在了脑后。 她目瞪口呆、忍俊不禁、喜形于色:“铁柱?!” ... “所以,三郎君的名字真的叫‘铁柱’?一直这么叫?” 莲心看看身边仿若玉山上行的辛三郎,再看看辛弃疾:“叔父的起名风格真是...别具一格啊。” “嗯,这是我的小名。不过我五年前才方有的大名,从前一直被这么叫,说‘铁柱’算名字,倒也不算错。” 辛三郎相当淡定,向莲心解释,“听久了,倒也觉得习惯。” 莲心才不信青春期男生能忍住“铁柱”这大名的羞耻呢:“别装。你脸都红了。” 静了一秒。 两秒。 三秒。 辛三郎闭上眼睛,禁不住笑了。他捂住脸,低头转向一边。 莲心也嘿嘿笑了。那笑从微笑逐渐变为大笑,再到狂笑得喘不上气。 “哈哈,铁柱...”莲心腰都弯了,她“哎唷”着,擦掉眼角笑出的眼泪,“叫‘三哥’怪怪的,我感觉‘铁柱哥’倒很顺口...” 唉,这就是他自己的名字,还能怎么办呢? 辛三郎也算是看开了,听莲心这样叫也不多羞恼,洒脱地接受了:“也罢了。总比‘三郎君’好听些。” 莲心更笑得东倒西歪,得拉着三郎君的衣袖才能继续有力气爬山。 不怪她觉得奇怪。若是辛二郎的小名叫“铁柱”,她都不会觉得如此好笑,偏偏是玉肌雪容的辛三郎叫这个贱名...虽说民间相传贱名好养活吧,但辛叔父也不至于取这个名儿吧! 莲心越想越好笑,还要再揶揄几句时,突听见一道陌生的嗡鸣。 【哼,人们虽说着“万物有灵”,却不信名字也有灵么?贱名才压得住命格。三郎小时候身子极弱,辛弃疾不给他取这名字,只怕人早就没了。】 声音无疑来自于 20. 庐山2(9) 《穿为辛弃疾义女后》全本免费阅读 山间的风雨没有什么预兆。 似乎只是一个霎眼,方才还湿漉漉的和风就突然猛烈了不少,水雾过重,扑到人面上,叫人连呼吸都有些不自在。 去瀑布的路途还没有走到一半,雨只会越下越大。 若只有辛弃疾自己,就是天上下冰雹他都要去把原定要去的景色看了。但今日是带着体弱的儿子来的。 他停下脚步,忙招呼众人:“回吧,回吧。” 辛三郎袖着手,抬头看了看天色。 “我自己回去就是了。”他道,“父亲与诸公继续即可。不必为我耽搁。” 辛弃疾:“三郎,爹爹不是说你身子不好的意思...” 他面上有些后悔的样子,伸出一只手,想碰辛三郎的肩,又收了回去。 “父亲又想多了。” 辛三郎只摇了摇头,就微笑行礼离去。 莲心眨眨眼,眼珠转了一下。 ... “今日,二娘到底为何不跟咱们一起出门呢?” 莲心死缠烂打,终于跟着辛三郎一路回来,好不容易逮到了他落单的机会,赶紧问,“她明明想来的呀。” 辛三郎按了下被湿风吹乱的鬓发,“不晓得。” 他说:“回去后,你自己去问问她好了。” 莲心失望:“啊...” 就是不敢问她,才来问三郎君的嘛。 二人步于山间小路上。 辛三郎:“为了这个才与我一同回去的么?”他停下脚步,轻轻指了下相反的方向,“好了,快回去吧,还不晚。父亲他们尚未走远。” 莲心说不要,笑嘻嘻的,“我是来陪铁柱哥一起的么。铁柱哥一个人走路多没趣儿。” 闻言,辛三郎抬起手,作势要朝指节上呵气的样子。 这能干站着让人打么? 当然不能啊! 莲心抱住头,大叫:“不许欺负小孩!谁打我谁就是不要脸!” 辛三郎一怔,手停在空中,莲心这操作看得他一愣一愣的:“...小孩子?你只比我小两岁。而且...” 而且真不晓得该说莲心直爽呢,还是说她说话太不讲究。 被说这话倒不要紧,辛三郎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 严格来说,“不要脸”也不算腌臜话,但就这么嚷嚷出来... 这话从莲心口中说出,总觉不大合适。 辛三郎收回手,轻声道:“而且这话也太不好听了。以后和别人可别说,人家要生气的。” 莲心悄悄打量他,“你生气了么?” 辛三郎发现她那躲闪的眼神,不禁好笑,再多的其它情绪也散了。 他悠悠:“你铁柱哥气量没那么小。” 莲心嘻嘻笑起来,嘴甜地叫起了“铁柱哥”,直把辛三郎叫得头痛不已,终于叫了停:“...好,好,不许喊了,快走。马上要下雨了。” ... “三哥,瀑布好玩么?” 莲心与辛三郎一回家,就碰上了辛二娘。清晨时的昏睡不醒似乎没存在过似的,她仿佛在家中早已收拾齐整了许久,一见有人回来,就扑了过来,眼神期待。 三郎道:“不晓得。今日大雨,没有看到瀑布。” 说完看了眼莲心。 莲心知道他看她是什么意思。 虽然二娘自她回来后就一直不看她,但也不影响她要问二娘的问题。 莲心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嘴张了张。 辛三郎默默递来一个鼓励的眼神。 莲心开口:“二娘,今晨我叫你的时候,你怎么不应声呢?女使说你已醒了的。” 辛二娘一时没有立刻讲话。 莲心又补充:“我是想叫你一起出门看瀑布的。你不是想看瀑布么?” 仍没有回答。 莲心的脸慢慢开始温度上升。 她的脚趾在鞋面上凸起一道印子。 气氛有些尴尬。 她又道:“不是怪你,只是,总得告诉我一声你在不在嘛...”清晨时,她等得很着急啊! 辛二娘却这时才道:“反正我就是任性,行了吧?哼,我承认就是了,用不着你拉上三哥一起来朝我兴师问罪!”说完转身就跑,钻进了屋子里,再也不出来了。 ... 夜晚像墨锭被研磨后从山的另一头蔓延过来一样,转眼,山中暗沉下来。 “笃笃。” 几下敲门声从门口传来。 随后是莲心的声音:“二娘?我能进来么?” 辛二娘像弹射一样,从床上躺着的姿势跳起来:“请、请进吧。” 莲心闪身进来。 对上辛二娘欲言又止的眼神,她狡黠一笑,展示背后拎着的食盒:“今晚怎么没出来吃饭?三郎君让我给你捎些点心,吃不吃?” 辛二娘本来就因为下午那通火心虚害怕了好久。此时见莲心不光不避,反自己找上门来,更是难受羞愧。 她脸垂得很低,“我...下午的话,对不住...” “不过这也不能完全怪我么!”辛二娘嘟嘟囔囔的,又偷觑莲心一眼,“你一来,就把爹爹和哥哥的注意都抢走了,我不高兴呢!” 莲心把食盒放下:“照这么说,范伯父是唯一幸免遇难的人啦?” “范伯父我也不喜欢!”莲心是在玩笑,不料辛二娘却像找到了知己,“每次范伯父一来,爹爹就不陪我玩,也不陪三哥了!” 莲心真是哭笑不得:“你连范伯父的醋也要吃的呀?” 辛二娘玩手指:“范伯父也是人,我为什么不能吃...” “行了,又没有说要怪你。” 莲心捅了一下她的腰,挤着她向床榻里侧滚了一圈,“往里边让让...我有事求你帮忙。” 辛二娘口吻酸酸的:“我有什么能帮你?你求范娘子或者爹爹就是了,反正他们对你那么好,比对我还好...” 莲心又捅她一下:“还想不想和我好了?别说酸话了。” “噗。” 这是辛二娘没喝水也喷出来的声音,她的脸在黑暗中也红得明显,结巴,“什、什么好...你讲话就不能讲究些么!” 莲心:“你就说帮不帮嘛。” 摊上这混不吝,辛二娘是没法子了,只好问,“帮什么?你说。” 莲心在她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惹得辛二娘轻叫一声:“什么?偷爹爹的匕首?!” 她慌得直摆手:“我不敢,那是他最宝贝的匕首,我不能...”她一骨碌坐起来,眼神清亮亮的,“你也不行。就算我今日对不住你,也不能帮你偷、偷...” 她卡了壳,连“偷”这个字眼都有些不好意思说出来,但仍坚定道,“不可以。爹爹会伤心的。” “不是真要偷。而是匕首已染上邪祟了。” 莲心一本正经,也一骨碌爬起来,“你没发现那匕首时不时割伤了辛叔父的手么?它有异动。” ... “什么?” 范娘子看着莲心和被莲心拉着、躲躲闪闪的辛二娘,心里觉得有些荒谬,“你说,郎主的匕首上有邪祟?” “不然为何叔父的手会总被割伤呢?” 21. 庐山2(10) 《穿为辛弃疾义女后》全本免费阅读 青绿苍翠的是麻菇丝笋燥子,红艳艳的是衬肠血筒燥子,雪白热腾腾的是沙鱼丝燥子。 不同燥子被浇到新鲜出炉的米粉上,香气飘得满山巅都是。 米粉铺子建在山巅,坐在铺子旁,甚至可见云雾徘徊于周身一般。 莲心还没放弃方才的意图,一边揉着指尖的筷子,一边小心试探:“各物件都有各物件的归处嘛。比如这银丝米粉么,就最好配衬肠血筒燥子,而不能配麻菇丝笋燥子,盖因笋粗而粉细,口感不均匀。叔父那柄匕首年久失修,配不得叔父的身份,也该换啦。” 说着说着,视线不自觉就被辛弃疾一口小半碗米粉的架势给吸走了:“...叔父?你别噎到了...” 三两口就解决掉一碗燥子米粉的辛弃疾抹了抹嘴,满不在乎:“这算什么?我打仗的时候,吃得比这还快呢。” 他露出有些怀念的表情:“战场上时间不等人啊。” “好了,小莲心,别劝了,那匕首就是我在战场上的兄弟。我不能丢掉它。” 辛弃疾把最后一口汤倒进嘴里,放下碗,才说,“我肯定得将它找到。” 莲心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只好:“...叔父说得也是。”埋头吃起米粉来。 第一次,她觉得食物在口中索然无味起来。 吃完之后,一行人又要向目的地出发了。 莲心也摸着肚子跟着众人站起来。 怀里沉沉的感觉突然滑了一下,当莲心意识到不对,试图伸手去按住时,已经来不及了。 玉柄匕首“当啷”一声,从莲心怀里掉了出来,掉在了地上。 “那是...”辛弃疾一愣,旋即浓眉皱起来。他没有急着去捡,而是缓缓看向莲心,“这是我的匕首。小家伙,原来在你这里。” 莲心的脸一下子红了,方才种种贬低匕首的话似乎瞬间变成了为自己私心、私藏而冠冕堂皇的借口。 “叔父,对不住,我不是想私占它...”她想解释,却又不知如何向辛弃疾解释自己能听懂匕首之言的事实,“我只是觉得,它既然在叔父身边总是嗡鸣伤人,那么或许它只是与叔父八字不合、不愿待在叔父身边,将它送给别人说不定就好了呢?” 辛弃疾道:“所以你就要将它直接拿走,看着我这么着急?” 他看着莲心垂下的头,似乎想训斥,但又看了看周围的人,将怒色咽了回去,只沉声道,“不问自取,你知道是什么。” 莲心眼眶酸酸的,一时说不出话来,深深低下头去。 辛弃疾看了片刻莲心的脸,面上掠过一丝蹙眉的不忍,但还是虎着脸,朝她伸出手。 莲心没办法,只能慢吞吞将匕首捡起来,递给辛弃疾。 这时,方才一路上都没再动作过的匕首突然又剧烈颤抖起来。吓得莲心手一抖,便将匕首脱手而去。 匕首嗡鸣:【我不!我不要再去削肉砍树!我要去战场上!】 它在岩石之间剧烈颤动着,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地听见这柄武器的嗡鸣。 辛三郎这时才道:“父亲,莲心说得也没错。这匕首不动自颤,确实有些异常。” 辛弃疾沉吟片刻:“也许是因为瀑布将地面震得动了。” 辛三郎看了莲心一眼,出乎所有人意料,竟直接蹲了下去,用手要去拿起那匕首。 辛弃疾和莲心要出言阻止已来不及了:“别...!”“不要!” 匕首又是在拿起它的辛三郎手里一滑,直直在辛三郎手上划出一个长达三寸的印子! 一痕血线立刻越扩越大,直变成一道伤口。 辛弃疾也顾不上训孩子了,他双眉皱成了一个死结,立刻蹲下,从里衣撕下一块布料,一圈圈缠在辛三郎腕上,“三郎,深呼吸...现在开始头晕了么?” 莲心赶紧:“叔父,让三郎君坐下吧。” 辛弃疾拍了下脑门,“对。”赶紧把辛三郎摁在一块黑岩上,“现在疼么?” 直到被摁坐下,辛三郎才在两个慌里慌张的人之中找到插嘴的空:“无妨。只是皮肉伤,你看。”就要揭开布条给二人看。 被辛弃疾连忙阻止了:“罢了,罢了。” 辛三郎道:“父亲,这匕首确实有异常。” 辛弃疾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一叹:“都伤到你了,肯定是不能留了。不过你也不该问也不问我就偷走...”后面那句话是对着莲心说的。他轻轻瞪了一眼莲心。 莲心看出来辛弃疾已经没有太怪罪她的意思了。 但还是没控制住,抽噎了一下,点头:“我、我本是想为它找一位将士当新主人,然后问过叔父再送出去的。叔父,对不住,是我太自以为是了,我...” 辛三郎轻声:“父亲。她也是好心。” 风声呼啸。 瀑布砸在岩石上,溅起跃得足有两人高的水珠子。 辛弃疾长叹一声,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罢了,罢了。万物都有它们的寿数和灵气啊。”他说,“我答应你了。等到回了隆兴府,我就将它找个在前线拼杀的将士主人。” 他拍拍面前的栏杆,像在说服自己似的,喃喃:“跟着我没用,它就是该跟着得用的主人才是...对,对,正该如此。” 明明莲心最初的目的已达到了,她不知为何,却只觉心下酸楚,感受不到快乐。 她走近一些,轻声:“辛叔父,是我不好,非要这么逼你...” “莲心,我没有看错你。你是个胸怀广阔的孩子...胸怀广阔,也许会给我们带来一时的痛苦挣扎,但这是正确的,你不用怀疑自己。叔父只是在这样的日子里过得太久了,熟悉了,对自己太宽宥了。但这并不是对的。” 莲心莫名觉得这话耳熟。再想想,这话好像三郎君也说过? 这时,由远及近的范如玉的声音打断了几人之间的沉默:“愣着做什么?” 她在家中等了许久,未见众人回来,便带着几个女使一同寻了过来:“还不吃饭?都多晚了。” ... “今天是个好日子,事情都解决了。老辛的匕首有去处了,武宁县丞那边的关系也打通了,咱们终于能回隆兴府了...” 范娘子和辛弃疾对视着,目光柔和,率先举起杯盏:“我先敬辛帅一杯。” 莲心第一个响应,也举起杯子:“我也敬叔父一杯!” 辛三郎亦微笑斟满杯盏,朝辛弃疾一致意。 “我也敬...”一旁辛二娘说了这句话,才发现自己的饮子找不见了,赶紧晕头转向找杯子,“咦?我的杯子呢...” 莲心想帮辛二娘去够远处的铜壶,奈何她个头矮,胳膊也不够长,离铜壶仍差上几寸,怎么也够不到。 最终,范娘子目不斜视,一手仍举着杯盏,另一只手轻轻一推,将壶推到了莲心面前。 莲心羡慕地“哇”一声:“娘子手臂真修长!”惹得范娘子虽仍未转头,唇角却轻轻弯了起来:“嘴甜的小鬼。” 莲心才拿过铜壶,帮辛二娘满上:“喏。” 辛二娘不好意思地看一眼范娘子,视线转回来,捏捏莲心的手,“多谢。” 辛三郎也将近旁的杯子默默递给辛二郎。 辛二郎则没说什么,只垂脸饮酒不语。 辛弃疾被桌上所有人这么一敬,素日常挂在脸上的笑这才终于慢慢回复了过来似的。 他不禁笑道:“好,好。”先与范娘子碰杯,随即一杯杯将孩子们的敬酒都一口干掉。 喝到最后,莲心本有的拘谨和害怕都散了,只顾着抬头:“哇...” 叔父究竟喝了多少了?他不会酒精中毒吧? ...这也太能喝了! 暮色四起,彩霞漫天,辛弃疾靠在窗边又喝净了杯中的酒。 回转过头,刚好对上莲心的眼神。 他不禁笑了。 他摸摸她的头:“莲心啊...” 莲心胆战心惊,摸了摸怀里放着的匕首,以为他或许又要反悔:“哎,叔父。” 辛弃疾说:“你以后就管叔父叫爹爹,如何?” ... 清晨,一道若有若无的乐声惊醒了莲心。 她披衣出门,循着声音踏进山中,走到悬崖边。 出乎意料,在吹笛人身后,还有另一道身影,一样也是她所熟悉的。 “你也醒了?”莲心走到辛三郎身边,低声问。 < 22. 隆兴1(1) 《穿为辛弃疾义女后》全本免费阅读 一场淋漓的大雨缓解了江南西道半年来的旱情,也浇灭了隆兴府的灼热暴晒。 莲心举着扇子充作眼前凉棚,瞧着支摘窗外绿濛濛的一片:“今个总算凉快些了,前几日热得都吃不下饭。” 范如玉也正倚着窗户向外看。 她收回身子:“在府中能吃的比在庐山多了去了,你想吃什么?告诉府里的小厨房,叫他们给你做。” 莲心试探着瞧范如玉:“荔枝膏?” 果然被范如玉严词拒绝:“不行。” 不仅如此,范如玉还伸手弹了莲心一个脑瓜蹦儿,恐吓:“你路上每日一碗甜水也就罢了,自打到了隆兴府,我看田田也被你哄了去,三郎也不给我报信,你竟一个人偷偷吃了那些甜点心!不怕牙叫虫子蛀了去?这个月能吃的糖已吃尽了,想吃糖,等下个月吧!” 田田有些局促地站在范娘子身后。 莲心哀叹。 辛家豪富,自打前几日从庐山来到隆兴府之后,吃住别说和在小村子里比了,就是比在庐山都好上不少。 只一样,就是这辈子降生在小村子里的莲心已经想糖想了很久,终于能在辛府吃上,一时不备就吃得没有节制了些。 唉,这也罢了,她确实有些失去自控力了。宋代不比现代,还能有牙科,如果牙真的吃坏了,那她找谁治去? 倒是有另一件事更麻烦。 事实上,搬到辛府,成为辛弃疾的义女后,她毕竟是要融入新的一家人,大大小小的摩擦和磨合都是不可能没有的。 比如,她进府之后赶上的第一顿饭—— 问题来了,粽子,你是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呢? 辛弃疾举起一根手指头:“甜的。” 辛大郎、辛大娘和辛二娘立刻站在了辛弃疾的背后。 范如玉举起两根手指头:“咸的。” 辛二郎、辛四郎磨磨蹭蹭站到了范娘子背后。 辛二郎碰了下辛三郎。 辛三郎回神,道:“咸的。” 四对四,平票。 这下子,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莲心。 莲心:“...” 也是赶了巧,在莲心进府之前,辛家一共不多不少正是八口人,偶数。 故而每次有了口味上的分歧之后,大家有时就会走到两方各执一词,人数相当的地步。 但在莲心成为辛家的一份子之后,这个局面即将迎来史诗性的变化! 莲心成为第九人,那么她的一票,将会成为关键。 紧绷的气氛下,辛弃疾眼珠一转,率先出招:“莲心,若你愿意吃甜粽子,爹爹就允你吃一块糖。” 莲心倒吸一口气,口舌生津,糖是范娘子不让吃的。 竟能出此贿赂之策! 范娘子与身后阵容露出鄙视的眼神。 范娘子也转过来:“莲心,若你愿意吃咸粽子,阿娘就允你吃一整个鹅腿。” 莲心又倒吸一口气,口水泛滥,肉也是辛弃疾不许她多吃的,怕她坏了胃口。 糖,她所欲也;肉,亦她所欲也。 两相比较之下... 辛四郎今年只有九岁,等得已有些不耐烦了:“你到底选什么呀?”有些不满地看着她。 莲心一字一顿,面容严肃道:“就不能,都吃么?” ... “你这下子可吃高兴了?” 辛三郎穿过长长的游廊而来,落坐于莲心身边,看着她一手糖果子一手鹅腿,吃得满嘴是油的样子,哭笑不得,“慢些吃,没人与你抢。” 莲心把嘴里的鹅肉吞下去,扬起脸问他:“三哥,我聪不聪明?” 辛三郎实在看不过眼,索性整整袖子,伸手过来,拿帕子帮莲心擦掉嘴角的油。 一边擦,他一边好笑道:“你说你方才献言,叫厨房直接呈一盆糯米饭上来,大家自己选盖肉还是盖糖的事?” 莲心露出骄傲表情:“嗯!” “聪明,聪明。”只当哄孩子了。 这法子也确实有效,方才在莲心说完这句话之后,辛弃疾、范如玉夫妇面上都露出“好有道理无法反驳”的表情,终于也算解决了多年来二人之间的一个大问题。 不过,辛三郎确实有好奇的地方:“你没有口味上的偏好么?甜或者咸只能选一个时,你会选哪个?” 莲心再次露出严肃的凝重表情。 “选贵的。” ——随后满意地看到原本因她严肃表情而也变严肃的辛三郎面色一寸寸崩裂。 她哈哈哈:“你问我的哦,我说实话而已嘛!”就带着耍人成功的快乐跑远了,独留辛三郎略有迟疑地坐在原地。 “她家之前困苦至此么?”他抬头,有些不解地问随他一起去过武宁的侍从,“连吃饭也要算价格?” 侍从大概了解过虞将军的家庭,心里有数,弯下腰,低声与辛三郎道:“毕竟虞将军搅进那件事里了,散尽家财才得以脱身...” 辛三郎也迅速意识到问题所在,立刻止住了侍从后话:“这件事在外面万不可提起。” 侍从:“是。郎君,我省得,外面不好说这些...” 话被打断。辛四郎从走廊另一头蹿过来,蹿进辛三郎怀里:“什么醒面?醒上面了?可以吃酸馅儿面茧了?” 辛三郎想撒开手,但辛四郎正是粘人的时候,扭股糖似的往辛三郎腿上钻,一旁侍从怎么劝也没用。 只得罢了。 “什么醒面...”辛三郎觉得好笑,揪起辛四郎的一只耳朵看了看,微微摇头:“你们这耳朵都是怎么了?” 辛四郎警觉:“你‘们’?” 侍从笑提醒:“莲心小娘子也是常闹这个笑话呢。” 他说这个本是为了给未曾与莲心谋面的辛四郎增添些对莲心的亲近之心,不想辛四郎闻言却脸色大变:“三哥,你、你竟然拿她当我的替身!透过我的皮囊,你在看的是谁呢?” 说着眼圈儿一红,悲不自胜,捂着脸就跑远了。 辛三郎:“......” 他转头问辛四郎的侍从:“他最近又看了什么话本子?” 侍从也一脸“完了”的哭丧表情,磕巴道:“霸道官、官家宣入宫,我与姐夫二三事。”说完眼睛卡巴卡巴,看向辛三郎。 辛三郎:“............” ... 莲心总感觉有双眼睛在饭桌上一直盯着她。 她也找到了源头。 但她没想明白缘故。 “你想吃盖红糖的糯米饭?”她将面前的红糖瓷碟子递给虎头虎脑的辛四郎。 这小孩子正是最可爱的时候,浓眉大眼,脸和嘴巴都肉嘟嘟。和辛三郎不同,他长得极像辛弃疾,并不太像范如玉。 辛四郎露出介于愤愤和幽怨之间的眼神,坚决地 23. 隆兴1(2) 《穿为辛弃疾义女后》全本免费阅读 大雨瓢泼,莲心在屋子里头一边挠头,一边咬毛笔杆。 这是她被关在家中学诗的第五天了。 莲心现在对正院布局有多熟悉呢? ——这么说吧,她现在闭着眼睛都能把正院的路走通。 但她仍然很难集中精力在作诗上。 甚至短短几日内,她已经开始深深理解了古往今来那么多闺怨词的创作情感——她被暂时限足了五天都有些受不了了,那些深闺小姐被一年一年地关在这划定大小的宅院里,真的很难不幽怨! 值得庆幸的是,这种事态在辛弃疾再次过来检查作业时,发生了转机。 ——他亲耳听见莲心在吟诵“凄凄惨惨戚戚”之后,吓了一跳。 也不怪他惊奇,莲心打从生下来之后,就没有文艺过的时候,怎么竟突然吟起了易安居士的词! 辛弃疾立刻悄悄招来了范如玉,两人又趴在门口听了一盏茶的“寂寞空庭春欲晚”,面面相觑,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赶紧叫停了这个过程。 莲心愣愣的:“我背得不对么?” 这... 莲心的诗词储备量确实远比辛范二人以为的要丰富,但这种储备量,他们宁愿没有。 “儿啊,为何你会口出如此悲愁之词啊?” 辛弃疾面色凝重,他似乎有些谨慎地怕触及到莲心的什么伤心事,招手让莲心坐到他身边,“易安的词虽音律最协,晚年之作却未免悲苦太过了些,你一个小孩子,怎么会读过这些呢?” 当然是因为九年义务教育呀! 莲心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这句话显然是不能真的说出口的,她被辛弃疾提到李清照时所说的“协音律”一词吸引了注意力:“音律,这是什么意思?” “词而能唱,却不够雅。能同时做到‘唱’和‘诵’的,李易安才认为是好词。你看啊,” 辛弃疾举例,他清清嗓子,“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①...” 他看莲心:“是不是朗朗上口,颇有韵律?这就是人们所说的音律了。不协音律者,阅之优美,却不能堪读,这就是缘故了。” 莲心好像有些懂了,又没全懂:“那么,不协音律是有哪些呢?” 还不待辛弃疾略作思考,范如玉就笑了。 “比如你方才作的那首‘一片两片三四片’就不行。” 莲心偷偷带一点小不服地看面带揶揄的范娘子。 哼,这可是乾隆的诗,范娘子,你过分! ...不过话说回来,她连做文抄公都鉴赏水平欠佳,她不会真的完全没有作诗天赋吧?! 范如玉看她脸上那不服气的小表情,还能猜不出她在想什么? 她大度地没搭理她,挥了挥手:“行了,虽说音律不协,但勉强也算你通了些吧。出门吧,出门吧。” 辛弃疾也:“出门吧,去玩玩。” 反正,可不能再让莲心闷在家里了。 可了不得,再闷下去,不是又要出一个朱淑真? 一想到这个可能,辛范夫妇就对视一眼,齐齐打了个哆嗦。 孩子皮点就皮点吧,可千万不能那样啊! ... 出门的机会来之不易,即便是跟在辛二郎身边去街上买东西,莲心也珍惜得看个不停。 南昌毕竟是隆兴府的中心,比武宁要繁华得多。街道两侧茶肆酒肆各挂旗幡,上绣店铺大名、售卖饮食种类,店内张挂名人画、插四时花,店外吹奏敲鼓,不停向路人散发着“快进店来”的诱引。 小雨未停,但担着扁担的贩夫走卒已然出门四处贩售小食了,随着叫卖香辣灌肺、姜虾、海蜇和素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铺子的伙计们都有些不乐意地悄悄嘀咕:“把我们的声响都盖过去了。” 卖花的小娘子羞他们小气:“我还没说他盖过了我的花香味儿呢!”说完也不管他们,扯开嗓子吆喝,“带朵茉莉花、荷花哟——” 嘹亮清脆的声音一时间把所有人的嗓子都盖住了。 就连方才叫卖香辣灌肺的贩夫也悚然一惊,赶快走到远些的地方,没有与她硬拼。 莲心“哇”一声,看向辛二郎。 原来大佬深藏在这里呀! 辛二郎接收到莲心似乎很想和他讨论一番的目光,却显得有些局促。 他目不斜视,但这无法减弱打从走到街上就开始东摸摸西看看的莲心的兴致。 踌躇半晌,他才低声提醒:“你...注意些行为举止。” 莲心只看着街上的茶肆酒肆,就已觉得眼睛要看不过来了。 被辛二郎提醒后,她才意识到他话里隐藏的意思。 莲心:“二郎君也觉得贩夫走卒一定全是品德低下之人么?” 那倒不是。 辛二郎摇头:“只是沾满铜臭,士大夫多不愿与之为伍。” 家教严的,甚至不许子孙出入酒肆。甚至吕公著在家中还曾要求子孙“行步出入,无得入茶肆、酒肆、市井里巷之语②”,连市井都不许踏入,不得不说一声家教严苛过头。 就是这样,还有不少人赞他教子有方的,可见本朝风气了。 莲心却道:“那为何要与他们拉开距离呢?你我吃穿住行,哪一样都离不开银钱呀。” 莲心背着手,探头去看辛二郎的表情,狡黠笑道,“莫非,二郎君也觉得钱乃‘阿堵物’么?” 西晋名士王夷甫因其清高而在历史中出名,因其所娶的妻子过于爱财,他的清高愈发极端,甚至到了不能听见人说“钱”字的地步。 他妻子好奇又好笑,想试探他能做到何种地步,便将钱大量堆积在他床榻四周,想逼他说出“钱”字,但最后,她的计划还是失败了。因为王夷甫憋了许久,也只能说出“举却阿堵物”(拿走这些挡路的东西)来! 这则轶闻在后世逐渐成为清高过甚的反面教材,辛二郎也自然晓得这一点。 他想说什么,但一时找不出反驳之语。 还好他占了个优势。那就是他的五官疏阔,故而总显得像是时时刻刻都在凝神细思一般。 此刻,他也用这副表情指着远处的一家店铺,转移话题道:“看。” 莲心以为有什么重要事情,一时抛下了方才的笑话,跟着看去:“啊?” 辛二郎回视莲心,点点头。 “糖霜玉蜂儿。”他一脸严肃地说。 ... “真好吃!”许久没吃到糖的莲心在美食的诱惑下果断地忘记了方才的辩论,全心投入到了食物之中,“原来这就是糖霜玉蜂儿呀。里面全是糖吗?口感软软的。”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902157|13179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一边揉搓,一边满脸沉醉,仿佛不见他的儿正面无表情推开他满是胡茬的脸一般。 莲心咋舌。 三哥的面色都要掉冰碴了呀。 一旁观之,三哥腰若束素,身若春柳,与已近中年的辛弃疾一比,再被他用劲一抱,简直就像是石块之间的蒲草一般,真是叫人见之叹息怜悯。 莲心不忍直视,只好把十指张开放在眼前,透过指缝去看。 “行了,父亲晓得此事,便作些诗词,以备不时之需好了。” 三郎似乎早已晓得他二人力气之悬殊,并未做无谓挣扎,待辛弃疾一番亲昵完,才安静道,“老师近日门扉都设下了关卡,不作出他所要求的诗作者不得入内。父亲也该打算一番。” 说毕,见辛弃疾陷入沉思的样子,辛三郎才不着痕迹地,慢吞吞从辛弃疾怀抱里挣出来。 见对面的莲心正挨着韩淲右侧坐,他抬眼看了一眼,起身。 过来时,他拍了拍莲心的肩膀,示意她给他挤出个位置。 莲心立刻朝左蹭蹭,给辛三郎留出个座儿。 三郎落座。 见莲心还是一脸偷笑地看着他,他只好道:“...想问什么?讲吧。” 三哥猜她心思的能力,怎么突然准起来了呀! 莲心赶紧收起了偷笑的表情。 她看一眼旁边一直没讲话的韩淲,悄悄问三郎:“要想知道韩公的喜好,爹爹为何不直接问涧泉哥哥,却要问你呢?”明明韩淲才是韩元吉的儿子呀。 三郎轻声:“师长如父。” 韩元吉是他的老师,求学时,他吃住都在韩元吉家中,甚至有段时间和韩元吉更亲近,而非辛弃疾。 ...当然,那之后辛弃疾争风吃醋、不甘落后,开始和老师互相比着写词,试图力证且死缠烂打要求辛三郎说出他才是“世上最好的爹爹”这事,就不必多提了。 原来如此。 莲心“噢”一声。 ——但她没想到,“师长如父”中的“父”是指辛弃疾这种“父”。 ——比狗还狗! 车马到了韩元吉家门口,莲心目瞪口呆地站在韩元吉门口,看了看已作好诗的其余人,再看看门内笑呵呵的韩元吉,最后,拿手指指向自己:“我?我也要作诗,才能进门?” 韩淲觉得有趣,故意戏弄,一本正经地点头:“小莲心能作出好词,必也能作出‘回文诗’。你那阕词又不是小抄,怕什么呀。” 他故意的! 莲心先是心虚一下,随即意识到话里意思,气得冒烟,恶向胆边生,“哼”一声。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她指着韩淲,清清嗓子:“大家请听我以涧泉哥哥为题,作首回文诗。” 大家都应是,竖起了耳朵。 莲心背起了手。 白云朵朵,鸟鸣声声。山泉未冻,桂花未落,正是人间好时节呀。 莲心吟诵:“涧泉溅,溅泉涧,涧泉溅后见泉涧。” 吟毕,朝大家露出得意的笑容。 空地上一静。 确实是首回文诗。 但是。 大家纷纷露出沉思状。 ——问题来了,“涧泉溅”的“溅”,到底是“溅”,还是“贱”呢? 韩淲也陷入了沉思。 这骂人的方式,怎么如此耳熟呢? 两息后,他谴责地看向辛弃疾。 上梁不正,下梁歪。 狗爹养出,狗女孩。 46. 上饶1(2) 因为不少百姓追辛弃疾的车追到了韩元吉家门口,赶着磕头,不光辛弃疾被吓得够呛,就是屋里的韩元吉也面色有些凝重。 就是作出了“涧泉溅”的莲心,最后也还是被大家赶紧拉进屋去了。 莲心拽着辛三郎的右边衣角,躲避着辛三郎左侧的韩淲的目光,一路走进了韩元吉家里。 三郎:“你这样怕他,何必拿他当筏子?” 莲心乖乖牵住三郎伸来的手,贴在他身边走着。 有三哥当墙壁遮挡着,莲心那种心虚的感觉终于消退,也有心思拿手比比划划了,笑嘻嘻:“什么怕?他才有多大的力气。我不是怕涧泉哥哥,我是怕涧泉哥哥生气么。” 她小大人似的摇摇三郎的手,“这两件事,可不一样哦。” 三郎:“母亲也生过你的气,我也生过你的气。那时候你为何不害怕?” 莲心歪头想了想。 “你看。”莲心的左手还在三郎手里,她左右手带着三郎的手一起举起来。 三只手举到平齐的高度,随后开始同频上下摆动,“这是阿娘和三哥生气时的感觉。” 随后,莲心的左手和右手一停,变为一上一下的交叉摆动,“这样呢,是涧泉哥哥生气时的感觉。” “不晓得为何,反正后一种就是让我觉得更害怕一些呢。”莲心放下了手,如实道。 三郎侧脸,看了她两息。 他的表情认真,似乎想要从莲心的面上找出些什么。 但莲心也不知道她面上有什么。 三郎转回目光。 他微笑,只安静道了一句:“莲心动之端,也乃天地之心么?①”便牵着莲心入室内了。 韩元吉出身书香名门,乃北宋名臣韩亿的五世孙,是位德高望重的文坛前辈,算起年龄来,其实他已是辛弃疾的父辈年纪。 他的头发已近全白了,精神却矍铄,走来时不需人搀扶,步伐稳健。 辛弃疾脚下急搓两步,上前拱手,高声贺道:“前阵子就听闻韩公又得佳句,晚辈学习观之,倒觉有陆象山之风。”他表情转为严肃,“可见韩公之集纳百家,学问宽广啊。” 莲心站在一旁,就这么看着韩元吉的脸色从本来是应对“学生家长来家访”的客气笑意,一下子变成了带着热乎气儿的、见牙不见眼的、“哎妈我遇到了知音!”的大笑。 “哎呀,辛公之词,亦有杜子美之风气啊!”韩元吉拉着辛弃疾的手,将一众人让进来。 除了辛三郎是自己学生不用客气、被他赶去干活之外,其余年轻郎君都被他含笑垂询过一遍,就连年纪最小的莲心也被他慈蔼笑问了两句。 待从其余人七嘴八舌的讲述中,韩元吉听到莲心“写”出的“却道天凉好个秋”,也只笑笑,神色不动。 他道:“此句是精美之极,若将其题于山壁上,只怕风雨鸟雀能受天地之心所感,亦不忍侵蚀啊。” 言尽于此,并不拆穿,转而和辛弃疾互相你请来我请去地走向内室了。 不愧是位文学家,说一句话,都能带好几个比喻! 不过,他们口中的“天地之心”,又是什么呢? 莲心不禁摸起下巴来。 理学家讲话,总是让她忍不住有种“米商照镜子”——“里外皆文盲”——的感觉呀。 仿佛感受到莲心的疑惑一般,身后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 “‘先儒皆以静为见天地之心,盖不知动之端乃天地之心也’,这是伊川先生对《复卦》内容的讲评。” “‘天地之心’,意为‘天地之间运转的法则规律’。这句话的意思是,过往的大儒们认为‘静止’是天地间运转的内涵原则,却不知道‘运动’、‘变化’的开始,才是真正主宰世界的运转原则。” 面色微白,双眼温和的郎君从屋中走出来,见到莲心的脸,微微一笑,“莲心小娘子,又见面了。” ... “幼安,你这次的阵仗够大。” 屋里,韩元吉和辛弃疾哥俩好地喝了两盏酒,不自觉地就和这差他不少岁的晚辈亲近起来。 他摇头啧啧,一边手指在两人拟了个初稿的请罪折子上点点,“你要只是将米商绑了,这折子都没那么难写。但你颁出那条禁令,还想请罪叫官家不责罚你,那可真是难上加难啊。” 辛弃疾也是汗颜,连连拱手:“事急从权,事急从权了。” 韩元吉哈哈笑。 闭粜者配,强籴者斩。 一想到辛弃疾所颁布的禁令,虽则两人眼下正为此焦头烂额着,虽则口中道难,韩元吉心里也忍不住要叫好。 米商屯粮,这是每个地方一旦有饥荒都会出现的事情。大大小小的官员里,浑水摸鱼者有之,爱民上折者有之,整顿经济者有之。 但只有辛弃疾这种雷厉风行的武人,才会有如此魄力。 而细想想,要救灾民,必须要快才行。其余方法不是不行,但哪有这样快见效? 故而辛弃疾跑到他家来,韩元吉也只因绞尽脑汁而烦恼,却并不觉负累。 韩元吉低头拿起支笔,又和辛弃疾反复讨论打磨起请罪折子了。 陆游近日正来韩元吉家中拜访,辛弃疾来的时候他刚巧去官邸了,但陆家四郎跟着韩元吉习书,所以现下也在。 看见辛弃疾这一府太守都为此事弄得头痛不已的样子,他实在疑惑,便左右看看,最后靠近辛三郎,悄悄问:“商贾位卑,就是太守得罪了他们,又能如何呢?” 正写字的辛弃疾有所察觉,看过去一眼,才收回来。 怕就怕的是将那些人得罪狠了。 商人逐利,攀起关系来如蛇随棍上,又快又好。 不起眼的商人背后也可能有大人物,甚至有的别说拍马屁了,龙屁也不是拍不得。 当今官家也许不至于受此裹挟,但别忘了,官家可不止这一位。 太上皇虽说早已退位让贤,但也就只是说说而已。这位的禅让,可不是打着就此养老的目的,而是要在不承担天子责任的同时,还要要求天子的待遇。 不见当今官家就曾十分不情愿地释放一个堪称“赃污狼藉”的贪官吗? 那贪官本是一地郡守,贪得都被贬为庶人,要到灵隐寺做侍候人的活了,却只是因为太上皇对官家的一句吩咐,便又一跃前往大郡任职。不光不贬,反而复升。 官家当时与宰相说的原话是——“太上盛怒,...纵大逆谋反,也得放他②”。 太上皇因为你我阻拦而大发雷霆,现在就是这贪官做过谋反的事,咱们也必须得放了他! 这对皇帝父子关系之微妙,可见一斑。 辛弃疾和韩元吉对视一眼,都苦笑着呵呵了。 一般别朝的官员给百姓施个米也要怕官家不快,也就罢了,现下他们这是有两个官家要应付。 更令人不得不考虑的是,若两位官家意见冲突了,他们又该听谁的呢? 辛弃疾在来的路上看着是在逗孩子玩,实际上在心里颠来倒去地将此事思量了几番,已下定了主意。 ——官家怎么斗,那是他们的事。隆兴北伐的草草收场之后,明摆着官家就此就开始对武将冷了下来,也不喜欢用他们武人了。 辛弃疾在官场上尚是能逢迎的材料,都不得不几乎隔半年就换个任职,十几年,一半时间都耗在奔波赴任的路上。其他的武将,只有比他更受冷落的。 从官家的角度,这当然无可厚非。叫一个从武的人在地方长期驻扎,渐渐培植出自己的势力?官家就算不是宫廷中长大的,也不至于连这事都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928963|13179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肯默许。 只是说着有道理,放在自己身上,真是很难不憋闷。 说实在的,要不是还有那一口没收复故乡的闷气憋在辛弃疾喉头,他已有心隐退田园了... 唉,那些都先不去说它。 眼下没空伤春悲秋,辛弃疾朝韩元吉拱了拱手,一本正经道:“韩公知道我的,打从近几年起,我就着意于农桑。种豆理田,这才是惠民的正事。” 韩元吉人老成精,和辛弃疾对一个眼神,捋须一笑,便建议:“何不作词呈与官家,以此明志?” 辛弃疾略一思索,点点头:“恰好晚辈在带湖所设陋舍新成,便以此为题,略作一首吧。” 他饮茶一盏,略坐沉吟,便笔走龙蛇,挥笔写下: 三径初成,鹤怨猿惊,稼轩未来。甚云山自许,平生意气;衣冠人笑,抵死尘埃。意倦须还,身闲贵早,岂为莼羹鲈脍哉。秋江上,看惊弦雁避,骇浪船回。 东冈更葺茅斋。好都把轩窗临水开。要小舟行钓,先应种柳;疏篱护竹,莫碍观梅。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沉吟久,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③ 待看到“惊弦雁避,骇浪船回”时,韩元吉便已微笑点头了,看到最后,有“君恩未许,此意徘徊”时,更呵呵笑起来。 他拿手虚点辛弃疾,笑道:“幼安啊...” 这无疑是首佳作,通篇灵动可爱,开门见山。 开篇就描述一番新居建成,新居中的仙鹤猿猴都在埋怨他,这里这么好的家,你竟都舍得不早来?随后笔锋自自然然一转,臣欲告老,想要辞官退隐了。 但官家啊,我虽告老,却并不只是因“鲈鱼堪脍”的思乡之情才告。 为什么呢?是因为“惊弦雁避,骇浪船回”,有人要排挤、陷害臣,臣不得不退。 唉,真要退隐,也行吧,庄园中春日有香兰,秋日有茂菊,我应该是享受的。不是吗? 韩元吉略过下半阕的开头,跳到最后一句。 最后一笔,才是最妙之处。 是啊,我应该享受。 可是,就算我已说服了自己,我可以对别人的排挤忍让,我可以高高兴兴地索性退隐,但官家,你是不是也会不舍得我呢? 就像我也不舍得离开您一样? 韩元吉默默点头,不时抬眼看辛弃疾。 ——认为武人出身的官员不如文人心思玲珑,一定是所有人最大的误会啊。 大人在一边轻声商量斟酌着,年轻的郎君小娘子在另一边半走神地玩叶子戏。 陆家四郎心思没在这个上头,偷听了韩、辛二人谈话半天,才意识到轮到他了,赶紧扔出一张“索子”,小声感慨:“这么肉麻...”话没说完,就被韩淲、莲心和三郎一人瞪了一眼。 陆家三郎赶紧下手拍了这不省心的弟弟一把。 在孩子面前说爹,你能不能长点心? 四郎还不服气呢:“我说实话而已。” “是啊,是实话。” 陆三郎冷笑:“爹爹给先头的唐娘子所作的《钗头凤》也是属实的。但若是他们在咱们面前吟《钗头凤》,你说你想不想拍他们?再或者,有人在你我面前问爹爹的‘菊枕’之事呢?” 陆家四郎被哥哥这么一说,也明白过来了。 陆家四郎闭嘴了。 莲心则张开了嘴。 她的视线悄悄溜过去。 哦? 有内幕? 陆游对唐琬的悼念,别说作为南宋中心的临安府了,就是消息略晚一步的江南西道,也早就有许多内宅妇人都听闻过。 白月光和现任之争的情节,简直像小说一样引人入胜呀。 大家互相瞧瞧,都凑了过来。 展开讲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