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1. 楔子 《敦煌九万场雪》全本免费阅读 世间大多数人头脑简单却喜爱妄下结论。 譬如此刻,本书作者写下“世间大多数人头脑简单却喜爱妄下结论”这句话时,其实亦是如此。 我们以“好”和“坏”这两个简单的字眼来区分复杂的人性,而后沾沾自喜,以为自己颇具慧眼。 可我们并不知道,“好人”是如何爬进白昼,“坏人”又是为何攥紧黑夜。 人活着,心里总会吊着些旧事。 那些旧事沤在你的心口处直犯恶心,却吐不出来,也吞不下去。 就像当年,在那座被一整个冬天的狂风暴雪蹂躏的敦煌城内,便发生了一些如今提及仍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 那几年不知中了什么邪,罕见的天灾一个赶着一个,车轱辘似的往人们脆弱的身体上碾。 一年,两年,到了第三年更是变本加厉,从年头至年尾,就没消停过。 倒春寒、风沙、干旱、颗粒无收……所有这一切让百姓们面上都蒙上一层恐惧之色。 可这些都不是最坏的,一直到秋末冬初的时候,人们终于发现,最坏的情况来了。 刚入冬就天降暴雪,三天三夜连口气都不带喘。 连续的暴雪将敦煌围成了一座孤岛。 有人眼看情况不好,就想往酒泉跑,可惜跑出去的人几乎都死在了城外白茫茫的大雪中。 谁都没料到,今冬的暴雪来得如此狠厉,人们被彻底困在了城里。 本就生逢乱世,普通百姓谁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一天到晚提心吊胆过日子。 敦煌还算好,毕竟河西此地水草丰美,家家户户都养了些牛羊,故而此前虽连年歉收,但大家都觉得能扛过去——没有谷粟的话,那就宰些牛羊来顶饥。 哪知屋漏偏逢连阴雨,养牲畜的人家发现,原本好端端的牛羊突然莫名其妙全身溃烂,皮毛连着血肉一块块往下掉,硬是把自己掉成一摊臭肉。 一个羊圈里但凡有一只如此,剩下的几乎全都逃不过。 ——是畜疫,冬天是疫病最猖獗的时节。 众人见了这状况心里都开始发毛,但饥饿让人胆大,烂死的牛羊也是肉啊。 有人将烂肉拿回家烹食,头天没事,第二天也没事,里闾中人都松了口气,正要有样学样之时,可怕的事情又发生了。 从第三天开始,那些吃了烂肉的人就如同烂掉的牛羊一样,全身皮肤开始溃烂,血淋淋的肉一块一块往下掉,仿佛受了千刀万剐之刑一般,赫然变成个活生生的血人,直到血流干那一刻才终于咽气。 这下再也没人敢吃那些死掉的牛羊。 人们一脸麻木地站在生与死的悬崖边,只要再向外挪上一点点,死亡的血盆大口就会把生命嚼得稀烂。 * 在今冬第六场暴雪来临的时候,那些饿得双眼凹陷、皮贴骨头的人们,选择了古往今来千百次饥馑荒年总会被选择的续命之策——易子而食。 ……张家的娃子昨儿饿死了,可以马上换。 ……李家的娃子快没了,哪家想换。 ……赵家的娃子太多,愿意把最小的那个换掉。 这些消息在贫苦百姓之间暗潮涌流。 人人皆知,就算吃了旁人家的孩子,也不过苟延残喘罢了。 可人人都想活着,残喘又如何呢?喘着喘着,喘到明年开春,喘到这一路的冰雪全都融化,也许凉王就会派人从酒泉送粮来了。 易子而食,对于有些爷娘来说,是实打实的人间惨剧,可对于有些人来说,却实在求之不得。 孙老三便是求之不得的其中一人,他早就看自己女儿不顺眼了。 孙家在敦煌属于农籍,城外有几亩田地,城内有个宅子。家中仨儿子,孙老三是老幺,自小被爷娘偏疼,养出了一副好吃懒做、酗酒赌钱的恶习。 这样的人,敦煌城是没有哪个好人家愿意把闺女嫁给他的。可孙老三却一点儿不愁,原因无他,没有本地姑娘,有外来的啊! 彼时胡马入侵、山河涂炭,大批流民从关中逃向河西,而玉门关外的那些西域小国,许多百姓因为生存环境恶劣,又拖家带口往东跑,东西两路人马最终在敦煌“汇聚一堂”。 逃难来的流民越来越多,想活下去,就得在当地落个根。女人落根的方法往往便是嫁给当地男人。 于是,孙老三顺利地娶到了一个容貌出众的逃难女人。 他爱那女人吗? 爱?那是什么狗屁玩意儿,孙老三嗤之以鼻。 女人是从鄯善来的胡姬,眉眼生得十分标致。孙老三一眼便相中了她那身皮肉,遂用一块瘠田并十头瘦羊为价码,跟她娘家换了她来。 那鄯善女人嫁给孙老三之后日子过得极苦。丈夫毫不怜惜她,每日里连打带骂还要糟蹋,生生地将一个俏丽的小媳妇作践成了面色枯黄、两眼无神的傻子。 后来女人怀孕了,生了个女儿。 再后来,女人死了,留下她的女儿在这世间继续受苦。 * 那小女孩儿今年明明已经十岁,却长得瘦弱蜡黄,惹人厌烦。 容貌暂且不提,孙老三最恨的就是她那性子——是个实打实的犟种。 孙老三每次看见这女儿都觉得晦气。 从前打她娘,她娘卑弱的哭声让孙老三十分得意;现在打她,她咬牙硬抗着,就是不肯哭一声! 就她那不驯顺的样子,送去富贵人家做小婢还要担心她惹祸连累自己;就算把她养大,肯定也嫁不出个好价钱。 这几年里,他也曾偷偷耍些小伎俩想把女孩儿弄死,却都没成功,也不知是这娃儿命太硬还是自己下手不够狠。 直到此次饥疫爆发终至易子而食的程度,旁人都觉惨痛,唯独孙老三觉得——时机终于到了。 * 三日后,孙老三扛着一只布袋,气喘吁吁来到了云家门前。 这云家也挺惨的。 他家男主人单名一个知,表字识敏,是个读书人,尤其擅长绘画。 这年头,能读写还会作画的人,来历都不简单。 听人说,云识敏本家在姑臧,也是当地颇有势力的富贵人家。但他不知什么原因跟家里彻底闹掰,一个人从姑臧跑到了敦煌。 因他识文断字,很快便在敦煌立住了脚,后来又娶了妻,生了个女儿。 可惜好景不长,云识敏娶那女人时,她身体就不大好,生了孩子之后愈发地差,没过几年竟撒手尘寰。 云识敏跟孙老三不同,他很爱他的妻。妻离世之后,云识敏伤心了许久。 可惜他女儿随娘,身体也不大好。从前纵然一直病恹恹,也算能勉强养着,哪知这次饥疫一爆发,又饿又怕,瞬间人就不行了。 当孙老三提出要跟饿得两眼发绿的云识敏“易子而食”的时候,云识敏还在犹豫,旁人已争相劝他—— 换吧,换吧,你还年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那病孩子眼看着也留不住了,给孙老三,把孙家那个换回来,好歹能撑一段时间。等撑过这次饥馑,待到来年春天,以你的景况,还怕娶不到新妇?再娶个新妇,再生个女儿,不不不,再生个儿子,多好啊,也不用一直被那病丫头拖累。 ——饥饿让人失去理智,理智半失之时听得的人言也就愈发蛊惑。 于是,云识敏答应了跟孙老三换孩子。 当云识敏浑身颤抖着将已经病得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女儿装进布袋时,孙老三觉得这买卖自己亏了。 他家的孩子虽然是个犟种,但犟又不会传染。而且,他女儿瘦是瘦了点儿,但身体康健,可云家这孩子却一副马上要归天的样子,一身的病,吃了她也不知会不会染上什么可怕的绝症…… 孙老三饥饿的眼珠子用力转了转,讨价还价道:“这买卖我得加一筹。” “此话何意?” “你家这羊又病又瘦,跟你换,我吃了大亏。但我一时半刻又不好再去找别人换。这样吧,我家这头羊,你吃可以,但要留条腿还给我。” 被交换用于果腹的孩子不能直接叫孩子,毕竟这事太过可怕,至少语言上要委婉些,所以一概都叫做羊。 当时,孙家的小女孩就被按照捆羊羔蹄子的方式捆住四肢,塞住嘴,装在布袋里。旁人远远看去,真以为孙老三肩上扛着一只羊。 其实谁都知道,那不是羊。 只是谁都不会明说,那不是羊。 ——成年人的残忍往往迂回曲折,看上去美好的词句之下掩藏着的,都是血淋淋的真相。 云识敏没心情跟孙老三讨价还价,他只想快点完成交换,这对他来说无异 2. 于意云何(1) 《敦煌九万场雪》全本免费阅读 林娇生掀开车帘向外瞧了瞧,远远地,似乎已经能够瞧见敦煌城了。 一阵大风卷着沙尘扑面而来,林娇生“唰”地放下车帘——好险,差点儿又被糊一脸。 从姑臧到敦煌,这一路行来迢递千里,且春日多尘沙,此刻,他们这支队伍里的所有人都是灰头土脸,疲惫不堪。 “怎么啦?”坐在林娇生身旁的北宫茸茸把一颗小脑袋凑过来,软糯糯地问。 “快到敦煌了。” “真的?!”北宫茸茸立时兴奋起来,“到了敦煌我就可以去找他了!” 林娇生的面色有些难看:“当着我的面说要去找他,还这么高兴,你觉得像话吗?” 末了又嘟哝了句:“白养你了。” 北宫茸茸撒娇地笑着把头往林娇生前襟蹭。她的头发柔软细腻,蹭在下颌处,痒痒的。 “小郎主别不开心呀。” “你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更别提他是何身份,家住哪里,家中尚有何人。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找?” 林娇生讲话向来声音温和,可这几句话里却有着显而易见的怨念。 北宫茸茸把脑袋从林娇生前襟抬起,眼现一抹笃定精光:“我要是见了他,肯定能立马认出来!” “先说好,找你那故人的事儿先不急,进了城你得跟着我,不许四处瞎跑,万一又像上次那样被人欺负,我可万万不答应。”林娇生语气严肃。 北宫茸茸赶紧拍胸脯保证:“小郎主放心,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可以慢慢找他,我不着急。” 有了这保证,林娇生心下稍安,又问她:“饿吗?” 北宫茸茸点头。 林娇生变戏法儿似的拿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里面整齐地码着一条条烤好的小鱼干。 别看鱼干不大,可每一个都烤得极好,外表是一层淡淡的焦黄,透过焦黄,似乎能看到里面的白嫩鱼肉。且每条小鱼干都是肚腹鼓胀,看就知道内里一定是满满当当的鱼籽。 北宫茸茸两眼放光——她最喜欢鱼籽了。 林娇生拿起一条小鱼干递给她。 这丫头真是一点儿淑女样都没有,接过小鱼干,三下五除二就吞入肚中。 吃完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之后又扭头想去舔林娇生的脸。 林娇生一把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斥道:“说多少次了不许舔人!就是记不住!” 北宫茸茸被林娇生捂着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委屈地眨巴眨巴,口齿不清地说:“资道惹……” 林娇生放开她,见她一脸委屈的表情,于是抬手在少女毛茸茸的头毛上毛茸茸地挼了两下。 北宫茸茸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最喜欢被喜欢的人摸头挠下巴,林娇生这一摸,她就不委屈了。 恰在此时,马车外传来几声长长的吆喝,不一会儿,车停了下来。 有个家仆隔着车帘对林娇生道:“小郎君,前边过了龙勒水就是敦煌城,大人让您下车,咱们要渡河了。” “好……”车帘内,林娇生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天知道他林蔚有多讨厌船! 北宫茸茸知道林娇生讨厌船,便用柔软的手指在他掌心挠了挠,十分大方地说:“别害怕,我保护你!” 林娇生颇有些无语地笑了。 等这俩人磨磨蹭蹭腻腻乎乎下了车,立刻就被眼前一条壮阔的河流惊得目瞪口呆。 ——是龙勒水(注释1)。 龙勒水乃冥水(注释2)支流,发源于长年冰封雪覆的祁连山最高峰之疏勒南山,以冰川融水和雨水为其主要水源。 此时正值春来,冰消雪融,万流解冻,河水随之大涨。 放眼望去,长河波澜壮阔,浩浩汤汤。人站在此岸,只觉天地澎湃而此身如芥,甚至连对岸高高耸立着的敦煌城楼也有些看不真切。 此情此景,直如庄生所言: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 从姑臧到敦煌,这一路行来,经过的水啊泉啊海子啊并不少,但都比不得此刻立于龙勒水东岸,隔着茫茫大河望向立于西岸的敦煌城这般令人心魂俱震。 “咳咳——”林娇生的父亲林瀚站在不远处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 这咳嗽打断了林娇生脑内“天因其空旷才可包纳万物,水因其浩荡才可奔行万里”的咏叹,急走两步上前行礼:“阿爷。” 林瀚怒吼一声:“阿什么爷!” 林娇生赶紧改口:“父亲。” 林瀚这才满意。 林瀚乃林娇生之父,林娇生管他叫“阿爷”本没有问题,但“阿爷”这称呼,叫出来总感觉带着些亲昵的味道。 亲昵不好吗? 不好。 林瀚认为,亲昵则不敬,不敬则大逆不道。尤其是作为一家之主,一定要严肃、严厉、严苛! 故而,在家里,他老婆(也就是林娇生阿娘)不能管他叫“夫主”“夫君”,要叫“大人”;林娇生也不能管他叫“阿爷”,必须恭恭敬敬地叫“父亲”。 林瀚原本在河西国沮渠氏手下为官,后来不知因何事得罪了河西王沮渠玄山的胞弟、景熙侯沮渠青川。 沮渠青川要杀他,但河西王本人觉得这人留着也还算有点小用,把他远远打发了,眼不见心不烦就是。 至于打发去哪里……敦煌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就封他个“巡检令”,让他去敦煌巡察,借此机会恶心一下李氏也挺好。 说至此处,便不得不略提一提而今的天下形势。 自晋永嘉之乱后,胡马践踏中原至今已逾百年。这百年里,中原地界万民涂炭,万骨齐哭。 胡人在中原沃土上你争我夺,整个北方只有河西尚算安稳。当时市井间有歌谣唱——“秦川中,血没腕,惟有凉州倚柱观”,说得正是如此。 不过,虽则安稳,也仍旧来来回回换了许多政权。 长话短说,简单来讲——首先是凉武王张轨建立割据政权,史称“前凉”,而后是三河王吕光割据,史称“后凉”。 再之后就更有意思了,你方唱罢我登场已经不能让诸位满意,那就闹哄哄大家一起上吧! 于是,三足鼎立之势便形成了——武昭王李暠建立了“西凉”,西平王秃发乌孤建立了“南凉”,而气势汹汹的武宣王沮渠蒙逊则建立了专以灭南灭西为己任的“北凉”。 当然了,什么东西南北前后左右都是后世史官为了方便区分而给予前朝的便宜叫法,时人是不这么称呼自己的。 西边那个“凉”奉江左的晋人政权为正朔,管自己叫“凉国”;北边那个凉觉得自己将来定能一统河西,完成王霸大业,遂管自己叫“河西国”。 至沮渠玄山接替其父沮渠蒙逊称河西王之时,鲜卑秃发氏所建立的南凉政权已被鲜卑乞伏氏的西秦灭掉,整个河西从“三凉鼎立”变成了“二凉相争”的局面。 沮渠玄山新王上任三把火,刀锋直指最西边的那个“凉”,二话不说金戈铁马直逼凉国李氏。 凉王李忻亲自领兵出酒泉迎敌,却悲壮地战死沙场。 李忻死后,其子李谨在托孤重臣李翩的辅佐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献城投降——将酒泉拱手让给沮渠玄山,凉国去国号,向河西国俯首称臣,李氏人等全部退归敦煌。 敦煌原本就是武昭王李暠的起家之地,也是凉国旧都。 依照沮渠玄山原本的想法,此刻就应该乘胜追击,继续挥师向西,将敦煌城也一举拿下才对。 可惜事与愿违,他和凉王李忻的那场决战,李忻身死,他自己也受了重伤。 没奈何,沮渠玄山接受了凉国递上的降表,答应李氏余脉滚回敦煌。而他则因急需延请名医疗伤,急火火地回了河西国的都城——姑臧。 林瀚带着他的家眷仆人们来到敦煌城的时候便是这么个情况。 * 林娇生向父亲礼毕,正想带着北宫茸茸躲到马车后边去,省得父亲见了自己就来气。哪知他还没躲呢,林瀚就已经来气了。 林瀚对自己这儿子真的是没一点儿满意的地方。 不满意他的长相,不满意他的性格,不满意他说话行事的方式,甚至不满意他的名字! 等等,你儿子的名字不是你自己取的吗? 林瀚冷哼一声,是自己取的又如何?还不都怪这儿子不争气,所以才取了这么个娘们儿兮兮的名字。 这事说起来可就有意思了。 林娇生乃家中行三,上边原本有两个兄长,等到他出生的时候,林大人不想要儿子了,心心念念想要个闺女。大概是心念太诚 3. 于意云何(2) 《敦煌九万场雪》全本免费阅读 林娇生为何腹诽凉州君是个大烂人,这就需要好好说道说道了。 凉州君,姓李名翩字轻盈,出身于陇西李氏。因其受封凉州君,旁人言及他时,有时也称其为“李凉州”。 李凉州此人……简单来说,如果此刻你手里有一张《河西八卦榜》,他若不在榜首,你就可以直接把那张榜单拿去糊厕所了——因为毫无参考价值。 河西百姓,从陇右到河湟,从张掖到敦煌,每个人都多多少少听过一些关于李凉州的八卦传闻。 后来,有好事之人为其概括了一下,将民间的风言风语总结成一帖“三缺四罪”。 “三缺”分别是:缺德,缺爱,缺廉耻。 “四罪”则是:僭越罪一,卖主罪二,无能罪三,丑陋罪四。 说他缺德,大概是因为他在河西百姓们口耳相传的故事里干过许多上不得台面的事。 随便举个例子:听说他嫉妒云将军虽是女儿身却比他厉害,亲手烧了云将军的牙旗! 牙旗乃战场上主将所立之旗,不管这仗打到什么程度,将在旗在,旗倒则意味着主将已亡。 对于沙场搏命的将军来说,牙旗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可云将军的牙旗竟然被李翩烧了!实在是太缺德。 说他缺爱,乃因他亲生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父亲很快续弦,娶了继室进门。 据说那继室表面和善,实则是个狠心的,每每打着“我这都是为了你好”的旗号虐待他。 当年在敦煌城有人见过,天寒地冻下着大雪,他站在子城南门外,一站就是几个时辰。好事之人曾向他家的奴仆偷偷打听,原来竟是他继母要他亲眼看看百姓疾苦,故意罚他站在那儿。 还有,小道消息说,当年云将军和他曾有过那么一段,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云将军十分豪迈地一脚把他踹了。 至此,他彻底是要亲情没亲情,要爱情没爱情,至于友情……没听说谁和他关系好,那就十有八九也是没的。 总之在感情世界里,他就是个三不沾的可怜虫罢了。 说他缺廉耻,嚯,你要说这个咱可就得好好骂一骂了。 听别人说啊,这李凉州着实寡廉鲜耻,极度不要脸,甚至男女通吃,荤素不忌。 现今敦煌城的许多人可是亲眼目睹,他身边跟着一个极其受宠的嬖人,几乎是走到哪儿都带着——是个妖里妖气的男人。 呵忒!一对儿狗男男! 对了,这还不算啥,咱还听说,他甚至还跟小凉公的宠妾有一腿! 小凉公是他的晚辈,这么算的话,那宠妾也该是他的晚辈了,他连自己的晚辈都不放过……真是无耻至极! 说完了“三缺”,接下来说说“四罪”。 第一罪,僭越。 说的便是“凉州君”这个封号。 当年凉王李忻出城迎战沮渠玄山之前,给了他这个封号。这封号看起来很怪,其实大有玄机。 你们想想啊,凉王要亲征,觉得自己可能回不来了,将儿子托付给他,还给了他个带“君”字的封号。这啥意思啊,这不就是上演了一出白帝城托孤的戏码嘛! ——“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注释1) 这才是托孤的正确打开方式。 他此刻应该抚膺痛哭,再三推辞受封。哪知这人居然脸不红心不跳地就接受了“凉州君”这个封号。 僭越啊!僭越! 第二罪,卖主。 果不其然,凉王李忻战死沙场,那他这个托孤重臣就应该帮着小凉公死守酒泉才对吧? 若是忠肝义胆之人,就应该哪怕满城的人都被杀尽了也坚决不投降,对吧? 可他倒好,二话不说直接开城门投降了沮渠玄山,然后带着小凉公屁滚尿流跑回敦煌。 小凉公这主公当的,咱看着都替他憋屈,唉。 第三罪,无能。 这又说回到云将军身上了。 云将军一介女流,如今领玉门大护军之职,手下有整个玉门大营的兵。 听说当年他俩掰了之后一直挺不对付的,差不多已经到了相看两厌的程度。如今云将军又手握重兵,李凉州却完全奈何不得。 呸,连个女人都治不了,可不就是无能。 第四罪,丑陋。 前边说的都是人品和能力,扯完了内在的,当然也要扯一扯外在。 其实吧,要真说他容貌丑陋,倒也不至于。只是他的容貌确实并非河西百姓喜爱的那种。 男子汉嘛,当然要魁梧阳刚,声若巨雷,势如奔马,才是好儿郎,可李凉州长得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听人说,他身高确实够高,可惜瘦了点儿,且面皮白净,未蓄髭须,还长着一双撩人的丹凤眼,看人的时候也不知为何时不时就会眯起眼睛,完全没有威猛雄壮的感觉。 丑啊,想想就觉得丑死了。 总之说来说去,李凉州就是个大烂人! * 林娇生用渡河的时间在心里盘了一遍民间的流言蜚语是如何吐槽凉州君的,待他盘完,船只也刚好靠岸。 一抬眼,眼前便是敦煌城。 按说林娇生是从姑臧来的,姑臧可是被称为“卧龙城”的河西第一大城,敦煌与其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可是此刻,林娇生还是觉得心头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夯土垒砌的城墙显得有些脏兮兮的,来往的百姓和守城的士兵也都比不上姑臧气派,但这座城却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壮阔之感。 这壮阔并非单纯来自城墙、楼阁、街巷、寺院,也并非农人、商队、僧侣、胡姬,而是所有人所有事盘桓于此,纠缠于此,沸腾于此。 这壮阔来自于包容。 自汉武帝在敦煌置郡已经过去了五百多年。 五百年沧海桑田,高岸为谷,深谷为陵,麻姑早已看厌红尘万象,周灵王太子又驾白鹤路过几回人间。 王莽篡汉、光武中兴、三国鼎立、八王之乱、衣冠南渡……这人间不断重复着繁荣和动荡。可无论外界如何地裂山摇,敦煌城总是以其岿然不动的气魄坐镇河西。 仿佛它是这世间最沉郁绵长的所在。 越往城里走,林娇生的心内感慨越深——武昭王当年选择建都于此,实在是明智的。 看这满大街川流不息的百姓,有汉人、羌人、氐人、鲜卑人、粟特人、丁零人……不同族群的人在中原打得不可开交,却在这座城池之中像雪落于冰、冰溶于水那般融于一处。 当年先有三河王吕光打通西域,后有武昭王李暠降服诸国,这才有了如今焉耆、龟兹、疏勒等西域小国皆向敦煌俯首的豪迈,而更远处的天竺、大宛则以敦煌为其进出汉地通商做买卖的必经之宝地。 可惜武昭王并未坚守敦煌,而是选择了迁都酒泉。也许迁都酒泉就已经预示着凉国的败亡……林娇生轻轻叹了口气。 * 氾玟领着这一行人马往城里走,边走边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 今日凉州君李翩打发他来接林瀚,他也是万万没想到,自己接来的居然是这么奇葩的一家子。 林瀚倒是没什么稀奇的,言谈举止完全在氾玟的预料之中,不过是个自以为是的老男人罢了,让人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兴趣。 有趣的是他儿子,以及一直跟在儿子身边的那个侍妾。 先说儿子。 适才在船上彼此客套的时候已经知道了,此人姓林名蔚字娇生,家中行三,上面原本有两位兄长,不幸的是两位兄长都已离世,如今他成了林家独苗。 此人身量不算太高,生得眉清目秀,尤其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明明已至弱冠之年却仍是一副少年相。 呵呵,这模样也确实对得起他的表字——娇生。 再说侍妾。 那侍妾才真真儿是个奇葩。 氾玟只看了她一眼就知道,这是个胡姬无疑了。 之所以如此笃定,盖因此人容貌实在是太特殊——银白色的头发,碧蓝色的眼睛,肤色也是极白,一举一动还带着胡姬特有的娇憨。 她说自己名叫北宫茸茸。 北宫姓氏有汉胡之分,汉人姓北宫者源于姬姓,羌胡也有以北宫为姓者,例如汉末羌胡首领北宫伯玉。 氾玟本想问她是不是羌族,后来想想又作罢。敦煌城的胡姬多得去了,她也不过是长得更特殊一点,自己犯不着多嘴打听。 而且,氾玟总感觉,这父子二人和侍妾之间的关系怪怪的。 林瀚对着自己儿子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动辄就要呵斥两句,但对那侍妾却客客气气。 客气之中又带着些古怪,那古怪神情丝丝缕缕地贴在林瀚的面皮上,若是非要形容的话,似乎是……氾玟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一个词——畏葸。 啊?林家大人害怕自己儿子的妾室?! 那侍妾看起来一 4. 于意云何(3) 《敦煌九万场雪》全本免费阅读 云安一声“表兄”叫出,林瀚的脸色立刻变得十分精彩。 简直是黄里透黑,黑里透青,青里透着姨妈红——对不起,是一抹红。 他僵硬地扭着脖子看向云安,应道:“云将军,久违。” 云安倒是毫不介意林瀚的别扭,大大方方道:“表兄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咱们虽是远房表亲,但五亲六眷不管多远总归都是亲人,云安要多照顾些才是。” 这话说完,又转头看向林娇生,问道:“你就是林蔚?说起来,你该喊我一声小姑姑。” 林娇生一脸被雷劈中的表情,差点儿没从马上栽下去。 刚才还想着自己仿若看到了祁连山最高峰的一抔洁雪,结果那洁雪却转过头来跟他说,我是你姑。 这也太震撼了吧…… 林瀚却没接云安的话,他心里快烦死了,实在不知道怎么接话。 云安说得没错,他们确实是远房表亲。 当年云识敏一个人出走敦煌,跟家里断绝了来往,后来云家老爷子重病之时一直念叨这儿子,想派人去敦煌找他,就想知道他是死是活。 于是大家伙一合计,咱们大姑母的二表妹的三闺女的四儿子,叫个什么林憨还是林瀚的,那小子眼下混得最好,就托他去敦煌找找吧。 云识敏能书善画,在敦煌也算小有名气,没费什么力气就被林瀚找到了。 找到之后一合计,原来云识敏年纪同林瀚差不多,可辈分却足足比他高出一头,那么云识敏就是林瀚的表叔,云识敏的女儿云安自然便是林瀚的远房表妹了。 林瀚早已年过不惑,可云安今年不过二十五六,年纪比林娇生大不了几岁。这么一个小姑娘竟然是自己表妹,林瀚总觉得这是件极其掉面子的事。 云安做了个“请”的手势,便要带着林瀚他们入庆明门,谁知氾玟却拨转马头上前拦住了她。 氾玟一脸尴尬,小心翼翼地问:“云将军这是……也要去须罗斋吗?” “李凉州在哪里设宴?” 氾玟紧张,磕磕绊绊地答:“就在须……须罗斋……” “那就去须罗斋。” 氾玟脸色大变,急忙叫道:“云将军留步!” “怎么,上次筵席不过是闹了场小别扭,李凉州现在已经胆小到不敢让我去了吗?”云安真诚发问。 “……不,不是。” 她居然管那叫小别扭……氾玟冷汗都快流下来了。 云安拉扯缰绳绕过挡在面前的氾玟,一夹马腹,自顾自先进了庆明门。 林瀚自然不肯落在自己这便宜表妹后边,也赶紧跟着进去了。 上一辈儿的两个都走了,下一辈儿的两个还怔在原地没醒过神来。 北宫茸茸的憨样暂且不提,让林娇生震撼的不仅是这个美得惊心动魄的女人竟然是自己小姑,还包括——原来她就是传闻中凉州君治不了的云将军啊。 氾玟擦了擦额头上莫须有的汗,对林娇生道:“林家小郎君,时候不早了,咱们也赶紧走吧。” 林娇生点点头,催马向前,走了没几步,还是按捺不住心头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问氾玟道:“氾大人,我小姑姑刚才说,她和凉州君闹了点小别扭,是什么别扭?” 氾玟牙疼似的抽了抽嘴角:“呃……就是……去年寒衣节设宴的时候……呃……闹了一场。” “详细说说?”林娇生凑过头来,眼中闪着无比真挚的光。 也许是被面前这双真挚的眼睛打动,也许是单纯想和同龄人唠嗑,只见氾玟“唰”地一下变身成一把长柄漏勺,抖一抖就漏出来点儿: “话说,去年凉州君刚带着小凉公回到敦煌,将敦煌原本的旧官旧吏,考评德行,罢的罢,升的升。这其中最麻烦的要数当时任敦煌太守的李骅。李骅在此地任太守这几年,暴虐无道,鱼肉百姓,凉州君对他十分不满。虽则不满,却又奈何不得。只因那李骅是凉州君族叔,也是他们陇西李氏的人,且他跟先王意气相投,先王在世时很是护着他。你看,这可麻烦了不是。” 抖一抖,又漏出来点儿: “就是去年冬天,那天刚好是寒衣节,凉州君设宴,敦煌城大大小小的官员基本都去了。筵席进行到一半,云将军突然起身向李骅发难,历数他任太守期间做下的伤天害理之事……当时酒宴上的气氛瞬间冰冻三尺,凉州君冷着脸一言不发。” 再抖一抖,这漏勺又漏出来点儿: “待云将军说完,凉州君便开口缓和气氛,顺便也替自己族叔分辩分辩。谁承想,他话还没说几句,云将军突然拔刀,一刀斩向李骅。哎呀,你是没看到云将军的好刀法,一刀下去,李太守当场就没命了。” 抖到最后,漏勺终于全漏完了: “凉州君气得脸色发青,以‘动武犯上’之罪,命云将军跪在庭院里。云将军也是个硬骨头,二话不说就去跪了。你是不知道,那天晚上还下霜了,那么冷的天,一个姑娘家跪了整整一夜,差点儿晕死过去。凉州君还把所有侍从婢女全部赶走,不许旁人靠近云将军。后来,凉州君接下了敦煌太守一职的重担,也算是顺利处理了这件麻烦。但云将军人狠话不多,当他面就敢杀他族叔之事,仍旧让他耿耿于怀。” 说话间,便到了李凉州设宴的须罗斋门口。 北宫茸茸身份太低,没有赴宴资格,林娇生便将她安置在须罗斋的偏房内,而后自己跟随氾玟前去赴宴。 当年武昭王李暠并没有在敦煌大兴土木,只修建了靖恭堂、谦得堂、泮宫等几处实用之所,敦煌城内至今没有像姑臧宫城那样的宫殿建筑群。 子城这几处迁都之前留下的这堂那斋的旧址,李翩把它们翻新了一下,重新取了名字之后就带着李谨住了进去。 彼时整个敦煌都崇佛,新取的名字也就全部与佛法有关。比如: 小凉公李谨的住处叫无为居,此无为并非黄老“无为之治”的无为,而是《金刚经》所言“无为法”的无为。 李翩自己住的地方叫鹿脊居,此名取自《撰集百缘经》,讲述的是鹿王为救鹿群而舍身赴死之事。 平常宴饮待客之处叫须罗斋,取自《六度集经》中记载的须罗太子智慧仁义之典故。 日常议事的地方叫七宝堂,源于《大智度论》,指大千世界可以用来布施的七种珍宝。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 氾玟领着林娇生走进须罗斋正堂的时候就见房内已经布置了十几张食案,大部分食案后也都坐了人。 父亲和小姑姑都坐在他们各自的案几之后。 林娇生没有官职,只能坐林瀚背后那张。 氾漏勺倒是非常够义气,并没有抛下林娇生自己跑掉,而是一屁股坐在旁边的锦裀上,尽职尽责地逐个为他漏一漏在座之人: “左边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阿叔,姓刘名骖字白驹,封执威将军,目前统领悬泉大营。别看他长得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其实脾气很好,轻易不发火。” “他对面那个面如冠玉的郎君,姓索名瑄字铭玉,乃敦煌索氏出身,现领郡丞一职。他跟凉州君是旧友,二人当年都在泮宫读书,交情不错。”< 5. 无明暗覆(1) 《敦煌九万场雪》全本免费阅读 李翩再如何运筹帷幄,也只是个权臣罢了,现下敦煌城最尊贵之人仍是凉王李忻之子——小凉公李谨。 故而,李谨上座,坐北面南,他下面右手第一的位置才是李翩。 从林娇生的审美来看,李翩并不像传言中那么丑。 非但不丑,甚至还是个特别俊的人。 看来市井传言真是不能尽信,林娇生暗想。 李翩一双凤眼,眼尾上挑,笑起来颇有种神仪明秀之感。 这会儿他正看着坐在对面的林瀚,笑道:“林大人远道而来,着实辛苦。今日这筵席便是为大人接风洗尘。不知坐中诸位林大人可都认得?” 林瀚用他那双黄不溜秋的眼睛把什么索瑄、刘骖、令狐峰的扫了一圈,清清嗓子,端起巡检令的架子慢悠悠地答:“多谢小凉公、凉州君美意,适才云将军已为本巡检逐一荐介。” “在座诸位皆在敦煌城担任要职。日后林大人回了姑臧,还请大人在河西王面前多多美言才好。”李翩仍是笑容满面。 “小叔,让大家开宴吧,孤快饿死了。”上座的小凉公没跟林瀚说客套话,直接冲着李翩撒起娇来。 听了这话,林娇生收回一直放在李翩身上的目光,转而往李谨那边看去。 李谨长着一张娃娃脸,不仅脸圆,鼻子眼睛都带着稚气,眼角眉梢俱是天真,看起来完全就是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 他还未加冠,满头黑发用一条青金石串的绳子松松地挽在脑后,绳尾还垂着两只小银铃。 银色与蓝色相得益彰,衬得他愈发烂漫。 只能说,这是个从小就在锦绣富贵中养着,一直被保护得很好的少年。 李翩温柔地看着李谨,应了声“好”,便吩咐婢女准备上菜。 这时,李谨突然转头问林瀚:“孤听说林大人与云将军有亲眷关系,是真的吗?” 林瀚听这小屁孩哪壶不开提哪壶,简直忍不住想翻白眼,但他用自己四十几年的人生定力硬是按住了眼珠,中风似的撇着嘴角应道:“呃……啊……正……是。” 李谨开心地拍着手说:“这可太好了。你们可以多叙叙旧啊。云将军如今统领整个玉门大营,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林瀚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语带轻蔑地问云安:“适才进内城的时候路过募兵所,看到许多女人挤在那里碍事。那些女人也是去投军的?” “对,”云安并没因这轻蔑而恼怒,平静地应着,“她们是想投入玉门大营,鄙人麾下。” “简直胡闹!” 云安话音刚落,林瀚便顾不得小凉公和凉州君都在场,决定摆出自己“河西王亲派巡检令”的架子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便宜表妹。 “你可知如今世道大乱,天下烽烟四起,争战不休,男人要扛起家国重任,已是万分辛苦。女人不好好在家相夫教子,却要去投军,是还嫌男人身上的麻烦不够多吗?!三从四德都不修之人,只会败坏军纪罢了!” 此言一出,席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云安。 其实,允许女人投军这件事,敦煌城的官员们本就是有人赞同有人反对。 只不过此事并非云安开的先例,而是在武昭王李暠还未迁都之时就已经有了,故而现今这敦煌城的达官贵人们就算再心怀不满,平日里也不好说什么。 今天见姑臧来的巡检令当席呵斥婉仪将军,席面上便有人心中大快,只等着看云安怒火中烧,颜面扫地,出丑丢人。 哪知云安却仍旧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只是目光毅然地看着林瀚,朗声说:“表兄此言差矣。” “不知表兄可见过先民所绘伏羲女娲画作?家严喜好绘画,云安有幸见过。在那画作上,伏羲和女娲既纠缠牵绕,又昂首独立。画作上的他们望着对方,不高不低,不亢不卑。先民早就已经告诉我们,这芸芸众生的诞育和壮阔,正是伏羲女娲平等地目视对方才有的结果,如今却要女娲俯首低眉、三从四德,表兄,你不觉得可笑吗?” 林瀚冷哼一声:“那些没用的女人怎能同女娲娘娘相提并论。况且,自古男女有别,女娲能和伏羲平起平坐,不也是因为织布和狩猎并无贵贱高低之分吗?既无贵贱高低,就该各司其职,怎可舍了自身之职而去就他人的。” “表兄所言甚是,保家卫国与采桑织布皆是百姓职分,并无高低贵贱的区别。但既然这些劳作没有贵贱之别,那为何男子不愿在家中养蚕织布、相妻教子呢?还请表兄赐教。” “这……那是因为……因为男人不合适!” “不合适的意思是男人无用吗?” “放屁!”林瀚怒吼一声。 他原本想在云安面前摆摆架子,谁知这会儿却感觉自己要被这黄毛丫头给绕进去了。 努力平复了一下心头怒火,林瀚又开口道:“倘若男人无用,那么女人就更是赘瘤。男人不织布,乃因男人要从军报国,不能躲在家中刺绣纺织,倘若他们真的织布,决不会比女人差。” 云安轻轻点了点头:“表兄此言极有道理。男子不织布,只是因为他们要从军报国。反之亦然,女子不从军报国,乃是因为她们被强迫只能织布。方今天下大乱,兵燹连年,恰是因为生逢乱世,人人皆应为自己的家园尽绵薄之力。这些来投军的女子,都是极有勇气之人,若是上了战场,她们也不比任何一名男子差。” 林瀚见自己的话又被云安不动声色地堵了回来,只觉怒从心起,厉声斥道:“倘若女人都去投军报国,那么谁来持家,谁来教子?!” “自然是那些愿意织布的男人。” 云安话音刚落,只听“砰——”地一声重响,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原来是林瀚一掌拍在了食案上。 “好!好!本官且问你,女人从军,可有做出过什么英勇之事?!” 云安语带疑惑地问:“表兄不记得《项王本纪》了吗?” 林瀚嗤了一声:“你想说虞姬?她就是个随军的媵妾罢了,纵使举剑自刎,也不过是因为项王穷途末路。” 哪知云安却摇了摇头:“我要说的这些女子,她们都没有在史册中留下姓名,但她们的忠烈英勇,却不输任何人。” “表兄应该还记得,当年项王曾在荥阳包围了汉高祖,高祖危在旦夕之际,纪信带领两千女兵,披甲执锐,夜出荥阳东门,直接投进了楚军的击杀围内,这才使得高祖能够顺利从西门逃出荥阳。后来,纪信为项王所杀,女兵亦悉数战死。我想表兄不会没读过这段。” “不过这也怨不得表兄想不起来。史书上记载男子,洋洋洒洒几千字,记载女子,往往只是寥寥数语,一笔而过。况且……若云安所料不错,表兄读书之时,若看到男子奋战杀敌之事,必然捬操踊跃,欢欣鼓舞,但若读 6. 无明暗覆(2) 《敦煌九万场雪》全本免费阅读 胡绥儿惊天动地的发言一出,席间诸人的反应各有各的精彩: ——林瀚像是终于出了口恶气似的,从鼻腔深处骄矜地哼了一声。 ——索瑄一口酒呛在嗓子里,咳了个昏天黑地。 ——刘骖有些尴尬地端起酒碗,借此挡住了自己的脸。 ——宋浅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冷笑。 ——张元显觑了云安一眼,又赶紧把眼睛移开,神情古里古怪。 ——李见书一张大圆脸上硬挤出个十分难看的笑。 ——令狐峰扭头看着上座的胡绥儿,眼中是说不出的厌恶。 而李翩,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隐隐发白的脸色让人忍不住怀疑,是否他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狠厉地啮噬心房。 李谨见势不对,赶紧冲着胡绥儿大喝一声“放肆”,转而又对李翩说:“小叔,绥儿不懂事,你千万别生气。” “主公言重,席间话语皆是闲聊罢了。”李翩轻轻抿唇,语气依旧温柔。 当事人云安却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从容地坐下,自斟自饮了一杯酒。 场中气氛十分尴尬,众人都觉如坐针毡之时,打破尴尬的人终于来了。 那是个年轻男子,看起来也是方及弱冠,长得算不上多好看,却给人一种明亮畅快之感。 他穿一身黑色紧身猎装,满头大汗地从门外跑进来,先冲李谨草草行了个礼,之后便走向李翩。 但却没坐李翩旁边专门为他留的锦裀,而是一屁股坐在了李翩的锦裀上,跟李翩紧紧贴在一起。 林娇生赶紧抬手托住下巴,生怕自己的下巴壳子又掉下来——没猜错的话,这大概就是传说中那个极受凉州君宠爱的嬖人了。 “又去狩猎了?”李翩问他。 “嗯,今天收获可多了,等会儿带你去看,打了只那么大的獐子。”年轻男子兴奋地用手比划着,眼睛一闪一闪,狗里狗气的。 “云行之,正经场合,坐要有坐相。”李翩推了推他,想让他坐直。 这个叫云行之的嬖人也是个忒不要脸的东西,非但没有坐直,反而嘟囔着一路跑过来太累了,直接把头搭在李翩的手臂上,“呼呼呼”地喘着粗气,半张开的口中隐约可见两颗小尖牙,真跟只叭儿狗似的。 在场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了开去,似乎不忍直视。 ——破案了,这人不是来打破尴尬的,他是来让所有人都更尴尬的。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零碎的脚步声,原来是几个婢女抬着食案将第一道菜奉了上来。 “要布菜了!”李谨高兴地说,顺势将刚才的冷场和尴尬都揭了过去。 婢女们将食案放在进门处,其他人都退走,只留下一个年纪小的,端正地跪坐于食案后,拿起一柄利刃开始为众人布菜。 谁知这第一道菜又出了麻烦。 * 彼时王公贵族啖肉食,江南主要吃鸭、鱼等水物,江北则多食彘、鹿等林物,至河西则以牛羊为主。 这些肉类各有其特点,有人喜欢这个,有人喜欢那个,但唯独牛肉,却受到几乎所有贵人们的青睐。 牛肉既无腥膻之气,又口感上佳,无论炙、炮、炖、烩哪种做法,皆美味可口,这其中尤以“牛心炙”为最。 刚炙好的牛心,以利刃将之切片,再佐以豉、盐、荜茇、葱白和胡麻,简直是人间最上乘的美味。(注释1) 汉时不允许随意宰牛,随意杀牛者须以命相抵。不管是杀自己的牛还是杀别人的牛,一旦被发现,多半会受到“弃市”这样严厉的惩罚。 但到了如今,天下到处乱哄哄,谁管那么多。况且,河西地区在饮食方面又深受胡人影响,喜爱牛羊之炊,故而对宰牛食牛一事并没有禁行法令。 原本敦煌此地的达官贵人们皆喜食牛心炙,可自从去年李凉州回到敦煌后也不知发哪门子的疯,以小凉公的名义颁行律令,严禁屠宰耕牛。 律令禁止敦煌的世家贵族杀牛吃牛,若想吃肉,只能以羊、獐、驴等代替,可羊肉膻、獐肉柴、驴肉软,哪比得上牛肉又有嚼劲又美味。 这道禁令一出可把大家给憋屈坏了。 这不,几个月来,城内豪门著姓都抻长脖子瞪大眼睛,随时等着抓太守的把柄——行啊,我们可以不吃,你李翩和李谨也要以身作则,大家都别吃,端看你们能不能忍得住! 哪知自律令颁行以来,李翩和李谨还真是一口牛肉都没吃过。 不管是无为居还是鹿脊居,居所内每日送出的秽污篓子都快被人偷偷翻烂了,愣是没翻出一根牛骨来。 但今天,在为林瀚接风洗尘设下的筵席上,第一道菜居然就是——牛心炙! * “这是什么?” 小婢女刚拿起切肉刀准备分牛心,便听到前方传来一声问话。 那声音清润好听,却很冰冷,有种山雨欲来的寒凉。 小婢女抬头一看,问话的人正是李翩,于是恭敬地说:“回凉州君,是牛心炙。” 李翩没再说话,但他慢慢地从锦裀上站了起来。 他身量颇高,那双姣丽的凤眼不笑之时,瞬间就能从温柔转为凌冽。 此刻,席中众人都坐着,他这一站起来就有种强烈的压迫感向着众人当头袭来,如同佛殿中尊身赤红的天王毗留博叉。 再加上他一言不发,神情冰冷,任是多么迟钝的人也能感觉到——凉州君动怒了。 甚至连一直坐没坐相的云行之,也赶紧端端正正坐好。 小婢女自然也感觉到了不对,丢下手中正在分肉的刀,膝行两步上前,哆哆嗦嗦地说:“凉……凉州君息怒……” “谁让你们做这道菜的?”李翩问那小婢女。 他这话一问出来,坐在上座的李谨极不自然地动了一下,耳朵慢慢地红了。 没错,今日让庖厨做牛心炙的人正是小凉公李谨。 李谨馋这牛心炙已经馋了大半年,却日日被小叔管着,根本吃不到。今日的筵席可是他好不容易才逮到的机会。 早几日听说河西王派来的巡检令快到了,他就偷偷吩咐庖厨,今天的第一道大菜必须是牛心炙。 “是谁?”李翩从案几后走了出来,一步步走向小婢女。 小婢女被凉州君的气场压得俯在地上不敢抬头,哆哆嗦嗦,话都已经说不囫囵:“是……是……” 李谨突然觉得很委屈。想他自打出生,何时有过这种情景。他在酒泉的琼楼玉宇之内长大,从小到大要什么没有,所有人都宠着他,对他千依百顺,可自从母亲病逝、父亲战死,他跟着李翩回到敦煌,现在已经沦落到连吃口牛心炙都要偷偷摸摸找机会、战战兢兢看脸色的地步。 想到这里,李谨拿牙紧咬下唇,感觉心口处长出一根名叫“怨恨”的藤蔓,那藤蔓正沿着“委屈”的枝杈缓慢地向身体的每个角落爬去。 跪在地上的小婢女已经呜咽着哭了起来。 所有人都知道凉州君禁止宰牛食牛,所以前两天刚领到小凉公之令的时候大家也都疑惑了一下。 那时候正巧凉州君不在城里——春耕已始,他亲自去城外劝课农桑了。但说 7. 无明暗覆(3) 《敦煌九万场雪》全本免费阅读 变故是瞬间发生的,在场众人都惊得反应不过来。 别看胡绥儿一副娇弱模样,此刻一出手就让人立刻明白了一个道理——外表都是假相。 那看似柔软的手腕上蕴藏着山林野物一般的迅捷和力量,一翻一推之间,利刃便划破三千大千世界无数微尘,掣着风,又快又狠地扎向云安眉心。 千钧一发之际,终于肯乖乖端坐的云行之突然一跃而起,径直扑向了那把刀。 他这突如其来的“英雄救美”让李翩原本半眯着的眼睛猛然睁大,下意识向前走了两步,又蓦地刹住。 哪知下一秒却听一声惊天动地的:“砰——!” 众人定睛一看,却是飞扑过去的云行之四仰八叉地摔在了云安面前的食案上,连带着案上的酒碗酒壶都被撞得乱七八糟。而那把袭向云安的利刃,则被她稳稳地夹在了食指与中指之间。 胡绥儿腕上力道是不错,但玉门大护军的功夫只会比她更好。随手甩一把刀过来就想置婉仪将军于死地,未免太可笑了。 “行之,云将军武艺高强,并不需要你救她,你还趴那儿干嘛呢?”李翩再次开口,语气里浮着一丝戏谑。 云行之讪讪地笑着:“我……以为自己……我给……忘了……” 他想爬起来,不料刚才撞倒了酒碗,碗中酒液洒在脚下,踩上去猛地又被滑了一跤,众目睽睽之下,简直狼狈得不要不要的。 云安见他这样,大方地冲他伸出一只手,云行之赶紧抓住云安手腕,一借力,终于爬了起来,羞答答地低着头回到了自己的锦裀上。 此刻,那柄利刃被云安拿在手里。她虽徒手接住了利刃,但终究不是一点儿伤没受。刀子破风而来的时候,到底还是在她食指上划出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 云安低头看了看逐渐往外渗血的伤口,又抬头看向五六步之外的胡绥儿,语气平静地说:“来而不往非礼也,胡娘子,这把刀还是还给你吧。” 话毕,只见云安扬手一掷,那把刀又向着胡绥儿扎了回去! ——冷白刀刃,直取心口。 胡绥儿像是没料到云安居然这么不按常理出牌,瞬间花容失色,谁知一声惊叫还未出口,却猛地被人抱住推开,二人一起摔在地上,却也躲过了婉仪将军扔回来的这把刀。 抱住她躲开利刃的人一身红衣,正是李翩。 李翩出手护住了胡绥儿。 好家伙,原来主人和嬖人都爱“英雄救美”,嬖人虽然失败了,但主人成功。——林娇生伸长脖子看着面前这出好戏,默默在心里给那俩人各自打了个分。 “云常宁!你疯了?!”李翩抬头冲着云安怒道。 胡绥儿一看保护自己的人果然是李翩,面上显出一抹玩味神色。 其实她啥事没有,却故意摆出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紧紧抓住李翩的红绉纱衫,泫然欲泣:“凉州君,云将军要杀我呢。” 李翩将胡绥儿从地上扶起来,淡淡地说:“她没有要杀你。” “可她拿刀扔我,大家都瞧见了。” 胡绥儿不依不饶,说完这句又转头看向被这变故惊得也站了起来的李谨,语气极其委屈:“郎主,您也看见了,云将军拿刀扔我,您得罚她才行。” “啊?……我……”李谨突然被点名,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求救似的看向李翩:“……小叔?” 李翩用他那种云卷霞舒的优雅姿态一步步走回自己位置,经过云安身边时停下脚步,二人之间距离极近,几乎肩挨着肩。 但李翩并没看云安,而是看着上座的李谨,淡淡地说:“别干傻事。她若死了,你也活不成。” 说完这句,又转头看向身旁的云安,声音如雪虐冰饕一般冷,一字一顿地说:“你不心疼,我心疼。” 云安也转头看李翩,却没答话。 李谨在李翩看向自己的时候下意识移开了视线,仍旧是一副手足无措却又努力保持着自己作为主公该有的尊严的样子。 坐在食案后的林瀚像是被这场莫名其妙发生的变故唬住了,整个人愣在那里。 简直是岂有此理啊,岂有此理! 小凉公的宠妾当众杀害将军,将军毫不犹豫直接反击,凉州君的嬖人想救将军,而凉州君自己则立刻出手救了宠妾,宠妾又冲着凉州君撒娇,与此同时,仿佛被戴了绿帽子的小凉公本人却站在那儿像个傻×,其他人则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上苍啊,为什么这里每个人的态度和行事方式都如此诡异啊! 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啊,整个须罗斋有没有人能帮本官捋一捋啊……林瀚在心里默默哀嚎。 过了好半天,他才终于从“成何体统”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咳咳咳”地清了清嗓子,尬笑着说:“云将军武艺高强,凉州君为人仗义,小凉公年纪虽小却处变不惊,敦煌城有诸位在,实在是幸事啊幸事。” 瞧瞧,果然是常年混迹官场之人,分分钟就能把黑的吹成白的。 李谨干笑一声,附和道:“林大人说得好。” “让巡检令大人见笑了,”李翩那双凤眼再次微眯起来,“玉门大护军云常宁,违反禁令,宰杀耕牛,罚俸半年以儆效尤。” 云安回到自己的食案后,对这个惩罚没有提出异议。 于是,李翩对一直俯身在地的小婢女道:“继续布菜吧。” 小婢女得了这声指令,终于长舒一口气,知道今天这一劫自己算是逃过去了——凉州君罚了云将军,又让继续布菜,便是对灶房众人不予追究的意思。 于是赶紧起身退至门外,招呼早已等在外边的仆役们继续布菜。 第二道菜是缹豚。 以约莫十五斤重的小肥猪为主料,加入三斗清水和三升好酒,放在火上一起煮,待猪肉煮熟之后漉出来,把肉撕开,之后用大米、姜、葱白、橘皮和豉汁拌在一起做调味,同着撕开的猪肉一起蒸,直蒸到软烂入味、肉香扑鼻的时候就可以上桌。(注释1) 第三道菜是羊乳杏酪。 羊乳浓白醇香,和着杏仁、麦仁一起炖煮。这道菜讲究的是麦仁一定要用隔年的,新麦反而不行,新麦煮不出那种特殊的香味。 待羊乳杏酪一端上来,林娇生忍不住有些感慨,要是茸茸也在这儿就好了,茸茸最喜欢羊乳了。 之后的菜继续一道道布上,有驼掌、山鸡炙、胡炮肉、春韭、芜菁等等,最后还有一道用敦煌当地特产的甜瓜洒上胡麻之后做成的甜瓜羹。 当然,最绝的还不是菜,而是酒。 林娇生虽然是蹭着父亲林瀚的脸面才能在这种级别的筵席上桌,但他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姑臧的酒也极好,种类也很多。只是若跟今日所奉敦煌美酒相比,似乎都欠了点儿意思。 这一场筵席摆下来,光酒就上了四种。 最上品的佳酿名叫“姑墨红颜”,蒲萄所酿,是从西域附国姑墨专程送来的。 酒液初看凝紫,摇曳微红,入口甘香绵长,清味悠远。 其次是“乃青”,青稞所酿,味道醇厚,有种干爽净冽之感。 再次是“甜阿恰”,酒味很淡,甜丝丝的,是一种非常特别的味道。 林娇生问了斟酒的婢女才知道,这竟然是用甜瓜浸出来的甜瓜酒。 最后是一种烈酒,名叫“祁连青”,大概就是用普通的粟或麦酿制,不是什么特别好的酒。 祁连青的酒性太烈,林娇生只尝了一口就被辣得直吐舌头。 8. 阎浮世界(1) 《敦煌九万场雪》全本免费阅读 筵席临近尾声之时,林瀚许是喝多了酒,突然向着李谨和李翩举杯,道:“小凉公,凉州君,老夫今日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李谨有些奇怪地问:“何事?林大人尽管说来。” “犬子无用,在姑臧时只会日日躲在家中读圣贤书,如今已是弱冠之年,却仍未谋得一官半职。老夫这次带他来敦煌,一则想让他出门长长见识,二则想在敦煌给他谋个差事。” 倘若林瀚拥有聆听心声这种异能,此刻他一定会听到,整个须罗斋内响起一片吐槽声。 索瑄:别塞给我。 宋浅:姑臧不要的废物为什么要弄到敦煌来。 张元显:若是能顺着这小郎君搭上河西王倒也不错,就怕根本搭不上,保不齐还得惹一身麻烦。 令狐峰:丑拒,谢谢。 氾玟:林小郎君人是挺好的,可惜瞅着就没啥用。 李见书:呵呵。 李翩拿眼睛眼往席间一扫,立刻就明白了这些人都在想什么。 他转过头,恭而有礼地问林瀚:“不知林大人可有心仪之处?” “但凭凉州君安排。”林瀚这会儿倒是很豪爽。 正在心里暗暗盘算云安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林娇生,听见话题莫名其妙扯自己身上了,惊得赶紧坐直身子,支棱起耳朵。 李翩微微蹙眉似乎在思考,片刻后他把目光放在了云安身上:“云将军,你前些日子是否跟索郡丞说想要一个记室?” “对。”云安应道。 “安排了吗?”李翩又问索瑄。 索瑄摇头:“还在物色。前些天效谷、龙勒二县各举荐了一人过来,但我瞧着都不太行。” 李翩放下酒盏,对云安说:“林家这位小郎君既然喜好读书,笔下功夫应该也是不错的,你们两家又是亲眷,不如就让他去你那儿做记室吧。” ——不!!! 林娇生在心中发出一声悲痛的哀嚎。 他不想去军营,他讨厌兵器,讨厌训练,讨厌战场! 拒绝,快拒绝,小姑姑,求你了,我求你了。 你和凉州君不是有仇吗?你们不是很不对付吗?不是相看两厌吗?那就拒绝他,快! 林娇生感觉自己心里的哀求已经快从嗓子眼儿挤出来。 “林蔚,等会儿你跟我去玉门大营。”云安二话不说就应了。 林瀚对这个安排还是满意的,他这儿子一天到晚软趴趴,就该去军营好好锻炼锻炼。 “犬子今后就拜托云将军了。”林瀚再次举杯。 虽然若是让他选的话,他更青睐云安旁边那位留着大胡子的刘将军。但既然李凉州点了云安,那就她吧。林瀚此刻也懒得再多生事端。 在场敦煌诸官员皆松了口气。 林娇生直接断气。 * 筵席结束后,李谨带着胡绥儿,李翩带着云行之,各自离开了须罗斋。 看着面前的杯盘狼藉,林娇生突然想起来——我的苍天啊,茸茸还在偏房挨饿呢! 他赶紧问婢女要了一碗甜瓜羹和一块胡麻饼,拿着就往偏房跑。 “茸茸,等急了吧?” 推开门,林娇生却愣在了原地。 房内空无一人,根本没有北宫茸茸的身影。 林娇生放下碗,一边叫着茸茸的名字,一边在房间里四处找。 北宫茸茸很喜欢藏起来让别人找她,什么书箧、书橱、衣箱她都藏过。 在姑臧的时候,林娇生房间里放着很多衣箱,北宫茸茸高兴了就挨个藏一遍,反正总有一款适合自己。 可是这间偏房里,根本没有那些东西,只有一张矮案,两个三足几,两团锦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最终,林娇生得出结论——茸茸已经偷偷跑掉了。 也许她是等不及去找自己的那位故人了吧。 虽然进城前她才答应过林娇生不会着急去找,可林娇生早就知道,那人在茸茸心里的分量是他永远也比不上的。 茸茸说,那人救过她的命,还给过她特别特别美好的回忆。虽然后来他们分开了,但她总会常常想起他。 ——年少时陪伴过的人,会在心里沉甸甸地揣一辈子。 这道理,林娇生懂。 * 云安骑着那匹枣红色牝马等在须罗斋外,见林娇生垂头丧气迈出门槛,便对他说:“林大人已经回了新宅,你跟我去玉门大营。” 林瀚在敦煌的新宅安排在子城北边,就是李骅从前的那个宅院,十分阔气。李翩命人收拾了一下,给林瀚住刚刚好。 林娇生看着云安,一副要哭的样子。 “怎么了?”云安问他。 “茸茸走了……”林娇生的声音很小,但云安仍旧听清了。 “茸茸?刚才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姑娘?” “嗯。” “她去哪儿了?” 林娇生摇头,声音变得更低,低得仿佛自言自语:“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她要找的人究竟是谁……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云安想了想,问道:“你想留在敦煌找她?你想找她的话,我可以给你三天时间。三日之后你自己来玉门大营。” “不了,不找了……茸茸去见她想见的人了,我该替她高兴才是。” “那就走吧。”话毕,云安打马先行一步,往东边他们来时的庆明门走去。 林娇生从仆役手中接过一匹备好的棕马,翻身上马,紧追云安而去。 * 子城乃府衙所在,能住在城内的也全是世家著姓、高门大户,故而不像罗城那样喧嚣,一路上行人寥寥无几。 云安并未策马,而是任由马儿慢悠悠地往庆明门走,也许是因为她看出林娇生心情沮丧,想给他留些时间整理心绪吧。 林娇生骑在马上,低着头,心不在焉地跟着云安。 他很难形容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是被抛弃的哀伤?或者,被背叛的怨怒? ……好像都不是。 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明白,茸茸是不属于他的,他是走了狗屎运才能把茸茸领回家。 林娇生想起他初见北宫茸茸那天,那是姑臧城的一个傍晚。 姑臧的结构和敦煌完全不同,它是一个“十”字形,庙宇、宫殿、市集、民居都集中在“丨”线上,而左右凸出的两个“一”则是东苑城和西苑城。(注释1) 这座城池原本就是在匈奴旧城的基础上扩建的,如今又掌握在匈奴沮渠氏手中。 匈奴人素喜骑射,哪怕是已经深受汉人影响,住进了檐牙高啄的宫殿,却仍旧有奔逐的狂风在骨头缝里呼呼作响。 所以东苑城除了土巷子和贫陋的民居之外,还有一大片林地,以供沮渠王族们游猎之用。 那天林娇生原本不想出门,可他在这城里唯一的朋友——那位高高在上的贵人叫他,他想了想还是去了。 林娇生既不喜斗鸡走狗也不爱欺男霸女,所以纨绔公子瞧不上他,布衣少年不想攀他,他成了一只两边被嫌弃的蝙蝠。 但那位贵人不同。 贵人的年 9. 阎浮世界(2) 《敦煌九万场雪》全本免费阅读 北宫茸茸被安置在须罗斋的偏房里,没一会儿就坐不住了。 她扒拉着窗户向外瞧了两眼,正堂那边热闹得要命,婢女们抬着食案、拎着食盒、捧着酒坛进进出出,反观自己这边儿,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大家似乎已经把她忘了,莫说好酒好菜,连个胡麻饼都没给她准备一块。 其实林娇生原本是记得的,只是正堂里左一出戏右一出戏,看得他目瞪口呆、呆若木鸡、鸡皮疙瘩出一身,不留神就给疏忽了。 北宫茸茸把下巴抵在窗棂上,正无聊得要死,忽然想起来——林家的奴婢和行李都被留在子城东门那边,说是有人会领他们去林大人在敦煌的新府邸。刚才过来的时候又见那边挤了一群男男女女,十分热闹,肯定有好玩儿的! “我去看看他们还在不在那儿了!” 北宫茸茸为自己溜出去瞎逛找了个好理由,小手一挥就把林蔚交待的“不许乱跑”挥到高句丽去了。 * 庆明门外,原本等在那里的林家奴婢都已不见了踪影,想是已被人领去新居。 但募兵所门外空地上依旧十分热闹。 如今天下一团乱象,早些年沿用的曹魏世兵制到今天已几乎失效——因战事太过频繁,战场上死的人太多,只靠世兵根本无法补充足够的兵源,因此募兵制又被捡了起来。 募兵的制度早在春秋战国时便已有之。 战国时大将军吴起创立魏之武卒,来投军的人不再进行农田劳作,而是成为职业士兵,不但由国家发放粮食和装备,还能直接免除徭役,但条件是——招募时苛刻的考核、招募后艰苦的训练,以及,战场上残酷的拼杀。(注释1) 目前,敦煌城外有两处军营: 一处是位于城西八十里的玉门大营,由玉门大护军云安统领,负责敦煌城至玉门关、阳关这两条线。 另一处是位于城东百里有余的悬泉大营,由执威将军刘骖统领。 悬泉大营建在汉悬泉置旧址不远处。 悬泉置至中原分裂、战火纷飞之时便已几乎废弃,后来小凉公退守敦煌之后重新启用,在这里设了营地,面子上是说防守敦煌免于流寇入侵,其实也是为了防范东边虎视眈眈的沮渠氏。 悬泉大营依制定为军屯,其中有募兵也有兵户,且兵户的数量远远多于募兵。 兵户们都是半军半农,拖家带口驻扎于悬泉置附近,有事出兵,无事耕田。 而玉门大营的兵则都是募兵,实打实花钱招募来的,平日不用农耕,只需要训练,但正因如此,更要十八般武艺都跟得上才行。 这两处军营除了地理位置和兵员组成不同外,还有一个很大的不同——性别不同。 什么玩意儿……咋又和性别扯上关系了? 诶嘿,还真是如此。 ——玉门大营所有士兵全是女人,整个玉门军就是一支娘子军。 (林瀚:???我谢谢你哦李凉州。) 其实,女子从军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这又要说回同为乱世的春秋战国时期了。 彼时,法家商鞅及其后学所纂《商君书》就有言:壮男一军,壮女一军,老弱一军。 后来到了汉朝,国力蒸蒸日上,许多人便说军中不可有女子,否则会坏了风气,中原也就再无壮女从军,仅余河西地区极少量体格强壮的女子承担军事劳作和亭障守卫之事。(注释2) 时间推移至如今,河西割据,诸雄相争,武昭王李暠手下便有一名女将——横槊将军崔凝之。 武昭王听从她的建议,在凉国重建了“壮女一军”。 这玉门大营的娘子军便是由崔凝之所置,云安也是在那时投军入伍,一路追随。 直到后来崔将军战殁沙场,玉门军便由云安接手,成为如今样貌。 * 此刻,北宫茸茸十分好奇地蹲在募兵所门外,看着面前闹哄哄的人群。 只见一位留着山羊胡的老者,手中拿着一卷土黄色麻草纸,边走边对他身旁两个年轻人念叨: “你们以为吃军饷容易!今日先写个名册,然后带你们去营地,三日试期,试期未过者原路退回。” 其中一个年轻人笑呵呵道:“里魁您放心,咱可不兴退回。” 老者抖了抖手里的麻草纸,故意吓唬小年轻:“好,这可是你说的,那我今日就把你俩兄弟的名字从这黄簿上划掉,三日之后,你们若是被退了回来,没名籍就去城外当流民去。” 那笑呵呵的年轻人赶紧去拉老者的衣袖,央求道:“可别。” 几个人说着就从北宫茸茸面前走了过去,其中那个一直没说话的人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 ——这么漂亮的胡姬,穿了一身这么漂亮的裙子,却非要蹲厕所似的蹲在地上……这画面,辣眼睛。 但辣眼睛本人并不觉得自己辣眼睛,她只是蹲着其实已经是给各位来往街坊们留面子了,倘若现在大街上空无一人,她一定会换成自己更喜欢的姿势——青蛙趴。 喜欢青蛙趴的北宫茸茸现下肚子饿得咕咕叫。 她扁着嘴,用那双漂亮的碧眼到处瞅,瞅着瞅着……嚯,前边真的有个人手里拿了块胡麻饼! 北宫茸茸直勾勾地盯着那块胡麻饼,盯着盯着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抬腿走了过去。 拿胡麻饼的人估计并不是来投军,只是来看热闹,一边看一边就将胡麻饼塞进嘴里吃了起来。 北宫茸茸走一步他吃一口,走一步他吃一口,待走到跟前,胡麻饼已全部进了他肚里。 北宫茸茸站在旁边,一脸要哭不哭的表情看着那人。 那人一扭头就见一个银发碧眼的胡姬用一双含泪的眼睛深情款款地看着自己,着实唬了一跳,忙道:“咋了?” “你吃了……”北宫茸茸心痛的无以复加。 “我吃啥了?” “饼……” 那人舔了舔手指上还沾着的两粒胡麻,答道:“对啊,我买的饼,当然是我吃了。” 话音刚落,就听身侧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隐约响起“打人了”、“打人了”的喊声,只见周遭的众人呼啦一下都围了过去。 那人本就是个看热闹的闲汉,这一瞅又有热闹可以看,抬腿就跟着人群奔了过去。 北宫茸茸还惦记着那块已经被吃到肚子里的胡麻饼,也不由自主地跟上。 * 被围起来看热闹的是一男一女,俩人正在互殴。 男人身量不低,女人也颇为健硕。 这一男一女在募兵所大门 10. 阎浮世界(3) 《敦煌九万场雪》全本免费阅读 翟花儿边哭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苏绾。 原来她果然是高车翟氏,但翟魏这个国家的建立和灭亡都已经是她出生以前的事了。 从她记事时起,父亲就已经不在,母亲带着两个女儿——大的叫翟叶儿,小的叫翟花儿,三人一起往西北跑。 母亲曾听自己的族人说,越过群峰和大漠,最西边有一个名叫敦煌的地方,那里包纳了各种各样的人,无论种族和出身,在那里都能活下去。 历经千辛万苦,母女三人终于到了敦煌。但她们属于流民,既没土地也没户籍。 翟家姐妹原本想跟着西边来的胡商去做买卖,可一则大部分商队都不愿意收女人,尤其是像她们这样的豆蔻少女——容易惹麻烦;二则翟阿母舍不得这一双女儿,本就是母女三人相依为命,她们不想分开。 又想着,要不也像旁的流民那样去城外垦荒。 可是去了才知道,垦荒也不行。 流民太多,城外稍微好一点的荒地都已被人占据,剩下的不是盐碱地就是沙砾滩。 而且,若要开垦荒地就得向府衙呈报,只要呈报,不管你能不能种出粮食,都得缴纳赋税。 当时正是李骅任太守期间,横征暴敛,什么算赋、口赋、田税、军赋,一样样全都压在老百姓头上。 要不就改嫁吧?翟阿母想。 孰料嫁人这条路竟然也走不通! 两个女儿年纪都还小,那就只能嫁她自己。别人来了一看,好家伙,娶一个进门还要搭俩吃饭的,算了算了,大家都不愿当这冤大头。 最后的最后,翟阿母听说太守府在买奴婢,去了就有好吃好穿。于是一咬牙,把自己连带着两个女儿一起卖进了太守府去做户下婢。 世家大族的户下奴、户下婢可以免徭役,其算赋、口赋也由主家缴纳。这对流浪的母女三人来说,也算是个归处了。 彼时李骅穷侈极奢,一个太守府里光户下奴和户下婢就有上百人。就这他还嫌不够,仍旧到处收买、抢夺更多的奴婢以供其驱使。 进了太守府,翟阿母去庖厨做厨娘,两个女儿去了浣洗房给主子们洗衣。 日子一天天过去,待大女翟叶儿年满十五之后,便由府里管事做主,配给了一个名叫赵大的户下奴。 ——那个拽着翟花儿的头发打骂她的人,正是赵大。 赵大是太守李骅的马卒子。 马卒子不是马夫,马卒子的地位比马夫更低,日常只能给大人们牵马、垫脚,是连御车都不配的。 就是这样一个低贱的人,在翟叶儿面前却耀武扬威,动辄拿老婆练拳脚——他能扬威的对象只有翟叶儿,故而愈发狠厉。 但挨打对翟叶儿来说不算什么,让她难堪的是,嫁给赵大两年了,自己的肚子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赵大每次打她的时候都用这事嚷,嚷得整个府里的下人全都知道了。 管事的自然也知道了,仿佛有些对不住赵大似的,亲自去找翟阿母,跟她说,你女儿不能生养,这可不行啊。 最后几个人左右一合计,干脆这么着,把小女翟花儿也配给赵大。一个生不出,另外一个总能生得出了吧? 原本姊妹共事一夫也不是什么稀罕事,算好了日子,翟阿母打算次月就把翟花儿也送过去。 有天看账的时候,管事的把这当成个笑话讲给李骅听。 李骅听了就说,不会下蛋的母鸡留着有何用,浪费口粮。 管事的原本是想说点荤事讨好李骅,让大人乐一乐,哪知却一点儿好没讨到,以为李骅是在点他办事不力,心里又堵又慌,转头就把气撒在了赵大身上。 末了还咬牙切齿地对赵大说了句:“你自己看着办吧。” 赵大越想越怕,恰好那时翟叶儿卧病在床,他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拿块湿布进屋就把翟叶儿给捂死了。 捂死之后,管事命人用草席裹了翟叶儿,拉出城外远远找个地方埋了,只对旁人说是恶疾暴毙。 那边翟阿母和翟花儿还在伤心,这边赵大已经几次三番催促赶紧把小姨子送过来。 翟花儿接替姐姐成为赵大婆娘后,没过多久,翟阿母也去世了。 又过了大概一年,凉州君带着小凉公回到敦煌,再之后就是婉仪将军寒衣节怒杀李骅。 彼时敦煌城的百姓们人人额手相庆,高呼痛快,谁不称赞云将军真乃女中豪杰。 李骅死后,他的田产财物全部充公,户下奴婢们也由凉州君做主全部归还户籍,成为庶民,甚至还专门划拨了田地给他们耕种。 但那赵大真是个自私自利的懒骨头,所有活计全部扔给翟花儿,他自己镇日游手好闲。 翟花儿的性子跟她姐姐不同,姐姐性子软,翟花儿可是个脾气烈的,赵大骂她,她也没少回嘴。 前几天,赵大为了打酒喝,要把家中一头小羊羔牵去卖掉,翟花儿护着小羊羔,二人又吵了起来。 争吵打骂过程中赵大不小心说漏了嘴,说你再嚷嚷就把你也捂死,像你家大姐那样。 翟花儿到这时才知道,原来翟叶儿根本不是恶疾暴毙,而是被捂死的。 她哭着将此事告知里魁,但无凭无据,仅有夫妇口舌之争时说的气话,且那赵大转头就矢口否认,只说翟花儿是个疯子。至于翟叶儿,一个病死的户下婢,连尸首都不知丢去了哪里。 这事,里魁也没法评断。 但里魁平日也早就看赵大不顺眼,又觉得翟花儿可怜,就跟她说,既然李骅和管事都已经被凉州君处置了,也算恶有恶报。每月望日,玉门军会在庆明门外募兵,要是实在跟赵大过不下去,想给自己另寻条活路的话,可以去投军。 “他们……收女人?”翟花儿将信将疑。 里魁笑着捏了捏自己那两撇胡子:“你道玉门军由谁统领?” “谁?” “正是那位当着李凉州的面就敢怒杀狗官的女将军——云常宁!” 就在那一刻,翟花儿突然觉得,拴在她身上的无底黑夜似乎松动了些,一束天光从浓黏的暗瘴尽头透了进来。 虽然她看不清楚,但她知道,那道天光就在前方,能破开万里黑雾,接纳她,指引她,让她向前走去。 * 翟花儿讲完自己这段旧事,人群中有人怒骂李骅,有人称赞云安,还有人指着赵大,说他卑鄙无耻。 赵大扯着嗓子叫道:“苏校尉,您可别听这疯婆娘胡说,她大姐真是病死的,跟我不相干啊。” 正闹着,却见人群一侧突然“唰”地分开了一条路,众人扭头看去,正是云安骑着那匹枣红牝马缓缓走来。 “ 11. 得未曾有(1) 《敦煌九万场雪》全本免费阅读 李翩住的地方名叫鹿脊居,位于子城偏西北处,旁边隔着一条巷子就是李谨的无为居。 鹿脊居这名字是李翩回到敦煌之后重新取的。 这里原是武昭王为自己母亲修建的居所,太王太后素喜吃斋念佛,对居所也没什么要求,朴素俭省就好。 因而这居所并不算太大,只是一个富贵人家三进院式样: 第一进的左右厢房乃属官们处理杂事之处,待客的外书斋也设在这里;第二进才是李翩的日常起居之所,正堂会客,东厢是书斋,西厢是卧房;第三进的后罩房是云行之住的地方,足够宽敞,足够他撒泼。 后罩房的东边有个角门,出了角门就是后花园。 花园倒是挺阔气,且东北角还有一栋二层楼阁式建筑,看风格不像河西该有的,倒像是江南楼阁。 那建筑有些突兀地立在后园子里,檐下的匾额上题着“欢喜”二字。 如此隐蔽又特殊的建筑,总令人忍不住想到“金屋藏娇”这个词。 但其实这欢喜阁跟金屋藏娇没半毛钱关系,它原本是太王太后的诵经之处,现下空着,整日张着个大嘴巴吃灰。 西厢除卧房外还有一个暖阁。暖阁与居室相通,阁内摆着一张书案,脚下铺着锦褥,靠窗的位置生着火盆。 这暖阁是天气太冷或者夜里不想出房门时,李翩临时处理事务的地方。 此刻,凉州君坐在暖阁内的锦褥上,宴会穿的那件骚包红纱衣已经脱了,换了件裘皮袄子裹着,身后倚着隐囊,有些闷闷不乐。 云行之已摘了发冠,满头青丝披散下来,仍旧是一副疏懒散漫的样子,整个人瘫在锦褥上,拿脑袋顶着李翩的膝盖。 李翩一低头正好就看到云行之披头散发的后脑勺,于是伸手在他脑后挠了挠。 云行之觉得痒,一缩脖子,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郎主不高兴,是因为云将军?” 李翩挠他后脑勺的手猛地顿住。 “亏你还让我跟她姓,她都已经不爱你了,就你还上赶着……”云行之不高兴地撇了撇嘴。 李翩面上浮起一丝苦笑:“你不懂。” “我是不懂,我也不想懂。我又不是胡绥儿,非说什么想感受一下爱情究竟是怎么回事,简直脑壳有包。”云行之一张狗嘴叭叭个不停。 李翩没接话。 沉默像一腔染着悲苦的浓稠血液,从心尖涌出,在暖阁内四下漫流。 它无形无质,却万分压抑,压得云行之的心也跟着流出浓烈的疼。 “其实……你烧云将军牙旗那天,我也在。”云行之想了想,终于小心翼翼地再次开口。 李翩一愣,随即佯嗔道:“不让跟着我,就是说不听。” 云行之把脑袋在李翩膝窝处拱了拱,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若是想跟着谁,没人拦得住。” “你都看到什么了?”李翩问。 “我看到你咬——” 话语戛然而止,云行之猛地翻身坐起来,郑重地问:“你是在咬她吧?我看云将军有点疼的样子。” “不是!”李翩终于对云行之的愚蠢忍无可忍了,语气严厉:“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喜欢乱咬人。” 云行之像个好奇宝宝,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不是咬?那是什么?” 夜风沿着窗户缝拼命挤进暖阁,窗下的炭盆感受到了风,猛地亮了一瞬。 这乍然而起的亮光,很像是牙旗扔进火里,快被烧尽那一瞬溢出的挣扎。 李翩望着炭盆里的火光,回想起那天…… 那天,他去军营找云安。其实自从某件事发生之后,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一面,没说过一句话了。 他气她心如铁石,是个对人对己都太狠的人。 但那天却不知为何,他突然很想见她。 明明派个小吏去就行了,可凉州君却带着那份关于重开敦煌军市的文牍亲自去了玉门大营。 二人说完军市的事情,也不知怎么着,话题突然拐到了封号上。 他想让小凉公下令给云安换个封号,可云安却再一次,对,是再一次,究竟是第二次还是第三次他都已经记不清,反正云安再一次拒绝了他。 他看着云安那双古井无波的冷眼,突然觉得无比愤怒。 “你知不知道婉仪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他怒喝。 “知道。” “知道你还能欣然接受?!” “无所谓。” 就是这“无所谓”三个字彻底激怒了他。 怒火中烧之时,他取下立在军帐外的牙旗——那上面绣着大大的“婉仪”,当着云安的面丢进火盆里烧了。 ——人在愤怒的时候,总会希望另一人也同自己一样跌入怒浪滔天。若是只有自己周身烈焰,另一人却完全不为所动,那可真是,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事了。 所以,他两三步上前拽着云安,将她按在军帐内的小榻上,俯在她颈边,用蛮力亲她。 他想激怒她,他要激怒她,他不能接受云安真的变成现在这样。 只是脖颈还远远不够,他喘着粗气,抬手去撕云安的衣襟。 衣襟被扯得乱七八糟,胸前白皙的肌肤衤果、露出来——对,就是现在,他愿意云安抡起拳头照着他脸上狠狠砸过来。 可是云安没动。 云安只是看着他,冷冰冰地看着他。 当那双燃着怒火的眼睛撞上祁连山千万年的冰封深雪之时,怒焰转瞬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如临深渊的绝望。 云安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眼里写着的是“随便”、“无所谓”、“你高兴就好”……仿佛大人不跟小孩计较,祁连山不与丘陵论短长——这眼神深深地刺伤了他。 “是什么啊?”云行之这傻子不问清楚不罢休似的推着李翩,将他从回忆里推了出来。 “……是吻。”李翩轻声说。 云行之皱着眉头陷入沉思,仿佛在努力消化“吻”这个字。 过了一会儿,这傻子面上突然浮现出得意之色,冲李翩笑道:“我知道了,我想明白了。” 李翩简直忍不住要叹气,心道不就是一个吻而已你需要想这么久吗? 他正要说你赶紧洗洗睡吧别在这儿打岔了,就听云行之郑重地说:“郎主,你是不一样的。” 李翩微怔:“什么不一样?” “你想啊,要是换了别人,比如……比如我,我要是对云将军,这样那样……”云行之停下来,摆了个别别扭扭的奇怪姿势,而后继续说:“你觉得她会如何?她会不打我吗?” 李翩想了想,云安可能仍旧不会生气,但会把云行之吊起来,然后拿鞭子抽他。 想到云安面无表情抽人的样子,以及云行之惨兮兮的哭嚎,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云行之见李翩笑了,自己也高兴起来,傻笑道:“我说得对吧,至少云将军不会拿鞭子抽你!” “你可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李翩扶额。 云行之对李翩说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似乎没有任何异议,非但没异议,看起来还很高兴,死皮赖脸地继续将头偎在李翩膝旁。 “郎主,那个林瀚,总感觉他有问题。” 云行之缩了缩脚,把自己蜷成一个舒服的姿势,懒洋洋的声音从李翩膝弯处透出。 “你又闻到味儿了?”李翩打趣道。 “没有。但我知道,西河王派他来做什么巡检令,肯定没安好心。”云行之笃定地说。 李翩轻轻叹息,面上神情是苦涩的: “沮渠玄山是派他来敲打我们呢。” 听了这话,云行之把脸抬起来,一双亮闪闪的眼睛看向李翩,问道:“什么意思啊?郎主给我讲讲。” 李翩抬手一指旁边的书箧:“去把舆图拿来。” 不一会儿,云行之将凉国还存在时绘制的疆域图捧到了李翩面前。 李翩接过舆图,起身走到书案前,“唰”地一下摊开。 他抬起玉骨铮铮的手指,点着舆图上几个重要位置,说: “河西地界原本为三家所据——最西边是我们李氏,南边是鲜卑秃发氏,中间夹着匈奴沮渠氏。鲜卑秃发氏已为鲜卑乞伏所灭,其势力一部分归乞伏氏所建立的秦国所有,还有很大一部分归附于沮渠氏。去年春上,我做主让城,将酒泉让给了沮渠玄山。如今沮渠氏据有北至柔然,南至吐谷浑,东接秦、幽二州,西至 12. 得未曾有(2) 《敦煌九万场雪》全本免费阅读 云行之不满地叨叨:“这么晚了,她怎么又来。给人知道了又要害郎主被编排。” “算了,她此刻来必然是有事。我去见她。” 话毕,李翩撑着书案站了起来,才走两步似乎想起什么,对鸣蝉说:“去把我的红纱衣拿来。” 云行之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嚷道:“外面好冷的!你的腿……” 李翩摆摆手,意思是不碍事。 云行之看着他脱下裘皮袄子,披上红衫,缓慢地走出房门,也不好再说什么。 * 出了西厢,外边就是这宅子的内院。 内院很空,什么摆设都没。 江南人家总爱弄些小桥流水,河西的贵胄们也附庸风雅,喜欢弄些山石花木摆在庭院里,最初李翩也想过要不要布置一下,至少放上两缸水莲花,可后来想想又作罢。 ——无也没什么不好。有始于无,无才是一切的开始。 今夜天色阴沉,无星亦无月。 李翩一个人缓步穿过内院,经过垂花门,向外书斋走去。 身前身后都是厢房,都燃着灯烛,偏他一人走在前后都不沾的黑暗里。 纱衣被风吹起,仿佛暗夜中一抹濒死的红。 * 外书斋设在前院,是李翩日常待客之所。 仍旧是没什么布置,一张茶案,几张锦裀,几个书箧,外加两个三足几,简直低调的不能再低调。 只是纵然如此,也还是逃不过被人背后议论的宿命,说凉州君是惺惺作态,金银珠宝恐怕全都藏起来了吧。 此刻,胡绥儿一个人跪坐于外书斋的窗边,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空,看起来似乎十分伤感。 身后传来很轻很缓的脚步声。 听声音就知道是谁。 胡绥儿没回头,也没起身行礼,仍旧看着窗外,声音温柔地说:“你来了。” “胡小娘子乃小凉公身边人,三不五时深夜造访鹿脊居,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李翩立在胡绥儿身后不远处,语气平淡。 胡绥儿听了这话从锦裀上站起来,转身与李翩面对面,一脸委屈的样子:“凉州君好狠的心,揣着明白装糊涂。” 话音刚落,李翩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胡绥儿快步走向自己,一把拉起他垂在身侧的手,将那只手用力按在她胸前。 李翩被胡绥儿这鲁莽的举动弄得惊慌失措,他想将手抽出来,刚一动就被胡绥儿再次用力按住。 胡绥儿来的时候外边原本罩了件裘袄,进门嫌热,就把裘袄脱了,此刻只穿一身单薄的雾青广袖襦。 手按在胸前,隐约能透过那襦衣感受到身体的温热。 “这颗心太疼了,尤其是夜深人静之时,稍不提防就没完没了。我控制不住,所以只能来找你。看见你的时候,心里才能好受些。” 这话说得深情款款,她那双泛着浅金的眼睛也雾蒙蒙的。 李翩像被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他的手仍被胡绥儿抓着按在她胸前,隔着衣衫和肌骨,那里有一颗心日日夜夜跳动着,不算激烈,却温热而有力量。 “绥儿,把东西还给别人吧。”许久之后,李翩轻声说。 “不,”胡绥儿赌气般抬眼看着李翩,“我们都是自愿的,凭什么让我还,又不是我强取豪夺!” 李翩猛一用力,将手从胡绥儿掌心抽了出来,转身背对着她。 “你既然觉得这么痛苦,又何必呢……” “我好奇不行吗?我好奇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爱情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想感受那些我从未感受过的情思。” 说这话时,胡绥儿面上的委屈和相思哀愁都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狡黠。 “那你慢慢感受,”李翩做了个送客的手势,“夜深了,胡小娘子请回。” 哪知胡绥儿非但没走却一屁股坐在了锦裀上,仰头看着李翩,问道:“你就不想知道她说什么吗?” “不想。”李翩见她就是赖着不肯走,干脆一甩袖子,你不走我走。 胡绥儿从锦裀上一跃而起,冲着李翩的背影喊道:“她说她想你!” 果然不出所料,李翩离去的脚步猛地定在了原地。 胡绥儿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又露出一个促狭的笑。 她快步转到李翩面前,本想嘲讽几句,却见李翩痛苦地闭着眼睛,仿佛正在将一些无法言说的情绪吞咽下去。 那些情绪像刀,可哪怕真的是刀,也要一刀一刀咽下去才行。 胡绥儿突然觉得有些不忍,摆摆手:“罢了罢了,看你这么难受……要不这样吧,反正我耍也耍够了,她要是愿意,就把我的东西拿回来,我们好聚好散。” 末了又有些厌烦地补了句:“她总是这样多愁善感,弄得我也很恼火。” 李翩还未答话,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斥责:“你活该!” 二人扭头看去,就见云行之不知何时也来了外书斋,这会儿正气呼呼地站在门口,一双大眼睛用力瞪着胡绥儿。 “放屁!”胡绥儿不甘示弱,果断回骂,而后拿手指戳着李翩的肩,嗔道: “李轻盈,你摸着良心说,当年若不是我想出这主意,她是不是早就被赶出玉门关,去大漠里吃沙子了?她的娘子军也直接就地散伙了好不好,哪有现在的威风。你们一个两个的不谢谢我,还都对我这么凶。” 李翩没说话,胡绥儿一口一个“当年”、“当年”……可当年那些事,是他至今不愿提及,甚至根本不愿想起来的。 每每想起那事,他都觉得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 ——他给了他所能给的全部爱意,可那爱意却输得凄凉。 “你今天为何拿刀伤她?是不是李谨让你做的?”云行之上前一步问道。 胡绥儿竖起食指在唇边“嘘”了一下: “别问,问就是好玩儿,是我想试试咱们玉门大护军的功夫是不是又有长进了。谁知道她睚眦必报,竟然把刀丢回来,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 云行之一脸嫌弃:“谁跟你是自家人。” “她知道那把刀伤不到你……”李翩的声音沉郁而疲倦。 胡绥儿咯咯地笑起来,笑声中带着小孩子恶作剧得逞般的得意:“对呀,伤不到我,我有凉州君护着呢。” “不要脸。”云行之狠狠瞪了她一眼。 胡绥儿秀眉倒竖:“闭上你的狗嘴!” 云行之正要继续跟她对骂,却被李翩抬手制止。他用力在自己眉心揉了揉,整个人看起来已经疲惫不堪。 “绥儿,我问你,这些天我一直在城外忙春耕之事,今日宴会上那些牛心炙,是不是李谨让人弄的?” 胡绥儿点头:“你是聪明人。云常宁站出来认了这罚,不过是想救灶房里那些可怜虫罢了。不然的话,那些人都得死。” 李翩的脸色显得很难看,倦怠与苍白纠缠在一起,那双清丽凤眼中跌宕着厚厚一团黑夜。 “啊,对了,李谨这几天命人收杀耕牛,都是打着你的名号弄的。你明日最好让索铭玉去 13. 得未曾有(3) 《敦煌九万场雪》全本免费阅读 敦煌城和分散在戈壁滩上的阳关、玉门关、河仓城三处恰好组成一个颇为规整的四边形,两座城和两道关各自占据四边形的一角,城关之间有马道相连。(注释1) 玉门大营设在敦煌城通往玉门关的必经之路上,差不多位于这个四方形的中心,这样方便它管控东西南北四个点。 出了城往西北走,在马匹和天气都不错的情况下,只需一个时辰便可抵达。 那边云将军策马飞驰而去,这边却一直等到将近申时末,待苏校尉把今日募兵事宜处理得差不多,这才备好马车回营地。 整个队伍十匹马再加两辆马车,前边那辆马车上坐着今日来投军的三个女人以及不会骑马的北宫茸茸,后边那辆车装载了一些运去军营的物品。 苏绾带着八个铁甲长戟的娘子军,将马车护在队伍中间。 林娇生虽不乐意去军营,可事到如今也没办法,只能骑了匹马,蘑菇草菇猴头菇地跟在苏绾后边。 一行人走出敦煌城的时候已将近日入。 队伍向西走,原本应该直面大漠斜阳,不过今日天气不佳,看不到长河落日圆的好景,惟有板着脸的天穹压在头顶。 云层不算太厚,只是灰蒙蒙的显得很脏,像一张几万年没洗过的旧毛毡。 河西的天空大部分时候是湛蓝明澈的,这种灰败肮脏往往在春尘飞扬之时比较常见,属实“江南看春花,河西扬春沙”,也算是一道景致了。 他们是从罗城南门出城,刚出城就见大片耕地展现于眼前。 恰逢春耕伊始,一畦一畦的田地已被耕牛犁得疏松可爱。惊蛰已过,春雷乍响,田里的粟啊麦啊很快就会被春雷吵醒,从泥土中探出头来。 过了耕地便是一大片草滩,清新的春绿向着远处飞跑而去。 天公展开这一纸青绿似乎还嫌不够,又吮毫搦管,“唰唰”两下绘了几道蜿蜒细浪——那是春日冰川融水汇流出的小河沟。 放眼望去,似乎有一团团白色的云朵掉在了这春绿之上,仔细看才发现不是云朵,而是羊群。 出城不久开始向西走。 很快,春绿和云白都不见了踪影,撞入眼中的是一片浩阔的荒凉。 队伍先经过几条纵横交错的河沟,都是龙勒水支流。 河沟从大地荒凉的脸上爬过,流淌一段段更为荒凉的往事。 往事里没有人烟,也许有一群飞驰而过的野马和许多高大凶悍的野橐驼,或许还有残暴的狼群和灵巧的鹿群。 它们在此地留下脚印,留下生死,却都和红尘风月毫无关系。 河沟一侧生长着好大一片芦苇,不远处还有红柳和胡杨。 那苇子长得半人多高,风一吹沙沙作响,仿佛苇丛深处藏着无数隐秘。 很快又遇到一个盐池,因这盐池的形状像个葫芦,大家遂管它叫葫芦池。 ——人们给自然造物取名字还真是挺不讲究,像什么就叫什么,也不管它们愿不愿意。 沿着葫芦池继续往西,又经过一个名叫黑石墩峡的地方,终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将人完全包裹之前抵达了玉门大营。 此刻已是酉末,白昼褪去,长夜缀上衣衫。 天色太暗,林娇生乍见一团黑影出现在旷野之上,还以为前边蹲了只大王八。 待走近了才看清,原来是座小城池,或者说是个大坞堡也行。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从外边看,不管它是城池还是坞堡,该有的门楼、墙垛、箭楼、望楼一应俱全。 林娇生不禁面露惊诧之色。 “此地原本是个军屯,乃武昭王立国之时所建,迁都的时候那些屯田士兵及其家眷也被一股脑迁去酒泉了,之后这里便由崔将军接手,建立了玉门娘子军。” 似乎是看出了林娇生面上的疑惑,苏绾解释道。 “城内可容纳近万人,但现在并没这么多,娘子军募兵之事,其实……” 苏绾顿了顿,似乎在措辞,面上微显赧然之色:“其实并不是太顺利,毕竟女人投军所承受的比起男人要多得多……” 剩下的话苏绾没说出来,但林娇生听懂了。 女人投军,先不说其亲眷是否同意,左邻右里会用什么眼光看待,光她们自身这一关就颇为难过。且不论严酷的军营训练之时体力能否跟上,就光每月的癸水就已经让许多人吃不了兜着走了。 ——来自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沉压,要多坚毅、多无畏才能破此僵局。 * 玉门大营的营门原本是卯时开、酉时关,但今日却迟迟未闭,就是为了等苏绾和新来的女军。 守门士兵一见苏绾带人回来了,忙上前道:“苏校尉,将军说让您一回来就带林家小郎君去见她。” 夜色太暗,加之兜鍪遮掩,看不清此人容貌,但听那声音脆亮亮的,便知也是个女子。 苏绾颔首:“有劳了,关门吧。” 话毕便领着林娇生他们一起进了城。 汉时的敦煌属于边地,朝廷曾不断征发士卒来此戍边。 戍边士卒与募兵不同,他们要自给自足,有战事时拿起武器上战场,无战事时就耕田种地,成为且耕且戍的军屯。 而今的敦煌位于凉国疆土东边,已不再是边防要地,不用时刻提防塞外匈奴的侵扰,但天下动荡,城外的流寇盗匪仍是不少。 横槊将军崔凝之在李暠撤走军屯之后接管此地,建立了以募兵为主的玉门娘子军,日常专注于军事训练,主要统辖玉门关、阳关,以及为敦煌城抵御西边可能出现的动荡。 走进这小城之内便见房屋街巷秩序井然。 建筑基本上都是就地取材,以粗砂、砾石掺着红柳、白草或芦苇夯筑而成,墙面粗粝,色泽土黄。 每间房屋都不大,矮头矮脚地排列于主路两旁,整齐是整齐,寒碜也是真寒碜。 苏绾先命人安排了包括翟花儿在内的三名新军——这三人究竟能不能留下还要看膂力和耐力试炼,之后便领着林娇生和北宫茸茸沿主路往前走去。 主路尽头立着个门楼,远远看去,门楼后边似乎是个终于没那么寒碜的宅院。 苏皖抬手指了指:“那是将军府,我带你们过去。” 进府之前,林娇生抬眼张望这土得掉渣的院墙,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了一句:“这也能叫将军府?” 书斋的门大敞着,云安一个人坐在书案后,正在看面前摊着的一卷兵法,听到苏绾进来的声音,抬头看过来。 “禀将军,卑职将林家小郎君和北宫女郎都带来了。” 云安把目光从林娇生身上转向北宫茸茸,又从北宫茸茸转回林娇生,脸上慢慢浮起一个巨大的问号——你怎么把婢女也带来了? “她怎 14. 得未曾有(4) 《敦煌九万场雪》全本免费阅读 云安见北宫茸茸不再说下去,忍不住追问:“最后一人呢?” 北宫茸茸在想,她在措辞,因为这个人的气味,实在太过特殊,很难形容。 “一种很清妙的气味,并非熏香,是自然而然的味道,清净却孤寂,有种踽踽独行的感觉……我总觉得这味道我很熟,但一时半会儿又有点不太确定……”茸茸抓了抓耳朵。 “究竟什么味儿?”这没头没脑的形容词一大堆,愣是把苏绾给听懵了。 “像是……”北宫茸茸绞尽脑汁在想该怎么表述,花也不是,草也不是,木也不是,真让人头大。 忽然,只见她两手一拍,喜道:“啊,我知道了!是下雪的味道!” “下雪的味道?” “对!是一种冷寂的清香,高于众生又融于众生,是敦煌大雪的味道!” 苏绾和林娇生面面相觑。 请问敦煌城下大雪是个什么味道? 不知道啊。 你闻过吗? 没闻过。 雪有味道吗? 应该……没有…… 那这敦煌大雪的味道……还高于众生又融于众生,也太鬼扯了吧?! 呵呵呵。 林娇生满脸尴尬癌马上发作的表情,忍不住偷偷拽了拽北宫茸茸的衣袖,想跟她说,茸茸,扯淡可以,但别扯得太不靠谱,不然弄巧成拙啊。 孰料云安听了这话却没像那俩人一样觉得北宫茸茸在扯淡,她眉峰微蹙地看着面前这胡姬,好久没说话。 这下,那俩人的目光又从北宫茸茸身上转向了云安。 他们在等云安来审判这个狗屁不通的敦煌城下大雪的味道——林娇生真怕下一秒云安就让人把他和茸茸给乱棍轰出去。 好半晌之后,云安突然对苏绾说:“苏校尉先去休息吧。” 苏绾立刻明白云安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不是她该听的,于是果断离开,走的时候还很有眼力见地把书斋的门也关上了。 此刻,屋子里只剩下云安、林娇生和北宫茸茸。 “我闻不到你所形容的下雪的味道,但我认同你的说法,你说得没错……他是这样的人。” 边说边从书案后转出,云安一步步走到北宫茸茸面前。 “你的鼻子极其灵敏,能分辩出这么多寻常人根本闻不到的气味,容貌也很特殊,如果说你只是个从西边来的胡姬,我是不信的。” 她顿了顿,那双深邃的眼睛愈发深不见底:“你究竟是什么人?” 看到云安的眼神,林娇生额角渗出一层薄汗。他下意识上前一步,把北宫茸茸护在了身后。 “茸茸只是有这种特异而已,小姑姑你知道的,胡人和汉人差异很大,鼻子灵这事儿在胡人里根本不算什么。”林娇生打着哈哈。 云安摇头,又向前走了一步——林娇生和北宫茸茸不约而同向后退了一步。 “你不是人。”云安语气笃定地说。 倘若苏绾此刻还在这里,一定会大吃一惊:将军今天这是怎么了,不想留她也不至于张口骂人吧? 可惜苏绾已经走了,没看到现在这幅画面——林娇生脸色苍白,弯起手臂将茸茸护在自己身后;北宫茸茸则神情复杂,也不知是惊还是喜。 “小姑姑,你这话说得,未免令人难堪了。” 林娇生努力摆出一副“我不怕你”“你不许骂茸茸”的样子,只是话语却毫无中气。 “你们瞒不了我,”云安瞥了林娇生一眼,再次看向茸茸,“我见过跟你一样的。” 此言一出,林娇生和北宫茸茸面上皆显惊诧。 “你见过……见过他们?”北宫茸茸喃喃地问。 云安颔首:“你不用害怕,李凉州身边有两个你这样的。那两个都被他保护得很好。” 林娇生心念电转,似乎也想到了什么。 “你们管这叫‘灵化’,对吧?”云安问。 林娇生还没来得及阻止,就见北宫茸茸那憨憨用力点了点头:“嗯!” ——完犊子,这一点头属实不打自招,坐实了她不是人这件事。 “说说吧,究竟怎么回事。” 云安一转身又回到书案后坐下:“李凉州身边那两个,我不想问他们。既然你来了,正好,你给我从头到尾讲一讲。若是讲清楚了,我可以留下你。” * 事情要从六十年前说起。 六十年前的河西还是安定张氏的地盘,凉武王张轨于河西建立割据政权,史称“前凉”。 不过那时其实已经到了前凉的末路——建都长安的氐族苻氏的势力愈发雄厚,疆土也越来越广袤。御座上那个名叫苻坚的,是个胸怀大志之人。 谁都知道,苻坚不会看着河西分裂的局面持续下去。 除了外患还有内乱。 那一年,西平公张天锡发动政变,杀了自己的侄子、当时的凉王张玄靓,并取而代之。 当然,这些权力的争夺、血腥的征伐与一位早就看破红尘的人似乎有些距离。 那人被后世称作沙门乐僔。(注释1) 他是一位修行之人,想要寻一处清净宝地,于是孤身离开长安,一路向西,千里跋涉,直到抵达敦煌城外。 城外约摸五十里处有一座巨大的沙山,山头沙子极其柔软细腻,踩在脚下一走一个坑,爬一步退两步,爬半天都翻不过一座沙丘。 但那座沙山在人们心中却有着很高的地位。读书人形容它,说什么“龙背如刀,登之即鸣”,百姓们形容它则说:“那是个好地方,踩上去沙子会叫唤呢!” 故而,当地百姓管这座山叫“神沙山”。(注释2) 那天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黄昏,乐僔手拄锡杖,一步步登上了神沙山。 沙山难攀,但像他这样的人,怎会被黄沙打倒——管它有多浩阔无垠,我自向顶峰行去。 待他气喘吁吁终于爬到接近山顶,在一个勉强能停留片刻歇歇气的地方,他抹了把汗,回头向后望去。 这一望,乐僔瞬间惊呆在原地。 脚下是无边瀚海,对面是另一座高山,被唤作“三危山”。 此刻,三危山的峰顶绽放出五彩霞光,万道金芒聚成一朵硕大无朋的莲花。莲花怒放,奇异光辉映入眼帘,顷刻间,但见光芒之中似乎有人影显现。 不,不是人,是千佛。 是南无大明佛、南无威光佛、南无至寂灭佛、南无极上音声佛、南无莲花佛、南无安乐佛、南无坚精进佛、南无大音声佛……是三世十方一切诸佛! 于是,乐僔停下了西行的脚步。他在神沙山山麓东侧找到一片适合开凿禅窟的崖壁,在此坐禅修行。 那里恰好直面三危,每至日落时分,他抬眼望向三危峰顶,心内总在祈盼着,盼着佛光再次出现,千佛再次显形。 谁也不知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奇事,但彼时敦煌城内,上至贵胄下至黎民,大多信 15. 得未曾有(5) 《敦煌九万场雪》全本免费阅读 敦煌是一个万物有灵的地方。 这里曾有无数奇妙瑰丽的事情发生,有些事远远超出你的想象。 可纵使如此,你在知晓真相后也不会有任何诧异。 你甚至会说,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因为所有古怪莫测的事情只要放在敦煌这座城中,就会让人觉得好像本就应该如此。 这座城,总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 天阴得厉害,才申时过半,苍穹竟已变成了狰狞的黑色。 敦煌百姓久居此地,对风雪极其敏感,属于侧耳一听就知道东边刮什么风、西边下什么雪的程度。 今日抬眼一瞅这黑得吓人的天,都知道夜里必然会有暴雪,遂赶紧收拾了东西回家躲着。 位于神沙山东麓的千佛洞,此刻亦是空无一人。 千佛洞的崖壁下有一条细润河流,每至春开雪融时节,必然绿水浮柔,潺影人喧。 可现下是冬天,绿水和浮影都不见踪迹,只剩一条皱巴巴的沟壑,宛如草蛇枯皮一般瘫在地上。 这条每年在秀丽和猥琐之间反复横跳的河流,当地百姓管它叫宕泉。 宕泉边长着粗壮的苇子,沿水往南,走不远就是一大片胡杨林。 林中草木葳蕤,除胡杨、红柳外,还有半人高的芨芨草和一到夏末秋初时节就挂满棕红色果实的沙枣树。 这么一看,上有免费公寓千佛洞,中有大自然的搬运工宕泉,下有胡杨林野味儿管够——这可真是个抱窝的风水宝地啊。 故而除了坐禅僧人和开窟工匠之外,千佛洞也是游荡于林间的小兽们最喜欢的地方。 此时此刻,阒寂无人的宕泉之畔、崖壁之下,几十个洞窟一起睁着黑洞洞的眼睛望着远方。 这一天,距离沙门乐僔开凿第一个佛窟已经过去了将近六十年。 突然,黑沉憋闷的天色下,崖壁石缝间猛地跃出一只白猫。 冬天到了,树林里已经找不到什么吃食,宕泉的水也几近干涸,哪怕未枯之处也覆着层层冰碴,根本捞不到鱼,但好在千佛洞还有些两只脚的奇怪东西来来往往。 两只脚们会随身携带吃食,瞅准机会偷一点,别被抓住就行。 当然,运气好的时候,坐在禅窟内修行的僧人甚至还会将自己的口粮分一些给它。 白猫抖了抖身上的长毛,攀着崖壁上东一突西一凹的土坷垃,朝它做窝的那个石窟跃去。 跃至石窟外时,白猫却突然停住,警觉地望向黑洞洞的窟内。 ——它闻到了危险的味道。 白猫放轻脚步,向窟内走了两步。 石窟很安静,似乎没什么异常……难道是自己鼻子闻错了?或者是感冒了鼻塞?不可能啊。 白猫又向内走了两步。 一个巨大的黑影慢慢出现在它身后,黑影一点点向着白猫靠近,逐渐把洞口仅剩的微光也挡了个严严实实。 洞口那一丝微光被挡住的瞬间,白猫猛然反应过来,后腿用力,一跃而起。 与此同时,那黑影向着白猫扑了过去! 黑影发出瘆人的叫声,那声音来自喉咙深处,不是嗥叫,而是更可怕的磨牙吮血般的低哮。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低沉的咆哮回荡在石窟内,令人毛骨悚然。 白猫躲过了刚才那致命的一击,此刻亦是腰背弓起、被毛尽竖,警惕地看着黑暗中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凶兽。 猫的眼睛很善夜视,于是,它看到了一双血红色的瞳子。 泛着凶光的瞳子紧紧盯住了它。 不过刹那之间,凶兽壮硕的身体又一次扑向白猫,这一次獠牙尽显,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顷刻间便在鼻腔内横冲直撞。 也许白猫很害怕,但它不想成为其他野兽的盘中餐,所以它必须反击。 白猫仗着自己身形灵敏,在猛兽扑来的瞬间再次跃起,三两下就跃至双树佛龛顶部,而后在佛龛壁上借力一跳,绕到了猛兽背后。 现在变成白猫在外,猛兽在内。 那兽没有立刻扑过来,它俯在地上,似乎是在蓄力。 这回白猫终于看清,原来是一只体型高大壮硕,全身上下黑毛鬇鬡的野狗——准确地说,是一只藏獒。 藏獒受伤了,身体一侧有一大块血淋淋的伤口,是皮毛连着血肉一起被咬掉留下的。 白猫炸毛弓背,愤怒地看着藏獒。 这眼神和动作似乎触怒了藏獒,它喘着粗气,脚下用力一蹬就向着白猫扑了过来。 ——就是现在! 白猫在藏獒扑来的瞬间倏地闪至旁边的崖壁上,伸出藏在肉垫中的指甲,堪堪抓稳疙里疙瘩的壁面。 但藏獒就没那么幸运了,巨大的惯性推着它,直接沿崖壁滚了下去。 这洞窟距离地面约五丈高,摔不死只怕也得摔个半身不遂。 白猫小心翼翼地抠着岩缝,一点点挪至洞口,后足用力一蹬,“嗖”地一下钻进窟内,跳到双树龛的菩萨膝弯处,惊魂甫定地呼呼喘气。 这已经不是它第一次在千佛洞和其他兽类搏斗。 此前还有一只赤狐也想霸占这个洞窟,那时它们也发生了一场撕咬搏杀。 赤狐比藏獒更野性也更狡诈,那次白猫差点就被赤狐咬死,那一排泛着腥气的尖牙已经抵在了白猫的喉管处。 好在当时有供养人来佛窟瞻仰,看见崖壁上一只白猫和一只狐狸正在撕咬,便大声喊了起来。 “快看,赤狐!上面有只赤狐!拿箭来,快拿箭来!” “别让它跑了!” “射它,射下来!” “快快快!” 猫没什么意思,可赤狐不一样,赤狐的皮毛那可是好东西。 眼看着利箭射来命在旦夕,没奈何,狐狸只好放弃了跟白猫抢夺地盘,沿着崖壁奔逃而去。 再后来,讨厌的藏獒和狡猾的赤狐似乎也发现了这里是块儿风水宝地,于是各自找了个洞窟安下家来,白天去林子里觅食,晚上回窟内睡觉。 还不止这些呢,白猫还见过一只岩羊,躲在最高的一个洞窟里,似乎是在养伤;还有几只猴子,啊,它最讨厌的就是猴子;对了,还有秃鹫,站在崖壁上站了好久好久。 当然了,住在千佛洞的兽类除白猫之外,其他都十分谨慎小心,或许是因为——藏獒可以吃肉,赤狐可以剥皮,至于波斯猫(眯着它的双眼),波斯猫(点着它的脚尖)……大概只能唱歌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个月,也许是一整年,白猫仍旧每天都睡在菩萨的膝弯里,睡在菩萨温柔慈悲的目光之下。 时间长了,白猫发现自己身上似乎起了些变化,它好像能听懂梦中的菩萨在说什么了。 从前听到的都是些叽哩哇啦的东西,它就只会:“喵?喵喵?喵喵喵?” 现在它听到菩萨说:“以无所得故……心无挂碍。” 于是这只猫终于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打算问 16. 人命在几间(1) “呼——” 林娇生鼓起腮帮子,一口气吹向书案上那摞尘厚如墙的文牍,谁知瞬间就被灰渣子扑了满脸,呛得直咳嗽。 他不敢再懒省事去吹灰了,只得挽起袖子,准备动动娇生惯养的手把灰尘抹干净。 林娇生来到玉门大营已有大半月。 那天夜里,云安在听了北宫茸茸的诉说之后,同意他们二人一起留下。 北宫茸茸没有职位,对外只说是将军府的清客,而林娇生则依照此前安排,做了云安的记室。 这半个月里,他对玉门大营有了初步的认识,虽不至于喜欢此地,但也没有初时那么排斥了。 俗话说得好,十家锅灶九不同,军营自然也是各有各的特点。 敦煌军营的编队皆依旧制,二队为屯,二屯为曲,二曲为部,二部为校,二校为裨,二裨为军。(注释1) 玉门军没有设裨将,但却设了五个校尉,每人各领一校,每校千人上下,总兵五千余人。 再加上其他做杂事的,例如马夫、伙夫、木匠、铁匠、医工等等,包括林娇生这个记室在内,整个玉门大营合计小七千人。 当然,除士兵全部为女子外,杂事职位则几乎都是男子,所以林娇生的到来也并不显得如何突兀。 营地里没有明确的军规分隔男女,匠人、医工、文书等人时常会同女军接触。 初时,林娇生颇有些疑惑,女军瞧着都是年轻人,这么些男男女女混在一起,难道没有暧昧之事吗? 但他很快就发现,这个担心是多余的。 因为来投军的女人基本可分为两类: 一类是一心想成为像横槊将军崔凝之、婉仪将军云常宁这种威风凛凛女将军的事业咖,还有一类是像翟花儿那样身负血仇、走投无路的苦命人。 这两类人对男女之情都没什么兴趣。 倘若确实一不小心私情萌动,只需如实禀告将军,将军不会揍你们,只会把你俩一齐打包扔去悬泉大营。 悬泉大营本来就是带家眷的军屯,种田去吧。 可一旦到了悬泉大营,女人就再也没有昂首挺胸、策马挥刀的机会了。 ——见过大,才知何为小;攀过高峰,才知何为沟壑;感受过壮怀激烈,就再也不愿俯首低眉。 玉门大营的女军都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渐渐地,林娇生发现,自己还挺喜欢和女军们相处的。 这些镇日在校场上、土坑里、戈壁滩摸爬滚打的女人,她们有着不亚于男子的豪爽大方,同时又有男子所不具备的细腻和关怀。 他有时也会觉得奇怪,自己明明是儿郎,为何会喜欢和女子相处?难道真像旁人所说,自己是个“长于妇人之手”的没出息东西? 有天夜里失眠,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于是他索性就着窗外朦胧月色,在脑海中把自己这短短廿年光阴仔细梳理了一遍。 其实,林娇生小时候并非这样温和的性格。 他隐约记得自己小时候,大概四到五岁吧,也是个很皮的熊孩子,特别喜欢在小丫鬟头上放蜘蛛,或者下大雪的时候搓个雪球塞进别人衣领中。 那时候他有两个比他年长很多的哥哥,大兄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二兄乃侍妾所出,二兄平日里总是跟在大兄屁股后面打转。 但他们都嫌林娇生是个小屁孩儿,日常不怎么搭理他——除了一起坑别人的时候。 有一次,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个大雪天,姑臧城外的河流已全部为冰雪所封,两个哥哥带着家中奴仆在河面上凿了个二尺宽的窟窿,然后派他去叫一个名叫赵启的少年。 赵启是姑臧城内一户普通农人家的孩子,住在万丰里,不知因何事惹恼了林娇生大兄,大兄决定给他点颜色看看。 那天,雪下得很大,赵启正走在从永福寺回家的路上——永福寺的高僧夸赞赵启聪颖绝伦,一有空就会亲自教他识字——谁知走着走着却突然被一个五岁上下的小男孩拦住了。 小男孩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说自己小妹被困在了冰面上,想求他去帮忙把小妹带出来。 赵启见这孩子哭得可怜,心想不过是冰面而已,冬日里他们在冰面上玩闹的次数可不少呢。于是就让小男孩带路,跟着他一路出了城。 到了河边,河面上空空如也,哪有什么被困在上面的小妹。 赵启心内正犯嘀咕之时,男孩突然大哭起来,说小妹掉进冰窟窿里去了。 边哭边抬手指着前方,赵启顺着男孩指的方向看去,那里的冰面上好像真的有个窟窿,很像是人掉进河里砸出来的,于是想也没想就跑了过去。 就在他快接近冰窟窿的时候,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在赵启身后狠命一推,冰面太滑,赵启根本刹不住,下一秒他就“砰”地一声摔进了冰冷刺骨的河水里。 推赵启的人,正是一直躲在雪堆后的林娇生大兄。 后来赵启是如何被人从冰冷的河水里捞出来的,林娇生已经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那天他眼睁睁看着赵启在冰窟窿里拼命挣扎之后淹没的样子,难过得直想哭。 于是他就真的一屁股坐在岸边嚎啕大哭起来。 刚才的哭都是装的,现在才是发自内心的恐惧和难过。 结果就是,大兄被这哭声惹烦了,上前一把拽住他衣襟,又将他狠狠掼在地上,骂他是没出息的东西,屁大点儿事也值得哭成这样。 那时年岁太小,再多的细节实在记不清了,只记得回家后父亲似乎把大兄数落了一顿,还给了钱,让送去万丰里的赵家。 他看见大兄在父亲离开后顺手就把钱丢给了奴仆,打发奴仆说:“去给赵家,让他们赶紧埋了,别恶心人。” 又过了两年,大概七岁的时候吧,他已经懂事了,终于明白了家中两个哥哥其实并不喜欢自己,他们把自己当猴耍,与此同时,他还知道了自己的母亲是个每天都郁郁寡欢的疯人。 林娇生的母亲是林瀚的远方表妹,姓金,当年家里说要亲上做亲,就将金家表妹嫁给了林瀚。 林瀚和这金家表妹并没什么夫妻感情,不过就像其他富贵人家一样,娶个夫人放那儿供着,能不能持家都没关系,只要别妨碍自己寻欢作乐就行。 金家表妹原本不像如今这么疯癫阴郁,大家都说是在生下林娇生之后她才变这样的。 “你们是不知道,以前还好,就是时常不说话,一个人闷在屋子里。现在可吓人了,动不动就哭,哭起来谁都劝不住。” “还有更吓人的,有一次,夫人自己拿头往墙上撞,还好小郎君来得及时,冲上去给拦住了。” “经常是饭也不吃,水也不喝,疯了似的满屋子乱转。也就只有小郎君来了,她才肯消停。” “脸上冷飕飕的没表情,看见大人都不肯笑一下,大人现在夜夜都宿在徐小娘子那儿,懒得去看她一眼。” 林娇生有次听见家中婢女私下里议论母亲——她们口中的小郎君,指得就是自己;而徐小娘子,则是林瀚新纳不久的妾室。 没有人可怜金夫人,大家都觉得她可笑、惺惺作态。 什么金枝玉叶啊生个孩子就变成这样,矫情死你。 也正是从那时开始,林娇生收敛了性子里的顽劣成分,只要一有空就去陪伴母亲,而母亲也只有在看见他的时候,脸上才会露出一点儿活人该有的表情。 大兄? 哦,大兄除了问安之外从来不去看母亲,他和父亲是一个想法,觉得母亲现在这种样子让他们特别丢脸。至于问安,也不过勉强为之——只是不想旁人说自己不孝罢了。 金夫人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做女红,喜欢刺绣,喜欢裁衣,还喜欢将新鲜的花朵编成串儿,佩在衣襟上,戴在发髻上。 后来,林娇生不去书馆读书的时候,就在家里陪着母亲做女红。 母亲裁布,他打下手,母亲绣花,他来穿针。 每当此时,金夫人就会变得极其温柔快乐,仿佛又回到了在家做女儿的时候。只是那时是同姊妹们一起绣花,现在是跟孩子一起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缝纫,但欢喜都是相同的。 渐渐地,林娇生自己也发现了衣物饰品里蕴藏的乐趣。 一块平平无奇的布料,如何将它缝制成美丽的衣裙;一堆烂石头、破珠子,怎么捣鼓能将它们变成灵秀的串子……这些都让林娇生兴趣盎然。 他还喜欢鞋帽,各种各样的鞋啊帽啊收集了一屋子。 性子里那些顽劣骄纵的部分被深深埋下,温柔和体贴则愈发凸显。 再后来,他无意中又得了茸茸,茸茸的到来让林娇生更加温柔得像个“一天到晚丢人现眼的小娘子”——这是父亲林瀚骂他时经常说的话。 “阿娘……” 那天夜里,林娇生抱膝坐在月光下,也许是因为夜晚的月光太朦胧,像是一场梦,他突然很想念自己的母亲。 金夫人因身体状况不能千里跋涉来敦煌,遂被留在姑臧。 林娇生离开那天,金夫人出门送他,一双眼睛泪汪汪的,林瀚看得十分不耐烦,转身就上了自己那辆马车。 金夫人拉着林娇生的手,突然跟他说了句奇怪的话。 金夫人说:“别和那人走太近,你根本摸不透他,你大兄和二兄的死……” 往下的话金夫人没说下去,但林娇生却瞬间面色发白,他知道母亲说的人是谁,也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 林娇生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乖巧地点头,说:“阿娘,回去吧,外边儿冷。” 金夫人嘴上答应着“好,好”,可脚下却不挪步。 车队启程,转过街角,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她才抬手擦了一把不知何时已淌了满脸的浊泪。 * “想什么呢?!” 耳畔突然传来一声大喝,吓得正在出神的林娇生三魂丢了七魄。 扭头一看,原来是乔霜。 乔霜,沉石校尉,云安手下“玉门五校尉”之一,是个特别活泼开朗的女人,整个人大大咧咧的,还有点儿说话不过脑子。 “林记室,我来看看,你的那两篇,叫什么来着,《关于扩大玉门军招募范围至效谷、高昌二地的请示》和《关于民市、军市、胡市开闭时辰更改的函》,都写完了吗?云将军等着要呢。” 林娇生这个记室的职务其实就是军队里的刀笔吏,主要负责文书工作,譬如将军要给领导上个表啊启个奏啊啥的,都由记室来拟稿。 他这才来半个月,已经给云安写了一大摞文书奏报了。 “就快了……”林娇生一脸生无可恋。 “行,那你继续写吧,我搁这儿等着。” 说完,乔霜一屁股坐在了林娇生对面的草褥上。 一看乔霜打算立等现取,林娇生的表情已经从生无可恋变成了来世再见。 “乔校尉,你不用练兵吗?” 乔霜拍拍袖口上沾着的细沙,道:“今日不用,我明晨就带人去玉门关跟马校尉换防,今日就让大家休息休息,一去玉门关又要辛苦三个月呢。” “去玉门关做什么?”林娇生好奇地问。 “守关呗,还能干嘛。你想亲眼看看的话,正好明日狗不啃要去巡察,让她带你一起啊。” 话音甫落,乔霜突然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嘴比脑子快,在林娇生面前说了个不该说的词,立时满脸懊恼,深恨自己嘴上没个把门儿的。 “谁?!” 林娇生果然敏锐地抓到了乔霜那句话里某个奇怪的称呼:“你刚才说谁?” 乔霜仿佛喝热汤给烫着了,抽了半天嘴角,最后终于一咬牙豁出去,两手一挥: “哎呀,就是云将军!她有个外号,是从前还在咱营里当小兵的时候就有的,整个军营都知道,连悬泉大营那边都知道。” “什么外号?” “狗不啃啊。” “哈?!”林娇生差点儿又被自己的口水给呛着。 乔霜郑重其事地点头:“意思就是,咱们将军是个硬骨头,只是那一身骨头实在太硬了,硬得连狗都不啃,所以人送外号——狗不啃。” 17. 人命在几间(2) 也不知乔霜后来是怎么跟云安说的,反正今晨天刚蒙蒙亮,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就把林娇生从梦里拍了出来。 “砰砰砰——,砰砰砰——” “林记室,林记室。” 门外有个清脆的女声在喊他。 林娇生一骨碌从土榻上爬起,赶紧套了件外袍就跑过去开门。 他作为幕府记室,现下就住在云安的将军府里。 虽然之前吐槽过这将军府十分寒碜,但走进去才发现,里面的院子是一层套一层,房屋还挺多,听说就连小凉公李谨都会时不时来这里住一下。 北宫茸茸身份特殊,住在云安附近的厢房里,林娇生则住去了南边的房子。 打开门,借着灰蒙蒙的天光,这才看清门外站着一名戎装女军。 那女军一见林娇生就着急忙慌地说:“林记室,将军让你赶快收拾收拾,咱们今日去玉门关,卯正准时出发。” 林娇生瞬间一个头变两个大,一边为乔霜和云安的不按常理出牌而震惊(尤其是云安),一边任劳任怨赶紧回屋以极快的速度把自己捯饬了下,就立刻跟着那女军走了。 二人来到将军府门口的时候,云安已经骑马等在那里。 “乔霜说你也想去玉门关看看?上马!” 云安今天没穿那身雪青色箭袖衫,而是像其他女军一样,内着绛色军衫,外披银色铠甲。 只是她的铠甲并非普通裲裆铠,而是一看便知档次很高的明光铠。 话毕,没等林娇生反应过来,云安便策马向着营门飞驰而去。 林娇生手忙脚乱地爬上马背,亦随之而去。 * 今日是玉门关换防之日。 一般来说,军营里的士兵依照其所担职责的不同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野战军,一类是守备军。 娘子军属于守备军,主要职责是防守玉阳二关以及从二关通敦煌城的商道和亭障。 玉门关和阳关的守军每三个月换一次。 比如现下在玉门关值守的是校尉马兰花和她手下二曲女军,阳关则是校尉毌丘怜。 今日先由校尉乔霜带领女军去跟马兰花交换,下个月将由校尉孟菱带人去把毌丘怜换回大营。 乔霜、马兰花、孟菱、毌丘怜四人,连同苏绾一起被合称为“玉门五校尉”。 林娇生还记得自己刚来不久遇到一次大操练,初听五校尉报名号时的震撼和感动。 那时,五校尉各自率领手下女军列阵营前,女儿身躯竟也有气贯长虹之势。 “玉门军,沉石校尉,乔霜!” “玉门军,射山校尉,马兰花!” “玉门军,折风校尉,孟菱!” “玉门军,扬泉校尉,毌丘怜!” “玉门军,平沙校尉,苏绾!” 脆生生的女声铿锵有力地喊出名号,声音回荡耳畔,心胸亦随之壮阔,就像跋涉万里黄沙的远行者乍见眼前一泓绿波,忍不住热泪盈眶。 * 这边林娇生跟着云安策马出了营盘,但见营盘外已经整齐地列着一队骑兵,也是二曲,由乔霜领头。 云安策马扬鞭,飞驰而过,训练有素的女军们整齐地列队跟上。 近千人的队伍背着晨曦向西飞驰。 马蹄奔踏尘土,尘土掣动朝阳,朝阳扑向大地,大地举起广袤的人间。 还真是,玉门女子各个烈马飙风。 很快,林娇生就看到前方一座气势磅礴的关城昂扬地立于戈壁之上——玉门关已近在眼前。 林娇生忍不住惊叹:“好个雄关古戍!” 云安半回过头,朗声道:“南边的阳关更巍峨些,路更阔,人也更多。” 敦煌城外关分南北,北边是玉门关,南边是阳关。 从乌孙、龟兹、焉耆来的商贾僧侣们一般走北线,由玉门入关;而由葱岭、于阗、鄯善来的队伍则要经过阳关进入敦煌。 从前的阳关由西戎校尉府管辖,莫看西戎校尉的名号叫得不够响亮,可这职位属实来头不小,当年武昭王李暠便是以此起家而最终建立了凉国政权。 不过这些都是过去了,自凉国去国号后便精简机构,裁撤人员,一切从简。 这一路上林娇生看到了不少驼马队,基本都是打西边来的胡商,已经过了玉门关的查验,正风尘仆仆地往敦煌城的方向行去。 声声驼铃,把风摇响,也把远方摇醒。 一行人临近关城的时候放慢马速,关城那边看到云将军来了,赶紧派人过来接迎。 玉门关的岁月和敦煌城相差无几,都是建于汉室孝武皇帝之时,距今五百多年风吹雨打。 百年来,整个关城加固修葺过许多次。 如今的玉门关由罗城、瓮城、内城和南北两翼长城共同组成,守关女军居住于内城两侧。 内城东西二门之间有马道相连。 从西边来的商旅由罗城西门进入瓮城,先在此地勘验所携货物,一是查违禁,二是缴关银。 完事后沿着内城的马道向东,一直走到东边的瓮城,在这里进行二次勘验。 第二次勘验的就不再是货物而是人。 守关女军会仔细查看客商旅人携带的过所,姓甚名谁,从哪处来,到哪处去,去做什么,诸如此类问题都要登记在册。 从东边出城的汉商也是同理,不过换个方向罢了。 云安领玉门大护军之职,统领二关,职责之一便是要定期巡查——是亲眼巡查,而不是听人动动嘴皮子。 此刻,她已经带了乔霜和马兰花等人登上城墙去查看关城情况,又听了马兰花关于这三个月防守情况的述报,之后还要入内城查看各处,简直忙得脚不点地。 林娇生被云安扔在了东瓮城内。他明白有些事情不该自己参与的就别瞎凑,于是一个人搬了只胡床坐在旁边,好奇地瞧着东瓮城女军查验过所。 从西域小国来的过所简直五花八门什么样式都有,有的写在一张羊皮上,有的写在半尺长的小板子上,当然也有写在麻布上、纸页上,更绝的是还有人所持过所文牒居然是写在一种韧性很强的大叶子上。 林娇生坐在一边儿看得瞠目结舌,心道今天真是长见识了。 大约半个时辰后,云安从内城出来,一挥手,林娇生赶紧跟上,几人马不停蹄出了关城。 乔霜已经留在这里,马兰花带领的女军要完成今日勘验之后才能走,故而来时浩浩荡荡一群人,回去的时候只剩了云林二人和跟着云安的五名女军。 七个人上了马道,再次纵马驰奔。 走了没一会儿,林娇生突然发现不对,这不是他们来时那条路。 他夹紧马腹,紧追两步,冲着前边的云安喊道:“小姑姑,是不是走错路了?” “没走错,我们去河仓城。”云安朗声应道。 原来是要去河仓城。 河仓城其实也是个始建于汉朝的古董玩意儿,中间几经废弃又重新启用,而今是敦煌城西最大的军需仓。 它在玉门关东边约三十里,所处地理位置极佳。 冥水从城下流过,在凹地上形成了一个水平如镜的大湖,名叫河仓湖,湖水清澈蔚蓝,岸边摇曳着芦苇和红柳。 再往南走是一片巨大的沼泽,而北边则是一望无际的浩瀚沙海。 小城被沙和水环拥着,十分隐蔽安全。 城内储备着供给玉门关、阳关及西边所有军士的粮秣,守卫森严,闲杂人等不可随意进入。 云安将旁人留在城外,自己入城巡查,不多时便出来了。 一行人正准备打马回营,突然,云安目视前方,也不知是对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谁说了句:“都看到了?”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众人皆是一脸茫然,而在这众脸茫然之中,只有一个人,眉头轻轻蹙了起来。 ——是林娇生。 他此刻忽地明白了云安今天领他在玉门关、河仓城走这一趟的真正目的。 原来并非是因为乔霜咕哝了几句,说他想看玉门关,云安就带他来看了。 真正的原因是,他的父亲是河西国派来的巡检令,他是被他父亲扔来军营的好大儿,他和云安虽然摸不透彼此的立场和态度,但有一件事,却是大家心里都清楚的。 ——所有人都知道,此刻的形势不过权宜罢了,敦煌跟河西国之间定会有一场硬仗。 河西王沮渠玄山凶狠残暴,不可能放任李氏占据敦煌太久,哪怕已经俯首称臣,卑躬屈膝。 可是现在,林蔚,你看到了吗? 看到玉门关的熙来攘往和河仓城的仓廪殷实了吗? 这些都是敦煌城屹立河西的基石,是一棵巨树深深扎进泥土里的根。 如果一座城有了扎进大地深处的根,它就不再害怕兵燹,也不再畏惧豺狼。 纵然饿虎饥鹰在侧,未来生死无定,可敦煌的兵士们、百姓们仍旧奕奕地活着,哪怕脚踩碎冰,头顶寒锋,他们也会勇敢地活下去。 ——我们有幸长在如此辽阔的土地上,无论多少战火,都烧不尽这与生俱来的旷达和韧性。 林娇生明白了,云安今天带他来玉门关的目的,既是为了试探他的态度,同时也给他展示了两个词: 一个词是生命,另一个词是家园。 * 回营的路上,云安仿佛不是骑着马,而是乘着风一般,一声呼啸,长鞭破风,那匹枣红色牝马也如脱缰一般撒腿狂奔起来。 她红衣银甲,甲胄映着早已攀上中天的烈日,纵然烈日如火烧,也挡不住这遍身无与伦比的锋锐之气。 此刻,天地都是空旷的,人在这空旷之中,赤心澹荡,石火激尘,飞沙走砾也快意,山呼海啸亦淋漓。 其他人在身后努力策马想要跟上云安,却仍旧被她甩下。 “将军——,慢点儿跑——” 有人忍不住高声唤她。 听到喊声,云安在马上回过头来,冲着被甩在身后的众人轻轻一笑。 刹那间,头顶的阳光更明烈了些。 林娇生呼吸一滞。 他突然想到,自他来到敦煌,认识云安,从没见她笑过。 她的喜怒哀乐都极其平淡,似有若无,她像是被什么东西捆着,又或者是丢了什么能让她欢欣展颜的物事。 可是今天,在这碎石遍地的荒寂中策马飞驰的云将军,在这野天野地之间回眸一笑。 ——她回眸一笑,没有什么百媚生,却仿佛有无尽的长风吹向无尽的莽原。 那一刻,她的笑容里有山崩地裂的自由。 莫名地,林娇生感觉自己身上一直以来被压下的那股跋扈之气正沿着血脉淌遍全身, 他遽然策马扬鞭,拼尽全力追了过去——他想追上这自由,感受这自由。 * 谁知刚到营盘附近,自由就没有了。 远远瞧见一群人围在玉门大营外,有士兵也有百姓,正你一嘴我一嘴地吵着,闹哄哄完全没个规矩。 被人群围着的一个人,此刻叉腰跳脚,大声叫骂。 离得太远听不大清,只能望见那是个年逾不惑的男人,上身穿一件灰色襦衣,下身一条宽大的粗布袴,袴脚用麻绳扎起来便于活动,典型的农人打扮。 林娇生正想问这些是什么人,为何来玉门大营叫骂的时候,就见云安用力勒马,面上神情也倏地从畅快变成了黯淡。 她看清了那个被人群簇着的男人。 那个人,正是孙老三。 18. 人命在几间(3) 站在人群里嚣张叫骂的,正是敦煌大饥疫那年跟云家“易子而食”的孙老三。 孙老三此人,单看外表也是平头正脸相貌端正,但剖开内里……不仅好酒如命,且嗜赌成性。 彼时社会上赌戏、博戏风行,世家贵族们多喜欢樗蒲、握槊、双陆、六博这样的玩法,普通百姓中也有许多人喜好樗蒲和六博。 但这些玩意儿孙老三都不感兴趣,盖因此类棋盘上的博戏,不管怎么简化,玩起来都是要费些脑子的。 孙老三最讨厌费脑子的事。 他喜欢直白刺激的玩法,现下最爱的就是角抵和斗鸡。 角抵,顾名思义,是一种带有搏斗性质的玩法,由角抵勇士二人赤手肉搏,围观众人可以下注押任何一方,所押之人获胜便可赢钱。 敦煌城胡人众多,那些胡人当中很大一部分都是角抵爱好者,故而城内光角抵场就有两三家。孙老三是那个名叫“大武”的角抵场的常客。 除了角抵,斗鸡也是孙老三的心头好。 且看那斗鸡场中,两只公鸡你啄我咬,毛羽纷飞,叫声尖锐,这画面光想想就让他兴奋。 这两年的敦煌城颇有些年丰岁稔的样子,庄稼地里的收成每年都挺不错,再加上小凉公回到敦煌之后又为百姓减了田租,还免了许多苛捐杂税,如此一来,农户们手里终于有些闲钱了。 别人的闲钱做什么他管不着,但孙老三只要手里有那么仨瓜俩枣,就会立刻去斗鸡场、角抵场全给它挥霍出去。 钱都挥霍完了可怎么办呢? 好办! 去玉门大营找云将军要啊! 俗语形容一个人脸皮厚,说是“厚如城墙”,但那也得有脸皮才行,倘若某些人根本就没脸没皮,恐怕连城墙见了都得甘拜下风。 让城墙甘拜下风的人,就包括孙老三。 几年前,那时云安刚受封婉仪将军不久,孙老三听说了这事立刻耀武扬威地跑到玉门大营让云安孝敬他。 孝敬的方式当然就是给他钱,让他可以美滋滋去赌。 不给不行,给少了也不行,倘若云安没让他满意,他就在玉门大营闹,非闹得云安颜面尽失不可。 云安当然不是任由旁人拿捏的软柿子,也曾躲着不见他,晾着他,或者干脆让女军把他拿住、赶走。 ——君子对付无赖的时候,想象力总是匮乏的,来来去去就只有那么几个办法。可无赖对付君子,手段真是变化万端、层不出穷,令人叹为观止。 懒得动脑子的孙老三把他仅剩的那点脑力全都用在了云安身上,怎么对付这个不好对付的云将军,成为让孙老三难得开动脑筋的命题。 终于,孙老三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人多力量大。 从那以后,他再来玉门大营要钱就不再是单枪匹马,而是把孙家什么堂伯堂叔堂嫂堂侄,哦,当然还有他后来又娶的婆娘,全都拉了过来——只要拿到钱就大家都有份。 一大家子人在玉门大营外边闹腾,云安就不能再躲着他们,更不能抓他们。 为了让这些人走,云安只能乖乖给钱。给了两次,孙老三和那一大家子都尝到了甜头,于是愈发嚣张。 玉门大营早先有个新来的女军实在被孙老三这泼皮无赖气到了,就跟苏绾说,干脆禀报太守李骅,让李骅把这些人全都拿了下大狱去! 哪知苏绾却说:“不能。” “为何不能?” 苏绾问那女军:“你家不是敦煌的吧?” “不是,原本是张掖的,爷娘都没了,我听说敦煌有支娘子军,就自己来投军了。”女军如实回答。 苏绾叹了口气:“你不是敦煌的,所以不知道这里的一些旧事……唉,总之咱们将军对那个姓孙的,没办法……” 正如苏绾所说,直到李骅都死了,李翩接任敦煌太守,孙老三仍旧像只癞蛤蟆一样蹦跶着。 这不,今天他们那伙人又来了。 * 玉门大营的守营女军已经被孙老三这群人弄得倒足了胃口,一见他们又来闹腾,赶紧去叫了苏绾出来。 此刻,苏绾正带人站在营盘外同孙老三和他拉来的那五六个族亲对峙着。 “孙阿叔,此地乃军营,不可滋扰生事。”苏绾强压下心里的厌烦,好言好语劝说这些人。 哪知孙老三眉眼一横,大声喝骂道:“叫你们将军出来!攀上高枝不认人了!什么狗东西,我呸!” “将军去玉门关巡视了。”苏绾答他。 “好啊,那咱们就搁这儿等着,直等到她回来。” 苏绾暗暗叹了口气,继续好言相劝道:“您这又是何必呢?上次不是给了许多……” “呵忒!就那点儿也叫许多?他娘的,还不够老子塞牙缝儿的!”孙老三直接打断苏绾。 眼看着已接近申时,日头火辣辣地挂在天穹,晒得人头晕脑胀,连衣衫都是烫的,这么僵持下去实在不是办法……苏绾心里正着急,一抬眼却见不远处一队人马驰骋而来,打头之人正是云安。 “吁——” 云安翻身下马,将马匹随手交给旁边女军,而后径直朝孙老三那群人走了过去。 孙老三看着云安气势汹汹的样子,心里有些发憷,但一想到自己身后有这么多族亲在帮忙,瞬间又挺起了腰杆子。 他昨儿去“大武”赌钱又输了,气哼哼一晚上,今日一大清早就拉了三伯四婶五叔,套了个车来找云安要钱。 云安远远看见孙老三,知道他是来干嘛的,待走近了,二话不说抬手就甩了个布袋给他。 谁知孙老三接过布袋打开一看,却狠狠地“嗤”了一声。 “凉造新泉?拿这来糊弄谁呢?贱蹄子,”孙老三吐出一口浓痰,“要给就给金子银子,再不济还有五铢钱,少他娘的拿这玩意儿打发咱们。” “凉造新泉”是凉武王张轨割据河西时所铸钱币。(注释1) 铸此钱的目的乃因当时整个社会苦于战乱和饥荒,货币交易几近崩溃。民间大多是物物交换,或者以布帛代替钱币,交换时将好好的布帛扯得稀碎,造成了极大的资源浪费。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张轨命人以青铜铸“凉造新泉”。 但此币仅在河西地区使用,其价值比之五铢钱自然是差了不少,跟金银珠宝更是没有可比性。目前商贾买卖时,一枚五铢钱抵得上十枚“凉造新泉”。 孙老三一看云安给自己的是这种钱,便觉得云安是在糊弄自己——怪不得今天给钱这么爽快,原来是心里打着小算盘呢。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云安现下能拿出的只有这些新泉币——她的军饷大部分都拿来扶助女军了。 “没别的。”云安说。 孙老三正要开口骂云安,他续娶的女人先他一步说话了:<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将军是明白人,就别欺负咱们这些小民了。再者说,咱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顾着一家人,这传出去像什么话啊。” 女人的身家云安不清楚,只听说是敦煌本地的一个寡妇,和孙老三正好一个寡妇一个鳏夫,也不知何时就凑到了一起。 她话语是温和的,甚至有些苦口婆心的样子,但遣词造句又是“欺负小民”又是“不像话”,让不明内情的人听了,定会以为云安是个怎样恃强凌弱的势利眼。 孙老三听得自己婆娘的帮腔愈发得意,冲云安道: “你没钱就去找凉州君要啊!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当年我可是亲眼看着你俩同乘一车,一副郎有情妾有意的模样。怎么,你去问他要钱,他会不给你?” “你也说了,那是当年,”云安的语气仍旧平淡,“钱你拿了,你们走吧。” 话毕转身就想离开。 孙老三最恨她这种恬然自若的样子,因为云安越是恬然,就越衬得他自己像个只会跳脚的缺心眼儿。何况还是当着这么多族亲的面,这让他特别没面子。 ——有能力的人会自己挣面子,没能力的人只会发怒。 于是,孙老三怒了。 他三两步上前,一手扯住云安的头发,另一手抓向她戴在头顶的小银冠,势欲要将银冠扯下来,边扯还边骂:“贱骨头,我看这发冠倒是个值钱物件,给我!” 云安被扯得痛极,下意识抬起胳膊肘怼了孙老三一下。 她日常领兵习武,臂力很好,这一怼把孙老三怼得龇牙咧嘴,愈发怒火中烧。 紧接着,只听“啪”地一声脆响,竟是孙老三照着云安脸上甩了一耳光。 这一耳光下去,所有人都惊呆在原地。 云安被他这一耳光打得头脸猛地偏向一旁,青丝也被扯得蓬乱,发冠也歪得不像话,整个人狼狈不堪。 孙老三跳着脚,吼声震天: “孙红纱!你他娘的贱妮子!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连自己亲阿爷都不要,那姓云的差点儿吃了你,你还认他当爷,还改姓,我呸!” 孙红纱? 孙老三管云安叫孙红纱,又说姓云的差点儿吃掉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林娇生站在旁边一脸惊愕与茫然。 被扇了一耳光又被指着鼻子骂,云安仍旧没发火。 她取下头顶已被扯得松动的银冠递给孙老三,语气平静地说:“当年是你把我换给他的。他没有吃我,反将我养大,我愿意叫他阿爷。” 孙老三还要继续骂,孙家大伯一把拽住了他,冲他使个眼色,那意思是让他见好就收。 “云将军,你别怪我多嘴,咱们孙家才是你本家,这才是你的亲生父亲。大伯没读过书,不会说话,但哪怕是咱们这些草民也都知道,孝之一字有多重。无论你父亲曾经做过什么,你都不能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不孝不敬,我说得对吧?” 孙家大伯也是一副温和的长辈样儿。 “你们走。”云安再次将手里那枚银质发冠递了出去。 大伯生怕她反悔似的,赶紧接过银冠,而后一边说着“走吧走吧,给孩子留点面子,好歹是将军”,一边扯着孙老三往马车那边走。 孙家婆娘和另外几个族亲也赶忙跟了上去。 可孙老三仍觉不解气,边走边回头喝骂:“不孝的贱骨头,还敢改姓,老子当年就该拿刀剁了你!” 19.人命在几间(4) 翌日,天边刚露出一丝曙光,河西大地被曙光推着伸了个懒腰,却仍是睡眼朦胧的时候,一匹枣红色牝马就已经驰出玉门大营,向着敦煌城的方向飞踏而去。 牝马撞向东升旭日,过了戈壁滩,又过了敦煌城门,而后转向东南,直奔千佛洞。 春日的千佛洞外,是一片生机盎然的好景。 宕泉终于不再像条病蛇似的拖着恹恹躯体在大地上爬行,冰消雪融为它带来喷薄而出的大好生机。 河畔长着一簇簇红柳,枝杈朝天,端看哪一片春风不小心就会被戳破脸。 红柳与垂柳不同,垂柳纤细优雅,而红柳这种耐风耐旱的植物却有一种蓬勃狂放、张牙舞爪的美。 有些红柳已经开花,枝头是一缕缕微红色,远远望去似一片天荒地老的红云。 红云边上有许多土坯砌成的小屋,那是在此地开窟劳作的木匠、画匠们的临时居所。 云安策马驰近,抬头向崖壁望去,千佛洞的洞窟越来越多了。 数月前,敦煌索氏又出资在崖壁上开凿了一个新的覆斗顶石窟。 石窟凿成后,自然要找画工来绘制壁画。 绘壁画是件很讲究的事:首先,画工本人必须熟悉佛经中所记载的本生因缘旧事;其次,就算本人并非佛国信徒,态度也得虔诚恭敬;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画工的画技必须过关,因为在墙壁上绘画的难度比在纸页上更大。 敦煌城有许多专事壁画创作的画工,这些人有的是打葱岭西边来的胡人画匠,有的是本地崇信佛法的汉人画师。 云识敏便是其中之一。 自那次敦煌大饥疫之后,云识敏一夕之间沧桑尽显,整个人以极快的速度衰老下去。到如今,虽然刚刚年过不惑,却已是鬓发皆白,身形也显得有些佝偻。 旧事像山一样压在这个温文儒雅的读书人身上,几乎将他压垮。 他也曾有过寻死的念头,想着死了就一了百了,但终因放心不下女儿云安,又咬牙撑了这么多年。 因云识敏的画技在敦煌城小有名气,世家著姓每每凿开新窟之后,也大多会邀请他去做画师,领衔石窟壁画的绘制事宜。 后来,在云安成为玉门大护军之后,他干脆直接把家搬到了宕泉之畔。一个小院,两间土屋,每日里诵经画壁画,也算是给内心找了个安顿之处。 * 索氏这间新凿开的洞窟内还泛着些许湿气,走进去,一股土腥味儿扑鼻而来,原来是四面墙壁上都被抹了厚厚的粗草泥,又刷了一层白垩粉面,成为绘壁画所须的地仗层。 地仗层制备好之后,就可以开始作画了。 此时的壁画绘制多为“湿画法”,即不等泥土完全干透,在地仗层干至七八成时就动笔绘制,颜料色泽被地仗层吸收,成色更为鲜艳,附着性也更好。(注释1) 云安顺着梯子爬上崖壁,走进石窟时,云识敏正面对墙壁,左手托着一个装有红土浆的陶碟,右手搦管,一笔一划地为一副本生因缘勾线。 他的徒弟王得水和刘小狗——两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正蹲在地上,给侧面佛龛最下层已经绘画完毕的几位地神药叉上色。 正中间的地上摆满了盆盆碗碗,里面盛着的是各种颜料——铁红、朱砂、铅丹、炭黑、白垩。 这洞窟不大,工期也不紧,所以就由云识敏领着两个画徒全部接了下来。 云识敏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云安来了,但他并没停下手中画笔,仍旧专心致志地对着墙壁勾画着。 他做的是整个壁画绘制过程中最重要的勾线工作,勾线的细致与否决定着整幅壁画的最终呈现效果。 倒是两个徒弟十分机灵,看到云将军,赶忙躬身行礼。 “云将军每个月都来看师父,上月突然没来,师父可念叨着呢。”刘小狗是个话多的,见着云安就开始哔哔叭叭。 王得水赶紧用胳膊肘撞了下刘小狗,压低声音道:“师父不让说。” 刘小狗吐吐舌头,往云识敏那边觑了一眼,见师父仍在专心勾线,于是嘿嘿笑着挠了挠头。 云安对两位少年颔首,而后将目光移向洞窟中间那一堆碗碗罐罐,最终停在一碗极其明丽的青色上。 王得水见了赶紧说:“是青金石粉,索家最喜欢这颜色。” 敦煌本地不产青金石,这种珍贵的石头是从葱岭以西,由商贾们赶着骆驼一程程运来的,故而价格十分昂贵,也只有城内这些世家著姓们开窟绘画才用得起。 “索铭玉让用的?”云安问。 “是,索郡丞点明要用它。” 云安了然。索瑄并不是奢侈之人,但他对佛法的崇敬和虔诚,却是十个云安都比不上的。 几人正说着话,就见云识敏停了手中画笔——这一幅本生的勾线已基本完成。 “常宁来了。”云识敏的声音灰蒙蒙地回荡在石窟内。 “阿爷。”云安应道。 云识敏走到石窟中间,放下调色的陶碗和手中画笔,拿起一个罐子递给刘小狗,说:“你们去取些马胶来,等会儿调色用。” 刘小狗接下罐子,知道师父这是有话要单独跟云将军说,于是应了一声,极有眼力见地拉着王得水离开了石窟。 “你在玉门大营十分辛苦,我这边也没什么事,就不用经常来看我了。” 云识敏抬眼望着那幅刚勾好线条的本生画,声音又沉又哑。 云安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虽然仅仅是描了线条,但画作内容已经可以看得很清晰。 画的最中间是一位国王模样的人,那人慈眉善目,结跏趺坐。旁边站着一位奴仆,手里拿把尖刀,正用尖刀在国王身上剜洞。 每剜开一个洞,就在那洞里点燃一枝灯。 要在身上剜一千个洞,点燃一千枝灯,这场酷刑才能结束。 可王座上那人却毫无痛苦之色,任由血流如注,千灯燃身。 “虔阇尼婆梨王剜身燃千灯。”云安望着那幅本生画作轻声说。 “是。”云识敏点点头。 这故事出自《贤愚经》,说的是从前有个善良的国王,名叫虔阇尼婆梨,为了寻求真言妙法,使治下百姓们免于苦难和灾疾,而甘愿舍弃自己性命的故事。 “阿爷总喜欢画这些痛苦的事。” 云识敏扯动嘴角,似乎是笑了笑,可声音却变得更低沉:“你还年轻,你不懂,若非苦痛,何来人间。” ——若非苦痛,何来人间。 这八个字云安倒是很赞同,因为她自己便是如此,似乎从懂事那天起,自己所面对的就一直是各种各样难迈的坎儿。 “这么多年过去,也许她早就已经转生去了,阿爷何必再如此自苦。”云安努力想微笑着劝慰云识敏,意料之中地没笑出来。 云识敏摇摇头:“我这不是自苦,当年是我造了孽,就该承担造孽的罪责。” 说完这话,他望着云安面上的平静神情,轻轻叹了口气:“常宁,你变了。” “我变了?” “你变了。过去,你从没主动提起过她。她是我今生今世最大的痛苦,虽然你从未说过,可我知道,她也是你的痛苦。过去的你一直是个心思敏感细腻的孩子,可是现在……此前的金塔之战,崔将军以身殉国,我知道这件事对你造成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了极大打击。那一战之后你被先王封为婉仪将军,从酒泉回到敦煌,可是从那时起我就觉得,你身上有些东西跟以前不大一样了。初时我以为是因为崔将军战死沙场,你接受不了这个结局,所以才……” 云识敏边说边仔细观察着女儿的表情,见云安未置可否地抿着唇。 “倘若不是因为崔将军的死……常宁,当时在酒泉,究竟发生了什么?” 静默,此时此刻,流淌在洞窟内的只有静默。 很明显,云安并不打算回答他,当时在酒泉究竟发生了什么。 云识敏深深地叹了口气,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一支毛笔。 恰在此时,却听云安开口道:“孙老三昨天又来找我了。” 刚捡起来的毛笔再次被摔在地上,发出一声破碎的哀哭。 “他……又来要钱?” “嗯,我给了他钱,打发走了。” 云识敏眉头紧皱:“一直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无所谓,”云安答得风轻云淡,“这么些年早就习惯了。” 说完这话,她转过头,拿一双幽黑深邃的眼睛看向云识敏。 刹那间,云识敏的眼前又浮现出十几年前,他和孙老三易子而食的那桩旧事。 他又想起那天,当他把孙老三的女儿从麻袋里拎出来的时候,那小女孩一双眼睛又黑又深,深得让人心惊胆战,那双眼睛——和现在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一模一样。 此刻,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是不约而同地扭头望向壁画上以红线勾勒出的正在接受酷刑的虔阇尼婆梨王。 酷刑。 其实有时候,活着也是酷刑的一种。 但这酷刑,却也不是不能熬。 依照佛经中的说法,本生所记载的是释迦牟尼成佛前一世又一世轮回的旧事。所以,虔阇尼婆梨王也只是佛的一世前身。 佛在一次次轮回当中受尽常人无法忍受的疼痛与磨炼,终于悟得真谛,得大圆满。 你看,连佛祖都承受过如此巨大的折磨,凡人的这点苦难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如就将苦难当作一片灰,不必想着如何擦拭干净,也不要被它牵着走,只任由它存在着——痛感能让生命更加鲜活。 也许云识敏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才能以绘壁画支撑着自己把日子熬下去。 可云安,她又该如何熬下去? 云安迈步上前,抬起手指轻轻碰了碰虔阇尼婆梨王身上的勾线。 勾线用的是红土泥浆,沾在手指上,红得刺眼,就像那天他们都看到的那一大片红色。 那天,云识敏对着女孩举起了手中利刃,女孩原以为自己行将死去,谁知那把拆骨刀却一刀砍在了旁边的木墩子上。 “砰”地一声,刀刃入木三分。 云识敏这个读书人,终究承认了自己就是个软蛋。 他把刀砍在木墩子上,之后开始给女孩松绑。 麻绳捆得太久,手腕脚腕上都是一片通红。 全部解开之后,云识敏正要去扶那女孩,谁知她却躲开了他的手,双膝撑地,硬是挣扎着自己爬了起来。 ——她在如此绝境之中竟还能自己站起来。 云识敏也许是被惊到了,突然觉得眼眶有些湿润。 他一把拽住女孩的手臂,扯着她往院门处走:“不换了!我送你回家去!走!” 女孩脚步虚浮,被拽得踉踉跄跄。 二人出了院门,又出了杂石里的巷子,径直往孙老三家奔去。 孰料紧赶慢赶到了孙老三家,云识敏却看到了自己这辈子最深的一场噩梦。 20.人命在几间(5) 人陷在噩梦里的时候,并不知自己是在做噩梦。 但再可怖的梦都会醒来。 醒来之后就会发现,现实比噩梦更为可怖。 就如同那日,云识敏拉着孙家女孩推开孙老三院门时看到的情景一样可怖。 院内歪倒着一个烂竹篓,篓子里伸出一只惨白僵硬的小手——那个名叫云安的女孩躺在篓子里,早就没气了。 云识敏一看见那只白得瘆人的手,就明白一切已经太迟。 他眼前倏地腾起一阵黑雾,浑身颤抖,差点儿栽倒在地。 孙老三听见院门处的动静,从灶房出来,喝道:“想干啥?!” 话毕紧盯着云识敏,面上露出一股警觉之色,生怕云识敏要来惹是生非。 云识敏张了张嘴,可喉咙却像堵住了似的,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倒是孙老三眼珠一转,瞧见了跟在云识敏身后的女孩,啐了一口,鄙夷地问: “你又把她带回来干嘛?嗤,软蛋就是软蛋。” 云识敏感觉自己此刻脑子里全是嗡嗡嗡的声音,眼前黑雾弥漫,根本听不清孙老三在说什么。 他的身子晃了晃,风吹枯草似的正要倒下,突然感觉有人搀住了自己。 低头一看,搀住自己的是一双极其干瘦的小手——是孙家的女孩儿。 云识敏借着女孩的力量略微稳住身形,费了好大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他说:“……回家……云安……跟阿爷……回家……” 孙老三听云识敏说要把羊羔带走,自然不愿意,正要跟对方理论,但他瞅了一眼被扔在地上的破篓子,忽地又想起他早先就有的担忧——这个也是病死的,那些牧户家里的羊羔也是病死的,吃了这个,别像那些病死的羊羔一样全身烂掉吧? 思及此,孙老三胆寒了。 云识敏拖着重如山石的脚步,上前背起那篓子,魂不守舍地一步步挪出了孙家院子。 女孩见云识敏要走,也赶紧跟上去。 孙老三在她背后喊:“孙红纱!干嘛去?敢跟他走你就再也别回来!饿死你个贱妮子!” 女孩没答话,回过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扭身就跑了。 * 云识敏背着那破篓子,全身僵硬地转出巷子往南走,他打算出城,去城外找个地方将闺女葬了。 那个名叫孙红纱的女孩像是怕他突然摔死在路上似的一直默默跟在他身后,二人沿着空寂无人的街衢向前走。 敦煌城仍在下雪,一刻不停地下,下得人眼前一片湿淋淋,也不知是睫上融不掉的雪,还是眼中淌不出的泪。 太冷了,冷得骨头都冻硬,打个哆嗦似乎都能听到骨头缝里嘎吱嘎吱的响声。 不远处就是连通子城和罗城的凉风门,城门那边也积了厚厚一层雪。 走近了突然发现这昏天黑地的大雪中,凉风门外竟然还站了个人。 那是一位少年郎,一件宽大的鹤氅从头裹到脚,脚上是双簇新吉莫靴,这身打扮一看就知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他似乎已经孤零零地在这儿站了好长时间,就在云识敏他们经过的时候,少年“扑通”一声栽倒在雪地里。 云识敏精神恍惚,压根儿没管这人是谁,仍旧跌跌撞撞往前走,倒是跟在他身后的孙红纱,疑惑地看了几眼,犹豫片刻终究脚步一转,向着少年跑去。 跑到跟前才发现那少年看上去跟自己年龄差不多,也可能比自己还小些,他被冻得嘴唇青紫,面色白惨惨十分吓人,看着像马上就要断气似的。 孙红纱心里一惊,正要开口叫喊,就见那少年睁开眼睛,眼中是一泓干净的月泊。 “别叫……扶我起来……” 他呼吸微弱,语气却十分镇定。 孙红纱慌忙去搀扶他,别看这少年个头不高,但富贵人家的孩子不愁吃穿,就算年岁相仿,他的体重可比孙红纱重多了。 少女颇费了些力气才将少年扶起。 他全身都在发颤,站也站不稳,孙红纱不敢松手,只能用自己也快透支的身体支撑着对方。 “这么冷的天,你站这儿干嘛?”孙红纱问他。 少年倚着少女,微微喘气,却没答话。 孙红纱倒是不介意他的冷淡,又问:“你叫什么?家在哪儿?我去帮你叫人。” 仍旧是不答话。 这回孙红纱也有点儿不知所措,眼看着云识敏越走越远,她心内着急,可这边她也不敢放手,这人太虚弱了,她若放开,他一定会再次倒在雪地里。 河西百姓都知道,冻僵的身体是不能倒在雪地上的,倒下就起不来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倚着她的少年突然开口说话了。 “李……翩……” 他声音很轻,以至于孙红纱没听清楚。 “啊?” “李翩,我的名字。”他又说了一遍。 此人姓李,一身华贵装束,容颜清秀,肤色白皙,站在这儿这么久却没被门卒赶走,这些信息林林总总加在一起,若是个有心计的成年人,猜也能猜到他十有八九跟现任敦煌太守李椠有些瓜葛。 但对于一个只有十岁的穷苦女孩儿来说,孙红纱想不到这些。 当时,她脑海中闪过的唯一念头就是——李翩,这名字可真好听。 李翩已经没办法用自己的力量站住,没奈何,孙红纱把心一横,救人救到底,干脆就陪着李翩站在凉风门外,用她的身体给李翩当做倚靠。 云识敏早就已经不见人影了。 大雪铺天盖地,街面上再次恢复了空茫和冷寂。 白茫茫的雪色中,只有少年依偎着少女,两个瘦弱的身体紧紧靠在一起,感受着彼此微弱的力量。 过了好一会儿,李翩推了推孙红纱,说:“你走吧,我可以自己站着。” “这么大的雪,你干嘛要站这儿?再站下去你会死的,”孙红纱不肯松开李翩,还在努力撑着他,“我送你回家。” 李翩摇头:“云先生已经走远了,你不去追他?” 孙红纱一愣:“你认识他?” 李翩轻轻“嗯”了声。 “可我不能扔下你一个人在这儿。”孙红纱仍在坚持。 二人正拉扯着,就见凉风门里奔出一个富家奴仆模样的人,身后还带着两个婢女。 几人快步走到李翩身边。 那奴仆躬身对李翩说:“小郎君,大人已经回府,知道夫人让您站在这儿,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让咱们赶紧来接您回去。” 话毕,两个婢女上前,其中一人一把推开孙红纱,将李翩搀扶住。 几个人转身往凉风门走去,门内隐约可见停着一辆马车,应该就是来接他们家小郎君的。 李翩走了两步突然停下,回头看着孙红纱,说:“今日多谢你帮我,日后若有需要,我也一定会帮你。” 孙红纱现下没心情管什么将来以后,她惦记着失魂落魄的云识敏,于是冲少年随便点了点头,便踉跄着去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追云识敏了。 * 王得水和刘小狗已经拿了马胶回来,正蹲在一边帮着云识敏调配胶结剂。 壁画的颜料是不能直接涂上墙的,要先用鹿胶、马胶、鱼胶这些动物身上提炼出的胶脂来调和,颜料靠着胶结剂的作用,可以更加稳定地附着在地仗层上,形成光亮色泽,历千载而不落。(注释1) 但胶结剂的使用很有讲究,不能多也不能少。 用少了,壁画颜色容易剥落;用多了则画面发乌,不够明丽。 胶结剂还可以使不同的颜料混色,产生新的颜色。至于新的颜色光泽如何,亮度如何,是否适合壁画绘制,这些都是非常有经验的师父才能掌握的。 云安并没急着走,她盘腿坐在石窟的地上,静静看着面前师徒三人忙活计。 不知为何,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又浮现出了十几年前的那段旧事。 没错,她就是当年那个名叫孙红纱的女孩,孙老三的亲生女儿,大饥疫那年被当成一头羊交换给了云识敏。 云识敏最终没能下得去手宰掉这头羊,于是孙红纱活了下来;可云识敏的亲女儿——真正的云安,却永远离开了这人间。 后来,云识敏干脆收养了孙红纱,将她当作自己女儿,甚至还给她改了跟自己死去的亲女儿一模一样的名字——孙红纱直接顶了云安的身份,连去里魁那里改户籍的麻烦都免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孙红纱常常会想,云识敏为何要给自己改名叫云安? 这算不算是一种惩罚? 惩罚他自己,也惩罚她。 让他们用一辈子死死记着,当年,有个名叫云安的女孩死在了大饥疫的敦煌城。 也许吧。 但孙红纱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她早就懂事了,知道亲生父亲厌恨自己,恨自己多余、没用,还不肯屈服。 所以,能跟孙老三断了关系,这对她来讲是好事。 但“红纱”这个名字……她其实有些舍不得。 这名字是她那个从鄯善来的母亲为她取的。 那个鄯善女人很喜欢红色的觳纱,也时常跟云安说起她的故园鄯善,说那里其实还有另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楼兰。 女人说,楼兰姑娘们都喜欢长长的红纱,可以戴在发上做饰物,也可以披在身上做衣衫。 风一吹,红纱便扬起,无垠大漠衬着轻盈红纱,漂亮极了。 可是……那个漂亮的鄯善女人早就死了。 算起来,应该是在孙红纱六七岁那年。 里闾间传的闲话是说孙家的胡姬嫌农活太苦太累,吃不了这份苦遂投井自杀。 ——漂亮女人哪个不想用皮相换舒服日子,都是吃不了苦的。 这是千百年来对漂亮女人一成不变的谣言。 其实不是,是她母亲实在受不了孙老三的折辱打骂才投井的。 那天就和往常一样,孙老三因为赌钱输了,回到家又把她打得头破血流。 女人擦了一把顺着额角淌下的血,下定决心要离开这人间。 投井的时候,她原本想把女儿也带走,但一看到孙红纱的眼睛,又立刻放弃了这念头。 那样黑白分明的一双眸子,那样美,那里面装着的该是青云和雪山,而不是一口荒井。 鄯善女人死了。 云安也死了。 孙红纱……从今日起,你要拼尽全力,哪怕遍身都是噩梦,心上百孔千疮,也一定要活下去。 21.逆风扬尘(1) 让李翩大雪天站在凉风门外挨冻的人,正是他的继母宋澄合。 李翩出生在敦煌,那时候他父亲李椠任敦煌太守,在敦煌可谓是只手遮天的人物。 李椠乃武昭王李暠同父异母的弟弟。 李暠早年娶了“陇西辛氏”之女为妻,李椠也赶紧跟着娶了个辛氏女,也就是李翩的生母。 奈何这两个辛氏女都没有荣华富贵的命。 李暠的夫人早世(不是虫),李暠为她写了《妇辛氏诔》;李椠的夫人也早世,李椠非但没写诔文,且没过多久就火急火燎地娶了个填房。 那个续弦的女人就是宋澄合。 宋澄合出身于敦煌宋氏,敦煌宋氏和陇西李氏联姻,这可真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哪有不成的道理。 故而,当年李椠跟宋氏一提这事,宋澄合的父亲立刻拍板应了。之后三书六礼齐备,李椠大张旗鼓地将宋澄合娶进了家门。 外边传言说宋澄合是个极其严苛挑剔之人,尤其是对自己的继子李翩。 不过这也不奇怪,她嫁进李家这么多年竟然无出,连个一儿半女都没有的人,看到继子渐渐长大,似清风过岩林,如青柳拂新泉,哪能不心生妒恨呢。 人们对此也是见怪不怪,反正俗语早就说了,蝎子尾巴后娘心——都是歹毒的东西。 不过那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你看现在,那李翩不也活得好端端。不仅接任敦煌太守一职,还受封凉州君,虽然凉国已经没了,但他在敦煌城仍旧是风头无两,连小凉公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小叔”。 这不是都挺好的。 * 此刻,那个看上去都挺好的人,正沿着菩提园的檐廊往香室走去。 李翩的父亲李椠五年前暴毙身亡,那时李翩人在酒泉,正伴驾于凉王李忻身侧。 李椠死后,敦煌太守的位子由其从弟李骅接任。 说来也是奇了,这李椠不知是什么毛病,莫说宋澄合十几年无出,他纳的那一堆侍妾竟然也全都没个一儿半女。 他死了以后,宋澄合直接把侍妾全都打发走,自己则搬回了宋氏娘家。 待得小凉公退归敦煌,李翩又将她从娘家接了出来,专门在子城南边辟了个园子让她居住——说是居住,实则与软禁无异。 因她笃信佛法,日日吃斋诵经,于是这园子便取名为“菩提园”。 香室在园内东侧,被一棵枯树倚着。 那枯树正是菩提树,是宋澄合刚搬来这园子时问李翩要的。 李翩命人寻了西域来的胡商,费了半天劲儿才从葱岭南边运过来一棵。 可谁都知道菩提树喜光喜湿热,在河西根本活不成。果不其然,冬天一到,天降大雪,树就被冻死了。 香室的门开着,隐约可见内里烟香缭绕。 李翩走进门的时候,宋澄合正跪坐于书案后,提笔抄写一本佛经。 她抄的是二十年前被姚兴迎入长安的高僧鸠摩罗什所译《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宋澄合边抄边轻声诵念。 听到脚步声,她抬头看过来,见来人是李翩,唇边立时浮起一个有些古怪的笑意。 不得不说,宋澄合很美,且她的美与云安完全不同。 如果说云安的美是一坛烈酒,那么宋澄合则是一汪清泉。 她的美柔和极了,像是最软的春风吹落一树桃花,花瓣落在眉眼唇边,妩媚娇艳。 也许正是因为这看起来异常柔婉温顺的美,才让李椠对她宠爱有加。 她虽是李翩继母,却是刚过了及笄之龄没多久就嫁给李椠做填房,实际上她的年龄只比李翩大八岁,今年连卅五都不到。 此时此刻,宋澄合眉眼含笑地看着继子以一种轻缓优雅的步子走进香室,那抹古怪笑意浮在桃花般的面容上,愈发显得诡谲瘆人。 “腿很疼吧?”宋澄合问。 “没有。” 李翩简短地答了她,而后自己在香室的蒲团上盘膝坐了下来。 嘴上说着没有,但他落座的样子却明显有些僵硬。 宋澄合瞧着,笑意更浓了些:“别骗我,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吗?你这腿已经和旁人不一样了,定会时常疼痛难忍。” 李翩也笑了,面带嘲讽之色:“我自找的,我自受着。” 这自嘲的笑容像针一样扎进宋澄合眼中。 宋澄合移开了视线,片刻后又问:“眼睛呢?” 李翩面上笑意更甚:“眼睛倒是比腿更难受些。外人看不出这双眼已是半瞎不瞎,只有我自己知道罢了。” 说这话时,他再次无意识地眯起眼睛。 旁人只道凉州君喜欢眯眼睛,且他一双姣丽凤眼,眯起来的时候颇有种暧昧缠绵之感,便都以为他在装腔作势,自诩风流。 但没人知道,他经常眯眼只是因为他的双眼年复一年越来越严重的疼痛和模糊。 “恨我吗?你应该特别恨我吧?”宋澄合又问。 不知为何,她眼中闪着一抹期待的光芒,仿佛期待着李翩回答“是,我恨你”。 可李翩只是平静地看了她一眼就转开了目光,对这个问题未置可否。 宋澄合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面上隐有怒色,但她很快将这怒色压下去,又另起了个话头。 “坊间诋毁你的那些风言风语,我可都听说了,什么缺德、缺爱、缺廉耻。你从前是那么清傲的一个人,现在却低下头任凭流言蜚语作践,这滋味如何啊?凉州君。” 说着说着,宋澄合“嗤嗤”地掩口笑了起来。 未等李翩回答,她轻声念着“凉州君”三个字,决定乘胜追击: “先王封你凉州君,是让你替他受凌迟之刑呢。他自己做了个为国捐躯的大英雄,多么痛快,而你,世人的流言蜚语会将你千刀万剐,让你生亦不能,死亦不能……这你都忍得了?难道这也算是鹿王慈悲心的一种?” 话语泛着血腥气,从唇齿间汩汩淌出,这一次,李翩的神情倏地黯了黯。 宋澄合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了这轻微的黯淡,瞬间便知自己猜得没错。 旁人都说李忻效仿刘玄德白帝城托孤,给了李翩“凉州君”的封号,让李翩照看李谨。 其实,处在权力圈之外百姓们哪懂这些,他们只能看到浮在表面的那一层光晕,根本想象不出光晕里面究竟有多少弯弯绕绕。 李翩当时在李忻身边任从事中郎,李忻出战之前给了他“凉州君”这个封号,等于是直接把他架在火上烤——让他不但要拿命护住李谨,还要自己扛下所有罪责和骂名,还要斡旋二国之事,还要对得起良心,还要顾得上百姓,还要……还要……还要…… 凉州君,这个仿效“战国四公子”而设的封号其实有五个字,读作——权、力、的、游、戏。 “说话啊,凉州君。”宋澄合步步紧逼。 李翩隐约感觉到了,宋澄合今天的话语和态度是想激怒自己,但他不想遂了她的愿。 所以他阖上双眸,似乎在思考,想了一会儿,睁开眼睛认真地回答:“你应该知道,声名于我而言毫无意义。” “嗤——”宋澄合发出不屑的笑声。 “声名对你毫无意义,那什么对你有意义?家国?爱情?呵,我们如今已是家不家国不国了。而且,我怎么听说,你到现在都还没拿下云家那丫头。轻盈,这不会是真的吧?她竟然还不是你的女人?!” 宋澄合故意夸张地睁大了眼睛,把“不是你的女人”这六个字在唇齿间用力咀嚼着。 不得不说,她真是个会扎刀的。 提到云安,果然,李翩的神情肉眼可见地晦暗下来,但他今天来菩提园并不是自讨羞辱的,他来是想告诉宋澄合,从于阗来的商队带回消息说,阿克苏死了。 但他一直没开口,他知道这消息会对宋澄合造成多大的刺激。 宋澄合还在喋喋不休,似乎十分享受这种用语言把李翩狠狠踩在脚下的畅快: “轻盈,你要快点把云家那丫头拿下啊!你父亲只有你这一个独苗,你得快点添个胖孙子告慰他的在天之灵,让你们李氏这一脉后继有人。你要是不会可以问阿娘啊,阿娘可以教你怎么对付云家那丫头,让她乖乖从了你,从此成为你的女人。” “用我父亲对你的方式来对她?不必了。”李翩终于开口,声音里有厌恶,但更多的是悲悯。 宋澄合的笑容倏地凝固在脸上:“你胡说些什么?” 李翩起身走到香案前,抬手捏起三支香,点燃后将香插在了香炉内。 这香是一种特制合香,从葱岭以西千里迢迢送来,还有个奇怪的名字——法施太子。 据《六度集经》记载,从前,有个名叫法施的太子,他性格清净,举止恬然,为人慈悲大度,怜悯众生。但他父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王的宠妃却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她先是怂恿国王让太子去戍边,之后又伙同奸佞假传王命剜出了太子的双眼。 失去眼睛的太子沦落为盲眼琴师四处漂泊。 后来,是太子的未婚妻听懂了琴歌之中的哀诉,果断出手相助,这才帮助太子回到故国。 宋澄合用这种香,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看着李翩不急不慌燃香的背影,宋澄合内心莫名生出一股烦躁。 她突然用力推开摊在面前的经文,从书案后站起,拔高嗓音喊道: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讨厌你这副孤高清傲的样子!竺因空那个骗子,说你是天生的鹿王慈悲心,我呸!什么慈悲,什么受苦受难也无畏,你能接受我拿火熏你眼睛,能接受外边那些流言蜚语的侮辱,全都是因为你自命清高!因为你根本看不起这一切!别看你现在摆出一副浪荡轻佻模样,但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骨子里仍旧是高高在上的,你根本瞧不起我们所有人,对吧?” 李翩回头看着自己年轻的继母,似乎在思忖她给自己下的这评语的准确性——孤高清傲。 宋澄合绕过书案,一步步走向李翩,边走边说:“我不仅讨厌你的清高,我还讨厌你这副无所不知的样子。你什么都知道,是吗?那你知不知道你父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她并没指望李翩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 “是我害死的!是我在他的汤药里动了手脚。” “你知不知道为何这么多年,你父亲除了你,再没别的孩子?” “也是我干的!他那些侍妾,但凡有人怀胎,都是我使了手段把胎儿弄死。” 话说至此,也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畅快,她的声音已经尖锐得有些扭曲。 可她并没停下,像是要一口气把所有见不得光的旧事都掀个底朝天似的,仍旧不停地说着: “轻盈,你很好奇我为何要这么做吧?因为……我要让他断子绝孙!我要让你们李氏这一脉彻底绝掉!” “可惜,惟有你,我前前后后谋划了许多次,却总也杀不死你……你真的很让人讨厌。” 李翩看着宋澄合一步步逼近,听着宋澄合说出那些令人惊骇的旧日秘密,面上却没有任何诧异神色。 “你现在说这些,是想激怒我,让我杀了你。”李翩这话并不是在问宋澄合。 他不纠葛,他只给斩钉截铁的答案。 “是又如何?” “我不会杀你的。” “你不想为你父亲报仇吗?”宋澄合问,“你如此不孝,眼见父亲被害死,却无动于衷……” “我知道的事情远比你以为的要多得多。”李翩打断她。 宋澄合的面上显出一丝惊愕,脱口问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李翩看着宋澄合,目光中再次露出他继母最讨厌的那种悲悯,一字一句地说:“宋夫人,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当年阿克苏受刑的时候,我就在房门外。我看到了你们是怎么对他,也看到了他们是怎么对你。” 宋澄合的面色瞬间变得惨白,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怖的事,整个身体都开始发颤。 “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阿克苏他……” “住口!” 李翩话还没说完,就被宋澄合厉声喝止。 也许她已经猜到了李翩要说什么。 “商队从于阗带回消息,阿克苏死了。”李翩没理会宋澄合的厉喝,仍旧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阿克苏死了”这五个字像钉子一样把宋澄合钉在了原地,半晌没动,也没再说一句话。 过了好一会儿,当她终于能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变得喑哑不堪: “李轻盈……你怎么还不死……跟你父亲一起去死,你们陇西李氏,都该死……都该死……” 泪水顺着面颊滑落,她再也维持不了作为继母的严厉之相,猛然跌坐在地,将脸埋在手心里。 “……李轻盈……你怎么还不去死……还不死……” 破碎的话语黏着哭腔,从手指缝里一片片掉了出来。 李翩低头看着自己的继母,面上浮起一丝浅笑: “也许你说得对,我骨子里确实是个清傲之人。我清傲,所以不允许自己逃避,也不允许自己后退半步。我既然接下了凉州君这个封号,就一定会尽我所能,护住敦煌城和这座城里的数万百姓。……况且,沮渠玄山还没死,我哪敢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