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通房》 第1章 被卖入军营 “你说这姑娘能未育而有乳?”灰袍老军医捋着胡子,诧然看向对面的郁娘。 郁娘脸色羞得通红,低下头,攥紧手中包袱不说话,私隐之事被人当众提及,让她有种被扒光衣服的错觉。 牙婆子笑着接过话“是的,老先生,她曾是教坊的瘦马,被灌了不少药,身子和一般的姑娘不一样,能未育而有‘仙人水’。原先她被鸾州知府送给萧校尉为妻,可二人还未来得及成婚,那萧校尉便战死在沙场。现在萧家不要她了,将她卖给我,她无父无母,亦无夫无子,没有烦扰,可以随军前行。” 牙婆子本打算将郁娘卖去花楼,但在萧家听到萧母说郁娘身子奇怪,能产乳,她想起来前些时日一支军队路过芙蕖镇,随行的军医在镇子上开出条件来找能产乳的药娘。 一要官家妇人,二要能随军离开。 这等严苛的条件,即便开出高价,也没能找到合适的,牙婆子便带郁娘来这里试一试。 若能买卖成功最好,不成功,以郁娘的面容送去花楼也能大赚一笔。 裴元清闻言没开口,只示意郁娘抬起手。 郁娘一时没敢动作,忐忑看着裴元清,见裴元清目光淡然,胡须发白,衣间药香浓郁,身上颇有一股仙风道骨气韵,不似什么奸恶之人,她心中犹豫了下,方才抬起手腕。 裴元清将手指搭到她脉搏上,眉头缓缓敛动,似是在确认牙婆子说的真假。 旋即,他又示意郁娘换另一只手,不知把到什么眉头皱得更深。 心道,这姑娘身子确实怪,能未育而有乳水,但身子骨很差,吃了太多的怪药,已有短命之兆。 他轻叹口气,看向郁娘“人留下来吧。” “好嘞。”牙婆子松口气,嘴巴笑得抿出一条线。 钱“货”两讫,牙婆子满意的掂着手中的银子,装模作样叮嘱郁娘几句话,让她好生在军营里待着。 郁娘没答话,始终局促站在原地,仿佛独自身在另一个世界。 裴元清见她一动不动,便向她解释道“你不要怕,我们是都城铁骑营的,这次是奉命押送粮草,前去蓟州城支援祈家军。铁骑营里有位贵人生了病,药材之一便是新鲜人乳,本来是有两位药娘随军的,奈何舟车劳顿,一位药娘病死了,一位药娘回乳了。” 郁娘茫然抬起头“所以你们是需要我做药娘……” 她原先进来驿站,看到有士兵,还以为自己要被牙婆子卖到军营做军妓。 她不是什么贞洁烈女,可跟了萧重玄,便不想让自己污了萧重玄的名声,心中在那一瞬间已经想好千万种自戕的法子。 裴元清点点头“嗯,你要一路跟随我们铁骑营北上去蓟州城,可能有些劳累。不过路上,我倒是可以顺带帮你调理身体。” 她初到萧家时,萧重玄就找人给她看过身子,知晓她身子骨差,不加以调理将会积恶成疾,届时怪病缠身,终至短夭离世。 萧重玄在时,医师还会来给她医治身子,但萧重玄走后,萧母便叫停了医治。 “谢谢您,老先生。”郁娘踟蹰道,紧绷的神情总算露出一丝缓色,这一日心情跌宕起伏,兜兜转转,才发现是因祸得福。 她没有被贱卖,没有被糟蹋,还可以好好活着。 能好好活着,对于她这样出身的人来说,就已经是最大的奢望。 自觉一声感谢不足以表达,郁娘又向裴元清的方向作揖行大礼,裴元清见状连忙将她扶起来,怜惜道“姑娘你别这样,快起来。” “老先生,您唤我郁娘子便好了。” 裴元清“好,郁娘子。” 裴元清扶起她后,又同她说了些叮嘱的话,贵人身子骨矜贵,用的“药方”很有讲究,需要她忌口的东西足足列有一页纸。 郁娘见裴元清提到贵人时总是三缄其口的样子,她便识趣没有多问。 末了,裴元清看着她的面庞,提醒她在军营内不要乱走。 以前随军跟着的都是老药娘,现下还是第一次跟着年轻貌美的药娘,只怕被那些年轻气盛的士兵们看到会生出是非。 郁娘默默点头,认真记下每条教诲。 晚上,睡在驿站的偏房里,她还有种恍惚的错觉。 今日的经历,像是一段光怪陆离的梦。 原以为被萧母卖给牙婆子,会去到偎红倚翠的青楼或者轻歌曼舞的教坊,再次身陷风尘,身不由己,却没想到会来到这里。 做一个药娘,总比做一个妓女要好。 她将萧重玄的牌位从包袱里拿出来,当初来萧家时,只带上几件换洗衣服,离开萧家时却也只多带了萧重玄的牌位。 借着昏暗的壁灯,手指细细摩挲牌位上面刻的名字,心中的恍惚才渐渐消散。 她真的离开萧家了,踏上一段未知的陌路。 前路,应该会好的吧。 “重玄。” 窗外夜风呜呜,让她的低喃声微不可察 。 她找来蔑刀,一笔一划,将牌位上刻着的“儿”字变成“夫”字。 夫萧重玄之位。 她额角抵着牌位,闭上眼,眼泪顺着牌位落下。黑檀木的幽香很像萧重玄身上的味道,清清冷冷,让她慢慢放松情绪。 迷迷糊糊之时她梦到初遇萧重玄的场景。 第2章 与萧重玄的初遇 那时萧重玄刚立下战功,被提拔为校尉,回到鸾州时是鸾州知府的座上宾客。 郁娘同其他女子在宴会上献酒,走到萧重玄跟前,萧重玄抬头多看了她一眼。只因这么一眼,晚上,郁娘便被人送到萧重玄留宿的厢房里。 萧重玄推开门看到她穿着薄纱跪在地上的样子,脸色瞬间阴沉下去,毫不留情让她滚出去。 她却厚着脸皮攀上萧重玄的大腿,说自己爱慕他这样的大英雄,乞求他能留下她在身边伺候。 其实那时她这般说,不过是想借萧重玄离开教坊。 只是萧重玄不为所动。 她被迫穿着薄纱,跪在外面冻了一夜。 次日,萧重玄打开门,她顺势昏倒在萧重玄脚边。 萧重玄未动,许久,才俯身将她从地上抱起来,若有若无的轻叹在她耳边响起。 她大抵是困极了,身体也真的到了极限,来不及分辨那声轻叹是何意,竟然真的在萧重玄怀里昏睡过去。 等到她醒过来,教坊嬷嬷让她收拾东西,跟随萧重玄离开。 知州大人已经将她送给萧重玄,萧重玄没有拒绝。 她初来到萧家,萧母以为她是官家孤女,待她温和有礼,但在知府命人将她的卖身契送来萧家后,萧母知晓她原是教坊中的瘦马,对她态度大变,言语多冷漠苛责。 甚至萧重玄还在萧家时,萧母便已经想着法子要送走她。 萧重玄察觉出萧母的意图,在出征前特地叮嘱萧母要好好待她。等他回来,他便三书六聘、八抬大轿来娶她为妻。 可惜一个月后,等来的是萧重玄战死在兰西边境,尸骨无存的噩耗。 萧母将萧重玄的死怪在她身上,认为是她克走了萧重玄,将她赶进马房,那马房四面无窗,破败不堪,夜间萧志翻墙而进,意图欺辱她。 她不肯,闹到萧母那儿,萧母却不分青红皂白,骂她狐媚子,勾引了兄长还要勾引弟弟,于是,在萧重玄头七还未过便将她卖掉。 …… “这种晦气东西怎么放在床上?”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嗓音,将郁娘从睡梦中惊醒。 过了两三秒,郁娘缓过神,看见一个年逾四十左右的妇人,正站在床边,一脸嫌弃的望着她怀里萧重玄的牌位。 她慌忙将牌位塞回包袱里,同眼前的妇人问好。 这个妇人,便是那位回乳的药娘,孟妇人。 如今行军路上,她们二人被裴元清安排宿在一起。 孟妇人盯着郁娘素净白皙的面庞,视线落到郁娘圆润的胸脯上,犹疑道“你是新来的药娘?” “是。” 孟妇人没想到这新药娘竟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目光带着细刺,上下打量了一番郁娘,没好气道“那牌位上的人是你的亡夫?” 郁娘顿了顿,点点头。 她和萧重玄虽未完婚,但在她心中,萧重玄已经是她的夫婿。且往后要做药娘,避免被人刨根问底,索性假装自己是已成亲的妇人。 孟妇人冷笑了声,心道,这小妇人的丈夫想来是刚死没多久,她就丢掉襁褓中的孩子来媚富贵,还真是铁石心肠。 郁娘察觉出孟妇人身上的无端敌意,轻轻抬眼看孟妇人,有着示好之意。 然而孟妇人却哼了声,朝她了个白眼,睡到外铺上。 郁娘“……” 孟妇人讨厌郁娘,是因为觉得郁娘抢了她的差事。 她为了这份差事,连刚出生的小女儿都顾不得照顾,也要跟随贵人南下,为的便是希望自己能像宫里的徐乳娘那样,靠着照顾过贵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前段时间,徐乳娘的儿子娶了季尚书的庶女,便是有着贵人的那层原因。 孟妇人也希望自家的儿子能有这份福气,跟世家官族牵上关系,只可惜她这身子不争气,路上舟车劳顿导致回乳了。 想到这,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对着自己的胸脯狠狠拍了两下。 不争气的两个东西。 坐在床上目睹一切的郁娘“……” 第3章 军营的第一夜 次日,天还未亮,铁骑军便开始南下赶路。 郁娘找裴元清的学徒苏子借了身灰扑扑的衣服,头顶挽上独髻,扮作男子打扮,面孔刻意用墨草涂黑,低垂着眉眼,整个人看起来蔫蔫的,混在学徒中不甚起眼。 这般打扮出现在裴元清面前时,裴元清捋着胡子,满意的点了点头。 铁骑军一路南下,跋山涉水,浩浩汤汤,气势如吞山河,所过之处皆尘土飞扬,鸟惊兽散。 郁娘即使坐在马车上,跟了半日,也被颠得骨头架快要散了,总算明白孟妇人为何会回乳。 长居深闺的妇人,根本经不起这般折腾。 铁骑军吃食也都是简单的随军干粮。 郁娘倒是独加了一份热乎乎的鱼汤,补乳的。 晚间,铁骑军驻扎在草地上,郁娘和苏子几个学徒在搭营帐,她以前没做过这些事情,心中的新奇胜过疲顿,一直和他们忙到深夜。 休息前,苏子来到营帐门口,红着脸递给她一个乳白色的圆形小瓷器。 郁娘看着瓷器的形状,一时未弄明白,反应过来后脸色忽地一下红了,在教坊待过那么多年,再污秽肮脏的物什她都见过,此刻看到个取乳的瓶子,竟然有些不自在。 往日里她会刻意忽略胸脯的情况,便是想装作正常女子,现下却是直白而又赤裸的坦视自己的怪异,无可避免的想到那些不堪的回忆。 她的身子原先不是这样的。 一年前,教坊嬷嬷喂她们喝下怪药,只因为新任知州大人好人乳,教坊便配药调教她们的身子,来取悦知州大人。不过一个多月,她们的身子便都发生了变化。 取完乳后,郁娘整理好衣服,将瓷瓶递给营帐外等着的苏子。 苏子没敢看她,接住瓷瓶匆匆离开。 郁娘回到营帐内,孟妇人盯着她的胸脯,又不住阴阳怪气。 “年轻就是好,怎么取乳也不扁,哦,还得丈夫死的早。” 郁娘装作没听到,自顾自擦着萧重玄的牌位,等孟妇人那厢说够了,郁娘对着萧重玄的牌位郑重道“夫君,今日是你头七,晚上一定要来看看郁娘啊。” 孟妇人一愣,此时恰好一阵冷风吹进来,吹得营帐灯火昏暗摇动,帐帘呼呼作响,寒意顺着小腿肚入骨,惊得孟妇人一哆嗦,心中莫名恐惧起来。 今日是这妇人死鬼丈夫的头七? 也不知道这妇人的丈夫是怎么死的,会不会怨气还未散…… 想到这,孟妇人闭上嘴,躲回被子里,不再说话。 郁娘落得耳净,收回牌位放到枕边。 兴许是赶了一日的路,很快便能入睡。 夜间,弦月高升,风在营帐外呼呼作响,吹得草木摇动。不知过了多久,风声被刀剑声和厮杀声掩盖住。 血腥味沿着风涌入到鼻间。 郁娘陡然惊醒,坐起身,黑暗中火光如银刃贴着营帐忽闪而过,帐外兵器相接的声音几欲震碎寂夜。 孟妇人早已吓得抱住被子,躲进角落里,口中一遍遍咕哝着佛祖保佑的话。 郁娘也吓得不轻,才来到军营第二日就遇到这样的事情,她想要和孟妇人一样藏起来,犹豫了下,又贴着帐篷,趴到帘帐偷看。 是流匪打来了吗? 火光窜动,依俙照亮外面的情形。 不是流匪,而是一群黑衣人。 这群黑衣人夜袭军营,数量不多,却是武功了得,直击铁骑军几位将领所在的营帐。幸而铁骑军训练有素,未能让对方得逞,双方一路缠斗厮杀,打到了军医苑这边。 裴元清和学徒们抱着药材四处躲藏起来,郁娘看到一罐打落的药材散在眼前,顾不得恐惧,抱起罐子藏回帐内。 一刻钟后,黑衣人被铁骑军击退,被活捉的黑衣人全部含毒自尽,铁骑军这边虽然胜了,也有不少人受伤。 军医苑在裴元清的带领下,在给受伤的铁骑军疗伤。 郁娘捡的药罐子上贴着血竭二字,是用来外敷止血的,她找到裴元清,将药罐子递给他。 裴元清正忙得焦头烂额,身边能使唤的就三个徒弟,人手不够用,见到郁娘过来,便让郁娘在边上搭把手。 止血的草药都已经捣好,只需要涂到绢帛上给铁骑兵包扎,郁娘跟在苏子后面学习包扎的手法。 看了一遍,心里已经有数,开始出师去给伤员包扎。她力道轻,举止温柔,动作却不拖沓,能利索的挤尽污血、擦拭秽物、涂上药膏、包上绢帛,动作连贯,一气呵成。 她接连包扎了五六位受伤的铁骑兵,他们都没有吭声,各个性子皆坚强勇毅,瞧着面庞,左右也不过在二十岁出头。 她思绪也是一下就飘远了,想到萧重玄。 不知道萧重玄在战场上有没有遇到这么凶险的袭击,也不知道他受伤了能不能及时敷上草药,最后去世时,他应该很痛吧。 这般想着,一股酸涩涌上眼眶,眼中的泪忽然落了 下来,恰好落到身前铁骑兵受伤的手臂上,她还未察觉,对方倒是愣了一下。 包扎好对方的手臂后,郁娘转身要离开,听到身后声音沉沉响起。 “我不疼。” 郁娘擦了擦眼角,诧异转身,看见对方面容沾着黑污,一双眼睛却是幽亮有神的盯着自己。 郁娘便笑了下,对方撇开头去。 她去给下一个铁骑兵敷药,这人左臂直接被砍断,伤口用草灰做了简单的止血,还没来得及包扎。断裂的肱骨从混杂的鲜血和草灰中透出一抹雪白,显得狰狞可怖,而他却拿着酒壶,喉结鼓动,大口喝着酒,仿佛觉察不到痛。 在他旁边,一个子稍矮的铁骑兵抱住他的半截手臂,脸色发白,神情看起来比他还要难受。 郁娘看了一眼他的伤口,疼痛仿佛突然有了意识,传染到她的左臂上,她的筋脉似能感同身受,疼痛发颤,她慌忙避开视线,努力平稳呼吸,替他清理伤口上的草灰。 这人也不看一眼伤口,撇着头,一口一口喝酒。 倒是他身旁的站着的那位矮个子铁骑兵头低得更深了。 几个包扎好伤口的铁骑兵围过来,不知道是调侃还是愤怒,你一言我一语,对着那位矮个子铁骑兵道 “崇二,你下次再躲在你哥哥身后,你哥哥右手也保不住了。” “男子汉大丈夫,上了战场怎么能胆小呢?” “记得上次在摩河北战,也是崇大给你挡了刀,你……” “好了。”崇大打断他们的话,将酒壶随手扔给他们,“崇二有我这个哥哥来教训就行了,你们要是没事,去给我再打壶酒。” “你啊,就是惯着崇二。” 几个铁骑兵摇摇头离开,不多时,就带着灌满酒的酒壶回来。 崇大闷声不吭,接过酒壶,又灌了一口烈酒,鬓间渗出一片汗水,闭着眼下颌绷紧。 那几个铁骑兵没再啰嗦,各个皱巴着脸围着崇大。 伤口清洗干净,上了草药,包扎前,一直没说话的崇二抱着那截断臂,低声问向郁娘。 “真的不能接回去吗?” 郁娘顿住,分到她手里受伤的铁骑兵都是裴元清和苏子他们先简单看过一遍的,他们没说能接回去,那应当是真的没了办法。 她摇摇头,崇二退回去,脸色煞白,手里还是抱着那截半臂不肯松。 这般固执的模样让其他铁骑兵都凝住神情,不再言语。 后来,郁娘在给其他人包扎伤口时,看到是崇大一把将断臂从崇二的话里拽出,扔进火堆。 崇二看着火堆,久久没有动弹。 远处鸡鸣声响起,时间悄然过去,药箱里的绢帛不知不觉中用完。 还有些受伤的铁骑兵没有包扎,郁娘想回军医苑取一点,半道上被一个身穿紫靛军服的护卫拦住。 那护卫绷着脸,见她手里挎着药箱,将她当做学徒,带她到一处营帐外。 “主子,人来了。” 大概是看她一副欲言又止,没出息的样子,护卫说完话后,又压低声音对她道“只是让你给主子包扎伤口,你好好做事就行了。” 话落,郁娘便被推了进去。 第4章 失明美男 霎时间丝丝缕缕的药香扶风而来,冲散鼻腔一直萦绕着的血腥味,隔着一层绣着仕女图的半透明屏风,郁娘看见一男子背对着她,玉冠绾髻,坐在浴桶之中。 对方后背有伤,血丝已经渗出白色绢帛,想来是旧伤撕裂。 郁娘从方才的那声“主子”,大概猜到眼前这人军职不低,她现学现卖的三脚猫功夫恐怕不够格给这人看伤。 思忖后,她粗着嗓子装作男子的声音道“回主子的话,奴才学艺不精,是否要奴才为您请裴老先生过来看伤?” “外面的人更需要裴老先生,不必叨扰他,你过来。”男人的声音透着不容置疑。 郁娘心里有些紧张,心道,自己是个救急打杂的,万一包扎不好,出了事怎么办? 她尚在犹豫要不要向这位爷表明自己的身份时,男人又重复了一声。 “过来。” 这声音已有不耐烦,郁娘脚步霎时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闻声本能的向前走去,待跃过屏风,想后悔也已来不及。 只是走近些,她才看到男人双目缚上白帛,似是有眼疾。浴桶中浸泡着药材,药香味正是从这些药材中而来。 她心中的紧张瞬间缓和许多,既然对方看不见,那应该容易伺候。 案几上已经备好绢帛和草药,她对着男人的后背行了个礼,才壮着胆子靠近浴桶。 来到浴桶边,脸颊拂过尚有余温的水氲,看到对方宽阔的肩颈和清晰的肌肉纹路,她突然意识到什么,脸色羞得通红。 方才太紧张,以致忘记男女之防。 心中忍不住再次庆幸男人看不见,也就少了许多尴尬。 她硬着头皮开口,声音讷讷“主子,让我先为您揭掉身上的绢帛。” 男人没说话,似乎沉思于事,他后背上的伤是从前胸对穿而来的,胸口绑了一圈圈绢帛,瞧不出伤口的模样。 她撇着头,视线不看男人,半边身子僵着,两只手伸到男人胸前为他揭纱布。 然而她的手刚一碰到男人,下一瞬她就被男人猛然用力拽入怀中。 一柄长剑从身后擦过她的耳垂,直指男人的眉心,他虽然看不见,耳力却极好,抱起郁娘堪堪躲避一击。 长剑砍到浴桶边沿,一时难以拔出,黑衣人便迅速拔出匕首,刺向男人。 郁娘此刻跌落进浴桶里,还未搞清楚发生什么,刚一抬头,脑袋又被男人摁了下去,男人借力翻身跳出浴桶,扯来藤箧上放着的内衫,一边穿衣服一边和黑衣人缠斗起来。 郁娘被摁进浴桶后冷不防喝下一大口药水,浓烈的药草味熏得她干呕不止,一想到这药水还是泡澡水,她就更难受了,忍着胃部的翻滚抬起头,看见营帐内男人在和黑衣人在打斗。 她慌忙爬出浴桶,躲在浴桶后面,还没来得及出声唤人,黑衣人便被男人一脚踹进浴桶。 浴桶经不住力四分五裂,药水哗哗溅出,淋得郁娘浑身湿漉漉,也惊得她一踉跄跌坐在地上。 原先卡着的剑松动,黑衣人趁势抽出长剑,扑向男人。 剑影交错将升起的层层热水氤氲砍得四分五裂,男人不知何时也手持长剑,一一抵挡住黑衣人的攻击,甚至还步步反攻,将黑衣人逼退。 眼见外面的铁骑兵听到声音涌过来,打斗又处下风,黑衣人便想要逃跑,他余光瞥到正欲爬出帘帐外的郁娘,飞身跃到郁娘身边,想挟持郁娘做人质,一看郁娘的小厮打扮又放弃了,转而将郁娘当做挡箭牌,推向迎面刺过来的长剑上。 郁娘吓得尖叫,男人听到声音长剑忽地拐弯,紧忙收回。 黑衣人又一把推开郁娘,郁娘踉踉跄跄撞进男人怀里,黑衣人想趁此间隙逃出去,只是刚逃到帘帐前,被男人从身后一剑穿脑而过。 散发着热气的脑花霎时迸射一地。 郁娘见状吓得大叫一声,本能抱紧怀里的人,身体几乎与对方严丝合缝,开口时声音都带着哭腔“死……死了?” 男人没说话,双目被白帛遮住,他抬手欲推开怀里的郁娘,不知感受到什么身形陡然僵住。 “你是女人?” 郁娘低下头,看到长褂被药水浸湿紧紧贴在身上,最近这几日为了能多出乳水,她没有再束胸,现在贴着男人的胸膛,玲珑曲线皆现。 没听到她的回复,他又一把拧住郁娘的手腕冷声逼问“刺客?” 一波接着一波的惊吓,让郁娘思绪混乱,脑海这时只记得裴元清的叮嘱,在军营里要藏好自己的身份。 她立即否认“不,你认错了,我是男的。” 大抵是觉得这声辩驳很滑稽,男人唇边溢出冷笑,手掌用力捏住郁娘的手腕,另一只手却直接朝郁娘的嘴巴而去,怕郁娘也像先前的刺客那般含毒自杀。 郁娘腮帮子被捏住,说不出来话,痛得她用力挣扎,地面因着先前药水的缘故,有些湿滑,两人挣扎间竟双双跌倒在地上。 男人好巧不巧脑袋磕到坚硬 的藤箧上,顿时痛得闷哼一声。 而她趁势咬住男人的手指,男人吃痛收回手,另只手又要抓住郁娘,郁娘卯足力气推了他下,导致他后脑再次磕到藤箧,本来要抓郁娘的手,顿时颓然垂下,声音也戛然而止。 “你——” 郁娘爬起来,惊慌捂住喘息的胸口,缓过气,这才发现地上躺着的男人一动不动。 他昏过去了? 她试探性靠近他,推了推他的肩膀,仍没有什么反应。好在手指探到鼻息间,尚能感受到气息。 帐外,护卫听到声响围过来,他们看不见里面的情形,没有主子的应允,也不敢擅闯进来。 “主子,你怎么了?” “是不是有刺客?” 郁娘看了看已经僵硬的刺客,又看了看男人,脑海只余一个念头——她绝不能让人知道是她把这位主子打昏的! 即使她是无心之举,可奴才以下犯上就罪不可赦。 她不想被赶出军医苑,不想再次流入风尘,那般屈辱的日子是一刻也不想再体验。 想到这,她眼神微动,心中已经有了计谋。 远处,天际已经泛白,营帐之间却仍有阴影交错,一片昏昏暗暗。 她掀开帘子,将脸庞藏在帘帐后,捏着嗓音,尖叫道“快来人啊!刺客将主子打昏了……” 侍卫们听到这话顾不得其他,立即冲进去,一群人注意力全都落在男人和刺客身上。 “刺客已经死了!” “主子,主子你怎么样?” “主子还有气,快喊裴老先生过来!” 第5章 被当做刺客 郁娘趁着混乱悄悄离开,因着是学徒打扮,又背着药箱,一路顺畅,无人猜疑。 她回到军医苑后躲在营帐内,没敢出去。 这一夜过得是如履薄冰。 先是遇到偷袭,又被当成刺客,差点小命不保。 她缩在被子里,情绪才稍微放松,也才感受到浑身哪哪都很疼,被男人捏过的腮帮子和手腕红肿起来。 这个所谓的主子脾气真差,上来就捏她的嘴,不给她开口解释的机会,不然也不至于闹出这样的事。 郁娘一边在心里腹诽,一边揉着腮帮子。 若是男人醒过来,想兴师问罪,她便打算抵死不认,反正对方看不见。至于护卫那边,天色暗淡,再加上情急,估计也没有瞧清楚她的面目。 虽是这样想,但她心里还是有些不安,在不安中度过一日。 今日铁骑军没有行军,下午的时候,军医苑一众人被喊走。 一直到天色暗下去,军医苑的人也还未回来。 郁娘心里发憷,难道铁骑军找不到她,就要问罪整个军医苑? 她虽然不想被赶出去,但让裴元清他们因她受牵连,便良心难安,她在营帐里来回走动,焦虑不已。 孟妇人嗑着瓜子,冷着脸,眼神随着她的身影转动。 夜间篝火架起,炊烟顺风直升。 铁骑兵三三两两围在一起吃饭,军医苑这边仍无一点动静,营帐沐在一片黑暗之中,黑暗的触角肆意延伸出来,贴上郁娘的身体,寒意慢慢渗入骨头。 胡思乱想的念头越来越旺,她既害怕被赶出去军营,又害怕连累旁人,陷入到天人交战之中,最终认罪的决心占据上风。 她不能对不起裴元清他们。 她刚掀开营帐帘子出去,就看到苏子几人笑着走回来。 眼前张牙舞爪的黑暗忽然温顺下去。 “沈督军这会可真大方,给我们军医苑每个人都赏了十两银子。” “沈督军是不是受伤了?我看他说话时一直待在屏风内。” 苏子“应该是的,昨日老先生一直到凌晨才回军医苑,想来就是给他看伤。” “你们说这次的刺客是不是来的有些古怪,既不是来烧粮草,也不是来打铁骑军,好像是专盯着某个人来的,该不会是来刺杀太……” 后面的声音逐渐放低,苏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另外二人没再说话,各忙各的事情。 他们的话却在郁娘的耳朵里久久盘旋,她呆呆站在原地,原来找军医苑不是为了追查刺客,而是要嘉赏他们。 难道刺客的事情被她糊弄过去了? 郁娘咬着嘴唇沉思,想到苏子他们口里提到的受伤的沈督军……眉头皱了皱。 沈督军就是那位主子吗? 看着还挺年轻的。 紫金营帐内。 沈平沙左手绑着纱布,向高座上的人恭敬俯身“殿下,军医苑的学徒有可疑的吗?” 南廷玉摇摇头,因着受伤,脸色几乎和眼上缚着的白帛一般颜色,倚着长椅,看着有几分病态。 沈平沙又道“卑职私以为是刺客故意伪装成学徒来刺杀殿下,只可惜当时情况混乱,让他浑水摸鱼逃走了,还请殿下责罚。” 南廷玉抵唇轻轻咳嗽一声,右手虎口处传来一股细微的刺痛,他用指腹慢慢摩挲,能感受到牙齿留下来的细小伤痕。 这是那个“刺客”留下的杰作。 想到刺客的种种行为,南廷玉皱起眉。 武艺不精,脑袋也笨,甚至在他昏迷后,还没有杀掉他。 她真的是刺客吗? 南廷玉“沈将军,铁骑军是不是混进女子了?” 沈平沙闻声慌忙跪下去“殿下,此事绝无可能,此次行军的两千骑兵都是跟臣上过战场,平过战乱的,绝不可能有女子混进来。” 南廷玉没再说话,不似刺客,也没有女子,那这女子是探子吗? 前些时日,他蛊毒复发,双目失明,为防贵妃一派再生废储风波,他便以支援祈家军,押送粮草为由,离开都城。 南廷玉搓着虎口“听她声音年纪不大,你们在军营内暗中调查,若她还在军营,抓住留下活口。” 整个铁骑军都是他的人,不会将他失明的事情泄露出去,但那个女子来路不明,恐会有威胁。 “是。” 铁骑军休息整顿后,又马不停蹄南下赶路。 其间有一次铁骑军来到军医苑,郁娘还在熟睡,惊醒后听到营帐外孟妇人在和铁骑军说话。 孟妇人告诉他们这里是药娘休息的地方,铁骑军掀开帘子朝营帐里望去,郁娘状似被吓到,两只手拽着被子,半边张脸躲在被子下。 铁骑军看了一眼郁娘,露出来的上半张脸黑黑的,看不出什么五官,年纪也辨别不出来,但想来做药娘的,年纪不会小,只简单问了些话就离开了。 孟妇人嘟 囔着走进来“神神秘秘,也不知道整日在找什么。” 郁娘没答话,忐忑了一日,这次查过后,铁骑军许久没有再来。 平日她躲在营帐不出去,实在有事出去的话也是涂黑脸蛋,穿上学徒装,扮作男子,低眉垂眼,尽量不引起注意。 孟妇人每每看到她这个样子,满脸嫌弃,觉得她丢人现眼。 这日,郁娘坐在铜镜前梳头,孟妇人看到她又在梳男士独髻,身上还穿着不知道从哪儿要来的脏衣服,忍不住阴阳怪气。 “好好的妇人家天天把自己弄得跟个烧煤的似的,不知情的还以为我们这里是煤窑。” “也就是在行军路上你能这般丢人,若是回了东宫,你还这个打扮,那是在丢殿下的脸。” …… 郁娘本来左耳进右耳出,不理孟妇人,闻声愣了愣,转过身向孟妇人道“东宫?” 孟妇人眉毛一横“自然,咱们是给殿下治病,殿下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所以将来肯定是要跟着殿下回东宫。” 孟妇人还在等自己回乳,做着能去东宫侍奉的美梦。 郁娘不可置信张唇“殿下是太子吗?” 她来这里已有些时日,除了开始同裴元清说了些话,后面很少遇见裴元清,跟学徒聊的话也少,至今还不知道“贵人”的身份。 妇人睨着她胸脯,撇嘴道,“这恐怕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才能和殿下攀上关系。你别不知好歹,每日把自己弄得污手垢面,外人看到,还以为殿下苛待我们呢。”孟妇人虽然讨厌郁娘过于昳丽的面庞,但也讨厌郁娘扮作蔫巴巴、黑漆漆的样子。 郁娘头发梳到一半停下去,陷入到沉默中,过了会儿,她不知道想到什么,喃喃出声“那沈督军是不是也要听太子的话?” “自然,别说是沈督军,就算在整个乾朝,除了皇帝,谁不听太子的话?” 第6章 我是太子乳娘 这般平静几日,铁骑军行军到俊周邑。 恰逢端午日,军营后勤部有半日的休息时间,众人可以进县邑采购物资。 郁娘本不打算出去,但不巧的是葵水来了,没有月事布,只能去县邑布店买。 布店大都不卖成品,嫌弃晦气,只有少有的布店会缝制好布条,买回去还要自己塞草木灰。 她找了好几家布店,才找到卖成品布条的店铺,在里间挑中几个深色的布条,又看中一匹布,想着买回去可以做绣活。 数着铜钱,正好够用。 这铜钱是军医苑支给她作为药娘的报酬,也有她平日里帮军医苑捣药、救急的工钱。 她抱着布匹,付完钱正欲离开,迎面看见眼上缚着白帛的男人,在两个护卫陪同下走进布店。 男人和护卫皆身形高大,面色肃然,甫一进来无形的威压便霎时充斥在整个布店内。 郁娘吓得心脏怦怦乱跳。 是他! 那位“沈督军”!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她本能向后躲去,左右看看,旋即藏进里间层层叠叠悬挂的制式褙子里。 男人气质非凡,一眼便知晓非池中之物,店老板和小厮一见到他,哪里还注意得到躲起来的郁娘,脸上皆是堆满殷勤讨好的笑,上前迎接男人。 “这位爷,你需要什么?” “你们这里有男子成衣吗?” “有有有,爷,你里边请。” 郁娘藏起来后,才反应过来男人失明,看不见她,她应该正大光明从他身旁走过去。 怪就怪她心虚,一看到对方就跟老鼠见猫似的,要害怕藏起来。 现在想出去也已经来不及。 布店老板将男人迎到里间制式成衣这边,恰好就在郁娘跟前。 郁娘呼吸倏然顿住,目光透过眼前堆叠的褙子,紧张的看向男人。 男人没有穿军服,身上穿的是一件玄色镶边的银丝暗纹长袍,腰上束着纹云腰带,看着干练清爽,眼上的白帛几乎遮掩住半张脸,只能看到挺致的鼻尖和饱满的唇形。 布店老板在一旁介绍着款式,南廷玉没多挑选,定下一件黑底金边圆领袍试穿。 店老板看着南廷玉的眼睛,正欲询问是否要人伺候穿衣,南廷玉身旁的两个护卫已经拉着店老板一同退出去,顺手关上里间的门。 四周光线瞬间暗下去,南廷玉解开腰带,搭到一旁架子上,恰好就搭在郁娘身旁,郁娘紧张的咽了咽喉咙。 心道,怎么每次遇见他的时候,他不是没穿衣服,就是要脱衣服。 他脱掉长袍,露出染着血的白色里衣,血迹在胸口处,这几日行军颠簸,伤口似乎又裂开了些。 眼见他要解开里衣,郁娘慌忙闭上眼睛,南廷玉的动作却陡然停住,下一瞬,他精准朝着呼吸的方向拽住郁娘的手,一把将郁娘拽了出来。 郁娘猝不及防叫出声,南廷玉闻声,拧眉将她反手摁到墙壁上。 “上次的刺客?”这话虽是疑问,语调却俨然是确定无疑的。 这几日铁骑兵没找到人,他还以为她已经离开军营了,没想到她还混在里面。 郁娘脸颊贴着墙,痛得直呼哧,故意压住嗓子,瓮声瓮气开口“不是我。” 南廷玉自然不信“是谁派你来的?” “没有人派我来,我真的不是刺客……” “呵,那你是什么?”南廷玉嗤笑出声,微微俯首,下巴正抵着她耳尖上方,无形的威压扑面而来。 郁娘的腕骨几乎要被拧断,疼得眼中沁出泪意,眼前男人明明双眼缚着白帛,瞧不见神情,可她却心神俱颤,害怕得不行。 莫名想到上次营帐中被一剑刺穿脑袋的刺客,脑花洒出来时还散发着热气。 她今日若不交代,估计等下洒出来的就是她的热乎乎脑花。 可她不能说,不想被赶出军医苑。 要怎么样才能让他不再追究下去? 走投无路时,脑海忽然想起孟妇人上次说的话,心中的一个计谋瞬间便酝酿出来。 不管她实际是做什么,是什么身份,但只要她为太子服务,假装攀上太子这层关系,那这人想动她,也得问问太子。 想到这,郁娘故作镇定的拔高音量,狐假虎威道“我是谁?你如果知道我是谁就不敢这样对待我了。” “哦,你是谁?”南廷玉饶有兴致的挑起眉头。 郁娘咬咬牙道“我是太子殿下的乳娘!” 声音端的是嘹亮高昂,自信大方,然而话方落下,她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口误,竟将药娘说成乳娘! 瞳仁狠狠震了震。 虽说无本质区别,但乳娘比药娘听着莫名不正经许多。 南廷玉闻言,表情也肉眼可见的呆住,手中的动作随之放轻。 郁娘顾不得羞耻,心道,口误就口误吧,反正都是一样的工作。 何必分得那么清。 她腆着脸推开他,继续狐假虎威道“所以我不是什么刺客!你以后少来找我的麻烦!不然别怪我告到太子面前,让他治你的罪!” 她的胆子只够支撑说完这一连串话,话落,便不敢停留,抱着怀里的东西逃出去。 南廷玉本能伸手去抓她,没抓住,只抓下她怀里抱着的布条。 她跌跌撞撞冲出去,门外的两个护卫突然看到个学徒模样打扮的人从里间出来,二人面面相觑,反应过来立即冲进去看南廷玉。 “主子,你没事?” 南廷玉收回神,摇了下头。 “主子,要去追她吗?” “不用。”南廷玉顿了顿,“她是军营里的人?” “是,她穿着学徒的袍子。” 南廷玉已经知道她是何身份了,难怪躲在军营里没有被查到。 乳娘…… 想到这个称呼,南廷玉磨了磨牙,又是想笑,又是气恼,她倒挺会自居的! 他攥紧手指,这才注意到手里还有个东西,是方才从她怀里拽下来的。 摸着是条长布,也不知道是做何用的。 南廷玉冷着脸,扬起布条问向布店老板“这是什么东西?” 布店老板看清布条后,支支吾吾吭声“这是女子来葵水时用的布条。” “……”南廷玉。 郁娘踉跄跑回军营,身后没有人追过来,她以为那位“沈督军”是怕了,没来找她的麻烦。 她月事来的第一日往往疼痛难忍,小腹如被刀绞,因着又受到惊吓,跑了一路,躺到床上时,唇色发白,浑身冷汗直冒。 这般捱了会儿,还没有好转,她只好忍着疼痛,哆嗦向苏子借汤婆子。苏子递给她汤婆子时,还给她煮了一碗红糖水,叮嘱她好生休息。 她连连道谢,喝下红糖水后,抱着汤婆子蜷在被子里,迷迷糊糊睡着。大抵是因为身上的疼痛,让她梦到在教坊里受刑的日子。 她是和六个姑娘一同被卖入教坊的,那时才六岁,没有太多的记忆,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只记得嬷嬷说卖她的人自称是她的母亲,姓郁,所以教坊里的人都喊她一声郁娘。 那一批姑娘中,一个年岁稍大的姐姐告诉她们,身为女子要“至洁不可污,至贞不可变”,宁死也要守住宝贵的贞洁,绝不做卖笑卖身之人。 郁娘压根不知道什么是贞洁,懵懵懂懂被拉着和其他人一同反抗嬷嬷。只记得最后的结果,六个人都挨了一顿毒打,被打到浑身都是血,扔到柴房里关押。 时值初冬,门外大雪飘纷,寒意顺着门缝攀上骨头,冻得身体都要四五分裂了。 又冷又痛,生不如死。 郁娘那时发了高烧,晕晕乎乎的想着这般痛苦,还要什么劳什子贞洁。 她不要贞洁了,她要活下去。 六个姑娘,只有三个捱过雪日,活了下来。当初带头的那位姐姐也活了下来,后来还成为教坊的头牌。 …… 第7章 他是太子 “大风起兮云飞场,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铿锵豪迈的军歌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已是夜间,篝火憧憧,铁骑兵以锅为鼓,以盆为器,围成一起放声高歌,抒怀万丈豪情。 山间鸟兽惊得四散,郁娘也被惊醒,怀里的汤婆子已经冷下去,后背出的汗还未消散。她坐起身,恍惚望向外面,有种今夕不知是何年的错觉。 夜风刮过营帐,带着篝火的哔剥声,无边的孤独蔓延至周身。 只是很快,孤独又被军歌声压下去。 铁骑军分为两方,开始了对歌,歌声一个比一个响亮,都想将对面压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哄笑声此起彼伏,热热闹闹的,显得整个世界有生气多了。 郁娘没那么痛了,支起身子下床,又烧一锅热水,灌进汤婆子里,抱着汤婆子在营帐外面,听他们唱歌。 以前每每在教坊受罪时,她都想着自己是男人就好了,可以上战场,保家卫国,也可以打马街前过,恣意自在,而不必如现在这般苟安一角,学唱卖笑。 月上梢头,歌声才消停,夜风却越刮越大。 郁娘抱紧汤婆子,正要进屋里,看到一铁骑兵匆匆忙忙跑过来,进入裴元清的帐篷。 不多时,苏子过来传话,说是太子殿下深感军医苑众人这段时日的辛苦,要面见众人予以嘉赏。 这个众人还特地强调,是军医苑所有人。 大家顿时欢喜不已,前些时日沈督军已经嘉赏过他们,没想到太子还会再次嘉赏,众人纷纷换上干净的衣服,整理仪容,想要以最好的姿态去见太子。 孟妇人激动的拿起铜镜整理头发,口里嘀嘀咕咕说着上天庇佑之类的话。 郁娘看了一眼身上的衣服,灰扑扑的,不显脏,也不显眼,很适合她,便没有换,就这么跟在大家后面。 靠近紫金营帐附近,把守的铁骑军变多,气氛也严肃起来。 郁娘低垂着头,余光瞥到孟妇人在掐自己的大腿,手有点抖。 “殿下,军医苑的人来了。” “进来。”南廷玉的声音很轻,很快便被夜风撕碎。 郁娘没听清楚,她眼观鼻鼻观口,和孟妇人一排,跟在苏子后面,本来不紧张的,但不知缘何,一踏进营帐内,心脏就突突跳起。 后背升起一股寒意,让她莫名有种错觉,仿佛一进营帐就被猎人给盯上。 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裴元清领着他们行礼,听到一声“免礼”,众人这才敢起身,也这才发现太子殿下并未直接见他们,而是隔了一道绣着仕女浣纱的屏风。 透过屏风,隐约看到中间之人穿着黑色劲装,倚着长椅,面目不甚清楚,身旁则站着两个护卫。 营帐内充斥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药味。 南廷玉没说话,一旁的两个护卫张奕和涂二代为开口,先是感谢军医苑这一路来的工作,再论功赏赐,赐裴元清以美玉,学徒们以白银,轮到孟妇人和郁娘时,营帐内传来一声低咳。 张奕俯身到南廷玉跟前,须臾,张奕抬头向裴元清问道“裴老先生,这二位药娘是何来历?” 裴元清一愣,心道,太子殿下怎么突然问郁娘和孟妇人的事情,他掩住眼里的诧异,躬身回道“回殿下的话,孟妇人是臣从都城挑选的,为天潼门守将的夫人。郁娘子是臣在鸾州城挑选的,她是……已故萧校尉的孀妻。” 裴元清话没说太多。 一旁的郁娘感激的看了一眼裴元清,谢谢他没有提她出身教坊一事,而是将她说做官家遗孀。 护卫又道“赐孟妇人白银十两。” 孟妇人立即跪下谢恩“多谢殿下恩赐。” 轮到郁娘,护卫声音一顿“郁娘子留下来。” 此话一出,军医苑众人皆诧异起来,不过面上却不敢显露什么,得到退下的旨令后纷纷躬身离开。 屏风内的两个护卫也退出去了,营帐内转眼只剩下郁娘和那位太子殿下。 郁娘低垂着头,咬住下唇,心脏紧张几乎要跳出胸腔。 这位太子殿下留下自己要做什么? 难道是沈督军告状了? 屏风内一直没有声音,四周落针可闻,静得让人胆战心惊。 郁娘仿若受刑一般,脸色越来越苍白,一分一秒都无比煎熬。 许久,屏风里面才传来一道漫不经心,又带着几分嗤笑的声音。 “孤的乳娘?” 那声音,郁娘再熟悉不过。 在响起来的一瞬,她心中已掀起惊涛骇浪,下意识抬起头看向屏风,仔细望过去时才发现这屏风上绣着的仕女图,同她先前在那位“沈督军”的营帐里看见的一模一样! 意识到她到底做了什么事后,郁娘小腿肚都在颤抖,求生的本能超越一切,立即跪下来求道“殿下,是奴一时妄言了,还请殿下责罚。”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失明男人会 是太子! 没听说过当朝太子有眼疾啊。 南廷玉摩挲着结痂的虎口,不作声。 他越不说话,郁娘心里越不安,只好继续求饶“是奴有眼不识泰山,先前没有认出太子殿下,误伤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话落,她跪趴在地上一派诚恳模样。 只可惜南廷玉看不见。 南廷玉再次开口,一字一顿“误伤?” 郁娘结结巴巴“是……是误伤,奴不……不是故意伤害殿下的,还请殿下恕罪。” 南廷玉“认错说得磕磕巴巴,恕罪倒是说得顺畅。” 阴阳怪气的质问让郁娘,脸色涨红,她正欲解释,又听到南廷玉道。 “跪着过来。” 郁娘连忙跪着过去,因着紧张,膝盖磨地也不觉得痛,她停在南廷玉前方两米左右的距离,垂着头,不敢看他。 营帐内的药味似乎来自于南廷玉身上,离近了,味道更浓。 南廷玉招招手,居高临下的姿势就像唤小雀儿一样,郁娘咬着唇,梗着脖子靠近,甫一靠近,脖颈便被南廷玉猛地捏住。 他只伸出一只手,便将她摁在长椅前,手指的力道足以让她瞬间窒息,兴许是脖颈血液流通不畅,剧烈的窒息下耳朵嗡嗡作响,脑袋胀痛,快要炸裂了。 漆黑的瞳仁震颤着映出一张缚上白帛的脸,眼中的人如玉面阎罗,冷漠傲慢,不可一世,又像狩猎的凶兽,故意玩弄掌下猎物,冷眼旁观猎物濒死的恐惧和战栗。 郁娘想,她要死了。 第8章 做太子的婢女 求生的念头占至上风,战胜心中怯懦、恐惧,她开始挣扎,伸手去掰南廷玉的手,可是自己的这点力气,无异于蚍蜉撼树。 她根本掰不动,又去抓向南廷玉的脸。 南廷玉虽然看不见,耳力却很好,精准避开她的触碰,抓住她胡乱挥舞的手,在她几近昏死崩溃之际,才猛地推开她。 窒息的力道消失后,空气争先恐后涌进鼻腔里,她跌坐在地上,大口呼吸着,好似怎么都呼吸不够,胸脯一起一伏。 南廷玉收敛眉眼,向后倚到长椅上,摸着右手虎口处的疤痕,冷脸道“以后再敢胡言乱语,孤挖了你的舌头。” 郁娘不住咳嗽,咳得眼泪快要落下来,神智慢慢回笼,意识到南廷玉这话代表自己已经死里逃生,尚来不及庆幸,便俯首断断续续道,“咳咳……奴知错了,谢殿下饶命。” “滚出去。” 郁娘站起身,两条腿还在发抖,哆哆嗦嗦退出去。 跗骨惧意还未消散,出了营帐不小心跌倒在地,踉踉跄跄爬起来,身后仿佛有什么洪水野兽,头也不回跑走。 一直回到营帐,她才缓过神来,只是呼吸仍然急促。 差一点…… 差一点就要被南廷玉活活掐死了。 还好他最后收回手了。 只是他的那双手,灼热的温度,坚硬的骨节,好似还留在她的脖颈上,要刺穿她的皮肤,拧断她的骨头……… 她不自在的摸着脖子。 他掐住她的脖子时,她就像是一只被虎爪抓住的蝴蝶,完全无力反抗。 脆弱、渺小、不堪、卑微。 她这样的人,存在的意义便是为了烘托老虎的强大吗? 孟妇人见她一副狼狈模样,顾不上嗑瓜子,上前询问太子留下她做何。 她知晓郁娘的真实容貌,昳丽妩媚,像个狐媚蹄子,起初还以为看太子看上她了,但转而想太子眼睛看不见,自然也没见过郁娘的模样,那能留下她做甚? 郁娘此刻只觉脑袋发疼,月事还在缠身,小腹隐有阵痛传来,她哆嗦着去找汤婆子,没有理睬孟妇人。 孟妇人心中不悦,上下打量她一眼,又嘲讽道”你莫不会是触犯太子,被太子责罚了?” 见孟妇人隐有喋喋不休之势,只好敷衍道。 孟妇人捻了颗瓜子放入嘴里,笑出声“你呀,真是没出息,好不容易有机会攀上贵人,竟然把贵人给惹怒了。” 汤婆子找不到,郁娘手脚冰凉,缩回被子里取暖,两只手搓了搓,搓到发热后贴在小腹上。 她闭上眼睛,恍恍惚惚的,孟妇人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什么也没听不进去,只觉得精疲力竭。 军营里那么多人,她偏生惹到太子殿下,也真是倒霉。 不知道以后日子会不会不好过。 她忧心忡忡,肚子也疼得难受,各种滋味叠加在一起,想死的心都有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营帐外苏子的声音响起。 “郁娘子,你在里面吗?” 郁娘忍着疼掀开被子“我在。”没想到天色这么晚了,苏子还会找过来。 孟妇人闻言,也掀开营帐,走了出去,瞧见苏子旁边还站着裴元清,孟妇人连忙道“裴老先生,您怎么也来了?” 裴元清“我给郁娘送个药。” 孟妇人闻言,撇了撇嘴,退到一旁不说话。 郁娘走出营帐,她脸上的墨草汁几乎快没了,露出没有血色的皮肤,眉眼恹恹苍白又,虚弱走出来“老先生,是你找我吗?” 元清皱着眉看她,让苏子将汤罐递给郁娘,“我听苏子说你身体不舒服,让苏子熬了四物汤,你趁热喝罢。” 四物汤祛瘀止痛,能补血活血。 郁娘一愣,心中如被注入暖流,整个人暖烘烘的,想死的心,在这一刻有一丝动摇。 她眼眶湿漉漉的“谢谢您,老先生。” 分明只是盅普通的四物汤,可在这一刻暖汤入胃,竟觉得十分美味,身体暖乎乎的,心情也暖乎乎的。 待郁娘喝完汤后,裴元清支走苏子和孟妇人,皱眉问道“今日太子殿下留你,是为何事?” 郁娘本来想瞒下去,怕裴元清生气赶走她,现在估计瞒不住了,就把她和太子之间发生的种种都说出来。 裴元清听完后,哭笑不得,既惊讶她能招惹上太子,又惊讶她每次都能“虎口脱险”。 “太子殿下现在既然放了你,那往后就不会故意惩治你,你不必忧心。” 郁娘讷讷“但愿如此。” 裴元清“我给太子殿下治病五年有余,熟悉他的性子,他不是生性残暴、滥杀无辜之人。” 郁娘不作声。 裴元清“你早些歇息吧。” 郁娘点点头,抱着尚有余温的汤盅,红着眼再次谢了裴元清。 军医苑事 务繁忙,裴元清却能抽出空来看她,她心里很感动,只是不知道自己能报答什么。 进屋看到上次买的布匹,郁娘觉得可以给裴元清做一双护袖。他常年与药草打交道,袖子上难免会沾到药汁。 她量了下尺寸,估摸着可以做好几双护袖,剩下的能分给苏子他们。 这匹布她本来打算给自己做手帕、诃子这些小物件的,现在打算分一分,送给军医苑的人。 军营这晚是驻扎在山林里,晨间薄雾重,夜风沿着山坡徐徐而来,春末时节仍有几分寒意。 郁娘惊惧一日,寅时左右才睡下,而另一边,放哨的铁骑军方才交接完班。 沈平沙早早就醒了过来,巡视一圈营地后,循例向两个护卫询问太子的事情。 得知昨晚南廷玉嘉赏军医苑众人后,独留下一名药娘,沈平沙敛目问道“太子殿下留下那位药娘做什么?” “我们当时被太子赶了出去,也不知清楚里面的情况。” “那有听到什么吗?” “隐约听到有女子的啜泣声。” “啊……那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大约半个时辰后,哦,她出来时步子踉跄,腿脚不稳,还摔了一跤。” “……” 沈平沙一时没作声,想入非非,脸色有些古怪。 张奕和涂二还在自言自语,聊着话。 “也是奇怪,太子殿下那晚脸上还受了伤,该不会是那位药娘抓的吧?” “若真是她抓的,太子殿下为什么没有问罪?” 沈平沙绷起脸色,打断二人的嘀咕“不要妄议主子。” 张奕和涂二顿时闭上了嘴。 过了会儿,沈平沙又道“那个药娘长得怎么样?”不待二人开口,他自顾自道“罢了,我亲自去军医苑看一眼。” 郁娘不知道那位真正的沈督军,沈平沙为什么要见自己。她睡得正沉,被人喊起来,原先刻意涂黑的脸庞经过昨晚一番折腾后,变得斑斑驳驳,一块白一块黑,看着有些滑稽。 不过倒也看出来她本来的肤色,未被遮掩的几处皮肤白到近乎透明。 她低垂着头,蔫巴巴站在沈平沙面前。 沈平沙敛眉打量着她,乍一看,她不怎么起眼,不过仔细还是能看到她的不同。她底子好,五官精致,真实的皮肤也白,身上虽然穿着宽松的学徒装,依然看得出来身段纤细苗条,褪去伪装,应当是个妙人儿。 沈平沙道“多大年纪了?” “十六。” 沈平沙没想到郁娘年纪会这么小,比太子殿下还要小两岁。 难怪太子殿下会…… 沈平沙咳嗽一声,板着脸道“此次行军匆忙,殿下身边也没有个人来照看,路上多有不便,从今儿起你去殿下的营帐,负责照看他的日常起居。” 郁娘抬起头,懵懂看向沈平沙,这话是要让她去太子身边做婢女? 为什么? 她不太想跟南廷玉接触,下意识便想要拒绝,但沈平沙没给她拒绝的机会,便让人直接将她的东西搬到太子营帐的附近。 第9章 会伺候人吗 铁骑军又赶了一日路,傍晚时分安营在山脚下。 南廷玉同几位将领商量完事情,已是深夜,他在护卫的陪同下回营帐,夜风吹得衣袍晃动,瑟瑟寒意渗入身体。 以往在东宫,安公公总会为他备上大氅挡风御寒。这次他走得匆忙,不能让人生疑,便没有带上安公公,这一路生活颇有不便。 进了营帐,张奕和涂二守在外面,南廷玉看不见,只得放慢步伐,摸到桌子,正欲拿起桌上的茶杯,忽然察觉到不对劲。 他蓦地向身后出手,捏住郁娘的脖颈,郁娘连忙出声求饶“殿下,是奴婢!” 南廷玉放缓手中力道,却仍然捏着郁娘的脖子“你是不知死活吗?竟然还敢出现在孤的面前!” “殿下息怒,是沈督军让奴婢来伺候殿下日常起居的!” 南廷玉皱眉,似是有些不信,不过手中力道放缓不少,出声让人把沈平沙喊过来。 片刻,沈平沙裹着满身寒气进入营帐。 南廷玉此刻已经松开郁娘,郁娘脖颈被掐得通红,原先的印记还没消失,现在是新旧痕迹交错在一起,紫红一片。她缩着肩膀站在边上,捂着酸痛的脖子,一副楚楚可怜模样。 南廷玉冷冷道“她是怎么回事?” 沈平沙在心里斟酌着话“殿下,臣见您如今行走不便,便考虑找个婢子在身边伺候您。” “不必。”南廷玉没有多想便否决掉。 沈平沙又道“军营里都是男人,大大咧咧惯了,照顾起殿下您恐怕不够细致。这一路,臣看殿下吃也吃不好,睡也不睡好,再这样下去,恐怕在到蓟州城之前,难以养好身上的伤和眼睛……” 后面一句话刻意压低了声音。 南廷玉脸色不怎么好看,闻声没说话,心思却被沈平沙说动几分。 这些时日他身边虽然有军医苑和护卫照顾,但总归不够细致,若是到蓟州城眼睛还没有治好,届时再想隐瞒下去就难了。 沈平沙看南廷玉沉默的模样,猜测南廷玉被说动了,暗自抿抿嘴,心道,太子殿下虽然性子冷,可始终年轻气盛,营帐中需要个女人也是正常。 偏生太子脸皮薄,又注重名声,那他便做这个“好事者”,找个合适的理由将人留在太子营帐里。 想到这,沈平沙唇边笑意更深,向一旁的郁娘使个眼色“殿下,这婢子先留在你这里,若是用得不称心再赶走就是了。” 话落,沈平沙便转身离开。 郁娘识趣上前,温声开口“殿下,让奴婢伺候你就寝。”她没有选择的权利,不想接近南廷玉,却仍被赶了过来。她就像牲口一样被人送往四处,将来或许也会像牲口那样被宰杀吃肉,榨干身上最后一点益处。 她想摆脱掉任人宰割的命,那就要讨好砧板上的那把刀。伺候南廷玉,无异于虎口谋生,可若能谋成功,兴许也能找到条出路。 想通这一点,她决定铤而走险,留在南廷玉身边伺候。 沈平沙走后,南廷玉才开口,态度冷淡又恶劣“这么快就自称奴婢了?会做奴婢做的事吗?” 他记得裴元清说过,她是鸾州萧校尉的亡妻,记忆中他握住她的手和脖颈时,掌心触感细腻柔滑,不似做过粗活的人。 这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妇人,能伺候好他吗? 郁娘轻轻颔首,反应过来南廷玉看不见自己的动作,连忙道“会做,奴婢会做的!”她在教坊里学过不少伺候男人的手段,照顾日常起居,自然不在话下。 听到郁娘话语里的卑微讨好之意,南廷玉神情越发冷淡,他看不见郁娘,脑海将郁娘想做面目谀媚的妇人,下巴朝着郁娘的方向抬了抬。 “过来,伺候孤。” 郁娘慢慢走过去,她比南廷玉矮了一个个头,又低垂着脑袋,所以视线只到南廷玉的腰间。 他身上穿的衣服,是在布店老板那里买的成衣,为黑底金边男士圆领袍。 款式简单,不难伺候。 郁娘先解开南廷玉领口的暗扣,再解开腰带,为他褪去外袍,他里面穿着白色里衣,较为贴身,能看出干劲颀长的身形,肩膀很宽,双臂悠然张开,示意郁娘把里衣也给脱了。 郁娘脸色发热,替他脱掉里衣,他倒是一副习惯旁人处处照顾的模样,面上丝毫不觉得尴尬。 里衣下是绑着纱布的宽阔胸膛,胸前的伤看着还未好,层层叠叠的纱布上透出丝丝血渍,郁娘抬头飞快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 “绢纱和草药在桌子上,拿来给孤换药。” “是。” 南廷玉坐到椅子上,方便郁娘换药。 郁娘俯下身一层层揭开他胸前包扎的绢纱,露出猩红狰狞的伤口。 这伤口长得有些奇怪,四周似是用刀剜出来的痕迹,几乎对穿到后背,可中间的那坨肉却鼓起来,形成一个猩红色的鼓包。周遭青筋暴起,交错盘踞在鼓包之上,看着无比可怖狰狞。 郁娘正 惊愕间,那鼓包突然动起来,吓得她惊叫出声,急忙捂住嘴,声音还是露了出来。 反应过来失礼后,她立即跪下来请罪“殿下,请恕罪。” 南廷玉抬起眉头,好整以暇道“害怕了?” “不……不是,奴婢只是一时未反应过来。”话落,郁娘抬头看向那团还在鼓动的肉,努力克制住声音的颤抖,又道,“奴婢这就为殿下敷药。” 南廷玉哼了一声,向后靠到椅背上,他肩颈绷紧,胸前肌肉线条分明,衬得鼓包更加突兀。 郁娘颤抖着手将药膏敷到鼓包上,鼓包动得更厉害了,皮下包裹着的猩红色肉团似乎想要冲出来,却怎么冲不出来,以致扯得四周青筋发颤,狰狞可怕,好在敷上药后,很快就消停下去。 郁娘战兢兢盯着这个鼓包,心道,这鼓包不像是伤口,倒像是里面蛰伏着一只可怕的怪虫。 太子殿下这是患了什么病? 好生怪异。 她摁下心中的恐惧,拿起绢帛,绕过南廷玉的腋下、后背、前胸,仔细缠绕好几圈,停在他肩颈上,轻声问“殿下,这个力度可以吗?” 廷玉应了声,换药比想象中要顺利许多。 原以为她看到他胸前这古怪的东西,会被吓得连滚带爬跑出营帐,毕竟裴元清的得力大徒弟苏子第一次给他包扎时,就被吓得脸色发白,跌坐在地上。 这个妇人倒是比他想象中要冷静许多。 包扎完毕,南廷玉没让她搀扶,独自走进屏风,即便双目不能视,姿态也是一派矜贵高冷。 不多时,榻上传来吱呀声,一道不辨情绪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既然你来到孤身边伺候,那么往后就要嘴严,若是对外说了不该说的事情,你这脑袋……” 郁娘赶紧道“殿下请放心,奴婢绝不会对外泄露一字。” 南廷玉哼了声,没再说话。 营帐内陷入到安静中,烛火憧憧摇动。 郁娘局促的站在原地,眼睛轻轻觑向屏风里,一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转眼想到当奴婢的最重要的是要有眼力见,于是她蹑手蹑脚开始收拾营帐。 往日给南廷玉收拾营帐的人估计是个粗心的汉子,看似将东西摆放的规矩,却不便失明的南廷玉使用。 比如脏衣服和干净的衣服堆放在藤箧两侧,极容易弄混淆。案几上摆的东西过多,有冒着热氲的茶壶,有笔筒砚台,亦有药草和绢布,显得杂乱无章。门口,仕女浣纱屏风的位置也不便南廷玉行走。 郁娘收拾干净案几,挪动了屏风的方向,最后抱着一堆脏衣服,小声道“殿下,奴婢将您换下的衣服拿去洗净,有事您再叫奴婢,奴婢就在隔壁。” 屏风内没有回应,她估摸着南廷玉睡着,躬身轻轻退到营帐门边,正要掀开帘帐时,南廷玉的声音忽然透过屏风传出。 “以后不准再用香露。” 香露? 郁娘愣住,退出营帐后,左右闻闻,身上没有什么香味啊。 哪里来的香露。 第10章 她身上有股香味 春末时分寒意还未全退,溪水浸着一股凉气,将郁娘的手指冻得发红,等她将洗好的衣服晾在树杈上,已是月上中梢。 兴许今日是被南廷玉胸前的那团奇怪的鼓包吓住,夜里竟做起噩梦。 梦中鼓包慢慢裂开,从中爬出一根细长可怕的触角,紧接着,南廷玉全身的皮肤如干涸的泥土,裂出一条条杂驳交错的缝隙,一只面目狰狞的凶兽嘶吼着从缝隙中破土而出。 那凶兽张大嘴巴,吼声震天,一路追着她不放。 她东躲西藏,最后还是被抓住,吓得呜呜求饶“凶兽殿下,求求你放过奴婢,奴婢不好吃的……” 凶兽发出意味不明的嗤笑声,郁娘颤巍巍抬起头,刚想看它笑什么,下一瞬,就见一张血盆大口向她咬过来。 噩梦骤然惊散。 郁娘忙将露出在外的脑袋缩回被子里,闭着眼,心脏突突跳动。 她的胆子很小,以前教坊的姑娘们经常逗她,说她上辈子一定是个鼷鼠,这辈子才胆小如豆,怕风怯雨。 天还未亮,她却睡意全无,心中越是害怕,越是忍不住想到那团鼓包。 记得裴元清曾提到过一嘴,说是“贵人生了病”,难道鼓包里是寄生虫?或者蛊毒? 南廷玉的眼睛是不是也跟这个它有关系? 营帐外,伙夫已经架起土灶,炊烟绕着薄雾升起,林间响起时不时的鸟鸣声更显一派安静 郁娘收回思绪,从床上坐起身,昨日她向南廷玉的两个随身侍卫询问过起居情况,一早便守在紫金营帐前。 听到里面有响动声,她轻轻开口“殿下,需要奴婢伺候您起居吗?” 里面的人似乎顿了下,反应过来郁娘的声音后道“进来。” 郁娘撩起帘帐,小步越过屏风,来到床前。 南廷玉坐在床边,领口松垮,隐约可见胸膛包扎的绢纱,眼上缚着的白帛摘下,玉冠置在一旁,五官悉数露在外面。 郁娘掀起眼皮,瞟看了一眼南廷玉,这还是她第一次看清楚南廷玉的模样,白帛下的眉目比她想象中要英挺俊美许多。 五官搭配在一起,深邃周正,甚是好看,也兴许是才睡醒,脸上少了盛气凌人的气息,看着没往日那么可恶。 只是很快,南廷玉又恢复原样,伸开双臂,姿态是一副冷漠高傲样,吩咐道“替孤宽衣。” 行军赶路无法讲究,他穿得还是昨晚换下来的圆领黑袍,郁娘帮他穿上衣服,系好暗扣,看着眼前长身玉立的男人,心道,明明只是普通的袍子,穿在他身上别样的好看,和萧重玄一样穿什么都好看。 南廷玉鼻翼间又嗅到一股淡淡的香味,若隐若无,透着说不出的甜意,他不悦的敛起眉峰,正欲开口斥责郁娘,这时,帘帐外响起张奕的声音,说是沈平沙请他去议事营商讨事宜。 南廷玉便没管香气的事情,在张奕的陪同下离开。 郁娘则撸起袖子开始干活,整理床铺、擦拭案几,烧上热水…… 南廷玉的营帐很大,是普通营帐的三倍左右,打扫干净需要花不少时间,她一直低头躬身打扫,忙了半个多时辰,腰背酸软胀痛。 她便捶着腰稍作休息,活动脖颈时注意到胸口不知何时出现两团濡湿的痕迹,羞耻感瞬间爬上脸庞,烧得面皮通红,耳朵也几欲滴血。 最近这段期间一直处在葵水期,胸脯胀胀的,原以为晚间取过乳,次日便不会再溢出,没想到今天竟然会湿了外衫。 而她却还没有察觉! 丢脸。 太丢脸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湿了外衫? 进营帐时她一直低着头,没看出来异常,那应该是进营帐之后才湿了外衫。 想到这她呼口气,心中暗道,还好南廷玉看不见,不然她就以头抢地,死了算了。 她的营帐搭在南廷玉的营帐旁边,附近有不少站岗的铁骑兵,她提上水壶,遮掩住胸脯,假装自然的回营帐内。 进了帘子后,飞快脱掉濡湿的灰袍,在胸口裹上三层束胸布后才换上干净的外衫。 只是心里还有些怕,便左看看,右看看,再三确定有没有异常。 郁娘喃喃“看样子白日里束胸布也要勤换。”不然还是有渗漏的风险。 等治好南廷玉的病,她想让裴元清帮自己把这怪病给治好,长久这般下去,日子都没法正常过。 刚想曹操,曹操便到。 裴元清晨间按例来给南廷玉看病,听闻南廷玉和沈督军在议事,他便趁着空闲来看望郁娘。 昨日苏子告诉他,郁娘被调到太子身边伺候,他心中惊讶不已,想着上次郁娘说过的话,心中有些担心郁娘,思忖后,想给郁娘提个醒。 郁娘见到裴元清找来,掀开帘子迎裴元清“裴老先生,您来找我吗?快进来吧。” “不了,我只同你道个两三句话。”裴元清站在帐外,环顾一眼四处,压低声音道,“太子缘何将你 调到身边?” “是沈督军将我调过去的,说是能更好照顾太子。” 裴元清捋着胡子,默了一瞬才开口“你既已来到太子身边做婢女,有些忌讳一定要明白,太子身份尊贵,伺候他的婢女下人都要身家清白的七品以上官家姑娘,所以你万万不能将自己曾待在教坊里的事情泄露出去。” 郁娘顿住,下意识点点头。 原来她这样的人,连去给人家当婢女都没有资格。 “还有,太子身边势力混杂,你日常需万分小心,不要牵扯进麻烦中。” 有很多话不能直白说,裴元清只点到为止。 朝堂形势波诡云谲,太子身边蛰伏无数豺狼虎豹,若有危险,伺候太子的这些下人们便首当其冲。是故,伺候太子这事,祸福相依,往后如何,只能看郁娘自己的造化。 郁娘鼻头酸酸的“谢谢老先生您的提点。”她忽然想到当初裴元清留下她在军医苑做药娘,兴许也是不合规矩的。 若不是他的好心收留,她应当已经被卖进勾栏院。 二人话方落下,张奕和涂二便找过来,说是太子已经回来了。 裴元清颔首“我这就过去。”顿了顿,他看向郁娘“郁娘子,你也在边上看着,将来还需要你帮忙。” “是。” 郁娘跟在裴元清后面进入营帐,南廷玉不知道和沈平沙讨论了什么,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他坐在椅子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案几。 郁娘识趣上前,为他斟上热茶“殿下,小心烫。” 南廷玉没理睬她,她又给裴元清也倒上热茶,然后躬身站到一旁,看着裴元清给南廷玉看病。 南廷玉解开外袍,露出胸膛,裴元清从药箱里拿出三根细长的银针,约莫有三指长,瞧着很是吓人。 郁娘正好奇这银针的用法,下一瞬就看到银针从南廷玉的前胸直接对穿到后背,吓得她倏然屏气,差点惊呼出声。 难怪“鼓包”四周有类似于弓弩刺穿的伤口! 裴元清将剩下两根银针对穿过去,这三根银针围着“鼓包”,组成三角形状。 针尖尖细锐利,包裹着层血丝,银针慢慢变黑,一股黑色污血顺着银针一滴滴溢出来。 兴许是有些痛,南廷玉眉心拧动,右手骨节发白不自觉攥紧。 郁娘壮着胆子走上前,拿着绢帕给南廷玉擦拭污血,余光瞥到那团诡异的“鼓包”,手心都在发凉。 心中忍不住再次猜测,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第11章 奴婢现在就去洗澡 一刻钟后,裴元清取出三根银针。 银针扎过的地方留下污黑印记,似血非血,很是怪异。郁娘上前擦拭掉印记,替南廷玉穿好衣服,尔后又退到身后去,不动声色听着二人谈话。 “殿下,污血已经全部放完,蛊虫进入了休眠期,想来不日殿下你的眼睛便能恢复光明。” 这一次南廷玉体内蛰伏的蛊虫忽然苏醒,导致他双目失明,裴元清领着军医苑的弟子们日夜不休,查询各种医治方法,甚至试了许多偏方,才让蛊虫再次陷入休眠期。 早期蛊虫休眠期为一年,如今变成三个月,时间在不断缩短,且每次苏醒后蛊虫也在进化,毒性逐渐加重。 不知道下一次苏醒,南廷玉身上又会出现什么状况。 想到这,裴元清心中叹口气,看着南廷玉的目光浮现出悲惜。 十四岁时,南廷玉方到及冠之年,正是步月登云、乘风破浪的时刻,却被人买通身边婢女,种下蛊虫,险些丧失神智,沦为行尸走肉的暴徒。 后来几经医治,才勉强压制住蛊虫,却一直无法彻底驱除它。 这四年南廷玉一直饱受蛊虫的折磨,若不是心性坚强,恐怕早已被折磨成疯子。 廷玉不咸不淡应了一声,未缚白纱的双眼看不出多余的情绪。 裴元清看向身旁的郁娘道“殿下,往后伤口换药的事情可以交给郁娘子来处理,她先前跟苏子学过换药的事情。” “嗯。” “那臣先告退了。”裴元清说罢,便收拾药箱离开。 南廷玉仍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坐在椅子上。 郁娘见茶水冷下去,替他换上热茶。 茶氲被帘缝透进来的风吹得袅袅绕绕,门外,张奕来报,说是都城和蓟州城发来两封密报。 薄氲后的人这才侧了下身子,向后靠到椅背上“呈上来。” 张奕掀帘进来,风呼呼窜入,茶水的氤氲很快被吹散,他俯身将信件递给南廷玉。 南廷玉接过,反手叩到案几上,忽然向一旁道“识字吗?” 郁娘见南廷玉脑袋的方向是偏向自己,一时有些怔愣。 这是在问她吗? 她看看南廷玉,又看看张奕,见张奕一直不接话,才小声回道“识一点字。” “读信。”南廷玉手指敲了敲信件。 他随身的两个侍卫张奕和涂二皆口音浓重,往日读起信件,发音颇为奇特古怪,每每都要他琢磨一番才能明白意思。 方才裴元清特地在他面前提及一嘴郁娘,自然不只是指包扎那么简单的事情,其间也算是暗示郁娘值得信,她是裴元清挑的,想来身份早已查清。 他敬重裴元清,对裴元清的话不做怀疑。 倒是没想到一个小小的“乳娘”会被裴元清青睐。 第一封信是宫里的惠娴皇后所寄,开头是吾儿廷玉四个字。 郁娘瞟了一眼南廷玉,润了润嗓子,慢慢开口“吾儿,廷玉。” 南廷玉听着抑扬顿挫的音调,有那么一瞬觉得郁娘在占他便宜。 “见字如见面。离别数日,甚是想念。帝已知汝遇袭一事,盛怒,然,并未谕人查之。母后惶惶不安,日前,见寒鸦夜出东门,恐敌再来,此行务必多加小心。” 寥寥几字,关心之意却跃然纸上。 郁娘读完信后,目光盯着开头的“吾儿”两个字,心中暗道,有母亲疼爱的感觉是什么样? 是不是行千里路,吹万里风,也能淡然处之。 因为知道身后永远有一个人,在爱自己,在等自己。 郁娘失落叹口气,又忽然想到一则轶事,当今惠娴皇后并非是南廷玉的亲生母亲,而是南廷玉的姨母。 南廷玉生母在生他时难产去世,启明帝缅怀亡妻,便将与南廷玉生母有七八分相似的胞妹迎入宫中,也便是现在的惠娴皇后。 惠娴皇后入宫多年,未育子嗣,一直将南廷玉视若己出。民间说书人曾道,南廷玉幼时染上热疾,宫中人人避之,唯有惠娴皇后衣不解带,守护在他身边。 后来他病好,惠娴皇后却病倒,落下多年痼疾。 惠娴皇后能这般用心照料,恐怕是许多亲生母亲都难以做到。 南廷玉听着前半段惠娴皇后的话,脸色平和,后半段眼神逐渐凝重。 寒鸦夜出东门…… 东门正是指代姚家。 看样子上一次刺杀失败,姚家又派杀手过来。 他握住茶杯,瓷器的温热在掌心散开,饮了口茶水,随后,未缚白帛的双眸缓缓垂下,寒意尽敛眼底。 先前沈平沙告诉他,围攻蓟州城的一部分流匪北上,按照探子发来的线报,流匪恐怕是要朝他们而来。 这下,前有埋伏,后有追兵。 皇宫是万丈深渊,出来后发现外面也是刀山火海。 他这个太子,做得真是如履薄冰,寸步难行。 第二封信是蓟州城祈风将军所写,洋洋洒洒写有两页纸,先是陈述战事情况,然后是百姓民生之状,再是回复南廷玉先前的猜测。 祈家军被围困在蓟州城数月,多次突围皆失败,那些匪贼就像是提前知道他们的计划,总能先发制人,将祈家军耍得团团转。 再者,祈风的两位副将皆遭刺杀身亡,南廷玉怀疑祈风身边有奸细,在都城时便已传书于祈风,让他彻查身边之人。 只是祈风暗中调查数十日,却一无所获。 郁娘读完信件,没有听到声响,便抬起眼皮轻轻觑南廷玉一眼。 看见他皱着眉,一副心事重重状,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四周的空气也跟着他的脸色变得稀薄压抑,让人无所适从。 她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捏着手中的信局促得很,只好屏气凝神化作透明人。 好在不多时,负责领路探查的两位斥候官过来同南廷玉商讨行军事情。 郁娘趁机退到屏风外,离南廷玉远了一些,空气变得浓稠惬意,紧绷的情绪放缓。 帐外,日头缓缓落下。 屏风内几人的交谈声一直没有停止。 郁娘心道,他事务是真的繁忙,哪怕眼睛看不见,且在行军路上,依然有那么人那么多事找上他。 这太子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胡思乱想一番,她忽然想到昨日给他洗净的衣服还未收进来,连忙掀开帐帘出去。皂角和阳光的味道,弥漫在柔软的布料上,郁娘抱着南廷玉的衣服,心中颇有些自得。 这可比他原先的衣服好闻多了。 他的一件白色袍子,袖边裂开一条小缝,不注意,几乎看不到,她正好闲来无事,拿起针线坐在屏风外面,给南廷玉缝补袍子。 琢磨着他身份尊贵,不能让看出来他穿缝补过的衣服,于是她便用暗线,费了些功夫,才将密密麻麻的针脚藏进去。 缝完衣服后,屏风内的他们三人还在商议事情。 郁娘见状,便继续给自己找活做。 心道,做事情要有眼力见,做下人的,更要有眼力见。 她出去烧热水,土灶下的柴火借着风势,烧得十分旺盛,不过十多分钟,铜炉便发出沸腾的呜咽声。 她熟练撤掉火把,将热水灌进水壶里,提着水壶进营帐时,两位斥候官正好商量完事情走出来。 二人的视线在她身上落了一瞬才移开。 她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目光,虚虚行了个礼,绕过屏风进去。 案几上摊着一份舆图,一些重要地点用凸物做标志,概因方便南廷玉触碰,南廷玉的手指随意落在地图上,似是在沉思,神情瞧着颇为专注。 周身压抑的气息比原先好了许多。 看样子这次的谈话内容比较顺利。 郁娘给他添茶时瞥了一眼舆图,他的手指落在一处标注为须薄山的地方上。连绵起伏的山脉刻画在平面舆图上,依然能够看出来层峦叠嶂、纵横交错的险峻地势。 这应该是铁骑军下一次行进的地方。 跨过须薄山,也就快到蓟州城了。 南廷玉收回手,袖边卷到一旁的茶杯,茶水顿时漫溢出来浸湿舆图。 “殿下小心。” 郁娘连忙拿起一旁的手帕擦拭水渍,手忙脚乱间踩住南廷玉垂落在地上的衣摆。 南廷玉要站起身,猝不及防被衣服的力道带到郁娘跟前,微曲着身子,脸颊差点和郁娘碰上。 他看不见,觉察不到尴尬,只一双眼睛微微敛起,浮出被冒犯的薄怒。 郁娘却是被突然靠过来的面庞吓住,南廷玉的鼻子几乎要贴上她的鼻子,咫尺距离间,二人鼻息相闻。 他的瞳仁深黑幽寂,没有焦距,却让郁娘心跳蓦地颤了下,她下意识呆呆后退,想要退到安全距离,只是脚下还踩着南廷玉的袍子,因着紧张腿脚踉跄,差点向后仰倒。 幸好南廷玉听到声响,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将她的身体向前带了带,她才堪堪稳住身形。 两人的距离又贴得近近的。 南廷玉鼻间再次嗅到那股熟悉香味“孤不是说过不准用香露!” 郁娘摇头“奴婢没有用。” 南廷玉只当郁娘在说假话,冷着脸一把推开她,她脚步猝不及防向后栽去,踉跄撞到边上的案几,小腿的一块肌肤瞬间变得乌青。 南廷玉“少胡言狡辩!孤不喜这个香味,以后不许再用。” “殿下,奴婢真的没有用香露。” 郁娘不懂南廷玉为什么总要说她用了香露,心里实在委屈得很,抬起胳膊左闻闻,右闻闻,还是没在身上闻到什么味道,语气忍不住带出丝丝忿忿。 “殿下,你若不信的话,可以让护卫去搜奴婢的营帐,一搜便知奴婢有没有香露。” 离开萧家时,她只带走换洗衣服,根本没带什么香露,更何况在这军营里,每日赶路风尘仆仆 ,哪里还有心情用香露熏身子。 南廷玉听她言辞凿凿,不似说谎的样子,心里生出狐疑。 难道真的是自己误会她了? 可是越靠近她,那股若有若无的香气越浓。 他面色没那么差了,只是还故作强硬,一副命令姿态“既是没用香露,那以后就多洗几次澡,把身上的怪味洗掉。” “……”郁娘闷着气在心里,心道,若不是有人给你打扫,给你洗衣,给你烧水,给你伺候的周周到到,你身上才满是怪味。 她都怀疑南廷玉是不是故意找茬,三番两次说她身上有味道。 大抵是愤怒,现在看南廷玉这张脸,都没那么英俊了。 让人觉得很是可恶。 心里虽十分不平,她声音还是放软,回道“是,奴婢记住了,奴婢现在就去洗澡。” 她的话明明一股子阴阳怪气,偏偏语气温软柔顺,酥酥绵绵,不似故意捏着嗓子,倒似天然养成,让人听了心中酥麻一片,不觉生气,竟觉得在调情。 第12章 只有他闻得到香味 这个念头刚在南廷玉心中升起,就被南廷玉狠狠摁下去。 简直离谱! 他脸色又窘又怒,眼神黑沉沉,暗道自己应是被蛊虫折磨疯了,才会这般胡思乱想。 那郁娘即为药娘,想来年纪同宫里的乳娘一般,是故,他对于适才一闪而过来的念头觉得荒诞无比,难以接受。 郁娘离开营帐后,张奕和涂二被唤进去,南廷玉向他们照例询问军营里的事情。 今日休息了一日,明日铁骑军还要继续赶路。 这次赶路,夜里不再停顿,要一鼓作气赶到须薄山下,启程前的一些事宜要准备好。 南廷玉冷着脸布置任务,末了,在张奕和涂二要转身离开时,他又忽然喊住他们。 “等等。” “殿下,还有何吩咐?” 南廷玉脸部线条绷得很紧“你们有闻到什么香味吗?” 这话问的模棱两可,两人不约而同摇着头。 “回殿下的话,奴才没有闻到什么香味。”这荒郊野岭的,哪里有什么香味。 南廷玉轻咳一声,不自在道“孤的营帐附近没有味道吗?” 张奕和涂二相互对视一眼,心中皆暗暗纳罕,殿下的营帐除了药味哪里还有什么味道? 二人用力嗅着空气,两秒后再次给出否定答案。 南廷玉一时默不作声,捏着右手虎口,顶了顶上颚,才有些不耐烦挑明道“你们没在那个婢子身上闻到什么香味吗?”两个蠢奴才,脑子转不过弯,每次说话都要他说的明明白白才行。 “……”张奕和涂二。 原来殿下饶了半天,是要问郁娘身子香不香。 这…… 两人表情有些窘迫,又有些古怪,左右思忖后才道“奴才没有在郁娘身上闻到什么香味。” 南廷玉沉默下去,难道真的是自己鼻子出了问题? 不然,为何只有他能闻得到? 她身上的那股香味,味道不浓,淡淡的,其实并不如他说的那般不喜欢这个味道,他闻到时会觉得情绪很放松,甚至心中还想要嗅到更多。 这种感觉令他觉得陌生,心中本能升起警惕,才会一而再再而三警告郁娘不要擦“香露”。 意识到自己可能误会郁娘后,晚间,郁娘来收拾营帐,南廷玉没使唤她。 对于他来说,这般举止态度已算是示好,毕竟人生十八年,他还从未冤枉哪个奴才,也更没有对哪个奴才心虚过。 虽然心里对郁娘尚有偏见,但不得不说,这几日身边有郁娘的伺候,他舒服许多。 衣服洗得干净服帖,穿在身上甚至能感受到阳光和皂角融合的气息。营帐里茶水随时都是热的,烛火熄灭能立即换上,就连他夜间起夜,也发现恭桶规规矩矩置放在床外侧。 她比张奕和涂二两人要细心许多。 郁娘还不知道他心里的弯弯绕绕,只知道他今晚格外沉默,这对于她来说是个好事。 主子越少开口,做奴才的就越安心。 伺候南廷玉入睡后,郁娘吹灭烛火,抱着他换下来的衣物离开。 军营一般驻扎在靠近水源的地方,倒方便她洗衣服。 初夏来临后,溪水的温度逐渐上升,现在洗衣服已经不那么冻手了。 她用皂角仔细擦拭衣服的每一角,再用手一点点揉搓,不敢有一丝马虎。 这时,张奕和涂二抱着一大摞衣服扔过来,那些衣服不知道积攒多久,散发出一股臭烘烘的怪味,似藏在角落里发了霉的馒头。 二人笑着将衣服扔到边上,道“郁娘子,你帮我们的衣服也顺带洗了呗。” 郁娘看着这堆臭衣服,面色为难。他们二人是南廷玉眼前的人,她不敢得罪,心里不舒服,但只得低头应声“好。” “那就多谢郁娘子了。” 原本半个时辰就能洗完衣服,现在足足洗了两个时辰。 洗完后,也没人帮她。 她找到两个大木盆,将衣服哐哐塞进木盆里,躬着腰拖着盆回去。 丑时左右,两大盆衣服才悉数晾上枝头,她累得腰酸背痛,躺到床上,喘息了一会儿才睡过去。 因为睡得太沉,错过晨间伺候南廷玉的时间。 起床的号角声随着薄雾,在营帐上方营帐盘旋,草木被日光渐渐照亮。 南廷玉醒来后,向屏风外唤了几声“过来”,没听到郁娘的声音,反倒是张奕的声音响起。 “殿下,您找郁娘子吗?她今日还未起床,奴才帮你去叫她?” 南廷玉闻言,脸色难看下去,心道,昨晚刚在心里夸过她能干,今日她就这般伺候人。 哪里有婢子比主子还能睡的! 他冷着脸穿上衣服,走出营帐,忽然想到郁娘的营帐就在旁边,遂迈步找过去。 他视力还未恢复,只能看到些模糊的轮廓,一把掀开帐帘,磨了磨牙吼道“狗 奴才!日上三竿了还不起来?!” 南廷玉的声音如骤然乍起的惊雷,轰隆隆传入耳中,将郁娘瞬间惊醒。 她坐起身,看到南廷玉的那张脸骤然出现在眼前,本能的将身子藏到被子里。 “殿下……” 帘帐卷到一起,露出微白的天色。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起床疏迟,犯大错,慌忙道“殿下请恕罪,奴婢昨日丑时左右才洗完衣裳……” 南廷玉不耐烦打断她的话“连洗衣服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的话,就给孤滚回军医苑去。” 本来还觉得她勤勉,有眼力见,如今看来也跟那些懒仆没什么区别。 郁娘还欲解释,南廷玉却没有给她机会,甩下帘帐大步离开。 身后,张奕和涂二两人默默对视一眼,大气不敢出一声跟着南廷玉。更不敢上前告诉南廷玉,昨晚两人送了一大盆脏衣服给郁娘清洗,郁娘晨间才起不来。 他们原先伺候南廷玉时也出过岔子,却没见南廷玉如此生气,怎么现在对郁娘脾气那么大? 帘帐哗啦啦晃动,寒风顺着帘缝呼呼涌进来,坐在床上的郁娘此刻心里只有两个字。 完了。 完了。 她又惹得老虎发威了。 缓过神,她从床上爬起来,匆匆整理好衣服,顾不得头发散乱便去南廷玉的营帐前候着,想要请罪和解释。 她不是有意疏迟,昨晚实在是疲乏劳累,才错过晨间起床的号角声。 奈何今日南廷玉一直在和沈平沙商议事情,商议完后军队又火急火燎赶路,连个面都没给她见。 这次赶路几乎没做休息,铁骑军跨山踏水,一鼓作气来到须薄山脚下。 须薄山附近人烟稀少,茅屋零散分布,山野间缠绕着条条泥泞土路,草木很茂盛,几乎有半人高。 这地面不适合扎营,铁骑军们便直接铺上席子睡在野草之上。 护卫在溪边给南廷玉搭建营帐,郁娘也在边上帮忙。 已是初夏,空气中弥漫着丝丝热意,晚风拂过面颊时甚是舒服。 营帐搭建完毕,南廷玉从轿辇中下来,沈平沙站在他边上,替他引路。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朝营帐的方向走过来。 郁娘和护卫恭敬立在边上,垂着脑袋,看见眼前黑色雁羽帮牛皮军靴踩着泥土,留下深浅一致的脚印。 郁娘盯着脚印,直到人进了营帐,方才抬起头。 营帐内烛火憧憧,偶尔能映出人影。 这几日,南廷玉和沈平沙经常聚在一起议事,似是要有什么大动作。 夜幕落下来,山川素净到只剩下黑色轮廓,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军歌声,这派祥和模样倒像是风雨欲来前的征兆。 月上中梢,沈平沙从营帐内出来。 沈平沙没想到郁娘还站在外面,眼中带着打量看向她,她依然穿着灰扑扑的外衫,面孔涂黑,侧脸轮廓却见美人底子。 这两日,殿下似乎和她闹矛盾了。 殿下虽目不能视,但先前路过她跟前时,脚步明显迟滞一瞬。 也真是奇怪。 殿下明明看不见,是怎么察觉到她在边上的? 第13章 洗澡被太子撞见 “郁娘子你是个好人,改日我们会在殿下面前给你多美言几句。” 话落,不给郁娘拒绝的机会,二人便搭着肩离开。 郁娘看着他们的背影,攥紧木盆边缘的手,跃跃欲试,真想上前对着他们的后脑勺就是一顿哐哐砸。 只可惜她只敢在脑海里出口恶气,现实却是一点也不敢惹是生非。 这两大摞衣服,不知道今晚要洗到猴年马月。 她叹口气,没怎耽搁便开始干活,手臂洗得酸痛,她才停下手中动作,轻声抱怨。 “主子难伺候,主子的下人也难伺候。” 只是想谋一条生路而已,却难如登天。 鬓间的汗被吹落下来,她擦拭脸庞,结果抹了一手的黑灰,低下头看向溪水中的自己,发现越抹脸越滑稽,顿时哭笑不得。 夜已经很深,四周无比安静,只有风吹向溪水掀动粼粼月光的声音。 除了守夜的士兵,大都休息了,她琢磨小心一点应该不会被人看到真容,遂掬捧清水洗净脸庞。 干净的面庞露出来,像是初春破土而出的嫩笋,无一不是明亮娇嫩的。溪水沿着鼻梁、下巴落入脖颈、胸口,丝丝凉凉很是舒服。 这几日连轴赶路,没有机会洗澡,总觉得身上有股味道。营帐里也没有浴桶,往日都是随便擦擦,已经很久没有尽兴沐浴。 想到这,她看向身后的军营,守夜的士兵只在营帐附近走动,溪边无人在意。 小溪蜿蜒到拐角处的山林中,周边葱葱郁郁,皆是遮掩,就算有人来了也容易藏身。 她壮着胆子解开外袍,穿着里衣入水,丝滑温凉的温度熨帖着她的皮肤,水中的浮力像是一双手拖起她的双足,她游到幽寂处,余光看不见军营,自觉安全许多,便连里衣也脱了,仅着肚兜和亵裤。 这下身体更加轻盈灵动,埋在水中,好不惬意自在。 她幼时每每受罚难过,便会躲到教坊后面的湖泊中,喜欢被水包围的细腻触感,像是母亲温柔的触碰,所有不好情绪都能在水中慢慢释放出来。 溪流拐了个弯,顺着林间低洼的地势而下,她也顺流下去,正欲转个身,却与逆流而上的某只“大鱼”迎头撞上。 手指下意识抓向大鱼,触摸到对方强劲有力的臂肉,瞬间意识到这条“大鱼”是个男人,郁娘尖叫一声,转头就要跑。 这个时辰怎么还会有人?! 只是方一转头,还未游远,脚腕就被身后的男人抓住。 脑袋因为埋入水中失去 氧气,吓得极力挣扎起来,两只手不停的拍打,惊得水花四溅。 男人猛地用力,她的身体便如被勾住的鱼儿,不受控制游向身后。 脚踝上的那只手松开了,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腰又被人揽住,半截身子脱离水面。 “怎么会有女人?” 熟悉的声音撞入耳间,郁娘挣扎的动作兀地顿住。 她被圈住腰肢,脑袋浮出水面,溪水迅速汇聚成水滴,沿着她的发梢、眉弓、鼻尖、下巴一滴滴坠落,湿漉漉的面庞白皙干净,昳丽动人。 眼睛因着惊慌睁大,明亮幽黑,唇瓣红润明媚,模样娇艳动人,如月下祸水妖精,夺人心魂。 水流缓缓包裹住近乎赤裸的二人,月光向下洒下若有似无的朦胧,熟悉的香味从郁娘身上传来,南廷玉怔忡住。 几乎是一瞬间便明白怀中圈着的女人是谁。 年龄比他想象中要小许多。 容貌也比他想象中要……好看许多。 郁娘喘着气,眼神一动不动迎视着南廷玉,没有从南廷玉脸上看出什么异常。 不知道是不是溪水乍然变冷,她身体颤抖了下,旋即缓缓伸出手,五指分开,在南廷玉眼前缓缓晃动。 南廷玉眼神始终未变,小腹上紧紧贴着的那截柔软腰身,线条玲珑皆现,不需要垂下视线便知道郁娘只穿了什么。 心中瞬间涌出四个字。 有伤风化。 自古只有男子下河洗澡,哪里有女子下河洗澡的?! 这个婢子真的是无法无天! “殿下?”郁娘试探出声,又晃了晃手,见南廷玉依然没有什么反应。 兴许是觉得有伤风化,也兴许是不想面对眼下情形,南廷玉下意识装瞎,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免得这个婢子赖上他。 他声音透着刻意压制的低沉“叫什么叫?孤又没有聋!” “……”郁娘。 第14章 给孤按摩 郁娘心道,这般趾高气昂的态度,自然是没有聋,不过,应该也没有恢复光明。 不然以南廷玉的性子,见到她这样定会先斥责她。 她捂住胸口,向后一点点挪动步子,掀动溪水粼粼浮光,柔和的涟漪一圈圈从她腰肢处远去。 这时,一阵夜风拂过,吹得鬓间水珠滑落,她打了个寒颤,低着声道“殿下,你怎么会在河里洗澡?” 往常都是下人打好热水放到木桶里,让他在营帐中沐浴。 今日张奕和涂二怎么这般粗心,让他独自在水里待着? 他眼睛看不见,万一磕到碰到怎么办? 南廷玉垂下眼睫“孤做什么事情需要向你知会吗?” “……”郁娘。 真是好心没好报。 “你又为什么在溪里?”即便是装瞎也要装得彻底。 郁娘闻言,咬住唇瓣,眼珠子转了转,她以为南廷玉看不见,面上的表情便尤为生动丰富,心里想什么,几乎都在那张脸上一一跃然浮现。 像是想到什么好说辞,她眉头一挑,眼神亮晶晶道“殿下,奴婢方才是在岸边洗衣物,一件褙子不小心掉进水中,奴婢便跳下来去捞它。” 南廷玉默了一下“捞到了吗?” “捞……捞到了。” “在哪儿呢?” 南廷玉视线一直垂下来盯着溪面,月色正明,将溪水照得澄澈透明,水光晃动中,能见到她一边说谎一边紧张的蜷缩起脚指头,滑稽中竟觉得有丝趣味。 心里顿时想刨根问底,看一看她这张嘴到底能说多少谎话。 郁娘支吾道“方才奴婢遇到殿下您,不小心让它被溪流冲走,殿下,奴婢现在去将它捞回?” 话落,她作势后退一步,只是她方一动弹,便不小心踩到溪中光滑的石头,脚底打滑,一个不注意踉踉跄跄栽入水中。 吓得她手足无措,身上的两片布料受着水的浮力,又因她挣扎的动作,几乎要遮掩不住玲珑身段,露出在外的肌肤如白玉般晃动着眼。 “……”南廷玉撇开头,声音冷硬,“蠢奴才,衣服丢了便丢了。” 放下话后,他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走上岸边,背对着月色的面庞,透着微不可察的僵硬。 虽然想看她出糗,看她还能说多少假话,但他怕再这般在水中纠缠下去,被人看到产生误会。 若是这婢子再顺势生出什么心思,赖上他,他便是有口难辩。 郁娘不知道他心中的弯弯绕绕,对于他时不时阴沉的脸色,早已习惯。 她从溪水中仓皇浮起来,见南廷玉已经上岸,她连忙道“那奴婢先退下了。”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惊吓,总觉得溪水越来越冷。两条腿也跟灌了铅似的走不动,她艰难拖着腿,背对着南廷玉而去,水声哗啦啦作响,在无边无际的月色中散开。 山川草木静默着,连风似乎也消失了。 南廷玉没作声,耳朵里是清晰的水声,似有种错觉,水漪在耳朵中缓缓流动,流入到最深处的耳蜗之中。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梗着脖子转过身。 溪面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月光照耀下,粼粼跃动,转角处,那道身影像是一株在黑暗中盛开的白色铃兰花。 仿佛满堂月色独照她身。 白的不可思议。 他收回视线,今晚睡不着,散步时看到有条溪流,想着到水中游一游,游几圈累了后,回去应该就能睡着,没想到却在这里遇到她。 这个婢子身为女子,却没有一点规矩。 军营里皆是血气方刚的男人,若是被旁人撞见她赤身洗澡,惹出什么是非,她担当得起吗? 转眼一想,她是个嫁过男人的妇人,估计早就没什么羞耻心了。 想到这,他牙痒痒的,有点后悔没惩治她。 当时怎么就下意识装瞎放过她? 他穿好衣服,朝着营帐的方向走过去,路过高地时驻足向远处望去。 溪边,郁娘已经穿好衣服,湿漉漉的头发挽在身后,水渍晕染衣襟,她却毫无察觉。似乎因为受到惊吓,没有继续洗衣服,而是手忙脚乱的将脏衣服一通塞到木盆里,躬着腰动作滑稽的拖着木盆离开。 那堆脏衣服明显不只是南廷玉一人的。 …… 郁娘身体依然在哆嗦,骨头就像是被溪水的寒意泡透,哪怕穿上衣服,冷风也能窜进骨头缝隙里,止不住打颤。 今晚这一遭,无妄之祸。 她想,她和南廷玉应是八字不合,不然深夜下水洗个澡怎么都能遇见他。 大概人倒霉的时候就是这样,喝水塞牙缝,出门遇南廷玉。 好在他看不见,被她三言两语糊弄过去了。 不然…… 郁娘脸红了起来。 摇了摇头,不愿多想。 木盆在土路上拖出个长长的尾巴,等她将 木盆拖回营帐,发现张奕和涂二还未睡去,两人竟被罚跪在太子的营帐前。 紫金帐内,一盏烛火若明若昧。 见到她出现,张奕和涂二慌忙向她认错。 “郁娘子,是我们错了,不该麻烦你帮我们洗脏衣服。” “郁娘子你快把衣服交给我们,我们自己来洗。” 两人跪着过去,将木盆从郁娘手里拿走,口上连连认错,态度不似先前那般随意倨傲。 这时,营帐内传出来一道男声,颀长的人影由着烛火映在帘子上。 “你是孤的奴婢,只需要伺候孤,旁人使唤不了你。” 一字一字越过黑暗,落入进郁娘耳中。 张奕和涂二闻言吓得将头埋得更深,几乎跪趴在地上。这一路,他们伺候不周,太子殿下却从未发过脾气。 今日是第一次发怒,却是因为发现他们将脏衣服交给郁娘子来洗。 郁娘愣住,望向营帐映出来的人影。 南廷玉这……算是给她出头吗? 怎么会突然给她出头? 她按下心中的不解,垂头恭敬道“是,奴婢谨记殿下的教诲。” 第一次觉得南廷玉讲那么点道理。 张奕和涂二两人被罚在营帐前跪了一夜,次日才允许起身。 郁娘夜里没敢睡,怕一睡着又耽误次日伺候南廷玉的事情,不知道南廷玉现在还恼不恼她,昨晚他说完那句话后烛火熄灭,营帐内便没有声音再响起。 她也不敢多问。 估摸先前晨起疏迟的事情应是翻篇过去。 夜半时,隔壁似有响动,仔细听是帘帐掀起的声音。 她心道,南廷玉怎地还没有睡觉? 她迷糊中起身,来到外面见到只有罚跪的张奕和涂二,并没有南廷玉的身影,她以为是自己疑神疑鬼,复又回去躺着。 天亮,号角声方一响起,她便一骨碌坐起身,穿衣洗漱不过五六分钟便完事,尔后站在紫金营帐前竖着耳朵恭候。 一刻钟左右,紫金营帐内有响动声。 郁娘忙道“殿下,需要奴婢伺候您洗漱吗?” “进来。” 南廷玉闭着眼,不知道是昨晚吹风还是蛊虫在作祟,醒来时脑海神经作痛,盘虬经脉撕扯着血肉,疼痛蔓延至整个头皮。 郁娘走进屏风,见他穿着白色绸衣,披散头发坐在床边,一动不动,侧脸轮廓在昏暗的环境中少了些许盛气凌人。 “殿下,奴婢伺候你穿衣。” 郁娘拿起藤箧上放着的赭色圆领长袍时,发现衣摆溅了几滴黄泥,她心道奇怪,这衣服昨日晾干后,她检查过干干净净的,怎地过了一夜沾上黄泥? 她没多想,将靴子拿到南廷玉跟前,发现靴底竟黏有草枝。 南廷玉似乎也没有休息好,眼皮下一圈青紫,他垂着眼睫,淡道“会按摩吗?” “会一点。” “给孤按摩脑袋。” 郁娘只好先将衣物放到一旁,站到南廷玉边上,按摩的手法她在教坊里学过,掌心贴着头皮,先做整体按摩“殿下,您脑袋是哪儿不舒服?” 南廷玉因着难受眉心皱起“头顶上方。” 郁娘粗粗按摩整个脑袋,察觉到南廷玉头皮放松后,屈起食指按向他头顶的百会穴,动作轻柔舒缓,有规律的按了一会儿,南廷玉皱起的眉心展开。 郁娘又按向其他穴位,看着南廷玉的神情来调整按摩方式。 “殿下,头顶疼还可以试着按摩足厥阴肝经上的穴位。” 南廷玉头疼状况已经缓解许多,本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这婢子会点手段,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不必了,去给孤倒杯茶。” “是。” 她还以为南廷玉看不见,转身而去时,眉眼耷拉下来,直接搓着十根酸疼的手指,摇摇头,做出一副无声叹气状。 南廷玉“……”看着她那恹恹敷衍的模样,想来往日她便是这般糊弄他,只是语气装作温顺恭敬罢了。 一夜过去,铜壶的水已经凉下去。 营帐外备有热炉,她拎着水壶出去,再掀开帘子进来时,周身浸着若有若无的晨间潮气。纤细的一截手腕露在灰色衣袍外,步伐小而轻,提着壶斟上茶,端到南廷玉手边。 南廷玉的视线本来望着屏风,在她进来的那一刻侧过脸去,假装望着别处。 第15章 扔下她 郁娘“殿下,茶水有点烫,您慢点喝。” 南廷玉低眉沉思,没答话,手中捻了块白色小石头在舆图上慢慢转动,石头划过的位置恰好便是须薄山脉。 郁娘站在一旁安静守着,待了会儿,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 昨晚没睡觉,现在睡意正是凶猛时分。 她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能睡,不能睡。好不容易才同南廷玉缓和关系,再出事就前功尽弃了,可脑袋还是一点一点的,模样显得有几分滑稽。 一旁的南廷玉不想注意到她都不行,皱眉抬头看她。 她整日不知在脸上涂什么东西,黑漆漆的,穿得衣服也是又旧又破,这般模样与昨晚溪水见到的女子判若两人,只有身影轮廓可见几分相似。 她行事如此没有规矩,以后去了东宫当差怕是活不到三天。 想到这,南廷玉脸色忽然顿住,放下手中的石子,怎么会想着把这个婢子带回东宫? 他的眼睛已经恢复,不再需要她。 等到蓟州城就将她扔掉。 郁娘还不知道南廷玉心里的弯弯绕绕,茶杯碰撞到案几的声音将她的睡意惊得消散,一双困倦的眼睛瞬间晴明,怔怔看向南廷玉。 南廷玉“换茶。” 娘连忙上前换上新茶,轻轻放到他手边,睡意吓得是一点也没有了,安静守在南廷玉身后。 军营休息一日,次日,趁着日头正好开始向须薄山行进。 这段路很是颠簸,郁娘没有坐在马车里,下来和铁骑军一同行走。 车轮压过地面溅起尘土,浩浩荡荡的大部队如长龙一般蜿蜒前进,巍峨山脉耸立入云,天与地被山峰连接,又被尘土割裂。 日头将高山照得泛出一层薄光,山间草木初盛,野兽飞禽声被行军规整有序的脚步声和车轮前行的辚辚声压下去。 郁娘起初跟在张奕和涂二身后,步子渐渐慢了,走不动落到队伍中间,遇到军医苑一行人。 她在人群里找了一圈,没看到裴元清,本想和裴元清打个招呼,顺带将她这几日做好的护袖送给他。 “苏子,裴老先生呢?” “师父让我们先走,说是后面有点事要处理。” 郁娘向队伍后面看去,车辇和士兵沿着道路绵延不绝,根本看不见队伍的尾巴,她只好收回视线。 “苏子,这是我闲来无事做的护袖,你帮我分给军医苑众人吧。”郁娘打开包袱,掏出一摞叠得整齐的护袖。 苏子连忙道“郁娘子有心了,我代师父和师弟们谢谢你。” 边上一直默不作声的孟妇人哼了声,从苏子怀里抽出一双护袖,阴阳怪气打量着“郁娘子的手可真巧,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我这个妇人的份?” 郁娘淡笑“有的,孟娘子您挑一副吧。” 孟妇人左看看,右看看,挑了副心仪的护袖揣到兜里去。 这便宜不占白不占。 孟妇人“郁娘子你如今可不一样了,是殿下面前的大红人呢,竟然还能惦记着我们。” 这“大红人”三个字,咬得抑扬顿挫,颇有暗讽之意。 “孟娘子说笑了,我不过是伺候殿下的婢子罢了,大红人这三个字担当不上。” 孟妇人拔高音量,正想开口说什么,身后突然响起巨石滚落的声音,紧接着,尘土飞扬,战马受惊四处窜动,本来有序的局面瞬间失控。 尘烟遮掩住视线,郁娘除了周身寸步之间的距离什么也看不清,耳边巨石还在掉落,轰隆隆的声音状似天要塌了下来。 这不对劲。 郁娘下意识喊道“快保护殿下!” 军队方到峡谷间,山脊相接处就被滚落下来的巨石堵住,导致军队一分为二,后面的铁骑军过不来,前方的也退不回去。 而前方部队仅不到几百人。 南廷玉的轿撵就在其中 郁娘挤过混乱的人群,朝着轿撵的方向过去,大抵是听到她的呼喊,冷静下来的铁骑兵纷纷围住轿撵,保护里面的南廷玉。 尘土渐渐消散,战马平静下去,金属反射的刺目光线跃入眼底,众人不约而同抬起头,发现不知何时山腰上站满了手持弓箭长矛的流匪。 峡谷中的铁骑军,俨然成了他们的瓮中之物。 “有流匪!”沈平沙抽出腰中佩剑,勒住缰绳将战马横在南廷玉的轿撵前,向四周吩咐话,“保护好太子!” 他们共有三千人,皆能以一敌三,流匪定是知道不好对付他们,所以才埋伏在山腰上,利用巨石挡道将他们一分为二。 如今大部分兵力被堵在后方,护着南廷玉的仅有三四百个铁骑兵。 沈平沙见领头的匪领挥手下令,立即道“铁骑军迎战,其他人躲到车辇下!” 话还未落完,流矢如雨呼哧而下,本还亮眼的日头被密密麻麻的流矢挡住光亮,峡谷骤然暗下几分。 车辇在混乱中倒塌 ,粮草散落下去,郁娘见状躲进车轱辘下方,惊魂还未定,弓箭呼哧射在眼前,箭头穿破粮草,距离她胸口不到一寸距离。 她吓得倒呼口气,耳边满是兵器碰撞的颠倒声和厮杀声。 孟妇人也弯腰躲进车辇,一条腿被弓箭射中,顿时血流如注,她哀嚎着挤到郁娘边上。 军医苑的三个学徒似乎早已习惯这样的事,训练有素的抱着药材躲藏起来。铁骑兵迅速排列队形,拿出盾牌,以南廷玉的轿撵为中心,组成一个巨大的伞形护盾,抵挡住流矢攻击。 流匪见流矢久攻不下,便开始下一轮攻击,命人推下巨石,石块轰隆隆滚下,很快便击中铁骑兵,将护盾打散。 “呜呜……”山腰上的流匪吹响口哨,数十条恶犬猛如凶兽窜向下方,流匪们也顺着钢索而下,手持长矛利剑,对着护盾失守的方向下死手。 他们都是亡命之徒,动起手来不顾生死,不计后果。 铁骑兵并未后退,立即改变应对策略,与流匪厮杀胶着起来。 双方一时打得不可开交。 鲜血浸着黄沙,漫天飞舞,兵戈映出冷光,悲壮苍凉。 世界仿佛成了一团乱糟糟的泥潭。 流匪在恶犬的帮助下,慢慢打破铁骑军的布阵,一步步逼近南廷玉的轿撵。 而沈平沙手臂受了伤,被两个流匪纠缠住,无法脱身,只得眼睁睁的看着手持弯月双刀的流匪——鬼罗刹,一路杀到轿撵跟前。 鬼罗刹抬起手臂,刀刃淌着血挑开帘子,阴狠的脸色在看清轿撵里的情形后骤然僵住。 “轿子里没人!” 几乎是同时,半山腰上亮起刺目的冷光,号角声仿佛从无边深渊中传来,震得人心神欲裂。 流匪纷纷向上抬起头,发现他们原先占据的位置不知何时被乌压压的铁骑兵占领了。 转眼之间,瓮中之物成了他们自己。 第16章 南廷玉救下她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糟糕!我们中计了!快走!” 谷间流匪顿时慌作一团,想要寻路逃跑,只是峡谷前后小道先前已被他们自己用巨石堵住。 现下,他们算是作茧自缚,被铁骑军里外包围,困入笼中。 持弯月双刀的鬼罗刹,左半边脸缚上面具,面具下隐约烧毁的皮囊,和突兀的眼珠子,瞧着甚是狰狞可怕。 谷风烈烈,吹得他身上麻衣晃动,手中刀刃滴血不止,他身旁站着两条龇牙咧嘴的恶犬,同他一样凶狠好斗,他阴鸷盯着山腰一角,那正是南廷玉所在的地方。 南廷玉站在黑压压的铁骑兵前方,白色长袍甚是醒目,他垂眼,声音被谷风裹挟下去“降还是不降。” 声音透着不可一世的威压,似如来五指从上而下盖住谷间,寂静无声中,震慑悬在头顶。时间仿佛静止,唯有额头的汗、身上的血在缓缓流动。 降还是不降。 这对于他们这些流匪来说,从不是一个可以抉择的题。 从走上这条路,就注定他们只能战斗到最后。 鬼罗刹嘴角慢慢笑起,抬起右手弯刀指向南廷玉的方向,下一瞬刀刃暗扣打开,一把细长的尖锐暗器直直刺向南廷玉。 “不降!” 怒吼声震动如来五指,寂静的帷幕被刀光剑影撕碎,世界再次乱作一团。 天昏地暗,日月颠倒。 呜咽盘旋的谷风,浸透着血腥味,涌入喉间似穿肠毒药,马鸣犬吠,筑成伴奏。漫天黄沙成了这场厮杀下的见证者。 大抵是有了支援,峡谷里的铁骑兵斗志昂扬,与这群穷途末路的匪寇进行殊死搏斗。 南廷玉避开暗器袭击,抬手挥下,半山腰上的士兵便身形如魅飞快加入战斗中。 峡谷尸体堆积的越来越多,嘶吼声却越来越激烈。 一截还在跳动的手臂坠落到粮草下,鲜血从动脉喷洒而出,沾湿郁娘的面孔,郁娘眼中的世界瞬间变成血红一片,吓得想要尖叫,可害怕出声引来流匪,又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 心中正犹豫要不要推开这截断臂,忽然一个腹部中箭的铁骑兵被踹到车辇下,大口吐着血,距离她藏身的粮草处不过咫尺距离。 流匪拎着刀蹲到铁骑兵跟前,咧开嘴发出恶劣的笑声,故意用手转动箭矢折磨他。 那铁骑兵看着年岁不大,年轻的脸庞痛得目眦欲裂,手背青筋暴跳,攥紧手指想要奋起反抗,却又被流匪一脚踩中胸口。 流匪猛地拔出长箭,带出一股鲜血。 一旁的孟妇人见状,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受到惊吓,两眼一闭昏厥过去。 郁娘想要救他,可附近没有任何武器,眼见流匪举起长箭对准铁骑兵的脸刺下去,郁娘死马当活马医,抱起地上那截不知道是谁的断臂当做武器,对着的流匪后脑一顿猛砸。 流匪猝不及防被“偷袭”,本能后退,地上的铁骑兵趁此情形,拼着最后一点力气,翻身将长矛送入对方胸膛。 流匪瞪着眼,死不瞑目。 郁娘慌忙扔掉手中的断臂,哆嗦跑到铁骑兵跟前,他胸口还在淌血,森冷兜鍪下脸色一片惨白,郁娘只好先将他拖到车辇下,扒拉粮草遮盖住他的身形。 她吓得在发抖,却还不忘安慰他“别怕,你不会有事的,殿下马上就会把这群流匪全灭掉” 年轻士兵捂着胸口,艰难掀动眼皮看她一眼。 远处,又有一位受伤的铁骑兵倒下来,右腿被利刃砍伤,伤口血肉模糊,鲜血失控般溢出,将裤子染得发紫, 郁娘左右观察,确定没有匪贼注意到这边情况,她鬼鬼祟祟匍匐到他跟前,将人拖回车辇下,用粮草仔细盖住身体。 她方想再去拖个伤员,这时,一把长刀猛地砍到车辇上,车舆承不住力哐当一声裂开,露出车轸下方。粮草垛里藏着的两个垂死铁骑兵。 流匪见状立即提刀过去。 郁娘情急之下只得暴露自己,分散流匪的注意力。 她从另一侧爬出来,一边跑一边故意发出尖叫声“救命啊……救命啊……” 果不其然,流匪看到她,选择先提刀去追她。 山谷间满是兵戈断肢,她慌不择路,不知道踩到什么,脚步滑了下重重摔在地上。 身后流匪转眼已追过来,大手掐住她的脖子,将她像小鸡仔一样从地上粗暴拖起来,另只手扬起滴血的大刀便要朝她的脑袋砍过去。 她惶恐闭上眼睛,死亡濒临的一瞬不过短短数秒,脑海闪过很多人,很多事。 忽然想到这一生满是遗憾。 许久,预料中的疼痛也没有下来,她缓缓睁开眼,看到本欲砍她的匪徒被人从身后一剑穿喉。 他死不瞑目,瞪大双眼,身体向前僵硬倒下,在他身后缓缓露出一道人影——白衣染血剑如虹,目若寒星人似玉。 南廷玉。 “殿下。”郁娘喃喃看着 他。 他皱眉,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推到张奕和涂二跟前。 “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 话落,南廷玉又精准斩杀身后偷袭而来的流匪,鲜血喷洒在他的白色外袍上,如大片醒目污渍。 他没有置身事外,而是领着一众士兵以身作战,下手狠又准,接连斩杀数位流匪,极大的鼓舞了士气。 相反,流匪这边在知道中计后,士气削弱,已如强弩之末。 在南廷玉杀掉他们的三当家鬼罗刹后,他们彻底落败,逃走不掉,不得不战死在最后一刻。 日头不知何时落下,峡谷升起寒意,血水汇聚成河缓缓流淌。 流匪全被歼灭,铁骑军也死伤不少。 南廷玉站在一堆尸骨前,看向缚着罗刹面具的尸首。 他死不瞑目,爆裂的右眼直勾勾看着灰蒙蒙的天,似乎充满遗憾,却又可奈何,而他的两条恶犬,死在他左右。 南廷玉收回视线,手中的剑抵着地面,血水一点点汇落下来。 山风逐渐洗净死亡的气息。 “殿下,你没事吧?”沈平沙顾不得受伤,匆匆上前问道。 南廷玉“孤没事。” 沈平沙笑着道“多亏殿下您料事如神,猜测到他们可能在这里伏击我们,现下,我们以最小的伤亡成功歼灭所有埋伏的流匪,共计三百七十二人。” 须薄山地势险峻,但在他们行军路上适合做大规模偷袭的地方却只有两处,一处是须薄山脚下,一处位于须薄山最高的山峰,也就是此处,渡云峰。 这里山脉相接,峡谷纵长,流匪若想以少胜多,只能从这里下手。 南廷玉这几日时时观察,怀疑流匪极有可能埋伏在渡云峰山腰上,半道拦截他们,分散他们的兵力,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同铁骑军搏一搏。 是故,南廷玉昨晚眼睛恢复后,便立即带上一部分士兵夜探渡云峰,见到渡云峰半山腰上堆满石块,挂有铁索,猜到流匪的偷袭方式。 他便和沈平沙商量,由沈平沙带队上前,一切如旧,他则领着一部分铁骑军埋伏起来,等流匪入瓮后再现身,将他们一网打尽。 事情也如他所料那般顺利进展。 第17章 太子找她 沈平沙“北上的这批流匪,虽然人数不多,但却是他们中最凶狠的一派,属于流匪三把手鬼罗刹的人。这下,咱们也算是提前给蓟州城解了围。” 这批流匪本意是想阻截他们支援蓟州城的,现在不仅没阻截成功,反倒全被歼灭。 南廷玉擦拭长剑上的血,手帕浸湿依然也没有擦干净,他索性脱了外袍擦剑“铁骑兵损失怎么样?” 沈平沙叹口气“我方共计伤亡一百零三人。” 这场仗虽然打得漂亮,但伤亡也不可避免。 南廷玉环顾一眼四处,月色将周遭照得通明,受伤的士兵聚在一起等着救治,其他人则在清理战场,处置尸体。 南廷玉“传令下去,一刻钟后启程前往蓟州城。” 沈平沙“殿下,不稍作休息吗?” “不必。” 对方以为铁骑兵受创,可能无法及时支援蓟州城,那他们就来个迅雷之势,打得对方措手不及。 行军令传下去后,军医苑安排一个学徒留下来照顾无法动身的伤兵,其他人开始准备出发事宜。 郁娘原先救下来的两个铁骑兵皆受伤严重,其中胸口中箭的那位,鼻尖气息寥寥,苏子看过他的伤势后,摇了摇头让人准备后事。 他年纪不大,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左右,黑漆漆的眼睛望着夜空,唇瓣在喃喃翕动。 郁娘红着眼伏到他跟前,仔细听他说话。 他抬起手臂,五根手指间黏连的血渍已经干涸,手指因为疼痛在细微颤动,动作缓慢而又艰难,从兜里掏出一只柳木桃花簪。 他将簪子递到郁娘眼前,声音含糊不清“上次在镇子上……他们买首饰送给老家的未婚妻……咳咳……我怕丢脸,假装自己老家也有未婚妻,买了个簪子。可惜我无人……可送,你能收下它吗?” 他回不去了,往后也不会再有未婚妻。 郁娘伸手接过他手中的桃花簪,视线早已模糊一片,眼泪一滴滴无声落下,唇里的“好”字方才说完,就见他嘴角笑着牵动了下,手臂无力垂落下去。 在他身下,血水浸湿了大片草堆。 冷白的月色充当敛衾,覆盖在他的身上,送他走完人世间的最后一程。 郁娘攥紧手中的簪子,哽咽站起身,耳边催促动身的号角声越来越急促,她失神跟在大部队后面,路过巨石坑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断了左臂的崇大。 她停下了脚步。 崇大一字不发跪在地上,在他面前,是被巨石死死压在地上无法动弹的崇二。 崇二尚有一口气,望着天上的月亮慢慢道“哥,我们离开家的那天,月亮也是这么圆。” “帮我跟娘说一声,我想她做的猪肉饺子了。” “哥,我要葬在后山的槐树下……” 崇大摸着崇二的脸,打断他的话“别说了,省着点力气,马上……马上石头就被搬开,能救你出来的。” 崇二眼皮艰难动着,呼吸在慢慢消散,脸上却始终挂着笑。 “哥,我是不是很勇敢?我没有丢你的面子吧。” “没有,你从来没有丢过我的面子。” 巨石来袭时是崇二一把推开崇大,崇大才捡会条命。震耳的轰隆声过后,入目都是刺眼的鲜血和残肢断臂。崇大是在巨石坑下,找到一半身子被砸住的崇二。 明明离家时,娘叮嘱过他,让他这个做哥哥的好好照顾弟弟,结果却是弟弟为了救他惨死。 “你很勇敢。” 崇二握住崇大的手,喃喃重复着崇大的话“嗯,我很勇敢。” 他才不是他们口里的胆小鬼。 …… 峡谷两方堵路的巨石全被清除掉,铁骑兵整装待发。 按照军令,受伤的士兵本该留在原地休息,但他们却在简单包扎后又撑着一口气,选择跟随大部队离开。 蓟州城近在眼前,谁也不愿意放弃。 对于他们来说,行军打仗,保家卫国是刻在骨子里的信念。 便是死,也不能丢掉这份信念。 郁娘本以为崇大会留下陪崇二,没想到他也选择跟随着大部队离开。 他站在人群里,明明四周皆是人,却瞧着行单影只,身上只剩清辉和悲伤。 他应是带着崇二的意志,继续前行。 三三两两的伤员相互搀扶打气,忍着痛跟上大部队,努力不拖累大家。 夜路不好走,铁骑兵脚下速度却不变,他们路上靠着烈酒提神,一个酒壶能传给几十个人,一人一口,哧溜声时不时在密匝的脚步声中响起。 不知道是谁带头唱起军歌,此起彼伏的歌声响彻月夜,万丈豪情击退身上疲惫和低靡。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从《诗经》唱到 《九歌》,从月明唱到晨晖,山脉间回荡着无尽歌声,仿佛先前的厮杀不曾存在过。 话本上曾经描写过的那些救世英雄,此刻在清朗的月辉中都有了鲜活的形象,郁娘看着他们的模样,心中酸涩难受,又无比钦佩。 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鲜活的,坚定的,勇敢的,他们拧成一股力道,朝着同一个方向使劲。 这个方向便是浮世安宁。 哪怕需要他们的血肉筑成堡垒,也九死不悔。 只是这世道动乱,流匪猖狂,何时是个尽头啊。 穿过须薄山脉后,路途没有那么颠,郁娘坐上轿子。 大抵是累了,胸中的沉闷和悲伤慢慢沉寂下去,疲困涌上来,思绪在军歌声中陷入到似梦非梦的状态中,脑海忽然闪过流匪被一剑封喉的场景。 紧接着,南廷玉的面庞一点点在月色中显露出来。 周正的脸,乌黑的眉,深邃的眼…… 郁娘思绪骤然清晰,掀开轿帘,视线跃过乌压压的人头,停在远处的黑色马车上。 那是南廷玉所在的地方。 他的眼睛恢复了? 应是恢复了,不然怎么能如此轻松领兵杀敌?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恢复的。 想到这,她脸色有些不自在,放下帘子。 “太子有令,军队就地休息用餐!” 马车停了下来。 四周很快响起嚼干粮的声音,时不时夹杂着铁骑兵们对先前打斗的复盘,其间不免有称赞南廷玉的话。 “太子真是用兵如神,不是他的话,我们这一战恐怕要打得无比艰险。” “你们有看到太子杀敌的场景吗?那些匪徒根本近不了身就被太子一剑毙命,哈哈哈……” 郁娘抬头环视一圈铁骑兵,他们脸上皆露出由衷的夸赞,在他们眼里,南廷玉宛若天神一般存在,运筹帷幄、杀伐果断。 哪怕是被这个天神所利用,也不觉得恼怒。 南廷玉在危机时刻救了她,她心里很感激,可转眼想到,她置身危险也是南廷玉的一环计谋,顿时又觉得难受。 这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计谋,瞒得很严实,她随身伺候都没有听到只言片语,想来应该只有沈平沙知道,所以军营前方的士兵和她都成为诱饵。 兴许是为了让流匪相信,军医苑的几个学徒也都在其中。 只有裴元清被独独叫到后方去,可见,裴元清在南廷玉心目中,是绝不能被牺牲的人,同他们这些人不一样。 郁娘低头捏着手里发硬的馍馍,心头酸酸涩涩的,安慰自己,不要计较那么多,要像这些铁骑兵学习,多一点舍身奉献的精神。 况且她这条命也不值钱。 这般自暴自弃想着事,耳畔忽然传来张奕急匆匆的声音。 “郁娘子,你怎么在这里?太子殿下正在找你呢。” 第18章 怕她回乳 郁娘还未来得及反应,张奕抬手拽住她的胳膊,将她一路拖到南廷玉的马车前。 “殿下,郁娘子来了。” 轿辇内没有声音。 郁娘咽下嘴巴里的口粮“殿下。” “去哪儿了?” 质问的声音没什么起伏,郁娘却下意识绷紧头皮回道“奴婢一直在后面的小轿子里。” 原来在轿子里,难怪先前没看到她。 南廷玉捏了捏虎口,沉声“你一个婢女也开始拿乔坐轿子吗?” 郁娘脸色有些红,支吾了一声,似乎想解释什么,又没说出来。 这般态度,让轿子里的南廷玉皱起眉头,心里不悦。 扭扭捏捏,难登大雅之堂。 也不知道她那位官家亡夫是怎么看上她的。 “沈平沙贵为督军,尚没有坐在轿子里,你倒是比他还会享受。” 郁娘怕这位太子殿下想多了,又要责怪自己,她只好红着脸,硬着头皮解释道“殿下,是裴老先生怕奴婢舟车劳顿会回乳,这才让奴婢坐轿子的。” 回乳? 这两个陌生的字眼涌入耳朵,让南廷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明白意思后,神情一梗,所幸的是轿帘遮掩住了他的神情。 他没再吱声,只是嘴角缓缓抿紧。 郁娘本以为他唤她是有事情,结果这般阴阳她几句后,又什么都没说。 她肚子还没吃饱,很是难受,便掏出怀里未吃完的馍馍继续啃着。 大抵是饿极了,竟觉得手里的馍馍香喷喷的。 以前在教坊每次犯错被关押起来,吃得都是馍馍,只是教坊的馍馍,哪怕是在饿极了的状态下,吃到肚子里也是一股馊味。 片刻,南廷玉缓过神情,撩开帘子,入目看到的便是郁娘低头专心啃着馒头,满嘴碎屑的模样。 “……”他口中的话一顿,眉心拧动了下,复又放下帘子。 军营稍作休息,再次出发。 此时距离蓟州城不过百里路,一日一夜便能赶到,所有人都蓄着一口气,铆着一股劲,马不停蹄前进。 然而行军没多久,忽然遇到一批北上逃荒的流民。 这些流民来自于蓟州城附近的几座村子,一个月前,洪水淹没村庄,摧毁了他们的家,朝廷赈灾粮食久久不下,他们不得不开始逃荒。 看到军队出现,流民纷纷上前围住军队乞讨吃食。 “军爷行行好,我的孩子已经三天没吃饭了,求您赏一口饭。” “军爷,我把我的女儿卖给你们,你们带她走,只要给我一个馍馍就行乐,半个也行……” “军爷,你看看我,我的家人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 到处都是哀求声,满眼望去无不透露出苦厄凄惨。 洪水是天灾,悲剧却是**。 大抵是看军队无动于衷,这群流民朝他们跪下来磕头,口里一直念着“军爷行行好”几个字。 他们大都是老人、孩子和女人,而年轻男人……应当就是昨晚被铁骑兵歼灭的那些流匪。 灾难让家不成家,国不成国。 郁娘心有不忍,移开视线,抬头望向南廷玉的轿辇,此刻沈平沙正骑在高马上,透过窗子和轿子里的南廷玉说话。 片刻,沈平沙抬头下令,全军禁止私自救济流民,严守以待,继续前行。 此命令一出,不止郁娘,就连一众铁骑兵也都愣住,面面相觑。 大抵是没料到南廷玉会这么冷血。 军队在号角的催促声中再次出发,流民蹒跚跟在身后,眼巴巴看着军队,还在希冀他们能停下来救救他们。 “军爷,给一口吃的吧,给一口吃的吧……” 马蹄嗒嗒,车轮辚辚,将他们的哀求声淹没住。 铁骑军目不斜视,只是队伍里慢慢响起不满声,声音穿过轿帘,传入到郁娘的耳朵里。 “我们当兵的,不就是为了保家卫国吗?太子为什么不准我们把粮食分一点给难民?” “见死不救,不符合铁骑军的信念!” “嘘,小点声,你脑袋不想要了。” “怕掉脑袋的话,那也就不是咱们铁骑兵了。” “太子心里的仁义恐怕只对蓟州城的祈家军,哪里有这些平民百姓!” …… 南廷玉的轿辇没有动,但以他的耳力,应该也能听到外面的这些抱怨声,可却没有出声没有斥责众人。 他似乎置身事外,任由他们讨论。 暮色铺开,余晖勾勒出昏暗的线条。 军队原计划要马不停蹄赶去蓟州城,现在不知缘何改了主意,半道上在森林间驻军休息。 郁娘同张奕涂二等人在搭营帐,耳边抱怨声仍断断续续响起。 这些血气方刚的年轻军人,脾气直,性子倔,说起话来不懂弯弯绕绕。 张奕和涂二也不免小声讨论着话。 “哎,幸好天气转暖了,不然这群流民晚上挨饿还要受冻。” “看他们的路线是要越过须薄山,北上逃荒,这几百里路都没有人烟,他们靠什么生存啊。” “其实给他们点吃的,也不影响咱们支援祈家军。” 南廷玉不知何时迈步走到他们身后,二人正说着话,余光忽然瞥到南廷玉的身影,吓得连忙跪在地上,求饶道“殿下恕罪。” 南廷玉没看他们,冷着脸走进营帐。 郁娘胆战心惊跟在身后,心道,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能再触南廷玉的眉头她,不然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眼观鼻鼻观口,小心翼翼提着热壶,为南廷玉斟上热水。 南廷玉坐在椅子上,垂下的眉眼辨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 身上穿着的还是上次厮杀时穿的衣服,上面的血迹干涸成一片片黑色污渍。 “殿下,奴婢给您去烧热水,您先洗洗身子,换身干净的衣服。” 她说完话,转身要走,身后南廷玉忽然开口“你是不是也觉得孤冷血?” 郁娘慌忙道“奴婢觉得,殿下自有殿下的安排。” 南廷玉嗤笑一声,抬眸看她。营帐内只点燃一根香烛,烛火温柔的光浸在她半边张脸上,她眉眼低垂,瞧着很是温顺。 “你心里恐怕也和他们一样在骂孤。” “奴婢不敢。” “是不敢吗?” “是奴婢没有!”郁娘想也不想否决掉,心脏吓得扑通乱跳,不明白他这般不依不饶是为了什么,非要她得罪他才作罢吗? 她心里一时有些委屈,觉得他是故意在找茬,作为奴婢,便是要当主子不开心时的出气筒。 话落下后,营帐内陷入安静,久久也没有听到南廷玉的声音。 郁娘试探性抬起头,轻瞥他一眼,他侧着脸望向远处,身影被烛火衬得模糊,神情看起来沉默而冷淡。 第19章 栽进南廷玉怀中 南廷玉没有再说话。 郁娘行了礼,轻轻退出营帐。 军营的伙夫已经挖好土灶,炊烟顺着风呼呼而起,不多时,饭菜的香味浮动在上空,笼罩住整个军队。 铁骑兵排列整齐,拿着碗打饭。 军医院给郁娘单独做了小灶,今日照例加上一碗鱼汤。 郁娘捧着手里的鱼汤,看着浮在油水上的零散葱花,脑海忍不住浮出流民跟着军队的场景。 起初他们还能跟得上,后来慢慢被甩开,蹒跚的身影在视线里逐渐缩小,似蝼蚁匍匐在承载万物的大地之上。 卑微渺小,缓慢蠕动。 不知今晚,他们靠什么填饱肚子。 想到这,郁娘胸口闷闷的,她盯着鱼汤,一时觉得难以下咽,只好闭上眼囫囵饮下去。 眼前土灶的火越烧越旺,炉子在呜咽声中沸腾,水汽一股股往外冒,她放下汤碗,迅速撤掉木柴,打上满满一桶热水,拎进紫金营帐内。 南廷玉适才用过饭,餐盘还未收拾,置在案几上。 他拿着竹制信笺,修长的骨节在摇动的烛火中分明,垂头看着信笺上的内容,神情平静专注,与先前那个不依不饶、咄咄逼人的形象截然不同。 郁娘瞥了他一眼,心道他这人每次开口说话时,桀骜难驯,不可一世,沉默时却瞧着温润儒雅,甚至有几分谦谦君子的气质。 她放下热水,垂眉低声“殿下,热水打过来了,您先洗漱。” 南廷玉洗漱时不用人伺候,她识趣去收拾干净案几上的餐盘,退到屏风后面,待南廷玉将换下的脏衣服扔到藤箧上后,她抱起脏衣服,蹑手蹑脚离开。 营帐内的烛火一直在摇动,郁娘守了会儿,看见烛火熄灭,估摸南廷玉已经歇息,她才离开去洗衣服。 明日就要到蓟州城,这段漫长而又凶险的路途总算要结束,她心里为铁骑军开心的同时又有些忐忑。 未来很迷茫,现在就像是行走在钢索之上,脚下是平地还是悬崖,前路是光明坦荡还是死胡同,皆是未知。 几片落叶坠到溪水上,顺着粼粼月光无助晃动。 郁娘掬捧清水,将落叶捧起来,水顺着指缝一点点流失,落叶温顺黏着她的掌心,她想要是能有双手,也将她从这浮世中捞起来就好了。 不知道到了蓟州城太子会怎么安排她。 她本想讨好太子,谋一条出路,没想到太子这么难讨好。 出路没谋到,几次差点谋到死路。 手中的衣物很快便洗干净,她提着木桶折返回去。 已是月上中梢,铁骑军大都休息了,大抵是快到蓟州城了,大家紧绷的心放缓,今晚军营里的呼噜声比往日要响许多。 郁娘晾晒衣物时,瞥到一个黑影鬼鬼祟祟的消失在营帐拐角处,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眨了眨眼,什么都没有,便没甚在意。 回到营帐后,她躺到床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遂掀开帘子走出去。 那个黑影消失的方向是粮草所在的地方。 她不确定是不是看错了,没敢惊动放哨的士兵,自己摸索找过去。 月色不知何时暗下去,火把被夜风吹得绰约,照出朦朦胧胧的氛围,四周的士兵似乎都被调走了,没有驻守看管的人。 堆积成列的粮草堆里,传出来窸窸窣窣的响声。 郁娘脚步一顿,意识到有人在偷粮草,转身想要逃跑,身后一把长剑已经悄无声息架住她的脖子。 银白剑刃上,月色凛动,映出她的一截纤瘦脖颈。 “是你?” 郁娘听到那声熟悉且嫌弃的声音,提着的心瞬间放下去,转身温顺唤对方。 “太子殿下。” 南廷玉此刻穿着一身黑色夜行衣,蒙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熟悉他的人,便是只看着这双眼睛也能识出他的身份。 没想到那个鬼鬼祟祟的人影竟然是南廷玉。 不只是南廷玉,紧接着,沈平沙的脑袋探出来,再然后是张奕和涂二两人的脑袋。 “……”郁娘哑然。 原来有四个鬼鬼祟祟的人。 南廷玉不悦收回手中长剑,视线掠过她身后“有人跟着你吗?” “没有。”郁娘连忙摇头,紧张的舔了下唇,又小声补充道“殿下,您放心,奴婢不会乱说话的。” 沈平沙看了看郁娘,又看了看南廷玉,低声道“殿下,干脆把她也带上,有个女人在,方便和那些老人孩子交流。” 南廷玉皱眉,似是在思考沈平沙的话,少顷,向郁娘冷声道“能不能管好自己的嘴?” “能!”郁娘乖乖点头。 “今晚看到的一切,天明后都当做什么也不知道。” “是。” 郁娘心里已经猜出南廷玉他们的意图,应是要送粮草给难民,只是不懂这事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做。 路上放哨的士兵 都被调走,张奕和涂二赶着马,车轮辚辚声在安静的夜里尤为响亮,但却没有惊醒任何铁骑兵。 马车顺利驶出军营,向流民的方向赶去。 轿内,郁娘攥着手,垂下脖颈,视线盯着对面南廷玉的靴子。 南廷玉和沈平沙在说着话,没有避讳她。 沈平沙“姚文远那个混蛋,把蓟州城管理的一塌糊涂,实在是可怜了这些老百姓。” 朝堂的赈灾粮款如果没有被姚文远贪污,如实用在蓟州城的流民身上,不会有这么多流离失所的难民,也不会逼得流民造反。 现在事情闹大,民间起义不断,却要祈家军来给姚文远善后。 反倒是姚家那二十万平南军躲在后面,一动不动。 皇帝分明也是站在姚家这边,才让祈家军去镇压流民,便是想趁此削弱太子的势力。 南廷玉摁着右手虎口,眉目间满是肃色。马车外,风声掀动车帘呼呼作响,他瞥了一眼车帘外的景色,一片昏暗。 “昨日京城来信,蓟州城贪污一案,姚家已经帮姚文远找好替死鬼,姚文远被刑部释放出来了。” 沈平沙咬了咬牙,恨恨出声“他姚家子弟闹出这么大的事来,找个替死鬼就行了?不需要负责吗?” 南廷玉唇间嗤笑一下,未再作声。 姚家肆无忌惮的背后,不仅是有赫赫军功做底气,更是有皇帝的肆意放纵。 这些年皇帝对姚家越发偏爱,若不是南廷玉事事谨慎,处处小心,恐怕东宫太子之位早就被姚贵妃所生的三皇子取而代之了。 马车内安静下去,气氛显得有些凝重。 郁娘只好绷着背,放轻呼吸声,化作背景板。 这时,马车不知道压到什么,突然颠簸起来,郁娘整个身子不稳,向前踉跄栽倒,不偏不倚,恰好栽进对面南廷玉的怀里。 沈平沙见状,偏过头去,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 第20章 花言巧语的郁娘 南廷玉下意识扶稳怀里的人,掌心下的那截纤细手腕,似风中蒲柳,娇气脆弱,马车一颠簸便四处摇摆。 南廷玉板着脸“再坐不稳的话,就到外面跟着马跑。” 娘吓得坐正身体,两只手紧紧攥住轿椽,生怕自己再摔倒。 沈平沙轻咳嗽一声,忽然道“殿下,臣去外面透透气。” 马车内转眼只剩下南廷玉和郁娘二人,郁娘越发不自在,每根神经都紧绷着,反倒南廷玉一脸漠然,阖着眼,不知是在小憩还是养神。 郁娘偷瞄他,他虽是穿着夜行衣,但身板端正挺直,龙章凤姿似乎刻入骨子里,一眼便能让人觉得琼林玉树、英武非凡。 郁娘以为他睡着了,忽然听到他开口。 “是不是在又心里骂孤?” “奴婢没有骂殿下,” 郁娘心道,这人闭着眼,怎么还能看到她的目光? 顿了顿,她又开口,“奴婢是在心里夸赞殿下,殿下您宅心仁厚,不辞劳累,亲自去救济难民,实在是我大乾朝百姓之福。” 南廷玉未睁眼“花言巧语。” “……”郁娘。 老虎的毛是真难顺。 说着话间,沈平沙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殿下,看到那些难民了!” 难民跟不上军队后,就在树林里落脚歇息,也顺带靠挖树皮树根勉强填肚子。 这儿地处山谷,有朦朦胧胧的雾浮在夜空中,似一层柔软薄纱,披在他们消瘦蜷缩的身子上。 马车还未靠近,有人已经听到声响,旋即,一个个难民苏醒过来,朝马车的方向赶过去。 南廷玉他们带了一马车的干粮和黍米,足够这群北上逃荒的难民度过一段时间。 张奕和涂二先下马车,分发干粮。 沈平沙则看着攒动的人头,朗声道“大家不要急,每个人都有份!” 流民们拿到窝窝头后,直接盘腿坐到地上大口啃起来,仿佛手里拿的不是窝窝头,而是什么山珍海味。 兴许此刻山珍海味都比不上这救命的窝窝头。 “谢谢大善人!” “好人有好报!” “老天爷一定会保佑你们的!” 他们不知道南廷玉等人的身份,只当他们是行侠仗义的好人,纷纷叩首感谢。此起彼伏的感谢声中,夹杂着无尽心酸,有些老人孩子甚至向马车的方向蹒跚跪下。 在他们眼中,这辆从黑暗中驶过来的马车俨然已是救世主。 南廷玉掀开帘子,看见难民们消瘦的身影在黑暗的雾气中,被衬得如一截截枯萎的干木,身旁那些被剜了皮的大树看着都比他们健壮。 无论是年幼的孩子,还是垂死的老人,本能都是求生,在这片土地上努力扎根,汲取营养,可却不知道这片土地早已干涸。 年少时习得的那些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和怀揣的雄心壮志,被现实一次次击垮,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左右,又何谈去救别人? 南廷玉自嘲笑了下,放下帘子。 郁娘觑他一眼,见他神情不怎么好,她便不敢动弹。直到沈平沙喊她下来帮忙,她才小声开口“殿下,那奴婢去帮忙了……” 南廷玉抬起眼皮睨她“滚。” 郁娘一趔趄,差点摔下马车。 天不知何时已经亮了,雾气依然浓重,晨间的寒气扑面而来,郁娘鼻头冒出一股酸痒,不由打了个喷嚏。 她揉了揉鼻子,听到沈平沙道“郁娘子,这里有两个孩子饿的已经……”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沈平沙顿了顿才道,“你帮忙喂他们一口饭吧。” 那两个孩子年纪不大,看着应该只有五六岁,身上几乎没有肉,黑瘦的一层皮包着骨头,瞧着甚是可怜。 他们的父母不知道是不在了,还是无暇顾及,只留他们两个小小的一团缩在角落里,似乎连抢窝窝头的精神都没有了。 郁娘掰碎窝窝头,泡在热水中,端到两人跟前。 两人就着身上最后一点力气,扒拉住碗,大口大口喝着。吞咽时脖颈动脉夸张的动着,喉管处薄薄的那层皮,甚至能让人看到食物坠落的过程。 郁娘心疼不已“慢点喝,我这里还有窝窝头。”她的话刚落,个子小一点的孩子忽然无力松开手中的碗,倒在地上,眼睫还在颤动,看着郁娘的方向,唇瓣一翕一张。 郁娘俯下身,听到细弱如蚊的声音。 “窝窝头……我要窝窝头……” 郁娘连忙把窝窝头塞到他手里,他的手已经使不上力气,她只好将窝窝头放到他脑袋边上,他的一双眼睛睁大看着窝窝头,慢慢失去神采。 一切快到郁娘没有反应过来。 一条生命就这么在眼前逝去。 如一阵风,吹过后,便已经永远离开。 郁娘怔愣间,眼泪已经先夺眶落下,一滴一滴,直至视线变得一片模糊。 她擦掉泪,伸出手合上小男孩的眼睛。 另个大一点的小男孩吃完窝窝头后,肚皮挺得高高的,两只手却还抱着半个窝窝头不放,他眼神空洞的靠着身后被挖了一圈皮的大树。 死亡似乎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他并没有为两个孩子的死而难过。 郁娘正想问谁是这两个男孩的亲人,忽然听到哭啼声和辱骂声响起,几个流民拽着一个小丫头,似乎要从她怀里抢什么东西。 小丫头抱着怀里的东西,怎么也不肯松手,可还是敌不过大人的力气,被人摁倒在地上。 郁娘冲过去,一把推开那些大人,将小丫头护在身形。 “你们这是要在干什么?” 沈平沙听到动静,向张奕和涂二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即过去,挡在郁娘和小丫头跟前。 “善人您别气,咱们是让这小丫头把口粮交出来呢!” “这小丫头自私得很,她明明怀里揣得有口粮,但这一路都藏着掖着,不拿出来给大家救命。” “是啊,让这小丫头把口粮交出来,给我们开开荤也好的。” 郁娘闻言,诧异看向身后的小丫头,小丫头坐在地上,脸上满是泪痕,抱着怀里的“口粮”不断哽咽。 那个“口粮”突然在小丫头的怀里动了下,紧接着从小丫头的衣襟中探出一只毛茸茸的黑色脑袋。 郁娘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发现大人们口中所谓的“口粮”是一只小狗。 看着它不过刚满月,眼睛大大的,很混沌,似乎还没看清这个世界是什么样。 “你们都已经吃了它的妈妈,为什么还要吃它?” “我们吃它怎么了?它就是条狗,我们吃它是天经地义的!” “大家现在饿得连树皮都吃了,为什么不能吃它?更何况吃了它也正好可以送它跟它妈团圆!” 小丫头不知道是被吓得还是被气得,脸色通红,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怀里的小狗似乎察觉到小丫头的情绪,对着大人们咧嘴龇牙,发出威慑的声音。 可没有人将它当做一回事,就连这个小丫头,也没有人将她当做一回事。 郁娘看着哭得满脸泪痕的小丫头,蹲下身轻轻抱住她,她的身体在颤抖,但却还是勇敢的护住小狗,不肯松手。 郁娘抱着她时,忽然有种错觉,像是在抱住了年幼时的自己。 她也曾在教坊救过一只小彩狸,害怕被嬷嬷发现,便和几个姐妹互相打掩护,养了那只小彩狸很久。 小彩狸很懂事,似乎知道自己不能被发现,每次嬷嬷过来时,它都乖乖的躲在床底下不出声。 原以为能这般将它养大,没想到后来还是被嬷嬷发现,嬷嬷当着她的面,将小彩狸溺毙在池塘里。 尔后多年,小彩狸绝望的叫声始终萦绕在她的梦里,且伴随着嬷嬷残忍的话。 “这就是私自去养小玩意的下场!等什么时候能做主自己的命,再想着去做别人的救世主!” 十年前的她和十年后的小丫头身影渐渐重叠在一起。 弱小的人,似乎连善良的资格都没有。 第21章 她还知道害羞啊 她们是不自量力吗? 不是。 哪怕是飘零的落叶,依然想给泥土带来最后一份润泽。 郁娘鼻头酸酸的,轻声安慰怀中小丫头不要怕,她来解决问题。 她站起身看向那些虎视眈眈的大人们,掏出兜里仅剩下的铜钱,“这些给你们,你们跨过须薄山,可以去附近的村子里买肉吃。但你们得答应我,不能再吃这条狗。” 铜钱在这个时候对于流民们来说,比不上一口现成的肉汤,只是大家也都不傻,看郁娘这般态度,便知道今日拿不拿这个铜钱,他们也没法吃这条小狗,于是从郁娘手里接过铜钱,几人分了分。 小丫头抽着鼻子从地方爬起来,两只手艰难托住小狗的屁股,一双眼睛满是感激的看向郁娘。 “阿姐,谢谢你。” “不用谢,它叫什么名字?”郁娘看向她怀里的小狗。 “火火,因为它的身体很暖和,晚上我抱着它入睡,就像在抱一个小火炉。” 小丫头说到火火两个字时,火火像是听懂自己的名字,脑袋不住蹭向她的下巴,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 在它眼里,似乎这个旁人不足为道的小丫头是它的盖世英雄,有她在,它什么也不怕。 郁娘心脏柔软下去,俯下身,轻轻揉着火火的脑袋。 火火看了郁娘一眼,没有抵触。 它的性子瞧着不错,很温顺亲人,也不爱叫唤,难怪能被小丫头偷藏一路。 “阿姐,你喜欢火火吗?”小丫头忽然声音有些低落问着话。 “喜欢啊,火火很可爱。” “阿姐,那你把火火带走吧,火火跟着我,迟早……会被人给吃了。” 人到极致,连同类都会相残,更何况是狗。 她知道自己保护不了火火,那些虎视眈眈的目光现在只是暂时隐藏下去,稍后,在路上饿肚子,他们还会再次盯上火火,所以她想给火火找一个靠谱的主人,带它离开。 郁娘沉默下去,望向火火的视线一时有些恍惚,隐约看到池塘上漂浮着小彩狸尸体的画面,心中方才压下去的难受又再次翻滚上来。 嬷嬷嘲讽的话,萦绕于耳。 “等你能做主自己的命,再想着去做别人的救世主!” 她到现在也没有能做主自己的命。 她能成为火火的救世主吗? 这份责任,太大,她不敢承担。 小丫头看她犹豫,连忙把火火塞到她手里,讨好道“阿姐,你看,火火很乖的,它很喜欢你,你把它带走吧。而且火火的妈妈长得可高大可威猛了,是这附近十里八荒的犬王,等火火将来长大了也会是一只威风的犬王。” 火火察觉到小丫头的意图,慌忙伸出前爪去抓小丫头的袖子,努力朝小丫头的怀里拱去。 小丫头红着眼,又一把推开它,将它重新塞回郁娘怀里。 它只当小丫头不想要自己了,不知道是生气还是伤心,奶声奶气汪了下,黑色的大眼睛湿漉漉的,仿佛欲落泪。 郁娘看着怀里的小狗“我……” “阿姐,火火的妈妈是被人活活勒死的,死后,肉被人分吃,便是连骨头也被人煮了汤,阿姐,我不想火火也……” 郁娘闻言,口里欲拒绝的话再难以说下,嗓音带着哽咽答应“好。” 就算是不自量力,也想要带给别人一份温暖。 落叶蝼蚁,难舍善心。 在她开口答应的那一瞬,仿佛与幼年时无助的自己达成化解,心中的遗憾有了实质寄托。 她抱住火火“小丫头,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火火的,你也要好好活着。” 小丫头高兴的连连点头“嗯,谢谢你阿姐,阿姐你真是个大好人!” 火火似乎明白自己被小丫头送走了,不再汪汪叫,只用一双湿润的眼睛不舍的看着小丫头。 它心里是还有些害怕,爪子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郁娘的手臂里。 郁娘揉着它的小脑袋,轻声安抚“火火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以后你跟着我了。” 顿了顿,郁娘又道“我答应过小丫头,就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 远处,南廷玉并没有下轿子,救济难民的事情交由沈平沙等人处理。他放下帘子,收回视线。 沈平沙披着晨雾上了轿子“殿下。” 南廷玉“方才那边在哭什么?” “哦,说是大人们要吃一条小狗,但有个小姑娘不允许,就哭了起来,好在郁娘子刚刚拿钱解围了。” 南廷玉揉眉,言简意赅“多事。” 沈平沙笑笑“郁娘子瞧着胆小,心地却很善良,先前在须薄山谷,她还救了两个铁骑兵。” 南廷玉倒不知道这事,也没有听郁娘说过。 “她救了两个铁骑兵?” “嗯,那两个受了重伤的铁骑兵被她拖到轿撵下 藏身,可惜,有个胸口中箭的铁骑兵后来还是没救过来。” 南廷玉没再开口,脑海回忆到她当时被流匪追杀的场景,那时他嫌弃她碍手碍脚,还斥责她一顿。 当时她是不是在救人? 南廷玉唇角绷紧,没再言语。 临分别前,小丫头掰了半个窝窝头塞到火火的怀里。 那窝窝头和火火的脑袋差不多大,它努力张大嘴巴咬住窝窝头,圆溜溜的眼睛定定看着小丫头,几乎要溢出泪来。 小狗也是懂离别的。 郁娘思忖,军队马上就要到蓟州城,不用四处奔波,到时候她养只狗应该不困难,若是不行,那就为火火找个靠谱的主人。 只是现在…… 她心里有点没谱,不知道南廷玉是什么态度,她害怕南廷玉嫌弃火火,便琢磨着先不让他知道。 她将火火放进兜里,袖子垂在身前稍加掩饰,这样就能不让人看到火火。 她面上装作自然,上了轿子,弯身行礼。 “殿下。” 南廷玉听到声音,抬目看向郁娘,目光只轻轻一瞥,便又闭上眼睛。 眼神很淡,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他似是这般坐了许久,沉默、肃静,隔着一段距离观望人间和苦难,始终未曾下轿子,也不知道亲自走这一遭是为何。 郁娘觑他一眼,挪动身子,坐到他对面去,垂下来的右手紧张的揽住兜里的火火。 火火没吠叫,兴许是和小丫头一路逃荒养成了习惯,不会随意吠叫。 回程,沈平沙依然没坐轿子,去外面和张奕他们一起赶马车。 轿内只有南廷玉和郁娘二人,除了赶车声,几无声音。 火火在兜里安静趴着,须臾,大概是饿了,它开始啃兜里的窝窝头。咀嚼的声音在狭窄的马车内时不时响起,不算突兀,却也无法忽略。 郁娘只好假装咳嗽,企图来掩盖火火的咀嚼声。 “咳咳……咳咳……” 在她数次咳嗽后,对面的南廷玉忍不住抬起眼皮睨她。 她讪讪解释“殿下,咳咳,奴婢应是吹了风受凉了,不若让奴婢到外面他们一起赶马车。” 南廷玉“外面颠簸不怕回乳吗?” “……” 郁娘闻言,脸色瞬间涨红,唇瓣无声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一时如坐针毡,眼神尴尬闪躲,不敢直视南廷玉。 没料到南廷玉竟会说出如此直白的话。 南廷玉瞥到她通红的面颊,将唇角的弧度压下去。 也真是稀奇,她这个妇人还知羞啊。 第22章 与萧重轩擦肩而过 火火仍在兜里窸窸窣窣,郁娘只好壮着胆子找话题,企图掩盖住火火的咀嚼声。 “殿下,您的眼睛是什么时候复明的?”这事她一直想要问南廷玉,却未找到合适机会。 南廷玉眉心动了下,眼神略有深意睐她一眼“过须薄山那日好的。” 娘舒口气,心中悬着的巨石放下,过了会儿,她又小声道,“殿下,奴婢还有一事不懂,救助难民本是好事,我们为何要暗中行事?” “好事?”南廷玉嗤笑,眼中凛意浮动,“铁骑军押送的是军用物资,由圣上亲谕,援于祈家军,岂能半道随意改弦易辙?” 郁娘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下意识接话“哪怕是救济百姓也不行吗?” 南廷玉看着她的眼神写满“妇人之见”四个字。 “允州曾有一官员将铺桥款挪用修路,后被判腰斩。君命不可违,为官为臣,最重要的便是奉命惟谨,行事不得有任何差池。”至于救不救百姓,做的是不是好事,还真不重要。 犯了皇权忌讳,忤逆圣上威严,才是最重要的。 郁娘本还想问他,哪怕他是太子也不能有差池吗? 转而想到他先前和沈平沙说的话,便讪讪闭上嘴。 他这个太子似乎做得也没那么顺心,想来也怕落下把柄,被人告到皇帝面前。 纵使军营士兵先前言语莽撞,说了许多难听的话,他始终能不辩其行,容忍下去,心智实属不一般。 想到这,郁娘看向南廷玉的眼神带上几分暖意。 他虽是个难伺候的主子,心肠还不算太坏。 “奴婢愚钝,还是殿下思虑周全。” 南廷玉哼了声,不再言语。 马车又向前行驶了会儿,回程的路,浓雾逐渐散去,车帘晃动中,山林草木的轮廓在晨曦的映照下慢慢清晰。 火火吃饱后,咀嚼声消停,只是很快又响起打呼噜声,这声音与人类幼崽的呼噜声相差无几。 郁娘第一次知道小狗也会打呼噜,吓得心中警铃大作,连忙装作困顿的模样,发出相同呼噜声,妄图混淆过去。 她这般滑稽模样,落入南廷玉眼中,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南廷玉表情一言难尽,心中唯有两个字愚钝。 郁娘讨好笑道“殿下,奴婢有点困了,没打扰到殿下吧。” 南廷玉眼神凉凉看她表演,没作声。 郁娘只好呵呵笑着来掩饰尴尬,面上还维持住僵硬的笑弧,心里却在求爹爹告奶奶,希望马车速度快点,再快点。 来时觉得马车走得很快,怎么回去时变得那么慢。 这时火火应是做了噩梦,突然发出两声汪汪,虽然是小奶音,但中气十足,很是清晰。 郁娘浑身僵住,那一瞬间,已经连自己怎么死的,埋在哪儿都想好了。 对面南廷玉的声音,冷冷响起“怎么不学狗叫了?” “……”郁娘。 火火被自己的噩梦吓醒,在南廷玉开口时便已经悄悄探出来半截脑袋,黑溜溜的两颗大眼睛看向对面的南廷玉。 南廷玉垂眸睨它,它又汪汪两声,不知道是在打招呼还是在示威,姿态雄赳赳气昂昂,一副什么也不怕的样子。 南廷玉只觉得头发被梳篦缓缓梳开,连带着头皮上的筋脉都梳开了,前额、鬓间、后脑,无不自在。 “殿下,这力度如何?” 郁娘是第一次帮人挽发,深怕扯到南廷玉的头皮。 “嗯。” 懒散的一个“嗯”字,没说好或不好,郁娘却已知晓他的意思,将近乎透明的玉色卯酉簪从左往右贯穿青玉冠,彻底箍紧发髻。 做完这些,郁娘看向镜子中的人,虽然发髻简单,但五官无一不周正俊美,姿态尽是一派尊贵之气。 她的视线猝不及防和南廷玉对上,未料到南廷玉也正透过镜子看她,她立即红着脸避开视线,垂下一截脖颈,举止中竟有小女儿家的羞赧。 南廷玉摁住右手虎口,唇角浅浅勾起一点弧度。 啧啧。 又羞了。 号角声激昂响起,铁骑兵整装待发,行军令一下去,乌压压的大部队便如风如云,浩浩荡荡席卷一切,驶向最后一站——蓟州城。 启程没多久,沈平沙突然勒住骏马,停在南廷玉轿撵旁道“殿下,那边是兰西神弓队!” 坐在后方轿子里的郁娘听到“兰西神弓队”五个字后,飞快掀开帘子,马车恰好行驶到一处山坡,她的视线能望向远方,远远的便看见一队蓝色旍旗蜿蜒穿过山脚,与他们隔着数里路并排而行。 兰西神弓队,是萧重玄生前所在的军队。 马车晃晃悠悠,郁娘的视线也随之起伏波动,她抓着轿帘,心脏狂乱跳动,蓝色旍旗在眼底模糊成一片海潮。 深埋于心底的苦楚和思念只化作口中的一声呢喃。 “重玄。” 曾听萧重玄说过,神弓队能贯虱穿杨,百步杀敌,是乾朝三大精军之一。那时每每提起神弓队,萧重玄眼里都会晃动着光。 这个他心之所往,身之战死的地方,她如今竟也能有机会看到。 她眼中贪恋,久久不曾放下帘子,隔着遥遥距离,仿佛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肩背矢箙,一手挽弓一手勒马,好不威风恣意。 直到视线被重重叠叠的树木遮掩,彻底看不到神弓队,她才放下帘子,手指颓力垂落,掌心之下是萧重玄的牌位。 · 神弓队。 弓箭手们各个肩背青铜矢箙,手持玄铁长弓,胯骑骏马,高大威猛。身上黑金羽甲沉重而威严,映着粼粼光线恍若坚不可摧。 马蹄所过之处,溅起尘土,飞扬数里。 队伍中,萧重玄一手握着缰绳,一手叩在胸膛之处,森冷铠甲之内藏着刚刚寄来的家书。 书中说,家中一切安好,母亲安好,兄长安好,郁娘也安好。 前些时日,一同名同姓的战友以身殉国,误被当做是他,丧讯报回鸾州城,好在他及时发现,立即书信回去,解释缘由一番,并问及家中情况。 不多时,家中回信过来报安好,信末,留有四字。 静待归来。 萧重玄念着这四字,唇齿间满是柔情,脑海浮现出郁娘的面貌,嘴角忍不住扬起笑意,眉眼在旭光甚是俊朗。 他想,归来之时,应是他和郁娘的新婚燕尔之日。 第23章 当众检查南廷玉的身体 “不知道神弓队来这边作甚?难道也是要支援蓟州城?”沈平沙满脸惊讶。 神弓队隶属兰西王,兰西王如今年岁渐长,不问朝事,神弓队便交由兰西王之子,飞澜世子掌控。飞澜世子虽刚过及冠之年,却心思深沉,有意避开朝堂纷争,在太子党与贵妃党之间始终不站队,这次怎么会调兵遣将过来? 看这方向,也是去向蓟州城。 沈平沙越想越觉得古怪。 南廷玉并未如旁人一样掀开帘子看神弓队,他阖着眼,眼睫下一圈青紫,睡意却全无。 “不是。” “啊?”沈平沙愣了下,脑海顺着话转了一圈,诧然道,“难道神弓队是来抓图门奸细的?” 兰西北接图门族,多年来,图门族一直滋扰兰西,给当地百姓带来诸多苦恼,后来兰西王组建神弓队,将图门族死死压制在北方,再也不敢来犯。 近年,兰西王身体抱恙,世子堪当大任,图门族又生了滋事的心思,多次闹事。甚至派遣间谍,潜入乾朝内部生事,这次流匪起义,其中难免也有图门族的推波助澜。 南廷玉眼神微动,敛起深意“嗯,应与图门人有关。” 沈平沙长叹一口气“我还以为兰西王要帮我们呢。”心中忍不住暗中吐槽,大家同为君王效力,本该一心除贼定平安,可兰西偏偏对流匪起义熟视无睹,甚至是置身事外,只因怕惹火上身。 这般下去,乾朝的军士们还怎么齐心协力、上阵杀敌? 各个都独善其身,自扫门前雪好了! …… 听风寨。 巡逻的流匪探查到铁骑兵的踪迹后,连忙冲上寨营,向二把手雪见红禀报情形。 不多时,又有流匪来报,说是除了铁骑兵,还见神弓队踪迹。 两者来势汹汹,势不可挡,一方直走城门,一方绕道南侧,若他们迎面攻击,恐难以应付。 蓟州城四个方位,两座城门皆被北义军围困一月有余,奈何始终强攻不下,本以为阻挡住铁骑兵的支援,再困几日,满城老小和祈家军都要投降,却没想到鬼罗刹未能阻止铁骑兵行进,如今又来了个神弓队。 雪见红戴着青铜獠牙面具,面具里的一双眼睛如鹰隼般,犀利漆黑,他看着地图,手指缓缓攥紧,不甘道“传令下去,所有义士隐身遁走,避其锋芒。” “是。” 鬼罗刹围剿铁骑兵失败,损失三百余人,已经造成人心动荡,若是再迎面攻击铁骑兵和神弓队失败,恐怕再难以凝聚心志,筑成大事。 当前,他们最重要的便是保存实力。 若是能在大战之前,抽走对方主心骨,毁对方精气,那么他们便能有机会以小胜多,反败为胜。 对方的主心骨自然便是乾朝太子,南廷玉。 割了南廷玉的人头,悬在风幡上,我方士气一定会大振,对方则如群狼失去郎首,哀嚎悲鸣,哪里还能有战斗的心情。 想到这,雪见红嘴角露笑,摘下面具,盖在舆图上。 …… “殿下,咱们一路都未遇见流匪,想来他们是怕我们了,全逃走了。” 铁骑兵已经驶近蓟州城,不足两三里路,城门口近在眼前,擂鼓声阵阵,然而他们却没有看到一个流匪,所过之处,也只见到些地洞土坑,是流匪先前留下来的埋伏痕迹。 南廷玉没答话,沉下思绪,这群流匪避而不见他们,想来是误将神弓队也当成他们的帮手,所以暂时不想和他们发生正面冲突。 一旦流匪发现神弓队只是路过此地,恐怕会立即发动反扑,甚至有可能在反扑前进行刺杀行动。 原先,城内就已经发生多起流匪刺杀的行动,舅舅祈风的两个副将都被刺死在房间内,只怕等他过去,这个刺杀对象要换成他。 南廷玉脸上倒未有惧色,一副静待山雨欲来的模样。 耳边连绵马蹄声总算停了下来,众人勒马停在蓟州城门前时,阳光正浓,城门之上,祈家军不知道等待多久,一见到南廷玉的车辇,众人齐声跪下。 “恭迎太子殿下!” 字字洪亮,声声震天。 城门打开,铁骑兵鱼贯而入。 城楼上,祈风领着一众士兵,大步走至南廷玉跟前。 “殿下,您瘦了。” 南廷玉看向说话之人,对方年逾三十,兜鍪之下眉目刚毅冷峻,身形高大威猛,眼中满是关怀和愧疚看着他。 南廷玉“舅舅,您也瘦了。” 寒暄过后,祈风向身后瞥了一眼,示意南廷玉有人。 这时一个身着灰色长袍,头戴羽帽的公公走到跟前,拱着手恭敬行礼。 “见过殿下。” 南廷玉认得其人,正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越公公的养子,小亭子。 没想到小亭子竟会在这里,南廷玉不动神色道“免礼。” “殿下,陛下听闻你路上遇刺,担心不已,特命 奴才来看看您,还让奴才千里迢迢带上御医,深怕您的身子有问题,叮嘱奴才一定要让御医好好检查您的身子。” 小亭子说话时嗓音捏得尖细,眉毛和下巴亦又细又长,面貌瞧着稍显刻薄。一双三白眼滴溜溜转动,四处打量南廷玉,似乎想从他身上看出什么。 南廷玉心中冷笑,若是圣上真的担心他,就该去查是谁派的杀手,而不是千里迢迢派一个公公和御医过来。 想来担心是假,另有目的才是真。 南廷玉“那就有劳公公了。” 他倒是随性,直接伸出手让那御医查看身体情况。 御医躬身行礼,手指搭上他的脉搏。只觉脉象平稳,气息通畅,不像是染病之身。 再看眼下虽有青紫,眼神却漆黑如墨,面色也无异常。 御医诊断后,眼神暗暗向后请示小亭子。小亭子此刻双手合在身前,臂弯搭着拂尘,对上御医的目光,三白眼又不住滴溜转了下。 明明探子之前说南廷玉痼疾复发,双目失明,缠绵病榻,现在怎么瞧着眼睛没事,身体也没事? “殿下身子如何?” 御医踟蹰道“殿下身体无恙。” 小亭子一时不作声,脸色古怪,道行同越公公比还是浅了许多,片刻后他恢复正颜,讪讪开口“殿下身子万福金安,是我乾朝的福分。” 南廷玉皮笑肉不笑“那就劳烦公公尽早向父王传话,以免父王为孤的身体牵肠挂肚。” 听到这话,小亭子嘴角细微抽了下。 祈风不愿再看到他,上前没好气道“亭公公,这边就不耽误您的行程,我安排人即刻送您回京复命。” 小亭子还欲再开口,祈风却扬起身后大氅,大氅搭到小亭子脸上,小亭子慌忙扒拉开,再看,祈风已经搂住南廷玉的肩膀,带南廷玉下城门,举止尽显舅甥亲昵。 “殿下舟车劳顿,臣办了洗尘宴,给您接风。” 小亭子气得甩了下拂尘,尖细的眉毛如柳刃似的,上下一拧,面相更显尖酸。 护卫们跟随在南廷玉和祈风身后,哗啦啦一群人,将小亭子挤到边上去,对他态度丝毫不见尊重,有些人甚至故意羞辱他,路过他身边时掩起口鼻,气得他脸色越发难看。 第24章 美人献舞 进城后,郁娘以婢女的身份跟在张奕和涂二身后,她便眼观鼻,鼻观口,迈着步子,小心谨慎。 一路不多看,也不多言。 洗尘宴布置的简朴,只置了几张桌椅,南廷玉坐在中间的高位上,左右两侧是祈风和沈平沙,再往后是蓟州城内仍坚守于此的官员们。 南廷玉身边很快围满殷勤伺候的丫鬟,郁娘看着这些手脚利索,且长得漂亮的丫鬟,心中警铃大作,突觉自己要丢饭碗了。 她攥了攥手,壮着胆子抬脚上前,想挤到南廷玉跟前伺候,忽然听到祈风爽朗嘹亮的声音响起,又夷犹不敢,吓得缩回手脚。 南廷玉捏着酒樽的动作一顿,心里暗道,没出息。 “殿下,须薄山一役后,流匪对蓟州城的围困便显吃力,臣以为流匪如今士气削弱,实力大不如从前。” 南廷玉沉默了会儿,问道“须薄山中领战的流匪首领是谁?” “是他们的三把手,鬼罗刹。”祈风解下兜鍪,置于一旁,神色凝重道,“此人曾与蓟州城南坪太守争一女子,后被南坪太守命人毁去容颜,他多次击鼓鸣冤,却被知府姚文远压下此事,想来他心中对朝廷早有怨言,才会趁着天灾起义。” 南廷玉又问了些话,了解流匪剩下两位首领的情况。 一把手号称林中鹰,身形迅速威猛,武功了得,尤善游击战,便是他率先起义,打出“王不王,民先亡”的口号。 二把手号称雪见红,常年佩戴面具,身份神秘,是如军师般存在的人物,流匪的战术大多有其布置。 这次起义的流匪起初以蓟州城附近的几个受灾难民为主,后来逐渐扩大,两座城池沦陷,二十多个郡县起义回应。 蓟州城是平南连接虞北的最后一座城,若是失守,流匪便会北上攻伐,甚至打进都城。 是故,圣上下了命令,务必守住蓟州城。 二人正说着话间,忽然听到弦乐声响起,如空谷回音,浮于空中音韵袅袅,绕在耳边甚是动听。 只是这旋律却与这庄重肃穆的洗尘宴格格不入。 但见一队蒙着面纱手持琵琶的乐伶鱼贯而入,绛紫色纤薄纱裙随着舞蹈翩然掀动,宛若艳丽花蕊朵朵盛开。 乐伶中间,一穿着白色楼兰舞服,头戴金色眉心坠的少女缓步舞动,她始终被众乐伶舞者围住,是当之无愧的耀眼存在,素手葱白,一边弹奏琵琶一边跳舞,身影曼妙,旋律动听。 只是,在场的男人们脸色皆凝重,并无倾倒之意。 祈风从乐伶出现后,脸色便尤为难看,他向南廷玉看去,忙解释着话“殿下恕罪,此事并非是臣安排的。” 话落,祈风正要出声让祈明月退下去,祈明月却抱着琵琶,扭着腰肢舞到南廷玉跟前,声音脆脆响起“太子表哥!” 呼喊声中溢出满满的亲近和撒娇意味。 一众官员,神色各异。 郁娘好奇探出头看向对方,只见雪白的珠纱摘下,露出一张楚楚动人的清纯面庞,她的眼睫恍若会说话,扑闪间尽显小女儿家的那股羞涩忸怩。 只消一眼,郁娘便看出来,她喜欢南廷玉。 郁娘目光移到南廷玉脸上,南廷玉倒没什么表情,侧脸一如既往漠然冷冽。 祈风顾不得礼仪,上前一把拽住祈明月“明月,你怎地如此放肆!太子殿下和我们正在商量事情!” 祈明月嘴巴一抿,不以为意道“我知晓太子表哥舟车劳累,特地为他献舞迎接,怎么算放肆?更何况,太子表哥也没有说什么!” 祈风一脸尴尬看向高座上的南廷玉,伸手欲把祈明月揽到身后去,祈明月却是挣脱开他的阻拦,冲到南廷玉身旁。 “太子表哥,两年不见,我都长高许多了。” 南廷玉个头很高,十三四岁时,身高便如成年男子,是故,京城贵女皆希望自己的个子能长高一点,同南廷玉更般配一些。 南廷玉看她,嘴角扬起,却是向祈风道“舅舅,给明月表妹赐座。” 祈风恨铁不成钢的看着祈明月,摇摇头,心道,还是缺了个娘亲来管教她,嬷嬷们只会一贯宠她,把她宠得无法无天。 他随手拉开身旁的椅子“明月,你坐在这里。” 祈明月见南廷玉让父亲给她赐座,心情欢喜,红着脸看了南廷玉一眼,才坐到座位上。 经此这么一打搅,众人也都没有谈正事的心思,开始聊起民间所见所闻,聊得正欢时,一头戴纶巾,身穿灰色鹤氅文人模样的男子,附到祈风身边耳语。 祈风听完后,脸色愕变“当真?” 这二字咬得颇为深重,满堂将臣皆听到,不由停下手中动作。 “当真。” 祈风随后看向高座上的南廷玉“殿下,方才城门来报,说是流匪的二把手,雪见红携营寨舆图来投诚了!” 满堂哗然,或惊或喜,言词皆围着祈风询问。 “什么?雪见红来投诚 了?这若是真的,那我们直捣黄龙,攻伐匪寨指日可待!” “这洗尘宴原是庆功宴啊,想来一定是太子威名震慑住这群流匪,吓得他们赶紧弃暗投明。” 话题很快围绕到南廷玉身上,夸赞溢美之词绵绵不绝,好似南廷玉是什么吉祥物,他一来,匪徒便直接吓得缴械投降。 郁娘看到南廷玉脸色淡淡的,还是那般模样,没什么太多外溢情绪。 他抬起右手,满堂嘈杂声豁然消失“舅舅,先将那位雪见红带进来。” 祈风身后那位文人模样打扮的人领了命令离去,片刻,他便带着雪见红归来。 一众将臣端坐在椅子上,目光直勾勾落在雪见红身上,视线随着雪见红的身影移动。 雪见红果真如传闻那般,面上始终覆青铜虎头面具,外人曾猜测他可能同鬼罗刹一样,面貌有损。他个头不高不矮,身段偏瘦,也符合传闻中的特征。 他步履平稳,虽是来投诚,面对一众将臣,姿态不卑不亢,一直行走到南廷玉跟前,才躬身行礼。 “草民雪见红,见过殿下。” 南廷玉言简意赅,直入主题“听闻你欲向官府投诚?” “正是。” 南廷玉向后靠到椅背上,嘴角噙着抹笑“那就让孤看看你的诚意,雪见红,二当家,先让我们看看你的真容?” 雪见红僵了下,将臣们也在起哄,让他摘掉面具,他拱了拱礼,抬起手,缓慢摘掉面上的青铜面具。 果不其然,面具下是一张毁了容的脸,脸上刀痕火疤交错,竟无一处完整皮肤,看得只让人头皮发麻,不敢细想他曾经历过什么。 “草民是怕吓着各位军爷,这才戴上面具。” 南廷玉笑笑“怎会吓住?我们在外行军打仗,肚破肠流,脑花四溅,什么样可怕的画面都见过。” 雪见红闻言,便将面具一扔,态度端的是大方自然,他走上前一步,掏出兜里的四份羊皮舆图,跪下“殿下,这四份舆图,便是草民投靠的诚意” 话落,他想靠近南廷玉,但便被沈平沙拦住,停在了恰当的距离。 沈平沙接过其中一份舆图,祈风唤细探过来,细探粗粗看过舆图,确定没有问题。 祈风到南廷玉耳边,小声道“殿下,我们这边的细探粗略确认过舆图是真的。” 南廷玉抬手,雪见红这才得以近身。他跪在南廷玉跟前,又将剩下三份舆图放到案几上,缓缓打开主营寨的舆图。 “殿下,这份主营寨的舆图,外人即使得到也难以看懂,因为此地地形古怪,天气常常变幻,不易攻下,若是有我为你们讲解,攻克不在话下。” 南廷玉却不看舆图,盯着雪见红,抬手笑着摁上雪见红的肩膀“二当家如此诚意,不知是想封官加爵还是想……” “我想杀了你!”雪见红刚抬起袖子,手中弓弩还未来得及抽出,南廷玉的手却已经精准向下捏上他的脊椎第三节,只听咔嚓一声,骨头断裂,雪见红的身子如薄纸般颓然倒地。 第25章 你是太子的婢女? 事发迅速,高座之下众人先是呆愣,尔后迅速围上来。 “保护殿下!” 雪见红已经无法动弹,毁容的半张侧脸躺在地上,喉咙嘶哑不住咒骂南廷玉,各种污秽之词溢出口中。 听得不少将士发怒,抽出剑想要将他砍成几截。 “殿下,杀了他!” 南廷玉目光睨着雪见红,忽而站起身,一只脚狠狠踩中他的后颈,雪见红胸腔震颤发出剧痛之声。 “杀了他,那也未免太便宜他了。将他押入大牢,酷刑慢慢伺候。” “狗太子,你不得好死,我化作恶鬼也要……” 雪见红口中咒骂还未说完,嘴巴便被剑柄堵住,两个侍卫将他连拖带拽,带了下去。 南廷玉擦了擦手,重新坐回高座上,其余人等也纷纷落座。 变故陡生,眨眼间已风微浪稳。 众人心中却依然悚然不安,暗想,若是方才殿下未能识破奸人之计,有何闪失,只怕他们在场众人都要为之陪葬。 祈风脸色尤为难看,坐在他身旁的祈明月,也早已怛然失色。在她眼中,前一刻太子殿下朗朗清风,如玉如璞,下一刻却恍若罗刹附身,恣凶稔恶,杀气凌虐。 只是,对于情窦初开的少女来说,眼中如蒙混沌之纱,爱意掩盖住恐惧,片刻,又觉得眼中这人是英明神武,杀伐果断。 世间再难寻到第二位。 祈风抱剑上前,匍匐认罪“殿下恕罪,是臣失察疏忽,还请殿下责罚。” 南廷玉抬手示意他起身“舅舅请起,此事与你无关,是敌人奸邪狡诈罢了。” 祈风闻声,心里愧疚难当“殿下……”他并非是南廷玉的亲舅舅,年少时只是祈家的马夫,幸得祈家大小姐赏识,也就是南廷玉的生母祈飞雪,认作义弟,后来祈家遭至陷害,逐渐没落,他卧薪尝胆,于军营内屡立战功,组建祈家军,手握重兵,他才敢同南廷玉相认。 尔后十年,他成为南廷玉在军中的后盾,为南廷玉坐稳东宫之位献一臂之力。 但未料到今日他一时失察,置南廷玉于危险境地,心中实在羞愧难受,觉得无颜面对已故义姐。 南廷玉又宽慰他几句,他才叹气落座,闷声喝了盏酒。 沈平沙看着手里的舆图,颇有种烫手山芋的感觉“殿下,那这舆图还要吗?” “要,他们送给我们的,怎能不要?” “会不会有假?” “不会。”南廷玉端起酒樽,酒水澄澈,映出他唇边的笑,“先前细探已查实,舆图为真,便不会有错。对方应是料到,刺杀之后,我们会疑心这份舆图的真假,索性便拿真的来迷惑我们。” 沈平沙细思,颇觉有理,便将舆图小心收好。 下方有人壮着胆子开口。 “殿下,臣斗胆问一句,您是如何识破雪见红的奸计?” 南廷玉一眼环过满堂将臣,捏着右手虎口,慢慢笑道,“先前须薄山一役,从上至下,皆无一流匪投降。这雪见红,既然为流匪二当家,自然不是宵小求荣之辈,否则,何以服众?” 其间还有一缘由,南廷玉并未挑明,想来今晚便能揭晓,也能抓住那位真正幕后之人。 众人听此,纷纷夸赞南廷玉英明果断。祈明月听了,心情甚是欢喜,眉眼皆是温柔情意望向南廷玉。 南廷玉没看她,宴会至此,已逾一个时辰,他眉间流露出困顿。 祈风识趣结束宴会,蓟州城大小官员各自行礼离开。 片刻后,宴席人散音消,唯余瑟瑟穿堂夜风。一人站在大堂中间,目光落向雪见红原先瘫倒之处,长衫摇动,传出一声微弱叹息。 南廷玉一行人由祈风安排在金乌苑暂住,两个随身护卫和一个婢女,被安排在南廷玉寝房的两侧,便于照顾他。 另派一队守卫,日夜轮哨保护金乌苑。 回廊上,南廷玉同祈风道着话,声音刻意压低,饶是跟在后面不过三尺距离的郁娘也未听清,只见祈风满脸愕然,目光尽显凝重,许久才点点头。 祈风转身离开后,祈明月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在南廷玉临进屋前,清脆甜腻的嗓音响起,骤然拦住南廷玉的脚步。 “太子表哥。” 南廷玉转身看向她,明月映着回廊,回廊映着他面庞,他眉目皆在阴影中,唇角本就有三分弧度,神情不辨。 祈明月含笑走到南廷玉跟前,姿态中五分顽傲,五分羞涩,身上不知何时披上雪白披风,披风之下还是那副楼兰舞姬装扮。 她亲昵道“太子表哥,你我许久未见,今日宴会上,我还未有机会同你好好说话。” 言语间,她迈起步子欲走进厢房,南廷玉淡淡开口。 “明月,你找孤有事吗?” 祈明月一只脚踏在门槛上,闻言,脸上扬起一抹红晕“太子哥哥,我想同你说些问候的话。” “你已过及笄之年,应与孤保持距 离,你我深夜相谈会害了你的名声,有什么话明日再聊。”说到后面,南廷玉视线看向郁娘,眼中不耐甚为明显。 郁娘本只是在后面看戏,猝不及防迎上南廷玉的视线,心中耸然一惊,迫不得已上前做这个恶人,向祈明月伸出手,示意赶人“祈姑娘请。” “太子表哥,我……” 南廷玉并未理睬身后的软哝莺语,转身进屋,祈明月口里的话戛然而止,看着紧闭的房门,跺了跺脚。 先前在宴会上,太子表哥对她态度温和体贴,怎么转眼就变得冷漠了? 祈明月有点想不通,咬住半截嘴唇,眉头紧皱。 郁娘却是隐约猜到几分缘由,心道,这将门小姐,性子胆大,行事任性,在宴会上忽然出现跳起胡舞,虽是跳得惊艳绝伦,但当时满堂将臣,文武官员,脸色皆难看下去。 若不是她为祈将军之女,只怕早就被拿下去问罪了。 先不说这场接风宴为的是商谈正事,再者,当前流匪作乱,蓟州城被围困数月,城中人心惶惶,她却弦歌起舞,翩翩自在,若被有心人做文章,直指太子和众将臣在蓟洲城不务正业,耽于声色,怕是要生出不少事端。 先前太子应是看在祈风将军的面子上,没有当场发作,给足了祈明月台阶,现下,他自然对祈明月避之不及,没有好脸色。 “祈姑酿,殿下要休息了,你明日再来吧。” 祈明月不看郁娘,哼了声,率着丫鬟们离开。 只是方走几步,又折返回来,站到郁娘跟前,眼神直直盯着郁娘。 郁娘被盯得莫名其妙。 “你是表哥身边的婢女?” 后面婢女两字咬得颇为深重。 郁娘心想,婢女怎么了? 为何祈明月脸色变得如此之差? 第26章 误被当作情敌 郁娘向祈明月弯腰行了个礼“是。” 祈明月忽然冷笑出声,沉着脸靠近郁娘,她面上明媚昳丽的妆容,衬得黑漆漆的郁娘像池塘里的乌泥,而她则是那摇曳生姿的出泥菡萏。 祈明月心中称奇,太子表哥曾遭到宫女下药引诱,留下心疾,不喜宫女伺候,身边皆是太监和侍卫,这次怎么会带上一个婢子? 但见眼前这宫女长得黑不溜秋,五官轮廓模糊一片,心里稍稍舒服些。 虽然这宫女长得丑,不是她的对手,但还是须得敲打一番,免得不知天高地厚。 “既是婢子,那便乖乖做好份内的事情,少打其他的主意,太子表哥朗如霁月,地位尊贵,不是你能攀得上的!” “……”郁娘。 原来祈姑娘身上的那股敌意,是来自于此。 这属实冤枉她了,她连伺候活都干得不利索,时常让南廷玉不满意,还哪里有本事去攀附他。 “奴婢没有攀附的心思。” “哼,你最好是没有!若让我发现了你生了歪心思,我就命人送你去军营为娼!” 大抵是嚣张惯了,撂狠话也不收着语调,眉眼嚣张的气焰几欲灼人。 郁娘不敢得罪她,温声回道“是,奴婢记住了。” 祈明月在太子那里受了气,现在将郁娘当成出气筒,又威胁好几番话后,才心满意足离开。 听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郁娘如蒙大赦,抬起头舒口气。 这些官家贵人,一个比一个难伺候。 若是将来,祈明月嫁与南廷玉,成为东宫女主人,那她这日子定会不好过。 心思转了一圈,她摸摸脸,觉得还是要继续藏住本来面目。 她正想回去歇息,南廷玉的房门忽然打开。 …… 狭窄的地牢走道间,唯有两盏油灯还在燃烧,火光如无数触手沿着石壁爬至最里间的大牢。 这里潮湿无比,空气也带着一股发霉的意味,看守的两个狱卒忽被门外声响惊动,乍见人影从窗外一闪而过,二人立即提刀追出去。 他们方离开,一道人影便被烛火拉长,飘若鬼魅般迅窜进最里间的牢房。 瘫倒在地的雪见红气息微弱,听到声响眼皮艰难睁开,看向来人,唇角不断抽动,在着急说些什么。 来人俯下身道“怎么了?” “雪见红”喉咙被堵住,发不出声音,辨别唇形依然可见二字“快走!” 来人瞬间意识到不对劲,站起身欲逃走,只听哗啦一声响,从天而降一座铁笼,恰好降在他所在的位置,将他牢牢关在其中,插翅也难飞。 地牢转眼灯火通明,烛光一一被点亮。士兵们簇拥着白袍华服之人缓缓靠近铁笼,脚步声如催命符,声声扎在心间。 那被困住的人,须臾间思绪百转千回,尔后,面如死水,不再挣扎,冷冷看着在众人簇拥下靠近的身影——南廷玉。 祈风和沈平沙分列南廷玉左右,手中皆持宝剑,见到笼中覆面之人,只觉得身形有些熟悉,须臾,祈风脸色变了又变,先认出此人的身份,似是不敢置信“沈夺,怎么会是你?这是不是搞错了?” 祈风后面一句话却是看向廷玉问道。沈夺为季家军的军师,跟在祈风身边十多年,也正是今日那位头戴纶巾,穿着灰氅,做文人打扮模样的男子。 沈夺摘掉脸上的面具“祈将军,没有搞错,是我。” 南廷玉踱步走到沈夺跟前,脸色颇为平静,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欢喜,他抬眼敛声道“孤是该叫你沈夺还是雪见红?” 话音方落,除了沈夺和那位瘫痪在地的假雪见红外,其余众人皆变了脸色。 “什么?沈军师是雪见红?” “难怪我们祈家军屡战屡败,乃至如丧家之犬一般被困住蓟州城内不得动弹!竟是因沈军师为内鬼啊!” 沈夺站在铁笼里,但笑不语,若是旁人审问他,他还能凭借三寸之舌,糊弄过去,但在这位太子殿下面前,他深知什么言语都不管用。 今日宴会之上,见南廷玉手起刀落,转瞬之际便识破计谋,拿下假雪见红,已知晓南廷玉不是什么善茬,但万万没想到南廷玉竟似洞若一切,转眼又使了一招守株待兔,将他捕入猎网中。 往常只有他将别人玩得团团转,这还是平生第一次被耍,代价却是要他的命。 祈风见沈夺不反驳,怒火冲上心间,不敢置信自己相处了十多年的兄弟,竟然背叛自己。 “沈夺,你竟敢骗我?!” 沈夺“祈将军,对不住了。”说罢,他看向南廷玉,眼里既有佩服,又有不甘,“殿下,你是从何处看出来我为雪见红的?” 南廷玉“在未到蓟州城之前,你便已在孤的猜测之中。祈家军十年来征战无数,九胜一输,但偏偏在蓟州城,每场仗打得都束手束脚,始终突破不了流匪围困。孤先前写信给舅舅,让他彻查身边接触军机之人,舅舅却查无所 获。孤便琢磨此人擅长伪装,隐藏极深。” “再者,匪首之一雪见红始终以虎头面具示人,外人猜测他或面目有损,然,除面目有损者无法示人外,亦有他由。比如,其面孔是众人所熟悉者,是不便泄露身份者,即是如此,那军中奸细便有可能就是神秘的雪见红。” 听闻至此,沈夺忽叹一口气。 南廷玉继续道“今日宴会之上,‘雪见红’忽来投诚,孤让他摘下面具,他便顺从为之,这般求荣卑劣性子,实在不似匪中领袖。孤便想,那真正的雪见红,应该就藏在场中,正将我们当做猎人,暗中窥伺。孤便故意折辱假雪见红,以脚践踏,果不其然,看到有一人脸色异常,虽极力隐忍,但目光依然僵硬。” 沈夺接过话“所以殿下你怀疑到我的身上,猜测我会劫狱,便设下陷阱,诱我入笼……”沈夺喃喃惋惜,自己还是未沉住气,而对方技高一筹,到蓟州城尚不足一日,便将他这个奸细抓住了。 此刻心中颓败无比,又觉解脱,常行于夜色,习与黑暗为伴,现在终能坦然放下。 他竟向南廷玉的方向笑了下“没想到狗皇帝倒能生出来个像模像样的太子。” “放肆!”听到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一众将士纷纷举剑对准他。 烛火拉长斑驳剑影,刀光瑟瑟,沈夺脸上已然出现求死之志。大业未成,他无颜面对一众弟兄,若苟命求活,或遭酷刑,或叛于其志,他唯有一死,白骨筑基,以勉江英。 南廷玉察觉到不对劲,连忙命人打开铁笼,只是还是稍晚一步,沈夺抽出腰间软刃,毫不犹豫割开喉颈,自刎于笼中。 第27章 他又看不见了 喉间血水喷薄而出,沈夺身如山崩轰然倒下,身体不住抽搐,一双眼睛却直直看着上空。 假雪见红两手捶地,悲痛欲绝,无声嘶哑呼喊“二哥。” 南廷玉本欲上前给他止血,但见伤口露出森森白骨,经脉悉数断裂,便知这一刀割得有多深,就算济世神医在此,也回天乏力。 “殿下,你别过来,小心脏了你的靴子。” 张奕和涂二挡在南廷玉身前,其余之人皆围到沈夺边上,看着这个军中奸细,眼神各异,愤怒却又惘然。 祈风长叹口气,利剑插回剑鞘,犹在不可置信中。 “沈夺怎么会是雪见红呢?” 起义的流匪大都是匪气十足的流民,皆穷困无望,才会走上这条路,而沈夺是世家子弟,十年前便已投靠祈风,曾在战场救过祈风的命,虽是祈风的军师,但祈风早已将他当做兄弟看,这才怎么都没有怀疑到沈夺身上。 “殿下,是臣有眼无珠,愧对圣上和殿下的信任,还请殿下治罪……”祈风跪下身来,欲摘掉头上盔甲。 南廷玉伸手按住他“舅舅,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你未能怀疑到他也在情理之中,现在大战当前,你我应以迎敌为首。” 风羞愧低下头,身边最好的兄弟竟是敌方奸细,这种挫败感比打了一场败仗还要难受。 他看着沈夺死不瞑目的面庞,心中着实想不通。 沈夺啊沈夺,你为什么要走上这条路? 到底是什么时候走上这条道路的? 他却一无所知,也丝毫未察觉,深感自己为将为兄的失败。 有侍卫道“殿下,我们把雪见红的脑袋割了,临阵前挂在旗帜上,以羞辱匪贼们!” “不……”南廷玉断然否决。 那群亡命之徒最不怕的就是恐吓和死,越激怒他们,他们越凶残,与其振他人之气,不如从长计议,将雪见红的尸首利用到最大。 “封锁雪见红刺杀孤的事情,另昭告所有匪贼,凡三日内,携诚意弃明投暗者,不仅免除刑责,另重赏谢之。” 沈平沙拱手领旨“遵命,殿下,那这个假雪见红怎么办?”假雪见红在沈夺死后,吼了一声便昏厥过去,想来是悲伤过度。 “看着他,让他别死了,稍后孤亲自提审。”吩咐完话,南廷玉又看向祈风,“明日天一亮,舅舅你率祈家军,沈督军率铁骑军,相互配合,带兵突围出去,三面直击匪寇营寨。” 流匪迟迟收不到雪见红的回应,定是忐忑不安,不知如何谋略,他们须提前下手,攻对方以不备。 手中那几分舆图,为真的概率大于假,况且就算是假的舆图,影响也不大,除了主营寨,其他三个营寨,地势不险,没有舆图,强攻亦可。 祈风“是。” 离开阴暗地牢时,天色已亮,视线稍抬便能看到城门前架起的弓弩大炮,红色旍旗插满墙头,上面用金丝绣出的祈字,在阳光下随风粼粼波动。 南廷玉收回视线,已经两日两夜未曾歇息,眼圈下的青紫越发明显,眼白浮出无数红丝,回到住处后,他躺在榻上,连鞋子尚来不及脱,只沉声吩咐了句“伺候孤就寝”便阖上眼,沉沉睡去。 郁娘看他满身潮气,连眉上都染着一层薄薄的雾水,先拿绢帕,轻轻擦拭干净他的脸庞。 昨晚,祈明月方一离开,他就打开门出来。她还未来得及同他说话,他便绷着神色,披上大氅,身后跟着侍卫,哗啦啦一群人消失在浓稠的夜色中。 前日夜里没有休息,昨日不知道去做什么,也没有休息,现在身体自然熬不住。 郁娘摇摇头,收回手中绢帕,视线盯了他几秒,他睡得很沉,呼吸平稳,眉眼陷在晨间的安宁中,一丝光线穿进窗纸,洒在他挺致的鼻梁上。 恍惚之中,郁娘心脏突然快了下,吓得匆忙移开视线。 “竟然连靴子也没有脱。” 她小声抱怨,替他脱掉靴子,欲解开外氅时,他后背却压得紧紧的,她试图去推他的肩臂,他身形岿然不动,只得作罢,拿被子给他严实盖上。 外面不知道发生什么,马蹄声阵阵,嘶鸣绵延,她走出去,只看到远处的城墙上站满士兵,乌压压的一片如黑云压顶。 鏖战一触即发。 昨日来的顺利,倒让她忘记,蓟州城如今还处在被围困的漩涡中。 他们一群人生死犹未定。 一瞬间,空气透着焦灼血腥起来,让人很是不安,郁娘又折步回到院子里,心间的不安才稍稍缓解。 张奕和涂二两人打着哈欠在站岗,脑袋如捣蒜,模样看着很是滑稽。 他们也有两晚没有休息好。 郁娘故意咳嗽一声,吓得两人一趔趄,慌忙跪在地上,眼未睁,口已道“殿下,请恕罪。” 然而许久,也没有听到殿下的声音,两人一抬头,院子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人。 郁娘转身进了厨房烧热水,又 看着食材,煲个粉葛生鱼汤,在炉子里慢慢熬制。本以为南廷玉会睡得很久,他却是在两个时辰后就醒了过来,太阳还未到竿头。 屋里传来声音,郁娘躬身问着话“殿下,需要奴婢伺候你洗漱吗?” 没有回应,紧接着是一声闷响,似是人摔倒在地上。 郁娘连忙冲进去,见到南廷玉坐在地上,外氅和袍子不知何时褪掉,身上只穿着白色里衣,松松垮垮,长发垂在肩上。 他伸出手,在眼前晃动,声音有着克制“现在是什么时辰?” 郁娘觉察到不对劲“现在约莫午时左右。” “午时……” 南廷玉收回手,侧着半张脸望着郁娘的方向,可视线却对不准焦距。 “孤又看不见了。” 郁娘怔住,伸手在南廷玉跟前晃动,确定他真的看不见后,慌忙道“殿下莫怕,奴婢去唤裴老先生过来。”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响起祈明月的声音。 祈明月正在训斥张奕和涂二打瞌睡失仪,张奕和涂二连连赔罪,训了几句,祈明月似乎对着屋子的方向问道“太子表哥还未醒吗?” “是,殿下晨间才入睡。” “怎么这么晚才睡觉?” 张奕和涂二闭了声,昨夜捉雪见红,乃是军中机密,不得随意相告。 祈明月看两人默不作声的样子,只当这两人看不起自己,她嚣张跋扈惯了,岂能这般受气,当即便骂了过去。 “狗奴才,你们是聋了吗?我问你们话呢?” “祈姑娘,对不住,这事乃军中要事,实在不便道之。” “你们敢搬出军中要事来搪塞我?我父亲乃是……” 祈明月的话刚说一半,身旁响起一道尖细的声音。 “哎呦,原来这是祈将军的小女啊,难怪颇有祈将军的豪迈不拘气质。”亭公公甩动拂尘,脸上堆满笑,只是那双眼睛又尖又细,瞧着实在令人不喜。 祈明月看说话之人穿着宦服,心知对方是都城的人,收敛了三分脾气“你是表哥身边的人?” “不,洒家是承陛下口谕,前来蓟州城探望太子的。” 屋内,南廷玉脸色沉下去。 这个阉人怎么还没走? 昨日舅舅不是已经将他赶走了? 第28章 太子睡觉不穿? 郁娘听着外面的交谈声,只觉得脑袋都要大了,这两人一个比一个难伺候,怎么现在都凑到一起去了。 她侧过头看向南廷玉,南廷玉脸色白如薄纸,唇间却是一抹红,他扶着她的手臂缓缓站起身。 “孤失明的事情绝不可泄露出去,你想办法搪塞他们。” “是。” 她答应的利索,倒是超乎他的意料,本以为她会害怕怯缩。 郁娘附在南廷玉耳边小声道了句话,南廷玉脸色有些古怪,但也没有拒绝,她抿着笑,走出门去,换上一副温顺模样。 “祈小姐、亭公公,你们二位找殿下有何事?” 亭公公刚想开口,就被祈明月抢先,祈明月今日穿着粉色对襟半臂襦裙,上绣银丝花纹,粉带系于身前,勾出盈盈一握的腰肢,乌发挽做流云髻,上插粉色玉簪和鎏金银花钗,一看便知精心打扮过。 “你怎么会从表哥的房间里出来?” 郁娘心想,这祈姑娘真会吃醋,她温声道“回祈姑娘的话,殿下往日习惯醒来时有热水喝,奴婢刚刚是进去给房间里的暖壶添上热水。” 祈明月不作声,一双美眸充满敌意瞪着郁娘。 明明以前,南廷玉不让婢女近身,现在郁娘却可以随意进出南廷玉的房间。 这个变数让她很不安,也很嫉妒。 若不是身边有人,她已经想一巴掌打过去,出一口恶气,也顺带让郁娘认清楚自己的身份。 亭公公看到祈明月这脸色,心下了然,咧嘴露笑,向郁娘问道“太子殿下醒了吗?” “醒了,亭公公若有事,奴婢可代为传话。” 亭公公甩着拂尘摇头“不,你代不了,这事,奴才要亲自和殿下说。” “亭公公,进来说吧。” 屋内传来南廷玉的声音,低沉沙哑。 亭公公连忙换上一副恭顺谄媚模样,弯着脊背进去,身后,祈明月也跟了进来,郁娘想拦住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亭公公停在屏风后面,眼神提溜转“殿下,奴才昨晚本来要动身离开,结果走前才想到圣上差了份书信给奴才,让奴才一定要亲手交给你。哎,奴才这脑子不中用,记性不好,还请殿下恕罪。” 南廷玉哼了声,笑声如嘲似讽,亭公公却似没听到,脸上依然挂着谄媚的弧度。 “递过来吧。” 一而再再而三,不过都是为了确定他到底有没有事。 还真如狗皮膏药,黏到身上不放。 公公拿出书信,一进屏风,未料到南廷玉裸着上半身坐在床上,看着情形,下半身应是也没有穿衣服。 亭公公迅速低下头,脸上浮现尴尬,暗道,这太子爷竟有这怪癖,睡觉一丝不挂。 南廷玉一副困顿模样,倚着床栏,不看亭公公,只懒洋洋伸出手,接过书信后随手扔到床边。 “孤知晓了,劳烦亭公公替孤向父王传达谢意。” “是,殿下你不看……”亭公公还想说什么,只是甫一抬起头,便见南廷玉斜睨过来,面上似有薄怒,亭公公又立即低下头,不敢直视他,口里的话也吓得戛然而止。 这位太子爷在外人眼里是温润如玉,但从自己这几次的交锋来看,太子性子乖戾,难以捉摸,不是什么善茬。 “孤稍后再看,现在要起床,亭公公不走,是打算来伺候孤吗?” 屏风外,郁娘笑着接过话“亭公公,你就不要抢奴婢的活,伺候殿下可是奴婢过五关斩六将抢来的。” 亭公公讪讪一笑,退出屏风“奴才这就走。” 亭公公方一离开,祈明月便走进屏风,口里的那声“太子表哥”才说到一半,不知道看到什么,脸色忽地通红,一时说不出来话,脚底也似长根走不动路。 直到一声冷斥响起“出去!” 祈明月才恍若回神,红着脸退出屏风,唇瓣嗫嗫。 “往日舅舅便是这般教你礼仪的吗?” “太子表哥,我……我不是有意的,我……” 祈明月嘴上是这般说,心里却忍不住想入非非,习武之人,果真身材匀称,肌肉分明,十分的英武非凡。看一眼,便令人心潮澎湃。 只恨太子表哥不是女子,不然今日她这般闯进去,见他衣衫不整,全然可以对他负责。 郁娘是见识过这位大小姐的脾气,这时候自然不敢上前赶人,便识趣闭上嘴,缩着脖子做背景板。 南廷玉又斥了声“出去”,祈明月才迈步退到门外,她两只手揪在身前,一副小女儿家模样,视线看着房间许久,扭身红着脸离开。 屏风内,气氛降至冰点,无声无息,空气仿佛化作细丝,勒得人几乎呼吸不过来。 片刻,郁娘壮着胆子探头进去,刚一看到南廷玉,下一瞬就见他犹如盛怒之下的凶兽,拂袖带翻眼前的案几,茶壶墨宝散落一地。他犹不解气,身旁的书架轰然推倒,书籍哗啦啦坠地。 卧房一片狼藉,他只着里衣站在其中,表情阴沉如墨,不知是在恼亭公公和祈小姐还是在恼双目失明一事。 “裴老先生呢?将他喊过来!” 郁娘忙道“奴婢这就去喊裴老先生。” 裴元清和三个学徒被安排在隔壁歇息,郁娘跑到门前,匆匆唤了声裴老先生,裴元清便意识到不对劲,提上药箱,让苏子跟着他一块儿去。 裴元清一边走,一边向郁娘问着话,听到南廷玉又看不见了,眉头皱起。 进了房间,见到满地狼藉,裴元清倒是神色如常。 南廷玉只着里衣,坐在床边,微垂着头,神情一片阴鸷。 门外的张奕和涂二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两人自随身伺候以来,很少看到太子殿下这般动怒过,屋内那股盘旋不下的戾气如暴风雨席卷所有,大有天翻地覆之意。 裴元清“郁娘子,你先将地面收拾一下。” “是。” 地面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碎裂的陶瓷边缘锋利无比,郁娘先将碎片收起,看到那些保存良好的古书典籍沾上灰尘污水,心里不免有些惋惜。 她扶起书架,按照类别将书一本本放正,耳边时不时传来南廷玉和裴元清交谈的声音。 “殿下眼白布血,应是这两日未休息好,导致毒素再次聚集到双目之上。” “不是说蛊虫已经休眠了吗?” “是,蛊虫虽休眠了,但毒素还未彻底清除。” “难道孤以后时不时就要这般失明吗?” 裴元清轻声安抚“殿下莫急,殿下的眼睛是因为尚未痊愈,才会复发,若是彻底清除余毒,以后自然不会再有失明之困。” 南廷玉闻言,一直阴晦的脸色这才放缓,他闭上眼,靠着床栏不说话。 裴元清抽出银针,针尖没入进南廷玉眼周附近的穴道。 南廷玉眼中疼痛难忍,只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开眼球,冲出来,耳道内乍响嗡隆声,脑袋也开始变得混沌。 两只手本能抓紧身下的被子,手背盘虬青筋乍现,疼痛似乎也有了可见的形状和弧度。 半个时辰左右,郁娘收拾干净屋子,裴元清也正好拔出银针。 耳中嗡隆声骤然消失,眼中剧痛也消失,南廷玉睁开眼睛。 “殿下,现在能否视物了?” 南廷玉眼前是裴元清的模样,只能看出些轮廓,花白胡子在轮廓中尤为明显。他转动眼珠子,看向旁边,迎上的是一张黢黑,满是关怀的面容,面容在模糊中一点点清晰,乌黑的眼,精致的鼻尖,小巧的唇瓣…… “殿下,你看得见了吗?”郁娘紧张问着话。 南廷玉一寸寸收回视线,未理睬她,向裴元清道“孤能视物了,只是孤的眼睛什么时候能痊愈?” 裴元清“若是休息得当,半个月便能痊愈。” 南廷玉捏了捏虎口“半个月……”眼下正和流匪打得胶着,想要好好休息,也没有机会,只能等打完仗再养眼睛。 “裴老先生,在孤回都城之前,能确保孤的眼睛万无一失吗?” 裴元清点点头“能。” 二人还正欲说话,忽然听到墙角处传来古怪的窸窣声,立即察觉到有人在偷听。 几乎是眨眼间,南廷玉便已经抽出长剑,顺着偷听的方向挥剑而去,凛光利刃如呼啸长龙破开窗柩,径直刺中偷听之人的腰部。 第29章 南廷玉杀人 只听哎呦一声,对方痛声倒地。 张奕和涂二闻声冲过去,连忙将人押进房中。 “原是亭公公啊。”南廷玉笑若阎罗。 亭公公尚有一口气,剑尖穿破腹部正向下滴血,他捂着身前的伤口,柳眉细眼痛得拧成两条缝“殿下,快救奴才,奴才肚子疼……” 南廷玉“公公为何要偷听墙角?孤还以为是刺客。” “奴才……奴才……”口里喊了好几个奴才,才蹦出一句话,“奴才没有偷听……殿下,快让人来救奴才,奴才还有得救。” 南廷玉看他这副滑稽模样,唇边嘲讽愈深,坐在床上并未动弹。亭公公目光只好移向裴元清、张奕和涂二等人,见他们皆是一副无动于衷模样,便知他们不打算救他,他转身要逃,张奕和涂二却抢先关上了门。 亭公公顿时变了脸色,转身拈起手指,指向南廷玉,心中求生的欲望超越了一切,他竟大着胆子威胁南廷玉“殿下这是要做什么?是想杀人灭口吗?奴才可是圣上的人!” “杀人灭口?想来亭公公是听到什么秘事了。” 亭公公一时哑然,紧接着便破罐子破摔“奴才是听到了不得了的秘事,但奴才奉的是圣上亲谕,自然要如实了解情况,若是奴才在蓟州城出了事,恐怕圣上心中起疑,也不会放过相干人等……” 闻言,南廷玉站起身,一步步靠近亭公公,他乌发未束,一绺垂在额前,眉眼半遮半掩,露出来的眼神漆黑、凌厉、肃杀,是深渊寒冰,挟着令人肝胆欲裂的威慑。 亭公公不自觉一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 南廷玉忽然抬起手将他摁向身后的墙壁,长剑豁然刺穿他的腹部,隐隐能听到血肉被碾碎的声音,亭公公瞪大眼睛,右手指着南廷玉,却无力发出一点声音。 南廷玉缓缓道“流匪误伤亭公公,亭公公以身殉职,孤深感其拳拳爱国之情,特命风光大葬。亭公公觉得这个理由,如何呢?” 亭公公细长的眼满是不甘,颓然倒下身,伸出来的手指则被南廷玉一脚踩断,他喉咙溢出痛苦之声,没一会儿,声音消下去,鼻尖亦失去声息。 这不是郁娘第一次看到南廷玉杀人,只是每一次看到都让她悬心吊胆,她咽了咽口水,手中拿着抹布,不自在的来来回回擦拭早已经干净的书桌。 张奕和涂二似乎早已习惯,利索抬走亭公公的尸首,裴元清神色也无异常,收拾药箱,叮嘱南廷玉几句话,让郁娘跟着去军医苑拿药。 郁娘脚步虚浮,路过南廷玉身边时,没敢看他,只低下头快速离开。哪天她若行事有差池,脖子可能也就这样,咔嚓一声,脑袋坠落在地上了。 裴元清抓了药递给她,见她神情依然恍惚,出声安慰道“你不要怕,太子殿下所杀皆是恶人。” 郁娘缩了缩脖子,心想,恶不恶取决于南廷玉的认知,他若说别人为恶,谁还敢说那人为善。 她言不由衷夸赞“嗯,太子殿下杀伐果断,是我上不了台面。” 裴元清笑了下“你倒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有个人比你更害怕。”说着,裴元清看了一眼脸色发白的苏子,苏子挠头尴尬一笑。 今日陡见鲜血,苏子差点殿前失仪,还好裴元清拉了他一把,他才回过神捂住嘴。 郁娘看向苏子的眼神顿时流露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惜意味,苏子越发尴尬了,转过身假装很忙。 裴元清“郁娘,这药早晚各煎一副,水须没药材半指高,先大火熬一刻钟,再换小火煎两至三刻钟左右。”现在南廷玉的药都由郁娘来煎,一是能减轻军医苑的事务,二来,也方便郁娘自己取乳,不用多加折腾。 娘红着脸应了一声。 “近来恐战事不断,殿下忧心伤神,你多多照看他,提醒他,让他务必以身体为重。” “是,只是殿下不会听我的。”郁娘小声道。 “殿下素来仁和,你为他着想,他不会不听的。” “……”郁娘。 在裴元清口里,南廷玉仁和善良,大概配得上这世间所有美好的词,但在郁娘眼里,他阴晴不定,性子难以琢磨,实在不是什么好伺候的主。 也不知道同一个人,怎么会给人相差那么大的印象。 郁娘一边熬药,一边在心里吐槽。火火吃饱喝足蹲在她脚边,帮她一起守着铜炉。铜炉沸腾后,药味顺着壶嘴一股股溢出来,火火连忙跳起身子,口里发出汪汪声,提醒郁娘。 郁娘迅速撤掉木柴,小火慢煎。 这时,城墙上擂鼓骤响,三位斥候官纵马朗声,三报捷讯,由沈平沙和祈风带队的三支小队皆取胜。 城内,不管是士兵还是民众闻之莫不欢欣鼓舞,一扫先前颓败自危的气势,鞭炮声化作连绵不绝的弦乐,弥漫在整座城中。 郁娘抬头看向天空,鞭炮声轰隆震耳,烟雾一股股升起,将天空变得雾蒙蒙的,须臾,风一吹,烟又散了。 四周皆是欢呼 声,有人在说话,但根本辨别不清在说什么,热热闹闹的,比除夕夜还要喜庆,军医苑的学徒们也忍不住走出去凑热闹。 “我们铁骑军一来就打了三场胜仗,还是我们的士兵更厉害。” “不,不是咱们的士兵厉害,而是咱们太子殿下运筹帷幄,一来便将流匪打得满地找牙。” “对对对,多亏太子殿下的英明决策!” …… 但人类的悲欢并不相同,火火只觉得他们很可怕,它被鞭炮声吓得身体瑟瑟发抖,哆嗦藏进郁娘的怀里,郁娘摸着它的脑袋,笑着安抚它。 鞭炮声持续许久才渐渐消下去,炉子里的药也快熬好了,郁娘继续撤掉木柴,只余一点星灰。 孟妇人嗑着瓜子,缓步走了过来“这煮的什么药,闻着就苦。” 郁娘“这是给殿下煮的药。” “哦,难怪这么苦呢。裴老先生他们往日里事务繁忙,又是男人,做事没那么细致,每次给殿下抓的药都苦死了,也不加点红枣调味。” 郁娘记忆里南廷玉喝药时,确实眉头会紧皱,脸色瞧着不怎么好。 “这里有把红枣,你给殿下加上,去去苦味。”说着,孟妇人将一兜枣子放到炉子跟前。 郁娘看着红枣,犹疑道“红枣会不会坏药性?” “红枣是调味补血的,哪里会坏药性。”孟妇人又咧嘴笑道,“我这可是为你好,你别不识好人心。” 郁娘沉默一瞬,轻轻道了谢,捻起三四颗红枣放入炉中。 孟妇人见到红枣入炉,眼角一撇,嗑着瓜子施施然离开。 第30章 郁娘除毒妇 捷报传到南廷玉这里,他倒是冷静,并未出屋与士兵同庆,独自坐在案几前,目光专注盯着流匪主营寨的舆图,似是在考虑作战策略。 屋内亭公公留下的血迹已被擦拭干净,点上檀香去味,一切又转眼恢复原样。 郁娘端着案盘进来,上面放着中药和先前熬的粉葛生鱼汤,鱼骨头都快熬化了,但是想着既然做了便要端给南廷玉,在主子面前表现表现。 “殿下,您趁热把药喝了,这里还有粉葛生鱼汤,鱼目明目。” 习惯南廷玉不作声,郁娘说完话,便退到一旁躬身伺候。 十多分钟后,南廷玉才将视线从舆图上收回,拿起药碗,一贯冷傲的面庞看着这漆黑的药竟顿了顿,尔后眉毛微凛,作势欲一口吞下,只是刚喝下一口,南廷玉便突然变了脸色,将碗中的药猛然放下。 “这药是你熬制的?” 娘心中悚然一惊,呼吸吓得慢了半拍。 “你在里面加了红枣?” “奴婢听说殿下的药苦……” 郁娘的话还未说完,南廷玉直接将药碗扔向她身旁的厅柱上,药碗撞到厅柱砰地一声砸裂,迸出的碎片划过她的颊边,带出一丝血痕。 黑色药汁也洒了她半边张脸,她意识到犯了大错,连忙跪倒在地上。 “殿下……” “你好大的胆子,谁让你擅自在药里加红枣?!” 那红枣果真有问题。 孟妇人这毒妇…… 郁娘抓住南廷玉的一截衣角,求饶道“殿下,您先听奴婢解释……” 南廷玉拔腿没拔动,气得要踹向郁娘,她吓得连忙松开手,踉跄坐在地上,半边脸皆是黑乎乎的药汁,眼泪盈动,显得楚楚可怜。 “殿下,是孟妇人说的!说殿下往日喝的药太苦了,让奴婢加上几粒红枣进去!” 大抵是性命攸关,这段话郁娘几乎不带喘气说出来,说得无比顺畅,字字响亮。 只是南廷玉闻言脸色并未好转,双目半敛,眼中怒火依然强烈。 “她这般说,你便这么做了?你是蠢人吗?孤的身边不需要蠢人!” “奴婢自然不敢这般做,所以奴婢把红枣扔了,加上蜂蜜和橘皮调味。” 南廷玉脸色一顿,随后才有所缓和。 郁娘半坐在地上,捂着被划伤的颊边,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继续道“殿下,你若是不信奴婢的话,可以去检查药渣,那药渣奴婢还没有扔掉,里面是绝没有红枣的。” 南廷玉向门外张奕和涂二看过去,两人立即去查看药渣,不一会儿,两人端着药炉回来复命。 “殿下,我们检查过了,药渣里面并没有找到枣子。” 南廷玉睨着药渣,森冷开口“孟妇人是谁?” 郁娘心想,不久前他才嘉赏过人家,现在这么快又忘记对方是谁了。 还真是贵人多忘事。 “孟妇人是殿下的另一位药娘。” “法杖三十。”这话是向张奕和涂二说道,两人领了命令立即下去。 郁娘还保持捂脸的姿势,眼神悄摸摸看向张奕和涂二离去的背影,嘴角扬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不一会儿,隔壁军医苑便响起孟妇人杀猪般的尖叫声,她抵死不认自己教唆郁娘使用红枣,直道是郁娘诬陷,还想倒打一耙,然而无人信她。 这边,郁娘跪地小声抽噎,声音极轻,却满是委屈和难过。 南廷玉捏了捏鼻梁,心道,分明是她行事鲁莽,差点遭了别人的道,现在倒像是他对不起她一样。 他掠过郁娘被脸上擦破的细痕,皱了皱眉,是她自己不长眼,非要站到厅柱边上,才遭了无妄之灾。 他冷着脸“你若早早解释,孤何至于会怪罪你?” “明明是殿下不给奴婢解释的机会……” 这话里三分嗔怪,三分惧意,还有几分说不出来道不明的软哝温绻。 南廷玉眼睫微动“你这是在怪孤了?” “奴婢不敢。” 说着,郁娘起身,默默收拾碎碗,鼻间轻轻抽噎,有着刻意压低的无辜和憋屈。 南廷玉“……” 默了一瞬,南廷玉看着她,她低垂下头,身形很单薄,今日没作学徒打扮,换上了下人的鹅黄色长衣,受气的模样倒像枝头上淋雨后蔫巴的棣棠花。 他随手将腰间的玉佩扔到她怀里“这个够闭嘴了吗?” 哭哭啼啼,烦死人。 郁娘手里猝不及防掉落下来个色泽剔透的东西,仔细一看,是一枚圆形螭纹玉佩,触手便觉非同凡响,一想又是南廷玉随身物品,应是更为尊贵,便忙道“够了够了,奴婢这就退下,不打扰殿下休息。” 南廷玉哼了声,看到她慌张退出去,退到门口被门槛绊得一趔趄模样,他嘴角微微撇动。 外面还偶有鞭炮声响起,格外喜庆,郁娘眼角都快要压不住了 ,觉得那鞭炮声十分应景。 心道,这个苦肉计没白施展。 隔壁军医苑,孟妇人仍在受刑,哀嚎声不断,听着便令人心惊肉跳。 郁娘擦拭干净脸庞,过去观刑,看到孟妇人背上已是一片血渍,眉头忍不住皱起,再这样下去,不死也得残。 孟妇人本来被打得奄奄一息,一见到郁娘出现,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又来了劲头,怒骂不止。 看到郁娘脸上露出来心疼的表情,她心里更气了,扯着嘶哑的嗓子骂道“呸,少在这里猫哭老鼠假慈悲!不用你假惺惺装好人!” “张大哥,涂二哥,等一等罢……”郁娘喊停行刑,捻着手帕迤迤然走到孟妇人跟前,一双秀丽的眉头蹙起,“孟娘子你误会了,我没有心疼你,我是在心疼送给你的护袖,沾上血以后就不好洗了。” 说着,郁娘脱掉孟妇人小臂上戴的绣花护袖。 “……”孟妇人那张脸气得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口里突然喷出一口血,幸而郁娘躲得及时,那血落到身后张奕身上。 孟妇人龇着染血大红牙“你……你这个贱人……你既然知道不能用枣子,为什么还要用枣子害我?” “孟妇人,不是你害我吗?怎么会变作我害你?”郁娘无助拧紧手帕,状似要给她擦血,附到她耳边时,用着仅二人能听得到的声音开口“你千不该万不该骂重玄。” 重玄是谁? 孟妇人短暂疑惑了下,转而想到,哦,重玄是她的那位亡夫的名字。 一口心血气得又堵在喉咙间。 郁娘站起身,叹着气,一副愁眉苦脸模样,向张奕和涂二道“这行刑的声音会不会打扰到殿下休息?” “郁娘子的意思是让我们打轻一点?” “不是……”郁娘咬了咬下唇,温柔道,“我的意思是可以拿东西堵住她的嘴。” 孟妇人“……” “这倒是个好主意,也免得这妇人胡言乱语脏了殿下的耳朵。”张奕不知道是热心肠,还是在报刚刚被喷血的仇,直接脱掉脚上的臭袜子塞进孟妇人的嘴里。 他长久赶路,这脚上的味道自不必多说。 孟妇人被熏得不住干呕,眼珠上翻,几欲昏死过去。 口里的骂骂咧咧总算消停。 挨打时也嚎不出声,但是边上却多了个配音。 火火不知何时从郁娘的房里逃出来,顺着声音找到这里。 郁娘见到它出现,连忙将它抱到怀中一起观刑,那竹板每打到孟妇人身上,火火似感同身受,在郁娘怀里哼唧一声,还会装作恐惧的样子,抬起两只爪爪虚虚捂住眼睛。 这情形让行刑的张奕和涂二以及围观的学徒们哄笑不止。 第31章 只打坏人不打小狗 郁娘捂住火火的眼睛,小声安慰“火火不怕,板子只打坏人,不打小狗。” 孟妇人垂死之间大抵是听到这话,身体气得颤动了下,背上血肉模糊,可惜臭袜子堵住嘴,只有细弱如蚊的哼唧声传出来。 三十板子打完,她已是出气多进气少,被人拖下去,连带着行囊一同扔出军医苑。 看着地面上拖出来的一道血痕,郁娘想,若是她轻信孟妇人的话,没留个心眼,恐怕现在被打得半死不活,拖出去的人就是自己。 她虽被迫行事窝囊,却也不是个蠢人,那孟妇人对她总是阴阳怪气,又怎么会突然大发善心来帮她讨好南廷玉? 是故,她顺势而为,假装受骗,借着南廷玉的手除掉这个总在她耳边奚落萧重玄早死的毒妇。 只是不知道红枣有什么问题,为什么南廷玉反应会那么激烈? 当时那眼神,恨不得要抽剑将她砍成几段。 郁娘心中纳罕,问向张奕和涂二。 二人摇摇头,表示也不知道,他们以前不在东宫当差,现在是紧急调到南廷玉身边伺候。 郁娘估摸着裴元清应该知晓。 晚间,裴元清看完伤员回来,郁娘便找过去,将今日发生的事情一一告知。 裴元清听完后神情骤变,眼中浮起盛怒。 这还是郁娘第一次看到裴元清生气,往日里裴元清都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哪怕面对南廷玉的怒火,他也是一派温和劝诫的姿态。 “这孟妇人应是先前偷听了我叮嘱苏子的话,才这般设计陷害你,还好你没有被她骗住,不然……” 裴元清捋着胡子叹了口气,原以为孟妇人只是有些泼辣,万万没想到她如此愚蠢,敢拿太子的事情来做阴谋。 真是脖颈上顶着一颗脑袋也嫌多了。 郁娘“她无事献殷勤,我自然不信她,那红枣刚下药炉,我又给捡了出去。” 元清眼中流露出赞赏,“殿下面前当差,谨慎些总归是好的。”顿了顿,裴元清又道,“这事也怪我,你如今为殿下的婢女,随身伺候,如此大事,我应该早早提醒你。” 郁娘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太子幼时由一嬷嬷照顾,同这位嬷嬷感情深厚,早些年他蛊虫毒发时,无人敢靠近,便是连惠娴皇后都不得上前,只有这位嬷嬷可以左右伺候。太和十四年中,太子身上的蛊虫本已进入休眠期,不知为何在中秋宫宴上又突然毒发,当时太子形如野兽,完全失控,姚贵妃趁此下死令,表面上让侍卫护驾,拦住太子,实则是想当场击杀太子,是那位嬷嬷挺身上前,替太子挡下了迎面一刀。” 裴元清那时也在场,说到这,犹历历在目。 那时的南廷玉方过及冠之年,满身少年之气,若是放在普通人家,打马街前过,好不悠然自在,可偏偏生在尔虞我诈的皇宫之中,身经奇毒折磨,形神俱创。 待南廷玉从失控中恢复过来,看见的便是倒在血泊中的嬷嬷。 嬷嬷笑着从兜里掏出两颗沾血的枣子,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递给南廷玉“殿下,往后喝药记得吃枣,这样就不苦了……” 南廷玉悲痛难遏,握着嬷嬷的手当场昏厥过去。 那本该是嬷嬷的心愿,可后来却成为他难以释怀的悲痛。 因为那日嬷嬷本不必跟着跟着进宴会,是他觉得药苦,不想喝药,宫人便把嬷嬷请过来劝他,却阴差阳错害死嬷嬷。 裴元清叹道“殿下昏迷时我曾听到他说过胡话,问嬷嬷是不是不原谅他,所以才不来梦里见他?她不见他,他便不她的听话。” 概因裴元清的话太有画面,南廷玉的失控、南廷玉的悲痛、南廷玉的懊恼,全都化作生动的画,浮现在郁娘的脑海中。 郁娘一时说不出来话,只揪紧手指。 也是在这一刻,觉得他从云端走至人间。同他们这些普通人一样,有着血肉,有着灵魂,也有着痛苦。 纵使贵为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仍在凡尘俗世历劫。 只是他们的劫难不一样罢了。 有人疲于谋生,有人困于权欲,有人苦于生死,而欲望带给人的痛苦不分高低贵贱,不分三六九等。 裴元清收回思绪,叹口气,望向还在发愣的郁娘。 “今日你也算是因祸得福,那孟妇人想害你,反倒误了自己的性命。” 郁娘也回过神,点点头“嗯,她多行不义必自毙。” “你没被吓着就好……”裴元清视线掠过她擦破皮的脸颊,顿了顿,“太子殿下这次误会你了,想来往后对你态度会和缓一些。” 郁娘抿抿唇,心中不敢奢求南廷玉对她态度和缓,自己能得到一份补偿就够了。 今日这出苦肉计,本只是想惩治孟妇人,后来发现还可以一石二鸟。 她知晓南廷玉性子虽阴晴不定,但也算是个赏罚分明的人,于是故意在南廷玉发脾气时先不解释清楚,在他发泄后, 方才一口气说出实情,这样便可以借着南廷玉的愧疚,混个赏赐。 一块价值连城的美玉和受点小伤,选择什么,自不必多说。 裴元清给她拿了一瓶药膏,说是擦过后伤口能不留疤,其实这伤口本也不深,只是她皮肤白,衬得伤口分外通红。 晚间,南廷玉看到她时,也留下一瓶药膏给她。 她心里方生出些感动,便听到南廷玉冷硬道“伺候孤之人,面貌若有损,实为大不敬。” 郁娘“……” 罢了。 不必感动。 深夜南廷玉入睡后,她踏着月色回房。 门槛上,一颗小脑袋趴在那儿,见到她出现身后的尾巴摇得飞快。 火火还没有门槛高,走出来迎接郁娘时,下巴先落地,然后哼哼唧唧起身,扭着小屁股过去。 郁娘笑着抱起它,自来到蓟州城,它一直和自己同吃同住。 这小家伙很聪明,也很有良心,每次吃饱喝足,便挺着小肚子,打饱嗝站在门口守家,似乎觉得这是它报答郁娘的方法。 它那小身板,其实看起来也就比郁娘的脚大,但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很像威风凛凛的小战士。 郁娘心情不错,收拾房间时忍不住哼起记忆中的童谣,火火在她腿脚边转悠,她每唱一段,它也会汪汪两声作伴唱。 “春日的池塘边” “汪汪~” “泡泡一串一串,原是小鱼儿游不见” “汪汪~” “大鱼儿在吐着泡泡呼喊,小鱼儿……小鱼儿……” “汪汪~” 郁娘哭笑不得,俯下身摸摸火火的脑袋。 她说什么,它都会给予回应,哪怕什么也听不懂。大概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它会这般重视她的话。 不像有些人明明听得懂人话,却总是忽略。 比如南廷玉。 想到南廷玉,她又忍不住拿出南廷玉今日赐的玉佩,掌着一盏油灯在眼前,细细打量。 看了半天只觉得这玉佩玲珑剔透,别的也瞧不出个所以然,心道,还是改日找个当铺,探探价格。 她将玉佩仔细放到木匣里,匣子里一同放着的还有萧重玄的牌位。 红枣的事情便就这般掀篇过去。 接下来一段时间,郁娘颇为空闲,趁此摸了些绣活,将做好的鞋垫送给裴元清。 裴元清乐得不行,笑着说想要认郁娘为干女儿,郁娘连忙道,不要折煞她。 她是什么身份,她自己清楚。 裴元清虽是军医,但明显身份非凡,是南廷玉在发怒时都会唤一声“裴老先生”的人,自然不是她能高攀得起。 她怕他只是随口一说,而自己当真了,放在了心上,慢慢变得不知天高地厚,到时再丢人现眼就不好了。 裴元清见她拒绝的这么利索,只当她不愿意,便又笑着岔开话题“我这两日也为你调了新的药方,你给殿下熬药时,也顺带给自己熬一副。” 裴元清来到蓟州城后,又马不停蹄去支援祈家军,帮忙救治伤兵,事务繁忙,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仍然还记得给她调理身体,她心中不无感动。 “谢谢您,老先生。” 如果没有遇到裴老先生这般善良的人,她不知道自己这一路能不能坚持下去。 或许,早就郁郁自戕了。 第32章 梦里的女人 假雪见红送上来的三份营寨舆图,前半部分为真,后半部分为假,却也未有太大的影响,因为主战场是在营寨山脚下展开的。 沈平沙和祈风歼敌九成,剩下一成溃败逃走,难成大气。 现在只剩下蓟州城北部,天目镇的主营寨,黑山寨。 若攻下黑山寨,流匪之祸便彻底平息。 这日,南廷玉、沈平沙和祈风三人心情不错,聚在一起,让人上了酒,一边喝酒,一边商讨接下来的作战事宜,一直聊到深夜才作罢。 沈平沙和祈风走后,南廷玉又独自坐在案几前,盯着黑山寨舆图沉思许久。 主子没睡,下人自然也不敢睡觉。 郁娘搬个小杌子坐在屏风外,给南廷玉缝补衣服,以南廷玉这样的身份,吃穿用度是极好的,衣服自然也不需要缝补。 郁娘却还每日将他破损的衣服都拿来仔细缝补一番,目的有二,一是觉得不能浪费,二是她闲来无事,总要给自己找活干。 做奴婢的,眼里要有活。 最重要的是,干活还要让主子能看见。 她掌了一盏油灯在跟前,火光投下一圈渺渺光晕,将她的整张脸都浸在其中。 她眼神明亮而专注,鼻尖发白,噙出点点光闪,手中穿针引线的动作似西子浣沙,有着行云流水般的温柔和顺畅。 南廷玉盯久了舆图眼睛有点疼,便阖上眼休息会儿,再睁开眼看向外面,恰好看到屏风上映着的影子。 虚虚实实之中,那道影子纤瘦单薄,垂下的脖颈修长纤细,侧脸轮廓宛若出自精雕细刻的工笔,找不到任何毛病。 她俯下身,用唇轻轻咬断针线,剪影将她的动作倒映得清清楚楚。 旋即,她又抖开衣袍,检查其他地方,确定没有问题后方才叠好放到一旁。 兴许是困了,她打了个哈欠,伸着懒懒的腰肢,曲线玲珑有致,似有若有若无的芬香溢来,初夏的温度不知何时变得温热。 南廷玉撇开头,再望向案几上的舆图,忽有酒劲上头,难以聚神。 没一会儿,他便吹灭烛火歇息。 屏风外,郁娘向里面瞅了一眼,轻舒口气,他总算歇息了,她也可以去歇息了。 她吹灭眼前的油灯,轻手轻脚合上门。 炮竹碎屑散落满城,仍然在夜空中散发出一股炮灰味,丝丝缕缕窜入鼻腔,似泥土,又似战场的味道。 她打着哈欠回房,火火听到声响,哼唧一声,从门槛上爬出来,两只眼睛分明困得睁不开,可还是迈着四条腿,吭哧吭哧跑到她脚边迎接她。 她笑着揉了揉火火的脑袋,为它添上吃食,它吃着吃着,竟趴在饭盆上睡着了,嘴巴里还塞着一根骨头。 郁娘哭笑不得,将它抱回窝里睡觉,自己也撑不住了,眼皮直打架,躺到床上便沉沉睡去。 另一边,南廷玉的房间里酒气仍未散,若有若无浮动在半空中,以至于梦中都带着一股酒意。 他似喝醉了,衣襟敞开,靠在长榻上,姿态端的是不羁,周边如有火炉炙烤着他,他不耐扯动衣襟,忽然有人缓缓靠近他。 是个女子。 先看到的是踩榻而上的莹白玉足,纤细脚踝…… 视线一寸寸向上,却怎么也看不到对方的脸,只能看到玲珑曲线和白到发光的肌肤,她甫一躺进他怀中,周身的炙热化作实质,滚滚剧烈,烧得他每寸血肉都在叫嚣。 可偏偏,始作俑者犹未察觉,素净的手放入酒杯中,指腹轻点酒渍,缓缓放到他唇上。 烈火,一点便燃。 他握住她的手,本该要推开她,却滚在了红帐之中。 纱帐轻轻扬扬,绵绵久久,直至天明伊始,酒意退散。 昨夜虽不是宿醉,但也喝了不少酒,军中酒烈,入腹起初未有明显感觉,但越往后劲头越猛,晨间醒来,他脑袋也是半边钝痛。 他从床上坐起身,蹙眉扯开衣襟,却发现昨晚不知何时亵衣竟脱了下来,他一愣,尔后,梦中的画面像是水中涟漪,一圈圈缓缓展开。 他一时未动,半晌才阴沉着脸掀开被子下床,换上干净的亵裤和里衣。 早知昨晚就该直接拒绝沈平沙和祈风的邀酒。 他捏了捏鼻梁,披上外袍,打开门,猝不及防和门口的一张黑漆漆的脸蛋对上。 心脏没来由顿了下。 郁娘睁着圆润的眼睛,脸上扬起讨好的笑“殿下你醒啦,奴婢伺候你……” 话还未说完,南廷玉砰的一声关上门。 郁娘抹了一鼻子的灰,张了张嘴巴,看着紧闭的房门,哑口无言。 他又怎么了? 一大清早就发脾气。 想不通自己哪点得罪他,她索性不想了,他本来就阴晴不定,难伺候。 片刻,她平复完心情,脸上露出虚假的笑,又对着门道“殿下,有什么需要你再喊奴婢,奴婢就在外面候着。” 屋内,南廷玉听着她的声音,眉心敛动,没作声。 他也不知方才为什么突然要关门,见到她面庞的那一瞬,就像是做了亏心事一般。 想到这,他眼神透出一抹晦涩暗昧。 明日,神弓队将欲离开赵家村,又路过蓟州城附近,他要借这把东风再烧一次,一鼓作气,将黑山寨剿灭。 最后一场战,他决定亲自领兵去打。 由他带头攻营寨,沈平沙和祈风二人率队堵后路。 第33章 勾引南廷玉的证据 南廷玉亲征一事传出后,铁骑军和祈家军无不欢腾,士气大涨,人人皆沉浸在要平息匪乱、建功立业的雄心之中。 这晚,暮色一寸寸覆下来,天地之间换上素净的轮廓。 明月悬挂于空,月辉如霜,城墙上,旍旗随着灯笼曳动。 城中百姓大都已睡着,而军营却无人休息,人人皆在擦拭弓弩刀剑,只待出发的哨令响起。 南廷玉换上一身黑色戎装,他本就高大,脸庞又生得冷峻深邃,戎装衬得他如天神般神武非凡,他甫一从房间出来,身上的威慑感便如潮水四散开来,而周围摇曳的光却似乎缓缓聚拢,独独停留在他的身上。 郁娘怔怔看着南廷玉的侧脸,几秒后才反应过来,连忙躬身行礼。 “殿下,你……” 南廷玉翻身骑马,并未看她,在一堆士兵的簇拥下向城门而去。 她的话顿在口中,今日自晨间到现在,南廷玉都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 奇怪得很。 她一直目送他离开,马背上的身影端正挺拔,即使被人群簇拥着依然显眼,仿佛谁也抢不走他身上与生俱来的光彩。 月辉一路照着他,直至城门打开,马蹄急纵离去。 郁娘这才反应过来,南廷玉是要亲自领兵剿匪。 张奕和涂二也都跟着去了,空荡荡的金乌苑转瞬便只剩下她和一只狗。 满地清辉映着她的影子,她久久未动,望着城门口的方向出神。 虽然不怎么喜欢南廷玉这个阴晴不定的主子,但还是愿他此程能势如破竹,所向无敌。 这日,晨间难得不用早起,她本可以睡个懒觉,只是脑袋似被人施了魔咒一般,时间一到就自动清醒。 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被子暖和和的,很是舒服,她也不想下床。 不知过了多久,鼻翼间传来一股淡淡的药香味,是隔壁军医苑在熬药。 苏子他们虽不用在主子跟前伺候,但也辛苦,晨间总是要早早起床为主子和伤员熬药。 她想起来自己也要熬药,这才起身下床,升起炉子,火苗在眼前一簇簇闪动。 思绪顺着火苗蔓延,莫名想到昨日,南廷玉虽没和她说话,但却喝了她熬的汤,那应该也没有真正生她的气。 那他闹别扭为的是什么? 这般想着,她又忽然顿住。 怎么又想到他了。 她摇摇头,甩开脑子里的想法,鼻翼间药香愈来愈浓,水汽顺着壶嘴噗噗而出。 水烧滚了。 她迅速撤掉一半柴火,小火慢煎,手中蒲扇时不时摇晃,确保火势不灭。 天不知不觉明亮,偶有鸡鸣声响起,为这晨间增添几分烟火气息。 郁娘方把木柴撤完,一个来势汹汹的老婆子忽然冲到跟前,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将她狠狠推倒在地。 她吃痛哧了声,欲爬起身,又来了个丫鬟,二人一左一右摁住她的臂膀,让她无法动弹。 “你这个狗奴才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欺骗我们小姐!” 婆子的声音如淬毒的针尖,一股脑扎进郁娘耳中。 郁娘愣了下,抬起头,见到祈明月在下人的簇拥下走过来。一行人气势汹汹,大有席卷一切之势,她还未弄清楚怎么回事,又听到婆子开口。 “你嘴上说着没有攀附的心思,背地里手段竟如此腌臜!敢妄想跟我们小姐抢太子殿下,你是不想活了吗?!” 郁娘听到这婆子连珠炮似的话,心里明白了什么,立即向祈明月解释道“祈小姐,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对太子从未有过不轨之心!” 祈明月两手揪着帕巾,眼神如刀子般剜向郁娘。此刻情绪被愤怒裹挟,只想上去狠狠掌掴郁娘一巴掌。 可惜祈风近日给她安排了个教习嬷嬷在身旁,严管她的行为。 “你这个狗奴才还在嘴硬?那个孟婆子已经把什么都告诉我了!你千方百计耍手段成为太子表哥的奴婢,又多次自荐枕席,被孟妇人阻拦后,你便设计赶走孟妇人!呸!不知羞耻的东西!” 郁娘没想到那孟妇人都被打得奄奄一息了,竟还能到祈明月这里搬弄是非,摆她一道。她还是太心软了,昨日就该让张奕他们打得孟妇人无法再兴风作浪。 祈明月见郁娘不说话,误认为郁娘是心虚默认了,心中的嫉恨瞬间直冲向头脑。 南廷玉这次来蓟州城,态度对她十分冷淡。 她不明白怎么回事,日日闷在房里难受,无处可发泄,又听闻郁娘勾引太子,便将罪都怪在郁娘身上,认为是郁娘从中兴风作浪。 “你以为你的这点阴招,就能破坏我和表哥的关系吗?我父亲是祈家军之首,我又得惠娴皇后赏识,从我一出生,我已被认定为太子表哥的良娣,不是你的三言两语能破坏的!” 郁娘心里实在冤枉“祈小姐,是那孟妇人故意陷害奴婢!奴婢对殿下绝没有一丝妄念,也绝没有在殿下面前说过 任何关于祈小姐你的坏话!” 祈明月张口又要骂话,身旁的丫鬟满秋这时附耳说了句话。 祈明月转而命令身后跟着的杂役“你们去搜她的房间。” “是。” “你既然说你是冤枉的,那就别让我抓到什么把柄!” 郁娘神色一顿,旋即想到自己没有什么把柄,自认为行得端做得正,不怕被查。 少焉,两个杂役从她房间里走出来,其中一人拿着一枚螭纹玉佩,匆匆递到祈明月跟前。 “小姐,你看。” 祈明月认出来这是南廷玉随身常带的玉佩,霎时变了脸色,一旁的满秋附和着话。 “这玉佩是太子殿下的贴身之物吗?” 祈明月捏着玉佩,咬牙切齿瞪向郁娘,那目光恨不得将郁娘千刀万剐,觉得自己被郁娘当猴耍了。 “你这狗奴才不是说对表哥一丝妄念也没有吗?那表哥的贴身玉佩怎么会在你这里?” 郁娘万万也没有想到这个玉佩竟也能被当做证据,心里只道倒霉,这玉佩在她手里都还没捂热,就惹上大麻烦。 “祈小姐,这枚玉佩是因为殿下先前误伤到奴婢,心里觉得愧疚,便将它赏赐给了奴婢。” 祈明月觉得这理由编得十分荒诞,哪里有主子对下人心生愧疚,便会把贴身玉佩赏赐给别人? 她越发觉得那孟妇人说的是对的,这个郁娘手段了得,一定是使了什么腌臜法子,从南廷玉手里索来这枚玉佩。 她此刻恨不得捏碎这羞辱自己的玉佩,又想放到脚下狠狠踩断,可它是南廷玉的东西,她不敢这般糟蹋。 那就只能折磨郁娘。 “来人,给我掌嘴。” 第34章 找马夫侮辱她 “祈小姐,你凭什么掌我的嘴?” 郁娘一直对祈明月处处忍让,没想到祈明月却盛气凌人,步步相逼,好话说尽,依然不听,她心中实在不平,“纵使我是个奴婢,但按照大周律令,也不得被人随意侮辱。” “大周律令?你竟然跟我谈大周律令?哈哈哈……”祈明月缓步走到郁娘跟前,随手将一旁还有余温的中药迎头倒在郁娘脸上。 黑乎乎的药汁顺着郁娘的眉弓、眼睫而下,眼前的世界骤然黑下去。 “天家便是律令,而我是天家的人,你惹了我,便等同犯下律例。” 这般大逆不道之话说出来后,祈明月身旁的教习嬷嬷瞬间变了脸色,挤眉弄眼示意祈明月不要再妄言,然而祈明月不知是没有看到,还是怒气上头已经顾不了那么多。 在丫鬟满秋等人的附和下,祈明月继续道“如今我就以你巧舌如簧,攀龙附凤之罪来治你的罪,掌你的嘴,怎么样?” 郁娘气得说不出来话,牙关细细打颤,算是想明白了,不管她有没有错,只要她待在南廷玉身边,便已经有了最大的错! 这一点,足以让祈明月来折磨她。 她眼神瞪着祈明月,一动不动。 祈明月见惯郁娘温顺讨好的模样,突然见她这般眼神,心里竟生出几分不适,甚至还有几分莫名惧意。 这让祈明月顿时心生恼怒,自己怎么会怕这个卑贱的奴才? 她心中又陡生一个折磨的法子。 “等表哥回来,我便让父亲出头,向他要了你,想来表哥也不会为了一个小小的奴婢而拒绝父亲。到时候,我就把你许配给我家的马夫,怎么样?” 身后的丫鬟婆子一听到“马夫”二字,不知怎地便露出耐人寻味的笑。 满秋“小姐,你何必要等到将军回来呢?现在把马夫喊过来也行。” 祈明月似是来了兴致“也对。”随即,她使唤杂役去将马夫喊过来,有意今日好好羞辱郁娘一番。 片刻,那马夫便赶了过来。 他方一进入金乌苑,众人立即以袖遮鼻,纷纷后退几步。 只见马夫面上生满脓疮,眼睛鼻子嘴巴几乎都被脓疮挤成一条线,面目瞧着十分丑陋可怕。身上还散发出一股古怪臭味,想来臭味便是来自于脓疮。 众人望着他,眼神皆是鄙夷,他倒是笑呵呵,满不在意。 祈明月指着郁娘对马夫笑道“我将这妇人赏你为妻怎么样?” 马夫连忙拱手,嘿嘿道“那奴才多谢大小姐赏赐。” “我瞧你们俩倒是蛮般配的,一个黑不溜秋,一个臭如茅厕,哈哈哈……” 丫鬟婆子顺着祈明月的话,哄然大笑。 马夫挠头,并不生气,面上也赔着笑。 “你方才不是搬出律令吓唬我,不想被掌嘴吗?那你现在就当着大家的面和马夫亲一个,我便不让人掌你的嘴了,怎么样?” 众人又大笑起来,丫鬟起哄让马夫去亲郁娘,连推带搡将马夫推到郁娘跟前。 马夫搓着手,咧嘴笑着,身上那股恶臭味熏得郁娘几乎要吐了出来。 “你别靠近我!” “滚开!滚开!滚开!” 剧烈的恐惧和屈辱浮上心头,郁娘竭力挣扎,却怎么也动弹不得,丫鬟婆子的手如铁箍牢牢摁紧她的臂膀。 马夫的身影挡住身后的光,一点点靠近她,就像是一张网,铺天盖地让她无处可逃。 曾在教坊夜半时做的噩梦,现在又身入其境,只觉得她逃啊逃,却怎么也逃脱不了,那只无边无际的大手始终跟在身后,掐住她的脖颈。 她眼中蓄着泪水,无助摇头,喉咙恍若被塞上棉花,传不出一点求救的声音,大抵是过于惊慌,竟失去了声音。 “哧……” 马夫忽然吃痛叫了声,低下头看到一只黑黄色杂毛的小奶狗咬住他的裤脚,那只狗还没有他的脚大,却躬着背卯足全身力气,四个爪子几乎陷进泥土之中,想要将马夫向后拖走。 郁娘张了张唇,找回嘶哑的嗓音“火火……快走……” “汪汪……汪汪……” 火火口里不断发出呜呜的威慑声,眼珠子瞪大,浑身的毛发仿佛都在用力驱赶这个欺负郁娘的恶人。 “呸,哪里来的小畜生!” 马夫一脚踹开火火,火火被踹到半空中,哼唧一声,重重摔倒在地上。 它很快又爬起来,一边发出呜呜声一边冲向马夫,它分明也在害怕,怕到脊背毛发竖立起来,但它更怕郁娘受欺负。 马夫看着冲过来的火火目露凶光,杀气已生。 郁娘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翻身咬了身旁婆子一口,推开婆子,在马夫抬起脚的那一刹那,她冲到跟前一把抱住火火。 马夫那一脚结结实实踩在她的肩胛骨上,她只觉得心脏突突狂跳,后背骨头几欲断裂,喉咙里有腥甜液体冲上来,不住咳嗽。 心里却在这一刻庆幸,还好抱住火火,不然以火火的小身板子,这一脚下去它的命就没有了。 火火急得在她怀里汪汪怒吼,挣扎着要出去咬马夫,郁娘又将它紧紧抱住。 祈明月“你们这群饭桶,还不快摁住她!” 婆子丫鬟冲到跟前,意图将火火从郁娘怀里拽出来,郁娘收紧手臂不让她们碰到火火,争执间,婆子没了耐心,气得一把揪住郁娘的头发,对着郁娘的脸扇过去。 饶是如此,郁娘也没有放手。 “马夫你快过来!我把这贱奴的脑袋摁住了……” 马夫乐呵呵过来,脸上的脓疮随着步子的晃动向外溢出一股股恶臭的黄色黏液,边上的丫鬟们嫌恶的捂住鼻子。 婆子“马夫,你若是亲得这奴才身子软了,我们家小姐就赏你一锭银子,如何?” “好,好,甚好。” 郁娘已不再做挣扎,眼中失去神采,只有一双手臂还在用力抱住怀中的火火,屈辱和难堪如潮水淹没住她,她几欲不能呼吸。 “你们在干什么?” 马夫动作陡然顿住,和庭院中众人一同顺着声音的方向转过身去。 苏子指着马夫,瞠目道“你……你们怎能这般做……我这就去找师父过来!你们都不准走!” 早晨军医苑熬完药后,裴元清便领着三个学徒去伤兵营看病疗伤,苏子是为了取药材才回军医苑,未曾想听到隔壁有哭闹辱骂声,过来竟瞧到这画面。 他心知自己没有能力救郁娘,放下话之后,便拔起步子就去伤兵营找裴元清。 “小姐,这人是军医苑的学徒。”婆子提醒着话。 “一个小学徒而已。”满秋接过话,不以为意道,“等小姐将来嫁入东宫,到时候就把这军医苑这些多事的学徒全都给赶走。” 祈明月很受这话,眉眼里有着抑制不住的得意。 一旁的教习嬷嬷皱眉“小姐,此事不宜闹大,不若我们先走?” 祈明月恼怒拒绝“走什么走?我们又没有错!” 她从小被祈风宠着长大,早已习惯众星捧月,人人仰其鼻息的生活,自觉在蓟州城还没有几人敢忤逆她的意思。 “难道我还不能惩治一个攀龙附凤的贱奴吗?便是那小学徒的师父来了,又能怎么样?” 教习嬷嬷哑然不语。 不一会儿,裴元清便策马回来。 苏子方才语无伦次告诉他,郁娘被一群人围住,挨了打,还遭了欺负,吓得他匆匆上马。 他这把年纪已经很少骑马,一路上被大风吹得胡子乱飞,颠得上下眼皮都快睁不开,回到金乌苑,急匆匆直奔庭院,看到的便是一圈人围住郁娘,郁娘满眼通红坐在地上,好不狼狈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