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斗想赢?苟不如癫!》 第一章 穿越即选秀 苏斐然写论文猝死,然后穿越了。 上一秒她还捂着心口,强忍着剧痛保存文档,下一秒她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再一睁眼,竟望见了此生从未见过的、蔚蓝色的天,与将天框成四四方方形状的赭红宫墙。 只见一位身着蓝灰色素衣的帅小哥探头过来,用熟悉的奇怪腔调问:“姑娘,您怎么还躺在地上?别家小姐可都进去了。” 躺在地上? 苏斐然听他这么一说,才猛然发觉背后一凉,连忙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把那帅小哥吓得连连后退。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苏斐然坐起身,环视一圈,发现四周十分空旷,好似一个被朱红色墙壁圈出来的广场。 上次见到类似的景象,还是在故宫太和殿前面。那时她去京城旅游,一边逛着天子内城,一边感叹社会主义好——没人能独自坐拥占地七十二万平方米的大庄园。 “姑娘,您要是再发呆下去,可就赶不上秀女大选了!”帅小哥继续催促。 秀女?大选? 我? 苏斐然听得一愣一愣的,她直勾勾地盯着面前这位帅小哥,突然脑中电光石火,想起了这奇怪腔调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这不就是历史剧里公公们的声音吗! 公公、太监、宦官、阉人...... 看着近在咫尺的帅脸,苏斐然默默把这些名词在心里过了一遍,然后缓缓爬了起来,用沉着又惨痛的语气说:“还劳烦您带路了。” “姑娘,您......身体是否不适?”帅气太监哥有些讶异于苏斐然态度转变之快。 “我好得很,只是——” 苏斐然扭头看了他一眼,内心哭得更大声了, “没什么,只是有点头晕。” 跟着太监哥走了一路,苏斐然都数不清自己穿过了多少道门,走过几条长廊,经过几方庭院,最后终于气喘吁吁地来到一个别院的偏殿门口。 苏斐然弯下腰大口喘息,一抬头,太监哥正站在前面一脸疑惑地等她,那副闲庭信步的样子,好像是饭后散步遛弯的老大爷。 “此处正殿归属于娴妃娘娘,她也掌管着秀女大选的章程。”太监哥说,“快进偏殿吧,恐怕她已经开始遴选秀女了。” 经过刚才走的这一路,苏斐然已经接受自己穿越到古代成为秀女的设定了。她起初还怀疑过是闺蜜的恶作剧,直到她看到自己穿着的一身青竹苏绣襦裙,才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因为无论是她还是闺蜜,都买不起做工这么好的襦裙。 但是单凭自身的服饰,还不能判定她穿越来的朝代。而且虽然她身着襦裙,面前的太监哥倒是一副清宫剧里的模样。这算什么?混搭? 算了,不管了。 苏斐然硬着头皮跟太监哥走到偏殿门口。太监哥毕恭毕敬地打开殿门,殿内站着的数十号人听到门口的动静,顿时“唰唰唰”地投去了好奇的目光。 苏斐然咽了口唾沫,回想着古装剧人物的模样,迈进大殿内,像模像样地对着坐在大殿中央的女子一抱拳,行了个礼。 傻子都猜得出来,她就是一宫之主——娴妃娘娘。 苏斐然此时行着礼、低着头,但方才惊鸿一瞥,她看到了娴妃娘娘的容貌,当真生得极为好看,像极了现代“被老天爷追着喂饭”的明星。 难怪她坐上妃子的宝座,苏斐然心想,她要是皇帝,肯定也喜欢这样的美人。 只不过,如果这样的美人也要和其他姐妹一同争抢一个男人,属实太过憋屈。 万恶的封建制度! 这些想法也就在苏斐然的心里过了一遍,她明面上不敢表露出任何不该有的情绪。此时殿内所有人都站在两侧,肃穆地看着她这个迟来的新人。 “咳......” 不知从哪响起一声干咳,随后又是一片寂静。 苏斐然半天都没听见娴妃娘娘喊“免礼”,就只能僵硬地在原地抱拳等着,也不敢抬头。 “免礼。” 又过了许久,娴妃才免去苏斐然的礼数。等苏斐然挺胸抬头,娴妃才好仔细地将她打量了一番,出言问话。 “你很面生,出身何处?” 完了。 苏斐然额角渗出一滴冷汗。 第一个问题就难倒她了。很显然,她穿越过来的时候,并没有配置相应的知识。 好在,娴妃身边的宫女及时提醒道:“方才点人数时,只有庆都御史苏慎行之女苏斐然未到。” 大救星! 苏斐然赶紧接话道:“臣女是庆都人,家父御史苏慎行。” 苏斐然胸有成竹地自报家门,反而换来了娴妃狐疑的眼神。 “我虽未见过苏家小姐,但我对苏大人的名号有所耳闻。”娴妃微微皱起眉头,“他去年才任职庆都御史,不是还未来得及把家搬离花洲吗?” 苏斐然冷汗“蹭蹭蹭”地往外冒——抄答案翻车了! “臣女口误,臣女想说的是花洲。”苏斐然连忙拱手,补救道。 这下娴妃身旁的宫女终于看不过去了,又干咳了一声,提醒道:“秀女见到嫔妃应行万福礼。” “......” 苏斐然抱拳的手顿在空中,才想起她方才脑海里的想起的古装剧是《三国演义》。 “噗......” 殿内响起一声嗤笑,不知道是两边站着的哪位秀女没绷住。 苏斐然尴尬地收回手,清了清嗓子,更正姿势。 好在娴妃不是拘于礼节之人,宫女提醒过后,她也没跟苏斐然计较,只是盯着她若有所思。 末了,娴妃缓缓开口道:“虽说苏大人家在花洲,但本宫记得,前些年花洲水涝,苏大人的家眷都搬去了汉阳......” 搁这儿诈我呢?! 苏斐然暗地冷笑一声,笃定地回道:“花洲九月芳菲尽,正是炸鸡吃鸟时。恐怕是娴妃娘娘记错了,臣女就出身自花洲。” 娴妃闻言微愣,眼中的疑窦略有消散。 苏斐然心中巨石落了地——赌对了! “那你便入列吧。”娴妃颔首道,“选秀继续。” 苏斐然坦然地行了个万福,站在了右侧秀女队列的末尾。 “那个......这边是武官家出身的队列......” 站在苏斐然前面一位身着嫩绿色襦裙的少女怯生生地说。 “......” 苏斐然礼貌一笑,又行了个万福,穿过宽敞的大殿中央,站到了左侧的队列。 第二章 绝活大赏 大殿门一关,气氛顿时庄重起来。 苏斐然看了看紧闭的殿门,也不知道太监哥守在了殿外还是离去做别的职务了。虽然她跟太监哥不熟,刚穿过来还懵懵的,连他叫啥都没问,但好歹是在这陌生地方认识的第一个人。此时看不到他的身影,苏斐然有点心慌。 “一号秀女,谢怀清太傅之女,谢芝绮。”娴妃身边的宫女拿着人名簿扬声宣道。 苏斐然越听越别扭,“一号秀女”怎么听怎么像是正在录节目的综艺选手。 “臣女在。” 一位身材娇小、面容可爱的少女从右侧出列,站到大殿中央,落落大方地行了个礼,接受娴妃的审视。 谢芝绮身着一袭月白色缠枝纹绸裙,头上挽着双螺,发间插着水蓝色的龟背竹绢花,耳上坠着银镶玉的兰博基尼牛耳饰,腰间挂着绣有二虎戏珠的银丝荷包,颜色搭配起来清新淡雅,但细腻的纹样和穿插的银线又不至于显得寒酸。 不愧是太傅之女,无论是礼仪还是衣着都挑不出毛病。 但是...... “那个耳朵上挂的,是兰博基尼的标志没错吧......还有头上的龟背竹......” 苏斐然趁着娴妃正打量谢芝绮的时候,狠狠地捏了捏额角。 “谢芝绮,你准备了什么才艺?”娴妃终于打量够了,问道。 谢芝绮用甜甜的嗓音答道:“回娴妃娘娘的话,臣女准备了一手绝活——咬火折子。” 说完,谢芝绮从不算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竹筒,打开盖子轻轻一吹,竹筒里的火绒“蹭”一下子燃烧起来,火苗似是活物一样在竹筒顶端跳跃。 火乃是伤人之物,娴妃看到这一幕连连皱了皱眉,令身边服侍的宫女备些水来。但那谢芝绮好似不怕燃烧的火苗,愣是将烧得正旺的火折子叼在嘴里,在殿前走了几圈。 不仅是苏斐然,所有人都看呆了。 这真是个——惊才絶艳的创意! 谢芝绮对周围人的反应十分满意,便收起了火折子。娴妃看着她,不住赞赏地点头:“实属清奇,留名。” “谢娴妃娘娘!” 得到了娴妃的承认,谢芝绮顿时喜形于色,骄傲地回归队列。 由于谢芝绮秀女的才艺表演过于惊艳,其他秀女顿时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扑面而来。 “二号秀女,曾逸书大学士之女,曾文昕。” 一位身着湘妃粉芍药背心、云纹金丝刺绣长裙的少女从左侧出列,轻言慢语应道:“臣女在此。臣女今天准备的才艺是,无实物表演。” 苏斐然顿觉槽多无口。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出彩后宫人吗?! 曾文昕的才艺表演结束,她也被娴妃留了名。苏斐然站在队列里,看着前面的秀女一个个大显身手:有人倒立顶碗,有人倒背圆周率,还有人量子速读......终于,轮到方才姗姗来迟的苏斐然了。 当听到宫女喊自己名字的时候,苏斐然整个人都木了。 她啥绝活也不会啊!!!!! “额......” 苏斐然木然地站在大殿上,左思右想,想不出个能媲美诸位姐妹的狠活儿。 “苏斐然,你来参选秀女,什么才艺都不准备吗?” 看到站在原地愣神的苏斐然,娴妃略一挑眉,向后一倚,一边俯视着她一边像审犯人一样问道。 矢在弦上,不上也得上! 苏斐然硬着头皮回道:“我会外语。” “外语?” “外国话。” “哪国话?” “西突厥以西国家的语言,”苏斐然有点拿捏不准现在这个时期应该怎么表达英语,“英吉利话,英语。” “英......蒺藜?” 娴妃一脸茫然,苏斐然的一番话触及到她知识盲区了。 娴妃这茫然的表情也让苏斐然心里没底。莫非,如今英国还不存在于世上?还是说,如今的英国还是阿尔比昂?或是,罗马军团还没到高卢? 可恶,明明离谱的地方已经够多了,不会在地缘政治上这么写实吧! 娴妃还在思索,她身边的宫女若有所思,片刻后对她耳语道:“前些天,圣上倒是接待了一个来访的域外客,好像也是自称从‘西域以西’的国家来。然而,当朝学士鲜有人能与之沟通。如今那域外客正在菱花苑暂住,要不,娘娘让她去试试?” “你可还记得,那域外客说了些什么?”娴妃小声问。 宫女略一思忖,问苏斐然:“‘一’用英语怎么说?” “One。”苏斐然答道。 “‘二’呢?” “Two。” “‘三’呢?” “三是three,四是four;五是five,六是six。” 宫女眼珠一转,回禀娴妃:“好像发音差不多。” “此事不可仓促,再问问。如若她真会这门语言,将对我朝有大有裨益。”娴妃凝重地吩咐道,“数字易学,问些难点的,比如让她造个句子。” “是。” 宫女应下来后,扬声问道:“你可会用英语造句?” 苏斐然点头,心想她何止会用英语造句,还能背诗,甚至还能写在纸上呢。 但既然娴妃没问,她也没必要表现得太过。 “臣女想送给娴妃娘娘一首诗。” 苏斐然欠了欠身,得到娴妃的允准后,溯着记忆背诵,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Up above the world so high, like a diamond in the sky.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苏斐然适可而止地住了嘴,再念下去,她就要唱出调了。 “音律甚美,只不过,这是什么意思?”娴妃再也掩不住眸中的好奇之色,问道。 “臣女看见娴妃娘娘,就好像地上的人仰望天上的星辰。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苏斐然恭敬地回话。 娴妃唇角一勾,笑道:“你倒是会夸人,留名。” “臣女谢过娴妃娘娘。” 苏斐然行了个礼,温顺得像个不足月的小猫。 今天光是行礼,就能超过以往苏斐然一整天的运动量,更别说先前还跟太监哥走了那么远的路。苏斐然感觉腿酸痛得快要断了,这天杀的离谱选秀要是再不结束,她明天恐怕得爬着走。 好在娴妃娘娘适时结束了选秀,吩咐宫女们安顿入选的秀女,并且好生遣散其他的良家女。 苏斐然作为秀女中的优秀苗子,被直接安置在娴妃所居的紫宸宫东阁楼,而与她同在紫宸宫同住的秀女正是先前咬打火机......火折子的谢芝绮。 终于有个安稳地方睡了。 苏斐然一进阁楼,就一头栽倒在卧房小床上。 听说,娴妃只负责把控第一轮的选秀,通过的秀女还不算正经的后苑嫔妃。明朝,所有秀女还要去面圣,接受皇帝和太后的亲自遴选,得到他们青睐的人才能在宫墙内得到正八经的名分。 第三章 好险,差点死了 第二天,阳光明媚。 今天就是面圣的日子,晨起苏斐然就被宫女唤醒,梳洗打扮后与隔壁的谢芝绮一同去紫宸宫前听掌事姑姑训话。 紫宸宫的掌事姑姑便是昨日跟在娴妃娘娘侧的玉流,她虽然年纪不大,但做事老成,将秀女们教得服服帖帖的——个个都从对宫中规矩一窍不通的愣头青变成了会看人颜色下菜碟的人精。 接受过玉流姑姑的教导,苏斐然才知道宫里的规矩礼仪竟没某些电视剧里那么复杂,只是人情世故却远甚于现代人的创作。要不是穿越来这里一趟,苏斐然这辈子都想不到在皇宫里升个职还得带着金银细软出宫去感谢上司的七大姑八大姨。 玉流姑姑讲到日上三竿,娴妃派另一位宫女过来传话,说时候到了,皇上用完午膳就同太后一道去储秀阁。 “每天迟到一小步,人生迟到一大步。赶早不赶晚,总不能让圣上等着。” 听罢,玉流姑姑拍了拍手,训练有素的姑娘们顿时整齐地列队,走着大家闺秀的步伐,跟着姑姑穿过紫宸宫、怡华苑、连芳庭、和乾轩、欢喜堂、凝露阁、静思所、春深院、燃灯殿、达利园、清风斋、光华寺、狗刨崖、时钟塔、天水山、扶风镖局、寸深票庄、黑珍珠号、初始台地、奥丁的营地、休伯利安甲板、阿斯加德彩虹桥、俄狄浦斯的诅咒之地......来到了储秀阁庭院中。 已是正午,储秀阁庭院中没有遮蔽,刺眼的阳光直直地照射下来,将空气和地面都烘烤得滚烫。少女们本就行了不近的路,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却得不到休息,一时都累得腿脚酸软,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 有心留意的秀女发现,玉流姑姑带着众人过来后就自行退去,倒是来了几个陌生的小太监站在庭院四角。恐怕虽然圣上未至,选秀却早已开始了。 大概这也是皇帝将选秀地点放在离紫宸宫较远的储秀阁的缘故,如若秀女没有较好的素养,此时被晾在这里,恐怕早已怨声载道了。 宫中的嫔妃,能用绝活哄皇帝开心固然要紧,但朝夕相处间最重要的还是品行。 好在这届秀女素质都不错,众人等了快一个时辰,只有几位耐不住寂寞,动手动脚时被发现了,才被友善地请离。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依仗的侍卫们在前开路,守着轿夫们将一辆赤红色龙纹步辇稳妥地抬进来。轿夫们手脚稳得像是举着摄像机的摄影师,就算突然地震,步辇中的人也不会察觉。 众人都看出来,这步辇中坐的必然是当今圣上——秦奉安。 秀女们齐刷刷地行万福,在众人躬身屈膝时,步辇上端坐的人缓步了下来,用有些威严的语气说:“免礼。” 秀女们略略起身,纷纷低头不敢看皇上,任由皇上从她们身前走过,也没看见他的模样,只见到像被血染过一般的赤红色龙袍翻飞而去。 秦奉安走上储秀阁前的石阶,端坐在阁内的红木椅上。他只一抬手,随侍的张公公就在手边斟了碗温度刚好的雪峰毛尖。秦奉安端起茶碗,缓缓吹着茶汤,然后细呷入口,根本没正眼看曝晒在院内的秀女们。 苏斐然低头低得脖子疼,汗滴到青石地板上发出“啪嗒”的声响。她本就没大家闺秀的素质,这一上午熬过来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见到皇帝半天没动静,她怒从胆边生,也不管玉流交代过的不能直视皇上,猛地一抬头—— 刚好与品完茶的秦奉安四目相对。 秦奉安的眼神里夹杂着错愕,然而苏斐然根本没觉得诚惶诚恐。 他妈的,你装什么逼! 要不是周围有侍卫守着,早把你从椅子上踹下来了! 苏斐然的不忿太过明显,秦奉安离老远就感受到了不适。 秦奉安这辈子身为真龙天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未有人敢露出半点忤逆(特指活人)。苏斐然竟敢挑战他的皇权,比起愤怒,他更多的是不解。 秦奉安冷哼一声,一个小小秀女,不值得贵为九五至尊的他郑重对待。若是叫侍卫拖出去打死,又显得他残暴,不如勾了她的名,逐出京城算了。 “韩涉。”秦奉安清了清嗓子。 “臣在。” 躲在暗处的侍卫听到呼唤,站出来向秦奉安拱手。 “把那个敢抬头的秀女赶出去。” 秦奉安不用多费口舌,韩涉跟了他这么多年,吃住加在一起的时间比寻常夫妇更甚,他知道该怎么做。 站在前排的秀女听到了皇帝的吩咐,她们虽然不知道是谁这么大胆,但心里都默默捏了一把冷汗。 少个竞争对手,有人担忧,有人幸灾乐祸,但都不免兔死狐悲。毕竟,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犯错呢? 得罪这位以“严苛”闻名的圣上,恐怕在京城外,那位秀女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苏斐然正热得发晕,恍惚间,似是有个壮硕冷硬的男人步步逼近。 还没等苏斐然反应过来,那男人一把钳住她的双臂,像押解犯人一样将她往外拖。 苏斐然脑子“轰”得一下炸开——自打小学老师体罚后,就没谁这么羞辱过她! 啪! 一道清脆的声音响彻储秀阁。 韩涉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个弱女子竟能挣脱他的束缚,在皇帝的注视下给了他这个贴身侍卫一巴掌。 一时间,储秀阁上下一片寂静,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虽然发懵,但习武人的条件反射让他登时将苏斐然摁在了地上。只是这个女人丝毫没有敬畏天家的意思,还在他的钳制下不断挣扎,趴在地上扭来扭去,没有半点女儿家的矜持。 “她是怎么入选的?” 韩涉和秦奉安心中不约而同冒出相同的疑问。 冒犯天子威严,理应严惩。 谢芝琦用眼角余光瞥见短短数息间的变动,吓得双颊泛白,低头紧咬嘴唇。苏斐然和她同居一院,她唯恐皇上盛怒之下,将罪责连坐到她、乃至整个紫宸宫上。 太后马上就到,秦奉安不想让她看到这一地鸡毛。 他站起身,冷冷地俯视被摁在地上的狼狈少女。 等待她的,将是一国之君的雷霆手段。 “午时已……” “午时已到”是他常对侍卫们下达的命令,意思是即刻处死。 这也是他对苏斐然的判决。 只不过,今天似乎出了些意外。 “到噢嗷嗷嗷嗷嗷嗷嗷——” 在苏斐然和韩涉震惊的注视下,秦奉安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左脚绊右脚螺旋摔倒在地。 扑通! 第四章 他乡遇老乡 变故来得太突然,侍卫和太监们都惊呆在原地。 “太医!传太医!” 韩涉的喊声如惊雷一般,震醒在场所有人。 张公公最先反应过来,连忙吩咐手下小太监去太医署摇人。韩涉也顾不得苏斐然的失礼,直接把她撂在地上,先去查看秦奉安的情况。 哐当。 苏斐然的脑袋和大地来了一次亲密接触。 经过这么一遭,她比刚才清醒了不少,回想起刚才的事情,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她真的后怕,如不是秦奉安突然昏厥,韩涉没空料理她,恐怕她早被就地杀鸡儆猴了。 秀女们原本都低着头,此时听见这样大的骚动,饶是家教最好的人也不由得抬头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一抬眼,皇帝竟晕倒在地,而随身侍卫和太监满脸通红地在旁边争执: “立刻把圣上抬至殿内!” “不行!太医署前阵子刚做过科普,不能随意挪动患者!” “那你就让他这么躺在冰冷的地上?成何体统!” “我跟随圣上二十多年,体统不体统的,我能不清楚?还不劳您费心!” “废话少说,快把他抬进去!” “不抬!” “抬!” “不抬!” “抬!” “要抬你自己抬!” “我自己抬叫拖!” 躺在地上的皇帝轻微勾了勾手指,弥留之际,他在脑海中看到了一片荒凉的草原,与父亲、母亲、祖母、祖父、外祖母、外祖父、姑姑、姑丈和列祖列宗的身影。 “这不是小慎言吗?这么快就来了?”父亲拂着胡须站在草原上,笑呵呵地叫着秦奉安的小字,“正好我们这桌麻将就差你一个,快坐下吧!” “麻将?什么麻将?” 秦奉安看了看四周,鸟不拉屎,哪有什么麻将的影子? “慎言啊,别这么警惕,我们怎么会害你呢?”母亲也一脸温柔地帮腔道。 “……” “来吧,来祖母这儿。” “到我们的身边来。” “就差你一个了、就差你一个了、就差你一个了!” 草原上的天骤然变黑,熟知的人的身影顿时拔高几丈,拼合成一堵密不透风的高墙,步步向秦奉安逼近。 “救命啊!!!!!” 张公公和韩涉已近白热化的争吵被映入眼帘的两根手指打断,只见地上的皇帝满脸铁青,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指,哆嗦地说: “我觉得我还能再抢救下……” 说完,他的头一歪,又晕了过去。 韩涉脸色瞬间苍白,手颤抖着去探秦奉安的鼻息,却什么也没探到。 他吓得慌乱收回了手,一脸见了鬼似的表情,对同样仓皇的张公公一字一顿地说: “圣上,驾崩。” 韩涉特地压低了声音,但他的大粗嗓门再怎么压,都让院内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院内顿时嘈杂起来,秀女们满脸煞白,纷纷交头接耳,有些秀女当即吓倒在地,望着前方出神。 苏斐然早就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虽说皇帝死就死了,跟她没什么关系,但她也是第一次看到活人死在自己面前,难免有些害怕。 “圣城之中,天子脚下,是谁胆敢在此喧哗?” 一道充满威严的呵斥自院外而起,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位衣着华贵的老妇人在侍女的托扶下走出轿辇,向院内徐徐而行。 那满身缀满金银、走路浑身咣当的老妇人,赫然是当今太后,也是秦奉安的干娘——林翡。 数十个太医们与太后前后脚赶到。他们拿着医疗箱冲进来,见到太后只匆匆行了个礼,然后不顾仪态地跑向储秀阁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后皱着眉,问两侧侍奉的宫人。她向来最看重礼数,因此也耳濡目染到了皇帝。见到院内一片混乱,她脸上泛起愠怒之色,“皇帝呢?” “额,圣上他......” 两侧侍奉的宫人对视一眼,还是将先前的事一五一十告知。 说到“驾崩”一词时,太后的眼神像一把利刃,直直地扎入二人眼中。虽是盛夏正午,而那两位宫人都感到周身泛起强烈的寒意。 “太医还未有决断,你怎敢胡言乱语?”太后冷冷地说,“此番你们转述韩涉之语,我便不计你们的过失。若有下次,下不为例。” 两位宫人连忙称是,心里想哪还能有下次。 看到太医忙碌了半天也没个结果,太后心中的不妙愈发升腾。 “扶哀家过去。”太后向随侍宫女寒霜吩咐道。 寒霜哪敢言听计从,万一皇帝真有个三长两短,太后恐怕要直接跟着走了,连忙劝阻道:“太后,我知道您急,但您先别急。有太医在,我们去哪有什么用处?” “行吧。” 太后也不执拗,将冷峻的视线投向秀女们,厉声喝道, “先前将圣上气晕了的,是哪个混账?” 还有我的事儿呢? 苏斐然不着痕迹地退后到人群中,却被宫人们的手指无情出卖,只好不情愿地挪步,来到太后面前。 “跪下!” 见到苏斐然还不知礼数地站在身前,好似一副错怪了她的模样,太后就气不打一处来。她的好大儿生死未卜,罪魁祸首就是面前这个混账,她怎能厚颜无耻地继续活在世上? 华夏人膝下有黄金,怎能说跪......就跪!真正的英雄能屈能伸! 苏斐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嘴上却不认罪:“太后明鉴,此事与臣女无关。” “若无你的缘故,圣上怎会无故晕倒?”太后气笑了,这丫头居然还敢顶嘴。要是让她知道是哪家教出来的好姑娘,她定要让皇帝把她全家都发配边疆! “许是天热,中暑了,又或许——” “哀家没在问你!” 苏斐然立刻住嘴,心里却想,明明是你问的“圣上怎会无故晕倒”。 太后呵止了苏斐然的申辩,盯着她冷声道:“你和你的家人难逃其咎,我会把你押入牢狱接受审讯,让你一五一十地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 说罢,太后挥了挥手,唤来院中候着的侍卫。只需一声令下,侍卫们就会把苏斐然架去监牢。 苏斐然说不怕是假的,但她隐隐有些期待——如果死了,是不是就能回现代了? 不过一想到穿越前,她还没来得及在电脑上保存她的论文,她就觉得直接死个干脆也挺好的。 太后刚要处置苏斐然,在皇帝身边围成一团的太医们突然哗然一片,张公公和韩涉也难以置信地站起身。 “发生什么事了?” 好大儿的事儿比处置这丫头片子更重要,太后急忙在侍女的搀扶下赶过去。见到眼前的一幕,她顿觉愕然,而后满脸惊喜地迎了上去。 秦奉安揉着脑袋从地上爬起,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就感受到周遭某人将自己拥入怀中。那怀抱温暖而柔软,却又因为衣服上繁杂的珠饰有些硌得慌,像极了母亲的怀抱。 只不过,当他真正睁开眼睛,却发现面前的人如此陌生。 只见一位老妇人满脸焦急地望着他,好像快要哭出来。而且不知为何,她穿着古装剧中的华服,佩戴着看样子就价值不菲的珠宝。 “等等、等等......” 秦奉安摆着手,在太后惊诧的眼神中缓缓推开她。他站起身,看到眼前中式的庭院,以及数十个像是从古装剧里冒出来的人,又躺了回去。 “是梦,我一定是在做梦......我要回去写论文,我要回去写论文......” 可怜的皇帝双手交叠放在胸前,闭眼喃喃道。 第五章 还好当年学过习 虚惊一场,皇帝无碍,在场所有人悬着的心都放下了。 太医按章程检查完秦奉安的身体,回报道:“圣上一切安好,只是惊悸过度,才致昏厥。” 太后一听,“惊悸过度”?那可不就是那臭丫头顶撞圣上,才惹出来的祸乱吗? 既然事情了结,也该处置那混账了。如若轻纵了她,难免未来不会有人铤而走险,视礼数若无物。 她眼睛登时一瞪,吩咐韩涉:“把那丫头押过来!” 何需太后多言,韩涉早有如此打算。他大步穿过人群,将已经默不作声潜回队列的苏斐然双手反扭,像捉小鸡崽一样拎到储秀阁前。 他大手一摁,一股巨力传入苏斐然的肩膀,让她猛地跪倒在地。 怎么还记得这茬呢!!!! 苏斐然揉着酸痛的肩膀,欲哭无泪。 “这丫头是什么来路?”太后皱眉问。 张公公翻阅名单,回禀道:“庆都御史苏慎行之女,苏斐然。” “庆都御史?苏慎行教养出性情如此恶劣的女儿,还敢送入宫中,他这个御史是真当腻歪了!” 太后冷哼一声,目光直射跪在地上的苏斐然, “娴妃那边又是如何把控的?这样的秀女也过得了初试?娴妃把控不严,也应治罪!” 秦奉安恍恍惚惚间,大概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好像穿越成了一国之君,而且正在选秀女的中途。只不过他不慎晕倒,这才让选秀出了岔子。 太后的意思是,他是被面前跪着的清秀少女气晕的。但身为作为宫斗剧的现代人,秦奉安很难相信身为九五之尊的自己能同一届小小秀女置气,进而也明白太后是想借机给苏斐然安个罪名,在众人面前杀鸡儆猴,以告诫所有人在宫中不服从规矩当有如是下场。 既然穿成了皇帝,总不能干瞪眼看着。秦奉安轻咳一声,周遭人都齐齐看向他,等他最终敲板。 “小惩大诫也罢,生杀予夺就不必了。”秦奉安强撑出一副威严的样子说,“秀女入宫是喜事,莫要太过苛责。” “慎言?” 太后始料未及,一向顺从她的皇帝这次竟违背她的意愿。 莫要苛责?这说的是人话? 想当初,令所有大臣诟病的宫城禁令可是皇帝力排众议、亲自颁布的! 这些年,有多少宫人死于苛刻的宫规,太后都一五一十看在眼里。虽然残酷,但对于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宫人来说,这样的惩处才算干净利落。如此手段的皇帝,如今却想轻轻放下此事—— 不会是把脑子摔坏了吧?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太后看向苏斐然的嫌恶眼神中,又增了一分痛恨。 张公公也终于找到了昨日初选的详细记录,他拱手示意太后,得到太后应允后,详细地阐述了苏斐然是怎么被选上的。 “会舶来话?” 太后闻言一愣,随即眼神恢复到微冷的状态, “从未听闻我朝有这等能人!恐怕,这丫头是随口胡诌,想要欺瞒圣上和哀家吧!” “近来我也研读了些舶来语,自诩有分辨的能力。”秦奉安心念一动,拦住执意要降罪的太后,对苏斐然道,“你且说几个字,让寡人听个新鲜。” 苏斐然有些疑惑,皇帝咋摔个跤,连性情都变得和善了?不过疑惑归疑惑,有免罪的机会还是要把握住。《小星星》有点太简单了,这次得挑个难的,用国际智慧震慑一下古代人。 苏斐然正回想着知识储备,寻思整个什么活儿,太后向寒霜打了个手势,然后端坐在储秀阁内,像看尸体一样凝视跪在地上的苏斐然。 若真有人能通晓外文,也不会是女流之辈。连万里挑一的能臣们都不会的语言,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黄毛丫头又怎么可能会呢? 不是太后看轻苏斐然,而是先前皇帝与域外客沟通不畅,已通知让地方官员去搜罗能讲舶来语的人才,而直至今天,搜落到的讲得只言片语之人都少之甚少。苏斐然宣称她会,而且很懂,太后断定她必定是欺君罔上。 为了揭穿苏斐然的伎俩,太后暗地遣寒霜去请菱花苑的域外客来听墙角。若是域外客得知有人能说他的语言,一定很惊喜,随后被证明只是一场骗局,想必他也会失望至愤怒。如此一来,太后便不必亲自下场,也能用一种让苏斐然颜面扫地的方式重惩她。 苏斐然浑然不知太后布下的陷阱。她方才在脑子里默诵了一遍十四行诗的段落,觉得这些足够应付得来一群没受过英文教育的人。如果皇帝见多识广,通晓一些英文,那便更好了,省得无人能领略莎翁诗中的美感。 若有情投意合者,谁愿意孤芳自赏呢? “From you have I been absent in the spring, When proud-pied April dress’d in all his trim Hath put a spirit of youth in every thing, That heavy Saturn laugh’d and leap’d with him. Yet nor the lays of birds nor the sweet smell Of different flowers in odour and in hue Could make me any summer’s story tell, Or from their proud lap pluck them where they grew;” 苏斐然这般念着,众人只觉得这样有韵律美的语言不像是信口胡编的。 太后冷笑一声,哪怕苏斐然编得再真,有域外客作证,她也会露出马脚。只不过,她没注意到,皇帝的眼神不知从何时变得呆愣愣的,直直地盯着苏斐然出神。 “Nor did I wonder at the lily’s white, Nor praise the deep vermilion in the rose; They were but sweet, but figures of delight, Drawn after you, you pattern of all those. Yet......” “Yet seem’d it winter still, and, you away, As with your shadow I with these did play.” 有人截断了苏斐然的话,完成了这首十四行诗的最后一句。 苏斐然顿时震惊地抬头,看着诵出最后一句的秦奉安,心情复杂得连嘴都忘了合上。 不会吧......难道—— 穿越者三件套! 苏斐然:“奇变偶不变!” 秦奉安:“符号看象限!” 苏斐然:“巴山楚水凄凉地!” 秦奉安:“Responsibility!” 苏斐然:“来e,去是go!” 秦奉安:“点头yes,摇头no!” 苏斐然和秦奉安相顾无言,心里却不约而同翻起惊涛骇浪。 秦奉安转头看向太后,按捺下激动的心情,沉声道:“太后虽觉得她有过错,但寡人却很中意。” 这...... 张公公闻言一愣,这是要留名的意思? “不可!”太后攥着木椅扶手,厉声道,“域外客何在?” 就算皇帝被她用歪门邪道迷惑,太后也得保持清醒,不能让皇帝由着性子胡来! 第六章 因为你很六,就封为六容华吧! 啪、啪、啪...... 院外无端传来一阵鼓掌声,一干人等扭头看去,竟是一位身着便服、但样貌迥异于常人的青年满脸赞叹,拍手踱入院中。 那奇怪的青年皮肤白皙,面目深邃,褐发苍瞳,鼻梁高得能摔死人,嘴唇却薄得像一页纸,打眼看上去,就像没有上嘴唇一样。 “Good, wonderful! I have never heard such wonderful poetry!” 那人说着鸟语,丝毫不遮掩脸上的赞叹之色,见到众人不解,他便操起一口蹩脚的汉语继续称赞, “龟国海really人才more and more啊!If这儿were在my家想,泥们量个would be丁级的世人!妹想到,龟国,也有,懂影语的人。” 虽然那人说着塑料汉语,但众人也能听懂大概意思,至少“顶级的诗人”和“懂英语的人”听得真切。 “虽然您是域外访客,但未经圣上通传,您不能私自进去。” 韩涉不知什么时候站到那外国青年的身侧,腕下摁着腰间悬着的长剑,满脸戒备地说。 域外客虽然瞅着憨,但也不傻,看到韩涉一副他再敢踏入院内一步就拔剑相向的模样,他连连退后,举起双手证明自己没有恶意: “Oh Oh,sorry!I''m just amazed by the good poetry!濠世!濠世!” 这下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苏斐然真的会舶来语!而且,她的舶来语造诣还不低! 太后虽不露声色,但目中冷厉之色更甚,手指快要把木椅上的漆层抓烂。 可恶!本想靠域外客整治这臭丫头,没想到竟帮她造了势!谁承想她竟真的会点奇技巧淫! 院中人有的惊叹,有的妒忌,有的摆出看不透情绪的扑克脸,但每个人都明白,今天苏斐然即便犯下再大的错,她的入选也已是板上钉钉。 不光因她有一技傍身,刚刚平地摔过的皇帝也倾心于她。虽然不知道皇帝是图新鲜还是真的一见钟情,但在皇帝的力保下,太后也毫无办法。 苏斐然闹出这么大事端,也有些难为情,毕竟她不过是拾人牙慧,哪当得起域外客直白的夸赞? 当即,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诚实地说道:“此诗并非出自我手,而是我偶然间听来的。” 然而,并没有人把苏斐然的坦诚布公当真,毕竟通商之路尚未开启,除却院外那位域外客,整个帝国上下哪还有其他的异国面孔?更是无人会说晦涩难懂的异国语言。 再者,若真是苏斐然有过一番奇遇,为何皇帝能像对对子一样信手拈来,和出她的诗?难道,皇帝也与她有过同样的奇遇? 即便人们对苏斐然抱有不同态度,但心底都不由得高看她一眼——身怀绝技还如此谦虚,若不是谦卑至极,就是作秀轻狂、欲擒故纵。 只有秦奉安真的明白,苏斐然说的是实话,但他也是在场唯一不能出面作证的人。 他总不能说,“这诗是莎士比亚写的,苏斐然只是个文抄公,赶紧刀了她”吧? 于是,两个对现状最一头雾水的人,莫名其妙地接受了众人的赞美: “圣上真是才华横溢!短短几天的时间就掌握了一门语言!” “圣上能遇见苏小姐这样的能人,也是您的福气啊!” “苏小姐,真乃吾辈楷模!” 苏斐然闪耀至此,就算选秀进行下去,也无人能出其右。除非有人能当场研发出光刻机,或是左脚踩右脚梯云纵飞上天,否则都遮盖不住苏斐然身上耀眼的光环。 苏斐然当场被留名,赐了容华的位份。甚至赐位之时,皇帝还亲自提了小字——“琉”,取自“万匠磨琉璃”,特指苏斐然技艺雕琢之深厚,又能体现她本人犹如琉璃般通透珍稀。 “琉容华,不愧对‘斐然’之名啊!”秦奉安解释完,笑着赞誉。 同为穿越者,苏斐然猜测秦奉安赐予她“琉”字的意图,并没有他表面说的那么简单。或许这个“琉”字摘自“今人但见今月,也道似琉璃”,言外之意是愿她在这个时代随遇而安。 “不仅好听,意头也不错,这皇帝肚子里还有点墨水,像是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样子。要是让某些丈育来取,恐怕就要因我是穿越来的,取名作‘穿容华’了。” 思至此处,苏斐然满意地收下了“琉容华”这个称谓。 这头,秦奉安说完“琉”字的由来,长舒一口气。 还好他情急之中为这个字想出个释义,否则,真要让别人知道他一开始取的是“六六六”的“六”,他也没脸坐在皇位上了。 选秀还在继续,秀女们表演着才艺,而秦奉安似有心事,兴致阑珊地看着少女们接连献艺,看到顺眼的便叫张公公留名,其他则赐予些皇室珍宝,派专人遣送出宫。 “今日虽压不住她,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此跳脱之人,对宫中的安定实在是个大威胁。” 太后坐在台前,冷眼旁观秀女们想尽办法套取皇帝欢心。苏斐然好像一根硬刺,突兀扎进她的心里,让她无论如何也不安宁, “今日不除她,不代表要放任她这个祸害。来日方长,总有扫清障碍的机会。” ...... 天色靛青,夕阳西斜,张公公和宫正司官员终于处理完新入宫的嫔妃名册,欲要将其呈给圣上。 两个时辰前,盛大的选秀终于落下帷幕。除却苏斐然之外,秦奉安亲自挑选了八名对眼缘的秀女,送入后苑,并根据家世赐予了不同的位份。 在选秀过程中,秦奉安也感受到了太后有心左右他的想法,却好似也有些惧怕他。只不过,单凭选秀,秦奉安也看不出什么,只好选秀结束后,一个猛子扎进皇宫最大的典籍藏库——达利园中,搜罗出关键的过往册籍,像备考一样翻看。 还好他穿越前是哲学生,否则一时半会还真啃不下这一人多高的典籍。 不愧是收藏着不应流传于宫外的90万666册典籍的禁忌书库,秦奉安想要什么信息都能在此找到。秦奉安再次对本国国力之强有了深刻的认识,并且表示了由衷的敬佩。 根据典籍,秦奉安大概了解了穿越来的时段和背景。只不过,书中所呈现的事实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奇怪。 在他的记忆中,华夏过去并没有一个叫“古朝”的朝代。这国号既不好听,又不吉利,除非取名之人突发抽风,否则取不出这种会被后世嗤笑的名字。 然而,典籍上却白纸黑字地记载着古朝从发家到一统天下的全部事迹,而且除却朝代对不上号外,很多历史事件都与秦奉安的认知相符。 因此,秦奉安陷入了深深的疑惑。 有现代考古成果为证,不可能是现代华夏人虚构了历史;而他眼前的事实也说不了谎,“古朝”的确是一个存在并且兴盛着的朝代——它好像就是华夏大一统王朝们的集合体,占据了那些辉煌王朝本应归属的位置。 两种事实的相悖让秦奉安的大脑陷入一团浆糊,他不知道自己应该相信谁,只觉得眼前熟悉的字眼逐渐陌生,而自己则顺着一行行规整的墨迹,坠入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渊。 第七章 我要睡觉!我要睡觉! “圣上,已到戌时了!” 眼见是时辰了,张公公的学徒小乐子捧着放满嫔妃名牌的金碟,在达利园外候着。而张公公自己则不停在书库门前踱步,不时看着面前紧闭的门扉,巴望着把皇帝盼出来。 原本皇帝应先更衣、洗漱,再去各个妃嫔宫里休憩,但皇帝今日却一反常态,窝在达利园里不出来,这着实让张公公有些焦急。但皇帝进去之时吩咐过,没有他的命令,谁人也不能进去寻他,因此张公公和小乐子只能焦急地在外等待。 韩涉疾步赶至,只见到了愁眉苦脸的张公公和小乐子,却没见到秦奉安,霎时便明白了缘由:“圣上刻苦钻研是好事,但读书本不急于一时,你们怎么也不劝劝呢?” “我们倒也进得去才行啊。”张公公无奈摇头。 韩涉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若没有苦衷,他这个侍奉了皇帝数十年的老太监怎么可能如此为难。 也是巧了,张公公话音刚落,达利园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拉开,秦奉安拖着疲惫的步伐走了出来。 读书是苦,但众人敏锐地发觉皇帝脸上的神情不只有读书带来的疲乏和困惑,还有微妙的恐惧。 “或许是圣上今日翻阅了记载我朝过往腥风血雨的史卷,生怕有些惨烈事迹再度上演吧。”众人思来想去,只能想到这一种可能。 秦奉安深吸一口气,满脸歉意地向三人解释道:“读书不觉天色晚,让你们苦等了。夜风凉爽,你们要多穿衣,可别染了风寒。” 秦奉安只是模仿电视剧里的仁君语气照例问候,却把三人吓了一跳。韩涉和张公公眼神呆滞,小乐子捧着金碟的手一歪,写有各宫嫔妃的牌子都滑落到一侧。 “怎么了?”秦奉安不解。 张公公拱了拱手:“圣上您是至高无上的皇帝,自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是让您添了顾虑,倒是我们失职了。” 原来态度太谦卑也会有损皇帝威严。秦奉安摸了摸鼻头,下次注意。 不过看这三人的态度,皇帝之前似乎是个很严肃的人,不仅对待臣民严苛,连他自己也按部就班、数年如一日地过着犹如苦行僧的生活。当他翻阅作息表时,差点想一脖子吊死自己——晚上十二点睡,凌晨四点起,这是人过的日子?! 一天只睡四个小时,加上午休也才六个小时,而且朝政繁忙时还要利用午休时间议事,这么搞真的不会猝死吗! 原主可以做到,我绝对不行!秦奉安紧握双手——这种反人类的作息表必须到此为止。既然他是皇帝,他就有权享受十个小时的充足睡眠,看谁敢阻拦! “我要睡觉。”秦奉安说。 张公公不疑有他,挥手叫来端着金碟的小乐子,道:“新入宫妃嫔的名字已刻好了,圣上今天要去哪位主子处呢?” “回永宁殿,睡觉。”秦奉安摆手道。 张公公却没指使小乐子撤牌子,依旧毕恭毕敬地说:“圣上今日倦怠,既然不愿意去别宫,回永宁殿也好。只是不知,圣上想接哪位主子过来呢?” 我是皇帝,又不是种马!我要睡觉,不想啪啪! 秦奉安感到烦躁,却还是耐着性子说:“寡人只想独自在殿内睡个好觉。” “可是——” 张公公还想劝诫几句,却当即被秦奉安怼了回来, “没有可是!寡人要睡觉!” 韩涉略一犹豫,帮着张公公解释道:“圣上勿要责怪张公公,只是,方才太后身边的人来过……” 秦奉安这下什么都明白了,只是一想到张公公跟了他这么久,居然也替太后帮腔,不由得冷笑道:“到底是寡人的好随从,连寡人的孝顺都学了去。” 张公公满脸煞白,后背渗出的冷汗已经打湿了衣物。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低着头,不敢言语。 平时皇帝极其顺从太后,他才敢替太后置喙一二,今日这是怎么了?叛逆期? 秦奉安看着吓得魂飞魄散的张公公,轻叹一声,问道:“太后既然催促我今宵欢好,她举荐的是谁?” “是王都统之女,王倩,今日被您封为贵人。” 张公公不愧是首领太监,即便受惊,回话也回得挑不出毛病。 王都统是吗…… 秦奉安暗地念叨一遍这个名号,心中有了点数,回道:“寡人顺从太后,却也得符合寡人自己的喜好。你且去紫宸宫,传琉容华来永宁殿侍寝。” “这、这——” 不仅张公公傻眼,沉着如韩涉也慌了神。 太后顾忌着颜面姿态,选秀时不愿与秦奉安在人前争执,才没对苏斐然之事继续追究。但两位心细如发之人都看得清楚,太后有多厌恶那位坏了规矩的琉容华。 在皇帝亲封容华这个高位份之时,韩涉亲眼见到太后把木椅抠破了一角。 太后的厌恶表现得这么明显,皇帝不可能没有察觉,他此时召来苏斐然,是铁了心和太后对着干啊! “去传就是了。” 秦奉安轻拂袖口的浮尘,装作若无其事,其实心里幸灾乐祸得紧。太后偏要案板顶门,就不能怪他顺水推舟了。 其实,他也并非故意逆着太后的心思来。只是他的确想见一见苏斐然——这个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唯一与他有共同语言的人。 …… 苏斐然的宫女替她打点好后,扶她坐上轿辇,向皇帝的寝房而去。 后宫消息传得飞快,一时间,人人都知道今夜皇帝传了苏斐然侍寝。一时间,各宫嫔妃心态各异,却都发觉到,苏斐然似乎在皇帝心中占据着特殊的地位。 哪怕皇帝为了和太后置气才偏袒苏斐然,那也算她独有的用处。 载着苏斐然的轿辇经过赤棠苑前,未作停歇。轿夫并未发觉赤棠苑门内,有一貌若盛夏芙蓉的女子正携侍女倚墙而立,冷眼目送轿辇远去。 “贵妃娘娘不必在意琉容华,圣上宠幸她不过是图新鲜,更为了和太后怄气罢了。”侍女小心翼翼地说,生怕触了主子的逆鳞。 嘉贵妃望着轿辇离去的方向,不动声色。隔了许久,她一甩衣袖,回赤棠苑去。 苓儿都看得透的事情,她如何不懂? 新人入宫,往后日子,想必会愈发热闹。 第八章 尴尬他妈给尴尬开门 永宁殿。 侍卫和宫女们将苏斐然送入殿内,然后就四散回各自的岗位了。他们知道不便在外面等着,毕竟圣上新得佳人,怎么说也不会半夜给撵回去。 明眼人都看得真切,圣上对这位琉容华的喜爱与后苑所有人都不同。琉容华第一次侍寝,圣上就连听床的宫人都遣走了,说是什么......要保护琉容华的隐私。 为了琉容华,圣上甚至不惜打破固有的规矩,偏心可见一斑。 殿门一关,留着盛妆的苏斐然站在原地,与秦奉安面面相觑。 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场面有点尴尬。 教习宫女虽然教过苏斐然侍寝的规矩,但她和秦奉安都明白对方的底细。此时大殿内并无旁人,再拿这套封建礼仪出来,难免有相亲遇到熟人的尴尬。 但是两个人都保持沉默也挺尴尬的,寂静的殿内好像爆发了尴尬的炸弹,到处都是尴尬的粉尘。 “那个、咳......” 秦奉安打破了寂静,局促地指了指身后的木椅, “坐、坐,别客气。” “来贵宅拜访,还得您先请。您坐、您坐。” 为表友好,苏斐然拙劣地模仿着家里来客人时大人说的谦辞,然而这却让现状变得更加尴尬。 二人礼让来礼让去,好不容易才相对而坐。看着对方的脸,他们又陷入了一阵失语。 “你多大?”苏斐然问,随后觉得问得不准确,补充道,“我是指,你穿越过来之前......” “我是大二学生,今年十九岁。”秦奉安说完,反问道,“你呢?” “我刚满十八,大一。”苏斐然回答道。 “......” “你是、是哪个学校的?”秦奉安摸了摸鼻头,问道。 “我是京城人大的,你呢?” “山城师范。” “喔喔!那是个很好的大学,我有朋友在那里。” “嗨呀,也就那样......” “总比我们学校强多了。” “怎么可能,我觉得你们学校挺好的。” “没有没有......” “......” 苏斐然脚趾扣地,她不是个社恐人,但在这种情况下见到同为穿越者的同胞,她却什么骚话都说不出。 秦奉安盯着木桌上的茶盏,心里泪流满面:“杀了我算了。” 一盏茶的时间蹉跎而过,二人纷纷在地上扣出迪士尼乐园。 “穿越真是件神奇的事,对吧?” 苏斐然再次尝试打开话题,虽然是句废话,但这次倒是有了奇效。秦奉安想起先前在达利园的发现,神色顿时严肃起来,对苏斐然全盘托出。 “古朝……闻所未闻。” 苏斐然思忖着说,她是个文科生,不至于连基本的朝代列表都记不得。 想来想去,她只能认为二人发现了个全新的朝代。 “你的意思是,现代的记载有误?”秦奉安将信将疑,他倒觉得俩人纯粹是穿越到某些事实和现实吻合的异世界来了,要不怎么解释一切都乱七八糟。 苏斐然摇头道:“我并非推崇历史虚无主义,只是如果我们先以现代为基准,将此处假定为过去,才能更好地进行判断。” 秦奉安恍然,他明白苏斐然的意思。如果二人将这里认为成异世界,那么一切过去的经验都将变得无用,还不如先假设他们是穿越到了过去,再根据证明推断具体的年份和情况。如果一切都对不上号,那异世界之说才成为可能。 “那鬼佬没听说过莎士比亚,但看这里的科技也不是太古早,或许是中世纪。不过东方不兴这套划分,所以我会说,现在至少是公元五世纪往后。”苏斐然说。 “托马斯·阿奎纳。”秦奉安脱口而出。 “什么?”苏斐然没听清。 “没什么。”秦奉安摆摆手。 苏斐然继续自己的思路:“既然这里是过去,我们或许可以像网络小说里那样,利用现代人的知识为古朝的科技做点贡献。” “喔喔,就像种种土豆玉米,发明肥皂香水之类的?”秦奉安兴奋起来了,“你知道具体怎么做吗?我帮你打下手!” “我不会啊。”苏斐然坦然地说。 “可是,我也不会啊。”秦奉安挠头。 二人突然想到一种可怕的可能,对视良久。 “你......学什么专业的?”秦奉安问。 “数字媒体。”苏斐然僵硬地回答,然后反问道,“你呢?” “哲学。”秦奉安面如死灰。 屋内又陷入一阵诡谲的寂静,恰如二人先前尴尬的场景。 他们两个文科生对自己专业的理论头头是道,但理论不付诸实践终究是无用。 “我们......总不能等着一名理科生从天上掉下来吧。”秦奉安无奈扶额。 现状如此,再后悔过去的抉择也改变不了什么。苏斐然摊了摊手,认命似的说:“那就只能先过好这边的日子,然后找机会穿越回去。” “你确定咱们还能穿越回——” “闭嘴!” 秦奉安赶忙住嘴,连忙探手去摸木椅扶手,去去晦气。 这场面要是让殿外的人知道,一定会震惊得目瞪口呆。一个后苑新人竟然敢凶当今天子,怕不是想要九族消消乐。 “不过,接下来的日子,你得格外警惕。” 秦奉安虽然知道苏斐然想安身立命,但在达利园中查到的消息让他不得不提醒苏斐然, “你所在的后宫并非一潭死水,也不是你想的安逸之所。我......原主虽然年轻,但登上皇位已有五、六年,至今都没有一儿半女。而且,我翻阅典籍时看到过去的皇帝多次亲手料理后宫纠纷,甚至还处死了几位过往的妃嫔,由此可见后苑斗争之险恶。” 苏斐然穿越前是《甄O传》和《延O攻略》的忠实观众,但她可不希望自己如剧中的嫔妃一样被算计至死。虽然已经步入了水深火热的后宫,日子也只能得过且过,但总要最大程度上规避风险。 一想到此处,苏斐然连忙让秦奉安说点细节,以应付潜在麻烦。 “后宫之争,争风吃醋倒事小,党派矛盾才是主流。”秦奉安眉头紧锁,这话不仅是说给苏斐然听,也是说给他自己,“太后出身江阴林氏,因开国之功而世代显赫,笼络众多权臣为她家族所用。一旦让她察觉到我并非一向对她言听计从的养子,恐怕她会暗中发力,试图搅浑朝政,拉我下马。” 苏斐然听得出秦奉安话里有话:“嫔妃中也有出身林家的?” 第九章 输在不会十八禁上 秦奉安肯定地点了点头:“那人你也应该认识。” “是娴妃,对吧?”苏斐然立刻猜到了答案。 既然与太后母族之人,又与朝中重臣有脱不开的瓜葛,那人必然位份不低。后宫中能对上号的、苏斐然也认识的,便只有娴妃了。 那日秀女大选,苏斐然站在队列末尾,只顾着看秀女们整活,没仔细打量过坐在大殿正中的娴妃。但仅仅是惊鸿一瞥,苏斐然也记得娴妃美得恍若天人。 在紫宸宫选秀时,苏斐然一直低着头,并非是因为害怕冒犯高位嫔妃,而是因为娴妃貌美逼人,让她不敢直视。 “没错,正是娴妃。她本名为林岫青,林家直系女。其父、也是太后兄长——林启良,曾任工部尚书。如今虽他已领受闲职、返乡养老,但工部大半官员都是他的弟子。譬如,继他之后接任的罗尚书,正是他一手栽培、提拔上来的,可谓心腹,恐怕如今二人也联系甚密。” 秦奉安手指不住地敲着桌子,回想在达利园典籍中看到的内容, “林启良的弟弟,林启昇,也在去年被提拔为大理寺少卿。虽官职不如其兄长,但也是个从四品的官职。虽说朝中有不少位高权重之人,但大理寺绝对是个特殊的位置。任职大理寺之人只要稍微用心些,不愁拉拢不到人脉。” 历数完娴妃的祖辈后,秦奉安总结道:“娴妃有这样殷实的家境作为背景,如若她想,就能在后苑掀起风浪。” “但娴妃她......看上去不像是小家子气的人。虽说我们需要防范一手太后,但娴妃未必会因为与太后的亲眷关系而迁怒于我吧。”苏斐然小声嘀咕,“依我看,她们的关系也不是很亲密。下午太后说要降罪娴妃的时候,可没把她当亲侄女看。” “难说,我倒觉得那是太后故意当着众人的面作出一副大义灭亲的样子。”秦奉安沉声道,“太后那么不待见你,如若她真想因为这个惩治娴妃,大可在选秀结束后单独处置,可我到现在也没听到紫宸宫传来什么动静。” 苏斐然不由得咂舌,还以为秦奉安也只是个无意中穿越来的普通大学生呢,原来心眼子比她多出八百个。 以她愿意把人往好了想的性格,恐怕没过多久就得把万里江山送人,然后乐呵地找个村子种田。 “但哪怕是如此身家的娴妃,也并不是后苑之首。如今皇后、皇贵妃之位未决,贵妃方是后苑最高的位份。” 秦奉安说得有些口干,起身给自己和苏斐然倒一盏茶,轻抿一口后继续说, “娴妃的职责虽多,但也十分细碎,左不过是些秀女大选、调配宫女之类的小事。真正像管辖后宫、沟通各亲王家眷、组织宫宴和祭祀之类的重要事务,都是贵妃一手协调的。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也不应与前朝有紧密关联,但这些贵妃应予处理的事务难免与前朝官员有所牵扯。” “这个我倒是知道。今日分配寝殿时,娴妃身边的宫女玉流把后苑的大致情况交代了一遍。她说,后苑的各宫嫔妃都应以嘉贵妃为尊,其余三妃不过是在辅佐嘉贵妃管辖后宫罢了。” 苏斐然举着茶杯,盘起腿坐在木椅上,好像在和朋友闲话家常, “听她的意思,好像她虽身为紫宸宫的首领宫女,但比起娴妃,她更尊崇嘉贵妃似的。” “嘉贵妃的背景比起娴妃更难以得罪,往紫宸宫派个宫女当眼线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只言片语算不得数,这一切都是我们的推测罢了,没什么好在意的。” 虽然秦奉安口头如此说着,但却眉间紧锁,完全不像毫不在意的样子。 苏斐然明白,即便秦奉安贵为皇帝,掌管宫内乃至天下的所有事宜,但一个人的精力终归有限,难以顾及到后苑的边边角角。 秦奉安今天对她交底,不仅是为了结成穿越同盟,更是为了让她替自己观察后苑中人的动向。 后苑势力的涨落固然被前朝变动牵扯,但也未必不会反过来。世人总说由小见大、管中窥豹,或许苏斐然身处后宫,会比前朝的秦奉安更快地掌握嫔妃们母家的动向。 想通这一层,苏斐然不由得感叹秦奉安进入角色之快。她还没完全接受穿越这个事实呢,秦奉安已经盘算着如何摸各方势力的底了。 不过,说到进入角色...... 苏斐然脑袋一歪,满脸无辜地问道:“圣上,今夜还需妾身侍寝吗?” 秦奉安正没滋味地喝着茶,满脑子都是关系前朝的宏大计划,一听苏斐然这话,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 秦奉安入戏入得快,是因为他本身就有中二病。 早在上初中时,他就在O点中文网阅尽历史权谋文,晚上睡前就幻想着假如某日穿成某位皇帝,应该如何治理天下。只是这些幻想只流于脑海中,因此秦奉安只是想了个爽,并没有真正深入研究过。 到了高中,他便不再满足于肤浅的脑补,而是患上了更深层次的高二病,开始钻研黑深残的厚黑学。因此,大学填专业的时候,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难以就业的哲学系。 同系同学们或是想探究世界的真理,或是想造福社会,只有秦奉安想的是——学哲学,成为更加深沉有内涵的男人。 他已经想好了,如果有一天,他做出旁人难以理解的选择后,面对千夫所指、众叛亲离时,他要激昂地说出如下台词: “庸人不能与吾并肩,只因吾不会桎梏于一隅得失。庸人自扰时,吾正向至高至伟的真理踽踽独行——焉知踏上如是之途的吾不是与真理一般至高至伟的王!” “王来承认,王来允许,王来背负整个世界!” 这些年来,秦奉安一直将中二的一面深埋心底。一朝穿越,他只顾着把过往的筹谋一一实现,却忘了最基本的事情—— 皇帝是需要传宗接代的。 而这个事实,往往是他中二幻想中被剔除的现实因素。 先前张公公让他翻牌时,他只想着寻理由拒绝,要不就找苏斐然应付事,所以感觉并不真切。 面对刚认识的苏斐然,他坚决秉持着现代人的道德观——拒绝一夜情!但其他嫔妃呢?他总不能每天晚上都传苏斐然来卧室唠嗑吧? 不带感情的啪啪,和卖钩子有什么区别! 而且,作为一个视中二幻想比女人更重要的人——秦奉安并不知道如何啪啪! 虽然他对朝政之事能滔滔不绝谈上一整天,但他并没有牵过女生的手,也没看过女生脖子以下不穿衣服的样子! “为什么人不能无性繁殖!” 看着苏斐然看乐子的眼神,秦奉安悲愤地想。 第十章 真的有认真写宫斗啦 虽然皇城内没啥危险,但秦奉安也不好让女生漏夜回去,便让苏斐然在永宁殿留宿,张公公和韩涉等一干人在殿外伺候。 由于永宁殿没有沙发,最终二人还是睡到了同一张床上。二人翻遍了永宁殿上下,找出来十几个软枕,愣是在不大的床正中搭了个枕头墙。 两人隔着枕头墙背靠背而睡,姿势好不别扭。 殿外月朗星稀,殿前守卫森严,天底下没什么人可以打搅二人的好梦......或者坏梦。 后苑此时却不如永宁殿内这般祥和,明明已是亥时过半,却有好些人没睡。 赤棠苑内,苓儿正给嘉贵妃敲着肩膀,只听外面响起一阵琐碎的脚步声。 “来得好慢。”嘉贵妃微微睁开眯着的眼睛。 话音刚落,另一位苑内宫女荛儿来报:“娴妃已在苑外等候。” “传进来吧。” “是。” 荛儿乖巧地行礼告退,不一会儿,林岫青带着玉流便跟着荛儿亦步亦趋地走进来。虽然嘉贵妃还坐在重重软垫包裹的太师椅上享受着苓儿的按摩,并未正眼看刚进门的二人,但林岫青还是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站在原地等候嘉贵妃吩咐。 也不知过了多久,苑内烛火摇曳。不等嘉贵妃发话,荛儿就去续上一根红蜡,嘉贵妃才好似发觉屋里还有俩人,让苓儿停了捏肩的手,为林岫青赐座。 荛儿为林岫青捧来一碗汤色透亮的碧潭飘雪,识货的一看就明白择的都是上好的茉莉花,这一碗放在宫外恐怕有价无市。林岫青垂眸,恭顺地接过茶碗,发现由于沏好许久,茶水早已放凉,所以并未饮下,以“身体不适”为由将其搁置在身旁的茶桌上。 “贵妃娘娘深夜传召,又赐茶给妾身,不知有何要事相叙?” 林岫青的语气不卑不亢,好似不曾被嘉贵妃怠慢一样。 宫中人人皆知嘉贵妃吴嘉言背景厚重,母家势力之盛远胜于其他妃嫔,因此位份也打她入宫便水涨船高。谁都不敢表露对嘉贵妃的不敬之意,即便看不惯她行事作风的妃嫔们也不例外。 林岫青即便遭到冷待,表面的礼数也一概不少,面色上愣是看不出任何委屈,这便是在宫中的生存之道。 “你眼光独到,才挑的人就能入圣上的法眼。因此,本宫想请你替本宫识一识这批内侍监刚送来的锦缎中,哪匹料子最好,适合裁制秋日新衣。” 吴嘉言只往旁边瞟了一眼,荛儿便心领神会,从库房抱来一厚摞锦缎,欲要交予林岫青身后的玉流。 然而,玉流并未接过锦缎,任由荛儿抱着锦缎站在原地,无措地等待嘉贵妃的指示。 林岫青起身行礼告罪:“紫宸宫只用得上寻常云锦,妾身素日都没见过这样好的成色,恐怕识不出精妙的料子。妾身不惧贻笑大方,但不愿娘娘被妾身的眼力拖累。” 吴嘉言抚着袖口,依旧没把目光落在林岫青身上:“你的意思是,你不肯帮本宫这个忙?” “如若娘娘急需挑些好料子裁衣,妾身可以把这些妆花缎带回紫宸宫,找专人分辨。不出两日,便能给娘娘准确答复。”林岫青道。 吴嘉言听罢,冷笑一声,终于将目光落在了低眉顺眼的林岫青身上。 “你当初入宫,太后就赞你工于刺绣纺织,针脚细密胜过旁人万分。你既看得出这是妆花缎,就证明太后所言不虚。既然如此,你又何必百般推脱呢?” 吴嘉言轻挑眉毛,并未顺着林岫青给的台阶下,而是拾级而上, “你也知本宫急需这批料子,怎还能耽搁数日?怕不是想寻个理由,搪塞过去吧?” 林岫青目光微沉,看来嘉贵妃今天势必不会让她安寝了。 “既然如此......”林岫青轻咬嘴唇,欠身道,“妾身便替贵妃娘娘掌眼一二。” 说完,林岫青便坐回原位,让玉流接过数十匹锦缎。玉流半跪在地上,将锦缎呈在林岫青面前,任由她挨个拣选。 妆花缎的纹理细腻,花纹紧凑,只是端详了一会,林岫青便觉得双眼干涩无比。但诚如太后所言,她的确在织绣上造诣颇深,不出一会便摒除了两匹做工略显平庸的料子。 “不错,不枉本宫请你走一遭。”嘉贵妃眼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意味,唤道,“荛儿,替娴妃掌灯。” 荛儿应了话,抬来一盏宫灯。只不过那盏灯的灯芯似是已燃到底,烛火摇曳、灯影闪烁,映得锦缎上的花纹竟比方才还难以辨识。 即便林岫青知道嘉贵妃存心为难自己,也不能声张,只能忍辱负重咽下这口气,将每匹料子都摊开,仔细地端详锦缎上的每个针脚。 等林岫青检阅完所有料子,竟已是子夜时分。 林岫青轻叹一口气,双手呈着亲手叠好的三匹上等锦缎走上前去。 吴嘉言正坐在太师椅上,手拄着下颌打盹,苓儿轻唤她,她才回过神,随手翻看林岫青甄选的料子。 林岫青从吴嘉言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她虽然自信眼力过人,但半天没得到反馈,她也有些不安。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吴嘉言看完,问身边的苓儿。 苓儿当即答道:“已是子时。” “娴妃精心挑了三个时辰,就挑中了这三匹料子?”吴嘉言冷冷地质问,“不仅绣样杂乱无章,颜色也不是本宫一向喜欢的。比如这匹,娴妃何日见过本宫穿着如此沉闷的黛色?怕不是娴妃觉得本宫轻浮,要拿这老气的颜色压一压!” 林岫青急忙跪地,解释道:“妾身不敢!妆花缎以细腻绣样为宜,若论绣工精致,这三匹是全国上下都难挑出的好料子!贵妃娘娘指的这匹料子,虽然底色为黛色,但上面绣有艳粉和深碧色的并蒂莲,不仅制成衣服穿上显得华贵,还寓意极佳。妾身惶恐,万不敢有大不敬的想法!” “无趣。” 吴嘉言打了个哈欠,将手中的锦缎一掷,锦缎又落回林岫青的腕间。 “这些料子,本宫一概不留,都赏你了。” 林岫青将头低得更深:“妾身......谢过贵妃娘娘。” “本宫倦了,你且回去吧。” 吴嘉言再不看林岫青一眼,像驱赶蚊蝇似得摆了摆手, “虽说是入不得赤棠苑的料子,总还是比寻常云锦好些。别忘了,新人入住紫宸宫,娴妃也得好生对待。别光你一人穿得华贵,把别人衬得跟丫鬟似的。” 说完,荛儿便上前,躬身请林岫青随她离开赤棠苑。 出了赤棠苑的门,玉流目送荛儿回去,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才敢在脸上显出些怒气。她刚想说什么,话头就被林岫青截断了。 “不必宣之于口,我们回去吧。” 林岫青看着远处的天,淡淡地说, “此般种种,终成孽债。此时不报,且等彼时。” 第十一章 真·女神转生 清晨,皇城之内薄雾氤氲,朱墙凝露。 秦奉安打着哈欠,在张公公的服侍下洗漱穿衣,即将去躬政殿主持穿越后的第一个早朝。 秦奉安有正事要干,苏斐然也没有留在永宁殿的必要,请示秦奉安后便回紫宸宫了。她得回去梳妆打扮一二,再和各宫姐妹一同向嘉贵妃问安。 后宫也有自己的早朝。原本嫔妃们不必起早,睡到自然醒即可,但自从吴嘉言登上贵妃之位,便向皇帝请示,给后宫添了重礼数,即所有后苑中人每日都得向位份最高的嫔妃请安,早晚各一次。 如今的后宫中,位份最高的便是嘉贵妃,因此其余所有妃嫔都得赶在辰时之前赶去赤棠苑,让嘉贵妃清点人数,就好像老师点名一样。而晚上的请安则在酉时,各宫嫔妃听完嘉贵妃训话后,才能回各自宫中享用晚膳。 谁也不知道嘉贵妃为何要制定这莫名其妙的规矩,除了能炫耀权力之外,简直一无是处,甚至损人不利己。 永宁殿离得与紫宸宫并不近,还好苏斐然启程得早。等她回到紫宸宫时,林岫青也没梳妆,正偕同玉流伫在庭院中赏花。 即便素面朝天,林岫青依旧清秀出尘,只是比起苏斐然往常见她的样子,多了几分疲态。尤其是她眼下挂着的两个大黑眼圈,要是说昨天她没熬个大夜,苏斐然是不信的。 不会是昨夜自己宫里的人被叫去侍寝,娴妃娘娘吃醋,所以一宿没睡好吧...... 苏斐然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就赶紧将其掐灭。 她靠林岫青的赏识入宫,被正式分配到紫宸宫后,林岫青也没苛待她,还让玉流教导她礼仪。于情于理,她都不能用这种小家子气的念头揣度林岫青。 想来想去,苏斐然将其归咎于昨日在皇帝处听到的阴谋论,才让她对林岫青起疑。 “娴妃娘娘早。”苏斐然行礼问安,又关切道,“清晨湿寒,娘娘穿得这样单薄,小心着凉。” 林岫青微微点头,笑道:“玉忱在调配花露水,荧珲去取新制的银栉和琉璃铢花了。我不愿在宫内等待,便叫玉流陪我出来赏花。倒是你,刚从永宁殿回来,想必累了。如若你想在寝殿歇息,便知会一声本宫,本宫去应付嘉贵妃就好。” 苏斐然感动得热泪盈眶,一想到刚才她还怀疑过这么好的人,就差当场扇自己两耳光。 “谢娴妃娘娘好意。妾初见娘娘时,只觉得此般美貌恐非人间之物,没想到娘娘良善,德行更胜过容貌万千。” 见到苏斐然毫不吝惜夸赞之语,林岫青也不忸怩,和玉流对视一笑,道: “古国已是当今世界绝无仅有的繁盛,而宫墙以里,更是繁盛中的繁盛。” “本宫还只是个官宦家小姐时,天天苦读诗书,稍一走神就要挨先生的训斥。当时的我望着宫墙,只觉得里面的贵人们必定各个锦衣玉食,生活奢靡华贵。而且,有皇帝的照拂,她们也不必去奋斗些什么,只要不犯大错,就能一生安乐。” “每每想到那种情景,我都难以自已,想赶快被圣上选入后宫。哪怕圣上只封我为选侍也无妨,在后苑与姐妹们畅谈、享受佣人们的侍奉,总比在家中读些无用书来得自在。” 苏斐然眼神微微黯淡,她明白林岫青想告诉她什么。 “入宫后,我才发现......人之所以痛苦,并非茫然而行之,而是既知必然,还想去反抗。” 林岫青浅浅一笑,唇角的弧度与方才并无分别,但苏斐然却觉得这笑容苦涩万分,不知揉碎了几次少女的懵懂,才将她葬在牵强的笑里。 “本宫既知宫里种种委屈,又怎会加之于你们?”林岫青轻叹一声,神色落寞道,“如若在你陷入消沉之时,还能想起宫中尚有一点温情,本宫便不算自作多情。” 苏斐然刚想上前安慰,林岫青的侍女玉忱便端着银盆从库房走来。 “奴婢刚调配好花露水,娘娘赶紧进屋敷一敷,一会儿上妆才更匀称。”玉忱来到林岫青面前,弯腰低头道。 苏斐然本以为花露水不是她想的那个六神,估计是什么提取花汁混合露水搞出来的伪科学保养品。没想到她打眼一瞥,倒真瞧见银盆里装着满满一盆绿油油的液体,像是刚从里约奥运会跳水池抽上来似的。 苏斐然不信邪,还凑上去闻了闻,银盆里的液体味道之冲,差点给她熏晕回现代。 我焯......娴妃娘娘真要拿这玩意敷脸吗?干净又卫生! 玉流看出了苏斐然的惊恐,笑着解释道:“这颜色看着唬人,不过是被剁碎的草药染上色罢了。玉忱是从小跟着娘娘的人,娘娘天生丽质不假,但无论怎么曝晒都肌肤白皙,也有玉忱研制出这花露水的功劳。” 这套说辞拿来哄哄古人还行,苏斐然也不敢信。 这玩意绿了吧唧,根本不像是天然颜色。说不定娴妃的脸都给腌出化学反应了,才怎么都晒不黑。 “先不说了,若是我们梳洗迟了,晚些去赤棠苑,恐要受责罚呢。” 远远走来一道人影,众人定睛一看,是紫宸宫的宫女荧珲回来了。林岫青见状,也不耽搁,向苏斐然歉意一笑,便回宫中梳洗。 玉流却并未跟随林岫青回去,她还站在荷花木兰下,示意有事对苏斐然交代。 苏斐然不知所以,只得缓步走过去。直到二人距离足够近、近到玉流说话只能苏斐然一人听见时,玉流才开口。 “奴婢恭喜琉容华成为圣上新宠,娴妃娘娘是真心为您高兴。” 玉流小声地道贺,仿佛看穿了苏斐然早先的担忧, “琉容华大可安心,娘娘昨夜休息不好,与谁人侍寝无关。方才您也听到了,娘娘她......入宫时就在八月,如今再逢一个八月,难免伤春悲秋。” 苏斐然心里一暖,她虽然新得皇帝宠幸,但终究只是个容华。身居高位的娴妃竟如此在意她的感受,难免让她受宠若惊。 “娘娘怕你多思,也怕姐妹们心里不平衡,所以特地准备了些礼物,就置于东阁楼上。”玉流继续道,“娘娘也是怕来日秋风萧瑟,姐妹们刚入宫,没得好衣服穿,便借由你手赠予紫宸宫上下——你可明白娘娘的意思?” 苏斐然对娴妃彻底服气了。娴妃本可以以自己的名义给新人送礼、笼络人心,却让苏斐然出面相赠,不仅达到了目的,还让其他姐妹都记着苏斐然的好处,即便秦奉安偏宠苏斐然,其他人也不至于过于记恨她,从而做出极端的事情。 高,太高了!娴妃大义! “但......礼物贵重,我实在于心不安。”即便有娴妃的授意,苏斐然还是包子一个,唯唯诺诺地推辞道。 玉流也没有不耐烦,她也理解苏斐然的心情,轻声劝解道:“若是娴妃娘娘亲自出面,虽然结果是一样的,但紫宸宫的姐妹们难免有压力。如若好意准备的礼物被人当作是主位娘娘的施舍,岂不是负了娘娘的好心?还得您从中调协一二,方能十全十美。” “既然如此,我也不推脱了。” 苏斐然郑重地向玉流姑姑道谢。玉流对她鼓励一笑,转身进入紫宸宫内。 紫宸宫的宫门一关,只留苏斐然一人在院内,一脸幸福地回味着方才与林岫青和玉流的对话。 只听一声轻微的“唰啦”,苏斐然还以为是玉流掉了什么随身物品在门外,却发现只是一片小小的叶子落到了地上。 那叶片极小,叶缘有些毛刺,苏斐然方才就见它扎在玉流的衣服上,只是还没来得及告诉玉流,她便赶着去侍奉娴妃了。 苏斐然捡起叶片,却发现这并非紫宸宫院内栽植的荷花木兰叶片。 她虽然不是什么植物学家,但比大小还是会的。荷花木兰叶片奇大,就像它的花一样,每一片都能铺满手掌。而苏斐然手中这片叶子小得出奇,在整个紫宸宫内都找不到出处。 虽然苏斐然不会怀疑玉流真如昨日秦奉安猜测的那般——是嘉贵妃安插进紫宸宫的眼线,但她还是鬼使神差地将叶片塞入荷包中。 既然娴妃对玉流万般信任,那就由她来替娴妃做些多余的猜测吧。 第十二章 パソコン→ personal computer 苏斐然回到寝殿,看到梳妆台上放着数匹锦缎,心想这就是娴妃给紫宸宫上下准备的礼物了。 苏斐然对女工一窍不通,但也能看出这料子光泽感和绣样的繁琐比林岫青身上穿的更胜一筹,必然是价值千金的好东西。翻完几匹锦缎后,她更加感慨于林岫青为人慷慨,这样漂亮的东西竟也没私自留下,真不愧是一宫之主。 苏斐然工工整整地收好锦缎,开始梳妆。然而,古代的化妆品她用着并不顺手,胡乱试了一通后,对着铜镜一照,映入眼帘并非风华绝代的后宫嫔妃,而是哥谭市某喜剧工作人员。 苏斐然对着镜子陷入了沉思。 正巧这时,寝殿门外传来一道又甜又细的声音:“奴婢给主子请安。” 此时卸掉妆容已然来不及,苏斐然轻咳一声,回绝道:“您好,我现在有事不在,一会再和您联系。” 外面的人显然没有走,反而说道:“奴婢名玉销,是娴妃娘娘分配给主子的侍婢。请主子应允奴婢进去吧,让奴婢帮主子梳妆。” 帮我梳妆?大救星! 苏斐然心头大喜,赶忙招呼道:“进进进!都可以进!” “是。” 门外,玉销恭敬地回话,推开了琉容华寝殿的门。 她不知道,寝殿门之后,是她要面对的、平生最大的考验。 看见琉容华的一瞬间,玉销端着盛满玫瑰水盆的手一抖,差点撒到地上。 她多年在玉流姑姑的指点下,已经成为了喜怒不形于色的稳重奴婢,就算言行逼供也不会吐出半分主子的隐私,但她还是在琉容华倾世容颜的压迫下,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主子......是有谁欺负你了吗?”玉销嘴唇哆哆嗦嗦地问。 苏斐然歪了歪头,心想可能是自己的妆容吓到别人了,就抹了一把脸,想把妆容抹净,没想到落在玉销眼中,却更加瘆人。 “你别害怕,我只是不太会化妆罢了,不会吃了你的。”苏斐然脸上浮现出一抹尴尬,“帮我卸了重画吧。” 玉销恭敬点头,上前服侍琉容华。她手头梳妆的工夫熟练万分,然而心头却尽是疑惑: “听闻琉容华是这批入宫嫔妃中第一个被圣上召去侍寝的,按理来说应该是偏爱。但圣上不一向都喜欢贤惠文雅的妃嫔吗?怎么今朝换了口味?” 玉销虽然心底回转着大不敬的想法,手上的工作却一点没耽误,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已然做完。 苏斐然又举起铜镜,经过玉销梳妆后的她并没有林岫青那般貌美出尘,但比之选秀时的清秀更添一分雅致。在群芳竞艳的后苑,她的容貌并不出众,但若是扔在寻常人堆,还是能惹得路人频频回首。 “主子,该是去赤棠苑的时候了。” 玉销轻巧一笑,对自己的手艺颇为满意。 刚才梳妆之时,二人也趁机闲聊了片刻。玉销发觉,虽说新侍奉的这位主子精神有点问题,但言谈中流露出清澈愚蠢的善良,对待下人也没有刚飞上枝头就专横跋扈的骄纵。这东阁楼,还算是个好去处。 “谢谢你,我们走吧。” 苏斐然在玉销的搀扶下起身,与她一同走出紫宸宫。 玉销沉默良久,终究还是出言提醒: “主子,您不必也不应向奴婢致谢。主子或许是好意,但宫里的规矩森严,要是被别人听见,肯定会指责主子尊卑不分,也容易让下人萌生僭越之心。” “抱歉抱歉,习惯难改。”苏斐然赶忙道歉,随后又觉得哪里不对,“我是说......嗯,知道了。” 玉销更沉默了,看来这位主子日后少不了她的提点。恐怕比起服侍娴妃娘娘,服侍这位主子得用上更多精力。 苏斐然觉得有些冷场,好在二人脚步蛮快,赤棠苑和紫宸宫离得也近。此时,二人已经能看到前方两扇深红色的院门相对而立,已有嫔妃在左面那扇门前互相问安,随后陆陆续续进去了。 “左面那扇门里,就是赤棠苑了吗?” 苏斐然觉得这是个打开话题的好机会,她也确实好奇, “为何那里要叫作赤棠苑呢?门内绿意盎然,依我看,该叫绿叶苑才对。” “嘘!”玉销连忙示意苏斐然噤声,“这里离赤棠苑那么近,主子别乱说话了。” 苏斐然一经提醒,也觉得此言不妥,赶紧捂上嘴,生怕别人不知道刚才她说了不该说的话。 不过,玉销还是回答了苏斐然刚才的问题:“赤棠苑是嘉贵妃入宫时,皇帝亲赐的安居之所。只是,那时赤棠苑还叫史塔克工业,是嘉贵妃嫌它名字又土又拗口,才改了名字,又种了一院盛开之际红得像火的海棠树。如今还不是海棠开放的季节,所以主子感受不到——” 玉销还没说完,苏斐然满头问号地打断了她:“等会,你说啥?” “如今还不是海棠开放的季节?” 玉销有些疑惑,不知这句话有何处让琉容华如此惊异。 “不是、不是,上一句。”苏斐然捏了捏额角,“你说,这院子以前叫......什么工业?” “史塔克工业。”玉销老老实实回答。 “......” 苏斐然满脸复杂,她很想也去达利园查阅史籍,看看这院子之前住的是不是钢铁侠。 玉销恍然大悟,原来琉容华是不明白故旧名字的含义,随即解释道: “这史塔克工业,过去曾是收纳史籍之所,也是太傅们传道授业之地。名字考究,有道是‘集史成塔,克工授业。’但若是改建为嫔妃居所,这名字太过匠气,也确实不妥。因此,嘉贵妃便在此处栽满海棠,易名为‘赤棠苑。’” 好一个史塔克工业。 苏斐然真没想到这名字也能解释出门道。她看着赤棠苑对门的院落,废弃得像许久没人居住的样子,与辉煌的赤棠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赤棠苑对面的院子呢?难道叫神盾局?” “主子别说笑了。”玉销回道,“那里曾叫高新园,取‘登高日新’之意。因为太久没人居住,院内丛生青萝攀壁,所以改叫青萝园了。也是巧了,刚好与赤棠苑互为对应。” 苏斐然无语住了,这院落名字一个比一个刁钻。这群人这么会取名,怎么不把皇城叫超级牛批无敌托马斯回旋天子大庄园呢? “那达利园又是什么说法?”苏斐然问道。 她认知中的达利园是“团团圆圆达利园”、“快乐每一刻我的可比克”、“好吃点好吃你就多吃点”、“口口香又甜我想来一圈”......可不是什么皇家书库。 “原先只是个下人们用来储备物资的无名小园,圣上喜欢达利园的景致,才将典籍都搬去了达利园,又赐了圣名。”玉销浅笑着解释,“主子这么聪慧,一定能体会到圣上对‘通达利世’的期许。” “......” 苏斐然不语良久,道:“我们还是先进去吧。” 再听玉销的解释,她就要精神分裂了。 第十三章 吃点心咯! 由于在苑外耽搁了一会,苏斐然和玉销最晚步入赤棠苑正殿。 当二人走进来坐下后,荛儿便关闭殿门,候在一旁,好像一尊静默的雕像。 嫔妃们在殿内按照位份高低顺序排队,苏斐然的位置一早就被余留出来,在缙昭华和王贵人之间。 “琉容华莫不是恃宠而骄了吧?” 苏斐然刚站定,就听队列末尾有人轻笑道, “妾身一早就看你到了苑门前,你却迟迟不进来,拖到所有人都到齐才姗姗来迟。这是何用意,不必妾身多嘴阐明了吧?” 苏斐然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并未扭头看发话的人。根本无需去看,她光听声音就分辨出出言挑衅之人是谁—— 杨落袖,杨采女。 那日选秀后半段,她露了一手单口相声,的确技艺出众,选题也别出心裁,幽默又不乏犀利的言语间却有发人深省的道理,因此让娴妃大为赞赏。如若不是苏斐然祭出说英语的才艺,杨落袖或许就能成为秀女之魁,得娴妃青眼。 或许因此缘故,杨落袖才对苏斐然有隐隐的敌意,出言刁难也不足为奇。 苏斐然并未把杨落袖的酸言酸语放在眼里。苏斐然笃信人生而平等,她又没犯什么错,放眼整个皇城、乃至天下,除却令她心悦诚服的娴妃,即便谁人位份再高,也没立场去指责她的不是。 再说,她又没迟到,就算是嘉贵妃亲自下场教训,也没有道理可言。 “赤棠苑景色别致,连外墙都比其他院落的红,妾身一时贪看,才忘了时辰。还好玉销提醒,才在辰时前赶了进来。” 苏斐然也不生气,慢条斯理地回道,在说到“辰时”时加重了语气, “而且,贵妃娘娘还不曾发话,怎么杨采女就替贵妃娘娘揣度起我的心思了?” 杨落袖冷笑道:“你虽未迟到,但向贵妃娘娘请安看的是态度!你把景色看得比贵妃娘娘还重要,妾身自然看不过去!” 吴嘉言坐在殿前,正如那日为难林岫青一样,眼睛半睁不睁,倚在太师椅上似是有些瞌睡。听见队列中的争执,她虽未插话,却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苏斐然看吴嘉言的脸色不佳,想来她也不愿听这种小学生吵架,便闭嘴不言。 杨落袖还以为自己占了上风,洋洋得意地向嘉贵妃邀功:“贵妃娘娘,您瞧!琉容华自知理亏,把头缩得跟安息雀一样!您也不听听,她的辩解实在没什么道理!您的院落再别致,又不是璇霄丹阙,还能让一个大活人像七仙女似的——被孙悟空定在蟠桃园不成?” 吴嘉言还未说话,脸色却更黑了。 稍微有些资历的嫔妃都心道不妙,她们都知道,除却贵妃的位份和母家的尊荣外,嘉贵妃最得意的便是她一手修整出来的赤棠苑,杨采女这句话算是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新入宫的嫔妃脸色也各有各的精彩,即便她们不知道贵妃重视赤棠苑,也能看出杨才女言语间触了贵妃娘娘的霉头。她若再不知收敛,可就要倒大霉了。 众人不约而同心想,还以为她的城府会像她说的单口相声那样高明,没想到是个不长脑子的。可见,口舌功夫和情商没什么关系,牙尖嘴利之人也可能是个榆木疙瘩。 嘉贵妃可不像娴妃一样待人宽和,她向来不知“得饶人处且饶人”,宫里人人都听过她刻薄的恶名。除此之外,她还相当记仇。这遭杨采女惹了她,即便今日嘉贵妃给的惩处尚轻,日后她也不会好过。 在众人各怀心肠之时,嘉贵妃终于开口了。 “真吵。” 短短两个字,就让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林岫青唯恐贵妃追究,连忙带头说:“时辰到了。妾等给贵妃娘娘请安,贵妃娘娘圣安。” 林岫青之后,众嫔妃整整齐齐道:“恭请德安。” 言罢,众人行礼问安,吴嘉言脸色稍霁,挥了挥手让大家坐下。 “今日还是本宫第一次见到诸位新来的姐妹。圣上好眼力,姐妹们个个标致,才华横溢,望今后诸位能和睦相处,遵规守矩,将圣上伺候得服帖。” 吴嘉言目光落在新人身上,虽嘴上说着祝福的言语,但却被众人品出警告的意味。 “当今宫中无后,本宫便有管辖六宫之权。后苑虽与前朝无甚瓜葛,但也不是法外之地。诸位谨记,后妃一言一行都关系圣上和古朝的颜面。诸位今后一定要谨言慎行,不可作轻狂之语,不可行背德之事,不可逾国法之槛。” “诸位过往如有错漏,只当是本宫尚未明确告知。今天本宫发话了,还有谁敢迎风而上,休怪本宫不顾姐妹之情。” 在说这句话时,吴嘉言一直看着杨落袖,只是她似乎浑然不觉。 “妾等定遵守宫规,贵妃娘娘辛苦。”众人起身行礼。 苏斐然屁股还没坐热呢,刚想坐下喝口茶,看着众人呼啦啦站起身,便仓皇放下茶碟,学着众人模样行万福。 “免礼。” “谢贵妃娘娘。” 众人又呼啦啦地坐回椅子上。 苏斐然对繁文缛节十分腻歪,不愿细听吴嘉言的唠叨,闷头喝茶划水。 玉销见主子干喝茶,眼见一壶都下去了,便知她不愿意听。她很有眼力见地偷偷端上一碟点心,让主子继续消磨时间。 苏斐然听到身侧有窸窸窣窣的动静,斜眼一看,竟是一碟精致的糕点!而且,玉销特地选了吃起来不着痕迹的糕点,不仅动静小、吃着体面,还不会被人发现。 真是好同志!多看空我! 苏斐然在心中竖起闪亮的大拇指。 这一碟里有装有不少样式的点心,不仅有豌豆黄、山药糕、薄荷凉糕,还有苏斐然最喜欢吃的桂花糕。 苏斐然看着碟子,眼睛都要掉进去了。 吴嘉言在殿前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苏斐然在台下吃得颠三倒四、口水若悬河。 这一碟里有装有不少样式的点心,有豌豆黄、山药糕、薄荷凉糕。 吴嘉言在殿前说到警惕吃醋害人,苏斐然在台下警惕吃成胖人。 这一碟里有装有点心,有豌豆黄和山药糕。 吴嘉言在殿前提及后妃得听从教习嬷嬷的指点,不能让圣上漫漫长夜过得无滋无味,苏斐然在台下吃得有滋有味,就是点心干噎着有点喇嗓子,又命玉销续了壶茶来。 这一碟里有装有点心,有豌豆黄。 碟子见底,苏斐然双指夹起最后一块豌豆黄,心满意足地将其送入嘴中。 吴嘉言实在忍无可忍,怒道:“琉容华!你吃便吃,能不能不要吧唧嘴?” 第十四章 躺着成为女神的宠儿嘿嘿嘿 “额......” 苏斐然面露尴尬,但豌豆黄半块都已放进嘴里,现在吐出来也不是那么回事儿。 她平时吃饭不吧唧嘴,只是今天吃得太忘我,好像点心里掺了上瘾物质一样,这才一时忘了吃饭礼仪。 “噗嗤......” 有嘉贵妃发话训斥在先,其他嫔妃也不憋着了,一时间全都嗤笑出声。 “这样的饿死鬼,是怎么进入皇家府邸的?依我看啊,定是圣上觉得宫中物资太盛,才来找个人消化消化!” “说不定啊,圣上就喜欢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要不然怎么第一天就召去侍寝了呢?” “看她那副模样,还那么懵懂无邪,恐怕根本没侍寝,怕不是给圣上变了一晚上戏法吧?” “哪儿能啊?变戏法她也不会,估计是说了一晚上舶来腔调呢!” 吴嘉言一拍木椅扶手,只听“唰”的一声,她猛然站起身。 “都住口!” 一声怒斥之下,所有人都吓得噤声,半句闲话都不敢唠了。 “琉容华未有大错,轮不到你们在这里无中生有!” “贵妃娘娘,何必为了这个不知礼节的人动气呢?大不了——” 有些人不甘心地想劝一劝吴嘉言,却被她凶恶地瞪了回来。 “诸位都出身显赫,想必家中也教导过女子该有的涵养。本宫知道你们其中有些人眼红琉容华一入宫便喜得圣眷,但恶言恶语并不能惹得圣上青眼,你们好自为之。” 吴嘉言扶着木椅缓缓坐下,警告道, “还有,不仅是关乎琉容华,后宫姐妹们都要记住——若你们对谁人有意见,尽管当面开口,若是有解决不了的纠纷,就知会本宫,本宫定会秉公处置。若让本宫发现谁暗地使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可不是申斥一两句就能揭过的。” 虽说吴嘉言在后苑不得人心,但此时摆出一副后宫之主的模样倒也像模像样。 除却其余三妃外,殿内众人都被震慑到了,纷纷起立行礼说“不敢”。 新入宫的嫔妃或许以为,嘉贵妃这是在借琉容华之事树立权威,但三位早已位列妃位的老人深知吴嘉言秉性,此时倒有些看不明白了。 “贵妃今天吃错药了?” 烁妃花棠棣满腹狐疑, “净冠冕堂皇地说些虚的,搁这儿吓唬新人,也没降下一道正八经的责罚。难道,她开始吃斋念佛了?” 宁妃李长岁则想得更深:“莫不是,贵妃见圣上对琉容华有意,便想拉拢?如若不是这样,根本无法解释她今天偏袒琉容华这一行迹。” 娴妃虽未揣测吴嘉言的动机,但她轻抿一口茶水,抬头再看向贵妃的眼神里也尽是怀疑。 吴嘉言训斥了几句,说了些“照拂六宫”之类的套话,又按惯例总结了各宫开支,才散会。 等众嫔妃离开赤棠苑,脚下的石子路已经被阳光照得温热了。 玉销随苏斐然一同走出赤棠苑,苏斐然回头望向院内风景——煞是好看。海棠树栽得规整,其他布设也很别致,吴嘉言性格虽有缺漏,但审美相当在线,从中可以窥见她的不凡才情,难怪她能博得皇帝喜欢。 连赤棠苑的宫女个个都楚楚动人,像娇俏春花一般,管理她们的众花之首自然袅娜娉婷、妩媚倾城。 苏斐然初来乍到,想先去御花园逛逛,刚抬起脚走了段路程,便遇到携着玉流的林岫青。这二人站在人少的墙角,来人问询只说是在看细枝投在朱墙上摇曳的影子,看到苏斐然和玉销时才挥了挥手,倒好像在特意等她们。 “见过娴妃娘娘。”苏斐然受宠若惊地行礼,脸上泛起一抹藏都藏不住的笑容。 嘿嘿嘿,就喜欢和漂亮姐姐说话! “请起,”林岫青亲手扶起苏斐然,“大家都是一宫姐妹,不必客气。本宫虽是紫宸宫主位,但也不喜欢姐妹们天天左叩右拜,显得生分。” 娴妃娘娘果然善解人意! 苏斐然乐呵呵地起身:“我和玉销正要往御花园去,娴妃娘娘若得空,不如一起去玩玩?” 林岫青无奈地摇了摇头:“身在主位,就得担负起该有的责任。本宫还没处理完贵妃娘娘派下来的任务,不能与你们同游,甚是遗憾。不过,本宫也希望你们玩得开心自在。回头我让玉忱给你们送去些吃食,再盛壶本宫亲酿的梅子酒过去,以此表达本宫的心意。” 苏斐然第二次被感动到热泪盈眶,现在林岫青的形象在她眼中就像仙女一样,决不允许任何人玷污! 什么是大家闺秀,这才是大家闺秀!什么电视剧里的都弱爆了好吧! “好姐姐!”苏斐然激动地拉起林岫青的手,把她身边的玉销和玉流都吓了一跳,“您就是我的大恩人!等我飞黄腾达那一日,必定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林岫青被苏斐然逗得咯咯笑,并未拒绝苏斐然亲近, “本宫欣赏你无拘无束的性子,望这深宫种种,不会易了你的性情才好。” “但本宫只担心,你这张嘴会惹出祸事。后苑嫔妃哪儿有什么飞黄腾达?今天是我听见了倒好,要是被外人听了去,恐怕会怀疑你有不臣之心。” “多谢娴妃娘娘教诲。”苏斐然乖巧地回应。 “本宫今天在此等你,也是为了提醒你一句。” 林岫青语气突然郑重起来,紧紧拉住苏斐然的手拍了拍, “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做的事别做,这只是后宫中基本的生存之道。但本宫要你注意的是,小心嘉贵妃。本宫不好明说,但六宫中人没有哪宫和她走得近,其中有一定道理。” “今日她许是心情好,或是想做出个大度样子,才没发落你和杨采女。今后,你可不能这么冒失了,更不能在请安时贪嘴。” 苏斐然皱眉,她今日见了吴嘉言,发觉她的确仪表出众,像是宠冠六宫的样子,威严起来也像极了教导主任。虽说苏斐然在赤棠苑听她训话时如坐针毡,但离开时看到的院内风景让她的烦躁顿时消散如浮云。 尤其是那些海棠树,被修剪得极为挺拔,听说是吴嘉言亲自操刀,竟是比御用花匠手艺还好。如若赶早来几个月,便能看到赤棠盛开、满园红遍—— 赤棠盛开、满园红遍? 记忆回溯间,苏斐然想起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那片从玉流身上掉下来的叶子,并不属于紫宸宫的荷花木兰。 ——那是海棠树的叶片。 第十五章 兄弟们,没白跪 玉流早在请安之前就去过赤棠苑?难道说,玉流真是吴嘉言在紫宸宫埋下的眼线?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苏斐然顿时心乱如麻。 但是,眼前苏斐然也想不到办法将玉流支走,只好试探地问道:“娴妃娘娘,您之前见过贵妃娘娘?” “你在说什么啊?”林岫青笑道,“本宫和你不是方才一同去向贵妃娘娘请安吗?” “不是、不是!”苏斐然连忙摆手,“我只是今晨见您脸色苍白、眼下乌青,还以为是贵妃娘娘昨夜为难您了。” “不是都说了吗?别胡乱揣度他人。你说的这是哪里的事儿——” “琉容华明察秋毫、心细如发!我们家娘娘她,昨夜的确是被嘉贵妃刁难了!” 苏斐然和林岫青皆是愕然,万万没想到玉流截过林岫青的话头,“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诉苦。 “玉流,你跟随我这么多年,应该知道什么话当讲!” 林岫青又急又气,连忙去扶跪在地上的玉流,可是玉流铁了心将实情告诉苏斐然,任由主子怎么拉拽都佁然不动。 “你啊你!本宫竟还管不了你不成!”林岫青指着玉流怒骂,只是任谁都听出来林岫青语气中暗含的心疼。 “娴妃娘娘!奴婢跟随您整整八年了,是眼睁睁看着您艰辛地一步步走来,又看着您受了嘉贵妃的多少委屈!如今您位列妃位,却还是要处处受人挟制!奴婢实在是看不过去!” 玉流声泪俱下,眼仁通红,一字一句好似泣血, “昨天嘉贵妃让娘娘您漏夜前去,不为别的,竟只为羞辱娘娘!娘娘是好性子,不愿惹是生非,也不愿忤逆六宫之主,更不愿用此事叨扰圣上,才独自默默承担下。但奴婢、奴婢与娘娘感情深厚,怎能咽得下这口气啊!” “嘉贵妃不过是背后有所倚仗,又会说些甜言蜜语哄得圣上欢心,何及娘娘贤良淑德、德惠六宫、公正廉洁、洁身自好、好善乐施!在奴婢心中,娘娘才当得起六宫之主!” “住口!” 林岫青气得嘴唇哆嗦,浑身发抖,指着玉流气得说不出话。 苏斐然看这形势,赶紧上前劝道:“娴妃娘娘息怒,玉流姑姑虽然话不中听,但也是为您着想啊。” 说完,苏斐然赶紧让玉销扶起玉流,对她眨巴下眼睛,暗示她赶紧道歉赔罪。 玉流并未领情,反而拽着苏斐然的衣袖,哭诉道:“琉容华,您是圣上新宠,求您在圣上面前禀明娘娘所受的委屈啊!嘉贵妃向来看紫宸宫不顺眼,故意为难也并非只有昨夜一次,万一某天她变本加厉,毒害娘娘又怎么成!” 林岫青怒极反笑:“你在说什么混账话!玉流,从今日起,本宫的起居皆由玉忱照顾,你好好反省几日,再回来本宫面前!” 说完,林岫青气得一拂袖,简单向苏斐然告辞便离去,任由玉流孤零零地跪在长街角落,哭泣不已。 苏斐然看着玉流跪在地上可怜,又遭娴妃遗弃,顿时将脑中的猜忌抛之脑后,好生劝道:“姑姑快别哭了,倘若让经过的赤棠苑宫人听到了,恐怕不仅会降罪于你,还得牵连娴妃娘娘呢。” 玉流一听这话,赶忙擦擦眼泪,将泣涕声憋回喉中。只是她站起身,还是不忘拉住林岫青的衣角,仿若拽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琉容华,您也是紫宸宫人,虽然您这两日刚入宫,但也应将娴妃娘娘的好看在眼里。如若琉容华心思正直、为世间的不公打抱不平,合该让圣上狠狠处置嘉贵妃这个恶妇!” “唉......你先起来。” “不!如果琉容华不答应奴婢的请求,奴婢死也不会起来!奴婢身为下人人微言轻,但也有一条命在,只当我将这条命交付与您,只求您让圣上善待娴妃娘娘!” 苏斐然无奈地长叹一声,这算什么事儿啊! “娴妃娘娘疼惜姑姑你,才不愿你为她做出这不值的样子,我又哪能收下你的命呢?”苏斐然说出这种话,她自己都觉得沉重,“只不过,我并无在圣上面前随意置喙的权力,但娴妃娘娘待宫人不薄,如若圣上还愿召我,我愿为娘娘一试。” 玉流听闻此言,倒头便拜,吓得苏斐然赶紧拉住她,生怕她额头磕到地板上。 夭寿、真是夭寿啊! 玉流一抹泪,往紫宸宫方向跑回去了,留下苏斐然一脸怅然,望着她远去的方向。 “恕奴婢直言,您不该帮这个忙。” 直到玉流的身影在二人视野中消失,玉销才开口道, “玉流姑姑入宫多年,办事老成,不是会惹娘娘难堪的人。奴婢跟玉流姑姑共事时,也从未见过她如此这般,连紫宸宫大宫女的尊严都弃之于不顾。更何况,她挑了这么个偏僻的地方,分明是早就准备好了这些话,有意说与主子。” 苏斐然平时虽然不着调,但她不笨,立刻明白了玉销话里的意思。 “你是想说,玉流是见我得宠,故意做给我看的?” 玉销低头应道:“是。玉流姑姑这些小计谋,自然会被主子看破。只是主子已经答应了玉流姑姑,此事无论结局如何,都将是主子的责任,所以奴婢才......不愿主子答允。” 神使鬼差地,苏斐然问:“你觉得这会是娴妃的布置吗?” 虽然不明白自家主子为何突然怀疑娴妃,但玉销实话实说:“奴婢不如主子见事洞若观火,但奴婢也在紫宸宫侍奉多年,娴妃娘娘从未教过奴婢这些。” 听闻这话,苏斐然自嘲地摇了摇头,到底是她阴暗多疑了。似乎进了宫墙之内,她也逃不过被四周心思叵测之人同化的命运。 “娴妃娘娘于我有恩,若退一万步讲,是她教的玉流那些话,我也愿为她出头。”苏斐然想到今日种种,打定了主意。 玉销并不认可自家主子的观点,她的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两个大字,“反对”。 苏斐然四面观望,疑惑地问道:“你从哪里找来的炭笔?” “这不重要!”玉销气鼓鼓地说。 “罢了,圣上那边先不着急。反正昨夜他召我去,今夜未必如此。” 苏斐然连忙掏出手帕,帮玉销擦掉脸上的字。做完这些,她将手搭在玉销腕间,轻声道, “我们还是去御花园散心吧,可别误了娴妃娘娘的吃食和梅子酒。” “主子,您方才在赤棠苑吃了那么多,这会儿还吃啊......” 玉销顿时也如苏斐然一般愁闷。 若是主子真吃坏了,那也是她侍奉不周啊! “我先去御花园散步消食,这样才有胃口再吃一顿。”苏斐然笑着迈开步伐,“走吧。” “主子,我带您去就是了。” 玉销满脸无可奈何地跟上自家主子,心头却泛起从未有过的感觉。 琉容华,她与娴妃不同。她的外在不如娴妃一般美好,但举手投足间,却让人忍不住离她更近一点、再近一点。 那是娴妃都未曾给过她的温柔。 第十六章 仙人抚你顶asujdhadslhofjd 浓夏时节,御花园风景如画,随处可见郁郁葱葱、群芳吐艳。 若是哪位嫔妃来此乘凉消暑,带个冰鉴,再摆些冷水中浸过的瓜果,在小亭中独坐,便是一派“纱厨藤簟,玉人罗扇轻缣”的好光景。 只是,日头高照,真想乘凉的嫔妃早回殿内庇荫处歇息去了。如若谁装模作样地在御花园赏景,还作出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不是文青病犯了,就是想故意惹人目光。 后苑没有这样的闲人,因此,偌大的御花园,除却在练劈叉的王贵人,便再无他人。 “主子,您都通过选秀了,怎么还练劈叉啊?” 站在一旁侍候的宫女秀蔗抱着一盆浸在冰水里的罗帕站在一旁,等王贵人额间微微见汗,她便轻轻用罗帕擦拭王贵人的额头, “倘若老爷夫人知道,又该斥责主子钻研歪门邪道了!” “你跟随我多年,我在宫里的事也只有你清楚。只要你别多嘴,老爷夫人又怎么会知道。” 王倩淡淡回了一句,又一个猛子扎下地面,做出一个完美的一字马。 秀蔗的眉毛很是特别,天生又粗又直,稍一做委屈的表情就变成了一个“囧”字:“可是劈叉虽是主子的特技,也不知道圣上爱不爱看啊!主子进宫是要得到圣上垂青、为家族带来荣誉的,又不是来修成杂耍艺人的......” “想要晋升,并非只有一条路。今日去给贵妃娘娘请安,我便瞧见后苑众人大多斗志昂扬。我母家平庸,并无大功于社稷,若在此时与她们产生利益冲突,未必能得到好处。” 王倩伏在地面上,将腰又沉得低了一些,身体扭曲幅度之大,仿若柔软无骨,像是一条垂落在地上的白色丝带, “但,光耀满门并非只有得到圣宠一条路。古有武后任命巾帼宰相,今有琉容华学识奇诡功于域外。只要我精于一道,安知不会得偿所愿。” 秀蔗知道自家主子从入宫前便性格执拗,下定决心要走的路不撞南墙不回头,只好叹了口气,继续给王倩擦去额上汗珠。 秀蔗之前也不是没劝过,在她看来,主子根本就是在做无用功。小姐从前在府邸便是这样,不喜官宦女子应学的琴棋书画,也不喜市井少女偏爱的歌舞戏乐,偏偏爱好钻研诸如珠算、律法、疾行、剧本杀这些男子都未必学得进去的东西,实在是令老爷和夫人头疼。 本来以为小姐也就是三分钟热度,玩腻就会收心,没想到她怕不是奇技巧淫的天纵奇才,竟将这些爱好一一坚持下来,而其中坚持最久的,便属劈叉。 这任皇帝癫狂,说寻常选秀无趣,要看些新鲜东西。娴妃也纵着他,这才实现了前所未有的选秀奇景。各家秀女都拿出绝技,来博出人头地之机。如不是这样,王倩恐怕入不了后苑,也不能靠劈叉得到贵人位份。 虽然许多老派宫人和臣子不理解皇帝的举措,但王倩觉得皇帝改良选秀章程一事甚好。否则,哪来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世人又怎会知道女子生命力之磅礴,远不止囿于闺阁琐碎呢? 虽然皇帝还没有施恩于王倩,但她相信,能如此筛选女子的皇帝,并非一个观念与常人无异的俗人。 有朝一日,她一定能用一手惊天地泣鬼神的绝活,来赢取皇帝的垂青。 想到这里,王倩浅浅一笑,将头抬起。秀蔗连忙上前擦汗,没想到王倩眼神坚毅,神采胜过从前,一时间竟将她晃得睁不开眼,只好戴上墨镜,给王倩擦汗。 “主子神采飞扬,御花园的万紫千红和主子相比,都黯淡无光。” 秀蔗扶着大一码的墨镜,生怕它不小心掉下来,自己被主子耀眼的光芒刺伤。 “别闹了,你就会哄我开心。”王倩笑着站起身,敛起光芒,接过秀蔗递来的罗帕拭手,“我们回梨芳庭吧。” 秀蔗牵着王倩的手,才走了几步,便被一名身材高大结实的中年男性拦下: “姑娘留步。” 秀蔗吓了一跳,立刻把王倩护在身后,厉声问道:“阁下是何人?为何在暗处窥视主子!” 男子一身玄色长袍,袍上只有寥寥几针绣的鸿雁纹样,一派干净利落。 只见他面容方正,眼神正直,王倩看他不像是坏人,便行了个礼,道:“妾身是后苑中人,不宜接触外臣。无论阁下是何人,还请不要声张,妾身即刻离去。” “不是,等会,姑娘你误会了!” 男子看着王倩带着侍女转身就走,连忙拦下,解释道, “我早就不是体制里的了,身份铭牌都给我收上去了。唯一和体制内有点联系的,就是每年上头给我点退休金,还有我那不成器的徒弟韩涉动不动会给我送温暖来。严格来说,我也就是个江湖人。” “既是外人,妾身更不宜面见,还请阁下不要阻拦。” 王倩瞪着他,一字一句威胁道, “否则,妾身将如实禀告侍卫,让他治你擅闯王城之罪!” 男子一脸无奈,看王倩一脸浩然正气,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倒是秀蔗先反应过来,震惊地张大了嘴,下巴差点脱臼: “主、主主主、主子!他说他的徒弟是大古队员第一人、当今圣上的贴身侍卫、古朝第一高手——韩涉!” 秀蔗报出了一连串名号,王倩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言行之荒谬。如果这男子真是韩涉的师父,那这宫中根本没有侍卫能擒得住他。 只是男子似乎对自己教出来的徒弟不慎了解,迷茫地转了转眼珠,片晌后问道:“我只有韩涉一个徒弟,你方才说的那好些人,是谁啊?” “......” 王倩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 “哎呀,总之,姑娘你警惕我是应该的。我知道我不该看你劈叉,但我也是无意间路过才看到的。真的,相信我!” 见到王倩神色依然警觉,男子急切地摆手,只是他或许武功高强,却不善说服别人, “我本来已经关门不收徒了,只是方才看到姑娘这体格,不练武真是可惜了啊!我这一身武功,韩涉那混小子学了半生才学到一半,另一半我是真不知道要教给谁才好啊!今日我是看到姑娘有天赋、有潜质,才一时动了收徒的念头。” 男子说着说着,语气愈发恳切,好像在求着王倩答允他一样。 “你说,你想教我功夫?”王倩难以相信刚刚听到了什么,指了指自己,“我?” 男子点头如捣蒜。 “这——” “我就当你答应了!今夜午时,西角楼下,不见不散!” 男子大喜过望,连忙往王倩手中塞了个小卡片,然后飞一般跑没影了。 王倩不知该作何反应,摊开手里的卡片,上面赫然写着: 李氏出品,必出精品!拳法奥妙,古语有云:“山崩裂大地,寸劲开天灵!” 落款:大虚牛师父 秀蔗探头去看,也和王倩一样陷入无语。 “主子......” 秀蔗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把内心深处的话说出口, “我觉得,他是个江湖骗子......” 第十七章 你们也来御花园劈叉啊 “主子,这日光这么毒,要不咱们还是别去了吧。” 玉销一脸不情愿地走在前头,用手在额前拢了小小一隅阴凉。只是这一点阴凉于事无补,甚至令玉销手举得更酸。 苏斐然也有退意,但秉着旅游打卡的精神硬撑:“娴妃娘娘说不准一会儿差人送梅子酒呢。加了冰的梅子酒,最好喝了!” “主子非要去御花园也不是不行,奴婢去寻个大宫扇来遮阴,咱们再去,成吗?” “御花园不是有很多绿植吗?到了找个阴凉地方,咱们再好好歇一歇。” “不是,等会——唉!主子,别走那么快啊!” 玉销见到苏斐然像是要丢下她似的仗势,连忙追了上去。 二人你追我赶跑进御花园。玉销还好,一路小跑过来还有余力东张西望。苏斐然这缺乏锻炼的宅女体格,连跑带颠一路过来,早就上气不接下气,找池塘边寻了个石凳就往上一趴,好像一条溺水的鱼。 “主子,您这姿势也太不雅观了吧......” “哎呀,反正现在御花园里也没人!哪有人大热天愿意往这儿跑的?还不都回自己寝殿乘凉去了。” “可是......” 玉销欲言又止,突然她听到身后有拨开枝叶的窸窣声,猛地一回头—— “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秀蔗刚去换浸罗帕的水,一回来就撞到圣上新宠琉容华以一个扭曲的姿势架在石凳上。 秀蔗来不及躲藏,玉销就惊呼出声,她不得不从树丛后现身出来,向琉容华行礼问安。 苏斐然听到玉销的喊声,也扭过头来,正好对上秀蔗慌乱的眼神。 此时,三人六目对视。秀蔗不禁害怕了,她不会因为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被二人灭口吧! “那个......好巧,你们也来御花园劈叉啊。” 秀蔗移开目光,干巴巴地问候。 苏斐然满头黑线。这人找理由寒暄也不找个正常点的理由!这不是让气氛变得更尴尬了吗! “主子,这是王贵人带进宫里的随侍宫女,名叫秀蔗。”玉销回到苏斐然身边,小声耳语。 “她就站在咱们面前,你说悄悄话的意义是什么?”苏斐然耳语回去。 “说的也是。”玉销恢复正常音量。 秀蔗一心只想赶紧脱身,只见二人在她面前交头接耳,也不知在密谋什么,连忙告辞:“我家主子还在那边等我,就不奉陪二位了。” 苏斐然一听这话,一个鲤鱼打挺翻身站起,动作行云流水,看着就是歇够了的样子。 “王贵人也在御花园?”苏斐然好奇地问。 她可记得昨晚秦奉安的交代,让她探查后苑的势力布局,以及太后在后苑埋下的暗钉。王贵人王倩是昨夜太后举荐给皇帝临幸之人,按理来说,苏斐然在太后眼中是顶替了王贵人恩宠的人。 秦奉安查到王倩母家不曾与太后一党有联系,但太后也不可能无缘无故举荐一位非亲非故之人,这其中一定有隐秘。如今巧遇王贵人,苏斐然正好去探一探她的态度。 只是,有昨夜的渊源在,不知道王倩是否会对她怀恨在心。 不过,苏斐然已经想好了。就算王倩对她敌意再深,总归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先和王倩亲昵地套套近乎,拉近关系后,再从她嘴中问出些有的没的,随便打发了秦奉安去。 苏斐然也不奢求问出什么军事机密,毕竟这种大事女儿家不可能知道,但只要弄清楚她和太后到底有什么关系,就算任务圆满完成。 她应付完秦奉安那边,就能窝在后宫多摸会儿鱼。后宫再凶险,她跑到永宁殿躲着不就行了?除此之外,平日里娴妃娘娘聊聊天、下下棋、打打麻将,相约来御花园喂鱼、遛鸟,人生应如是自在! 若不是她与秦奉安同为穿越者,她才懒得帮秦奉安的忙。秦奉安是中二病,她又不是。只要国家安泰和平,苏斐然就能满足,远远没有秦奉安打击异己、建功立业的兴致。 如若真像秦奉安所说,过去数百年的古朝朝局都是政党平衡、互相掣肘,那说不定试图改变这种局面才会引来灾难。 反正人的一生就这么短暂,糊弄糊弄也就过去了。苏斐然穿越回去之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苏斐然铁了心要当咸鱼,谁也阻拦不住。 “是、是......” “后宫都是姐妹,既然碰巧遇上,不好不见。”苏斐然微微一笑,对秀蔗颔首道,“带路吧。” 秀蔗知道苏斐然抢了昨夜王倩的恩宠,此时苏斐然显露出来的善意落到秀蔗眼中,就好像张开尾扇耀武扬威的孔雀。 但秀蔗一个小侍婢,怎么敢拒绝正八经主子的请求?她只好欲哭无泪地答应,领着二人七扭八扭穿过数条树廊和数道洞门,来到正在御花园深处劈叉的王倩面前。 “王贵人呢?” 苏斐然左顾右盼,也没见到王倩的人影。 莫不是秀蔗骗她? 秀蔗捂脸不忍直视。明明琉容华已经踩到主子的衣袖了,却不肯低头看一眼。 到底是玉销机灵,赶忙拉着苏斐然退后几步。苏斐然这才看到地上有一条人,穿着一袭白裙劈一字马,不是王贵人是谁?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原来真的有人在御花园劈叉!!!!! 王倩抬起头打量来人,她头上高束的发髻已然凌乱,发丝从绢花簪子中漏下,垂于双鬓。她拢起被踩脏的袖口,扶地站起身,只是普通的动作,明明却因为她冷清的面容和微红的眼眶显得十分委屈。 微风筛过树廊吹拂她的白裙,勾勒出她纤瘦的身形,好像她整个人都变成了半透明。 苏斐然情不自禁地伸手,生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 接着,她手上就多了两文钱。 “啊?” “额……” 王倩完全是下意识反应,当她把钱递出去之后,才意识到不对。 皇城里哪有叫花子? “抱歉!抱歉!是我家主子平日心善,总会施舍路边穷人,导致看见人伸手就会给钱!” 秀蔗吓得连比带划手脚并用地解释, “主子她真的没有轻视琉容华的意思!” 琉容华和王贵人第一次互动,就是这么无厘头。 第十八章 仗势欺人琉容华 “我家秀蔗速来莽撞,没个正行。如刚才有所得罪,还请琉容华不要见怪,妾身日后定会好生管教。” 听罢秀蔗的交代,王倩给苏斐然行礼,站起身看向她的眼中却尽是戒备,嘴上说的话也滴水不漏, “所以,妾身一届不起眼的贵人,能引得琉容华亲自动身寻来,所为何事?” 苏斐然心道:“这王贵人比预料中防备心更强,难道是我不够热情?” “何必这么生疏呢?大家都是姐妹。我来御花园散步,恰巧听说你也在,就顺路来拜访,哪有遇事才上门的道理?” 苏斐然莞尔一笑,正巧玉销将玉忱送来的吃食和梅子酒拎了过来。苏斐然吩咐玉销将一篮吃食都摊开在青石桌上,自己则随意地坐在旁边石凳上,招呼王倩和秀蔗也过来坐。 这顿饭是娴妃娘娘赠予的,苏斐然连一颗八角都不会浪费。既然能碰到王倩主仆,那就招呼来一起吃!一起吃饭最促进感情升温了! 虽然琉容华应允,秀蔗也不敢跟主子们一桌,只唯唯诺诺地跟在王倩后面不发一言。王倩带着秀蔗上前一看——嚯!这丰盛的样式,像是四人份的午膳! 光是认得出的饭食,就有蒸糖饼、红焖大虾、清炒芥蓝、甘草汤、西瓜荔枝饮、蜜栗炖鸡、虎皮花生、松茸豆腐,还有各式各样的蜜饯。桌上还放着几个小蒸笼,玉销为了保温就没掀开盖子,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苏斐然看到的时候也惊呆了。娴妃娘娘这是去抢了膳食署后厨吗?她一个人哪吃得了这么多! “这是?”王倩疑惑。 这人来御花园怎么还带吃的? 带吃的就算了,怎么还带这么多,难道她自己一个人吃得完? 不对啊,她刚才在赤棠苑不是吃了一整碟糕点吗? 这会儿带着这么多吃得来,她笃定会在这儿遇上我? 难道,从赤棠苑请安过后,她就一直跟踪我? 莫非,她觉得昨夜抢了我的恩宠,想试图弥补我? 还是说,她带着这么多好吃好喝的过来,是来耀武扬威的? 昨晚,绵寿殿的春蚕来梨芳庭暗示,说太后向皇帝推举了王贵人侍寝。王倩听说皇帝是世间数一数二的孝子,太后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南北,所以选秀时皇帝因为苏斐然违抗了太后的命令才让她那么生气。 既然有太后发话,王倩便觉得这事儿没跑了,当时就让秀蔗帮她梳妆,又穿上了最适合劈叉的柔软丝裙。没想到的是,她在梨芳庭坐到子时,都没听到皇帝传她。 秀蔗是个老实丫头,也不会出去打听消息。今早王倩梳妆时,才听到梨芳庭其他宫人在议论,皇帝竟然宠幸了最不受太后待见的琉容华。 祁州王氏的先辈中未曾出过高官达贵,却也未有背叛“戒妒戒疑、自谦自律;高风亮节、忠守正道”家训之人。因此,王倩并未觉得苏斐然是故意争夺她的荣宠,也没有因此憎恶苏斐然。但是,苏斐然毕竟不受太后喜欢,王倩理所当然觉得应与她保持距离,才能算是孝顺。 这就是为什么王倩一向待人温和柔善,面对苏斐然却万分警觉。 若是苏斐然向她示好,她必不能接受;若是苏斐然向她示威,她也不会畏惧。 “紫宸宫主位娴妃娘娘知道我要来御花园玩,怕我中午吃不上热乎饭食,便托人送来。”苏斐然笑眯眯地夹起一筷芥蓝,送入嘴中,“娴妃娘娘关心我,我关心你,你可别见外。” 王倩坐倒是坐下了,却只是看着面前的菜式,没有吃饭的打算,口中回绝道:“谢谢琉容华和娴妃娘娘的好意。只是,妾身素来不喜吃饭,只看人吃便饱了。琉容华请,妾身在一旁看着就好。” 苏斐然不知道王倩内心九转十八弯,见到她不肯动筷,还故作聪明地想:“世间哪有人不喜欢吃饭?难道说,她怕我在其他饭菜里下毒,才找了这么个蹩脚的理由拒绝?既然她害怕,我就每个都吃一口,让她知道这些食物是安全的!嗯,我真是个天才!” 苏斐然筷舞如飞,霎时间晃得周遭三人眼花缭乱。只是所有菜式苏斐然都尝过一遍了,王倩还是在一旁冷眼相看,无动于衷。 你为什么只是看着!只有我一个人在吃饭,其他三个人在旁边盯着也太诡异了! 苏斐然内心流下两行悲愤的眼泪。 不过,苏斐然不是轻易放弃的人。她瞟了一眼王倩身前,发现精致小碗里空无一物,当下恍然。 原来如此,不愧是讲究人!文雅的嫔妃怎么能自己夹菜呢?还得是由人伺候才行!那秀蔗也太不地道,都王贵人侍奉这么多年,还是没个眼力见。 苏斐然当即吩咐道:“玉销,给王贵人夹菜。” 王倩瞳孔一震,这果然是示威! 如若她不吃,恐怕就是辱没娴妃娘娘和琉容华的一番好意!琉容华一定会以此为由发落她! 玉销见到王贵人脸色不好看,便试探性地夹了浅浅一碗底。王倩皱了皱眉,将玲珑小碗向前一推,道:“琉容华何必如此?妾身实在不饿——” 咕咕咕。 事与愿违,王倩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劈了一中午的叉,不饿就有鬼了。 苏斐然看了一眼连一半都没盛满的饭碗,又明白了。王贵人这是在嫌她小气,玉销这夹的一点食物,连塞牙缝都不够,像是舍不得把好吃的给她一样。 “玉销,别这么抠门。”苏斐然连忙使眼色,“快把贵人的饭碗盛满,要冒尖儿才行。还有酒杯,也得满上。” 王倩咽了口口水,只想快点离开。但琉容华不依不饶,明里暗里威胁她不吃完不许走,实在是欺人太甚! 王倩脸色涨红,怒道:“妾身要回梨芳庭了!先行告辞!” 说完,王倩抽身就走,连带着秀蔗也急忙跟上。 刚走了两步,王倩就被玉销给拦了下来。 即使苏斐然脑袋再不灵光,也看出自己让王倩感到不自在了。她赶忙停箸,亲自来到王倩面前,真诚地道歉:“抱歉,今日是我唐突。我改天一定上门赔罪,到时咱们好好叙一叙话,要是有什么误会,能解开是最好。” 苏斐然这话真诚得不能再真诚,尽管有秦奉安的任务作为由头,但她是真心想和后宫众人好好相处。 说完,苏斐然拉起王倩的手,没想到却被她一把甩开! 玉销连忙上前,申斥道:“王贵人!你干什么!” 王倩冷冷地说:“妾身虽然位份不及琉容华,但也不是任由人轻贱之辈。日后妾身依旧会敬重琉容华,还望琉容华能和睦宫闱。如若容华怀刑自爱,妾身愿与容华井水不犯河水。” 说完,王倩不顾身后二人阻拦,带着秀蔗干净利落地离去。 “主子,她们......”玉销欲言又止。 “罢了,她们要走,怎么能强留?”苏斐然叹了口气,回到石桌前坐下,继续享用饭菜。 看到对面空无一人,苏斐然感到有点头疼,看来昨晚的事真的让王倩对她生出很深的芥蒂。 第十九章 循音留歌 最终,苏斐然和玉销两个人吃完了一整桌饭食,撑得她们扶着宫墙回到紫宸宫。 苏斐然回到紫宸宫的第一件事,就是让玉销跑趟膳食署,告诉他们今晚别给紫宸宫东阁楼送饭。 皇城这么大,膳食署离得那么远,玉销这一走,没个半时辰肯定回不来。苏斐然刚打发走玉销,便开始看着林岫青送的一沓上好锦缎发愁。 除了玉销,谁能和自己同去紫宸宫上下送礼物去呢? 阁楼门外适时地传来一道声音,苏斐然一听便能识出是那太监哥的: “琉容华,这是圣上御赐给您的宫女,名叫循音。她原是在妙乐坊当差的,弹得一手好琴,后因为织绣手艺精湛,又被调去了织工局,可谓不可多得的人才。圣上将她赐给容华您,可见对您的宠爱啊!” 太监哥赞美了一遍天恩浩荡便走了,只有循音一个人留在门外,孤零零地等着主子宣她进去。 苏斐然心道,秦奉安怎么早不派晚不派,这会儿派来个小宫女? 即便纳闷,苏斐然还是开口道:“进来吧。” 循音闻声推门进入,大大方方地在苏斐然面前站定,一副任由主子差遣的模样。 苏斐然将循音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姑娘看样子与玉销和自己小个两三岁。她的脸上还残存着青少年的稚气,但神态已比大多数上班族都老成,很显然是从小被家中人送来宫中当差,赚取全家生活费的苦命人。 苏斐然不禁怜爱,哪有让十六岁小女孩做苦工的?她才舍不得。 还好,听太监哥的意思,循音过去做的都是弹琴刺绣的活儿,应该不至于太劳累。 “我已有一个随侍宫女,名为玉销。她比你年长一些,你应叫她姐姐。”苏斐然温柔地介绍,“从今往后,你和她同睡阁楼侧室,正好搭个伴。” “是。其实我早就该来容华这儿报道,只是今朝织工局有急活儿,午时才放我走,圣上也同意了。”循音的声音十分灵动,清脆得像画眉鸟,“容华这儿布设简单低调,可见容华为人淳朴。只是不见玉销姐姐,她去哪儿了?” 布设简单低调,是因为我真的没啥好东西可以摆。苏斐然心道。 “我让玉销她出去办事儿了。”苏斐然将锦缎匀给循音一半,“你来得正好,我刚好要把这些锦缎分给紫宸宫的嫔妃们,你也随我一同去吧。等咱们回来,你便能见到玉销了。” 循音接过不着痕迹的接过苏斐然手中的全部锦缎,只是扫了一眼,眸中尽是惊讶: “这可是都是万里挑一的妆花缎,就像无暇美玉,千金难寻。这样好的料子,怕是让织工局最好的绣娘连夜赶制,一个月也只能赶出一匹。不愧是琉容华,所得圣上之宠爱,后苑他人不及万一。” 这么厉害? 苏斐然陡然一惊。 她之前翻来覆去看这些锦缎数遍,只觉得纹理细腻,工艺繁琐,不是俗物,其余的啥都看不出来。玉销也帮着看过但她也不长于织绣,只比苏斐然强上一点,但同样两眼一抹黑。 虽然苏斐然眼力为零,但她觉得皇宫里出来的东西,怎么也差不到哪里去。娴妃让她以自己名义送出去的肯定比寻常物品好些,但也不至于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品质。现在一听循音这样描述,她又对娴妃的出手阔绰有了全新的认知。 林岫青——后苑圣女,当世活佛! 紫宸宫除却住在主殿的主位——娴妃林岫青,东阁楼住着琉容华苏斐然,西阁楼住的还是一同入宫的谢芝绮。只不过谢芝绮如今已然是谢采女,高于最低等的选侍,却低于宝林,在后苑中也是十分低微的位份。 南厢房住着纯才人马姝雅,她是后宫老人,因为父亲在清廉运动中有功,被送入后苑中作为奖赏。只是她数年来与皇帝相敬如宾,平日里除却请安之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窝在寝殿读书,也没什么晋升机会,这才如今只是个才人。 苏斐然按照位份高低,让循音挑出成色最好的料子搁在最顶层。她带着循音先去了正殿拜访林岫青,将最好的料子送给她,算是对林岫青百分之一的报答。 林岫青看着绸缎兜兜转转又回到自己手上,也没说什么,与苏斐然寒暄了几句,就让玉流搁置了起来。 苏斐然第二个登门的便是马姝雅处,第一次来到南厢房,她也很好奇纯才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容华请在门前稍候。才人还在读书,我且去通报。” 南厢房的小侍女青檀说完,便转身前去禀告。不一会儿,苏斐然和循音就见到大门“吱呀呀”地打开了,从屋里传来一股寒气。 青檀扶着马姝雅走了出来,只见马姝雅一席衣袍皆为素色,正如今日她去请安时所着。她的袍裙拖地,袖口广大,若再用华贵饰品和繁琐纹样点缀就略显多余,如此正好不沾一丝俗气地勾勒出端庄富贵。 她浑身上下最引人目光的便是一对灵俏杏眼,圆润非常,正好中和了衣着上的朴素,为端庄典雅中增添了份活灵活现,好像画龙点睛一般神奇。 “有失远迎,琉容华,”马姝雅微微一笑,杏眼微弯,好像新月,“请进。” 苏斐然连忙摆手:“大家都住一个院儿,哪有什么远近。”说完,她跟着马姝雅一同走入屋中,连带着循音也亦步亦趋地跟上前。 “青檀,让小罗取我的鸳鸯软垫来。这红木椅子太硬,琉容华坐不惯的。” “还有,把壶里的秋叶菊倒掉,换上今夏新供的春山浮翠。” “赤芍,别光站着,去把博山炉里的茉莉香清了,客人来时该点龙涎香。熏笼?熏笼里的也换掉!顺便,在地上和床上都撒些玫瑰露,这样更好闻。” “上松仁饼和芋香酥来,要大小匀称的装盘,温过再端上来。” 一进了屋,马姝雅就急急忙忙吩咐起侍婢和太监,让才想找个地方歇息的苏斐然有些受宠若惊。苏斐然屁股刚沾了个红木椅子的边,愣是没敢往下坐。 这么一场闹哄哄的大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秦奉安翻了纯才人的牌子。 “这个纯才人,看着端庄持重,年龄也不大,内里不会是个老妈子性格的人吧......”苏斐然惶恐无措地想。 第二十章 原来如此我真是小天才 等马姝雅宫里的下人忙活完,苏斐然终于能与她对面而坐,喝上口热茶。 马姝雅的待客之道虽前摇很长,但品质着实不错。苏斐然在现代被各种口味的奶茶惯坏了味觉,再来喝纯茶叶泡的茶水就是牛嚼牡丹,感觉都跟水似的喝着没味,哪怕那天在永宁殿也只是浅浅喝了两口便罢了,但纯才人这儿的茶比别处都香,饶是苏斐然也多饮上了几口。 “这是春山浮翠,后苑的姐妹们都爱这个。”马姝雅见苏斐然喜欢,便笑着介绍,“只可惜妹妹入宫晚了,没赶上供应春山浮翠的时候。要是妹妹喜欢,带些走也无妨。” 苏斐然本来就是来送礼的,虽然对连吃带拿有点心动,但到底也没好意思答应下来。 “我才入宫,合该我送姐姐们东西才是。我想着要送给同住的姐妹们些什么好,便带来了这些锦缎,不知才人可否入眼?”苏斐然命循音将带来的锦缎放到桌上,供纯才人观摩。 马姝雅只打眼一看那些料子,就知道是皇宫里也难寻的好东西,连忙推辞道:“这些是圣上赠予的?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才人说笑了,这怎么会是——” 苏斐然解释的话语刚脱口而出,突然意识到好像有哪里不对,好像已经编排好的大乐章中隐秘地掺杂了一道不谐和音,她又硬生生地把话咽了回去。 “这些是我母家为我入宫准备的,只我一人用实在浪费,才来分给诸位姐妹。”苏斐然改口道。 马姝雅也了悟道:“原来如此,那既然妹妹这么说,我就收下了。” 说完,马姝雅递给青檀一个眼神,青檀便把循音带来的锦缎规矩地整理好,收回库房。 “妹妹的心意我已了然。大家同住紫宸宫,自然应互相照拂,妹妹你不用担心。”马姝雅端起茶碗,用碗盖撇开茶叶,抿了口茶水。 二人又客套了几句,循音轻咳一声,苏斐然明白她的意思是时候不早了,便饮尽碗底最后一口茶水,笑道:“今天能与姐姐结识,我实在开心,日后我也会多来走动,请姐姐不要嫌我烦才是。天色不早,我就先告辞了。” 外面太阳都能晒得人发晕,“天色不早”什么的都是托辞。马姝雅听得出来,也不强留她,便起身与青檀一同将苏斐然主仆送至门口。 “妹妹慢走。”马姝雅笑着送客。 苏斐然行礼告辞,马姝雅目送她远去。谁承想,苏斐然走出去不远,突然脑子一抽,回头对马姝雅边挥手边喊道:“下次我还来找你玩儿!” 喊完,苏斐然冲门前的马姝雅露出一个傻呵呵的笑脸,看着又开朗又愚蠢。循音满脸震惊,不知道主子犯了什么毛病,连拉带拽将苏斐然拖走了。 马姝雅和青檀站在门前台阶上,沉默良久。末了,青檀小心翼翼地问道:“主子,你瞧......这琉容华是不是有来炫耀恩宠的意思?” “她是个有趣的人,心眼也不坏,但太单纯。”马姝雅敛起脸上的笑容,缓缓说道,“但我又有什么立场去评判他人?这后苑看着平静无波,实则暗潮汹涌。对于这后宫,她就像一颗新星,但若是走得长远,注定要被消磨掉光芒。” “那,琉容华送来的那些妆花缎——” “选些沉着颜色的,缝套宫衣吧。既然底子用了妆花缎,也不必做得太简朴。做得要认真仔细,慢些无妨。”马姝雅轻声道,“其余的,就先在库房里放着吧。” ...... “主子,你傻笑什么啊?”循音把苏斐然拽走,满脸惊恐。 “你别害怕,我又没被鬼上身。” 苏斐然挠了挠头,边走边说, “我只是觉得,这种你来我往的场合太严肃,不适合我。走完一整套流程下来,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好像被规定好的程序。我在纯才人殿里说了那么多,其实没一句都空洞无味,纯才人也不会因为我送了礼又说了些话就信任我,不过是互相客套罢了。” 什么程序,什么流程......苏斐然这抱怨没头没脑,循音搞不懂,也不明白主子为何突然郁闷。她皱眉劝道:“可是,后宫的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主子别想那么多无用的了,我们还得去谢采女宫里呢!” 苏斐然站定,若有所思地吩咐道:“将这些妆花缎放回阁楼一半,以后再用。” “不、不送了吗?”循音瞪大了眼睛。 苏斐然“啧”了一声,伸手弹了青檀一个脑瓜崩。循音懵懵地抬起头,看着苏斐然摆出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你想啊,我昨夜又被圣上召过去侍寝,是个人都会猜这些妆花缎是圣上亲赐的。要真如你所说,这东西这么珍贵,后宫都难以见到,我又这么到处招摇地拿去送人,别人会怎么想?”苏斐然自问自答,“肯定会觉得我是在炫耀恩宠啊!” “主子的意思是......”循音入宫多年,她对后苑的门门道道也十分生疏,经苏斐然这么一说也才意识到问题。 “方才在纯才人宫里,我只是觉得不对,出来后我才想明白。”苏斐然思索片刻后道,“难怪纯才人一开始的面色那么奇怪,恐怕是我做错了。” “我要不是听主子您说,这些是娴妃娘娘送的,我也会以为是圣上赐予的。”循音如实相告。 苏斐然叹了口气:“如若真就这么干巴巴地送出去,倒是负了娴妃娘娘对我的一番好意。一下子送出去这么多好东西,终归会让人感到压力,不如细水长流,不急于一时。” ...... 外面日光毒辣,没人愿意出门。谢芝绮也一样,此时的她便坐在西阁楼内插花,不时被旁边的宫女芝麻说的笑话逗笑两声,可谓小日子过得安静恬怡。 门口突然传来另一位宫女妮柯的声音:“主子,东阁楼的琉容华来了!” “琉容华?”谢芝绮深吸一口气,拿着玉剪的手停在空中,“她来干什么?” 虽说二人在同为秀女时有过一些交集,但也不过是同在某种处境下的萍水相逢。那天她惹恼太后,谢芝绮本以为要和她说拜拜了,结果峰回路转,她竟然靠一套乱七八糟的操作赢得了圣上的眷顾,这样大的落差让谢芝绮很难接受。 明明都是新人,苏斐然什么都没做,却一跃位列九嫔。而谢芝绮,却只是个刚入宫的采女,堪堪比选侍高一等,却是低其余所有人一头。 谢芝绮要说不妒忌是不可能的,她虽然眼红苏斐然的泼天富贵,但要是时光倒流,换她在太后和皇帝面前复刻一遍苏斐然的操作,她既不敢也不会。 现在谢芝绮与苏斐然都是两个世界的人了,苏斐然还来干嘛呢? “她的侍女手里好像带了些东西,估计是来送礼给主子的。”外面的妮柯答道。 “送礼?”谢芝绮冷哼一声,“我们一同入宫,哪轮得到她居高临下地赏赐我!” “那主子的意思是,不见?”妮柯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犹豫。 “见还是要见的,不能让别人觉得我失了礼数。”谢芝绮说完,扭头对芝麻吩咐道,“把花瓶收了吧,摆些迎客的东西。咱这儿也没啥太好的东西,凑活着就行了。” 第二十一章 逗你玩 一切打点妥当,妮柯才把苏斐然和循音带进来。 苏斐然看着谢芝绮坐在座椅上,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复杂,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怎么一天不见,妹妹与我就这么生分?”苏斐然让循音站远了些,自己跑到谢芝绮身边,凑近了看她,“莫不是妹妹觉得我得了圣上眷顾,从此高不可攀了?” “你——”一语中的,谢芝绮的脸瞬间涨红,“圣上就见了你一次,今晚说不定轮到我了呢!” 旁边随侍的三位宫女一开始都被苏斐然的直白吓了一跳,如今又紧张地看着谢芝绮,生怕二人在小小的阁楼中掐起架来。 于是,这三位都摆出一副劝架的姿态,芝麻甚至撸起了袖管。 短暂的僵持后,苏斐然猛然凑近谢芝绮的脸颊,吓得谢芝绮往后一仰,怒道:“你干什么!” “我想对你说悄悄话。”苏斐然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 “......”谢芝绮惊疑不定地看着坦然的苏斐然,片晌后挥了挥手,对妮柯和芝麻道,“你们先出去吧。” “可是主子——” “快出去快出去!”谢芝绮不耐烦地说。 苏斐然也遣退了循音,让她同妮柯和芝麻一起去殿外侍奉,这屋里一时只剩下苏斐然和谢芝绮二人。 “好了,现在这里没有别人了,你也不用贴着我耳朵说话,怪肉麻的。”谢芝绮没好气地说,身子又往太师椅的椅背上靠了靠,愣是离苏斐然更远了些。 苏斐然也不客气,转身坐到谢芝绮旁边的座椅上,支棱起了二郎腿,一派悠哉悠哉的模样。 “我今天上午去赤棠苑请安,中午去御花园走了一圈,下午又去了纯才人那里拜访。日程排的倒是挺满,实际也挺无聊的。” 谢芝绮皱了皱眉头,这叫什么话?请安无聊,还是后宫无聊? “你想说什么?”谢芝绮问。 苏斐然摊开手,无奈地说:“虽说咱俩入宫前没啥交情,但好歹比起后宫其他人,咱们还算熟络。我今天过来就是想——” 苏斐然话还没说完,就被谢芝绮截了去,她冷笑着替苏斐然续上下半句:“是想把从圣上那儿讨的赏赐分我,以显得你友好善良?真不必了,谢谢。” “不是,你这个人,怎么能这么想我呢?送你东西还有错了?” 苏斐然不满地抗议,竟在谢芝绮的注视下蹲到了椅子上,双臂环起膝盖,摆出一副打算深度交流的样子, “我是当了琉容华,但也没对你怎么样啊,怎么你突然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 谢芝绮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太差,倒反而表现得酸溜溜了,便将头偏在一边,闭口不答。 “你不会是,嫉妒我吧?”苏斐然突然笑了,好像恶作剧成功的孩子,笑中有些小得意,“因为你控制不住地嫉妒我,所以你也厌恶这个嫉妒我的你自己,对不对?” 谢芝绮被苏斐然言语一激,顿时怒不可遏,手攥成拳猛地往桌上一砸! 哐当! 屋外三名侍女听到了屋里的动静,都吓得浑身一激灵。 芝麻连忙对屋里的人喊:“主子,发生什么事了?” 谢芝绮深吸几口气,努力让语调变得平静:“没事,继续在外面候着吧,没我命令不准进来。” 料理完侍女这边,谢芝绮重新看向苏斐然,二人眼瞳对着眼瞳。苏斐然认真地一字一句道:“没错,我嫉妒你。你的舶来语说得很厉害,值得圣上器重,但不至于如此垂青。你——” 话说了一半,谢芝绮打量了一下苏斐然没个正形的蹲姿,继续道, “你连礼数都不懂,但偏偏撞大运撞成了容华。我不知道如何对待这样取巧之人——是作为点头之交,还是避你不见?我心头有很复杂的情感,所以不知道如何自处,何错之有?” 本来,谢芝绮以为,她这话说得已经很掏心窝子了,苏斐然怎么着也会体谅一下她的感受,说几句奉承话。没想到,苏斐然根本没把她的话当回事,居然还在偷笑。 “你笑什么!”谢芝绮怒道。 “我笑你,纠结这种小事纠结这么久。”苏斐然笑声不止,“明明你也不来问我,就自己背地里揣摩,结果见了我又这么别扭。你这性格到底是怎么回事?” 窗外,一阵清风拂过,阳光筛过婆娑的树影投入窗棂,化作地上摇曳不停地光斑。 谢芝绮目不转睛地盯着苏斐然的瞳仁,只觉得她眸中的神采是地上的光斑化作的,温暖明亮却又忽闪着让人捉摸不透。 “位份是虚的,拿到手头的东西才是实的。你不用去伺候那个和你没什么感情的男人,也能得到千金难求的好东西,岂不美哉?” 苏斐然指了指刚才带过来的锦缎, “你别心有芥蒂,就让它是寻常布料。赶紧拿它做件衣裳,到时候咱们一块儿穿着新衣服出去玩,这多快乐啊!” “你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脑袋不想要了?!” 谢芝绮被苏斐然吓得,顾不上她刚才还在和苏斐然横眉冷对,连忙拿手捂住苏斐然的嘴。 “jdkjadskouvpujja&——” 苏斐然不断挣扎,都被谢芝绮摁了回去。 谢芝绮谨慎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事后才松开手。苏斐然这才大喘一口气,没有半点危机意识地拍着胸口乐道:“哇,原来你这么关心我啊!” “……” 谢芝绮轻扶额头,也不去追究苏斐然是怎么理解的,只觉得这家伙嘴上真没个把门儿的,迟早祸从口出。 “刚才,听你的意思,”苏斐然对此毫不在意,还在悠哉悠哉地捡着桌子上的葡萄吃,“你是在气我施舍你,才把这好东西当成不要的送给你吧?” 这虽然是问句,但苏斐然说得肯定。 方才在见过纯才人后,她就想通了。要是真这么没脑子地送过来,恐怕要把谢芝绮得罪死了。 “难道不是?”谢芝绮被提到气愤之处,又冷哼一声。 “哎呀,你看你这人——自作多情!” 苏斐然嘴里嚼着葡萄,牙齿咬破薄皮,清甜的汁液在口中炸开。她美滋滋地尝着一颗又一颗,连话都顾不上说。 “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那些东西我就是带过来给你瞧瞧,谁说要给你了?” 苏斐然眼珠一翻,小嘴叭叭一说,气得谢芝绮差点掀翻台桌。 第二十二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 逗完谢芝绮,苏斐然浑身轻松地从西阁楼走了出来,带着循音回到寝殿。 最后,苏斐然到底是没耍谢芝绮,把该送的锦缎都送了出去。 这会儿,玉销已经回来了,还捎来一封信。 苏斐然不禁好奇,这宫里有谁想找她说话,直接上门不就行了?还费这劲干嘛? 于是,她坐到桌旁,打开信纸一看,才明悟为何写信之人选择这种方式联系她。 ——英文信。 必定是域外客亲笔。 信上内容也没什么特别的,主要写了域外客自从那天偶然听到莎翁诗后,对那诗念念不忘。而他是男丁,又不能随意与后苑女人接触,只好用这种清白的方式联系苏斐然。 而他写这封信的目的,也只是想讨份书面版。 “这有何难!” 苏斐然畅快一笑,连忙吩咐玉销取纸笔来,龙飞凤舞地将莎翁诗抄在纸上。抄至末尾处,她悬笔未决,仍有余性,在右下角签了大大的一个“斐”字。 斐然!斐然也! 苏斐然满意地看着写满文字的纸,大手一挥,豪气地说:“拿去!” 看这架势,还以为是诗仙太白酒醉泼墨,文采冠绝十万书生。 只是玉销跟了苏斐然一天,深知主子的德行——猪鼻子插大葱,装象!因此,她对苏斐然这套大开大合的架势嗤之以鼻,把她的墨宝往怀里一揣,拔腿就走。 她看都懒得看。 循音就不一样了,她刚来琉容华身边,什么都不懂,只觉得琉容华性格多变,行为怪异。她好奇苏斐然会舶来语的传闻,凑上前去,求玉销摊开回信让她看一眼。 玉销拗不过她,只好又把卷成卷的回信从袖口掏出来,双手一拉,苏斐然的墨宝跃然于纸上。 未干的墨迹勾勒出一个个鬼画符,唯一的汉字“斐”也写的跟三岁小孩在沙坑里乱刨的一样。只能说,这份回信除了这点子墨水外,一无是处、毫无价值。 循音一看就傻眼了,就这?! 她不动声色扭头看向苏斐然,苏斐然还站在桌前,双手抱臂、满脸得意地望天,好像刚完成一幅绝世大作。 玉销看着循音这幅样子,指了指信,又指了指苏斐然,又指了指自己的头,手指离太阳穴部位半寸的地方画了个圈。 循音一脸严肃地点点头,她也认可玉销的看法——咱家主子,脑子不好! 玉销揣起墨宝送信去了,宫里人人都知道域外客住哪,她也不必费心询问,总之这倒是件清闲差事。循音又陪着苏斐然写了一下午的字,苏斐然写腻了就要来颜料,临摹墙上的松竹图。 清闲的时间既缓又促,二人不知不觉消磨时间到了黄昏。吴嘉言身边的小宫女跑来说嘉贵妃午后身子不适,如今脑子昏昏沉沉的,也不用众嫔妃去请安,圣上已经带着太医去瞧了。 嘉贵妃免了晚上的请安,苏斐然顿觉轻松。她本来也懒得出门,再耍一会儿就去用晚膳,吃完饭就去约谢芝绮下棋,下完棋就睡觉,谁说宫中日子不快活? 苏斐然想过逍遥日子,秦奉安可不能遂了她的心愿。 天黑得像泼墨,太监哥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在门外响起:“今晚圣上召琉容华侍寝!” 我没听错吧?! 还没等循音有所反应,苏斐然就先一步推开门,看到太监哥就在门外低头等着,问道:“圣上不是在照顾病中的嘉贵妃吗?怎么还来召我?” 太监哥连忙制止道:“诶哟,琉容华,说这种话你也不怕掉脑袋!圣上的话就是天意,谁敢揣测天意啊!他召见谁都不必说明理由,去就是了!” 苏斐然叹了口气,态度软了下来:“那给我一点时间收拾下,总不能蓬头垢面的去。公公就别在外头等着了,进来喝口茶吧。” “这就不必了,小的还有别的事儿,圣上让琉容华准备好了直接去永宁殿,轿辇就在紫宸宫外候着。” 说完,太监哥行了个礼,告退了。 苏斐然叹了口气,秦奉安真不是个会替人考虑的主儿。虽然她知道秦奉安请她过去一是为了应付太后催他侍寝,二是为了商议事情,但他做的未免也太招摇了!落在后宫众人眼里,难免不会觉得圣上偏宠苏斐然,连着两个晚上都宠幸她,反而撂下了刚入宫的新人们。 不仅如此,今天嘉贵妃生病,秦奉安照顾一会儿就跑了。就算秦奉安推脱说国事繁忙,那他还有空宠幸嫔妃,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就算嘉贵妃心胸宽广,恐怕也不会给苏斐然好脸色看。 苏斐然隐隐有些惧怕明天给嘉贵妃请安,心想要不要自己也找个什么理由,比如装个病之类的不去了。 “主子,咱们还是按小全子的吩咐,收拾着吧。”循音已经开始帮苏斐然挑选衣服,“主子可别让圣上等久了。我还在妙乐坊的时候,便听说过有嫔妃被圣上翻牌子,却因为梳洗耽搁太久,圣上等不及,就改去召见了其他嫔妃。咱们这位圣上,心意难测得很。” 苏斐然心念一动,还有这种好事? 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一晃而过,现在的秦奉安已经不是过去的秦奉安了,这是只有苏斐然和秦奉安两个人才知道的秘密。 经过一番麻烦的梳洗,苏斐然终于像个正经嫔妃的样子,而不是穿着单衣在寝殿百无聊赖的死宅。 苏斐然举起铜镜仔细端详了一番,循音梳妆的手艺与玉销的一般精妙。不过,或许是她从前没为嫔妃化过妆,今日苏斐然脸上的妆容比之昨日清淡了不少,却也显得她清水出芙蓉,俏丽非常。 这会儿玉销倒是回来了,帮着经验不足的循音给苏斐然的妆容补上几笔,最后与循音一同将苏斐然送上轿辇,目送她被轿夫们抬着去往永宁殿。 “玉销姐姐,你说咱家这位主子,好不好?”循音望着一队人逐渐远去,突然发问。 “当然。”玉销摸了摸还有些发涨的肚子,“容华她不及娴妃娘娘体贴,对待下人们却更随性些。若是和娴妃娘娘相比,各有各的好处。” 循音和玉销目送抬着琉容华的轿辇消失在长廊转角,二人默契地关上院门,并肩而行,走回东阁楼。 只听循音自问自答,“我倒觉得,这儿比妙乐坊和织工局更自由。你不知,今日我在寝殿陪容华写了一下午字,又画了会画。容华还让我亲自上手,说若我来肯定不如她。” “我只比你早来半天,就已经被主子喂得要吐了。我真觉得我这一上午吃的东西,比前半辈子吃的都多。”玉销感同身受,一边叹气一边拍了拍循音的肩膀,“你说,圣上怎么会喜欢主子这样的女人呢?” “谁知道呢?”循音说,“我倒是觉得主子这样还蛮有趣的。你不知道,主子临走前拿了些作品走,说要让圣上大开眼界......” 圣上喜欢德才兼备的女子,这是整个皇宫人尽皆知的事实。 玉销听罢,沉默良久,后道:“完了,主子要失宠了。” 第二十三章 稀世之才,绝代画伯 永宁殿内,灯火通明。 秦奉安一如既往屏退众人,亲自沏了一壶碧螺春,又端了盘糕点,与苏斐然对面而坐。 “你若不爱喝,我还要了些牛乳和糖。”秦奉安挑了挑眉,“奶茶。” 苏斐然一听,眼睛立马亮了,赶忙下地屁颠屁颠去兑奶茶喝。 经过一番捣鼓,苏斐然又坐回原来的位置,舒爽地喝上一口奶茶,露出幸福的笑容,连眉头都舒展开来。 秦奉安见她如此,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别笑我不识货,我就是一俗人,品不出什么好茶,还是这个适合我。”苏斐然举着手中的茶杯,不住地赞扬,“说说吧,尊敬的皇帝陛下。今天把我摇来,是想交代点什么?” “我今天去照顾嘉贵妃的时候,偶然间在赤棠苑发现了一本小册子。” 秦奉安扯过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一个名字。 苏斐然凑过去一看,“王长安?这不是王都统的名字吗?” “正是,他是王贵人的父亲,也是颖藩的大都统,颖藩一切军务皆归于他的管理之下。”秦奉安娓娓道来,“颖藩位于西南,虽只是个小镇,但是位于古朝与瓦坎达的边界。曾经我们与瓦坎达关系紧张的时候,颖藩驻军甚多,但如今瓦坎达已成古朝藩属,颖藩的驻军便分散到周边城市,只留了些防守军力。” “留了什么防守军力?黑豹吗?” 苏斐然喝了口奶茶,她如今倒是听到什么名字都不会觉得奇怪了。 秦奉安挠了挠头,“这个世界的设定就是这样,你都不知道我今天上早朝的时候,都听到了些什么奇葩名字。” 苏斐然摆了摆手,连忙说不想知道,再听的话,好不容易构筑的世界观就要崩塌了。 “难怪王倩说,她的母家寒微。我还纳闷,都统怎么说也管理着一方军权,怎么也称不上寒微。” “王氏家族的先祖早些年做买卖赚了点钱,在祁州这个小地方安家落户,还算小有名气。而王长安少年时偶遇贵人,同他习武学军略,这才当上了一方都统。虽说手底下的兵只够攻下个寨子,但也算是不依靠任何背景,自己博来的前程。”秦奉安说完,看向苏斐然,“这样的一个人物,值得敬佩,但他的名字出现在赤棠苑就很奇怪了。” “嘉贵妃出身之高贵,胜过林岫青,颖藩都统对她来说也只是个小人物,她为何要格外留意?”苏斐然明白了秦奉安的意思,也开始冥思苦想,“嘉贵妃只记下来了他的名字,没写些别的?” 秦奉安摇了摇头:“嘉贵妃在他名字周围,还写下来很多人的名字。我暗中记下来几个,还没来得及去达利园查,但应该也不是些重要人物。” “但你之前说,王倩是太后推举的人。”苏斐然轻声道,她还记得秦奉安最初对王倩的芥蒂始于何处。 “是的。”秦奉安又在纸上写下“颖藩”两个字,“你猜这个地方的上一任都统是谁?” 苏斐然闭口不言,但她心中已有一个答案。 “花棠棣之父,花贝。”秦奉安缓缓说出了答案。 “......” 苏斐然目瞪口呆。 花贝是什么鬼啊!!!是不是天下所有人都要还他钱啊!!! “我以为你要说是林家人士。”苏斐然无语住了,谁知道那个花贝是从那个地缝里钻出来的。 “虽然不是林家人,但花林两家世代交好,暗地同盟也不稀奇。”秦奉安说,“你还得帮我在后苑留心着烁妃的动向,看她和娴妃关系如何。” “好好好,我就是你的后宫探子。”苏斐然应付道。 “不,你是我的宠妃。”秦奉安认真严肃地说。 灯火摇曳,将二人脸上的表情映得恍惚不定。 秦奉安起身,苏斐然连忙拦下他,替秦奉安为灯罩中续上蜡烛,“哪儿轮得到九五之尊亲自动手?妾身来就行了。” “少整些有的没的。”秦奉安捏了捏额头,“今夜找你过来,不只是为了赤棠苑小册子上的名字。再过半个月就是中秋,秦奉安往年中秋都会让嘉贵妃主持操办赏月会,但今年我想整点不一样的。毕竟,要我和一群不认识的人坐在一起喝酒尬聊,也没点节目,我实在遭不住。” “你是想让我出主意?”苏斐然续上一杯奶茶,“那我倒是有个好主意。” “说来听听。”秦奉安很好奇。 “既然没节目,找人表演些节目不就好了?寻常歌女舞女往后有的是时间看,不如看些新鲜的。”苏斐然道,“我倒也很好奇,后宫中的老人们有什么拿手绝活。” “你是想让众嫔妃们表演给我看?”秦奉安乐了,“倒也是个新奇法子。” 苏斐然“嘿嘿”一笑,她只是听玉销说娴妃娘娘善舞,想看那样如天仙一般的人跳起舞来会是什么样子。 不仅如此,如果后宫众人想靠才艺展示博取秦奉安的目光,必定得下苦工练习,至少这半个月应该没有人会来找她麻烦。 秦奉安既然提醒她后宫争斗不断,那她就让各位都忙起来,专于爱好,也就没人攻于算计。想来嘉贵妃也要准备节目,便也不会再有多余精力为难娴妃,也好让娴妃从苦海中脱身。 “既然节目换了,不如这赏月会的名字也换上一换。”苏斐然眼珠一转,“不如叫它,‘股东大会’,如何?” “贴切。”秦奉安拍手,“没十年脑血栓想不出来这名字。” “圣上谬赞,妾身一点巧思,怎比得上圣上智谋天下无双。” 苏斐然被夸的有点不好意思,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还带了某些东西过来,连忙四处翻找,最后拿出来好几卷纸。 “这是啥?” 秦奉安接过一卷,摊开来看——好一卷鬼画符! “我的绝世书法!”苏斐然竖起一根大拇指。 秦奉安看着苏斐然自信的模样,不信邪地摊开第二卷。 ——又是一卷鬼画符。 第三卷,还是一卷鬼画符。 第四卷有些不同,是上了色的鬼画符。 秦奉安咧了咧嘴。 寡人的琉容华真是稀世之才。 第二十四章 大虚牛师父!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朱墙之内,难以寻得这样清净的月色。只因这里是古朝财富和权力的中心,是追名逐利者的做梦都想踏足的乐园,是胸怀大志者一展宏图的氍毹,亦是众多身负渴望之人不得不进入的囚笼。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淡泊是路人。话本中的闲散自在的王爷、人淡如菊的嫔妃,终究是难以在现实中找寻。或许,如此心性的人并非不存在,但被深宫浸染多年,恐怕也生出了不得不争之心。 宫墙之内,万古如斯,人的意志再坚硬如磐石,也耗不过夜以继日的滴水穿石。更何况,世事并非一滴水,而是不止歇的洪流、终无尽的瀚海,前仆后继的无奈总会冲垮所有自诩坚强的不凡之辈。 李惜云曾经便是这样一个人。 他曾执剑青云上,寒光照万川,斩罢不平事,功过拂衣去。只是游侠寂寞,登楼瞰灯火,一觉尘寰如梦,烈酒入喉,少年意气,随北风去。 半生已过,知交寥寥,或是隔断生死,或是相忘于江湖。唯有韩涉,是他犹如流水一般记忆中的一笔浓墨。那时,他看着年少的韩涉,明明羸弱得一阵风吹来就要跌倒,却声称要做匡扶正义的侠客,像极了曾经不知世事无常的自己。 如今的韩涉也不做虚无缥缈的梦,终究入了体制,拿了名牌,成了皇帝的头号保镖。李惜云为了能随时教导韩涉,也曾在大内挂过一段时间的名,只是这里浮躁比江湖更甚,李惜云终究喜欢自由来去,如天边的云、原野的风,雁过无痕、掠草无声。 大虚的剑意,他只能参透七分。剩下三分是时运不济,也是天赋所限。如今的他只能做到以拳代剑,但他听闻大虚剑道大成之人,能一掌开天,一拳山崩,可谓习武者至极之境。 他此生只能望前者之项背,但也希冀着后来之来者能走到他所不能及的顶峰。 “您就是......大、大先生?”一道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李惜云的沉思,“还是说,我应该叫您,大师父?” 李惜云脚尖一点,从角楼高处掠下,犹如一叶飘落。偌大宫城,夜间巡逻侍卫数队,竟无一人发觉。 王倩按照小卡片的指使,在今夜午时来到了皇宫西角楼下。为了隐秘身形,她甚至没有带侍女秀蔗,而是孤身前来,让秀蔗代她守在梨芳庭。 她原本还担心那个白天遇到的男人是个江湖骗子,要把她从宫墙之内拐到某个穷山沟沟,现在只看到他从快五丈的角楼之巅翩然跃下,内心不仅信了他自诩韩涉之师的说辞,对他的武功也是五体投地拜服。 原来世间什么轻功什么侠客的传言,都是真的! 真的有人能视高楼为无物!她还以为那些都是说书人故意往夸张了编,吸引听众的! 李惜云看着王倩崇拜得都快要冒星星的眼神,十分满足。 什么“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都是屁话!有虚荣心是人的天性!受到崇拜才能激发人的主观能动性! 李惜云悄悄收起藏在掌心的滑索,不动声色扭了扭被震得胀痛的脚,不着痕迹地装了波大的。 为了让王倩心悦诚服,甘愿拜他为师,他可是精心准备了一下午。这一下午,他都在角楼爬上爬下安滑索,还要留心避开执勤的守卫——好在所有的辛苦都有了回报! 李惜云在王倩面前站定,负手而立,装出一副与白天截然不同的世外高人的模样。 “大先生?”王倩看着李惜云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样子,十分疑惑。他把自己叫到这儿来,怎么一点反应都不给,“大先生!我是王倩!白天您刚给过我小卡片!” 李惜云还是一动不动,王倩更加困惑了,白天那阵也没看出来这人有听障啊? “大先生既然无事,那我先走了——” “等等!” 李惜云急了,但还得维持着表面上的云淡风轻。 他轻咳一声,说道:“我大虚剑派武功不授外人,既然你诚心学武,便拜我为师,我才好倾囊相授。” 王倩纳闷,她当然是为了学习武艺才过来的,怎么感觉跟这人说话鸡同鸭讲呢? 她突然又觉得这人像江湖骗子了。 “大先生的功夫深不可测,我当然愿意拜您为师。”王倩说,“流程要怎么走?” “什么走流程,拜师当然要讲究诚心。”李惜云双手抱臂,看似不为外物所扰,实则额间已有两块青筋凸显出皮肉,“我呢,也不用你磕头行拜师礼什么的,只要你练功发自真心,其他的我都无所谓。” “嚯,这么简单!”王倩叹服,“那我发誓,我练功发自真心,大师父快教我吧!” 不愧是高人,就是不讲虚头巴脑的那一套! 只是,面前的大先生似乎并不满意她的表态,甚至脸色还难看了几分。 李惜云重重地叹了口气,在王倩不明就里的眼神中,艰难地开口:“虽说我懒得搞什么拜师礼数,但你拜入我门下,总得叫对师父的名字吧。” “啊?” 王倩的疑惑更上一层楼。 她记得那张小卡片的落款是,“大虚牛师父”。 “哦!” 王倩脑中灵光一现,突然开窍! 不是大虚牛,师父。而是大虚,牛师父!大虚是派别的名字,而师父姓牛! “牛师父!”王倩对着李惜云,猛一抱拳,眼神坚定地说,“从今日起,我愿拜入大虚门下,请教我武功!” 李惜云肉眼可见地像石雕被工匠劈开一样裂开了。 “小丫头片子,我姓李!!!!!我叫李惜云!!!”李惜云再也维持不住风轻云淡的高人风范,怒道,“卡片上不是都写了,‘李氏出品,必出精品’吗?!” 被李惜云一凶,王倩有些怂,但也不服气地嘟囔着:“明明落款是大虚牛师父......” “那是江湖人送我的绰号,”李惜云没好气地一拂袖,“我师承大虚剑派,却善用拳法,气如斗牛,故有此名。” 经过刚才这么一场,王倩对李惜云的敬畏褪去了个七七八八。她不情愿地一拱手,道:“从即日起,王倩愿拜入李师父门下。” 李惜云重重地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小辈对前辈的敬畏之心真是不如当年了。 想当年,他还在江湖行走时,谁见了他不得卖他三分面子,喊一声“李大侠”? 李惜云看了一眼王倩,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算了,谁让这小丫头片子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呢? 第二十五章 皇城中秋第一届股东大会 自打皇帝要在半个月后举办“皇城中秋第一届股东大会”的消息传出去后,后苑众人纷纷埋头钻研花活,每位嫔妃都铆足了力气,势要在股东大会上不落人后。 虽说股东大会是秦奉安的主意,但毕竟参加的人只有皇室亲眷,主理的责任自是落在后苑位份最高的吴嘉言头上。 或许是因为任务繁重,不仅要操劳股东大会的方方面面,还要拿出不逊于任何人的才艺表演,吴嘉言也劳累万分。她最近时不时就免了嫔妃请早晚安,即便请安如常之时,众人也看她眼下乌青,眼瞳四周尽是红血丝。若是放在平常,她定要把三宫六院的事务都唠叨一遍才肯放人离开,而最近她只是简单吩咐两句,便遣散了众人。 吴嘉言都已忙碌至斯,更是没多余的精力去为难娴妃。苏斐然看最近娴妃的气色好了不少,玉流也没再跟她打过小报告。 苏斐然给秦奉安出的主意,献祭了吴嘉言一人,倒造福了整个后宫。每个嫔妃得知不用早晚一次去请安后都乐不可支,都愿意拿出更多时间钻研才艺。为了能更好地将才艺呈现给皇帝,她们还经常替彼此出谋划策,如此互通有无,眼看整个后苑死水一般的气氛都被这股东大会盘活了。 自然,没人知道这股东大会是苏斐然的主意。 所有人都盼着能在股东大会上一鸣惊人,惹圣上垂青,只有出了这个主意的人在摆烂。 苏斐然宁愿秦奉安冷落自己几天,她最近见秦奉安实在有点频繁了,让她看着秦奉安的脸都有些生厌。 秦奉安这个中二病小子,每夜都把自己拉过去当侍寝的挡箭牌。虽说股东大会分散了后宫众人的一部分注意力,但她受到圣上独一份的恩宠仍是不争的事实。前几天去给嘉贵妃请安的时候,苏斐然看到杨落袖盯着她的眼神,就像要把她给吃了。 当天散伙的时候,杨落袖待到众人走个七七八八,愤恨地对苏斐然说:“圣上凭什么专宠于你!你也只能得意到股东大会那天了!” 当时苏斐然漫不经心地掏了掏耳朵,“不是我说,连贵妃娘娘都不置喙我的事儿,你又有啥资格说我啊?杨采女,你用这种态度跟位份比你高的嫔妃说话,也不怕我一计较起来,在贵妃娘娘或是圣上面前,告你一状?” 自打那天恐吓过杨落袖,她后来倒是老实很多,见到苏斐然也跟耗子见了猫似的,鬼鬼祟祟跑远了躲着。 苏斐然总觉得她在暗中谋划什么,但想来想去也只是出于直觉,便不予理会。 清风入阁楼,苏斐然临窗执笔,临摹着昨晚秦奉安赏给她的《马丘比丘向日葵图》。 据说这张画作是百年前的梵高大师所作,意境之绝美,百年间无人能及。近百年来,世人争相临摹梵高大师之画,却再无一人能复刻梵高大师功力深厚的笔法。 苏斐然画画那三脚猫的水平,自然连梵高大师的小脚趾头都赶不上。她要来一长幅卷轴,说是要临摹大师之作,实为嚯嚯笔墨纸砚。苏斐然画了一下午,纸上不见马丘比丘上怒放的向日葵,但见一个污浊的色块黏连着另一个污浊的色块,色块上好像有几根发了霉的火腿肠迎风飘扬。 玉销和循音都对苏斐然的绘画水平见怪不怪了,她们私下还经常打赌,今天主子会不会画到最后,愤而摔笔,把自己画不好的责任赖给笔尖分叉或是草纸太涩。 “主子,我来续牛乳茶。” 循音端来小厨房特地为苏斐然熬制地牛乳茶,看了一眼《马丘比丘火腿肠图》,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你行你上!”苏斐然愤怒地把笔一甩,任由墨迹在火腿肠图上划开一长道——甚至这随手一扔形成的墨迹都比她画的火腿肠更像向日葵。 “主子说笑了,就是再给上......噗......奴婢十数年......噗......奴婢在画画这方面上也赶不上主子。”循音一边憋笑一边说,可惜破功太快,说这话难免嘴漏气。 苏斐然气得双手一叉腰,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太没架子,连小侍女都敢当面嘲讽自己。 “不画了、不画了!画这破画,没意思!” 苏斐然气得往榻上一坐,循音和玉销赶紧迎上去说好话,也没哄得苏斐然开心,反而惹得苏斐然拿枕头砸过去。 循音和玉销二人先是震惊,看到主子在偷笑,反手接过枕头又砸了回去。三人胡闹间,绒絮飞扬,好不快活。 “姐姐这儿怎么这么热闹?” 就在三人玩得大汗淋漓之时,门外传来一道声音。 三人皆扭头看去,赫然见到门外有两个人的影子。 苏斐然听出是谢芝绮的声音,连忙挥了挥手,让玉销去开门迎接。她刚才打枕头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只想躺着歇一会。 玉销为谢芝绮开了门,谢芝绮行了个礼便带着侍女芝麻走了进来,看到苏斐然呼哧带喘地躺在榻上,身边尽是枕头里裹着的绒絮,眸中装满了震惊。 “姐姐你......真会玩儿。”谢芝绮半晌才憋出一句话。 苏斐然上下打量谢芝绮,见她穿的是妆花缎裁的新衣,不由得满足一笑——果然是傲娇,口嫌体正直!对付傲娇,就是得直白! “本来我也是想来找你玩的,看你这么累,便算了。”谢芝绮坐在塌边,自如地拿过床边盛满牛乳茶的茶杯,喝上一大口,“最近整个宫里数你最闲,别人都为股东大会练出花儿来了,你还在这儿无所事事!” 苏斐然摆手道:“你不也一样?这几天是谁总来我这儿蹭奶茶喝?我每续上五杯,就有一杯进了你这家伙的肚子。” 谢芝绮耸了耸肩,理所当然地说:“你是皇帝的宠妃,紫宸宫小厨房自然优待于你,给你熬的奶茶便是最好喝的。你说咱们同住一宫便是姐妹,让妹妹我喝两口,你就心疼了?你若是真心疼,那你叫母牛别下奶,我就喝不上了。” “得了吧,喝奶茶都堵不上你的嘴。”苏斐然一翻白眼,玉销往她身后垫了两个枕头,让她舒服地倚着枕头半坐在榻上,“你这么悠闲,是还想给圣上表演咬火折子吧?” 谢芝绮点了点头,说道:“我是懒得练别的,圣上又没看过我咬火折子,再表演一遍有何不可?” 说完,谢芝绮往苏斐然身边凑了凑,满脸神秘兮兮的模样,“你平时懒得出门不知道,但我可都打听到了。” “什么?”苏斐然疑惑。 “其他人的才艺展示啊。”谢芝绮拿胳膊肘拐了下苏斐然,“你不想知道她们都准备了些什么绝活?” 第二十六章 听书人 “到那天自然就知道了,提前打探不就成剧透了吗?那多没意思。”苏斐然不以为然。 谢芝绮铁了心告诉苏斐然,先喝了口奶茶润了润喉,然后道:“你可知杨采女新养了条狗,它——” “毛茸茸!”苏斐然顿时两眼放光。 “什么?”谢芝绮吓了一跳,“什么声音!刚才是你在说话吗?” 苏斐然环顾四周,正襟危坐道:“没有啊,我什么都没听见。” “我也没见过那只狗,只知道是她托关系送进宫的名贵犬种。啊,光是想象就觉得很可爱。”谢芝绮十分向往,“可惜那狗狗宝贝得很,去哪儿都有人跟着,杨采女更不许人随便触碰,看来想摸上一摸都很难了。” 苏斐然被她说得起了兴致,听谢芝绮这么一说,她也想养条狗了。 反正宫里日子闲,平时撸撸狗、遛遛狗,也是不错的消遣。 “还有啊,王贵人也下了不少功夫!”谢芝绮眼珠滴溜溜一转,说道,“芝麻先前路过梨芳庭,听见里面有劈木板的声音!所以,这王贵人一定是在练拳呢!” “开什么国际玩笑?” 苏斐然瞥了一眼谢芝绮,根本没把她的话当真——这臭妹妹编瞎话逗她玩儿呢? 王倩那削瘦的身板弱柳扶风,看她劈叉都得捏把汗,生怕她一个不小心折了腰。再说,人家冰肌玉骨,好似是喝露水长大的仙女下凡来渡劫的,不去舞文弄墨,反倒表演徒手开木板、胸口碎大石? 反正苏斐然是一万个不信。 “住在梨芳庭的嫔妃,除了王贵人就是烁妃。你若不信是王贵人,莫非你觉得那是烁妃准备的节目?”谢芝绮反问。 “说不定只是梨芳庭在进行例行修缮,你猜得也太离谱了。”苏斐然狠狠摇了摇头,连忙把王倩空手劈木板这个画面从脑海中甩了出去,“算了,你还是别瞎猜了,一点靠谱的实锤都没有。” 谢芝绮吐了吐舌头表示反对,虽然不知道“实锤”是什么意思,但苏斐然不想听她便不讲了。 苏斐然想起一件事,看向谢芝绮,“你刚才说,是来找我玩的?” 谢芝绮一歪头,眼睛不住地往天花板上瞟,“有这回事儿?我忘了。” “赶紧说,有什么好玩的!”苏斐然用手把谢芝绮的头掰正,“我听闻花鸟榭的戏台子还没拆,是不是太后把巡回戏班子请回来了?” “琉容华别惦记巡回戏班子了,人家都离开京城两天了!”谢芝绮身后的芝麻插话道,“听说这回太后请了个说书的,晌午时在花鸟榭讲话本呢!” 苏斐然刚想抗议这么好玩的事情不带我,突然又想起那阵她还在埋头大睡,顿时精神萎靡下去。 “左右也是闲的,那说书先生还在宫里,要不咱们把他请来?”谢芝绮兴致盎然,连蹦带跳地围着苏斐然的塌边绕了几个圈。 苏斐然想了想,倒也并无不可。 早就听闻古代街头巷尾说书先生句句妙语连珠,讲的话本比连环画还吊人胃口,她也想见识一二。 玉销得了苏斐然的命令就去传人,苏斐然只觉得又与谢芝绮嬉闹了一会,玉销就带着人赶了回来。 说书先生不方便上阁楼,便被玉销安置在紫宸宫偏殿。 既然人都请到了,只两个人吃独食也不好。一不做二不休,苏斐然干脆把全紫宸宫的人都叫了过来,主子和随侍丫鬟同坐一屋,大家一起听说书。 玉销很有眼力见,见到一群人围着桌子坐在一起,桌子上却光秃秃的,便商量着和玉流搬了些瓜果点心过来。如此一来,大家一边听说书,一边嘴上也不闲着,生活有滋有味。 “干得好。”苏斐然偷偷向玉销举起大拇指,“Good job!” 玉销举起大拇指回敬,“You are wee.” 说书人惊堂木一拍,拿起折扇,“哗”地一声在身前捻开,便起了范儿。 “哇哦!”谢芝绮忍不住惊叹。 她是典型高门大户家的女儿,没在市井小巷里乱窜过,还真没见过说书先生的派头。 “上回书说到,彼时的古朝,海中有大魔侵扰,山间有恶螭盘踞——” “等下、等下!”在众人好奇的眼神中,苏斐然举起了手打断道,“你们都听过上一回吗?” 众人摇头,都说“未曾”。 说书先生尴尬地摸了摸鼻头,“上午我在花鸟榭说书,诸位真是不给面子。” “先生别怪我们不捧场,午前太后特地请您去说书,我们又未曾受邀,哪敢同去?”林岫青温婉一笑,解释道,“是琉容华把您请来,我们姐妹也才有幸饱个耳福。” 说书先生被说得面红耳赤,连忙拱手自责道:“哪敢怪各位娘娘,小老儿从头说上便是了。” 只听又是一声惊堂木落在桌上的声音,屋内众人精神为之一振。 说书人折扇一开一合间,勾勒出了一段波澜壮阔的神魔战争史诗。 他说到天地精气孕育出一颗灵石,说到一个石猴儿手持巨斧,将灵石劈开,破石而出。不一会儿,他又说到天边蟠桃会,赴宴而来的二郎神君英俊潇洒,惹来西域魔神之王宙斯的恋慕。于是,他将冥王哈迪斯变作公牛,势要借二郎神君撸阿努比斯之时,掳走这个美男子...... “要说那二郎神君去追冥王哈迪斯的结果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说至一回末尾,说书人轻敲抚尺,唤醒满座梦中人。 众人听得如醉如痴,还沉浸在东方神域与西天魔域的较量中,只觉得说书先生讲得太少,根本听不够。 说书先生却已经收拾起折扇抚尺,背好了行囊,“诸位娘娘,我看天色不早,小老儿先行离去咯。” 说书人毕竟是男客,众人不好挽留,却又觉得心有戚戚,无处发泄。 “这《西天屠魔传》剧情曲折有趣,回味无穷,但听久了却缺了些人间情调。” 只见大家不愿离去,娴妃率先开口安抚道, “左右今天无需去赤棠苑请安,姐妹们先回去歇息,明天本宫再将先生请来,讲段才子佳人如何?” 苏斐然心里有八百个不情愿。 她才不想听才子佳人,冗长酸涩的情节倒能熬过去,万一有些故事桥段让她感到窝火,到时候一个没憋住,发表出些大逆不道的暴论,可就不妙了。 但苏斐然又不愿忤逆林岫青的一番好意,思来想去,便起身道:“娴妃娘娘要是想听才子佳人的故事,何须遣来说书先生?我当即便说与你听!” 此言一出,满屋哗然。 琉容华会说书?! 第二十七章 《霸道掌柜俏小二》 苏斐然不会讲话本,但讲个故事哄大伙儿开心又有何难? 苏斐然拿过桌上一块方糕当作醒木,走到众人面前。她学着说书先生的姿势在桌子后面一坐,手中方糕猛地往桌面一拍—— 砰! 还真三分说书先生的风范。 众人定睛一看,苏斐然手中的方糕经过这么激烈的碰撞,竟只掉了些碎渣,表面连一道裂痕都没有。 林岫青沉思片刻,吩咐身后坐的玉流:“让小厨房以后别做这种方糕了。” ——再硬一些就能当凶器了。 林岫青把后半截话吞回肚里。 玉销临时找不到折扇,便跑去院子里,随地捡了几片荷花木兰的落叶,拂去叶片上的灰尘,再用丝线绑成一串,递给苏斐然。 苏斐然也不嫌这东西寒碜,手里有东西总比没东西来得好,当即就拿在手上煞有其事地扇了起来。 循音为自家主子造势,鼓掌道:“好!久仰京城苏先生大名,不知苏先生今天讲的是哪一出?” 有人陪着苏斐然胡闹,苏斐然顿时来劲了,手上叶片扇子一挥,得意洋洋地说:“今天我讲的这出,名叫《霸道掌柜俏小二》!” 谢芝绮“噗嗤”一下笑出声,这段时间她和苏斐然混熟了,也学着她似的视尊卑若无物。在众人面前,谢芝绮也没想着给位份更高的琉容华卖个面子,当即边笑边拆台道: “人家娴妃娘娘想听的是才子佳人,你讲的掌柜和小二算什么才子和佳人?” “再说,掌柜都是想做生意的,生意人往往都是笑脸迎人,又怎么才称得上‘霸道’呢?我说琉容华,信口胡诌也得有个度啊!” 虽说谢芝绮是在拆台,但问出的这几个问题却吊足了在场人的胃口。 不说出身世家的林岫青、马姝雅以及她们的贴身侍婢往往都是看戏班子上门,没怎么接触过街头巷尾流行的评书,就连大多在市井中长大的丫鬟们也没听过这么接地气题材的说书。 毕竟,评书里的主角就得在寻常人接触不到的高度,这样说书先生讲他们的故事,才能满足听众的好奇心,也能带来新鲜感。 如若说书先生天天讲村头王婆卖瓜,瓜卖的是几钱几两,又有何意思? 只见苏斐然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谢采女看问题太狭隘,勇于接纳全新的事物才会让眼界更开阔!” 谢芝绮听苏斐然还没开讲就已经开始信口浑说,更确信她狗嘴吐不出象牙,想必这《霸道掌柜俏小二》也不是什么正经故事。 虽说紫宸宫气氛轻松,大家此时在偏殿相对而坐,没什么讲究,但终究深宫之内,关系再好也脱不开“尊卑”二字。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苏斐然一样,字典里根本没这个词。 众人皆是看向林岫青,等她表态。苏斐然这出《霸道掌柜俏小二》讲不讲得,还得听主位娘娘娴妃的意思。 林岫青眉眼一弯,用金丝锁边罗帕掩住嘴,却也难掩脸上的笑意,“听上去很有趣,本宫必不会阻拦。琉容华,你可见众姐妹是多么期待。若是你今日不能把众姐妹讲得尽兴而归,本宫可要罚你去扫院内的落花,让你在扫地时编些新的故事来。” 苏斐然一拱手,应了下来。 那么多胃疼狗血的疼痛文学,可不是白看的! 苏斐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在她身后的,是所有为了月票和订阅疯狂码字出产狗血的苦哈哈作者们! 叶扇一开,苏斐然优哉游哉开始了讲述。 话说,京城内有家连锁字号,做的是供货生意。人人都传掌柜的年轻有为、仪表堂堂,是貌若潘安的男子,却无一人有幸得见他的真容。 这家连锁字号越做越大,招揽了不少人来此打下手,女主角马小红便是其中之一。 说到这个马小红,她的出身悲惨,听者落泪闻者悲伤。她不仅父母双亡,而且欠债千万,若不是靠奶奶捡垃圾卖钱维生,她便要饿死街头了。 讲到这里,谢芝绮举手发问:“等一下,京师各府不是会定期施粥吗?” “剧情需要懂不懂?”苏斐然叶扇一合,不满地反驳。 总之,这个马小红的奶奶病重,马小红不得不夜以继日、加班加点地干活,白天抢着待客,晚上熬夜算账本,一日只吃一碗粥,身上穿的除了店家制服就是破布麻衫。 而马小红平日里,总会受到明里暗里受到同僚王大壮的照拂。说到这王大壮,名字虽土,却形貌昳丽,据说也出身贫寒,才同情马小红的艰苦遭遇。虽然他自己也在困顿中挣扎,但他竭尽全力地帮助马小红,这让马小红对他有了些好感。 持续了一段时日起早贪黑的工作,马小红终于攒够了一些钱,够请郎中来为奶奶医治了。 这时,店内突然冲进来几个劫匪,他们拽过马小红的荷包就是一顿惨无人道的搜罗!而且,他们不仅劫财,还要把马小红卖去烟花风月之地再换二两银子! “听你这么说来,这家店铺规模也不小,怎么就没个看店的呢?”马姝雅十分疑惑。 苏斐然冷笑一声,“这叫‘艺术加工’!” 劫匪扫荡了马小红的钱财,马小红哭着求劫匪放自己一马,家中老奶还等着这笔救命钱。听罢此言,毫无人性的劫匪自然是更加兴奋,根本不顾马小红的求饶,当下就要把马小红拖拽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大手不知从何处伸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扼住那领头的劫匪之咽喉,将他狠狠抵到店内的墙上! “那劫匪的后脑勺和厚重的墙体来了个亲密接触!一阵巨大的响声赫然响起——”苏斐然连忙学起口技,“砰!哗啦哗啦——” “‘哗啦哗啦’是什么?”林岫青眉头一皱,觉得事情不简单。 那声响有诡异,店铺内众人皆是闻声看去。只见那劫匪头领的脑袋撞在墙上,愣是把墙撞出几道裂隙,那墙都被震得直掉渣!而众人定睛一看,那双大手的主人,正是店内的帅气小厮——王大壮! 他方才在外面采买,听闻店内突逢变故,便飞速赶回,于危机之中解救了马小红! 说到此处,苏斐然兴致大发,突然起身,模仿着路人的口吻高呼:“那个无名小厮是谁?” 然后,她又装作另一个路人自问自答道:“不清楚,但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他。” 此时的偏殿内,众人早已沉浸在苏斐然所讲的故事中。她们为主人公马小红的悲惨过去感到揪心,也为赞叹于她身处困境还能保持着美好的品德。 谁人也没注意到,偏殿虚掩着的门已被悄悄打开,有个人不动声色地踏了进来。 ——当今圣上,秦奉安。 第二十八章 你到底在感动些什么啊 苏斐然在上面一人一桌一扇一抚尺,演得不亦乐乎,众人在下面啃着瓜果点心,听得不亦乐乎。 讲到了英雄救美的桥段,苏斐然装作街头路人在小声议论,“我老高前些日子做生意,和这家掌柜打过照面。如今我看这小厮的相貌,倒是跟掌柜的有点像——” 众人都聚精会神起来,不敢分心。谢芝绮刚捻起一块绿豆糕,听苏斐然讲到了关键处,她不由自主地将绿豆糕放下,专心致志地听故事发展。 “只见,王大壮衣袍翻飞间,砰砰砰砰——所有劫匪应声倒地!” “谁也想不到,王大壮这普通小厮,竟有不一般的武学造诣!他的拳风如麻,恶狠狠地教训了一通卑鄙无耻的恶人!” “马小红震惊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想起了流传在店小二间的一则传闻——” “传说,掌柜的早些年混江湖,练了一手好拳法。而这拳法迅如雷、厉如火,正如刚才她所见到的那样!” 台下听众倒吸一口冷气。难道,王大壮就是神出鬼没的店掌柜?! 玉流紧张地盯着苏斐然,心脏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苏斐然却在此时卖了个关子,喝了口水,完全不顾众人期待的眼神。 润了润嗓子,苏斐然才继续讲下去:“在劫匪既惧怕又愤怒的目光中,王大壮一把搂过马小红,生性孤傲的他不允许有人染指他看中之物!” “他睥睨着躺倒一片的劫匪,开口道——” “谁也别想动我的女人。”一个陌生的声音插入进来。 “对对,没错,这就是他说的话。他——” 苏斐然的话到嘴边,却戛然而止。 她僵硬地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接上她台词的来人—— 秦奉安?! 这哥们怎么跑这儿来了?要事议完了吗?折子批完了吗?工资发了吗? 秦奉安十分入戏地配合她表演,如故事中的王大壮一样搂过苏斐然的腰,霸气侧漏地放话:“我的女人,只能我来欺负!” 苏斐然全身上下汗毛倒竖,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不是,兄弟,你来真的啊! ——是圣上亲临! 众嫔妃和侍女急忙起身,互相对视,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抹仓皇。 苏斐然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避免和秦奉安有任何肢体接触。 只是经过秦奉安这么一搅和,她的心思早就不在说书上了。她磕磕巴巴地回想脑内的台本,棒读着马小红的台词:“你这家伙,是什么人?” 秦奉安饶有兴致地看着苏斐然,口中还在对着《霸道掌柜俏小二》的台词: “我就是这家店的店主,给我记住了!” 苏斐然实在演不下去了,没好气地对秦奉安耳语:“你来砸场子的啊?你一来,我的看客就得下跪,还怎么听我说书啊?” “哈哈,这好解决。”秦奉安坦然一笑,向台下一拱手,扬声道,“路过的看客朋友,还请听我一言。掌柜我王大壮,天性不爱张扬,望诸位日后还把我当成小厮,莫要透露我的身份,来日我定请诸位吃酒!” “这......” 虽然秦奉安借王大壮的语气说出台词,但台下听众都听出了他意有所指——圣上不想扫了她们的兴! 其余众人纷纷看向林岫青,林岫青咬了咬嘴唇,想着不能坏了圣上的兴致,便坐回原位。其他人也随着林岫青的动作,“哗啦啦”坐了回去。 苏斐然没想到秦奉安能接上《霸道掌柜俏小二》的台词,难道他在现代也看过《霸道总裁俏助理》? 虽然苏斐然说的这段书缝合了不少恶俗小说,但是主要对白都摘自《霸道总裁俏助理》,因为这本女频爽文的对话最直白最肉麻,也最能给人以难以忘怀的精神冲击。 苏斐然看完《霸道总裁俏助理》后浑身难受,之后那几个月看到霸总题材小说都绕着道走。没想到,秦奉安竟然也看过这玩意,还把台词倒背如流! 苏斐然周身顿感一阵恶寒。 秦奉安到底是什么成分啊???中二病也爱看霸道总裁??? 秦奉安中二病发作,要陪她一同演戏,这倒不要紧。但苏斐然记得后面的台词更肉麻,她自己用说书的语调说出来倒还好,她实在不想从别人口中听到那些既土味又尴尬的话—— “马小红,你不必再要强了——” “因为,你的强来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他说出来了!!!!! 苏斐然羞耻得想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是种来自生理上、血脉上的羞耻,这种暗藏在皮肉下的羞耻被秦奉安深沉的念白连根拔出,羞耻得苏斐然想抱着头在地上打滚。 苏斐然从脸到耳根都在发烫,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许是她的脸皮长到秦奉安身上了,秦奉安继续演绎着王大壮,还加入了一些莎士比亚戏剧的元素: “啊!马小红!你为什么是马小红!” “否认你的家世,抛弃你的姓名吧,跟我走吧!或许你不愿意这样做,那么只要你宣誓做我的爱人,我也不愿再守着这家店铺,只愿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秦奉安二次加工的台词把王大壮对马小红的爱热切地表达了出来,台下的听众们不由得热泪盈眶——她们从未见过如此直白的表达! 倘若因为家境的差距,王大壮和马小红这对神仙眷侣最后分道扬镳,恐怕接下来几天她们都会郁郁寡欢! 为什么这世间美好的感情总要有残缺!为什么苍天不愿放过这对有情人! 林岫青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玉流及时地给娘娘递去罗帕,让她低头呜咽着拭去眼角溢出的泪水。 苏斐然陷入了艰难的纠结。 按照《霸道总裁俏助理》原著剧情的发展,结局其实是个HE。毕竟霸道总裁小说的目的就是让读者看得爽、看得过瘾,而不是像疼痛文学一样故意引人胃疼。 只不过,对着秦奉安演绎的王大壮,苏斐然实在不能如实地将马小红的台词宣之于口。 “不!” 苏斐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推开秦奉安,眼含泪花地说出了伤人的话, “不,我不能和你在一起!王大壮!” 秦奉安急切地追问道:“为什么!回答我,到底为什么!马小红!” “天堑无涯,爱亦无法弥补。若是我同意与你在一起,我们只能背着家庭的负担,做对苦命鸳鸯。”苏斐然声泪俱下,“我不愿委屈你,让你放弃家业,跟我过着艰苦的生活。王大壮,我爱你,所以我们不能在一起。”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说完全话本的最后一句台词,苏斐然眼泪已然决堤,台下泣涕声此起彼伏。 她弯腰谢幕,台下掌声雷动! 第二十九章 瓜田李下一枝花 “真没想到,琉容华还会说书呢......” “我就说,能讨得圣上的欢心,总得有点真本事!” “说书算什么本事?女子就该柔顺,应学琴棋书画、歌舞曲艺,说书那种不入流的奇技巧淫算得了什么!” “你懂什么?你笑琉容华下里巴人,殊不知圣上也喜欢说书呢!难道说,你觉得圣上喜欢的也是不入流的奇技巧淫?” “你们也别吵了!要我说,还是娴妃娘娘知书达理,就像从画中走出来的仙女一样完美无瑕!” “据说嘉贵妃也有两把刷子!听说当年安息的使者前来觐见圣上,圣上设宴召见。那使者觉得宴席上的歌舞平庸无奇,酒足饭饱便出言讽刺,说古朝繁盛,却找不出个像样的乐手。是嘉贵妃转身回赤棠苑,取来心爱的电音蝌蚪,当着使者的面弹了一首早已失传的《广陵散》,这才让使者哑口无言。” “事后,使者大受震撼,从四方各地搜罗来不少乐谱,进献入宫,就为了再听嘉贵妃弹上一曲。但嘉贵妃执拗,无论谁人劝她,她都不曾再弹半曲。直到那使者老死在追寻失落曲谱的路上,消息传入宫中,嘉贵妃才再次摸出那把电音蝌蚪,为故人送上最后一曲。” “那年海棠红遍,嘉贵妃换上曾经赴宴的衣裳,坐在院中又弹起《广陵散》。虽是旧时的曲调,却不见旧时的听众。唯有一只白鸟衔枝飞来,落在嘉贵妃肩头,叼走一瓣落红,又向天边飞去。” “自那之后,嘉贵妃便再也没弹过电音蝌蚪。” “那你说,在这次股东大会上,嘉贵妃会不会为博圣上一笑,再出一次手啊?” “我又不服侍赤棠苑,我怎么知道?你若是想打探消息,得问赤棠苑的人啊。你不是向来和苓儿那丫头很要好吗?怎么?关系到贵妃娘娘,她就什么都不愿意告诉你了?” “哪家主子不都对自家准备的才艺讳莫如深吗?又不是光嘉贵妃藏着掖着,你们家主子不也什么都没透露吗?” “你说王贵人?”秀蔗摸了摸后脑勺,“其实......贵人她准备了什么才艺,我也不清楚。” 自打王倩去见了大虚牛师父之后,她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往常她总去御花园劈叉,如今倒经常一个人在院子里练功,什么踢腿、打拳......都是秀蔗看不懂的玩意儿。 不过王倩从小就有不少奇怪的爱好,再多这么一个也不打紧。秀蔗心想。 “我、我还要给贵人送香,就不陪你们聊了。”秀蔗怕自己最笨,说漏了什么,连忙找个理由离开,赶回梨芳庭。 梨芳庭小而精巧,虽说只能容下两位嫔妃带着下人在此居住,内部的格局和布景倒十分别致。 梨芳庭的主位是烁妃花棠棣,看上去温和得像只小白兔,实则是全后苑最爱隔岸观火、墙头吃瓜的乐子人。 平时总有嫔妃不经意间得罪嘉贵妃,花棠棣就爱捞一把瓜子在手心,在暗处边嗑瓜子边偷看嫔妃受罚。后苑中,唯有她最清楚嘉贵妃的刻薄和小肚鸡肠,也最明白她的狠辣手段。 所以,那天苏斐然当着所有嫔妃的面对嘉贵妃不敬,嘉贵妃却没有下令惩处,事后也竟没有追究,花棠棣才会如此震惊。 “不应该啊。”花棠棣思来想去,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琉容华是嘉贵妃的什么人吗?可是我先前调查,也并未发现她们有亲属关系啊。” 心叶替花棠棣捶背,嘴也没闲着,“说不定只是嘉贵妃想拉拢琉容华?” “拉拢?”花棠棣冷笑一声,突然问道,“咱们在这后宫待多少年了?” “八年。”心叶老老实实回答。 “是啊,我已经被送入深宫八年了。我那年春天入宫,嘉贵妃那年初秋入宫,按照资历,我都比她大上半年。” 花棠棣轻轻将额前碎发拢至脑后,好像在梳理琐碎的光阴, “只是这八年,我却从未见过她行拉拢之事。她总是那样,对谁都是一副看不惯的模样。当年对我,后来对林岫青、李长岁,都是如此。苏斐然,她只是御史家的女儿,又怎么会是特例?” “琉容华会域外客的语言,还会说书,或许贵妃娘娘看中她的才华也说不定。”心叶说。 “嘉贵妃,不,吴嘉言,入宫前便弹得一手绝世无双的电音蝌蚪,女子应会的才艺她俱是精通。苏斐然再耀眼,在她面前不过是萤火之辉比之皓月,她怎么会放在眼里?” 花棠棣否认了心叶的猜测,也好像在说服自己。 只不过,如此一来,嘉贵妃的态度就更捉摸不透了。 “琉容华前些日子在紫宸宫说的书好评如潮,紫宸宫里那几个便老撺弄她,时不时给大伙儿讲上一段。连别宫的人都觉得好奇,有事没事就往紫宸宫跑,都盼着赶上琉容华说书。”心叶笑着说,“也是奇了,琉容华不知从哪儿听来了那么多话本,这连着讲了好几天,竟都没重样。而且,都是些咱们没听说过的故事。” 《霸道掌柜俏小二》、《天仙师尊和魔教徒弟》、《八个兄长轮着宠》......苏斐然讲的这些故事已经在宫里传开了。虽然不是每个人都亲耳听过,但这些故事的名字都尽人皆知。 花棠棣“啧”了一声,不屑一顾: “不过就是编些腻腻歪歪的故事,新鲜感过了也就没意思了。” 心叶捏肩的手一顿,听主子的意思......她好像并不喜欢这个在后宫大出风头的新人。 心叶微微一笑,主子既然不喜欢她,那她倒是可以把偶然间得到的那样东西拿出来了。 “最近诸位娘娘为股东大会准备得热火朝天,连嘉贵妃都不例外。听说,嘉贵妃为了练习,又取消了明日晨间的请安。” 心叶停下手,从袖口掏出一张薄薄的纸片,递给花棠棣, “主子收好此物,千万不要叫嘉贵妃瞧见。否则,打扰了嘉贵妃的练习,咱们于心有愧啊。” 第三十章 守时是一种素质,但我没有素质 晨雾初散,朝露正浓。 循音连拉带拽,把苏斐然从床上拽起来,套上件天青色的袄裙,又给她手腕串了块藕合玉镯。 这样瞅着像个人了。 换人! 玉销接手,将哈欠连天的苏斐然摁在梳妆台前,篦头、敷粉、描眉、贴花钿......爆改一条龙下来,苏斐然还是那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却被精致的妆造映衬得像个睡意朦胧的体弱美人。 今天得去给嘉贵妃请安,昨夜赤棠苑的小太监特地前来嘱咐过。只是,苏斐然最近几天懒散惯了,起床晚不说,脚力也慢。等她走到赤棠苑门前,海棠树上的凝露都蒸发了个干净。 苏斐然抬头望天,太阳已经升得老高。 她铁定迟到了。 让苏斐然心安的是,门口站着一群熟人。 待苏斐然走近一瞧,不由得一乐——大伙儿不约而同都迟到了。 除去杨落袖,其他嫔妃竟是都在赤棠苑前徘徊、犹豫,议论此时进殿会不会挨嘉贵妃的训斥。 众人看到苏斐然也姗姗来迟,关系好的便迎了上去。 谢芝绮是第一个打招呼的,“咱们今天来得这么迟,待会儿肯定要被训斥了!等回到紫宸宫,你得给我继续讲话本,不然我就会心痛而亡的!” 一听到讲话本,璟才人宋成珮和曾贵人曾文昕也凑了过来:“琉容华什么时候讲话本?你们紫宸宫吃这么好,可别落下我们!” 苏斐然本与宋成珮和曾文昕并不相熟,但最近几天苏斐然说书名声远扬,这两位爱往热闹处钻的嫔妃也慕名而来,成了苏斐然的忠实听众。一来二去,三人便熟络了。 林岫青也走上前,笑道:“你们别光顾着自己,说不说得要看琉容华自己的意思。” 说的就是啊! 苏斐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不顾形象地抹了把脸。 讲什么劳什子话本......她觉都没睡醒呢!要是回紫宸宫,最要紧的事当然是拉上帘子、洗掉烛火,躺床上呼呼大睡! 赤棠苑守门的荛儿跑过来,对谢芝绮身后的芝麻耳语几句。芝麻脸色顿变,又将荛儿的话转达给了谢芝绮。 苏斐然正和几位嫔妃聊得火热,谢芝绮突然把她拉走,犹豫地说:“咱们还是进去吧,再迟下去,恐怕就不是被嘉贵妃训斥一两句那么简单了。” 苏斐然本来迟到还有些慌张,但跟着这么多人一起迟到,她心里就踏实了。 ——法不责众嘛! 进就进! 苏斐然领头进了赤棠苑,身后跟着一众迟来的嫔妃。 进入大殿内,苏斐然这才明白为何荛儿要特地跑来提醒芝麻。只见殿前高椅上坐着的吴嘉言面沉如水,盯着陆续进来的嫔妃们一言不发,好像一座蓄势待发的火山。 杨落袖早早就来了,此时正站在一旁,脸上挂着神秘莫测的笑。 等到所有人都来齐了,行过了礼,吴嘉言才缓缓开口道:“坐吧。” 所有人都坐下了,林岫青却不敢坐。她站到吴嘉言面前,躬身不起,口中说道:“近日各宫姐妹筹备股东大会,许是累了些,才误了些许时辰。还请嘉贵妃大人大量,宽恕姐妹们的过错。” 林岫青说完,保持着躬身的姿势纹丝不动。她代众嫔妃向吴嘉言致歉,吴嘉言却并没有宽恕,也没有严惩,只是静静地审视身前俯首帖耳的林岫青,一言不发。 殿内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没有吴嘉言的赦免,林岫青不敢起身,诸位嫔妃更是心惊胆战,连口大气都不敢出。 今天许是赤棠苑熏香点的有些重,也许是苏斐然和吴嘉言反冲。殿内的空气已经粘稠得快要憋死人了,苏斐然却在这个时候鼻头一痒,猛地打了个喷嚏: “啊啾——!” 这道喷嚏吓得林岫青浑身一抖,却还是不敢抬头。 吴嘉言将视线缓缓从林岫青身上挪开,看向用罗帕擦鼻子的苏斐然。 苏斐然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吴嘉言的脸色好像更糟糕了。 “娴妃,”吴嘉言缓缓开口,每个字读得都不重,却说出了咬牙切齿之感,“你宫里的人,倒是很出类拔萃。” 林岫青咬了咬下唇,替苏斐然辩护道:“琉容华只是难以自制,并没有对您不敬的意思。” “难以自制......” 吴嘉言将这四个字在咀嚼了一遍,她斜眼看着林岫青和苏斐然,却瞧不见二人脸上真心悔过的样子。 登时,她内心积攒的怒火犹如压抑在地底的岩浆,一朝寻到裂隙,便如喷泉一般爆开! “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越是纵容她,她越不知天高地厚!现今她犯下大错,安知不是你这个紫宸宫主位之过!” 一听此言,林岫青“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嘉贵妃果真生气了! 众嫔妃神情不一,但都纷纷低下头去,不敢直面吴嘉言。 毕竟,她们也是迟到大军的一份子。苏斐然首当其冲担下这份怒火,不过是枪打出头鸟罢了。 苏斐然也连忙跪下,看样子,吴嘉言是要拿她撒气,一通责骂肯定是躲不过了。 “琉容华,本宫罚你去千灯佛堂跪诵经文,不跪够三天三夜,不准起身!”吴嘉言冷冷地命令道,“荛儿,这三天你拿着本宫的戒尺与琉容华同去。她若读错一字,你便打她一板,她若有任何怠惰之举,你便不许给她饭吃!” 苏斐然震惊地抬头——不给吃饭,这是多么严酷的刑罚! 众嫔妃也十分吃惊,苏斐然不过是迟到又打了个喷嚏,至于嘉贵妃如此惩罚于她吗? 苏斐然咽了口唾沫,辩驳道:“贵妃娘娘,妾身知错,甘愿领罚。只是若要妾身跪到三日后,岂不是错过明晚的股东大会了?最近姐妹们准备股东大会,疲惫也属正常,娘娘见诸位姐妹都迟来便可知,怎就单罚妾身一个?”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就坏了。 吴嘉言脸色阵雨转大暴雨,阴沉得像要滴出水来。 “琉容华,你以为本宫罚你,就是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吴嘉言在众人的注视下起身,越过林岫青,缓缓走到苏斐然身前。 苏斐然感到一股强大的气场逐渐逼近,她一抬头,正好与吴嘉言冷厉的目光对视。 “本宫本想留你颜面,不说破你的错处。但奈何你得寸进尺,本宫亦无法忍耐。” 如果眼神能杀人,吴嘉言已经把苏斐然从里到外杀了数十遍。只是吴嘉言话已至此,苏斐然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除了迟到和打喷嚏,她还干了什么错事? 莫非是让圣上专宠?得罪了先前得宠的嘉贵妃? 吴嘉言一眼看穿苏斐然眼底的茫然,气极反笑道:“做出这等不知廉耻的事情,还茫然不知,看来本宫的责罚倒是轻了。三天三夜或许难以让你反思己身的过错,还能想着去股东大会上讨好圣上。” 所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苏斐然还是一头雾水。 她没想到,吴嘉言接下来的话犹如雷霆万钧,顷刻间砸了她个七荤八素: “后苑嫔妃皆为圣上所有,你蓄意勾搭域外客,自是重罪!” 第三十一章 嫔妾要告发琉容华私通 蓄意勾搭域外客? 我?! 苏斐然的脑子里好像有一口钟,被猛然敲击得开始“嗡嗡”直响。 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她甚至都忘了自己还跪着,震惊得她倏忽间站起身,让面前的吴嘉言顿感愕然。 苏斐然比吴嘉言高上半个头,吴嘉言从高椅上步下,如今竟矮上些许,还要微微仰视才能看到苏斐然的眼睛。 一众嫔妃也惊了,她们怎么也不敢相信苏斐然竟敢铸下如此大错——她是脑子缺了哪根弦,放弃当今备受恩宠的待遇,去与那域外客来往? 别人想感受皇恩浩荡都没机会,她却弃之如敝履! 她以为万人之上的皇帝是集市里的大白菜,随便挑随便捡呢? 林岫青扭头看向苏斐然,吴嘉言的话让她感到惊心骇神,她实在不敢相信苏斐然会做出这种事! 明明,她是一个好孩子。 谢芝绮又惊又惧,但看到苏斐然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应对的模样,她最终战胜了对嘉贵妃的畏惧,先喝了口茶压惊,然后开口道: “贵妃娘娘,这件事情实在匪夷所思。琉容华备受荣宠,做下这种事对她来说有什么好处?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娘娘只管罚迟到之错便是,这样重大的黑锅岂能说扣就扣?” 吴嘉言并非出言反驳,却有一人代她出言: “自作孽,不可活。谢才女想要证据,无非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罢了。” “你说什么?”谢芝绮循声看去,刚才说话之人竟是一早在赤棠苑殿内的杨落袖,“杨采女,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莫非你能拿出证据?” 杨落袖满脸写着幸灾乐祸,傲然地笑道: “众姐妹懈怠,妾身可不敢。早前,妾身捡到了这个,辨认后觉得大不妥,只好转交给贵妃娘娘。” 说罢,杨落袖起身对吴嘉言行了个礼,脸上的笑容毫无褪色, “相信贵妃娘娘,一定会给予琉容华公正的惩处,也好给后宫众姐妹敲响警钟。” 这话说得难听,却也无处反驳。 在座众人脸色皆是一变,看向杨落袖的眼神有厌恶有鄙夷,却无一人出言反对。 毕竟,后嫔勾结男人是大罪,没有人赶着往上贴。 除了杨落袖之外,还有一人知道内情,便是花棠棣。 她不动声色地举杯喝茶,茶水在她口中草率过了一遍,便被她一口咽下。 按理说,嘉贵妃宫中的茶应滋味不凡,但她却尝不出任何味道。 ——嫔妃私通,嘉贵妃为何不严惩,只罚琉容华去佛堂诵经? 花棠棣百思不得其解。 心叶将那纸片交给她时,她也确认过的确证据确凿,才将那纸片抹了些肉汁,让杨落袖养的狗叼回狗窝。杨落袖因此才能“意外”捡回纸片,将之交予吴嘉言。 如此一来,花棠棣便可隔岸观火,不染己身。 只是看嘉贵妃的架势,雷声大雨点小,这隔岸观的不是什么燎原大火,只是一撮还未燃起就即将熄灭的烟。 众人一时震惊,都只看到嘉贵妃的愤怒和佛堂诵经三天以至于赶不及股东大会的惩罚,却都忽略了私通本应是掉脑袋的大罪。 花棠棣压下疑惑,心道这事有蹊跷,还好借了杨落袖挑明此事。只是不知,嘉贵妃的雷霆之怒中,有几分替琉容华掩饰的意味? 苏斐然平日里没个正经,但在大事上不敢含糊。此时,她也看清这件事的主导人是杨落袖,当即与她对质:“你说有证据,那证据何在?” 苏斐然一改平日散漫,突然语气和眼神都咄咄逼人。杨落袖有些不习惯,不自觉地错开她犀利的眼神,从桌上拿起一物,恭敬地递到嘉贵妃面前。 苏斐然看得清楚,那是一张薄薄的纸片。 嘉贵妃举起纸片,让苏斐然清晰地看见上面的字迹。 她当下恍然,却也不禁笑出了声。 就这? 苏斐然觉得刚才的惶恐都喂了狗。 她还以为是谁编织了个错综复杂的局,故意陷害于她呢。 ——后宫真有人捕风捉影,过够了清净日子,拿些莫须有的证据就来搞事情了。 纸片上的字迹她很熟悉,这宫墙之内只有一个人写得来这样的花体英文——域外客。 域外客写的正是:I love you. “杨采女派人询问过大学士,这句话是表达爱慕的意思。本宫也遣人去菱花苑证实,你曾将选秀那日吟诵的情诗抄录下来,赠予域外客。”嘉贵妃斩钉截铁道,“事已至此,琉容华,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怎么?文化交流还有罪了? 苏斐然不服。 “既然娘娘遣人去菱花苑问询,那可曾问过域外客,他是否与妾身徇私?”苏斐然一字一句问道。 没做过之事,她自然不会认。 杨落袖梗着脖子,替嘉贵妃驳斥道:“你的小情郎又不傻,也知道事关重大,自然是要抵赖!” 苏斐然直勾勾地盯着杨落袖,她的视线如一把利锥,扎穿杨落袖的眼瞳,直钻入她的心底。 “贵妃娘娘,如若妾身无错,是杨采女在捕风捉影,该当何罪?”苏斐然平静地问。 “此等罪孽,不可轻饶。”吴嘉言眼睑下垂,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听她片晌后答道,“但本朝并无前例,本宫也无从决断。倘若你真无辜,要去佛堂之人自然另有其人。” 杨落袖没由来感到一阵透骨之寒,苏斐然和吴嘉言身上传来的压迫感让她莫名心虚。 “这文字只有你知他知,若非帽儿及时发现,整个皇宫之人都不会知道你们有奸情!” 此时无人在意为何那只狗的名字如此刁钻。杨落袖大声指认,好似在为自己壮胆,末了讥讽一笑,在苏斐然审视的目光下开口, “莫非琉容华是想狡辩,这纸条是对舶来语略知一二的学士们写的不成?” 杨落袖这副跳梁小丑的模样,苏斐然看得有些倦了。吴嘉言已经回到高椅上稳坐,苏斐然径直走向杨落袖,迫使她看向自己。 “你、你干什么?”杨落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抖。 苏斐然没有回答,而是举起那张纸片,让杨落袖看个清楚。 “我看不懂,但大学士的话可做不了假!” “我没说大学士的辨认出了错。” 苏斐然一字一顿地说, “你看不懂上面的文字,但有些痕迹,你是看不懂还是刻意忽略了呢?” 没等杨落袖回答,苏斐然举着纸片转了一圈,让众嫔妃都看了个明白。 “这纸片并不完整,是从一张完整的纸张中撕下来的部分。”苏斐然有条不紊道,“‘断章取义’四个字,以杨采女的学识,可否理解?” 第三十二章 最初的逆转 杨落袖气得嘴唇发抖,她不敢相信在证据如此确凿的情况下,苏斐然还敢狡辩。 “琉容华,你的说法可有根据?”杨落袖嗤笑道,“做人可别把自己坑了。如若我们真找到了完整的纸片,发现上面写的是更长的情话,不就自取其辱了?” 吴嘉言对杨落袖的说法不置可否,她微微翘首,让苏斐然进一步解释。 苏斐然向苓儿要来一张生宣,大手一挥写出一句话: “ I love your poem.” “这是何意?”众人不解。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喜欢你的诗。’”苏斐然解释道,“如若诸位不信,大可让大学士鉴定一番,我没必要骗人。” 大多数人还不知道苏斐然写这话是何意,但已有些人看出端倪。 “前面那些符号,好像和纸片上的一样......”马姝雅小声嘀咕。 大殿内安静得很,马姝雅说话的声音再小,其他人也听得见。经她这么一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这句话的前半段,发现诚如她所言。 苏斐然刚才写下的话,和纸片上的话,除了字体有所不同之外,结构和框架都是一样的。 待所有人都看了个清楚,苏斐然扬手,将那张刚写了字的崭新生宣对半一撕! “是一样的句子!”谢芝绮惊呼。 众人闻言看去,果然!残留在苏斐然手中的那半生宣,写着与纸片上同样的句子:“I love you.” 杨落袖怒火攒上眉梢,柳眉倒竖,斥道:“胡说八道!姐妹们虽然不认识舶来文字,但标点符号还是认得的。那域外客分明在纸片的最后点了个句号,你所谓的下半句,根本不存在!” “句号?”苏斐然呵呵笑了两声,转身面对杨落袖,将生宣上的句子完整地呈现在她眼前。 “什么?!怎么会这样——” 杨落袖瞳孔微缩,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被撕开的生宣上也有一个句号,苏斐然捡起方才扔至地上的后半段,拼在一起,众人才明悟那句号撕得只剩一小节的“r”。 苏斐然举着两张纸片,互为对比,慢条斯理地解释道: “其实,这次的事端出于域外客对纸张的选择上。” “域外客不熟古朝笔墨,用不好毛笔,更不知生宣易渗水洇墨。而且,他用的还是生宣中质地最软的棉连,所以更难在写字时掌控落墨的速度。为此,他写出来的文字粗厚,虽然‘r’下半部分撕过后只剩一个点,但也难以被忽视。” “若是用别的纸张,或许就能看出那并不是句号,而是一个不完整的符号。我特地要来生宣,就是为了复刻域外客写信时的情形。” 说完,苏斐然看向脸颊涨红的杨落袖,问道:“这样的自证,你可满意?” 表面上,苏斐然淡定至极,被扣了这么大个罪名也能不慌不忙地解释。实际上,稍微靠近她的人都能听见她猛烈的心跳。 她是真的慌。 要不是最近她沉迷画抽象画,耗费了不少好纸,不然她也认不出这纸的种类! 苏斐然每画完一张,玉流都会在旁边念叨“这可是上好的棉连”“这可是最名贵的松花笺”“这些藏经纸你省着点用”...... 久而久之,苏斐然的画技没什么进步,知识倒见长不少。 杨落袖脸色变幻,难看至极。 “说到底,你也没有确凿证据。”杨落袖怒声道,“找不到纸片的另一半,你就算说得再有道理,也不过是臆想罢了!” “这么说,你承认我说得有道理咯?”苏斐然立刻呛回去。 杨落袖脸上的神情顿时如打翻调色盘一样精彩,由红转青,又由青变成煞白,“你——” 她气得说不出话,只能攥紧拳头,狠狠地剁脚,像是想把苏斐然踩死。 杨落袖越是生气,苏斐然看着越畅快。 意识到自己不对劲后,苏斐然心中“咯噔”一声:“怎么回事?难道我有抖S的潜质?” 自我怀疑只持续了一瞬,下一刻,她便和自己和解了。 偶尔怼怼人也不错嘛,看着别人被怼吃瘪的样子真让人神清气爽!难怪现代会有那么多人不亦乐乎地当键盘侠。 虽说苏斐然在口舌之争中占了上风,但后宫决断可不能靠吵架定夺。 吴嘉言适时冷哼一声,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去:“杨采女说得不错,琉容华若是拿不出实据,本宫也无法还你清白。” 杨落袖听罢,刚舒展眉梢,就听见吴嘉言继续说:“杨采女的控诉已有缺漏,再审下去也无意。本宫会将此事禀告圣上,由圣上彻查决断。” 众人纷纷对视,明白了嘉贵妃的心思。她是觉得此事耽误太久,若真要彻查,便得协调宫中侍卫和学士们。她虽然可以这么做,但倘若后宫之事搅得皇宫不宁,任谁都会怀疑嘉贵妃管理后宫的能力。因此,她不如彻底当甩手掌柜,让圣上去调查,既撇清了责任,又能查得全面。 “即便告到圣上面前,我也不怕!”杨落袖略一迟疑,便硬气地回应道,“琉容华写情诗勾引域外客,域外客又回应了她的心思——这件事怎么会有错!” 杨落袖并非没生出退缩之心,只是扳倒苏斐然的机会来之不易,倘若再等下一次抓住苏斐然把柄之时,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人生来就是赌狗,赌一赌,采女变贵妃! “此事根本不用惊动圣上。” 苏斐然不卑不亢地说, “我的侍女和紫宸宫的所有人都能证明,我与域外客仅有这一次书信往来。如果我真的与域外客有私情,肯定是要找机会再联系、甚至见面。而我们距离我们这次书信往来,已过半月。这半月中,我画画多,写字少,连纸都吩咐玉销要来生宣,手信更是再没传出去过一封。杨采女所谓的证据,实在站不住脚。” “况且,杨采女的逻辑中有一处明显的漏洞。” 苏斐然清了清嗓子, “虽说我寻不到另一半纸片的下落,但我写的诗,想必此时还在菱花苑中。如若贵妃娘娘有意,可将此诗交给大学士,分辨诗前有无‘感谢赞美’或类似含义的句子,便可知我与域外客寄信顺序之先后。” 第三十三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苏斐然这番话说得光明正大,有理有据,众人心中的天平不由得向她这一方倾斜,连吴嘉言的脸色都好看了不少。 杨落袖真的怕了。 她怕嘉贵妃真的去找苏斐然写的诗,她怕跪在佛堂三天三夜,错过股东大会——她苦苦训犬半个月,就是为了在股东大会上一鸣惊人,怎么能因小失大、捡了芝麻丢西瓜! 但是,但是! 她那天明明看到,有女人在菱花苑与域外客攀谈! 虽然离得远,她没看清那人的脸庞,但这宫中会舶来话的女子,除了苏斐然还能有谁! 她打心底里想扳倒苏斐然,想让这个夺她宠幸、代她站在焦点上的人就此消失。但她入宫至今仍未侍寝,她不敢拿出头的机会作为赌注。 说不定在股东大会上,圣上看到她和帽儿的绝佳表演,就对她心动了呢? 因为苏斐然而错过圣上的眷顾,不值。 但是她忘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从一开始,她就是被握在别人手里的剑。剑锋如果不对准苏斐然,就会对准她自己。 就算她想退缩,也会被人推搡到最前面。 “我......可能是搞错......” “奴婢有句话,或许有关此事,不知当不当讲。” 一道声音截断了杨落袖的低语,众人抬头看去,说出此话的竟是烁妃的贴身侍婢心叶。 吴嘉言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了。 心叶走上前,向嫔妃们行礼,然后对着杨落袖微微一笑,“奴婢原先还不确定,但方才见杨采女说得如此确凿,奴婢心中的猜测也真切了几分。” “什么?” “那天奴婢办事经过菱花苑,正巧看到杨采女也路过那里。原本奴婢并没有在意,想着主子们随便散散心、四处走走也属正常,但今日杨采女言之凿凿,奴婢心想,或许采女是在那里发现了什么,才说得字字恳切。” 此言一出,杨落袖腿脚都软了。她身子一歪,扶着椅子才重新站直。 那天心叶竟然也在场?! “菱花苑景致一般,你去那里做什么?”吴嘉言皱了皱眉,没想到杨落袖竟然还有事情瞒着她。 杨落袖硬着头皮答道:“菱花苑宽敞,帽儿跑得开,我便带它去那里玩耍。” “这么一说,接触过域外客的,反而是你咯?”苏斐然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顿时幸灾乐祸起来。 “不、不是的!”杨落袖急忙否认,“我只在菱花苑外围的空地上逗留了一会儿,并未接近域外客居住的内苑!这张纸片也是帽儿从空地附近叼过来的!” 苏斐然突然觉得事情不对劲:“那你又怎么能光凭一张纸片,就来指认我呢?” “我、我......” 杨落袖畏缩地看了一眼嘉贵妃,又看了一眼苏斐然。这种状况下,她也没法继续隐瞒了。 “我远远地看到,内苑凉亭......”杨落袖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后好像快哭出来了,“内苑凉亭,有女人在和域外客说话。” “我没看清她的样貌,但宫中能与域外客说话的,只有......” 她虽然没说出是谁,但每个人心里都有答案。 “杨采女,你说得可都是真的?” 吴嘉言眼神冰冷,杨落袖重新感受到了那股强大的压迫感,好像她是正在受审的犯人。 “妾身......”杨落袖深吸一口气,才有勇气继续说下去,“不敢作假。” 事到如今,杨落袖若非破罐破摔、栽赃于苏斐然,她就没必要说谎。 众人看向苏斐然,却见到她也满脸茫然,便知此事疑窦重重。 “我没去过菱花苑,”苏斐然淡然地澄清,“如若玉销和循音的证词不作数,娴妃娘娘可为我作证。” 林岫青连忙帮衬道:“自打琉容华沉迷绘画,便很少出门走动。如若出门,也会提前派人告知本宫。本宫可以替琉容华证明,她的确没去过菱花苑。” 苏斐然每次都让人告诉林岫青她的去向,是因为林岫青喜欢追着她喂饭,没想到她的贪食之举竟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二打一,杨落袖输得一败涂地。 她的脸瞬间惨白,原来那日在菱花苑的人真的不是苏斐然。 她已经来不及想那个出现在菱花苑的女子到底是谁,嘉贵妃已经降下了对她的惩罚: “杨采女捕风捉影、编造谣言之事属实,罚入千灯佛堂诵经三天三夜,期限未满不得出。” “......” 杨落袖无力地瘫倒在地。 “请嘉贵妃高抬贵手,饶恕妾身......”杨落袖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下,她垂死挣扎道,“妾身只是怕琉容华误入歧途,一时心急,才误了判断......贵妃怎么罚我都可以,但求明晚能放我出来,我有节目想献给圣上......” “节目?你还好意思说?”吴嘉言一挑眉,“若不是你引帽儿去菱花苑,怎么会生出这么多事端?帽儿是祸首,本宫处置了你,自然也要处置它!” 杨落袖双目空洞,心如死灰。 这半个月以来,她与帽儿心意相通,她无法接受嘉贵妃要把帽儿从她身边夺取的事实。 “贵妃娘娘,畜生不懂事,只会听从主人的吩咐。”曾文昕站了出来,好言劝道,“要是娘娘想为帽儿换一个主人,妾身愿意担负这个责任。” 还好吴嘉言没想真跟一只狗过不去,便应道:“既然你想要,就领去吧,好生对待。” 事情了结,众人四散而去,该回家的回家,该领罚的领罚。按部就班,一如既往。 花棠棣在赤棠苑中观赏了会儿海棠树,才走出赤棠苑。没想到,才踏出赤棠苑,便见到苏斐然还未离去。 看样子,苏斐然是特地在等她。 “琉容华,为何还不离去?”花棠棣笑着问,“方才殿内惊心动魄,要是换做姐姐我,肯定吓得魂飞魄散,恨不得早些回寝殿喝上一壶茶,压压惊啊。” 苏斐然也笑道:“那是自然,妹妹我可吓死了,所以才来问姐姐,为何要将如此罪过加诸于我呢?” 一阵风从廊道吹过,二人眼神中残存的温度被风吹走,而后各有各的冷厉。 第三十四章 还有鹰隼在黄雀身后 苏斐然和花棠棣针尖对麦芒,玉销和心叶也毫不相让,视线交错间仿佛要擦出火来。 “早就听闻各宫姐妹们说,琉容华伶牙俐齿,想法天马行空,总爱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花棠棣眼中的冷厉一闪而过,随后含笑道, “改日琉容华再说话本,本宫一定前去听上一听,看看姐妹们口中胜过说书先生的桥段,到底有多引人入胜。” “这话别人听不懂,烁妃姐姐一定听得懂。”苏斐然也笑了,“妹妹虽然不如姐姐在宫中资历深,但这半个月来也摸清了许多门道。玉销和循音帮我跑前跑后半月,都未路过菱花苑一次,怎么心叶偶然间经过,却碰巧撞上杨采女了呢?” “世间万事,无巧不成书。心叶许是寻常路走腻了,换条路走也属正常。”花棠棣笑容不改,“琉容华可莫要多心。话本编多了,说不定妹妹的心思也更七窍玲珑了。” 看来花棠棣是打死不认账啊。 苏斐然也不急,即便花棠棣口头不承认,她刚才一瞬间感受到仿若杀人的视线却已证明了许多。 “烁妃姐姐,妹妹并未有把此事宣扬出去的意思,姐姐大可不必掩饰。”苏斐然道,“方才我在殿内说,寻不到纸片另一半的下落,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只有姐姐看向了心叶。想必,另一半就在心叶姑娘的身上吧。” “既然琉容华看出来了,那本宫不妨说得直接些。” 花棠棣缓缓敛起脸上的笑,看向苏斐然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傲然, “容华不必试探本宫,的确是本宫故意让杨采女寻到这张纸片,但本宫并非撕开纸片之人。琉容华聪慧,自然明白本宫和心叶都不懂舶来语,不可能撕开纸片,恰好留下让人误会的部分。心叶只是无意间发现这张纸片,觉得上面的符号有趣,才以本宫的名义询问过大学士而已。” 苏斐然眼神微沉,果然如此。 “本宫只不过用了些手段,将寻到的物品转交给贵妃娘娘而已,至于是否是罪过,终究还是容华自己的因果。” 花棠棣傲慢地说,仿佛苏斐然只是她亲手布置的舞台上的戏子,而她方才在殿内经历的一切也不过是一出跌宕起伏的戏码, “琉容华虽然来质问本宫,但容华也应该感到心虚吧。你赠予域外客的诗词前,是否真的写了致谢呢?” 苏斐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玉销明显紧张了起来,将嘴唇抿成一条缝。 玉销一瞬间的表情被花棠棣敏锐地捕捉到了,她嘲弄道:“倘若琉容华不想本宫去寻你赠予给域外客的诗文,就勿要将莫须有的猜测安在本宫头上。” 说完,花棠棣打了个哈欠,不顾苏斐然作何反应,自顾自说道:“本宫倦了,要回宫歇息,琉容华自便吧。” 说完,心叶扶过花棠棣的小臂,二人转身离去。 苏斐然冲着花棠棣的背影行礼,“烁妃姐姐慢走。” 等花棠棣和心叶的人影消失不见,玉销长舒一口气:“真是太悬了,还好烁妃娘娘也不愿继续纠缠下去!不过,她是怎么知道主子并未写致谢一事呢?” 苏斐然摆出一副文人墨客的样子,洋洋洒洒写下一堆鬼画符之时,玉销可看得真切,她的确未写任何表达感谢的字句。 可是这事,除了天知地知,便只有苏斐然、玉销、循音和域外客四人知晓,花棠棣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猜出来的。” 苏斐然仿佛看透了玉销的疑惑,解释道, “刚才在殿内,如若我真有实据,一早就会拿出来,根本不用与杨采女纠缠那么久。她看穿我在打赌,赌杨采女不敢去查,赌杨采女中道反悔,想把此事含混过去。” “我赌赢了,但她却借心叶的口将杨采女逼入退无可退的地步。若是杨采女打算鱼死网破,恐怕真会要求去寻我写的诗。所以,我不过是险胜。” “花棠棣,她何故针对我?” 苏斐然喃喃自语,心里却想着另一件事: 难不成,是太后的指示? 花棠棣与林岫青关系一般,不代表花棠棣和林家没有关联。 或许,花棠棣此番为难她,也暗含了太后的意思。太后看上去不像会息事宁人的人,既然厌恶她,却半个月都未曾为难她,实在是奇怪。 还有一件事,苏斐然想破脑袋也想不通。 她从前只是隐约觉得,嘉贵妃对待她的态度与其他嫔妃不同。经过今天一遭,她才确信,至少在某些事上,嘉贵妃愿意护着她。 这是为何? 苏斐然确认自己从前与吴嘉言无甚瓜葛,难道是她与自己的母家有什么过往? 看来,得想办法联系家中,问询些事情了。 “罢了,主子先别想这些事了!”玉销看着苏斐然满脸凝重,故作轻松地说,“明晚就要举办股东大会了,宫中姐妹们可都盼着明天的到来呢!咱们也回宫好好准备着,定要不输给她们才行!” “也是。”苏斐然轻叹道,“我们回去吧。” 有些事一时半会想不明白,那不如抛之脑后,说不定日后会找到其他线索。 ...... 赤棠苑内。 嫔妃已尽数散去,殿内不复早先的熙攘。 吴嘉言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握着一本《百家诗》,目光却一阅十行。 苓儿最了解吴嘉言的心思,知道娘娘肯定被一些烦心事困扰,便沏好茶后守在一边,随时等候吩咐。 “苓儿。”吴嘉言唤道。 来了! 苓儿眼中一亮,连忙凑近嘉贵妃,甜甜地应道:“娘娘有何事吩咐于我?是拿些甜点来,还是取帕巾来?或者,苓儿陪娘娘出去走走?” 吴嘉言摇了摇头,思量片刻后,问道:“你对杨采女所言之事,怎么看?” “这......”苓儿迟疑道,“奴婢觉得,娘娘的决断公平公正,没有错怪琉容华,也给了杨采女一个教训,让她以后做事稳重,别再这么轻浮。” “不,不是这件事。” 吴嘉言放下手中书本,轻声道, “我是说,与域外客见面的女人,既然不是琉容华,会是谁?” “说不定只是杨采女胡言乱语......” “此事蹊跷。” 吴嘉言并不认同苓儿的看法。 她目光向殿外望去,好像要越过重重高墙,看向不知何处的远方, “看样子,不仅是林家,朝外的势力也得留意着了。” 第三十五章 古朝人口知多少 躬政殿内。 早朝已过,文武俱退。 秦奉安却没走,因为户部尚书还站在他面前。 户部尚书名为江浔,正值壮年,却已被繁重的事务催生出满脸皱纹,连黑发中也穿插着不少白发。 他惴惴不安地站在秦奉安面前,不知圣上召见他,所谓何故。 “你前天递上来的呈文很奇怪。寡人阅过,甚是不解。”秦奉安又仔细将江浔的奏折看了一遍,随后合上,眉宇间的疑惑仍未散去,“寡人留你,就是想听你亲口解释,这呈文究竟是何意。” 秦奉安的话语威严又不失亲切,俨然是一个关心国事的贤君。要是苏斐然在此,一定会觉得讶异——这跟天天晚上在寝殿满嘴跑火车的是同一个人吗?! 前天秦奉安还跟她吐槽躬政殿太挤,想大修扩张一下,上个早朝大臣们站着挤得像一个盒里的奥利奥。 苏斐然说那不是还好吗,一盒能有几块奥利奥。秦奉安说不是,是奥贴着利贴着奥,所以一块饼干至少是三个人贴在一块。 眼下,还好苏斐然不在,否则她事后必然会用这幅姿态打趣秦奉安。 江浔一拱手,开口道:“回禀圣上,郁南、河西、江北等十八个省份人口普查有异。下官调查后发现,虽说数目每月相差不多,但人员却有很大的变动。” “这些折子上都写过了。”秦奉安叹了口气,“人长了脚,是会走的,人口自然也是流动的,人员变动又有什么奇怪?” “下官任职户部尚书已有五年,若是寻常人口流动,自然下官不会觉得奇怪。”江浔低着头,谦卑地说道,“只是在这十八个省份中,许多登记入籍的人无故消失,却也未出现在其他省份的册籍中。与此同时,许多人又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将消失之人的空缺填了回去。” 秦奉安闻言一愣:“凭空冒出来?既然你觉得他们行踪有异,为何不前去问询?” “下官自然遣人调查过,只是调查出来的结果也、也十分奇怪。” 江浔说话吞吞吐吐,好像他不知道怎么跟秦奉安交代明白, “圣上可知,每年这些省份中,不少官府都会记录数量不等的失踪案。” 人多就会出岔子,古朝势力之大,一天上报一千个失踪人口都不奇怪。秦奉安疑惑为何江浔会突然提起这种事。 “下官遣人前去探查这些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人,却发现他们并非黑户,而是过去几年曾被上报的失踪人口。最短的失踪一年,最长的失踪十年有余,有些官府实在找不到人,便当他们身死,作销户处理。” 江浔解释完,秦奉安表面平淡,实则死死捏着桌角。 “江尚书的意思是,那些消失的人会当作失踪人口被上报到官府,然后未来的某一天,他们又会出现?”秦奉安眉头紧锁,也明白了江浔为何惶恐不安,“有没有可能是巧合?” “圣上如果觉得是巧合,便不会这么问了。”江浔压根没考虑过巧合的可能性,因此回答得毫不犹豫。 “那些行踪奇怪的人,可有什么共通之处?” “管理户籍的官员抽选了些走访,发现他们其中,大多人是男性,而且是青壮年。” 江浔难得迟疑了一下,又说道, “一般男性青壮年都是家中的顶梁柱,突然失踪,家人必然会报官,但这些人的家属往往都在几个月后撤回了报案。” “没找到人,家属却放弃搜寻?”秦奉安揉了揉有些发痛的头,“寡人不是衙役,江尚书也别总说些弯弯绕绕的,直接说你的推断吧。” “咳......” 江浔面色尴尬,不知为何,他最近总觉得皇帝较之从前亲近了许多,因此不自觉间总忽视言语中的敬畏。 虽然如今的皇帝待人亲和不少,但手段却比从前更雷厉风行。从前的皇帝虽然勤勉,但天赋有限,只能说是个平庸之君。但这半个月来,皇帝勤于政务,日理万机,上整军务,下改省治。许多遗留的问题都得到了处理,也不知是不是他突然开窍了。 而且,如今的皇帝不知从哪冒出来不少奇思妙想。昨天鼓励民间搞发明,今天在各省广设学堂,谁知道明天又会有什么新花样。 各部官员们为了实现皇帝的想法东奔西跑,虽说疯狂调用手头的关系和银子,但他们当了这么多年清闲官,大多数人倒也挺乐意为古朝的宏伟蓝图添砖加瓦。 不是谁都能为了一朝功名利禄,十年寒窗苦读。“金榜题名”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若胸口没点信念之人早就从求索的路上退缩了。 毕竟,就连赶路的驴都需要一颗苹果在额前吊着。古朝每年赶考之人那么多,考中当官只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愿景,连颗苹果都算不上,顶多是张大饼。 江浔一边胡思乱想,另一边也没忘了秦奉安还在等着,思考一会便答道:“圣上英明,下官的确有所猜测,只不过如今还不好确认,恐作虚言扰乱圣上独断。还请给下官宽恕些时日,下官再派人多查些线索,再来禀告圣上。” 秦奉安大手一挥,“那便劳烦江尚书了,你且告退吧。”说罢,他把奏折递了回去。 “是。” 江浔接过奏折,低眉顺眼地行了个礼,转身退出大殿。 秦奉安从龙椅上站起,在张公公、韩侍卫和一干人等的陪伴下,移架达利园。 听过江浔的奏报,秦奉安试图通过达利园的记档查询此事。能查询到的奇怪端倪有不少,但他并未发现这些端倪间有什么联系,所以暂时不能将这些线索串成真正有用的信息。 这样大规模且无规律的失踪案最早出现于十二年前。十二年前......这是否是一个关键性的节点? 秦奉安找出十二年前的卷宗,却并未发现能够与失踪案联系起来的事件。 唯一让他有些在意的,就是十二年前,古朝结束了长达三百余年的闭关锁国,正式与外界开放贸易。 第三十六章 秋雨落时最相思 严格意义上来说,古朝先前的“闭关锁国”,并不算是真正的闭关锁国。 三百年前,古朝与樊燮古国一战后元气大伤,也与周遭小国交恶。当时的皇帝不得已做出决断,将资源倾注于内部,让民众休养生息,也让时间填满以战养战后接踵而来的空虚。 但也是三百年前,古朝覆灭了樊燮古国,成为了大陆上的霸主。从此,再无大国能与古朝为敌。尽管古朝大地上满目疮痍,但总有新的故事始于焦土。漫长的冬季过去,古木又发新枝。 这三百年间,古朝从未与外界断联,无论是民间和官府都与异国有不少交流。古朝使者们前去周遭各国外交、游说,终于化干戈为玉帛,将不少原先忌惮古朝的小国纳入自己的附庸。 民间的通商更是从未断绝。虽然古朝依旧限制异国人的进入,并且不曾批准大规模的进出口,但对于与其他国家接壤的村邑中难免会有游商做跨国买卖。对于这些民间商贩,官府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反正他们管制的目的是控制异国货物的数量,而非杜绝一切外来物,这些民间商贩进口的货物就算堆满一万间仓库,比起古朝本土商品的数量仍是九牛一毛。纵容他们不仅是因为于大局无甚影响,而且因为这些商贩个顶个的老油条,偶尔还会给官府官员分些油水,让他们行个方便。 久而久之,禁止通商的禁忌便只落于纸面上,现实中没人拿它当回事。 而十二年前,也就是通化九年,秦奉安的父亲秦其升——开运通天至明勇武往圣斥蒲涛卜图普韬辟弘文睿孝圆业皇帝,谥号古灵帝,颁布开放贸易条案。 秦其升开放民间大规模通商,并且亲自派遣官府去他国采买。只是不知为何,他并未同时开放边境,就连藩属国的上贡大多都只能在边境递交,鲜有使者能被批准进入皇宫亲自面圣。 至今,古朝民间仍鲜有异国人往来。大多古朝人至死都不知道外国人长什么样子,是不是也长着一双眼睛一双耳朵、一只鼻子一张嘴。 暂住菱花苑的域外客算是个例外,他是被边境村镇的古朝人贩子拐跑,进了京城才被官府救出来的。因为沟通不畅,没人听得懂他描述的家乡在哪,也就没人能把他送回去。域外客他倒也不着急,既来之则安之,就乖乖在菱花苑住下,当个皇宫摆件。 秦奉安之前去看过域外客,他考过大学四六级,用英文进行日常交流没什么压力。二人闲聊时,域外客告诉秦奉安说,他叫卡朗,是边境做小买卖的商人。除此之外,秦奉安只同他聊了聊住处和食宿,并未聊到他的祖国。 不过,域外客倒是有次提过,大古王朝在他的祖国很有威望,人们都称这里为“遍布黄金之地”。许多冒险家毕生的梦想就是一踩古朝的土地,可惜古朝对外国人管控太严,连翻阅大雪山偷渡的都能被抓住遣返,因此冒险家只能怀揣梦想抱憾终身。 正因为只可远观、难以进入,古朝在异国人的眼中神秘莫测。信奉飞天神教的异国人将古朝称为“无神之地”,并非因为古朝人不信仰任何神明,而是他们觉得神都难以进入这块全世界被封锁得最严密的地方。 秦奉安脑海中缓缓诞生出一个猜想。 难道......这些突然出现的人口,是通过某些特殊渠道进入古朝的异国人? 虽然边界线依然封锁,但开放贸易总会让有心人有机可乘。 就算他的猜想不正确,失踪案或许也与异国人有关。 秦奉安在达利园待了不知多久,外面稀稀拉拉地下起雨来。 雨打在青石板路上,溅起朵朵水花,湿了来往宫人的裤脚,给他们心中笼上初秋的潮气。 苏斐然最爱在雨天闭门不出。世间最舒适的事情莫过于外面下着雨,她却窝在床上看书,听屋外雨滴穿林打叶,然后喝杯热奶茶,踏踏实实睡上一个下午觉。 若是在穿越前,醒来时必然会被暖黄的灯光晃到眼睛,然后嗅到晚饭飘香。她睡眼惺忪地起床,陪伴着家人度过一个寻常又温馨的夜晚。 她此时侧卧榻上,明明看着画本,却突然尝到嘴里咸咸的味道。 竟不知什么时候,乡愁化作两行清泪,从眼角悄然滑落。 来到古朝半个月,她终于想家了。 许是苏斐然鼻息变重,循音闻声而来,见到苏斐然将画本扔在一边,背靠着她蜷缩起身体,不仅关切地上前问道:“主子,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需要奴婢传太医来吗?” 苏斐然怕一开口就被循音听出自己哭过,便摇了摇头,把脑袋缩进绢花蚕丝被里,当只鸵鸟。 循音看出苏斐然有古怪,轻咳一声,“得罪了”。便伸手一拽薄被—— 顿时,一张被泪水浸湿的脸委屈巴巴地出现在她面前。 “别管我,丢人。”苏斐然又抢回被子套在头上,在床上缩成更小的一团。 循音也拿苏斐然没办法,只好叫来更有经验的玉销。 玉销一听就明白了怎么回事,端着杯热牛乳茶坐到了床边。她轻轻将温热的茶杯放在床边的矮柜上,慢慢掀开被子,果然看到偷偷哭泣的苏斐然。 “主子若是想家,不如同我们说说,如何?”玉销抚摸着苏斐然的头发,柔声说。 “我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苏斐然怎么都抑制不住自己的哭腔,“一想到这辈子可能都无法回家,我就好难受。” 循音听罢,脸上也不禁泛起忧色,眼睛透过窗棂望向遥远的宫外。 人的情感是共通的,提到“家”,是谁都很难不动容。 玉销扶着苏斐然坐起,将热奶茶端给她。等苏斐然哭声稍有止歇,她轻声说:“若是主子难过,便都说出来吧,我和循音也很想听主子家乡的故事,也想看主子家乡的风景是什么样的。” 苏斐然轻啜热奶茶,在玉销和循音的陪伴下,听着窗外“噼里啪啦”的雨声,心中的思乡之愁不知不觉间竟被抚平不少。 第三十七章 乡愁是一种抽象的情感 “我和循音,从小被家人送进宫中当差。我们不被允许出宫,赚取的银钱都是直接寄回家的。” 玉销看向循音,循音点了点头,同意她的说法, “父母和兄弟姐妹的面容,我已不记得了。我只在心中留了个念想——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为了这个目的,宫中再苦再累,我也能熬下去。” “所以我能理解主子对家人的眷恋,换做是我,我也一样。如若失去了家人的念想,恐怕我便心如死灰,生活再无盼头了。” 苏斐然抽了抽鼻子,握上玉销的手,哽咽道:“对不起。我这一想家,倒是连带着你们也悲伤起来了。” “都说了,您是我们的主子,您做一切事都不必向我们道歉。”玉销温和地笑道,另一只手牵过循音,二人都坐在苏斐然床边看着她,“在您身边一天,我们的命就是您的。要是让您不开心,便是我们的失职,所以主子千万要平安喜乐才行。” 苏斐然接过循音递来的罗帕,擦了擦眼角的惨泪,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这怎么行?我走个八百米都累得要死,肩膀上也扛得动我自己的命。要是哪天,你们发现了更好的出路,届时自在地追寻便是,可千万别赖在我这儿不走。” 玉销听罢,握住苏斐然的手,片刻无言。循音别过头去,悄悄啜泣。 “干什么、干什么,一个个哭哭啼啼的!这么沉重的氛围可不适合我!” 苏斐然拍了拍自己的脸,觉得清醒了不少,猛地打了个滚,翻身下床。 玉销和循音顺着看过去,只见苏斐然从储物格中抽出一张绵连生宣,搁到纸上摊开。玉销递去一个眼神,循音便上前研墨。玉销抱来一卷宫廷画师的习笔作,供苏斐然拣选临摹。 苏斐然怔怔地望着那些习笔作,往日她都用心揣摩大师的用笔,老老实实地钻研技法,但今天她却不想这么做。 过往的青山、绿水、草木、枯石,亭台楼阁,芸芸众生......她画不出形,也画不出魂,只因这些事物本不在她心中,便不能跃然于她的笔下。 她要画一幅只有她苏斐然才能画出来的画。 “取浆糊和绢布来。”苏斐然吩咐道,“多取一些,我要作一长卷画作,明日在股东大会上赠予圣上。” 玉销和循音面面相觑,方才的感伤早就消失地无影无踪。 玉销迟疑片刻,劝道:“主子,咱们要不再想想别的主意?别家献出拿手绝活,主子虽然不想与她们争锋,未曾提前准备,但也不能落于人后才是。” “至少......不能落于人后太多......”玉销心道。 循音也上前劝阻:“是啊,主子,哪怕咱们学着谢采女那般炒冷饭也无不可!这偌大皇宫,只有主子一人对舶来语了如指掌,主子若是想炫技,也无人阻拦得了!” “可千万别再献画了!这几天圣上没叫主子去侍寝,焉知不是嫌弃主子画得丑——”循音内心疾呼。 尽管有左膀右臂劝阻,苏斐然依旧一意孤行。她颇有气势地挽起袖口,豪情壮志从胸膛深处油然而生,执笔放言道:“莫怕!这次我必将以大家之姿闻名于世!” 胸有景致,只差落笔! 苏斐然信心满满,玉销和循音欲哭无泪。 主子心里没点数啊!平时在寝殿乱涂乱画也就算了,怎么能把稚童之作装裱成卷,在数十宫嫔面前献给圣上呢! 而且,早先听嘉贵妃说,太后也将亲临股东大会,与后苑嫔妃同乐。太后本就不喜欢苏斐然,苏斐然这不是往火坑里跳吗! 忠仆们坚信忠言逆耳,好说歹说,也没能扭转苏斐然的决心。玉销和循音就差以死相谏,其他什么方法都试过了,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苏斐然在纸上落下一笔又一笔不知所谓的线条。 二人实在没有办法,只能依照苏斐然的命令拿浆糊和绢布来。玉销特地问娴妃要了颜色最鲜艳、花纹最显眼的绢布,期望着献画之时,大家伙能把注意力多放在绢布上,少看苏斐然的大作。 等玉销回来,却看到循音站在苏斐然旁边侍候,神情却与之前大不相同。她神采奕奕,不断地问着苏斐然一些问题,有时也帮忙改上几笔。 玉销纳闷,难道苏斐然突然成大家了不成? 她放下绢布走上前去,看到苏斐然的画作时,顿时一惊,继而眉宇开阔,细细地端详起纸上的一笔一划来。 经过半个月的练习,苏斐然的画工有了很大的长进,起码能叫人看出她画得到底是什么东西。 只见画纸上,一笔一划中感情充沛,造型也比之苏斐然从前画得更加规整。玉销震惊于苏斐然的进步,却横看竖看,却没看懂她到底画了什么。 苏斐然在第一张纸上画了一条长长的江,江的对岸有很多四四方方的建筑物,还耸立着一座三角形和圆柱结合而成的塔。苏斐然似乎画的是夜景,只不过天上的夜空好像是流动的颜料,充满了旋转的漩涡和波动的线条,仿佛空气和星光只是些跃动的光点。 “《星月夜外滩图》,”苏斐然画完,叉着腰介绍道,“我用后现代主义将梵高大师的作品和我家乡的风景融合,这里明快的色彩主要凸显出外滩上的人如同天空上的繁星一样快活。而在东方明珠上,我又用了几何形状和抽象元素,勾勒出塔身外形。不用我多说,你们也别急着夸赞我,这必然是不可多得的杰作!” 玉销和循音沉恍然大悟:“哦——” 其实她们什么都没听懂。 她们只觉得这幅画画得还行,当众献画勉强不丢面子。虽然她们看不懂这到底画了个啥,但各类颜色的配比的交错还挺好看的。 接着,苏斐然又“哼哧哼哧”埋头苦干,画了一幅《蒙娜丽莎升旗台》,又得意洋洋地介绍了一边。玉销和循音一边捧场,一边茫然于什么都看不懂。 紧接着,苏斐然又创作出《睡莲三峡大坝》、《格尔尼卡日月潭》、《胜利之舞避暑山庄》、《1948年第五号冰雪大世界》等一干抽象作品。 在不知耗费了几卷纸后,大功告成。苏斐然兴高采烈地将画作一一给玉销和循音介绍过去,乐此不疲地听她们吹不重样的彩虹屁。 “主子的家乡真的在古朝吗?”循音小声问。 “我现在也有点怀疑了。”玉销小声说。 第三十八章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最终,苏斐然这些抽象大作被循音和玉销仔仔细细地裱在绢布上,置于高阁。静等明日午后送去库房,在股东大会上进献给圣上。 苏斐然准备好了礼物,外面的雨也停了。下过雨的夜空格外澄澈,夜空中繁星点点,与皓月交映生辉。 明天股东大会,今夜秦奉安要好生休息,所以也无需嫔妃侍寝。苏斐然吃过晚饭后便得了空闲,带着玉销和循音饭后遛弯,拐去了千灯佛堂。 看到三人到来,守在佛堂门外的侍卫迟疑片刻,还是将她们放了进去。他们认得琉容华,那可是圣上面前的大红人,他们可不敢得罪。 这还是苏斐然第一次来到佛堂,刚走进去,扑面而来的就是庄严肃穆的氛围,好像连空气在念经。 佛堂地板由深色的檀木铺就,每一步踏上去都能感受到木质的温润与厚重,还散发出淡淡的木香。佛堂两侧的墙壁上是描金绘银的壁画,正中央供奉着一尊高约五米的佛像,身披金色袈裟,面容慈祥,双眼微闭,做出普度众生的模样。佛像前方放了张供桌,每天都有僧尼供奉新鲜瓜果和香烛。云雾缭绕中隐隐有鲜果清香,倒真像极了极乐世界。 苏斐然是无神论者,不信这些,但不得不感叹佛教传播得如此之广有一定道理,至少这排场能镇住大多数人,尤其是像她这种没有见识的。 供桌前摆放了几排整齐的拜垫,随时恭候信徒们来此静坐冥想,或是跪拜祈福。杨落袖就跪在最中间的拜垫上,身着素衣,手持经书,嘴中念叨个不停,佛堂中响彻着她诵经的回声。 奉嘉贵妃之命来此监督的荛儿拿着戒尺站在杨落袖身后,见到苏斐然带着两位侍女进来,便上前迎接。 “见过琉容华。”荛儿行礼道,“琉容华是来拜佛的,还是探望杨采女的?” “妾身有事想问杨采女,但步入此地,心中亦存了些对佛祖的敬意,等我走后,替我在堂前上几柱香吧。”苏斐然淡淡道,“托佛祖保佑,愿妾身事事顺遂,不再遭遇无谓的争端。” 荛儿应道:“自然使得。只不过,贵妃娘娘先前嘱咐我,在杨采女的惩处结束前,奴婢不得离开她身周五步开外。若是琉容华有事问询,请恕奴婢不能离开。” “无妨。”苏斐然想问的本来也不是什么私密事,只是吴嘉言这惩罚妃嫔,连带着侍女都跟着遭罪,实在让她唏嘘,不禁说道,“嘉贵妃若没明令你得站着侍奉,妾身等会儿出去拿张板凳进来,你也不必在此站三天三夜。若是嘉贵妃追究起来,你便说是妾身执意如此。” 苏斐然一早进来之时,就看到荛儿的裙摆微微颤抖。 这才只站了半天,荛儿就快支撑不住了,站上三天三夜可怎么行?吴嘉言那般高高在上,只记得以六宫之权惩治妃嫔,根本意识不到侍女的监督之苦。 荛儿闻言一愣,想再次行礼表示感谢,却发现腿连打弯都做不到。她只好苦笑一声,说道:“奴婢失礼——” 荛儿还未说完,苏斐然的手指轻轻抵上她的嘴: “什么失不失礼,我最不爱听。” 荛儿一脸诧异,随即感叹琉容华平常也不论礼数,看来赤棠苑内还真不是有心冒犯贵妃娘娘。 苏斐然身后的玉销和循音见到荛儿这般反应,相视一笑。她们都非常有共感,好像透过荛儿看到了与苏斐然初遇时候的自己。 杨采女听见身后的动静,也停止了诵经。她从中午念到晚上,口不停歇,连口水都没喝上,早就嗓音沙哑,却还是冷笑一声,说道:“琉容华特地前来,不就是想看我落魄受罚吗?你现在应该看够了,还装什么好人?赶紧滚吧!” “唉......” 苏斐然长叹一声,也不知道是叹杨落袖的悲惨遭遇,还是叹她对自己误解之深。 虽然杨落袖这副模样可怜,但苏斐然对她为何受罚心知肚明,也不会在她身上浪费多余的同情。 “诵经是神圣之事,怎么称得上落魄呢?”苏斐然轻声说,“杨姐姐应该感到荣幸才是,毕竟妾身与侍奉佛祖的机会擦肩而过,才让姐姐捞到了好处——这可是天大的福气啊!” 面对苏斐然的屁话,杨落袖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怒道:“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这话有点耳熟啊?有种打破次元壁的感觉。 苏斐然顿时乐了,笑嘻嘻地说:“不敢要、不敢要。” “别废话了!” 被苏斐然如此嘲弄,杨落袖气极反笑。她踉跄着站起身,身形摇晃了两下,突然猛地伸手去抓苏斐然的头发! 荛儿眼疾手快,大步上前,一把抓住杨落袖的手腕,朝反方向猛然一掰:“杨采女,你可还知道体面?” 只听“咔嚓”一声,杨落袖的腕骨就出了些小事故。 “你害我受罚,害我失去了帽儿,误了我向圣上献艺的机会,如今还来佛堂落井下石!” 杨落袖疼得龇牙咧嘴,对着苏斐然怒目而视。她的疼痛尽数化作了愤怒,看到苏斐然向后退了几步,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 “你害我至斯,还在后苑伪装成随性不羁、不在乎荣宠的伪君子,你自己不觉得可耻吗!” 玉销上前一步,将苏斐然护在她身后,昂首质问道:“杨采女所作所为自己清楚,怎么能赖到我们主子头上?主子被你无端构陷,你不但不知悔过,竟还执迷不悟!” 杨落袖被荛儿钳着手腕,听玉销这么说,她怔怔地看着苏斐然,想走上前去。荛儿将杨落袖的手腕捏得更紧了,生怕一不小心将她放走,她会对琉容华不利。 “无端构陷......也不知你是替你们主子遮掩,还是单纯的傻。”杨落袖突然放声大笑,看着殿内众人皆是一愣,“就算你家主子没有算计于我,她与域外客私下往来也是不争的事实,当罚!不过是嘉贵妃护着你,才让你有机会辩驳,又将脏水泼给我!” 荛儿、玉销和循音听着这些不知所谓的话,都觉得杨采女真是疯了。 当事人苏斐然却不知为何盯着杨落袖出神,玉销和循音戳了戳她,她才回过神来,出言问道:“你说我算计你?” 第三十九章 心是菩提树 玉销冷哼一声,道:“她不过是气急败坏,才胡言乱语。主子可千万别把她的疯话往心里去!恐怕再纵她说下去,什么主子杀人放火十恶不赦的话都说得出来!” 苏斐然皱起眉头,她觉得杨落袖的样子不像在胡说,正如同她在赤棠苑内说远远看见女人面见域外客时一样真心实意。 “你故意安排人与域外客见面,又故意让我撞见,又故意引我找到纸片,不就是想误导我去向嘉贵妃检举你吗?”杨落袖冷声道,“我从前不识得你卑鄙狡诈,今后定不会轻易放过你!” 循音对杨落袖放的狠话嗤之以鼻:“杨采女还是先跪个三天,从这佛堂出来再说吧——戾气这么重,确实得让佛陀渡上一渡。” 互飚垃圾话,除了爽,没有任何意义,当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苏斐然抬手制止了循音,循音即刻停止输出,把问候人全家的脏话都吞回肚子,用蔑视的眼神看向杨落袖。 ——主子不让我说话,我就用眼神骂你!呸呸呸! “我不知你在佛堂诵经时,都想了些什么。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没有安排任何事。”苏斐然敛起笑意,正色道,“我今天来佛堂,就是为了问你——那日你说在菱花苑看到女子,可是真的?” 杨落袖嗤笑道:“你以为我是你啊?谎话随口就来?自然是真的!” 苏斐然没必要跟她解释,她只关心杨落袖口中的神秘女人。 “你说你没看清她的面容,可也是真的?” “自然!”杨落袖一边挣扎着想要摆脱荛儿的钳制,另一边嘴也不闲着,“我根本没去内苑,连域外客的脸都没看清,又怎会看清那女人的脸?你若是还想嫁祸于我,便死了这条心吧!” 杨落袖话说得乱七八糟,但是听她的语气,当真是没看见那女子的面容。 苏斐然叹了口气,不甘心地追问道:“那你可注意,那女子身上有何显著的特征吗?” “她不是你安排的吗?你怎会不知?” 杨落袖嘴上这样说,身体却停止了挣扎。 杨落袖虽然对苏斐然厌恶至深,但如今她已被罚入佛堂,没有转圜余地。在苏斐然面前,她就是一条落魄败犬,苏斐然根本没必要对这样的她虚与委蛇。 杨落袖心中的某个部分开始动摇,她有些相信,苏斐然真的对此一无所知。 “就算你真的无辜,我为何要说与你听?”杨落袖内心防线悄然瓦解,嘴上却依然硬气,“你这个恶人有求于我,还颐指气使,我又怎么会如你所愿呢?” 苏斐然“啧”了一声,这家伙事儿还挺多。 过去许多事,她以为不过是口角纷争,或是始于嫉妒心导致的小摩擦,她根本没放在心上。谁知道杨落袖真的把她当成恶敌,不打倒不罢休,甚至把自己赔了进去。 何苦呢? 若是她能放下成见,来赤棠苑听她说书,与众姐妹闲侃解闷,也不至于自己窝在寝殿钻牛角尖。 “荛儿,放开她吧。”苏斐然说,“她的嘴长手腕上了,你把她手腕钳住,她还怎么说话?” 荛儿迟疑片刻,终究听从了苏斐然的命令,松开了钳住杨落袖的手。 杨落袖感到腕间痛楚稍缓,借着燃烛的火光,她看到腕间扭伤发青,还隐隐有些肿大,便面色难看地垂下胳膊,将整只手都掩藏在袖子里。 虽然模样依然狼狈,但总不是刚才被区区侍女扭着手腕的那副没尊严的模样。 玉销和循音死死地盯着被放开的杨落袖,做足了把她摁倒在地的准备。 她若敢有不该有的举动,就等着后脑勺和佛堂的地板亲密接触吧! “你想当好人,我偏不领你的情。我平生最厌恶虚情假意、假装清高之人,你倒将这些恶心的品质一个不落,全都占了个遍。” 杨落袖嫌恶地看着苏斐然,一字一句骂道, “各宫姐妹都为圣上准备献礼,你却开堂说书,不就是想打不争荣宠的牌坊吗?若你当真不在意圣上的宠眷,为何又百般献媚,让圣上夜夜流连呢?” “别人看不出,但我却知道你虚伪至极!” 面对杨落袖的厉声指摘,苏斐然评价道:“不聪明,却想得太多。” “你说什么?”杨落袖气急败坏地叫喊。 “别说有的没的,你不是不想看见我吗?回答我的问题,我立马抬腿就走,绝不逗留,还你和佛陀独处的时间。” 苏斐然不再想跟她废话,她突然感到一阵疲惫,只想赶快回寝殿好好睡上一觉。 苏斐然原本还在意杨落袖对自己的成见,甚至今天之前还有与她尽释前嫌的念头。今天这一遭过后,她还抱着不能当朋友、起码不互相憎恶的陌生人的愿景。如今听杨落袖诉诸真心,她才发现自己的一厢情愿是多么可笑。 厌恶一个人本不需要理由。无端的厌恶就像奔涌洪水,难以止息,任由人如何阻拦都是螳臂当车。 尽管苏斐然并未对她做什么,杨落袖的心里也自动地为她对苏斐然的成见添油加醋,将她刻画成一个不可饶恕的恶人。 既然是无端的恨,苏斐然便没有再去纠结的理由。 人不能为难自己,也不能对牛弹琴。 杨落袖安静下来,无言片晌,就在苏斐然快要失去耐心之时,她说话了: “我未曾看清她的面容,不止是因为未进内苑。” “什么?”苏斐然眼皮一抬。 “她穿着黛色的衣衫,脸上还蒙着白纱面巾,头发高高束起。”杨落袖回想着,“虽然我离得远,但我确信她是个女人。” “为何?” “绣花罗裙,我还是认得的。”杨落袖白了苏斐然一眼,随即赶客,“你想知道的我都说了,既然如此就快走吧,碍眼的贱人。” 黛色的绣花罗裙......宫中女子这么多,光是嫔妃每个季度都要裁数十甚至上百件衣裳,整个宫里黛色的绣花罗裙不知有多少条,仅凭这个特征寻人实在太难了。 但看着杨落袖似乎也知道这么多,苏斐然也无法强求。 杨落袖不在乎苏斐然有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她不再理会苏斐然,转身跪到拜垫上,拾起经书诵读。 苏斐然深深地看了她的背影一看,然后带着玉销和循音头也不回地离去。 第四十章 梨花色白,不宜成妆 出了千灯佛堂,苏斐然顿时觉得如山的疲惫向她倾倒而来。她的眼前突然天旋地转,一阵恶心感泛了上来。 苏斐然的身形晃了晃,玉销眼疾手快上前搀扶,才没让苏斐然摔着。 循音急忙上前查看,发现苏斐然脸色差到了极致,不仅双颊泛白,嘴唇也乌青一片,顿时慌了神: “去叫太医署的人——” “不必了,我只是有些伤神。”眼见着循音抬起脚就要去太医署摇人,苏斐然连忙拉住了她的衣袖,虚弱地说,“扶我回紫宸宫吧,我只想休息。” 玉销比循音稳重,连忙从荷包吃掏出一块酥糖,塞给苏斐然。 苏斐然吃上一口糖,顿时像喝了补血药一样,原地复活! 原来方才是低血糖才那么虚,害老娘以为是被佛堂里那个煞笔气出毛病来了! 苏斐然撸了撸袖子,往佛堂走了几步,但在漫天神佛前面揍人到底有点不尊重神佛的意思,终究作罢。 等那个嘴臭的煞笔出来,我再正眼看她一次我就是狗! 虽然不知道主子为什么振作得像清晨锄地老农,但好歹状况好转了。玉销和循音对视一眼,都放下心来。 “人生在世不生气,气死我来谁如意。玉销、循音,你们也要记住这个道理。”苏斐然语重心长地摸了摸下巴上并不存在的长胡子,学着古代智者的语调说道。 循音满头雾水,玉销满脸黑线,自家的主子刚好起来就又没个正形! “哦对,别忘了给荛儿拿个小板凳!拿把椅子也行,上面盖上软垫,省着坐起来硌屁股。”苏斐然想起这茬来,连忙吩咐道。 苏斐然吩咐过了,循音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叉着腰赌气道:“荛儿可是嘉贵妃的人,主子凭什么替她着想!杨采女跟主子过不去,也有嘉贵妃纵容她的缘故。嘉贵妃要苛待赤棠苑之人,主子干嘛替她的主子做主?嘉贵妃既不会感恩于主子,或许还会觉得主子多事,日后再给主子摆脸色看!” “唉,你没听过‘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吗?”苏斐然无奈地摇了摇头,“玉销,她不愿去便你去!荛儿一个小姑娘,怎么能干站三天呢?我说去送就去送!” 只见玉销也有些犹豫,苏斐然便摆出一副主子的样子,厉色斥道:“反了天了不是!我说的话都不顶用了!” 三岁小孩虚张声势,完全没有威慑力。 玉销和循音不仅没害怕,甚至没忍住,背过身捂着嘴偷笑。 笑过之后,她们也知道主子心意已决,扭转不得。玉销叹了口气,主子这么坚持,她去做就是了,便让循音先扶苏斐然回宫,自己去安顿荛儿之事。 主子仁善,还望皇宫对她仁慈以待,不要辱没了她的赤子心肠。 ...... 一天一夜,时间一晃而过。 今日向嘉贵妃请过早安后,各宫嫔妃都回到自己宫里梳妆打扮,等着晚上股东大会上争奇斗艳、大展英姿。 紫宸殿东阁楼内,玉销抱着苏斐然昨日画得抽象画送去库房,循音自告奋勇为苏斐然梳妆。她今朝要一试艳丽的妆容,省着玉销老说她给主子画得太清淡,显得脸没气色、人没精神。 苏斐然看着循音在捣鼓各种瓶瓶罐罐,将各色的化妆品往她脸上怼,不由得想起某个三字下饭剧。她灵机一动,说道:“循音,往我额头上画朵花。” “啊?”循音拿着胭脂棍的手顿了顿,向苏斐然确认道,“画......花?” “平时咱们不也贴花钿吗?只是这回,我想要朵梨花。”苏斐然连比带划给循音描述,听得循音一愣一愣的。 “可是,梨花色白,不宜成妆。”循音想不到梨花如何上妆,便说出自己的顾虑,“花钿颜色以红、粉居多,因此纹样多为梅花。其他颜色的倒是也有,不过梨花的样式倒闻所未闻......” 终于等到这句了! 苏斐然兴冲冲地举起铜镜端详,然后期待地望着循音:“快拿胭脂画上去一个!我知道梨花不好画,拟态而非求真就行!” “行、行吧......” 虽然不知道为何苏斐然突然兴奋,但既然主子执意,循音也只好听从。 循音从妆奁中取过一个小巧的红色如意纹漆盒,里面盛放着白色胭脂。 她看了看满脸激动的苏斐然,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红漆盒,再三确认道:“主子真要往额间画梨花?” “当真!” 苏斐然点头如捣蒜,她早就想试试姣梨妆了! 循音叹气,还好今天给主子上妆的是她而不是玉销。若是玉销,定没有她这样能满足主子奇思妙想的画功。 循音端着红漆盒,手持胭脂棍,在苏斐然的额头上细致描绘了起来。 苏斐然一开始耐心等着,只是一炷香尽的时间已过,循音竟还在她额上纵笔。她从一开始的迫不及待,转而有些疑惑。 《甄〇传》里的四大爷画朵花,也没这么久啊? 玉销送完抽象画,这会儿刚回来。她推门而入,循音正好点上最后一笔。 循音听到门口动静,扭头看去,见是玉销回来了,边放下胭脂棍打招呼:“玉销姐姐,你脚力真快!” 玉销气还没喘匀呢,往循音和苏斐然这头看了一眼,然后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循音,你在干什么?!”玉销终于看清楚了苏斐然额间的纹样,慌张地喝道,“你怎么不为主子好好梳妆!万一来不及去股东大会可怎么办!” 看到玉销一脸急切,苏斐然连忙笑着安抚:“这不是天色还早吗?不着急、不着急。额间的梨花是我让循音画的,不好看吗?” 不好看吗? 玉销听到苏斐然的提问,艰难地端详了一下妆面。 好看是好看,但是...... “怎么了?”苏斐然疑惑,难不成姣梨妆翻车了? 不能啊,她记得循音的画技很好,平日里也能在绘画上指点她一二。四大爷都画得,她不会画不得。 “也不能说不好看......”玉销吞吞吐吐地回答道。她虽然不喜欢这样的妆容,但万一主子喜欢呢?平时主子的审美,她和循音都拿捏不透。 苏斐然见玉销脸色有异,取过梳妆台上的铜镜,往自己脸上一照——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第四十一章 梨花带雨妆 循音画技确实了得,笔落之处,一朵梨花悄然盛开。 得此一株雪,不负一冬寒。 这样栩栩如生的花朵,若是落于纸上,定能经不少人之手流传品味,细细琢磨画师一笔一划间的思量。可惜,它生不逢处,偏偏开在了苏斐然头上。 一株工笔梨花,开在了苏斐然头上。 “不是说,拟态而非求真吗?” 苏斐然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额头上顶着朵大白花,重申了一遍自己的诉求。 这根本不是姣梨妆!这是游乐园的人体彩绘!八十块软妹币画全脸的那种! 循音拿着尖端蘸有白颜料的胭脂棍,得意洋洋道:“我这朵梨花既拟态又求真,岂不是更好?” 苏斐然一时无语凝噎,内心道:我真是谢谢你! “这梨花好看是好看,可我这样出门怎么成?”苏斐然也不惯着循音,连忙招呼玉销取水来卸掉,“不行不行,股东大会还是要严肃一些,啥时候圣上举办万圣节游行了,你再给我重画一个。” 循音有点委屈,她在主子的意思上更上一层楼,怎么主子反而不高兴了呢? “我倒觉得,这朵花能定能让主子在股东大会上艳压群芳,卸了岂不是太可惜了......”循音一边收纳妆奁,一边小声嘟囔。 苏斐然耳朵好使,听到了循音的抱怨。她也知道循音辛苦,但总不能真顶着脸部彩绘出门。 “我头上顶着朵花,当然会艳压群芳了,你知道为什么吗?”苏斐然没好气地问道。 “因为......主子美颜盛世,一笑倾城,和这朵纯净如雪的花相得益彰?”循音搜肠刮肚,想了些好词奉承道。 “不对!” 苏斐然一个手刀劈到循音头上,把她砸得痛呼了一声,“哎哟!” “你知道我现在像什么吗?”苏斐然又拿起铜镜反复照了照,左照照,右照照,然后递给循音让她自己看,“玄凤鹦鹉!我像只玄凤鹦鹉!连颜色都对得上你知道吗!” “啊?”循音十分迷茫。 “我这儿腮红是红的,脸上的粉是白的,头上的花白里带黄,还这么招摇——我就是只玄凤鹦鹉!”苏斐然抓狂哀呼道,“你知道为什么我会艳压群芳吗?因为没有人会和鸟比美,没有人!” 玉销端着个银盆过来:“时间还早,我给您卸了重画吧。” 循音也想上前帮忙,苏斐然立刻呵止:“不行!别碰我!罚你一个月不许开摩托车!” “?” 循音定在原地。主子好像罚了她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罚。 银盆中的水温度正好,水面上还浮着品红色的玫瑰花瓣,仔细嗅着有隐约花香。玉销把罗帕放到温水中浸湿,刚要把它拿出来,擦拭掉苏斐然脸上的妆,却被门外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 继而,玉忱的声音从屋外传来:“琉容华,娴妃娘娘有要事相商,还请来正殿一叙!” “啊哈哈,来得可真是时候!”苏斐然打了个哈哈,若无其事地回绝道,“可惜我在出恭啊,没空赶过去,真是太可惜了!” 屋内的玉销和循音听罢,满脸难以言喻的表情——此处无味胜有味。 “琉容华别说笑了,还是快过去吧!紫宸宫的其他主子可都到了,就差您了!”玉忱银铃般的笑声再次从屋外传来。她办事一点也不拖沓,把林岫青的口信传完,就踩着轻快的步伐离去。 “等等、等一下!!!”苏斐然疾呼。 可惜外面空无一人,没人响应。 苏斐然眼见拖延不成,悲愤地瞪了一眼循音。看她委屈巴巴的样子,苏斐然怒气暂消。但她还觉得不够解气,又火上浇油地提醒一句:“记得这个月不许开摩托车!” 循音含泪答允。 就这样,苏斐然顶着头顶的大梨花出门了。 今天天气不错,适合赏花、遛鸟。 紫宸宫正殿内。 “以上种种,就是妾身为何如此出门的缘故。”苏斐然娓娓道来。 “......” 听完苏斐然真挚的阐述,正殿内众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坐在席间的三位嫔妃更为沉默,她们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安慰苏斐然。 “所以,妾身能不去布置会场吗?”苏斐然讲述完悲惨的经历,终于说明自己的诉求,“妾身想回东阁楼,重化一个不这么夸张的妆。” 马姝雅用试探的眼神看向林岫青,只见林岫青面露难色,马姝雅便委婉地说:“不是娴妃娘娘不允,只是布置会场一事非常紧急。嘉贵妃午间由于太过疲累,突发昏厥,这会儿才好些,但却不能继续操劳。宁妃和烁妃宫中人手不够,也没有协理经验,这个任务只能落到我们紫宸宫头上。” 苏斐然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被马姝雅一句话堵了回去:“若是咱们不去,晚上的股东大会怕是要泡汤了!” 该死的同侪压力啊! 林岫青满脸歉意地摇了摇头:“本宫也不愿妹妹为难。妹妹若是不去,本宫也可以算过一个劳力。妹妹尽管去化妆吧,本宫去搬建材便是。” 万恶的道德绑架啊! 苏斐然泪流满面:“我去、我去!” 表面答允,实则痛斥,精神胜利也。 谢芝绮作为刚入宫半个月的新人,可没二位姐姐那么稳重。见到好友苏斐然的惨样,她可绷不住脸上的笑意。看着苏斐然头顶大花,大花下面是张阴云密布的怨念之脸,她脸上的笑意不由得转化成了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谢芝绮最终还是没憋住,登时指着苏斐然狂笑, “你知道你像什么吗?玄凤鹦鹉!” “谢谢。”苏斐然对谢芝绮隔岸观火的态度深恶痛绝。 “姐姐若不想在会上难堪,妹妹愿献出一法子。”谢芝绮一边笑一边说。 苏斐然也没别的办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反正姐姐的艺术造诣人尽皆知,不如说这是姐姐新研究的梨花带雨妆,是寻常人难以共鸣的艺术。”谢芝绮看似真诚建议,实则胡扯道,“这名字十分贴切,您瞧——姐姐头顶着梨花,要是哭起来,可不正是梨花带雨吗?” 苏斐然捂住脸,十分绝望。 第四十二章 出彩后宫人 紫宸宫的其他三位嫔妃虽然嘴上调笑,但还是想了很多不同的办法帮助苏斐然。 林岫青四处寻宽大的抹额,试图将苏斐然额间招摇的梨花彩绘遮住,可惜寻来的布条戴在头上要么遮不住大白花,要么比大白花本身还招摇。林岫青努力了片晌,遂放弃。 马姝雅试图用湿面帕擦去苏斐然额间的梨花,但反而把精致的图案越擦越糊。在旁边围观的二人连忙上前制止,生怕把苏斐然擦成花旦。苏斐然一脸茫然看着三人手忙脚乱在她脸上施工,她本人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谢芝绮想为苏斐然头上添些华丽珠翠,将别人的目光从大白花上转移走。然而马姝雅和林岫青看过后觉得,这样反而衬得那朵梨花更加显眼,身在繁琐的珠饰间,仿佛被众星捧月一般。谢芝绮只好原模原样把珠翠都拆下来,还重新打理了苏斐然的发型。 经过三人一番努力,与其他侍女的集思广益,爆改大白花的计划终究宣告放弃。 苏斐然看见三人汗流浃背,一脸焦急,终究没把“刚才叫我回去重新化妆这会儿都画完了”的抱怨之词宣之于口。 嘉贵妃紧急派人来传话,说御花园那边的会场缺人手布置。紫宸宫的四位耽误太久,此时推辞不得,只好带着宫女和太监们急匆匆赶过去。 折腾了一下午,四人到御花园的时候,天色渐暗。 四人见会场大体已被布置好,只需拖些桌椅来,再寻些花草蔬果用以装饰,便开始指挥下人们忙碌。 林岫青吩咐玉流去准备茶水和点心犒劳忙碌的下人们,而自己则也要去一些,放在凉亭中,与其余三位姐妹优哉游哉地坐在凉亭里监工。 “所以说,这项工作这么清闲,哪里就是非我不可了......”苏斐然端着奶茶,心有不服。 马姝雅好心提点道:“娴妃娘娘安排你来,自有她的道理。圣上和其他姐妹一会儿就会过来,看到现场的只有我们三个,唯独缺了你,他们会怎么想?” 苏斐然敷衍地应道:“是是是,我是来白捡功劳的......” “其他姐妹倒好说,唯独圣上那边马虎不得。” 马姝雅诲人不倦,谆谆教诲让苏斐然耳朵听了都生茧子, “就算容华你荣宠一时,但你有没有想过嘉贵妃会怎么想你?这里水很深,你不懂。她不会管你是不是有别的要紧事,只会觉得你不在这里督工便是消极怠工,往后是要给妹妹你小鞋穿的。姐姐我这一番话推心置腹,都是为了你好,你日后可要多加注意、谨言慎行,可别让她抓到把柄......” “师父,别念了,”苏斐然忏悔道,“我头疼。” 林岫青与马姝雅同住紫宸宫多年,虽然不是十分熟络,但到底共处久了,对马姝雅的性子也知根知底。她看着苏斐然满脸懊悔,恨不得掘地三尺把自己埋起来躲过马姝雅的唠叨,当即笑着给苏斐然倒茶,温声细语解释道: “苏妹妹可是不知,纯才人可是宫里出了名的热心,见到别的嫔妃有什么不是,不提点两句心里都过不去。就算是路过的蚂蚁,走错了路都躲不过她的教训呢!苏妹妹最好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否则下次纯才人可不放过你。” 苏斐然吓得赶紧闭嘴,合着马姝雅的唠叨还是会传染的,温润如林岫青在她旁边都变得婆婆妈妈的。 夜幕降临,林岫青招呼三人列在会场外,看着皇帝的步舆渐行渐近,步舆屁股后还跟着乌泱泱一长串的侍从,阵仗恢弘。 “给圣上请安。”等秦奉安走近,林岫青行了个万福。 秦奉安下轿后,先是看了眼苏斐然头上的大白花,然后才抬手,赦免林岫青的礼数。 “你头上怎么了?”秦奉安对苏斐然摆口型。 苏斐然静默地回应道:“一言难尽。” 林岫青恭顺地起身,轻声细语地问道:“听闻贵妃姐姐身体抱恙,才安排紫宸宫人接手会场布置。只是股东大会将近,贵妃姐姐的身体还好吗?” 你想知道,那怎么不派人去问? 秦奉安心里虽然不耐烦地吐槽,但嘴上却说:“嘉贵妃一切都好,过会儿便会赶来参会。只是,娴妃怎么知道寡人去过赤棠苑?” “妾身与圣上心意相通,一猜便知。” 林岫青笑道,好像一切都理所应当, “圣上在前朝高大威严,在后苑却体贴温柔。妾身相信,无论后苑哪位姐妹有恙,圣上都会来探望。” 秦奉安眼神一斜,只见林岫青神色泰然,回答也滴水不漏,便不再刁难。 苏斐然偷偷对他吐了个舌头——天天疑神疑鬼,小心老得快! 紫宸宫在秦奉安之后入席,等了不大一会儿后,其余嫔妃也陆陆续续赶到。 吴嘉言带着苓儿姗姗来迟,最后一个入席。 秦奉安看了一圈静候的嫔妃们,举起手中的白玉杯,朗声宣布道:“圆月之下,佳人齐聚,实乃寡人之幸。今夜诸位不必拘礼,放松享受便是!寡人宣布,皇城中秋第一届股东大会,即刻开始!”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孤零零的掌声响起。 苏斐然鼓掌捧场,却见周围一圈人的目光纷纷向自己投来,只好讪讪地收回双手。 秦奉安一抬手,用狡黠的眼神看向苏斐然,戏谑道:“既然琉容华都迫不及待了,便从你开始吧!” “你小子想干什么!”苏斐然的脸色顿时像吃了只苍蝇一样难看。 张公公看了眼流程表,小声嘱咐秦奉安:“圣上,这才艺表演是按位份来的,所以应由杨采女开始。只是杨采女因犯错,昨天刚被贵妃娘娘发落去佛堂诵经,明天才得出,赶不上股东大会。所以顺移下来,应由谢才女开场。” “谢才女?”秦奉安眼珠一转,好不容易才想起来谢才女是哪号人物。 苏斐然同他唠嗑之时,没少提起与她同住紫宸宫的谢芝绮。她说那谢芝绮就是动漫里最典型的傲娇团欺,一天不逗浑身难受。 她还说谢芝绮选秀首日,才艺惊艳众人,是最先被林岫青选入宫中的,股东大会上必能让他大饱眼福。 第四十三章 金风玉露初相逢 “既然如此,那便请谢才女上前吧。” 秦奉安笑道,他倒是好奇苏斐然如此推崇之人到底有何特别之处。 谢芝绮一早就知道第一个会轮到自己,刚才便换好了一身华丽的裙装,嘴上叼着一个火折子,手指间夹着八个火折子,在众人惊诧的眼神中走到了会场正中。 苏斐然暗地感叹,这臭妹妹说着要炒冷饭,其实也精进过技艺。半个月前,她还只能驾驭一根火折子,这会儿却带着九根上台。如果不是想烧伤自己,就是成竹在胸。 谢芝绮简单行了个礼,便逐个甩掉火折子上的竹盖。登时,九根火折子中的火苗蹭一下冒了出来! “咬、咬打火机?”秦奉安内心为之一震,“这就是苏斐然说的,谢芝绮的独门绝技?!” 谢芝绮这半个月没少下苦功,只见她将指缝间的八个火折子猛地往头顶一掷,然后迅速抬起头,打算脸接火折子! “啊!”曾文昕惊呼一声,捂住眼睛不敢看,“她会烧伤自己的!” 谢芝绮自信一笑,曾文昕担心并没有发生。说时迟那时快,在八个火折子下落的同时,谢芝绮把脸一甩,舌头一顶,将嘴中那枚火折子也抛飞到天上! 众人只是眨了下眼,便见到谢芝绮飞速叼住了空中的八枚火折子,然后优雅地转了一圈,不紧不慢地用手接住了最后一根下落的火折子。 “哇......” 苏斐然震惊地下巴都难以合上。 这是人能做到的特技吗???? 秦奉安喝了口茶水压惊,要是今晚嫔妃们的才艺表演都如谢芝绮一般惊人,他便想退位让贤了。 谢芝绮表演完毕,娴熟地取下口中八个火折子,朝看客们一一行礼,然后冲苏斐然调皮一笑,一蹦一跳跑到台下换衣服去了。 采女之上的位份是宝林,然而宫中并无嫔妃位居宝林,所以下一个轮到的便是曾贵人。 曾文昕优雅地挪着碎步到会场中央,众人皆是为之一怔——她披了件黝黑的拖地大氅,将身体裹得严严实实的,也不知在大氅之下藏了什么东西。 秦奉安向苏斐然递去一个疑惑的眼神,苏斐然轻轻摇头,她也不知道曾文昕准备了什么才艺。 苏斐然望向素来与曾文昕交好的宋成珮,发现她也十分好奇地盯着曾文昕的黑色长袍,意图窥探长袍之下到底隐藏了什么。看来,曾文昕这半个月来的准备工作十分隐蔽。 曾文昕拍了拍手,宫廷乐师抱着乐器走入会场,在木凳上坐下。曾文昕向他们颔首示意,为首的乐师将手轻轻抚上琵琶弦,拨弄出第一个音符。 乐团的配合十分默契,乐师们纷纷合奏,组建出数个声部。一时间,悠扬的乐声从会场飘出,盘踞在皇宫一角。 蹲在房梁上偷看的李惜云听得如痴如醉,险些从房梁上掉下来。 乐师技艺高超,选的乐曲也节奏感十足。中原雅乐往往如高山流水,淡泊宁静却源远流长;或是恢弘庄重,动用钟磬,大开大合,再辅以古琴琵琶的嘈嘈切切,尽显大国气概。 而此时,乐师们奏的这首曲子热切而奔放,看客们只是听上一段便想载歌载舞。乐师中还有手持胡琴和敲打手鼓的,一听便知是西域曲风。 曾文昕伴着旋律踩着舞步,在会场中央旋转,身上着厚重的黑色大氅也随之摇摆。 咚咚、咚、咚咚咚! 鼓点到了最密集的时候,旋律也尽显激昂! 曾文昕双肩一抖,双臂向后一甩,大氅从肩部滑落。 顷刻间,所有人眼睛都看直了——曾文昕身上所着,正是西域舞女惯着的衣裙! 那是件轻盈无比的长裙,自上到下由赤红色和亮黄色的丝绸和细纱剪裁而成,裙摆上还以金线绣着奔放盛开的郁金香,光是看用料便知价格不菲。曾文昕踩着鼓点飘扬起舞,飘逸的裙摆随着她舞动化作流动的水波,金线在裙摆的起伏间闪烁。 仔细看去,曾文昕的长裙设计颇具巧心。外层的长纱裙是半透明的,而内层的丝绸裙紧贴身体,形成一种若隐若现的美感。 她的脚尖随着紧凑的节奏翻飞,飘逸的裙袂宛如迎着朝阳绽放的向日葵。她手上系着的纱巾在不停的旋转中被甩得滞空,宽大的腰带上镶嵌的宝石和金属饰品也不断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曾文昕赤足起舞,脚踝上却缀了两只小铃铛。她所踏出的每一步,都伴随着清脆的铃铛声。在她交错的舞步间,围坐在会场四周的众人仿佛穿越到了那片远离中原的土地,看见漫天黄沙和巍峨高山,澄澈绿洲和深邃峡谷。 她仿佛在西域的大漠间起舞,众人透过她的舞姿,看见金黄色的沙丘连绵起伏,一望无际。沙粒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微光,宛如无垠的赤金海洋。突然,曾文昕翻转裙摆,恍若一阵风吹过沙丘,扬起一阵遮天蔽日的沙尘。众人不禁眯起眼睛,却见到沙尘平息,大漠间蜿蜒出数道沙浪。 乐曲逐渐缓和,众人眼前一亮,仿若又来到了沙漠中间的一块绿洲。只见曾文昕媚眼如丝,眼波流转,恍若清澈的泉水从地下涌出,滋养着茂密的棕榈树和果林。 曲调声歇,曾文昕轻提裙摆,舞蹈戛然而止。一道微弱的抚弦声起,曾文昕猝然甩起纱裙,赤红色与亮黄色的轻纱错综层叠,竟交织出一片金色的雪山! 饶是故作淡定的秦奉安也不禁悸动——幸而观得天人舞姿,不枉人世荒唐一遭! 人人都觉得舞蹈已到了最高潮,但曾文昕却脚步渐缓。人们的视线从雪峰俯视而下,他们又看见了好似巨大翡翠的碧绿草原。天空碧蓝如洗,蓝天下牛羊成群,牧民的毡房星星点点地坐落在这张自然的画布上。 河流从高山淌下,起初蜿蜒曲折,而后波澜壮阔。峡谷两侧峭壁陡峭,夕阳烧尽,红如火、灰如铁、白如雪。 视野穷尽,终抵浩瀚的星空。在远离都城之处,风清月朗,繁星璀璨,银河如练,横贯穹宇。 而她,就站在在无边原野的尽头。天与地的一线交界,在她伫立之处模糊。 只一回眸,便胜却人间无数。 第四十四章 恨由妒起 美。 这是极致的美。 不同中原文化中的含蓄婉约之柔美,也不若大刀阔斧般利落恢弘。 曾文昕此舞只能以极致的绚烂来形容,是自视清高的士大夫们鄙夷的堆砌意象,但又不得不让人叹为观止,满足了所有人对“美”的想象。 舞毕,曾文昕裙摆停止旋转,宫廷乐师罢手撤席。她轻点脚尖,走近秦奉安,在已然看呆的他额上留下暗香一吻。 然后,她挥手道别。轻纱飞扬间,她转身离去。 秦奉安回过神来,眼前佳人已然不见,仿佛壁画上的仙子又回去了天宫,只留下凡人对着遥远的星河怅然。 不止秦奉安一人被硬控在原地,在座的嫔妃和下人们都还沉浸在曾文昕极致一舞中。 哪怕日后再也见不到如此舞姿,今日一见,感怀终生。 即便秦奉安什么都没说,但他迟迟都不宣下一位嫔妃入场,众人心中便已了然。日后,这后苑恐怕又多了一位宠妃。 不一会儿,曾文昕换了常服重新入座,感受到了一道热切的目光。 一定是皇帝吧? 曾文昕暗自得意,明面上却装作不知,低头抿了口茶。 再一抬头,她发觉那道目光并未消失,而皇帝却已经把下一位才艺表演的文贵人叫上了场。 既然不是皇帝,那道目光究竟是...... 苏斐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曾文昕。 漂亮姐姐,好看!爱看! 她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和曾文昕拉近距离、保持关系,有机会再让她在后苑跳舞! 对于曾文昕的一鸣惊人,有人欣赏,有人艳羡,也有人嫉妒得发狂—— 文贵人,文月儿。 她恨自己在曾文昕之后出场,也恨秦奉安流连于曾文昕的舞姿,对自己准备的才艺兴致缺缺。 她满脑子都只有三个字:凭什么? 若她在谢芝绮之后出场,凭借她的古典舞,就算不能艳压谢芝绮的咬火折子,也能与她平分秋色。 可是如今,在曾文昕的衬托下,她的舞蹈便平平无奇、味同嚼蜡,唯一的作用就是用来衬托前人的舞姿。 但时候到了,她只能硬着头皮上场。 果然,会场反响低迷,连乐师演奏起来都像应付事儿一样,无味寡淡。秦奉安更是借着她舞蹈的工夫,咬了好几口苹果,还问张公公了些前朝事务。 众嫔妃也叽叽喳喳说起闲话来,好像她的节目是股东大会的中场休息一样。 文月儿跳完舞谢幕,大家意思意思赞许两句,并未有太大反应。 文月儿强撑着委屈走下台,与下一个上场的王贵人擦肩而过。 下台更衣时,她忍不住蹲在阴暗的角落啜泣。 人生而不公,她家世平平,在老人中不如娴妃宁妃一样有丰厚底蕴;相貌也只能算作秀丽,在新人中既不如王倩那般冷清孤傲,也不如宋成珮犹如霁月清风,不如曾文昕浓桃艳李,也不如谢芝绮灵巧活泼;她也没什么出众的才情,只能算作寻常大家闺秀,更不如苏斐然一样有层出不穷的奇思妙想。 不被皇帝看重,也是理所应当。 所以,她不求圣上独宠于她,也不求在圣上心中占据一个特殊的位置,只求圣上能时而想起自己,问候两句,她便得偿所愿了。 所以,她特地选了表达闺阁少女情怀的婉转之舞,来诉诸自己对圣上的蜿蜒情肠。 但秦奉安,自始至终都未曾认真看她一眼,也未曾试图读懂她的心意。 ——都是曾文昕的错! 都怪她魅惑圣上,圣上被她的艳丽之舞蛊惑,才不在乎她文月儿! 文月儿感到一阵酥麻难受之意从骨头缝中渗出来,那是蚀骨之恨,她恨一切与她争夺圣上恩宠之人! 她的恨意如同她的泪水,又咸又涩,是那些天赋异禀之人品尝不到的味道。 “别哭了,你已经很棒了。”她听见有人这样对她说。 她抬起头,便看到了声音的主人。身着华服的烁妃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还塞给她几块从宴席上顺走的糖丸。 “见过......烁妃娘娘。” 文月儿哽咽着想要起身行礼,没想到花棠棣按下她的肩膀,示意她不必拘礼。文月儿不知所措,花棠棣在她身边坐下,吩咐心叶到附近守着,只留二人在此一叙心事。 灯火黯淡,远离人群喧嚣的角落,花棠棣拉过文月儿的手,轻轻贴到自己胸口。 文月儿的手轻轻颤抖着,因为胆怯想抽手告罪,却被花棠棣紧紧地攥住。 她感受到花棠棣的气温,以及她肌肤里的心跳。那是她在皇帝身上从未获取过的温暖,却被一位素不相识的高位嫔妃赠予。 “烁妃娘娘回宴上去吧,离席太久,圣上和嘉贵妃会怪罪您的。”文月儿轻声说。 花棠棣“咯咯”一笑:“本宫位列四妃,和睦六宫才是最要紧的事。如若你不愿回去,本宫便陪你在这里说说心里话,听听你的苦楚。” 文月儿泪如泉涌,抽噎道:“烁妃娘娘......宫中从未有人如此待我......娘娘不要浪费时间了,还是回去吧。” “那边喧闹,浮华之气太盛,本宫不喜欢。”花棠棣眨巴下眼睛,温柔地说,“而且,下个上台的是本宫宫中的王贵人,她的才艺在准备之时就让本宫观赏过了。” 文月儿低下头,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小声说:“要是娘娘宫里的不是她,是我就好了......” “你说什么?”花棠棣笑着问。 “不,没什么。”文月儿连忙应道,“我......只是羡慕你与王贵人之间的姐妹情谊......我住在流云轩,那里的姐妹一个个都势利得很,见我母家式微,便冷落与我。每每见别宫姐妹相处融洽,我都羡慕得很。” 花棠棣叹了口气,说道:“那你便错了。” “烁妃娘娘的话,是什么意思?” “宫中姐妹何来真心?不过是逢场作戏,当作消遣罢了。你看琉容华人缘好,只不过因为她收到圣上青睐,许多人才来曲意逢迎。” 花棠棣松开文月儿的手,笑着解释道, “你以为娴妃是真心待琉容华的吗?她不过是做样子给别人看,让圣上觉得她蕙质兰心罢了。” 第四十五章 妒从爱生 花棠棣一番话下来,文月儿不再抽泣。 她小心翼翼地说:“娴妃,看着不像那样的人。” 真是个天真孩子。 花棠棣脸上笑意更盛,对文月儿谆谆告诫道: “在这深宫,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面具,每个人都需要数层伪装。就连你也有不想被人瞧见的失意,更何况入宫多年、深谙宫内生存之道的娴妃呢?” “所以,并非你不好,而是你太纯真好欺负,才处处被她们压过风头。” “宫内不比宫外,我们女子只生活在家族的庇护下,便可衣食无忧。但在这明枪暗箭交锋的深宫中,我们只能靠自己,去为肩负的家族搏一条荣华之路。” 文月儿陷入深思:“竟是如此......” “你可知,这股东大会是谁的主意?” 花棠棣话锋一转,让文月儿有些茫然。 “难道不是圣上的主意?纵使妾身不谙朝政,也多少听闻一二,圣上在外大兴改革,在内整顿朝纲,自然于后苑也——” “所以说你太纯真。”花棠棣摇了摇头,“那天,圣上一早便吩咐张公公来后苑传召开故宫大会的消息,分明是前一晚打定的主意。而那天晚上,正是琉容华侍寝。” 文月儿愕然,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股东大会与琉容华有关。 “烁妃娘娘的意思是,”文月儿的惊诧溢于言表,“股东大会是琉容华给圣上出的主意?” ——如果这是真的,那今日失意,根源竟不在曾文昕,而是苏斐然。 花棠棣点头,算是认同了文月儿的想法。 “可是,我听流云轩的老嬷嬷说,中秋设宴是历年的规矩,嫔妃献艺虽然少见,但也并非没有前例。” 文月儿虽然内心深处已经认同了花棠棣的说法,但心中始终绷着一根弦,让她不能武断, “只是凭此根据,便说琉容华左右圣上的决断,岂非太过片面?” 花棠棣眸中闪过一瞬惊异的光,随即恢复自然,压低声音说道:“你就没有发现,圣上这半个月来,仿若变了一个人吗?” 文月儿细细想来,似乎确如花棠棣所说,自从圣上偏爱琉容华,便不似从前了。 虽然文月儿也才入宫,先前并未见过圣上,但她在宫外生活时,只听闻市井传言道,圣上是位勤勉却庸碌的皇帝,并且极其孝顺,与她入宫后所见到的圣上判若两人。 “怎么会......”文月儿越发不敢往下想,“难道是琉容华让圣上举止如此迥异?难道那些新政,是琉容华的主意?” “她素来想法天马行空,在圣上面前失了礼数,置喙天下之事,也并非没有可能。”花棠棣轻声说。 “可是,后妃不得干政!琉容华这样做是不想活了吗?”文月儿惊道,“圣上与她感情不深,只是最近偏宠于她,怎能容许她以美色弄权,干预朝政?” 屋外吹进一阵寒风,文月儿从自怨自艾中清醒了不少。 若琉容华手段真如此高明,说不定这股东大会就是争宠的幌子,可捧与她交好之人上位,亦可打压与她不熟之人。难怪曾文昕和谢芝绮如此出彩,她们平日里动不动就跑去紫宸宫,想必没少与琉容华往来。 什么听说书,不过是遮人耳目的虚言罢了。 “圣上喜欢,她这样做又有何不可呢?”花棠棣早就作如此猜想,此时十分镇定,“而且,她给圣上出的主意皆有可取之处。圣上愿意听取她的建议,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收获全部功劳——这样的好事,圣上怎会拒绝?” “没想到,琉容华竟是这样赢取圣上的宠幸。”文月儿叹道,“后宫无人能有大的胆子。纵使是我提前知道了琉容华获宠的手段,也不敢去原模原样实施。” 以干涉朝政获宠实在是太冒险,一个不小心就是九族消消乐。说不定苏斐然在永宁殿说每说一句话,她的爷爷乃至太爷爷乃至各辈祖宗,都得在阎罗殿前闪现一次。 苏斐然在股东大会上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要是让她知道,花棠棣在文月儿面前如此夸大其词,还真能把文月儿忽悠瘸了,必然会感慨她如若穿越去现代,绝对是一个厚黑学好苗子、阴谋论大手子。 “我已传信给家中,让他们在宫外好好查查她的来路。”花棠棣的话中蕴含着深长意味,以至于文月儿有些听不懂了,“庆都御史苏慎行......不过是个御史,怎么会教出这种女儿?” 虽然文月儿已然跟不上花棠棣的思路,但她踌躇了片刻,而后坚定地开口: “妾身绵薄之力,愿为娘娘效劳。” ...... 花棠棣虽然看过王倩准备的才艺,但会场端坐的各位确实头一遭见。 若说曾文昕一舞让她们神魂颠倒,那王倩一出手,就震惊得全场人都站了起来。 就连端盘子的侍女也不免手一歪,将盘子摔在地上。 刚才的会场中央,一声爆响后,烟尘弥散。 韩涉双手持着整整十片木板,交叠于胸前。而此时,这十块木板齐齐从中间断裂,整齐得像是被一把利斧劈开而成。 不光是观看的人们惊讶到失语,韩涉自己也震惊得一时失神。 王倩此拳,不仅劈开了十块木板,力道更是贯穿阻碍,狠狠地击打到了他的胸膛。 他只觉得一阵大力犹如长虹贯日,带着千钧重量锤击在他胸口! 若非有十块木板阻挡,恐怕就连他也要被这般力道逼退数十步。 “师妹真乃......武学奇才......” 韩涉心头大骇,再也不敢轻视面前这看似弱柳扶风的少女。 前几日,师父李惜云跟他说在后苑新收了个天才关门弟子时,韩涉还不以为然。 在他看来,后苑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天天沉沦儿女情长。就算有人根骨再好,没有十年如一日的刻苦练习,也没有坚韧的心志,亦不能传承大虚剑派的衣钵。 王倩只用了一拳,便证明他错了,大错特错。 “小女子不才,不会什么才艺,只能以此一技献丑。辛苦韩涉侍卫帮衬了。” 王倩一袭劲装猎猎立于台上,抱拳扬声道,然后用仅能二人听见的声音说, “多谢师兄。” 第四十六章 人攀明月不可得 韩涉不仅手和胸口麻了,整个人都麻了。 要不他卸任,把这个大内第一侍卫的名头让给师妹算了。 王倩本也没抱着靠打木板争宠的心思,她只是想威慑一下后苑心怀不轨之人,顺便检验一下自己修行的成果。 毕竟,师兄韩涉是男丁,不能随意出入后妃宫苑,唯独在股东大会上可以一见。 没想到,结果还不错。 王倩轻轻地吹了吹拳眼,眼神一如既往得坚定。 她向四周拱手,带着一身正气地走下台。 秦奉安用双指颤颤巍巍地捻起茶杯,又喝了口茶压惊。 这个皇帝属实当不下去了。 退位让贤吧。 王倩这一出手,苏斐然看得虎躯一震。 那道又快又重又准的拳好像击打在她脑子里,打得她突然想起王倩好像对自己有点成见来着。 “......” 苏斐然脊背发冷。 跟王倩搞好关系刻不容缓,曾文昕可以再放一放。 保命最要紧! 玉销刚才不知道去哪了,这会儿急匆匆赶回来,见主子脸黑得难看,便询问道:“主子,您怎么了?可否受了风,需不需要奴婢陪您出去走走?” 苏斐然摇了摇头,她怕走着走着遇上王倩,她会看自己不顺眼,见面就是一拳。 但是看见玉销挤眉弄眼的,似是有什么话要交代,还需得避着旁人。 苏斐然只好起身离席,对身边的谢芝绮说:“失陪一下。” 玉销领着苏斐然来到一个离会场稍远的角落,她也不在伪装出冷静的模样,赶忙焦急地告诉了苏斐然事情的缘由: “主子,不好了!主子准备献给圣上的画,被人泼了污水了!” “你说什么?” 苏斐然吃了一惊,难道有人故意为之? 下一刻她就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当然是有人故意为之,想害她出丑,见罪于圣上! 股东大会,有的妃嫔献艺,有的妃嫔献礼。 王倩之后的顾才人,准备的就是半月来亲手雕琢的、半人高的赤玉玛瑙。她将玛瑙雕成了一个晶莹剔透的大白菜,只不过由于基石是红色,雕出来的成果更像泡菜。 所有献礼的嫔妃都在今日正午或更早先的时候,将礼物先存入了离御花园不远的库房。到了股东大会时,再依次由太监搬出,在会场献予圣上,也能让其他妃嫔一开眼界。 按照位份献礼,轮到苏斐然的时候还早,但仅剩的这点时间却来不及再准备一份礼物了。 “玉销,带我去库房。” 苏斐然定了定神,越是关键时刻,就越不能慌! 玉销摇了摇头:“不可。库房虽然离会场不远,但走个来回也得两三柱香的时间。主子断不可离席太久,否则更让人怀疑是主子对自己的画作动了手脚。” 苏斐然深吸一口气,道:“你说得对。我若是去了,要是别人的礼物有什么损坏,怕也会牵连于我。” “正是如此。”玉销说,“我也并未进屋,因此并未亲眼瞧见主子的画作被损毁成什么模样。但值守库房的小太监与我交好,他清点库存的时候发现主子的画有异,才派人把我叫去问询。也正是多亏了他,我们还能再次商讨弥补的可能。” 苏斐然在脑海中历数一遍和自己有过节的人,无非就那么两个。 最有可能干这种事的,莫过于杨落袖。 但是杨落袖还在佛堂受罚,她的侍女断不会自作主张,这件事与她无关。 其他对苏斐然有成见的嫔妃,就剩下王倩了。 但王倩行事光明磊落,她只和众人相处了半个月,就被姐妹们赞许为高风亮节之人,苏斐然相信她不会做这种事。 而且,王倩的随身侍女秀蔗胆小怯懦,就算王倩一时被夺舍,命令她去干坏事,她估计也不敢。 那究竟会是谁呢? 难道这后宫中,还有她未发觉的潜在对手? 苏斐然左思右想,还是一无所获。她甚至在想,是不是平日里自己言行举止太没边界感,惹得谁人不痛快了。 干想下去也不是办法,苏斐然问玉销道:“除却我的画惨遭毒手,那小太监还发现了其他什么异常吗?” 玉销摇了摇头:“其他一切正常。” 这就奇了,难道那毁画之人,真是针对她苏斐然来的? “哦对!”玉销仿佛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拍手,“那小太监跟我说,地上有一片海棠叶子!” 苏斐然愣住了,海棠叶? “除却赤棠苑,宫中还有何处种植海棠花?”苏斐然面色阴晴不定。 玉销回想了一会,回答道:“倒是有挺多地方种了海棠花。只是,那个小太监说那片海棠叶是深碧色的......奴婢识得,此种叶片所属的海棠,花朵颜色殷红如血。宫中种植此种海棠花的,唯有赤棠苑。” 苏斐然恍惚了一瞬。 她记起,半个月前,玉销同她介绍赤棠苑时,说到嘉贵妃种植满园海棠,盛开之时赤红如火,满京城再难找到第二个海棠盛开如此炽烈之处。 “就算如此,也不能断定是嘉贵妃所为。”苏斐然咬了咬下嘴唇,“那片叶子,亦可能是嘉贵妃的侍女送贺礼时携带进去的。” 玉销担忧地看向苏斐然,她知道苏斐然不愿相信,但她不得不替苏斐然戳破她的幻想。 “主子,嘉贵妃苦练半月才艺,并未准备贺礼。”玉销直言道,“而且,所有贺礼入库封存后,那小太监亲自打扫过库房,不会在地上留下任何外物。” “......” 苏斐然眉头紧皱,眼底闪过一丝黯淡。 她万万没想到会是这种答案。 竟是嘉贵妃下的手? 苏斐然再不愿相信,也不得不信。纵使嘉贵妃从前似是护着她,但今天却铁证如山。 一个小太监没必要欺骗玉销,还打着嘉贵妃的名号,他说的一切恐怕都是真的。 “嘉贵妃势大,纵使知道了是她所为,我又有什么办法?” 苏斐然攥紧拳头,恨不得像王倩一样一拳打穿面前的墙壁泄愤, “回去吧,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二人一前一后回到了席间,以旁人的视角来看,苏斐然只是带着侍女出去透了透风,没离席多大一会儿。 第四十七章 共看明月皆如此 苏斐然入座,眼看着会场上已经轮到璟才人宋成珮献艺。 宋成珮原本打算整个大活,但后期沉迷听苏斐然说书,玩物丧志,此时也只能拿出个中规中矩的换装秀表演。 她的创意倒是新奇,即便表演有诸多瑕疵,依然让诸位姐妹看了个乐呵。 只是,苏斐然和秦奉安在大学期间看了不少社团类似的表演,比起大学生整活,宋成珮的换装秀只能算中规中矩,没什么特别突出的地方。 谢芝绮看得倒是起劲,苏斐然并不意外。 谢芝绮平日里就喜欢打扮自己,今天头上插朵花,明天穿身撞色衣裙,倒是与宋成珮的选择不谋而合。 宋成珮的表演结束,谢芝绮意犹未尽,笑着对苏斐然说:“我看她那身白鹤仙子,倒是和姐姐头上那朵大白花儿挺配。若是再在背后生出一对翅膀,就更搭了!” 苏斐然本来还沉浸在压抑中,听谢芝绮这么一说,她才想起来自己头上还有这么个玩意,心情更压抑了。 她伸手摸了摸额间,于指尖感受到了油彩和胭脂混合在一起的粗粝质感。 别的不说,皇宫派发的化妆品质量是真不错,竟能完美持妆一整天。 “方才你去干嘛啦?都错过了安才人和顾才人的表演!” 只见苏斐然没理自己,谢芝绮好奇地探过头来。 苏斐然认识顾才人,不仅是在赤棠苑请安时见过,平日里散步偶然碰见也会说上几句话。 只是,那安才人是谁? “安才人?”苏斐然想了想这是哪号人物,“我认识吗?” “唔......” 谢芝绮手指戳着下巴回想一会儿,答道, “你好像是没见过。她前一阵生病了,连给嘉贵妃请安都未到呢。” 苏斐然和谢芝绮简单聊上几句关于安才人的事。谢芝绮说,安才人其实旧疾未愈,为了看圣上一眼才拖着病躯到股东大会上献艺,也算很有事业心。 只是谈话的片刻,纯才人便带着献礼走上前来。也不知她挑了何物作为献礼,那物件小巧玲珑、四四方方,像是被装于礼盒,又被她捧在手心。礼盒之上上面还盖了块红布,更显庄重奢华。 马姝雅对着坐于高位的秦奉安行过礼,又向众人展示了一圈手心上的东西。 “连红布都没掀开呢,有什么好看的啊?姐妹们期待着里面装的东西呢!”顾才人顾吟风笑道。 刚坐会席上的宋成珮也起哄道:“纯才人,既然都拿了出来,还藏着掖着做什么?赶紧让我们开开眼啊!” 曾文昕坐在顾吟风和宋成珮身旁,但她却比顾吟风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纯才人入宫虽久,但单看这块红布,就知道不受宠的嫔妃在宫中受到的冷遇。”曾文昕轻笑道,“你看她那遮礼盒的布,不是什么好料子,上面竟还沾了污渍。若是纯才人再受宠一些,也不至于在明面上做得如此难看。” “你安知这不是纯才人的打算?”顾吟风不以为然,笑着回道,“圣上仁慈,说不定看到了便在意了。” 众人叽叽喳喳,议论着纯才人手中之物到底是什么。秦奉安也满眼笑意,期待着马姝雅掀开红布的那一刻。 虽然会场不如刚开场时肃穆,甚至有些乱哄哄的,但秦奉安很享受这种烟火气儿。 今年中秋夜,盈月皎皎,群花夭夭。帘幕萧萧,游子归心可诏。 只有沉溺在叽叽喳喳的笑闹声中,秦奉安才能从中秋乡愁的感伤中抽身而出。感觉像是喝了烈酒一样,黄粱一枕,沉醉温柔乡。 秦奉安扔却茶杯,为自己满上一盅温酒,对月长吟。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秦奉安边吟边饮,脸上泛起一抹酡红。 列席众嫔妃面面相觑。 无人能接上他这句诗,也无人敢接上他这句诗。所以,她们便逢迎地说些“圣上好诗才”“圣上乃大家”,总不会出错。 一阵冷风吹堂而过,御花园的花草树木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酒半微冷,秦奉安猛地打了个哆嗦,张公公连忙给他披上件大氅。 秦奉安拉过大氅,朦胧中盯着酒盅,听着众人的奉承,心道,好生无趣。 苏斐然瞥见秦奉安落寞的神情,叹了口气。 她素来不喜饮酒,只觉得酒水苦涩。可是今夜月色也苦,像黄连、龙胆,又像遥隔万里的故乡,只能远远瞧见,终其一生却无法到达。 那天秦奉安对她提起,或许二人此生再也无法回到现代,她便喝令秦奉安住口,不许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后来她不愿见秦奉安,也是因为秦奉安总会对她说,既来之则安之。 可是,苏斐然心底的深处也认同秦奉安的悲观。她不过是迁怒于秦奉安,觉得他太过现实,现实得把赤裸裸的真相往毫无准备的她脸上甩。 连个做美梦的余地都不留,实在太残酷了。 他们根本就不知道穿越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敢用些激进的手段去尝试可能存在的、穿越回现代的办法。 或许他们真的会在深宫中度过一生,然后老死,成为未来史书中的一个注脚。 既然如此,放下执念有何不可? 在众人议论时,苏斐然举着酒杯站起身,对秦奉安朗声回道: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说完,她仰头将酒杯中的桂花酒一饮而尽! 桂花那样甜,都救不回酒的味道。辛辣入喉,回味苦涩,真不好喝。 只是这回,苏斐然倒能体会为何有人酷爱饮酒——口中的苦涩竟能让人暂时忽略心头的苦涩,的确是消解愁闷的良药。 秦奉安与苏斐然对视,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寂寞,与在异乡与对方相识的庆幸。 今日群花争奇斗艳,秦奉安之前从未发现后苑有这么多才貌双全的嫔妃。她们个性迥异,各有千秋。在她们的衬托下,苏斐然这个知根知底的人难免黯淡几分。 秦奉安再中二,也不过是个少年,正是春心萌动之时,难免耽于美色、顾于新鲜。 苏斐然和他恰恰相反,她虽然是个口嗨怪,说着要阅尽世间潘安宋玉,却从未将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任何一人身上。 她就像掠过花丛的一缕清风,染上些许花香便抽身而退,自在无羁地飞往更遥远的地方。 二人如此不同,性格去之千里。 过往数周,他们不过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他们被天意绑在一起,兴趣不合,话不投机。他们敢肯定,若是回到现代,二人必然会形同陌路,犹如两条平行线一样互不交错。 但在十五中秋,圆月之下,他们的心意却好像两杯口味不同的烈酒汇入同一片酒池,缓缓交融,直到不分彼此。 第四十八章 即使引导早已破碎 这边苏斐然和秦奉安眼神拉丝,那边马姝雅已经掀开了红布,露出下面的玳瑁镂雕鸳鸯戏水方盒。 苏斐然的注意力被众人好奇的议论声吸引回来,只见马姝雅轻轻揭开了盒盖。随着一声微弱的“咔嗒”声,盒盖被翘起,露出里面安稳盛放之物。 一瞬间,仿佛整个会场都被点亮了。众人瞅着眼睛发直——那竟是一颗夜明珠。 寻常夜明珠倒没什么稀奇的,随便翻一翻皇宫宝库里就能找到数十颗。但玳瑁盒子里的这颗夜明珠却不同,它通体浑圆,仿佛未经打磨便天生如此。而且它散发出的光比寻常夜明珠的荧荧之光耀眼上许多,那光亮好像有生命一般,微微脉动着,又如同清波在珠体表面流淌。 不知谁家随侍的太监喃喃道:“我在宫里这些年,还是第一次见到成色如此完美的夜明珠。” 其他侍从们听他这么说,也纷纷瞪大了眼睛,似乎被这奇异的光芒深深吸引,都不由自主地往前凑近了一步。 见多识广的嫔妃们也啧啧称奇,马姝雅恭敬地将夜明珠向秦奉安双手奉上,介绍道:“圣上,这并非普通的夜明珠,而是夜明珠之王。圣上乃天下至尊,正好与此珠相得益彰。” 夜明珠之王? 秦奉安好奇地接过盒子,将夜明珠拿出来把玩。 他不识货,但他知道所谓夜明珠,其实就是萤石。萤石中只有一小部分在光照或热水淋烫后才会发出光亮,因此在夜晚自主发光的萤石极为稀有,才被古人奉为夜明珠。但这夜明珠之王的确有其奇异之处,它的光并非寻常夜明珠一般的蓝绿色,而是罕见的银白色。 一时间,整个会场的人都低声交流着,欣赏着这难得一见的奇珍异宝。 “此乃家父在边塞巡游时,从域外行商手中偶然购得。”马姝雅见秦奉安不住地打量,脸上泛起一抹笑容。 马姝雅的父亲因为公务原因,时常巡游四海,也会时不时给她带回些稀奇玩意。原本她只独自在房里看个新鲜,看完就锁在库房里了,没想到还能见到这些稀奇玩意有用武之地的一天。 她已经想好了,要是圣上喜欢,她就三天两头挑些送去,供他观摩。 想必这样,圣上也会念及慈父之心,对家父多加照拂。 马姝雅喜滋滋地退去,苏斐然不禁有些紧张。 下一个上台的是安才人安玉尘,然后按位份来算,安才人之后是缙昭华沈凌寒,沈凌寒之后便是她。 苏斐然没心思去看安玉尘表演了什么才艺,她看上去面色泰然,不停点着桌面的手指却暴露了她的心乱如麻。 谢芝绮也喝了点小酒,可惜她酒量似乎不太行,才一小杯下肚就全身泛红。这会儿酒气上头,看着安玉尘在台上说绕口令,就差蹦到桌子上起哄了。 多亏了妮柯和芝麻拉着,否则谢芝绮明天起床肯定没脸见人。 安玉尘的表演中规中矩,但却很烘托气氛。托她的福,这会儿会场上的气氛达到了今晚的顶峰。 觥筹交错,人生嘈杂,仿佛把会场中的温度都抬高了些许。 沈凌寒上台,她也是来献宝的。众人纷纷向她投去热切的眼光,只有苏斐然死死地盯着坐在秦奉安不远的嘉贵妃,看她到底会有什么反应。 嘉贵妃中午身体不适,虽然太医说问题不大,但她的神情看上去病恹恹的,整个晚上也没怎么和别人交流。 但纵使她对股东大会缺乏兴致,在苏斐然献宝之时也应该作些不同的反应。毕竟,只有她知道苏斐然这宝是献不出去的,她应该很期待苏斐然会怎么应对才是。 “嘉贵妃,若是你身子不舒服,先行告退歇息也是可以的。”秦奉安也发觉吴嘉言有些疲累,便开口道,“股东大会已经顺利召开,你不必再劳心费神了。” 吴嘉言犹豫了片刻,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多谢圣上垂怜。只是,妾身想陪伴在圣上身边,圣上就别赶妾身走了吧?” 秦奉安也没觉得哪里不对,便依了她:“那就随你吧。若有不适,随时唤太医。” 吴嘉言点了点头,继续看向场地中央。 苏斐然从吴嘉言的表情中看不出异样,心道不愧是贵妃,城府就是深。无论做了什么亏心事,她都随时随地都能摆出一副坦荡的扑克脸,让人寻不到马脚。 只是,既然礼献不成,眼前这一劫要怎么渡过? 沈凌寒马上就要下台,苏斐然却还没想出个主意。小乐子悄悄摸到苏斐然的座位旁边,慌里慌张地催促道: “哎哟我的琉容华啊,您怎么跟个没事儿人似的,一点儿也不着急呢?下一个就轮到您上台了,您准备的礼物已经从库房提出来了,您还不快去准备着?” 我倒是想准备啊! 苏斐然表面稳如老狗,嘴上说着“别急”,实则心里慌得一批。 这画作献也不是,不献也不是。无论是两手空空还是拿着沾了污秽的画作,都躲不过一个轻慢圣上的罪名。 眼见着沈凌寒前脚都下台了,小乐子都快急哭了。苏斐然上台迟了,师父不会责怪苏斐然,只会责怪他传话不利。恐怕追究下来,他这个月的月例会被扣光的! 小乐子还年轻,前途一片大好,不想在宫中饿死! 苏斐然心道你催我也没用,我得想出个法儿来应付过去。 她眼神飘忽,巡视四周。此时台上没有节目,后苑姐妹们都边小酌边谈天说地。 不说平常就愿意聚在一起闲话家常的曾文昕、谢芝绮等人,就算是平常关系生疏、性情冷淡的嫔妃们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平时在后苑,苏斐然难能见到这样的光景。往常这样姐妹齐聚、和睦谈笑的场面,只有她突发说书兴致,被紫宸宫众人催着在偏殿搭起台子时,才能窥得片隅。 等等...... 说书? 搭台子? 苏斐然深吸一口气,问小乐子:“圣上还不知道我准备的是什么吧?” 小乐子急得满头是汗,不知道苏斐然为何突然发出此问,焦虑地回答道:“那自然是!献礼也好,献艺也罢,在上台子的那一刻前,圣上都是不知的!容华您还是赶紧去取礼物上台吧,别为难咱们这些下人了!” “那便好。” 苏斐然唇角一勾,对小乐子说, “礼物么?你先帮我存下吧。” 小乐子眼神瞬间呆滞:“诶?” 苏斐然伸了个懒腰,缓缓从席间站起,放出豪言:“赠礼是赠予圣上赏玩的,在座姐妹们光是远远瞧一眼,忒无趣!今天妾身喝到了兴头上,怎能负了姐妹们的期许?” 第四十九章 战斗力只有三的...... 苏斐然此言一出,语惊四座。 张公公轻咳一声,示意这不合礼数。 林岫青却浅浅一笑,她认识苏斐然只有半月,便知深宫礼数于她如无物,甚至不如一盘糕点来得实在。 有皇帝和各姐妹们纵着,苏斐然自然想一出是一出,随性到有些娇惯了。 果然,秦奉安并不追究苏斐然的失礼,他一挥手,台下叽叽喳喳的议论声都安静下来。 只见秦奉安饶有兴致地看着苏斐然,好奇地问道:“为何不到台前来?” 苏斐然煞有其事地摇头晃脑道:“这也是妾身才艺表演的一环。” 马姝雅和谢芝绮都吃了一惊,她们平常可没见苏斐然练习什么才艺。她天天不是吃喝玩乐,就是唠嗑睡觉,哪有功夫练习才艺? 再说,她们午后好像见到苏斐然的侍女抱着什么去了库房,所以她们先入为主地认为苏斐然为圣上准备了献礼。难道,她们竟然被苏斐然晃了一手?还是说,苏斐然临时改变了主意? 想来想去,她们还是觉得后一种可能性更大些。她们信任苏斐然,也信任她在耍心机上一窍不通。 前阵子,她们三个人闲来无事,聚在东阁楼玩翻花牌,一局以一铜板作赌。几局尔虞我诈之后,牌局以苏斐然把裤衩子输出去告终。 谢芝绮看着胸有成竹的苏斐然,却不禁为她担心。 别人都道苏斐然一举一动不合常理,看不惯她行事作风的人称之为拿腔作样、故弄玄虚,但谢芝绮却看得出来,苏斐然只是个怎么舒服怎么来、又不太爱受气氛胁迫的性情中人。若非迫不得已,她才不会跳出自己的舒适圈,冒着风险走上一条不确定的道路。 现在,苏斐然却来这么一出,莫非是事先备好的礼物出了什么岔子? 谢芝绮越想越焦急,焦急很快转化为了烦躁,气得她朝地上“呸”了一声。 ——这家伙什么都不跟她说,成天就喜欢打哈哈,我担心她个小绿豆糕! 其他人还在猜测是什么才艺需要站在桌子后,林岫青却已然明悟苏斐然的打算。 果不其然,苏斐然昂首道:“正逢佳节,妾身愿尽绵薄之力,为诸位助兴!还请圣上和阖宫姐妹,听我说上一回!” 四座中人的议论之声更上一层楼: “是说书啊......” “先前就听宫里传言,琉容华在紫宸宫搭台说书,只是没得空去看过。” “嘁,爱听说书就私下里去听好了,这种市井杂艺怎么登得上大雅之堂!” “此言差矣,百艺不分优劣,圣上也一定期望后苑百花齐放......” “咳咳。”苏斐然清了清嗓子,示意观众们暂且安静。 众人都十分捧场,纷纷闭口不言,翘首以盼。 苏斐然满意一笑,手里抓起一块硬得像砖头的方糕,正打算当作惊堂木拍下去,就听到一阵刺耳的笑声从对面席位上传来—— “噗嗤!我当是什么,原是这拿不出手的玩意。” 众人面色一变,谁人这么不捧琉容华的场子,还敢当众拆台? 更何况,这可是在圣上面前!虽说圣上今天没背什么皇帝包袱,但圣上既然对琉容华没意见,别人也不应做出这种僭越之举啊? 谢芝绮见是刚回到席上的文月儿出言嘲讽,当即就坐不住了。她素来牙尖嘴利,也学着文月儿的腔调,阴阳怪气道:“我当是谁这么大胆,原来是文贵人。皇宫内尊卑有别,连琉容华都能压得贵人一头,更别说今日圣上在场了。连圣上都没发话,贵人还是别张扬了吧?” 文月儿听谢芝绮谈及尊卑,笑得更厉害了,当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宫中人尽皆知,琉容华向来最不论尊卑,好似跟谁都平起平坐似的,那今日妾身说上两句有何不可?要真论起尊卑,琉容华现在都不知道掉多少个脑袋了,谢采女你也算出言犯上。” 谢芝绮脸色立马黑了八度,原地变身成了包公。变身后她的实力大涨,左手抄起龙头铡,右手握着虎头铡,嘴上叼着狗头铡,对着文月儿起手就是挥了一记月牙天冲! 轰! 一时间,会场沙尘飞扬! 众人纷纷拉起衣袖遮掩口鼻,而烟尘消弭时,谢芝绮看清局势后,顿时心惊肉跳! 文月儿竟空手接白刃,毫发无伤! 谢芝绮理亏,因此攻击看似来势汹汹,实则内里疲软无力。文月儿冷笑一声,单手挡下月牙天冲,面不红气也不喘。 小小谢芝绮,根本不足为惧。 谢芝绮额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此子恐怖如斯,未来恐成大患,断不可留! 苏斐然头顶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这难道不是她的主场吗? 怎么这俩人先打起来了?? 而且,这都乱入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不行,得把主场优势找回来! 苏斐然立刻吩咐玉销叫来宫廷乐师,奏响她的处刑曲! 《追求~追いつめられて》! 苏斐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换上一身蓝色西装,胸口还别着紫宸宫宫人徽章! ——在我的BGM里,没人打得过我! 她气势汹汹地喊道: “異議あり!” 随即,一阵狂风不知从何而起,却呼啸而来,把激战正酣的二人吹得东倒西歪。 秦奉安捂脸,他看不下去了。 这个唯心的世界不适合他这个现实主义中二病,反而是苏斐然这种癫婆过得如鱼得水。 既来之则安之的应该是他才对...... 眼看着股东大会会场就要变成星际大战,吴嘉言猛然起身,怒斥道, “放肆!” 这两个字的威力堪比歼星武器,顿时把三人打熄火,纷纷蜕去武装,变回原形。 秦奉安向吴嘉言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感谢亲爱的嘉贵妃将他从麻爪的苦海中解救出来。 会场迅速恢复原状,仿若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苏斐然不知从哪捏了一柄白玉折扇,娓娓道来: “一场惊天大战就此落下帷幕。时光流转,彼时幼芽长作参天大树,又在岁月的风蚀下化为尘土。” “不知过了多少年,世人早就忘记那场旷世之战。人们安居乐业,追求着武道的极致,殊不知更大的风暴即将到来。” 众人惊呼出声,原来方才的打斗是个起势的引子,完美地衔接起琉容华的开场白! 真乃旷世奇思! 秦奉安依旧满面愁容。虽说现在已然无事,但他才不相信刚才那些飞沙走石、烟尘爆破都是特效。 “风带来了故事的种子,时间使之发芽。”苏斐然慢悠悠地讲述着,“故事就这样,在小小的乌坦城中悄然发生......” 秦奉安闻言一愣,这城名有点耳熟。 下一刻,他就被动地想起这耳熟感从何而来。 苏斐然把手上方糕往桌面一摔,大声喝道:“斗之力,三段!” 第五十章 《斗破O穹》剧透慎入 会场之内,听众们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从前苏斐然讲的话本都是情情爱爱的故事,虽然每个都很出奇,但听了半个月总归有些腻了。 今天这出好似不同寻常,竟是热闹的武侠话本! 在场所有人都很惊喜。苏斐然的话本向来剧情发展令人捉摸不透,不知道她口中的豪侠故事会如何演绎。 只有秦奉安死死捏住酒盅,骨节处微微发抖。 苏斐然刚讲上两句话,秦奉安脑子里好像解锁了压缩包一样,瞬间划过数以万计的文字和画面。 ——这特么不是《斗O苍穹》吗! 秦奉安、苏斐然这一辈的人,哪有没看过这本经典网文的! 什么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莫欺少年穷、要能放下才能拿起、吾以炎帝OO之名赦天下万火......是个人都张口就来好吗! 更别说秦奉安这种中二少年,他何止是看过,简直是超爱,即使原著都完结数十年了,他依然能倒背如流。 苏斐然没讲上多大一会儿,少年主角才邂逅戒指老头,秦奉安就已经压制不住体内的中二之魂了。他赶紧低下头,装作盯着酒盅端详的样子。 若再认真听下去,恐怕他会按捺不住心底的冲动,把苏斐然赶下去亲自说上一段。 他总感觉苏斐然讲得少了些韵味,她的战斗戏讲得绘声绘色,观众们沉浸在天才复起,然后不断险象环生、装逼打脸的故事中,但是情感戏却总是一笔带过。 原著中,少年主角的桃花运源源不断。不像许多样板戏中脸谱化的福利姬,少年主角邂逅的红颜知己每个都出类拔萃,性格也各不相同,所以他们之间的互动也是原著的一大看点。 秦奉安当年追连载时是忠实的小医仙派,不知为她的悲惨遭遇哭了多少次,又在论坛里参加了多少次党争。 苏斐然或许是懒得讲,或许是赶进度,竟把这些一笔带过。她不仅略过红颜们的戏份,兄弟情义也跳过不少,这显得少年主角在生死边缘挣扎时,那些友人的担心来得有些突兀。 秦奉安内心十分挣扎,他真的很想制止苏斐然讲下去,然后自己接手。 嫔妃献艺总得有个时间限制,不能没完没了。苏斐然要是把原著五百多万字都讲上一遍,就算观众肯听,她的嘴皮子恐怕也得磨破了。 因此,苏斐然选择性地略过了支线剧情,直接走原著前期主线——去大宗门复仇! 这可是原汁原味的莫欺少年穷! 但是武侠话本也不能一点感情线也没有,文戏为主,武戏为辅,才能让话本中的人物生动逼真。所以,苏斐然选择着重讲述的感情线是少年主角与戒指老头的师徒情,以及和青梅薰儿相濡以沫的亲情。 秦奉安更难受了,额角青筋若隐若现。 ——苏斐然竟然是吵得最凶的对家,说不定当年他们还在贴吧互喷过。 夜色渐深,会场依旧灯火通明。众人津津有味地听着苏斐然说书,听她讲少年主角卧薪尝胆、九死一生,戒指老头曾被爱徒背叛、面对主角却依然倾囊相授,他们不禁沉醉在话本中的世界里,欲罢不能。 会场里不仅有秦奉安和一众嫔妃,还有侍卫、太监和宫女们,会场外围还有些杂役,这些人加起来约有数十人,大部分却都静悄悄的、专心致志地听说书。偶尔能听见几个人的窃窃私语,讨论的内容也与话本有关,竟无一人闲话。 就连先前不屑一顾的文月儿也不得不承认,这话本确实有点意思。起初她还想着给苏斐然挑刺,后来注意力就全放在了剧情上,失去了勾心斗角的欲望。 当然,秦奉安和苏斐然早就知道会达成这样的效果。 这本书在网文里经久不衰,自有它的含金量。当年它连载之时,再不爱看书的小孩看了几章后都会沉迷进去,更何况是完全没接触过男频网文的皇宫众人。 少年主角背负血海深仇离开乌坦城,在山野大漠中险象环生,在学院中结交知己好友,在江湖上快意恩仇,修炼的间隔还掺杂了些儿女情长...... 这些元素凑在一起,把宫人们吃得死死的。他们现在什么都不想干,只想听下一回中,少年主角又会遇到什么奇遇。 然而,故事总有结束的一天。对于少年主角来说,复仇之日便是他旅途的终点。 也是苏斐然所讲话本中的最高潮。 少年主角终于成长为一方巨擘,当年高不可攀的大宗门如今在他的眼中不再是不可战胜的庞然大物,而是有一战之力的对手。 他呼朋唤友,以命相搏。最终战胜了傲慢的大宗门,报了族人们的血债。 但凡事亦有代价,他也失去了戒指老头——那个把他当做亲生儿子的师父。 戒指老头在战斗中被隐藏更深的黑恶势力抓走。临走前,他还在想着少年主角。他把戒指留给了主角,并且在他眉间种下一朵白色莲花纹样的印迹。 少年主角每每用意识去探那枚印迹,都会感受到老师如父般的温暖。 苏斐然讲到这里,在座所有人都不仅动容。 很多人低声抽泣,其余没哭的人的神情中也流露出强烈的不舍。 苏斐然暗自得意,心想不枉她讲得口干舌燥,效果竟比预期中还要好。 师徒诀别可是书中的一大泪点,也是主角后续前进的主要动力。不过苏斐然讲不到后期,为了渲染哀伤的氛围,给听众们发更多的刀子,她干脆用尽辞藻,将主角和师父的别离描绘成了此生不见的死别。 唉,站在作者的角度,发刀子是真的很爽。 故事到这里就宣告结束,但众人却难以释怀——主角达成了看似圆满的结局,却失去了重要的人。 或许,成长的代价就是失去过往的珍重之物。 苏斐然看着众人难以感伤中走出,心里十分畅快。 秦奉安把魔改过后的《斗O苍穹》听了下来,他很难描述自己的感受。 他总觉得,苏斐然口中的师徒情,好像还根据说书人的个人意愿,夹带了点别的什么东西...... 突然,不知是谁叫道:“莫非琉容华眉间的画的大白花,就是戒指老头留给主角的莲花印迹?” 苏斐然愕然,这也能对上? 第五十一章 是承载着意志的妆容啊! 不过,既然有人愿意这么想,她也不会阻拦。 苏斐然轻咳一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那么心虚: “对,这朵白梨、莲花,正是我为这个话本精心绘制的。它代表着男主今后都会带着师父的意志和期许走下去,也意味着有些缺憾是必然,天意弄人无法弥补。” 秦奉安差点笑出声。 苏斐然说得驴唇不对马嘴,纯属胡扯,真给秦奉安听乐了。 他先前的猜想倒是越发真切——合着苏斐然根本不是什么薰儿派,而是戒指老头派。 难怪她总忽略男主和各路红颜的暧昧互动,合着她一直吃得是原著的耽美线...... 各类耽美文中,BE结局总是让读者们意难平,相比之下,合家欢的HE就显得寡淡了。站在这个角度考虑,秦奉安突然理解为什么苏斐然选择以师徒诀别作为结局。 秦奉安长呼一口气,腐女就腐女吧,反正横竖都是脑补,总比最后党争获胜的对家强。 苏斐然说完了书,众人又开始交头接耳,会场重新陷入嘈杂。 只不过,现在的风向倒是跟之前不同。下人们讨论的都是话本里的情节,而在座嫔妃们讨论的则是苏斐然额间的那朵花。 “先前我还嫌琉容华头上的莲花太夸张,没想到她别有用意......” “你别说,她讲完话本后,我看那朵花越来越顺眼。” “我从一开始就觉得那花好看,只是我位份低贱,不好意思去问琉容华画法——”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等今天往后,咱们一起去请教容华,让她手把手教咱们画!” “也是。这头上的花若是配合白裙,一定十分仙气......” 苏斐然万万没想到,她讲了出话本,竟歪打正着地在后苑带火了个妆容。 等苏斐然回到座位上,谢芝绮迫不及待地询问本人:“姐姐,你说的可是真的?这朵花难道不是循音炫耀画技才画到姐姐头上的吗?” “嘘!”苏斐然连忙制止,“从现在开始,我刚才说的才是事实。” “......” 谢芝绮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就算日后,这个白莲花彩绘妆容在后宫流行起来,她也不会去尝试的。 刚才费尽口舌说书,苏斐然累极了,甚至有些困倦。 苏斐然本就微醺,又刚从紧张的说书中放松下来,这会儿正纠结于要不要请个病假回阁楼上睡觉。 周遭依旧吵吵嚷嚷的,但苏斐然早已没了观看的兴致。 唯一让她能稍稍打起精神的,就是林岫青的表演。至于她之后的缙昭华、烁妃、宁妃出场,她都含混着看过去。甚至苏斐然有时不自觉地打起了盹,还得靠玉销偷偷戳她后背才清醒过来。 缙昭华、烁妃、宁妃入宫时并未赶上才艺表演的浪潮,所以三人的展示俱是围绕着歌舞雅乐、琴棋书画。不过尽管展示的是后妃的传统项目,但这三人技艺高超,还是引得众人纷纷赞扬。 三人接连炫技,秦奉安坐在VIP席位看得一本满足。缙昭华七步成诗、烁妃弹的《潇湘云水》,以及宁妃吹奏的《秦川抒怀》,放到现代都绝对是国家队级别,今天也算让秦奉安见识到了。 全场嫔妃,只剩下娴妃林岫青和嘉贵妃吴嘉言还未上台。 众人都对这二人选择的才艺有所猜测。娴妃善舞,贵妃善乐,想必她们二人不会弃其长处,另寻奇巧。 因此,当林岫青拿着葫芦丝上台,吴嘉言穿着舞裙在台下候场时,众人都觉得是自己眼睛花了。 她们没看错吧?这二人是互相夺舍了吗? 林岫青手执一把青竹葫芦丝,吴嘉言身着一袭赤红色舞裙,二人面色坦然地做着献艺前最后的准备,丝毫没觉得哪里不对。 苏斐然也没想到会是这种发展,不过她到没感到期望落空后的扫兴,而是重新打起了精神,准备大开眼界。 她正是那种喜欢看厨子缝纫、裁缝开车、司机做饭的人。 今天会场上发生的惊奇事件太多了,但都没眼前这场面有冲击力。众人翘首以盼,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个人,企图从她们的神情上看到些许忐忑。 吴嘉言并不在意众人的看法,她一扫先前的疲惫,神色认真地低头检查舞裙。 别人都以为电音蝌蚪战神会重出江湖,但吴嘉言却心知肚明这绝不可能发生。故人去时,她便发誓永不再奏,久而久之,也没了重新拿起电音蝌蚪的兴致。 然而,放弃电音蝌蚪并不意味着吴嘉言失去一技之长。 很多人都忘记了,在一曲广陵响彻京城之前,嘉贵妃的“全才”之名如雷贯耳。只要女子家该学的、可学的,就没有她不会的。 跳舞当然也包括在内。 比起吴嘉言,林岫青却没有这般自在。她一丝不苟地复习着指法,面色泰然下暗藏着他人难以察觉的忐忑。 吴嘉言位列贵妃,少有机会起舞,技艺生疏,所以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复健。林岫青却不同,这葫芦丝是她这半月来新学的。她特意拜师宫中的葫芦丝大师,每日都赶去妙乐坊练习,在勤勉之下才小有所成。 人们都以为她去妙乐坊是为了找寻舞蹈配乐的灵感,谁能想到她是去现学乐器的呢? 林岫青之所以选择这样一条坎坷的道路,正是因为她的舞蹈颇负盛名。从前圣上喜欢看她跳舞,总宣她去一舞怡情。然而,纵使林岫青在舞蹈上天赋异禀,舞步终有穷尽之时。她擅长柔婉之舞,编舞便更为局限。圣上终于是看腻了,不再为见佳人一舞而宣她入殿。 从那之后,林岫青便常常关起宫门,在闭锁的紫宸宫院内跳舞。能得见娴妃一舞的从此只有紫宸宫的下人,“娴妃善舞”最终成了后苑众多传言中流传较广的一则。 “娴妃娘娘,乐师们已经在这儿候着了。”小乐子跑到林岫青身边,点头哈腰道。 不知是不是错觉,小乐子总觉得娴妃娘娘的嘴唇有些发抖。 “嗯,”林岫青点了点头,“本宫确实不能让他们等太久。” 第五十二章 夜幕下,殿顶上 股东大会正办得火热,宫人们都满怀好奇地期待着后苑两巨头跨界battle。与之相反,皇城建筑的殿顶却十分萧瑟,因为除了李惜云,没人会闲着没事爬屋顶。 楼下灯火通明,宛如白昼;楼上星月垂天,卵用没有,还是黑得要死。 天当被,地当床,脚下丝竹,头枕月光。李惜云优哉游哉地倚在盈鸢楼盝顶的其中一条正脊上,这儿能在既能一眼看到御花园会场,又背靠风向,不受寒凉。 为了在殿顶小憩一会,李惜云还特地去内侍监偷出来一条下人们盖的芦花被,无论是盖在身上保暖,还是窝起来做枕,都舒适无比。 虽然李惜云的爱徒王倩已经表演完,但后妃们绝活层出不穷,李惜云便好奇地留了下来继续旁观。反正他现在江湖放浪,身无牵挂,睡在哪不是睡?除了有主之户,这天下之大,他往哪一躺都是家。 李惜云早闻宫中传言——娴妃一舞,英雄折骨;广陵一乐,海棠尽绽。他来都来了,岂能不看? 没想到这二人偏留一手,不走寻常路地挑了对方拿手的才艺,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俩人事先约好的。 明明是宫中妇人争奇斗艳,却各个都算尽了阳谋阴谋,这倒是让李惜云想起了江湖人士之间的交锋。 有人出奇制胜,有人一力降十会;有人专精一道,有人览尽功法、出手千变万化。各路豪杰侠士或是在江湖萍水错肩,或是在险道狭路相逢。刀光剑影,快意恩仇。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 须臾少年时光,泡进了江湖的大酒缸,余醺足够醉到老死。身化飞灰,平生还能做别人的下酒菜。 月光微冷,俯视人群的喧嚣,正适合叹石火梦身。 ——哎呀,纵使我李惜云远遁尘寰,想起少年时意气风发,欲上青天揽明月,还是会忍不住感慨一番当年啊! 或许是越想什么,越来什么。这边李惜云一个劲回忆江湖事,可能是回忆得太猛了,墨菲定律直接灵验了。他突然感到浑身一冷,背脊如被冰水泼过一般,寒意直透骨髓。 在江湖酒缸中浸泡多年的李惜云清楚地知道,这绝对不是气温的变化。再说,盛夏夜晚盖着芦花被,也很难被冷意侵袭。 只可能是敌意,或是杀意。 习武之人对身体的掌握远胜常人,他们不仅五感通透,第六感也得到了开发,那就是人们口中的直觉。 在武者的世界,攻击性就像是眼神。就如同人们有时能感受到自己正被窥视着一样,武者对旁人的攻击性更敏锐。高手如李惜云,不仅能感受到敌意,还能感受到来源的方向。 ——左侧后方。 会是谁? 李惜云脑海快速翻腾,他结怨甚多,但深仇大恨早就血债血偿了,剩下的小仇小怨根本不值得谁人追到皇城杀他。 如果不是特地索命来的仇家,那只可能他仅仅在此地存在着,便挡了某些人的路。 李惜云只思索了一刹那,一道黑影从他背后的阴影中猛然跃出,卷起周身的寒风,带着凌厉的攻势直冲而来! 时间在这一瞬骤然拉长,李惜云的瞳孔中倒影出那人的身影——那人全身都裹在黑袍中,连脸上都被黑布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对眼睛。一道寒芒在黑袍之中若隐若现,此人竟是揣了把短刃,显然是有备而来! 李惜云汗毛倒竖,下意识猛一蹬脚,重重地踩过屋上瓦,身形便如同离弦之箭一样倒射出去。 一息之间,黑衣人的攻击扑空,他眼看着李惜云抽身而去,却无法抗拒身体的惯性,手握的利刃破空而去,来如迅雷的攻击并未落至空处。寒芒一闪,随着一声短促的“嘶拉”,利刃登时没入柔软的芦花被! 噗! 电光石火间,寒芒一晃而熄,好像被黑洞悄无声息地吞噬。黑袍人当机立断,手腕一翻,顺势挽了个刀花,手中利刃飞旋,如狂风卷地般撕裂柔衾。 霎时间,漫天的芦花喷薄而出,登时腾入空中,又缓缓旋转落下。 月光点亮万千芦花,隔着绒絮,黑袍人站直身形,与李惜云毫不避违地对视。 透过芦花织成的网,李惜云看见了那人的眼睛——那是一双机敏而锐利的的上挑丹凤眼,将黑袍人衬得好像随时准备突袭猎物的鹰。 黑袍人方才的偷袭被李惜云堪堪避过,他也不再抱一击必杀的期望,索性持好短刃,与李惜云正面交锋。 “这位兄台,你挡着鄙人看娴妃吹葫芦丝了。” 方才险中一避,李惜云额前的碎发被甩到了眼前,遮住了他的视线。他抬手将额发拨拢到而后,毫不掩饰眸中的无奈。 黑袍人看着李惜云还有闲情逸致跟她聊闲话,不禁眉头一皱,难道他是被小看了? 但月色冷清,芦花飘忽,从此处可俯视万里城郭......天地开阔,好像说上几句闲话也未尝不可。 “娴妃的葫芦丝有什么好看的?”黑袍人笑道,“就算她献上拿手一舞,也比不上嘉贵妃分毫。” 李惜云为之一怔,黑袍人的声音如月色冷清,又如夏风撞铃——唯有女子才有如此清脆的嗓音。准确来说,是少女,听声音判断,年岁竟不过二八。 这么年轻的少女,竟有如此高超的武学造诣,江湖上怎么未听闻此人的传说? 李惜云疑惑,但黑袍人显然将技能点都点在了拳脚功夫上,才说上两句话就暴露了自己的不少信息。 “哦?”李惜云眉尾一挑,“你很推崇嘉贵妃嘛?” 黑袍人眼神一滞,顿时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 李惜云叹了口气,他也不顾黑袍人作何反应,竟迤迤然地原地盘腿而坐,懒散道:“小姑娘家家的,搞什么打打杀杀?今夜月色如玉,不如在此观宴,才不负这么好的景致。” “你不想打?”黑袍人握紧手中短刀,身体紧绷,好像拉到一把极致的弓绷。 她死死地盯死李惜云,生怕他这个老狐狸假意讲和,趁她不备使出阴招。 “不想打,打架太累,没意思。” 李惜云百无聊赖地摆手,也不知他是否故意为之,黑袍人从他的声音出听出了无尽的疲惫, “而且,你也打不过我。” 第五十三章 等一下,我们这是宫斗小说吧 一说这话,黑袍人当下就不服气了。虽然她并未主动表露,但呼吸顿时急促了几分。 李惜云敏锐地察觉到了黑袍人的情绪变化,不由得为之一乐。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见识太少、阅历太浅,心气却傲——不够沉着! “你莫要倚老卖老,若你我一战,鹿死谁手还是未定之数。”黑袍人当即冷哼一声,“我三岁习武,七岁战胜我师父,师门都称我为千年不遇的绝世之才。你又是何方宵小,怎能未卜先知?” 李惜云又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好嘛,真是实诚的年轻人。他还没在言语中下套,这黑袍人就自顾自地吐露出一大堆东西,当真有种未经世事的愚蠢。 或许是人到中年,心性被早就被世态炎凉磨砺得圆滑,他不忍与如此澄澈的年轻人大动干戈。若是放在十几年前,恐怕年轻的李惜云早就拳脚相向,不分高下决不罢休了。 只见李惜云不说话,只是以怜悯的眼神看着自己。黑袍人好像也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面色由冷厉变为尴尬。 “额......我刚才说的话,你不要状告我师父。”黑袍人下意识说,毫无保留地展示出她此时的心虚。 李惜云沉默了,这孩子真是太实诚了,欠人世一顿毒打。 黑袍人也反应过来,她本来就要杀了面前这人,干嘛跟他废话?把他一刀了结,世间就没人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了。 想到此处,她的眼神又变得锐利起来。 “等等、等等,你别着急。” 李惜云一看黑袍人又作出想打架的架势,连忙摆手,好言相劝道, “好端端的,干嘛动武呢?咱们就算不能化干戈为玉帛,在月下和谐共饮,也能相行陌路,互不打扰不是?” 看到黑袍人面色稍缓,李惜云立刻乘胜追击,真挚地说: “我呢,就是来看内什么大会的,凑个热闹而已,没打算干什么。广厦馀丹绀,磴阁峭欹悬。人生路漫漫,相逢即是缘。你若是将此行目的告知于我,我立刻让道——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过你的独木桥。咱俩各取所需,得偿所愿,干嘛非要拼上生死,兵戈相见呢?” 黑袍人动摇了。 这人说的话,好像......有那么点道理。 她又不是什么战狂,先前攻击李惜云也不过是将他错认成了宫城内的护卫。现在一看,他好像跟自己一样,对于皇宫来说属于“不速之客”之流。若是他肯让步,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她也能和平完成任务,回去复命了。 “你说的,可作数?”黑袍人不由得发问。 “当然!”李惜云拍了拍衣上的灰尘,“你别看我现在样子落魄,但当年我可是名震天下的大侠!小友你若赶时间,就此离去去做你想做的事便是。若是你有空闲精进下武艺,我也可以毫不吝啬地指点一二。” “指点我?”黑袍人不禁冷笑,“你出身何门何派,有资格指点我点苍山的功夫?” “点苍山啊......”李惜云了悟。 这黑袍人竟是师承点苍山,难怪一招一式都干净利落,一拳一脚都带有果决的杀伐之气。 只不过,点苍山一派中人向来只追寻极致的武道,连江湖之上都少见点苍山人的踪迹,怎么今朝也有兴致涉身皇城,还识得后宫嫔妃? 而且,这姑娘的天赋堪称妖孽,可以跟他的爱徒王倩相较高下,又拜师点苍山,恐怕是未来“天下第一”的有力竞争人选。 黑袍人又说漏嘴了,立刻对李惜云怒目而视。李惜云却觉得很无辜,他又没诱导问话,分明是黑袍人自己愿意交代的。 李惜云生怕她一怒之下刺过来,赶紧摊牌:“咱们互相信任,坦诚布公!你若是混迹江湖,应该听说过我大虚牛的名号。点苍山向来和大虚山井水不犯河水,相传太古时,大虚真仙还曾亲临点苍山指点武功。往上数个百十来代,咱们就是同门师兄妹,别动不动就打打杀杀,这样不好!” “大虚牛?” 黑袍人觉得这名号甚是耳熟,应该是在哪里听说过。 脑筋急转了半天的弯,她想起来师父确实跟自己说过。 点苍山人追寻武道至极,但大虚剑派就是武道至极。 大虚功法乃所有功法之源,大道至简,易学难精。可惜,大虚一脉不执着于广招门生,即便是过去兴盛之时,一代也只有掌门一位授业之师,而一师最多只收七徒。 人丁凋敝,宗门寥落也是因果使然。 如今江湖再难看见师承大虚之人,最多只有机缘巧合下学了几招大虚功法的侠客。即便只学会了皮毛,他们也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侠客。 上一任大虚掌门不知所踪,这一代大虚派便只有“大虚牛”一人的名号被世人所知。 或许,过往大虚剑派的先驱不是大隐隐于市,就是在江湖永不止歇的纷争中陨落了吧。 一想到大虚剑派的辉煌,黑袍人就想起刚才李惜云说要指点自己几招,不由得有些心动。 “你若说的是真话,必能看出我这招‘登云揽月’的缺漏。” 黑袍人说罢,袖手一翻,挽了一个绚烂的刀花,而后身形竟凭空消失不见! 下一秒,李惜云颈上一凉,不须看就知道,定是那把短刀抵上了脖间。 性命握于他人之手,李惜云却不慌不忙。他轻轻用小指移开刀锋,不留情面地评价道: “你正手无力,反手不精,脚步松散,反应迟钝,没一个动作像样的。就凭这还想和我对打?真是不要命了!还‘登云揽月’,我看你爬个小土包都费劲。” 黑袍人闻言一愣,这自称“大虚牛”之人竟作出与师父相同的评价。 明明自己已经是同辈中的翘楚,点苍山当之无愧的同代第一,却还是得不到师父的赞许。正如同面前这男子,也是拿自己当三岁稚童。 即便李惜云再度奚落于她,黑袍人却并未发怒。她将短刃暗藏入袍下,重新看待李惜云的眼神中多了七分敬意和三分畏惧。 ——看来,他说得都是真的。 若能得到三分大虚真传,或许师父就能认可她了。 第五十四章 是谁在用葫芦丝吹奏一曲忐忑 真正让黑袍人下定决心的,不是可能会来自师父的认可,而是点苍山一门伟大的理想。 她将黑袍往身后一甩,拱手道:“还望先生赐教。” 她的声音有些忐忑,不知是出于对李惜云的不信任,还是要得到大虚剑派传人指点的激动。 黑袍人的态度从兵戈相向到请求他指点,只用了李惜云两句话的时间。 “小姑娘,别太天真。你方才还想杀我,现在又理直气壮地有求于我,这可不合规矩。” 李惜云的回复让黑袍人措手不及。 “规矩?”黑袍人不解。 李惜云倏忽间板起脸,道:“对啊。你又不是我徒弟,请我指点总得拿出点诚意吧?” 黑袍人有些无措,他方才不是说好自己不动武,什么都好说吗? “那你想怎么样?”黑袍人讪讪问道。 她只下了趟山,来了趟皇宫,还没入尘世呢,就被世间繁复的规矩搞迷糊了。 “唉,说白了,就算你不给我点回报,总归也得告诉我你要去干嘛吧?不然万一我真教出个恶人,你转头把皇帝杀了,那不连带着我都是掉脑袋的罪?”李惜云煞有其事道。 黑袍人顿时怒道:“我派弟子向来正直,以河山安好为己任,怎会做刺杀皇帝的勾当?” “我只是举个例子,你别当真。”李惜云“嘿嘿”一笑,道,“我也是为咱们大古考虑不是?” 黑袍人沉寂下来,李惜云看着确实不像恶徒,或许“大虚剑派”此名值得一赌。 “告诉你也无妨,”黑袍人咬了咬牙说,“我此行前来,是为了取得一物。” “何物?”李惜云问。 黑袍人顷刻闭口不言。 看来是件要紧的东西。李惜云也不纠缠,问道:“可是在皇家宝库中?” “不,”黑袍人摇了摇头,“先生不必烦忧。此物不过是后妃之物,与前朝并无关系。” 李惜云皱眉,问道:“你们点苍山什么时候还管起后宫了?” “赴主人之所托。”黑袍人回答道。 李惜云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主人?点苍山那帮武痴怎么会低声下气认起主来? 她先前那么推崇贵妃,现在又要去后宫偷东西,莫非…… 应该不会吧…… “你们的主人,莫不是嘉贵妃?”李惜云试探地问,问完他自己都觉得滑稽。 谁知,他这一问,竟让黑袍人惊骇地接连后退几步。只听她的声音惊骇,颤颤巍巍问道:“你是如何得知?” 李惜云惭愧捂脸,点苍山真是教出来个好徒弟。 …… 林岫青的表演,李惜云到底是错过了。 宫廷乐师的演奏自不必言,一顶一的出众。待他们演奏到了最高潮,便衬托出了林岫青的独奏。 只听一阵圆润的葫芦丝声于中途加入进来。 虽然林岫青并未吹错音节,但葫芦丝的声响还是太过质朴,与华丽的伴奏格格不入。 宫廷乐师们才不管那些,今天加班到这么晚,他们只管着赶紧干完活下班。但林岫青也长了双耳朵,知道自己吹奏功夫尚浅,坏了好端端的伴奏,却无计可施,只能按着记忆中的谱子吹下去。 她急切之下,脸色微微泛红,眼角竟滑出一滴晶莹的泪水。与此同时,她气息颤抖,手中的葫芦丝终究走了音。 质朴的葫芦丝声顿时变得尖锐,乐曲的走向也变得诡异,富丽堂皇的意境瞬间变得破败不堪,好像盛世人家突然破落成沿街要饭的叫花子。 《阅尽千奇》是西域传入中原的古曲,描绘了樊燮古国的盛世。原本这首曲子应由西域乐器吹奏,后被中原人发觉以葫芦丝吹奏更妙,因此改编成了葫芦丝曲。此曲以其玄妙的指法和婉转的音节闻名天下,以至于乐坊无此曲便不开张。 只不过,林岫青硬是把一场盛世吹成了风雨飘摇中的断壁残垣。 众嫔妃方才觉得此曲平庸,只是一开始碍于娴妃身份尊贵,只能百无聊赖地听下去。但自从林岫青吹破了第一个音,刺耳之音便鱼贯而入,折磨起听众的耳朵。 与林岫青一同位列四妃的花棠棣命心叶捂住自己的耳朵,在葫芦丝的鬼哭狼嚎声中淡定饮茶。 其他人不敢像花棠棣一样大胆,唯恐林岫青事后怪罪,便只能继续听下去,但是少不了说上一番闲话。 “娴妃娘娘这不是棋差一着,而是要掀翻棋盘啊!”宋成珮小声同曾文昕耳语。 曾文昕面色难看道:“她是嫌恩宠太盛吗?竟这般自暴自弃!” 在场嫔妃中,有不少与宋成珮和曾文昕持有同样想法的嫔妃。只是宋成珮和曾文昕去了紫宸宫数次,与林岫青关系还不错,话音里满是委婉和恨铁不成钢之意。 别的和林岫青无甚交集的嫔妃,评价起这出灾难现场便不怎么留情面。 “圣上怎么还忍得下去?”沈凌寒万年冷若冰霜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痕。 一旁的顾吟风笑吟吟答道:“圣上许是行云流水的乐曲听惯了,想听些磕磕绊绊的吧?就像宫中御厨做的饭菜再好吃,姐姐你还是在自己宫里建了小厨房一样。” 王倩捏了捏额角,皱眉问:“娴妃准备的时候,未有旁人指点吗?” 安玉尘双指一夹,将一颗鲜嫩的葡萄粒送入嘴中。 她本不想落井下石,奈何林岫青越吹越偏,周身议论声也愈发嘈杂,她便很难再沉寂下去:“恐怕紫宸宫的人也不敢置喙吧?估计她们都把娴妃捧上了天,她才敢以这三脚猫功夫登台献丑,可见娴妃贤惠淑雅之名在外,于自己宫里却是另一副模样。” 这话延伸出去太远,少有嫔妃敢表示赞同,但也有嫔妃觉得这话在理。 ——不然,她怎么敢? 看热闹的人都期待着皇帝发怒,有野心的人都盼望着自己能借机向上爬。 但她们都错误地估计了一件事——娴妃在宫中屹立不倒多年,怎么会举止轻率,将自己这么轻易得赔进去。 一曲已毕,宫廷乐师战术性撤退,留下了林岫青独自立于台中。 她还保持着吹奏的姿势,泪珠却像断了线的风筝夺眶而出。 第五十五章 我就说读书有用吧 “妾身失仪,只想着圣上年少时爱听太后吹奏葫芦丝,便想着趁此机会让圣上回味少年时。只是,妾身苦练半月,还是污了圣上的耳朵,妾身有罪。”林岫青低头啜泣,梨花带雨道,“还请圣上责罚。” 秦奉安静默,所有人都在等待他龙颜大怒。 花棠棣掩嘴轻笑,林岫青这可是教科书级别的御前失仪。圣上酒酣,满座喜乐,林岫青这样砸场子的行为可是要被重罚的。 李长岁却眉头一锁,发现不对。 正常人哭到难以自制时,都上气不接下气,思绪也浑浊一片。眼前林岫青话说得这么溜,很难不让人猜测她早已准备好这番说辞。 只是,她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难道,她是故意演砸的? 刚才李长岁便有此疑虑,所以未曾出言评论,现在看着这势头更加离奇,便静观其变。 众目睽睽之下,秦奉安长叹一口气,从座位上站起身,披着华丽的大氅来到林岫青面前站定。 “难得一见啊,娴妃可要倒霉了!”顾吟风偷笑。 “娴妃向来端庄持重,做事也滴水不漏,怎会如此轻浮?”马姝雅也发现了端倪,“此事蹊跷。” 很多人都期待着看到娴妃被圣上责骂。在数十双眼睛的凝视下,秦奉安一抬手,林岫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泪如泉涌地抬起头。 与众人预料中相悖,秦奉安竟轻轻逝去了她脸上的泪滴,并将身后大氅脱下,轻柔地为林岫青披上,好像怕她像瓷娃娃一样碎掉。 苏斐然喝了口茶,心道:“果不其然。” 柔弱的女生最能激发血气方刚少年的保护欲。对于成熟的君王来说,哭哭啼啼的女子或许是种麻烦。但对于燃烧着中二之魂的少年,给他们一个保护娇弱少女的机会,他们就能撬动地球! 不愧是绝顶聪慧的林岫青,只用了半个月时间,就发觉了秦奉安心性的转变,并能将其为己所用。 她早就想到半个月速成的葫芦丝会有瑕疵,故意放大缺陷,安知不是一种与众不同。 苏斐然由衷地为林岫青感到开心,自打入宫以来,她眼见着林岫青时常在正殿端坐思量,眉宇间尽是忧愁。她每每上前询问,玉流总叫她不要打扰娘娘,娘娘只是在思念圣上。自从圣上厌倦娘娘的舞姿,娘娘就很少见到圣上了。 如今一朝得偿所愿,这样天仙似得美人又重获心上人的眷顾,爱情长跑终于到达终点,苏斐然自然觉得开心。 “圣上......” 林岫青唇齿翕动,泪眼朦胧地抬头望着秦奉安,眼角滑下的泪珠沾湿了大氅。 “为何哭泣?”秦奉安温柔地问。 林岫青眼神黯淡:“姐妹们身怀绝技,只有妾身技艺不精,扫了圣上的兴......” “谁说的?”秦奉安笑道,“寡人可没觉得扫兴,寡人就喜欢你这样一片赤诚。” 秦奉安话说到这个地步,会场内的人们再蠢笨也听明白了——圣上阅尽奇珍,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反而是林岫青这样小心翼翼为了心爱之人特地去学些他喜欢的东西,在众人面前以稚拙的手法展现出来,只为博圣上一笑——的确堪称真诚。 中秋献礼也好,献艺也罢,无论出手多让人眼花缭乱,但最重要的都是诚意。 不愧是一宫之主的考量,直接错开了竞技赛道,选择和圣上同坐看台。 众嫔妃转念一想,林岫青此举简直是在赌博。 《阅尽千奇》是赞扬盛世之曲,现在大古朝正值盛世,林岫青竟敢将此曲吹得如此破败,这岂不是在咒古朝气数将尽? 似是看透众人所想,张公公“呵呵”一笑,手中拂尘一甩,从座后走到台前,赞誉道:“娴妃娘娘不仅心意感人,这曲中寓意也算得今日第一啊!” 座上众人纷纷瞪大眼睛——张公公你可不能睁眼说瞎话! 张公公笑容不改,解释道:“娴妃娘娘吹的这首《阅尽千奇》,乃起源于我朝过去的至敌——樊燮古国。此曲流传已久,久到世人已经忘却它起初是赞颂樊燮王治下京城人挥金如土的曲调。” “人们只知道其赞誉盛世,曲风华丽,安知不是奢颓糜烂之音?我朝文武向来引以为戒,万不可学樊燮王之昏庸奢靡。还是娴妃娘娘识得大体,将樊燮的末代倾覆也融入曲中,自成一番风味,又不负当年抗击樊燮的先皇和臣子们。” 原是如此...... 方才还叽叽喳喳的嫔妃们纷纷噤声,她们的确没想到这一层。 被张公公这么一说,林岫青此曲不仅思虑得当,还体现了她心怀天下、关乎朝政,希望皇帝成为一代贤王的愿景。 后妃不得干政,起源于数百年前“澄景祸世”。那时,近臣结党,宦官当道,好不容易被新任的皇帝扭转乐局势,才命令“后妃不得干政”。在那之前,贤妃可是明君的标配。她们上谏君主之过,下安臣民之心,将“一国之母”作为己任,可与现在后宫两耳不许闻窗外事的妃嫔截然不同。 如今天下太平,臣子忠实,娴妃一向又与母家林氏来往不多,偶尔打个擦边球也没什么。再说,她也是一片好意。 在马姝雅的提点下,谢芝绮才理清了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恍然大悟道:“娴妃娘娘素来爱读史书,原来还有这等用处!若换了我,定是考虑不到这方方面面。” 苏斐然也是偶然听秦奉安说起过“澄景祸世”,才知道《阅尽千奇》这首曲子的来由。林岫青向来手不释卷,苏斐然不信连自己都知道的过往,她会不知。因此,当林岫青刚才吹起葫芦丝的第一个音时,她心中便已有此猜测。 就算不跳颇负盛名之舞,娴妃依旧是那个聪敏惠智娴妃。她沉寂数年,整个后苑便以为是圣上倦了,娴妃也无计可施。 她们又怎知,不是娴妃自己寻得了一片清静,好精心内省,以求来日一飞冲天呢? 今日股东大会,真是惊喜连连。 第五十六章 你希望谁人站在灯火阑珊处 “小乐子,” 秦奉安把正为吴嘉言检查舞裙的小乐子唤过来,吩咐道, “方才我听青儿吹奏时,气息不稳,恐受寒凉。她穿得单薄,快去带她添些衣服,再命膳食署热壶姜汤给娴妃......” 说到这里,秦奉安话语一顿,重新吩咐道:“给在座所有人分发一碗。” “是。”小乐子得令,抬腿就走。 皇帝竟唤了娴妃过去的爱称“青儿”,语气还如此亲昵,这可是一时得宠的琉容华和刚刚大放异彩的曾贵人都没有的待遇。 别人倒还好,她们自认不够出彩,但曾文昕难免有些不平衡。但在她去紫宸宫听说书时,林岫青待她极好,她又不便将委屈宣泄出来,只能暗自神伤。 她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口感直冲上头,她迷迷糊糊地想:“想必琉容华此时,最能体会妾身的处境吧......” 曾文昕这么想着,扭头看向琉容华的座位,想着与她眼神交流一下,寻些共感。 没想到,事与愿违,她竟看到琉容华笑得像春花一般灿烂,而且眼中似有星星闪烁,背后好似长出小狗尾巴拼命摇晃,整个人比方才精神了不知多少倍。 “啊?”曾文昕呆住了。 琉容华不会是笨蛋吧?她还没意识到圣上有了新欢,她就会失宠吗? “她一定是在强颜欢笑吧......” 曾文昕心中顿时充满了同情。 “没想到啊,有朝一日,老树能长出新枝,永夜也盼来日出了。等今夜过去,妾身就带壶好酒,去姐姐宫里庆祝。” 花棠棣与心叶调笑道,声音却刻意大了几分,让周遭人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众人不敢发表意见,唯有李长岁冷冷道:“烁妃姐姐怕不是吃醋了吧?说话前也不掂量一二,不知是不是过去在母家骄纵惯了。” 谁都听出花棠棣假意奉承,却把林岫青比作老树和永夜,有讽刺她入宫时日久、年岁大的意思。 李长岁却直白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花棠棣虽是四妃中最早入宫的,却是年龄最小的,按理来说李长岁应该叫她“妹妹”。但李长岁此意是说她入宫多年仍无圣宠,只有皇帝看重她与林、花二家的联系才屡屡晋升,她本人却无用至极。 “宁妃娘娘,花姐姐说话再不济,也不比您说得这般难听。” 沉寂多时的文月儿却在此时开口,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 “宁妃娘娘说话偏颇,难道后苑众人都要学您牙尖嘴利不成?” 曾文昕轻笑道:“妾身怎么不知,妹妹什么时候和烁妃娘娘如此要好了。一口一个‘花姐姐’,叫得如此亲热,平日里倒不见你们二人有什么来往。只是关系远近不打紧,只是文妹妹别学去了含沙射影、阳奉阴违就好。” 文月儿被曾文昕呛了一口,心中的恨意更盛几分。她还想还嘴,却看到站在会场之中的秦奉安脸色逐渐阴沉,赶忙闭口不言,低下头假装挑选糕点。 ——呵,草包。 曾文昕冷笑一声,方才文月儿回席后,她就一直感受到文月儿一直用不善的眼神盯着她和苏斐然看。方才不知这恶意起源何处,如今来看,说不定就与花棠棣有关。 苏斐然却是在疑惑,她原以为就算花棠棣与林岫青不熟,但也不至于搞内讧。林、花氏族世代交好,宗族红利却大多塞给了花棠棣,或许也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今日苏斐然也算见到宁妃李长岁的心直口快了。宁妃不愧为出身武将世家的女子,为人直白爽快,从不弯弯绕绕。平日里确实少见她与其他嫔妃为伍,与林岫青素来也鲜有交情,今日却路见不平仗义执言,这给她的形象又增添几分浩然正气。 直截了当是嫔妃的大忌,却是朝中武将的美德。 有传言说李长岁是家族中按照一方将领的标准培养的,本想未来让她入朝做官、来日率兵出征,不知为何却送入后宫给秦奉安做妃嫔。如今看来,传言也是空穴来风。 传言未知真假,想必纵使是假的,以李长岁的个性,也不屑于大张旗鼓去澄清。 还好这样的人物也是欣赏林岫青的一番赤诚,不然也不会出面替她说话。 文月儿嚼舌根吃瘪,苏斐然心中暗爽,对曾文昕和李长岁的好感“蹭蹭”往上升。 秦奉安牵着林岫青的手,亲自送林岫青下台添衣。玉流请示过秦奉安后,替林岫青说道: “圣上有所不知,我家娘娘最近疲于练习曲艺,身体劳损,才会染上些许风寒。圣上若爱惜娘娘,可否允准娘娘回宫歇息,就不必赶回了。” 旁人听来,可能会觉得玉流坏了自家主子的好事。娴妃好不容易得到圣上的眷顾,当然是要陪在圣上身边侍奉,才能将这份来之不易的宠幸巩固住。 但玉流却像个不长眼的,替娴妃回绝了圣上,实在是愚不可及。 稍微聪明点的,一下就明白过来——恐怕到了这个地步,娴妃的所有谋划才算了结。 蔡格尼克记忆效应——比起已完结的事情,人们总对未完结的事情难以忘怀。其余嫔妃表演过就算事情结了,但娴妃用表演撩拨起皇帝的心绪,把皇帝拉扯到意犹未尽之时,迅速抽身离去,才能叫皇帝念念不忘。 她这一走,恐怕后续嘉贵妃的表演都要大打折扣。无论嘉贵妃的节目都多出彩,林岫青吹葫芦丝的身影始终在皇帝的脑海中回荡,娴妃也始终在皇帝心中占据了一块难以撼动的地位。 正如人们所想,玉流偕同林岫青远去,秦奉安便站在原地目送二人,直至她们的身影消失不见。 “圣上待娴妃娘娘的心意,真是感人肺腑啊!”苏斐然红光满面,由衷地感叹道。 嘉贵妃之前欺负过娴妃,娴妃这一手也算是对嘉贵妃的反击了! 别人听苏斐然这话可能会误解出醋意,难免围着苏斐然调侃。然而这些酸言酸语落在秦奉安耳朵里,却十分好笑。 方才他目送林岫青远去,眸中倒映的虽是林岫青的影子,心中却隐隐希望,那道身影属于另一个人—— 苏斐然。 他是最知晓苏斐然心意的人。她的心意很好懂,却也让他十分落寞。 她的心意就是,她对秦奉安没有半点心意。 第五十七章 不走寻常路难道是当下的时尚单品吗 殿顶上。 黑袍人犹如燕雀般轻巧,几个轻踏便消失在浓浓黑夜中。 她方才承诺,绝不误了李惜云欣赏嘉贵妃接下来的献舞,便是说到做到。 李惜云轻叹一声,这姑娘天真是天真,执拗也是真执拗。做人做事认真到了极点,像根紧绷的弓弦,活着也挺累的。 也说不好,说不定这便是纯真之人最容易的活法——专心习武,听命于他人,心无旁骛,也是自在。 那全身都覆着黑袍的小姑娘可能真的看不出来,她的主人嘉贵妃在这一局的对垒上未战先输。她离去之时,可能还抱着让李惜云大开眼界的想法,却不知李惜云觉得娴妃这一套浑然天成的操作更为有趣。 在众人都不看好的情形下,吴嘉言登场了。 她携着一把剑,剑鞘上缠着红麻绳,剑柄上以隶书刻有“好养活”三字,不知为何意。 剑身四尺有余,双刃之间宽约一寸。寒锋凛冽,是杀人之器。 秦奉安坐回原位,只看了长剑一眼,就被唬住了—— 哇凑,好帅! 中二少年必将折腰于两物:娇弱的少女,和帅气的剑! 他已经送走娇弱的少女了,现在入脑的便是吴嘉言手中这柄长剑! 林岫青千算万算没算到,吴嘉言竟无意之中反将她一军。 多亏了当今圣上喜欢耍帅,看到这柄超级酷炫的长剑后,林岫青的身影在他脑海里顿时变得模糊不清。 别人看着吴嘉言手中的剑,俱是胆战心惊: “这柄剑如此锋利,也不知被打磨多少回。要是嘉贵妃只用它来舞剑,何必如此费心去保养?她不会屈辱之下自裁于此吧?还是说,她一怒之下便走了极端,刺杀圣上?” 只有秦奉安和苏斐然想到了一路: “剑乃凶器,剑术乃杀人术,多么美妙的语句都无法将其掩盖!(深沉)” “拿起剑我就无法拥抱你,放下剑我就无法保护你。(沉痛)” “汝心之所向,即吾剑之所指!(远望)” “以剑制剑,吾等大义毫无阴霾。(正直)” 当然还有—— “我的身体是剑做的,血是铁,心是玻璃。横越了数不尽的战场,不败!一场都没有输,却也一场都没有赢。孤儿又成一人,在剑之丘上,斩碎细冰。但是,这一生还未走到终点。就算是冒牌的身体,也是用剑做出来的。投影!!!!无限剑制!!!(慷慨激昂)” 如有一朝,苏斐然回到现代,必将写篇论文论证中二病是一种传染病。 今日股东大会,献舞的嫔妃有不少,最为出彩的便是曾文昕的西域舞。众人本不对嘉贵妃抱有期望,但见她一席赤红舞裙,手提长剑,双目紧闭,心中便凭空生出几分希冀。 难道,嘉贵妃自信一舞压群芳? 不然,她怎么不掏出压箱底的电音蝌蚪呢? 大会开到现在,宫廷乐师队已是哈欠连天。他们当了一晚上配乐背景板,眼前面临的却是最为险峻也是最为繁重的工作。 那位尊贵的嘉贵妃选的乐曲,竟是《破阵》。 这可不是应该出现在后苑的曲子。 吴嘉言准备的是剑舞,这一看便知,但她的选曲却让所有乐师感到匪夷所思。 乐坊也有女子善剑舞,选的配乐无非是《桃花落尽》、《斩尽十里坡》这种侠义的曲子,舞起来英姿飒爽又不失柔情。但《破阵》可是十足十的军乐,旋律直白,乐声高昂,但弹奏的人却得用上全身的力气,否则弹不出乐曲中凛冽杀伐的寒意。 这种曲子弹起来毫无技巧可言,听上去也美感,只能让人想到横尸遍野、血迹连绵的沙场。就算能当作舞蹈配乐,那也得请来三千余人,皆“画衣甲,执旗旆”,以人海之势跳起粗犷之舞。 不说此舞是否合乎场景。嘉贵妃一人一剑,如何抵得过千军万马的势头? 乐师们背地里没少叹息。如若嘉贵妃欲凭此舞出奇制胜,恐怕使错了念头。 旁人不知,但王倩却知。她曾经满皇宫寻木板之时,偶经乐坊,曾听闻乐师们在操练《破阵》一曲。 如今举国无战事,其他嫔妃也都一一表演完毕,并无此曲用武之处。只有吴嘉言拿着把锋利的大长刀上台,还穿着色泽鲜红的舞衣,想必便是她选的《破阵》。 乐师们准备就绪,鼓手敲起嘈杂的鼓点。鼓点起初还很微弱,而后渐渐清晰可闻,像极了群马奔驰,马蹄声由远及近。 “这是?” 嫔妃们都一脸茫然,她们从未听过这样的前奏。 “这是什么曲子?”谢芝绮扭头问苏斐然。 大家都不知道,苏斐然怎么可能知道?谢芝绮问她等于白问。 曾文昕猜测道:“或许是宫外最近流传的曲子?贵妃娘娘命人去搜罗来曲谱,也不无可能。” 众人猜测良久,马蹄声已到耳畔。王倩开口揭晓答案:“是《破阵》。” 庭院中人皆是一惊: “《破阵》?!” “那不是军中乐曲吗?怎还能用它编舞呢?” “想必宫廷乐师也是第一次听说这种要求吧?” 众人议论纷纷,但马蹄声愈敲愈响,把所有议论声都强压下去。 忽然,一道尖锐的训斥从会场外无端传来。那道声音竟如利箭一般,穿透密密麻麻的鼓点,直捣会场中央: “皇宫之中竟奏军乐,成何体统!” 宫廷乐师手头一顿,看清来人之后,慌忙停下手中的演奏,齐刷刷地跪在地上。 “太后!” 乐声寸止,秦奉安抬头看去,神情顿时变得无奈。 太后姗姗来迟,还如此扫兴,真是同一个天下同一个妈。 “太后来此,你们怎么也不通报寡人?”秦奉安背过身问张公公。 张公公摇了摇头,回禀道:“小的也不知。太后昨日刚叫寒霜传话来,说夜晚寒凉,便不来了。谁知太后她念头一转,竟又来了!” “你说的话里能有一句不是废话吗?” 秦奉安怒道, “既然无缘无故,你就去查清楚怎么回事,光说些废话有什么用!” 张公公一时语塞。 皇帝从前都是大孝子。就算太后不来也得把她请来,今朝怎么这么不耐烦呢? 第五十八章 我看太后是缺一台麻将机 太后一身华贵,来势汹汹。 她穿着一袭金银丝交错勾勒的七彩祥云暗纹马面裙,裙幅宽大,层层叠叠规整得像多米诺骨牌。裙身亦是用金丝银线绣满了富丽堂皇的牡丹花,花瓣栩栩如生,仿佛能闻到充满富贵气息的花香。她的腰间系着一条镶嵌着海蓝珍珠和绿翡翠的锦带,让人看了忍不住发问她的腰上挂着这么沉的东西到底累不累。外披一件绣有凤凰踏云的轻罗披风,披风的边缘用细密的金线织成精美的花纹,还在细密的针脚锁边处镶嵌了红玉珠子。她脚下步履微动,衣裙乃至披风都随之摇摆,犹如凤凰展翅,十分张扬。 她的发髻高高盘起,发间簪着一支翡翠凤钗,钗头镶有几颗璀璨的红宝石,为簪子的整体添加了几份晶莹剔透。耳垂上挂着一对温润得宛如琼脂的白玉耳环,耳环被工匠精心雕琢成了水滴状,微微晃动间发出清脆的声音。她的脸上虽施了淡淡的胭脂,嘴唇却涂着鲜艳的朱砂,显得艳丽而高贵,又不失端庄典雅。手上戴着三双嵌有碎琉璃的金镯,金镯前头被太后本人别出心裁地系有银铃。她每走一步,腕间的银铃轻轻碰撞,发出悦耳的铃音,伴随着她优雅的步伐,犹如天籁之音。 这哪是不打算赴宴的做派,分明是意图给皇帝一个下马威。 秦奉安穿越来后便对太后冷淡许多,推行新政时更是视若罔闻,只在例行请安时会去太后处一叙,想必太后心中是生了怨气了。 秦奉安也明白了太后是打算给自己脸色看,故意让他为难。要不然怎么会事先拒绝,又突然前来冲撞,使得众人扫兴。 这股东大会虽然是苏斐然的主意,但明面上是他的提案,太后就是明摆着要拂他面子。 秦奉安无奈之余,庆幸还好没把苏斐然大半夜给他出谋划策说出去,不然这癫婆非得给这中秋晚会搅和黄了不可。 会场本来热热闹闹,在座嫔妃都等着看嘉贵妃一舞。太后一驾到,众人吓得立马起身行礼,不敢抬头与之对视,下人们也纷纷跪地,大气都不敢出,热闹的菜市场、我是说会场顿时寂静无声,配合上辉煌的装饰和明亮的灯光,好像鬼市一样。 秦奉安遣走张公公,脸上横添一抹公式化的笑容,走到太后身前问道:“母后,您怎么来了?儿臣还为您预留了位置,既然您来了,还请上座。” 太后斜眼瞟了一眼,看到会场正前方只有两个位置。其中一个是秦奉安自己的位置,椅子上都雕琢着金龙,另一个想必就是嘉贵妃的位置了。虽然嘉贵妃此时正准备表演,但她的随身荷包还放在座位上。太后认得那个荷包,是吴嘉言入宫那一日便随身带在身上的。 太后脸色愠怒。会场前两个座位都被占满了,哪还有给自己留的位置?这个不孝子真是越来越混账了,对着哀家也敢胡编乱造! “怎么?皇帝想让哀家坐嘉贵妃腿上?”太后冷笑一声,看透了秦奉安的虚情假意,“哀家纵使愿意,恐怕你心爱的嘉贵妃也会在枕边说上几句哀家的不是吧?” 秦奉安还没说话呢,吴嘉言便不卑不亢道:“太后尊贵,妾身不敢,妾身让位便是。” 秦奉安虽然和吴嘉言感情不深,但好歹她名义上是自己的老婆,也是今日宴会上请来的贵宾。这癫狂的老婆子冲着他撒气也就算了,怎么还欺负人家小姑娘呢? 他登时挪了两步,遮挡住太后的视线,恭敬地说:“当然不是,太后自然是坐嘉贵妃身边那个位置。” “那个位置......”太后又看了几眼金龙椅,“不是皇帝的吗?” 秦奉安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回答道:“今朝佳节,百姓俱乐。儿臣不能出宫去与臣民同喜,便把在座妃嫔算作是天下百姓,儿臣站着也算与民同乐。” 秦奉安这番回答狡猾至极,太后听罢,纵使她再有意见也挑不出毛病。 “皇帝心系百姓,哀家感到十分欣慰。只是......”太后的目光落在嘉贵妃的座椅上,又找到了新的挑刺点,“如若那位置不是你的,而是哀家的,你的意思是要哀家与嘉贵妃平起平坐咯?” 秦奉安狠狠攥了攥拳头,内心怒骂这癫婆事儿怎么这么多。 前些日子太后就阻挠他鼓励民间人士搞发明,昨天又说他不该总宠幸苏斐然,今天晨间还特地命人前来送行佣供母图,暗指他不孝。今朝分配个座位还能扯上尊卑,真是精力没处用了! 有个座位就不错了,哪那么多叽叽歪歪的?莫非是宫中日子太闲了,缺台麻将机? 虽说心头不满,但秦奉安身为皇帝,必行孝道。他当下“呵呵”干笑了两声,解释道:“母后说得哪里话?这金龙椅和普通红木椅怎可相提并论?就算市井黄毛小儿也知道二者主人身份的差距啊!” 太后假装听不出他言语中的讽刺之意,大步上前端坐到了金龙椅上,命寒霜为自己敲背。她阖目休憩了一会儿,众人便在台下等了一会儿,才等到太后再次开口:“还未说到正事呢,皇儿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秦奉安皮笑肉不笑道:“必定是灯光昏黄映的。不过太后所说正事,难道是关乎前朝?” 若不是关乎前朝的大事,你凭什么来找我bb? “前朝的正事是政务,后苑的正事自然是关乎后妃了。你这个股东大会办得不错啊,丝竹之声都传到了哀家的耳朵里。”太后傲然地说,“只是哀家向来恪守宫规,也更正过许多宫规的错漏,怎不记得有哪条宫规允准后妃咒我大古国破,又有哪条宫规纵容后妃剑指我朝君王?” 秦奉安心头大怒,这么上纲上线,你要是在现代肯定跟举报喜羊羊的家长是同一伙人! “太后,法无禁止皆可为、法无授权不可为、法定职责必须为啊!”秦奉安笑道。 苏斐然登时觉得,霎时间,会场中的灯光都变红了。 第五十九章 那年那事那些花 太后没听懂:“什么意思?” 秦奉安一拱手道:“母后勿要责怪贵妃,她也是一片好心。她的确有无知之罪,先前不知这后宫不准嫔妃选用军乐,也不准嫔妃舞动剑器。她只是听寡人前些日子说起江南公孙氏舞剑,一曲名动天下。但这宫外之人不宜请进宫中,贵妃便以己身效仿,给寡人开开眼罢了。” “皇儿口口声声说贵妃无知,实际上是在为她开脱,忽视了咒我朝之大罪!”太后冷冷一笑,“你可知她命乐师们奏的是什么曲子?” 不就是《破阵》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秦奉安对太后的大张旗鼓不屑一顾。 明面上,秦奉安却顺着太后的话头,接道:“儿臣不知,只知此曲乃是鼓舞我军士气之曲,其他的还望太后赐教。” “赐教倒谈不上,只是这《破阵》若是寻常军乐也就罢了。”太后轻轻抬眸,寒霜放缓了捏肩的节奏,“寻常军乐激昂,有鼓舞军士士气之效,当在我军冲锋之前演奏,怎会有这么浓重的血腥肃杀之意?” 军乐嘛,什么样的都有,这有啥奇怪的? 秦奉安依然没当回事,说道:“母后言重了,此曲在武将口中流传许久,儿臣也有所耳闻。要是来路不正,怎会被这么多人推崇呢?” “哀家可不会说它来路不正,只是这是一首复仇之曲!” 太后的语气顿时冷厉起来, “往往只有国破家亡、背水一战之时,将士们才会有如曲中一般的死志!我朝如今形势大好、富庶有余。百姓安居乐业,四海内战事皆平。嘉贵妃选用此曲,到底有何居心!” 秦奉安心中一惊,他忍住没回头看吴嘉言的神情,替她答道:“嘉贵妃定也不知其中因由......” 只是,他这话说得心虚,太后也听出他言语中的飘忽之意,知道他的确动摇了。 “嘉贵妃若是不知其中因由,哀家便讲与她听!” 太后的话语如同数九寒风刮来,冷厉而坚硬,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锋利的刀刃,直刺人心。 她坐在原属于皇帝的位置上,居高临下地盯着吴嘉言,一字一句地说道: “此曲源于我大古国与樊燮数百年间的拉锯中,输得最为惨烈的一场——定亭之战。约是四百年前,我朝与樊燮边塞冲突不断。古明皇急于求成,将将士都分配去戍边,中原空虚,引得樊燮探子暗中操纵有异心之人掀起内乱,最终竟是攻入皇城,直捣皇宫。” 秦奉安看过这段历史,合宫上下乱成一团,血流成河,古明皇当时差点没寻根白绫吊死。 太后继续讲道:“当时乱臣贼子在皇宫中滥杀无辜,横尸满宫。宫人们前仆后继地抗争,只为了皇帝能够逃命。他们最终都化为了具具冰冷的尸体,挂在入侵者的刀尖。他们脚下流淌的鲜血汇成潺潺溪流,灌入皇宫的每一寸土地,为此日后滋养出的花朵和植被才如此旺盛蓬勃。” “只不过,后来的十余年,无论花匠如何在土地上劳作,所有树木结出的花朵都殷红如血,寻不出其他颜色。” 会场内,众嫔妃听得面色煞白。很少有人像林岫青一样喜欢看古籍,而且这段过往也不光彩,所以鲜有人知。今日听太后一说,她们才知道自己身处的这个皇宫还发生过这样惨烈的悲剧。 苏斐然莫名地想到了赤棠苑内的赤红海棠,而后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心道这不过是无端联想罢了。 “最后,是当时的皇后死谏,才让皇帝没有弃国而去。他们撑到援军赶来,从外围开始剿灭乱臣贼子,才平息了皇宫之乱。但大部分乱臣贼子遁走,并未血债血偿。”太后幽幽地说,“虽然古朝的基业堪堪被保住,但逝去的生命无法挽回。古明皇未让古朝覆灭,终究铸下大错,生出心疾,当即传位太子,来年便与世长辞了。” “但这场战役,是古朝与樊燮多年鏖战中,最后一场惨败之役。”秦奉安说。 “没错。”太后点了点头,“你这不是知道的很清楚吗?” 秦奉安问:“这与《破阵》有何关系?” “你可知,所谓《破阵》,破的是哪个阵?”太后发问。 “......”秦奉安沉默良久,想明白了才回答道,“乱臣贼子剿宫之阵。” “没错。”太后冷哼一声,“这便是见到皇宫惨遭贼子蹂躏,处处血海尸山之时,他们将死生置之度外,以血肉之躯扑向敌人的复仇之曲。” 嫔妃们心中大骇,这哪里是复仇之曲,这是送死之曲!若是有那历皇帝敢亲口下旨,让忠实的下属们在前面顶着,他自己踏着千万人鲜血汇成的河跑路,日后即便他归来,也无人愿意服从于他了。 太后解释到这里,她们才明白为何太后听到此曲便心生不悦。此曲不吉利啊!嘉贵妃真的是无知至极,才以此曲献艺! 嘉贵妃真是太荒谬了!若是她知道此曲的来由,再选择此曲以装饰剑舞,怕不是诅咒古朝再遭一次内乱,皇宫再被贼人血洗! 吴嘉言脸色有些苍白,她跪下请罪道:“妾身不知此曲来意,还请太后恕罪。” 秦奉安张了张嘴,他想替吴嘉言辩解,却不知从何开口。 吴嘉言是真的不知道吗?未必。 她向来谨慎,掌管后宫数年从无错漏。如今她一袭红衣,手提长剑,点名要宫廷乐师演奏此曲,难道真是出于无知? 她到底什么意思?是想借此曲,传达些什么信息? 秦奉安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他扭头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吴嘉言,她的脸上煞白一片,脸色也惶恐不定,着实像极了不知情的模样。 若是她真有胆识选择此曲,理应想到会引火上身,怎会说不出辩驳之辞? 秦奉安心定下来,他赌吴嘉言不知。 “母后,还请看在儿臣的份上,对嘉贵妃勿加责怪。” 秦奉安身形顿了顿,终究选择站出来,庇护吴嘉言, “是寡人执意要看沙场剑舞,与贵妃无关。” 第六十章 剑名好养活 吴嘉言用略带震惊的眼神看着秦奉安,眼神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皇儿,你当真下定决心了吗?”太后冷冷地看着秦奉安。 秦奉安抬头,坚定道:“寡人绝非轻信。” “皇儿当真是长大了。” 太后似是轻叹了一声,一句话道尽了心酸,她一直绷着的一口气也霎时间散了,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疲累。 随即,她示意寒霜停手,自己起身欲要离开。 秦奉安连忙上前迎去,太后不着痕迹地甩开他的手,淡然道:“罢了、罢了,就算哀家说破了嘴皮,皇儿也不过觉得哀家啰嗦,是在杞人忧天罢了。” “这......”秦奉安哑然,“儿臣从未这样觉得。太后所言皆是金科玉律——” “冠冕堂皇的话便少说些吧,哀家听得厌烦,皇儿也敷衍得厌烦。”太后被寒霜小心翼翼地扶着,一步步离开会场。她走的每一步都沉重而缓慢,即便有寒霜在旁扶着,也依旧艰难蹒跚。 “太后她似乎一下子变老了,选秀那日分明还精神抖擞的......” “听说这些天,母子关系不睦,也难怪太后苦心伤身。” “唉,都一大把年纪了......” 不知是哪两个胆大包天的下人小声议论,却被秦奉安听了个清楚,他心中顿时有点不是滋味。 会场内的众人目送太后在寒霜的扶持下远去,但却看见她脚步一顿,似是在犹豫什么。 秦奉安一瞬间心软了,发问道:“母后,还有何事要吩咐给儿臣?” 太后转过身看着他,早已不复来时冷峻的神情,反而十分沧桑。 借着御花园黯淡的灯光,秦奉安才看到太后脸上已经生出几道皱纹。方才光线更盛之时,他竟都忽略了。 “如若皇帝还肯听哀家一言,便在明日午时到明德殿来。”太后深深地看了秦奉安一眼,“其他的事便罢了,只是有件事,哀家觉得皇儿需要知道。” 此言一出,寒霜的脸色突然变得焦急。她小声对太后说:“后妃不得干政。过去也就罢了,今时今日您若还置喙前朝之事的话......” “我都没怕,你怕什么?”太后冷笑道,“难道我的好儿子还能赐死我不成?” 寒霜惊呼:“太后,奴婢求您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秦奉安不知道太后主仆在说什么悄悄话,他思来想去,反正明日无事,去也无妨,便答允道:“儿臣明日必到。” “如此便好。” 说完,太后带着寒霜离开,留下一众嫔妃和皇帝继续站在会场中。 秦奉安看着跪了一地的嫔妃,乏累地叹了口气,赦免道:“诸位爱妃平身吧,太后已经走了。” 太后来这一趟,又同她说话,简直比上早朝还累。 或许在这个世界,他与太后就是相看两厌,最好不见,只保持基础的母子情分就足够了。 所有嫔妃依言起身,也包括吴嘉言,只不过她的脸色惴惴不安,眼神躲闪着,不敢再看秦奉安。 “寡人不怀疑你的用心。”秦奉安走近吴嘉言,出声安慰道,“不过是寡人最近总躲着太后,她才拿你撒气。寡人知道你并非太后口中那种人。” 吴嘉言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只是这剑舞......” 秦奉安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事儿是真难处理。 “寡人改日再看吧。” 吴嘉言眼睑微微垂下,似乎心有不甘。 “别担心,寡人寻到机会,便宣你为寡人一舞。”秦奉安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道,“今日不适宜阐述这么沉重的话题,你看如何?” 皇帝都做好了决定,也给足了吴嘉言台阶下,她也不好违逆。 秦奉安此言摆明了是不想看剑舞了,寻了个对双方都好的理由搪塞过去。吴嘉言此时理应领受皇帝好意、借坡下驴,但不知为何,她今天出乎意料地不守规矩,偏偏抬眸看向秦奉安,不死心地问道:“圣上所言,一言九鼎,对吗?” 有些嫔妃觉得嘉贵妃得寸进尺,但决断终究需要皇帝来做。 秦奉安的回答是:“当然。” 吴嘉言得到这一句承诺,顿时安下心来,脸上久违地展露出笑容:“那妾身就等着为圣上献舞一曲的那一天。” 秦奉安点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反正哪天他有了兴致,应付过太后便可以了。 吴嘉言突然跪在地上,双手捧过已归鞘的剑,恭敬地举过头顶,说道:“既然妾身今日未能将此舞献予圣上,便以剑代舞,以贺佳节之喜。望圣上知我真心似刃,削铁如泥。” 众嫔妃哗然,这柄长剑一看就不是俗物,恐怕价值千金。况且,嘉贵妃将之保存得这么好,看她挥剑的动作也毫无阻遏,想必此剑一定是她的心爱之物。为了讨皇帝欢心,嘉贵妃也是下了血本了,难为她舍得。 秦奉安看着这柄长剑,不禁吞起了口水。 他脑海里有两个小人在吵架,善良小人说“这可是嘉贵妃喜欢的你不能要”,邪恶小人说“赶紧拿下这可能是你这辈子见过最好的宝剑了”。两个小人吵个不停,秦奉安的视线也不断在剑鞘上扫来扫去。 邪恶小人最终战胜了善良小人,秦奉安手一提,收下了这把剑。 他双手握紧长剑两头,内心一边流泪一边发誓:“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好的,嘉贵妃!不然就叫天打雷劈,把我从皇帝龙椅上劈下去!” 吴嘉言展颜一笑,站起身说:“此剑名叫‘好养活’,为南岭铸剑大师晏无遮一手打造。剑柄左右嵌有两颗南岭玉,都是最好的成色。剑鞘上雕的是传说中的无极仙境,在民间有‘得偿所愿’的寓意。即便不拔此剑出鞘,它也能衬得圣上英明神武,睿智伟大。” 秦奉安心道,不加后面那个词还好,加了总感觉你在骂我。 不过得了新剑,秦奉安开心至极。要不是顾着在一众嫔妃面前的面子,他现在就想拔剑出鞘挥来挥去,然后复刻几个中二的经典动作。 以至于他忽略了这柄剑的名字。 第六十一章 圣上,拔剑吧! 秦奉安还没反应过来,苏斐然却在一边偷笑。 真是把好剑! 真是个好名字! 虽说吴嘉言未能出手技惊四座,但赠剑一举倒能体现出她心思灵巧,既没扫圣上的兴,又让后宫众人不至于日后说闲话。 若是秦奉安想看剑舞,把她召去永宁殿看便是。但若太后事后追究,她完全可以说剑已赠予圣上,舞不得了。这一步棋进可攻退可守,实在是妙极。 若说众人心中没有遗憾,那是不可能的,但再遗憾也比不过吴嘉言本人。众人但见嘉贵妃神色安定,也收回了起哄让她舞一曲的心思。 其实,除去本人之外,最遗憾的莫过于殿顶之上的李惜云。他之前听黑袍人把嘉贵妃的才艺表演吹得神乎其神,刚去厨房偷了包瓜子打算边看边嗑,谁料到舞蹈没看上,却看了一出宫廷婆媳剧。 瓜子倒也嗑上了,但总觉得差点意思。 看到秦奉安袒护嘉贵妃时,李惜云还有些小小的震惊。久闻当朝圣上愚孝,看这样子分明有情有义、有勇有谋,也不知民间传言为何凭空诋毁他。 会场内,苏斐然笑道:“圣上,何不拔剑看看?” 秦奉安艰难地克制着当众拔剑的欲望,摇了摇头说:“此等利器出鞘,打坏花花草草那就不好了,还是等寡人回永宁殿再好好端详吧。” 众嫔妃疑惑,光是拔剑又如何?难道圣上打算自己舞一段不成? 秦奉安话说得漂亮,其实他不愿当众拔剑,只是因为他从来没握过剑,怕惹人笑话。 虽说他听说原主也不善武艺,但想必身在古代,还是君王,或多或少都摸过剑、学过几招的,哪能跟他这个生活在刀剑管制时代的现代人相较。 好死不死的,吴嘉言这个时候倒帮腔了。她恬静一笑,对秦奉安道:“看样子。姐妹们还未尽兴,圣上便拔剑舞个几招吧,也好一试这把‘好养活’的厉害。不然,妾身再如何说这柄剑地好处,也不过是王婆卖瓜罢了。” 秦奉安怒不可遏地瞪了一眼苏斐然,你这个家伙,没安好心! 还有吴嘉言!平常见你情商那么高,这会儿怎么这么不识趣呢! 但有件事,吴嘉言说得没错。只见众嫔妃言笑晏晏,杯觥交错,难得热闹,确实是兴致未尽。秦奉安最做不到扫人兴致,吴嘉言这句话算是戳中了他的死穴。 秦奉安左手持剑鞘,右手摁在剑柄,干笑几声后放话道:“那寡人便一试这、这......” 他把那个拗口的剑名忘了! 吴嘉言赶忙提示:“‘好养活’。” 说完,吴嘉言没忍住,补上一句:“圣上,拿歪了。” 秦奉安目光如炬,坚定道:“寡人这样拿顺手。”却不动声色地将剑扶正,当作无事发生。 吴嘉言看秦奉安调整姿势,怎么拿都不顺手,忍不住又小声指点:“反握不应拇指在上。” “哦哦哦......” 秦奉安连忙调整,面色上却还似刚才那般气定神闲,做足了面子工程。 吴嘉言在秦奉安身旁,看得出来圣上剑技生疏,但台下的嫔妃们只觉得圣上对此剑爱不释手,哪怕已经拿到手里还不停摸来摸去,吴嘉言赠剑真乃投其所好。 秦奉安经吴嘉言的一番指点,终于学会了用正确的握法持剑。吴嘉言教导完秦奉安,也没忘了用高情商给他挽尊: “圣上不必被正统握法拘束了,只是妾身觉得如此握法持这把剑更加顺手。武艺高强之人从不拘泥于死板的武学教条,想必圣上也是如此。” 这一番话下来,秦奉安被捧得十分舒适。他心想,吴嘉言不去考公真是可惜了。 还真别说,秦奉安长得本就英俊,如今还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今日穿着墨黑色衤癸袍,其上用暗金色细线绣有龙纹,衣袍摆动间隐约可见游龙,现在手上又持着绝世利器,真好似英姿飒爽的青年侠客。 看着皇帝英气逼人,谢芝绮的嘴都要咧到了耳根子,置于桌下的手也没闲着,对着苏斐然的大腿就是一阵狂戳,边戳边语速飞快: “我甚少见圣上,不知圣上还有如此潇洒的一面!看圣上器宇不凡、风流俊逸、玉树临风,胜过京城多少富贵公子!我就说进宫这个决定做得无比正确,姐姐啥时候把我给皇上介绍一下,让我也摸摸姐姐摸过的地方?” 苏斐然差点一口水喷出来。这臭妹妹觉得她摸过秦奉安的什么地方?她摸的最多的就是永宁殿的檀木书桌! 今夜,苏斐然也是第一次见到展露出玉树临风一面的秦奉安,往常她见秦奉安的时候只觉得扑面而来一股死宅味儿,竟都忽视了他那张可以原地出道的帅脸和网络男菩萨一样穿衣显瘦脱衣露肉的健美身材。 秦奉安帅是真帅,人也是真狗。苏斐然是他最信任之人,他在苏斐然面前没少显露自己性格中恶劣的一面,比如背地里对着苏斐然蛐蛐大臣,还耍小性子对不喜欢的臣子恶作剧——据说前些天,宫中不少士大夫起床后发现靴子只剩一只,就是秦奉安派人偷走的。 正是因为秦奉安在苏斐然心中的形象已然与“狗比”挂钩,她很难把秦奉安和“帅”还有什么“器宇不凡、风流俊逸、玉树临风”联系上。 至于对美色的欲望,那更是一丁点儿都没有。 苏斐然面色迅速恢复如常道:“其实,我也没摸过。我俩在永宁殿就是纯唠嗑来着,一次都没破过例,下限最低就是看过他穿寝衣。” 谢芝绮虽说刚才放出虎狼之词,但到底还是个小女孩,听到“寝衣”二字后,一抹绯红瞬间爬到脸上。 “我才不信,姐姐骗人!”谢芝绮作出气鼓鼓的模样,“姐姐真是吝啬,都不肯把细节分享给我!这么藏着掖着,定是怕我夺了姐姐所爱,和圣上夜夜笙歌!” 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夜夜笙歌!真是没羞没臊! 再说,这臭妹妹到底想要什么细节啊?她跟秦奉安纯睡素的,甚至中间隔着枕头墙,俩人物理距离最近的时候就是一人持着卷宗一边摊开来读。谢芝绮想要的细节难道是俩人满嘴跑火车的细节吗?还是秦奉安的睡衣是什么尺码? 但是她若不应付几句,谢芝绮恐怕会从西阁楼纠缠她到东阁楼。 苏斐然举杯饮酒,因为她要扯瞎话了,这样能掩饰自己脸上的心虚。 在谢芝绮憧憬的眼神下,苏斐然镇定地编瞎话道: “八块腹肌,器大活好。” 第六十二章 怎么又是你侍寝 在一片欢声笑语中,盛大的后宫宴会落下帷幕。 秦奉安看宫廷乐师们辛苦,慷慨地奖赏了一大笔加班费,省着他们的家眷还得搞种小菜摆小摊之类的副业。 宫廷乐师们感恩戴德,跪地点头如捣蒜。虽说是感激,但这群人一熬到下班时间,个个收琴盒的收琴盒,叠椅子的叠椅子,不一会儿就全部溜之大吉,一点儿没有把公司当家里的意思。 乐师走光了,丝竹声终于停歇。许是少了音乐助兴,会场里竟显得有些空旷,众人纷纷打起了哈欠,等着皇帝发话散会。 苏斐然这一天过下来,尘世七情六欲都体验了一遍,只想赶快回房睡觉。 然而,秦奉安别有意味地看她一眼,她就知道今晚又睡不成好觉了。 果不其然,待众人回到自己宫中后,不一会儿小乐子就来到紫宸宫东阁楼,说圣上要琉容华侍寝。 谢芝绮在东阁楼略坐了坐,听到圣上劳累一天还要见苏斐然,眼睛顿时瞪得像铜铃。 “姐姐真是好福气!我本以为今天圣上会召幸曾贵人,或是娴妃娘娘。”谢芝绮叹道,“看来姐姐这一觉是睡不成了。” 有眼人都看得出来,今夜股东大会上,最出彩的莫过于曾文昕和林岫青,圣上都被这二人的才艺表演所蛊惑。只是不知为何,秦奉安却还是旧情难舍,选择了苏斐然。 苏斐然对着小乐子应下来,竟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的抗拒。 虽说不能好好歇息,但还有一桩事没有了解,正好与秦奉安在永宁殿一叙。 送走谢芝绮后,苏斐然命循音带上沾染污水的抽象画,移步永宁殿。 令她讶异的是,秦奉安堂堂皇帝,竟然站在永宁殿台阶前等她,还拿着一件狐皮大氅。这件大氅和他赠予娴妃那件很相像,只不过上面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装饰。 见到苏斐然带着侍女披星戴月赶来,秦奉安脸上平添一抹甜腻腻的微笑。他上前几步,亲切地为苏斐然披上大衣,柔声细语道:“然然,夜寒露重,小心着凉。” 苏斐然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她吓得慌忙后退几步,身形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不是,大哥,你干嘛!!!!咱们有话好好说!!!!别起手就放大!!!!”苏斐然抱头哀嚎。 然后,谁是“然然”啊!!!! 秦奉安暗地叹了口气,果然galgame里的撩妹方式太夸张了。 “不开玩笑了,进来吧。”秦奉安轻咳一声,有点尴尬。 只有他才知道,刚才并不是开玩笑,而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宅男为了追求女生做的一些小尝试。 苏斐然结接过玉销手里的画,让她去暖和的偏殿休憩,自己则戒备地盯着秦奉安,警告道:“别再搞事,小心我把你编进话本。” 秦奉安连忙摆手赔笑:“不敢不敢。” 二人前脚跟后脚走入永宁殿这个唠嗑圣地,秦奉安为二人沏上一壶热茶,又为苏斐然特意准备了新鲜牛乳和冰糖。苏斐然乐呵呵地盘腿坐在榻上,心里称赞道,秦奉安这家伙还是挺贴心的。 “你有事要跟我说?”苏斐然问。 “没事就不能叫你来?”秦奉安反问,“我看你来得也挺积极啊,琉容华。” “你闲得没事,我却有事。” 苏斐然一边说着,一边把长幅画卷摊开,引秦奉安来看。 “这是?”秦奉安不解。 透过纸面的污渍,他能隐约看到画幅上的画是苏斐然一如既往的抽象画风,不过与从前不同的是,这次的抽象融合了二人都熟知的现代风景,因此别有一番风味。比如这幅《星月夜外滩图》,嗯......令人回味无穷。 当然,苏斐然的画技在这半月以来也有所长进,是从0到0.1的进步。 “这画怎么搞得这么脏?”秦奉安皱眉。如若画面上没有污渍,这本应是一幅佳作。 苏斐然叹了口气道:“这本是我要在股东大会上送给你的礼物,只是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错,被人嚯嚯成这样。” 秦奉安神色严肃地端详起画作上的污渍,仔细一看便知道苏斐然所言不虚。画面上的污渍都是呈泼溅形,定是有人蓄意毁坏画作,目的就是让苏斐然献不成礼。 “真是人心歹毒啊。”秦奉安感叹道,“不过经过这人的手一加工,你的画倒是好看上许多。” 嘴贫的惩罚就是苏斐然迎面而来的一脚,秦奉安嬉皮笑脸躲过踢击,又道:“不过琉容华的心意之作,我很喜欢。可惜这画毁了,罚你重画一幅,明天给我,我挂到达利园让所有人都来瞻仰。” 重画是不可能重画的。 苏斐然笑道:“谁说这画毁了的?你要是真喜欢,就寻个潮乎乎的抹布擦一擦。” 秦奉安只当苏斐然在说笑,便道:“有道是‘覆水难收’。纵使把这纸张和绢布一并擦漏个窟窿,怕也擦不干净这上面的污渍吧!” “你瞧好了。” 苏斐然歪嘴一笑,用罗帕沾了些皂角水后拧干,再用潮湿的罗帕往画纸上一抹—— 秦奉安刚要去阻拦,心想这样肯定会弄坏画作。没想到奇迹的事情发生了,脆弱的纸张不仅没有被水浸湿、以致破损,反而污渍尽数被罗帕擦了去,露出了画作本来的模样。 苏斐然一张张擦去,将整张画卷都清理干净。《星月夜外滩图》、《蒙娜丽莎升旗台》、《睡莲三峡大坝》、《格尔尼卡日月潭》、《胜利之舞避暑山庄》、《1948年第五号冰雪大世界》都一一浮出水面,完整地展露在秦奉安眼前。 这些画作不仅完整无缺,而且颜色艳丽,丝毫没有晾干后褪色的迹象。 秦奉安心道奇了怪了,伸手摸了摸画纸,感觉有什么又黏又滑的东西附着在纸张表层。想必就是这层类似保护膜一样的东西使画作免于被水晕染,还能锁住颜料中的色彩。 “这是什么?”秦奉安惊奇地问。 苏斐然的鼻子快要翘到天上去,得意洋洋地说:“不必这么惊讶,这只是我的一点小小的人生经验。” 第六十三章 噔噔咚 “你当我是你的后宫小姐妹呢?别跟我卖关子了!”秦奉安催促道,“快说!” 苏斐然摊手道:“好吧好吧,其实事实也没那么神奇,我只是往画上喷了些定画液而已。” “定画液?”秦奉安皱眉,“皇宫里哪有这种东西?” 苏斐然瞥了他一眼:“现实一点!这地方可不能啥事都想要现成的,定画液当然是自己做的了。” 秦奉安心道,股东大会上你们三人用魔法群殴时候,你怎么不说“现实一点”? “现代画家自制定画液,往往要以白乳胶加入酒精。这种定画液喷在画面上,可以让画的颜色更难褪去,也能避免浮尘黏在画上,损伤画幅和纸张。”苏斐然没注意到秦奉安复杂的眼神,继续说道,“我肯定做不出来白乳胶,所以我用了更传统的材料——松香。把松香和酒精一比六混在一起搅匀,用喷罐喷在画上,就能达到定画液的作用。” 秦奉安听明白了,但是他还有一事不明: “松香倒是好找,不过你是从哪搞来酒精的?” 众所周知,古代莫得蒸馏技术,因此酒水中酒精含量非常之少,才能让古人达到千杯不醉的效果。就算是所谓烈酒,也就是十几来度,锐澳努努力都能比它高。要是换成现代老白干,恐怕会有一大批擅于酒后赋诗的诗人酒精中毒而死。 在古代搞酒精蒸馏的技术也并非没有,只是步骤繁琐,还需要用到一大堆诸如生石灰之类的材料。秦奉安赌五毛钱,苏斐然肯定不会这种技术。 苏斐然的确不会,但她为秦奉安的问题作出了圆满的解答: “不要在虚拟世界寻求真实感!” 阿虚流是吧? 秦奉安捂脸,这个世界存在的真实感和合理性属于薛定谔的,从某种角度上来说,的确是唯心主义没错。 苏斐然觉得这里不存在白乳胶,所以她找不到白乳胶;她觉得应该有酒精,所以就出现了酒精。 秦奉安寻思,按照这个逻辑,他满脑子都想着开千年隼号,为什么没有一架宇宙飞船悬停在永宁殿外? 难道“相信”也有条件?不是说相信是不需要理由的吗! 秦奉安选择抛开这个复杂的话题,因为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既然你能让画作恢复如初,那你为何在股东大会上不这样做?”秦奉安疑惑地问,“我可不信你是出于活跃气氛考虑,你从来都只会选最简单的一条路。” 苏斐然耸了耸肩:“这显然是有人要害我,万一我真进了礼物储藏室,说不准谁的礼物坏掉了还要赖我。” 秦奉安心想也是,便道:“既然如此,你觉得做出这种事的人是谁?” 苏斐然陷入了沉默。 她想起玉销说地上遗留下的海棠叶,又想到吴嘉言午间称病,或许她正是那时派人动的手脚。 “嘉贵妃吧?”苏斐然重重地叹了口气,她终究是惹上了这尊大佛。 秦奉安听出苏斐然话里有不确定的语气,问道:“你与她有什么过节?” “我也不知道称不称得上过节......” 苏斐然将过去在赤棠苑内发生过的事一五一十地交代给秦奉安,秦奉安听完后沉思良久。 信息量有点大,很烧脑。 好不容易摒除开苏斐然的脑抽筋举动,秦奉安还是从苏斐然的叙述中提取出一些有用信息。 娴妃林岫青的确与花棠棣关系十分一般,连塑料姐妹都算不上。花棠棣坐拥花、林两家全部的资源和支持,却敌视近乎一无所有的林岫青,难道只因为她是林家直系血脉?这不合乎常理。 而且关于这个问题,又衍生出一个新的问题。 林岫青明明是林家独女,为何得不到林家人的认可?与林岫青往来的其他林氏族人似乎只有太后,而且太后也只是在细枝末节上帮衬她。若真说起太后对林岫青的关爱,也未必有多少,从她举荐王倩都不举荐林岫青就可见一斑。 说到王倩,就绕不过去一件事——赤棠苑内由嘉贵妃亲笔写就的小册子。 那天把此事告知苏斐然之后,秦奉安再去达利园查过他暗暗记下来的几个名字。这些名字的主人无一例外都是武将,只不过职位低微,有统兵之权却无兵力在手,而且把守的地方也不是什么要塞,其他的再无相似之处。 吴嘉言为何要记录下许多不重要的武将之名,她到底有什么打算?秦奉安可不信她就是顺手摘抄,他认知中的嘉贵妃不会做这种无意义的举动。 这些零碎的信息好像纷乱的线头,二人从中根本理不出一个顺理成章的解释。 而且,按照苏斐然的叙述,后苑的势力除去嘉贵妃和娴妃两大支之外,似乎还存在着双方都不知底细的第三方——那位出现在菱花苑的神秘女子。 那人到底是谁,又为何与域外客攀谈?他们攀谈所为何事? 苏斐然和秦奉安一概不知。 如果那女子不是宫中人士,那事态就更复杂了,这意味着宫禁有失,有不速之客可以自由出入皇宫还不被人发觉。往小了说,宫中可能会发生些盗窃事件;往大了说,秦奉安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睛,省得死得不明不白。 后宫之事除了妃嫔的事,还关系到太后。 太后......这个女人虽然是秦奉安的母亲,但秦奉安感觉自己和她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膈膜。 或许是因为秦奉安并非林翡亲生,或许是因为林翡出身林家,秦奉安心底某个地方总对这个女人持有一丝怀疑。秦奉安不知道林翡究竟知道多少隐秘,但至少可以肯定,她对秦奉安有意地隐瞒了一些事,或许与前朝有关。 难道林家暗中有所谋划?林翡发现自己是冒牌货,所以想让林家子嗣取而代之?所以林家大业就是谋反? 应该不至于吧...... 苏斐然和秦奉安想了好几种可能性,都没能成功说服彼此。 “罢了,等明天中午我去面见过太后,再作推断。”秦奉安说,“如若得空,我也会再去拜访域外客,看看他对接见女客能给出什么解释。” 第六十四章 宫墙,夜深,大聪明 苏斐然若非有证据,也断然不会觉得会是吴嘉言在背后害她。 就算抛开吴嘉言治理后宫多年的信誉,她算计苏斐然也没有好处。以新入宫嫔妃的标准来看,容华算是很高的起点,但对于四妃来说,九嫔真的不算什么。毕竟,四妃之位已经被占据了,除非皇帝非要一意孤行立第五个妃子,不然琉容华就是苏斐然嫔妃生涯的巅峰。 就算吴嘉言不满皇帝偏宠,以她的身份,她也应该先向皇帝进言,以后宫之主的身份劝诫皇帝雨露均沾。背后算计比自己位份低的嫔妃实在太小肚鸡肠,而且也没什么卵用。 但偏偏除却她,再无人有机会对苏斐然的赠礼动手脚,也无人与苏斐然有明面上的过节。 还好苏斐然随机应变,能想出个说书的主意,在股东大会上拿出手甚至效果比献画好。而且她无心插柳,也保住了自己的画。 所以,苏斐然和秦奉安一合计,决定第二天将重归干净的画挂到达利园最显眼的地方。若是不知情的人肯定不以为然,但换作有心人,一定会寻找机会打听缘由。以此便可试探,此事是否与嘉贵妃有关。 此事暂时告一段落,秦奉安赶忙兴致冲冲地抓起“好养活”,与苏斐然开始研究怎么摆姿势比较帅气。 二人研习了一会儿,秦奉安决定明天不仅要拜访太后和域外客,还要从武将中寻个剑术师父。 ...... 赤棠苑,赤棠正殿。 吴嘉言在富丽堂皇的大殿中来回踱步,看得一旁侍奉的苓儿和荛儿愁眉不展。 从股东大会回来,娘娘就一直是这副模样。 如今已是三更,娘娘还不未就寝,恐怕明日又不必其他嫔妃请早安了。 但是她们又不敢劝诫吴嘉言早睡,方才荛儿只是说了一句“娘娘该睡了”,就被吴嘉言臭骂了一顿。 娘娘不睡,她们也睡不得,亦无事可做,便站在一旁看吴嘉言踱步。 片晌后,吴嘉言停下脚步,眸中闪过一丝惊疑: “太后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那个时间点赶来,怕是有人通风报信。” 苓儿惊愕地看着吴嘉言:“不知娘娘为何会有这种想法?若是太后自己不想来,这皇宫中有谁劝得动她?” “太后匆匆赶来,连皇帝都未通报,显然是临时起意。”吴嘉言咬了咬牙道,“但既是临时起意,怎么会穿着整齐,连妆容都画得一丝不苟?本宫是被人算计了!” “这......”苓儿和荛儿对视一眼,事关重大,她们不敢胡乱揣测。 吴嘉言见二人唯唯诺诺,又想说又不敢说,当即冷哼一声:“难道本宫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必定是林岫青那个恶人!她表面装得楚楚可人,装作疲累先行一步,实则是亲自去请了太后过来!她和太后同属一家,太后自然会依着她!” 荛儿连忙应和:“若真如此,娴妃当真是歹毒!” 苓儿却犹疑地说:“烁妃也曾离席许久,许是她做的也未可知。她与林氏也有密切的渊源,太后平日里也对她颇为照顾,甚至有时候都忽视了娴妃这个林家直系。” “她们的关系我自然清楚,只是这次多了苏斐然这一重变数,她们或许也开始着急了。”吴嘉言用冷冰冰的语气说,“不能再拖了,林岫青就是个祸害,本宫必须先把她除掉。” 吴嘉言前面说的话,荛儿和苓儿都没听懂,但是“除掉娴妃”可是听得真真切切。 荛儿和苓儿纷纷跪下:“奴婢听从贵妃娘娘吩咐。” ...... 紫宸宫,院内。 玉流与苓儿相对而立,针尖对麦芒,颇有剑拔弩张的气势。 苓儿傲然地问道:“贵妃娘娘是后苑位份最高的嫔妃,她的邀请即便是你家主子也不能拒绝,更何况是你一届小小宫女?” “娴妃娘娘困倦,早已先行睡下,殿内烛火俱熄。就算是嘉贵妃娘娘亲临,若非有过命的急事,也不便吵醒娴妃娘娘。” 玉流淡然道,眼神中却有磐石般的坚定,气场上丝毫不输苓儿, “而且,嘉贵妃娘娘只是奉圣上的旨意管协后宫诸事,实质位份也在四妃之中,算不得位份最高。圣上敢授予嘉贵妃如此权力,必然是相信贵妃娘娘定公事公办,绝不偏私。倘若贵妃娘娘想借着这点权力羞辱其他嫔妃,岂非让圣上所托非人?” “胆大包天!你有什么资格指责贵妃娘娘!” 一听玉流诋毁嘉贵妃,苓儿当下就不乐意了。她连明面上的礼节都难以维持,猛然举起手冲到玉流面前,好似要一巴掌扇醒这个不知尊卑的家伙,好让她知道这后宫到底姓什么。 玉流既不躲也不闪,连眼皮都没合一下。千钧一发之时,苓儿的手掌就要在玉流的脸颊留下一个红彤彤的掌印,二人后方的门突然被人“哐当”一声推开了。 苓儿的手顿时滞在空中,她惊疑不定地看去,发现开门之人竟是玉流口中已经就寝的林岫青。 “苓儿姑娘,嘉贵妃没教过你规矩吗?” 林岫青站在门框内,漠然地说, “即便玉流是个末流选侍的婢女,于情于理你也不能动手打她。如今在本宫的地界,你却敢如此放肆,是否除却你家娘娘,你便不把后苑其他主子放在眼里了呢?” 苓儿愤然地一甩手,狠狠地瞪了玉流一眼,又不情不愿地向林岫青行了个礼,冷然说道: “赤棠苑的规矩比不得紫宸宫的大!奴婢只是奉嘉贵妃娘娘之命,来请娴妃娘娘去赤棠苑吃茶叙旧。若说娴妃娘娘拒绝,想必我家娘娘也不会强求。只是玉流拦在此处,连您的面都不让奴婢见一见,甚至还要将奴婢扫地出门!这让奴婢如何去回禀贵妃娘娘?” 林岫青眼神淡漠,这二人在院内吵架的声音奇大,连院外的麻雀都听得见,她在殿内自然也听个一清二楚。 双方都有错,玉流身为紫宸宫人,又对林岫青忠心耿耿,自然不会把苓儿放入殿中惹她烦心。更何况,吴嘉言的邀请十有八九是鸿门宴,说不定又要出什么奇怪的损招来羞辱林岫青,当然能不去就不去。玉流虽然有逾矩之处,但也出于保护林岫青的目的。 林岫青暗叹一声,自己要是能拒绝当然最好,只不过要是吴嘉言真追究起不敬之责,恐怕玉流也会受牵连。 “苓儿姑娘,现在本宫亲口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林岫青说,“带路吧。” 第六十五章 听妈妈的话 第二天正午。 秦奉安刚下了早朝,就吩咐小乐子监督工匠将苏斐然的画挂到了达利园门口的彩墙上。达利园附近常有宫人往来,路过的人只要稍微留心,就能发现达利园里好像多了什么装饰。 小乐子这边领了皇帝口谕去督工,秦奉安自己则在张公公的随同下去明德殿觐见太后。 刚踏入明德殿的第一道门槛,秦奉安就见到寒霜毕恭毕敬地守在门前,好像已经等候他许久。 “圣上。”寒霜轻声问候,低垂着眼帘,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 秦奉安微微点头,示意自己如约前来,让寒霜放自己进去。寒霜立刻起身,恭敬地退到一旁,为秦奉安让出通道。 秦奉安径直走进殿内,只见太后正坐在窗前,手中拿着一卷经书,神情专注地阅读着,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来人。 “母后。”秦奉安低声唤道,行至太后面前,微微躬身行礼。 太后放下经书,抬起头,一道复杂的目光落在秦奉安身上。 片晌后,太后道:“慎言,来哀家身旁坐吧。哀家正想着你,你就来了。” 慎言......这是秦奉安的小字。只有四下无人的时候,太后才会这样称呼他。 秦奉安依言在太后旁边坐下,张公公则识趣地退到一旁,静静地守在殿门口,确保无人打扰。 “母后,您近日身体可还康健?” 秦奉安有些尴尬地开口,毕竟二人昨日的对话实在不太融洽。 太后点头道:“一切安好。哀家传你过来,却没想到你会如约而至。近来宫中事务繁多,听闻你日夜操劳,哀家还以为你会推脱两日。” 秦奉安轻叹一声,道:“母后相邀,儿臣怎能拒绝。前朝之事,儿臣也尽心竭力,不敢懈怠,还请母后勿要挂念。” 太后闻言微愣,眸中多了些无奈。秦奉安说是为了母子牵绊而来,只是不知这牵绊中还有多少情分。 “方才听说,你将琉容华的画挂在了达利园门口,可有此事?”太后轻声问道。 秦奉安一愣,随即笑道:“确有此事。母后的耳力过人,我才吩咐下去,母后便知道了。母后的眼力也十年如一日的敏锐,竟能看懂画作下潦草的署名。” 太后能问出这个问题,的确让秦奉安心头一惊。太后足不出户却能这么快得到消息,看来他身边漏风啊。 太后没有回应秦奉安的质疑,而是语重心长地说:“哀家可要劝诫圣上,莫要专宠一个妃嫔,就算是再喜欢也不行。纵容娇惯会让人生出不臣之心,前朝后苑这样的案例数不胜数,争风吃醋亦会让后苑平添不少祸端。要想治天下,还需先治家。慎言,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儿臣明白。”秦奉安道,“只是苏斐然才华横溢,儿臣希望能让更多人欣赏到她的作品,故出此举,并没有彰显恩宠的意思。” “是吗?”太后差点没一个白眼抛过去,终究还是稳住了沉稳的形象,“后苑才貌双全之人数不胜数,但哀家听闻,昨夜你又召幸了琉容华。你可知,这半个月来,其他妃嫔想你想得紧!” 秦奉安找不到理由反驳,他总不能说其实他和苏斐然只是通宵聊天,其他该干的不该干的都没干。 “儿臣日后定会注意。”秦奉安硬着头皮道。 “还有,琉容华苏斐然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凭她不羁的个性,今后必然会在宫中闯下大祸!皇儿觉得她不讲礼数是新奇,哀家和其他人却觉得她放肆。”太后眼中划过一抹厉色,“说到祸事,选秀那日发生过什么,皇儿你都忘了?” 说实话,秦奉安还真不知道,但他也不想知道,只能神色郑重实则敷衍道:“母后此言发自肺腑,儿臣必虚心听取。” 听取之后,采不采纳就不一定了。秦奉安心道。反正说漂亮话又不花钱,他身为九五之尊,出了明德殿还不是想宠幸谁就宠幸谁? “还算你没忘了你师父的教诲。”太后沉声道,“罢了,看你不耐烦的样子,怕是又嫌我啰嗦。琉容华便不提了,哀家今日找你来叙话,本是有两件要紧事想告知与你。” 秦奉安挪了下坐得酸痛的屁股,问道:“何事?可还需要儿臣帮助?” “你听后再定夺吧。”太后没有直接回答,“第一件事是,娴妃的生辰快到了,哀家想替她操办,特来寻求皇儿允准。” “母后慈爱,心系后苑,儿臣不会反对。” 秦奉安想都没想就同意了,这叫事儿? “哀家想起这事儿,便留心打听。娴妃贤惠节俭,不愿意为自己的生辰铺张,便打算低调着过去。”太后叹了口气,面色上似有不忍,“身为四妃之一,也身为哀家血亲,这样做不合礼数。哀家有意揽过此事,为娴妃打算,就在她生辰当日举办一场赛诗会,既不铺张浪费,也不薄待了她。” 赛诗会?是现场作诗的那种比赛吗? 秦奉安有点期待。他知道林岫青手不释卷,诗词歌赋能力堪称全后宫绝顶。太后的想法不仅应和了林岫青的爱好,还能让她在赛诗会上大放异彩、力压众人。 像是苏斐然这种举止草莽之人,肯定做不得好诗。太后此举一石三鸟,这第三鸟便是贬低苏斐然的才情、做低她的价值。 虽然明白太后想捧林岫青争宠的心思,但秦奉安却并不抗拒,他早就想见识一下文采横溢之人七步成诗的奇景了! “妙极!太后思虑周全,儿臣心悦诚服!”秦奉安由衷地赞美。 他虽然不知道林岫青的生日具体在哪天,但回头一问张公公便知。既然太后现在请他批准,想必就在最近。 “那这第二件事?”秦奉安记得太后说过要嘱咐自己两件事,既然林岫青的生日交代完了,那她也该将第二件事全盘托出了吧? 没想到,太后竟长叹一声,看向窗外,久久不语。 “母后?”秦奉安试探着问。 “慎言,”太后沉重地说,“这件事本不应由哀家告诉你,但哀家别无选择。” 第六十六章 太后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母后,您是什么意思?”秦奉安神色也变得郑重。 太后似有难言之隐,话到嘴边却好似有千钧重。她张了张嘴,却又默不作声看向窗外。 风吹帷幔轻动,似是替难以开口的窗边人低语。 秦奉安不知道太后的顾虑,但看她样子就知她要说的事非比寻常。 殿内装潢奢华,红木雕花的屏风立于正中,屏风后隐约可见太后的凤榻。大红的帷幔垂落,金线绣出的凤凰展翅欲飞,祥瑞华丽。殿中点着镂空赤铜香炉,殿内弥漫着沉香的厚重而绵长的香气,秦奉安却觉得香气中却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阴冷。 盛暑之日已过,虽说第一场秋雨未至,但已有凉爽的风穿过两面通透的大殿。太后尊贵,下属更应留心着殿内温度和湿度。如今殿内冰鉴尽数撤去,就是为了避免让太后贪凉染疾。秦奉安刚才进来的时候,只觉得屋内温热正好,这会儿感到阴冷只能归咎于心境变了。 “慎言......”太后竟是有些惧怕地开口,“你莫要怪哀家置喙朝政。” 秦奉安眉头瞬间皱成一团,周身阴冷之意更胜几分。 “母后,您先说吧。” 太后也紧锁眉头,震声道:“镇军将军张相阳、尚书令钱书从、御史中丞陈玄宝,还有一干太中大夫、云麾将军、六部侍郎,都与太尉过度亲密。” 秦奉安双目登时圆睁,眼中尽是难以置信,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一般僵在座椅上。他紧紧握住扶手,指骨端微微颤抖,几乎要失了力气。 “太后莫不是在说笑?”秦奉安静默良久,沉声问道。 随着秦奉安发话,太后感到一阵寒意无端袭来,仿佛连空气都变得凝滞。 “哀家是为了秦家的大古朝着想,才将此事告知与你。”太后摩挲着搁置在桌上的青瓷茶具,好定下心来。 “母后历数的都是寡人的重臣,他们都是关系紧密的同僚。同僚之间互相往来......也有益于我朝臣子团结一心,为寡人出谋划策,共治大古。” 秦奉安虽然如此说,但这话倒更像是在安慰自己。他眉头紧蹙,额角隐隐青筋毕露,完全不像是不担心的模样。 太后焦急斥道:“慎言,现在可不是耍小脾气的时候!要是你师父听到你说出这么幼稚的话,恐怕气也得气死了!” “那母后想让我怎么办?”秦奉安气极反笑,“难道就凭母后这一句话,我就要罢免朝臣?还是说,母后想让我赐死他们?母后让我疑心肱股之臣,却连用何种手段得知的消息都不告诉我!若是母后欺骗于我、利用于我,我也愿以孝道相待。我这个皇帝,不过是被母后玩弄于鼓掌的蚂蚁罢了!” “慎言,注意言辞!就算你身为皇帝,也是哀家的儿子!” 太后厉色分辩道, “哀家不过是为了大局着想,本以为你能领会哀家的苦心,谁承想你将这帝皇的多疑用到哀家的头上!哀家真是白养你这么大!” 秦奉安眼神闪过一丝哀伤:“后苑之中,娴妃与贵妃素有嫌隙。嫔妃们以二人为尊,才频生嫌隙,没想到母后也参与其中。太尉吴道庸是贵妃生父,母后要我疑心他,岂不是连带着贵妃一同疑心?莫不是母后还看不惯贵妃昨日献艺,想无中生有?” 虽然秦奉安话语句句指责太后,但却把此事从“后妃干涉朝政”降级到“后苑之争”,给太后一个安身的台阶。 不过,秦奉安可不是为了让太后心安才这么说。太后说的事他总会查清楚,但他总觉得太后也不是个一心一意为了秦氏江山的形象。在弄清楚太后的真实意图之前,他宁愿立个醉心后苑的痴情形象,让太后和她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对他这样庸碌的皇帝放心。 太后本想让秦奉安小心朝臣,没想到秦奉安却质疑她的用心。她当下怒火浇头,眉头紧锁,双唇微抿,眼神凌厉如刀,怒视秦奉安,如同一头被激怒的母狮。 “混账!” 太后怒喝一声,声音如同利刃般划破空气,震得秦奉安耳鼓“嗡嗡”直响。她的手猛然挥起,方才把玩的青瓷镶金茶杯重重落在红木案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仿佛要将这满腔的愤怒倾泻而出。 秦奉安再一瞧那茶杯,杯身已被摔出一道贯穿其身的裂纹。 “你和苏斐然那个贱人厮混,她都教了你些什么!” 她的声音愈发尖锐,带着火山喷发一般的愤怒。怒火到了极点,她猛地站起身来,身后凤凰刺绣披帔猛地舒展开,把桌上剩余的青瓷茶具一一掀翻, “哀家的皇儿过去可不会说出不敬不孝之语!一定是那个姓苏的挑拨皇儿和哀家的关系,你才疏远了哀家!你若是还一意孤行地护着她,哀家必不能容她!” 秦奉安逆反心也如火苗一般“蹭”一下子冒了上来,太后越是辱骂苏斐然,他的逆反心就烧得越旺: “苏斐然家中无权无势,她也别无所求。母后何必老跟一个小姑娘过不去,好好谈着话便扯到她身上!母后纵使不喜欢,儿臣喜欢!母后尽管关心了前朝的事儿去,倒不用寡人费心阅什么呈文了!” 说罢,秦奉安气得拂袖而去,连告辞的礼貌话都没说。太后急切地往前走了两步,却终究也气在心头,任由他去。 秦奉安离去后,太后的愤怒并未平息,反而犹如滔天巨浪,一波接一波。 在愤怒之中,她依然保持着那份无可撼动的威势,令人不敢直视。寒霜和其他小宫女前脚刚迈进正殿,就被这威压吓得跪倒在地,口中纷纷念道“太后息怒”。 太后冷冷地俯视着她们,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心中的怒火,问道:“皇帝离开时,可有吩咐你们什么?” 小丫头们脸色煞白,战战兢兢地说:“圣上让、让......” 别人不敢继续说,只有寒霜满脸惶恐地转述:“圣上让太后安分守己,别老想些......有的没的。” 太后气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胸口也顿时闷得像牛皮鼓,心脏跳一次就锤出“咚”地一声闷响。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想再要说些什么,但却被愤怒堵住了喉咙。她的脸色瞬间骤变,原本白皙的脸庞此刻泛起不正常的红晕,显得愈加可怖。 “太后!您怎么了!”下人们也顾不上别的,一看见太后脸色不对,连忙上前照应。 “哀家的江山......”她咬牙切齿,声音因怒火而变得沙哑,“不能毁在那个女人的手里!” 话未说完,太后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剧痛,仿佛有一股炽热的气流在体内横冲直撞。 她猛然捂住胸口,脸色骤然变得苍白如纸,在众人关切的目光中,猛然喷出一口鲜血! 第六十七章 笑面猫与劈叉鹤 “太后那边怎么样?” 秦奉安坐在永宁殿内,心不在焉地看着手中的呈文,眼皮都没抬一下问道。 永宁殿内,被召来的朝臣们面面相觑。皇帝已经看了半天呈文了,不仅什么反馈都没有,还冷不丁儿问出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实在让他们摸不着头脑。 张公公看殿内气氛,连忙上前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禀报:“太医说,急火攻心,需要静养,无甚大事。” 秦奉安长舒一口气,手上捻着呈文翻了一页,欣慰道:“甚好,情况不严重,寡人这便安心了。” 朝臣们更加惶恐,秦奉安手上拿的可是禀告江北粮食减产的呈文。圣上做出这种反应,怕不是被气糊涂了。 “圣上,还有别人在呢。”张公公小心翼翼提醒。 “嗯。” 秦奉安敷衍了一句,量子速读完呈文,明白为何朝臣们个个都面露惧色、如临大敌。 江北太守一意孤行,推行新型耕田法,却破坏了土壤结构,不少农户上报有农田下陷的情况。此法更让农田养分流失,导致粮食减产。江北粮食价格飞速上涨,而且恐有演变成饥荒的风险。 而且江北太守的身份也让群臣不好拿捏。现今的江北太守正是前任颖藩都统花贝,今年是他升职的第三个年头。或许是他前两年庸碌无为,想要在第三年做出些业绩,才强行将颖藩耕地复苏之法复制到江北,企图在秋收汇报上添些大数字。 事与愿违,颖藩土地松散,江北土壤绵密厚实,以颖藩治理江北终究不可行。只是花贝一人野心,却要江北全部老百姓跟着遭殃,实在是德才不足,愚钝有余。 按照法律,花贝犯下大罪,应流放关外。但林启良曾经与花贝称兄道弟,工部一干弟子也为之求情。林家势力影响深远,大半工部都在林家手下。动了花贝恐生变故,不动又不能惩治他铸下大错,所以朝臣们头疼,如今秦奉安也和他们一起头疼。 张公公看着秦奉安愁眉苦脸,也犹豫了片刻,但还是走上前耳语道: “太后最近都没和烁妃来往。往常太后可是相当宠爱烁妃,但昨天烁妃去请安,太后竟用筹备娴妃生辰之辞推拒了,还不允烁妃在殿外等候。” 秦奉安更头疼了,不仅他身边漏风,这皇宫处处都在漏风——朝堂简直就像个被牙签扎破的塑料袋,装点水就“呲呲”地往外漏! 不过,听张公公这么一说,秦奉安听出太后也觉得这事形势严峻,没有保下花贝的意思。她冷落花棠棣,也是为了与花贝划清界限。要不然,办生辰也不赶在一时,根本用不着避之不及。 看张公公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像他想说的话还不止这些。 秦奉安揉了揉太阳穴,疲惫地说:“还有何事?赶紧说吧,给寡人一个痛快。” “这......”张公公吞吞吐吐道,“太后倒是......择了王贵人在侧,协助料理娴妃生辰的赛诗会。” 张公公提到王倩,秦奉安一阵心驰神往,而后头皮发麻。 股东大会上,王倩拳穿十块木板,英姿飒爽,衣装猎猎,在秦奉安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也想像王倩一般,拳劈木板做不到,剑斩木板也行,帅就完了。 但秦奉安转念一想,王倩好似是太后一队的人,万一哪天太后真跟自己翻脸,想要杀掉他新立储君,叫王倩一拳寸劲开天灵可怎么办? 后宫事态太乱,人际关系也跟一团乱麻似的。秦奉安本就为前朝之事费心劳力,一想到后宫那群心思各异的能人异士,头就疼得快要裂开了。 不行,他得趁着王倩还是个入宫新人之际,亲自去探探她的口风。万一她被太后教导久了,从小白兔变成了小油条,再想从她那里问出什么就不太容易了。 秦奉安心系王倩,而王倩此时却在御花园劈叉。 初秋天气闷热,空气中弥漫着温热的湿气,让人喘不上气来。 不仅宫人们盼着一场秋雨落下,将燥热尽数带走,连御花园的一草一木都开始打蔫。恐怕秋雨再不来,这些植物们也要被这粘稠的空气捂死了。 嫔妃们躲着这种让人发狂的鬼天气,都不愿出门走动,王倩却还坚持着来御花园练功,真乃刻苦至极。 不过,今天她来到这里也不光是为了劈叉。 树丛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王倩起身问道:“是谁?” 心叶从树丛后缓缓走出,对王倩一板一眼地行了个礼。王倩看着她脸上挂着和她家主子一样的微笑,不禁有些反感,她觉得时时刻刻都在笑的人难免狡黠。 “烁妃娘娘邀妾身来此,怎么不见她人?”王倩有些不满。 心叶微笑着说:“王贵人选的地方可不是一般人能呆的。烁妃娘娘嫌这儿又闷又热,人眼都能看到水汽了,就去澄心湖边等着了。” 热吗?她怎么不觉得? 王倩扭头望了眼秀蔗,发现她正在狂扇凉扇,依旧汗如雨下。 似是察觉到王倩的不解,心叶笑容不改道:“贵人冰肌玉骨,天赋异禀,不觉得热,但也得体谅些寻常人。若贵人还想与娘娘一叙,便到随奴婢一到去澄心湖东侧吧。” 澄心湖是皇帝命人在御花园中开凿的人工湖,西侧繁花盛景,东侧树荫浓郁,树下还有石桌石凳,确实阴凉。 王倩还没做任何表示,秀蔗就疯狂点头。王倩只好无奈应道:“那便请心叶姑娘带路吧。” 二人跟着心叶走到澄心湖东边树下,花棠棣的确坐在石凳上,优哉游哉地看着话本。她轻巧地晃动着双脚,好像心情很愉悦。 “见过烁妃娘娘。” 王倩和秀蔗微微欠身。 听到二人问好,花棠棣微微一笑,示意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烁妃娘娘邀妾身今日来御花园一叙,所为何事?”王倩垂眸问道,“如有要事,在梨芳庭与妾身商议,岂非更合适?” “没什么大事。”花棠棣收起话本,笑着说,“御花园风景好,本宫前些日子游览,突然想着我这个做姐姐的以往都没机会与妹妹说话,便请你来游玩一番。” 第六十八章 背后蛐蛐也是后宫的常态 “承蒙姐姐好意,平时妹妹与姐姐同住一宫,已经受了姐姐诸多照拂,感激的话都说不尽。妹妹也没什么能为姐姐做的,唯有以茶代酒,以表谢意。” 王倩不卑不亢地说完,命秀蔗上前,吩咐道, “去内侍监取些春山浮翠,要成色最好的,记在我名下。” 花棠棣“咯咯”笑了两声,道:“妹妹当真和我投契!”随即命心叶也与秀蔗同去,取些茶点瓜果。 深宫中哪有什么相见恨晚。王倩与花棠棣同住在一起半个月,二人的交际却少得可怜,包括但不限于见面打招呼、定期王倩去请安、秀蔗被心叶带走大扫除等。若是真投契,她们早就成好姐妹了。 王倩虽然不在乎什么姐妹不姐妹,但她目前无依无靠,亟需一个强大的靠山。近水楼台先得月,若是能有四妃之一的烁妃相助,倒是能为她铺平不少道路。 心叶和秀蔗奉命取物,结伴一同离开了。 “既然你我以姐妹相称,姐姐我今天便说些掏心窝子的话。”花棠棣的脸上依旧挂着甜美的笑容,仿佛她从出生便是这么笑的,“妹妹可别嫌姐姐啰嗦,也别觉得姐姐是杞人忧天。” 花棠棣和王倩两位佳丽正在湖畔树荫下对坐。花棠棣话语刚落,王倩还未说话,周围便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王倩看似平静,心中竟生出一份安定,她心道果然花棠棣不光是为了与她称姐道妹才约她出来的。 “妹妹不会。”王倩真诚地应道。 “那便好。”花棠棣笑道,“妹妹心思单纯善良,又能大度容人。有妹妹在我宫里,是姐姐的福气。若是换了某些人,恐怕姐姐我无论如何也是相处不来的。” 王倩皱眉:“姐姐说的是谁?” 花棠棣没有正面回答,却道:“妹妹入宫至今未得圣上恩宠,并非因为妹妹才情有失,而是因为有人横刀夺爱。这一点,妹妹应该心知肚明。” 王倩眼帘低垂,花棠棣说到了她最不愿提及的人——苏斐然。 当时小乐子在传话时,花棠棣也在场,所以她知道也不奇怪。但是花棠棣与苏斐然平日里无甚交集,现在提她做什么? “琉容华她......”王倩皱眉,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个贴切的形容词,“她是个人才。” “能一入宫便受到如此恩宠,她当然是个人才。”花棠棣微微颔首,“她有心上位,手段也层出不穷,谁知第一个遭殃的便是妹妹呢?而那可怜的杨采女,便是第二个。” 王倩拿捏不准花棠棣的态度,依旧保守地说:“姐姐说笑了。琉容华备受圣上关注,宫中姐妹大多也与她交好。妹妹莫说心生怨怼,就连一丝不敬都不敢有。” 花棠棣脸上笑意更胜:“妹妹实在不必如此如临大敌,其实姐姐我是为了妹妹好。宫中人心难测,若不早做打算,恐怕会被人暗中算计。琉容华心思诡谲,抢妹妹一次恩宠便会有第二次,妹妹不会天真地以为她会见好就收吧?” 王倩沉默不语。花棠棣竟收敛起笑容继续道: “妹妹入宫晚,不知从前后苑是何光景。过去圣上从不会择一人专宠,即便是荣宠之盛如嘉贵妃,也会适时劝谏圣上留宿别处,让姐妹们同受雨露。姐姐位列妃位,本就有安定后宫之责。如今琉容华蛊惑圣上专宠于她,其他姐妹们忌惮她的势头不得不迁就,姐姐看着甚是不安。再让琉容华猖狂下去,后苑恐生大变。姐姐我有心扶正黜邪、拨乱反正,奈何娴妃罩着她,我也是力不从心啊!” 花棠棣这番话听着奇怪,细细琢磨来,内里的含义竟是邀请王倩联手对付苏斐然。 虽说花棠棣别有所图,但她说的句句是实情。在与苏斐然打过为数不多的照面间,王倩已然识得她刻薄奸诈的嘴脸,如若能把她从后宫中剔除,的确能还姐妹们一个清净。 虽说王倩有心入伙,但她也没急着回复花棠棣。宫中争斗成王败寇,尔虞我诈间,一失足或许就万劫不复。纵使花棠棣是她的主位娘娘,她也得让花棠棣做出些表示来。 “姐姐身居高位,尚且力不从心,妹妹我一届贵人有心相助,却也无可奈何。”王倩沉着道。 “妹妹是聪明人,应该明白单是扳倒琉容华的价值就值得我们去搏一搏。不然,后宫繁花三千,春开秋谢,都得落得‘零落成泥碾作尘’的下场了。” 花棠棣轻声道,美眸中尽是忧虑, “妹妹想要的,姐姐明白。只是姐姐在圣上面前人微言轻,娴妃也轻视于我,因此给不了你什么像样的承诺。但如果妹妹有困难,姐姐一定竭尽全力相助,如有半句违逆真心,便叫我下场凄惨、不得好死。” 王倩吓了一跳,眼睛顿时瞪圆了,惊道:“无缘无故的,姐姐发这种毒誓做什么!姐姐与妹妹同仇敌忾,本不应说这些!” “妹妹莫要拦我。不如此,便无法表明我的诚意。”花棠棣见状,认真说道,“若是妹妹觉得我这个姐姐值得真心托付,便随我去湖边走上一走吧。澄心湖边夏景繁盛,虽说已是初秋,再好的景色过些时日都会凋零,但年年枯荣往复,明年亦是这般光景。愿妹妹知我赤诚之心如这盛景热烈,永无止歇。” 话都说到这儿了,王倩再不答应就是不给面子了。 她站起身,微微欠身道:“姐姐真诚,妹妹愿意相助。”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果然没看错,妹妹果然是个侠义之人!”见到王倩应允下来,花棠棣喜上眉梢,连忙也站起身挽上她的手,“快随我去湖边转转!等心叶和秀蔗拿着吃食回来,咱们再稍事歇息!” 花棠棣的确是开心极了,王倩见她不像装的,内心回味起她方才说的话,也逐渐认可,对她的戒备心也随之放下。 看来,过去王倩对花棠棣有些“顺势逢迎”和“虚情假意”的偏见,所以刻意保持距离。如今看来,竟是她狭隘了。没些手段,如何在深宫活下去?花棠棣今日约她一叙,她才知道花棠棣竟是这般真诚、热心、正义之人。 第六十九章 隔墙有耳 二人携手走向湖边。日光强烈,一阵微风吹来,平静无波的湖水骤然泛着粼粼波光。 澄心湖边,有一条沿岸修建的曲折的小径。这条小径由小石子铺就,铺路的石子个头不大,却紧密地排列在一起,蜿蜒着将湖水框住。或许是因为天气炎热,这条小径之上又未有阴凉遮蔽,平日里少有人走动,下人们也不怎么打理,路面上堆积了厚厚的一层苔藓。 苔藓在潮湿且炎热的天气里生长得尤为茂盛,青翠欲滴,覆盖了几乎每一寸路面,仿佛给小径上覆盖了一层绿绒毯。虽说看上去美丽,但却让铺设小径的石头却变得异常滑腻,宫人行走其上,稍不留神便会滑倒。 花棠棣虽然入宫早,但年龄尚小,见到这条小径便玩兴大发,牵起王倩的手便走入其中。王倩虽说后入宫,但看着比花棠棣沉稳许多,她见花棠棣如此兴奋,只觉得她不像姐姐,倒像个妹妹。 想到此处,王倩“噗嗤”一下,任由花棠棣拉着拽着跟了上去。 二人走在小径上,看着脚下石头闪着微微的光泽,似乎在诉说着它们的寂寞。花棠棣一蹦一跳,惊得王倩连忙提醒:“石子路湿滑,姐姐可别失足了!” 湖边的风吹过,驱走残夏的余热,拂动着湖面上的波纹,也轻轻摇曳着小径两旁的野草。 在前面玩耍的花棠棣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对心叶说道:“妹妹,可曾想过将来?” 王倩一愣,不明所以:“姐姐此话何意?” “我只是突然想到,宫中女子,下场无非只有两个。”花棠棣看向湖水中央,喃喃道,“受宠或不受宠,结局截然不同。” 即便花棠棣没有明说两个下场分别是什么,但王倩明白她的意思。 ——身披华氅,或是孤苦悲凉。 花棠棣问王倩想没想过自己的将来,她当然想过。无论是深宫中的女子,还是宫墙外的少女,哪个没想过将来? 只是,在现实的掣肘下,她过去所想的太过天真苍白。 在宫外,人各有志。但入了宫、当了嫔妃,她们所想的将来便被框束成同一个——成为宠妃,振兴门楣。 若是更进一步,那便是让自己的子嗣去争那无上的宝座,从而使母家享受无止境的荣华富贵。 王倩之前尚抱着应付事儿的念头,如今却被花棠棣的这一问震醒。她过去总以为可以独自静好,倚仗才华和德行与世无争地等待圣上青睐,但现在才意识到,这样的心态不仅难以保全自己,更无法保障后代的未来。世事不容纯净之人抱有美好的幻想,后宫嫔妃不应奢求除却圣上宠幸之外的更多,这是现实而又残酷的道理。 “多谢烁妃......姐姐提点,妹妹受教。”王倩虚心应道。 多亏花棠棣点醒了她,不然她还沉浸在消极避世的梦里。对于这份恩情,她不胜感激。 花棠棣笑意更浓,刚想回话,眼中的安逸却顿时转变为惊诧。 王倩将她想说些什么,顿觉身后一股大力传来,似是有人在背后猛地她推了一把。 “啊——” 王倩惊呼一声,脚下一滑,身体在湿滑的石径上失去了平衡。她不由自主地倒入冰冷的湖水中,眼前瞬间一黑,连身后谋害她的人都未曾看清。 澄心湖是人工湖,不大却水深。王倩落水后,四面八方的湖水第一时间带着水草的腥咸涌入她的口鼻。 王倩第一时间扯掉身上繁杂的首饰,屏住呼吸想游到岸边。那谋害之人怎能让她如愿?那人见到王倩露头,狠辣地捡起一块石头,猛地朝她头上一砸! 王倩虽未失去知觉,但瞬间受击,还是被砸了个七荤八素。岸上炎热,湖中冰冷,她水性并不好,本就是凭借本能扑腾,被砸了这么一下后,她手脚一软,感觉四肢逐渐脱离控制。更加危险的是,她的意识逐渐模糊,湖水又重新灌入口鼻,呛得她难受至极。 “救命啊!!!!” 王倩拼命游上水面,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大声呼救。 无人回应王倩。在她失去意识之前,最后听到的一句话似是出自花棠棣之口: “本宫不通水性,这便去找会水的侍卫和太监相救!你这个恶毒的女人......倘若未能救下王贵人,本宫与你不死不休!” ...... 其实,御花园不只有花棠棣和王倩二人在,还有其他两个人。 苏斐然和林岫青正在御花园的东南偏角小凉亭中喝茶。 至于为何二人不在紫宸宫喝,非得跑到这么个死热死热的地方来喝,不是因为二人犯文青病,而是因为今日早些时候,苏斐然在紫宸宫院内构思新的话本桥段,却意外看见玉流蹲在墙角哭得稀里哗啦。 她问玉流为何哭泣,玉流答道娴妃昨夜又被嘉贵妃为难。这才嘉贵妃来势汹汹,不仅口头奚落,还搞体罚,让娴妃跪着为她掌灯。若是娴妃露出些许疲累之色,她便要以不敬为由责打。娴妃被放回来的时候,膝上和背上都青一块紫一块的,看着甚是骇人。 娴妃受伤的地方平时都有衣物遮盖,所以除了跟着她一同去赤棠苑的玉流,其他宫人不知道娴妃受伤。玉流也不想让大家伙担心愤怒,却又自怨自艾没保护好娘娘,便独自躲在这里哭。 苏斐然心想,这还得了?!当即她就带着小厨房熬煮的姜汤去探望娴妃。 姜汤有活血化瘀之功效,能加快伤势恢复,苏斐然希望能尽自己绵薄之力让平日里十分关照自己的林岫青快些好起来。 当苏斐然来到林岫青卧榻前,发现林岫青虽然没有像玉流一样不顾形象地哭得死去活来,却也一脸忧愁、郁郁寡欢。所以她干脆等林岫青喝完了姜汤后,主动提议去御花园散心,顺便说些嘉贵妃的坏话,好纾解她心中的郁闷。 林岫青答应了,二人命玉流和玉销带着茶叶和茶具,到御花园寻了个最凉爽的位置,开始声讨嘉贵妃不干人事。 御花园很大,这两批人没有撞见也属寻常。 但王倩惊惧之下的呼救,却不受层叠植被的阻隔,传入了苏斐然和林岫青的耳中。 第七十章 消失的她 初秋的午后,湖边的风微微拂过,几片黄叶轻轻飘落,湖面上荡起层层涟漪。湖岸边的杨柳垂下了细长的枝条,仿佛在静静聆听着这个平静的下午。 花棠棣方才看见王倩双手胡乱拍打了几下水面,惊恐万状地呼喊几句救命后,便沉了下去。她平静地凝视着湖面,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烁妃娘娘,您为何非要置王贵人于死地不可?”文月儿问道,“她不是也痛恨苏斐然吗?” 方才出现在王倩背后推她入水的,正是文月儿。 文月儿一早就与花棠棣商议好,要等王倩走上湿滑小径之时,自己突然从旁钻出,推她入水。 若王倩淹死,那便最好,反正又不存在目击证人,二人一走了之,事后再说是王倩自己天热贪凉、失足落水即可;若是王倩没死,花棠棣也可以称自己不通水性,搬救兵回来后却已经看不见王贵人的身影了。 “本宫做事,自有道理。你莫要多问,协助便是。” 文月儿现在还没取得花棠棣的全部信任,花棠棣自然不会解释。 “王贵人在宫中无依无靠,也无交好之人。要是娘娘意图清扫后宫,她的确最容易下手。” 文月儿自作聪明地推测,没想到却惹来花棠棣一个白眼。 无依无靠?文月儿真是蠢笨! 如果她真没半点背景,太后怎么会毫无根据地青睐她?还有意让她插手后宫事务? 花棠棣没有理会文月儿,自顾自转头离去:“本宫还需去找些会水的人来做做样子,你自便吧。” 文月儿连忙应和,的确现在御花园没人,但若是二人真站在原地等人过来就太愚蠢了。不过,反正她出宫也是瞒着宫中所有人,换上侍女的衣服出来的,如今再原样隐匿回宫便是。 做下这害人的勾当,文月儿内心远不像表面那般平静。她的嘴唇微微发青,显露出内心的惶恐不安。然而,为了烁妃娘娘,她甘愿弄脏自己的双手。再者,烁妃娘娘此举亦是为了成就更大的正义,不得已的牺牲乃是必要之举。 文月儿心中虽有波澜,但一想到烁妃娘娘的深远谋略与大义,便咬紧牙关,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微风拂过湖面,花棠棣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文月儿也想退去,但残夏的暖风吹得她有些恍惚,便缓缓停下了脚步。 文月儿望着湖面上还泛着微弱的涟漪,就好像王倩还在湖水中挣扎,她的神经便无法放松下来。越是望着湖面,她内心的慌乱越溢于言表。涟漪的中央好似有一块巨大的磁铁,牢牢地吸住了她的目光,仿佛要将她的罪恶深深地烙印在脑海深处。 文月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她真的该走了。 突然,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突然从旁边的树丛小道上传来。 文月儿心中骤然一紧。 那阵脚步声十分急促,仿佛有人在匆忙奔跑。 再仔细一听,脚步声纷乱无序,脚步的主人似乎不止一个。 文月儿心中一惊,来不及多想,以此生最快的速度钻进了身旁的树丛,躲藏在茂密的枝叶后面。有繁盛树木植被作为遮挡,只有按“E”开启鹰眼才能发现文月儿的存在。 苏斐然和林岫青带着两位侍女慌忙赶来。然而,二人并未看见谁人落水。湖面风平浪静,只有风吹过留下的余澜。 “刚才那声呼救,本宫听得真切。”林岫青眼中疑窦丛生,“难不成,有人恶作剧?” “不可能。就连谢采女和马姝雅都不知咱们出宫,还有谁人会知晓?再说,我们出宫实属临时起意,谁能未卜先知?”苏斐然凝重道,“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先找太医和侍卫过来候着吧。” “那奴婢这就去请!”玉流连忙应下,连忙撤走去叫人。 玉销小声说:“御花园这么大,澄心湖又在御花园正中。就算玉流姑姑脚步快,这么一个来回的时间,恐怕真有人溺水也淹死了。” “不许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林岫青听罢,脸色突变,当即呵斥,“本宫把你调去琉容华处,你应该更加恪守言行才是!什么话该讲,什么话不该,你自己心里没有数吗!” “奴婢知错——” “不,”苏斐然打断玉销的告罪,她似是在瞬息间下定了某种决心,镇定地说道,“玉销说得没错。若真有人身临险境,我们坐以待毙便是帮凶。” 话音未落,苏斐然已经解开了自己的轻罗外罩衫,又脱下厚重的丝绵裙,紧接着扯掉身上走起路来会发出“叮叮咣咣”的一堆首饰。等她话说完,她身上竟只剩下轻薄的里衣。 “你——”玉销还没反应过来,林岫青就惊呼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苏斐然抻了抻胳膊,又蹲在地上拉伸双腿。简单热身过后,苏斐然用实际行动回答了林岫青的提问。 扑通! 她毫不犹豫地一头扎入冰冷的湖水中。 湖面瞬间被打破,苏斐然一个猛子扎进水中,顿时激起了高高的水花!水花在阳光下绽放,晶莹剔透,随后又迅速坠落,砸向湖面,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啪嗒”声。霎时间,好像一整块明镜似的湖面骤然破碎作一地碎银,斑驳地倒映着日光。 原本平静的湖面被猛然撕裂,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迅速扩散,波纹一圈圈向外荡漾,仿佛被一只电动打蛋器疯狂蹂躏。苏斐然沉下去又露出头来深吸一口气,朝着湖面下方潜去。湖水随着苏斐然的动作翻滚,四周的水草随之摇摆,水中的鱼儿惊慌失措地四处逃窜。 一瞬间感受到阳光的刺目后,冰冷的湖水再次将苏斐然包围。但此时的她顾不上寒冷入骨,也顾不得湖水浸湿眼瞳。她强忍着痛楚睁大双眼,努力在浑浊的水下寻找求救之人的踪影。 她四处张望,终于隐约看到一道人影似是悬在了水草繁茂之处。再稍微离近些,她敢确定那是个女人,而且已然失去了意识。 苏斐然登时感觉头脑都被吓得清醒了,好像生吞薄荷脑一样。 她奋力地挥动手臂,不顾双腿酸痛地向那道人影划去。那人的面容在她的视野中逐渐清晰,当她终于看清那落水之人是谁后,差点吃惊得把口中憋住的气撒了出去—— 王倩!!!! 第七十一章 英雌救美 王倩穿着宫装,静静地悬浮在水中,仿佛和水草融为一体。 苏斐然不敢耽误,手脚并用快速地游到王倩身旁,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用力将她拉近自己。 只见王倩紧闭着双眼,满脸惊恐。苏斐然看不出她是否还活着,但是生是死也得把人救上岸再定夺。 “莫怕,苏斐然,莫怕!”苏斐然咬紧牙关,举起王倩右臂抗在自己肩上。她顿时觉得身上好像负着百十来斤的沙袋,手脚都沉重了太多。 苏斐然抬头看着遥远的水面,又低头看了看浑浊的水底,一个发狠地往上方的光亮处蹬去。 大古朝科学知识小课堂开课啦~ 人在危急时刻,会自然而然陷入应激状态。此时,人体的交感神经系统变得异常活跃,刺激分泌神经肽Y(Neuropeptide Y, NPY)——一种与应激反应相关的物质,虽然能帮助提高警觉性,但过量时也可能导致焦虑甚至抑郁。虽然神经肽Y在某些情况下会增加紧张感,但总体而言,它在中枢神经系统中的作用是帮助减轻焦虑和应激反应。它通过调节大脑中的应激通路,帮助个体更好地应对压力。 不仅如此,NPY在应激状态下可以增加食欲,尤其是对高能量食物的需求。这是身体的一种应对机制,确保在应激后期有足够的能量储备。并且,研究表明,NPY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提高认知功能,帮助个体在应激状态下保持冷静和清晰的思维。 最后,NPY具有抗抑郁的作用,在应激状态下,它可以通过调节神经递质的释放,缓解应激引起的抑郁症状。 与此同时,受到一定刺激的人体还会加快糖皮质激素(如皮质醇)的合成。在应激状态下,皮质醇(Cortisol)的分泌量会急剧增加,可能达到平时的十倍。在应激状态下,皮质醇通过促进糖异生(将非糖物质转化为葡萄糖)和抑制葡萄糖的摄取,增加血糖水平。这为大脑和肌肉提供了更多的能量,以应对应激情况。 更近一步来说,在应激状态下,皮质醇能够抑制免疫系统的某些功能,减少炎症反应。这有助于避免在应激过程中身体过度反应,保护身体组织不受损伤。而且,皮质醇在应激状态下增加蛋白质和脂肪的分解,提供能量来源。这种代谢调节作用确保身体在面对压力时有足够的能量储备。 若再深究下去,不得不提到皮质醇通过增强血管对肾上腺素和去甲肾上腺素的反应,帮助维持和调节血压,确保在应激状态下血液能够有效地循环。同时,皮质醇在调节电解质平衡方面也发挥作用,帮助维持体内钠和水的平衡,这对保持血压和心血管功能正常至关重要。 在应激状态下,皮质醇能够暂时抑制生殖功能,减少生殖激素的分泌,这是一种进化机制,确保在危急情况下资源被优先分配给生存相关的功能,就像如厕永远优先于在阳台一边打switch一边倒立。 与NPY相同,过量的皮质醇也会产生类似的负面效果。皮质醇通过影响大脑中的神经通路,调节情绪和记忆。在短期应激情况下,皮质醇可以提高记忆力和注意力,但长期高水平的皮质醇可能导致记忆力下降和情绪问题,如焦虑和抑郁。 另外,还有一种关键的化学物质——肾上腺素(Adrenaline,Epinephrine),也会在应激时大量分泌。 肾上腺素能够加快呼吸、心跳和血液流动,为身体提供更多能量,使人体反应更加迅速。在极度危急的情况下,肾上腺素的释放量会显著增加,这种激素能使心脏的收缩力增强,促使心脏、肝脏和肌肉的血管扩张,而皮肤和粘膜的血管收缩,从而为身体的关键部位提供更多血流,试图通过这最后的努力挽回生命。 肾上腺素是最直接的、能提升身处险境中人身体机能的大宝贝。青史留名的猎户——利维亚的杰洛特,对这东西爱不释手,在世时曾表示就是这玩意数次救他之命于水火。 由于古朝的大家伙儿都对这玩意有基础了解,因此不过多赘述。 古朝科学知识小课堂下课啦!下次有需要的时候,我们再见吧~ 苏斐然拼命地踩着水,驮着王倩迅速上浮。与来时不同,她此时感到身上好似有用不完的劲儿,就像赫拉克勒斯的眷顾一般。 她借着这股力气,一口气往光亮之处鱼跃而去! 哗啦! 留在岸上的二人看着苏斐然露头,身侧还驮着不省人事的王倩,不由得吃惊地捂住嘴。 林岫青惊悸地后退两步,捂着胸口喘息。玉销也吓得满脸煞白,连忙向苏斐然喊话:“主子,你再坚持一下!太医马上就到!” 苏斐然终于呼吸上新鲜空气,心下一松,疲惫感瞬间从头灌到脚趾。但长征尚未结束,苏斐然不光得把王倩捞上来,还得把她捞上岸才行。 苏斐然狠狠地咬了口嘴唇,嘴中弥漫开的血腥味冲淡了她的疲惫。她用力托起王倩的身子,艰难地向岸边游去。 每一寸前进,都是对她体力的巨大考验,但她脚下却不敢停歇,只因她肩负着一条人命。 苏斐然向岸上游去,直到离岸边足够近,林岫青和玉销才能上前帮忙,将苏斐然和王倩生拉硬拽接上了岸。 看着玉销关切的眼神,苏斐然摇了摇头。她没力气说话,双腿瘫软地坐在地上,用最后的力气指了指地上的王倩,示意二人先照看她。 玉销点了点头,与林岫青一同看向王倩。只见她双唇和皮肤都十分苍白,林岫青去探她呼吸,却吓得缩回了手,低声叹息。 “不会吧......”苏斐然万念俱灰。 玉销不死心地否认道:“奴婢父亲出身渔村,他告诉奴婢,要是得到及时的救助,落水失去呼吸之人也能重获生机。” 苏斐然心念一动——心肺复苏! “玉销,你按我说的来做。”苏斐然当机立断说道。 玉销点头:“好!” 第七十二章 学术论文 2021年加拿大当地时间5月27日,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Kamloops Indian Residential School发表声明说,在探地雷达专家对学校现场调查时,发现215名埋在该地的孩童遗骸。[1]据报告称,这些孩子曾是学校的学生。Kamloops Indian Residential School于1977年关闭,当地政府没有任何关于这215名儿童的死亡记录。然而,这只是随之而来一系列发现的第一起。 在接下来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加拿大连续发现另外3处大规模、无标记、无记录的原住民坟墓。2021年6月24日, Cowessess First Nation宣布,他们发现了751座无名坟墓,这是迄今为止此类发现规模最大的一次。[2]这些遗骸是在Marieval Indian Residential School附近发现的,该学校自1899年到1996年由罗马天主教会管理。仅仅一周后,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Ktunaxa Nation原住民部落证实,在St Eugene''s Mission School附近又发现了182具埋葬在无标记墓葬中的遗骸。[3]该学校在1912到1970间由罗马天主教会管理,之后被改造为高尔夫度假村和赌场。而后,在7月12日,在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The Penelakut Tribe表示,the Kuper Island Residential School旧址附近发现160多座“无标记、无记录”的坟墓。[4]与前面两个情况相同,the Kuper Island Residential School曾在1890年到20世纪70年代由天主教会在联邦政府的资助下运营,直到1980s才被拆除。针对这起事件, Bishop Gary Gordon代表Roman Catholic Diocese of Victoria进行道歉,声称他们“grieves for the victims of the Kuper Island Residential School and apologizes for its role in the operation of residential schools…Their[Our] hearts go out in sadness for the little ones who were torn from their families and never returned home.” [1] [2] [3] [4] 2021年加拿大当地时间5月27日,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Kamloops Indian Residential School发表声明说,在探地雷达专家对学校现场调查时,发现215名埋在该地的孩童遗骸。[1]据报告称,这些孩子曾是学校的学生。Kamloops Indian Residential School于1977年关闭,当地政府没有任何关于这215名儿童的死亡记录。然而,这只是随之而来一系列发现的第一起。 在接下来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加拿大连续发现另外3处大规模、无标记、无记录的原住民坟墓。2021年6月24日, Cowessess First Nation宣布,他们发现了751座无名坟墓,这是迄今为止此类发现规模最大的一次。[2]这些遗骸是在Marieval Indian Residential School附近发现的,该学校自1899年到1996年由罗马天主教会管理。仅仅一周后,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Ktunaxa Nation原住民部落证实,在St Eugene''s Mission School附近又发现了182具埋葬在无标记墓葬中的遗骸。[3]该学校在1912到1970间由罗马天主教会管理,之后被改造为高尔夫度假村和赌场。而后,在7月12日,在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The Penelakut Tribe表示,the Kuper Island Residential School旧址附近发现160多座“无标记、无记录”的坟墓。[4]与前面两个情况相同,the Kuper Island Residential School曾在1890年到20世纪70年代由天主教会在联邦政府的资助下运营,直到1980s才被拆除。针对这起事件, Bishop Gary Gordon代表Roman Catholic Diocese of Victoria进行道歉,声称他们“grieves for the victims of the Kuper Island Residential School and apologizes for its role in the operation of residential schools…Their[Our] hearts go out in sadness for the little ones who were torn from their families and never returned home.” [1] [2] [3] [4] 2021年加拿大当地时间5月27日,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Kamloops Indian Residential School发表声明说,在探地雷达专家对学校现场调查时,发现215名埋在该地的孩童遗骸。[1]据报告称,这些孩子曾是学校的学生。Kamloops Indian Residential School于1977年关闭,当地政府没有任何关于这215名儿童的死亡记录。然而,这只是随之而来一系列发现的第一起。 在接下来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加拿大连续发现另外3处大规模、无标记、无记录的原住民坟墓。2021年6月24日, Cowessess First Nation宣布,他们发现了751座无名坟墓,这是迄今为止此类发现规模最大的一次。[2]这些遗骸是在Marieval Indian Residential School附近发现的,该学校自1899年到1996年由罗马天主教会管理。仅仅一周后,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Ktunaxa Nation原住民部落证实,在St Eugene''s Mission School附近又发现了182具埋葬在无标记墓葬中的遗骸。[3]该学校在1912到1970间由罗马天主教会管理,之后被改造为高尔夫度假村和赌场。而后,在7月12日,在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The Penelakut Tribe表示,the Kuper Island Residential School旧址附近发现160多座“无标记、无记录”的坟墓。[4]与前面两个情况相同,the Kuper Island Residential School曾在1890年到20世纪70年代由天主教会在联邦政府的资助下运营,直到1980s才被拆除。针对这起事件, Bishop Gary Gordon代表Roman Catholic Diocese of Victoria进行道歉,声称他们“grieves for the victims of the Kuper Island Residential School and apologizes for its role in the operation of residential schools…Their[Our] hearts go out in sadness for the little ones who were torn from their families and never returned home.” [1] [2] [3] [4] 2021年加拿大当地时间5月27日,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Kamloops Indian Residential School发表声明说,在探地雷达专家对学校现场调查时,发现215名埋在该地的孩童遗骸。[1]据报告称,这些孩子曾是学校的学生。Kamloops Indian Residential School于1977年关闭,当地政府没有任何关于这215名儿童的死亡记录。然而,这只是随之而来一系列发现的第一起。 在接下来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加拿大连续发现另外3处大规模、无标记、无记录的原住民坟墓。2021年6月24日, Cowessess First Nation宣布,他们发现了751座无名坟墓,这是迄今为止此类发现规模最大的一次。[2]这些遗骸是在Marieval Indian Residential School附近发现的,该学校自1899年到1996年由罗马天主教会管理。仅仅一周后,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Ktunaxa Nation原住民部落证实,在St Eugene''s Mission School附近又发现了182具埋葬在无标记墓葬中的遗骸。[3]该学校在1912到1970间由罗马天主教会管理,之后被改造为高尔夫度假村和赌场。而后,在7月12日,在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The Penelakut Tribe表示,the Kuper Island Residential School旧址附近发现160多座“无标记、无记录”的坟墓。[4]与前面两个情况相同,the Kuper Island Residential School曾在1890年到20世纪70年代由天主教会在联邦政府的资助下运营,直到1980s才被拆除。针对这起事件, Bishop Gary Gordon代表Roman Catholic Diocese of Victoria进行道歉,声称他们“grieves for the victims of the Kuper Island Residential School and apologizes for its role in the operation of residential schools…Their[Our] hearts go out in sadness for the little ones who were torn from their families and never returned home.” [1] [2] [3] [4] 第七十三章 她似乎喜欢我 Residential school行政管理主要在于学校的选址和开办、强制招生、制定学校各项方案。基于这三个projects进行分析,就不难解释为何很多Residential school故意设置在reserve lands之外,距离Nativemunities很远的地方。[1]来到residential school上学并寄宿的年轻人就可以杜绝被传统native社区影响,使他们能完全暴露在加拿大政府提供的同化教育之下。“隔离”是residential school选址中很重要的一个关键词,“隔离”不仅指将原住民儿童与原住民传统社区隔离,也指让原住民远离非原住民定居点,从而减少对非原住民定居者的影响。为了让residential school的影响辐射到所有原住民社区,Residential school采用了强制的招生方式。“In 1920 the Indian Act was amended to make itpulsory for Status Indian children to attend either an Indian Residential school or a Day School.”[2] The Indian Act在1920年的改革看似给了原住民家庭选择,其实并没有,因为通常没有走读学校可供原住民学生使用。除residential school外,上任何其他教育机构都是非法的。因此,原住民家庭如果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不接受教育,就只能选择接受Residential school的教化。由此可见,政府对于Residential school的招生呈鼓励态度,并且以法律为Residential school的行政管理背书。从更大的的角度来说,加拿大的寄宿学校是加拿大政府殖民地理的一部分。 [1] Smiths 2001 p257 [2] chrome-extension Residential school行政管理主要在于学校的选址和开办、强制招生、制定学校各项方案。基于这三个projects进行分析,就不难解释为何很多Residential school故意设置在reserve lands之外,距离Nativemunities很远的地方。[1]来到residential school上学并寄宿的年轻人就可以杜绝被传统native社区影响,使他们能完全暴露在加拿大政府提供的同化教育之下。“隔离”是residential school选址中很重要的一个关键词,“隔离”不仅指将原住民儿童与原住民传统社区隔离,也指让原住民远离非原住民定居点,从而减少对非原住民定居者的影响。为了让residential school的影响辐射到所有原住民社区,Residential school采用了强制的招生方式。“In 1920 the Indian Act was amended to make itpulsory for Status Indian children to attend either an Indian Residential school or a Day School.”[2] The Indian Act在1920年的改革看似给了原住民家庭选择,其实并没有,因为通常没有走读学校可供原住民学生使用。除residential school外,上任何其他教育机构都是非法的。因此,原住民家庭如果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不接受教育,就只能选择接受Residential school的教化。由此可见,政府对于Residential school的招生呈鼓励态度,并且以法律为Residential school的行政管理背书。从更大的的角度来说,加拿大的寄宿学校是加拿大政府殖民地理的一部分。 [1] Smiths 2001 p257 [2] chrome-extension Residential school行政管理主要在于学校的选址和开办、强制招生、制定学校各项方案。基于这三个projects进行分析,就不难解释为何很多Residential school故意设置在reserve lands之外,距离Nativemunities很远的地方。[1]来到residential school上学并寄宿的年轻人就可以杜绝被传统native社区影响,使他们能完全暴露在加拿大政府提供的同化教育之下。“隔离”是residential school选址中很重要的一个关键词,“隔离”不仅指将原住民儿童与原住民传统社区隔离,也指让原住民远离非原住民定居点,从而减少对非原住民定居者的影响。为了让residential school的影响辐射到所有原住民社区,Residential school采用了强制的招生方式。“In 1920 the Indian Act was amended to make itpulsory for Status Indian children to attend either an Indian Residential school or a Day School.”[2] The Indian Act在1920年的改革看似给了原住民家庭选择,其实并没有,因为通常没有走读学校可供原住民学生使用。除residential school外,上任何其他教育机构都是非法的。因此,原住民家庭如果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不接受教育,就只能选择接受Residential school的教化。由此可见,政府对于Residential school的招生呈鼓励态度,并且以法律为Residential school的行政管理背书。从更大的的角度来说,加拿大的寄宿学校是加拿大政府殖民地理的一部分。 [1] Smiths 2001 p257 [2] chrome-extension Residential school行政管理主要在于学校的选址和开办、强制招生、制定学校各项方案。基于这三个projects进行分析,就不难解释为何很多Residential school故意设置在reserve lands之外,距离Nativemunities很远的地方。[1]来到residential school上学并寄宿的年轻人就可以杜绝被传统native社区影响,使他们能完全暴露在加拿大政府提供的同化教育之下。“隔离”是residential school选址中很重要的一个关键词,“隔离”不仅指将原住民儿童与原住民传统社区隔离,也指让原住民远离非原住民定居点,从而减少对非原住民定居者的影响。为了让residential school的影响辐射到所有原住民社区,Residential school采用了强制的招生方式。“In 1920 the Indian Act was amended to make itpulsory for Status Indian children to attend either an Indian Residential school or a Day School.”[2] The Indian Act在1920年的改革看似给了原住民家庭选择,其实并没有,因为通常没有走读学校可供原住民学生使用。除residential school外,上任何其他教育机构都是非法的。因此,原住民家庭如果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不接受教育,就只能选择接受Residential school的教化。由此可见,政府对于Residential school的招生呈鼓励态度,并且以法律为Residential school的行政管理背书。从更大的的角度来说,加拿大的寄宿学校是加拿大政府殖民地理的一部分。 [1] Smiths 2001 p257 [2] chrome-extension Residential school行政管理主要在于学校的选址和开办、强制招生、制定学校各项方案。基于这三个projects进行分析,就不难解释为何很多Residential school故意设置在reserve lands之外,距离Nativemunities很远的地方。[1]来到residential school上学并寄宿的年轻人就可以杜绝被传统native社区影响,使他们能完全暴露在加拿大政府提供的同化教育之下。“隔离”是residential school选址中很重要的一个关键词,“隔离”不仅指将原住民儿童与原住民传统社区隔离,也指让原住民远离非原住民定居点,从而减少对非原住民定居者的影响。为了让residential school的影响辐射到所有原住民社区,Residential school采用了强制的招生方式。“In 1920 the Indian Act was amended to make itpulsory for Status Indian children to attend either an Indian Residential school or a Day School.”[2] The Indian Act在1920年的改革看似给了原住民家庭选择,其实并没有,因为通常没有走读学校可供原住民学生使用。除residential school外,上任何其他教育机构都是非法的。因此,原住民家庭如果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不接受教育,就只能选择接受Residential school的教化。由此可见,政府对于Residential school的招生呈鼓励态度,并且以法律为Residential school的行政管理背书。从更大的的角度来说,加拿大的寄宿学校是加拿大政府殖民地理的一部分。 [1] Smiths 2001 p257 [2] chrome-extens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