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之幺幺》 1. 瞒天过海001 《逃之幺幺》全本免费阅读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逃之幺幺》By雾空了了 旧金山,半山庄园。 禅宗花园里园丁手持剪刀修剪树冠,花床玫瑰繁多似锦,棕榈树沙沙响。 太阳毒辣,他抬头擦汗,余光里阳光落在流线型的红砖,一缕透进窗户玻璃格子,两位孩童鬼鬼祟祟推开了厚实的梨花门。 “哥哥,不能进这间屋子。” “他们去华人街办事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会挨骂的......” “没事儿,你对daddy哭,哭烦了,他就缠着妈咪进房间找安慰了。”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不想看自己滚出去。” “......” 门掩上,他们顺着一排书架猫腰往里钻,似在搜寻什么。 “这个是不是啊?” 小男孩打开紫檀书箱,一本小羊皮封皮笔记映入视野,右侧刻压金泥款识。 翻开第一页,墨汁淋漓、触目惊心的十七个字。 天生万物与人,人无一物与天。 杀杀杀杀杀杀杀。 字里行间的杀气杀心迫得人心惊肉跳,两孩子对视数秒,翻开第二页。 纸页夹着张照片。 微光里细尘浮在照片上,虚飘飘的,像诉说着年久的岁月。 恢弘大气的中式宅邸为背景,二十来号人错落站立,个个样貌拔群,五官被光影模糊成不同表情,显得颇貌合神离,甚至各怀鬼胎。 “哥哥哥哥!”小女孩指着其中最吸睛的长发男人,“daddy在这!” 是了,恃美行凶那位便是他们的父亲。 她眨眨眼,“咦,为什么妈咪和一位老伯伯坐第一排,daddy却站第二排呀?” 小男孩凑过去,视线来回梭巡。 父母年轻时的容颜差异比现在更大,唯一共同点似乎只有眼神——里面倒映了比天还高的欲望、比海更宽阔的野心。 他装起大人模样,抱臂沉吟半响,说:“可能他们那时的关系不好吧。” “你说这老伯伯是谁啊?会不会是爷爷?” 小男孩没说话,正欲翻开第三页,玻璃罩子的珐琅自鸣钟似警告般响了声,紧接着房门推开,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走进来,他眼神蕴藏精明,“笔记可不兴再翻开,不然要闯祸了。” 小女孩往后面退半步,小男孩将她护到身后,合上笔记。男人接过笔记本,抚平压褶的页脚与翻动痕迹。 “确叔,照片上是榆宁吗?” “嗯。” “我们为什么不回南楚?” “为什么对南楚那么好奇?” “南楚的格斗搏击世界一流,能学中国功夫,还有Knight的比赛。” Knight拳击馆,坐落南楚流连街的销金窟。 盛产世界级别的金腰带,提供大量无法想象的奖励与声望。 以权利构筑的二楼,由四大企业的上位者端坐,他们的姓氏代表上流阶层金字塔,数年恶性竞争不断,掌权人们签署君子协议维持秩序与平衡。 因此Knight的二楼戏称 ——四方王座。 好久没听到这名字,男人想起某些画面,“你去问问daddy,看他愿不愿意回南楚。” 小男孩抿唇,大概知道问父亲等于白搭。 小女孩天真地问:“daddy为什么不愿意回去?” 男人注视照片,“可能他怕你受伤,像你这种小朋友,回去只有被欺负的份儿。” 小女孩扒着男人的大臂,仰起小脸,“可南楚不是有daddy的家人吗?为什么会欺负我们?” “现在不会了。” 小男孩想再顺妹妹的思路套话打配合,却瞟见落地窗外的喷泉,一辆单号车牌为“1”的纯黑轿车慢速驶回。 他立刻收起好奇的心思,严肃地说:“确叔,今天这事儿你不能打小报告,不然我就开除你。” 倒把二爷的劲头全学上了,男人忍住笑意说:“好的,小少爷。” 他朝楼下望,不免感叹那些日子竟已过去那么久了。 远在大洋彼岸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现在是一番怎样的景象,那把命名为“归一”的刀应该落到江家如今的掌权人手中了吧。 当年Gallop娱乐还叫纵横,江家内外十五系分裂混乱、尔虞我诈、背叛,继承人与各个外戚支系之间的钱权之争,没有一刻风平浪静。 二爷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凭以一己之力登高阁,踩人坐上四方王座。 谁及他一半风采? 想得正入迷,楼下的男人亲自拉开后座车门,折腰附身,浓黑长发泻如河,他双手托起女人的脸,吻向她的唇。 他妈的多少年了!还如胶似漆难舍难分! 唉。 谁能想到,最后赢家竟是她? 亦或,这段孽缘从多年前的那天就注定纠葛一生。 . 南楚看守所。 女子嫌疑人羁押的活动操场鸡飞狗跳,身着蓝色囚服的女人们骂骂咧咧,扭打一团。 其中一位刚成年的女孩,发色偏没有劲道的棕色,身形是营养不良的瘦弱纤细。 轻,太轻,她像片轻飘飘的羽毛夹中间,谁都能欺负。忽然她被人掐住脖子,脸上飘忽出红,一双清水眼漫出若有似无的雾气。 真真我见犹怜的小白花。 但看守所羁押的是臭名昭著的强盗,等待判刑的犯人,鸡鸣狗盗之徒,底层的人无法博取半分同情。 陈窈也没指望她们手下留情,几位女人同时欺压而上,她轻易倒地。 突然,站人群外圈放哨的大吼:“别打了!别打了!管教来了!” 一窝鸟兽散,掐颈子的手卸去力道,女人面露凶光地威胁:“等下放机灵点!” 她是看守所的大姐大,狱友叫她王姐,听说是四大家推出顶罪的人,惹不起。 陈窈怯怯点头,从地上爬起来,肩膀内扣蜷缩,头颈顺势垂下。 她摸了摸肿胀充血的眼眶。 “啊——!” 尖叫声立刻吸引管教的注意,“叫什么叫!” 王姐双目抻大暗含警告,陈窈抬头与管教长对视,她眼尾下垂,瞳仁圆而大,眼白澄澈,看起来十分招人怜惜,更别说鲜红的鼻血已经流到了人中。 看见管教抬腿,陈窈背脸掩住鼻子,从指缝溢出的血流得囚服到处都是。 “28号,怎么了?” 她嘘溜溜倒吸气,委屈地说:“......没事。” “什么没事?你鼻子流血了!谁打你了?” 王姐面露疑惑,陈窈的眼眶迅速聚集泪水,当对方表情更加疑惑,她再次转头看向管教长,泪水从下颌滑落。 “没有,大家对我都……很友好,”她颤巍巍地说:“最近天干物燥,上火了。” 视野里警棍指向王姐又放下来。陈窈垂眼,用布满细碎伤痕的手揩掉横错的泪。 “多喝水,注意点。” “嗯。” 处置嚷得最凶的活跃分子,管教长转身之际,脚步陡然刹停。 这28号陈窈实在可怜。 她母亲是知书达理的大学教授,早些年走夜路被杀害,至今未找到尸骨。 独自抚养她长大的父亲,上周离奇死亡就算了,一道匿名举报指证未满十八岁的小姑娘为嫌疑人,高考前她含冤入狱,没钱没势受尽欺凌,到现在也没个亲戚帮衬找律师捞人。 管教长同情心泛滥,“28号,跟我去医务室吧。” 陈窈低头,唯唯诺诺跟后面。 “你父亲的案子还没审出结果,以后尽量离她们远点。” 她轻拂衣摆的灰土,“为什么?” 监狱除监规纪律的约束,还有看不见的人情世故,胡乱触碰禁区,好奇心会害死猫。管教长淡淡地说:“在狱中永远不要问为什么,你只需记住不必与旁人亲如兄弟姐妹,也不必如仇雠,更不能身后论人非。” 陈窈望向电网外的天空,已经在这一周了,每天受那些关系户欺凌打压,为他们端茶送水,包揽脏活累活。 想到可能日复一日呆到死,她面色下沉,眼里蠢动着怒与恨。 该死。 皮囊要被这火烧坏了,她收回视线,睫毛压下去扑灭心火,随后笑得乖巧,“谢谢管教叔叔,我知道了。” 过道不期然迎面遇上副所长,他扫向她的囚服,颇和善地说:“28号我正要找你。” “嗯?” “你今天可以出狱了。” . 办好手续,外面下起大雨。看守所在南楚偏僻之地,远处山峰在白雾中冒出一点青顶。 身上校服尺寸有些大,风一吹裤管呼啦灌风,拉链拉至顶,挡不住陈窈淤痕未消的颈。 门口没有接应的人,父亲本就六亲缘薄,自从家里出事为数不多的亲戚朋友们唯恐被牵连,对她避之不及,连电视剧里霸占遗产的情节都没出现。 事已至此,不知该庆幸还是落寞,亦或担忧未来的路该如何走。 她往看守所里最后望了眼,头不回地跨出铁门。 看到撑伞而立的黑衣壮汉,陈窈并不惊讶,主动走近等待他先开口。 壮汉沉默着递来把长柄伞,拿根柳条随便挥扫两下。准备如此周全,她眼珠转了圈,礼貌道谢,撑开伞等他先迈步。 走了十分钟,抵达看守所男子监管区侧边,那停了两辆叫不出名字的高档轿车,大概是日产。 目光放远,看守所大门口驻停六辆纯黑底座加高的路虎,以及一辆黑金配色的迈巴赫。每辆车都印着家族徽标。 是江家的车。 陈窈瞬间没了表情。 不知江家哪个杀千刀的混蛋和她同一天出狱。 壮汉拉开车门做请的手势。陈窈敛目收伞,委身进去。 车内萦绕淡淡梨花香,前后座中间升了隔板,座椅有两崭新的牛皮纸袋。伞搁置脚边,须臾伞面滑下的雨珠在伞尖戳出的浅坑里蓄了滩水。 陈窈率先开口,“谢谢您救我出来,我该怎么报答您?” 她语声柔软,仔细听辨还有独属于少女的不安。 “打开袋子。”对方简短道。 声音不辩雌雄,但音色和咬字的组合无疑悦耳。 陈窈仔细搜刮记忆,过往未曾听过。来历不明的神秘人,找她的目的是什么? 她乖巧应声,“好的。” 绕开塑封白线,里面共四张纸,三张白纸黑字,一张泛黄。而另外的牛皮纸袋,厚厚一沓江家的资料。 眼睛充血导致视线模糊,陈窈看得有些吃力,费了些时间,仔细浏览完,内容细分装进脑子,随后大拇指依次摩挲四指的指甲。 玻璃窗映出灯的小戳黄火,女孩年轻稚嫩的脸出现复影,如同一张浮于表面的透明面具。她将资料随意扔到放置,不再伪装,开门见山地问:“为什么找我?” “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人。” 神秘人语气笃定,似乎把陈窈里外查了透彻。 “这样啊。”陈窈撑着头,观察车内每处,时间漫长无声,听到前座耐不住的动静,说:“那我拒绝。” 她毋庸置疑的回答让前座的人骤然怔了一瞬,沉默片刻,问:“你不想报仇?” “想。”陈窈回答得干脆利落,话锋一转,“但不够。” “不够?” “江之贤铁血统治,江家登顶四方王座,我人微言轻如 2. 瞒天过海002 《逃之幺幺》全本免费阅读 与神秘人达成共谋,陈窈前往美国镀金,江之贤的妹妹在斯坦福,所以她也选择了同所院校。 神秘人未曾露面,身份信息一概不知,可能是江家敌对者,亦或江家内部觊觎权杖的某位。总而言之,他对江之贤知根知底。 “神秘人到底是谁”的问题随时间沉淀而沉淀。陈窈举目无亲,他的真金白银与付出的心血实实在在,可谓掏心掏肺。 生活质量直线提升,她不纠结,得他姓后,尊一声甄先生。 况且他们目的不谋而合。 ——报仇。 而江家百年基业,涉猎商政军,是一个庞大而古老的家族。 江之贤成为卓异的企业家前,经历了激烈的权力斗争。坐上江家第一把交椅后,以铁血手腕整治,迅速吞并松散的势力,手握最重要的财务、法务,建筑、制造业,以及最重要的Knight入场券,纵横拳击馆。 可想而知江之贤的谋略手段必是旁人难以企及。 不过英雄难过美人关。甄先生讲他总共有三位女人,最爱其中一位,二十年前去世的南楚名角,郦沛白。 以至第三位女人,和白月光样貌相似才入了江之贤的法眼。 既有一,亦有二。 陈窈被安排去华人街学习郦沛白当年的戏曲风格,并通过甄先生挂名到南楚著名的黄天源戏台班,也是郦沛白曾经声名远扬的发迹地。 两年的韬光养晦,铺垫今天。 江家三年一次的重大要事,六月三日,开山祭祖。 戏台班唱曲和开山词的造势为必要流程。黄天源是甄先生的人,陈窈轻易混入其中得到青衣角色。 . 清晨五点,曦光从沽江大坝冉冉上升,戏台班的巴士进入南楚以南的风水宝地,通荫山庄。 未入庄巴士勒令通行,停在了江家的第一道防线,纵横拳击馆。 黑金门匾前,几十辆越野排成一行,百来人全黑西装,高大健壮,平均一米八,放眼望去乌漆嘛黑一片。 巴士车门被敲了两下,壮汉低声道:“所有人下车。” 大学研读精神病学和人类行为学科,让随时观察他人动作、揣度旁人想法成为陈窈生活不可或缺的部分。 令人闻风丧胆的江家鹰犬怂了? 她嗅到丝古怪,但找不到缘由,摘掉蓝牙耳机,空手跟着大部队下了车。 检查细致入微,携带的道具枪棍也要摸索前端是否开锋。 “转身。” 陈窈低头照做,非常配合。 过了几分钟,周遭嘈杂起来。 江家鹰犬都是些大老爷们,手下没轻重,戏服里三层外三层,衣摆长度及鞋跟,穿褶子的还好,穿莽服头戴冠帽的人是真受罪。 三年时间,戏台班改革换代,年轻花旦不懂规矩,难免不满抱怨。 “哎呀,你别弄坏了我的簪花!” “这就是腰带!能有什么危险!” “有什么好搜的呀!我们来唱戏还能翻了天不成?” …… 黄天源使眼色让他们安静,没劝几句被要求脱下护背旗,那玩意儿难穿戴又容易断,当即跳脚道:“哎呦喂,当心点呀,弄坏了可没第二副!” 艺术家的弱点显而易见,除了嗓子,戏服就是命根子,几位门生一起嚷嚷。 避免不合群,陈窈有样学样,“别把我的压襟弄坏了。” 蹊跷的是,向来横行霸道的江家鹰犬没用武力镇压,仍旧一声不吭,最多眼神恐吓,仿佛出声便要了他们命。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观察四周,视线停留于人群黑色层叠度最高处。 双手抄兜的男人,酒红色寸头,右耳一枚黑色耳环。 看守所门口的双胞胎兄弟。 江归一的左膀右臂,一位心思缜密处理日常事务,一位少林寺弟子擅长中国武术。两人时常互换身份混淆视听。 “麻烦把袖子撩开。” “好的。” 水袖撩至肘部,陈窈刚想提醒黄天源别再多舌,他声调拔高,“之前来榆宁祭祖都没这么严!我来这里不下十次没一次要求脱胡须!耽误吉时你负责得了吗?” “吵什么吵!给老子把嘴闭上!”闻彻低喝。 话音落,围堵拳击馆门口的人群以八字形散开,样貌和他一样的男人走出来,闻彻下意识捂嘴,连忙解释:“我可只喊了一句!” “我听到了两句。” “......” “先过来。” 他转身,回头冲黄天源笑得幸灾乐祸,“你们完了!” 说完大步跨进队伍。 戏台班的人面露惊慌,陈窈收回视线,悄声记住双胞胎兄弟的特点,斯文爱阴阳的是哥哥闻确,暴躁莽夫是弟弟闻彻。 她揪住袖子,看着自己这两年被呵护,似乎连重物都提不起来的手,眼神转而惊移不定。 现场仅存皮鞋踢踏与饰品玲琅声,而一切嘈杂喧闹制止于江家鹰犬腾出空位的瞬间。 拳击馆门口竟然摆了张美人榻? 那榻上竟然躺了位男人! 身高怕是有两米多,只能半卧于榻。 上半身的黑丝绒衬衣扣子全解,从肩部褪下,松垮搭臂,里面那件高领衫,质感轻薄,隐约可见精悍而结实的肌肉走向。 他似乎对周遭屏蔽了,闭着目,左手撑着过分俊美的脸,绸缎般顺滑的乌黑长发垂坠胸前,依稀能见阳光泛射的光泽。 西方深刻的浓烈,东方含蓄的风韵结合得那样完美。 以至呼吸声消失了须臾。 人类对超出认知之外第一反应,震惊慌张和手足无措。然而男人掀开眼,好不容易从惊艳脱离出的众人再次僵滞。 那双丹凤眼的瞳仁竟是金棕色! 看傻的众人终于反应过来这是谁,整齐划一地后退半米远。 江之贤的四个儿子,完美继承意大利混血基因,平辈里的爷,次子江归一。 从小不受父亲待见,普通学校无法教化,军校开除,巴西特种队遣返,日本忍术组除名,最后江家以巨额跨境订单交换他在意大利呆到二十二岁。 据说三年前回国,江归一的美貌轰动上流圈,求联姻的世家小姐不计其数。 可那张能奴役所有人的脸,无法掩盖其糟糕透顶又扭曲的性格,不到半年晋升南楚权贵圈的头号疯批,人人避之不及。 难怪刚刚江家鹰犬小心翼翼避免引发大动静,原来怕吵醒这位祖宗。 甄先生万般叮嘱勿与他扯上任何关系,陈窈怕被认出来也不想惹麻烦,悄无声息退半步。 “谁那么大意见?” 男人音色沉冽带着浓重倦意。 江归一说话时腔调起伏不大,拖拽很长。陈窈想起大学时意大利人说话就是这样,自带赞美音和浪漫气息,显然他的意式口音截然相反。 无人敢应,死寂沉沉。 江归一眼皮半含,视线低于水平面,神情却居高临下,眼底闪烁的冰冷与不耐昭然若揭。 昨天港口起了场冲突,敌对企业安插的线人蛰伏三年,往江家的货轮里装满私制枪弹和毒品,他的人和国际刑警与匪徒对抗时货轮起火爆炸。 危机中他跳下甲板却被火光与热浪波及,身上的伤还没缝合便赶回南楚。 但江之贤个老东西竟然让他当看门狗! 眼下被吵了清净,江归一脸色更阴沉,他支起身体,脚不拘小节地踩塌,左腕顺势搭膝,右手自然地搁大腿。 一副秋后算账的样子。 现场低气压令人喘不过气,饶是思绪放空的陈窈也被波及,她不知道什么状况,抬头看了眼。 这次,男人手背的纹身清晰可见。 两只诡谲的凶兽。 饕餮,贪婪成性,山河日月皆入腹。 梼杌,傲狠冥顽,杀戒开不死不休。 想起甄先生的评价,手指从缘端发痒,神经性抽跳,她双手交握用了些力道,堪堪压住不听话的本能反应。 “先站出来的人。”江归一奇迹般地变了脸,冲众人笑得友善,“有奖励。” 傻子才信那笑容发自真心。 江归一面露惋惜,懒洋洋地摆手,闻确眼观鼻鼻观心,拍闻彻的肩,闻彻弯腰耳语。 “二爷,早餐还没吃。” 今天祭祖,他们怕江归一搞出大动静被江之贤责罚。 “四碗面?” “......”闻确一本正经,“闻彻吃的。” 闻彻暴躁,“我操了!你要不要脸?干第三碗没见你犹豫!” 江归一语气敷衍,“哇哦,原来是六碗,好厉害。” “......” “二爷。” 闻确正想苦口婆心,男人眼中赤裸裸写着“闭嘴”二字。 “......” “刀。” 江归一不讽刺人是耐心耗尽的体现。闻确把刀双手呈上。 江归一收腿起身,丝绒外袍随意半搭在臂弯,这样使得他胸口、大臂、腰杆的贴身布料明显,隆起的肌肉和沟壑随起伏动作偾鼓力量。 同时,也非常性感。 这是陈窈偷瞄定下的结论。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细麻秆似的小臂,心里不太高兴。 男人拎着刀从戏台班的人面前划过。 他实在太高,足以俯视任何人,即使姿态松弛,也有万千楼阁倾倒皆俯首称臣的气场。 连戏台班平日最仗势欺人的富二代,嚣张跋扈的气焰那是压得一丁点儿都不敢外泄。 所有人站得笔直,乖乖接受那把刀的检阅。 这不算完,刚刚多嘴的人全被领路的闻彻拔萝卜似的揪出来,江归一依次对他们友善提问。 “何时进戏台班?” “住南楚哪里?”< 3.瞒天过海003 《逃之幺幺》全本免费阅读 脚后跟隐隐作痛,陈窈想了想,全身上下每个部位卖力抖索。 女人头顶的假发片和珠钗晃得江归一眼花,他口吻嫌弃,“品味低下。” “......”不止恶趣味还没素质,陈窈心里腹诽,嘴上连忙说:“对不起。” “抬头。” 她细声细语地说:“二爷,您的刀太威风了,我有点害怕。” 皮肤一凉,刀抵住陈窈的下巴颏。 这把刀和普通的刀区别很大。没有刀鞘,绷带缠了几道,刀身剑形,中脊带血槽,左边锋利刀刃,右边锯齿。 可以想象当这把刀刺入人体,肌肉受到剧烈刺激产生痉挛往内吸压,那些小设计增加摩擦度,从而更容易拔出将创面发挥到极致,以最快速度击杀下一位。 毫无疑问,这是把为杀孽诞生的刀。 难怪门生们如同白日见鬼。 阴寒杀气从皮肤钻进体内,陈窈本能打了个冷颤。视线被强迫往上几寸,却只能平视江归一的宽阔胸膛。 “你的意思,”他意态轻慢,“我收刀用手碰你?” “......”举头三尺有神明,陈窈可以发毒誓,有这想法天打雷劈。她恭顺地说:“不敢,我不配。” “觉悟不错。” “......” 江归一掂刀的手,继续抬,抬至陈窈仰起脸,脖颈弧线绷至最紧。 他从始至终,高高在上,站得笔挺又松弛。 两人终于四目相对。 男人的丹凤眼上扬凌厉,又密又黑的睫线勾勒眼睑,浅瞳对比鲜明,像无机质的玻璃珠镶嵌在眼眶。 他傲慢地审视她,无法言喻的压迫感从骨子里渗出来。 陈窈藏在水袖里指下意识收紧,不知他是否认出自己,不能坐以待毙。她知道如何充分发挥自身优势,而且甄先生特意教过。 她咬住了下唇,怯懦而安静地仰望他。 浓墨重彩遮不住的凄楚感。 江归一最讨厌这种女人,小白花骨朵似的柔弱,不堪一击的废物典型。 但莫名有点熟悉。他用刀把她的下巴往上提。 往脸上飘的发梢香喷喷,搔得鼻腔、皮肤发痒,陌生奇异的痒让陈窈眉心叠起细褶。酝酿几番说辞她都觉得不妥,只好眨了眨眼,揉杂出水雾。 江归一笑了,五官瞬间生动,可谓活色生香,但言辞完全相反,犀利刻薄,“青衣的神韵半分没有,建议趁早改行,别出来丢人现眼。” 陈窈姿态畏缩,“您说的是。” 看守所的经历和天生钝感,她压根不在乎江归一的羞辱。 她庆幸两年前眼睛肿成核桃他没认出来,不自觉瞄向他腕部,近距离看果然不是凡品。 金线编织的黑绳,翡翠母珠两颗,珠心印刻“归一”,“一”字母珠下方一枚水滴形的透雕翠坠,翠坠与珊瑚流苏中间就是那颗价值连城的九眼天珠。 刀和天珠,不知江归一更宝贝哪件? 男人动了下腕,陈窈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轻描淡写地说:“眼睛不想要了。” 她连忙弯腰道歉,“对不起,我没见过世面,您别生气。” 女人下巴的脂粉蹭到绷带,黑中的白碍眼极了。江归一嫌恶地用两指捻开刀把的绷带结,任由其掉落在地,一脚踢开,刀从她下巴移到颈前。 刀刃锋利,如镜般光可鉴人。陈窈瞧见里头反射的脸太淡定,连忙逼红眼眶,包了几颗泪珠子。 谁知江归一用刀背顶了顶她没涂粉的下颌骨,“若让眼泪掉下来,第二次弄脏我的刀。” 陈窈识相地憋回眼泪。无鞘的刀尖便开始移动,她心脏猛地跳了下,蹙眉看着刀顺裙袍前襟肆无忌惮下滑。 他性格比想象更恶劣,她酝酿出发抖的嗓音,语气也听起来愤怒、恐惧,“请您自重。” 江归一轻轻笑了,“好。” 嘴上答应得爽快,行为却把出尔反尔发挥到极致。 非常没有道德底线。 陈窈被男人身体的阴影完全笼罩,柔软绣布与冷硬金属慢慢摩擦,悉索声微妙暧昧,可心惊肉跳的成分只增不减。 江家鹰犬见怪不怪,戏台班的门生心存怕惧不敢阻挠。 黄天源满头大汗,生怕江归一对陈窈做出伤风败俗的事。 刚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哪受得了这般羞辱? 老天,难道今天要出师未捷身先死? 他只好用眼神求助看起来明事理的人。 收到信号的闻确挑起眉梢。对比随时想挖人家祖坟的二爷、操来操去挂嘴边的弟弟,他确实算正常人。 但黄天源的担忧真没必要。二爷绝对不可能产生“这女人长得不错”的想法,因为不如照镜子,更别说产生“她好有趣”的念头从而爱上。他只是单纯享受折磨人的乐趣。 闻确看了眼腕表,上前一步,提醒道:“二爷,再耽误不好交代。” 男人的腕骨倏地半旋刺向陈窈,她一动不动。相比双胞胎的淡定,众人大惊失色,黄天源急得大喊:“陈窈!快躲开!” 刀刃翻转、往下,挑起陈窈腰间的压襟穗子轻轻一提,割断了线,穗子轻飘飘落地。 幸好甄先生说这穗子重要,她带了两条有备无患。 “陈幺?” 耳朵也不好使。陈窈应了声,等待下文。 江归一碾踩过穗子,刀口对自己扔给闻彻,“弄干净。” 闻彻笑嘻嘻地接过,闻确熟练地从西装口袋掏出金属盒,取根卷烟递过去。 江归一似乎玩累了亦或本就少爷性子,手懒得抬,俯身用嘴衔咬。等人伺候点着了,他仰起头,黑领禁戒线般卡在喉结下方,吞吐的白雾一蓬蓬缭绕着。 说实话,很性感。 但在场的门生对江二爷有了更深刻的认知,宁愿看地上的鸟屎也绝不欣赏人。 拳馆侧边随从推出备好的衣架,上面挂着衬袋封好的正装和领带。 总算结束了,陈窈家境普通,没有铺张浪费的习惯,她想把穗子拿回去找家裁缝店重新缝好,弯腰,手指还未碰到,流苏末端被漆黑的皮鞋踩住。 皮面并非富豪惯用的鳄鱼皮,而是原始野性的蟒蛇皮。手工编织被衬托得廉价粗糙,如同他们之间的阶级差异。 江归一不允许,陈窈不可能拿走,即使这件物品属于她。 她无法理解迷茫仰头,而他的眼神冷漠轻蔑,和看最卑小的蝼蚁没区别。 “陈幺,名也难听。” “乖乖滚回你的狗窝,以后别再出现了。” . 第一道关卡放行,两拨人前后进入通荫山庄。路道两旁种满罗汉松,每隔五十米一处六人的看守道闸,每辆车都要重复接受严格的核查。 经过那么一出,戏台班的门生展开了对江归一的口诛笔伐。陈窈没感觉,为表现自己因羞辱心情低落,默默窝在最后排角落。 手机震动,江之贤的妹妹江晚暮问进榆宁感受如何。她是陈窈在美国,从出生到现在最好的朋友——名义上的,她谨记能信任的人只有自己,任何信息,手机的备忘录上锁,社交平台的点赞全部私密。 并且江晚暮没回国无法贡献价值,暂时用不到。呆滞了几秒,陈窈删掉聊天框不自觉敲出的字, 4.瞒天过海004 《逃之幺幺》全本免费阅读 巴士在大广场停车,众人坐上观光车前往后山的祭祖大香堂,门生们扒着车护栏,纷纷感叹江家家宅的豪华程度。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我真想象不出来这画面……” “江家是把山移平了建了个庄子?” “相信自己,百年前这里就是山。” “......靠!” 江之贤这代的实力以压倒之势位居四方王座榜首。任意支系的掌权者单拎出来那也是亿万富豪榜常客,更不论无法探知的隐形资产。 “天呐!你们看!” 山水侘寂,九幢中式禅宗风格的楼八字型排列,每幢九层,外墙镂空雕花木,卯榫立柱,屋檐两头飞翘,暗瓦之上盘旋九条生动传神的银龙,正中间主楼规格更高,六条银龙,三条金龙。 祭祖的缘故,每洞门两旁挂垂了朱红灯笼与金色团花。 远远遥望,层次分明、错落有致,如同琼楼玉宇瑰丽堂皇。 门生喃喃低语:“如果嫁给江家人是不是就能住进来了?” “想得倒美,江家有那么好进,郦……” 话音断在黄天源的咳嗽声中,他看着眼前青春洋溢的小姑娘们,不知想到什么,叹了口气,“你们还年轻,有些东西表面风光无两,内里已经黑了,腐烂透了。” 被物欲迷了眼的小姑娘们听不进告诫,从包里拿出了镜子。陈窈有瞬间的迷茫,但过了几秒,也拿出了镜子。 黄天源古怪地看着她,“你学她们做什么?” 陈窈对镜左顾右看,缓缓道:“这样比较合群呀。” “......” 黄天源一头雾水。 面前的小姑娘长相无害,性格怯懦木木的,总让人油然而生保护欲,但偶尔又觉得不对劲,具体哪不对劲说不上来。难道是父母接二连三去世带来的后遗症? 他望向榆宁宫殿般的房屋,心中感慨万千,“《风雨行宫》结尾的提词都忘了吧?” “没忘。”黄天源这样多半想到自己的得意门生了,陈窈垂下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动,“‘怕人问,怕人瞅,笑不敢开口,哭不敢放喉’。” 黄天源叹息,“红墙绿瓦再美,那也是高砌的牢笼,进去容易,想逃出来难呐。” . 后山祭祖广场入口,“合”字型柏树枝条捆扎的柴圈,中间矗立大气的汉白玉柱,上面刻的浮雕是江家从古至今的故事及重要人物。 陈窈抬头望,恰好是民国那栏,没想到江家以前还支援过抗日战争。 她低头继续跟队伍走,流线型游廊到底,江家的大小香堂和戏台各占两边。他们被带到戏台旁的休息室,长桌摆满卖相精致的吃食和润嗓茶水,果盘的水果切成小块,茶杯旁放置吸管。 准备的人应该性格细致谨慎,不知是江之贤哪个儿子,反正肯定不是江归一。 为保持状态,陈窈忍着饥饿,只拈了几颗马奶提子充饥。 . 六点整。 戏台班登台唱江家独创的开香曲,一共四曲,第一曲上烛,诵的是江家开山门的第一人,祖师江进酒,意为申表请祖,后三曲承民国枭雄江吾阎之志,赞的是忠孝义。 六点六分六秒。 柴圈燃烧,红隐隐的火破开了清晨青绿色的天,枝条爆炸,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火圈后站了二十多号人,火燎燎的烟虚朦一片。 枝繁叶茂的百年基业,十五系错综复杂,肮脏龌龊皆埋进土壤,表面和睦融洽的大家庭。江家鹰犬守卫左右,男人们均是西装革履,女人们套裙旗袍搭配,个个派头十足,贵气逼人。 首先跨过柴圈的男人。 法兰绒的高驳头意式西装,头发后梳,依稀能见其轮廓的形致优越,尤其眉骨连鼻峰格外突出。 这就是江之贤。 五十多岁的男人,这样一副好皮囊。 想到那通电话,陈窈眼底浮现与婉转唱腔截然不同的冰冷。 江之贤脱掉外套,肃立两旁的人端来金盆金杯,洗手漱口。点香师点燃三对大蜡烛,分左右交给江之贤,他转向柱子跪地。 陈窈与门生一起在台上唱,“双膝跪尘埃,焚香朝金台,请祖爷临坛把道开……” 抱香师点燃信香九柱送给江之贤。 他们又唱,“头顶九支香,宝烛分两厢,今天沾雨露,福寿求无疆……” 江之贤三叩首起身,目不斜视地走进了前方大香堂。 戏台班接着唱第二曲,抱香师把红纸包的香取出,点旺香头。 随后江家主系的人依次从柴圈跨出,皆规规矩矩洁净手口,双膝跪地听完致训,将传代香插入香炉。 江家二把手,江之贤的三位儿子,他们四位离权力中心的江之贤最近,意味甄先生极有可能是其中一位。 但江归一排行第二,他去哪儿了? 陈窈继续观察。 第六位江之贤的表亲支系,之后轮到外戚,后面的女眷都开始走过场,江归一始终不见人影,他再不受待见,不至于禁止参加祭祖。 直到柴圈后方无人,男人的身影出现在快燃尽的红焰中。 江归一此时换上了正装,一头长发高束脑后,轮廓更显冷峻深刻。 刀不见踪影,身旁空无一人,他双手抄在马甲口袋,嘴里叼的烟燃着,薄烟上升与火光辉映,盖不过那一身淋漓尽致的狂妄不羁与自持矜贵。 不接香不奉祖,不跪地不信神佛。 香师们似乎习惯了没多大反应。 江归一神色自若地绕过案台。 若非屡教不改,绝无可能预知出格举动调整顺序。 陈窈看着他发尾那颗象征佛性的天珠,对他的自相矛盾感到好笑,于是唱腔不禁流露三分笑意。 江归一脚步刹停,侧头朝台上望。 骨子里的薄凉与狠劲便如实质射过来。 真够敏锐警觉的。她赶紧把目光放远,继续唱曲,余光里他却大步流星地朝戏台走来。 搞什么?不进香堂? 江归一靠在柱子前,谁也不看,就那么直勾勾盯着陈窈,目光存在感和穿透力极强。就像她这人透明,他笔直地看通了她。 陈窈被盯得发毛,接下来赤裸裸的嘲讽报复,更让人火冒三丈。 她唱词,他嗤笑。 她走步,他摇头。 反正 5.瞒天过海005 《逃之幺幺》全本免费阅读 陈窈的棋正下了一半,前方传来巨大的撞击声,野生动物般敏锐的嗅觉让她立刻收手机,拉座椅的安全带。 但为时已晚,轮胎和地面摩擦,尖锐响声刺破灰尘,车直直撞向隧道口的岩石墙。 轰—— 伴随慌张的尖叫,黑暗席卷了她,五感瞬间消失。 …… 隧道内外浓烟笼罩,灯全灭,微弱火光闪烁。 “电路系统故障,对讲机用不了,方向盘也卡死了。” 闻彻拉开储物箱,手伸进去掏家伙,“我操了!老子倒要下车看看,哪个狗日的敢在江家祭祖日闹事!” “急什么!”闻确右手按住副驾驶的弟弟,左手摸到座位底下,熟练组装后回头。 后座的男人抽出西装口袋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刀刃,寒光倒映在他高耸的鼻峰,起承转合分明。 “二爷,现在怎么办?” 小号铿锵明亮的旋律奏响,是广为人知的《义勇军进行曲》。 闻确闻彻深感无奈,自从江之贤和日本商会签订跨境合作,江归一的手机铃声就换成了国歌,嘲讽值拉满。 刚接起电话就断了,江归一镇定地切到微信,家族群都在问情况,推人当出头鸟,有几位没动静,不知遇害了还是另有企图。 三秒后,信号屏蔽。 有备而来。 “先等。” 那双金瞳再无半分轻佻纨绔,而是让人畏惧的阴刻狠决,以及勃勃野心。他凝视前方,不容置疑地安排,“等两辆车开门,你们第三,闻确看看老东西的情况,闻彻去后面戏台班的巴士把青衣抓来。” 闻确:“青衣和这件事有关系?” 江归一:“她和黄天源图谋不轨。” 闻彻:“......什么?” “这次意外若是他们幕后之人操控,便是奔老东西来的。” 目的不谋而合,江归一觉得有意思,笑了笑。 “会不会是三姨太那边的人?” “要我说肯定是大少爷和大夫人,两年前他们陷害二爷入狱,不就想谋权篡位!不对,说不定是外七系那帮杂种!” “不重要。”江归一眼里闪烁寒光,“无论是谁,准备得如此周全,我若不握住这把杀人的刀,岂不辜负了他们的煞费苦心。” . 闻彻扛着陈窈塞进后座,江归一眯了下眼,没想到如此轻易就跟搬麻袋似地把人搞回来了。 等车里弥漫香粉味,他后知后觉,这是第一次自己的车里出现除雄性以外的生物。 她蜷缩在右手边的座椅,身上穿着宽大的戏袍,银色发饰精致,嫩肉色的油彩打到脖子,颊边如初绽桃花。 惟有额头蹭掉一块粉,青紫渗血的皮肤异常突兀。 受伤了?不是她和黄天源?弃子? 血从陈窈的额骨往下流,江归一视若无睹,视线从她的脸、耳朵、颈子、再到淡青色的对襟长帔。 两条长长的青白色绾结成的带子,飘垂在胸前,那里秀着团锦簇的花。 他伸手捻住和早上一模一样的穗子,莫名其妙松开,凑近压紧的戏袍,伸开五指比划,他的手掌薄长,几乎比她腰的维度还长。 江归一直接掐住了那截细瘦的腰。 是的,直接掐住。 没有理由。 他就想那么做。 没有羞愧之色。 反社会人格产生不了类似的私人情感。 江之贤从小强迫江归一背诵抄写各种法典,尤其刑法。为他日后取得法学金融双硕士学位奠定了基础。 总而言之,指望道德约束江归一不可能,他只对折磨、剥夺、毁灭这种事感兴趣。 掐住陈窈腰的手又收紧了些。 乍一看,青色的长帔与飘带如水般从男人手背狰狞的凶兽口里往外漫。 也许能掐断。 江归一想。 她不舒服地蹙眉,无意识哼哼,血蜿蜒至眼角。 闻彻满脸八卦地回头,江归一不避讳,没松开陈窈,也没任何旖旎想法。 男女之事江家一向开放,无论男女只要第一次梦遗或初潮,江家长辈便遣人去问是否需要,若得到肯定答复,第二天后辈描述的理想型就会送到指定位置。 江家的孩子生来凌驾常人之上,无需顾忌,无论国界肤色年龄,燕瘦环肥,甚至性别。 家业如此庞大,培养的是利益至上的商人,杀伐果断、肩负兴盛家族使命的继承人,而不是沉湎情爱的废物。 几乎没人拒绝,毕竟钱和权能买到世界上大部分东西,包括谎言包裹的真心。 而江归一是例外,他不好女色不好男色,准确来说,性.欲淡薄几乎为零。 叩叩叩。 闻确敲玻璃,昏暗里依稀能见神色慌张。 江归一卸掉力道,粗暴地扯下陈窈的穗子,打开车窗扔出去。 “怎么?” “前面车上的人都不见了!” “全死了才好。” “......” 闻确正想说什么,后脑勺猝不及防遭受重棍,他闷哼声,先看了眼江归一,接着担忧地注视着弟弟,手抓窗框,身体无力地滑下去。 “哥!”闻彻大喊,推开车门迎头一棒,“我操了……” 江归一握住刀柄,神色自若地抬眼。 车窗被数个黑乎乎的枪口抵住,持枪的劫匪全部带了面罩。 粗略估计完数量,他眼角微微抽搐,沉吟须臾,随即放下刀举起双手,笑着说:“我投降。” 劫匪们被美貌震慑了几秒,放弃强硬手段,掏了瓶铁罐。 江归一知道是麻醉剂,顺从吸入,借身体前倾的姿势做掩体,不动声色摸出西装内衬的金属护指,用力捏进掌心。 . 意识逐渐回笼,额头流下的血液让眼皮黏滞,陈窈费力掀开,瞳孔无法聚焦,鼻腔充斥泥土、铁锈、草木等,还有空灵的焚香味。 幼时和看守所有过相似状况,她根据经验,用力闭眼,再睁开。 模糊的视野渐渐清晰,眼前是片废弃的施工建筑,墙柱裸露钢筋,到处是水泥碎块和油桶。 再往远望,便是南楚北边CBD最高的楼。 如此寸土寸金的地方,竟然有这样巨大的烂尾工程。 陈窈再次闭眼,腕部绑了铐扎带,挣脱无果,她皱眉,手指蜷缩,指甲扣进了泥。 今天的计划,祭祖刷脸,晚上在戏院与江之贤偶遇。隧道事故不是甄先生的原本安排,亦或他改变了没有通知她。 “醒了?”男人的嗓音干涩嘶哑。 陈窈懒得回应,她的痛觉传达神经迟钝,额头的伤口不太疼,但处境陷入被动心情糟糕透了,至于为什么江归一在此处,她没兴趣。 “陈幺,识时务者为俊杰,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换句话,你想自救,只能寄希望于我。” 陈窈霎了霎眼,侧头望去,江归一坐靠油桶前支着条腿,骆马绒西装略微折痕。 他看着她,眼梢从下至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高束的发散落几缕发丝,浑然天成的风情与贵气。 凭什么他坐着她趴地上?绑架还见碟下菜?总不能是颜控吧? 不过为何把他们绑在一起?谋财?害命?复仇?跟她这外人有半毛钱关系? 劫匪的行为动机简直扑朔迷离。 陈窈用髋骨蹭地,穗子不见了。肯定是江归一干的好事。看了眼他掌缘的血迹,她楚楚可怜地问:“二爷,我们这是被绑架了吗?戏台班的人,我师父……他们怎么样了,您知道吗?” 似乎她的话多有趣似的,江归一笑了,“全死了,一个不留。” 全死了?! 陈窈表情微滞。 “听见枪声了?” 她摇头。 “等等就能听见了,他们正在楼下按顺序撕票。”江归一笑出声,如果忽略现在的情形,那张突破次元的脸简直和最完美的建模别无二致,他安慰道:“别急,马上就轮到我和你,没关系,挨枪子不是分尸,不疼。” “......”沉默少顷,陈窈问:“我该怎么做?” “能站走过来,不能,”江归一歪头,语气充满期待,“那你就爬过来吧。” 陈窈当即用肘撑地,咬牙支起身体。 江归一懒腔慢调地说:“还不如爬。” 要她像条虫蠕动不如去死。陈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站起来,眼前发黑,原地等了数秒,慢慢靠向他。她身体素质差,体力严重透支,站他面前已气喘吁吁。 南楚以搏击格斗闻名,更何况江家,人人追求强健体魄,江之贤这代,女人同样得学防身术,就连榆宁后厨的阿姨都有几两腱子肉和一招半式的格斗技巧,杀起猪那是手起刀落绝不含糊。 这废物磕到头昏了就算了,几步路累成这样,脸和身上也脏兮兮,像在泥坑里滚了几遭的狗。 江归一很嫌弃,但麻醉剂停留体内,保持清醒已是最大限度。他习惯俯视人,踢开脚边的小石子,说:“蹲下。” 6.瞒天过海006 《逃之幺幺》全本免费阅读 石块精准无误砸向江归一两腿之间的簪花,距离腿根的命门只差几公分。 “......” 江归一默不作声,平日死寂的心脏刺激得怦怦跳不停,以至于胸腔起伏的程度超出他理解的范围。 陈窈弯腰,淡定地搬起石头咣地声扔旁边空地,捡起压成薄片的金属拈在细瘦指尖,凑到江归一下颌,跟他之前拿那破刀在她面前比划一样,慢悠悠地晃了晃。 “二爷,您生什么气呀,我怎么可能是那种背信弃义的人。”她无辜地说:“刚刚想法子找合适的工具呢。” “您看,这不找到了嘛。” 放她娘的屁! 她刚找工具他把头拧下来给她当球踢! 江归一寒冷彻骨的目光如刀如剐。 陈窈权当没看见,细微脚步声传入耳朵,她笑吟吟地捻着薄片要去割他腕间的铐扎带。 他往回抽手,抚上领口温莎结,指骨微曲将领带扯松,言简意赅,“滚。” 她不在意地笑了笑,将薄片插进绣花鞋后跟,捡起割断的铐扎带戴回腕部,再捏住两端隐藏。 过程行云流水、有条不紊。 她坐回他旁边,柔弱地说:“二爷,劫匪在楼下了,识时务者为俊杰,除了与我配合,您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愤怒在沉默中酝酿,那是风驰电掣的瞬间—— 血液加速,麻醉剂失去药效,江归一猛地扑向陈窈,尘烟升腾四漫,她愕然睁大的眼里,他整个上半身压了过来。 “唔——” 后脑勺磕地发髻散,她来不及反应,大腿两侧被他坚硬的膝盖骨抵压,同时喉咙也被他的手死死扼住了。 剥掉外头的皮囊,江归一的野匪和杀伐气暴露无遗,“没有别的路走,那你上黄泉路!” 与计划差十万八千里。 发丝纠缠,血汗混淆。 男人极具侵略性的美貌,近距离浓稠到目炫,他的眼睛因愤怒格外凶戾又格外明亮,倒影清晰可见。 掐在脖子的手宽大修长,掌骨、指腹有些枪茧,渐渐收紧,陈窈的脸不知因窒息还是被他呼吸烫的,红到几近滴血。 求生本能让她下意识一把薅住了他的长发。 蛮劲儿大的,脑袋都薅歪了! 江归一愣了足足三秒钟,那对漂亮的金色瞳孔紧缩,写满不可置信。 “你想死!”他低吼。 人之将死,骂了再说。 陈窈上气不接下气地回骂:“蠢、蠢货!” 江归一体内暴戾全被这俩字逼出来,骨骼交错的声音从她脆弱的喉管溢出,他恢复了点理智,手劲尚留余地。 四目相对,彼此从对方眼底看到一种丰富、难以言喻、诡异又熟悉的神情。无可厚非它们不同,可此刻太阳升至最高,虚朦光影赋予契合的错觉。 非常暧昧,甚至有点怦然心动的意思。 然而没人在乎。 “松手。” 仿佛从齿缝挤出的两字。 “不、咳咳……” 江归一俯身凑近,鼻尖几乎与她鼻尖相抵,这角度他眼睛形状非常漂亮,但似笑非笑的神情,让整个面部流转邪气。 “猜猜,”他拇指按住她颈侧突突跳动的脉搏,“是你左手簪子刺进我的动脉更快,还是我拧断你的脖子更快。” 坏种,最缺同情心与仁慈,最不缺疯癫。 没人比陈窈这类情感缺陷的人。 万一他出尔反尔,先死的还是她。她使劲推他胸膛,纹丝不动。 只能赌了。 簪子藏进水袖,陈窈死攥着男人头发不放,语不成句,“再、再松……” “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 江归一卸去全部力,女人颈子皮肤薄,像被狠狠凌虐,血管青蓝与红痕交错。 娇气的废物,碰到她算自己倒霉。他不屑,“弄死你脏了我的手。” ——是是是,您的手金尊玉贵,价值连城。 陈窈说不出话,大口吸入氧气,“哈嗬……哈嗬……” 一跪一躺的姿势,男人半边身体虚虚压在身上,呼吸、心跳、体温,来自他身体的一切,如团躁热的火强势塞进喉咙,又像汹涌的水瞬息淹没,她被逼得难以呼吸,嘴巴一翕一张地喘,小小的、肉粉色舌尖时不时吐出来一点。 江归一眼皮突然跳了几下,表情古怪,眼神幽深地问:“还在想后招?” 体力耗尽,陈窈双手交叉拒绝沟通,继续张着嘴呼吸。 江归一目光转开又转回来,转开又转回来,来回数次,半响忍不住质问:“你为什么要呼吸?” 陈窈:“?” “能别像死鱼一样呼吸?” “………………”陈窈反问:“请问我该怎么呼吸?” 江归一睫毛往下撂,默然几秒,双臂撑向她头顶,她松开了他的头发。 他支起身体靠向油桶,俊脸没有表情,好似刚刚剑拔弩张、莫名其妙的对话完全没发生过,攥起她的裙摆,瞟了眼绣工,说:“次品。” 陈窈:“?” 男人东挑西拣,揪出她裙摆最干净的布料,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指的血迹和灰尘。 毛病。 陈窈不想浪费口舌,四仰八叉地躺地上调整状态。 大学课题很多人喜欢把大脑分成几百个区块研究,她喜欢把大脑分成3x3x3共计27块的魔方。 有时简单粗暴是正解,应该遵循爱因斯坦关于科学简单性的金科玉律——江归一阴晴不定,而她从早上到现在只吃了点水果,饿得前胸贴后背,接下来极有可能变成饿死鬼,如果还搭理他这傻叉,那么她就是超级傻叉。 江归一不知道陈窈琢磨什么害人的事,观察着她,并拢食指中指,漫不经心敲击腕部。 过会儿她似乎想到什么,爬起来,捡起外袍和首饰重新戴好。 洞悉了她的想法,他摆正领口温莎结,摘掉黑玛瑙袖扣,瞟去一眼,见她还慢吞吞穿衣服。 “废物。” 江归一拍开陈窈的手,力道不重,但她手背那片皮肤立刻发红。他又骂了句废物,捻住前襟绸带往上提,使劲一拉。 “唔——”陈窈差点被勒得心脏从嘴里吐出来,她有点想骂人,试图夺回自己的衣带,没成功。 “做什么?” “闭嘴。” 男人在她腰间快速系了个漂亮标准的琵琶扣,又靠回原位。 诡异的与牢狱断头饭别无二致。 可怕。 陈窈往旁边挪,双手抱膝缩成一团,像只可怜的小鹌鹑。 “簪子、金属片。”江归一穷追不舍,“所有的,交出来。” 陈窈:“......” 居然都看到了。 犹豫几秒,她微侧身体,在视野盲区把东西哗啦啦从宽大水袖里倒出来。 江归一:“你主业捡垃圾?” “出门在外,总……” “闭嘴。” “......” 陈窈定定地看着他睫毛优美的弧度。 “看什么?” “您好看。” 是句实话,也是句假话。 江归一很干脆,“滚。” 她倒想滚,滚去找江之贤,临死前把他杀了。 可江归一为什么这么淡定?途中他利用护指保持清醒,难道听到了关键信息? 陈窈眼睛溜溜转,顷刻间笑脸相迎,轻声试探道:“我们不会有危险?” 这是绝对能得到答案的陷阱问句。 日光越过断壁残垣,映得江归一那张脸油画般唯美。他肩背松弛,姿态十分优雅,即使当下环境糟糕,也有种强烈的嘲讽感——尤其那双丹凤眼末梢挑起时。 “谁跟你我们?你配吗?” 江归一冷笑,“你现在对天磕三个响头,祈祷你主人能及时赶来救你吧。” 陈窈懂了,他这是将计就计以此降低敌人警惕性。相隔不过咫尺,她咳嗽两声,开启装聋作哑模式,“二爷,您这是哪儿的话?先消消气,我方才是怕您不愿配合才说那些话,没想到您误会了。” 江归一闭着眼,“脸皮挺厚。” 她赔笑,“脸皮厚不厚不重要,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他也笑,“再说句话试试。” 完全没法聊。 气氛沉默,空旷的废弃高楼除了呼吸、风声、惶惶脚步再无其它。 . 戴黑面罩的彪形大汉押着江之贤的三个儿子上了楼。平日高高在上的几位公子哥,双手皆被捆扎,西装起了褶痕,精神萎靡,似乎都打了麻醉剂。 江家主系的车在中间,前后防弹车,而这次十五个系的护卫队伍每系至少十人,总和绝不低于一百五十号人。 谁有这通天本领?内外接应? 陈窈不解。 劫匪把人扔面前拍拍屁股离开。江归一朝前踢了脚,正好踢到江颂竹,他温和地说:“二哥,再用力点我的骨头要断了。” 江归一看不得江颂竹三分虚伪做作的模样,毫无诚意地说:“抱歉。” 江颂竹好脾气地弯唇,看向陈窈,语调笑吟吟,“怎么还有位小姑娘误闯了。” 男人仅仅领口沾染血迹,可判断他没有与劫匪爆发任何口角之争。那么,他究竟是不是甄先生,这次事件是他安排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