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似飘蓬》 1. 第1章 黑白之年 《身似飘蓬》全本免费阅读 武成三十九年正月十五,上元节。雁荡山脉长乐谷南端,长乐镇。 长乐谷中的长乐镇被周围山峰环抱,旧桃源一般。 小镇只有四条街道两两相交,东西两条,南北两条。 街道长短不一,短的不会短于二里,长的也长不出三里。 长乐谷是南北向,谷中东侧的长乐溪和西侧的青云峰将小镇紧紧锁住,使得小镇再也不能东西方向扩张,这使得东西向的街道二里长,远远短于南北向的那两条街。 街道的名字和这里的山民一样淳朴:东西向的南侧那条街叫二里南街,北侧的叫二里北街;南北向的东侧街叫三里东街,西侧的叫三里西街。 在镇上的任意一条街道上向西仰望,都能看到一座常绿青山,那是终年被松林覆盖的青云峰。 从青云峰半山腰上向东俯瞰,就会看到一个被山下街道画出来的‘井’字。 这井字的横竖之间鳞次栉比,黑白相间的屋顶连成一片,从青云峰脚下就开始展开,再从西向东、由高到低得渐渐向东延伸,铺向东面的那条谷底的山溪。 这日刚要到午饭时分,山下小镇的爆竹声开始此起彼伏,青云峰上那座不起眼的小竹楼里也跟着热闹了起来。 “老楚,你这个天中来的,你离我远点!”千夜捂着鼻子把自己的凳子搬离楚江沅大哥,那撮长在千夜左额上的白毛也跟着他的动作一上一下地欢快的跳着:“你可别把天中的瘟疫过给我!” 刚炒完菜坐上饭桌的楚大哥把解下的围裙往饭桌上一扔,笑骂千夜:“看你这幅胆小的德行!那你也别吃我炒的菜!” 千夜一听不让吃菜,立马换了脸色,赔笑道:“老楚,可不是咱嫌弃你啊。十六年前的武成二十二年那年冬天,天中城那场大瘟疫我可是亲眼见的!你没见过,你不知道那有多可怕!不然你问问阿深,我们当时可都在天中的!我看这次的阵势,可是很像当年那场瘟疫!” 千夜终于还是把他俩的战火烧到了我头上来,我只好接口打圆场:“听说这次的瘟疫,真的就是那年冬天的翻版。风营在天中的眼线都探查清楚了,那应该又是魇在作祟。” 楚大哥听到这,忙接话道:“就是魇又在兴风作浪。天曦她已经在八年前不在了啊!可他们那些人还是要这样!” 千夜接话:“魇的逻辑可是除病根。我们怀疑,可能是又有月神残存的气息出现了。” 我早也有这样的怀疑,连忙接口:“你们说,如果真是月神气息,那能不能像白灵均他们当年复活语心一样,也能有办法复活天曦?” 楚大哥:“静深,别傻了。” 千夜:“阿深,别闹了。” 我无奈:“难道真的没有希望了?那我这些年如此挣扎,又是为了什么呢?但凡有一点希望,我都会全力以赴,不再犹豫。” 千夜见我又絮叨这个,忽然正经起来:“阿深,天曦不在了的这些年,我心中一直有一个恐惧,我担心你会和映池一样,被仇恨、恐惧和委屈蒙蔽了心神,坠入黑暗之中无法自拔。” 我安慰他:“你们知道的,天曦刚被他们围杀在东原久牧城后,我急于复仇,错杀了很多不相干的人。我知道,那是我对自己之前因为怯弱、犹豫而没能救到她的报复性的反应。可我当时真的后悔啊,后悔当时自己心里碍于身份,怕会给她带去困扰,而没有及时反应过来,没能及时赶到久牧城。” 千夜又反过来宽慰我:“那还不是因为那时你被他们那帮人设计了?当时魇魔四处肆虐,你也只好四处救火。当得到天曦和稽羽丰身处险境的消息时,已然来不及了。” 我还是低落:“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了一个简单的道理:‘活着就干,死了就算’。我也曾听林澜清监丞说过:‘只要你的心是善良的,对错那都是其他人的事’。很多事情,由不得你犹豫的。一个犹豫,那可就是生死两隔了。” 听我说起林澜清,千夜不满道:“还提林澜清呢?当年就是因为他,你们四相营才会在雁荡山土崩瓦解!魏六和嘉树也因为这场内讧才死在了那,你也差点被他害死!” 我劝千夜:“他也因为是立场不同而已。在他得知月神、魇神和风神真正的关系后,他认为魇才是正确的,而月神和风神才是毁灭世界的元凶。在他的立场上,他做的也没错。包括天星和映池,能说谁对谁错吗?” 千夜仍恨恨道:“现在他们应该知道了!天曦都已经不在了,可是魇魔收手了吗?天中这次瘟疫,就是他们的报应!” 听到这,楚大哥终于也按捺不住,插话道:“静深,事已至此,你也不能太包子了。你真不打算给天曦报仇了?欲解心头恨,拔剑斩仇人。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当成美德,是这个伪善的世界维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愤怒和复仇才是美德。那可是天曦,那是我们风营第二号。没有她,就没有风营。你后来拼死所做的一切,不也是因为风营就是她提议才成立的吗?” 我对他们两个道:“我知道你们是来劝我复仇的。现在也已经查清楚了,当年参与过围杀天曦和稽羽丰的那些人,还有很多现在就在天中。” 千夜见我也开始松动了,立即又加一把火:“阿深,能够在一起愉快玩耍的基础,是双方都有掀桌子的能力和不掀桌子的修养。现在突然出了这场瘟疫,那就是有人不顾大局执意要掀桌子,那我们也只好奉陪到底了。” 我苦笑:“你们看啊,现在我走到哪里,哪里都会小心接待、礼送出境,生怕我冲冠一怒,又要 2. 第2章 黑白之年(二) 《身似飘蓬》全本免费阅读 我见他们都这样激动,便只好不再说这些,先行作罢。 我想缓解一下紧绷的气氛,便问楚大哥道:“天中今年有雪吗?” 他回答:“只下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雪,也就刚没过鞋底。” “这雪是白色的吧?” “雪不是白色还能是什么颜色?” 我叹口气:“武成二十二年那年冬天的雪,是灰黑色的,真的让人绝望。” “嗨,还不是那火山灰闹的!”千夜也道。 我又叹道:“那黑雪真是不祥征兆啊。从那以后,我的人生就是大写的失败。一直在打败仗,败了又败,败得麻木了,败得看不到希望。不想打输的输了,不想打赢的却又赢了。这偶尔打赢了的,却又总有至亲和密友在对面。” 千夜呼天抢地起来:“阿深,你又来了!懂得的谁不知道你可是一代名将,虽然进攻不怎么样吧,可守起来那可是固若金汤、严丝合缝!你要是还这么瞧不起自己,那别人不都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楚大哥也道:“大懿这后来的节节败退,还不是因为天武那闭关锁国的二十年,弄得边镇在外敌入侵时反应不及?内忧外患,天灾人祸的,谁也没辙的。” 千夜:“那可不!要我说,三分是天灾,七分那就是人祸!” 我也坦然起来:“谁说不是呢?不过记忆最让人崩溃的地方,也许就在于它的猝不及防。在某个祥和的午后,那些尖利的记忆碎片就像潮水般突然奔涌进你到脑海里,让你闪躲不及。还有天安,等我不在了,她就交给你们了。这些年一直和她割裂情感,让她生活在天中,也是为了等到我没了时,她不会那么难受。她叫了我八年多的爹,我已经很满足了。” 楚大哥拍拍我右肩,也安慰我:“过去了就过去了,我们都往前看。你要知道,剩下的日子里,明天就是你余下生命里最年轻的一天。” 我还是放心不下天安:“我只是担心天安她知道了那些真相会受不了,会和天星和宝璐他们闹翻。大人间的恩怨,我不想让孩子受牵连。不过她是天曦留下的唯一血脉,至少我们这些人都是爱她的。” 听到我又说这个,千夜又急道:“什么没了没了的!阿深你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我们还有很多人在翻找白灵均留下来的那些拜月宗典籍,肯定能找到办法的!你给我乐观点,别整的这么悲观,像明天就要死了一样!” 我笑道:“乐观的人轻松,悲观的人正确。我既不乐观,也不悲观,我是达观。” 见我这样说,千夜好像放下心去,一拍他自己右大腿便叫道:“不说这些了!喝酒喝酒!” “酒呢酒呢?你家的酒呢?”千夜在把竹楼中的厨房翻遍后,没找到一滴酒,撸起袖子冲我叫起来。 我笑他道:“天安不是早去山下打去了,一会就回来了,再等等。” 千夜一屁股做回原位,百无聊赖,便又打起楚大哥的主意:“啧啧老楚,你这脑袋,一根毛都没啦?想想办法呗?” 楚大哥知他的性子,也不恼,只是道:“男人四十还是一枝花呢。外貌是什么?能吃吗?男人么,重要的是心灵和意志,才华和学问。” 千夜:“我呸。你这话哄哄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还可以,碰上身经百战的老姑娘,谁还不是吃过见过的主了?你这套可就没用了。” 楚大哥反驳他:“你这话我可不爱听了啊!姑娘还有小和老之分?要我说女孩子呀,各有各的漂亮法。有的眉目清泠,像是一整季的雪水都融在了她的眼睛里。有的酒窝甜蜜,她笑一笑漫山遍野的风声都要消息。有的天生绵软,你朝她挨过去,像碰着了一团云。有的发汗时竟能生出浅浅的香气,散在天地间顿觉云销雨霁。” 千夜:“啧啧啧,酸,好酸!” 楚大哥不停道:“她若是瘦,你便看她伸懒腰时优雅得像天鹅抻颈。她若丰盈,你便看她日光底下肌肤亮起时有多绮丽。她若生斑,你便赞她漂亮得发光上帝这才在她的眼角鼻翼投下了淡淡的影。她若佝偻,你便赞她小小只多秀气刚刚好搂在怀里。你瞧,女孩子生来就漂亮得不讲道理。” 千夜接不上话了,只好又重复道:“酸。老学究式的酸!” “你啊,不学无术!”楚大哥笑着给千夜定了性:“看你这蠢萌蠢萌的样子,还不快去多读几本书!” 我笑看他俩又一次斗嘴,乐在其中。 千夜笑话楚大哥道:“老楚你不是写话本呢么?写到哪了?又拖更断更了吧?” 见千夜问到楚大哥写的话本,我也好奇,便也不由问他:“是啊楚大哥,我给你讲的故事,你现在写到哪了?” 楚大哥忽然不好意思起来,右手抹了几抹光头,扭捏道:“写到,写到你要出去天中城和东原人打仗了。” “那才是武成二十二年啊!现在可都是武成三十九年了!我都跟你讲到带天安最后一次去东原给天曦上坟了。不过,那可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打仗。武成二十一年七月时丧尸围城时,我只是浑浑噩噩和大家一起站在了城墙,做做样子而已。” 楚大哥嘴硬道:“嗨,插叙插叙。你们不懂的,高级写法,高级写法。你们看啊,这次回去,我就写今天的事儿。反正咱是插叙着写的,插哪儿不是插呢。” 千夜好像真被楚大哥唬住了,正经问道:“老楚,真有人看吗?” 楚大哥梗着脖子道:“那可不!咱可是跟天中的晋江社签了契约的!” 我问他:“那楚大哥,挣钱了吗?” 楚大哥:“有了稿费后,会有你一半。” 我又问他:“你能写完吗?而且风营被禁止了,你写的这可是禁 .书。” “嗨,啥禁不禁 .书的,反正又没多少人看。”楚大哥轻松道:“只要不是大张旗鼓就没事儿。” 刚说完,他忽然反应过来说漏了嘴,又补充道:“静深你看啊,每当你风神之力发作起来,你自己都不记得了。这时,我就得走访当年那些目击者,搜集这些信息和回忆。我可没闲着啊,你以为做这些很容易?所 3. 第3章 黑白之年(三) 《身似飘蓬》全本免费阅读 我们正自说着,却见家里的二狗子尾随着天安一路小跑回来,一身红色羽绒衣的天安和一条黄土狗一起蹦进来客厅饭桌前。 二狗子摇尾开始在饭桌下钻来钻去找吃食,天安却站那对我开起炮来:“爹!你上次去酒馆打酒,又没给钱?!” 我挠挠头,无奈道:“人家不要啊。谁让你爹是教书的先生,人家都高看我一眼呢。” “下次可不行了啊!你这个便宜爹,天天给我丢人!杀人偿命,买东西付钱!亏我把钱扔下跑回来,瞧把我给累的。”天安掐小腰站那,边埋怨边呼扇俏红的笑脸。 千夜见天安回来了,一把拉住她搂进怀里逗她:“来,让叔叔我看看你这头发,该从哪开始剃。” 天安和他早就混的熟了,仰脸问她这个不正经的叔叔:“剃我头发干什么?” “这不马上二月二龙抬头了么,不是说那天之前剃头能克死舅舅么?我想试试看,看看能不能把天星那王八蛋克死掉!” “你为什么要克死我小舅舅?”天安瞪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问千夜道。 “哦,忘了,你是外甥女,不管用的!”千夜仍故意逗天安,一把又把她推出怀里,对我笑道:“阿深,你要是那时和天晨有个儿子,我保准现在就摁住那个做天星外甥的小王八蛋给他剃的光光的,比老楚这个还要光亮!” 我和楚大哥、天安三个人顿时无语,就连那二狗子也‘嗷呜’一声,忽然窜出了客厅。 “我还能喝酒吗?”我犹豫着问千夜和楚大哥。 “喝吧喝吧,再不拦你了。已经这步田地了,多一杯少一杯又能怎么样?酒有凌云志,喝多能上天!”千夜的那撮白毛还是上下跳着。 楚大哥不像千夜这样直接,只是苦笑点头。 我又看向天安,要征得她的同意。 天安看看我,又看看他们两个,摇头晃脑了半天,才不情不愿道:“这是在家里,那这次就让你喝点吧。” 千夜像生怕她会反悔一样,急忙蹦起老高,给我倒起了酒。 欢乐时光总是短暂,眨眼间就已经杯盘狼藉。 菜吃完了,酒却还有很多,我们三个大人也都还没喝尽兴。 我站起身来,要去山下买些吃食上来。 “爹?我去吧?”天安懂事的问我。 “天安啊,让他去让他去。怎么能总是欺负你这个小孩子?”千夜似乎话中有深意,拉住天安,继续用筷子沾酒骗她喝。 我摇摇头,笑着出门,走下山去。 --------------------------------------------------------------------- 多年以后的如今,赤血还是长殷,浊泪已然洒尽,青山依旧常绿,小径仍然斜陡。 这时你又从山上的竹楼往山下小镇上走,路边茅草还是衰败,你双足又沾染了尘埃。 下山路上你又在想:何为人世?不过是‘千山万水历悲欢,你来我往皆过客’。 你动过真情,你受过真伤;你爱过,你被爱过;你恨过,你被恨过;你哭过笑过,你痛过乐过;你几乎绝望死去过,你也曾纵情燃烧过。 你这辈子,虽有遗憾,却不后悔。你也逐渐发觉,活在人间,要有三分温暖,两分凉薄,四分漫不经心。那最后一分,就要留给随心所欲。 那就爱恨清零,聚散随意吧。即使你曾失败、曾大败,曾败得让人看不到希望,可这人山人海的,谁又不是边走边爱,怕什么相遇和离开? 哪怕前方的迷雾再粘稠,你还是会梗着脖子、一意孤行。你不会喊冤,更不会求饶。即使你会屈服于命运,你从来都不会认输。 你知道容颜会老去,却更知道四季不会停,所以你觉得那些无意间散碎在笔尖的光阴,寂静也欢喜。所以你相信总有颗心,会在远方等你靠近。那会是最深情的面孔和最柔软的笑意,会在炎凉的世态之中,灯火一样给予你苟且的能力。 终有一天会出现这样一个人,让你像流沙、像落雪,那些别人在上面划了又划的伤痕,她轻轻一抹,就那么平了。 这时又迎面吹来一阵风,你想,那你就做一阵风吧。可风如果太小,恨吹倒不下去;风太大,又吹得爱立不起来。 风吹的刚刚好,不偏不斜,恰到好处,既能吹倒恨,又能立住爱,那才是刚刚好。你想你就做这样一阵风吧,有温柔,也有英勇,既能温柔的吹倒恨,也能英勇的立起爱。 你没有成为圣人,吃不到庙堂上的冷猪肉。成神?成仙?成魔?成邪?你都没有。然而,无论过往多么飘渺,无论来日如何无凭,这天上地下,终究只有一个风静深。 即使你是再卑微羸弱的骑士,却也曾克服恐惧和怯弱,白马银枪得守护过心上的姑娘。 即使你没有像想象中那般壮烈死去,却也在那之后看到万道曙光刺穿 4. 第4章 兵临城下 《身似飘蓬》全本免费阅读 武成二十二年初冬,十月初三将晚,天中城。 你们的雪总是如月华般纯白,可那年我看到的雪啊,是漫天洒下来的、灰黑色的大盐粒子。直到好多年后的现在了,我还是不知道该叫它们什么才好。 那是湿雪和火山灰混起来后的东西,是雪花和火山灰尘在空中相互抱紧、成核后变成的东西,是一粒一粒得、直直得从灰色天空上落下来的东西。 过去的这几天,我已经在牢房的铁窗里看了好几场这样的雪。每一场新雪,都是渐渐从一开始的黑色变成浅灰色。 那是因为连绵不断的雪把火山灰带到了地面上后,天上再没有足够厚实的火山灰,再也不能把雪染得足够黑。但新的火山灰仍然源源不断的飘来天中城上空,所以再多的雪也仍销洗不完这灰尘。 其实在那天天晨来找我后没几天,我就想好了,要站出来抵挡来犯的东原人。 但是直到又过了好几天的今早,我才下定决心,终于在吃早饭时知会了给我送饭的狱卒,告诉他我要出去。 于是到了这时傍晚,我就被放了出来。那狱卒告诉我,我哪里都不用去,会有马车来接我,然后直奔大都统府。 难道形势已经这样艰难了,非要让我立即去见大都统陈苍梧?不过眼下想这个也没用了,只按狱卒说的照办就行了。 被关在牢里短短不到三个月,出来后却恍如两世为人、换了人间,就连这雪都变得这样狰狞起来。 我在这马车上看到天中城的街道边上再没有摊贩,繁华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各样的扶老携幼,那是要逃出城的平民百姓,一片混乱。 我听到马车外孩子、妇人和老人的哭喊声不绝于耳,却几乎没有成年男子的声音。我好奇再往车窗外仔细瞧看,果然发现这些试图逃出城的都是老弱病残。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壮劳力都已经被征发起来备战了。 车子在灰雪中穿过人流,缓慢而又坚定,最后终于在永昌大街西端的大都统府门前停了下来。那里早有已等候多时的门房,把我带进了都统府里。 府中正堂已然掌灯。我在阴暗的牢里久了,竟觉得晃眼。还没来得看清正堂内的情形,就听到陈苍梧大都统的声音:“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我犹豫着应他道:“陈世伯。” “好孩子。”我还是没看清,他却已经近到我前来,右手一把紧紧抓住我右手腕,把我拉进堂内的那几张并在一起的方桌旁。 我这时终于看清了,那大大的桌面上是一座沙盘,是天中城防和地形沙盘。 沙盘周边的剩余桌面上,刚刚摆上了还冒着热气的各式饭菜,也只是些家常小炒,一看就是为方便大家快速吃完好继续正事。 堂里站了将近十位盔明甲亮的各式人等,那应该是羽林卫中的将领、协统们。 大都统把我拽到桌前,摁住我坐下,沉声道:“其他事情先别想。任何事情,都抵不过一顿安乐饭。能流着眼泪吃下去饭的人,才是能够一直走下去的。” 我心中被他的宽厚温暖,不由抬眼看他,却见他双眼中布满血丝,想是这些天一直在制定作战计划和做各种战前准备。 那些将领们似乎见惯了各种场面,对我的到来并不为意,只是各自讨论着先前的话题。 见没人在意我,我心中不由安定下来,右手握住刚刚塞给我的筷子,却又不知该吃什么。 大都统坐到我左边,夹了几筷子炒青菜盖到我眼前的那碗白饭上,同时又对我说:“这两年没管过你们这几个子侄,是因为不想给你们添麻烦。大帝还清醒时,若是关照你们,我担心他会疑心。其实你们的事情我都清楚。” 听他说起这个,我狐疑看看那些协领们,却听大都统豪爽一笑:“都是自己人,没什么说得说不得的那一套。” 众人都心照不宣的笑了起来,我也只好挠挠脑门跟着一起干笑两声。 大都统招呼其他人一起坐下,吃起饭来,不时在沙盘上指指点点,不想浪费一点能将作战计划更加周密起来的时间。 在这么多生人面前,我还是觉得不自在。只好埋头扒拉饭,眼光不时好奇瞄一眼那沙盘。 我先看到沙盘上的城东三里外的白云岗。那是一座土山岗,是天中城附近唯一的制高点,最高处比五丈高的天中城墙还要高一点。 这个山岗突出在城东,与天中城东门对望,像是掐在城市的东方,可以俯视整个天中城。 东原狄人如果先占领了这个山岗,就可以从那里毫无障碍地把投石机架在那里,随时轰击天中城的各个位置。 更重要的是,那是个绝佳的视野点,那里可以将城内所有城防布置、军队增援调动都尽收眼底。 我大大忧心起来。因为这样特定的战场环境,让白云岗这个小小的据点变得格外重要,甚至会主宰整场战局的走势。 这不是说谁抢到这个据点就可以坐等胜利降临,而是说如果这个据点始终掌握在敌方手中,那己方在其他方向上取得再大的优势都可能会转瞬即逝。 在这么多将领面前,我怕自己的想法不对,担心说出来会露怯,所以很是犹豫了一会该不该提出来。但严峻的形式让我别无选择,小声开口向大都统道:“世伯?白云岗可会派人镇守?” 听我这样一问,大都统大感惊讶,就连其他十几个围坐的将领也都看向了我。 大都统马上就对我说:“孩子,说说你的想法。” 我见大家没有笑话我的意思,就大胆放心的说:“世伯,善用兵者,不虑胜先虑败。在我眼里,打仗时防守是第一要务。打仗和蹴鞠一样,可以没有攻,但不能没有守。只要能守住,至少能保证不会输。而要想守住,位置是至关重要的。打仗其实和蹴鞠赛一样,防守时的选位,出现在该出现的位置,也是一门艺术。” “其实人也一样啊。安分守己、不作恶是防守,会是你的底线和下限。守住了下限,你就永远不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即使你不会锐意进取,但至少不会万劫不复。” 听我说起这个,大都统好像深有感触,同时又问我:“你觉得白云岗就是这样合适的位置?” “和蹴鞠赛一样,防守时你的位置不但要让己方龙门足够安全,也要让对方的进攻难受。而白云岗,就是这样的位置了。” 大都统终于放下了筷子,沉声对我道:“继续说下去。” “一旦先被他们占住这个天中附近的唯一制高点,他们投石机架在那里不停的砸向城内,我们自己就会先崩溃了。精锐军队伤亡超过三成就会崩溃,平民百姓么,更不用提了。可如果我们率先占住了山岗,这山岗的高地形就可以延缓对方骑兵的冲击,对方的弓箭手也只能仰射,威力也会大大减弱。我方则利用步兵枪阵扎住阵营,弓箭手在后面随时能够向山岗下射住阵脚,就像是一座移动的、不断放出羽箭的堡垒,定可固若金汤。” “那进攻呢?” 我苦笑道:“进攻?那只能随缘了!打仗和踢蹴鞠一样,不拼不行,但也不能只靠拼。所以一定要有时不时的反击,才能让对方有所忌惮。蹴鞠赛场上,进攻有时只靠两三人就可以。在战场上呢,只要有悍不畏死、战力强大的勇士猛士,大可伺机反击,一两次机会就可能咬掉对方精锐,打击敌方士气。” 大都统也笑了:“你所说的反击的力量我们也有,就是我们的那五千重甲骑兵。虽然远不如对方骑兵多,但不多的骑兵更可以利用机动性伺机而动,不断在对方后方薄弱处骚扰。” 我心中大动:“世伯,我也是这样想的!原来你们早有打算?” 大都统大笑起来:“我真是没想到,你所说的,竟然和我们的 5. 第5章 雪融冰消 《身似飘蓬》全本免费阅读 武成二十二年初冬,十月初五午后,天中城东门。 羽林卫前军出城的时间,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早几日。 我从天牢出来后第二天早上,军令就下来了,我被任命为羽林卫前军的监军之一,要随这近两万前军在今日一同出城,前往城东白云岗先行驻扎、守御,构筑防线。 这是我第一次穿上铁甲,戴上铜盔。周身铁甲都生了黑锈,就连铜盔顶上的白色盔缨也沾染上了铜绿。这都是因为在府库中存放了太久的缘故。 没有想象中那般威风,因为这时铠甲穿在自己身上,自己又看不见,能被振奋的不还是别人? 至于自己,那就只有刺耳的金铁相击,和疲累的负重全身。 分别刻印着‘压制’‘镇守’‘捍卫’‘统御’的四面军旗在前路开道,我随军正要走到天中城东门。 动身前刚刚饱餐了一顿战饭,这时百辟刀和不易剑都挂在右腰侧,和身上甲胄相互碰撞着,叮叮当当的。 从昨日十月初四一早开始,天中城上空突然放晴,火山灰也只是有一块没一块的飘过。 久违的阳光给人希望,也把冰冷挤压了出去,冰点之上的温度把整座城市都温暖起来。 这时街道上积了半个月的灰色冰雪已经消融了一半,脚下的路上满是灰黑色的泥水。 前几日开始,城内有青壮年男子扮成妇女老幼试图逃出城,所以京兆府开始关闭城门,不再允许任何平民百姓出城。 但市井之间消息之灵通,还是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羽林卫前军要在今日出城的消息,肯定瞒不住神通广大的‘无事忙’们。 所以这时和军队一起出城的,还有无数试图逃出战乱之地的各式平民百姓们。 熟悉的声音忽然在路边响起:“阿深!” 我心中悸动,认出了那声色,那分明是天曦。 我知道那就是她,但我不敢看她。我第一反应甚至是逃跑、走开,因为我不知该怎么面对她。 我不知道三个月前留给她的信,会带给她什么感受。那封信对她来说,会是愤恨,还是欣喜? 她开口又叫我名字。我忽然又想笑,好像自己刚刚又一次在傍晚下学时,只在太学北门等了她三盏茶的工夫后,再和她一起去北门外的翠羽轩。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转脸看向右边,那是她的声音传来的方向。 我尽力搜寻着,想尽快找到她。 但试图出城的百姓和军队挤在一处,太难在其中分辨出娇小的天曦出来。 “阿深!”又一声响,我终于尽力循着声音看到了她。 她好像瘦了,头发也变得更长,陌生到让我觉得,最后一次见她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她看到我看到了她,更加卖力挤向我这边。但她力气太小了,哪里能挤得动这么多人。 我不忍她这样,终于也试图分开人群,挤向了她的方向。 但人流的力量太大,即使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即使她也正尽力挤向我,却还是和她隔着十步远。 我终于不再忍耐,抬双手用力,支开身周士兵和百姓,靠近了她。 看到我离她近了些,她伸出右手想要够我,但还是够不到。 我也伸出手,想要抓她右手,却也是和她渐行渐远。 她脸色忽然更加潮红,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挤到了正被其他士兵挤到城东门的我三步远外。 她终于够到了我,却是扬起了右手,够着给了我右肩一拳。 她真傻,我这时穿着铠甲,一点都不会疼。 她脸上忽然挂上泪痕,大叫起来:“让你要走都不告诉我!” 她想再挥拳打我,但已经够不到我了。 她从衣袖里逃出碎银子、散铜钱,开始狠狠砸向我,边砸边哭:“让你要走都不告诉我!让你非要去打仗!” 她那把碎银子砸在我胸甲上叮当,砸在我脸面上生疼。 这是她第一次动手打我。她打的越狠,我越是感到疼痛,心里也越是透快,越是觉得这是她在意我。 她边哭边对我喊:“你别那么傻,别像话本里的那些人那样,总想着做英雄,不要总想着冲在最前面!我不在,刀剑和箭矢也不长眼,没人再能护着你了!” 我心中苦笑,暗自腹诽:“我胆子这么小,怎么可能冲在前面呢?” 按照计划和命令,我只会在中军压阵,让大家都知道那个传说中血中有神力,去年斩杀了万千丧尸的北圳小世子风静深,和他们并肩一起站在了东原人的铁蹄前,站在了白云岗上,就算完成任务了。 见我没躲,真砸到了我,天曦忽然原地愣住了,眼泪开始扑簌簌的掉,嚎啕大哭了起来:“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你要去打仗?万一你要是死了,要怎么办?” 她问我为什么,我又能去问谁为什么呢? “阿深,为什么?为什么那晚我们喝过那顿酒以后,一切就突然全都变了?映池走了,榭潆泓和宝璋也走了!父皇昏迷了,大哥被抓走了!你突然又要走,嘉月突然就死了!好好被关在牢房里的你,突然又要出城去打仗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到底是怎么了?” 她问我 6. 第6章 战云密布 《身似飘蓬》全本免费阅读 武成二十二年初冬,乱世元年,十月初五晚。天中城东三里外,白云岗。 从这晚开始,乱世终于还是来临了。今后的几十年里,各国混战就几乎没有停歇过。 历代的史官们对此毫无异议,所以后来各代的史书里,都会把大懿朝武成二十二年这年,别称为‘乱世元年’。 这天之后我认识了更多人,也了解了更多人。如今他们有的还在,有的早就死了。但有些就算还在,我应该也再也不会见到了。 ‘生而不同,求同存异,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道理,到如今了我还是很懂的。 我也早知道了‘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这样的句子。 或许成年人之间的告别仪式就应如此简单:‘你没有回我的信,我也默契的没有再寄;我没有回你的信,你也就默契的别再寄来了’。 就这样安静地消失在彼此的生活里,就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一样。 但十七岁时的我可还不知道这个道理。就算那时懂得了,也是不愿相信的。 当然,我也有过不回复人家来信的时候,比如武成二十四年夏秋之际,千夜寄来的那无数封来信。 那时我正在番邦扶疏城,正不断接到各种突如其来的消息和噩耗,坠入深渊和黑暗之中,摔得头破血流。 我不再主动联系任何朋友,自我断绝一切非必要社交。是他不厌其烦的一直来信,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人在哪?怎样了? 我希望他没觉得我是性情凉薄。我骨子里本不是个淡漠的人,也有很多特别挚爱的东西,也有很多非做不可的事,也有很多想能再见面的人。 那段时日与他虽未谋面,却知他暖心。可有些坎,大的当时自己都过不去的时候,即使是多少年的老友,也是不愿轻易把伤口给他看的。 但他还是一直来信,我才知道他是真正在意我,从没忘掉我。我这才敢小心翼翼的打破静默,战战兢兢的回他信,希望我之前的缄默没有冒犯到他。 我告诉他,人在最悲哀的时候,会突然消失一阵子。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我告诉他,在那段时间,我头顶降临了一场暴风雨,天上所有的云都自杀身亡,从此以后晴空万里。 金铁虽硬却易断,人的心肠亦然。当一个人的心肠断了的时候,他虽想要人们都能看到他,却不愿人们知道他是谁。 有些悲哀,只能自己面对。每个从真正的悲哀中,自己落落大方走出来的人,都是艺术家。每个如今百毒不侵的人,一定都曾经无药可救过。 我曾相信:“务必请你,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千次万次,毫不犹豫的,救我于这世间水火中”这句话。 如今我更相信:“务必请你,一而再 ,再而三,三而不竭,千次万次,毫不犹豫的,自救于这世间水火中。” 把上面这些话一股脑寄给千夜后不久,我就收到了他寄到扶疏城的回信。 小心翼翼打开时,看到开头的“你大爷的!”四个大字,和之后的“我就知道你又经事儿了!”,我立即就想象出他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和他左额上又上下跳动的那撮白毛。 我才知道,武成二十二年十月初八那天,看到他突然作为城内增援的一员出现在白云岗时,我恶狠狠踹他的那一脚,怒骂他“滚回去继续喝你的酒”时,让他真正认定了我这个朋友。 痛苦到极致是微笑吧?那时千夜被我这重重一脚踹的滚翻在烂泥地上,就那样仰面躺着,微笑着看向天空,开口道:“阿深,沿溪死了。” “滚滚滚!滚回去!你他妈跑来这,就是跟我说这个?知道这里是什么吗?这里是地狱!” 那天火山灰终于没有再来,无尽的大雪也终于开始变成了白色。像是那些黑雪也不忍,于是纷纷洗尽了铅华,干干净净的为这样一个心地纯良的姑娘送行。 “阿深,大帝醒了。不会再有增援了。”他还是笑着,若无其事的缓缓说道。 --------------------------------------------------------------------- 年纪大了,思绪容易飘忽,你看我又扯远了。这次我们谈及的,应该还是那年十月初五,我在白云岗上的第一个晚上。 十七岁的我正抱着自己的不易剑和哥哥留下的百辟刀,窝在白云岗西侧的反斜面上的战壕里。 壕沟、战堑像蛛网一样遍布在岗顶西侧,在这坡面上相互连通,但并不宽,只能容两人侧身而过。 这样狭窄的坑道,正是为了躲避东原人的投石机砸下来的巨石。因为壕沟若是太宽,投下来的石头就能滚落进坑道中继续伤人。 铁蒺藜和绊马索也早已在这日下午铺在了岗下,防备东原骑兵冲杀上来。 即使火山灰不再飘过了,持续几日的放晴还是突然就停了。 重云又开始把天空笼罩起来,阴沉的战云密布在头顶,压得人就连喘气都要小心翼翼。但无论这天是多么阴沉,那雪却就是下不来,像是憋着一股子劲头,要找个合适的时机才肯落下来。 起雾了,空气是潮湿的。冬夜的雾气从缓坡上播撒下来,经过我身穿的玄铁甲上,在黑铁皮上硬生生的种出一层银霜。披了霜的甲胄不再仅是沉重,也更加冰冷。 这反斜面的土山坡上到处都是生起的一堆堆篝火,兵士三三两两挤坐在一起,热气腾腾的火苗映照着雾气,烟波浩渺的。 即使这时我是在相对安全的后军,还不用正面面对东原人,但这终究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军营,心中激荡,不由书生意气又上来了,念起了《六州歌头.战城东》: “ 雪消冰融,披霜战城东。战云耸,膻腥浓。 进退共,死生同,刀剑身周拢。 热血汹,心潮涌,烈焰炯,铁甲重,征尘冗。 炼狱真空,人间遍鬼雄,怒发霄冲。 天有绝人路,人有逆天勇,少年如风,志莫穷。 铁蹄飞腾,擂鼓动,战旗纵,荡长空。 悲笳起,忽倥偬, 泪如倾, 气填膺。 笑白发成蓬,驭飞虹, 挣尘笼。撞丧钟, 见兵戎,取奇功。 遥望青冢,故梦入天中,夜半归鸿。 枪尖挑殷红,雕弓射枭龙,谁为天骄种?” --《六州歌头.战城东》 “好词!”忽一人在壕沟旁抚掌,接着就跳了下来,倚坐到我对面:“想不到静深还有这等豪气的时候。” 我听得声音熟悉,定睛一看,果真是大都统的公子陈昂驹,前太学演武场的教习。 直到今日出城后,我才知道他也来到了白云岗,和我一样,监军这支抽调到白云岗的羽林卫精锐。 大都统的独子都出现在了这里,这说明了大都统抵抗狄人的决心,也彰显出他对打赢这场仗的信心。想到这些我心中也不再像先前那样紧张。 他看到我怀中抱着的狼牙百辟刀,探身拍了拍这厚厚的刀背。 这两年在太学演武场经常见他,所以和他并不算生疏。我也早知他一心尚武、心无旁骛,便把刀递了过去。 他右手握住刀柄,苦笑道:“刀还在,人却不在了。那时太学里能和我在刀枪上过上手的人,一个是你哥哥风弈鸣,另一个是天阳。现在却都不在了。” 我说:“只要他的刀还在我手上,我就永不会忘记他。” “嗯。”他把刀递还给我,又问我:“你为什么要来这?其实你不用来这以身犯险,让大家知道你站出来了就已经够了。” “我身上有风神之力, 7. 第7章 泣血蝇虫 《身似飘蓬》全本免费阅读 听到西侧岗下传来的马嘶声和叫骂声,陈昂驹立即爬出了战壕,走向闹起来的西侧坡底方向。 他果然有战时经验,所以反应能如此灵敏。陈昂驹在去年就已经是骁果营先锋,随大都统出征,参与了拦歼来犯的风居城旧部的战役。 可我还是个十足的愣头青,所以直到他都走出很远了,我还正自在壕沟里发愣。 我反应过来,忙也跟着爬了出去,一路小跑跟上他,稍没注意就差点滑倒在这土石缓坡上。 之前堆积起来的雪都融化了,融雪把本是黄色的土山岗浸润成了红色。围护后军、中军的后卫营的兵士,挑着刀盾手重甲的民夫,运载粮草的马队,驮着箭枝的骆驼队,都在这坡面上踩来踩去,把这土石坡面弄得烂泥狼藉。 不过散落在坡面上的一人高的石块倒是安定,仍然镶嵌在这坡面上。 我终于小心翼翼的在烂泥地上摸到岗底,看到铺设好的绊马索中正锁着一匹黑青色的战马。 那马并没有披着铁甲,一看就是轻装上阵的斥候坐骑,尽量减了重,为的是把马的机动性发挥到极致。 这马可怜兮兮的侧卧在那里,身周被带着铁蒺藜的铁索紧紧拴住,动弹不得,只是呼呼从口鼻中喘出白气。 战马身侧是一个同样轻装的东原轻骑兵,身上只是穿着牛皮甲。唯一抓在手中的武器只是一把东原短弯刀,也同样是为了机动灵活而尽量少带装备。 他的脸庞是如此青涩,雀斑遍布在他高原红色的脸庞上,我甚至觉得他年岁比我还小。 他正坐在那里,绑扎在右臂上的袖箭筒裸露出来,左腹部有一处口子正溢出鲜血。我一看就明白了,他是被枪尖从马背上戳下来的。 他跑进了我们这大后方的铁蒺藜和绊马索中,肯定是因为不熟地形,又因为大雾,而迷失了方向,误闯进了这里,才被这样轻易的生擒活拿。 想到这,我心中不由担忧。对方斥候肯定不止这一个,但只抓住了这一个。剩下的对方斥候应该已经探明了白云岗的情况,或许不久对方就会有所行动。 围住他的后卫营的兵士有七八个,却都并没有在意这个东原斥候,只是在关照着那个被这斥候袖箭射穿左大腿的倒霉蛋。 那是军医在处理创伤。这样的贯穿伤,药是要拿药捻子捅到里面的,为了避免以后有空腔,我看着都疼。 我不忍看那受伤的兵士,就把视线转向那东原斥候,却见他好像知道了自己难逃一死,不再惊慌。只是把随身带着的那把马头琴拉了起来,琴声悠远漫长,像是等着赴死。 他这是在思念远在东原的母亲,还是想着来这前最后见的姑娘?或是我想的太多,他只是单纯在死前想再拉一次琴而已。 “砍死他砍死他!”那个我之前就听到的喊叫声终于近到了那个斥候面前。 窄背环首刀亮了出来,手起刀落,那年轻斥候的脑袋就被砍了下来,和从他手中松落的马头琴滚在一处。 风风火火赶过来砍人的,是个拿刀的黑汉子。他砍完人立即就提着半拉裤子,狠狠啐了一口浓痰,骂骂咧咧的继续跑向岗底不远处的旱厕,又去接着上他没上完的大号。 他边跑着还边继续骂骂咧咧:“他娘的一群饭桶!不砍死,由着他拉琴扰乱军心?” 我只看到了他那黑亮黑亮的大脑门从眼前闪过,就再也看不见了。 我问陈昂驹:“这是谁?好狠烈的心!” 陈昂驹无奈笑道:“这是个‘生不怕京兆府,死不怕阎罗王’的混不吝。是后卫营的一个什长,叫安乐海的。他这人活的潇洒,今天拼命打仗打赢了,升了迁,明天就去妓院喝酒斗殴,立马就又撸下来了。这么多年了,这不还只是个什长。” 话音未落,我就忽然察觉到不妙。 那是沉闷的呼呼风声从头顶传来,下一瞬就是一块一人多高的巨石落在了山岗上,滚落下来。 那是对方投石机开始轰击白云岗了。事发突然,陈昂驹不再理会我,只说了一句‘回去壕沟’,就走开去指挥了,留我一个人回到了先前的壕沟里。 巨石仍是不断砸下来,伴着几颗牛油包裹的火球一起,从坡面上滚向坡下,一片混乱至极。< 8. 第8章 泣血蝇虫(二) 《身似飘蓬》全本免费阅读 安乐海叫道:“切,骗老子?老子杀过的人比你见过的都多!你这样的新兵蛋子,被我煽乎上去送了命的,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了!你想不想听我是怎么煽乎起他们的?你这样的学堂兵,天真、单纯,小白鼠一只,最容易被煽动。” 我被他唬的一愣一愣的。这才是军中大部分兵士的真实状态吧?哪里会像这时的我这样,斯斯文文、扭扭捏捏、惺惺作态、儿儿女女的? 我没想到,后来在四相营后,我也会变成这般样子,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后来,我也不得不煽乎那些新兵,激的他们争做排头兵上去赴死。没有一千,也有五百了吧? 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过的人,还怕个鸟甚呢! 即使是渺小、丑恶、粗鄙如蝇虫,也分为在粪坑中继续苟且摸爬的蛆虫,和在痛苦血泪中凝出羽翅、振翅挣脱出粪坑的飞蝇。 大黑耗子又说教、炫耀道:“别他妈告诉我你叫什么,反正记住了也没用,新兵很难活过三天。三天后,你死了,你的名字就毫无意义了。像我们这种能活下来的,哪个不是老兵油子?” 我颤声问他:“这就是打仗吗?” “你见过的将死之人太少。我见过很多,就越是知道要痛快着过这每一天。活着的人总喜欢牺牲今天的痛快去等待美好的明天。但今天就是今天,你得痛快着去过。长远来看,我们可是都死了。” 他说的没错,那时我什么都还没见过,那时我也不知道见将死之人的真正感受。 那种感受,是你巴巴的看着将死的母亲,如你所愿得,多吃下了一小口你剥开的煮鸡蛋清时的,无与伦比的欣慰。 大黑耗子的嘴还不想停:“咱这条命虽烂,可也得活着不是?这次打完,发了赏钱,再去城西妙音坊逛逛,舒坦舒坦。这次老子要走走旱道!水道走腻了!” 还未经人事的我,哪能听懂这样隐晦的荤话,好奇问他:“什么旱道水道的?在城里什么地方?我怎么没听说过?” 他猥琐嘿嘿笑两声:“就在妙音坊啊。你要不要去?” 我还是云里雾里,但还是知道妙音坊是什么地方的,多少反应过来他那不是什么好话,就连忙摇头:“不不不,我可不去那种地方。” “活着就得痛快,就得享受!不然你活着是为啥?” “我还这么年轻,不想这么早就跟人比烂。” “呵,还不是早晚的事,装什么大瓣儿蒜呢你!人长大,不就他妈是溃烂的过程嘛!所以既然早晚都烂掉,那就使劲烂。天天怕这怕那的,啥也不敢干,活着畏畏缩缩的,有什么劲?” “不!有些事我风静深一辈子都不会做的,我有底线的。” 安乐海嗤笑一声,非常轻蔑道:“年轻啊,年轻!还得再长几年!” 他忽然又反应过来什么,对我大叫道:“风静深?你就是风静深?就是那个去年斩了上万丧尸的风静深?!” 我刚想表示肯定,他就右手一大巴掌扇在了我的头盔上,又叫道:“你他姥姥的不早说!” ‘哐当’一声闷响,我被他拍的盔歪甲斜,视线被拍歪的头盔罩住,只好抬头,双手把头盔扶正,无可奈何委屈道:“你不让我说的。” 他靠近我,右手一把把我头摁下去:“笨蛋!头压低!飞石可是不长眼睛!” 他从腰间掏出酒壶,递给我,示意喝点压压惊。 我犹豫着接过来,虽有点嫌隙他那脏兮兮的酒壶,却也不得不灌了一口,想让自己不再那样恐惧紧张。 他又好像担心我喝更多,立马抢回去酒壶,自己也灌了一口那壶中伤喉的烈酒,又对我道:“你这名字挺有意思。你有没有弟弟?叫风动浅?” 我被他这样的憨态弄的无可奈何。 可能是因为烈酒刚下了肚,或是为了逃避第一次上战场的恐惧,我话也跟着多了起来,反唇相讥他:“我知道你叫安乐海。那你有没有弟弟?如果有一个,叫不叫安乐湖?如果有两个,二弟叫安乐江?什么?有三个?三弟叫安乐河?四个?哪能都是弟弟 9. 第9章 泣血蝇虫(三) 《身似飘蓬》全本免费阅读 武成二十六年冬,十一月初八破晓。雁荡山脉南端,长乐谷长乐镇。 白云岗曾数万人齐聚,物换星移,时变世异。 时间就是如此奇妙。安乐海不会想到,武成二十二年十月初五那晚,他随口对风静深说出的最后那句话,竟然成真了。 多年后的武成二十六年十一月初八,终于做了百夫长的抗夷游击队第十三支队长安乐海,在雁荡山长乐谷南端的长乐镇再一次见到风静深时,却发现风静深又变成了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畏缩的样子。 这时安乐海和他带来的抗夷游击队十三支队,刚把风静深从东原狄人那队骑兵那里,接应到了这里。 那队原本有五六十人的骑兵,这时只剩下了三十多。他们的统领云清和,早在三日前就已经战死在了护送他来长乐镇的路上。 这时那剩下的三十多东原骑兵,正在镇子的北侧边缘断路,抵挡着追来的夷人,为安乐海他们带着风静深继续往南走争取着时间。 安乐海看着这时长乐镇上空清澈的雨水,和脚下碎石路面上浑浊的泥水,又想起四年前白云岗坡面上融雪后的烂泥地,又想起在白云岗弹尽粮绝、再无增援的绝境下,那个在武成二十二年十月初八的豪雪中,披着战袍、独坐山巅的十七岁的风静深。 他曾眼睹风静深在白云岗上如魔主下凡、浴血奋战,在一片惨淡的漆黑中,像是个领航者一样,独自努力去劈开极夜,试图让大家都能再次拥抱黎明。 那时安乐海看到,最后风静深独自一人坐在了岗顶那块最大的石头上,发髻散落,赤红双眼,睥睨着一波又一波围上来的东原狄人。 后来安乐海总是在猜想,那时风静深究竟在想什么?可能他只是在想,若是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该多好啊?他还是会和太学中其他十六七岁的孩子一样,坐在太学的学堂里,哀愁着各式课业。 但安乐海看到,那时独坐山巅的风静深,又将他双手中的刀剑握得更紧。 仿佛风静深他不能背弃他自己的信念,不能抗拒身体中风神寄放在世间的风神之力,抵挡不住风神那执着了万年的遗志。 那时恍惚间,安乐海仿佛看到,万年前的风神,和这时坐在岗顶的风静深已经合而为一。风静深脚下的那片土山岗,是他们二人的战场。他们为了护她们周全,心甘情愿。 那时他们的生命是有光的。在他们熄灭以前,能够照亮她们一点,就是他们所有能做的了。他们爱她们,但并不要求她们记得他们。 那时的安乐海不敢向他们祈求怜悯,怕他们会狠狠拒绝他。这让安乐海他这个苟活者,在暗红的血色中,依稀看见了微弱的光芒。 可到了现在的二十六年,风静深他仿佛沿着时间走回去了。这时已经二十岁的他,又成了那个畏首畏尾的十七岁时的胆怯少年。 武成二十二年十月到二十六年十一月,在他身上又发生了什么?让他从那时精神意志上的巅峰,又跌到了这谷底? 这时风神之力又要发作,但风静深似乎在咬牙抵挡着它的到来,像是两个小人在他心中较劲:一个小人说拿起刀,杀了那些又追来的西夷人,你就开阔了;另一个小人告诉他,不要再轻易屈服于命运,你的刀和剑都在你自己手上,应该让你自己的心来决定是挥动他们,还是放下他们。 这让他在两难中变成了这幅样子。即使这时已经二十岁的他,早就知道了精神和意志对于一个人的重要性。 这时他认为,精神上的痛苦应该是不存在的,因为精神上的痛苦是由人自己的脑袋产生的,是由人自己的脑袋决定的。 这和□□上的伤痛不一样。比如別人扎你一刀,你是觉得痛的,那是沒办法的、现实上的痛。 但是人精神上的伤痛,人是可以自己努力用自己的意志弱化、甚至无视它们的,至少转化成沒有那么痛苦。 然而这还只是他的想法,这时他还远远没能做到这些。 这时的安乐海则知道,志在抗夷的四相营刚刚在三个月前,因为林营统制林澜清和山营统制陈昂驹的反叛而瓦解。风静深身边的伴当韩嘉树和魏六,都死在了这场哗变中。 之后风静深在夷人的追杀下幸运的逃出生天,再后来试图营救他的各路人马,就都际会在了这雁荡山脉。 风营在天中的暗线派出的小队,东原狄族大阏氏天曦派出的骑兵,和榭潆泓派出的游击队支队,都前后出现在了这里。 那些心甘情愿前来救他的人,有不少都死在了紧紧咬杀的夷人手里了,或许这也是让风静深这次崩溃的如此彻底的缘故吧。 即使风静深应该早就知道了,成年人崩溃,要选对时间、看好场合。即使明明指头碰一碰就要碎了,却还是应当避开所有人,在独自一人的那一刻再化成灰。 可是谁还不是在夜里崩溃过的人?谁不是心里头有一部分死掉了的人?人们每天都在变得更无所谓,人们在拒绝了煽情之后的每一天都在嘻嘻哈哈。 但在人们堆砌起来的不羁里,总该有什么藏在最深处吧?即使已经很努力地把人生过得明亮,却仍有多少唏嘘在心头 。 然而黑暗中崩溃的必是不堪一击者,残留和光大的必将像利刃般一往无前。 --------------------------------------------------------------------- “起来!拿刀!”安乐海狠狠将那把狼牙百辟刀扔在仍蜷缩在泥水里的风静深,大声喝道:“拿起你的刀和剑!和我们一起,砍了那些追来的西夷人!” 衣衫褴褛的风静深只是紧闭双眼,全身瑟瑟发抖,哭喊道:“不!我再也不拿刀了!” “他娘的狗东西!每到这时候就装死!我们都要被他害死了!”挥刀替风静深挡开几只弩箭后,一直跟随在安乐海身旁的支队副队恶狠狠骂道。 百夫长瞪了那副队一眼,俯身又骂向眼底下的风静深:“还有没有想见的人?还有没有想做的事?有没有?可你这混蛋都要死了!我们都要死了!我们都死了不要紧,可你不 10. 第10章 尸山血海 《身似飘蓬》全本免费阅读 武成二十二年初冬,乱世元年,十月初六正午。天中城东三里外,白云岗。 白云岗第二天正午时,岗下的拒马桩上还没有沾上血肉,气温还是在冰点之上。 昨晚狄人的投石机乱砸了一个时辰,不久就停歇了。这让我们大部分人都能把上个夜晚睡过去。 狄人并没有直接攻城,而是就在白云岗四周布阵,一看就是要先攻击白云岗了。 人家也不是傻子,昨夜斥候探明了地形和我们的部署,肯定知道先攻城是行不通的。不先拔除白云岗这个阵地,他们强行攻城就会面临腹背受敌、被两面夹击的危险。 我知道,这场战争应该就像是各自的人生,无论谁赢谁输,都是处处关口,人如草芥。这一茬一茬得割下来,谁能完好的存活,都是命。 我也一直担心着对方突然的攻击,高度紧张不安,想睡会儿又不敢睡,睡着了又睡不踏实,干耗着精力和心神。 一直紧绷的神经让我口舌发干,又饿又渴又困,却不想吃也不想喝,只想能在这壕沟一直窝下去,能真正闭一会儿眼。 平躺在我左侧的安乐海还是睡得很死,好像对他来说,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他们会马上进攻吗?”我摇了摇他,不安的问道。 “前军和左军、右军都在东面摆好阵了,那可是长枪方阵和重甲刀盾手围着弓箭手的阵型,有他们跺在那儿,对方上来多少骑兵,赶下去多少。睡觉睡觉。”他一个翻身背对了我,又要继续睡。 “都要打起来了,你还睡得下去?” “为什么睡不下去?我们后卫营在西边,还轮不到我们上去。睡好了,等真轮到咱们了,才有力气上去干。” “可如果他们从西边绕上来呢?” “不可能。天中城墙离这只有三里远,他们大队人马想要从西边上来,咱们城墙上那可是一目了然。到时城上的弩车和投石机万箭齐发,还没等他们冲上来,就剩不下多少人了。” “如果他们小股偷袭,摸上来了呢?” “那还有什么可怕的?那么点儿人,砍死就是。” 我还是不放心,又想再问他时,就听到白云岗东侧传来雄壮的“呼”的一声。成千上万人这齐声一喊,真是让人血脉喷张。 对方投石机又砸了一轮,便马上停止了,应该只是威慑而已。过了几吸时间,阵前传来了第二声“喝”,那应该是东侧各个步兵方阵在接到号令后的回应。 “轰隆隆”的、如雷声般的马蹄声响起,从东面更远处传来,肯定是对方骑兵开始发起冲击了。 我从坑道中站起来,试图看向东边。但我们处在岗顶西侧,根本就看不到白云岗另一侧的情形。我只好又缩回原处,尽力打听着岗东侧传来的声响。 这时投石机已经不再砸了,因为一旦敌我双方战在一处,不长眼的投石机会误伤。 我又听到“咻咻”的声音此起彼伏,应该是我们的弓箭手先放了箭,试图减缓对方的骑兵的冲击,先行杀伤他们。 又有不绝于耳的‘劈哩啪啦’声,那是对方高速机动中的骑兵撞上了拒马桩或者外围枪阵,伴着马的哀嘶。 听到这些令人心惊的声响,我忽然回想起还在太学中时,看到的兵书里描绘的,步兵对抗骑兵的战法。 步兵对抗骑兵,不光要有枪阵和重甲步兵,还有要弓箭手或者弩手,等骑兵冲不动了射就完事儿了。而且骑兵比人高,不容易误伤,射歪了也是从步兵头上飞过去。要是有拿斧头、大剑的预备队更好,绕后砍骑兵非常舒服。 昨晚听陈昂驹和安乐海说过,我们的步兵方阵就是这样安排的。用混编的战术方阵,对抗敌方的骑兵部队。外围是长枪手,阻碍骑兵冲击;中间是刀盾手,最内侧是被围护起来的弓箭手。 想着这些,我忽然察觉之前所有的声响全都止歇,下一刻就全是人群的呐喊和嚎叫。那是接阵了,是骑兵在冲撞我方重装刀盾手,或是刀盾手在削砍对方的马蹄。 忽然又觉得不对,怎么这慌乱的呐喊声和马蹄声越来越近了? 我还在捕捉着阵前传来的种种声响,忽然觉得头顶阴暗了一瞬。一抬头,见是白色的马腹一晃而过,是一匹马越过了我所在的坑道。 我一个激灵,下意识想躲开,身体却僵在原处。我知道,那不是我们的马。因为骑兵是我们的后手,是太金贵的东西,不会这样轻易出击的。 骑兵确实强大,但对于缺少马种的中土来说,骑兵最大的缺点就是太贵。我们一个骑兵也不会只有一匹马,两三匹都是正常。 马是直肠子不会反刍,所以马饲料也很烧钱。这么金贵的兵种,自然还要披甲保护起来,又是一笔开销。而且马没有好草料吃,就会死的很快,没法克扣,所以一个骑兵得花费几十个普通步兵的钱才养得起。 想到这,我马上反应了过来,对方的小队偷袭真的来了! 那马跳过坑道,却又绕了回来。我还在愣愣的想着,就感觉到反射着寒光的枪尖刺向了我。 “愣着等死?!”安乐海冲我大喊一声,这让我多少反应了过来。 安乐海早就蹦了起来,他随即抽出窄背环首刀,右手挥刀把刺向我的长枪架开,左手顺势一把薅住那已经沾了血的枪杆,奋力一拉,把那骑兵从他那匹白马上拽了下来。 不等那骑兵反应过来,立即右手一刀戳在了他的脖颈上。 我看着发愣,忽然听他喝道:“拔刀!” 说完,他就大步去追那匹跑向远处的白马。那是他的功劳,不想让别人抢去。 “他们真的小股骑兵摸上来了?”我已经感觉不到恐惧了,或是已经沉浸在了恐惧之中了,颤 11. 第11章 尸山血海(二) 《身似飘蓬》全本免费阅读 武成二十二年初冬,乱世元年,十月初六傍晚酉时(下午五点),白云岗西侧。 这天我们抵住狄人第一波进攻后,一直到了傍晚,太阳都落在了城头上时,对方都再没有任何行动。 我从小怕血,怕自己的,更怕别人的。更不要说这日午后,还刚刚看到了那些被马踩烂的躯体。所以直到这时,我还是没敢踏上白云岗的顶端,因为害怕会看到那一侧的惨状。 今天第一次碰到对方真正的骑兵后,我没感到多少后怕,来这之前的恐惧也全都没有了,只是觉得很累。不是身体上的累,是精神上的累。先前睡不下,这时却在原来的壕沟里睡了起来,想睡个溜够。 天气还是很暖和,甚至有点闷热,可能也是因为身上的铠甲和衬里太厚了。一直在侧卧着,我右半边身子有点麻,这让我有点烦躁,只好躺平身子,想继续睡。 “阿深!你原来在这!” 我知道这是谁的声音,好奇天曦怎么到了这里了。这里刀剑不长眼,她一个女孩子家,不会害怕吗? 我急忙坐起来,先看到站在壕沟边上的一双红绣鞋,再看到浅粉碎花点缀的白色裙摆。我着急忙慌再往上看,见果然是她,正笑吟吟的俯视着我,不再是我出城时看到的她那满脸的泪痕。 见真是她,我松了口气,庆幸还能再见到她。但我马上又急眼了,站起来冲她摆手,想赶她回去:“天曦,回去!回城里去!这里太危险了!” 她却毫不为意,纤细的身子往壕沟这边一倾,笑嘻嘻的就跳了下来,和以前她在天中城墙的垛口上跑累后,从垛口上跳到城墙上的青石板路面上时,没什么两样。我一直恐高,那时当然不敢站上垛口,那时也只好只是在下面跟着她跑。 这时我想和以前一样要去接住她。但下午刚被狄人骑兵追砍过,我在躲避时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这时身上都是污泥。我手忙脚乱的想把身上擦干净后再去接她,但哪里来得及? 她已经下来了,右手一把拽住我右手腕就要走,叫道:“走,我带你回去!” “回哪去?” “回天中城里啊。” “可是,我有命令、职责在身,我不能当逃兵。”我本来条件反射一样就想跟她走,但立马又把她拉住,为难对她道。 “小子,这小姑娘是谁?”安乐海被吵醒了,仍然躺在原处,不怀好意的看看天曦,又看看我,大粗嗓门刮人耳朵。 “这是我朋友,是我太学里的同窗。”我转头回答他。 天曦才不理安乐海,只是继续拽着我想走,边走边说:“学堂又快考试了,你要是一直在这,还考不考了?” “我。。。”我还是为难。 她忽然生气了,把她右手紧紧攥住的我的右手腕往我身上一扔,转身就要走。 “天曦!”我慌神了,急忙又喊她。 “你到底走不走?你不跟我走,我就自己走了。” “我。。。”我还是犹豫。 我想再说点什么,但她真的已经转了身,沿着蜿蜒的坑道走远了。 “天曦!”我大声喊起来,就要快跑两步想跟上她。 “天曦是谁?”安乐海的声音忽然又响了起来。 我睁开眼,见是一张大黑脸盘子悬在了我头上,心中一颤。这一吓让我完全清醒了过来,才发觉原来刚刚又是一个梦。天曦怎么可能会在这里?我黯然想着,又闭上了眼,想再睡会。 “天曦是谁?”安乐海又问我。 “一个朋友,我还在太学时的同窗。”我还是闭着眼睛,慢悠悠的回答他。 他又问:“什么样的朋友?看你这梦做得张牙舞爪的,这小手又抓又挠的。” 我不想再回答他,又再也睡不下去,就真坐了起来,右手用力捏了捏自己右大腿根,生疼。确认现在不是做梦后,我爬出壕沟,想活动一下睡麻木了的身体。 这时西边城头的红日要完全落尽了,一弯月亮接替太阳升了起来。那是碎月,我甚至觉得那不是原来的月亮了,更像是多少颗星星忽然聚在了一起,凑出了这一弯新月。 三个多月了,月亮还是碎裂的,丝毫没有再次合拢成一个整体的意思。这意味着魇神的气息远远盖过了月神的,并且还会持续很长时间。 安乐海也跟着我跳出了战壕,生怕我会离开他的视线一样。 我终于没有忍住疑问,就问他:“我看出来了,你在昨晚知道我名字后,就一直让我跟着你。其实哪里是我跟着你,而是你一直在我旁边。” 他忽然不好意思起来,嗓门不再大声了,闪烁其辞:“你个生瓜蛋子,就这么被扔上战场来,怪可怜的,能拉扯一下就拉扯一下呗。” “中午多亏了你搭救和提醒,要不是你,我早已经被人家刺死了。” 见我道了谢,他竟更不好意思了,只是嘿嘿干笑。 “可你为什么要救我?”我又问他。 他忽然郑重其事起来:“你有信仰吗?” 我苦笑:“没有,我不信鬼神。我不想成为那种人,那种宁愿信鬼神,也不信自己的人。” 我没想到他那样一个糙汉,竟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只听他说:“信仰不一定是宗教,也不一定是鬼神。但人总归有信的东西,你再好好想想,你信什么?” 人在世上,哪能总指望别人兜底?唯有站稳自己的立场,成为自己的话事人,对他人无诉无求,才能所遇皆良人,所行皆坦途。 想到这些,我回答他:“若是万一有时我没什么可信的了,那最后一个还能信的,只能是信自己了。虽然人没有高低之分,但人都是有起伏的。所以在人之上时,要把人当人;在人之下时,要把自己当人。我敬祖先、信自己。我可能是个民族主义者,但我不会掠夺、欺压其他人,更不会‘恨人有、笑人无’。我可能只是想尽力,尽力把自己的潜能全部激发出来,好好的活着,就像我们的祖先那样。” “嗯,信自己也是信仰。那还有其他的吗?信仰么,可以是你爱的人,也可以是触动你心灵的事。” “这样说来,那我可就有很多信仰了。我信父母,信兄弟,信姐妹,信朋友,信鸟兽鱼虫,信草木枯荣。也正是因为有枯荣盛衰,人才会有所期待,会期待明天、明年。” 他若有所思了一瞬后,好像又不想让我察觉到他那点感同身受,便又大嗓门奚落我道:“你 12. 第12章 尸山血海(三) 《身似飘蓬》全本免费阅读 武成二十二年初冬,乱世元年,十月初六傍晚酉时刚过(下午五点),白云岗。 忽然听到东侧的螺号声,我心头忽的一紧。我们的主力作战部队大部分都部署在了东侧,对方也刚刚在东侧吃了苦头,难道他们还要强攻那里的正面阵地吗? 我看着增援队伍正要集结在我们西侧,都是一样的配置,都是枪兵和刀盾手围护着弓箭手的四个方阵,总共得有三四千人。 这些方阵只是刚刚到达岗下,因为还是行军状态,所以一片混乱,哪里还能保持住阵型? 不对!我就是觉得哪里不对。 现在是冬天,酉时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如果狄人的骑兵趁着夜色绕过来,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那刚到的增援还没投入到战场上,就要被冲散而损伤殆尽了。 虽然螺号是在东侧响起的,但我觉得对方这更可能是声东击西。我想立马找到陈昂驹,想告诉他,不要忽视了白云岗西侧,因为对方可能会趁着夜色,突袭我们放在西侧的辎重和粮草。 我拽住想要招呼身边兵士的安乐海,大声问他:“陈昂驹在哪?!” “昨晚他去岗顶指挥前,只是要我看着你,后来再也没见过了。”他好像没想到我会这样焦躁,闷声答道。 我心急火燎,就想往东走,想去找到陈昂驹,想让他把我的担忧传递给一直在岗顶的中军大帐。 就在这时,忽见一队中军护卫队从岗上下来,有二三十人,领头的挥舞着令旗打着旗语,边跑边吼:“中军有令,增援不得再前进一步,原地布阵!后卫营分居两侧,护住侧翼!” 我松一口气,心想自己真是多虑了,看来中军大帐也是想到了对方突袭后军的可能性,不然不会下这样针对性的命令。 “安乐海?”打着令旗的中军护卫队头领左顾右盼,大声喝问,直到安乐海挥刀回应后,才气喘吁吁跑过来,又对他叫道:“陈监军有令,你们队寸步不能离开风静深监军一步!他若有事,提头去见!” 说完,他们并没有离开,而是直接和安乐海带领的小队混在一起,只听那护卫队头领道:“现在我们这二十多人就听候你安乐海的差遣,护卫风监军。” 我感激陈昂驹没有忘记我,这样危急的局面下,还专门派人来护我。我不想显得自己特殊,但也只好接受,我又不能赶走奉命要跟着我的这些中军护卫们。 我还是担忧,后卫营只有不到两千人,只是守备队或预备队,竟要这么早就要上去了? 已经开始调动后卫营了,说明前军已经分不出兵来拱卫后背了,也说明今日在遭受对方第一波冲击后,我们的伤亡肯定惨重。可能更危险的局面是,我们就要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了。 在这并不辽阔的山岗上,双方反反复复的激烈搏杀,看来是避无可避了。 我正想着,一直担心的局面终于还是来了。 马群奔腾的声音从西侧岗下传来,越来越近。但我丝毫看不到任何异样,因为对方骑兵没有打着火把,而是在刚刚降下的夜幕的掩护下,正疾速接近灯火通明的我方西侧后背的阵地。 我睁大眼睛想看清对方骑兵在哪,有多少人。但等我能看清时,马群已经从左右侧翼冲上来了。 狄人骑兵先是一轮齐射,散散落落的放倒了我们方阵中的步兵,接着便挥舞着马刀和挺枪从左右两翼撕裂我方阵型,先冲入了运尸队和后卫营。 这时我还是分辨不出对方骑兵有多少人,能看见的那些已经开始冲杀上来了。而跟随在他们身后的隐在夜色中的更多骑兵,正源源不断的冲了上来。 我们后卫营还没有来得及展开到两翼,还是堆积在粮草和辎重周围。而运尸队都是民夫驱赶着的牛车,不可能指望他们抵挡这样的冲击,立即就先溃散了。 增援来的四个方阵是唯一能抵挡住这样冲击的力量,但增援的方阵还来不及移动,所以根本就无法及时堵住对方的冲击,这让对方骑兵的先头部队轻易的就深入到了我们方阵的后方,直接冲着我们后卫营就来了。 “马腿!”安乐海大喊一声,示意他身周后卫营的兵士砍对方骑兵的马腿。 “马腿!” “马腿!” 这声音互相传递在后卫营中,在我耳旁越来越高昂。 看来后卫营他们都是老兵,知道该怎样应对。而不像我这样这时还只是发愣,被对方这样如荼如靡的冲击,骇得愣在当场。 这时已经没有阵型可言了,我方步兵和对方冲进来的骑兵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混战在一处。 “压出去!顶出去!不然我们都要被闷死在这里!”安乐海在砍断一对马前蹄后,大声喝道。 骑兵的优势,在于他们如果能拉开距离,便可以有启动的时间,然后冲击步兵。 但若是步兵能快速接近并粘上骑兵,不让对方起速,那骑兵也就没什么优势了,反而一旦被断了马腿或被打下马,便会被步兵一拥而上乱刀砍死。 安乐海和他带领的老兵们看来深谙此道,立即蜂拥而出,迎着对方这时已经加不起速的骑兵上去,把他们从马上或刀或枪,一个一个得砍或者戳了下来。 这时也不管砍得是人还是马了,只要是还能动的,就先砍到不能动为止。 这时我也不知道我砍的是人还是马,我只是想能活下去。想要在这活下去,就要在对方砍死你之前,先砍死他们。 恐惧是什么?不知道。这时我只是想活下去,想活着回去天中城,再去见想见的人。 百劈刀在我右手,不易剑在我左手。。。不对,是百辟刀在我左手,不易剑在我右手?不知道了,我只是在奋力劈砍马蹄,同时躲避马上劈下来的马刀和戳向我的枪尖。 13. 第13章 尸山血海(四) 《身似飘蓬》全本免费阅读 这被窝啊,应该是哪个天仙在人间开的分店,不然怎会这样温暖、舒适?他是怎么把这分店开起来的? 可能是有一日啊,这位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了碎。被揉搓软了的这团白云,恰好落在了这白云岗上,就成了这被窝了么? “都酉时了?娘呢?娘今早上没叫我?”我问安乐海。 “娘?”他懵了,抓耳挠腮,左瞧右看,但周围没人能搭理他。 我浑身酸痛无力,动弹不得。扫视几眼周围,见都是血呼啦啦、面如土色的陌生面孔,都是一样的青涩或是淳朴,都是清一色的后卫营的装束。 再看看我脸前的大黑脸,我终于认出了他是安乐海,才知道这里不是家,母亲也不可能在这里。 “我还在家时,都是母亲每日早上叫一直爱赖床的我,问我早饭要吃什么。”我看着头顶的那壕沟划出的一线天,笑着回答他,想动一下,却还是动不了。 见无人能接话,我又问他:“我怎么到了这被窝里了?” “看你一直浑身发抖,搜出来这被子盖住了你。”安乐海答道。 我多少清醒了过来,可还是迷茫。安乐海说如今已经是十月初七酉时了,可我明明记得今日是十月初六。 满腹的疑问让我又问他:“我怎么睡着的?什么时候睡着的?” “睡了十个时辰了。” “我有点饿了。”我真的饿了,只好不好意思开口道。 他又为难看看左右,什么也没说,只是问我:“还疼吗?” 他一问,我想起来了,我后腰正中间往上一点,昨晚不知什么时候被划了一下。应该是被刀或者长.枪恰好戳在了后腰甲片拼接处,在那穿了甲。不过幸好铁甲好歹能兜住力道,使得伤口不深。 我这时还能醒过来,说明伤口已经止住血了,肯定是谁把我身上随身带着的彼岸花粉敷上了。 “怎会不疼?有时,疼也只是软弱离开身体的过程。”我苦笑答道,同时又问安乐海:“是你给我敷上的彼岸花粉?” “嗯。昨晚那些烧了粮草的骑兵眼看就要逃走了,你带头拦歼了想要逃离的那些亡命徒后,让我给你抹上的。你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 “昨晚你干的事啊!” “我干什么了?”我真的不记得了,只好又问他。 “你。。。”安乐海想说什么,但直到憋的黑脸变成了红脸,还是没能开口。 好一阵,他才咽一口吐沫,说道:“昨晚,那些骑兵烧了粮草后,想要穿过增援的方阵逃走。但我们的增援立足未稳,很难拦住他们。我们这些人都看见你冲上去,追着那些东原狄人的尾巴砍。” “我能有那么大胆?”我诧异道。 安乐海看向我的眼神,没有了刚见面时的不屑,只听他聒噪道:“那些东原骑兵调过头来就要砍你,百十人围着你都没砍死你!我们这才能一拥而上,最后把他们全都留下了!” “是吗?”我有点不敢相信,又问他:“那我伤了吗?残了吗?缺的是哪条胳膊哪条腿?我现在怎么动不了?” “砍完人后,你就一声不吭的回到了这壕沟里,倒头就要睡。只是让我把你随身带着的那些药粉给你后背涂上后,就怎么叫都叫不醒了,一直到现在。” “哦。我那时眼睛是不是红的?” 安乐海身子一颤,哆嗦道:“像是充了多少回血一样。” “那是风神之力。”我道。 安乐海又左右看看围着的众人,自豪大嗓门道:“瞧见没有?!我说了那就是风神之力,你们还不信!现在这传说中的神力在这,我们肯定不会就折在这的!” 周围一阵此起彼伏的叫好拍手声,这让我真的不知所措,直到我察觉到那一股股的刺鼻味道。 “什么味道?”我问安乐海。 “尸臭呗。”安乐海随口回答。 “收尸队呢?尸体没人运?” “往哪运?谁来运?活人都没那么些了,谁还管的了尸体?” 我一时摸不清状况,还是担忧道:“可是,就算是这样,你们也不能窝在这里啊!狄人又要来的,安乐海你快招呼大家准备好。” 安乐海道:“没有了,他们一时半会儿不会来了。” “为什么?” 安乐海苦笑:“他们围住了我们,等着我们自己先饿死呢。” 我想起来昨晚粮草全被烧掉了,但我们背靠天中城,城里有足够粮食,怎会就饿死了? 我又问他:“城里的粮食,都不够了么?” “城里?城里昨晚的投石机,是连我们一起砸的,你忘了?” “什么?” 安乐海大骂道:“他姥姥的,还城里呢?!城里自昨晚起就再无动静,我们被他们抛弃了,被扔在这自生自灭了!东原那些混蛋,好像看准了一样,只是围而不攻,等着我们自己先崩溃呢!” < 14. 第14章 尸山血海(五) 《身似飘蓬》全本免费阅读 武成二十二年初冬,乱世元年,十月初七酉时过半(下午六点),白云岗。 听安乐海这一提醒,我心中也是一沉。 但我想起刚来白云岗的第一晚,陈昂驹和我说过的那些话。那些他来这的理由,让我不相信他也会想投降。 “不会吧?”我终究还是没有站起来,只好坐在原处,迷茫的问安乐海:“那晚他跟我说过那么多他来这的理由,不会就这么投降了吧?” “要不说你年轻呢!”安乐海笑话我道:“了解一个人,不能看他怎么说,得看他怎么做。” 我又问他:“可我们现在就干等着吗?” 安乐海挠挠头,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周围的人也是你一言我一语的,但没有一个主意能让大家都觉得可行。 闹闹哄哄中,忽然一个声响从壕沟东侧传来:“安乐海,风监军还是没醒过来?” 我听出来了,那是陈昂驹身边的传令小校,我对他有点印象。这小校是陈昂驹从都统府带来的,是他信任的人。 安乐海看我一眼,见我点头,便转头大嗓门回应道:“哎,这儿呢。醒了,醒了。” 那小校这时已经到了壕沟边上,正探头往下看向我们,从人群中踅摸了一会儿,看到了我,便一抱拳道:“风监军,我们陈公子让你去中军大帐一趟,跟着我来就行。” 安乐海背着那小校对我使眼色,好像是让我不要去,因为还不知道中军是什么情况。可我想,既然陈昂驹的传令兵还能自由出入,那说明局面没有我们想的那般不可收拾。 不过无论什么局面,我本来也是想去找陈昂驹问清楚情况,所以我没顾安乐海他们的阻拦,还是起身,答应了那小校一声,就爬出壕沟,跟着他向东走向在岗顶的中军大帐。 安乐海他们自是不放心,可是又不能明晃晃的阻拦,眼睁睁的看着我走远,也只好嘱咐我道:“可自己长点心眼。” 有什么可长心眼的?这里除了安乐海他们,我只认识陈昂驹一个。不找他打听中军的消息,还能找谁? 再说名义上,我也是这两万前军的监军之一,即使不像陈昂驹那样是个真正上过战阵的,更没有什么实权和经验,可还是有责任要去中军的。 --------------------------------------------------------------------- 我想先向这小校打听一下,就小声问在前面领路的他道:“陈大哥,没事吧?” 那小校左右看看,转头和我并排走,也轻声道:“无事了,都处理好了。” 处理好了?什么意思?我一头雾水,想再问他,他却摆手道:“一会儿您就知道了。” 一路上小校再无话,只是前面领路。路上湿滑,在烂泥地上深一脚浅一脚的,又是因为上坡,我几次差点滑倒。 直到到了岗顶,东风吹过来,一阵更强烈的尸臭味差点让我当场就干呕出来。可我从昨晚睡着后就再没吃过东西,肚子里空空如也,哪能吐出东西来? 我向东看去,夜色下隐约看见岗下那堆积在拒马桩和铁蒺藜之前的尸体。那哪里还只是尸体?那分明是一道防线,一道可以迟滞对方骑兵冲击的防线。我心中一阵恶寒,也不知是悲哀还是恐惧。 我心中的恶寒还没从这情景中缓过来,就看到中军大帐前的四面军旗正迎着东风招展,白了边的红色军旗上的‘压制’‘镇守’‘捍卫’‘统御’分列大帐两旁,每面军旗的旗杆顶上都插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这四颗头颅无一不是睁大眼睛对着东方,似有多少不甘。我认出他们是谁了,他们都是坐镇中军的羽林卫前军的将领,无一不是大都统手下的得力战将,甚至有一两个我在大都统府吃那顿晚饭时还见过。 小校掀开帐帘,让我进去。我双腿有点发软,也不知是饿的还是吓得,只是浑浑噩噩跟着小校进了大帐。 陈昂驹正坐在帐中,对着眼前桌上的地图沉思着什么。见我进来,抬头轻笑问我:“醒过来了?血止住了?” 他早就知道我身上风神之力的事,也知道我在朔月受伤后血很难止住,所以才会这样问。 我答道:“嗯,安乐海给我涂了彼岸花粉,已经没事了。” 不知为什么,看到陈昂驹那桌椅,我忽然想把它们拆了来吃,许是真是饿坏了。 我局促的不知该再说什么,只好原地发愣。我又闻到一股香气,那分明是大米粥的味道,肚子就真不争气的叫了几下。 我看向就在我身侧那只大木桶,里面果然是正冒着热气的大米粥。可这桶里的清粥,清汤寡水的都能映照出我的影子,要是把个人倒着栽进去,再拽出来时,身上都不会沾上几粒米。 “饿坏了吧?”陈昂驹已经走到我前来,抓起木桶中的汤勺,盛上一碗粥递给我,又道:“他们都跟我说了你昨晚的事,回去城里后给你记一大功。” “我们还能回去吗?”我慌里慌张喝了一口稀粥,抹了抹嘴问他。 他笑道:“先喝完。知道你一直昏睡,没吃饭,这才让小校去看你几次,等你醒了就叫你来先喝点粥。这可是最后一点米了。” 我知道粮草已经没有了,便焦急道:“我们粮食没有了,再这样下去,早晚要营啸的!得想想办法!” “剩余的马和驮着箭矢的骆驼都杀了,已经先让大家分吃了,可远远不够。”他道:“营啸其实差点就出现了,你看那些挂在旗杆上的几个人,都是要投降的,中午被我砍了示众,这才弹压住了。” 我这才察觉到他身上溅射上的血迹,殷红殷红的,心中又一阵恶寒。 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们的父辈都是带兵的人,可如果换做我在他那个位置上,我又会怎样做呢? 我应该是横不下、狠不了那颗心的。可没有真正发生的事,谁会知道呢?可能谁都会有身不由己,不得已而为之的时候吧? 我这时已经把一碗粥喝完了,陈昂驹又递过来一碗。我犹豫了一下,但饿着的肚子让我不得不接下。 喝完了粥,我心中暂时没有了慌乱,想到之前的疑问,便又问坐在我对面的陈昂驹:“陈大哥,我。。。” 我犹豫了一下,在这战阵上,我该叫他“陈监军”的,我只好挠头又道:“我,我能叫你陈大哥吗?” “当然了,我们父亲是拜把子兄弟,我们之间本来也是兄弟。你哥哥以前也是叫我大哥的。”他笑答。 “陈大哥,我们没了粮草,即使暂时弹压住了,可是兵士饿的久了,士气低落,很快我们自己就会先崩溃的。”我知道了挨饿的滋味,因此这些担忧越来越困扰我,就对他讲了这些。 “所以,我们要想办法突围了,尽量多的把剩下的人都带回城里,也是一股可以继续守城的力量。” 我又问他:“可是陈大哥,若是城里还有增援,我们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城里到底怎么了?” 他脸上也开始露出 15. 第15章 尸山血海(六) 《身似飘蓬》全本免费阅读 旗语兵立即把陈昂驹的命令打成旗语,让分散在外围岗坡上的各个作战单位都能看到。传令小校也应了一声喏,离开高台下去传递消息。 陈昂驹对着城墙双手抱拳,冲着三里外城墙上的令旗,重重的作了三个揖,表示感谢。城上那两面令旗一滞,才又挥舞了两三下,就再也看不见了。 “那令旗又说什么了?”我好奇问陈昂驹。 “他们说,他们都看见了,说我们都是好样的,城里的人不会全都忘记我们。”陈昂驹笑道。 我心中也是一震,只觉自己在这,是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是一个有用的人。 我用力点点头,远远再用力看了几眼那五丈高的城墙,只觉那城墙好像没有那么高了,也远比以前亲切的多。 这时周围已经开始聒噪起来,各个方阵都按旗语的指示,开始动了起来,虽不整齐却有序的都慢慢往岗顶靠拢。 这时站在这最高处,我才真正看清了方阵到底是什么样子,那分明是一座座缓缓移动的、向外伸展出长枪的城池,又像一只只乍起毛刺的巨型刺猬。 “那小子呢?”我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大嗓门,分明就是安乐海。 “那小子呢?”他又远远叫道。 我在高处,看得清楚,看到不远处的安乐海正在中军大帐外到处踅摸。他身后跟着他带领的那一什小队,十个人就这么在人群中来去穿梭,见人就问:“那小子呢?” 我想回他一声,但碍于陈昂驹在旁边,只觉不好意思。但我知道安乐海他们也正饿着肚子,就硬起头皮对陈昂驹说:“能让他们也喝点粥吗?” 陈昂驹转头看我,点头默许。 “可是,这算徇私吗?” 他笑道:“这算什么徇私?” 我还想解释:“来这后,我就跟着他们混在一起,也只认识了他们这几个人,不想看着他们再饿着肚子上战阵。” “你带他们去就行,然后在中军大帐等我。”陈昂驹又笑了,对我道:“想不到,你这么快就找到自己的小队了。” 我忙不迭的跑下高台,人群中拽住安乐海,带着他们十个进去了大帐。 稀粥已经没有多少了,他们每人只有半碗,马上就喝完了。我知道他们都没吃饱,但还是感到欣慰。 “我看旗语说,有粮食了?”安乐海大叫着对我喊道,几粒糙米粘在了他的大胡子上。 “嗯,刚刚城上答应了,会马上投粮食过来。”我回答。 剩余九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高兴起来。小队中的矛手对我道:“小风将军,看来我们不用都死在这了。” 小队中的弓手又对我道:“小风将军,多亏了你,俺们才能喝上这粥。” 我不好意思说:“我算什么将军?我这是第一次上战阵,要不是有你们看着我,我早就死了。叫我小风,或者静深都行。” 另一个矛手又道:“哎唷,这可不敢!你可是我们监军呢!” 安乐海喝他们道:“有什么敢不敢的?他让你们叫什么就叫什么!来,跟着我叫:小风?” 剩余九个人就跟着混不吝的安乐海,齐声叫我一声:“小风?!” 我笑着应答:“唉!” 我这才注意到他们这个小队的组成。小队另外九个人,分别是两个弓手,两个殳手,两个矛手,两个持戈手,外加一个持戟手。 这是一个最基本的轻步兵战术单位,成纵队战斗队形时,短兵器在前、长兵器在后,弓手在最后掩护,作为什长的安乐海居中担任指挥。当然,现在又多了我这样一个刀盾手,虽然我还没有盾,只有一把刀和一把剑。 他们都开始嘿嘿傻笑起来,疏远感就在这一瞬间被打破。 那个戟手又叫道:“刚听说了,上边下了抢粮食的命令,抢下来一石就地升一级,俺们可得干一票啊!” 另几个附和道:“是啊是啊,当了这几年兵油子,有几次立功的机会?” 我知道陈昂驹刚下的命令,就是权宜从事,谁看见粮食,谁负责去抢,抢回来有功。看见不抢的,按逃兵处置。 我明白他的意思,这样危急的局势,粮食就是命。这样的命令既可以逼迫众人去抢夺粮食,又可以发挥每个人的主观能动性,激励大家最大限度的拿到最多的粮食,好让更多的人能活到真正突围的时候。 大家正叫嚣着,陈昂驹就进来了,再没人敢说话。 我看到陈昂驹身上又多了一层新鲜的血迹,他身后的传令小校右手拎着一只头颅,那头颅的嘴角有几粒粟米。 “传首战阵!告诉他们,再有人先吃的,如同此人,就地斩杀!”陈昂驹对小校道。 他身后的护卫队立即喏了一声,拿上那颗头颅,走出帐去。 已经开始投粮了?要不然,这人哪来的吃的?看来是这人已经先抢到了粮食,但实在太饿,先自己私自吃了一部分。但如果每个人都这么做,那没抢到粮的人就分不到粮食,会饿死更多的人。 陈昂驹这是乱局用重典,为的就是要把所有抢到的粮食都集中起来,这样就可以事后集中分发,保证每个人都可以吃到东西。即使这些东西不会填饱肚子,但至少会保证大家都不会饿死。 我被这气势震得心惊胆颤,却见他看见木桶中的粥都喝完了,便对安乐海他们道:“安乐海,你们吃完了?” 安乐海不知他何意,饶是他天不怕地不怕,这时也吓得结巴了:“吃,吃,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