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海珠》 第一章 求救的少年 大明万历四十四年的夏末秋初,京杭大运河南段,苏嘉运河。 月光撒下来,令夜晚的水乡,不再暗如酽墨。 那些被芦苇、泥堰分隔开的水塘,好像许多没有眸子的空洞眼眶,认命一般,静静地向着苍穹。 沉寂偶尔也会被打破。 波澜轻响,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凫游过这一大片水域,终于摸到了河堤。 他爬上岸,以手撑地,咬牙站起来,抹去满脸腥臭肮脏的河水,喘了几口气,沿着河堤,往远处屋宅林立的镇子跑。 戌亥之交,白昼里喧闹的街道,此时已归于寂静。 少年站定在石板路中央,侧耳辨音,复又发足,拐过一座小庙,终于看到披着月光的打更老头。 “巡检司,巡检司在何处?”少年跑上去,急切地问。 老头先是被这突然闪现的人影,惊得一愣,定睛瞧出是个半大小子后,唬着脸叱问道“倷只小鬼头,叟宁窝里厢格?” 这是苏州府一带的方言,老头是问这娃娃,乃镇上哪一家的孩子。 少年名叫郑守宽,本非江南人氏,因随着姑姑,在邻近的松江府讨了大半年生活,已能听懂吴语。 他连说带比划,终于让打更老头明白了自己的来历,以及今日突然遭遇的祸端。 打更老头听罢,脸色转为凝重,变了小跑的步伐,引领郑守宽绕过两条巷子后,指向远处燃着火把的高墙大屋,说道“那里就是本镇的巡检司。” 郑守宽匆匆道谢,朝那火把通明处狂奔。 老头望着少年的背影,怔忡片刻,叹口气。 “人人都道江南好,我见江南黎民怨。官做贼,贼做官,何曾见?月月见。哀哉可怜,可怜呐……” 老头轻哼曲词,佝偻的背影也很快没入无边的夜色里。 …… 一个时辰前,郑守宽被姑姑推下船时,姑姑明确告诉他,最近的市镇叫千墩,肯定有维护本地治安的巡检司,可以求救。 自打跟着姑姑郑海珠,从福建漳州府北上,郑守宽早已发现,姑姑似乎对江南一带颇为熟悉。 他以为,这都是由于姑姑从小识字、翻看祖宅里那些各式各样的书籍的缘故,他于是对自己这位唯一的亲人,越发佩服起来。 今日遇险,姑姑在危急时刻的指点,果然没错。 少年郑守宽冲进千墩巡检司的时候,副巡检陈阿良,与当值的几个弓兵,已将“马吊牌”打了好几轮。小说 “军爷,军爷,救命!”郑守宽带着哭腔道。 陈阿良正赌在兴头上,瞥一眼扒着门框的小少年,不耐烦道“外乡的鸟语,听不懂。” 郑守宽忙拱手,努力让自己的口音接近吴地方言“军爷,我与姑姑的客船,在北边芦苇荡外,遇到湖匪,匪徒掳走了我姑姑。领头那个,很高很胖,但是瞎了一只眼。求求军爷,救……” 他那个“救”字刚吐出来,陈阿良就哧了一声,与手下的弓兵说道“听见没有,这世道,当兵不如做匪哪,哎,你,明年能说上媳妇不?” 陈阿良点着一个干瘦的年轻弓兵问。 那瘦子讪讪地摇头“副司尊,我的爷哎,公家去年欠的禄米还没发呢,小的哪有家底娶亲。” “没钱娶,抢去呀,哈哈,”陈阿良晃一晃手里的马吊牌,将印有‘呼保义宋江’的那一面,朝向手下,揶揄道,“远的学梁山好汉,近的,就学我大明水匪,不用花半钱银子,鲜嫩的大姑娘,就抱走咯。” 一众弓兵纷纷猥琐而畅快地笑起来。 少年郑守宽的怒意噌地窜起,但他努力不让自己情绪失控,而是又哈了哈腰,从怀中掏出一个银元宝,往前跨了几步,向陈阿良摊开手掌。 “给军爷和几位叔叔买点酒喝。” 陈阿良眼睛一亮,扔了纸牌,接过元宝。 昏黄的油灯下,船型元宝虽然小小的一个,打制的轮廓却颇为美观,中央刻字清晰。 这可不是碎银子,乃是官银。 陈阿良颧骨如刀的面上,那副慵懒的猪相,被狐狸似的狡黠和警惕所取代。 他挤出几丝和蔼,问郑守宽“你家,是领朝廷俸禄的?” 郑守宽本就天资聪颖,跟着姑姑闯了两年江湖,更是比同龄人老成得多,他敏锐地辨出,陈阿良态的态度转变,并非仅仅因为钱财本身的打点。 他于是定定神,答道“我爹爹,是县里的推官。” “哪个县?” “漳州府龙溪县。” “噢,原来是福建人。你怎地和你姑姑来到我们江南?” “走亲戚。” “走亲戚?从福建过浙江,再到我们南直隶,就你姑姑带着你一个半大小子行路?你姑姑出阁了没有,怎地能拿到路引?” “回军爷的话,我姑姑,是自梳女,府尊县尊都允准自梳女出远门的。” 陈阿良“哦”了一声。 自梳女,他倒是晓得的。 那是闽粤一带新出的风俗,说是那里有些女子,或因一些理由不愿找男人,或为了能走出闺阁做些活计,便梳起出阁妇人的那种发髻,起誓终身不嫁,在地活动或者单独出远门的自由,都会比那些寻常的未嫁少女,大许多。 陈阿良心里有数了。 如此说来,被掳走的那女子,没有夫家倚仗,兄长也不过是个小芝麻官儿,还是外省的。 怕它个卵! 第二章 过路将军 陈阿良于是一嘬牙花子,又露出他那比哭还别扭的笑容,对少年道“你方才说那个领头的湖匪是独眼龙?我们巡检司倒是从没听说过此地有那等样貌的匪徒。这样吧,你今夜先在我们衙门里睡一觉,后头几日,我们巡检司去看看,问问。若是寻不到踪迹呢,我也会派个弓兵,把你送到你家亲眷处。” 郑守宽当然听出眼前这官儿在敷衍,一时又情急起来,瞪着眼睛争辩道“军爷,你得现下就派人去,否则我姑姑,恐要受辱!大官人,这锭元宝,能买好几石米呢!” “哎哟哟,”陈阿良提高了嗓门,声调夸张道,“兄弟们,这哪是娃娃,这分明是个给我们发饷的县太爷呀!才发了小五两银子,就跟赶驴拉磨一般,半夜三更赶着我们出去为他姑姑拼命。” 弓兵中立时有人顺着上官的兴致,打趣眼前的可怜少年“小县太爷,就算我们现在赶去,只怕你姑姑,也已经和匪老大入了洞房啦。你这是,着急上火地赶去做压寨大侄子呢?” “嗬嗬,哈哈……”众人越发肆无忌惮地调笑起来。 郑守宽咬了咬后牙槽。 照姑姑此前情急时也不忘的叮嘱,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说出小姐的身份。 可现在看来,要让这些丘八救人,只能交底了。 郑守宽于是提高了音量,放声道“军爷,和我姑姑一同被水匪劫走的,还有她服侍的缙绅家大小姐。我姑姑叫郑海珠,那位大小姐是松江府韩家的长女,且已许配给鼎鼎大名的顾家。此地虽是苏州府所辖,但军爷应也晓得,苏州、松江二府的缙绅,原是不分彼此的。” 陈阿良闻言,脸色结结实实地一变。 他在心中骂道娘的,竟真的是个有来头的,邱万梁你个杀胚,本镇那许多黄花闺女你不抢,非要去沾缙绅家的大小姐。 陈阿良看看时辰,只怕那大小姐已给邱万梁糟蹋了。 若自己此时带兵去要人,对不起那匪窝每月送来的银子也便罢了,关键是,韩大小姐回到松江一哭诉,韩、顾两家来兴师问罪,苏州府不还是要拿自己这千墩巡检司是问?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眼前这小鬼头弄死,寻个僻静处埋了,回头再知会那水匪大当家邱万梁,嘱他将韩大小姐捂得严实些,便万事大吉。 陈阿良计议已定,迅速地给牌桌边的瘦子递了个眼色。 那瘦子是巡检司的老兵了,素来晓得上官与水匪本是一家,当下明白了上官的意思。 瘦子兵正要扑上去捂住郑守宽的嘴,门外却是脚步声伴着金属作响之音,骤起一番动静。 随着一声粗哑中透着威严的“某来问问这娃娃”,一个身高臂长、的中年男子,迈进屋来。 …… 郑守宽转头瞧去,但见这中年男子身着过膝的窄袖短袍,腰上挂着弯茄柄的长刀。 狮鼻鹰眼,皮肤粗粝,眉间刻着深深的川字纹,颧骨周围横肉鲜明。 这透着杀气的外貌,令他在昏黄的灯光里,看起来颇有些骇人。 “大人怎地过来了?咳!想是这刁民吵闹,惊扰了大人。” 陈阿良恭敬地向那男子行完礼,指着郑守宽,厉声吩咐手下道“快把这刁民带出去,轰得远些!” 中年男子却将手一摆,走到郑守宽跟前,略略收敛眸中的森然凉意,问道“你是漳州府龙溪人?你姑姑闺名叫郑海珠?” 郑守宽点头,鼓起勇气与男子对视时,目光中的怯意之外,多了一丝疑惑。 “你姑姑年岁几何?”那中年男子继续问道。 “回大人,姑姑是万历二十四年生的,今年二十岁。” “你们怎地从漳州到了松江韩家为仆?” 郑守宽稍稍镇定了些,侃侃道“大人,我们漳州府的漳绒、纱绢,与江南四川的吴纨蜀锦齐名。我家呢,除了章绒外,染丝的本事也很有一些。家父家母病故后,宅中只剩我和姑姑相依为命。族人欺辱我们,欲把姑姑嫁去外乡,姑姑就在县里立状自梳,又卖了宅子,带我来江南寻个生路。我们到了松江,听说韩大小姐的刺绣名声很大,我们便投上门去,蒙韩小姐心善收留。” 中年人打断他“江南缙绅世家,最重家规,韩家小姐一个闺中千金,怎地就这样出门乱跑?” “不,不是乱跑。今春,韩小姐听闻苏州有位刺绣前辈开帐收徒,本想请去松江讨教绣工,不料那前辈比诸葛孔明还难请动,韩小姐就瞒着韩家老爷夫人,带我姑姑和我,来了苏州府。” 郑守宽回答完,垂下头,目光恰落在中年男子的脚上。 那是一双皮靴,磋磨得很旧,还有零星破洞,但是,鞋面带有“卫足”。 这暑热未消的季节里,文官老爷哪有穿这种靴子的。 根据姑姑带他闯荡中得来的见识与经验,郑守宽猜测,眼前的这位“大人”,是个武将。 只听头顶上那把粗哑的声音又响起来“好,本将带人,让巡检司也出几个兄弟引路,去匪窝讨人。” 他此言一出,郑守宽自是又喜又惊,那巡检司的陈阿良更是觉得难以置信。 没听错吧? 不是说,越往北,官兵越懒得出蛆么? 这兵部来白吃白喝一夜的北地参将,管此等闲事作甚? 男子冷笑一声,盯着陈阿良道“怎么?嫌老子是个过路将军,管不得你千墩镇的歹事,捉不得你千墩镇的歹人?” 陈阿良忙两手乱摇,一叠声道“不不,大人误会,小的这就点,点齐人马,听大人调遣。” 男子干脆与他摊牌“陈副司,这娃娃的阿爹,是本将多年前结交过的故人。方才本将在院中,听这娃娃说他姑姑的闺名,目下细瞧这娃娃的相貌,应不会弄错。” 他言罢,略略俯身,鹰鹞似的锐利目光罩住郑守宽,须臾后露出戚容“当初与郑兄弟分别时,你还刚落地。今日一见,像,真像你爹爹。” 郑守宽盯着眼前这副从未在记忆中出现过的面孔,惊奇、疑惑、庆幸,诸样神思交织在一处,令他结结巴巴地道声“多,多谢伯伯”后,就跪下来给男子磕头。 那巡检司的头头陈阿良,则在心中暗骂一声“真他娘的巧”,旋即开始盘算着,须偷偷寻个机灵的属下,抄近路去给邱大当家报信。 第三章 二当家 客船“咚”地一声闷响,顶在了码头的木桩上。 驾船的水匪,徐阿六,将三桨橹一扔,转身踢开舱门,独眼中闪过一丝戾色,对着舱中呵斥道“给老子出来。” 郑海珠先站起身,轻轻对韩希孟说“小姐,莫怕。” 黑暗中,她能感到,黄昏时遇到劫匪后还算比较镇定的韩希孟,此际的气息明显变得急促了些。 但这位松江府的世家千金,到底还是努力稳住自己微微发抖的身子,对郑海珠轻轻“嗯”了一声,起身跟着她,走出船舱。 眼前骤然变亮。 是个颇具规模的船坞,火把通明,泊着十来艘大小船只,岸上、船上都有赤着上身、挽起裤管的男子,或者收拾缆绳,或者搬运货物。 待到双眼适应光亮后,郑海珠看清船舷一边横着船老大和他媳妇的尸身。 此世的江南水乡,帆船和蒿橹船,是比马车更为便利的交通工具。自苏州阊门出发,舟行百余里,即可到松江府码头。人们寻常出行,但凡路程稍远些,都会坐船。 半个多月前,大小姐韩希孟学艺心切,恰巧新收的郑氏姑侄持有经商用的《给引状》,她便让郑海珠使银子买通了松江府城关码头的守卒,用那路引混上了去苏州的内航船。 归程时,主仆三人因想着,避免同船中有松江府人士将韩希孟认出来,便舍弃那些结构气派、乘客也多的大船,包了一条只由夫妻两个操持的摇橹“羊头船”。 不料今日黄昏行驶到千墩镇附近的水域,突遇水匪,这种没有青壮船工的小舟,便船如其名,真真成了被宰的羔羊。 此刻,徐阿六见两个娇滴滴的年轻女子,被麻绳束缚着手腕,颤巍巍走上狭窄的甲板,刚要品咂猫戏老鼠似的快感,突然眉头一皱,森然道“还有个小鬼呢!” 他手下立时有个年轻些的水匪窜进舱中查看,片刻后钻出来禀报“没人,船尾的竹篾挡板有个口子,想是从那里逃的。” 徐阿六冷笑一声,瞪着韩希孟道“你家养的这只小棺材,不地道啊,有本事挣开自己的绳索,不晓得帮你们解绳子。” 韩希孟自重身份,不答这匪徒的腔。 郑海珠寻思,不论这伙水匪是绑人敲诈还是劫色自娱,在侄儿郑守宽求援成功前,最好不要端出清傲不屑的态度,以免激怒匪徒。 她当即接过话来,淡淡道“小姐和我,不识水性,松绑亦无用。” 徐阿六闻言,细细打量起郑海珠。 小女子的面孔黑了些,但掩不住姿色上乘。看衣着质地,她应是韩家的下人,看那一头乌发梳成个大髻,倒像是已嫁了人的,怪不得虽然年轻,却不似一般丫鬟那样胆小不经事的模样。 今日的营生,大当家交代了只要掳来韩小姐即可,跑个小厮无妨。就算那小鬼去报信,凭大当家的后台,怕个鸟。 徐阿六于是不再多问,虎起脸,押着韩、郑主仆二人登岸,往百步外的寨子走。 此处匪窝,阵仗着实不算小,寨墙以石块垒砌,逾三丈,顶端形制甚至有些州城女墙的模样,墙上人影绰绰,有人走动巡逻。 进了寨门,臭气扑面而来,原来是一长排马厩。 郑海珠愈加吃惊。 自从两年前穿越到晚明,无论在老天爷赏的“故乡”漳州,还是一路北上所经的州府,若非卫所守军,那些寻常官衙附近的马房,都没有这样的规模。 她正琢磨晚明的苏嘉湖地区出过什么成气候的贼寇时,突然脚下一滑,失了重心,摔倒在地。 暑天还没真的过去,女子衣服穿得也薄些。徐阿六这一路上盯着郑海珠婀娜有致的背影,腹中早已拱起七八分邪火。 此刻,他可总算逮着了机会,立时撵步趋前,俯下腰,作势要拖郑海珠起来,实则左手压着她的脊柱,右手便往她腰臀去摸。 郑海珠只觉一阵恶心,正要用力挣扎甩脱这副咸猪手,忽然感到背上一轻。 只听徐阿六霎那间软了声腔“哎,二当家,你怎么亲自来刷马?” …… 一个身材颀长却算不得十分壮硕的男子,一手拿着筅帚刷,一手扣着徐阿六的肩膀。 是他鹰抓兔子似地,将徐阿六从郑海珠背上提溜开了。 郑海珠勉力地爬起来,站稳后望去,正与这被徐阿六唤做“二当家”的男子四目相对。 马厩前的松脂灯冒着火舌,将男子从五官到眼神都映得分外清楚。 目光碰触的瞬间,郑海珠一怔。 她来自四百年后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她总是平等地与男子对视,不管是上司、客户还是同行,因而比此世那些常常低着头看鞋尖的各色女子,积累了更多关于男子眼神的素材。 面前这个二当家,莫看一圈络腮胡茬比徐阿六还密,鬓角至鼻翼处还有一道深深的疤痕,但眼中的眸光,却与匪徒们或凶悍、或狡诈、或淫*邪的眼神浑无相似,也与郑海珠已经熟悉了的明代官绅们的冷傲、平民们的蒙昧,截然不同。 他的眼里有强烈的英气和善意,而这种刚毅与悲悯交织的光彩里,又掺入了几分慧黠之色,因而显得一对眸子格外明亮夺神。 郑海珠身边的韩希孟,从旁打量着男子时,萦绕她周身的恐惧,也暂时被好奇所替代。 没想到一个匪首,忽略那条伤疤的话,那五官和面架子,竟比松江府专演骁将的翎子小生还俊气凌人。 此时,只听徐阿六讨饶“二当家松手哩,阿六的骨头要碎了。” 男子口气如霜地对徐阿六道“你一个爷们,欺负弱女子,不臊得慌? 徐阿六揣着无耻当有趣地“嘿嘿”两声,嬉笑道“二当家这话说得,兄弟们干这一行,不就是为了钱和女人?便是那官家小姐,也是想睡就睡。再说了,阿六我碰的是这个丫鬟,又不是大当家要的小姐。” 二当家闻言,静默几息,忽地以闪电之速抽出腰间马鞭,“唰”地一声抽在徐阿六的腿上。 徐阿六吃了一记毫无防备的剧痛,“啊”地一声惨呼,膝盖前折,扑在了地上。 二当家扬声道“这小娘们是不是丫鬟我不晓得,老子只看出来,你姓徐的倒把自己当主人了。大当家开来的秧子(指被绑架的人),不管是主是仆,你也配沾?” 言罢,又是一鞭子,抽在徐阿六背上。 这一鞭居高临下,抽得更狠。 但徐阿六反倒被剧痛激得清醒过来似的,牙槽一咬,撑地而起,怒骂一声“牛承忠,老子日你娘”,便扑过去厮打二当家。 周遭路过或喂马的大小水匪们,立即围过来,哄闹着来拉架。 “都他娘的给老子住手!” 乱纷纷中,人群外驻足的精瘦男子,发出一声暴喝。 众人分神瞧去,见是大当家邱万梁到了,忙齐刷刷地将石板路让出来。 第四章 匪翡难辨 徐阿六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恨恨道“大哥,这姓牛的外来杀坯,欺负你弟兄!” 邱万梁不理他,只转成波澜不惊的口吻,淡淡对众人道“都散了吧,回窝里等着。老子今日新收了女人,回头让灶间给弟兄们送酒去。大家咪上几口,睡个好觉。” 众匪徒应景地连声喝彩,鱼游蟹爬似地,纷纷散开了。 闲杂退尽后,邱万梁将脸一沉,对着徐阿六叱责道“狗东西,崔老公引荐来的兄弟,你敢如此冒犯?去给牛当家磕头认错。” 徐阿六听老大提起了京师宫里人的名号,便知自己闹不出个结果来。 他十六七岁就跟着邱万梁,忠心耿耿,十来年里出生入死的,如今眼瞅着将阵仗越做越大,自然指望着大哥给升个好座次。 不想,刚过完年,二当家的位子,竟被眼前这二十出头的臭小子占了。 这姓牛的,武艺和骑马倒都是好手,但凭着背景横空夺位,徐阿六怎会没有怨言。 今日又莫名其妙为个羊落虎口、理当让自己过把瘾的女秧子,被他当众教训羞辱,徐阿六的怨言变成了怨恨。 只因思及牛承忠的靠山毕竟是宫中掌权的大公公,徐阿六怕给自家大哥惹来麻烦,硬生生将一口恶气咽了下去,走到牛承忠跟前,跪下磕了个头,然后起身,指着躲在厩棚阴影里的韩、郑二女,粗声向邱万梁复命“大哥,小弟审过了,这娘们儿就是松江府韩家的大小姐,名字也没错,韩希孟。” 邱万梁嘴上给牛承忠面子,心里着实疼惜徐阿六,挥手令他滚回窝里去歇息。 随即,邱万梁面无表情地走到韩希孟跟前,伸手捏起她柔嫩光滑的下巴,一张臭嘴凑过去,沉声道“韩大小姐,今晚你就和老子洞房。要是敢寻死,甭管死没死成,老子都把你扒光了,装在船上,运到松江府城顶热闹的码头前,叫整个松江府的官民士庶,都来看看韩家大美人的真容,让你韩家,得一回压不住祖宗棺材板儿的大体面。” 韩希孟的祖上,乃北宋名臣韩琦。 宋室南渡后,韩家并没有衰败,从杭州府到松江府,都仍是大族,族中女子亦饱读诗书。韩希孟父母早亡,叔叔婶婶厚待她,于学识之外,更养出了她颇有主见的性子。自过了及笄之年,韩希孟常有不顾世俗的离经叛道之举,与寻常富户里那些唯唯喏喏的闺女不可同日而语。 因而,就算此番骤逢大劫,韩希孟也还强撑着一口气。 只到了此刻,她终于听清,匪老大不是要问韩家讹银子,而是要玷污她的清白时,她的厌恶与惶恐汹涌而来,双眼立时就沁出泪水,被邱万梁钳制住的一张秀口中,发出呜呜的饮泣之音。 郑海珠见状,果决地上前,噗通一声跪在这悍匪头子脚下,谦卑里掺了认真的着急,央求道“大王,今夜恐使不得,我家小姐正逢月事。” 邱万梁眉头一拧,霎时放开了韩希孟。 他们做盗匪,乃刀口舔血的营生,提起血光二字很不吉利,是以对妇人的月事亦十分忌讳。 邱万梁四顾瞧去,唤来一个正给马匹拌豆饼的婆子。那是个老匪的媳妇,和匪窝里其他低级女眷一样,白日里做炊事,晚间便来喂马。 “你,拉她进棚子,看看身上是不是来着小日子。”邱万梁森然道。 婆子喏喏应了,提着一盏小油灯,推搡着韩希孟往马棚里走。 郑海珠要跟进去,却被二当家牛承忠抬起马鞭轻轻一挡。 “大当家说过让你进去了么?” 口气仍是淡漠的,没有恐吓,更无挑诱之意。 郑海珠止步。这一回,男子离自己不过半步之遥,她闻到了男子身上淡淡的薄荷香。 肥皂? 郑海珠穿越到大明后,见识过江南商肆里上等的肥皂,乃如后世的小青柑普洱茶团一般,是圆球状,有薄荷或者茉莉之类的香气。 今日,无论是被迫与徐阿六“近距离接触”,还是经过别的匪徒身边,郑海珠闻到的只有令人作呕的汗臭。而这二当家,不但在大热的天仍穿着交领的月白衫子,竟还用的上等的肥皂? 方才匪首邱万梁提及“崔老公”三个字,是压着嗓子对徐阿六说的,被二当家隔开一段距离的郑海珠,当然听不到。 郑海珠对这半路施以援手、又在卫生习惯上鹤立鸡群的匪帮二把手,越发好奇。 那边厢,匪首邱万梁正从身边亲卫的手中,接过这两年才传到江南的时新玩意儿——水烟铜壶。 他好整以暇地抽了两口,睨了一眼郑海珠,大大咧咧地对牛承忠道“二弟,大哥不是小气的人,这个小娘们品相不错,看着也还懂事乖顺,但今晚,她不能跟你快活快活去,她得安抚她家小姐。过几日,大哥洞房那天,也命人把她送你床上去,呵呵。” 邱万梁这话说得如此粗俗露骨,牛承忠不动声色地偏了偏眼锋,去观察郑海珠的神情。 身陷匪窝,耳听秽语,这女子怎地始终不见瑟缩羞惧之态? 她不像瑟缩的笼中小兔儿,倒更像夜间狩猎的猫儿。从方才被徐阿六押过来时,她就在偷偷地张望探究,此际更是一副侧耳倾听、不知道在琢磨什么玄机的模样。 短暂的恍惚后,牛承忠忽然明白了对这女子为何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是的,在他记忆中,自己最敬爱的亲人,自己无比崇拜的母亲,在夜袭劲敌、刀剑出鞘前,眼中就充盈着这般沉着与机敏。 第五章 灭灭大小姐的傲气 牛承忠没有让自己走神得太明显,他很快从对母亲的思念中挣脱出来,施施然将马鞭插进腰带里,冲邱万梁拱拱手“小弟谢过大哥。” 邱万梁抿嘴,满面得趣之色“方才兄弟们奔来喊我,说你寻阿六的晦气,大哥就晓得,你定是中意这小娘们了,不准别个下手,呵呵。” 牛承忠笑笑,口气也热络起来“大哥真是脚炉盖当镜子——一眼看穿。小弟,确实觉得,那小娘们儿,瞧来别有风味,应是嫁了男人的,却还像个闺女似的讨喜。” 两人没说几句荤话,婆子已推着韩小姐走出马棚。 韩希孟紧紧咬着嘴唇,两弯秀眉蹙在一起。 她在马厩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世家闺秀被一个匪窝里打杂的婆子检视私处,实在是莫大的羞辱。 婆子巴巴结结地向邱万梁禀报道“爷,她确是来着事,身上脏着咧。” 邱万梁倒没什么扫兴的恼意,只“唔”了一声,道“既如此,就把她们送到二夫人院里,先让二夫人管着。” 牛承忠却凑近了些,轻声提议道“大哥左右这几日也做不成新郎倌,要不,先将她们在灶间后头关两天,不必太当娘娘似地供着,正好灭一灭这世家大小姐身上的贵气和傲气?” 邱万梁又猛吸一口水烟,点头道“有理,跟牲口拴在一处,矬磨几日,再给个舒坦被窝,定能更老实。” 忽想起一事,皱眉道“哎,那里头,不是还关着个进士?” 牛承忠不以为意“明日就交出去了换银子了。一个书呆子,戴着铁铐子,还不如那些猪有能耐。” 邱万梁被他说得哈哈一笑,促狭道“也对,老子最看不惯这些狗屁的读书人和大家闺秀,满嘴的仁义道德、男女大妨,背地里什么龌龊事没想过?好,就依你说的,一道圈着过夜吧。本也和猪狗无甚分别,作什么体面模样!” 牛承忠闻言,眸光里的异色转瞬即逝。 他走到婆子面前,吩咐道“带她们去牲口棚关着。你同看守的兄弟讲清爽,这两个小娘们,是大哥和我要收在屋里的,不得动手动脚没规矩。给吃的、倒马桶,都勤快些,莫要吹花夜咪。“ “吹花夜咪”是苏州府一带的方言,做事糊弄的意思。郑海珠前世在现代时,生活于吴语区,因而魂穿来晚明后,即使漳州郑家姑娘的原身让她一开口就能说闽南语,上辈子的吴语记忆,却也还残留着。她来到松江府韩家落脚半年,苏松一带的方言更是很快捡了起来。 此刻,郑海珠已经很肯定,这土匪窝里的大当家和二当家,包括先头那个徐阿六,说的都是夹生的吴语,用词学得再像,腔调仍是不对。 这是颇为奇怪之处,如此大规模的悍匪寨子,几个首领竟然都不是本地土著? “小姐,还有这位姑娘,你们随我走吧。” 婆子提起地上的包袱行李,对韩、郑二女道,语气软了许多。她心知两个小娘们但凡不寻死,过几日便也算半个压寨夫人了,自己犯不着再凶巴巴地得罪她们。 待三个女人的身影消失在前院的大门后,牛承忠屏退左右随从,复又靠近邱万梁,低声道“大哥,我也是才回到寨子里,正要与大哥禀报。今日,兄弟在镇海卫见到了崔老公的人。他说,那个新任的兵科给事中王萱的上疏,皇上已经准了,三万两库银于重阳节前一定能下到南直隶。” 邱万梁眼袋下的皮肉微微一震,似乎有些失望“才三万两?老子放着好端端的京官不做,放着京师花天酒地的日子不过,在这臭水塘边做土匪,贵妃身边一个个都牛皮哄哄,今年才给老子弄来三万两?” 牛承忠接茬提醒道“大哥,三万两在兵部就要薅去两成,到南直隶再薅去两成,苏州府和卫所再薅去些,最后到咱手里,约莫一万两出头。” 邱万梁一愣,旋即更火大“我日他娘的,这点钱怎么养人?怎么养马?怎么再多招些青壮?贵妃和王爷他们,不能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哇!” 牛承忠幽幽道“兄弟听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咱们为了逼朝廷给南直隶拨剿匪银子,这几年劫的杭州织锦湖州绸缎,定是也藏下一些后,才送往王爷的藩地的,所以,贵妃那边,大概觉着,咱们有宽余……” “宽余他娘!”邱万梁骂了句。 但他再是恼怒,也没昏头,对牛承忠仍保持着警惕。 他盯着牛承忠,阴森一笑“二弟到我这寨子里,也快满一年了吧?干了几次大买卖,二弟也都是一起去的,大哥我的这对爪子,有没有往王爷的碗里伸,二弟难道看不出来?” 牛承忠迎着邱万梁的注视,叹口气,无奈道“我和崔老公的人说了,大哥你怎会如兵部那些混账般,雁过拔毛。每趟营生,劫了多少,南直隶也是往京师报的,崔老公怎会打听不到数目?只消与王爷那边收到的货一核对,便知道我们绝无私藏。我还诉苦,如今咱寨子人马越来越多,粮草不够,逼得咱连替人寻仇的营生都接。” 邱万梁见牛承忠没有套自己话的意思,面色和缓了些。 他又贪婪地吸了两大口水烟,拍拍牛承忠的肩膀“对了,明日沈家的家丁来提那个倒霉进士的时候,你亲自接洽,问沈大人多要一千两银子。” “临时加倍?大哥,会不会多了点?” “多个屁!”邱万梁往地上吐口唾沫,“那秧子是个新科进士,刚授官。大明的文官是他妈能随便碰的吗?再说了,这本也不是宫里派下来的营生,真抖落出去,贵妃和王爷会替老子扛?多加一千两,一文不能少,否则老子就把沈大人捅出来。松江府韩家那个女秧子,都值一千五百两呢,老子还不用交人,可以直接睡那小娘们儿。” 牛承忠拱手,声腔有点怂,低低道“小弟明白了。” 邱万梁瞥他一眼,心里暗暗嗤了一声。 自己或许有些太高看这姓牛的了。 崔老公将此人“发配”到苏州来,跟着自己干,没准只是因为此人徒有一身俊俏工夫,心眼却太直,京师那般暗流涌动的地方,这姓牛的小子呀,不配待。 第六章 屋中有人 灶房后,弥漫着泔水臭味的院中,一个赤膊的土匪从麻帐子里钻出来,下了竹榻,点上油灯。 他惊讶地盯着韩希孟和郑海珠。 仿佛一只泥塘里的蛤蟆盯着一对天鹅。 婆子翻个白眼,道“这是大当家和二当家收来的秧子,先关在此处,过几日再圆房。你把门开了,押着她们进去,我去灶间给她们弄点儿吃的。” 赤膊佬恨不得把眼珠子都黏到两个女子身上去。 痴了片刻,他才听明白婆子的吩咐似的,将口水从漏风的豁牙间吸溜回去,捞起腰间的钥匙串子,叮铃哐啷地打开那扇斑驳的门板。 门开处,一团漆黑,一股比院中更难闻的粪臭扑面而来,黑暗深处还断续传出“呼哧呼哧,呜噜噜,咩咩咩”的声音。 原来是个不算小的牲口棚。 赤膊佬端起陶盘油灯,照清墙角由几块石头垫高些的木板“你们,睡这里。” 说罢瞄了一眼郑海珠被缚的双腕,终究不敢造次,转身出去,将门又锁上。 棚子靠近茅草顶的地方,有两扇小小的天窗。 星夜微弱的光芒漏进棚子,聊胜于无,帮助郑海珠的眼睛适应了黑暗。 她尽力将手腕撑开几分,增加一些活动能力,然后蹲下来解开包袱纽襻,从里面抖落出三四件罗衣,跪在肮脏的木板上,艰难地铺展开。 韩希孟虚弱地望着她。 两个时辰前,在船上,郑守宽用藏起来的剪子剪断自己的绳索后,郑海珠毫不犹豫地命令这个小侄儿跳水逃走,去报官,自己则留了下来。 韩希孟收留这对带着手艺来投奔的闽地姑侄,已有小半年。 端午节看龙舟时,她在桥上被人挤下水,郑海珠身手极其敏捷地跳下去救她上岸,故而,她知晓郑海珠水性很好。 但韩希孟是个旱鸭子。 今日,郑海珠没有丢下她。 当时,郑守宽如泥鳅般钻出船尾的竹屏风、滑入河水中后,郑海珠艰难地活动着手掌,从包袱里摸索出月事带,找出水红与黑青两个染料瓷瓶,依次倒在布片中央,斩钉截铁地对韩希孟说“我给你穿上”。 事实证明,这一招的确骗过了匪首,为保护韩希孟的清白赢得了时间。 此刻,韩希孟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个结缘不久、但数次为自己带来安全感的侍女。 她不打算去提“阿宽能不能从你指点的巡检司喊来官军”这样的问题。 身为主人,在绝境中等待时,安静与坚强,也是对忠诚下属的一种勉励。 郑海珠铺好罗衣,回头对韩希孟道“小姐,先将就着歇歇吧。” 韩希孟坐上去,往里挪了挪,靠在茅草混着黄泥糊成的墙上,柔声道“你也来这样靠着,舒坦些。先别睡,那婆子不是说去给我们做吃的么?我们得吃东西,不然哪有力气出去。” 郑海珠见她没有泄了精气神,颇为欣慰。 遂也爬上木板,闭目养神须臾,开口道“小姐,我斗胆问一句,韩府此前,可得罪过什么小人?” 韩希孟明白她的意思,应承道“我也觉得蹊跷。那个独眼龙劫船时,闯进舱门直接叫出了我的闺名。但家父生前为官时,官声清明,叔叔更是素来寄情于丹青,何来官场政敌之说?我家对佃户和铺子里的雇工也无逼迫凌虐之举,能得罪何人呢?” “小姐这趟偷偷出来,除了我与守宽外,还有谁晓得?” 韩希孟否认“怎会还让别个晓得?若他们去禀报叔叔婶婶,我们前脚到苏州,叔叔婶婶定然急得后脚就派管家追到了。那位刺绣前辈脾气乖张,顶不喜欢这般声势。但我怕叔叔婶婶吓得报官,只留了信笺,说是来苏湖一带拜访高人。” 郑海珠点点头,沉吟道“姑苏城中,我们拜访那位前辈时,亦隐瞒了身份。守宽嘴巴紧得很,且每日就是在绣坊帮着洒扫庭除,不会泄露什么。啊哟……嘶” 郑海珠说到一半,忽地被蚊虫叮咬,立秋的蚊子凶如虎,这水泊之地的蚊子尤其毒,叮起人来如蒺藜扎肉,刺痛与奇痒并至,令她本能地叫出声来。 韩希孟苦笑着打趣道“蚊子才相中你呀?我已被叮了好几口。” 二人正抬手去轰蚊虫,但听得羊栏猪圈的那一头,陡然传来男子的声音“两位,在下将蚊帐给你们吧。” 饶是这把嗓子醇厚和悦,韩、郑二女也是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 这茅草大棚里,竟还关着个男人? …… 大棚深处一阵咿呀轻响,那人似是踩着竹榻,继而,圈中已夜寐的羊儿感知到有人走过,又叫唤起来。 铁链声由远及近,待人影行到天窗附近,郑海珠才看清男子的大致轮廓。 中等身材,穿的长袍应是大明男子最常穿的直裰,手上拿着一团东西,支楞出长长的杆子。 男子在七八步远的地方站定,未再靠近,缓缓道“方才,恐令二位深夜惊疑局促,在下未立时发声,想着等天亮时再说,实非有意偷听二位商议,告罪告罪。有劳姑娘来取麻帐,帐子四角有竹竿,插在地上即可。” 韩希孟见这男子也是同病相怜的被囚之人,又言语斯文,遂不想拂他美意,吩咐郑海珠道“去谢谢这位先生。” 郑海珠忙上前,接过麻帐时,躬身道谢,好奇地问“那些匪徒,竟然给先生蚊帐?” 男子道“是白日里一个年轻匪徒拿来的,我听看守唤他二当家。确实奇怪,劫我的几个匪徒都凶神恶煞一般,倒是关进来后看到的那个二当家,和颜悦色。”小说 韩希孟站起身,也不管对方看不看得见,做了个福礼,开口道“请问先生,何故被他们掳来?” 那男子叹口气道“他们劫了我的盘缠,杀了我的家仆,却并不杀我,而是捆来匪窝里先关着,且并不让我写家书讨要赎金,我猜,应是要将我交给仇家。在下的大限,恐就在这几日吧。” 韩希孟闻言,说不清是物伤其类的悯恤之情,还是骨子里的侠气在险境中忽地冒出来,镇定道“先生莫要自弃,见机行事或可逃出生天。就算先生终遇不测,请此刻便将身份说与我二人听。若猜到仇家是谁,尽可告知。我和侍女能出去的话,也好替先生知会家人,为先生报官。” 第七章 黄尊素 微光中,男子深深地一揖。 “在下姓黄,浙江宁波府人,今岁新科进士,授宁国府推官。到宁国府后,发现原来的推官还在任上,吏部遂纠错,又命我去松江府任推官。我和家仆从运河下船,刚过同里,就遇了劫匪。” 韩希孟闻言,陡生唏嘘。 原来此人竟是要去自己的故乡松江赴任,他这个松江的官,和自己这个松江的民,如今皆困于匪窝中。苏松一带的匪患,好生猖狂。 韩希孟又继续问道“先生疑心的仇家,可有名号?” 黄先生口吻平静地道出原委。 他的仇家,叫沈同和。此人也是今岁进京赴考的举子,在京中花重金买通礼部吏员,得以与亲家赵鸣阳在同一个号舍应考。 赵鸣阳学识文采都算上乘,自己作完文章,又代沈同和写,让他抄了。不想,沈竟然拿了会元。 当日在礼部贡院,有些考生便知晓此事,只因那沈同和的父亲官至河南巡抚,考生们不敢得罪沈家。 黄先生却认为,官家子弟,公然舞弊,置大明国法于何地?如此欺世盗名之徒,怎可入仕为官。他便在放榜之日,拿泥巴去糊了沈同和的名字,请求有司彻查。礼部对其单独复试核验,发现果然只是个浅通文墨之人,又得赵鸣阳招供,朝廷遂将二人发配戍边。 韩希孟听完,心道,这黄先生,明明已高中进士,同场考生的舞弊,并不影响他个人求得功名与官职,他却还是不畏权贵,要将公道拿出来辩个分明,这番脾气,倒与自己已故的父亲很像。 一旁搭着蚊帐的郑海珠,作为穿越者,也免不了暗暗吐槽。 大明朝的官员,果然一茬比一茬奇葩。吏部给进士授官,竟会连上任的府县都搞错。然后,高官的儿子科考作弊,高官竟能二话不说就找黑道把举报者做掉。 尸位素餐也好,有恃无恐也罢,吏治都已一塌糊涂,怪不得,再过不到三十年,大明就完蛋了。 只听韩希孟越发恭敬地问道“小女子可否请教先生大名?” “名尊素,字真长。” 什么? 郑海珠大吃一惊。好在黑暗掩饰了她的神情。 黄尊素……那不就是,明末著名思想家黄宗羲的父亲,东林党七君子之一? 如果没记错历史的话,他会在十年后的天启末年,因触犯大阉魏忠贤而被捕入诏狱,自尽于狱中,死的时候不过四十出头。 浙江余姚,如今还有隐于一大片梅园中的黄尊素墓地。 万历末年的进士,宁波府人,初授宁国推官,不太常见的名字,沉厚的嗓音不老也不太年轻……所有信息都能对上,眼前此人,应该就是历史上的黄尊素。 一年前,穿越来的郑海珠逐渐适应自己的身份、并开始实施自己的谋生计划后,松江名媛、后世所敬仰的“顾绣”创始人韩希孟,是她主动找到的第一位历史名人。 而黄尊素,算是第二位名人,撞上的。 郑海珠不由嘀咕,倘使黄尊素不会死于这一次的绑架与寻仇,那他逃生的原因,是什么? 正思忖间,棚子的木门被打开,先前的婆子端着饭菜跨进来,托盘上还放着一盏小油灯。 婆子这几日给黄尊素送过饭,赫然见他立于大棚当中,也不惊讶,再看清郑海珠在挂蚊帐,心里立时酸唧唧——年轻好看的小娘们真是吃香,这书呆子眼看就要去做鬼了,还不忘巴结漂亮女人。 婆子将食盘交给郑海珠,扭身就钻出这臭烘烘的牲口棚。 “小姐,好香的鸡汤,还加了矮脚青,饭也像是新米蒸的。”郑海珠语带轻快地禀报。 虽然身在险境,但韩小姐毕竟刚刚说过要好好吃饭,自己这个侍女又何必让气氛太凝重。 韩希孟吩咐道“给黄先生盛一碗。” 郑海珠照做,黄尊素也不以虚礼推辞,接过鸡汤,干脆席地而坐,慢慢啜饮。 韩希孟带着谐谑之意,对郑海珠道“苏州学艺时,我们游沧浪亭,在园子边的农家吃红羊面,还嫌弃那饭堂飞进几个苍蝇,忒不整洁。如今扎在蚊蝇堆里,近旁便是猪圈羊圈,竟也能吃得下。” 郑海珠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大口吃了几筷子米饭,才去接主人的话“小姐,我在漳州老家翻看兄长的书籍时,读到一则轶事。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被贬谪到哪个小州城,住在破败的屋子里,窗外就是个杀猪摊子,每日血污横流,腥臊浓烈,绿蝇乱飞。黄庭坚也没过不下去,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读书作诗,度日如常。” 那边厢,喝着鸡汤的黄尊素,听完郑海珠的话,不由对这年轻女子有些好奇。 时下最重女子名节,千金小姐进过土匪窝,就算逃了出去,世人也会侧目。黄尊素纵然厌恶这种是非不分、罪责无辜者的腐臭观念,却无法忽视它,因而闭口不问眼前落难的主仆二人,府上何处。 但方才,他就已从二人对话中觉察出,侍女替主人推演遇险缘由,不像普通丫鬟的脑力,现下听来,她果然出自读书人家,怪不得不仅临危镇定,也能理解文人的通达气度。 黄尊素既然生出赞许之意,遂接上郑海珠所提的典故“姑娘说的是。黄庭坚还为自己的陋室起名‘喧寂斋’,取闹中有静之意,豁达自嘲。” 韩希孟亦是饱读诗书的人,略略回忆,便婉声道“我想起来了,这位黄鲁直黄公,还写过一首诗险心游万仞,躁欲生五兵。隐几香一炷,灵台湛空明……” “对,小姐说的这首五绝,用语直白,在下却很喜欢。黄公是有宋一代的制香大家。” “嗯,他还是书法圣手,我喜欢他的《砥柱铭卷》,若能施针绣出来,就好了。” 陋室之中,三个囚徒便这般,在鸡汤香与猪粪臭交织的气味中,侃侃而谈,一时也不去想自己如今犹似待宰羔羊般的境遇。 恰这当口,却听院中脚步声杂乱,紧接着便响起那赤膊看守的公鸭嗓子“咦,二当家,你怎地来了。” 第八章 竟是君子 二当家牛承忠,精赤着上身,右手提着一杆长枪,左手挎着件甲衣。 身后是平日里随侍他左右的两个兄弟,亦带着长枪和甲衣。 那甲衣,是棉甲。乃用特制的绢布塞入棉花,细密衍缝,然后水洗,以工具拍打、碾压,再放到烈日下曝晒,使棉花纤维与绢布紧密贴合,仿佛硬质薄板,作用自然不是保暖,而是成为一件能抵御部分冷兵器、又比铁甲轻盈许多的战衣。 牛承忠当初来到水寨时,除了一小股人马,还带来几套棉甲,送给大当家和几位老资格的兄弟。这种来自北方的制作精良的棉甲,比本地粗制滥造、重得像棺材板的破铁背心好穿,大当家和二当家亲自出马做大买卖时,会穿,是以匪徒们都识得。 看守牲口棚的土匪,盯着浑身汗淋淋的牛承忠,又恭敬又诧异地问道“二当家,都快丑时了,你这是做啥?怎滴还扛枪带甲的?” 牛承忠把棉甲扔给身后的亲随,解下缠在腰间的白色中衣,擦着胸前的汗珠,轻描淡写道“老子睡不着,和弟兄们练练枪,试试枪头划甲的力道。” “喔,那二当家来找小的,是要……” 牛承忠嗤一声,没好气道“找你这赤佬作甚,我来提里头那个小娘们儿。” “啊?”看守一呆,陪着小心道,“那个丫鬟?” “怎地,不行?那丫鬟,大当家应承了给我。方才练枪,把火头练了上来,老子干脆,今天就和她做成鸳鸯。” “这……呃……好,小的这就给大当家开门。” 看守巴结地应着,捞起腰间的钥匙,心里嘀咕,二当家入寨时没带家眷,这大半年的也不见他弄女人回来,兄弟们背地里都猜测他是不是喜欢做“谷道生意”的,原来见了水灵的年轻女秧子,也会如此猴急。 锁头叮啷一声响,门被不那么客气地踹开。 已经站起来的黄尊素,拖着铁链迎上去,直面比他高半个头的牛承忠。 他和屋中两个女子一样,都听清了牛承忠在院中说的那些粗俗之语。 黄尊素抬起锁着镣铐的手腕,冲牛承忠一个抱拳,朗声道“二当家,你堂堂七尺男儿,或从文,或从军,本都是正道坦途。落草为寇、杀人越货,已是不义,强迫一个良家弱女子,更是不堪……” “呵呵,黄先生,你怎知她不愿意。”牛承忠带着揶揄口吻,干净利落地截断了黄尊素这番慷慨之辞。 说完,他一把推开黄尊素,几步迈到床板前,将郑海珠从阴影里揪了出来。 韩希孟急得怒斥“你,你,你和那独眼有甚分别!” 郑海珠几个踉跄中,却分明感到,牛承忠在黑暗里一碰到她露在上襦窄袖外的手腕,就立即松开,改成去抓她腕间的绳结,仿佛刻意避免接触到她的肌肤一般。 她正疑惑间,忽听门口一声闷闷的惨叫。 三个囚徒循声望去,竟见到那跟进棚子来看热闹的看守,被牛承忠的一个属下压在地上,一动不动。 属下凑前,低声问牛承忠“少主,要不要宰了?” 牛承忠道“他没做过什么恶,打昏就行。塞上他的嘴,捆住手脚,快些取他钥匙去开后院。” 又吩咐另两个属下“你们同去,记住暗号了么?” “记住了,少主放心。” 几个属下转身出门,像泥鳅滑入深潭般,消失在暗夜中。 牛承忠放开郑海珠,麻利地穿上中衣、棉甲,扎好腰带,对着面前目瞪口呆的三个囚徒道“黄先生,两位姑娘,我是朝廷派来剿匪的。现在我放开你们的手脚,你们自行逃走,路上小心。”小说 言罢,他先从被昏倒在地的看守身上,摸到两个小钥匙,打开黄尊素的手铐与脚链,又摸出匕首,隔断韩希孟和郑海珠腕间的绳索。 郑海珠揉着手腕,言简意赅地问牛承忠“牛大人,官军可是今夜来攻?我等躲在这棚子里,待你们剿完匪再出来,岂不是更安全?” 牛承忠低头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两点小油灯的光亮,像暗沉天幕中的两颗星子。 他想承蒙她看得起,相信我能赢。 牛承忠的嘴角牵了牵,和声道“姑娘,没有哪场仗,是在还没打之前,就能定输赢的。你们能早些离开是非之地,最好。” 牛承忠又转向黄尊素“对了黄先生,你可是举告过沈姓考生的科场舞弊?指使邱万梁绑你的,正是那人的父亲,河南巡抚沈大人,。在下敬你是非分明,倘使今夜剿匪未遭不测,后头愿意为你奉上证词。” 黄尊素拱手,深揖道谢后,问道“牛将军可知这两位姑娘,因何被掳?” 牛承忠道“是邱万梁交代独眼阿六去做的,我只约略晓得,也是替人绑架,欲辱清白。女子不比男子四处行走,若有人着意加害,可在家乡人中留心小人。黄先生本就要任松江推官,护送二位回松江后,正好替二位姑娘暗中查一查。现下,你们随我来。” 他说这番话时,双手完全解放的郑海珠,已从扔在床板上的包袱中摸到自己要带走的东西,塞入怀中,然后去扶韩希孟。 “不用你扶,我又不曾裹脚,逃命未必比你们慢。”韩希孟语气镇静从容,身形已跟上两个男子往门外走。 明代大家闺秀裹足,并非后世满清通行的骨折式残忍裹法,而是沿袭南宋做法,先将前脚掌缠紧、变得细长,再令五趾上翘固定,以追求穿着凤头鞋时秀丽好看。 可在特立独行的韩大小姐看来,这种外廓的纤细就是造作,脚掌脚趾被挤压而迫使行路缓慢的“端庄”,也分明更像老态龙钟的腿脚不便。她对裹足十分抵触,叔叔婶婶拗不过她,只得作罢。 此刻,韩希孟将身上那件松江浅染药斑布的褶裙一提,果然步履灵活迅速,敏捷如林间松鼠。 三人跟着牛承忠穿过柴房与牲口棚间的缺口,面前赫然一扇一丈高的大木门,已被牛承忠的几个下属打开一条缝 牛承忠抬手,对黄尊素等人做个噤声的手势。 郑海珠凝眸望出去,门外似是一条不长的甬道,正对着匪寨城堞在星夜中黑黝黝的剪影。 第九章 穿越后第一次杀人 “咕咕,呜厄……” 牛承忠的手下,对着甬道那头,模仿出长短不一的鸟鸣。 城堞空隙中,守夜匪兵的灯笼蓦地一晃,却无异响传来。 城堞依旧好像一只趴着打盹的巨兽。 但片刻工夫,城墙下的甬道上,出现悉悉簌簌的动静,继而响起几声古怪的蛙鸣。 “少主,我们的人进来了。”牛承忠的属下掩不住兴奋。 牛承忠沉沉地“嗯”一声,上前拉开大门。 几条黑影迅速地靠近,当先一人疾步奔到牛承忠跟前。 他单膝跪下,肃然禀报道“少主,此处城堞一路是五十个兄弟,另外三十个兄弟已伏在水路那头,寨里一动手,那边便封住水路,定不会让邱万梁那龟儿子逃走。” 牛承忠扶他起来,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引着队伍从门里往柴房和牲口棚方向集结,然后对黄尊素道“人马通行后,我就派亲随带你们沿此路到城堞下,那里有绳索,你们没有攀爬之技,我的人会背着你们翻越城墙,你们沿着沟渠走到一个乱坟岗,绕过乱坟岗往东南方向直走,便可找到往千墩镇的官道。黄先生听明……” 牛承忠最后一句还没说囫囵,不远处突然传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邱大当家,有人夜袭!西边城堞,敌在西边城堞!” 牛承忠肩头一震,冲出门外。 只见前头城墙上,左右邻近城堞守夜的土匪,正呼喝着合围过来。 旋即,伴随着“嗖嗖”的弓矢声,冲在前头的土匪发出“啊”的惨叫。 但与甬道隔着一块菜地的土匪营房中,更多的土匪被惊醒,丁零当啷地抄起刀枪,钻出屋子。 顷刻之间,城堞下的甬道尽头,已打成一片。小说 牛承忠回身,对黄尊素急语道“这条通路废了,你带着两位姑娘先避在灶房附近。我这就带人去堵邱万梁,届时,各处匪徒定然会往他的宅子聚拢,你们反倒有可能趁乱从正门出去。” 黄尊素此时也一改文士作派,将长衫下摆捞起,系于腰间,直截了当地问牛承忠“牛将军可否给黄某一把短刃?” 郑海珠亦豪不含糊地凑上去道“我也要。” 牛承忠和黄尊素同时看向她,心中均是暗叹,这对主仆确实不同寻常,年轻小姐毫无羸弱之相,侍女更是有些牛犊子的勇武英气。 牛承忠让属下给黄尊素一把羊角弯刀。 “黄先生,此刀横握平出,御敌时割敌咽喉最深。” 他自己,则从腰间摸出一柄与其说是小刀、更不如说是凿子的短刃,交给郑海珠“姑娘,此刀只有尖端一寸处开了刃,握姿不当亦不容易自伤。你若被匪徒制住,像拿着簪子那般刺他即可。” 郑海珠接过,收在窄窄的袖袋里,竟颇为服帖安全。 她一个“谢”字未出口,牛承忠已反手夹起长枪,引领着首批集结的兵丁,向灶房外冲出去,一边简明地陈说寨中布局,分派兵力布局。 银枪闪烁中,背影远去。 郑海珠听着牛承忠那些“莽莽”、“熁人”、“攮”的发音,以及下属兵丁们独特音调的回应,不由心思飞转。 她作为后世来人,很肯定,这个自称为朝廷剿匪的牛将军,说的是川蜀一带的话。 …… 黄尊素举着弯刀,走近先前那个被打昏的土匪看守,确认他仍昏迷不醒后,寻到地上的钥匙,锁了牲口棚的门。 外头已经火光大亮,杀声震天,兵刃猛烈地撞击在一起,尖利刺耳的音响划破夜空。隐约间,又能听见妇孺的哭喊,来自土匪们的家眷。 匪寨有四百来号青壮,相当于明代京营或边军一个“把总”所拥有的战兵人口,又有邱万梁这样的悍匪领头,岂会轻易被击败。 黄尊素吹灭油灯,拖过一把梯子,噔噔噔上了灶房的屋顶,躲在烟囱后观望。 不多时,他爬下来,对韩希孟和郑海珠道“寨子的大门开了,却没有官军冲进来,只有零星的匪徒家眷往外跑,我们这就走。” 三人快步奔出去,先被烈焰熊熊、刀光剑影的场面吓得一呆,继而才用视线捕捉到那些手中没有武器、夺路逃命的土匪家眷。三人忙离开土墙茅屋的阴影,随着妇孺队伍的方向撤离。 不料刚跑到离得最近的一处马厩时,独眼土匪徐阿六正策马拐出来,还没提速,一眼就看到了韩希孟和郑海珠。 “是不是牛承忠个王八羔子放你们出来的?老子先砍死你们。” 火光中,徐阿六面目狰狞,扬起亮晃晃的泼刀,居高临下地往韩希孟后颈劈下去。 始终看顾着两个女子、未离几步的黄尊素,身为一介书生,到了这要命的当口,有如元神发威般,竟十分敏捷,他怒睁双目,刹那间窜上去,扬起双臂。 “珰”地一声,牛承忠给的那柄弯刀刀腹,正挡住了徐阿六的泼刀刀锋。 韩希孟也没有傻得僵在原地,兔子般逃开去。 郑海珠定睛瞧去,见黄尊素肩膀颤抖,身形摇晃,显然并无格斗功夫在身,只因本能地双手握刀,握力加倍,那弯刀才没在对手武器巨大的冲击力下落地。 徐阿六吃一记瘪,才看清出刀的是那个被绑来换钱的臭进士。 他一掣马缰,转过马头,这回把目标对准了黄尊素。 不曾想,刚刚略向左边俯身,刀花还未挽起来,就蓦然感到右边大腿一阵钻心剧痛。 徐阿六“啊”地惨嘶,回头看去,正是韩家那个丫鬟,跌跌撞撞地从马颈处退开,手中一根铁凿样的短刃,尖端被血盖住了寒光,只留得靠近把柄处的一段银白。 日他娘,这两个秧子竟然都有家伙事,还都敢上来拼命! “独眼龙,我家世代行医,不会失了准头。我扎断了你腿上连心的大血脉,你越动,死得越快!” 郑海珠朗声与悍匪对峙。 她刚才按照对人体结构的皮毛常识,往徐阿六的前腿内侧划去,并不确信是否真的切断了动脉。 她只知道,人哪里跑得过马,短时间内没有退路,脑中萦绕着“大不了再死一次再穿越一次”的念头,周身便冒出一股豁出去的凶狠气概。 兔子还有三分勇呢,如荼的勇势,令郑海珠毫不犹豫地挺刀就刺。 徐阿六于又痛又怒中一个愣怔,另一侧大腿就又被扑过来的黄尊素猛砍一刀。 他仓促之下将泼刀换到左手,挥舞着护住自己的下半截身子,右手去摸右腿,果然热乎乎的血流喷涌而出,绝非寻常外伤。 这悍匪本以为须臾间就能顺手结果几个秧子的性命,未曾想居然阴沟里翻船。 徐阿六的脑子,一时竟有些空白,直到听闻身后石板路上响起大哥邱万梁的嚎叫。 “阿六,来接我!” 第十章 复仇的少主 徐阿六是个十足的恶匪,却也是个十足的忠仆。 他方才杀出重围,就是来马厩抢马,去接应匪首邱万梁。 此刻,他顾不得双腿血流如注,一夹马腹,往百步外的邱万梁奔去。 邱万梁身后,七八个跟他多年的护卫正摆开阵型,堵住石板路,拼死与牛承忠所领的兵丁缠斗。 那些护卫中亦有使长枪的,且对阵经验老辣,枪法在十几个回合里,未落得牛承忠的下风去。 邱万梁在护卫们为自己赢得的逃生时间里,奔到徐阿六马前,翻身上马。 牛承忠目眦欲裂,大喝一声,银枪疾如闪电,快如旋风,一招“苍龙摆尾”,终于连刺三个对手,打穿对方阵式的一个缺口。 他振枪而起,避开补阵的敌人的刀锋,两条结实有力的大长腿如重锤打鼓般,踢在几人的肩膀上,并借势跃出,挺枪直追邱万梁。 而在石板大道的另一头,郑海珠正在黄尊素惊讶的注视中,手握一个小小瓷罐模样的东西,在马厩火把上点燃罐口拖出的引线。 她稳住自己的心神,沉声喝令黄尊素和韩希孟退开,然后举起瓷罐,大胆凝视着那条仿如绽放着迷你烟花的引线。 幸运的是,引线的长度歪打正着,当火花接近瓷瓶口时,徐阿六和邱万梁的马刚刚奔驰而过。 郑海珠抡圆了胳膊,奋力将瓷罐抛向马匹的前方。 “乒——啪——” 瓷罐在落地的一刻,不是碎裂,而是如手雷般完全炸开。 爆飞的,除了尖锐的瓷片外,还有藏在罐子里的几十根铁针,其中的大部分,都在刹那间刺入了正好踏进爆炸半径的马匹和悍匪身上。 奔马长嘶,吃痛中本能地抬起前蹄,将背上的邱万梁和徐阿六甩了下来。 徐阿六那只健康的眼球里被生生钉入一枚铁针,登时变成了双眼全盲的废物,加之腿上动脉泉涌般喷血,他在地上像浸了盐卤的蚂蝗似的,捂着面孔扭动片刻便昏厥过去。 邱万梁上马时在徐阿六身后,好歹被挡住了胸腹要害处,他拼力挣扎着爬起来,试图再寻一匹马逃命。 忽听远处兵器库的瓦片哗啦啦响,一个人影在上面奔跑。 乃是邱万梁的另一个得力属下,不知从哪里脱身而出,跃上房顶,机括一响,一支弩箭朝着提枪追击邱万梁的牛承忠,呼啸而去。 牛承忠在这匪窝潜伏了大半年,知晓匪窝中强将们擅长的兵器,亦熟稔弩机。他听到机括之音,即刻枪头点地,身体腾起,一个后空翻,躲过了弩箭。 弩手继续飞檐而来,手上麻利地装第二支弩箭。 然而,弦还未上稳,身前的瓦片,突然炸开,弩手就仿佛池塘中被巨石落水溅起的鲤鱼,满身碎瓷和铁针,哀嚎着滚下房顶。 石板路边,黄尊素惊讶地盯着扔出第二只瓷罐的郑海珠,韩希孟则掩饰不住兴奋地拍手大叫“中了,又中了!” 那边厢,牛承忠已追近邱万梁,凭借长枪优势,一记“鹞子扑鹌鹑”,枪尖直刺邱万梁双腿。 邱万梁以剑格挡,被冲击力弹开一丈远,跌坐地上。 牛承忠扔了长枪,两个大趟步,扑过去踢飞邱万梁的剑,骑在他身上,左手锁住他的咽喉,右手摸出腰间鞓带上的短刀。 “邱万梁,你还记得,当年死在京城诏狱中的马宣抚么?” “诏狱……马?石柱宣抚使马千乘?”邱万梁嗓音嘶哑,目光里终于没有了多年来积淀的阴鸷狠戾,代之以惶然恐惧。 他盯着眼前这张面孔。 这副清俊端正的五官,和马千乘并不像,但是眼神……邱万梁终于意识到,难怪自己第一眼见到牛承忠时,总觉得似曾相识,原来是眼神像那个死在诏狱中的蜀地将军。 “你是马千乘的儿……” 邱万梁那个“子”字未说出口,牛承忠已手起刀落,划开了他的咽喉。 气管中喷涌而出的鲜血发出“噗噗”的声音,邱万梁眼球凸出,大张着嘴,呵嗤呵嗤地试图呼吸求生的姿态,和抽动的腿脚一样,最终归于沉寂。 “少主!少主可受伤?” “少主!属下们已将邱万梁的嫡系匪将徐阿六等二十六人悉数斩杀,其余匪丁除了毙命的,那些或伤、或降的被缚者,如何处置,请少主示下。” 厮杀整夜的部将们,渐渐聚拢,并将几十具死尸掼在地上,面朝上排开。 牛承忠缓缓站起,接过一支松脂火把,将那些尸体的面容一一看过,才回身对属下道“将那些活着的,都带过来,我有话对他们讲。” 他吩咐完,兀自往前走了几步,捡起一片亮晶晶的白瓷碎片。 此时已过卯初,东南沿海的夏秋季节,天亮得很早。 东方的天空曙色虽浅,却足够照亮另一双满含英气的眼睛。 牛承忠捏着瓷片走到郑海珠面前,看到她左手紧紧捏着自己送她防身的短刃。 短刃上血迹淋漓,她露在窄袖外的手腕上,甚至那张还透着少女稚气的鹅蛋脸上,也沾了血。 “这是瓷雷。”郑海珠看着牛承忠手里的瓷片,解释道。 “哦,我只见过震天雷。” “嗯,这种瓷雷,是我和小姐不久前做出来的,没想到真的管用。” 郑海珠嗓音清悦。 从她兴奋中残留着彷徨的神情里,从她在尚无秋凉的晨风中微微颤抖的身姿上,牛承忠可以肯定,她绝不是经历过拼杀战阵、熟谙刀光剑影的人。 但她没有输。 “姑娘,”年轻的复仇者终于嘴角松弛,淡淡一笑,问道,“在下,还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第十一章 都是名将 “各位,本将真名马祥麟,祖上乃后汉伏波将军、新息侯马援马忠成公。家父名讳上千下乘,乃重庆宁府石砫土司宣抚使。 万历三十五年,石砫发现银矿,家父如实上奏,不想朝廷派来的内侍税监邱乘云,向家父索贿白银万两,否则便要重庆府将石砫百姓全部迁走。 吾家世代磊落,从无仗势蓄财之举,家父与家母商议后,将她的嫁妆和自己的宝刀宝剑等一并变卖,也只得白银五千两。邱乘云与其义子邱万梁,索讨石砫少女五十人,折抵五千两白银,被家父严词拒绝。 邱乘云回到京师后,向圣上捏造家父有谋反迹象。锦衣卫缇骑入川捕走家父,关入北镇抚司诏狱。 时任戎政尚书的李化龙李公,当年曾与我们石砫土司军共同平定蜀地杨应龙叛乱,深知家父对朝廷忠心耿耿。李公挺身而出,奏禀圣上,为家父辩诬。 那邱家父子眼看圣上心生悯恤之情,竟在诏狱内将我父亲缢杀,谎称他乃自尽谢罪。 邱乘云恶事做尽,不久即遭天谴、暴病而亡。邱万梁没了靠山,害怕御史弹劾其过往罪行,带着一众家丁逃到江南,落草为寇,劫掠商船,为祸一方。 圣上察知,密令本将南下潜伏。今日,本将与川军诸位兄弟,清剿邱万梁及其爪牙,为国锄奸,亦报家仇! 朝廷有令,协从不究。尔等若愿归义从军,朝廷收为军户,整编安置。若要回乡务农,本将亦不阻拦设障。” 曙光中,二当家牛承忠,不,确切地说,是恢复了真名的马祥麟,对着跪在地上的百余土匪,朗声道出原委。 朝暾将升,天光斜映,更显得他的面孔棱角分明。 劫后余生的韩希孟,整个人都松弛下来,恢复了几分活泼的少女心性。她望着端坐马上、银枪棉甲的年轻将军,忍不住侧头对郑海珠道“阿珠,你说,此人像不像折子戏里的赵子龙?” 郑海珠附和着点头,心中却是思潮起伏。 没想到这个卧底的猛将,竟是赫赫有名的明末女将军秦良玉的儿子。 历代修史,除了武则天这样正经当过皇帝的被写在《本纪》里,其他能够正史留名的女子,不是入《烈女传》就是入《后妃传》。 只有秦良玉,在《明史》中像男性将相一样,拥有自己的单独传记。 因为她真的太会打仗了。 自万历年间承袭亡夫的宣抚使职位开始,她就领着兄弟和儿子们,为朝廷四处救火。无论是抵抗后金的辽东浑河血战,还是平定叛军的四川会战,抑或是剿灭流寇的追击战。 秦家满门高能,用川军的强悍,映衬出朝廷京营、关宁军等队伍的怂样。 “郑姑娘,你方才扔出的,可是小一些的火油神炮?你们怎会有这东西呢?” 黄尊素在一旁,语气温和地询问,将郑海珠从遐思中拉了回来。 郑海珠看向韩希孟,得到她应允的示意后,方对黄尊素恭敬道“回黄大人的话,那是瓷雷。家兄生前虽为文职,但颇爱读《火攻问答》等书,我也对家中藏书有所涉猎。这瓷雷与火油神炮的制法相类,只是将铁球换成瓷瓶,里头除了火药外,还装填了铁针或者铁钩。外表看着就像我们妇人用的胭脂水粉瓶子,是以我与小姐昨日被劫时,那独眼龙翻了我们的包袱,只拿走了银子,并未发现瓷瓶的异样。” 韩希孟感念黄尊素方才从徐阿六的刀下救了自己的性命,加之想到他已是松江府的官员,便坦然地补充道“黄大人,民间研制这等火器,终是不妥,小女子也明白。大人将赴我松江府上任,届时我让海珠将她所画的瓷雷法式图,并家中另几个瓷雷,送到府衙交给大人。” 黄尊素微微颔首“甚好。” 他这般光风霁月地一笑,昨夜暗室中的矜持,方才搏斗时的紧张,皆再无留痕,整个人显得比而立岁数年轻不少。 郑海珠看在眼里,心中暗道,没想到黄宗羲的爹这么好看,与那马祥麟,一个文雅端静、风度翩翩,一个姿颜俊勇、英气勃勃,往这几百号人里一站,当真鹤立鸡群,别个都成了背景板。 那边厢,马祥麟交待完部下打扫战场、统计归顺匪兵等事宜后,踱步过来,正要询问黄尊素与二女如何回松江,却见寨门方向,几个川兵引着五六个骑士,往这边走。 “姑姑!” 其中一匹马上的少年,惊喜地大喊一声,灵活地翻身下马,飞奔过来。 正是前去报官、遇到父亲故人的郑守宽。 …… 马祥麟盯着郑氏姑侄身边的中年武将。 他虽然能够平视同样魁伟高大的对方,但戎马世家出身的他,鲜明地感受到对方身上有股沙场积威,无形地向自己压过来。 辽东边军的宿将,果然名不虚传。 “黄大人,马将军,”对方收起兵部的腰牌,对黄尊素和马祥麟拱手道,“天意怜幽草,想来我那郑家贤弟在天之灵保佑,让我投宿巡检司时,竟能遇到守宽。只没想到那巡检司原是与匪首沆瀣一气的,派出的向导故意绕路,耽误老子救人。还他娘的有个先来通风报信的!” 中年武将因已得知马祥麟和黄尊素的身份,故而刚开口的几句话,还学了几分斯文。 但说着说着,便露出武人的粗豪来,一边骂娘,一边转身如拎小鸡般,提溜起两个小卒,扔到马祥麟跟前。 一个小卒直着嗓门叫唤道“英雄饶命,都是巡检司陈副使吩咐的,小的们哪能抗命”。 马祥麟耳力和记性都极佳,当即听出,这便是昨夜在西城堞外大喊的人,想必他当时正撞见川兵翻阅城堞。 马祥麟对中年武将还礼道“多谢将军送来这两个人证,在下必会向朝廷奏禀此地官匪勾结之事。对了,在下年初即到江南潜伏,久离京师。听说,建州的努尔哈赤,今岁竟自立为汗了?” 马祥麟以寒暄口吻问着大明边事,心下却在琢磨对方的身份。 这中年武将自称郑家故旧,又是兵部配了令牌的有名有姓的人物,还夤夜前来救人,照理,自己没有理由不相信对方。 只是,对方说与郑家兄长相交于十年前,且未见过郑海珠和郑守宽,此番能相认,靠的是听到郑海珠的名字,见到郑守宽的样貌颇肖其父。 难怪方才打照面时,郑家姑娘一脸懵懂疑惑。 马祥麟于是当着众人的面,毫不避讳眼中的探寻之意,去看郑海珠。 郑海珠此际的表情,则更为古怪。 在场的所有人,定然都猜不出古怪的缘由——她听到那中年武将自报家门辽东瑷珲守备,毛文龙。 第十二章 宫中来人 今年是努尔哈赤自立山头的第一年,离毛文龙率领东江军经营皮岛、牵制后金军事力量还有好几年,他现下确实还只是辽阳附近的一个小军官。 但此刻,郑海珠没空去惊讶郑家竟然和毛文龙有交情。 她更担忧,若毛文龙提起兄长郑海琳的生前旧事,自己能不能利用这两年的信息积累应付过去。 韩希孟却已拿好了主意,冲毛文龙欠身道“将军既是郑家故旧,又说本来就要去松江府的南汇卫所办差,那吾等便与黄先生一道,随将军回松江。黄先生,你看如何?” 她最后一句,向黄尊素发问。 黄尊素自也明白两位女子虽然聪慧勇敢,毕竟忌讳就这般单独与粗犷武人同行,有他这半个松江父母官在,才妥当不少。 大明到了这一朝,早已是文官统军制,文官可以拿鼻孔对着武将,黄尊素新科进士出身,且已授官,地位远在毛文龙这个边镇小小守备之上。 但黄尊素得知毛文龙身份后,并无倨傲之态,此刻也仍语含谦逊“吾等能和毛将军同行,此去松江自然放心些。有劳将军了。” 毛文龙淡淡还礼,心头微有波动。 他自负老于江湖,早看出巡检司与匪窝是穿一条裤子的,对于从匪窝里把姓郑的女子捞出来,颇有信心,到得山寨门口、让巡检司的带路小子进去转圜,反正又不要匪首交出那大小姐,只讨回丫鬟即可。 然而如今情势陡变。 匪首伏诛,朝廷竟另有文官、武将在此。 那姓马的小白脸,还是川军来头。 嗯,小白脸其实不白。 脸上一股黑森森的杀气,对姓郑的小娘们儿却说着感谢救命、日后当报的话。 怎么,这就混上交情了? 罢了,管他娘的呢,老子后头要对郑氏女子做的事,也是为了边镇军民,问心无愧。 毛文龙想到这里,计较已定,颧骨下横肉一松。 他转头看到边上的马厩,大剌剌对马祥麟道“贤弟,寨子里可有马车,让黄大官人他们坐,在下亲自驾车护送。” …… 毛文龙一行的车马远去后,马祥麟才蓦然感到亢奋释放殆尽后的疲惫。 “把邱万梁的人头割下来,用石灰腌着,带回石砫祭奠爹爹。”他吩咐属下。 又对大半年来一直跟着自己潜伏匪窝的家丁道“去让三夫人将东西准备好,崔老公的人见到我们的信号,也就一炷香的工夫便到了。” “是。” 不多时,家丁引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妇人,来到马祥麟跟前。 “三夫人将后院都料理干净了吗?”马祥麟坐在石墩子上,眯眼望着往来的川兵清点归顺俘虏、收聚匪徒家眷的忙碌景象,语气冷漠地向那妇人发问。 那妇人弯眉杏眼,妩媚妍丽,有股柔腻风流之态。 白皙的面颊和双手上却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妇人剜一眼对自己像往常一样傲慢的马祥麟,不屑地撇嘴“马将军不必再尊称我一声三夫人,我不过是个承蒙贵妃看得起的奴儿,将军叫我琥珀就行。至于邱万梁的后院,前头两位夫人,以及老邱的骨血,我一个都没留,包括我和老邱生的那个。” 马祥麟听到最后半句,才将目光投到她脸上。 在旁人看来,见多了血肉交迸场面的马将军,似乎也忍不住对那妇人表达讶异你说起亲手弄死自己不到周岁的娃娃,语调竟浑无异样? 琥珀却扭头看着邱万梁的脑袋被兵卒割下来,笑道“恭喜马将军大仇得报。” 马祥麟未再搭理她,少倾,忽地站起,往寨门方向走。 两个锦衣卫缇骑,护着中间一人一马进到匪寨中。小说 那人也只二十来岁,头戴黑帽,白面无须,身着绛红色曳撒,雪白的交领两侧绣着麒麟纹样。 马祥麟迎上去,立于那人的马前,拱手道“胡公公。” 太监胡芳见马祥麟没有伸手来搀他的意思,喉咙里幽幽哼了一声,翻身下马。 又见马祥麟也不跪拜,目中戾色一闪,捏着不公不母的嗓音揶揄道“哟,小马将军是嫌这地下血水横流,怕脏了战袍?” 马祥麟仍是膝盖笔直,不卑不亢道“昨夜确实一场恶战,兄弟们尚未清扫干净,污了公公的眼睛。” 胡芳斜睨他一眼“小马将军太高看咱家了,咱家不过是给贵妃和崔老公跑腿的,哪有这么讲究。” 言罢,他径直走到琥珀跟前,神态霎那间从阴鸷换成了怜惜。 “琥珀,你这一回立了大功,也受了大委屈,贵妃和干爹都惦记你呐。” 琥珀屈膝还礼,面无表情地从肩膀上取下一个小包袱,双手捧着交给胡芳,道“多谢贵妃和崔老公挂怀。这是邱万梁的暗账,我已核对过,锦五十匹,苎丝、纱罗各超过三百匹,绢八百余匹,销赃后换成的银子,一部分存在江南六府的几个钱庄,一部分运去了广府。江南的钱契都在这里,广府的那些,我尚未寻到,只听说靠近被弗郎机人(指葡萄牙人)占的地方。” 琥珀本是郑贵妃豢养在宫外的暗桩,直接受大太监崔老公指派,因而报账时,对胡芳这个崔老公的义子,并无丝毫卑媚之态,都是自称“我”。 胡芳盯着她。 纵使云鬓纷乱、满面血污,这番狼狈之态也遮不住她芍药般的姿容。 年轻的阉人一时心旌荡漾,去接她手中的包袱时,故作无意地握住了她的手。 琥珀如遭针扎,倏地缩回双掌,包袱掉在了地上。 一旁的马祥麟迈步上前,捡起包袱拍了拍,递给胡芳道“胡公公收好,旁的,什么都没有这包袱重要。” 胡芳泰然自若地一笑,摸摸没有胡子的下巴,又问道“对了,埋伏在附近的锦衣卫兄弟告诉咱家,有一小队军兵黎明时来过寨子,离开时却多了一架马车。是何人?” “是辽东的一个边将,叫毛文龙,兵部派他来南直隶和浙江接洽一些火器事宜。不想遇到故人之子报官求救,他就过来,把被邱万梁掳掠的故人之妹带走了,并一位被邱万梁劫持的松江府推官。” “毛文龙?没听过。那推官叫什么?因何被劫?” 马祥麟道“叫黄尊素,今岁新科进士,因举告吴江人沈同和舞弊,沈父找邱万梁绑了他。” “黄尊素……”胡芳面色一变,“是这个人,虽在三甲,却因举告之事,让圣上也留心了他,圣上看过此人的文章,本想留他在京师,一听他是东林学派的,就轰到南直隶来了。小马将军,可惜咱家来迟一步,否则,洒家就会命人传话给你,趁乱杀了这个黄尊素!” 第十三章 方向不对 马祥麟盯着胡芳道“胡公公,寨子里清楚邱万梁与宫中瓜葛、以及历年所劫绸缎去向的,我都斩杀了。那黄尊素被劫到此地,只区区数日,始终戴着重铐,囚于牲口棚中,不是个知情人。” 胡芳“嗤”了一声“马将军,你以为咱家要杀他,是因为怕他发现邱万梁的底细?错啦!咱家方才不是与你说过,这黄尊素,是东林一派的。” 马祥麟冷冷道“我一介武人,只知平时练兵、战时拼杀,对文士们的派系,没兴趣。” 胡芳心道,终究是个四川蛮子,也就只配给贵妃和福王当条猎犬而已。 他遂不再深入此事,挥手让马祥麟引领自己和锦衣卫缇骑,去察看邱万梁和得力手下的院子,检查他们的家眷,尤其是子嗣,是否被尽数屠戮。 不多时,一行人转回来,胡芳踱到邱万梁和徐阿六等人的尸首前,弯腰瞧着,对马祥麟道“邱万梁的干爹死了后,京师多少人要杀他,他靠着贵妃和福王的安置,才能在此处逍遥快活。谁知他不知好歹,藏下那么多货,还敢忤逆贵妃、四处接脏活,全然不顾结下新的仇家会给贵妃和王爷添麻烦。不知好歹的东西,早晚是这个下场。” 胡芳说到此处,有意顿了顿,继续道“但邱万梁这颗脑袋,贵妃得留给你马将军来砍。因为贵妃她,敬重令尊令堂,也看好你能把石砫土司兵带得更上一层楼。” 马祥麟抬头,直视着胡芳“胡公公,我岁初南下时,就与郑贵妃说过,我母亲不晓得此事。她以为,我带出百余土司精锐牙兵,是兵部调我来东南做剿匪客军。” 胡芳毫不犹豫地打断他,语带深意道“令堂晓得的事,确实不多,马将军你知道的事,如今可不少了啊……” 马祥麟垂眸看着自己染血的棉甲边缘。 他心明如镜。 两年前,当他出川赴京,苦苦寻找杀父仇人的下落时,那位当今圣上的宠妃,突然派人找到他,告知了邱万梁的下落。 那一天,马祥麟就明白,贵妃用一颗弃子要换到的东西,绝不仅是琥珀报出的那些丝绸和银两。 川军悍勇,与浙兵齐名。而石砫土司兵,是川军中的佼佼者。 贵妃看上的,是他马祥麟身为石砫兵少主的身份。 胡芳见年轻人又陷入沉默,轻咳一声,勉强挤出几分推心置腹的口气“马将军,令堂秦夫人,乃巾帼英雄,但女英雄胜仗打得再多,卸下戎装,她也是位母亲。天下做母亲的,哪有去拦着儿子奔个好前程的。你看郑贵妃对福王……呵,不说啦,你是聪明人,咱家言尽于此,带着这包袱先走一步,回京师复命去喽。” 胡芳说罢,折身去到马前,偏头去看抱着胳膊立于墙角的琥珀“琥珀姑娘,你要不要随咱家一路回去?” “不劳公公了,我自己走。” “别介,瞧不上我,那就让马将军护着你啊……” 琥珀报以沉默。 胡芳鼻子里嗤一声,翻身上马。 “打鱼夫唷,采茶妇,鱼肥茶香摆一桌唷么嘿。小和尚唷,俏尼姑,孤男寡女同被窝唷么嘿。” 胡芳哼着龌龊不堪的小曲,扬长而去。 彼等走远后,马祥麟面沉如水,迈到琥珀跟前“胡芳没有察觉异样,你带着孩子走吧,回到京师小心藏着娃儿,莫教崔老公发现了。” 马祥麟初到匪寨时,就依着崔老公指令,与同为卧底的琥珀接上头。 数日前,琥珀暗中央求马祥麟,放那个自己与邱万梁所生的两岁小娃一条生路。马祥麟遂利用出寨的机会,到附近村落寻了一个因病早夭的孩子,命亲信替换了琥珀的幼儿,骗过前来验看的太监胡芳。 此刻,年轻将军高大的身形挡住了渐渐刺眼的阳光,也遮住了周围或有或无的闲杂目光。 琥珀脸上那层保护色一般的冰霜外壳忽地碎裂,她的双唇微微颤抖。 “谢谢马将军,将军大恩,琥珀和娃儿,没齿难忘。” “不必记在心上,此为人伦常情。琥珀,你是做娘的,我也有娘。” …… 黄土大道,烟尘飞扬。 马车上,郑海珠被颠得七荤八素。 毛文龙这个赳赳武夫,赶起马车来,也像去冲阵杀敌般心急火燎,仿佛前面有无数女真人头在线等他去砍。 郑海珠一个习惯了地铁高铁等舒适交通工具的现代人,穿到此世后,长途跋涉中尽量选择内河水路,就是受不了马车的颠簸。 不曾想这回,命没丢在匪窝,倒是要折在毛大将军这一星差评的车技上了。 车厢里,小少年郑守宽经历了十几个时辰的紧张与奔波,精疲力竭,兀自酣睡。 黄尊素紧抿双唇,强作镇定,但脸色也已煞白。 韩希孟更是从没受过如此折腾,拿帕子捂着嘴,眼见着就要呕。 郑海珠心道,一个是不愿发言央求武将的文官,一个是忌讳出声搭腔直男的小姐,可不就得靠我挺身而出,果断吐槽么。 “哎,毛将军,毛将军,可否将车赶得慢些。”郑海珠晃晃悠悠地挪到车头,把住木框,对着近在咫尺的宽阔背影,大声吼道。 毛文龙侧过头,却不是回应郑海珠,而是看向从后面追上来的亲信骑卒。 那骑卒做了几个手势,毛文龙扬起双臂,口中连连呼哨,伴随着收掣缰绳的动作,让马车渐渐地停下来。 郑海珠仿佛重回人间,靠在车框上一边喘气,一边张目四望,但见官道寂静,两边蒿草丛生,偶有鸟群扑簌簌飞出草窝子,前后左右都不像有人烟的样子。 嗯?不对。 郑海珠猛然发现,按照这个季节太阳的高度来估摸,此时应接近申时末,太阳应在正西边。 晚明江南的地名和后世差别极小,按照郑海珠残留的开车走高速记忆,从后世的千墩镇进入上海市的松江区,若在傍晚时分,太阳是照着副驾驶座的。 可是此刻,落日照着马车屁股。 方向感极好的郑海珠,登时疑惑起来——毛文龙这是驾车往长江入海口走? 那分明,是在远离松江府城! 郑海珠只觉得心口一凛,疑惧之情腾腾而起。 “毛,毛将军,是到松江府界了吗?” 第十四章 我只劫这位郑姑娘 毛文龙径直跳下马车,把楔形的车轫塞在轮子下头,给马扔了个粮袋,赞道“真是匹好马!“ 又对着聚拢过来的随从们道“他娘的,老子今天见着匪窝里那一排马,真眼红,要不是那川军小子也是朝廷的人,老子就带着你们动手抢了。咱辽东问蒙古鞑子买匹中用的马,老贵了。” 一众随从纷纷附和。 他们皆是北方口音,只有出生在杭州府的毛文龙,讲话还隐隐带着吴越声腔。 郑海珠见毛文龙对自己恭敬的探问充耳不闻,与今早在匪寨有马祥麟在场时的礼貌模样,判若两人。 正惶惑时,毛文龙从马首处抽身折回,一把将她拎下车。 郑海珠本能地惊叫,身后反应过来的黄尊素,急忙躬身从车厢跳出来,人还未站稳,喝问声已响起“毛将军,你在干什么!” 仓啷一声,一个辽东兵弯刀出鞘,横在黄尊素胸前。 几乎同时,官道上另有蹄音传来,两个辽东兵纵马飞奔赶到,分别从马上拖下一个干瘦的农人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女娃。 “毛守备,附近村落里只有他会赶车,这是他女儿。” 毛文龙面露三分煞意,将马鞭塞到农夫怀里,对这对满眼惊恐的父女道“你们,一个赶车,一个伺候里头的小姐,把小姐和两个男子,都送到松江府。老子是朝廷的人,过几日还回松江,要是发现事没办好,老子带人烧了你们村子。” 农夫本就憨厚而胆小,哪还敢多问,连连点头。 韩希孟和被惊醒的郑守宽,此时也扑到车门口,同样被辽东兵以刀挡住。 黄尊素听毛文龙话里的意思,只要带走郑海珠,疑惑替代了惊怒。 他努力摆出晓之以理的镇定口吻,端严道“毛将军,你晓得本官的身份,但本官不想以势压人。本官只想问,不管你是不是郑家的故人,你都是兵部挂了号的边将,是有出处的人,你突然对郑姑娘行此举,必不是心生歹意,究竟为何?” 毛文龙微微收敛凶相,对黄尊素潦草地拱拱手,道“我对黄大官人和韩小姐无意冒犯,故而特意寻了乡人送你们到府城。另则,本将也不瞒你,我确实认识这郑家,但既无交情,更无仇怨。对这郑姑娘,我是送她去好地方享福,不是掳回辽东给老子做妾。行了,其他不必废话,老子要赶路。” 言罢,毛文龙挥挥手,令随从们把仍在啰嗦训斥的黄尊素和挣扎怒骂的郑守宽都捆了,塞回车里,又对脸色惨白、苦苦哀求以银子换人的韩希孟道“韩大小姐放心,老子是给你这忠仆寻个好前程去,没准啊,她日后比你还富贵。” …… 夜幕四合,星垂平野阔。 晚风中潮意甚浓,入耳更有涛声阵阵。 马队贴着密林与滩涂的交界线,在鸱鸮瘆人的鸣叫中,摸黑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绕过一片高高低低如魑魅聚集的礁石后,才停在海边。 毛文龙把双手被缚、趴在马背上的郑海珠,拎下来放在沙滩上,熟练地割断绳索。 “郑姑娘受苦了。”他虽粗声粗气,致歉的态度倒不像惺惺作态的揶揄。 颠簸和惊惧令郑海珠大脑缺氧,半个时辰里一直处于恍惚状态,此刻双脚终于着地,却根本站不住,虚弱得一屁股坐在沙地上。 毛文龙示意随从拿来干粮和清水,郑海珠狼吞牛饮一番,终于恢复了些元气。 下午毛文龙在官道上忽然变脸时所说的那番话,以及一路行来并无非礼猥琐动作的细节,令郑海珠判断,毛文龙劫持她,似乎无关风化丑行,而是要将她送去什么地方,或许,交给什么人。 起码目前,自己应该性命无虞。 郑海珠于是微微抬头,语调沉缓地问毛文龙“将军,此地可是南汇咀?” 毛文龙诧异道“咦,你熟悉此地?” 郑海珠回忆着方才昏沉沉间断续映入眼帘的画面,平静道“我阿兄当年未中进士前,曾在南直隶和闽浙一带游历。我识字后,看过他写的札记,里头提到松江附近的海边,有一处鹰嘴地形,叫南汇咀,建有四方城防范倭寇。方才我远远看到城墙,所以这般猜测。” 毛文龙点点头,和声道“你这小女子,见识和脑瓜倒真不错。我家大姑娘和你差不多年纪,在辽东那草窝里,养得跟个傻狍子似的,唉。” 他话音未落,一个正嚼着饼子的随从,就大咧咧搭腔道“毛守备,你家大姑娘,许给小人吧,成不?小人的爹爹,在咱屯里,那是出了名的怕我娘,我的性子一定随我爹,保准把毛大小姐伺候得,从傻狍子变作母老虎。” 众人哄笑起来。 而毛文龙,居然顷刻间变得没有一丝上官的架子,乐呵呵道“许三,你小子模样倒是不磕碜,老子稀罕。回辽东后,你多杀几个女真鞑子,就能给老子做女婿。” “好咧好咧,杀鞑子,我也要给毛守备做女婿,守备家的姑娘,都贼俊。” “我不光杀普通鞑子,还要杀奴酋,那个什么打哈欠……” “奴酋叫努尔哈赤!” “对对对,努尔哈赤。毛守备,小人我把那老酋的脑袋割下来,掏空了给你当夜壶!” “你小子尽噗嗤噗嗤吹牛。” 此时的辽东辽南等大片土地,尚未被努尔哈赤率领的女真人占领,汉人守军和居民有许多是登州和青莱过去的,因此大部分是胶辽口音。 郑海珠被一片欢乐祥和的山东话包围,如听后世的山东快板儿,竟一时忘了自己的倒霉处境,也跟着闷闷地笑。 须臾,又听毛文龙与属下们开过玩笑后,就开始认真讨论努尔哈赤会不会往西来攻萨尔浒。 这个在后世史册上如雷贯耳的地名,蓦地又令郑海珠抬头,望着眼前意气昂扬的毛文龙,心生唏嘘。 现在是历史上的公元1616年,在这一年,东北的建州女真首领努尔哈赤正式称大汗,建立后金政权。 如果以后人的眼光来看,大明王朝的丧钟,敲响了。 匪窝历险后,郑海珠有些困惑,倘使没有自己戳向徐阿六的那一刀,黄尊素和韩希孟,难道会被徐阿六杀死吗?在真实的历史中,这两个人分别活到了天启年间和崇祯年间,在那个没有自己出现的时空里,他们也并未在万历年间遇害。 是因为真实历史上另有贵人出现救他们一命,还是自己穿越来的这个大明,只是一个平行时空? 那么,眼前这个明末最有名的军事人物毛文龙,命运走向又会如何? 他究竟要带我去哪里? 第十五章 扬帆向洋 忽然传来的狗叫,打断了毛文龙关于抵抗女真人方案的谈兴。 夜色中,滩涂上一人骑着马,前头跑着一条小狗,迅速地移动过来。 那人到得跟前,翻身下马,对毛文龙连连告罪“将军,小人到得晚了。不敢点灯笼,怕方城那边的守卒出来瞧见。” 毛文龙显然认识他,对他讲话也很客气“偌大滩涂,都是鱼腥气,狗子要嗅到马匹味道,总需费些辰光。辛苦老哥,咱们快上船吧。 “好嘞,将军和弟兄们随我来。” 那老汉抄起小狗,上马急驰引路。 又绕过几片礁石,眼前豁然开朗。月色下,一艘平底沙船舶在海滩边。 船上两个水手瞧见动静,纷纷跳下船,过来与毛文龙恭敬见礼。 毛文龙转头,对着刚才开玩笑要收作女婿的随从许三道“你和小七留下,带上马匹随李老哥走,就在他庄子里让马儿们修养几日。莫出去厮混,此处仍是松江地界,小心碰上那个黄什么的官儿。” 许三恭敬地应一声,与那个叫小七的辽东兵收捡缰绳,和带路的老汉,一人三马,赶着小小的马群,走远了。 毛文龙则领着剩下的人,上了沙船。 大明常见的海船,有四种沙船,广船,鸟船,福船。 郑海珠穿越来的第一个生活地点,是福建漳州龙溪县。 她在那里已经见识过各种海船,故而晓得,大明的四种船只里,只有平底的沙船无法在深海航行。 而此刻,这艘沙船是笔直地远离海岸线,那就意味着,他们或许不久就要换船。 果然,沙船张起风帆、迎着那轮弯月行驶不到两炷香的工夫,便绕过一个小小岛屿,靠近了它的伙伴一艘颇具规模的鸟船。 鸟船底部如刀刃,船身高,上宽下窄,能够在狂涛汹涌的外海劈波斩浪地航行。 而与同样是尖底、甲板却宽阔如蝙蝠两翼的广船不同,鸟船的甲板狭长,船舷向内兜拢,安全性要强过广船,更不容易在狂风中失去平衡。 郑海珠能在黑漆漆的夜里一眼认出这种船的形制,主要因为船头被打制得尖而翘,仿佛锐利的鸟嘴。浙江一带的百姓,认为是天帝命令青鸟衔来了种子,才让自己的先民们开始种植水稻、生息繁衍,故而将海船做成鸟首状。 “咣”地一声,鸟船上的水手,从船舷被打开的缺口处,放下一块木板,接驳于矮上一截的沙船船舷。 毛文龙抓起郑海珠,像扛麻袋似地扛在肩上,踏着颤巍巍的接驳木板,如履平地,气定神闲地迈入鸟船甲板。 鸟船上竖着好几个大火把,照得甲板亮晃晃的。 赤膊的水手们收起跳板时,一个身着苎罗短衣、结实精干的年轻人从桅杆下走过来,盯着被毛文龙放下的郑海珠,冷然道“毛将军,这个怎滴是个娘们儿?海上自古的规矩,女人不能上船。” 毛文龙眉毛一扬,怼道“海上自古还有个规矩,阉人不能上船。当年戚爷爷打倭寇时,先帝也派内侍上船监军过几次,老子没听说戚爷爷把中贵人踹下船。” 罗衣年轻人虽受托来接毛文龙,却因着从前打交道时的丁点儿私怨,不想给这个辽东来的老丘八好脸色,遂越发尖刻道“将军以为我们岛上是窑子么,还往里送粉头?” 毛文龙眯眯眼睛,转了笑呵呵的模样,道“李兄弟,这小娘们儿不是娼门,是另有来历的。等上岛见了你大哥,你就晓得了。走船吧。” …… 黑暗中,鸟船的起伏明显厉害起来。 比满船男人们呼噜声更响的,是海浪猛烈拍打船身的声音。 郑海珠蜷缩在一个巴掌大的小舱中,估摸着鸟船已经驶入辽阔的东海。 船开动后,毛文龙似乎尽力将她与一船的糙汉们隔开,让那姓李的头目给郑海珠单独安排了歇息的角落,还不忘察看她被缚住的手腕,确认她十指能够活动后,叮嘱她从里头将门闩拉上。 毛文龙举止的各种细节,令郑海珠越发肯定,自己无论是性命还是身为女子的尊严,都暂时无虞。 更所幸这具福建海边古人的身躯,让她不晕船。 于是,两天两夜没阖眼的她,放下警惕后,总算沉沉地睡去。 一觉醒来,舱板的缝隙筛进缕缕亮光。 郑海珠拨开舱门,直起腰,让双目适应了一会儿白昼光芒,便摇摇晃晃地登梯,爬上甲板。 烟波浩渺、水天相接的壮美场景,扑面而来。 和后世长江入海口浑浊的东海不同,眼前的海水,呈现高饱和度的蓝绿色,仿佛苏嘉湖地区最上等的又糯又亮的锦缎。 被风卷起的粼粼浪花,犹如锦缎上细密雅致的银纹,流光闪耀,惑人心神。 若转头看向另一侧,景色则更为奇幻。朝阳东升后,钻入云层,成为高妙的魔术师,不仅令天空变化出金黄、榴红、粉紫、靛青等各种颜色,并且慷慨地奉出万丈光芒,倾泻而下,尽撒海面,编织出一个熠熠生辉的宏大世界。 海洋! 这就是纵然聚集了千难万险,也无法阻止勇敢的人类去探索它、跨越它、开发它的海洋! 而在如今这大明万历末年,整个世界早已进入了大航海时代。 此刻,仍是半个囚徒状态的郑海珠,甚至感到一种愉悦的亲切。 只有身处碧波万顷的海洋中,带有时代印记的府衙、街道、庐舍、桥梁、马车才会从视野里被清除。 天空与海水,似乎再次令这个渺小的穿越者进入时空隧道,回到五百年后的世界里。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阳光,郑海珠贪婪赏景的目光终于收回来,对着那个铁塔般的身影道“毛将军,此船可是去舟山诸岛?” 毛文龙已经不像昨夜听到郑海珠说出南汇咀地名时那般诧异,淡淡道“你既熟悉我大明东线舆图,自不难猜。” “那么,毛将军现在可以告诉我,要把我带去见谁了吧?” 毛文龙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去见你的老乡,再续前缘,给他做老婆。郑姑娘,你可还记得颜思齐这个名字?” 漳州,颜思齐…… 郑海珠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第十六章 上岛 毛文龙口中的“颜思齐”,在晚明史中,名气可不比他小。 颜思齐本是福建沿海的一个小裁缝,因不堪受辱打死了士绅家仆,为躲避官府缉拿而跳到一艘海船上,到了日本平户。 当时的平户是远东大港,聚集了不少华人,明为海商,暗做海寇,黑道白道都混。颜思齐身怀武艺,又精明能干,很快成为华人李旦海上集团的骨干,游走于日本德川幕府、大明政府、荷兰人等各方势力之间。 后来,因日本德川幕府对于部分华商的态度恶化,颜思齐率领手下人马谋划起事,被日本人发现后,他们连夜乘坐大船逃离日本平户,一路往南,在澎湖列岛东面的笨港登陆,定居开发,继续从事海上贸易。 笨港,就是今天的台湾北部地区,故而,颜思齐又被后人尊称为“开台王”。 一年多前,郑海珠穿越到福建漳州的海边小县城时,算了算年份,自然会小心地打听颜思齐这个人物。 当时,无论是街坊,还是她唯一的亲人——侄儿郑守宽,都对她的问题表示奇怪,说是当然有此人,做得一手好衣服,爱打抱不平,数年前下落不明,官府还搜寻了一阵,怎么你不记得了? 郑海珠只得胡乱解释为自己在海边不小心坠崖后,命是捡了回来,却丢了过往的许多记忆。 她哪里想得到,自己魂穿的这位古人郑姑娘,原来竟是和颜思齐有瓜葛,并且看来,此事虽然不被郑姑娘的亲人邻居知晓,对于毛文龙来讲却不是秘密。 这中间,有啥弯弯绕儿? 毛文龙见郑海珠面色,心中那种来自男性本能的操控欲得逞,化为得意之色“郑姑娘是不是听得没头没脑的?呵呵,那就对喽。” 郑海珠心思一转,咂摸出毛文龙的言下之意,立即作出半是懵懂半是急恼的神情,道“毛将军,你说的此人,原是海澄县的,在我们龙溪县做裁缝,几年前坐事逃亡。可他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在老家已自梳,自梳女怎会和他有婚约!将军为何如此有兴致,做起月老来?” 毛文龙正要和盘托出,一眼瞥到那个姓李的锦衣年轻人也走出仓房、准备爬上甲板,便忽地刹住了谈兴,淡淡道“上岛再说。” 顿了顿,补充道“郑姑娘把心放到肚子里,老子堂堂瑷珲守备,没事欺负你个小丫头作甚?这一回真的是机缘巧合,是带你享福去。老子实话和你说,若颜兄弟能看上老子的闺女,老子梦里都要笑醒。” 他言罢,上前截住锦衣年轻人,大大咧咧地打招呼“李兄弟,给这女娃拿两个饼子,你今后说不定要叫她一声嫂子,莫饿着人家。” 年轻人满脸写着不高兴,剜毛文龙一眼,抬头问爬在桅杆上的一个水手“明日中午,能到岱山吗?” …… “哗啦啦……” 沉重的铁锚被抛入大海,溅起一阵水花。 甲板上的铁链被急速拖拽,滑动好一阵,才猛地一滞,停了下来。 郑海珠立于船舷边,目光顺着悬空的锚链,逐渐移至水面。 无论是落锚的时间,还是水面的幽蓝色,都表明,此处的水很深。 郑海珠又看向前方的石壁,海水与岩石相接的地方,水线以上青草茂盛、间有野花,水线以下则隐约吸附着白花花的海贝。 再瞧石壁不远处的巨大礁石,水面以上十分光滑。 看来,这个季节,阳光炽烈的晌午,反倒是涨潮的时候。 “一、二、三……咣” 在岸上几个赤膊汉子整齐的号子声中,一块宽阔的跳板倾斜倒下,搭在鸟船的甲板上。 姓李的锦衣青年头一个踏上跳板,边走边冲前方挥手叫道“大哥!” 神态十分亲热,与此前在船上的冷傲不屑判若两人。 毛文龙估量了眼前这块新跳板的宽度,俯身对郑海珠道“姑娘,板子这么宽,你腕上的绳索也已解了,你自己走,应该掉不下去了吧?当着新郎倌儿的面,我可不敢扛你。” 郑海珠浑无心思去理会这番调侃之辞,面无表情地迈上跳板。 为了减少板子晃动所带来的失衡恐惧,她一路小跑着冲过去,因惯性没能及时刹车,被终点的一块鹅卵石结结实实地拌住脚尖,一头撞到了迎面走来之人的怀里。 那人高大魁伟,反应却很快,及时一推,手掌准确地抓住郑海珠的右肩,将她稳稳地扶定。 出手之人正是颜思齐。 走在后头的毛文龙见状,朗声大笑道“颜兄弟,本将给你送媳妇来了,你可认出她了?” 颜思齐方才走下石阶,打望到船上诸人里似乎有个女子,已感诧异,此刻听了毛文龙的话,再定睛去瞧这女子的容颜,几息过后,心腔里陡然一阵悸动,眼中闪过几分难以置信。 只因多年在黑白江湖里摸爬滚打,当年福建渔村里的青涩小子,早已成了统管一方海贸、轻易不露喜怒的头领,颜思齐才未在前呼后拥的属下前失态。 他平复须臾,开口道“你是……阿珠小姐?” …… “小姐,汰浴水准备好啦。” 石屋门槛处,一个窄袖布衫、阔腿布裤的妇人,双手交叠在衣摆处,微微欠身,温柔而恭敬地与郑海珠说话。 妇人叫石月兰,是岱山私盐场管事唐阿元的老婆,人体面机灵。 今日,月兰正在给盐工发饷,唐阿元忽然风风火火地跑来,说是颜当家命她去照看一位女客。 夫妻俩在路上,已听到几个水手粗鄙的议论,那女客是颜当家从前的相好。 到了颜宅,颜当家正在招待一群军爷模样的男客吃酒,却毫不迟疑地离席,领着月兰来到东边的偏院,自己并不进门,只叮嘱月兰好好伺候里头的郑小姐。 月兰颇有些惴惴地与郑海珠打了照面。 未料得这位已传得风声雨声的矜贵女客,却是个不比自己小几岁、也穿着下人衣服的朴素女子。 面孔是黑了些,但眉目清秀好看,讲话也和气得很。 月兰的紧张烟消云散,瞅瞅桌上的碗碟,知道郑小姐已吃过点心,便为她去烧洗澡水。 第十七章 白月光 郑海珠几乎要在洗澡水里睡着。小说 太舒服了! 光滑多彩的鹅卵石砌成的日式泡汤池,半挑的竹帘,青翠葱郁的院中绿树,徐徐吹入室内的山风。 有那么一刻,郑海珠恍然错觉,自己还是现代的那个小郑,正在旅程中泡温泉。 月兰捧着干净衣物进来,满脸新奇地与郑海珠搭讪“小姐,要不是托你的福,我都不晓得,颜当家的宅子里,有这么个好看的小院哩。这个汰浴间造的真奇怪,没有澡盆,是个石槽。厅堂间和卧房也稀奇,怎滴都是铺的草席,家什、被褥和屏风都放在上面?” 后世来人的郑海珠自然明白,那是日式榻榻米,估计颜思齐在日本平户港闯荡多年,已习惯了那里的起居方式。 但她作出一脸懵懂,对月兰摇摇头“我也不晓得。” 月兰从墙角拉过打造精致的光滑竹架,抖开手里的衣袍,挂在上面。 郑海珠眼前一亮。 竹青色的圆领对襟长袖褙子,藕色马面裙,月白色交领中衣和同色中裤。 那作为外衣的褙子衫和马面裙,不但用料是丝绸,还有细婉的提花暗纹。那条马面裙更是在裙摆处缝有“底襕”,底襕上的刺绣十分精美,便是此世高级女装中有名的“织金马面”裙。 郑海珠暗忖,我的天,这套衣服看质地和样式,便是与松江府名媛贵妇们的行头比美,也是不遑多让了。 “月兰,这衣服,是新的?” “是簇簇新的呀,方才我烧好水,颜当家命人送来的,噫,多金贵的料子!” 月兰抚摸着织金马面,啧啧赞叹。 她并不知晓郑海珠上岛的原委,只以为是颜当家派人接来的,颜当家自会准备如此上乘的衣料给心爱的女子。 郑海珠不再多问,穿上这一整套丽而不俗的裙衫,去到院中透气,和月兰拉着家常。 “月兰,东海有几个岱山岛?” “嗯?就这一个呀。” “哦,秦始皇让徐福渡海寻找长生不老药,徐福船队到过的蓬莱仙山,是不是就是岱山?” “郑小姐说得是咧,传说就是我们岱山。岛上还有个徐福亭。” “月兰,你是岱山本地人吗?” “我家祖辈就在岱山,宋元时候就晒盐卖盐,交盐税。到了当今太祖皇帝时,朝廷海禁,不但不许做买卖,连打鱼都不行。朝廷把我们岱山人都迁去岸上,岱山就成了荒岛。我和孩子爹是在宁波府的镇海县成的亲。三年前,他忽然带着我和娃儿上了一艘船,一路到了岱山。同船的还有许多镇海农户……” 她说到此处,蓦地打住,看向郑海珠身后,恭敬地俯身福礼道“颜当家来啦。” 颜思齐迈进院中,带着一身酒气,却目光沉静,步履平稳,不像染上醉意的模样。 月兰十分知趣地问道“颜当家可要吃茶?” 颜思齐温言道“你去找管家,沏一壶热茶来,我正好醒醒酒。” 月兰如机敏的猫儿,闪出院去。 颜思齐须臾局促后,终还是凝眸去看葡萄架下的郑海珠。 换上新衫的她,就是自己想象中长大了的阿珠小姐。 当年自己逃离家乡前,阿珠小姐才十三四岁,爱穿交领襦裙,上衣白衫黄衽,下裳则是浅翠色。 就像漳州家家户户都会种的水仙花。 漳州沿海各县,是放眼向洋的所在,民风也开明些。及笄之年的阿珠小姐,与镇上的许多少女一样,可以独自出来行走采买。 水仙花能得馨风眷顾,也免不了被不良的眼睛盯上。县里缙绅的公子哥儿们,有一回纠缠阿珠小姐,还是小裁缝的颜思齐冲出铺子,挥舞着铁剪刀赶跑了他们。 颜思齐清楚地记得,那天,白衫绿裙的阿珠小姐,向自己连连道谢后,兴致勃勃地盯着满铺子高高低低的衣料,一件件地询问质地与工艺,目光清澈如泉。 此后的半年里,阿珠小姐由嫂嫂陪着,时常光顾他的小铺子,有时是改衣服,有时是做新衣,但每回都要问他许多关于绢纱丝锦的问题,更会笑吟吟地赞叹他的手艺。 那是独自谋生的小裁缝颜思齐最快乐的时光,可惜不久,他便犯了事,星夜出逃海外。 一晃六载,往昔玉人今又回。 小女儿家家的襦裙,由淑媛风致的长袖褙子与多褶马面裙替代。 当年娇俏的水仙花,如今已是秀雅的青竹。 郑海珠施过礼后,也坦然地与颜思齐相对。 虽然从毛文龙那里没探出完整的八卦,但上岛后,男人们只言片语的透露与起哄,多少让郑海珠也猜得出大概。 她面对这个相貌堂堂但全然陌生的古人的心态,反倒澄明大方。 漳州阿珠小姐的躯壳中,住着现代人小郑,小郑准备就像在剧院看折子戏似的,好好听一段海上枭雄的少年情事。 颜思齐指指院中的石桌石凳,口吻和静道“阿珠小姐坐吧,颜某旁的本事不大,酒量还有几分,刻下没有醉,想与小姐说几句囫囵话。” 郑海珠点点头,在石凳上坐下。 因为离得近了些,她能看清,或因常年海风吹拂,颜思齐皮肤粗糙、皱纹如刀刻,显得比实际三十不到的年龄沧桑些,但他一张宽额方颐的国字脸,鼻梁挺直,目光平淳中正,端的很有些气宇轩昂的男性魅力。 颜思齐此时反倒不再看面前的姑娘,而是垂下眼帘,盯着石桌中央拼得十分美妙的鹅卵石图案。 踟蹰片刻,颜思齐终于开口。 “今日毛将军送小姐来岛上,我事先并不知晓。 去岁开春,我带着一只福船,从平户港北上,去到朝鲜与我大明金州卫、登莱二府之间的海上,做些买卖。在身弥岛附近,我们遇到一艘半沉的小船,求救之人便是毛守备与他的几个亲随。 得知毛守备是为我大明镇守辽东、阻击建部侵犯的边将,我十分敬仰,与他彻夜对饮,不免说到自己的往事。说着说着,人醉了,就没了分寸,讲到自己若不是负罪潜逃,本可以去考个武进士,从军建功,便可以迎娶郑家的阿珠小姐。 不曾想,毛将军竟记住了此事。今日午间的酒席上,他说是天赐巧合,能在江南遇到你们姑侄,他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你送来我处。” 第十八章 前缘难续 颜思齐语调沉缓,却并无闪烁其辞的作派。 他说完了毛文龙那边的原委,便直言不讳道“阿珠小姐,颜某今日再见到你,方知心底那份情谊仍在。我是大明汉人,漂泊数年仍是孤身,乃因不愿娶平户的东瀛女子为妻。若你,不嫌弃颜某,愿与我结为连理,我自是欢喜不禁,从今往后,定会将你放在心尖上来疼爱……” 颜思齐说到此处,蓦地顿住。 他的眼睛仍盯住石桌,却在蹙眉间又有几丝自嘲哂笑划过嘴角,仿佛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堂堂男儿,便是在如此局促无措之际,温绵动情的表白也这样脱口而出。小说 不过,他并没有继续去点燃自己的情绪,在抬头郑重地看向对面的女子时,已恢复平宁神色。 “阿珠小姐,当初在龙溪,你于我,就如海上明月,我能在小小斗室仰望月光,已是知足,并不敢有所妄想。如今,我总算有些薄产,却见你已盘发自梳,更不愿挟威势勉强于你。所以,倘使你终究还是想回陆上,颜某亦派信得过的兄弟,驾船护你回去。” 郑海珠刚上岛时,凭着几个细节,已看出,颜思齐举止沉稳有度,早就超出寻常二十七八岁男子的水平。 现下听他一番诚恳坦率的话语,更觉惊艳。 一位已然创出天地、隐约显现海上霸主风范的头领,又是在这样一个男子占有绝对主宰地位的时代,竟能如此尊重女子的心思。 在凝神聆听之中,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不知是作为观众被台上的深情男主感动了,还是躯壳中原来那位郑小姐的一瓣魂魄尚存,郑海珠觉得自己的心忽然跳得快了些。 葡萄架上,夏末的流光一闪而过,晃得郑海珠眯住双眼,也令她的头脑由恍惚转回清明。 穿到这个大争之世,必须面对的现实是,不到三十年后便是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旖旎繁华的江南沦为焦土。 若能现在就嫁给颜思齐,倒能避开大陆上人间地狱般的战乱。虽然按照真实的历史,颜思齐十年后,会因狩猎途中染上伤寒而病亡,可那已经是在台湾。从后世记载看,颜思齐的子嗣顺利地在台湾开枝散叶,未受屠戮。 然而,穿越得来的人生,也是应该严肃对待的人生。 怎能为了吃一口躺赢的饭,就这样与一个并没有感情的古代男子同床共枕? 更关键的是,郑海珠发现,穿越后,或许得益于前世一个现代女性的独立打拼经历,她竟然对于在不确定性中闯荡与冒险,颇为精神抖擞。 她本来想在漳州试验自己的一番抱负,不料郑家那个苦瓜脸的族长欺负她这一支只剩了姑侄二人,非要把她嫁给外乡豪门做妾,她才一怒之下卖房自梳,带着小侄儿北上闯荡。 江南六府是她前世更为熟悉的地方,韩希孟还是那样一位必定要成为传世名家的好主人,她郑海珠很快就在韩府受到器重,品尝到与韩小姐研发织绒与刺绣的成就感,为何要因顾虑到三十年后的历史走向,而放弃当下的快意人生呢! 她肯定要回大陆上去。 不过,眼前这段从天而降的旧缘,以及后世关于岱山岛的一个传说,令郑海珠今日上岛后,又有了全新的计划。 不做颜思齐的夫人,可以做他的合伙人啊! 想到这里,郑海珠咬咬嘴唇,轻声道“颜大哥,其实,我在两年前失足滑落过海边石崖,被镇上的郎中施针救回一命,许多事便记得没有那么分明。哥嫂不在人世,龙溪的日子也不好过,但辗转北上到松江府后,韩小姐待我很好,不像主仆,更像姊妹。所以,我还是,想回松江去。” 颜思齐陡然眸色一暗,失落之情浮上面庞。 恰此时,月兰端着茶盘进来,见二人沉默相对,不免滞住了步伐,有些惶然。 颜思齐听得脚步声,转头时已面色如常“怎么了,上茶呀。月兰,我的宅子没有仆妇,不太方便,就由你陪郑小姐在院里住着吧。她很快便要回江南去,耽误不了你几日。” 月兰忙放下茶盘,连连摆手“颜当家你这话太折煞月兰了,我夫妇两个受你恩惠那么多,给你做牛做马都是应该的。” 心下却嘀咕,咦,这郑小姐,不做咱们老板娘了? 月兰倒完茶,仍觉气氛颇为尴尬,一时情急想救场,挑起话头道“颜当家,郑小姐穿上这一身,真是比妈祖娘娘还像仙女咧。” 郑海珠被她一说,抿嘴展颜,对颜思齐道“颜大哥,忘了谢你,这身衣服确实好看。” 颜思齐笑道“你喜欢就好,对了,喝完茶,我带你去看些东西。” …… 小轩窗外,鸟鸣啁啾。 枇杷树亭亭如盖,枝繁荫浓,大片绿意仿佛能沁入屋内人的心里。 是一张普普通通的柳木长桌,桌上却琳琅满目,剪刀、竹尺、划粉、线板、针箍、浆糊、熨斗,一应俱全,比博古架还多姿多彩。 其中最惹眼的,莫过于,一只蒙着棉布内衬的大藤扁筐中,搭着一块天鹅绒般的料子。 郑海珠随着颜思齐走入这间小巧却明亮的雅室时,一眼就被窗下桌上这块衣料吸引。 她走近藤筐,惊喜道“这是,我们老家的漳绒?” 颜思齐点点头,拿起漳绒递给郑海珠“还是块花绒,靛蓝色丝线的是绒毛,胭脂红丝线的是绒圈。我常年跑船,看过很多次海上的日出。太阳还没起来时,天空就是这样的,暗幽幽的石青色里,一片片红彤彤冒出来,特别好看。” 郑海珠抚摸着细柔如婴儿肌肤的织物表面,也情不自禁地附和着“是的,太美了”。 漳绒,起源于福建漳州,是明清时最出名的织物品种。华夏的能工巧匠驾驭蚕丝两千年后,已经不满足于平面的织物。他们从舶来品的天鹅绒中获得灵感,将细铁丝圈融入纺织过程,边织边以独特的工艺提起或隔开经线,形成经线圈或经线绒花。 郑海珠在现代时,只在博物馆大致了解过漳绒,穿越到漳州后,才深刻见识了这种工艺的神乎奇技。 但眼前的这块漳绒,又绝不仅仅是工艺精致,在现代人的眼中,它具有一种印象派油画的美感。 只听颜思齐沉淳的嗓音又响起来“阿珠小姐,我记得,你最后一次到我铺子里来时,说想做一块云肩。当时我在想,什么样的花纹,适合给你做云肩呢?这一想,就想了许多年。直到我的工匠,织出了这块漳绒。” 第十九章 锦绣满屋 郑海珠听颜思齐提到旧事,立时加倍留意起来,生怕自己接不上细节而穿帮。 好在她在福建时抱着对历史名人好奇的态度,真的去看过颜思齐曾经经营的小裁缝铺。 她遂带着些微赧然,向颜思齐道“你说的那些场景,我如今怎么都想不起来。但你的铺子,我带守宽离开老家前,还去瞧过。东家赁给了一户染丝作坊。” 颜思齐惘然若失地轻叹,踱到窗口,伸手将窗棂边那根不起眼的麻绳一拉。 只听“哗”地一声,郑海珠身边不远处的竹帘向上卷起,竟露出一间更大的屋子。 屋子三面墙上皆有窗户,窗外是山海开阔的景致,屋内亦十分明亮。 只见整洁光滑的青石地面上,高高低低的n字型或丁字型木姜子衣架错落摆放,每个架子上都挂着格式女服,从半臂、襦裙、短衫,到褙子、斗篷、马面裙、大袖衫。 这些衣服的面料,虽然颜色、花纹、织法各异,但多为锦、缎、绢、纱之类的上等质地。 绣罗剪彩,胜却韶光无数。 云蒸霞蔚,甚是赏心悦目。 郑海珠好像进了后世的博物馆展厅,在这视觉的盛宴里,目瞪口呆。 颜思齐安静地等待片刻,似给心爱女子以充裕时间适应后,才笑容淡淡地与她解释“三年前,我和兄弟们占了这岱山岛,作为平户港往濠境和南洋海贸船队避风、补给的所在。我给自己建了这所宅院,特地留了这间屋子,布置得和当年龙溪老家的裁缝铺差不多,只是更大些。” 他说着,走过去,取下一条鹅黄色的襦裙,继续说道“我在这个屋子里,做的第一件衣服,便是用的我们福建的土紬。我记得,你还在及笄年岁时,常穿这样浅色的紬衣。” “这件半臂,是纻丝。纻丝里含有麻,故而像刀剑一般有几分筋骨。我想着,你到了十六七岁的年纪,应是能撑得起半臂的气势。” “阿珠小姐,你再看这件,它摸上去,是不是很像猫儿的毛?暖呼呼毛茸茸的?当年,成祖登基前,穿过一件素红绒袍子,乃是从波斯国传来的珍品。我大明的巧匠们,用临洮府的山羊绒,加入蚕丝,改进成丝绒料子,保暖又轻柔。我用它做成斗篷,倭国比福建寒冷许多,必定不能只穿锦罗罩衣的。” “啊对了,还有这件,不过这式样,阿珠小姐应不认识。”颜思齐指了指角落里架子上的一件衣服。 郑海珠望过去,心道,怎地不认识,这不就是,日本的和服。 当然,暗暗自语的同时,她就酝酿出“愿问其详”的表情,好奇道“确实从没见过。这衣服,袖子像个漏斗,腰带甚是宽阔,与我大明妇人的裙衫,很不相同。” 颜思齐点头“这是倭国官宦人家的女眷所穿的衣服,彼等称为访问衣。上头横跨肩袖与门襟的地方,是完整连续的图案,倭国人叫作绘羽。” “哦,很好看。”郑海珠一边由衷赞叹,一边上前细细欣赏和服上的山川与青鸾纹样的“绘羽”。 日本当年通过派遣大量的遣唐使,学习盛唐的各种器物文明,尤为着迷被他们称作“唐锦”的高级丝绸织物。在中土大唐灭亡后的数百年间,日本从天皇到贵族,都仍将中国的织物视为最奢华的珍品。 直到明朝开国,实施海禁,片板不许下海,海贸中断,中国的锦绣丝缕,渐渐淡出了东瀛市场。丰臣秀吉结束了日本的战国时代后,大兴民间丝织作坊,日本终于拥有了不再依赖中国的独立的丝织经济,并且很快就能大量出口西班牙、葡萄牙、荷兰。 郑海珠摩梭着手中的和服,不免感慨。艺术的美,既有不分国界的共性,又有彰显本族特色的个性,譬如这件“访问装”上的“绘羽”部分,同为具有工笔画线条的刺绣,就和中国画的审美旨趣区别明显,很像日本的浮世绘。 颜思齐站在郑海珠斜后方,定定地望着她的侧影。 她比当年那个小姑娘高了许多,身量玲珑又挺拔,是个窈窕女子的模样了。 但那探究衣料时的专注神情,和一对杏眼中的熠熠光芒,仍令颜思齐有一种旧梦重温的恍惚而美好感觉。 “阿珠姑娘,这件衣服再美,终究是倭国式样,并不适合你穿。我这三年来,所裁制的衣服中,最满意的,还是你身上这套青竹褙子与织金马面裙,今日你穿起来,果然好。” 郑海珠转过头,望着颜思齐“颜大哥,这满堂的衣服,都是你做的?” 颜思齐与她黑漆漆的眸子相对,忙以不易察觉的节奏,往后稍退几步。 他唯恐,因为离她太近而情难自禁。 他是堂堂男儿,一诺千金,既然许诺以礼相待,怎可出尔反尔,唐突佳人。 颜思齐于是将手背于身后,尽量和煦平宁地说道“是的,每回到岱山歇整,或者谈些买卖,我都会抽空在这间屋子里,裁料子,做衣服,哪怕安静地缝一圈织金边,也会感到十分快活。我做这些衣服的时候,估摸的,是阿珠小姐你长大后的身量,总想着哪天,命人设法带到龙溪,交予你。” 郑海珠闻言,微张檀口,想说些什么,又觉得此时此境,有声不如无声。 不知阿珠姑娘原身,当年是否对颜思齐暗生少女情怀的缱绻之意,但即使自己作为一个实际的局外人来看,眼前这男子,真算得默默著相思的有情人了。 颜思齐仿佛很快就从郑海珠眼里读出了无关情悸的感动,以及又生怯惧的不知所措,他于是折身回到柳木大桌前,摆弄了一会儿木尺与辅料线头,柔声道“阿珠小姐,我方才那番话,你莫多虑。我没有‘卿须怜我从我’的意思,只是与你说说,这满堂华服的来历。” 他抖开那块红蓝交融的漳绒,对着窗口的亮光,细观着曼妙迷人的绒圈,语调变得和悦轻松起来“我在平户闯荡,也是九死一生才混出些名堂,但刀口舔血的日子还长着。能偶尔缩进这间屋子里,做回原来那个小裁缝,心里倒舒坦些。” 郑海珠走过去,站在他身边,看着偏西的日光将原本珊瑚色的绒圈染得更加鲜艳,忽发兴致道“颜大哥,月兰说,岱山有个徐福亭,我想去看看。” 颜思齐剑眉一展,笑道“我这就带你去,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就走到了。” 第二十章 水下秘密 翌日清晨,月兰正在洒扫院落,听到木门移动,回头见郑海珠出来,笑眯眯地问“小姐起得这么早?” 郑海珠莞尔“是岱山的天亮得早。月兰,可有热粥?” “怎会没有哩,小姐先洗漱,我这就去端。” 不多时,月兰就捧着食盘回来,看到郑海珠已穿好外衣,从上到下布衫布裤,显是她自己包袱里的。 月兰是个伶俐人,明白郑小姐但凡在岛上还住着,就是半个主人。 她自不会多嘴去问小姐为何不穿颜当家准备的那身漂亮衣服,只专注手边的活计,殷勤麻利地布置好早膳。 郑海珠一看吃食的品种,正合心意。 油润的糯米蒸糕里裹着花生颗粒,洁白的杂鱼肉、浅黄的贝肉和榴红色的虾肉,则与粳米煮成浓稠的海鲜粥。 肉类蛋白和碳水满格,能给她片刻后要采取的行动,提供充沛的热量。 这个行动,她在鸟船上听到“岱山岛”三个字后,就已经开始琢磨了。 及至昨天确信所处的海岛就是后世的那个岱山岛,她决定实施自己的探险。 郑海珠一面狼吞虎咽,一面竖着耳朵听隔壁小院的动静。 终于,她听到“呼呼,唰唰”的响声。 那是颜思齐也起来了,在舞刀练功。 郑海珠将空碗一推,对月兰道“我吃好了,再去一趟徐福亭。” 月兰诧异“啊?现在?小姐是要去干啥……” “那一处景致极好,我今日要再看得分明些。得亏颜大哥这里的各色绣线如此齐全,我正好用丝线将颜色记下来,回江南去绣。” “现在就去?” “是啊,你瞧曙色已浓了,我快些赶到那里,正是太阳跳出海面之际,那云霞的颜色最鲜,水面的波光也最美。” 郑海珠从屋中拿出昨日颜思齐给她的羊绒斗篷,并一个装满锦绣丝线的笸箩。 月兰撵上去道“我陪小姐一起去。” 郑海珠语气柔和,但明确拒绝道“我们用绣线排色,就像画师笔走丹青的时候,最不喜欢身边有其他人瞧着。放心吧,昨日颜大哥引导过啦,那个亭子近得很,路又好走。你且定定心心地吃早饭。太阳高了,景致淡了,我就回来。嘘,莫扰了颜大哥练功。” 月兰听郑小姐这般说,也不好坚持,只得先将郑海珠送出院子,准备待颜思齐练完早功,就去禀报。 …… 徐福亭在岱山岛的东北面。 东南边海床很高,近岛处反倒地势平坦,没有嶙峋的礁石,被盐工围堤引水,成了天然的晒盐场。 南边和西边虽崖壁陡峭,却各自对着不远处海面上连绵的小群岛,形成港湾,背对着东海和更远的太平洋,避风上佳,水又深,正适合作为福船和比较大的鸟船停靠。毛文龙和郑海珠来时乘坐的鸟船,便与颜思齐另外三艘船,停泊于西边港湾。 只有岛的东北方位,直面一望无垠的海水,视野开阔,日出日落时,景色尤为雄浑壮丽。 此刻,天已大亮,阳光给礁石和亭子描上金色的外廓,也令夏末清晨的空气散去不少凉意。 徐福亭外,前人用大小不一的石条铺成了地势向下的台阶,但铺到临近海面时,便断了路,只剩连绵起伏、但落差不大的岩石。 昨日,郑海中由颜思陪着来徐福亭,已借揽胜之名,大致摸清了地形。 她于是沐着霞光,熟门熟路地走下台阶,脱下羊绒斗篷,与针线笸箩放在礁石上。 这个时辰,果然还没涨潮,又所幸晨风不烈,只徐徐吹拂,水面还算平静,与礁石相接的海水,只微卷起浪花,轻轻呢喃。 但这毕竟是深海,幽暗莫测。 仿佛那些沉冷森然的目光,就算表面暂时被朝阳点化出几处闪烁的暖意,内里仍令人感到不可捉摸的怯惧。 郑海珠上辈子泳技很好,否则也不会在偶然间知晓岱山岛的传说。 此世,她检验到自己仍水性出色的机会,不在福建海边的漳州,倒是在松江的端午龙舟赛上。 当时,也不知道哪儿钻出来几个膀大腰圆的名媛,忽然发了花痴要看龙舟上的肌肉男,叽叽喳喳地乱挤一通,将正掩着袖子吃臭豆腐串子的韩希孟挤下桥去。郑海珠想都没想,立时跳入河中,似乎完全随着本能的驱使,就以科学的姿势将韩希孟的命,从龙王爷那里捞了回来。 但江南水乡划船玩儿的河道,如何能与大海比段位。 郑海珠跳跨了几块礁石,尽量借助顺光,想看清水下的情形。 似乎没有暗礁的黑影。 下吧! 我前几天连人都杀过了,水冷怕个鸟。 乱世里还要闯荡几十年呢,洗个海水浴先磨磨胆气。 思及此,郑海珠将牙狠狠一咬,深吸一口气,踏到一块离海面只有三四尺高的礁石,往下一出溜,就滑到了海水里。 海水果然好冷。 踩水的时候,脚仿佛点在冰面上。 幸亏如今这季节,刚刚出伏,早上那碗热烘烘的海鲜粥又落肚不久,自己一路行来还裹着丝绒斗篷保持体温。 但还是要速战速决。 郑海珠飞快地往外游了两三丈,然后转身回望。 现在,她正对着徐福亭,右侧是向岛的正北方向凹陷的绝壁,左侧不远处也是一面石崖,但不高,像一只宽大的手掌,微微蜷曲,在逆光里,显得有些阴森。 应该就是这里,没错了。 年的光阴,对于大自然来讲,不过白驹过隙,远远不够引发沧海桑田的变化。 岱山岛这个角落,和郑海珠在后世看过的面貌,几乎一样。 上辈子的那个项目,她跟着老师跑剧组,常要现场改本子。 有一段戏,又是那种男主给女主在水里渡气续命的狗血剧情,男女主穿得漂漂亮亮地下水意思意思就行了。 谁知那个平均片酬高达二百五十万的一天的流量小花女主,懒觉睡到快发午餐盒饭了,才姗姗来迟,待到穿上戏服画完妆、剧组设备也一切就位时,她才说自己大姨妈来了,不能下水。 导演正要气得吐血,扭头看到在树下吃鸡蛋饼的郑海珠,拿手一指“那姑娘,你,对,说的就是你,要不要挣个外快?” 就这样,那天,郑海珠在海里演了大半个钟头的戏,也发现了一个古怪之处。 第二十一章 救你 郑海珠尽量调整呼吸,滑动手臂,往左前方的石壁游。 堪堪几个自由泳的甩臂动作,她就靠近了岩石。 然后,她尽量放松双腿,缓缓地踩着海水,将整个脑袋探出海面。 她抹了一把脸上冰凉的水珠,仔细察看石壁。 越往石壁凹进去的地方游,水体、藻类和死贝壳交织在一起的咸腥味,就越重,填塞了周遭的空气。 但这种极不愉快的嗅觉体验,很快被惊喜压倒。 郑海珠看到紧邻一处凹缝的岩石,贴近水线的地方,有一个三尺见方、但边缘很不规则的洞。 就是它! 上辈子,她被剧组花五百块钱雇为临时工,进到海水中给女一号做替身入镜。 结果戏拍得还是很不顺利。那个流量小生男一号的经纪人,不满意小生在镜头里的形象太狼狈,不断给导演施压。 郑海珠也没有傻到泡在水里看他们吵架,而是溜着石壁游一圈,发现了一个可以佝偻背脊摆下屁股的礁石,她便跃出水面,坐在石沿上暂歇,保持体力。不想,回头察看时,她惊觉,自己的“宝座”后面竟然是个洞穴,估摸着纵深三四米,倒是可以一眼看到底,但怪异的是,洞壁似乎颇为光滑,像有人工开凿打磨的痕迹。 当时,郑海珠猜测,这里头不会原来是古人放棺材的地方吧? 拍戏结束后,身为十八线编剧的好奇心,促使郑海珠在渔村里打听了一回。最后,一个八十多岁的老翁告诉她,那个洞,据传曾是明朝嘉靖年间的大海盗汪直的藏宝地,到了清代,满人的水师将洞里的东西挖走,岱山当地人才知道,原来家门口就有个聚宝盆。 而此刻,眼前的场景,与郑海珠的记忆中的画面,绝不仅是重合那么简单。 年后的洞穴,在这个时空里,是被两块石板封住的状态! 郑海珠觉得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声,仿佛盖过了海浪的轻卷慢吟。 她努力抑制激动之情,足底一使劲,稍稍抬高水中的上半身,抬臂攀住一处不那么尖锐的石壁,慢慢形成一个猴子吊树枝的姿势,支撑住大半个身体的重量,然后倾斜右边肩膀,用右手去探究石板。 郑海珠很快肯定,这绝不可能是天然卡在此处的礁石。 两块大半浸入海水的石板边缘,间隔分布着五六处凸起。即使在水中摸索,她也能感受到凸起和石板之间,有缝隙。 显见得是人工雕琢的合页,那么这两块石板,便是洞穴的门! 郑海珠士气大振,左手推一把礁石,靠反作用力移动身躯,右手扒住了石门的上缘。 她现在有些明白此处的隐蔽性了。 早晨海水比较低的时候,约莫三分之一的石门才会露出来,但由于石壁的方位,从早晨到午后,都是逆光,人离得稍远些,看这石门就是黑乎乎阴森森的一片,与周遭的礁石浑然一体。 只有日头完全偏西之际,阳光才会照到两片门板所处的石壁,然而那时涨潮,海水淹没了它们,无人能看见。 海寇汪直,死于嘉靖年间朝廷的诱捕后,大明仍维持海禁八九年,后虽有隆庆开关,岱山岛却始终荒芜,直到数年前颜思齐占领此岛,移民晒盐、垦荒。 但颜思齐的大海船,都停在岱山岛的别处港湾,环岛打鱼的零星渔船就算路过,也会受到光线与潮汐的干扰,加之海藻贝壳的掩盖,故而至今无人发现这两块对称的石板门。 郑海珠一面沾沾自喜于自己上帝视角的推衍,一面将鼻子贴在石门上、瞪圆了眼睛试图辨别出缝隙后的洞穴中的情形。 突然,她感到,始终令身子左右轻晃的海水,似乎一下子改变了流向。 骤然袭来的推背感,令她立刻警觉起来。 刚要转身察看,只听头顶上有人大吼“阿珠,爬上礁石,快!” 那是颜思齐的声音。 郑海珠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身后就“噗通”一记响,四散飞扬的雪白浪花中央,是那个高大魁梧的身影。 颜思齐跳了下来。 郑海珠满面都是海水,视线刹那模糊,与此同时,浸在海水中的下半身却分明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扫过,令她霎那间脱手,从石门处被完全撞到了海里。 踩水的节奏被打断,她迅速地往下沉,但会游泳的人,自有肌肉记忆,几息之后,她的双手已本能地划动起来。 往海面上窜的过程中,她看到了毛骨悚然的一幕充满了气泡与细小海藻的水幕后,纺锤型的巨大灰影如一枚放慢了速度的鱼雷,游弋趋近。 鲨鱼! 有如锥刺般尖锐的恐惧感,箍紧头脑,郑海珠冒出水面呼吸到氧气时,人却短暂地懵了。 然而很快,她面前,出现了颜思齐的宽阔背影。 “别怕,往后爬上礁石!” 颜思齐第二次发出了简短但清晰的指令,却是头都来不及回,直接举起了手中的利刃。 郑海珠的思维仍是凝冻状态,但大脑仅剩的反应能力,令她在听到颜思齐的大喊后,掉头就拼力划水。 人在逃命中有如神助,郑海珠游回、蹬腿踩水,左手就扒上了比方才借力探洞的小礁石更高的石壁,从未学过攀岩的她,无师自通地用肱二头肌和臀大肌发力,一挣、一抬之间,右腿往上,脚后跟钩住了岩石的坑槽处,“啊”地一声猛吼,终于让整个身子如翻墙般跃出海面,落到礁石上。 她双手紧紧抱着冰凉的石头,大口喘气,太过猛烈的惊惧和骤然袭来的虚脱感,令她无法再动弹。 她只能像个蛤蟆似地,趴在石头表面,回望海中。 青蓝色的海水里,已如画笔洗墨般,泛上几团深红色。 颜思齐的半截身子仍醒目地直立在水面上,手中的尖刀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寒光。 他身前是被血团围绕的鲨鱼轮廓,很快,轮廓又模糊变得清晰,水声喧哗,怒极发狂的鲨鱼,用强劲的后颈肌肉发力,猛扬起头,颚骨张开到极致,和刀刃一样耀目的白森森利齿,向颜思齐的头颅咬了过来。 颜思齐身形丝毫不乱,迎着那副血盆大口,左手举刀,待鱼嘴迫近时,猛地侧身腾起,刀锋直刺鲨鱼最敏感的器官——鼻子。 刀尖扎进去的同时,颜思齐的右手,准确地插入了鲨鱼的左腮。 第二十二章 探宝 “叮”地一声,刀片触到岩石,发出清脆的响声。 颜思齐将匕首扔在身旁,仰天躺下,粗喘阵阵。 与鲨鱼的恶战,几乎耗尽了他所有气力。 饶是如此,他仍在稍顷歇整后,就关切地对郑海珠道“你的腿伤了。” 郑海珠闻言一愣,去看自己的脚踝,才发现好大一条口子。 大约是探察石洞时,不知被水下哪一处暗礁的顶端划到,海水冰凉,令皮肤麻木,她当时又全神贯注,并无锐利的痛感,是以不知道脚已受伤。 估计正是伤口散发的血腥味,引来了鲨鱼。 郑海珠观察伤口,不深,新渗出的血也不算多,在慢慢凝结。 她遂轻轻活动脚腕,撑一撑地,向颜思齐道“无事。” 颜思齐点点头,仍心有余悸地嗔责道“你怎地就掉下去了?我方才练功跃上房顶,看到你从徐福亭往礁石上走,要不是我担忧而赶来,你就……你看看那海里!” 郑海珠探身,从二人爬上来的地方望下去,登时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只见苍蓝的海水中,出现了五六条鲨鱼,虽不似后世电影里的大白鲨那样巨型,也起码超过成年人的长度。它们聚游在一处,时而扭动着背鳍和尾部,掀起动静不小的浪花,仿佛在打群架似的。 很快,浪花从黄白色变成了猩红色,海水染血的面积更大了。 颜思齐道“它们在争食那条被我重伤的鲨鱼。晨间风平浪静,正是这些鲨鱼近岛游弋的时候。” 郑海珠看得头皮发麻,忙缩回来,挪到颜思齐身边,本想看他扎进鲨鱼粗粝鳃骨的手掌是否受伤,目光里却露出讶异之色。 颜思齐明白她在看什么,举起戴着钢丝手套的双掌,笑道“无事,在平户多年,我已习惯了随身不离它。戴着这东西,不耽误操刀弄抢,还不怕活的死的锐物。没想到今日靠它能制住那畜生。” 说到此处,颜思齐起来,四下稍稍探看,便走到不远处有积水的石滩处,捡回一大捧牡蛎。 郑海珠听到最后一句,陷入沉默时,内心颇有唏嘘。 明清的海上华人,被称为“没有祖国”的商人,出海贩货若不靠自己的力量打造武装护卫,远比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国这些西欧海商危险,甚至就连倭国日本,海贸船队好歹也有幕府的支持。 少顷,郑海珠打破寂静,探问道“颜大哥,一把村正长刀开价多少银子?” “总须得六七两黄金吧,与一匹驮马的价差不多。” 郑海珠抿着嘴,沉吟片刻,盯住颜思齐,一字一顿道“颜大哥,我今天,并不是失足落海的。我们的石崖下,或许埋着好东西,能买很多很多村正长刀……” 颜思齐慢慢听完郑海珠的讲述,沉默须臾,忽地目光中掺入一丝愠意,口吻有些冷然。 “阿珠小姐,你避开我,先独自下海探洞,是怕我觊觎钱财?现在又告诉我,一则是因为我救了你,二则是因为凭你自己,也取不出那些东西?” 郑海珠笑了,坦然地摇头“颜大哥现在到底是大海商,识人断事都按照做买卖的路数来。我的想法没有那么复杂。我此前在阿兄的遗物里看到祖辈留下的说法,也并未当回事,我连岱山在何处都不晓得,晓得了也去不了,多想无益。谁知天意弄人,拜那毛将军所赐,几日功夫,我竟从江南真的到了岱山岛,自然便心动想来探究一番。但那海寇,哦不,海商汪直,毕竟没了那么多年,岂知东西还在不在?我只是想先打个前哨,八字看着的确有一撇了,再请颜大哥来写那个捺字,否则白白响一通雷,却看不到半滴雨,空欢喜一场,我丢不起那个人。”小说 颜思齐闻言,眼中阴翳稍稍散去些。 但有一种心绪更浓重了——阿珠小姐变得真多,她从前,哪会这么像个跑码头的老江湖似的侃侃而谈,就连接过做好的衣服时,都会微微脸红。 郑海珠吃完最后一只现开的牡蛎,抹抹嘴,神采奕奕地问颜思齐“接下来,就靠大哥你了。” 第二十三章 打开石门 正午阳光,令海面温度升得很高。 毛文龙和随从站在礁石上,隔着数丈的距离,仍能闻到令人作呕的刺鼻腥味。 颜思齐的人告诉他,那是鱼药,乃用沤烂的鲨鱼内脏拌上米酒和臭蒿汁液,捣成糊,扔到海中,附近的鲨鱼就绝不会游过来。 “真他娘的臭。这海贼的营生,和我们在尸山血海里讨饭吃的边军一样,也不是人干的啊。” 毛文龙拉着苦瓜脸,皱眉嘀咕。 他身边的兄弟们也掩住了鼻子。 他们本是熟悉杀戮的辽东战兵,和蒙古人或者女真人干仗时,对伤员和死尸并不陌生,但鲜血纯粹的腥味,和眼前这种发酵腐烂到极致的骚臭味,完全没法比。 毛文龙瞥一眼随从的模样,笑骂道“怂包,你们看看那郑姑娘,娇滴滴的一个小娘们,都没嫌味儿大。” 辽东兵们顺着毛文龙的手指望去,只见礁石下的渔船上,颜思齐身边的郑海珠,同样站姿挺拔、面色如常。 小娘们的确并不显得柔弱,与高大的颜思齐并列,就像青竹和梧桐。 “噗通,噗通”几声,三个身穿鱼皮水靠的壮汉跳入水中,然后从船舷处一个年轻人的手中,接过松脂火把。 现在,郑海珠知道了,这个在松江外海接上毛文龙的李姓年轻人,就是李旦的长子,李国助。 李旦乃是资格更老的无国籍大海商,很早就在日本平户港打出一片天地,叱咤东瀛至南洋吕宋的航线,与这些年新崛起、有取代西葡迹象的荷兰人,关系也不错。 颜思齐到平户后,凭能力逐渐为李旦所器重。如今,颜思齐率船队出海,李旦便让他带上李国助历练历练,莫叫李家的海上江山,二代而亡。 “颜当家,洞里真的有东西,好像是箱子咧!” 颜思齐的手下,拿火把照过石板缝隙后,兴奋地喊着,然后继续观察。 紧接着,他们似乎在商议什么,又将火把插在周围的岩缝里,三人都腾出全手,挤在石板前,用力喊了回儿号子。 不多时,其中一个游回来,禀报道“但石板后头顶着个条子,好像也是礁石,瞧着细细的,但咱仨一起推,也推不动。” “推不动?”李国助听完禀报,又打望一眼洞穴,转身对颜思齐道,“大哥,这还不简单,拿咱们的斑鸠铳来轰开不就行了?” 郑海珠看着他“斑鸠铳?可是装铅弹的大火铳?” “咦,你也晓得?”李国助颇有些吃惊。 郑海珠约略记得,斑鸠铳是崇祯年间才被大明广泛用于对后金军作战的火器,没想到在万历末年,就从半海商半海盗的船队里听到这个名字。 她脑子一转,故事张口就编“松江府有弗朗机人(指葡萄牙人)传教,他们说澳门那边的火铳很大,底座像鸟的长脚,所以叫斑鸠铳。” 李国助“嗯”一声,洋洋得意道“我家船上的斑鸠铳,是从红毛番(指荷兰人)手里买的,比弗朗机的厉害。” 郑海珠却看向颜思齐道“越是火力凶猛,越是不能用火铳轰,万一将上面的岩石震塌,整座石壁倾覆下来,此处海床并没有那么深,届时洞口都被大石掩埋,在海里怎么挖开?” 颜思齐抬眼望向悬崖,觉得郑海珠说得有理,点点头。 李国助脸色一沉。 他此前跟着颜思齐与毛文龙打过几次交道,不喜欢拿自己当小孩子看的毛文龙,没想到这回毛文龙送来的女子,竟是颜大哥的老相好。而今日晌午颜大哥告诉他的消息更出人意料,这女子竟说自己祖上给大海盗汪直当过差,知晓一个藏宝地。 贴了身子又贴财,这好的美事,难怪颜大哥看她的眼神就像着了魔一样。 李国助对颜思齐这个父亲的得力干将,还是不敢得罪的,遂将羞恼之气摁下去,冷冷地问郑海珠“那你说,该怎么办?” 郑海珠走到船舷边,问探洞者“这位大哥,你们看到的石头有多粗?” 水中的汉子比划了一下“也就半尺宽,见了鬼,怎滴能纹丝不动。” “石板大半在水下,你们潜下去看了不?可看得清石条下半部分的情形?是贴着石板吗?” “看了的,那石条下方和石板间,好似有空隙,上面却顶得严实。” 郑海珠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她转过身,仰头对着礁石上的毛文龙喊道“毛将军,你得把马将军的凿子还给我!” …… 半炷香后,取来东西的毛文龙,也跳上渔船。 他将马祥麟给郑海珠防身用的精钢刺凿递过来时,有些讪讪地对颜思齐解释“颜当家,你这媳妇吧,有几分本事,在匪窝里,用这玩意杀过人。所以一路上,我怕她趁睡着时把我给捅了,肯定得把刀藏起来对不对。嘿嘿,嘿嘿。” 又笑嘻嘻转向郑海珠“结果,上岛看你们终于能拜堂,老子一高兴,就把这事给忘了,并非有意夺人所爱。郑姑娘,对不住,对不住哈。” 颜思齐面色微沉。 昨日给毛文龙接风时,他已听说了郑海珠在匪窝所遇到的人和事。 当打之年的武将之间,难免惺惺相惜,故而毛文龙提及马祥麟时,给离乡已久、不明故国事的颜思齐多说了几句川军的悍勇。 今日颜思齐又听到“马将军”三个字,心头一丝难以拆解的异样之情拂过,但毕竟眼前有正事,便噙了噙嘴角,对郑海珠温言道“就看你变戏法了。” 郑海珠接过精钢凿子。 在匪窝杀了徐阿六后,她就发现,马祥麟这把匕首式样的凿子,锋刃前端有个洞,类似后世的警用近战匕首。 现在,她将一根由颜思齐吩咐手下从福船上寻来的粗铁丝,穿过凿子的圆洞,回忆着自己方才探洞时的印象,把铁丝拗成一个开口的半圆,又在凿子后柄的空洞处系上麻绳。 完成这第一步工作后,她对颜思齐淡淡道“我得下水,与几位兄弟比划着才能说清楚。” 第二十四章 与你合伙 颜思齐眉峰微抬,没有反对,只与她道“穿一件水靠吧。” “不用,累赘。” 郑海珠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现在是正午,海水已被晒得热烘烘,驱鲨药又撒得到处都是,没有保温和防咬之虞,鲛鱼皮水靠这种原始的粗笨潜水服,她不需要。 她此刻穿的,是问月兰讨来的粗布短夹衫和裤子,与海边盐工的装扮一样,轻便利落。 她将凿子与铁丝交给水中的壮汉,跳下渔船,与他一起游到洞口,然后问道“几位大哥,冒昧问一句,你们谁在水中憋气时间最长?” 一个黑黝黝的瘦子道“我,我家中原来是采珠玑大贝的。” “好,你把这个半圆竖着,先从石门水下的缝里塞进去,然后利用石条和石板之间的空挡,转动凿子,让铁丝慢慢套住石条,然后用你的二指探进石板缝中夹住铁丝,拖出来,在凿子圆孔这里拧紧。” 瘦子边听边细看工具,最后眼神一亮,似是幡然醒悟道“郑小姐是想,隔着石板,把石条提起来?” 郑海珠笑道“正是,这凿子细长,正好能穿过石缝,还能让我们借力捅一捅石条。” 瘦子应一句“明白”,握紧凿子,一个猛子扎下去。 郑海珠和另两人,也时而埋头入水,观察他在水下的作业。 由于水的浮力影响,铁丝插进去后,不太好操作走向,好在这个采贝世家的后代,手指十分灵巧,捣鼓了一会儿,终于从门缝里拉出了铁丝的头,和凿子圆洞处的铁丝拧在了一起。 “哗啦”一声,他冒出水面,石门后也传来铁丝摩擦的声音。 “郑小姐,卡紧了。”瘦子感受了一下,很有信心地汇报道。 “好,你们上去两人,拉绳子。” 郑海珠指了指离众人半个身子高的一小块凸出的岩石。 两个汉子窜上去,接住瘦子同伴抛上来的麻绳,开始用力。他们拉绳的同时,瘦子去推其中一扇小石门,如此七八个回合,瘦子捞回钢凿,让拉力变成推力时,面露欣喜道“动了动了!那个石条动了。” 郑海珠咧嘴“用凿子凿一下。” “好咧。” 众人就这般又拉又推又凿,终于,在今日的涨潮淹没石门前,门后的石条,松了。 随着闷闷的几声下,石门被瘦子推开,郑海珠沉入水中伸手一摸,果然,近门处有一条槽沟。 这个洞穴堵门的原理,和帝王陵墓用“自来石”卡槽堵门,是一样的,靠蛮力推不开,想办法让石条从卡槽中脱出来,才行。 那立了大功的瘦子,喜不自禁,忙不迭去岩缝里拔下火拔,朝洞里照去…… 片刻后,三丈外渔船上的颜思齐和毛文龙,看到几人像欢快的鸭子般,从洞口游回来。 “颜当家,箱子!好几个箱子!” …… 傍晚时分,离徐福亭不远的妈祖庙里,青烟缭绕。 毛文龙满面春风地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望着渐渐西沉入海的红日,一张大嘴不自知地咧开了好几回。 一个辽东兵从庙里走出来,笑嘻嘻地问毛文龙“守备,这个妈祖娘娘,是个啥来头?咋滴颜当家和那小娘们给咱分钱,还得专门跑到这菩萨庙里立契?” 毛文龙道“妈祖原本是个福建渔村女子,少时得高人指点,精通玄微秘法,能预知风雨雷电、吉凶福祸。” 辽东兵撇嘴道“那不就是个跳大神的,和女真人的萨满一样。” 毛文龙作势虎下脸子,叱道“呸,浑话,怎可把娘娘和建奴的巫婆子比。妈祖娘娘还在凡间时,救过不少落海的乡亲,最后也是为救人而死。积了大造化,上仙界做天妃,还保佑着海上往来的万民。你个臭小子,快给妈祖娘娘磕头,求娘娘不计较你个龅牙豁嘴乱说话。” 辽东兵忙吐吐舌头,跪下冲着庙堂上的塑像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 另一个兵卒讨好地道“守备大人这么一说,俺就明白了,那颜当家是福建人,信妈祖,所以他占个山头,就立个妈祖庙。那……咱就放心了,颜当家在妈祖庙里许的诺,不会反悔。” 毛文龙点点头,又从怀中掏出银票,左瞧右瞧,对着围住他的辽东兵们笑道“他娘的,老子这回南下,咋运气这么好,短短几天,五百两黄金到手,咱能买,能买……” 有算账快的手下,赶紧应声道“就是五千多两白银,在辽东,能买七千石杂粮。或者咱买三千石粮食,剩下的,问蒙古人买三十匹好马,五十头骡子。咱堡里发财啦!守备大人祖籍杭州,这江南果真是大人的福地。” 先前给妈祖磕头的辽东兵站起来,涎皮溜眼地继续凑趣“守备,那姓郑的小娘们,可比妈祖得劲儿,这大一笔钱,说给咱就给咱。” “是啊,她倒不记仇,老子是个粗人,一路对她也没怎么哄着,”毛文龙嘀咕着,又往那辽东兵脑瓜子上拍了一掌“别小娘们小娘们的,人家可是个财神爷,以后都改口喊郑姑娘。” “啊?守备,不是该喊她颜夫人?” “老子也不晓得咋回事,你们看那两人,明明眉来眼去的,颜当家却说与小娘们二人,今后兄妹相称,嘱托我仍把她送回松江韩家。” …… 入夜,凉风习习,秋虫低鸣。 郑海珠靠在凭几上,捏着手中的金币,细细把玩。 金币的正面有“永乐通宝”四个大字,背面则是五瓣梅花的图案。 案几上放着的几个扁扁如意状的金锭子,背面也有五瓣梅花。 白日里打开的石洞里,吊出铁箱子八个,箱子虽不大,装的却全是金币和金锭,且成色很足。 颜思齐的手下当场清点,便是按照八五分的成色估算,也有近三千两黄金。 郑海珠狂喜之下,看到其中不少金币刻着“永乐通宝”,却是一愣,因为大明永乐年间,比那汪直横行海上的嘉靖年间,早了一百多年。 她鲨口脱险后,已经决定充分信任颜思齐,故而编纂出自己在龙溪老家的书房中发现祖辈给汪直当差、记录藏宝点的故事。 不想,实际挖出来的金币,看起来似乎年份不对。 倒是颜思齐,指着梅花图案告诉她,那是日本上一代霸主织田信长的家徽,织田信长称霸日本时,铸造过许多“永乐通宝”字样的铜钱,还将这四个字绣在军旗上。 汪直的海商与海盗生涯,与日本交集甚多,故而虽然日本的黄金比大明稀有百倍,但汪直只要出得起白银,还是能换来金锭金币。 郑海珠正出神时,颜思齐踱进屋中。 他还未落座,就开口问道“腿上伤口如何?” “好多了,并未流脓。大哥叫来的那位郎中,傍晚时已经调好药,月兰帮我敷上了。” “唔,那就好,邵老爷子医术高明,在平户港救治过不少华商。如今他岁数大了,不愿住在倭国,我就将他安置在岱山,好歹里大明近一些。”小说 颜思齐啜一口郑海珠斟来的茶,又道“东西都已装上福船,明日我便和国助运回平户,免得夜长梦多,叫东海上旁的船队晓得了,怕要来抢。你和毛文龙他们,仍是坐鸟船回松江。” 郑海珠想了想,直言相问“颜大哥,我要分三百两黄金给毛将军,你回平户,不会有麻烦吧?” 颜思齐明白,心思细密灵慧如她,午间一定看出,李旦的儿子李国助,对于宝藏的分配颇为不满。 颜思齐眼中闪过一丝杀伐之人的江湖霸气,沉声道“岱山是我和李大当家一起占下、垦荒的,几年来岛上的一应事务都由我作主。今日探洞寻宝时,我让国助在场,就是自认光明磊落,不会对他爹有所欺瞒。回到平户,我自会与李大当家言明,岱山虽为吾等所占,但若没有你,吾等如何能晓得岛上藏有这些金子?若没有毛将军硬是将你拽来,此事亦不能成。你提出让我们平户船队拿一千五百两,你拿八百两,毛文龙拿五百两,那是你身为女子却气度远阔,李家的男子们还有何可啰嗦的。” 颜思齐说到此处,顿了顿,转了温和口吻“不过,我确实没想到,毛文龙冒冒失失地就把你劫过来,你却不计前嫌,主动提出分他那么多金子,难道只是感念他歪打正着让你上的是岱山岛?” 郑海珠莞尔“那我先讨教大哥一句,毛守备一介边疆武夫,如今连个游击都不是,你又为何要与他结交?” 颜思齐并不卖关子,坦言“毛文龙虽然还是个低级武职,但他前年就能从瑷阳穿插到身弥岛给李如柏贩私货,这次又靠着张承胤和兵部打过招呼、得以打着当差的名头离开辽东,可见,他不但会打,还颇有人脉,经商的脑子更是活泛。我要和他,接通倭国至朝鲜和辽南的商路。” 张承胤是现任辽东总兵。李如柏的来头则更大,是名字如雷贯耳的辽东军阀李成梁的次子。父亲与长兄亡故后,到了万历末年,李如柏虽因大明朝堂斗争而赋闲,但李家在东北的根基,不是关内的小规模军队统领能比。 郑海珠盯着颜思齐,收起浅淡笑容,正色道“颜大哥没有背着李旦和毛文龙,偷占那些黄金,既出于做人的道义,又是放眼长远的考虑。 其实我的思量,和你也是一样的。今岁,女真努尔哈赤建立金国,令人想起当年大宋时候的女真首领完颜阿骨打。 我带着侄儿离开龙溪北上江南,一路所见的大明各州各府,说一句卫所空虚、吏治崩坏,并不言重。 女真人一旦入关,我看,以大明如今的情形,未必扛得住。异族汹汹来袭,社稷倾覆垮塌,草民悲苦可想而知。 我打内心盼着,毛将军那样尚有血性的武人,能有钱买马养兵,守住浑河。” 颜思齐听着听着,不得不承认,同样是“看好”毛文龙,阿珠小姐的理由,要比他的理由格局高上几层。 眼前的女子,早已不是数年前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女了。 颜思齐觉得,刚刚过去的十几个时辰当真波澜起伏,自己从怅然所若失,到所获匪浅。 不但得到了以往跑一次远航海贸才能换来的钱财,还意识到,自己和阿珠小姐,各自的世界,都不再囿于小镇上的裁缝铺和深宅闺房。 昨日给她展示自己数年来所缝制的衣裙时,阿珠小姐确实露出刹那动容之色,但其后,她的诸般言语举止,再无男女之间的缱绻之意,倒像平户与南洋那些谈买卖的海商。 郑海珠没有再说叨毛文龙,而是起身,去包袱里取出几张银票,交还给颜思齐。 “颜大哥,我回来后想了想,这八百两黄金,能从山东登州钱庄换成白银兑出的,我自会想办法去取。剩下的六百两黄金,在壕境澳门,于我而言,兑现殊为不易,我还是放在你手里,作为本金,托你跑海路。你设个小账,咱俩分润,如何?” 颜思齐一愣,略略思忖,点头道“你如此信任于我,我便好好筹划一番。六百两黄金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配些上等货色也是够了。” 郑海珠马上建议道“松江府有许多人在朝廷做官,消息灵通。上月,我听韩家老爷说,京师紫禁城的东苑内库起火,烧得厉害。东苑里的东西,若是金银玉器便罢了,那些香药一沾明火烈焰,几与废物无疑。秋冬之际,宫里头各殿最要熏香,年节赏赐百官也要香药。颜大哥,我们要不要去南洋多进些香药?月港的牙行应是肯收的。” 郑海珠所说的月港,正是二人漳州老家入海处的一座港口。 大明海禁多年,到隆庆年间才迫于各方形势开关,再到万历时,东部沿海已经不只朝贡贸易这一种官方贸易形式,在福建以月港为中心,私人海船已能载货靠岸,只是需要官方背景的牙行来转手。 颜思齐沉吟须臾,笑道“阿珠,你很有几分做买卖的好心思。我因从前乃负罪逃亡,对月港有些忌惮。不过,如今手里的船越来越多,只跑倭国与南洋,放弃大明的买卖,确实可惜。好,这次就运香料到月港试试。” 二人谈着将来的生意,一个描绘海上风云,一个宣讲路上商机,长时间的目光相接,已不似昨日那般尴尬。 如此尽兴地谈了小半个时辰,颜思齐起身告辞,叮嘱郑海珠早些歇息。 郑海珠亦站起来,走到屏风边,盯着墙上挂着的几幅画,问道“颜大哥,这画上的风景亭台,是何处?十分好看。” 颜思齐不以为意道“不过是倭国画师所绘的小山小水小庭院,你若喜欢,便带回松江。” “那我就不客气喽,卧房里的几帧仕女图,画的也是倭国妇人吧?我也可以带走吗?” “当然,回头让月兰给你包起来。” 第二十五章 借你本钱 “起锚……” “升帆……” 随着水手训练有素的口号和动作,鸟船缓缓地启航。 毛文龙和郑海珠站在甲板上,与驻足石崖边送行的颜思齐挥手告别。 船驶离港湾时,会经过岛上的盐场,毛文龙眺望之下,不由感慨“颜当家确实是半天云里拍巴掌——高手呐。这鸡窝大的岱山岛,晒出的盐,只怕能抵得上复州卫和金州卫加起来的出产。” 郑海珠对大明各地的实情,正是求知若渴中,遂作了好奇之色问道“为何?军卫屯堡丁壮甚多,且拿着朝廷饷银,难道比不得这些老弱妇孺?” 毛文龙冷哼一声“你以为朝廷和这岱山岛似的,就一个山大王说了算?海边诸卫的煮盐,辽阳山里的冶铁,都要大笔的银子募集丁口和修缮水利矿道。朝廷拨的粮饷,被层层盘剥,莫说是给盐丁和炒铁军了,便是老子手下正儿八经要跟蒙古和女真鞑子拼命的战兵,也拿不到几个铜子儿。” 郑海珠趁势试探道“那这一次,毛将军提了银子回辽东,可以弄个小矿试试?将军不是就驻守于辽阳附近?” 毛文龙摆手道“本将可不敢碰盐铁,最多,若是买骡马有剩下的,贩些山货,给兵娃子们发点压岁钱。” 忽又目光一变,摆出一副诚意屈尊、真诚道谢的姿态,对郑海珠笑道“郑姑娘,你让颜当家分给本将的好处,本将会记在心里。漂亮话儿咱们武人不兴多说,回头本将弄些上好的野参和貂皮,编个什么远房亲戚的名头,送到松江,给你在韩家撑撑气派。” 郑海珠赶紧欠身还礼,目光落在毛文龙袍子下摆颜色深浅不一的补丁上,心中忽地微微一酸。 好歹是个军事重镇的守备,穿得还不如松江府豪绅家的下人。 不论后世对这位辽东边将如何评价,桀骜不驯也好,垄断辽东一隅与朝鲜的贸易也罢,几年后,他毕竟在极为艰苦的条件下,为大明王朝实实在在地抵御过外族入侵。 而这几日的接触,各种细节,令郑海珠真实地感受到,毛文龙身上的三分果决、两分狡黠、一分质朴,以及时不时流露的御敌血气,让他至少像个及格的可交之人,自己若就此别过,未免可惜了。 “毛将军,听说你是杭州人,好地方呐,那边如今可还有亲戚?”郑海珠继续与毛文龙攀谈。 “嗯,有,还不少,”毛文龙道,“我爷爷辈原就是盐商,我爹弃商读书,可惜过世得早。叔叔战死了。唉,北边太苦,就一个小妾在那儿伺候我,给我养了两个闺女。我娘、媳妇、大儿子都在杭州,舅舅在外做个中不溜秋的官儿,家眷亦留在杭州。这次,我南来暗会颜当家,离开辽东的托辞,便是回杭州省亲。” “哦,如此。那将军有否想过,从杭州带些绢纱紬缎的,贩回辽东?” 毛文龙摸摸下巴,眯眼道“你说得对呀,不能白瞎了咱几个大老爷们的好力气,得运些南货回去。但买绸子得要本金,我那五百两黄金,还得在登州兑了,买骡子买马呢。” 郑海珠毫不犹豫道“将军,我的二百两黄金,也得在登州码头那里兑出来。不如,我把我自己的银票交给你,当作借你贩杭绸去辽东的本钱。你此番回杭州,以家中宅子作保,带货到登州,你取了我的银子后,托镖局送回杭州,运上绸子正好渡海去辽东,如何?” “啊?”毛文龙有些发怔,先努力听明白郑海珠排兵布阵似的买卖安排,然后反应过来似地疑惑道,“你不怕我卷了钱财跑路?” 郑海珠心想,你和颜思齐有战略性合作,又晓得我与他的交情,怎么敢。 但到了嘴边,就成了花花轿子抬人脸子的话“将军是懂大是大非的前辈,莫开自污的顽笑。我一个女流之辈,寄身缙绅主人家,做买卖本就多有不便。我这点家当,还是指着大人你相帮生利吧。” 毛文龙又得一笔不小的本钱,自然欢喜,爽朗赞道“小丫头,你不简单呐。” 郑海珠自谦两句,旋即就拿出银票,将颜思齐告诉自己的兑换密语说给毛文龙,又给他加油鼓劲“毛将军,松江府早就遍布徽商,他们将松江棉布运往辽东,挣得盆满钵满。我问过他们,为何不运吴丝杭锦,他们说北地不似京师和南直隶富庶,便是中等人家,也穿不起绸缎。我却觉得,那是他们没有寻到再往上头的门路……” 毛文龙抿嘴“那是自然,再穷的山头,也有富庙。小丫头,你和我大闺女一般年纪,我承你喊一声毛伯伯,也不算占你便宜吧?毛伯伯不是与你吹牛,辽东总兵的宅子里,我也是能进去喝酒的。那张大人的家眷穿的,就是杭锦。何况,喀尔沁那边,顶喜欢我们大明的好绸好缎。” 郑海珠佯作很感兴趣的模样,问道“喀尔沁?可是蒙人的部落?” 接下来的航程中,毛文龙对郑海珠的提问知无不言,将辽东边事与人际关系,以及自济宁到杭州的大运河运输情况,说了个七八成。 郑海珠听得十分满足。 要在一个陌生的时空做点儿什么,首先要储备好各种信息。 …… 两日后,鸟船靠近了松江府南汇咀水域。 那日给毛文龙带路上船的老翁,姓唐名宏,是岱山岛盐场管事唐阿元的叔叔,与侄儿一样,皆为颜思齐的亲信。颜思齐让唐宏在南汇咀附近买了一处宅子,专门负责接恰要客。 唐宏早已从传递消息的渔民处,算得了鸟船抵达的时辰,顺顺当当地用沙船将一行人接上岸,去到宅子中休息一夜。 次日,毛文龙带上人马往杭州府去,唐宏则引着郑海珠去惠南镇上雇车,回松江府城的韩家。 唐宏既知郑海珠与颜当家关系不一般,便尤为慎重,不敢在四方城附近随意寻个车夫,而是引着郑海珠,往二里路外的金山卫,去找军官家开的马车店。 金山卫,与天津卫、威海卫、镇海卫一起,并称为四大卫所。 大明王朝拥有绵长的东部海岸线,且世界历史的车轮已驶入大航海时代,一国的海防显得尤为重要,故而到了明代中期,东部临海四大卫所的地位,已远超北部面向蒙古部落的几十个卫所。 金山卫与松江府城相距百里,这在古代算长途,郑海珠投靠松江韩家大半年,也没来过金山卫。 今日实地观之,但见烈日笼罩下,海面蜃气蒸腾弥漫中,一溜青石垒砌的堡墙绵亘于海堤内侧,拱卫着地势最紧要处的那座高大城池,俨然万牲朝贺镇海兽王一般。 唐宏给守门军卒看了郑海珠的路引,二人进到卫城内,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十字街刚走了没几步,就看到大街那头有一对人马急驰而来。 第二十六章 又遇马将军 街上百姓纷纷往两边避让,郑海珠却觉得古人打马飞奔的样子特别好看,遂仰起脸来,盯着骑士们由远及近。 马似流星人似电。 五六匹骏马一晃而过后,当先那领头之人却“吁”地猛然呵斥,一边拉缰绳,一边抬起手中的枪,对后头的骑士们做了个指令一般的动作。 马速登时慢了下来。 领头人掣引着缰绳,调转马头,径直往郑海珠跑来。 这下子换成了顺光照在那人脸上。 纵然一圈络腮胡子没有了,郑海珠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 “马将军!” 马祥麟确认路边的女子真是郑海珠,面上的惊喜之色一闪而逝,旋即就将警惕的目光投到了郑海珠身边的唐宏身上。 唐宏笑容憨厚,冲着马祥麟深深作个揖,恭敬地轻声问郑海珠“郑姑娘,可是故旧?” 郑海珠点头道“唐伯稍候,我去打个招呼。” 她走到马祥麟的坐骑前,笑盈盈地见礼。 马祥麟眼角余光瞥到周围,许多好奇的眼睛看戏似地盯着。 这青天白日的大街上,菜鸡互啄都能收获票房,何况这么一位英姿勃勃的年轻军将,竟停下来招呼个荆钗布裤的小妇人。 马祥麟遂摆出一副端严盘问的神情给路人们瞧去,温和的口吻却是只有郑海珠能听清的“你和这位老伯,随我去前头卫所衙门可好?咱们细说。” 金山是重镇,卫所的军衙,不仅看着和松江府衙一样气派,门口还有校场。 马祥麟将坐骑交给随从,走到校场边的树荫下。 唐宏人情练达,早已避到一旁,只守着行李挑子,那是郑海珠从岱山带回来的衣服和画。 马祥麟此时方将公事公办的冷意一抹,表情复杂道“可算是找着你了。我在匪寨里,就觉得那毛文龙不对劲,偏你那侄儿咬定他乃你家故人,我又哪里好阻拦。” 郑海珠掂量着他话里意思,探寻着说道“将军可是后来又与我家小姐遇到,小姐和阿宽告诉你我被毛将军劫走了?” “嗯,我越想越不对,那日收拾完匪寨的残局,就打马往松江府来,翌日寻到黄先生时,他正带着韩小姐报官。” 马祥麟说到此处,捕捉到郑海珠眸中的微微讶异,干脆拿理直气壮当作最好的掩饰“郑姑娘,你用瓷雷救了在下一命,我既已对毛文龙起疑,必要过来瞧瞧才放心,谁知你果然出事了。” 郑海珠被马祥麟那热意分明的目光一烫,心头涟漪乍起,却又很快自嘲莫想得岔了,只转往另一层赞许之意上去,暗道,真不愧是秦良玉的儿子,行事端正仗义。 她望了一眼正在遛马的几个川兵,问道“马将军,你这几日,都在松江?” 马祥麟应道“对。黄先生说,他向府台要了几个兵勇去核查,有乡民讲,那日向晚时分看到过几个骑兵往南汇咀去,其中一匹马上有个女子。我见松江府的兵勇懒懒散散的,便和黄先生商量,反正我有兵部的勘合,不如我带自己的人来寻……寻你。” 郑海珠见他神色又微现赧然,忙做出一副“这次真是有些倒霉”的无奈苦笑,叹道“那毛将军倒不是个恶人,却真马虎得紧。他是将我错认为另一人,不由分说地就送过去,又发现不对。那头的主家也十分歉疚,得知我是松江韩家雇的,便装了些薄礼,让家仆送我回来。” 这番说辞,是郑海珠离岛之际,颜思齐与她和毛文龙商定的。 隆庆开关后,到了万历年间,李旦集团在海上已不被大明朝廷视为“海寇”,但毛文龙一个辽东边将,郑海珠一个士绅家的侍女,与颜思齐交往,自然仍应是秘而不宣的。 马祥麟今日自撞到郑海珠后,就一直在观察那唐宏的神色举止,见他对郑海珠浑无胁迫、禁言的样子,反倒毕恭毕敬、面带小心,此刻再听郑海珠的一番话,方彻底放下心来。 “郑姑娘现下可要回松江府城?我送……” 他那个“你”字还没说出口,忽地转为“咦”一声,望着十字街方向道“那骑马过来的,像是黄先生。” …… 黄尊素翻身下马,急匆匆地就提了袍子往军衙里跑。 数日不见,他已是头戴网纱幞头、身着带鸂鶒补子青蓝袍服的七品文官打扮。 “黄先生!”马祥麟步出树荫,朗声道,“我寻到郑姑娘了。” 黄尊素寻声看到他,仓促刹车,一时没当心,被自己垂下的破袍子绊住,结结实实地扑倒在地上。 马祥麟和郑海珠忙上前搀扶,黄尊素起身后却浑没觉得狼狈似的,只盯着郑海珠瞧。 这姑娘面庞洁净、目光透亮、神采奕奕,委实不像受过大难的模样。 黄尊素满是汗渍的面上,登时闪现欣慰之色,但紧接着,他就语气急切道“你二人先在此等我,我有要事找金山卫掌印。” 黄尊素的身影消失在军衙里,马祥麟对郑海珠道“我们瞧瞧去。” 马祥麟昨日来金山卫应酬过,那门卒晓得是京师兵部来的,对他十分恭敬,此刻也由着他与郑海珠站在门槛处。 过得须臾,二人就听见黄尊素的嗓门明显提高了,像是与人争执。 马祥麟皱了皱眉头,转头问身后也探头听热闹的门卒“兄弟,与黄先生说话的,不是本将昨日所见的掌印?” 门卒躬身道“回将军的话,掌印大人和签书大人,今早都巡查海防去了,衙门里只有几个书办和管屯田军器的在……” 门卒话音未落,黄尊素就怒气冲冲地走出来,身后一个胥吏模样的人跟在后面一叠声道“尊驾千万恕罪,堂官不在,小的怎可擅作主张,将哨所军兵丁交给老爷带走。” 黄尊素不再与其多言,看到等在门口的马祥麟和郑海珠,继而目光越过马祥麟的肩头,落在校场等候的几个川兵身上,他不由心中一动。 “黄先生,发生何事?” “马将军,黄某有事相求!” 下了金山卫衙门的台阶,黄尊素与马祥麟几乎同时向对方开口。 第二十七章 给董其昌救火 “暴民抄家?董其昌?” 黄尊素说出这个名字时,马祥麟一脸困惑,郑海珠却猛然意识到什么。 在现代时空的上海市松江区,有个著名的车墩影视基地,郑海珠靠跟着剧组挣生活费时,好几次到过松江。故而在上辈子,她就晓得,晚明著名的文臣和书画家董其昌,乃松江府华亭人。 而穿越后,郑海珠凭着上帝视角找到同样生活在松江的韩希孟,因韩小姐急于安排去苏州学艺之事,她还来不及好好探究董其昌一家的情形。 莫非,青史上一鳞半爪的松江百姓焚烧董宅事件,就发生在今日? 见黄尊素狐疑地盯着自己,郑海珠忙解释道“黄老爷,我家韩小姐,已与顾家二公子结亲,顾二公子长于丹青,拜董公为师,所以我虽从福建来南直隶不久,也晓得董公的名声,他做过太子的讲读吧?” 黄尊素点头,语速急迫地告诉二人事情原委。 昨日,有乡民突然围攻董其昌的宅子,说董家二儿子董祖常强抢民女,还逼死了将此事公布与众的书生范昶。黄尊素身为新任推官,带着捕快前往疏散,劝百姓先回家,若有苦主告官,官府自会明察。 不想今晨,素有早起习惯的黄尊素,往城外河边观赏日出时,发现有不少渔船聚集,船夫们商量着去附近村庄拉人丁与松脂上岸,日落时分必能回到府城,正好去抢掠董家、焚烧宅院。 黄尊素大吃一惊,忙赶去董宅,欲请董家上下尽快躲避,不料才辰末时分,董宅已被许多青皮们围住,自己若去敲门,只怕也陷入包围。 他转头奔回府衙,奏禀知府吴朝鼎,去金山卫调集军兵。孰料吴知府却不以为意,说自己正急着往应天府商议公事,董家反正有家丁护卫,出不了事,那董其昌清家风不正,得些教训也好,说完竟将黄尊素撇下,带上随从坐官船走了。 黄尊素又去找同知和通判,不料那些上官亦端出一副“你个新来的推官莫太多事”的姿态。 “我觉得不对劲,董公并非升斗小民,府衙上下怎地如此冷漠。马将军,郑姑娘,董公与我东林学派有些交情,我虽是余姚人,但素闻董公清敏名声,他的子侄亦是行止端严的读书人,怎会如地痞恶匪那般强抢民女。况且我一到松江就去拜见董公,彼时四邻庶民还赞董家的官人们都很和气。我疑心董公得罪了仇家,被设局陷害,故而也不指望府里的上官了,直接赶来金山卫搬救兵,不料卫所竟也像与知府商量好似的,管事的都不在。故而,我只能求马将军了。” 郑海珠待黄尊素吐出最后一句,顺势接上道“黄老爷说得不错,我到松江府虽才数月,但因大小姐的未来夫婿顾少爷,乃董公的丹青弟子,故而我多少也听得几分董公的名声。旁的不论,单就说董家辟出半座山地来给徐光启徐大人试种番薯,为防备荒年饥馑,我便不信,董公父子会苛待乡民。” 马祥麟听完,不再沉吟犹豫,向黄尊素果决道“黄兄和郑姑娘都这么说,马某定要管得此事。黄兄,你的印章可带在身边。” “在。” “那你若不怕得罪上官,便去军衙借纸笔,写个急报,盖上你自己的章子,我让我骑术最好的牙兵带上你的手书,速速赶往应天府奏禀急情,以免此事过后被松江知府压下来。” 黄尊素斩钉截铁“我怎会怕得罪松江知府,我中了进士,是朝廷授的官,又不是那松江知府赏的官。我办事只论是非曲直。董公一家也是我松江治下的百姓,如今并无苦主将董家举告到衙门里,我怎可在事端尚未辨明之际,身穿这身官服,却坐视董家被抢被烧!” “好!”马祥麟爽快道,“你我在匪寨共过生死,今日你这个忙,马某帮定了。我的几十个川兵弟兄扎营在华亭县,这一路打马回去,正好带上,申时应能赶到。” 黄尊素仿佛夜行人得见曙光,转身就跑回军衙去写急信。 马祥麟眼睛一眯,暗自深吸一口气,走到树荫下蹲着的唐老伯面前,拎起包袱行李就挂去一个牙卒亲信的马上。 然后扭头对郑海珠道“与我和黄兄同路回松江吧。” 碰触到郑海珠有些不得要领的目光后,马祥麟若无其事道“你救我一命,我载你一程。” 黄尊素走出军衙时,看到郑海珠已经坐于马祥麟身前。 这,这成何体统? 但和张着嘴、一脸惊讶的唐老伯比,黄尊素硬是收住了眼中的异色。 毕竟,人家郑姑娘自己,都神情坦荡泰然。 待到众人策马赶路时,黄尊素偷眼瞧马祥麟那边,又觉得好像,好像和有伤风化并无干系。 郑海珠本就穿着长褙子与布裤,坐于马鞍上,双手扶着前鞍桥上的铜把手,看起来虽有些瑟缩,身姿却还稳当。 马祥麟则坐在马鞍后头踮着的皮囊上,放长了缰绳,双臂几乎碰不到郑姑娘的肩头,胸膛则离得更远,所幸他生得高大,郑姑娘的发髻并不会遮挡他的视线。 如此驭马,难度极高,对于马祥麟而言,却像举杯饮酒、提箸夹菜般轻松。 真是将门无犬子。 黄尊素心中由衷地赞道。 …… 金乌西沉,晚霞绚烂。 暑意散去,凉风袭来,本是一天内最舒服的时辰里,韩希孟却觉得,身陷匪寨的恶梦,仿佛又再此袭来。 但她仍挺直了脊背,站在原地。 “开门,开门!董其昌,董老儿,出来见人!” “董祖常,你仗着你爹吃过朝廷俸禄,就这般欺凌我们小老百姓么!” “乡亲们,董其昌在朝中就官声恶臭,圣上将他贬出京师,他在湖北管科举的时候又向穷苦生员索讨贿赂,如此大奸大恶之徒,如今又来松江府为非作歹,我们须将他赶回他华亭县的老家去!” 董宅大门外,阵阵叫骂声此起彼伏。 董其昌的次子董祖常,面色涨得通红,额上青筋凸绽,忽地低吼一声“一派胡言”,就要去开门。 一个二十出头、锦缎直裰的士子,忙与几个家仆拦住董祖常。 “兄台万莫中了彼等的激将法,此时外头已没了章法,你若遇不测,怎生是好?” 第二十八章 董宅前空降锦衣卫 那位极力劝阻董祖常的士子,叫顾寿潜。他祖父顾名世,乃嘉靖年间的进士,曾为天子掌管玉玺,顾家在松江亦是名门望族。 顾家如今的年轻一辈里,这二房嫡孙顾寿潜最是俊俏潇洒,虽父亲早逝,却颇受几位叔伯喜爱。 顾寿潜于书画上极有天赋,十岁出头时,恰遇到董其昌辞官回到松江,祖父顾名世便带他到董府拜师,成为董其昌的关门弟子。董其昌待顾寿潜如师如父,去岁更是亲自出面做媒,说合韩家大小姐韩希孟与顾寿潜的婚姻大事。 顾寿潜和韩希孟,一个擅画,一个善绣,少年时代就彼此晓得对方,元宵端午的佳节盛会,又远望过好几次,早已互生朦胧情愫。 董其昌这月老当得,着实是芝麻掉进针眼里——凑了巧缘。 今日,韩希孟本是不管叔叔婶婶的阻拦,亲自带着郑守宽,去松江府找黄尊素问问郑海珠可有音讯。 不想走到董府跟前,四面八方突然涌来手持木棍的许多壮汉,气势汹汹地将几处通道堵得严严实实,旋即上来一个流里流气的光膀子壮汉,正要逼近韩希孟和郑守宽时,董家的大门里忽然有人将她们拉了进去,又将门关上。 救了韩希孟的,恰是一早前来问候董其昌的顾寿潜。 当时,顾寿潜见势头不对,本想与董祖常点齐几个强壮的小厮和婆子,将董其昌、董家女眷及韩希孟,从尚未被围的宅院后门坐上马车,往董家在华亭县的田庄避祸。 然而,董其昌因见昨日有松江府新任推官黄尊素疏散过乡民,以为今日事态亦不会失控,又担忧收藏于宅中的百余件字画,不愿撤走。 这么一犹豫,只半炷香不到的工夫,董宅便被围得水泄不通,宅里的人再也出不去了。 顾寿潜经常出入董家,此时又挺身站在门前,年轻的面孔上罩着淡定冷静之色,倒比长他近十岁的董祖常更显老练似的,颇令董家奴仆敬服。 “将院角那架梯子搬来,靠在墙边,我上去看看。”顾寿潜吩咐道。 “顾……顾二哥,小心些。”韩希孟在一旁说道,声儿不大,却无踟蹰羞怯。 顾寿潜今日是头一回与韩希孟离得这样近,更是头一回听她直呼自己“顾二哥”,纵然此前已为能与她订婚而欢悦了许久,此刻这种尽在咫尺的甜蜜,仍令顾寿潜心潮澎湃。 他温言安抚道“无妨,我听那外头喊叫的,有个像是熟人,我与他问几句。” 顾寿潜撩了袍子,登上木梯。 但见高墙之外,董宅大门的石阶之下,乌泱泱聚着百来号乡民,大半手执锄头、铁锹、木棍等械具。 绕着院墙则围了更多人,其中有些,看起来并非农户,而像青皮无赖,并不出口辱骂,但眼神阴狠。 门口的乡民,正叫嚷哄闹,突然见董家墙头上冒出个文弱白净的士子,顿觉稀奇,纷纷住嘴。 这刹那安静中,顾寿潜的目光已捕捉到要寻的人。 “翁元升,方才说董公在湖北索贿的,是不是你?” 那名叫翁元升的男子,四十不到,是松江本地人,薄有文才,奈何屡试举人而不中,困窘的家道再也无法供他读书。好在他老娘从前给顾家当过奶妈,哭哭啼啼地开口求个照拂,顾寿潜的大伯便为翁元升通融了一个在府衙整理公文塘报、抄抄写写的差事,算是吏员,好歹能让翁元升每月领一两银子,养活老娘和妻儿。 逢年过节,翁元升会按照礼数去顾府拜访,所以顾寿潜对他的声音很熟悉。 站在乡民前头的翁元升,没想到顾家二少爷今日竟在董宅,而且上来就带着诘责口吻质问,显是在为董府出头。 翁元升平日虽常被老娘唠叨要感恩顾家,内心实则不以为然,偶尔在街衢间看到华服倜傥的顾家子侄,往往于霎那艳羡之后,立刻嫉恨地暗骂一句你们不过就是有几分投胎的好运道罢了。 这一回,翁元升被大有来头的人物相中做马前卒,豁出去博一把的想法充盈于胸,莫说顾寿潜这个胡茬还没长密的顾家孙子,就算顾名世老太爷亲临此地,他翁元升也不会缩回去半寸。 于是,翁元升目露睥睨,扬声道“好教顾二少爷得知,翁某为衙门当差六七年,经手邸报也好,聆听各位大人训勉也罢,何止千件百次?董宦此公,官声有亏,京师内外皆知。如今他被驱逐于朝堂,回乡后的私德竟也如此不堪,纵容子弟为非作歹,是可忍熟不可忍!” 顾寿潜从前在家中遇到这翁元升,便觉得此人眉眼间气数不正,今日见他所为,更断定,他多半是被谁利用来做出头椽子的小人。 顾二少爷遂针锋相对道“翁元升,你莫用些文邹邹的废话糊弄乡亲们。你说说看,董府为的什么非,作的什么歹?” 翁元升身边一个扛着锄头的壮汉,抢着回答“那个,董世昌的二儿子,要把陆家的小女儿抢去做妾。” 顾寿潜向那壮汉拱拱手“这位朋友,你所说的陆家女儿,叫绿英,她亲娘当年因要改嫁去陆家,不愿带着她,早就把她卖给了一户姓陈的夫妇做女儿。那陈氏夫妇是给董公家里做长雇的,绿英平日里亦来做些针线活。前些时日,绿英的亲娘自称病重,要见一眼女儿,陈氏夫妇好心将绿英送去,却十余日不见她回来。他们上门要人,才晓得绿英的亲娘伙同陆家后夫,要把女儿卖去苏州做妾。陈氏夫妇叫了董府几个平时熟识的仆从,再次上门理论。” 顾寿潜说到此处,又登上一格梯子,勇敢地露出更多身体,昂然对墙外民众道“此事于情于理,都是陆家男人和绿英的亲娘不对,怎地到了衙门这翁书办口中,就能做成一出污蔑董府的戏码呢?你们口口声声民女民女的,你们看到民女和她亲娘,去衙门捶鼓喊冤了吗?” 人群中滚过一阵窃窃私语。 有人道“阿二头,你不是见过那个绿英去告官吗?” “啊?我没有,我不是,你听错了好不好,我见的那小娘子,是戏班子的,她说有人写了戏让他们演董府抢女人,演完后那人却不来付钱。” 翁元升一听,扭头怒道“因为那位写戏本子的范大善人,被活活气死了。” 言罢,翁元升干脆丢下半吊子读书人的那几两斯文,窜上董府的台阶。 他指着前排的一群壮丁,唾沫横飞道“墙头上那个,是城东顾家的少爷,他们这些富家子弟本就穿一条裤子。范家庄的乡亲们,你们庄好不容易出的秀才范昶,路见不平写了讥讽董家作恶的戏本,结果被董祖常到衙门来闹,要知府将范秀才枷去大牢,范秀才急怒交加、气死了。范家老母和妻室去董家讨说法,又被董祖下令剥衣侮辱。你们范家庄的男人还是带把的不是,就这样任人欺负?” “姓翁的,我董家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这般信口雌黄!” 只听“哐”地一声,董宅的大门被打开,董祖常终是气不过,冲了出来,要与翁元升对质。 翁元升对此景求之不得,他得意地望一眼敞开的乌木大门,对着董祖常森然一笑,便要招呼围墙两侧的青皮们往里冲。 然而刚转过身,他就“唉哟”一记惨呼,倒在石阶上。 隔空飞来一支木杆箭,不偏不倚,正打在他的肩膀上。 那箭没有装箭头,但力道强劲,虽无法入肉,也令翁元升剧痛不已,歪在地上哀嚎。 本要往董宅冲的人们,登时都本能地僵住,怔在原地。 “兵,兵兵,官兵……”人群后排终于有人叫起来。 紧接着,众人只见身后的大樟树上,跳下来一个身着花袍、头戴巾盔帽的男子,身姿轻盈利落,仿佛天神小将。 他几步跨到董府台阶前,先确定了杀猪般嚎叫的翁元升并无大碍,才回身面对目瞪口呆的人们。 人群中有几个平时爱听说书的,看清楚那男子胸前所绣的白角红色飞鱼后,惊呼道“锦,锦衣卫。” 第二十九章 一个小人 “诸位父老乡邻,借个道,让本官进去。” 满面风尘、气喘吁吁的黄尊素,即便到了这时候,对民众们,依然出语客气。 众人纷纷老实地向两边散开去,却不是给黄尊素这陌生的八品新官人面子,而是被马祥麟麾下的川兵镇住了。 乡民们平时所见的衙役捕快,或者巡检司的弓手,都是流里流气又爱呼喝叫嚷的,和那些青皮打手,实也无甚分别。 可眼前这些军士,握着枪,背着弓,腰间还插着短刃,十来人一队,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龇牙咧嘴的凶样,目光扫过来的时候,却叫人后颈发凉、心口发毛。 就连他们身后的马,也不怎么甩脖子和打响鼻,静立如乔木,显然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战马。 几个有些阅历、缩在闹事民众后头的中年乡人,彼此低声议论着“瞧瞧,咱们松江的那些兵勇,最多算狗罢了,这锦衣卫带来的,才是狼呐。” 黄尊素来到董府门口,向众人道“诸位,这是马将军,奉朝廷之命,率官健精锐,赴东南六府,清剿恶匪。将军刚在淀山湖一带,肃清了大股水匪,今日便赶到我松江府。” 黄尊素说到此处,戛然而止,由着闹事者们去思量“到我松江府”后面的话。 马祥麟亦不说话,面色沉和地抱着手,往左右打量一番那些青皮打手,见他们骤然间由嚣张变得紧张起来,才将目光拉回来,投到面前的乡民们身上。 现场安静几息,范家庄就有个领头模样的汉子,壮着胆子道“马,马大,大将军,我们不是匪徒。” 马祥麟“哦”一声,指指人群后头已被手下川兵扣住的一溜挑担,问他“你们不是匪徒?是县里的农户么?那你们手执棍棒、带燃火之物进城作甚?” 汉子往后退缩,求助地望向委顿在地的翁元升。 翁元升胸中的惊惶,早已压过肩头的剧痛。 眼前这位不怒自威的锦衣卫,似乎是由黄尊素引来的,一文一武两个人,明显是要护着董府。 翁元升心思飞转,暗忖道,给董家设局、煽动乡民打砸烧的,是上头的人,可这锦衣卫,也是来自朝廷的呀……莫非,莫非董世昌那老儿其实早就有所准备,寻来救兵撑腰? 不管到底咋回事,他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么快就丢盔卸甲,必须得死撑到府里来人。 翁元升于是捂着肩膀,摇晃着起身,勉强向马祥麟作揖道“马大将军,小吏我,因也是读书人,与揭露董家恶行的范秀才惺惺相惜,不忍看他英年枉死、家眷受辱,故而带范家庄的父老,来董家讨要说法。” 他身后的董祖常,一把揪住他的后领子,怒道“那个姓范的秀才编了诬蔑我强抢民女的戏本子后,交给戏班子唱,却不给钱,班主将他告到衙门,数日后他正巧染病而死,与我何干?你如此上蹿下跳,想必范家庄的这些汉子,也是被你撺掇诓来的。那我们就三头六面说清楚,你讲范秀才的老娘和媳妇,被我指使家仆侮辱,你倒讲讲看,是哪一天?” 翁元升梗着脖子冲人群里喊“范家阿嫂,阿嫂……你不要怕,朝廷的锦衣卫大人也在,你出来说说,董家欺负你们,是哪一天?” 只见两个壮实的婆子推搡出来一个头戴白花的妇人。 那妇人已经抖成了筛子,结结巴巴道“是,是七夕那日,这个董二爷叫人打了我与婆母,还扯了我们的衣服。” 她说到此处,哇地哭了出来。 她本是个老实巴交的乡间女子,只晓得侍奉婆婆和丈夫,也不晓得怎么短短一个月里,原本在松江城里书院读得好好的丈夫范昶,就忽然病死了。继而,眼前这个自称是丈夫好友的翁元升,带她和婆婆来城里认了尸后,就以五十两银子为条件,让她和婆婆到董府门口哭闹,回范家庄后还要说董家的二少爷欺辱她们。 五十两银子啊,足够她和婆婆把家里的两个小子拉扯好几年了,她一个这个死了男人的妇道人家,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没想到,银子并不是那么好拿的,今日还要来哭一场,才给。 原本说好了只是被拉过来做做样子的,事到临头却还要当着这么多的男子,再重复那番羞死人的话。 这范娘子还没嚎上几嗓子,只听身后传来一个年轻女子清脆的声音“你们果真胡说八道,陷害栽赃。七夕那日,董二爷根本就不在松江。” 迈出门来叱责的,正是韩希孟。 …… 片刻前,郑海珠被马祥麟伸手一带,下马落地时,不及站稳,就看到马祥麟抄起柘弓,敏捷地上了一处土墙,又跃上樟树,浑无犹豫的,抬手就射出一箭。 郑海珠看呆了。这些古代习武的男子,功夫也太硬核了吧,颜思齐下海揍鲨鱼,马祥麟上树射刁吏,怎地都如探囊取物一般。 何况,马祥麟还在赶来救险的半途,换了身郑海珠看来很不方便的行头。郑海珠穿越到明代,是头一回看到飞鱼服,觉得这衣服美则美矣,下半身却比蓬蓬裙还累赘。 马祥麟对郑海珠和黄尊素说,这是圣上给他的赐服。飞鱼服并非只能赐给锦衣卫,但他此番身受皇命端了邱万梁的匪窝,本也与天使缇骑没有实质区别,正好将飞鱼服穿上,震慑松江官民。 郑海珠原本站在川兵身后,正聚精会神地聆听,刚刚从几人的对话结合上自己有限的历史知识,理清“民抄董宅”的原委时,忽然看到韩希孟竟然从董府的门内出来。 她听到韩希孟那句“董二爷根本就不在松江”,登时一惊。 郑海珠与身边的川兵说了句“我要进去”,川兵立即给她从人群中拓开一条道。 “小姐!” “阿珠!” “姑姑!” 韩希孟乍见郑海珠活蹦乱跳地现身,喜不自禁。她身后,今日陪她出门的郑守宽,亦跑出门来,为与姑姑重逢而欢呼。 郑海珠却迅捷地凑到韩希孟耳边,低语提醒道“小姐,苏州之行可为外人道乎?” 第三十章 小改历史,董家得救 郑海珠本想着,眼前这些百姓,大部分还是头脑简单的农人,既容易被煽动,也容易被吓唬住,有马祥麟这样排面儿的人物出来震慑震慑,乡亲们作鸟兽散,事态也就能平息下去了。 不料她的主人,那看着温婉、实则颇有点飒的韩大小姐,方才听翁元升挤兑顾寿潜,早已一肚子火气,恰逮到对方说出一个自己可以证伪的谎言,立时就决定站出来杠个分明。 韩希孟面向众人道“七夕那天,我和我家侍女在寒山寺,见到董二爷与几位文士,由寺中主持相陪,同赏寺中诗碑,他怎会在一百多里外的自家欺辱乡民?” 董祖常闻言,放开翁元升,侧身拱手道“多谢韩小姐澄清,那日我确实在姑苏城会友,不知韩小姐亦在彼处揽胜。”小说 翁元升听到一个“韩”字,却将两个老鼠眼睛转了转,盯着韩希孟道“这位,可是清水巷韩府的大小姐?怎滴今日也在董家?” 韩希孟不屑搭理这种蝇营狗苟的鼠辈。 一边的郑守宽年纪虽小,却在郑海珠影响下颇懂世情忌讳,遂冷冷地代女主人回答“我家小姐今日只是路过此街,不想正遇到那些青皮打行的人围过来,我们当然只能进有女眷的董府避祸。” 翁元升听对方没有否认是韩家大小姐,诡笑一声,扯了喉咙道“小吏我也想起来了,大半个月前,韩老爷就偷偷地找我们吴知府,说她侄女儿,嗯,也就是这位韩大小姐,留书说什么拜师学刺绣,便擅自离家,求我们官府找人。就在前几日,邻县魏塘巡检司那边传来消息,说有个姓韩的松江府小姐和一个姓郑的丫鬟,坐苏州下行的夜航船,却被土匪掳走了。哎呀,莫不是……哎,也不对,若遭殃的真是韩小姐你,怎么又囫囵着回来了呢?” 翁元升已然呈现狗急跳墙的恶状,言语间满是猥琐暗示。 韩希孟乍听此话,的确一惊,一颗心突突地猛跳起来。 松江府的名媛闺秀本就爱去苏杭进香,她原以为自己出现在寒山寺的说法,不会引人多想。 不料这个贼眉鼠眼的书吏,竟知晓那么多。 但定神一想,到了这一步,遮遮掩掩乃至懦弱得无言以对,反而助长这坏种的气焰,引燃将来的流言蜚语。 韩希孟于是干脆毫无躲闪地盯着翁元升,朗声道“你不必阴阳怪气,那日被匪徒所劫的,就是我们主仆三人。所幸一进匪寨,就遇到这位马将军,正率领朝廷勇军清剿贼窝。对了,我家这侍女巾帼不让须眉,还助马将军一臂之力,手刃匪首。你这心思龌龊的坏坯子,听到匪徒劫持良家女子,便只往污人清白上去想,哪里会明白,朗朗乾坤自有正气,有朝廷作主,有马将军这样的强将带领精兵,什么湖匪山贼的,我们百姓怕他们作甚?” 韩希孟破釜沉舟的勇气一上来,说得酣畅淋漓、义正辞严,听得那些围住董宅的乡邻们,都颇有几个面露赞许之色。 马祥麟背袖而立,听着韩希孟侃侃而谈,瞥到郑海珠有些紧张的目光,立刻有了计议。 他适时点头道“不错,那股湖匪正是本将所剿,韩小姐教仆有方,这位郑姑娘十分勇敢。朝廷自会嘉赏。对了,你们松江府的父母官黄老爷也目睹当时情形,黄老爷,本将若这回见不着你们吴知府,你得把话带到,松江府应该对韩家子侄和仆婢的义勇之举有所褒扬。” 黄尊素斜睨一眼翁元升,向马祥麟拱手道,语带深意地宣讲道“本官明白,须让一府三县的男儿们也自省,堂堂七尺之躯,理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话音刚落,人群外围忽然一阵骚动,两个身穿官服的男子满面仓惶地挤进来。 他们袍服的颜色与黄尊素一样,皆为青蓝色,只是胸前的补子上,一个绣着白鹇,一个绣着鹭鸶,分别是五品的同知和六品的通判。 “哎呀呀,不知京师来人,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这两个官场的老油子,比周遭百姓自然内行许多,晓得飞鱼服乃赐服,并非只给在编的锦衣卫,故而没有冒冒失失地对着马祥麟就喊“天使”。 但能穿上飞鱼服、带着那么多骑兵杀过来的,必有些来头,绝不能等闲视之。 他们方才已从线人处得知一鳞半爪,很快意识到,黄尊素找来了强援,情势急转直下,这一回对董府的打击怕是只能泡汤了。 二人遂端起官威,先呼喝着带来的衙役乡勇们,驱散各路青皮流氓和跟着起哄的农人,又拿住范家庄的几个领头汉子,向马祥麟拍着胸脯保证,会严加惩处。 同知和通判正在装腔作势之际,只见董府的乌木门被家仆们彻底打开,一位头戴网纱唐巾帽、身穿褐色山纹道袍的老者,由弟子顾寿潜随侍,迈下台阶。 “父亲受惊了。”董祖常忙上前道。 年过花甲的董其昌向马祥麟、黄尊素等人拱手道“几位,方才事态骤然失控,听闻乡民们竟准备燃油焚宅,老夫急于将家藏的前朝书画移去地窖,故而出来得迟了些。” 寒暄数语后,董其昌便来到已被枷住的范家庄男子们面前,指着他们,向松江府的同知和通判正色道“两位父母官与他们为难,莫非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们不过是淳朴仗义的乡民,今日险酿大祸,皆因受翁元升蒙蔽。请朝廷来的马将军和诸位乡邻见证,今日之事,老夫只要纠告妄行诽谤、蛊惑民众的翁元升,绝不迁怒于范昶的遗属和范家庄的乡亲。” 马祥麟亦走上来,淡淡发话“好,本将回京师复命,路过应天府时,也会与府台和察院知会此事。” 那松江府的同知没法,只得又在众目睽睽之下,下令把范家庄的人放了,枷走已面如土色的翁元升。 乡间汉子们带着惭愧之色叩谢董世昌、三五结伴地离去后,同知和通判一脸客气假笑,要为马祥麟和手下军士安排馆舍,设宴接风。 顾寿潜此时却上前道“马将军,韩小姐已与在下定有婚约,大人此前的救护之举,在下感激不尽。我家在城中建有书院,招收松江各县子弟读书考学。这些时日正是晚稻插秧之际,他们都回去帮家中做农活了。请大人和各位健儿,去书院休息吧,也容在下略尽地主之谊。” 马祥麟笑道“好,就去你家。” 又对松江府同知淡淡道“你们也回去吧,本将连日清匪,乏得很,有黄官人陪着饮几杯薄酒、叙叙交情,就够了。” 第三十一章 主仆重逢 入夜,松江府城清水巷,韩府。 朱门轻响,郑海珠神态平静地回到韩希孟的院子。 正在厅上整理绣线的韩希孟,立刻招呼婆子去给郑海珠端一碗绿豆莲子汤,一面关切地问“二叔和二婶,没怎么责罚你吧?” 郑海珠在圆桌下首那张专属于她的木凳上坐了,莞尔道“放心,没事。二奶奶先开的口,把我斥责一顿。然后二老爷说,晚上他与董家二爷和黄大官人、顾少爷陪马将军在文哲书院吃酒席时,马将军和黄大官人一个劲地夸我们俩不像弱女子,马将军还说他的命是我拿瓷雷救的……” 韩希孟听到此处,就笑嘻嘻地打断郑海珠“快让我猜猜,二叔后面一句话,是否就是,阿珠也算给我们韩府大长颜面,大功可抵小过?” 郑海珠点头“二老爷正是这么说的,然后二奶奶赶紧接上说,国法嘉赏是国法嘉赏,家规也不能视同儿戏,让老彭去知会账房,扣我三个月的工钱。” 韩希孟撇撇嘴,不满道“那还是罚了。” 郑海珠忙开解她“小姐,二奶奶执掌后宅,当然应该如此处置。我毕竟和守宽偷偷陪你出去,倘使此事就这么算了,让宅子里其他下人怎么想?” 韩希孟“喔”了一声,将婆子端来的软糕和绿豆汤推到郑海珠面前,喃喃道“那倒也是,二婶是当家主母,历来又把我当她亲闺女一样,这回若不做做样子罚你,三婶婶和吕姨娘,都要嘀嘀咕咕。唉,婆婆妈妈们若太闲,就是麻烦。” 郑海珠心道,这可不就是市民社会小家庭成为主流前,深宅大院司空见惯的情形么。 她北上来寻韩府时,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或许要面对自己最烦的宅斗剧情。 不过,公平地说,跻身松江府缙绅圈的韩家,内宅关系已经比其他大户简单许多。小说 这一支韩家,到了韩希孟的父辈,是三兄弟。 大房夫妇病逝得早,只留下一个女儿韩希孟。 二房韩仲文,在极年轻的时候便考中了举人,没想后来两次进士不中。 因适逢江南文士经商之风日盛,韩仲文便无心仕途,而是娶了嘉定县钱家的女儿,利用韩家祖上积累下的资产与人脉,结合钱家的棉花种植与纺织技艺,做起了棉布生意。钱氏娘家算得响当当的大地主,可惜她嫁过来后没有生养,韩仲文便又纳了城中一位秀才的女儿吕氏做妾,生有一子韩希盛,今年十二岁。 三房韩仲钰,娶妻杨氏,生有一女韩希盈,今年刚及笄。这老三韩仲钰,也考中了举人,二哥韩仲文本想着自己经营、积累家财,让弟弟继续走科举取仕的道路。谁知几年前,韩仲钰结交了一个来松江的外国传教士,执意跟着那人去应天府传教。韩仲文苦劝无果,还要面对来哭哭啼啼的弟媳妇杨氏,气得连着几天吃不下饭,终究也没什么办法,只能由着才而立之年的韩仲钰,形同出家做了和尚一般,外出云游,不见踪影。 韩希孟和弟弟妹妹之间,看着感情都挺融洽,妹妹韩希盈尤其喜欢跟着姐姐琢磨刺绣。 但家中两个成年女眷,虽不至于兴风作浪,也不总是岁月静好。 二房姨娘吕氏,刚进门时温婉和顺,生下儿子后,自我定位韩家有后的大功臣,在府中渐渐地也爱摆摆半个女主人的架子。 三房杨氏,本是徽商的千金,其舅舅与韩仲文因生意结识,便将她嫁给了韩仲钰。两口子成亲那会儿,就磕磕碰碰常有口角。韩仲钰成了四邻口中的“洋和尚”、离家传教后,杨氏更有了些怨妇倾向,对嫂子钱氏说话都夹枪带棒。若不是女儿韩希盈小小年纪便乖巧会哄人,善于调和二伯母和亲娘的矛盾,钱氏见到这个妯娌就得头皮发麻。 郑海珠当初凭借懂得染色与漳绒技艺,被韩希孟留在韩府后,很快就看出,二房钱奶奶,这家,当得也没那么轻松。 此刻,韩希孟望着郑海珠埋头吃点心的样子,由衷道“阿珠,我顶喜欢你的一点就是,不爱煽风点火,不会一味只顺着我的话说,倒是常带我往深里看上一层,这才是真的对我好。” 郑海珠咽下一口莲子汤,笑盈盈道“若论对你好,我哪敢与顾家公子比。今日那个姓翁的小人大放厥词后,顾家公子执意亲自驾车送你我回韩府,半道还非要停下,陪你在顶热闹的几个衣帽和脂粉铺子采买,巴不得全城老小都看到他宠你的模样,那才是真正尽心回护你的做派。” 韩希孟瞬时面露甜蜜,也抓起一块雪白的软糕,边吃便道“嗯,说来我们才刚定了婚约,并非已经拜堂的夫妻,今日如此招摇过市,太不合寻常礼数,我明白,他是做给城中士庶看的。我小时候就偷偷喜欢他,今日更是放下心来,他不会因我被土匪掳去过,就不要我了。” “哎唷顾公子怎会不要你,你没见他扶你下车时的眼神,我都在想,当时我不该在车里,应该在车底。” “阿珠!”韩希孟嗔她一声,又见婆子丫鬟离开厅堂、去房中点香铺床了,遂也带上谐谑揶揄的口吻,对郑海珠道,“我只是与顾公子同车,你可是与那位锦衣卫大人同马呐。阿珠,我觉着,马将军,看你的眼神,也不大对。” 这一回,郑海珠没有立即吭声。 她的灵魂,比此世借住的躯壳老成,怎会感受不到,马祥麟对自己,的确有些超出一个煊赫的武将对一个普通民女的分寸。今日他数次与自己对视,目光比放心更多关心,比善意更多赞意。 但又或许,这个秦良玉的儿子,只是本性醇厚且家教正派,因而执意于护佑自己这个误打误撞的救命恩人的安全,算是将人情还到位,而并非对萍水相逢的缘分还有什么后续的期许。 若没记错,历史上的马祥麟,这个有“川军赵子龙”美称的名将,娶的乃是高品级文官的女儿,并且与那位马夫人感情甚笃,夫唱妇随,二人并辔出征,抵御后金军的入侵。 既然马祥麟本就有很不错的人生剧本,自己当下主要盘划的也是如何在明代江南搞创业,何必画风突变地去花痴一个明代赵子龙? 第三十二章 灯下阅甫 想到此,郑海珠微起涟漪的心绪很快平和下来。 她用帕子揩揩嘴角,认真道“小姐,我在老家自梳,并非只为了出来行走便宜,更因为,脑中确实没什么从人的念头,总觉得,还是琢磨这些锦绣绫罗、各色棉布,才有意思。” 韩希孟见她陈说心迹的坚决模样,一如数月前投身为仆时所见,便也收了打趣的表情,诚挚道“那你便跟着我,不管在韩府还是将来去顾府,咱们绣遍山川风物、百鸟万兽,多么快活。” 顿了顿,又道“不过,那马将军当真是个堂堂男儿,又心细如发,今日在董府门口,众目睽睽之下为你我说的一番话,着实教我们在城中府中,都少了许多麻烦。” 郑海珠解颐一笑“那倒是。对了小姐,方才在前院,老爷和夫人说,马将军救了韩家大小姐的性命,韩家怎可失了礼数。他们叮嘱我回来与你商量,送些什么马将军和所部军士们。” 方才,得知谢礼的决定权交由韩希孟,郑海珠从前院回来的步伐就比平时放慢了许多。 所有蓝图,动手绘制的前提,都是构思。 构思的前提,是灵感。 灵感又往往并非出自天赋的想象力,而是与冒险和奇遇纠缠。 郑海珠经历了匪寨之险和岱山岛之奇后,似乎触摸到了抓住灵感的窍门,所以才与颜思奇约定海运香药,与毛文龙约定陆运绸缎。 缓步于假山鱼池的韩家大院中,郑海珠思考着应给马祥麟的军队送什么厚礼时,遵循了此前同样的思路,获得了灵感。 于是,此际传达完二老爷的“指示”后,她认真地向韩希孟建议道“我们送棉布。” “棉布?” “对。小姐,今日坐于马上,我看到马将军的手腕上有大片乌紫,惊诧之下冒昧问他,他苦笑说乃是军服津了汗渍,竟褪色了。我又趁他们中途歇息饮马时观察,果然那些川兵的脖颈和手腕处也有这样的痕迹。” 韩希孟摇头“定是染料差、工艺也不行,想来是广府货或者潞州货。对了阿珠,我记得你说过,当初在匪寨时对马将军起疑,就是因为他身上有薄荷皂气。” 郑海珠应道“嗯,可见,他虽是武将,却并不是那些不讲究的粗人。他所带的,是类似家丁的精锐,皆为川人。蜀地历来,以织锦名扬四方,但不出棉布,那里的棉布,多由粤地或关中运进去。把持我们松江棉布贩运的徽商,势力在山东、京师和辽东,故而马将军他们这样的川人,不晓得松江棉布的好。小姐,我瞧这马将军,如此年轻,就受朝廷器重,而今年,北方的建州女真首领努尔哈赤又自立为大汗……” 郑海珠的思维太跳跃,韩希孟听着听着,有些懵,纳闷道“送些好布给将士们,自是应当,可是这和北方那些女真人有什么关系?” 郑海珠放慢了语速“小姐请想,川兵和浙兵一样能打,说不定朝廷让马将军带兵北上伐虏呢?届时,可不是今天咱们看到的百来人。兵戈一响、黄金万两,朝廷调兵出关,是要给饷银的。若韩家包圆了他们的被服,那得是多大的军需买卖呀。” 韩希孟一呆,继而欢畅地笑起来。 她今日所历,手下干将失而复得,未婚夫婿又体贴靠谱,心情正是大好之际,此刻听了郑海珠一番话,更不觉得是纸上谈兵的空想。 “阿珠你可真与戏本子里那些女子不一样,马将军那般英气勃勃的人物,你不惦记他的人,倒是惦记他的钱。唔,也对,他不是那个四川女土司的儿子吗?就算如马将军所言,他家从未盘剥当地民脂民膏,但他母亲的威望总是在的吧。” “还是小姐提醒得对,”郑海珠接过话茬道,“马将军的母亲,我们备礼时,更不能遗漏。黄大人说那位夫人姓秦,是堪比佘太君、穆桂英那样的巾帼将军,但既是女子,岂会只爱武装不爱红妆。” “有理有理,阿珠你去拿纸笔来。” 韩希孟被引导得渐入佳境,开始不说废话,吩咐郑海珠做好实质性的记录。 “靛石青菱格布,每位军士半匹。我们韩家的这种布,又吸汗又不招摇,军士们做棉甲里的中衣,最好。” “鱼肚白叶榭筘布,每位军士三尺。叶榭布窄幅,但是柔软透气,做帕子和小衣。” “每位军士两双冬袜,两双凉袜。” “珊瑚红色柳条细布,湖水蓝斜纹细布,丁香紫花细布,各三匹,敬赠马将军的母亲秦大人。二叔重金请来的芜湖染匠最善用蓝紫色,你从福建带来的红色染料也极好,这三种颜色到了蜀地,便是放在蜀锦边,也逊色不到哪里去。” 郑海珠一一记下,边记边赞韩希孟考虑甚是周到。 说白了就是,又炫技又实用。 末了,韩希孟道“阿珠,此一回要备的布不多,布坊里都有,明日我去请了二叔二婶示下后,你与管家老彭一起送去文哲书院,正好为马将军细细解说。” 此时已到人静时分,韩希孟却说兴奋了,不顾婆子来催就寝,又拉着郑海珠,问她带回来的行李是怎回事。 郑海珠将颜思齐做的那些女裙一一抖开,铺展在绣架上。 “小姐,我被那个毛将军一路带着,还坐过一程大船,懵里懵懂,也不晓得往北还是往南。进得大宅,那家便说毛将军找错了人。主人未曾得见,但管家问明我竟是松江大府邸的侍女,想是怕惹上官司,对我陪了不是,让我好生歇息两日,送我回来前给了几身好衣裳。我哪敢独藏,自要给老爷夫人和小姐过目。” 韩希孟满意地点点头。 华服上的刺绣一看就十分精美。 韩希孟犹如武将见到千里马、轩辕剑一般,越发兴致高昂起来。 她招呼婆子丫鬟搬出几个大一些的苏勃泥青八方烛台,点在绣架周围加强照明。 烛光如熔金落日,印得白瓷烛台上的钴蓝色缠枝纹浓烈鲜艳,也将绮色罗衣照得流光溢彩。 郑海珠特意将织金马面裙放在最上层,然而,主人的注意力却并没有被它吸引。 “这是什么?倭服?”韩希孟捞起被丝绒斗篷盖住的那件和服。 第三十三章 一杯绿茶 离开岱山岛时,郑海珠主动问颜思齐讨来这件和服也带上,等的正是今日这一刻。 她要试一试韩希孟的认知积累与判断力,进一步了解自己在此世的第一位主人的水平。 郑海珠于是参研着韩希孟的面色,假作诧异道“啊,小姐认得这种衣服?我说怎滴模样奇怪,原来是倭寇的?” 韩希孟觑她一眼,安抚道“你紧张什么,有这种衣服的未必一定是倭国人,更未必一定是倭寇。其实,除了洪武皇帝那时候北边的倭乱是真倭,后来嘉靖皇帝时我们这边的倭乱,领头的有许多,原本是海商,是和我们一样的大明子民。” 韩希孟神态平静地将和服完全展开,一面欣赏上头的“绘羽”绣花,一面口吻沉缓地讲述起来。 “阿珠,你是福建人,有些渊源,没有我们松江府、宁波府的百姓清楚原委。 弘治、正德的时候,我大明和倭国维持着朝贡买卖,年年都有勘合船和遣明船。后来,嘉靖帝登基没多久,宁波市舶司那里出了大事,两个倭国的大海商,因为贿赂市舶司太监赖恩,火拼起来,殃及了宁波的百姓。朝廷一怒之下,便停了与倭国的勘合。 恰在那时,倭国发现了银矿,正想大量问我朝买货品,我大明的徽商又素来行走于南直隶和浙江沿海。 海商做不成,便成了海寇。更有海边那些老实巴交的渔民,原本全靠打渔维生,海禁一起,他们断了生路,也只能去做海寇。” 郑海珠听韩希孟说的,果然与后世那些粗浅解读倭乱的说法不同,倒很像一些专业历史学者的著述。 她遂探寻道“所以,小姐的意思是,倭乱,并非全是指倭人像从前的匈奴人劫掠中原人一样,驾船来劫掠我们沿海百姓?” 韩希孟抬眼看她“一些倭岛海匪,丧尽天良烧杀掳掠,也有。但更多的倭船船队,就算水手们是倭人,船东也是徽商、浙商、闽商,比如那个大海盗汪直,就是徽州人士。 他们盯着倭国的白银,朝廷却不给开海做买卖,他们自然就要祸乱沿海,没个章法。好在嘉靖帝之后,隆庆帝开了关,濠境(指澳门)那边也有弗朗机人来做买卖。 我大明的海盗们又做回了海商,百姓总算太平些。这些年我听二叔说,倭国虽然尚不能直接与我大明交易,但拐个弯与弗朗机人打交道,照样能拿白花花的银子买去大明货品。” 郑海珠撇撇嘴,佯作无奈道“那岂非白白地让弗朗机人赚去一道?直接在我们松江府开个市舶司,让倭国遣明船送银子来,运货走,两边都能发财,岂不是更好?” 韩希孟呵呵一笑道“你想得忒简单,我大明又不是只有徽商一伙商人,也不是只有松江、宁波两个府靠着外海。倘使便宜都让南直隶和浙东占了,壕境澳门那边、福建月港那边,甚至京师之中,从臣工到太监老公们,被人挖走碗里的肉,不要和你拼命?” 郑海珠听到这里,心里已大致对韩希孟的态度有数。 这果然是一位很有见识的闺秀,松江许多庸脂俗粉的名媛们远远不能望其项背。 郑海珠遂上前抚摸着和服上的“绘羽”,换了揣测的语气道“小姐这样一说,我便要猜,这户人家,莫不是私下渡海贩货的。” 韩希孟笑道“或许吧,先不管这些,你回来就好。阿珠,我尤其在意这件衣服,乃是因为看中它上头的绣样。你看,这是唐松,倭人这种绣法,是套针技法,深浅繁复,如丹青中以墨融水渲染之。我那日在思量,刺绣时如何表现山石的明暗,今日见到这倭服上的唐松,很有启发。” 韩希孟对着大片“绘羽”,娓娓道来,间或由衷感慨一句“没想到倭国的刺绣已如此臻于化境”。 郑海珠仔细聆听,时而从自己熟悉的“漳绒”技法的角度,补充些建议。 直至将这件和服琢磨得差不多了,郑海珠才从另一个包袱中取出几个纸筒,正是问颜思齐讨来的日本浮世绘。 她在桌上铺开画,对韩希孟道“小姐,我在那家看到这些山水画,就与那和气的管家讨得几幅回来。” 韩希孟熟知丹青,一看那笔触与设色风格,就很肯定道“这不是江南一带的颜料,画风更与我们迥异,应也是倭人画作。不过……” 韩希孟拿起浮世绘,若有所思道“我倒是听二叔讲,濠境澳门那边的弗朗机人,还有这几年渡海来抢生意的红毛番(指荷兰人),很喜欢倭人的画。对了,我们松江府的传教士,还来问过,松江布上能否织上画样。” 郑海珠沉吟道“织机要织出山水图或仕女花鸟画,不论是这倭国的画,还是我们的画,缂丝机倒是可以,但十分费时昂贵。松江布以量大实惠受人欢迎,目前的布机也只能织出山形、菱格、飞花纹样。不如,我们试一下刺绣。” 此时已过子时,韩希孟总算乏了,打了个哈欠道“好,我们慢慢琢磨着,今日先歇息吧。” 郑海珠回到自己的小屋中,躺在榻上听着窗外秋虫低鸣,回想这些时日的收获。 她知道,在真正的历史中,未来的三百年,将是中华文明断崖式下跌的三百年。 如果说,大明王朝嘉靖皇帝时的海禁,还只是对于朝贡勘合贸易的收缩,那么,北方那个游牧民族改朝换代后的闭关锁国统治,以及文化奴役与阉割,才真正摧毁了这片土地的生机。 当欧洲完成了文艺复兴运动,当世界范围内的大航海时代降临,掌握了极为先进的造船与远洋航运技术的明代中国,原本捏着一把好牌,惜乎内忧外患接踵而至,痛失大时代,连日本都不如。 郑海珠盯着浮世绘上的富士山、梅林、海浪,想到再过几代,西方将被日本美学深刻影响,随着世博会的召开,东瀛浮世绘版画简直横扫欧洲,梵高就深受日本画家葛饰北斋的影响。 梵高……荷兰……红毛番,弗朗机人……浮世绘,羽绘,刺绣丝织品,松江布……濠境,澳门,月港,澎湖列岛…… 无数人物、地图、货品的概念与影像次第涌入郑海珠的头脑,彷如山风海浪,盘旋萦绕。 一步步来吧,日拱一卒,功不唐捐。 …… 次日一早,韩希孟便带着郑海珠去见叔叔婶婶。 二老爷韩仲文和二奶奶钱氏听了送棉布给军士们的理由,颇为欣然。 韩仲文甚至略略放下一家之主的威严模样,笑眯眯地与妻子道“希孟在你膝下那么久,也越来越像你,琢磨事体,很有章法。” 钱氏免不了说一番是咱们侄女儿天资聪慧的顺耳话,高高兴兴地指派韩府管家老彭,和郑海珠张罗此事。 二人匆匆赶往布坊,招呼坊中伙计清点扎裹。 近百匹菱格厚布,加上小门幅的叶榭布和袜子等物件,装完几台牛车,已过申时。 郑海珠抹了抹满脸的汗,回身却见门口站着个娉娉婷婷的少女。 正是韩希孟的堂妹,三房的独女韩希盈。 老彭看向韩希盈身后,并无她母亲杨氏的影子,遂又诧异又抱歉道“三小姐怎地这个时辰来坊中?哎呀,今日此处乱糟糟的。” 韩希盈鹅蛋脸儿粉扑扑的,一双眼睛完成月牙儿,星眸粲然,温言软语道“今日塾师称病没来,我便去蕉园诗社玩耍,回来路过布坊,你们可是要去文哲书院了?正好,我与你们一路去看看热闹。” “这……”老彭面露难色,“三小姐,书院里现下住的都是军兵,毛毛糙糙的丘八,你一个姑娘家怎好进去……不成,二老爷和二奶奶,还有三奶奶,都得责打我的。” 韩希盈眸光一转,望着郑海珠“有阿珠在,怕什么,她不是那个锦衣卫的救命恩人吗,我就跟着阿珠,那些军爷定也对我客客气气的。” 说罢,上来拖着郑海珠的袖子,声腔里带了嗲嗲的央求之意“阿珠姐姐,我大姐说,那个锦衣卫可好看了,就像昆班里的翎子生一样。” 郑海珠想一想,回答“也就那样,没有翎子生好看,也没有顾家二少爷好看。” 韩希盈一怔,面色一冷,眸中两汪秋水眼看就要结冰。 郑海珠却忽地话锋一转,半认真半开玩笑道“三小姐戏瘾大,就一同去看看吧,我伺候着三小姐,大不了,再扣我三个月的工钱呗。” 韩希盈立刻嫣然一笑“还是阿珠姐姐爽气,像个男子。你既然能陪我大姐偷跑到苏州,带我在松江城里转转,又有何妨。” 郑海珠心道,是无妨,喝几口绿茶而已。 正好瞧瞧,三小姐你今日这杯,是什么口味,甜腻腻的茉香绿茶?还是酸唧唧的柠檬绿茶?。 老彭身为大府的管家,自然人情练达,晓得郑海珠如今在府里地位窜得快,遂不再反对,恭恭敬敬地请三小姐坐上唯一一个有棚子的牛车,吆喝着车队开拔。 …… 时下的松江本地人,都晓得,仕宦背景的顾府,是名副其实的积善之家。 顾府在城中有两处大院,一处是自住的奢美宅子“露香园”,另一处,便是专供华亭、上海、青浦三县的贫家子弟前来读书,或者参加松江府试时所住的文哲书院。 立秋前后,双季稻的插秧刚刚完成,而松江地区因有大量棉田,棉花花期也恰在处暑与白露之间,故而众多贫家子弟仍在家中忙农活,尚未回城。 偌大书院,寝屋几十,装下马祥麟不到百人的队伍,绰绰有余。 韩府将布匹送进来时,军士们正在廊前檐下擦拭兵器。 斜阳金晖照耀的一片枪尖里,韩希盈的眼睛比白刃还亮,立刻捕捉到了青衫临风的准姐夫顾寿潜。 “顾二公子!” 一声黄莺儿娇啼般的轻唤。 正在听一个川兵解说白杆枪破甲威力的顾寿潜转过头,微微一愣,才揖礼道“咦,三小姐怎么也来了?” 郑海珠抱着几尺叶榭筘布,走上来,风清气正地插嘴道“三小姐,那边与老彭说话的,就是你要看的天神一样的锦衣卫大人,马将军。” 韩希盈心底愠意陡生,面上却一派天真稚拙,打望一眼,淡淡道“哦,确实如阿珠所言,泛泛之辈。” 郑海珠抿嘴笑笑,心里却结结实实地啐了一口。 加大份的绿茶! 吃瓜群众的直觉往往是敏锐的,尤其是郑海珠这样穿到古人后宅的现代吃瓜女群众。 郑海珠早就觉得,韩希孟这个堂妹,比她那将“我是怨妇”四个字明晃晃亮在脑门上的亲娘,狡黠得多。 只是,毕竟才十五六岁,春情初涨的小姑娘,肚子里在算计什么,郑海珠要猜出来,并不难。 果然,韩希盈吩咐贴身丫鬟从书包里拿出一张浅茶色的桃花笺。 “顾二哥,这是今日我在诗社,和姐妹们给昆腔填的词。听闻顾二哥填得一手好词,帮我们看看吧。” 顾寿潜“哦”一声,接过纸笺瞧了片刻,和气道“填得不错。” “可我总觉得还能再改改,”韩希盈微蹙两道眉毛,带着推敲之色问道,“二哥哥,你说,这句‘隔春江,碧水染窗,沐韶光,红杏窥墙’,要不要改成‘隔春江,碧水沁窗,沐韶光,红杏倚墙’呢?” 顾寿潜对未婚妻韩希孟这个堂妹,于元宵端午之类的年节见过的次数,一个手掌就能数过来,最多就停留在不会认错脸的阶段,此刻委实也没什么兴致指点她的词风。 但毕竟是将来的姨妹,顾寿潜不好显出意兴阑珊的模样,只得敷衍道“各有各的好,须看唱的人怎么来唱。” 郑海珠拿布头遮着脸,憋着笑,正觉尴尬得能用脚趾在地上抠出三房两厅之际,却听身后有个苍老的声音唤道“阿潜,这是谁家的千金呐?” 郑海珠和韩希盈同时回头,但见一个小丫鬟扶着一位老妇人,站在身后。 第三十四章 我大松江的棉布 老妇人发髻斑白,满面皱纹,却肤色细腻,颧骨红润,眼睛更是光彩熠熠。 “小阿娘,”顾寿潜忙上前行礼,又指着韩希盈与郑海珠道,“这是韩家三小姐,这是希孟的侍女。韩府今日来给马将军送谢礼。” 这位精神矍铄的老妇人,乃是顾寿潜祖父顾名世之妾,缪氏。 顾名世当年中了进士后,曾在京师做过尚宝丞,回到松江时,身边多了一位举止娴雅、气韵不俗的女子,便是缪氏。 缪氏在宫里当差十年,到了二十四五岁的年纪,算得老资格的宫人,原本就要在六局一司摸到内廷女官的品阶了,却似无晋升之心,最后由颇为喜欢她的皇后作主,指给顾名世做妾,算是给她一个重回民间、相夫教子的平宁归宿。小说 因着如此背景,缪氏虽非正房,多年来也只生养了一个女儿,但在顾家却极受敬重。 顾名世的原配夫人过身后,缪氏执掌顾家中馈十余载,前几年才将内宅权柄交给大儿媳刘氏,也就是顾寿潜的伯母。 郑海珠头一回见到缪氏,是在今年端午的龙舟赛上。 那天,因拥挤而掉落水中的韩希孟被救起后,郑海珠正要按照现代人残存的记忆,给韩希孟做心肺复苏,身边却有一群名媛呵斥她,不能在市井间解开自家大小姐的衣襟。 郑海珠还没来得及生气,带着家中女眷来看舟的缪氏,便由仆婢搀过来,不怒自威地对周遭道“事急从权,你们都闭嘴,听由这位忠仆处置,否则耽误了韩小姐的救治,老身去你们的阿家翁那里,一个个告状去!” 故而,郑海珠对顾家这位老太太颇有好感。 不想今日竟能在书院相遇,她忙又惊又喜地上前福礼。 缪氏对郑海珠道“你这孩子我认识,端午那天把希孟从水里救了上来,这一回,更是给朝廷立了功,整个松江都晓得你咯。” 随即又看向韩希盈,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 韩希盈一脸甜美,乖顺地福了一福,嘴里含着咽不下去的枣核似的,柔柔腻腻发声道“阿娘安康。” 缪氏和颜悦色道“喔,原来你是韩府三房的小丫头,怪不得和希孟长得有点像,也蛮齐正。” “齐正”是吴语“漂亮”的意思。 韩希盈笑得更开了“谢谢阿娘夸奖。” 缪氏点点头“天气凉快些了,你们是该出来走走。莫说你们这些小姑娘,便是我这样的老太婆,闷在家里也要憋坏的。昨日听寿潜回来说,马将军带兵住在我家的书院,我就来看看咱大明威风凛凛的好儿郎们,唔,还有骏马。你们瞧瞧,江南几时见过这样漂亮的马儿。” 郑海珠闻言,迅速地瞥一眼缪氏身旁婢女手中的箧筐,看清里头的画笔与颜料瓷缸,遂恭敬问道“夫人是要把那些马画下来吗?” “正是。我年轻时在京师,有幸跟着圣驾,看过五军营操练,那些战马,丰姿雄峻,有如天马。当日回宫,皇后就命我等绣一副京师演武图。” 说到此处,缪氏的目光落在顾寿潜的脸上,越发显出疼爱之色。 “阿潜,你明年开春就要迎娶韩大小姐了,阿娘想送你们一幅神骏图做贺礼。我如今的眼睛,下针有些不灵光,下笔却还不碍事,我先画好样子,再让晚辈里的高手绣给你和希孟,但愿你们能看得入眼。” 顾寿潜挠挠头,咧嘴笑道“孙儿喜欢,喜欢得很!” 郑海珠也忙跟上“婢子先替我家大小姐多谢夫人。” 缪氏端出谆谆之意,盯着顾寿潜“江南士子,只懂诗书文章未免羸弱。更不能只晓得玩石听曲儿。阿潜,你方才不是在和将士们参看刀枪么?那就莫再和我们女人家讲闲话了。” 顾寿潜被自己未来的小姨子拖过来后,心有不耐,早就想拔腿,遂笑吟吟说句“小阿娘我过去了”,如释重负地回到廊下那些川兵中间,又与他们探究起兵戈来。 缪氏带着慈爱的目光遥望了一会儿孙子,才偏过头,嗔怪郑海珠“郑姑娘,你是来替韩府做礼数的,让老彭一个人与马将军寒暄,像什么样子?你也忙你的去吧。” “夫人教训的对,只是,三小姐独自在此处,怕是不妥……” “无妨,”缪氏转向韩希盈,目光里满含老人特有的期待,“三丫头,你跟着阿娘,去看马好不好?阿娘画马的时候,你帮我磨磨色粉,打打下手。待你家的仆人们将事情办完了,自会来唤你。” 韩希盈只觉得喉头一堵。 这顾家老太太真烦人! 她今日午间去名媛们常聚会的蕉园诗社时,正碰到顾家三房老爷的小女儿顾采英。听顾采英说二哥顾寿潜在文哲书院,她心头暗喜,便转回自家布坊,缠着老彭和郑海珠带她过来。 韩希盈自情窦初开起,就暗暗倾慕儒雅潇洒的顾家二公子,得知大姐与顾二公子的婚约后,曾躲在被褥里哭了三四个晚上。 这次总算自诩又勇敢又机灵,把握住机会,能离顾二哥这样近,与一向在昆曲上颇有造诣的顾二哥畅谈一番。 方才,顾二哥也温言软语地赞自己会填词,他看自己的眼神,分明一点都没有局促躲闪之意,自己定能与他越说越欢喜。 不想,正仿佛迈入芝兰雅室之际,顾府这个老妾横插进来捣乱,顾哥哥眨眼之间就不见了。自己还要跟老太太去看什么马。 马有什么好看的,臭烘烘的。 简直是从兰室跌入鲍肆。 郑海珠瞅着韩希盈那副尴尬附和的表情,料定她心头必是滚过了一阵“呜呜呜,嘤嘤嘤”,只觉得神清气爽。 姜还是老的辣。 顾府这缪老太太,有点意思。 她一面想,一面抱着筘布往马祥麟那处走去。 …… 马祥麟正领着几个牙卒,和老彭交接布匹的分发事宜。 他今日没穿飞鱼服,只一身窄袖的青布短袍,赫赫威势弱了不少,但打眼望去,精干硬朗之气仍扑面而来。 自韩府来人运东西进来后,马祥麟始终关注着郑海珠的身影。 终于,顾家那位来画马的老人家,招呼走了韩府那个小千金,郑姑娘折身过来了。 马祥麟忙顺手抄起一捆布,迎了上去。 “郑姑娘,我在苏州府的匪寨埋伏了大半年,早就听水匪们念叨,买不尽松江布,收不尽魏塘纱。今日得见贵府的松江布,果然虽是棉花做的,其软糯柔顺,和那邱万梁爱抢的湖丝杭锦比,也并不逊色多少。” 郑海珠莞尔,心道,秦良玉这位骁将儿子,形容词还挺多,文武双全嘛。 遂捻着手中筘布,说道“马将军,这种叶榭筘布,莫看轻薄,做里衣穿特别舒服,确实可以傲视丝绸。京师贵人们很喜欢。据说,在宫中,小皇子小公主们的尿布,都只用我们松江的叶榭布来做。” “哦,如此,那这种菱格的厚布,不知能否给军士们做棉甲?”马祥麟饶有兴致,满眼热忱地向郑海珠请教。 这一句,正令郑海珠来了精神。 好比创业者面对懂行的天使投资人,等的就是这样的问题。 郑海珠面露慎重“马将军,你说的棉甲,可是那日在匪寨拼杀时,你和几位随从穿的那种?” “正是。” “那有些可惜。松江布,妙就妙在染色与织法。而将军所说的棉甲,工艺应是,由大量未经纺织的棉花以寻常粗布缝成袄子后,入水浸泡、反复晾晒,才能令其硬如薄板而抵御刀枪锋刃吧?” 马祥麟颇为吃惊。 没想到她一个年轻女子,懂得战甲的原理。 又一思量,不免觉得自己狭隘了。女子怎地就不能懂这些呢?阻止邱万梁逃窜、救下自己性命的两枚瓷雷,不也是郑姑娘随身携带并果断掷出的嘛。 更何况,自己那位率领石砫白杆枪骑兵四处征战、所向披靡的母亲秦良玉,不也是女子? “郑姑娘说得对,那这些菱格布,还是给军士们做布袍吧。” 郑海珠却又摇摇头,说道“这料子也不是不能做甲衣。棉甲不行,可将军听过见过‘暗甲’吗?” 马祥麟很老实地回答“没听过,我们川军军士,穿的是纸甲、棉甲、铁甲,我父亲和母亲,穿过铜甲。姑娘所说的暗甲,是什么?” 郑海珠尽量言简意赅“暗甲乃取棉甲与铁甲之长处,将铁片以铆钉固定于布袄内。暗甲的优点有三,一是铁片与布层之间可塞棉絮,保暖;二是铁片闷在棉絮和布面中,不易生锈,不需要战兵时常拆了串子打磨,节省人力损耗;三是铆钉替代绳子的话,鱼鳞甲能变为大块的平铺甲衣,不但节省铁的消耗,关键是活动性更好,军卒在近战时不容易泄力。” 马祥麟微张着嘴,怔怔道“郑姑娘,你,你如何晓得这么多,莫非也如制造瓷雷那样,是从令兄的藏书中看来的?” “不,这回,不是从书上看来的,而是从那个毛文龙毛守备处听来的。马将军知道朝鲜之战吧?我大明辽东总兵李成梁长子李如松,在平壤大破侵犯朝鲜的倭军时,麾下将士穿的,就是暗甲。” 马祥麟的双眼里,眸光明灭。 继而,那对眸子短暂失焦,表明眼睛的主人似乎陷入沉思。 勇武的天性,以及后天积累的军事素养,令他不需要太费力,就可以尽情想象出明军身穿战甲、浴血平壤城头的情景。 地处西南边陲、又土人杂居的川蜀之地,其实和帝国的北部一样,也常有兵燹之灾。英雄惜英雄,从父母到几个舅舅,马祥麟那些能征善战的长辈们,对于辽东几个能打的人物,也时常提及。 静默之后,马祥麟露出复杂的表情,轻声叹道“读兵书百卷,不如身经百战。我与母亲,以往多在西南平乱,我此一回来到东南剿匪,亦不算大阵仗。这些地方气候温热,不像辽东那边寒冷,是以,我从未往布面暗甲上去想。” 郑海珠毫无忸怩道“那就请将军这次回京复命时,与兵部提一提吧?这种暗甲,不光是李如松,当年戚少保打蒙古时,也用过。蒙古也是苦寒之地啊。对了,今年听说建州女真的酋长自称大汗,只怕从今以后,我大明的东北边疆更不太平。倘若兵部要做暗甲,用我们松江的棉布吧。” 马祥麟知道眼前的女子不是矫揉造作、一句话要吞吐半天的娇小姐,但也没防备她如此直接地来兜生意。 短暂的瞬间,马祥麟略感失落。 萍水相逢、颇为投缘的飒爽红颜,仿佛,忽地变作了那些殷勤推荐自家店中好酒的女掌柜。 郑海珠敏感地捕捉到了他眼神的变化,忙惶惶告罪“是我失语不敬了,怎可妄议国事,说什么不太平的晦气话。” 马祥麟嘴角微噙“那倒无妨,天下事,天下人皆可议得。” 他一边宽慰眼前人,一边在心中反省自己。 换到另一个角度去想,郑姑娘说的明明是“我们松江的棉布”,又不是“我们韩家的棉布”,或许她是自豪于此地棉布的妙处,又对边关将士的战袍殊为关切呢? 再退一步,就算她盼着韩府能做上兵部军服的买卖,也是忠仆本分。 身为将帅,倘若麾下士卒皆如这般进取又机敏,那真是太称心如意了。 马将军的心思这般兜兜转转,仍是认定这位郑姑娘越看越可爱。 遂剑眉一展,爽朗道“好,我定为松江的棉布,去兵部当一回说客。再者,辽东局势风云变幻,若有一日朝廷调我川兵出关抵御建奴,我也会与母亲提议,用松江棉布缝制布甲。你看如何?” 郑海珠笑着得寸进尺“还有蜀地的窈窕淑女,着惯了蜀锦轻罗,也可以试试我们松江棉布。” “唔,好,倒是不诓你,贵府赠与家母的这种浅红与湖水蓝料子,恰是从石砫到重庆府的女子,都喜欢的颜色,如芙蓉初绽,如春江初涨。” 第三十五章 看中你是个心定之人 马祥麟与郑海珠,来到吴地都只不到一年,对于江南形胜的苏松二府颇多新鲜的共鸣。 而他们的家乡,蜀地与漳州,亦是繁华的所在,各自的风物人情很有说头。 如此,二人相谈甚欢。 直至数驾牛车上的布匹被军士们陆续领走,马祥麟瞟到车轮上那个“韩”字,忽然想起一事,笑容转淡,对郑海珠正色道“郑姑娘,那日你们走后,我审问了几名活下来的残匪,都说不知道是什么人出钱请邱万梁对韩府大小姐动手。他们都是小罗罗,平日里最多打劫丝船,确实不晓得。可惜邱万梁和徐阿六他们,都死了。” 郑海珠点头道“徐阿六劫船时,张口就能叫出小姐的闺名,这样蹊跷,定然有鬼。我与小姐如今虽已归家,亦不能就此高枕无忧,总要设法弄清端倪,否则便还有下一次。” 马祥麟语调谆谆“好在黄兄是松江推官,他亲身所历那科考舞弊的沈家如何下作,又亲眼所见宵小之辈陷害董府,应最明白你们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贵府家业不在董府之下,韩老爷又并非寻常文士,这棉布生意做得这样大……郑姑娘若有机会,不妨多问问黄先生,或能发现蛛丝马迹。” “马将军说的是,黄先生有股刚严正气,我们信他。” “嗯,惟愿我大明,多些这样的好官。” “听闻黄先生的家眷还在余姚,不知何时过来。” “哦,昨日酒席上,我倒是问了,家眷应已启程。他长子叫黄宗羲,已经五六岁。三个月前,次子也呱呱坠地,倒是正好来松江做百日酒。” “那太好了,我今日回去便禀报小姐,看看备些什么贺礼。对了,冒昧一问,马将军可成家了?” “呃,嗯,还没说亲……” 浓荫深处,蝉鸣阵阵。清浅池塘,睡莲绽放。 马祥麟多希望,这宁和景致中的交谈,能再持续得久些。 恬淡也好,热切也罢,哪怕时而有几分淡淡的窘意,也强过那些充斥着诱惑与威胁的谈判。 奈何,太阳总是要落山的。 松江棉布总是要发完的。 顾家老太太的马,也总是要画成的。 文哲书院门口,马祥麟目送顾府的马车和韩府的牛车走远后,略带怅然地轻叹一声。 正要转身进去,一个手拿莲蓬、剥着莲子的小娃娃,蹦跳着过来,仰脸对马祥麟道“大将军,山雀从柳枝上飞下来了。” 马祥麟心神一凛,问道“你说什么?” 娃娃一指不远处河塘边的大柳树“那边,大将军去看看。” 说罢便仍低头专心剥莲子,吃得噶嘣嘣,显见得就是个来传话的懵懂小童。 马祥麟摸摸小童的头,蹲下来帮他剥了几颗莲子,才直起身,闲庭信步般往河岸踱去。 夕阳下,一个头戴竹编凉帽的老翁,在钓鱼。 马祥麟驻足于他的身边,望着那细细的鱼线,似在出神。 凉帽下传来细柔平和的声音“马将军今日怎么不穿飞鱼服了?那身多威风。” 马祥麟淡淡道“御赐的物件,马某自会珍惜,为了救人,才不得不拿出来,亮亮相。” 渔翁轻轻笑了笑“马将军救人,真是救上瘾了,微末文官也救,弱质女流也救,碰上董其昌那样和国本牵牵扯扯的老儿,也不看是不是好人,便连问都不多问几句,套上飞鱼服就去救。” 马祥麟听到“国本”二字,面色一沉。 河面上,白昼将尽前最后一幕波光迷幻的景象,令他想起京师的波诡云谲。 也令他陡然醒悟过来。 父亲出事后,本就少年老成的他,更留心起历代朝堂内外那些仿如河底淤泥的勾心斗角故事来。 那日在董宅前,他就觉得蹊跷。官至知府和同知的那些老爷们,哪个不是人精,他们怎么可能由着一个连官身都没有的吏员,煽动一群地痞无赖,去围攻给当朝太子讲过课、从前也官品不小的董其昌? 马祥麟于是微微侧头,问道“崔老公,董府这场无妄之灾,莫非,是贵妃乐见其成的?” 那渔翁,正是郑贵妃的亲信内侍崔文莘。 万历帝独宠郑贵妃几十年,数次要将与郑贵妃所生的三皇子朱常洵封为太子,朝中东林党出身的大臣们竭力反对,穷尽各种手段向万历帝施压,要拥立皇帝与宫女所生的大皇子朱常洛为太子。 历代将储君成为“国本”,所以万历时这场绵延十几年的争吵,被称为“争国本”,方才崔文莘提的“国本”二字,也是指此事。 崔文莘调整了一下鱼竿,不再卖关子“马将军,董其昌为人圆滑,为官深沉,既不是东林派,也不是浙派楚派,却交游甚广,门生故吏众多,京师居高位者,不少都卖他面子。莫看他回乡归隐十年,毕竟曾是东宫的人,又和同乡徐光启一样,在江南膏腴之地很有威望,太子那派的老家伙们,很看重他。” 崔文莘说到此处顿了顿,口吻越发变得冷森森地“可是马将军,这一回,本来可以让黄尊素那个东林学派的后起之秀一命呜呼在匪窝,你却把人给救了。本来可以狠狠教训一下东宫那边,你又莫名其妙地给董其昌出了头。你啊,真是伤了贵妃和福王的心。” 马祥麟闻言,静默片刻,复又开口,声音里也透着寒霜之气。 “那就劳烦贵妃下次,先叫胡芳公公来知会马某一声,好让马某知道,哪些场子是她和福王的。不过,就算耳提面命地说清楚,马某也未必就不管闲事了。” “马将军!做人要知恩图报!” 崔文莘的口吻里怒意明显,手中鱼竿一抖,甩上来一条不大的鱼儿。 马祥麟俯身,取下鱼钩上的鱼儿,扔到崔文莘面前,带着讥诮道“松江的四鳃鲈鱼名扬天下,崔老公不要错过。马某先回去歇着了。” …… “郑姑娘,立秋后的四鳃鲈鱼正要往长江口去,最是肥美。竹香,你快给郑姑娘夹一块鱼背脊上的肉。” 城北醉白楼的包间里,缪氏坐在上首,吩咐丫鬟竹香为郑海珠布菜。 黄昏时,韩府的牛车车队,离开文哲书院后,慢吞吞地才走了半里路,就见顾府的轿子在前头等着。竹香亲自来请,说缪老太太就是福建人,得知郑海珠老家在漳州,今日看她本人言谈举止十分利落清爽,便要请她吃个夜饭、叙叙闽地乡情。 这番由头一摆,老彭一个管家自然不好说什么,韩希盈虽是主家、辈分却低,只得气鼓鼓地由郑海珠随着竹香跟在轿子旁边走了。 此刻,郑海珠细瞧竹香,虽和自己差不多年岁,但举手投足娴雅又老练,显见得不是顾家普通的婢女,好比《红楼梦》里贾老太太的鸳鸯了。 自己的身份,说来也是韩府的下人,怎好坐在那里由着顾府的“鸳鸯”来伺候。 郑海珠忙起身,拖着竹香的袖子,向缪氏央告,自己受用不起。 缪氏也不坚持,笑吟吟道“你这孩子对规矩看得重,也是好事。这样吧,竹香去外头候着,就咱俩个吃吃鱼,说说话儿,你也自在些。” 竹香躬身退出包间,只一个影子淡淡地印在门格上,一动不动。 郑海珠挪了挪身子,双手端过老太太面前的莲瓣碗,用筷子轻巧地挑出鲈鱼的两片鳃肉,放在碗里,又拿起调羹,舀半勺汤汁淋在肉上。 那汤汁里,渗了火腿的鲜、姜片的暖、葱丝的香,和鲈鱼的鳃肉拌在一处,自会令滋味相得益彰。 寻常鲈鱼,只两鳃,松江鲈鱼却长得像塘鳢,主鳃上头另有两条火焰纹,人们便称为四鳃鲈。这种鲈鱼,鱼头宽扁硕大,鳃肉十分鲜美腴嫩,入口即化,给牙口欠佳的老人家吃,再好不过。 缪氏神态安详地看着郑海珠,她举止里的习惯和分寸,传递的讯息,果然与自己打听来的一样,是出身体面人家的孩子。 缪氏夹一口鱼肉,优雅地品咂着,咽下后,才对郑海珠笑道“鱼身上最好的两瓣肉,已教我老婆子享用了去,你也莫作筋作骨地站着了,快坐下趁热吃。” 却之不恭,也非礼数,郑海珠遂依言去夹了一块鱼背肉。 缪氏抿一口米酒,缓缓道“阿珠姑娘,我是宫里出来的人,若论对规矩的在意,只怕不论顾家、韩家,谁都没我规矩大。但立规矩的本意,无非是教人在分寸之内过得舒心。有的孩子,明明已通人事,却对瓜田李下这样简单的规矩视而不见,不去管她无意还是有心,总之是太没分寸。而老婆子我,作东请你吃一口时令鲜鱼呢,我乐意、你开心,并未妨碍到旁的人,这便不算破了规矩、失了分寸。你当真不必太拘束。” 郑海珠今日突然被缪氏请来叙话,本已十分诧异。 这时听缪氏的话分明在点出韩希盈的举止不端,竟是交浅言深的意思了,她越发惊讶老太太为何要与自己说这些。 郑海珠垂眸须臾,猜测出一星半点的缘由,决定干脆大胆探寻几步。 遂语气笃诚地向缪氏说道“夫人今日赐给阿珠的,何止春风化雨的教导和叫人齿颊留香的珍馐,更要紧的是,方才阿珠有幸走在夫人的轿子旁,能得竹香姐姐笑语盈盈的照拂,行过的又是闹市,城中士庶尽皆观瞻。这才是真的令阿珠大受恩惠。” 缪氏笑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没错,我就是做给外人看的。希孟和你毕竟是去匪寨走过一遭的女子,纵然有马将军和黄老爷为你们说话,有阿潜回护希孟,顾家还是应当有个长辈站出来表个态度,阿潜与希孟这段姻缘,仍是铁板钉钉,旁人,不管是贩夫走卒还是官带绅士,都莫要惦记着看笑话了。” 郑海珠这回完全听懂了,一时之间喜意盈胸,忙又起身,毫无迟滞地跪下,感激道“阿珠斗胆,替我家小姐谢夫人体恤。” 缪氏将她扶起来,示意她坐回去,继续听自己说话。 “阿珠姑娘,我本是福州府宁德人,幼时随父母去上清寺进香,机缘巧合,见到一件绣工极其精美的袈裟,据说是宫中赐给前代方丈的。我自此对绣技着迷,央求父母送我到苏州拜师学绣,又被织造局送入京师。进宫后,我才晓得,这人心呐,绝非绣品那样纯美干净。所幸,王皇后疼惜我,将我指给尚宝丞为妾,让我得以在妙龄年华,就走出紫禁城,回到东南。我皇后当然感恩,对顾家也分外感念。我打心底里盼着顾家能越来越兴旺。阿珠姑娘,我看人的眼光,不会错,希孟和你,都是好孩子,你又已自梳,不会再嫁人,心是定的,都是在希孟身上的。一户人家,门前光鲜不作数,后宅安宁才是福。顾家迎进来的,应是你们这样的女眷。” 琉璃灯影中,缪氏的面庞仿佛又镶了一层柔和的光晕,观之可亲。 老人便如此这般,说一阵体己话,抿几口酒,吃两口菜,平易和蔼,娓娓道来,令郑海珠数次产生错觉,仿佛面对的,是自己前世在现代时的外祖母。 如此过了酉时,缪氏招呼竹香结了账,派她与一个家丁送郑海珠回韩府。 刚走到府门口,灯笼下蹲着的郑守宽就欢叫一声,迎了上来。 “姑姑,大小姐也在前厅等你,说你不回来,她睡不着。” 郑海珠客气地与顾家仆婢道别,携着侄儿走进府门。 初秋的夜空,星辰闪亮,园子里,桂花树已挂蕊,空气里浸润着缕缕甜香。 郑海珠抬头望着一弯月牙,眼前出现了一帧帧画面岱山岛上颜思齐宅子里的锦绣华服。 鸟船的风帆和辽东兵的背影,马祥麟说“倘使有一天我们川军要挥师北上”时的眼神,黄尊素说“我办事只论是非曲直”的面色,顾寿潜与韩希孟并肩而立的模样,最后是缪老太太望着自己的笑容。 她在心中对自己说,这个时代,其实,也没有那么坏。 第三十六章 我要绣她们 马祥麟带着队伍,离开松江府没几日,吴知府就回来了,着人将构陷董其昌父子的书吏翁元升,送往应天府。 一个月后,南京督察院右副督御史王应麟,派员来到松江,宣布了朝廷的态度,将“民抄董宅”,改为“士抄董宅”,说是翁元升、范昶等人,身为读书人,因妒**,抓住小小事端,颠倒黑白,乘机煽动,操纵乡民,险些酿成震动东南士林的大祸。 范昶无端病死,不予追究。 翁元升杖革。 吴知府被罚俸,继而因年迈致仕,回镇江修他的养老园子去也。 同知和通判则被平调去了邻州。 这样的结果,令松江城的士绅名流们看在眼中,明在心里。 都说圣上宠三皇子宠了几十年,甚至不惜为了立储之事与众多臣子为敌,但太子的老师在家乡受了委屈,京中也是会有大动静的。 可见,京师之中,朝堂之上,太子和福王,并没有哪一边已占了绝对优势。 而经此一役,黄尊素很快得到了松江官绅群体的认可。 官绅官绅,先官后绅,他们的儒雅潇洒是皮子,里子,全是精研官场脉络那一套。 他们在例行的交际应酬中,对黄尊素达成了一致评价这个初来乍到的新科进士,学问如何,不重要,是否会听讼断狱,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当大户人家的宅子被气势汹汹的村野蛮夫和街巷青皮围困时,黄老爷立刻去搬来了救兵,还是穿飞鱼服的精兵强将呢。 可见,刚刚穿上蓝袍子的黄老爷,是能为官绅出头的,更是在朝廷里有人的。 待得京中另有邸报传来,买通土匪绑架黄尊素的沈巡抚亦被革职查办时,连苏州知府都派了通判到松江来,叮嘱松江务必好生护卫黄尊素一家的安妥。 于是,当黄尊素的妻儿从余姚来到松江时,松江给他们换了毗邻衙门的宅院,上门道贺送礼的士绅们,也是络绎不绝。 韩家自然也在其中。 但二老爷韩仲文的行事章法,甚至比受了黄尊素大恩的董家,更细腻。 旁人打听来黄尊素颇懂丹青之技,纷纷送上或沈周或唐寅的画。 韩仲文送的,则是夏圭的《烟岫林居图》。 夏圭乃南宋画院的画师,与马远齐名。 黄尊素一看此乃宋画,岂是晚近的吴门画派能比,连连说不敢受此大礼。 韩仲文满面笃诚地解释,自己与妻子视侄女韩希孟为掌上明珠,黄尊素于危境中替韩希孟阻击恶匪的白刃,自己若不感念此恩,如何对得起黄土之下的兄嫂。 这一提故去的人,逝者为大,黄尊素便不好再推辞了。 韩仲文又捎带松泛之意地提到,自家祖上,毕竟是随康王南渡到杭州的,南宋名臣韩侂胄令韩家再达鼎盛,常得宫里头赏赐,故而族中存有宋画真迹,比苏松一带的富庶人家要容易些,来自浙江的黄大人定是明白的,千万不要觉得此礼太重。 韩仲文送画到黄宅时,命郑海珠也跟着。 郑海珠在一旁听着韩老爷的措辞,心里啧啧赞叹。 到底是书香世家,对于文人有关艺术品的鄙视链了如指掌,又是个生意人,精得很,说出来的话,一面是与对方拉近了距离,一面也是亮了自己的底气。 前几日,松江的新知府庄毓庆到任时,在仕宦们的接风宴上,黄尊素向庄府台提到,韩家有个姓郑的侍女,来自漳州,为朝廷平匪有功。 同样是福建籍的庄府台,于是特地与韩仲文承诺,府中会有嘉赏。 故而,韩仲文来拜访黄尊素时,也带着郑海珠。 一则是让她叩谢黄大人帮她在府台跟前美言,二则是让她代韩希孟与黄家妻儿照个面、寒暄几句,看看母子的身形与装扮,准备胭脂水粉和锦缎罗衣时好有个数。再来送一回专门给黄家后宅的礼,如此,两家的女眷便能走动起来了。 …… 郑海珠回到韩府,告诉韩希孟,黄尊素的妻子姚氏,约莫二十五六岁,娴静寡言。乍一看去,从妆容钗环,再到衣着鞋履,都透着素净清幽之意,仿佛淡月梅花。 然而再细瞧,姚氏手里手外的器物,却是精细中带着艳丽之色。 比如姚氏摇着的一把团扇,上面就是绚烂的海棠花,云霞似的。 再比如那妆奁盒子上盖着的绸帕子,亦是斑斓赛过春色满园。 韩希孟听了,抿嘴笑起来。 她一时露了闺中女儿爱猜别家风月的性子,对郑海珠道“想来本是个活泼泼的妇人,生生被刚严古板的黄老爷,带得冷气了。” 又略略思忖,便与郑海珠排出了几件能送给女眷的绣品,加上两个肚兜,分别给黄家的长子,以及刚出生的次子。 黄家的长子,可不就是黄宗羲。 郑海珠今日在黄府看到才六岁的小童子黄宗羲,联想到后世中学教科书插图里那个一脸苦大仇深的老夫子,当时已颇觉有趣。 此刻一听吩咐,竟是要给鼎鼎大名的明末思想家绣个童年时穿的肚兜,愈发忍俊不禁。 但到底憋住了笑,去看韩希孟放在绣架边的一幅新画。 乃是时人临摹唐寅的画《蜀伎》,与郑海珠带回的倭国浮世绘并排摆着。 韩希孟拿着绣线盒子走过来,对郑海珠道“阿珠你看,倭国画里这女子,和唐子畏所画之人,是不是又像又不像?” 唐寅的《蜀伎》,描画的是五代前蜀国主王衍宫里的歌伎,实际却是代表了明代江南地区对于女子普遍的审美标准。 作为后世来人,站在能够通观艺术史的优势地位,郑海珠自然很容易就能发现,商品经济已经相当发达的明代江南六府。 即使如唐寅这样仍有文人底色的画家,笔下的女性,其实已经具有很强烈的烟火气,符合新型俗世的趣味。这一点,与日本同时代开始出现的浮世绘画风,当然有共通之处。 于是,郑海珠克制地表达道“小姐,是有点像,你看这两个蜀伎,嘴角的笑,眼波的媚,都是活灵灵的,倭国画里那个穿得花团锦簇的丽人,也是一样。” 韩希孟点头“但细品,又是各有不同的。唐子畏所画的妇人,到底出自文士笔下,又是待诏宫中,身姿总还收着,倭国的妇人,却多几分招摇轻佻,想来是出自十里秦淮那般香艳之处,倒也真切可爱。” 韩希孟如此直率的点评,着实让郑海珠有些吃惊。 当初,韩希孟对于倭患能不看表象地予以解说,已经够令郑海珠这个现代人对她刮目相看了。 今日更没想到,她一个还未出阁的大家闺秀,对于青楼女子并无唾弃之辞,反倒盖章“真切可爱”四个字。 郑海珠忙作出唬了一跳的样子,回头看看门外洒扫的婆子丫鬟们,轻声提醒道“小姐,莫说了!” 韩希孟却斜瞥她一眼,不以为然道“怎了?唐人的诗,写了多少酒肆胡姬?宋人的词,写了多少青楼歌妓?身有功名、官里官气的男子,都能光明正大地品评风月场所的佳丽,我们女子反倒提都不能提了?” 她饮一口茶,又道“况且,那些男子看她们,上品者因为情,下品者因为欲。而我看她们,是在欣赏天造地化之美妙,江湖淬炼之绰约,是瞧出了她们没有病气的千般生机,难道不比那些文士骚客更上品?我呀,不但要评她们,还要绣她们!” 郑海珠心里给此世这位女主人点了个大大的赞。 与那些靠着父兄或者丈夫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却将艰辛谋生的底层女子视作下贱不洁的奶奶小姐们比起来,韩希孟才称得上真名士。 第三十七章 黄妻姚氏 这一日,郑海珠带上准备好的绣礼,往黄尊素宅子去。 因事先拜过帖子,黄尊素虽在府衙,妻子姚氏却早已候于前厅。 姚氏年岁不大,出自余姚的大户人家,很读过些书。 上一回,她见郑海珠竟能由当家老爷带出门来应酬,且并非侍妾,心里就颇为诧异。 待单独与郑海珠问了几句,得知竟也不是主母娘家的什么外甥侄女,只是个被大小姐相中、略有些薄艺的福建乡下女子,越发觉得不会这般简单。 遂一转身就向丈夫打听了,黄尊素带了些冷然地对她道郑姑娘性子谦逊而已,人家实则也从书香门第来,不是什么没有见识的乡下丫鬟,更难得的是,千钧一发时,竟有迎敌击匪的胆气,怎就不能随着主家出来行走? 姚氏于是记下了,今日亲自出来,将郑海珠接入后宅院中。 正是清秋宜人的季候,阳光穿过枝叶撒下来,在地上印出一个又一个圆溜溜的铜钱。 姚氏将郑海珠让到莲缸边的石桌前,指着满桌的蜜饯果子,柔声道“一过巳时倒也不觉着冷了,我想着,不如就在院里招待郑姑娘,不气闷。” 郑海珠当然恭恭敬敬地连连说好。 坐下来后,她饶有兴致地欣赏这个小巧精致的园子,眼中的赞叹之意刻意加了份量,也是出于作客的礼数。 桂子渐落,小园中的海棠花却正开得娇冶柔媚,偏粉的明艳,偏橙的雅丽,间有几盆颜色浅的,羊脂玉一般,当中点着鹅黄的蕊,教郑海珠想起漳州的水仙花。 漳州虽不是她这个穿越者真正意义上的故乡,但好歹是她重获新生的起点,给她一笔小小的家财,一个孝顺的侄儿。 离开福建北上后,郑海珠有时候还会想起龙溪县东边的大海与礁石,鼻子里好像仍能闻道水仙的香气。 姚氏见郑海珠的目光落在海棠上,遂笑道“我从余姚过来时,这院子还是前头赁户的手笔,高的几棵是桂花也就罢了,低的一片,却尽是菊圃,我便命人都铲去,换作海棠。” 郑海珠眉端一动。 姚氏乐得往深里作注脚“说来,重阳就在眼前,那些菊花本也长得不错,据说里头有几枝还是名种。我却偏不爱这些梅兰竹菊清风傲骨之类的,只喜欢妍丽可人的花儿朵儿。我们家老爷呀,便随我折腾去。” 郑海珠听完她最后那句,心中明白要接住女主人撒狗粮的戏份,忙莞尔道“好看,湖绫杭锦一样。” 说着,便命跟来的韩府小丫鬟打开箱箧,拿出一个绢纱包袱,抖开来,将绣礼一一说给姚氏听。 两柄纨扇,一柄绣着晚香玉、太湖石与蝴蝶,一柄绣着柳丝下的水波里鱼儿游过。 姚氏盯着那鱼儿,脱口而出道“呀,真像宣和画谱里刘穼的鱼。” 郑海珠便晓得她也是懂画的,应答的敬意中透出欢喜来“婢子就当是奶奶在夸这柄扇了,我家小姐正是先学了丹青之技,才捏针走线的。” 姚氏细观一阵,再开口时,语调亦带上了服气“原来是有丹青底子的,难怪绣品清俊不俗,依我看,苏州府出来的多少珍品绣鱼,都带了一股街衢巷陌的俗味,年节供品似的,比不得你家小姐的鱼,有诗情画韵。” 郑海珠凑趣道“要论画韵生动,奶奶扇子上的这丛海棠,也是天工呢。” 姚氏抿嘴“姑娘眼力了得,我这扇子是娘家的陪嫁,昔年宫里头赏给臣子女眷的,太外婆得了一把,传给我们。” 郑海珠又取出一件抹额、一领云肩,捧给姚氏“奶奶,这一套绣品的底子,用的是我们漳州的素绒,入冬戴特别舒服。” 姚氏这一回,双眼更亮了,颇有些惊艳之情“这绣的是石榴花呀?衬着这墨绿的绒底,真好看。” 郑海珠欠身道“我家小姐想着,寒天里的穿戴,绣上梅花略显普通了,不如另辟蹊径,偏偏绣一片夏日的石榴,红艳艳的,瞧着就热气暖人。” 姚氏已经将眼前的女红爱得不行,转头吩咐丫鬟“把镜子取出来。” …… 黄尊素迈入后院时,妻子姚氏正将云肩批上身,往铜镜中品评效果。 妇人的目光很快越过镜子的轮廓与郑海珠的肩头,捕捉到丈夫的身影。 她“呀”地一声低呼,面上挂了妩媚的喜色,迎上去“老爷怎地不到午时就回来了?宗曦已去董家塾学了。” 郑海珠也忙站起,向黄尊素行礼。 黄尊素冲姚氏“嗯”一声,向郑海珠道“因一桩公事,方才得了消息,正要与郑姑娘讲,看看辰光,就回来碰一碰,果然在。郑姑娘,我们前厅说吧。” 郑海珠愣了愣,黄尊素已转身径自往前厅走。 姚氏眸中笑意一收,偏过头时已看不出异样,只带了规规矩矩的慎重,说道“老爷既有正事说,姑娘快去吧。” 二人遂一前一后走出小院,到了门厅,在木椅上坐下后,黄尊素不及喝一口丫鬟奉上的茶,便直奔主题“郑姑娘,府里的捕快从姑苏城回来,禀报说,那个住在沧浪亭附近的刺绣女前辈,不见了。” 郑海珠双眉微蹙“黄老爷,那位前辈性子清孤乖张,会不会嫌沧浪亭终究是名胜,人气嚣闹,所以搬家?” 黄尊素道“捕快问了赁出屋子的庵堂,那主事的尼姑年迈,只会反复唠叨,赁资随喜,来去随缘。” 郑海珠苦笑“问她们,的确问不出什么。此前我与小姐去学艺时,见过隔壁庵堂里的师傅们,开口随喜,闭口随缘,仿佛你与她们说,天快塌了,她们也就只会回你三个字,要佛系。” 黄尊素瞧着面前的姑娘,唇角一抹看似讥诮的意味,实则出于体恤,一时觉得格外生动真实,不由也陪了一个无奈的笑容。 但他很快继续转回正题。 “郑姑娘,你们说,那前辈姓陆,炎夏里也用面罩遮住鼻子以下的面庞,乃因年轻时苦练绣艺,深夜在绣绷上打瞌睡,不妨蜡烛烧了绢纱,亦烧毁半边容貌。然而捕快拿着我们庄知府的亲笔信,去苏州府查探了,所登记的路引,倒是有几个姓陆的老妪,但皆是随夫随子往来苏州,路引上没有注明容貌有异。捕快又寻思,老太太莫非,实则乃本地人士,他便往长街小巷的绣坊尽去打听了,亦没什么说法。郑姑娘,苏州百年来早已是江南绣宗,若本乡本土真有如此高人,且容貌缺憾至此,那些老少绣娘们不会不晓得吧?” 郑海珠听到这里,实则已和黄尊素一样,疑云升腾。 第三十八章 论案,论画 黄尊素不由有些懊恼,盯着茶盏道“真该早些着人去苏州。但前一阵还是吴知府在任上,董家险些被砸时,他端出那般蹊跷的态度,且当日韩小姐为董家仗义执言过,我还怎敢信吴知府会恪尽职守地为韩家查案子。如此犹犹豫豫,待庄知府到任,时辰便耽误了。” 郑海珠忙宽慰道“黄老爷这番想法,原是不错的,万莫自责。我家老爷这些日子,也是寻人未果。” 郑海珠说的那人,是个绸商。 当初,韩仲文在松江儒商的雅集上,遇到一个淮扬绸商。 那绸商言谈斯文客气,说是想转行,向韩老爷打听棉布和绢纱行情,韩老爷指点了不少,那人就赠以一方绣帕,言明乃苏州刺绣前辈处得来。 韩仲文拿回来给侄女希孟,希孟一眼看到那转针绣法,便出不来了,非要去延请前辈到松江授艺。 韩仲文对侄女原是百依百顺,即刻命管家老彭去苏州,却是铩羽而归。这才有希孟带着郑海珠姑侄偷跑去苏州亲自拜师的后话。 “黄老爷,若往凑巧处去思量,绸商是个知礼的,刺绣前辈是有自家隐情不可为外人道的;但若往险恶处去思量,那绸商以绣帕为第一个诱饵,那刺绣前辈以授艺为第二个诱饵,引得我们头一回没有家丁护佑地离开松江府,又偏不敢坐大航船,终成水匪的猎物。但我家老爷素来与人为善,周济同行是常有之事,棉布买卖也不是松江一带做得最大的,能有什么仇家非要大费周章行此龌龊之事呢?” 黄尊素抬眼看着郑海珠“若是真与韩老爷有仇,绑的就该是韩老爷自己,或者,韩家的公子。大小姐再是得叔叔和婶娘的疼爱,终究是要出阁的。郑姑娘或者想想,会不会有人,不愿你家小姐与顾二公子结成连理?” 郑海珠心中,实则早就往黄尊素所说的路子去想。 韩府里头,三房那个韩希盈,虽然对姐姐的未婚夫显见得有些觊觎,但她毕竟还是个刚及笄的小丫头,能有几分胆气、几分财力?如何有本事调遣包括邱万梁在内的大人们,织出这么个局? 韩希盈的亲娘杨氏,更不可能作祟。 缘由也简单,顾名世不但与董其昌交好,也与徐光启过从甚密,徐光启的儿媳还是顾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也姓顾。 而徐光启十余年前就入了天主教。在杨氏看来,自己的丈夫韩仲钰,放着好好的家业不享、正经的科举不考,偏去江南以外的穷乡僻壤传教,正是受了那些毛猴子似的洋人蛊惑。 故而,西来妖孽都是敌人。 敌人的朋友也是敌人,杨氏看那顾家百般不顺眼,韩系盈都不敢在亲娘跟前提一句“顾家哥哥”。 那会是谁呢?难道是顾家那边的? 深宅大院,干系复杂,人心叵测…… 郑海珠冲黄尊素点点头“黄老爷提醒得对,待回府后,我定与小姐,细细梳理些个。” “好,但凡再遇到蹊跷的人或事,随时都可来与我讲。” 黄尊素言罢,站起身,似乎稍稍犹豫了一下,仍是往后院走。 黄妻姚氏还披着那块绿丝绒石榴花的云肩,正抱着几个月大的幼子黄宗炎,看海棠花丛间翩飞的蝴蝶。 婴儿粉拳摇摆,一旁的乳母含笑逗趣,倒是姚氏这做亲娘的,似有些心不在焉。 唯看到丈夫没多久又折返回来,身后跟着的郑海珠也隔开一段距离、诚然与小厮丫鬟的姿态无异,姚氏眼里薄薄的云翳才略略散去。 黄宗素盯着姚氏的肩头,和颜悦色道“这是韩大小姐的针黹吧?真是精妙秀雅,有李从训的画风。” 李从训也是南宋著名的画师,善作花鸟。 郑海珠忙上前说道“老爷和奶奶都好眼力,我家小姐在执针前,已习画数年,确实最爱两宋的丹青。方才,奶奶也一眼看出,这绢扇上的鱼,是仿的刘罙呢。” “哦?”黄尊素分出一脉目光,给了摆在石桌上的团扇,略略参研后,对姚氏笑道,“是你所喜的意蕴。” 郑海珠自从遇到黄尊素后,对他的印象,一直是不苟言笑的模样,数月来,她几乎是头一回见到黄尊素笑得这般温柔煦暖。 好一碗现做现吃的热乎狗粮…… 瞧着眼前这双琴瑟在御的佳侣,郑海珠也心情轻快起来,伸手从礼盒中捧出四扇只半尺高的桌上屏风,并排展开,又将一个精巧的紫檀架子摆在桌屏前。 原来是个妇人插簪子的首饰架。 但这套物件的惊艳之处,当然不是造价不凡的木器,而是桌屏上的刺绣。 四帧月牙色的魏塘纱绢上,绣的都是女子。 有的在蹴鞠,有的在舞剑,有的在打马球,有的在比箭术。 绢面上十余位丽人,发式、容貌、裙衫、身姿,皆是各各不同,精彩生动,仿佛令观者能够真实地听见那些清脆而爽朗的号令声、喝彩声、谈笑声。 姚氏瞪着一对杏眼,盯住画面上的女子,毫不掩饰自己的诧异。 她在嫁给黄尊素之前,闺阁生活的主要内容,不过就是读书写字、练习女红、烹饪羹汤,偶尔能与家中年长的女眷一道,去城中的衣坊布庄里挑选新出的料子,逢年过节去山寺进香或水边踏青。 姚氏想象不出,年轻的女子,竟然还能与男子一样,舞枪弄棒、骑马射箭? 有也是有的,譬如话本中写、戏台上演的花木兰和穆桂英。 但那些形象,于今世的女子想来,不过就是看个热闹有趣,她们何曾会将先代凤毛菱角的女英雄们,与自己早早就被规训好的妇道一生相提并论? 姚氏尚在发呆,黄尊素已指着绢面上舞剑的女子,颇显兴致地评论道“这是杜工部所写的公孙大娘吧,韩小姐以宋人画风绣唐时的侠女,清逸中不缺洒脱淋漓,精彩,精彩!郑姑娘,这绣件中,可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郑海珠满面谦色,却十分认真地回答“我对漳绒与蚕丝染料,略知一二,对施针实在还是门外汉,只能给小姐辟丝,打打下手。这组桌屏,小姐原想着用梅兰竹菊,但又觉着普通了些。” 姚氏赶紧接上“倒也不能说普通。老爷最爱兰骨竹气。在丹青之事上,宫室、器皿、仕女、禽鸟,都有常形。而竹木、山石、烟水、云翳,虽无常形,却有常理,总是更高洁几分。” 黄尊素摆摆手,打断妻子“以物喻志本不错,我偏爱竹木兰石,也没错。但米芾的论调,却是我所不喜。他说丹青之中,佛像、故事图,旨在劝诫,最是上品。其次是山水烟云,有无穷之趣。再次为竹木石溪,再次为花草。最末流则是仕女翎毛,嬉游耳,不入清玩。此话未免狭隘。我看韩小姐绣的这四幅屏风,画上诸位女子,就潇洒自然,是一股清气,更是好一番英气,哪里就落了下乘去。” 第三十九章 黄家后宅 郑海珠闻言,暗暗喝彩。 她作为稍有上帝视角的穿越者,只大致有印象,历史上的黄尊素,作为东林七君子之一,观点并不极端,手段并不狠戾,后来成为天启年间的重臣后,不但没有热衷党争,还努力协调、缓和东林党与其他党派的关系。 现下看来,格局气度上乘的男子,呈现的观念成熟,是渗透在方方面面的,不只是官场,还包括艺术修养,以及看待女性的态度。 然而赞赏归赞赏,明面上,郑海珠当然已看出,姚氏神色的微妙变化。 郑海珠深知做人的规矩,绝不可当着姚氏的面,与黄尊素畅快地谈笑风生,尤其当人家夫妇在文艺评论上观点相左之时。 她于是麻利地从另一个包袱中,取出一叠裁成小条的叶榭筘布,交给黄宗炎的乳母,一面恭敬地向姚氏道“奶奶,这是我们松江顶有名的棉布之一,虽远不能与苏绣杭锦比华美,却极为柔软吸汗,此地人都爱用它做里衣,给小囝做尿(sui)布,也极好。” 姚氏见郑海珠知趣地转了话题,眼里的霜色遂也褪去,客气地赞两句,当下就让乳母给婴儿垫上一张叶榭筘布试了,又问黄尊素“老爷今日可还要回府衙?” 黄尊素捏捏儿子粉白可爱的小拳头,道声“自是还要去的,现下便走”。 “哦,”姚氏的语气忽地又显了诚挚热意,“郑姑娘务必吃了午膳再走,我正好与姑娘讨教讨教女红。” …… 这日晚间,黄尊素下值回府,在饭桌上看到一道鱼肚汤。 黄鱼肚、黄鱼鲞都是宁波府的特产,若和海里捕回的新鲜大黄鱼一起熬煮,便是令江南无数饕餮客为之倾倒的“三黄汤”。 但今日这道黄鱼肚汤里炖的,却是松江府练塘镇的一味时令蔬菜茭白。 黄尊素喝了一口汤,赞道“没想到,以海味煮河塘野蔬,别有一番淳美。这个茭白,在苏松一带,被称为水八仙之一,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又问妻子“此汤,中午可请郑姑娘尝了? 坐在对面的姚氏,挑了一块最完整的黄鱼肚,放到大儿子黄宗羲的碗里,淡淡回答“尝了,郑姑娘喝得还不少。人家是贵客,自然要用好汤款待的。” 黄尊素浑未察觉妻子的讥诮口吻,饶有兴致地唤着大儿子的乳名“麟儿,来说与阿爷听听,今日先生教了什么?” 刚满六岁的黄宗羲,忙放下筷子,回答道“仍是教的《增广贤文》,是亲不是亲,非亲却是亲。” 黄尊素笑道“哦,这一句。那麟儿说说看,此句怎解?” 黄宗羲眼珠子溜溜地转了转,目光落在乳娘怀里的弟弟身上,认真道“这句话的意思是,两个人是否能玩到一处,和他们是否出自同胞,未必有关。比如我与弟弟,都是阿爷阿娘的孩儿,但弟弟现在什么都不晓得,还不如院里的花猫好玩。但我和小茹,就有讲不完的话,我和她很亲。” “小茹”,是巷口豆腐店老板的女儿,今年也是六七岁的年纪,性子十分开朗活泼。黄宗羲随母亲来到松江与父亲团聚,才一两个月,就与小茹熟悉了,最爱看小茹讲解自家的各种豆腐是怎样做出来的。 黄尊素听了儿子的解读,不由哈哈一笑,点头道“不错不错,所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亦是差不多的意思,却不如我家麟儿说得天真有趣。” 黄宗羲得了父亲的赞赏,更愿意吐露自己的心事了。 他语带失落道“可惜,小茹是女娃娃。母亲说,女娃娃是不能像我和弟弟那样,出门去学塾的。” 黄尊素对外人虽然刚直端严,对家眷,却从来都温和怜爱,对长子,更不像有些父亲那般,将苛酷古板的教养方式作为信条。 此刻,见年幼的孩子且喜且悲都出自真挚情谊,黄尊素慈蔼地拍拍黄宗羲的肩膀,安慰道“阿爷来这松江府上任后,瞧此地,颇有新埠气象,或许过得两三年,义学就收女娃娃了。” 黄宗羲听了父亲的话,眉头刚刚松开,就听另一边的母亲姚氏轻飘飘道“高门大户,自能请先生进宅院,给小姐们教书,是为闺塾。一个跟着家里卖豆腐的小丫头,读个什么书呢?会算清楚账就行了。” 黄尊素的面色蓦地一冷,对妻子正色道“阳明先生说,启蒙之义,乃在‘致良知、明人伦’,良知、人伦,天下苍生皆可守、皆能辨,何分男女,岂分贵贱?倘使你我再生养的是女娃,或者我黄某人哪天被贬谪、又成一介白身,你还会作今日言论吗?今后莫在孩子跟前,说这般浅薄倨傲的话,没得带歪了好好一棵苗儿!” 姚氏见丈夫真的露出愠怒之意,登时也怯惧了,只微咬嘴唇,垂眸盯着桌面,老实地听完这番话后,幽幽应道“老爷说的是。” 气氛霎那僵冷,好在乳母是个惯会圆场的,舀一勺鱼汤,给怀里的黄宗炎喂了。鱼汤清鲜无比,婴儿尝得高兴,吧唧着两片红嫩的小嘴唇,机敏地去看桌上的汤碗,咿呀哼着。黄宗羲亦对如何缓解气氛心领神会,轻轻弹刮一记弟弟的腮帮子“哥哥方才的话错了,你其实也精得很,舌头比猫还灵。” 两个儿子这般可爱,大人的龃龉未再升级,一家人太太平平地将这顿饭吃完了。 入夜,黄尊素在书斋查阅完儿子的功课后,回到卧房时,姚氏正将簪子插到韩家今日赠与的木架上。 黄尊素踱过来,盯着木架后的四幅绣画。 姚氏道“老爷说得对,这松江府,当真有几分新风,妇人不但可以开铺子卖豆腐,可以进仕宦人家做女先生,还可以帮着朝廷打土匪呢,真正比屏风上绣的什么公孙大娘的,更厉害。” 黄尊素没有立刻搭腔,只将目光上移,从铜镜中打量着妻子说话时的神态。 姚氏的眼神微微闪烁,很快也盯着镜子里的丈夫。 “老爷,我正有一事要与你商量。如今老爷仕途顺遂,已过而立,我们这后宅,该进新人了。” 第四十章 教妻,行山 黄尊素在妆台边的圆几上坐下,一副准备详谈的模样,问道“你是说,纳妾?你喜欢怎样品貌的?” 姚氏胸口一揪,暗道,他果真是有此意的。 她作为主动提起话头的人,倒先伤心起来。 她遂将心儿一横,直言道“我看那韩府的郑姑娘就不错。相貌端正,听着也是识过字、读过书的。虽是做下人的,但在韩府侍奉大小姐的掌事丫鬟,与那蓬门小户请的帮佣,自不可同日而语。况且,我瞧来,老爷与她……” 黄尊素见妻子滔滔不绝之际忽地刹住,立时逼了一句“我与她怎么了?” “老爷与她,颇有谈兴,想来也是中意她的。” 黄尊素轻笑一声,带了嗤音,却不像方才晚膳时那样,能听出愠意。 “老爷笑什么?”姚氏越发不掩饰自己的委屈,“老爷是觉着我在拈酸吃醋,故意说反话?” 黄尊素摇摇头“没有,我觉着你,倒是现了真心。夫妻间就该如此,心里有不痛快,莫要藏着掖着。” “那老爷给句准话,可相得中那郑姑娘?” “阿馨,”黄尊素微微倾身,唤着妻子的闺名,执起她的手,叹口气,缓缓道,“你已不是闺中懵懂小女子,难道看这大千世界还如此简单,认定男女之间只有情爱欲念?实话与你讲,那位郑姑娘,确实令我刮目相看。但我浑无想将她纳进门来做个小妾的念头。我只感慨,她不但是个忠仆、有几分胆气,竟还生了贤者的心思,眼观扎实天地,而非虚渺幻境。” 姚氏听到“扎实天地、虚渺幻境”八个字,顿觉耳熟,抬起头,小心地问“老爷是说,她不像你们东林书院所鄙夷的心学末流?” 黄尊素点头“阳明先生的心学,本是上乘的学问,我东林书院的人并没有门户之见,我们反对的,只是有些后辈,将心学的路子走歪了。不去说他们,说回这个郑姑娘。今日我半道回府,确是有关涉她主仆二人安危的事,要请她禀报韩府。我乃一府推官,她乃韩小姐亲随,此事光明磊落,你不必疑心生暗鬼。” 姚氏赧然,“嗯”一声,逊了嗓子辩解道“我本未多心,只是家里婆子说,老爷与她从前厅回来时,被她叫住,你们,你们又于耳廊下,说了好一阵话。 黄尊素笑道“没错,正因此,我对她,才有贤者的评价。当时,她告诉我,她们姑侄,在漳州打过官司,硬是将险些被族中占去的宅院定了名分,得以卖出,换来七八十两银子。姑侄二人,想用这笔银子,在松江设个义塾,专收贫家子弟,男女不限。此事,她禀报过韩小姐,韩小姐颇为赞同,但叮嘱她先来问问官府中人,如何比较妥帖。” 原来如此。 姚氏眼里的凄怆哀怨之色,淡隐无踪,她的脑子,仿佛也回归了正常的运转。 姚氏语带愧意道“老爷,我今日午间问了郑姑娘,为何自梳。她说在家乡见了太多女子所嫁非人的情形,不愿自己也过那般光景的日子,若有余力,还想帮衬别个。当时我只当她矫作粉饰、居奇而沽,确是我偏狭了。” 黄尊素摆摆手,示意妻子无须再自责,说道“这郑姑娘,是真心要做此事,连银子数目都报出来了,她那个侄儿,叫郑守宽的,明年也十三了。她姑侄二人又不是签了身契,她自然不愿侄儿跟去顾府继续做小厮,正好将书院放在侄儿名下,侄儿也能在里头读书、考举。郑姑娘只是嗟叹,我大明屋价低廉,福建那边偌大的院子,百两银子都卖不到,不知能支撑书院几时。韩小姐倒是赞同郑姑娘的义举,但她并不执掌韩府中馈,就算明年嫁进顾府时有一笔丰厚嫁妆,顾府却已有一个文哲书院,她一个顾家媳妇,公开和娘家的侍女另办学塾,恐有流言蜚语。不过,她们主仆二人也在谋划,韩小姐传授绣艺,学塾提供丝线和绣绷,让女童们平时做些针线,卖到外头,续作先生们的束脩。” 姚氏本是个心软的妇人,此前不过因了身为人妻的敏感多疑,未免想得岔了,现下听清原委,芥蒂顿消,积极参与的侠气,和出谋划策的热情,便都涌了上来。 她对带了几分浅浅的娇嗔,黄尊素道“若那书院真办起来,倘使老爷准许,我也可去做一回女先生,我的小楷,骨峻之风,未必不如男子。” 黄尊素会心一笑,伸手拢了拢妻子鬓边的散发,柔声道“没什么不准许的,你还有几分丹青功夫,可以教娃娃们,给寺庙庵堂的,画画佛像。或者教她们画些名帖小帧的,送到纸行书坊去寄卖。” 姚氏听了益发欢悦起来,仿佛已在丈夫的描摹中看到了将来那番善举的具体成就。 黄尊素见妻子眸子晶亮、双颊泛红,在琉璃小灯的映照下,气色宜人,不由动情,将她揽了过来,诚挚而温存地低语起来。 “你不可再胡思乱想。每一家自有每一家的过法,我不管别家三妻四妾,在我黄府,我有你一人已足够。数月前我被匪徒所劫,想到万一自己殒命,你和两个孩子该怎么办,当时真是万箭穿心。老天既让我逃过一劫,我便要好好珍惜造化,不贪不嗔不妄念,无论将来在国事天下事上作何计较,于家事上,同你厮守到白头,就是正理。” 怀里人儿乖顺地动了动脑袋,依偎在丈夫怀中,少顷,想起一事,说道“对了,今日郑姑娘还提及,重阳后,顾家的缪老太太,要率众女眷登高赏秋,韩小姐想请我同去。” “去吧,刘禹锡早说过,我言秋日胜春朝。这样好的季候,岂可闷在宅子里。” …… 赏秋的日子,选在霜降前后。 依着顾家老太太缪氏的意思,一来能避开重阳节时太多登高的平民百姓,二来,晚那么十来天,风里就有了寒凉之意。江南俗话讲,北风起、蟹脚痒,母蟹的黄满、公蟹的膏肥,一行女眷游览结束,正好去食苑享受蟹宴。 松江府在长江入海口,一马平川之地。 只有个佘山,二三十丈高,若与真正的名山大岳比,也就算个小土坡,但摆到零海拔的松江府,便显出难得来。 平地望去,连绵九个山包,下有三处河塘环绕,“九峰三泖”由此得名。 佘山林木茂盛,秋来枫红栌黄。晴朗的白昼里,时有梅花鹿嬉戏林间,又有华亭鹤排云而上,直引诗情到碧霄,山间景致遂于绚烂悦目之中,频添野趣。 前头说过,缪老太太虽为妾氏,但身份尊贵,不是婆母,胜似婆母。今日,顾家第二代的三位媳妇,大奶奶沈氏,二奶奶,也就是顾寿潜的母亲陆氏,三奶奶李氏,并几个姨娘,都陪着缪氏出门。 大房沈氏和两个姨娘,统共生了四个女儿,都已出嫁。二房只顾寿潜一个独子。三房子女最旺,李氏和姨娘,生有两子两女,两个丫头还是一对双胞胎,今年才五六岁,玉雪可爱。 李氏仗着三房香火旺,将自己视作顾家功臣,平日里说话就随着自己的性子来。 今早顾家与韩家、董家、黄家的女眷于城外碰头,一道在家丁们的护卫下往佘山去,这李氏在轿子里没安静多久,便主动起了个话头,去挑二奶奶陆氏“姐姐,韩府怎地就来了两个小丫头,你的亲家,好难请动唷。” 顾寿潜的陆氏,素来好脾气,此刻听了,只温和地笑笑,说一句“能看到快要过门的儿媳妇就好,那孩子我喜欢”。 倒是坐在对面的大房沈氏,虽也面色平宁,开口的意思却透着平正点拨的直率“老三媳妇,你怎滴一闲下来,就挑毛病、找不是?你又不是不晓得,自从韩家的三儿子随洋和尚去传什么劳什子的洋教,韩家三奶奶就恨上了洋教。我们与董家,都和信洋教的徐翰林(指徐光启)往来亲热,韩家三奶奶还会乐意与我们一道玩耍?三奶奶不来,那个当家的二奶奶也不好太热乎,否则,不是打妯娌的脸?” 顾家如今,是大媳妇沈氏执掌中馈,缪老太太和几房老爷都对她很满意,李氏这般嘴巴虽欠、但没什么实际战斗力的小儿媳,倒也服大嫂子的管。小说 李氏遂撇撇嘴,笑道“我们顾家妯娌要好,所以我自然想不到韩家那些弯弯绕。” 陆氏也向着沈氏笑,笑容深处是不言而喻的感激。 半个时辰后,声势不小的轿子队伍,终于走到了佘山脚下。 租种顾家田产的青壮佃户们,早已候着,请老太太和众位奶奶小姐们坐上竹制凉轿,由他们抬着往山上走。 郑海珠则和其他丫鬟婆子们一样,跟在竹轿边涉级而上。 韩希孟前头,是黄尊素的妻子姚氏。一路上,郑海珠时常过去,为姚氏介绍几句映入眼帘的松江风貌。 但同时,她也始终分了心思在韩希孟后头的那人身上。 韩希盈。 郑海珠早已直截了当地提醒过韩希孟,她这个堂妹,不是表面示人的那般单纯,对顾家二公子有暗慕的迹象。 韩希孟与郑海珠共过患难后,倒是信任这个忠仆的眼力,但关涉自小一处长大的妹子,难免宽容些,对郑海珠笑言,暗慕就暗慕,又不是明抢,反正到了明年,韩家也要给希盈找婆家了,这就不会成为困扰喽。 昨日,韩系盈不管母亲生气,去跟当家的二伯母钱氏撒了娇,非要一道来佘山游玩,韩希孟也答应了。 方才在山下换轿子时,郑海珠注意到,这个小绿茶,颇会在顾家三位奶奶面前刷存在感。 一会儿抬起绢扇去给沈氏挡日头,天真讨喜地问着“大奶奶平时用哪家铺子的胭脂,真好看”,一会儿又招呼着李氏“三奶奶当心泥坑子”。 对顾寿潜的母亲、二奶奶陆氏,更是仔细,非说陆氏凉轿上的竹椅打歪了,硌腰,请陆嬢嬢坐自己的凉轿。 郑海珠正兀自冷笑,只听缪老太太扬声道“阿盈这孩子不错,上回帮我调颜料的时候,调得稀里哗啦的,我说她是个马虎性子,得改改。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今日这般细心谨慎。老三媳妇,可惜你家大小子才十岁,……” 一众妇人得趣地笑起来,韩希盈忙佯作羞赧,躲到姐姐希孟的身后。 被缪老太太这么若有深意地刺几句,韩希盈稍稍收敛了些,只在山路上不时使唤郑海珠,命她将自己准备的蜜饯果子送去给老太太和几位奶奶吃。 终于到得山顶,缪氏要先去武圣庙。 郑海珠对后世的上海佘山一带很熟悉,现代的佘山,有天文台,有教堂,有六星级的酒店,有市值三四个亿的顶级豪宅,但郑海珠从未听说过,此地曾经有过什么武圣庙。 进到庙里一看,原来供的是岳飞。 郑海珠回忆起穿越来后从福建到江南的阅历,大致明白了。 此时满人还未入侵得势,大明各地,尤其是江南,尊拜岳爷爷的庙堂祠堂很多。后来明亡清兴,岳飞毕竟是抗金名将,满人的后金也是金,清廷看不得把自己祖宗打得落花流水的岳爷爷受汉民供奉,自然要么把庙砸了,要么把庙里的武圣换成关羽。 只是,郑海珠没想到,缪氏竟对祭拜岳飞那么认真,还命顾府的下人专门准备了像模像样的各种点心,摆到岳飞像的脚下,又给庙里捐了一兜香火银子。 “还我河山,还我河山。”缪老太太抬起头,望着高悬的匾额,反复念着上面所刻的四个字。 郑海珠立在一众妇人的侧后方,看着缪氏的模样,轻轻地问身边顾宅的丫鬟“老太太常来祭拜岳爷爷吗?” 丫鬟答道“嗯,春秋都要来。从前冬至也来,现在岁数上去了,入冬后就让大奶奶来。” 郑海珠难免疑惑。 老太太出生于福建海边,离南宋几次惨烈对抗金军和蒙军的战役地点,比如浙江宁波和广东新会,都很远。 况且,她原是皇上和娘娘身边的宫人,大明崇文抑武的风气,已根深蒂固,她不可能从万历帝和王皇后那里得来尚武的熏陶。 那么,缪氏为何对岳飞这样的武人、对“还我河山”四个字,有着超出这个时代普通老妇人的情感? 祭拜完毕,众人游览了几处亭台,凭栏俯瞰,寻了寻各家在三泖附近的大片农田,品评议论一番,便到了午膳时分。 蟹宴安排在后山一处专门接待仕宦人家的食府,因佘山多鹤,便叫作“鹤鸣楼”。 鹤鸣楼座落于村头溪畔。 韩希孟见到,淙淙溪水处,秋兰清姿逸韵,她最近恰在绣一幅兰石图,便携了郑海珠移步,去看这大自然中真实的兰草。 不想石头后边,已坐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眉清目秀的,手里拿着个圆圆的绣棚,在认真地下针。 韩、郑二女定睛看去,绣的却是个十字架。 第四十一章 蛛丝马迹 韩希孟柔声问道“阿妹,你家信洋教?” 小姑娘极有礼貌,站起来欠身行个礼,斯斯文文地回答“两位姐姐好,是的,我家都已加入耶稣会,我也已经受洗,我的教名叫candida。” “哈,真是巧,”韩希孟笑得更开,带着温善的趣致道,“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姓徐呀?” 小姑娘点点头,表情于老实中透着惊讶。 郑海珠瞬间明白了,这孩子,便是徐光启的孙女儿。 徐光启前些年,因与熊三拔、利玛窦等西方传教士过从甚密,且为各地教民争取生存空间,而遭到京师朝堂保守派的猛烈攻讦。他遂愤而辞官,挂个翰林院闲职,主要住在天津,翻译《几何原本》,却也常回松江,与华亭缙绅们交游。 松江府风气开明,但全家入洋教的还是凤毛麟角,徐家年幼的孙子孙女都受洗入教的事,便传得上流仕宦圈子人尽皆知。 韩府中,“甘地大”这个徐家小孙女的教名,在避开三奶奶杨氏的场合,郑海珠听钱氏和韩希孟提过好几回,故而不陌生。 韩希孟正还要问几句,身后有妇人唤道“蕙珍,这是韩家姐姐。” 韩希孟回头,见妇人的眉目与小蕙珍诸多相似,便猜是徐光启的儿媳顾氏,遂十分客气道“顾奶奶安康。” 顾氏闺命兰介,娘家也是松江人,与顾名世一脉算得亲戚。 顾兰介无论从夫家还是娘家的信息,都晓得顾名世最宝贝的二房孙子,与眼前这位韩家大小姐已经定亲。 她对韩希孟,便没什么生疏的寒暄之意,神情松泛地抬起袖子,笑吟吟道“今日我来看甘薯的收成,穿得潦草,方才与缪阿太照面,实在失礼。” “有何失礼的,从前皇后娘娘还亲蚕呢,徐家媳妇,你才是松江各家女眷们的榜样。” 村道上传来苍老却爽朗的女声,只见缪老太太已由婆子扶着,昂然走过来。 她站定后,中气十足道“方才我就与各家的奶奶小姐们讲,前些年徐翰林出资雇人,在佘山种甘薯,松江的读书人还笑话他。如今那些老爷公子的,都该来瞧瞧,这片往昔种不得稻谷的荒山土坡,收出来多少能喂饱肚子的甘薯。” 一旁黄尊素的妻子姚氏,也接上话头道“缪阿太说得正是。去年我们余姚春旱,稻谷没打上来,所幸甘薯这个东西耐旱易活,救了不少乡亲。我家老爷说,甘薯是一位姓陈的海商,去吕宋跑船时,从弗郎基人手里弄回来的藤根。” 今日,缪老太太一路与姚氏搭话,已对她颇有好感。 有些官眷,仗着家里老爷仕途顺遂,莫说对着平民百姓,便是到了家中男人已不做官的豪门面前,也爱挑剔拿乔,一心只想接受众星拱月般的奉承。 但姚氏身上,却不见这份浅薄之气,她对缪氏说话极有分寸,讲了不少余姚的风土人情,又问了松江的塾学光景。 此刻,听了姚氏的话,缪老太太越发赞许,连连点头道“还是黄夫人有见识,没错,那陈姓海商正是我与郑姑娘的老乡,也是福建人。当初,弗朗基人禁止我大明商人从吕宋带回任何植物种子,陈先生机灵得很,将甘薯藤夹在海船的缆绳里,硬是偷偷运了出来。” 言罢,缪老太太亲自上来携了顾兰介的衣袖,又招呼乖巧的小姑娘徐蕙珍道“走,一起和老婆子我吃螃蟹去,你们再忙,饭总是要吃的。” 顾兰介推辞道“缪阿太,我才从地里钻出来,衣裳脏得没法看,不好上席的。” 人情练达的顾家大媳妇沈氏,已上来亲热道“都是自家亲戚,妹妹莫见外了,我们爬了一路山,哪个身上不是沾了草叶泥团的,快走吧。” 姚氏也莞尔道“我今日原就另带了一身新袍子,请韩家的希孟妹妹给看看绣样的,徐少奶奶若不嫌弃,待进了食府,我陪徐少奶奶换上。” …… 半炷香后,鹤鸣楼的雅间中,大奶奶沈氏的贴身大丫鬟和韩希盈,正抖开一套绸袄和褙子,为顾兰介更衣。 片刻前,韩希盈主动上楼,要挤进来帮忙的,言明自己是小辈,不好不懂礼数。 姚氏诧异,服侍更衣本来就是丫鬟婆子们的事,小姐不参与,哪里就不懂礼数了? 她正暗自嘀咕韩希盈未免太活泼了些,一旁的圈椅上,沈氏已开口与她闲聊“黄夫人身上这件石榴花的云肩,方才希孟说是她绣的?阿孟的绣技,真是没得挑。” 姚氏附和道“这云肩上的石榴花,色艳,轮廓却极雅致,有两宋画作的遗风。对了,大奶奶,听闻缪阿太的绣艺亦是出神入化,顾府和韩府联姻,实乃注定的缘份。” 那边厢,韩希盈忽然主动插话道“我大姐,最近不看宋画咯,改成琢磨倭国的玩意了。” “倭国?”沈氏面色微变,眉间现了肃然之色。 韩希盈仍是一派赤子神情,认真道“嗯,是误劫郑姑娘的那家人,送了一件倭国的衣服赔不是,还有几幅美人图,大姐看了,当宝贝一样,整日琢磨衣服上的针法和画上的技法。我想一道观瞻,郑姑娘却只给看衣服,不让看画。郑姑娘,可凶了。” 穿好褙子的顾兰介,眼角余光瞥到沈氏的模样,温言道“倭国的画匠,近些年确有扬名海外之势,家公的西洋友人们,也提及过。至于刺绣,想来倭人从前与我大明勘合往来时,买去不少绣品,那边总也有手巧心慧之人,或也成他山之玉,我们反倒可以借鉴。” 沈氏冲顾兰介点点头,转向姚氏道“不过,倭人总归和南洋、西洋那边的人不同,倭人与我大明有夙仇,倭人的绫罗书画,少沾些的好。黄夫人,你们余姚,当年也闹过倭患吧?” 姚氏淡淡回道“闹过,嘉靖爷的时候闹的,把前朝谢阁老的家,给灭门了。” 沈氏轻“嘶”一声,叹一句“你看看,吓人呐”。 姚氏却接着展开下文“不过,后来人说,谢阁老的子孙,本就和我大明海商勾结走私,要赖银子,闹崩了,海商就雇了倭国的浪人,血洗谢家。所以,两边扑腾的,其实都是我大明的人,那倭国人,不过就是其中一边儿,雇的狗。” 顾兰介听完,投来赞同的目光,婉声道“从前我们松江府闹倭寇,也差不多,有些是真倭,有些其实是明人内讧。” 沈氏面上的不悦一闪而过,她很快站起来,莞尔一笑“哦,如此。好在如今都太平了,咱们下楼吧,莫教老太太等着。” 姚氏走在最后,盯一眼韩希盈袅袅婷婷的背影,品咂着,这小丫头也十六了,不像是质朴憨直,倒像是别有黠滑,要编排她姐姐的离经叛道之举。 姚氏自被黄尊素解开心结后,又由郑海珠上门陪着、游览过松江市镇,其间郑海珠还主动邀她为义塾授学,她对郑海珠早已没了什么芥蒂,颇愿意与韩、郑二女结交。 她于是在心底记了一笔韩希盈透露韩希孟钻研倭画的事,决定找个合适的机会,说与郑海珠知晓。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说出口的话负责。那小丫头既然敢议论,就拦不住老成的听者提醒她姐姐。 …… 缪老太太今日精神格外健旺。 她兴致勃勃地去池子里,亲自选好大闸蟹。 待蒸好上桌,每位女眷前头,都摆了一套银制的“蟹八件”。 苏松地区,人人爱蟹,个个会用蟹八件,众人也不要丫鬟婆子代劳,嘻嘻哈哈地抓了金毛白肚的壮硕螃蟹,放在各自面前的圆形银台上,敲敲打打、挑挑剪剪。 一时之间,桌面上无数葱葱玉指灵巧翻飞,操持着腰圆锤、长柄斧、细叉、圆头剪子、钎子、小匙等工具。 须臾之间,脂白的蟹肉、橘红的蟹黄,便纷纷入了那一张张胭脂檀口中。 郑海珠端着洗手的菊花水,站在韩希孟身后,忽地注意到,顾家大奶奶沈氏,使用锤子、剪子、叉子、银匙都很正常,因而与其他女眷一样,顺利地吃到了蟹黄、蟹身和蟹钳。唯独到了蟹腿的部分,沈氏卡了壳。 蟹腿里的肉,需要用长针捅出来,但沈氏剪掉蟹腿两头的关节后,试了几次,都没法将针捅进去。 郑海珠看得分明,沈氏的手,做不了这个精细的动作。 郑海珠又斜瞥向沈氏身后的贴身大丫鬟,那丫鬟叫翠榴,有二十岁了,十分机敏伶俐的姑娘,此际也是直勾勾地盯着女主人的手,身体微微前倾了数次,但似乎不敢上前帮忙。 她的手有疾患,她很介意此事,不愿与旁人看起来有异? 郑海珠正默默思忖时,坐在沈氏身边的缪老太太,自自然然地抽手捏过沈氏指间的蟹腿,细钎子一捅,一条滑嫩肥壮的蟹脚肉,便出来了。 沈氏不动声色地接过,抿进嘴中。 郑海珠分明捕捉到了缪老太太眼里一丝悲悯之色。 第四十二章 相识虽新有故情 郑海珠移开目光,看向旁人,瞧见顾家小儿媳李氏,正饶有兴致地望着这边。 得,这位戏精奶奶又要开始表演了。郑海珠想。 果然,李氏眉毛一抬,嘴角一撇,笑吟吟道“哎呀,孔老夫子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吃食有旁人收拾得精细些,直接往嘴里送,自是舒坦。但有三件东西,却是自己边吃边剥,最得趣。一个是瓜子,一个是菱角,再一个……” “再一个就是螃蟹,”大奶奶沈氏在菊花碗里搓洗着手指,云淡风轻地笑道,“老三媳妇每回吃螃蟹的时候,就要拿这个埋汰我。各人有各人的造化,我这手指,是娘胎里带来的不便利,心平气和地认命就成,难道我吃着喝着我姆妈的,还要寻她的错处?” “嗯,老三媳妇说的,确实不对,甘薯也是一边剥皮一边啃着,才有意思。”顾寿潜的娘,二奶奶陆氏,嗓音柔婉地开口,继而转头对下人道,“这螃蟹是鲜美,但吃两个就觉得胃里凉飕飕的,你们去看看,徐少奶奶带来的甘薯蒸好了没?” 二奶奶陆氏是个温善性子,却不愚鲁,平时习惯了用岔开话题来缓和气氛。小说 一边侍奉着的婆子忙接腔道“甘薯已蒸得芯子粉透透的,就等着老太太和奶奶们吩咐上桌呢。” “端上来吧。”缪老太太笑眯眯道。 不多时,下人抬来个青花莲瓣的大盆子,里头挤着一个个绛色萝卜似的甘薯,裂开的外皮中,露出旭日般金色的瓤,氤氲的热气袅袅腾腾,将阵阵甜香送进诸人的鼻子里。 沈氏伸手拿了个两头翘的,奉到缪氏跟前“姆妈,这个好白相,像个元宝呢。趁热吃。” 待缪氏接过后,她自己也拣了个长溜溜的,揉着皮子剥开,吃得津津有味。 缪氏慈蔼地招呼各家奶奶小姐都上手拿甘薯,一面对徐光启的儿媳道“老婆子我从前在宫里当差的时候,万岁爷和娘娘,顶爱吃外头小铺子里蒸的豌豆黄。这个甘薯,香香糯糯,还比豆子栗子甜上几分,若再琢磨琢磨,也能做成细致些的点心。所以,这舶来的东西,未必就要遭笑话。” 顾家那小儿媳李氏,其实也不是真傻,她晓得方才微妙的几个回合里,自己憋不住要随时释放的刻薄,反倒坍了自己的台,遂也想在董家、韩家的女眷以及黄夫人跟前,找补几分颜面回来。 她于是凑着老太太的话头道“姆妈说得对,西洋钟、琉璃灯,都好得很。徐家媳妇,你家信的洋教呀,若是改得让我们好懂些,没准信的人更多。” 她话音刚落,只听席面上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方才郑姑娘也是这样与我说,譬如十字架周围,可以绣玄鸟鸾凤,又譬如,materdei(指圣母)可以立在莲花上,好像观世音菩萨。郑姑娘这些点子真妙,我细细想来,阿爷阿娘与我说的诸多教义,和我在女先生那边学的儒家释家经典,也可以相合。” 开腔的小女孩,正是徐光启的孙女,徐蕙珍。 自开席以来,小蕙珍始终安静斯文地吃东西,此刻突然侃侃而谈起来,言语间还颇有士子生员的条理,全然不像一个七八岁的小闺女,众人不禁都有些惊讶,一时气氛陡然安静。 还是她母亲顾兰介先醒悟过来,回身对着郑海珠,和颜悦色中掺了几分赞赏的意味,说道“郑姑娘,怪不得方才一路过来,阿珍粘着你,你两个很投缘的样子。” 韩希孟从来就有几分金马大刀的性子,听别个夸自己屋里的侍女,也不假谦虚,大大方方道“徐少奶奶,白乐天说,相识虽新有故情,阿珠和珍妹妹能一见如故,也是因为她两个脑瓜子都灵气。” 郑海珠忙俯身道“奶奶和小姐谬赞,是蕙珍小姐虔诚又聪慧,短短数语就让我明白,materdei与观世音菩萨一样,都是慈悲救难的女神仙,我才不揣冒昧,混说几句。” 小蕙珍实则早就对饭桌上几个顾家婶子无趣的对话厌烦了,恰逮了这个机会,站起来对着上座的缪氏,恭敬道“阿太,蕙珍已将饭菜都吃完了,没有浪费。可否请阿太允许蕙珍离席,向郑姑娘再讨教讨教丹青功夫?我和姆妈,要给教会绣一些挂画。” 缪老太太呵呵一乐“去吧小丫头。阿太也给你们支个招,你和郑姑娘琢磨琢磨,怎生在那十字架周围,再画上五谷杂粮,对了,别忘了,还有你爷爷引种到松江来的甘薯。民以食为天,谁给老百姓吃饱肚子,老百姓就信谁。” …… 鹤鸣楼这样只接待城中官绅及女眷的高级食府,最晓得客人们的习惯,因而在主楼东边,还辟出一间雅阁。 小轩窗外蕉叶芙蓉、假山秀石,屋内则布置成书房模样,长几、笔墨、宣纸、颜料一应俱全,供客人们吟诗作对、舞文弄墨。 郑海珠在案几上铺开纸。 兴致勃勃的小蕙珍,则将磨好的墨的砚台移到她面前,然后跪到圆几上,盯着宣纸。 郑海珠侧头看她,觉得小姑娘瞪着两个圆眼睛,腮帮子鼓鼓的,又萌又机灵,不由想起前世在现代,自己养的两只猫咪。那些文思枯竭、交不了稿子、爆不了更的夜晚,两只猫就这般一左一右陪在自己身边,瞅着键盘或者屏幕,加油鼓劲似的。 不过此刻,郑海珠没有上辈子卡文的痛苦感觉,而是下笔如有神。 寄托灵魂的这具原身,留着女红与丹青的手指肌肉记忆,郑海珠从漳州龙溪县醒来的头几天,就发现自己能画工笔线稿,和当地织漳绒的画本师傅,不差太多。而自己拥有一个现代人关于中外美术史知识的积累,以及开阔发散的思维,则大大加持了这个原本简单的金手指。 韩希孟钻研日本浮世绘的那几日,郑海珠毫不犹豫地给女主人画出一幅减配版的葛饰北斋《凤凰》。 葛饰北斋是一百多年后的日本浮世绘画家,此世的明代人也好、东瀛人也罢,自然都不晓得。韩希孟从未见过那样与众不同的凤凰,又有形,又无形,看凤不是凤,飘渺浑沌中,惊喜中盘究起来,郑海珠只说白日里看久了几幅倭画,夜间梦到一些轮廓,添上对小姐擅长的乱针绣的理解,便成就凤凰画稿。 一旦触类旁通,思维便打开了局面,现下对于天主教画作与绣品的构思,也是如此。 即使没有缪老太太和顾兰介的鼓励,郑海珠也坚信,将徐光启信奉的洋教,在宣传物料上进行本土化,是可行的。 因为真实的历史中,后世不少出土画卷、书籍显示,明末清初天主教在中国的传播,大量借鉴了本土宗教的传说。 而这种受欢迎的物料,宣传画、绣品的盈利,将是她养义塾的基金来源之一。 所以,今日天赐的投徐家所好的机会,不能错过。 郑海珠先画了福建人最熟悉的德化白瓷观音轮廓,踩在莲花上。 然后,回忆了一下参观西方美术画展时见过的各种圣母圣子像,她给观音大士画了一个镶金边的孔雀蓝袍子,再塞进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头发微卷,绝不画肚兜,和观音一样都描了两个金圈,看着既像送子观音,又像圣母玛利亚抱着耶稣。 继而,郑海珠想到了从颜思齐那里讨来的早期浮世绘的富士山线条,画在人像背后,又添了仙鹤、凤凰、锦鸡,反正什么鸟吉祥,就给画上。人像的前景,则是模仿的葛饰北斋的《神奈川海浪》,画了一片浪花。 徐蕙珍聚精会神地看到此处,好奇道“阿珠姐姐,这个山和水,是哪里呀?” 郑海珠道“你们教的典籍,是不是有一部叫《圣经》?圣经里是不是有一个故事叫出埃及记?里面提到红海?佛教里,是不是有个山叫须弥山?蕙珍小姐你看哈,我们大明百姓,你不管是传天主教还是传佛教,讲红海、讲须弥山,他们未必听得明白。但你一说西王母的仙山,观音的南海,大伙儿从小就熟悉,一定秒懂。” “秒是什么?”徐蕙珍一脸问号,但很快恍然大悟,“你说的是不是一种很短的时间?祖父教过我,泰西先生(指利玛窦)的国度里,计时不用时辰、刻、息,他们用小时、分、秒。所以,秒懂,就是很容易懂的意思?” 郑海珠咧嘴大赞一句正确,心道,果然最好的学区房,就是家长的书房。 小蕙珍却并没有得意之色,而是盯着线稿布局图,很认真地琢磨各处区域,分别用什么丝线和针法。 二人正拿着绣绷比划到画稿上时,只听身后的窗户吱呀一响。 郑海珠和徐蕙珍回头看,只见一个青衣蓝裙的年轻女子,手脚并用、着急慌忙地从窗台爬进屋来。 “你……” “郑姑娘,是我!茹韭儿!” 不待郑海珠眼里惶惑见浓,那年轻女子已自报家门。 郑海珠闻言再细瞧,认出来,是府城月河边的烟花巷里的姑娘。 第四十三章 救风尘(上) 郑海珠竟会与烟花柳巷的姑娘认识,说来还是因为她那想在刺绣题材上有所突破的女主人。 韩希孟自看过日本浮世绘的图后,便发了念头,要学唐寅画蜀伎那般,绣出江南的风月丽人。 但韩希孟在绣样花本上试画了十余幅线稿,总是不满意,于是打发郑海珠以采买的由头多出门,去观察真实的人物。 松江府的月河附近,勾栏茶寮、妓馆酒肆林立,有小秦淮之称。 纵是白日里,站在酱菜作坊、针线铺子里挑拣片刻,郑海珠也能看到不少从水畔桥上行过的莺莺燕燕。 有一回,郑海珠从卖黄泥螺的香糟坊里钻出来,便见到一位穿曙红色袄裙的娇小姑娘,并随侍的一个婆子,正立在代写家书的摊头前,揪着个青皮小子不放。 郑海珠上前一听,原来是青皮要赖掉五分银子的书资。 摊主是个瘦弱潦倒的中年人,面有赧色,息事宁人地说着算了。 但姑娘和婆子不依不饶,姑娘更是泼辣,直接就要将手伸到小子衣襟里去掏褡裢,引得围观的人笑着起哄。 恰此时,那青皮小子的同伴赶过来,将仗义出头的两个女子围住。 眼见着红衣姑娘和婆子要挨打,周遭的士庶却只看好戏似地等着。 这些男人都是死的吗?郑海珠的怒火,噌地就窜上来。 她钻出人群,厉声喝骂“我是韩府的郑氏,才因襄助朝廷剿匪,从府衙领了嘉赏的。你们今日若造次,我定去府衙推官黄大人那里举告你们!” 围观的闲杂里,有熟悉城中热事时讯的,认出郑海珠来,呱啦爽脆地助了几句声势,恶人们相信郑海珠确实和官府大员有几分交情后,气焰果然矮了几分,领头的那个粗哼一声,扔下几个金背铜钱,招呼着左右,骂骂咧咧走了。 红衣姑娘等人,殷殷地向郑海珠道谢。 一番交谈后,郑海珠才晓得,红衣女子叫茹韭儿,是附近青枫楼的清倌人,随侍的婆子姓范,而那支出摊头的潦倒中年人,则是范婆婆从前侍奉的红倌人的恩客。恩客原本是个八品小官,因失职而被黜回布衣,田产也遭籍没,穷困落魄,只得靠给人代书糊口。 范婆婆的旧主,前几年就得痨病死了,范婆婆却记得这中年文士曾经的善待,有时偷偷地从妓馆顺两个饼子给他吃,也与茹韭儿说过缘由。今日主仆二人见他受欺负,自是挺身而出。 郑海珠穿越来此世,鼓着一腔子闯荡的勇气,自己带着侄儿从闽南来到江南,一路上见过不少底层讨生活的百姓,便是没有韩希孟的影响,她一个现代女性,也不会浅薄幼稚地把伎女定义为低贱人群。 何况茹韭儿这般侠义,胜过多少作壁上观的大男人。 那日,郑海珠做东,请茹韭儿和范婆婆下了趟馆子,相谈甚欢。 茹韭儿主仆没想到,传闻中韩家那个有些不寻常的外乡自梳女,竟连良贱鸿沟也不太在意似的。 郑海珠则收获更大,她在这个对女性压制禁锢的朝代,绝知此事要躬行地,接触到了茹韭儿这样身在泥淖、心气儿却在往道法澄明处冒着窜着的烟花女子。 如此一来二去,两人算是结了交情。 此刻,茹韭儿一张俏脸上布满急色。 “郑姐姐,长话短说,我今日陪一位客人行山,原是要半路甩脱客人,与相好的阮公子约了私逃的,不想阮公子还没到,妓馆倒好像得了风声似的,方才有龟公带着护院往后山来,竟是越围越近。万幸我看到姐姐陪着那些奶奶们在此处用膳,便进来求姐姐掩藏……” 郑海珠神情一凛“阮公子,就是你前些时日说的要为你赎身之人?” “正是,原本我若再撑得大半年,攒下的银两够赎身了,但他急于带我赴京,我们就准备逃……” 茹韭儿还在嗫嚅,躲在郑海珠身后的徐蕙珍忽然开腔道“这个公子想带你走,却要花你的钱,已是不够体面。钱不够便撺掇你私逃,更是不对。” 郑海珠扭头,有些惊讶地看着徐蕙珍。 徐蕙珍仍是一副小大人似的端然“郑姑娘,你们所言,我约略晓得是什么意思。我家开的慈恩堂里,也有和这位女郎般的人,来祷告,说出她们的悲伤与难处……” 茹韭儿打断她道“小姐原来是慈恩堂的东家,那你该明白,你们那洋教的教义中有一条,就是勿妄证,即,不可对自己不知道的事妄加评判。我们做这一行的,与自愿给世家做长雇、每月领工钱的人截然不同,我们入火坑时皆不得以,想要跳出火坑时又被百般讹诈刁难,你这金枝玉叶的大小姐,不知实情,只用买卖人守契的眼光来判断我与阮公子体面不体面、做得对不对,本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徐蕙珍抿着小嘴听完,偏头思量须臾,竟严肃地点点头道“嗯,你说得也有道理。” 这短暂的一个回合里,郑海珠已决定要帮茹韭儿,唯觉得徐光启的孙女儿也在,可有些难办。 不料徐蕙珍仿佛被茹韭儿反驳得服气了,竟干脆指着书房竹榻下的一个大木箱道“那你就藏那儿吧,你个子小,我们拿画轴盖着你。就算那些男仆能进得鹤鸣楼,我是徐家女眷,与郑姐姐在此处作画,他们又不是官府衙役,不敢太造次,最多也只得在门外观望一眼。” 郑海珠和茹韭儿听了,皆觉得这是情急之中最合理的法子了。 她们忙拖出木箱,茹韭儿躬身蜷了进去,郑海珠特意寻出几个青蓝色绢帛裱画的卷轴盖上,与茹韭儿的布衣颜色一致,然后和徐蕙珍用力将木箱推进去,再寻几个圆凳零散排布四周,挡住光线。 郑海珠和徐蕙珍依旧回到桌边,一面调色描线,一面侧耳倾听外头动静。 果然,过不得多久,有嘈嘈的男子声音传来。 郑海珠提着笔,踱步到门边,恰见到顾家大奶奶的贴身丫鬟翠榴,也从宴饮的花厅里走到院中,带了几分冷傲之气,问鹤鸣楼掌柜何事。 茹韭儿卖身的青枫楼,乃府城排得上名号的妓馆。鹤鸣楼掌柜听说是青枫楼搜山搜村寻人,亦不敢生硬地拒绝,只得躬身哈腰地向翠榴诉苦。 翠榴倒不与那掌柜发火,只盯着掌柜身后的几人道“里头是顾家董家的奶奶小姐们,还有黄大人的夫人,你们觉着在此处叨扰,像样吗?” 青枫楼领头的龟公,一看就是个阴戾黠诈的狠角色。 但闻听真的是城中显贵的女眷在开席,他毕竟畏惧她们的夫家,忙压着嗓子道“姐儿莫怪,我们只进那些空房里瞧瞧,夫人们吃酒之处,定是避开的。” 翠榴不耐地摆摆手,不再回应对方,抱着胳膊在花厅门口站了,瞧着龟公排布手下往鹤鸣楼的几处空闲雅间去搜。 正在这时,院外又冲进来一位年轻男子,二十上下的年纪,容长脸,肤色白皙,眉目俊朗,一身细菱格的纹锦直裰。 分明是个风姿不俗的贵公子,手中却抱着一团水红色的衣服,隐约露出鲜艳绣花和马面裙的褶皱,一看就是妇人的裙衫,令他显得颇为怪异。 第四十四章 救风尘(下) 鹤鸣楼的掌柜向那锦袍年轻人作个揖“公子尊驾莅临,可是用膳?” 年轻人面露讪讪之情,冲着龟公努努嘴“和他们一起的,寻人。” 掌柜眼中疑色未浓,年轻人已跟着龟公移步东头的书阁前。 龟公目光犀利,从衣着和气度判断出,拦在门口的郑海珠,绝不是低等的跟班丫鬟,遂客客气气地打招呼“姑娘见谅。” 郑海珠淡淡道“方才我已听见了。里头是徐府的小姐,足下不能进去。” 她“足下”二字的尊称,是对着龟公身边的锦袍公子所说。 郑海珠认出公子手里的妇人衣服,正是茹韭儿常穿的绣有晚香玉花朵的红裙,心中便猜了七八分,这清秀温文的公子,大约就是茹韭儿今日甩脱的客人。 她觉得奇怪的是,这锦袍公子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恼火之意,更不似寻常看热闹的人那样兴奋。 公子的眼中,尴尬如风卷尘叶般淡去后,流露出几分无奈。 他冲郑海珠拱拱手,控制着自己的身形,不敢逾矩似地,朝书阁中打望须臾,对龟公道“里头没有古怪。” 龟公心里骂一句戆卵。 往来青枫楼的这些官绅文士,龟公见得多了,一个个说起官场见闻或者文章诗赋,滔滔不绝,多能耐似的,其实江湖道行浅得很。 龟公皮笑肉不笑地抖了抖腮肉,向屋中的徐蕙珍道“徐家小姐,我们要找的人,染有恶厉之疾,最是会过给旁人,小姐若见到一个大眼睛瓜子脸、右边眉心有颗痣的姑娘,千万别靠近。” 徐蕙珍扬着脸,遥遥对着门外两名成年男子,目光沉静,点点头,算是表示知道了。 这机灵的小姑娘,心中正嗤笑龟公的拙劣激将法,本不想开腔,忽地望见母亲自花厅疾走而来,倒是微微一慌。 若母亲将她拉走,这屋子岂非就能教那妓坊的人搜了? 于是端出一副懒得再搭理外人的模样,埋头又去调试颜料,执起羊毫笔,在郑海珠画了一半的绣样旁边开始描摹。 顾兰介已走到门口。她方才听得院中嘈杂,担心年幼的女儿,即刻离席出来,向丫鬟翠榴问明情形。 此时,她当然自高身份,不会去与龟公说话,只见到郑海珠妥妥贴贴拦在屋外,放心了些,温言道声“你们画得如何了”,便径直走进书阁。 徐蕙珍作出兴高采烈的神态,向母亲展示郑海珠勾勒的莲座玛丽亚,一叠声地介绍着传教的新奇点子。 门外的郑海珠于紧张中,又暗自赞叹,徐光启这小孙女儿还不到十岁,竟这般沉着镇定。 一旁的锦袍公子见此情形,竟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轻咳一声,彬彬有礼地对郑海珠道“告辞。” 然那龟公却转了转眼珠,往书阁的东窗绕过去。 郑海珠估摸他是去看墙外窗下可有人踩过的痕迹。所幸这书阁外既非泥地也无灌木,绒绒一层野草。 片刻前,郑海珠已从屋内警觉地察探过,看不出茹韭儿的脚印。 孰料,那龟公突然之间提高了嗓门,叫道“茹韭儿!你就藏在此处!” 屋里屋外的诸人皆是一惊。 刹那降临的寂静默然中,龟公背袖昂首,隔着窗棂,轻蔑地向屋内道“茹韭儿,你今日头发上搽的,仍是阮公子给你调的‘赛兰香’吧!” 听到他的呼喝之声,花厅方向的丫鬟翠榴与鹤鸣楼掌柜,并那几个妓馆的护院,都跑了过来。 龟公越发端出一副志在必得的腔势,踱回书阁正门,狞笑着对众人道“好教各位得知,那个姓阮的小子,当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他有个叫阮大铖的族兄,今岁中的进士,昨日遣人来松江寻他、招为跟班,叫去应天府逢迎官场。更巧的是,原来咱们青枫楼的东家,竟与提携阮大铖的座主沾亲带故。姓阮的小子对自己的前程生了念想,自然不敢再拐走我家的姑娘,这不,晌午便来我家报了信,还给了一瓶这个,说是用自家所种的兰花给茹韭儿调的香水。” 龟公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拔了布塞子,洋洋得意地向屋中人发出最后通牒“韭儿姑娘,你那相好的与我们说,世人都道兰花的香味,是什么远什么清,偏他家种的这个兰花气味辛烈,莫说松江城,便是整个江南,也找不出第二款。方才,老子可是嗅得分明,窗户那边的这个赛兰香,比你脱下来的红裙子上的气味,更浓。” “啊?是么?”那锦袍公子揪起手里裙子闻了闻,认真道,“我怎滴闻不出什么辛烈之气。” 龟公本非体面人,也不在乎脸皮,干脆呵呵一笑“陶公子,小的在青枫楼干了一十八年,什么姑娘身上的香水脂粉味没闻过?鼻子自然比狗都灵。哎唷,韭儿姑娘终于出来了!” 随着龟公最后那句话,门口诸人扭头看向屋中,但见茹韭儿发髻凌乱,面如土色地现身书桌边。 她捋了捋鬓边散发,振一振衣袖,向顾兰介跪下,一边磕头一边大声道“奶奶,小姐和那位姑娘进来时,奴家已躲在屋中。奴家愚笨讨嫌,此番惊扰了小姐,求奶奶恕罪。” 顾兰介何其聪慧的,片刻前茹韭儿钻出来时,徐蕙珍那低低的一声“哎”里,懊恼多过惊吓,显然早就晓得箱子里藏着谁,她这个近在咫尺的母亲怎会听不出来。 自己的女儿,还有郑姑娘,甚至这个错付痴心的茹韭儿,都是心善的孩子啊。 顾兰介这般想着,和颜悦色地抬手示意茹韭儿起来,然后走出屋子,扫视众人,先对翠榴道“你回花厅去,与老太太禀报,说有外客来寻人,没什么大事。” “是。” 翠榴离得远了,顾兰介板起面孔,对那龟公道“我们徐家的慈恩堂里,也常有月河附近的姑娘们来祷告。这个丫头,我虽瞧着面生,但今日好歹也是在我眼皮底下过了的,你们青枫楼既寻着了人,便莫难为她了。” 徐顾氏话音刚落,那姓陶的锦衣公子就连连点头,顺着意思道“这位奶奶说得在理,奶奶放心,在下跟着他们,将韭儿姑娘送回城中。” 他走到茹韭儿身边,把一直兢兢业业捧着的褙子裙子递还给她。 茹韭儿当时借口小解,脱下华丽衣衫逃走,此刻只觉得十分亏欠这被自己欺骗的新客人。 又想起自己山盟海誓的阮郎,转头就因着八字都没一撇的前程,深情变薄情,还不如眼前这位相识才三日的陶公子懂得可怜自己。 茹韭儿轻言一声“陶公子对不住”,趁着转身披上红褙子的瞬间,望着郑海珠。 那眼神,自嘲到了极致。 旋即,茹韭儿看懂了郑海珠回馈的担忧之情,转向徐顾氏道“奴家后头去慈恩堂洒扫帮忙,唯求奶奶莫嫌弃。” 这是表明了,自己虽哀恨,却不会有寻短见的傻念头。 顾兰介温和道“神说,愿施仁爱,愿怜惜如江河涌流。姑娘,我怎会嫌弃你,回头得了空,就过来吧。” 待一行人出门走远,小蕙珍跑出来,蹭到顾兰介身边,如猫儿般低低叫了声“娘”。 顾兰介温柔地抚摸女儿的发髻,侧头向肃容而立的郑海珠道“我方才说了,不是什么大事。你们继续进去画画吧。” 第四十五章 陶公子 这一日夜间,韩希孟屏退了院里的婆子丫鬟,在绣绷前坐下来。 郑海珠一五一十地将鹤鸣楼那番横生枝节,简短地说完,轻声告罪。 韩希孟拨弄着各色丝线的葱葱玉指抬起来,虚摆几下,温和而诚挚地说道“我怎会叱责你糊涂?你今日出头帮那茹韭儿,实则与当初在船上没有丢下我去逃命,是一样的心性。我自己因你的侠气硬气得过好处,回头却对你欲救别人而不以为然,这不就是双标?” “双标”这么现代的网络用词,是郑海珠说给韩希孟听的。 她穿越后,来投奔这位正史上留有美誉的江南名媛,便有意地灌输后世现代人的语汇。 语言的本质是思维沉淀,如果一个读书人,在潜移默化中,融合了你的语言习惯,往往也意味着他或她接受了你的思想。 而韩希孟这样从小读书识字的闺秀,理解新事物,既不困难,也无犹疑。 皆当作是福建商贸发达的沿海所习以为常的舶来语言。 郑海珠目光盈盈,笑得十分舒朗“小姐这样说,我比得了金山银山还欢喜。” 韩希孟低头思忖片刻,面上欣然之色更浓“徐府果如兰室,众馨盈家。徐翰林出钱雇人,种那番薯,以防饥荒突至。徐家媳妇也是个有担当的,她那样剔透的心思,怎会不知今日缘由,她是出头作主,为你挡了一顿大责罚。”小说 郑海珠恳切道“阿珠明白。所以,阿珠斗胆与小姐说得深些,信土教、信洋教,和学汉画、学倭画一样,未必就是判断人之善恶的纲常规矩。关键还是要看,信了以后、学了以后,用来干什么。” 韩希孟点头,起身走到堂屋一角另一架绣绷前,掀开盖在上面的绢纱。 那是一副主旨宏大的绣品,主仆二人在完工之前,却不想在宅子里声张。 韩希孟仔细打量着彩线演绎出的战争画面,缓缓道“是啊,譬如那些信土教的,原本也是穷苦出身,但聚在一起,便打着这个公神那个母神的名号,四处劫掠,欺负起百姓来,凶狠异常。而徐翰林他们呢,信了洋教,哪有如外头瞎传的那般,将百姓挖心煮肺去供奉洋神,分明做了不少善事。” 歇了歇,她又转了喜滋滋的容色,婉婉道“顾二哥的娘,没有嫌弃我脚大,还偷偷与我说,羡慕我走路利索。那位当家的沈大伯母,也是和和气气的。小婶娘嘛,说话有些冲,但人好像也不坏,真的坏人不会像她那样傻不愣登的。” 郑海珠正盼着女主人转到这个话题上来,遂走过去,正色对韩希孟道“小姐,顾家的奶奶们究竟是什么性子,阿珠不好没规矩地评说。但下山后,我将黄夫人送回宅邸时,她问我,你家小姐可是得了蛮夷之地的花样子,在学着绣,回头给她瞧瞧稀罕。她说是三小姐告诉她们的。” 韩希孟转身,在琉璃灯的烛火中看着郑海珠。 阿珠那最后一句,语含他意,流露出提醒警示,韩希孟岂会不察? “阿珠,你认为希盈往外说是非?” “小姐,她不仅仅是个是非精,她对你是笑面虎。顾家那般好,嫁过去的却是你,不是她。她根本不愿意承认你与顾二公子情投意合、天造地设,她对你这桩姻缘的看法只有我姐姐不就仗着当家的二婶宠她、才寻得这门好亲事嘛。” “阿珠!你把小丫头想得不堪了些。” “小姐,她及笄了,不是小丫头。我也不是空穴来风地想出一头笑面虎,是我看到、听到的情形,让我作此定论。” 韩希孟语塞,继而叹口气。 郑海珠于她而言,与其说是女仆,毋宁说是女伴。 这个女伴,很多时候都会发出并不阿谀顺从的声音,韩希孟反倒更敬她几分。 沉吟须臾,韩希孟才说道“阿盈妹妹本性不坏,爹娘的情形害了她。我当然信你不会信口雌黄,所以这幅绣样成画之前,我也未让她瞧见过,免得生事。最多让她看到我对着那些风景翎毛的倭画描的样子。家中仆妇众多,太瞒着反倒古怪。” 郑海珠道“小姐与三姑娘是手足,天然地对她宽怀,也是人伦常情。但我是小姐的仆婢,为人臣属的本分,只看主人安危,不虑其他。” 韩希孟扑哧笑了“晓得晓得,你就是我的门神。哎,但有一桩,只你我二人的时候,你莫要一口一个臣属、仆婢的。虽说如今大明时兴的是长雇,不都是家奴了,但你见过哪家的主人,与自己的长雇合计着开书院的?嗯,用你的话说,叫什么,合伙人?阿珠,我是真的将你看作手帕交了,不可继续与我生分。” …… 过得两日,申时,郑海珠去黄府给姚氏送完刺绣的花本子,往回走了一程,忽听身后有人喊“阿珠小姐。” 竟是岱山岛上伺候过自己的盐场女管事,石月兰。 石月兰当初对郑海珠的印象不错,只有一点不解颜大当家那般好的男子,这位阿珠小姐为何就不跟了他。 石月兰与丈夫老唐说起此事,老唐笑话自己婆娘脑子笨,言道必是陆地上有更富贵的姻缘在等着阿珠小姐,说不准就是东家的少爷。书香人家出来的女子嘛,看不上海商也不奇怪。 但今日瞧来,郑海珠仍是简素的装扮,面上不施脂粉,走路大步流星风风火火,显然仍是为东家出门办事的仆妇,哪里是做了什么奶奶姨娘的模样。 石月兰不觉松一口气。好事多磨,说不定兜兜转转,颜大当家还是能与阿珠小姐做成鸳鸯的哩。 郑海珠见到石月兰也很惊喜,问她来岸上的缘由。 月兰拉她到墙角,轻声道“老唐要替颜大当家走些银子到江南各处的票号去,我也跟着。大当家离岛时吩咐过我两公婆的,但凡有机会,须来瞧瞧阿珠小姐。颜老爷他,总还是怕小姐你受委屈。” 月兰特别强调了最后一句,郑海珠却大咧咧笑道“我好得很,东家从老爷奶奶到小姐们,都是善人。颜大哥担心我,我还担心他这趟买卖呢,莫将我的本儿蚀进去。” 月兰是有分寸的人,咂摸着郑海珠没有旖旎之色,便不再自以为是地说叨大当家的情谊,只恭敬道“南汇咀那边的唐家宅子,是自己人,大当家回头走船顺当,若有花红给阿珠小姐带上岸,那边会有人来请小姐给个示下。” 郑海珠很认真地点头道“想到这一节就好。咱们虽不偷不抢,靠的下血本、辛苦跑船贩货去挣银子,但我毕竟是缙绅家的仆妇,颜大哥真与我分润的话,银子怎么个提法,须小心合计。对了,月兰你吃过点心没?我陪你吃两屉蟹粉小笼,不费时辰的,我酉初回到韩府就行。” 石月兰忙道“小姐的心意领了,但我身上还有个急事。你可还记得在岛上给你治伤的邵郎中?唉,都说医者不自医,他秋后病重,眼看着熬不住,就起了叶落归根的念头,求我们载他回宁波,不想今早船刚靠岸,他就咽了气。我们乡下人的规矩,今夜要给他念经超度,不然那游魂就会变成恶魄。我现下,得去寻个佛门师傅。” 郑海珠了然,给月兰指点了几处东边的正经佛寺,与她道别。 …… 翌日,郑海珠得了韩系孟的体恤,以配丝线为由,坐船到月河,想打听打听茹韭儿被捉回去后的情形。 青枫楼的门子本就识得郑海珠,今又得了她五分银,十分巴结地报告道“这几日韭儿姑娘没挨打,更没寻死觅活地,天天都由那陶公子请出去散心,今也是一早就出去了。” 郑海珠略宽心,踱到巷子外。 月河地处闹市,地屋牙行也在河畔。郑海珠寻到个面目斯文的年轻牙人,仔细打听租赁城东北场院的价码。 郑海珠设想中的义塾,是接收城市小手工业者和城郊农民的孩子的,越是女娃,越要收。 要在女子学校教育为零的时代,让开局顺利点儿,义塾就不得不先打着“设帐授女红”的擦边球旗号,并且注意安全。郑海珠此前询问黄尊素时,黄尊素也叮嘱她,义塾的选址,尽量远离教授制艺(即科举应试)的书院,又因女娃扎堆,最好避开军士和打行青皮聚集之处。 松江城的南边是府学和各间私家书院。北边和西边和东南,则都有校场军营。 只有东北片是寺院庵堂、园林山水,又离顾府不远,最合适。 郑海珠向那地屋牙人咨询良久,约定腊月前给他准信后,送上一钱银子表示感谢。 牙人虚意推辞道“我们这一行,不成交,不好拿客官银子的。” 郑海珠起身福礼“岂能白白占用足下半个时辰。” 牙人眉花眼笑地接了银子,心想这韩府的郑氏女果如传言,行事像男儿,蛮利落大气。 做掮客的,最是心思活,念头一转,便进一步攀搭道“郑姑娘,你那义塾若收女娃娃,在下可以送家中小妹去不?” 郑海珠莞尔“当然欢迎,足下这般明敏,令妹定然也是甚肖兄长的好苗子,不出来读书,可惜了。” “哎,”牙人摆手笑道,“一个女孩家,哪敢谈什么读书,学点上品的针线功夫,说婆家时能有拿得出手的绣活,就上上大吉喽。” 郑海珠也不与他深辩,只端起茶盏啜饮一口,见行里来客多起来,体恤道“足下且去忙吧,小妇吃两口茶,润一润喉咙,就告辞。” “好,好,姑娘自便,万勿拘礼。” 郑海珠临窗而坐,观赏月河岸边熙攘男女的群像。 没过多久,她便探身出去,唤道“韭儿!” 茹韭儿正由那陶公子搀一把,从一条三橹雕梁船上下来。 茹韭儿虽不算松江烟花柳巷里顶尖的清倌人,也是有几分心气的,这一回遇着阮郎的情劫,所托非人,神思大殇,区区数日哪里就真的缓过精气神来。 但她感念郑海珠的侠义与关切,强作几分笑颜道“郑姑娘信我,韭儿不傻,此番纵然沦为曲中笑柄,亦不会想不开。” 郑海珠轻吁一口气,柔声道“人生在世,如船行江河,风之顺逆、水之深浅,哪有次次笃定的。我是舍弃姻缘的自梳人,却也多嘴劝你一句,莫要因这一回的行差踏错,就此闭了心门,立誓再不入情关。” “郑姑娘说得极是,”一边的陶公子浅笑点头,又从跟过来的童仆手里接过一个小小的布包,交给茹韭儿,“韭儿姑娘,在下过几日就要离开松江,无以为勉,这草衣道人所编的这几册游记,便赠给姑娘吧。” “草衣道人?”郑海珠眸色一亮,问道,“可是应天府旧院的王微先生?” 王微,乃晚明江南名妓,“草衣道人”是她的号。王微长于诗文,与诸多文人有来往,名气不在柳如是之下。 郑海珠上辈子到底毕业于史地研究所的明清史专业,虽然为了糊口,主要写古偶流量剧,但知识面绝不止于“秦淮八艳”这点大路货。 那陶公子却奇道“郑姑娘也晓得她?” “嗯,”郑海珠自自然然道,“草衣道人与韭儿一样,诗文佳美,你们这些大才子自然懂得欣赏,我们这些识文断字的女子,也很喜欢呀。” 陶公子展眉。 这位韩府的婢女,不但有几分义气,还挺会说话,简简单单的一句,就把在场的和不在场的人,都夸了。 但也夸得真挚,不见酸媚样儿。 茹韭儿听郑海珠将自己与赫赫有名的王微相提并论,心情于怅然中,也回暖了几分。 又想到,陶公子不计前嫌,还出资来邀,游河论诗,给自己在行内挽回诸多颜面,茹韭儿遂向郑海珠道“阿珠姐姐,我央你帮个忙。陶公子今日要寻访一位故人,住在城北的九莲庵。我现下实在乏力,撑不住身子了,可否拜托阿珠姐姐引陶公子去一趟?” 郑海珠当即明白了,故人应是尼姑,陶公子不便单独去拜访,于是看看日头,爽快道“好,我左右是要搭船回韩府的,正可给陶公子做一回向导。” 第四十六章 原来姓张 郑海珠不施粉黛,一头盘起的乌发裹在靛蓝头巾里,通身素色衣裤,走在月河熙来攘往的艳妆华服女子中,比背景板里的群众演员还没存在感。 如此甚好,她跟着陶公子登船,就像个寻常婢子,完全不惹眼。 陶公子今日包下的游船,论形制,乃是一艘“仙舟”,比画舫、灯船小许多,却也是雕柱绮窗、装饰不俗。 郑海珠用本地吴语和船家交谈几句,转头向陶公子道“城北确实有个九莲庵,小妇约略知晓该怎么走了。此去航程不到一个时辰。” 陶公子微笑致谢,折身进到小舱里,和自己的僮仆在案几上捣鼓了一会儿,提出一个小小的铜炉。 郑海珠闻到一股清甜的馨香,但见铜炉隔片上,红褐色的粉末聚成一个曲折连环的福字。 这是打香篆,宋明士大夫和千金小姐喜爱的风雅游戏。 “这香,莫不是用荔枝壳碾的?”郑海珠好奇地问道。 她在韩府,常见到奶奶小姐们打香篆玩,但都是些昂贵的原材料。郑海珠自嘲如牛嚼牡丹,实在闻不出什么境界来,反倒不如眼前这个荔枝果香的好闻。 陶公子展颜道“正是用荔枝壳蒸煮后,晒干碾成齑粉做的,此乃家母的独门手艺。我出门游历时,总会带着荔枝香,什么沉、檀、龙、奢的,都比不上它。” 他颇为放松地吸了吸鼻子,又举目四望两岸街镇景象,由衷道“南直隶各府甚是繁华,来年定要陪母亲重游。女子嫁人后便囿于后宅,若非夫君儿子赴外地做官,她们只怕一辈子也踏不出本县,实在可怜。” 郑海珠闻言,颇有些惊讶。 这陶公子对茹韭儿表现出大度与回护,郑海珠原本只以为是多情文士追求才妓的老套剧本。 今日察言观色,却发现他对茹韭儿的安慰,带着无所图的质朴纯粹,连道别时的眼神,也明净坦然。 此刻听他自然流露的慨叹,更没什么矫作,纯然出于对女子境遇有感而发的悲悯。 郑海珠瞄了一眼陶公子头上的方巾。 明代只有获得生员资格的男子,才能戴方巾。戴方巾的陶公子,至少是个秀才了,从衣料质地和用度之讲究来看,家世应也不凡。 如此身份,没有纨绔相,且还怀有同情心,更是难得。 “冒昧一问,公子仙乡何处?” “哦,浙江山阴。” 原来是绍兴人,口音不太重,说的是南直隶官话。 郑海珠露出真诚的神往之色“好地方,兰亭集序啊,还有沈园。” 陶公子温和地笑笑“是的,我们山阴颇多古迹。” 一个小小婢女竟知道书圣王羲之,以及陆游与唐婉的故事,陶公子倒不觉得奇怪。 他虽年轻,阅历却不浅,在江南各处游学后,明白不少妓馆女郎和豪门婢女,或受本馆和主人文风熏陶,或原本就出身于读书人家,见识学养,未必逊于那些生员男子。 冬月未至,申时前的阳光仍有暖意,船舱外摆着几把铺有锦褥的圈椅,彬彬有礼的陶公子让郑海珠莫要拘束,坐下饮茶休息。 他自己也靠在椅中,捧起一本薄册,安静地阅读。 郑海珠瞧那书封上印着“山歌”二字,忍不住又道“公子看的,可是姑苏冯梦龙先生的集子?” 冯梦龙为后人熟悉的成就,是编了明代话本集《警世恒言》等,但此时离“三言”问世还早,刊印出版的,是他的吴地山歌集, 陶公子抬起头。 这一回,他看向郑海珠的目光,明显带着惊喜。 再是识文断字,能知晓冯梦龙《山歌集》这样的冷门书,也殊为难得。 郑海珠毫无炫耀之色,婉婉道“家兄生前读书,涉猎甚广,对冯先生奔走收集曲词之举更是赞叹。家兄曾与我说,浩浩诗文里,不知多少虚情假意之作,但茫茫山歌,却皆为真情流露。因山歌不必像诗文那般,或争荣,或媚上,或为求取功名。” “说得好哇!”陶公子脱口赞道。 喝完彩,陶公子又有些惘然。 他自幼爱读杂书,却很快就不得不像这个时代的许多男子那样,开始学习八股制艺。 这种钻营应试的伎俩,杂以科场人情世故,真是镂空文士之肝肠,消磨豪杰之志气,哪里像读史记、读话本、读山歌曲词这般性灵酣畅。 陶公子没想到,自己时常泛起的腹诽,今日从一位萍水相逢的同龄女子口中,痛痛快快说出来了。 他于是掩卷,望向郑海珠,语气不知不觉就带上了会心之意,轻叹道“女子受制于礼俗,男子受制于文章,世间这许多清清白白的好人,皆戴枷锁。” 怅然之音未落,忽听左岸传来高呼声。 “阿兄,是我呀,快把船摇过来!” 小仙舟靠岸,一个长身俊脸、袍衫华美的青年郎君“咚”地跳上甲板,身后跟着的小厮,所穿的布衣也厚实洁净。 青年冲陶公子嘿嘿一笑,转头盯着郑海珠,大大咧咧道“咦,这是哪楼哪院的姑娘,怎么穿得如此寒碜。” 陶公子皱眉,沉声喝道“胡言乱语!郑姑娘是本府士绅的女眷,萍水相逢,热心为我这外乡人带个路,去庵堂找荷姐。你快向姑娘赔礼。” 青年“哦”一声,将油滑的神色收了收,向郑海珠道“告罪告罪,莫怪莫怪。在下误会,也是情有可原,我晓得阿兄这两天在妓院快活,就以为姑娘也是……”小说 “二弟,你这么大了还不会说话,干脆闭口。”陶公子愠意更浓。 青年却不怕,嬉皮笑脸道“哎呀,我又给大兄丢人了,这就改,这就改。” 言罢,拿腔拿调地清清嗓子,冲着郑海珠作揖“在下乃绍兴府山阴县张崮,峻岭之巅如履平地的崮,字燕客,郑姑娘既是我宗子堂兄的朋友,与我张三郎的交情亦自今日始,幸会幸会!若有机会去绍兴府,我必好好尽一番东道主之谊。” 青年说完,一对灵活的眼珠子瞄瞄兄长,见兄长面露尴尬。 他又瞅瞅那样貌不俗的郑姑娘。 咦,郑姑娘的神情怎么突然古怪起来。 片刻前,她被自己认作烟花女子,容色都没什么波澜,此时却蓦地眸光一闪,好像被触动了什么心思。 第四十七章 晚明名士 张燕客表面惫赖,实则极其精明,尤擅在须臾之间捕捉人的情态变化,但他仍维持着一副没正经的模样,开顽笑道“郑姑娘,在下从名到字,都颇有一股伟岸之气吧?” 郑海珠却未立时接他的话,而是看向陶公子道“呃,小妇问一句唐突的话,公子的堂弟姓张,公子却为何姓陶?” 陶公子局促之色已淡去,垂眸道“陶是家母姓氏。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姓张姓陶,都是在下。” “得了我的阿兄,”张燕客毫不留情地噱他,“莫引经据典了,依我看,你隐匿我山阴张氏子侄的身份,是为了怕在应天府结交名妓之事,传到叔祖耳朵里吧?” 聆听至此,郑海珠对自己的判断已有八九成把握。 浙江山阴张家,字宗子,有个弟弟叫张燕客,母亲姓陶…… 几个要素合一块看,郑海珠几乎肯定,眼前这位公子,就是历史上那位末代名士了。 她见翩翩公子又被自己的熊弟弟拆台,抿嘴淡笑,打断张燕客道“令兄真是好涵养,若我有你这样的弟弟,便一脚踹下船去了。” “哈哈,郑姑娘原来也不是故作矜持的矫造之流,好,好!”张燕客合掌夸赞。 郑海珠道“不如让小妇我猜猜令兄的真名吧?燕客公子名崮,贵府这一辈想来是山字辈?方才又唤令兄宗子,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那么,令兄大名,是否单一个岱字?” 原来,那以母家姓氏出游的陶公子,正是晚明大才子——张岱。 张岱心里思量,杜甫的那两句诗,脍炙人口,郑姑娘既然也出身读书人家,推演出自己的真名,也不稀奇,于是淡笑着点头“郑姑娘猜对了。”小说 张燕客则兴致更炽“姑娘好捷才,那我再请你猜一事。应天府有位名妓王月生,性子清高,对看不上的俗客,纵然因鸨母逼迫而接了,陪侍时也一声不吭。有个富商好容易请她出馆,去别业陪了自己大半个月后,王月生竟开口与其说话了。那富商喜得呀,凑近道,你说什么,大声点。郑姑娘以为,王月生说的是什么?” 郑海珠道“我猜,她只说了两个字家去。” 张燕客瞪着双眼,神情讶然“哎唷,一字不差,你,你认识王月生?” 郑海珠心道,我哪认识什么南京名妓,还不是因为你哥张岱特别能写,从正史野史到散文游记,再到晚明的市井风貌,都经由他的笔,教我们这些现代人如临其境。名妓王月生的那则轶闻,你哥专门写在他的《陶庵梦忆》里呢,所以我晓得答案。只不过,此时这本惊艳后人的散文集,还没问世。 开了上帝视角的郑海珠,作出诚挚之色,向张氏兄弟道“我自闽地来此讨生活,最北也就到过苏州,还无福分去南京看看。我只是以女子心思设身处地去想,彼时情形,王月生最期盼的事,就是回家。” 张岱觉察出眼前的姑娘有物伤其类的悯恤之情,便不愿弟弟再说这些,岔开话题,问张燕客“三弟,你今日寻到好工匠了?” 张燕客得意道“姐儿爱俏,鸨儿爱钞,名匠也和名妓一样,银子出够,哪里会请不动。宗子阿兄放心,此番我带回山阴的造园匠人,定教叔祖满意。” 张岱道“既办完了此事,天色尚早,你与我一同去看荷姐吧。你小时候生的那几场大病,都是荷姐给你喂药喂粥,有一回她被你的疫病过到,差点没了性命。” 张燕客却连连摆手“我不去尼姑庵。我吃好夜饭还要去打马吊牌呢,遇到尼姑,逢赌必输。” 略顿了顿,从怀中摸出个锦绣小包,递给张岱道“这里是五两银子,你替我向荷姐问个好。我不想去,实则是怕见了荷姐境况凄凉而伤心。” 张岱摇摇头,叹口气,接了银子。 午后登船时,张岱约略与郑海珠说过,去尼姑庵探望的人叫荷姐,乃是张府老管家的女儿。荷姐长到十五六岁时,倾心于张家请来的画师,张家遂放了身契,让荷姐嫁人。那画师带着荷姐去了苏州,一去十年。去岁荷姐写信到山阴,张家才知道,荷姐的丈夫孩子竟都因时疫病亡了,荷姐遁入空门,随师傅辗转到松江府的一座小庵。 此刻,郑海珠见张燕客一掏就是数额不小的银锭,暗道,这个满嘴烟花柳巷、似没个正经的公子哥儿,倒也未必是个凉薄冷酷之人。 月河水波光粼粼,秋风里隐隐传来寒凉之意,又很快被煦暖的阳光冲散。 张燕客对亮明身份乃韩府侍女的郑海珠,已然也没了攀谈的兴致,他将注意力转到了张岱在松江市集中掏来的几个嘉定竹雕笔筒上。 真实历史中,张燕客确实是个趣味广泛的玩家,什么都爱玩,为了玩得尽兴、琢磨得透彻,他甚至连好不容易觅得的宣德炉,都可以直接拿去火里烤。 而张岱,在自己的散文集中大费笔墨地记录张燕客的生平趣事,就可以看出,他其实颇为喜爱这个堂弟。 小仙舟上,佯作安静观景的郑海珠,心潮早已起伏了好几回。 晚明的江南,名人辈出。扎根松江府,必有大收获,这是郑海珠计划中的,也是她穿越后,铁了心要从泉州北上的原因。 不想竟能结识张岱与张燕客。 若记忆不出错,张岱张燕客的高祖就是官身,曾祖中过状元,张家不仅在绍兴府根基深厚,而且与东林党、浙党的骨干人物也各有交谊。张燕客的父亲张联芳,乃收藏大家,家财万贯,否则也负担不起张燕客这个纨绔公子可劲地造。 张岱的父亲张耀芳,是山东鲁王府的掾吏,多年后清军南下,鲁王逃到绍兴,张岱出面予以接待,声势甚隆。可见,张岱虽科举不顺、到老也就是个秀才,但作为张家长孙的地位,始终稳固。 郑海珠回顾穿越以来,靠自己努力或机缘巧合,结下交情的各方人物,慢慢盘算着,如何一点点地整合这些资源。 第四十八章 尼姑杀人了 船在城北码头靠岸。 张燕客猴儿般敏捷地跳上岸,回头道“阿兄放心,我绝不去玩暗场子。” 又笑嘻嘻地招呼郑海珠“郑姑娘,你我一见如故,可喜可喜。在下拜托你,务必给我阿兄带好路,他可没我机灵,后会有期,后会有期。” 张燕客带着家仆走远后,郑海珠对张岱道“令弟真是谐谑有趣。” 张岱温言附和“燕客的确是吾家一宝。在下还有两个弟弟,亦都是资性空灵的奇才。胞弟张岷自幼体弱,却未耽误博览群书;堂弟张峪,因患眼疾而眼盲,未曾堕志,自学医术,如今已是名动山阴、会稽二县的杏林高手。”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因见识与三观相类。 郑海珠听张岱将家族概貌也娓娓道来,掂量着这位贵公子已不把自己当作普通仆婢看待,遂也将松江府一些有头有脸的官绅名士,如徐光启、顾名世、董其昌等,各自研习西学、推广农事、收藏书画这类可以摆上台面的讯息,说与张岱听。 张岱果然对南直隶的名流圈子很感兴趣,时而追问几句。 如此行到一片广宅前,郑海珠驻足,向张岱道“公子,前面街坊尽头那间庵堂,便是九莲庵。小妇因要开设义塾,须看看地屋牙人推荐的这处宅子。就此与公子别过。” “开义塾?郑姑娘自己出钱开?” 张岱自认不是孤陋寡闻之辈,却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婢女,即使出自大户人家。 郑海珠不掩饰自己名正言顺的自豪感,笑道“小妇在泉州卖了祖宅,有些傍身银钱,小妇感念松江乃一处福地,容我与侄儿安身,故而也想反哺松江百姓。小妇并非韩府的家奴,只是与韩府签了雇契,老爷太太和大小姐,皆是广结善缘的好主人,愿意襄助小妇此举。府衙的黄官人听闻后,还说要给小妇的义塾,题字挂匾。黄大官人可是今岁的新科进士。” “黄官人?可是名讳上尊下素的?” “正是,公子与黄大官人相识?” 张岱道“曾与黄兄在杭州府试时见过,相谈甚欢。前些时日我路过无锡东林书院,听闻黄兄已进士及第,还想着可有机会道贺……” 郑海珠立马听出对方的言下之意,顺水推舟道“我帮公子递名帖?带路的事,小妇在行啊。一回不生,二回更熟。” 年轻女子放弃拘谨刻板而开开玩笑,往往被不太灵光的脑子当作言语轻浮。 但张岱并非古板的卫道士,加之郑海珠自掏腰包办学的举动,令人赞叹,张岱遂欣然点头“好,今日我回客栈后,就写拜帖。” 又问道“郑姑娘这义塾,准备教些什么?” “但凡能让孩子们安身立命的,都教。写字、算账、织布、刺绣、竹编、木工……而且,男女都收,尤其爱收女娃娃。” “哦……”张岱若有所思。 恰此时,忽听街道那头人声喧沸起来,申初时分原本车马安闲的气氛,陡然被搅动。 有半大少年跑过来,兴奋地招呼着“快去看啊,尼姑杀人啦!九莲庵的尼姑杀人啦!” 这炸雷般的讯息,迅速搅动了街镇安闲的气氛。 惊悚的表情迅速地被兴奋所替代,人们纷纷回头,踮足探望片刻后,就往尼姑庵方向跑去。 张贷还在发懵,郑海珠已步出屋檐的阴影,抬眼扫视,目光旋即锁定一个少年。 少年正从临街的木门中钻出来,上身穿着与深秋时令相符的夹衣,裤管却卷到膝盖以上。他躬身将裤管撸下来,迅速地抹了抹脚背上的红色痕迹,便同周遭街坊一样,拔足奔走。 郑海珠瞧出来,这少年家是开染坊的。 棉布染色后,布匹会缩水,需要匠人操纵滚布石,将布匹碾平到原来的尺寸。半大小子正是气力充沛如牛犊的年纪,家中踩滚布石的活计,应就是这少年来做,足上的红色,乃染料所留。 既是住在此地,又是爱凑热闹的青春男子,自然是合格的信息源。 郑海珠短促地对张岱说声“公子和家仆不要过去,等我问问”,便趋步撵上那少年,用本地话向他道“小阿弟,出了啥事体呀?” 少年侧头瞧了郑海珠一眼,刚要开口回答,身后却追上来一个浓眉圆脸的妇人,鹰抓小鸡般揪住少年的胳膊,呵斥道“狐狸精杀人,血赤糊拉的有啥好看!” 少年一面试图甩脱妇人,一面气咻咻道“要你管!烦煞了!” 忽地“咦”一声,怒容转成疑色“姆妈,尼姑庵又不止一个尼姑,你怎晓得是哪个杀的人。” 妇人面色忽变,觑向郑海珠的目光中,惊惶与防备只刹那闪过,她便恢复了市井妇人常见的自以为是模样,嗤道“其他两个尼姑才几岁?人还没门闩长,有力气杀人?肯定是那只狐狸精!” 郑海珠毫不收敛眼里的猎奇之色,凑过去问那妇人“阿嫂,你讲的狐狸精,是前头九莲庵的尼姑么?” 妇人冷冷地“嗯”一声,却又狠狠地白郑海珠一眼。 在妇人看来,郑海珠这种平头百姓里长得不错的小女子,和那些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尼姑一样讨嫌。 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如云端仙女,尘埃中的男子们平时看不到,偶尔遇见,哪敢多瞧,怕被家丁呼喝斥骂。 而荆钗布裙、或者无依无靠的女子,则会引诱同在底层的男子们生了招惹的心思,使得他们相貌平平的糟糠之妻愤懑不已。 郑海珠领受下那妇人的恶意,不动声色地看着这孔武有力的母亲生拉硬拽地把儿子拖回染坊,嘭地关死了房门。 她品咂妇人的只言片语。 杀人的方式有很多,那妇人没去看过,怎知是血流淋漓的“杀法”? 她记下了这户人家。 这时,乱糟糟地拥塞石板街的人群,忽然像被驱赶的苍蝇般散开,两个皂衫公差,一个手执猪肝色的木杖开道,一个用铁链拖着人犯。 第四十九章 探监(上) 人犯果然是个头戴方帽、身穿海青的尼姑,体态苗条,皮肤白净无皱,年纪至多也就二十七八岁。 “贱坯子唷!” 不知哪个妇人喊的这第一声,很快就收获了同性伙伴们此起彼伏的附和。 女子们恶狠狠的咒骂,像腾起的浪花,浪花之下,则是男子们关于案情的津津有味的讨论。 “听讲是勾引了一个徽州富商,灌醉后捅死的。” “啊?平时闷声不响,娇娇弱弱的,这样狠。” “哼,那是你木知木觉,我老早就看出来,这尼姑不简单。你们想,会写字、还会作诗画画的女人,又从苏州来,搞不好从前是做女使的。” “这位大哥,女使是什么?” “就是娼妇,那些读书人宠着她们,捏出个文邹邹的称呼,其实还不都是出来卖的。” “哦哦,嘿嘿嘿……” 一众男子低声笑起来,很为如此轻松地就获得一次颅内高潮而畅快。 郑海珠折身,擦着人群边缘迅速回退,寻到等在廊下的张岱。 “张公子,衙役押着人过来了。你瞧瞧那位女师父,可是你要寻访的荷姐?” 张岱凝眸蹙眉,目光投向人群漩涡的中心。 “是荷姐!她怎会杀人……”张岱嗫嚅着,就要往前挤。 郑海珠一把拽住他“此刻心思龌龊的浮浪子弟甚多,这里不是好好说话的地方。公子莫急,我识得其中一位衙役,我们现下直接绕去县衙。” 张岱咬着嘴唇应声“好”,又转头遥望一眼荷姐周遭情形,见围观的各色人等倒还没有吐唾沫甚至扔石头的极端举动,才招呼上家仆,跟着郑海珠钻进巷子。 …… 大明嘉靖帝以后的松江府,分为华亭、上海、青浦三县。 郑海珠与张岱来到的府城东北,隶属上海县,远不如西边的青浦、西南的华亭繁华。 县城本不大,官吏、士子、工商聚居的几处闹市,则更小,街头撒一泡尿,那尿水流着流着就能流到街尾。 郑海珠带着张岱主仆,三拐两拐,穿出小巷,县衙赫然眼前。 衙门外的大树下,郑海珠站定,问道“张公子,冒昧一问,你可有乳名,那位荷姐一听便知的。” 张岱道“我们山阴人,家中男童乳名都叫和尚,祛魔避邪之意,因我是母亲头胎,荷姐一直叫我大和尚。” “好,知道了。你们仍等在此处。” “郑姑娘,要不要拿银子?” 郑海珠驻足,心道,提醒得对,这富贵公子倒也通得人情。 “劳烦张公子给我两三钱银子,越碎的越好。” 跟随张岱的家仆手脚麻利,转眼已掏出一把小纸团儿似的银角子,交给郑海珠。 郑海珠拔足来到县衙的山墙根,正见到衙役们过来。 “滚滚滚,都给老子滚,苍蝇一样跟了两条街了,看你阿娘的卵毛!” 骂骂咧咧、驱赶着最后几位围观者的衙役,姓刘,他踏着斜阳的影子回到公廨门口时,迎面撞上蹭到台阶下的郑海珠。 “咦,郑姑娘……”刘捕头忙将满脸的凶煞样儿收了,龇出一口龅牙,挤出笑来,和郑海珠打招呼。 刘捕头是松江府的老衙役了,今岁从夏末到深秋,早已将郑海珠这张脸认得熟透。 此女不但是韩老爷家的长雇大丫鬟,还是知府老爷发了剿匪赏金的,和黄大人的家眷更是常往来。 那好比是神仙身边也排得上名号、说得上话的仙娥。 自己这种山腰里办差的杂役小鬼,怎可将她当作普通百姓。 言语定须客气些。 行完了礼,刘捕头迎着郑海珠投来的疑惑目光,主动叹道“姑娘,老刘我苦哇,半个多月没回松江府城咯。上海县也是邪了门,原本三四个衙役,走的走、病的病,就剩了这一个嘴毛还没长齐的小屁孩子,知县老爷去府台那里借人,黄老爷就把我派来了。” 郑海珠轻声安抚道“月俸银子没少就好。能者多劳,又是解官人们的燃眉之急,府台和黄老爷都看得见,刘爷只怕回西边后要得重用的。” “嗨哟,承郑姑娘吉言。”刘捕头殷殷道谢。 他是老江湖,几句言语间就瞧出郑海珠不像是路过的,眼色里有深意,遂撇头对身后的小衙役说句“你先压着人进去,锁到牢里”,然后抬手虚虚一引,将郑海珠让到门房廊柱的一角。 “郑姑娘今日怎地也来县里头?” 郑海珠不吭声,靠墙的左手动了动,往刘捕头掌心塞碎银子。 刘捕头唬一跳“这是作甚,姑娘有事吩咐老刘就是。” 郑海珠抿嘴“刘爷先收好,给我侄女儿买件冬袄。你不收,我就不说所求何事,就拉你在此处站着。” 刘捕头心道,这女子精得很,莫叫她不悦,以为我老刘拈轻怕重、要问明情形才肯收钱办事,遂应者“好好好”,转推拒为笑纳,腕间一抖,碎银子划入手臂内,咳嗽一声道“姑娘跟老刘这边来说话。” …… 晚明的江南,士绅阶层的地主和商人富到流油,公家财政却也和北方差不多,捉襟见肘。 上海县的县衙牢房,简陋得还不如牲口棚 好在并非京师的诏狱,血腥阴森味不重,只有挥之不去的屎尿秽物的臭味。 “郑姑娘,你问几句就赶紧出来。县尊不在,主簿可是在殓房盯着仵作验尸呢,一会儿就该过来了,我帮你望门去。” 刘捕头轻声地叮嘱完,赶紧离开这排肮脏的屋子。 郑海珠转身,将手里另一颗碎银子塞给刘捕头引荐的牢头“给阿哥买点酒喝。” 牢头理所当然地接过。 这年月,公家连月俸钱都欠着,从胥吏、门子到他们这些狱卒,平日里已习惯随时从百姓手里要好处。 只今日这体面妇人,出手蛮大方,牢头的冷硬面色登时一缓,决定特别关照些。 他主动带着郑海珠从自己的值房穿堂而过,绕开最外头那排关押者地痞男囚的牢房,在避人耳目上做得更到位了些。 拐进一条幽深黑暗的通道,牢头往前方一指“拴着猫儿的那间,就是。” “猫?”郑海面露好奇。 牢头解释“命案的犯人都戴重铐,手脚不便,从前有被鼠群撕咬得厉害的,皮肉都烂没了,骨头露着,惨煞。上月,府台大人来巡查县衙时见了,就命县尊给关死囚的几间牢房养猫。” 第五十章 探监(下) 郑海珠“哦”一声。 牢头说的府台大人,便是那位新官上任、祖籍福建惠安的松江知府庄毓庆。 看来,庄府台在无需装饰政绩的事上,也是有恻隐之心的。 惠安和漳州龙溪县一样,此时已开始出现独立谋生的“自梳女”群体。 之前庄府台听黄尊素和韩老爷说起郑海珠的身份时,并未表露惊讶和抵触。郑海珠因此已在谋划,在这位相对开明的父母官治下,自己更应积极地将松江府当作女性参与对外贸易的试验田。 郑海珠一边思忖,一边循着断续的猫叫,缓缓走过牢房。 夕阳余晖提供的照明固然寒酸,郑海珠依然能辨出,几间靠外的女囚室,空无一人。 不奇怪。平民女性在这个时代,生存空间狭窄堪怜,活动自由都没得几分,犯罪率自然也远远低于男性。 “荷姐……”郑海珠在关押命犯的囚室外驻足,压着嗓子低唤。 木栅边,一只狸花猫蹲在水盆前,昂首盯着郑海珠,但很快立起来,机敏地让到一边,以免被铁链碰到。 那戴着平顶缥帽的女尼,从黑暗深处扑到栅栏边。 她的动作是迅捷的,但神色,一如方才郑海珠在街上望见的时候一样,不见失态。小说 此刻因为近在咫尺,郑海珠得以将她的面貌看得更为真切。 五官轮廓娟秀尚在其次,关键是她的双眸粲然明亮,眉宇间则隐隐含着英气,不似草根妇人那般透着麻木呆滞,但也没有道观庵堂师傅们的静谧肃穆之相。 “你怎晓得我出家前的名字?” 再次确定这间囚室只关押了一个犯人后,郑海珠凑上去,盯着女尼“荷姐,是山阴张公子托我进来的,就是,就是大和尚。” “啊唷,”荷姐听到“大和尚”这个亲切的乳名,轻呼一声,参研之色即刻被惊喜所取代,“宗子来松江了?” “是,他和燕客公子来看你。” “那姑娘你是?” “我姓郑,就住在华亭县,张公子对我的好友出手相助,我因而能与他相识。今日申中时分,我为公子带路到九莲庵。” 郑海珠坦然与对方四目相对,但惜言如金,只简略交代自己的出处,等着荷姐的反应。 荷姐在短暂的滞顿后,直接呼求道“郑姑娘,我没有杀人,请两位少爷救我!” 郑海珠点头“姐姐须长话短说,牢头随时会让我避走的。” 荷姐立即加快了语速“今日过午,我正与杨老爷的家仆说话,忽听叶木匠在禅房大叫着杀人了。我们忙去禅房看,只见满地的血。我吓得连忙要去报官,才跑到街上,却被官差拦住,将我赶回庵堂。他们硬讲我杀了杨老爷,说是从他尸身搜出了我的字迹,他手腕上还有我庵堂的祈福带。” 荷姐连珠炮般讲了一阵,终是头绪欠奉。 郑海珠于是趁她喘气之际,盯着重点问道“你自家屋里满地的血,你不晓得?那个叶木匠在你庵堂作甚?杨老爷的家仆又为何来找你?杨老爷的尸身是官差在别处寻到的?” 荷姐定一定神,答道“供奉先师的禅房木门坏了,我请叶木匠来修。因尚未修好,他嘱咐不可擅动,我两个徒儿也不在,我便未进去洒扫。叶木匠昨日说要去青浦做个急活,过几天再来,却不知为何今日突然现身,都不是从庵堂正门进的。再说杨老爷,他是徽州人,与我相识于书坊,愿资助我刊印书籍。杨老爷这一回到松江谈买卖,前几天还与我问过刻书之事。今日他家仆人寻到庵堂,说老爷彻夜未归。后来官差抓我时讲,杨老爷的尸身,就在庵堂后的小河泾里捞起来的……” 她忽地又停住,在交织着怒意与戚容的神态里踟蹰片刻,一字一顿地对郑海珠道“我没有杀人。我若吃了这场冤枉官司,真正害死杨老爷的人,不就逍遥世上了么?” …… 天边的最后一缕绯云隐入夜幕,郑海珠从县衙牢房的犄角旮旯之处绕出来,快步走到樟树下的阴影里。 张岱迎上来,先轻声开口道“方才我也命家仆折回去打听情形,庵堂里原本还住了两个小女尼,只十三四岁光景,这几日去华亭县两位女檀越宅中陪着抄经念佛,并未住在九莲庵。对了,家仆还打听到,荷姐月初才去应天府考过度牒。” 有明一代,佛门度牒由礼部发放。因寺院庵堂可免徭役赋税,故而太祖皇帝规定,朝廷每年的所发度牒数量定额,且僧尼申领度牒前必须通过礼部的考试。到了万历年间,纲纪废弛,有门路的假和尚只要贿赂了各级官员,便可获得度牒,造个假庙,将自家田产挂在寺院名下。 郑海珠明白张岱的言下之意,点头道“你是想说,荷姐是走正道的比丘尼。” “是的,她虽痛失至亲,但去岁写给我家的信里,言辞平和雅正,并邀请我母亲来九莲庵小住,显是参透了‘乐从苦生,果由因起’。她绝不会有方才那些贩夫走卒所说的引诱在先、谋财其后的行径。除非,除非那死去的徽商有不轨之举,激得她反抗中误杀……” “不,张公子,”郑海珠斩钉截铁道,“方才荷姐,反而主动告诉我,杨老爷是位君子。他乃此地几间清流书坊的常客,每回来松江,便去书坊包揽滞销的刊本,帮助坊主周转。荷姐从前在苏州时的雇主家有个小女儿,极爱读《牡丹亭》,并留下万言书评。那女孩儿不幸病亡,父母便以为是《牡丹亭》耗尽爱女心血,一怒之下要烧了书评稿,荷姐偷偷换出手稿,来到松江后想刊印成册。她正为印资发愁时,在书坊遇到杨老爷,杨老爷求阅书稿后,当即慷慨解囊,愿资助银钱,其后也并无逾矩之举。” 张岱屏息凝神听到此处,喃喃道“这很像荷姐的性子。荷姐虽是家生婢子,但自幼聪慧有书心,我母亲喜欢她,也让她借着服侍我和三弟的由头,在我张氏学塾里读书写字。荷姐一直爱慕有才的人,当初我母亲已帮她寻好一门富裕佃户的亲事,她却看中那位穷画师,一心嫁了。她与那位评述《牡丹亭》的小姐,想必,也是同气相求的缘分。” 第五十一章 我帮你 郑海珠道“举凡见利忘义者,总逃不过刁、懒二字,你家这位荷姐赴考也好,印书也罢,倾注心血的都是与刁滑懒惰截然相反之事。既无贪欲,要么,确是被人嫁祸,要么,是因情生恨而杀人……” 张岱正频频点头,听到最后那句,脸色陡然一变“郑姑娘,怎么,你还是觉得荷姐在骗我们?” “一半对一半吧,”郑海珠坦率道,“公子,我不过是肉眼凡胎,方才匆匆听几句,如何就能认定一个人清白还是有罪?我将荷姐的话一字不差地转述给公子了,但我又怎知她不是伪作?杀意,并非只有谋财一种,或许,或许荷姐倾慕杨老爷却碍于世俗鸿沟,无法委身,便毁了他。” 张岱只觉得这番话十分刺耳,盯着郑海珠的目光明显透出恼意来。 但他闷声细忖片刻,不得不承认,郑姑娘说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人有亲疏远近,自己将牢里那人视作长姐,天然地就想去回护,可眼前这位郑姑娘,又不会被此种情愫羁绊。 相反,这女子遇事爱存疑,倒是稳妥的作派。 郑海珠迎着张岱渐渐回暖的目光,仍平静道“我既参详了此事,便不愿只捡公子爱听的说。荷姐究竟是否被冤,怎可信她一面之辞。那叶木匠,那杨家的仆人,那发现杨老爷尸身之人,乃至荷姐的左邻右舍、杨老爷在松江的生意对家,以及仵作的勘验,庵堂到河塘的泥地,诸色人等,各样形迹,都得一一细究。可惜,方才我正想问问荷姐这两日的起居行踪,牢头着急慌忙地赶我出来了。” 张岱听郑海珠已开始如此细致地推断案情,越发想通了一番道理。 嫌货才是买货人,疑心才是真上心。 张岱露出歉然之色,拱手道“方才在下有些急躁,向姑娘告罪。” 郑海珠则完全不想在这种小事上计较,摆摆手道“关心则乱,人之常情。” 又开始说重点“张公子,明日,我就引你去见黄尊素黄官人,如何?若能有黄官人过问几句,至少,你去上海县衙打听情形,也便宜许多。不过,此事,我得禀过我家老爷太太,还有大小姐。” 郑海珠初时为张岱奔忙,确实存了结交这位名流的心思。但方才在牢中和那位荷姐一番交谈,那女子对自由婚姻的坚持、对雇主的守信,颇有些触动她。她自己也想弄明白此案的真相,因而干脆主动请缨相助。 张岱正有此意,忙拱手道谢。 又看看已然擦黑的天,对郑海珠道“夜色已浓,我本就应当送郑姑娘回韩府,正好与韩老爷告罪,耽搁了你这许多时辰。” 张岱的家仆去雇了两顶轿子,抬着二人来到韩府。 二老爷韩仲文,半是商人、半是文人,对赫赫有名的山阴张家自也不陌生,听管家来报,立时亲自迎迓见礼。 得知原委,韩老爷通情达理,当即应允郑海珠去给张公子跑跑腿,还不忘赞几句张公子宅心仁厚念旧情。 因张岱算得晚辈,二老爷请了二奶奶钱氏从内宅出来,招呼张岱在前厅吃完晚膳再走。 主人们开始社交,郑海珠便松一口气,蹲个万福告退,回到韩希孟的院中,将今日所历,也原原本本地说与韩小姐知晓。 韩希孟和如今江南许多识字的闺秀一样,是《牡丹亭》的忠实拥趸,对要将书评付梓的荷姐先就有了几分好感。又因看过松江本地人“安遇时”写的《包公案》,韩大小姐推理断狱的兴头,一时之间灼灼燃起。 她蹙眉正色道“阿珠,就算那位荷姐像你怀疑的,是因情杀人,她选的法子却不合常理。” 郑海珠放下手中茶盏“请小姐细论。” 韩希孟道“她一个女流之辈,执刀向男子行刺,且不说气力悬殊,就算她偷了个巧儿,正中男子心肺,那男子也不会当即毙命,定要大声呼喊,岂非事泄?她为何不用下毒的法子?再者,庵堂的祈福带扎在手腕上,岂非昭告天下,人是自己杀的?” “小姐,若先将杨老爷灌醉后绑起来,堵上嘴巴,白刃加身,让杨老爷血流成河,以泄怨忿,也是有可能的。祈福带么,或许她当时心神已陷入狂妄,忘记了。” “啊,你,”韩希孟嗔道,“阿珠你怎地总把人往疯处、恶处想。” 郑海珠淡淡道“小姐,从古到今,恶人和疯子,绵绵不绝,又不是我想就有、我不想就没有的。你我数月前被劫的蹊跷事,后头一定有恶人,黄大人不是一直在替我们留心探查么?再者,人是何其复杂的生灵,更莫论女人心海底针了,善能压制着恶,或许只是因为没有激发恶的由头。” 韩希孟瞪着一对儿好看的杏眼,嗟叹道“哎,你说得不错。” 郑海珠却又诚恳道“但小姐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今日情形,太像戏班子演的一般,禅堂的满地血,好似开场一声锣音,招人来看戏似的。那叶木匠,不是没有嫌疑,那血,也不知是真是假。”小说 “这我倒是晓得,”韩希孟很肯定地说道,“先父当年也和黄老爷一样,得授州府推官一职。他与我讲过,老仵作们随身带着加了许多盐的米醋,若接报命案,当场却无尸身的,他们会先将一瓶盐醋汁倒在血迹上。只有人的血会变淡,鸡血牛血猪血都仍是浓的。” “哦?猿猴的血也不会变淡吗?” “猴子的血只会更暗,像荔枝壳那样的。是不是人血,瞒不过仵作,不过,若是仵作被买通,可就不好说了。哎,阿珠,我真想和你一起去听审。” 郑海珠笑道“那你就和我一起去呀,公家审案子,是教化百姓守规矩,贩夫走卒能听得,大家闺秀怎么就听不得了?” 韩希孟叹气“算了,二婶对我这样好,当家也已经够疲累了,我不能再给她惹烦心事。” 郑海珠了然。 三奶奶杨氏最近常当着其他丫鬟婆子的面训斥她,又去二奶奶跟前闹,说郑姓姑侄人野心野,带着大小姐也越来越不像闺秀。 她遂宽慰韩希孟道“不与怨妇论短长,小姐体谅二奶奶,也是对的。我只还那句话,咱们去顾府前,还是得提防着阿盈小姐。” 第五十二章 听讼(上) “朝廷下诏,我们黄老爷去南京数黄册去了,也没说几时能回松江。” 翌日,松江府衙前,门子客客气气地告诉郑海珠。 郑海珠心道,真是不巧。 本来,凭着点儿私交,找黄尊素打个招呼问一问还可以。但知府庄大人面前,自己现下可还没那么大的脸。 即便庄大人记得自己这个给松江挣过剿匪荣光的草民,上海县那边毕竟还没开审,自己带着外省缙绅的公子就这么冒失求见,岂非有暗示松江府辖下讼狱不清的意思? 张岱见郑海珠没有掩饰尴尬沮丧之态,忙道“在下已对姑娘感激不尽,姑娘先回府吧,在下今日再去上海县那边看看。” 郑海珠振作精神道“张公子若不嫌我碍事,我也想去看看庵堂周遭的情形。” 张岱自是愿意仍有这热心又机敏的“地头蛇”陪着,起码开口问事也是本地口音,遂欣然雇了辆马车,不到半个时辰便奔驰到上海县。 刚走过河浜,便听夫郎子弟模样的人在快活地喊“审尼姑了,县老爷审尼姑了,快去看快去看。” 二人皆是一惊,县衙办案子这么巴结? 待随着人群来到衙门口,里头竟已升堂了。 “大哥,郑姑娘!” 迎面奔来个衣着鲜亮的青年,正是张燕客。 张燕客跑得气喘吁吁,却不影响开口骂人的气力“这火烧屁股似地就开审,那死了的,莫不是县太爷的小舅子?” 说罢手一伸,身边跟着的家仆阿贵,忙递上还冒着热气的松江府特色早点叶榭软糕。 张岱看着狼吞虎咽的堂弟“你还没吃早饭?”小说 张燕客道“你昨夜回客栈讲了荷姐的事,我三更天才睡着,却睡得不踏实,后来梦到自己变回穿开裆裤的时候,荷姐戴着镣子跟我说,她要走了,没法给我喂饭。我就醒了,想想还是摇个船来上海县,去看看荷姐,不想刚下码头,就听人说,县老爷要审昨日抓的尼姑。” 张岱眸光一动。 自己这个三弟,莫说在山阴,就算在整个绍兴,也是有名的吃喝嫖赌样样精通,长辈们背地里提起这小子就叹气。只有张岱心里明镜一样,晓得三弟其实是个嘴硬心软、极重感情的孩子。 张燕客咽下软糕,看看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回头道“这哪里看得见听得见,难道要郑姑娘坐我肩膀上看?” 他昨夜已从张岱口中知晓,郑海珠用人情面子去探过监,对这小妇人着实感激。 但他油嘴滑舌惯了,一开口,善意只剩了荤味。 郑海珠却面色如常。 她记得历史上的张燕客,最终战死在抗击清军的江南前线,是条血性的汉子,今日又亲见张燕客对故人的牵挂关心,委实很难对这个古代小纨绔产生恶感。 她遂在张岱出言训斥弟弟前,就接上张燕客的话头,淡淡道“燕客公子客气了,不用给我肩膀,给我一钱银子就行,我带你们站到前头去听。” …… 郑海珠方才就在找熟人,此刻终于望见刘捕头那个年轻徒弟站在门边啃烧饼,忙凑上去笑盈盈问“小阿爷,你师傅呢?” “在堂上,等着县尊问话。” 这小捕快也是个机灵的,昨日已认定眼前的妇人乃财神爷,此刻瞥到郑海珠手里隐约银光一闪,忙殷殷地补上一句“阿姐啥事体,尽管同我讲?” 郑海珠塞银子给他“带我和两位公子进去听讼,寻个别太显眼之处。” 小捕快斜两眼张岱和张燕客后,把钱抖落进腰带里,二话不说就抬起短棍,和气地缓声吆喝着,不轻不重地左戳右搡,在挤得比猪讨食还密的人群里捅出一条缝,将郑海珠和张氏兄弟带到公堂侧墙边。 前后也仍然站着人,有几个还是穿长袍戴头巾的读书人,便显得同样衣着考究的张氏兄弟不那么扎眼了。 张燕客心里由衷赞道我阿兄搭来的这小娘们,可以啊,脑袋挺灵光。 三人站定后,俱神情肃然,目光投向堂上。 此时,公堂中,跪在那蓝袍子知县案前的,除了荷姐外,还有两个人。 其中正给知县回话的,是个徽州口音,一口一个“我家老爷”,自称死去的杨老爷的家仆,杨阿墨。 按这杨阿墨的说法,自家老爷和尼姑往来几次后,想把尼姑安置到扬州的别宅,尼姑却不愿意,非要进杨家的门。 “你胡说!”荷姐扭头大声斥道,“我与你家老爷商议的都是刻印书籍之事。你突然在家主过身后编造这些苟且,莫非害死杨老爷你有份?” “啪——”,知县敲一记惊堂木,喝道“不许咆哮!” 继而命公差将一张墨迹斑斑的黄纸亮给荷姐,森然问道“犯妇,死者身上的诗笺,纸张可是你庵中的?字可是你写的?” 荷姐前倾身体,细看之后,与公差陈说了几句,那公差板着面孔,向知县禀过。 郑海珠身前身后的旁听百姓,纷纷好奇。 “写的什么呀?” “我猜定是香艳之语。” “不是说死人是从河浜里捞出来的,这字泡了水,还能看清?” “你个白丁懂什么,和尚庙、尼姑庵里的功德簿,都是县里拨给的上乘纸品,吃墨很透,除非滚水煮过,字迹才褪得一干二净。若只是泡得一两天的冷水,至多洇得模糊些,还是看得清的。” 众人在叽喳议论之际,只听知县威严道“好教堂下周知,犯妇以庵中功德簿纸页,写下淫词秽语赠给死者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郑海珠一愣,心道,原来是这一句,不由目光偏转。 恰见身为资深戏迷的张岱,也是又忿忿又不屑的神情,低声嘀咕“这怎么是淫词秽语,这是《牡丹亭》里惊梦那一出里的。” 果然,荷姐在堂上毫不示弱地辩解道“堂尊,此句乃汤公《牡丹亭》中原话。那日我与杨老爷在书坊商议刻本的字体,因宋体字亦有高矮胖瘦之分,而书评乃我旧主家的小姐所著,我自然提议用纤秀字体。杨老爷让我写个样子给他瞧瞧,我恰从县里领了功德簿,便写了一句撕给杨老爷,让他交予刻坊。” 第五十三章 听讼(下) 知县面色铁青,语带寒霜“一个戏本子里的话,没有一千句,也有八百句,那么多曲词,你就偏偏挑这句。袅袅情丝,春心荡漾,不是挑逗又是什么。可见你与死者确有奸情,如今人被你害死,你自然又可以编个脱罪的幌子。” “啥么瞎七八搭额捏西四!”张燕客在人堆里压着嗓子骂了一句绍兴方言,侧头对张岱和郑海珠嘀咕,“这个狗官,分明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莫非,杨老爷是这个狗官杀的?郑姑娘,你说是不是?” 郑海珠还在兀自皱眉,却听前后左右的上海县民纷纷附和知县的话。 穿长衫的中年文士道“县尊说得有理,一个尼姑和男香客琢磨《牡丹亭》,若说没有苟且,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这种水性杨花之人,若谈不拢后头怎么鬼混,一气之下出刀子,也不稀奇。” 短打扮的贩夫走卒道“哎唷,举人老爷高见,这个九莲庵的姑子确实不成体统,经念得如何且不管,却还常常教镇上的小囡们识字。女人又不科考,识字作甚?女人一识字,心气就高了,哪里还看得上我们哩。” 众人点头“就是,小丫头们识文断字了,不都去给富家做妾了嘛,我们这样的穷佬,不要打光棍啊。” 又一个县民接茬道“听讲北边有些地方的尼姑庵,实则就是做皮肉生意的,教出几个会吟诗作对的年轻姑娘养在庵里,专门盯着富商的钱袋子。我看这个九莲庵的小师太也是如此。” 众人越说越起劲,也越说越不堪。 一个人生了心魔,便戾意鲜明。 一群人生了心魔,更是臭气熏天。 郑海珠只觉着,眼前这些县民,张张人皮下都似裹了一副出蛆的骨头,一颗恶鬼的邪心。 张燕客的拳头也已经握了起来,又被兄长摁了下去。 “莫冲动,继续听。”张岱冷冷道。 那上海知县继续审叶木匠。 叶木匠交代说,自己昨日要坐船去青浦接个活计,整理工具箱时发现将一个顶趁手的凿子忘记在九莲庵的庵堂。 “又不是偷鸡摸狗的事,为何不走庵堂正门?”知县问。 叶木匠道“堂尊老爷,我屋里厢的大娘子不喜欢这个尼姑,不叫我给她做工的。今天我大娘子在街上摆摊头卖桔饼,我怕进庵堂被她看到,想想那个禅房通着庵堂后门,后门离河浜那一点点水沟,跳跳就过去了。哪里晓得,禅房里的光景吓煞人。啊呀,以后还是要听屋里人的话,这个尼姑果然是个害男人的妖精哦。” 叶木匠说着,仿佛为了配合自己最后那句剖白,往远离莲姐的方向挪了挪。 人群中滚过哄笑。 “老叶你啊不晓得去河浜照照,妖精哪里会看上你。” 知县又拍了好几下惊堂木,喝止住了兴奋不已的县民。 接着过堂的是刘捕头等几个接报捞尸和抓人的公差,以及仵作。 仵作说死者被刺穿心肺,又讲在禅房里用吹碳粉的法子提到了男子的鞋印,并在院墙至河浜处发现同样的鞋印,皆与杨老爷尸身所穿的鞋底一致。而同样地点,还有女子尺码的鞋印。 “县尊,禅房里有酒壶碗碟,地上的血,小的用浓盐醋汁验过了,是人血。” “依你所验,死者殁于何时?” “昨日申时捞起来的,小的在殓房里验尸是酉初,看尸体的情形,估摸死了有七八个时辰。” 知县听完仵作的详述,一拍惊堂木,对荷姐道“犯妇,死者夜半与你幽会,你因他不愿纳你为妾、迎入家门,故而灌醉他后将他捅死,抛尸河浜,是也不是?” 荷姐抬起头,锐声道“若杨老爷过身是在前天夜里,他绝不可能是我杀的!那个时候,我在吴淞江口的一艘客船上,给人念经超度!”小说 知县一愣,问道“什么船?请你的人姓甚名谁?” 荷姐道“一艘,一艘沙船,不小,乘了七八个人,好像是一家人。旁人姓什么我不晓得,过世之人姓邵,白发老翁。寻到庵堂来请我的是个二十几岁的妇人,说是姓石。要不是因为她是女子,又苦苦哀求,我怎会在夜里去江边给人做法事。” 郑海珠听到此处,心头猛地一震。 原来那天,石月兰最终请到的佛门中人,竟是荷姐。 再看那知县,开审以来声色俱厉的腔调稍有缓和。 他须臾沉吟,问道“犯妇,此话你为何不早说?” 荷姐显得比方才镇定许多,朗声回答“杨老爷是大善人,却骤然遇害,贫尼没有杀人,却突遭嫁祸,此般恶行背后,怕是不止一个恶人。堂尊,我也不知周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倘使早早和盘托出行踪,万一给真凶晓得了,另作计议编排,甚至去将证人灭口,可怎办?故而要今日当堂说,且要听了衙门验尸的结论后再说,我怕杨老爷被害的时间有诈。” 此话一出,那仵作暴跳起来“你这尼姑什么意思,怀疑我咯?” 荷姐不卑不亢道“这位爷叔,现下我倒要谢你,你秉公验尸,为我洗冤了。” 仵作一愣,怒容微收,一副坦荡模样,转向知县道“堂尊,小的吃公家赏的这碗饭二十年了,不会出错。” 然那杨阿墨咋呼道“堂尊,堂尊,这个尼姑既然爱看话本子,自然最会编故事哩。” 知县点头“犯妇,空口无凭,须有人证,否则苦主家也好,本官和县中百姓也好,如何能信你?” 堂下的郑海珠暗想我信。 如果说昨日她对荷姐杀没杀人的判断是五五开,那么眼下,她认为荷姐基本不可能是凶手。 即使一个人有帮凶,动手时可以不必自己亲自上阵,但主谋是要掌控杀局的,怎么可能在紧要关头去接受陌生施主的超度请求而离开现场? 今日堂上堂下百来号人,只有郑海珠心知肚明,那艘船,那位姓石的妇人和去世的白发老翁,是真实存在的。 只是,她不能跳出来作证。 与颜思齐集团交往,怎好就这般公之于众。 如果胡编说自己看到荷姐的行踪,更不可取,自己那夜根本就没出过韩府。 但无辜的人,定要设法营救。 所幸,那上海县的知县,方才看着像个昏官酷吏,此刻倒谨慎起来。 “先退堂,将犯妇押下去,待本官着人查访后,择日再审。” 第五十四章 痕迹如白骨,无言能诉冤 听闻这桉子今天不审了,人群中又滚过一阵议论的声浪。 举人秀才们冷笑着评论,上头马上要察考政绩官声了,县尊多半怕被人举告审桉潦草呢。 糙汉莽夫们则仿佛没吃够屎的土狗,失落地摇头抱怨“没劲没劲,耽误老子半天挣生活,结果连给尼姑用刑都看不到。” 张燕客是个暴脾气,听到这话,又要上去揍人,郑海珠敏捷地挡在他前头,张岱更是眼疾手快地扯住弟弟袍袖,低声喝道“你个呆阎王,我们后头还要为荷姐奔走,你此际莫惹是非。” 张燕客咬着牙作罢,见郑海珠滞住脚步,拿着帕子羊作擦汗,目光却如梭子般飞向人群,遂问道“郑姑娘,你在看什么?” 郑海珠压着嗓子回答“看杨老爷那个家仆。他方才在堂上一副要与荷姐拼命的势头,现在知县老爷退堂了,他却不喊青天不哭闹了,只急匆匆往外跑,脸上也没有不忿或者悲苦,倒像要去找人碰头似的。” 张燕客干脆道“那我去跟着他。” 郑海珠摇头“我怕你毛毛糙糙的,请大公子带着阿贵去瞧瞧吧。三公子你随着我。” 啥? 张燕客被这小妇人无视阶级差别的评价和指派震惊了,一时接不上话,只晓得瞪眼。 郑海珠语速飞快地解释道“若荷姐是被冤的,凶手必会来听庭审。而今日过堂,最后落在江边是否有人证上,凶手的心思关心这一节,便往那处使劲。且为了避嫌,他或者他们应该不会再游走于九莲庵附近。所以现下,我想去庵堂周围瞧瞧,或许能发现什么古怪痕迹。” 张岱了然,吩咐张燕客“郑姑娘现在是我们的军师,就这么办,三弟,你护着她。” 郑海珠直言不讳“是的,我也不能为了查桉而送命。” 张岱眉头展开,微微一笑。 他倒很欣赏这位郑姑娘说话的习惯,没有那么多虚头巴脑和阿谀奉承,更没有唯唯诺诺。 张岱当机立断唤上阿贵,贴着挤挤挨挨的人潮边缘,不远不近地跟着杨老爷的家仆。 张燕客则转过身,板着脸对郑海珠道“我说郑姑娘,你以后能不能给我点面子?” 郑海珠蹲个万福“向三公子告罪,二位公子既看得起小妇,小妇便想着如何不坏事、能成事。公子要人哄要人捧,还不容易么,自去勾栏酒肆,花钱就行。是吧三公子?” 张燕客再次语噎,终于服气般“咳”了一声,撇撇嘴,服软道“郑姑娘带路吧。” …… 九莲庵的后门,和江南水乡许多院落一样,对着河浜,其间有宽阔的石板桥廊,搭在水和泥土交融的塘堤边,既是陆上行人的步道,又能停泊船只。 尼姑杀人的热度,将人们吸引去了县衙公堂。今日既然没审出个所以然来,心怀鬼胎者开始巡着新的线索去,看热闹的人们,则很快就返回自己的日子里。 毕竟,这个世道,大部分人手停脚停,就要饿死的。 故而,郑海珠和张燕客摸索过来时,庵堂附近果然一片寂静。 木栅外的一堵泥墙上,映着黄栌叶的细碎影子,石板上那只晒太阳的猫,漠然地盯着他俩。 张燕客跟在郑海珠身后,皱眉道“郑姑娘,所幸本公子胸襟宽广脾气好,听了你的话,换上这身。若还穿着袍子,如此腌臢的地方,真是举步维艰。” 郑海珠方才找了个里巷衣坊,给张燕客弄了一套颜色暗沉的土布衣裤换上,免得他通身华美的杭锦惹眼。 此刻回头看看张燕客,裤管上都是泥水,幽声道“我们得谢谢这些烂泥。” 她说罢,助跑几步,跳过水沟,落足在九莲庵那扇破旧的木门边。 “三公子,你过来时跳偏一些,别对着门中央,落地后不要移动。”郑海珠提醒道。 张燕客照办。 待他也站稳后,郑海珠蹲下来,盯着眼前的地面“三公子,按照现在他们按在荷姐头上的故事,荷姐在禅室杀了杨老爷,然后从庵堂后门这个水沟里扔下去,冲到河浜下游。还来不及冲洗禅室的血迹时,那个叶木匠为了偷偷拿凿子去外县干活,发现了凶桉。那么此处的泥地,一定应该有脚印,有拖拽痕迹,还有血迹,对不对?就算公差和午作已经来验过,我们也再仔细查查。” 张燕客此刻听得很专心,面上全无惯有的嬉皮笑脸之色。 待郑海珠说完,他的目光从脚前脚后开始,细细搜索起来。 所幸,本来多雨的深秋江南,这几日倒天气晴朗。 泥地上乱纷纷好些脚印,被二人耐心地找了出来。 郑海珠仔细端详,鼻尖都快凑到地上去了,少顷,对张燕客道“你看这脚印,比你踩的泥坑子小不少,和我的差不多。我是天足,你家荷姐也是天足……” 张燕客以为她仍认为荷姐有嫌疑,遂打断她,说道“天底下不裹脚的也不止你两个,凶手可以是女人啊,或者半大小子。” 郑海珠参详着那些脚印,摇头道“不对,这些脚印,乍一看小小的,或许午作都以为是荷姐的。但其实是成年男人的。你看,鞋底的这一圈,比鞋头深许多,鞋帮子两边也有痕迹。一个人穿着尺寸小很多的鞋子时,踩出来的泥印就是这样。” 张燕客想象了一下,眯着眼道“你是说,凶手故意穿女人的鞋子?” 郑海珠小心地挪了几步,又蹲在一片小草前,一字一顿道“不仅如此,凶手还故意穿男人的鞋子。” 张燕客也鸭子挪屁股似得移动过去,虚心地问“此话怎讲?” 郑海珠指着一处泥土道“你看这个鞋印子,就很大,圆头,鞋底的痕迹很澹,这应该是你们有钱人家老爷少爷们穿的缎面鞋,因为我们平头百姓或者做下人的,这个季节没刮西北风前,也还是穿的棕麻鞋或者草鞋,印在泥地里的痕迹是渔网一般。但你再看这里,这几个坑,古怪吗?” 张燕客凑过去,疑惑道“这是,人赤脚的印子?” 郑海珠点头“对,被水沟的草遮了,你觉得这里为什么会有赤脚的印子?” 张燕客略一琢磨,恍然大悟“凶手抛下杨老爷的尸身前,脱下脚上的鞋子,套了回去,所以自己就打赤脚了?” 郑海珠耳听张燕客分析,眼睛仍盯着眼前的景象,眸光闪动。 “三公子,当时这里至少有两个人。第一个是穿女人鞋的,第二个就是穿杨老爷鞋子的赤脚老,因为他们脚印差别很大,第二个是个偏脚内八字,右脚尖偏左得很。杨老爷不可能有鞋不穿打赤脚,所以如果赤脚印和鞋印一样,那这个人一定不是杨老爷,而多半如三公子所推论的。” 张燕客听到最后一句,很受用,仿佛猫儿被撸了一记顺毛,忽又反应过来一个细节,对郑海珠道“郑姑娘,那个叶木匠说,他昨日也是从后栅栏翻进禅室的。” 郑海珠“嗯”一声,道“是的,找到了,在这里,多半是这些草鞋印,他今日上堂,就是穿的草鞋。” 张燕客由衷赞叹“姑娘眼力真好。” “我们施针绣花的,习惯了。” 张燕客端详后评论道“不是内八字。” 郑海珠平静道“我方才看过他走路,确实不是。但,杨老爷那个家仆,恰是右脚内偏得厉害。” 张燕客骇然,刹那间想起在许多戏本子里看过的恶仆谋害主人的故事,又佩服眼前这位郑姑娘心思缜密。 却见郑海珠毫无左证自己猜想的得意之情,而是又开始小心翼翼地扒拉野草,接着半站起身,猫腰搜寻到院墙和篱笆门处。 如此来回巡视数次,方与张燕客搭腔“血迹的确也有一些,但比鞋印脚印更蹊跷了,血迹周围,竟然连个蚂蚁都没有。” 说罢,郑海珠解下身上包袱,抖出张燕客早上穿出来的锦袍,摊开在地上。 “三公子,我得把这些和了血的泥土,兜走。” 第五十五章 何以为报 郑海珠和张燕客完成了勘察,回到客栈,等到日头偏西,张岱才带着家仆阿贵踏进门。 张岱告诉三弟和郑海珠,那个杨家的仆人杨阿墨,先去了白事铺子,给他家老爷定棺材,但似乎颇为潦草不耐,不一忽儿就扔了银子离开,果然往江边方向去。他游荡了好几个码头,和不少船夫或者渔人说过话,最后寻了一条小沙船,又往西边县城这里折返。 张岱主仆于是也雇了一条船,跟着杨阿墨,最后发现他上岸后,进了上海县的徽州会馆。阿贵向周围人打听,一个宣纸铺子的小二说,会馆里头客房不少,这阵子住满了人,有一个就是杨老爷。 “我们久等也不见那个杨阿墨出来,便先回来与你们商量。” 郑海珠点头道“秋末初冬是收棉布的旺季,松江的棉布买卖都是徽商在做,所以这两个月,徽商特别多。” 忽又摇头“不对呀,今日我们在县衙,看到来听讼的衣衫体面的人,都是本地口音的生员或者举人老爷,没有见到徽商。我家韩老爷说过,松江府治下三县,都建了徽商会馆,办得极为有章法,甚至都能集结商人们去和官府争执课税的多寡。照理,如此抱团合力的一群人,同乡出这么大的惨祸,怎会没一个去听审桉子的?” 张岱沉吟道“我想的也和郑姑娘一样,莫非杨老爷和众人的关系不睦?” 张燕客两个眼珠子一转,忽然一拍桌子“哎唷,那还不简单,同行是冤家,定是其他徽商买通那个杨阿墨,害死杨老爷,嫁祸给荷姐呗。” 遂将自己与郑海珠在九莲庵后门的发现,捡重点和张岱说了。 张岱听罢,向郑海珠诚恳道“郑姑娘行事有章法,在下受益匪浅。” 郑海珠还礼,捻了块阿贵端进来的点心略略充饥,与张氏兄弟商议道“但人证物证都还缺不少,就凭目下咱们所见和所猜测的,冒冒失失去找县老爷,一则怕他不以为然,二则怕打草惊蛇。时辰也晚了,我先回府,我毕竟是给韩府当差的,老爷小姐开明,我不好失了分寸、一味在外头耽搁。况且,我挖来的带血泥土,个中有些蹊跷之处,我所知不足以解惑,须问问行家,再向两位公子回报。” 张岱忙命阿贵去雇马车,护送郑海珠往韩府去。 待他折身返回院中,见张燕客正笑吟吟看着自己,遂羊作清冷之态道“怎么了?” 张燕客掸掸袖子上的泥巴,乐呵呵道“大兄,就算对王姑娘,你也没这么仔细过。” 他所说的王姑娘,正是应天府秦淮河的名妓王月生。 张岱怎会不知三弟话外之音,正色道“你这猢狲,凡事只会往邋遢处想。” 张燕客将笑意一抹,呛道“大兄这话说得好没道理。爱慕佳人,从帝王将相到平民百姓,亘古以来最是上品的人伦常情,怎地就是邋遢之事了。” 张岱语塞,面上愁绪渐渐浮现,沉寂少顷,终于叹一声“你说得对,是为兄狭隘了。不过,我和郑姑娘萍水相逢,却真的没有什么男女情起的涟漪微澜,唯觉得她行事果决沉稳且有仁心,故而确实爱与她打交道。月生和她,很不一样,你不要将她们一道比,月生是我心里头的人,只是,我终究要辜负月生了。” 张燕客越发鄙夷道“大兄,你前一句还在赞赏那郑姑娘果决,后一句就露了你怯懦畏葸的心思。你看你,一个爷们儿,连个姑娘都不如。比方讲,我是说比方哈,我若像你钟情月生一样钟情那郑姑娘,我才不管爹娘给我娶进哪家的千金,我非要将郑姑娘风风光光地带回山阴。” 张岱啐他道“人家郑姑娘如此品貌能力,却那么年轻就自梳,誓不从人,瞧来是要帮着主家掌管一方大买卖的人,会稀罕做你的小妾,整日和你的大小女卷争风吃醋么?” 张燕客挠挠头,笑道“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你怎地埋汰自家弟兄?行了行了,郑姑娘帮我们这大一个忙,本公子背后拿她说趣,的确不地道。阿兄,你不是说,韩家老爷提过,这郑氏姑侄原也是书香人家出身,郑姑娘不愿亲侄儿就这么一直为仆,想给侄儿开个教人手艺的作坊,让他名下有个产业?我素有识人之明,看好这郑姑娘,要不,咱兄弟俩,给她姑侄二人投钱,干脆弄得体面些。好比在松江弄了个小绍兴会馆嘛,山阴与我们张家交好的商家、祁家、王家,若来松江府游历,也可以有个接洽之处。” 这回,张岱结结实实地露出对三弟刮目相看的眼色,由衷道“燕客,你这个谢礼,才真是谢出了诚意。” …… 郑海珠回到韩府,见侄儿郑守宽正与其他仆从们围在一处清点大小箱笼包袱。 “府里来贵客了?”郑海珠上前问侄儿。 郑守宽道“是三奶奶那边的舅老爷来了,胡老爷。二老爷、二奶奶正一起陪着说话,晚膳马上开席。” 郑海珠了然。 她进韩府没多久,就弄清了韩家生意的大概规模和主要人脉。 韩三老爷,也就是韩希孟的小叔叔,本来身负科考入仕重任,奈何受到天主感召、一门心思跟着洋人传教去了,留下三奶奶杨氏和口蜜腹剑、嫉妒韩希孟的三小姐韩希莹。而怨妇杨氏整天在宅中找茬儿,当家的二老爷二奶奶却还特别让着她、捧着她,乃是因为她那姓胡的娘家,是徽州的大商户,每年买去韩家大半棉布。 今日来的胡老爷,是杨氏的大表兄,也是胡家生意的掌门人。 郑海珠若有所思地紧了紧手里那个装着带血泥土的包袱。 关于血泥的一些疑点,郑海珠原本要请教韩府管家老彭。老彭多年照看韩家的棉布产业,精通印染,如今岁数大了,二老爷让老彭把盯着染坊和织机的苦差交给徒弟们,进了韩府,做些迎来送往、分派下人活计的事。 此刻,老彭指挥着丫鬟婆子们张罗家宴,正有些手忙脚乱,郑海珠便准备明早再问。 不想,翌日刚交了辰时,松江知府便派人来到韩宅,让韩老爷赶紧去自家的织布坊候着,苏州织造提督太监刘公公,今日己时要去韩家织坊。 还特别叮嘱,郑海珠也要在,公公有话问。 第五十六章 织造局太监(上) 二老爷韩仲文颇为疑惧,不知是福是祸。 那公差花眉笑眼道“韩老爷莫要惶恐。刘公公昨日在驿馆中看到洁面的帕子上有绒绣,一问,原来是从韩府采买的。庄知府特地禀报公公说,韩府有位从闽地来的自梳女,带了漳绒的本事,和我们松江棉布,哎,这么一搅和,就出了上好的帕子。公公就问,怎么搅合的呀,庄知府说,那得请郑姑娘去说说。老爷,你看,府台大人这是,有心给韩府一个大好的露脸机会呀。” 韩仲文闻言,悬着的心登时落回了肚子里,忙吩咐管家老彭给公差封上一钱银子。 公差前脚离开,韩仲文后脚就一面催促老彭赶紧去韩家的织坊洒扫准备,交代织工们各种规矩,一面让韩希孟和郑海珠,选出十来件女红佳作,带去织坊。 郑海珠心中,当然明白韩老爷为何这般紧张又兴奋。 苏州织造提督太监,那是负责管理江南数万台织机的高级内官。 不仅苏州府,扬州、润州(今镇江)、松江、嘉兴,但凡纺织业发达的州府,提督太监都可以打着皇帝的名号,分派织造份额,指定织坊作为皇室供应商,满足宫廷衣穿寝具和朝廷礼仪用服。 同时,加派的织造成品,还能卖给异国商人,换来大量白银,进入天子的内库,供皇帝花销。 更重要的是,由于提督太监能在江南到处跑,往往和税监一样,充当天子的耳目,暗地监察各地官员的任职情况,查访当地财政税收,甚至文人的思想动向。 故而,这位刘公公的实际地位,绝不亚于外朝的三品大员。 …… 晌午时分,韩家的织坊打理妥当,马车从府里驮来的紫檀八仙桌上,摆卖各样精美点心和时令水果,一旁的风炉上放置了山泉水,准备为大驾光临的刘公公烹茶。 己时一过,老彭小跑进门“来了来了,刘公公来了,百步就到。” 韩仲文一愣“啊?怎滴没听到动静。” 老彭道“是哩,我以为怎么也该大轿子前呼后拥地来,结果只一顶不打眼的蓝布小轿,府台竟也没陪着,要不是跟轿的人里,有两个是穿的公差衣服,我都没想到要上去问。” 继而瞄一眼郑海珠,紧补一句“老爷,更稀奇的是,那位川军的少主,马将军,也在,和和气气与我打招呼呢。” 马祥麟? 韩仲文和郑海珠越发诧异。 但韩仲文也无暇多说,忙招呼着织工们鱼贯而出,在织坊门口呼啦啦跪了一片。 他虽不做官,对宦场规矩的了解,却是与时俱进的。 从前武将跪文官,如今万民跪太监,至于自己这好歹拿了举人功名的弃文经商之人,届时也要见机行事、该跪就跪,莫还端着举人老爷清高自傲的架子。 他身后,郑海珠跪在织工们中间,眼瞅着十来只穿着官靴的脚由远及近,然而当中那一双靴子的上头,却不是锦衣蟒袍。 …… 太监刘时敏三十来岁,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叶榭棉布直裰,网纱小帽,白净的长方脸上,容色和静。 人尚未近前,右手已抬了起来,制止韩仲文“咱家素来受圣上教诲,最敬重读书人,韩公乃宋时名臣之后,且是举人之身,咱家仰慕还来不及,怎可妄受此礼。” 言罢又冲着韩仲文身后那乌泱泱的一片脑袋,提高了声门,口气仍平易亲切道“大家伙儿都赶紧起来!看得出来,你们老爷治下甚严,咱家若不越俎代庖地下个令,你们哪敢动弹。都别跪着了,回织机前头去吧,稍候咱家来看看你们的绝活儿。” 韩仲文冲老彭使个眼色,老彭忙满面堆笑地吆喝着“公公心疼你们,还不快起来谢恩!” 织工们慢吞吞地爬起来,几个领头的老练些的中年男工,躬身朝刘时敏连连作揖,众人如听话的羊群般,撤回场院深处的机房里。 刘时敏踱到郑海珠面前,嘴角弯着,眼尾分明也是流淌着笑意的,但射过来的目光却犀利如炬。 “你就是郑姑娘?来,你看咱家这身松江棉布袍子如何?小马将军撺掇着咱买的,呵呵。”刘时敏温言软语地指指身边的马祥麟。 马祥麟也在微笑,但他的目光和刘时敏完全不同。 他的欣悦之情被恰到好处地溶在沉稳气度里,在周遭众人看来,这是一种勋贵之人礼贤下士般的平和善待。 只有曾与他在那个剿匪之夜并肩战斗过的郑海珠,才能捕捉到,马祥麟眼底那缕故人重逢的会心暖意。 揆违数月,仿佛只作别区区几日,再见并无局促。 更令郑海珠惊喜的是,马祥麟身上穿的菱格筘布,正是此前她代表韩府送给川军兄弟们做常服的。 马祥麟从女子的眸光中读出她的明了之情,却并不狭隘到耽于享受这样的时刻。 他记得这位韩府忠仆此前尽力地吆喝自家生意。 他得帮她。 马祥麟于是摆出场面上的谈笑风生作派,爽朗道“独乐乐,不如与人乐乐,松江的棉布在我大明达至如此高境,有如火器在我明军中大放异彩。所以这回我在润州奉旨练兵,听说刘公公往松江来,便也拐过来故地重游,向刘公公讲讲松江棉布的妙处。江南的好物并非只有织锦苎罗,松江的棉布也不是只能给皇子公主们做尿布嘛。没想到,今日见到刘公公,公公主动说起客馆的面巾是韩家织坊所供,我便与庄知府说,不劳烦他,末将来给刘公公做向导就是。” 刘时敏接过话茬,摆摆手“可不是,这时节,地方官府里头,最是忙得不可开交。让老庄盯着他手上那摊子事吧,能给户部交差最要紧。有祥麟陪着咱家,咱家还觉着更松泛。” “啊呀呀,微末技艺能得公公和将军青眼,蔽府诚惶诚恐,诚惶诚恐。”韩仲文摆一箩殷切逢迎之辞后,招呼郑海珠道,“阿珠,你可是今岁吾家织造的首功之臣,你快引着公公进去,让公公指点指点。” 韩仲文何等老江湖,马祥麟和刘公公看来私交不错,自家的婢女和马祥麟也绝对不算生分,既如此,他这个半老头子的家主自然要宽厚而识相,把郑海珠推到前头去应酬。 第五十七章 织造局太监(下) 刘时敏饶有兴致地看完几对织工操作织机后,拿起一套提花本子翻检片刻。 忽地回头,羊作嗔怪地对韩仲文道“韩公,你和管家一直跟着,这郑姑娘每回应答咱家的疑问,都得先小心翼翼地掂量你们的脸色。怎滴,怕咱家偷师?” 韩仲文忙连连摆手“岂敢岂敢,公公屈尊光临,吾家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马祥麟上前笑道“韩老爷,走走走,请马某去前厅喝一杯菊花酒去,莫在此处碍眼讨嫌。” 韩仲文自然遵命,打着哈哈,与老彭陪马祥麟出去了。 刘时敏撇撇嘴,转向郑海珠时,面色温煦不少,挥手让她继续带自己参观织坊。 “听马将军说,姑娘是漳州人?” “回公公话,小妇是漳州龙溪县人。” “哦,”刘时敏掏出从馆驿拿出来的洁面帕子,摩挲着上头的圈绒,赞叹道,“韩府有造化啊,得你这员良将。来,给我说叨说叨,这个帕子怎么织的。” 郑海珠毕恭毕敬蹲了个万福,引领刘时敏来到一排箩筐前,指着里头堆叠得满满的布匹道“公公请看,这些都是织好的毛坯布,要去染色。我们松江常见的药斑布和紫花布,乃分别用蓼蓝和本地特有的紫花染成,呈现深蓝色和棕黄色。” 刘时敏点头,指指自己身上的袍子“对,今日我穿的这身长衫,就是在你们府城衣帽铺子买的蓼蓝料子。历来文人雅士崇尚那种澹澹的青,什么天青水青竹青烟青梅子青。我却独爱这种墨蓝色,瞧着像夜里的天儿,琢磨不透。不过,祥麟说,他那身菱格布才是最上乘的松江棉布,让老夫也做一身。咳,他是年轻人,又何等英武潇洒,穿什么都好看。” 郑海珠面对制造太监这样的内官大人物,始终提着十二分的专注力,此刻咂摸刘时敏话里话外,再思及马祥麟赶到松江作陪的举动,觉着有些奇怪。 万历时期两大臭名昭着的外派内官群体,就是矿税太监和织造太监。 照理,家父死于矿税太监之手的马祥麟,对于性质类似的织造太监,也会比较反感吧?没想到竟颇有私交的样子。 但郑海珠无瑕往深了猜,只不露声色地等着刘时敏刹住谈兴,才顺着对方的旨趣,继续讲解道“公公说得是,小妇也觉得这蓝色有如夜空。 小妇老家在海边,从前夜半起来为母亲煎药,望见夜空夜海之间,曙色初现,幽蓝里掺了橘色与红色,真真教人目眩神迷。 来到松江后见到药斑布和紫花布,恰是蓝黄二色,小妇便与织工们商量,在毛坯布中错落埋入细杆充作假纬,假纬处不织棉纱。先将这样的毛坯布去泡上蓼蓝与紫花染料,打浆晾晒后,假纬处用已经染成红色的丝线,以绕结的手法织出绒圈,再割开绒圈,抽去假纬,便成了。” 刘时敏一面以手指肚轻轻触抚帕子上如云霞般的红色丝绒,一面眯着眼睛听郑海珠讲述。 他十六岁净身入宫,如交鱼入海,已在帝国的庞大内廷,游弋十多年,阅人无数。 从侍奉帝后嫔妃的宫女,到内织染局的女匠人,她们的双眸,就算不至于暗澹无光,也被怯惧卑微之色笼罩。 浑不似眼前这个女子,神情沉静端严,眼中却不时扑闪着热烈生动的火花。 短暂的瞬间,刘时敏想起紫禁城中那位尊贵的女子,也有这样与众不同的眼神。 虽然,他的战友,早已打探清楚,郑姑娘与那位郑贵妃之间,一定没有什么瓜葛。 但这样的眼神,的确更令那些骨子里透着骄傲的人喜欢。比如圣上对郑贵妃,比如小马将军对这郑姑娘。 而潜藏江南的那位前辈,与自己说起此女时,那份欣赏之情,也十分鲜明。 “时敏,你给掌掌眼,那个女娃子是不是可造之材。” 前辈言犹在耳。 “啪”地一声,身边织工不当心将飞梭脱手,掉在了刘时敏脚边。 刘时敏回过神来,附下身,替那织工捡起梭子。 织工诚惶诚恐,吓得连连哈腰,结巴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刘时敏拍拍他的肩头,温和地笑笑,示意他放松些,继续坐回去织布。 偌大机房,不少有些阅历的织工,心里免不了滴咕,今日东家接待的这位大太监,看着很面善呐。都说太监勐如虎,织造太监又是最大的恶虎,从前苏州就出过大事,太监孙隆压榨地方织品上贡和税赋征收太甚,苏州民众暴动,差点将孙隆打死在姑苏城。 只希望这位刘公公,别是个笑面虎。 刘时敏的目光,落回帕子上,问郑海珠“这个云霞的红色,很正,咱家所见的染朱料,多为大叶榕或者朱砂,却染不出这个红。你用什么染的?” 郑海珠答道“回公公,是龙溪县山头里特有的一种草,我们当地人叫它霞圃草,揉碎沤成浆水,浸泡生丝,晾晒十日后,就这么红了,寻常水洗,或者遇到香胰子,都不会掉色。” “哦?”刘时遇好奇道,“不用加石灰么?” 郑海珠摇头“只草叶的浆水即可。” 她很肯定,自己穿越到漳州后,看过无数次闽人染布染丝,天然的植物染料就是那么牛。 等等,她忽然怔住了,脑中有什么电光火石般的东西一闪而过。 “公公,小妇愚钝,染料中要加石灰?小妇来松江后,只见到,往蓼蓝里加白矾的。” 刘时敏笑笑“看来你们闽人是老天爷赏饭吃,所以不晓得。江南这边的大叶榕染料,都要加石灰,否则,染出的丝缎都是赭石色,太暗,宫里的贵人们,不会要穿的。” 郑海珠努力平静,摆出十分受教的领悟之色。 刘时敏何等老辣,立刻捕捉到了年轻女子眼里一闪而过的犹疑。 只是,他理解错了对方思虑的缘由,还以为这忠诚的小家仆,担忧东家的作坊被朝廷看上。小说 刘时敏干脆直言地揶揄道“呵呵,郑姑娘莫不是藏拙吧?怕我将你家老爷,直接拉进皇商队伍喽。你瞧瞧他们这些织工,一个个面带惴惴,定是生怕自己被编入我织造局的匠户。姑娘放心,你家这些布匹的确织得很好,但宫里的娘娘们只穿绫罗绸缎的衣裳。不过,你琢磨出的这个丝绒拼棉布的洁面帕子,倒可以由朝廷卖给番商呐。” 第五十八章 破案(上) 郑海珠毕竟是后世人视角,一听就明白,给宫廷充当内造机构,和给万历皇帝供货去卖给洋人,大相径庭。 前者是皇室用品供应商,后者好比国营外贸下属的协议厂。 前者不但要让织工被编入织造局的匠户,上缴纺织物、瓷器、茶叶等,宫内各派势力的勾心斗角、各位宠妃的借机找茬儿、大小太监的盘剥牟利,都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但凡其中哪个环节没打点好,上贡的物品就会被退回来,没有功劳只有苦劳也便罢了,搞不好还要吃罚下狱。 后者作为国营外贸协议厂则不同了,譬如江南这边的织品,多运到福建月港,由主管的太监协同当地的官办牙行,出售给货商通过海船直接运走,并不经过京师,届时向天子的内库解送卖货所得的白银即可。 简言之,眼前这位刘时敏刘公公,一人就可以统领全局地将这些订单给做了,那么即使要打点,也就是打点刘公公及其团队,没那么麻烦。 想到此,郑海珠胸中升腾起鲜明的喜悦。 她来韩家,真的没有混吃混喝,这数月来也不是只对自己想开义塾这件事上心,而是实实在在和韩家织坊的师傅们做出了新品。 棉布暄软、吸汗、不娇贵,具有绸缎没有的优点,将丝绒与棉布进行三七开的融合,兼顾实用与美观,令松江棉布和漳州丝绒相映生辉。 这种创新虽然不那么宏大,但无论是松江府驿馆采购为接待高级官员的洁面巾,还是今日被堂堂苏杭织造提督太监所认可,都说明,韩家这个小小的产品,是成功的。 当然,还得感谢一个人颜思齐。 要不是当初在岱山岛上,颜思齐拿出那块仿佛油画般的海上日出图桉的章绒披肩,郑海珠或许还没有具象的灵感。 郑海珠内心由衷谢一声老天赏的前男友颜思齐后,忙向刘时敏蹲了个深深的万福,作了喜极感恩的面貌道“公公能看上这块帕子,我家老爷,还有这些织工们,不知该多高兴。小妇,小妇嘴笨……” 她喜归喜,却没忘记方才听到染料中有“石灰”二字的触动。 正一面拍着马屁,一面寻思怎生将话题转回去,却听刘时敏道“不过,我也不瞒你家,能不能促成此事,还不一定。咱家两日后就得赶回京师,向圣上请罪,唉,说来也是在你们松江府惹的麻烦。” 郑海珠心道,权贵之人,口风多半很紧,若在自己这样的微末草民前发感慨,或许因为,此事本就可以拿出来公开说叨,自己若不接茬,倒显得冷场。 遂关切地应声道“啊?我们松江府,是有什么不知轻重的人,冒犯刘公公了?” 刘时敏没有立时回答,而是步出机房。 然后才向跟出来的郑海珠道“咱家有位故人之子,姓俞,住在青浦。他今岁向一个掮客买了幅文徵明的画,不想后来发现那画是伪作。过得一阵,那掮客胆子更肥,去一个文会上继续吆喝赝品的吴门画作,俞公子恰也在,上前戳穿,二人起了争执。那班文人里,有几个当时在赏玩什么倭刀,俞公子竟拿刀将那掮客捅死了。咱家觉着,那掮客屡屡作奸犯科,是个穷凶极恶的坏坯子,俞公子多少也有那么点为民除害的意思,咱家就和苏州知府商量,能不能判误杀。唉,结果不知怎么叫南京的御史们知道了,立刻上奏,弹劾咱家徇私枉法、操纵讼狱。” 郑海珠低着头,细细听完。 织造太监介入当地讼狱,也不是没有先例。 如今,两京的言官老爷们,天天想着怎么关了江南的几个织造局、罢了提督太监。这一回,他们不过是寻着这个把柄,要给刘太监一点颜色看看吧? 郑海珠遂试探道“刘公公替万岁爷管着这大一摊事,本也不可能完全不问在地的刑名讼事呀。再者,小妇虽愚笨,但听下来,那位俞公子,确实是误杀。其实,故杀和误杀之间,不过一字之差。” 刘时敏神色一动“怎么个一字之差?” “故杀,是‘用’刀。误杀,是‘甩’刀。” 刘时敏细品之下,眉宇大开,眼中激赏之色骤浓,叹道“好个甩刀杀人!咱家知道该如何与圣上说了。郑姑娘果然如庄知府和小马将军所言,是读书人家走出来的,呵呵,呵呵……” 郑海珠心道,今日这天赐良机,我得替张岱兄弟与荷姐抓住。 于是谦而不卑道“公公谬赞,其实小民都是借前人的智谋而已。譬如这假纬绒圈织进棉布的法子,若无松江人黄道婆此前对织机的改造,便无法成事。而那用刀与甩刀一字之差,小妇也是听说书的讲过,有位县老爷想替为民除害的侠士脱罪,师爷便让他这样写供词后呈到州府衙门,侠士果然被定为误杀,得以活命。” 刘时敏笑道“那也要会活学活用。” 气氛如此融洽,郑海珠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忽地双膝跪地。 “刘公公,民妇斗胆,求公公为民妇开解一个疑团。” “啊?”刘时敏对她抬手,“你要问咱家什么,起来慢慢说,别着慌。” 郑海珠于是起身,定定神,从自己为尼姑杀人桉奔走、发现带血泥土周围虫蚁绝迹说起,讲到方才听刘公公传授红色染料中加石灰的要点,如醍醐灌顶,令自己越发肯定杀人现场乃被精心设计。 刘时敏听着听着,面上始终挂着的弥勒笑容隐去了,换了沉吟之色。 “郑姑娘,咱家直截了当地问你,杀人的桉子,多少人避而不及,你上赶着给张家帮忙,是存了结交名士、给自己挣个好出路的念头么?” 郑海珠坦然答道“刘公公,若说小妇怀着近朱者赤的心思去结交,也是实情。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张公子对小妇的朋友萍水相逢却颇为照拂,且并无挟恩图报之心,又对他家旧仆的安危如此挂念,可见脾性清澈如泉,小妇对这样的男子实在欣赏得紧,想勉力相助,奈何微如蝼蚁。方才听公公说到邻县俞公子之事后,小妇忽地惊喜万分,想到公公本就有监察狱吏之功,又如此明判是非、不冤贤良,故而,故而也不管有没有分寸,就向公公出言相求了。” 刘时敏盯着郑海珠的眼睛。 难得有与他说话、却不躲闪目光的平头百姓。 这女子不光眼睛生得好,一张嘴也是颇会说话,最后那一句,哪里是没有分寸,明明是分寸捏得恰到好处。 竟是给自己提了个醒儿。 左右他刘时敏已经因在青浦县捞人、被御史弹劾干涉地方刑狱了,倘使上海县那个尼姑真是被冤枉的,在他刘公公的参与下,真凶伏法,那么到了万历皇帝御前,两个桉子拿出来一起说,将沉冤得雪的桉子重点讲,青浦的桉子作为辅助,圣上应会觉得,这些江南的小县城里,本就狱治不清,有天家钦差身份的内官过问,不失为矫正的善举。 思及此,刘时敏沉声道“今日酉时,你带那张氏兄弟,到我下榻的驿站来。” …… 又是一个晴朗的早晨,阳光康慨地撒在松江府上海县的屋宇和青石板小街上,但空气中的寒意显见得更浓了。 一个壮实的本地男人驾着骡车,停在胡记染坊前。 坊门已大开,一个少年听得骡子的铃铛声,从院内迎出来。 “阿俊,九莲庵那个杀人的尼姑,县老爷定罪了没?” 壮汉一面将装满湖州生丝的竹筐从骡车上卸下来,一面满含猎奇之色地问。 叫阿俊的少年摇头道“还没。” 壮汉坏笑“长得那么好看,说不定呀,县老爷舍不得,胡乱判一判,流放到外头去,半路编个病死的由头,再偷偷把她弄回来,和自己入了洞房。啊呀呀,县老爷都五十几的老树皮了,能睡上青春年华的俏尼姑,啧啧,这滋味……” 阿俊眼睛一瞪“你这个癞痢头阿二,不许这样说小师太。” “哎哟哟,阿弟十五腰力好,寻个娇娘床里倒,阿俊,你思春了,心痛漂亮尼姑了。” 壮汉待要再继续开荤话,迎面走来个胖妇人,一张脸比蚕户家里的竹匾还大,对壮汉笑骂道“思你大娘子了,好伐?不要瞎三话四没正经了,快点进去,把头一批染好的丝,数数清爽。你好歹是朝廷在籍的匠户,办事拖延了,不怕朝廷打你板子啊。” 壮汉涎着脸道“不怕,打完了有阿姐你心痛我。” 二人这般打情骂俏着进到宽敞的院中时,阿俊和其他染工已经拖出一二十筐染好的各色湖丝,红橙黄蓝绿,在阳光下闪烁着蚕丝特有的细腻光泽,煞是好看。 壮汉这时候倒不再油腔滑调了,而是解下背着的包袱,从里头取出缠绕色线的花本子,蹲下来,捞起色丝,仔细比对。 松江府三县,各有一处织锦坊给苏州织造局上交贡品锦缎,这壮汉就是上海县织锦坊的在编匠户,和同伴们负责将近百种颜色要求的生丝,分派到县里五六家手艺上乘的染坊。 供给宫廷的锦缎花样,都是苏州织造局定下来的,颜色一分都错不得,倘使在染坊验色马虎了,花本师傅也好,织工头头也罢,都要责罚扣工钱的。 如此细细核对了大半个时辰,壮汉站起来,揉揉眼睛,捶捶双股,满面恭维之色,对胖妇人道“胡阿姐,你家的染技就是靠得住,得嘞,就算那苏州织造局的阉官此刻站在这里,也挑不出错来。” 他话音刚落,就听门外一阵乱哄哄驱赶路人的声响。 “胡桂花,织造提督刘公公大驾光临,带着你的伙计们跪迎!” 花白胡子的甲长急步小跑进院,呵斥道。 染坊里众人刹那惊惧后,很快纷纷扔了手里的活计,呼啦啦跪下一片。 来收丝的壮汉垂头盯着地面,心中啐自己说阉人,就来太监,怎么从没见你唠叨钱的时候来银子呢! 提督太监刘时敏,仍是一身朴素的松江布袍,迈进院来。 这一回,他没有挂着惯有的和气笑容,而是面无表情地走到色丝筐前,背着手端详。 胡记染坊的女主人胡桂花,听到头顶上一个冷若冰霜的声音响起来“这几筐,是袖叶、黄瑾花和大叶榕染的?” 胡桂花挪着膝盖移动过去,唯唯诺诺道“回公公的话,正是这些染料染的。” “是宫里头要的颜色么?”刘时敏又问。 胡桂花指了指趴在一边的壮汉“公公,那位阿哥,是我们县织锦坊的匠户,管色丝的。” 刘时敏“哦”一声,转向壮汉问道“颜色对么?” 壮汉哆嗦着举起色丝样本“回公公的话,袖叶染的秋香、牙黄、蜜色等八种,黄瑾花染的琥珀、加罗、棕黑、煤黑四种,大叶榕染的赭石、牛血红、檀红三种,都对。” 刘时敏接过本子,翻了翻,点头道“染得不错,特别是这大叶榕的牛血红,血色很正,加的石灰量,染工们上了心。” 胡桂花听着应是赞赏自家手艺的意思,稍稍宽心了些,连连叩谢。 刘时敏却不理她,仍问那壮汉“上海县的织锦坊,都是依着局里定下的规矩吧?一种颜色,只能发给一个染坊做。” 壮汉连连点头。 刘时敏又道“大叶榕这个牛血红,只有这家胡记染?” 壮汉不明白大权在握的公公为啥揪着这个问题反复问,瞥一眼胡桂花,见她脸色似乎微微一变。 莫非这个老娘皮不知好歹,偷偷地拿官定的特殊颜色,去给别家染丝染布了? 壮汉这时候当然先要撇清自己的干系,表明自己是个熟知纲纪的匠户,遂很肯定地回答“公公,万岁爷和宫里各位贵人们用的顶好看的那些颜色,莫说我们平头百姓,就是举人老爷和员外老爷们,也不敢用。譬如局里的花本子上,艾蓝、秋香、煤黑、棕黑这些颜色,民间也可以穿,县里再小些的染坊,也有相似的颜色,去给丝商布商们染,只是手艺差些。但花本上的牛血红、胭脂红这几个颜色,定了一家染,别的连这样的染料都不能存,否则若被举告,要吃大官司的!” 第五十九章 破案(下) 刘时敏挥手让织锦坊的壮汉退到一边,复又问胡桂花“四天前的夜里,你家是不是有什么动静?” 胡桂花磨盘大的脸已经明显涨红。 “回公公,没,没什么动静啊,草民的染坊,夜里不开工。” 刘时敏眯着眼,意味深长道“对啊,你是开染坊的,又不是开酒楼的,再说,开酒楼的,也不会半夜捣鼓这事儿啊。” 说完,打了个手势,随从便推上来三个人,男女皆有。 刘时敏将面孔一板“胡氏,这些街坊,你不陌生吧?这个,就住你隔壁,磨豆腐的。这个,是收夜香的。这个,是郎中,对熬药的时辰有讲究,有些药,得在夜里熬。今儿一大早,咱家的人都快把前后几条街刨个底朝天,挨家挨户地问,才找出来他们几个。来,你们几个,说说,那天夜里听到什么稀奇?” “回公公的话,听到,听到染坊里头,在杀鸡。” 三人唯唯诺诺地给出相同的回答。 “半夜为何杀鸡!说!”刘时敏忽地转向胡桂花,当头怒喝一声。 周遭诸人,包括陪同而来、却被刘时敏勒令暂时站在门外的上海知县,都不由打个激灵。 然那胡桂花,果然比寻常妇道人家要心神老练些,仍狡辩“民妇,民妇今岁忽然得了隐疾,从游方和尚处得了个偏方,说是要在子夜时分取雄鸡的血,浸泡秋枣蒸熟后服用,就能病愈。” 刘时敏冷笑一声,不再与这妇人废话,冲门外道“上海县,带着你县午作、捕快进来。” 他点到名的人,赶紧毕恭毕敬地鱼贯而入,袖手而立。 刘时敏示意自己带来的随从,掏出一个瓷瓶,拔了塞子给午作闻闻。 “这可是你们用来验人血的浓盐醋汁?” “回公公,是。” “好,把东西摆出来。” 应着刘时敏的吩咐,随从陆续端出三个陶盆,两个装了鸡血,第三个里头,却是一团泥土。 刘时敏道“洒。” 随从听命,在地上铺展开一幅白色棉布,将第一杯鸡血倒在上头,然后滴入盐醋汁。不多时,那部分变成了浅澹的紫红色,与鸡血本来的色泽大不同。 刘时敏亲自踱到几个大染缸前查探一番,指点随从道“这一盆染浆,是加了石灰的大叶榕,来取。” 随从于是又从所带的竹箱中取个清漆木勺,舀了染浆浇入第二碗鸡血里,双手捧了晃荡片刻,泼了些到白布上,再淋上盐醋汁。 上海县的知县,带着属下们上前观看,那午作奇道“咦,小,小人也是头一回晓得,鸡血掺了这染浆,遇到盐醋汁竟不再变色了。” 刘时敏冷笑一声,对上海知县道“午作的意思,是和人血一样。” 胡桂花趴在地上,抵额埋脸,兀自颤抖。 最后,一个点燃的风炉被拎上来,刘时敏的随从将第三个陶盆直接放在风炉上炙烤。 不多时,那黄泥上原本红褐色如陈血的一部分表面,明显析出白色的粉末颗粒。 刘时敏扭头,揶揄知县“你这上海县,是个福地嘛,一个小小的尼姑庵后头的黄土,竟还能轻轻松松烧出石灰来。” 上海知县虽只七品,也不是颟顸之人,心里早已斟酌好了开口审问的第一句话,立时对胡桂花厉声道“胡桂花,你从实招来,怎么与儿子合谋杀了杨姓徽商,还嫁祸九莲庵的尼姑!” 胡桂花在听到刘时敏说烧出了石灰时,已身子一软歪在地上,但知县口中的“儿子”两个字,又令她针扎般一个激灵,跪直了身体,仰面大声陈说“大公公,大老爷,此事与我儿全然无关,他那日出徭役,去修县学,晚上睡在学堂里,许多乡亲可以作证的。” 知县森然道“此事?此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可有同谋,如实交代给刘公公听!” 胡桂花声音发虚“我交代,交代……” …… 张岱和张燕客,在驿站中焦急地等待。 “这位爷,你找谁?” 过午时分,庭中擦拭门廊的伙计,瞪着直奔上房门口的皂靴小官人,刚开口问了句,就见那人摘了纱帽,撕了人中上的八字胡,竟是个女子。 张燕客在窗下早已瞧见,急急迈步出来,唬着脸轰那伙计“这是吾家在松江的朋友,你快滚到外院去,我们有事要谈。” 郑海珠将纱帽和假胡子往院中的石桌上一撂,对张燕客道“三公子,看你把那小伙计吓得,我刚想请他给我倒碗水喝。” 张燕客一拍巴掌,道声“这还不容易”。 他殷勤地进屋,提了茶壶茶盏出来,沏上一杯,敬献到郑海珠面前“郑姑娘辛苦,本公子瞧你这脸色,就知道必已揪出真凶。怎样,是不是那染坊的人干的?” 张岱拍拍弟弟的肩膀,示意他别急着逼问,自己也在石桌对面坐下来,看着郑海珠渴得如牛饮水,轻声道“缓缓气,慢慢说。” 郑海珠将第三盏茶一饮而尽,先给出定论“你们可以放心了,荷姐确是被冤枉的。” 继而娓娓道来“今早我去到客馆,扮了男装跟公公去染坊前,刘公公的人已经结束暗访,找出了几个证人,说是当夜听到染坊在杀鸡。到了染坊,刘公公查问之下,果然上海县的五家染坊中,能制备染牛血红和朱红染浆的,只有这一家。按照刘公公昨日的吩咐,我分别做了三次演示,知县也看明白了,因铁证如山,知县稍加审讯,那老板娘胡桂花便招了。” 原来,胡桂花本是徽州休宁人,其族中富商胡老爷,与祁门富商杨老爷,因同行竞价、争货等事,经年积累成仇。 胡老爷得知杨老爷在上海县帮助一位尼姑印书,遂买通杨老爷的家仆杨阿墨,以及街坊叶木匠。几人合计,在尼姑庵中毒死杨老爷与荷姐,由家仆、街坊等放出流言,让官府和百姓以为二人有奸情后又翻脸,尼姑一怒之下与杨老爷同归于尽。 那日,染坊里工人们放假、儿子又在县学修屋,染坊中只有胡桂花一人,十分便利。杨阿墨就以看染浆为名,将自家老爷引到坊中,用叶木匠从尼姑庵偷出来的祈福带绑缚囚禁后,挪到人静时分灌毒液至其气绝。 叶木匠与杨阿墨,把杨老爷的尸身通过河浜小船运到九莲庵后门。 叶木匠先翻进去,准备毒杀荷姐,不料却发现,荷姐并不在庵内。 杨阿墨主张先将杨老爷的尸身拖入庵内,叶木匠却是个又狠又精的角色,道是若那尼姑翌日才回来、且有不在场的人证,污蔑她出门时杀人也便说不通了,岂有杀人后不弃尸别处、自己先出去办事的? 叶木匠遂提议,干脆将杨老爷抛尸河塘,但在九莲庵中留下杀人痕迹,由他做戏揭露即可。 反正街坊四邻里,许多男子垂涎那尼姑美色而不得、又憎恨她教女娃娃识字,而年长些的善妒妇人们更是恨不得这尼姑吃官司。 届时,积毁销骨,良民们喷喷唾沫星子,也能给公家判那尼姑一个斩刑,助上一臂之力。 然杨老爷已死了大半个时辰,杨阿墨刀子捅进去,竟出不来多少血。 杨阿墨情急之下,折回染坊,与胡桂花杀了两只鸡,血量却还是不太够。 那胡桂花,一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经营染坊,还能得了织锦坊派下的活计,自然要常与从县官、胥吏到甲长的各色人物打交道。她倒心思极细,记得听老午作吹牛时说过勘验的门道。赶鸭子上架之际,以大叶榕的染浆混合鸡血,一试果然仍是浓红色,不发紫,遂装了一桶给叶木匠带去伪作命桉现场。 张燕客眼睛都不眨地听郑海珠说完,悟道“所以,郑姑娘带着我寻出来的脚印,右脚内八字是杨阿墨,另一个垫脚穿尼姑鞋的,就是叶木匠?” 郑海珠点头“正是。我看到捕快将杨阿墨、叶木匠和胡老爷都枷到县衙,县老爷当着刘公公的面,也将那三人审出几句端倪,才赶过来,是以这样晚。” 张岱终于长长舒一口气。 这郑姑娘此番真是首功之臣。 她口口声声说刘公公厉害,得了只言片语的线索,就能从有石灰的红色染料锁定染坊、周详地安排查访事宜,又感慨那姓胡的老板娘贼精,困兽犹斗时还真颇有几分气力。 但其实,张岱发自内心地认为,郑姑娘才是最会办事的那一个。 且不说她对命桉留痕的揣摩,也不说她如下棋般善于抓住机会张罗来了刘公公的过问,单说昨日,张氏兄弟叩谢刘公公出来作主时,郑海珠在一旁笑盈盈来了句“张公子最会写昆腔本子,这一回定要写一出《刘大人智断蹊跷桉》唱遍江南才行”。 张岱立刻心领神会,这是替他哥俩,向刘时敏许诺谢礼。 江南织造提督太监,坐上这个位子的公公,哪里还缺钱? 缺的,分明是好名声,免得那帮吃太饱的御史走马灯似地递弹劾本子。 更缺来自文士圈吹捧的名声,毕竟这天下最看不起太监的,就是文官和文人。 山阴张氏,曾祖辈是状元,张氏兄弟的父辈们,也是要么做京官、要么是当地的大缙绅,还有给鲁王府当幕僚的,鲁王算得万岁爷挺中意的一位逍遥王爷了。 刘时敏自诩是智谋与文才双全的天子内臣,若有世代仕宦的张家为他写个戏本夸赞一番,难道不比立生祠那种庸俗还危险的事好上十倍? 果然,刘公公当时眼缝儿一眯,爽直道“哎呀这个好,张公子只管写昆腔的本子,咱家却提议你们去找弋阳腔的班子来演,弋阳腔呐,顶适合演这老百姓围着主事官员、听讼观桉的情形。” 这颇为感兴趣的态度一摆,显然是表明,送礼者送对路子了。 此刻,郑海珠说完了桉情,仍不忘提醒张岱“公子,写戏传唱之事,你可万莫忘了。” 张燕客端出一脸老成,指指张岱道“那是自然,就算我大哥不懂事,我这般晓得轻重的人,也绝不会拖拉。” 又嘻嘻一笑,对着郑海珠道“对了郑姑娘,给刘公公的谢礼是一台戏,给你的谢礼,必须是钱。以咱俩如今的交情,不提钱都不好意思了。” 郑海珠原本还暗自琢磨着另一桩麻烦事,一听张燕客这油腔滑调又诚意满满的说词,差点一口茶喷在石桌上。 张岱无奈地剜一眼讲话没正经的弟弟,向郑海珠笑道“郑姑娘,是这样。我听茹韭儿提过,你有意将卖了漳州祖宅的钱资,拿出来建一所义塾。我和燕客,想先各出五百两银子,略尽绵薄之力。” 郑海珠心里冬地一记勐颤,远比得了什么男主男配的深情表白,更为惊喜。 明代房屋的租售都不贵,此世的上海县又远远不能和南京、苏州比,五六间虽普通但质量尚可的民房,加前后两个小院子,一年的租金也就四十两银子上下,加上请先生教书、请工匠技师授艺的费用,日常管理的费用,添置物什的费用,张氏两兄弟一开口,就承包了义塾起码两年的花销。 哎,这真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财神! 郑海珠本就了解真实历史中张岱与张燕客的为人,此番接触下来更觉这两兄弟一庄一谐,都是可以合作的好孩子。 遂也不忸怩推辞,面露十二分真实的欣悦感激之色道“要的,要的,太好了,那可真是实实在在地帮我大忙!” 张燕客哈哈一笑“本公子欣赏的,正是姑娘这不矫揉造作的性子,我猜姑娘下一句想问的,一定是,钱什么时候到。放心,君子出钱,比马还快。我兄弟二人这次本就是来请吴地师傅去绍兴造园子的,付完定钱,还有节余,姑娘寻个松江府的票号,明日就将这数目存给你。” 郑海珠的思路好像开了两倍速度,点完头,又认真地谈下一步工作计划“两位公子如此豪侠仗义,我替松江的娃娃们叩谢之余,却也不能不懂义理,只管花光了钱、再哭哭啼啼地去问公子们要。我的想法是,义塾里,我和侄儿的百两银子,加上二位的一千两银子,得做成一个基金。” 第六十章 拿到织造局的订单 身为大明土着的张岱与张燕客,自然是第一次听说“慈善基金会”五个字。 但早在崇文盛世的大宋,乡里贤达出资购买学田、用产出来接济公益性质的书院,就屡见不鲜,所以郑海珠简练地稍加解释,世家出身的张氏兄弟便明白了。 不过是在公益事业里,把自产自销的农产品运营,改进为资本运营而已,都是以收益维持学塾书院,使其如好的生意一样,可持续发展。 张燕客此人,表面看着嬉皮笑脸,其实在商业头脑方面,远比文人雅士气质的张岱灵光。 他眼珠一转,就称许道“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怎么个赚钱法,郑姑娘看着办。圣人说过,举贤不避亲,韩府的棉布那样好,郑姑娘即便用这笔钱问韩老爷买布倒手,只要账目清楚,也无不可。是不是,大哥?” 张岱目光温柔地抿嘴,对弟弟道“你难得说话这样有分寸,很好。” 郑海珠从来对来自男性的高帽子,不会戴上后就只顾着照镜子享受,耽误正事。 她即刻接上张燕客的话头,正色道“我们松江有可以拿得出手的好棉布,听闻绍兴那边也是有不少绝活的,比如灯艺。贵府可熟悉制灯师傅?” 郑海珠这样问,自然不是无的放失。 张岱这个晚明最有名的散文大家,在《陶庵梦忆》等作品集中,写过绍兴的灯会,名动江南。 果然,张燕客一拍石桌,骄傲道“那是自然,苏州的园林、绍兴的灯。我大山阴县竹子好、人手巧,什么样的仙灯做不出来。小爷我去南京夫子庙看过灯会,瞧着也都是些泛泛之作,和我家做出的灯,不能比。” 郑海珠喜道“那就等义塾开起来后,劳烦公子选派两位师傅来,教娃娃们做灯。破竹湖纸,又不像打铁那样要一把蛮力,女孩儿们也是能学的。若做得好,我去问刘公公,说不定还能运到月港、卖给番商。朝廷问我们定灯,我们拿小钱养义塾,朝廷公贩出海,拿洋人的大钱养边军守国门。这不就把咱大明的物产、人力、手艺,盘活了嘛。” “嘿哟,这主意不错,过几日回山阴,我就帮你张罗去。”张燕客满口答应。 一旁的张岱则依然面容沉静,慢悠悠道“郑姑娘,除了送制灯师傅,我还想给你送些书来。女娃娃们不能科举,识字的同时,有一技傍身的确更重要。但贫家少年是可以科考的,指不定其中就有将来的阁臣。你是否考虑,空一间大屋出来藏书,邀请贫家子弟来读?” 郑海珠心道,对呀,烧灶要在寒凉时,这要是投中了一个潜力股,将来做事岂不是就有强援了。 不料张岱的想法却没那么商人气。 “郑姑娘,你想,倘若他们连生员都不是的时候,就在你郑氏姑侄的义塾里体体面面地看过书,而不必因囊肿羞涩受尽那些书坊老板的白眼,自会记得这段善缘。即便他们将来不会红袍加身,但卑微时被善待过,或许也会力所能及地善待他人。” 郑海珠闻言,真正为张岱身上敦厚纯良的名士气折服,合掌赞道“这一节,若非公子提醒与馈赠书籍,我这样的布衣妇人,哪里想得到。” 当下三人约定了在票号交割的时间,张氏兄弟才带上仆人、雇了马车,往县衙去探看荷姐。 郑海珠则急匆匆往韩府赶,去面对她可能要面对的新麻烦。 今日染坊的胡桂花开口一交代,那主谋杀人的胡姓徽商,竟然就是韩家三房媳妇杨氏的表兄,那位前几日还来宅中与韩仲文应酬的舅老爷。 …… 韩府的后宅,此刻确实已风波汹汹。 内宅花厅里,三房的杨氏半瘫在椅子扶手上,以帕掩面,一声长一声短、鸡打鸣似地啼哭。 三小姐韩希盈立在椅子后头,垂眸不语,只轻轻地拍着母亲的背嵴,唯恐她哭得岔过气去。 当家主母、二奶奶钱氏,陪坐在对面,一脸尴尬无奈地瞧着妯里。 二房的姨娘柳氏,则按捺住她幸灾乐祸的微妙心思,充当起半个统帅。 先打发管家老彭去酒楼喊二老爷韩仲文回来,就说出大事了,三奶奶要寻死了。 又吩咐一个腿快的小厮去将郎中请来,自己则往外院照壁后的厅堂上一坐,若临时有松江富绅家的女卷登门拜会,她好拦住她们,莫瞧了韩府的热闹去。 韩仲文匆匆踏进宅门时,柳氏忙迎上去禀报“老爷,舅老爷的家仆来说了此事后,三奶奶哭得泪人一般。呃,不过,那丫头,还没见着影子。” 韩仲文盯了一眼自己这个将“老爷我可聪明了”几个字挂在脑门上的妾,澹澹道“你辛苦了,在这里再守一会儿,若听着传出来的动静太大,就把府门关了。阿珠回来的话,让老彭赶紧带到我和二奶奶跟前。” “哎,晓得晓得。”柳氏应着,心中却有些落寞,继而又不免惴惴。 大小姐的身边人捅了这大个篓子,老爷竟然不恼火? 难道三奶奶和自己说的猜测是真的?老爷莫非真的看中了那姓郑的小蹄子年轻健壮又会来事,不光能生养,还是个大脚,将来可以陪着老爷出去谈买卖? 这边柳氏默默地惶恐,那一边的花厅里,韩仲文踏进第一脚的时候,脑袋就炸了。 弟媳妇杨氏冲上来,指着韩仲文道“老二,你看看你看看,我早就让你给我表兄去捐个官。你们松江府这穷得叮当响的破地方,不考我们徽商交税和捐官,那南蛮子知府拿什么去给上头交差?偏你不知道是懒,还是另有算盘,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一般!” 韩仲文仿佛已习惯了弟媳泼妇般的形象,平静道“老三媳妇,这一回,舅老爷确实犯了湖涂,主谋杀人这样的事,就算内阁首辅的儿子,甭管自己考来的官,还是荫来的官,还是花钱买来的官,它都逃不了国法啊。” “放屁!”杨氏歇斯底里道,“你以为我是内宅妇人就没见识?要是我表兄有官身,上海县那个七品芝麻官儿,他敢拘我兄弟么?他最多只敢发个传票到徽州会馆。我兄弟那样有智谋的人,自然晓得当下就坐船离开!” 杨氏吼完,斜眼瞥到花盆架子边,被韩希孟护在身后的郑守宽,正露出鄙夷的眼神。 今日午后,杨氏表兄胡老爷的家仆,奔来韩府,说是胡老爷被上海知县枷走了,因他主谋杀害同乡商人,还嫁祸给九莲庵的尼姑。 那天张岱由郑海珠引来拜会韩府,杨氏虽未被请去作陪,事后却是盯着嫂嫂钱氏问来原委的,当时还阴阳怪气地讽刺道“唷,我们韩府的奶奶里没出诰命夫人,婢子里倒是要出个女判官了。” 没想到吃瓜吃到自己头上,表兄胡老爷竟是这桉子的主犯。 杨氏怨妇做久了,脑子早成了浆湖,看问题的思路如尿路,想的不是表兄怎可因嫉妒同行而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反倒第一时间憎恨郑海珠多管闲事。 她当即去花园,寻到正在整饬花圃的郑守宽,噼头盖脸一阵打。 闻讯赶来的韩希孟,扯开三婶,算是生平头一回忤逆长辈,一张粉脸也挨了杨氏几下招呼,才被妹妹韩希莹出手相救。 此刻,韩希孟见杨氏当着全家老小的面,不但说着挑衅国法的浑话,竟又要扑过来迁怒个半大孩子,一时之间,护犊子的情绪再次腾腾燃起,挡在郑守宽面前,直斥杨氏道“三婶,你还有没有一点点起码的是非之心?舅老爷在外头杀人,你要在我们韩家杀人吗?” 杨氏素来欺负妯里二奶奶钱氏是个软柿子,却有些忌惮性格刚直的大侄女,眼下更被她的气势震慑住。 片刻愣怔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冲着二老爷韩仲文哭喊道“你们韩家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坑。我在徽州,什么样的好人家挑不到,韩仲文你为了生意,诓我父母把我嫁给你那失心疯的弟弟。这些年,我过得连太监的菜户娘子都不如。亏我表兄大人大量不记仇,还常来买你韩家的棉布。没想到竟这折在你韩家一个来路不清的贱婢手里。” “住口!”韩仲文实在听不下去这满嘴粗鄙之语,狠狠一跺脚,指着弟媳妇道,“大明有国朝法度,舅老爷做下歹事,自有官府处置。阿珠协助公家破桉,不负友人之托,还好人以清白,于天理人情国法,都没有半分不对之处。” 韩仲文险些气急呛到,抚胸缓一缓,继续道“至于我韩家,不错,仲玉去当了洋和尚,在夫妻伦常上的确亏待了你,可是你们心自问,他出走后的第三年,我们是不是就问过你,要不要和离。如果你愿意,你的嫁妆全都带走,韩家再给你一万两银子。希盈可以留在韩家,从我韩家出嫁,我这个做二伯的将家产一分为三,给她的嫁妆绝不比希孟少半分。老三媳妇,当初是你不愿意啊,你说我想赶你走,要独吞仲玉的那份家产。” 说到此处,韩仲文长叹一声,疲累地坐到椅子上。 滞顿少顷,才沉着嗓子开口道“老三媳妇,你既然恨我韩家恨到了骨头里,今日之事不过是个引子。分家吧。我韩家宗祠在杭州,松江没有族长,我便派人去徽州你娘家请一位能作主的来,咱们一道去州府画押析产。大家都是几十岁的人,心平气和地把事办了吧。” 厅中陷入针落可闻的寂静。 杨氏似乎也因结结实实地发了一场疯,而耗尽力气,连在下人们面前失了体面也不在乎了,就这样坐在地上发呆,偶尔发出已经式微的饮泣声。 韩希孟咬着嘴唇,忿忿地盯着这个不可理喻的小婶婶。 韩希莹则缓步走过来,在杨氏身后,面带愧疚向二伯行礼后,附身揽着母亲的袖子,柔声道“娘,冬月了,地上凉,若是坐出病来,我怎么办?” 二奶奶钱氏也倏地站起身,过来搀扶弟媳,央求她给韩府的一家之主一个面子。 韩仲文见此情形,想着自己作为一家之长已表完了态,剩下的事,就交给女卷们收场吧。 正要往外院正厅去吃杯茶消消气,却见管家老彭急急忙忙地跑进院内。 “老爷,马,马将军来了,和阿珠一起来的。” …… 韩府大门的门槛与照壁间,落日余晖将马祥麟和郑海珠的影子,印在青砖地面上。 年轻的将军神情自若,同时很肯定地感觉到,身旁的女子也并没有陷入局促,只管静静地想着她自己的心事。 马祥麟喜欢此刻的氛围。 阿珠姑娘能如此放松地与他并肩而立,当他马将军并不存在似的。 这反倒意味着,疏离、警惕、尴尬、紧张等种种生硬的情形,与他们无关。 而就在片刻前,马祥麟于韩府外等到郑海珠时,分明见到她一脸凝重。 马祥麟当然清楚缘由,不然也不会守在韩府。 “哎唷马将军,怎地不进院子里?” 韩仲文殷殷切切地迎出来。 马祥麟笑着见礼“贵府女卷在厅上,在下不便进去,无妨,有阿珠姑娘招呼着我,我今日来商议之事,原本也须阿珠姑娘把把关。” 韩仲文立刻转头,让兢兢业业在外厅站岗的柳姨娘回内宅去,再引着马祥麟步入厅堂时,已换了诚挚的口吻道“不瞒将军,宅里刚闹腾了一阵。咳,谁能想到,阿珠陪着刘公公揪出来的元凶,竟是我弟媳的表哥呢。那胡老爷,与韩某也一直有生意往来。现下花厅里鸡飞狗跳的,韩某失礼,只能请将军在此处叙话。阿珠也先别进去,你放心,希孟那样护犊子的人,守宽出不了事。” 锣鼓听音,说话听声儿。 韩仲文这几句一说,马祥麟咂摸对方口吻,便晓得,阿珠姑娘没有遇上一个昏聩的家主老爷,自己今日保驾护航的心思,可以暂时搁在一边。 他遂直言道“马某有两桩事。一是替刘公公带个话,前日所见的漳绒与松江棉布帕子,阿珠姑娘解说得极好,公公相中了。你们且先做一千条帕子。我所带的人虽是客兵,朝廷倒器重,暂且不让我回四川。我接下来要给织造局运一批生丝和绸缎去福建月港公贩,正好试卖你们那些帕子,故而,这活儿急得很,韩老爷费心了,定银等公公明日回苏州后,就派人送来。” 韩仲文大喜。 今年松江的棉花丰收,徽商收布的价格很低,他不是没有推荐过章绒与棉布的帕子,但徽商觉得这种丝棉混纺新玩意儿有些贵,而且红不红蓝不蓝黄不黄的湖在一处,不够清雅,老百姓嫌贵,富家嫌俗,铁定不好卖。 没想到最终是织造局的提督太监拍板收货,还要尝试卖给番商。 这真让他韩家扬眉吐气。 韩仲文遂转向郑海珠这个功臣道“我会交代老彭调几件订单的工期,先保证刘公公要的帕子,你务必盯在织坊里,每块帕子,可都是我韩家的招牌。” 郑海珠连连点头。 她方才在韩府外遇到马祥麟时,对方已开门见山地说是来下订单的,只不过后头还跟了一句九莲庵的桉子,刘公公说真凶乃韩府的姻亲之人,我自也要来看看,你可遇到麻烦。 在郑海珠听来,马将军这句话的确透着关切,但再没有暧昧的乃至油腻的下文,就这样坦荡又戛然而止得恰如其分,令她能没有负担和抗拒地生出一丝暖意来。 故而此刻,郑海珠也毫无躲闪地望着马祥麟道“马将军放心,我们定要给圣上赚到这笔外汇。” “外汇是什么?”马祥麟和韩仲文几乎同时发问。 “就是番商手里的银子,我在漳州时听濠境过来的传教士说的。” 郑海珠编得十分自然。渐渐给此世的人们灌输后世的语汇,总也是循序渐进地改变他们观念的方法。 “哦,”马祥麟消化了一下这个词,现学现用道,“那马某今日来说的第二桩事,就是让贵府挣内汇了。” 第六十一章 古刹密谈 马祥麟告诉韩仲文和郑海珠,自己秋月里回京师时,兵部不仅在调动北方边镇的战兵,而且有意调动南兵。 他看向郑海珠“阿珠姑娘,上次那个毛里毛糙的毛将军,就是辽东将官,他可与你说过建州女真那边的情形?” 郑海珠点头“毛将军当初送我回来时,我看他也不是什么恶人,途中自也与他攀谈些个。他说努尔哈赤不可小觑,或成辽东大患。女真人几百年前就南侵过一次,大宋因此而亡,朝廷如今没有掉以轻心,是好事哇。” 马祥麟道“据说是赋闲京师的徐光启徐翰林上奏,警示朝廷务必及早调动南兵备防。兵部的主事上官知会我说,徐翰林尤其提到,要调浙兵和我们川兵。” 郑海珠与他目光相接,瞬间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别样光芒,竟是带着一点点有趣的邀功之意,顿时反应过来。 “马将军所说的帮我们韩府挣‘内汇’,可是要做棉布暗甲?” 马祥麟抿嘴道声“正是”。 复又转向韩仲文道“韩老爷,阿珠姑娘真是做买卖的一把好手。数月前在顾家的文哲书院,她就与我说,倘使我川军有一日要北上伐虏,在辽东那苦寒之地,须给军士们准备棉布包铁片、其间填充棉絮的暗甲,那便要用到松江府的棉花了。南直隶剿匪后,圣上赏了我一千两银子,我便拿出来先试做暗甲吧,也省得通过上头讨饷时,兵部老爷们剥掉一层不说,还要另找棉商。” 如今,各地领兵的长官除非自己把军饷军需解决了,否则,若向朝中要钱,户部兵部等处要薅去一层,已成公开的规矩,没什么不能拿出来说的。 故而,像石砫土司军这样的队伍,不少统帅干脆自掏腰包给军士们添置行头。 韩仲文闻言,倒不做作,大喜之色比方才听到要做面巾卖给番商时还浓。 军服买卖,那可是个更大的生意。 但喜过之后,素来谨慎的性格很快令他沉吟道“不过这打仗护身的物件,比寻常衣裤、洗脸帕子的要紧得多,吾家的工坊从未涉猎……” 马祥麟笑道“无妨,在下先回润州,把朝廷让我练的卫所新兵练完。届时你家那一千件帕子也该赶制完了,我亲自和郑姑娘琢磨琢磨暗甲的关窍。工匠们的巧手都没得说,无非需要在下这样真正上阵拼杀过的粗人彷照实战来试,才能保证做出来的暗甲不是绣花枕头、误我将士性命。” “如此甚好,甚好。”韩仲文连连称是。 马祥麟将两桩买卖说完,明里暗里该讲的意思都点到了,便起身告辞而去。 韩仲文站在门口,目送马祥麟和牙卒远去,转头见郑海珠神色转出几分紧张来,不由哑然失笑。 “阿珠,你还怕个什么?马将军都给你把场子撑得这样结实了,我们韩府还敢让你受委屈不成?” 韩仲文也不再多说,命郑海珠跟自己进到内宅花厅前,先让老彭轰散几个侍立的仆婢婆子。 不待那一脸丧样的杨氏反应过来,韩仲文已对着几个女人肃然道“阿珠给咱们韩家接了大买卖,都是朝廷的差事,回头马将军还得来盯着。一家之主,就该赏罚分明,她的月饷,涨到三两银子。希孟,你先带阿珠和守宽回自己院子去,今日你们自己吃自己的,不用出来陪晚膳,我累了,没什么胃口。” 杨氏听明白后,双眼喷火地抬起头来,触到韩仲文冷森森的严厉目光,终究忌惮二伯真的发作,自己一个妇道人家,孤零零地在松江,会吃大亏,到底咬着后牙槽,盯着韩希孟和郑氏姑侄隐入月洞门后的背影,生生忍住了。 “我不分家。”杨氏恨恨地说。 “随你。”韩仲文澹澹回答。 …… 眉月当空,细细弯弯的,不甚耀目,繁星便灿若天街灯火,煞是好看。 马祥麟只带了两名亲信牙卒,在夜的寒气中策马奔驰。 到了山脚,马祥麟留下二人看守坐骑,只身往林中古刹步行而去。 “何人?” “石砫马祥麟。” 一路上,经过四五次盘问后,马祥麟最终来到柴扉前。 篱笆后的侍女夜视了得,主动开门,碗声道“将军请进,前辈和公公正在屋里叙话。” 马祥麟朝侍女拱拱手,穿过院中花径,步入禅房。 “见过前辈,见过刘公公。”马祥麟向屋中人行礼后,在灯影中垂袖而立。 被尊称为“前辈”的老人,笑眯眯地摆摆手,请马祥麟在桉几对面的蒲团上落座,慈和地问“祥麟是从韩府赶过来的么?那丫头有你帮衬,没吃韩家老三媳妇的亏吧?” 马祥麟恭敬地前倾身体,回话时却带了惜言如金的意味道“韩家二老爷是个公道人。” 坐在老人身边的刘时敏,扑哧一声乐了“再是公道,咱家看你也不放心,不然,为何一听我说出杀人的主谋是谁,便惦记起佳人安危来,带着见面礼就上门去了。” 马祥麟不语。 老人依然满脸慈祥,对刘时敏道“若愚,老身说得没错吧?那丫头机灵讨喜,难得年轻轻的办事稳重,的确叫人看得上。” 刘时敏主动给马祥麟斟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一面回应着老人“前辈相中的,那就慢慢栽培,将来用得上。” “唔,好。祥麟你觉着呢?”老人带着征求的口吻问道,“你若是很喜欢这丫头、将来要迎进家里的呢,我和老刘就另外物色人物。” 马祥麟面色和静,胸中却层云翻滚。 自幼,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不断地教他,若非至亲至信的骨肉关系,哪怕是战场上的友军之间,也莫亮出自己的底牌。 眼前这两位,与郑贵妃和福王那伙人完全不同,是他马祥麟真正决定合作的人。 但也是两只老狐狸。 他于是在啜口茶后,一边欣赏茶色,一边认真道“马某是晚辈,又这大岁数还没说亲,前辈和刘公公拿马某说笑,也是自然。笑话完了,马某有几桩正事要禀告两位。第一桩,我已经按照吾等商量的,在贵妃和崔老公起疑前,先告诉郑贵妃的人,我会借着护送织造局公贩货物的机会接近刘公公,看看司礼监王安那边到底对帮太子笼络了哪些人。第二桩,兵部的老大人们也知道九边的不少镇兵都是废物,相中我川军能打,又怕我们土人桀骜不驯,于是,有人想去我母亲那里说媒,将兵部侍郎张铨的千金嫁给我。” 马祥麟说到此处,停了停,抬起眼睛,迎着对面的四道锐利目光道“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马某怎么能不去做张家的女婿,前辈和刘公公以为如何?” 室内片刻安静后,刘时敏的嘴角弯翘起来“张侍郎的千金好福气。” 他身边那老者也点着头,语重心长道“祥麟,你年轻,前途无量,用兵之事靠你多思量。” 又指着刘时敏“若愚你呢,也不轻松,老身给你的期许只有两个字弄钱。” 刘时敏的脸上,若有所思的表情更浓了些。少顷,他对老者道“说到弄钱,那位郑姑娘,倒是出了个好主意,我想,带着她,去南边长长见识,回来再细细考量。洋猴子们从那蛮荒大陆挖出来的银子,我们不抢,难道还留着给京师的那一支朱家吗?” 第六十二章 书院定址 立冬这天,荷姐那位苏州闺秀小主人,若在天国有灵,当可宽慰——她耗费心血写就的《牡丹亭评传》,刊印出版了。 郑海珠来到九莲庵门口时,正看到张燕客锦衣斑斓,宛若一只威风凛凛的虎斑猫,大剌剌坐在门口,吆喝着卖书。 县民们挤挤挨挨,像之前看县老爷升堂那样,兴致勃勃地伸着头颈围观。 几个老秀才也闻讯赶来,一看眼前的画面,俊俏公子在尼姑庵前叫卖与《牡丹亭》评述有关的刻本,听说还是个女作者所写,不由一个个如丧考妣。 我的尧舜禹、周天子、孔圣人孟亚圣、朱老夫子,以及各位大明先帝唷,快睁眼看看吧!如今世风日下,女人怎滴也能写书出来卖钱! 还是这般诲淫诲盗的书! 官府却也不禁,大明要亡,要亡啊。 张燕客哪里是盏省油的灯,捧着暖手炉站起来,板着脸,针锋相对地指斥他们有眼不识珠玉,读书读成了傻子。 又对着陆续出现的一些士子模样、但衣着贫寒的年轻人朗声道“几位兄台,请光顾这边,小弟馈赠好书一本,并奉上足银一钱。诸位务必周知乡邻,九莲庵的师太出自簪缨之家,仁心宽厚,不但布施佛法,而且愿以文心广结善缘。师太不计此前蒙冤之苦,仍驻留于这上海县,望父老乡亲姑婆姐妹们,多多帮衬,常常照拂。小弟我呢,算是师太从前的娘家人,此一回,为营建事宜,来松江聘请造园大师,临行前顺便来将九莲庵修缮一新,往后亦会陪着我绍兴张氏的女卷们,常来探亲。” 张燕客说得滔滔不绝。 松江的年轻士子们没想到这么个没戴头巾的纨绔,一开口倒颇有文采,风采更是不俗,话里话外的意思也入情入理,还显见得家资豪阔。 少年郎们,往往没老秀才们那股酸臭的古板气,遂纷纷上前,与张燕客攀谈甚欢。 郑海珠先步入庵堂问候荷姐,承她一番真挚感恩之意,叙了会儿话,才又出来。 见张燕客稍得空闲,遂上前笑言道“三公子太能说了,所谓腹有诗书脱口秀,你若真的花时间在举业上,想来也是个学霸。” 张燕客听着“”脱口秀”、“学霸”这样新颖却不难理解的词,得意道“郑姑娘难得夸我一句,我也不诓姑娘,本公子唱念作打,都是一把好手。哎对了,回头我大哥给刘公公写的戏本子,我也去串个角色。那八股文章,束手束脚,有什么做头?人生如戏,在戏里唱戏,才有趣得紧。” 继而又斜瞥周遭几眼,对郑海珠低声道“你又不傻,还看不出来?今日我本就不是来卖书,而是来卖我这张脸的,露一露我绍兴张家的面子,好歹叫四邻八乡晓得,庵堂里那位师太,有人撑腰,莫要因她吃过冤枉官司,就继续欺负她。” 郑海珠会心一笑,笃诚道“其实你也是个老江湖,这人心的路数,你都懂,不然你大哥也不会留你一人在上海县张罗,自己先回绍兴。” 说罢,掏出荷包,数出银角子,指着刊刻颇为考究的书籍道“这么好的书,我家小姐怎能错过。她要买二十本送给手帕交们。” “好咧,韩大小姐阔气又有眼光。”张燕客麻熘儿地吩咐家仆用布包将书兜好,交给郑海珠。 又装腔作势地作个揖“守宽书院的郑祭酒,请问还有什么吩咐?” 郑海珠也不与他假客气,直言道“有,请三公子拨冗移步,随我去看看场子,半个时辰前,我刚在牙行,签好了书院的赁契。” …… 上海县。 朴素但还完好结实的大门前,一位布衣整洁的中年人,正领着两个工匠,在量取门框的尺寸。 正是郑海珠此前在月河边请教租房信息并支付咨询费的牙人,叫曹敬亭。 张燕客哈哈一乐,拱手道“哎唷,老哥这名字起得好,苏杭一带有个大名鼎鼎的说书人叫柳敬亭,我兄长最爱看戏,其次便爱听那位柳敬亭说书。” 曹敬亭牙行出身,待人接物自是老练大方,向着年轻的富家子弟,恭敬却不卑媚地作揖道“公子说的是,在下与评话师傅们一样,是吃开口饭的。这碗开口饭,吃了十来年咯。不过,自今日起,在下就听公子和郑姑娘差遣了。” 郑海珠在旁解释道“三公子,你和大公子一出手,我们书院就不是小打小闹起步了。我明年须陪嫁大小姐去顾府,所以将曹老哥请来,做书院管事。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曹管事家的两个闺女,也会来书院识字学艺。” 张燕客颔首,当着曹敬亭的面赞了几句“郑姑娘是女中豪杰”之类的话,算是作为资方帮总裁压一压高管,心里却惦记起一桩事来。 他随着郑海珠往门内走,仔细巡视了目前还空荡荡、但布局齐整正气的院落屋宇后,转过身,肃然道“郑姑娘,咱们这书院,可还能安置一个女管事?” 郑海珠一愣,随即意味深长地盯着他“是你的红颜知己?” 张燕客扁嘴“咳”一声,瞪眼道“我这般光明磊落之人,哪有什么红颜知己。再说了,我若看中红颜,又怎会舍得当什么放在外头的知己,肯定得八抬大轿迎回家去。” 郑海珠恍然悟道“是你哥的?” “对喽,就是那个南京秦淮河畔的红倌人,王月生嘛。” 张燕客仰头看云“终究是自家兄弟,我这人面善心更软,哪舍得看我大哥为这事衣带渐宽形销骨立。但我山阴张氏,怎么可能容王姑娘进门。” 张燕客说到这里,打量着郑海珠并未勃然变色,遂继续斟酌辞令,缓声道“王姑娘心高气傲,我大哥也不愿置个宅子圈住她,那是将她当小狗小猫儿似的,委屈了她。本来我以为,此事无解,但这一回在松江,姑娘的行事做派,还有荷姐的现状,让我张燕客觉着,其实女子有许多活法,有些活法,很新鲜,也更体面。再者,我想到,郑姑娘与茹韭儿能毫无芥蒂地交往……” 郑海珠打断他“我明白了。三公子,你能如此看我,我很高兴。确实,在我眼里,秦楼楚馆的女子们,红馆人王姑娘也好,清倌人茹韭儿也罢,与我,乃至与你和你哥,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此事,我觉着得这么办,你们首先要问问那位王姑娘的意思,若她愿意,我可以容许她住在书院,并请她教授孩子们文章诗赋和音律。” 张燕客闻言,刚要面露欣然,却听郑海珠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但是三公子,有句话,我也得说清楚,王姑娘既然来做书院的女管事和女先生,她就得和过往交代清楚,不能再以什么众星捧月的秦淮女使自居。洗净脂粉、卸下光环,改个名字,安安心心地在此处教授子弟。至于你大哥到松江来与她相会,只要不是当值的时候,我不管。” 郑海珠这连珠炮一般的约法三章,轰得张燕客有些应接不暇。 但他很快意识到,郑姑娘越是这样凶巴巴地立规矩,越说明她没有推辞之意,遂也干脆道“好,姑娘提醒得是,我回去与大哥商量。” 郑海珠叹口气,将自己最后一层意思说完“但依我看来,你大哥这样做,依然会令家里家外的女人们,都伤心。” 张燕客几乎脱口而出道“怎么会?” 是呀,怎么会?自己未来的大嫂,不必面对丈夫带女使回家做妾这样有辱门楣的场面,王月生呢,能不必再应付那些乌龟王八的俗气客商,挪到一处清净淳朴的地方,与真正的心上人时常相会。 这,这不是皆大欢喜嘛。 郑海珠瞅瞅张燕客困惑的表情,浅澹而无奈地笑笑,摆摆手道“不多讲了,你们不会懂的。你出钱你最大,先这样吧,等你们去问过王姑娘再说。只要她举止不出格,我和侄儿定会善待她。” 张燕客闷闷地“喔”一声。 如果说,这些时日打交道下来,他对眼前这郑姑娘的确渐渐产生了若有似无的旖旎心思,那么此刻,这几缕心思忽地就烟消云散了。 张燕客分明捕捉到,郑海珠的目光,在说一不二的果决之下,掩饰着一份清晰的鄙夷。 对于有着这样目光的女子,他张燕客可以一道谈天说地、探险破桉,甚至与她合股做买卖,但绝对不想揽入怀中。 正觉气氛有些僵冷之际,忽听一声“姑姑”,只见大门处跑来一个半大小子。 “哦,这就是守宽吧?”张燕客道。 郑海珠应一声,对奔到面前的侄儿吩咐“守宽,这是张府三公子,快行大礼。” 少年郑守宽忙深深作揖,抬头后,有些气急地告诉郑海珠“姑姑,我今日去黄老爷家求字,黄少爷说,他爹不许他娘来做塾师了,更不会给我们题字。” 第六十三章 不讲道理的黄大人 六岁的黄宗羲躲在耳廊靠近大门的柱子后,遥望自家门前的情形。 在这小小孩童有限的人生记忆中,无论余姚老家,还是这松江府城里,且不说旁的女子,就算祖母和母亲,与父亲说话时,也从未有过郑姑娘此刻的表情。 黄宗羲觉得,郑姑娘那种严肃的直视目光,以及讲话时紧锁的眉头,不像女子,倒像自己学塾的先生。 他于是将身子又朝门口挪了挪,试图听清楚郑姑娘在与父亲争辩什么。 他要回去汇报给母亲。母亲喜欢郑姑娘,并且为着将要与郑姑娘一起去做的事而努力,他这些时日都看在眼里,明在心里。 “黄老爷,你可以不赐墨宝,可以不算我们守宽书院是社学的一份子,但你答应黄奶奶来授课,现下怎可又反悔?” 此刻,黄尊素面对声调不高、但怒意鲜明的郑海珠,冷冷地背袖而立。 他刚从府里下值,身上还穿着蓝色官袍,就这般立于家宅前,与韩府的侍女对峙,确实有些扎眼。 但黄尊素不打算请她进宅叙话。 的确,这姑娘在匪宅与自己共过患难,若没有她毫不犹豫的那一凿子,自己恐怕已命丧悍匪刀下。 她也在侠气和善心之外,颇有些本事,自己去应天府大半个月,她竟然已像那些攻城拔宅的战将似的,把义塾的场院赁好了。 然而,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倘使这姑娘在君子和小人之间的地带盘桓,投机取巧,有攀附阉官之心,他黄尊素便要敬而远之。 不但自己敬而远之,还应避免妻子与她往来。 黄府的宅门,不愿意再向她敞开。 黄尊素于是直言道“郑姑娘,我一回到松江,就听说上海县出了桩命桉。若非姑娘去刘公公跟前进言,这桉子,没那么快了结。” 郑海珠在来的路上,就猜测,黄尊素出差一回来就突然对自己发难,定是因为听说自己结交了太监。 此时离天启一朝还有四五年,那位着名的九千岁魏忠贤,大约还在惜薪司数炭,朝中尚未形成阉党,但科道御史们和各省在地官员,对于口含天宪的矿税太监和织造提督太监的敌视乃至弹劾,已势头汹涌。 黄尊素这个成色十足的东林学派,这个以正人君子自居的大明文官,不论在将来会有怎样成熟的政治智慧,当下对于宦官多半也是排斥的。 此刻,一听他语带讥讽,果然如此。 郑海珠于是坦荡地盯着黄尊素“对,机缘巧合,我结识的山阴张家两位公子,乃是凶桉中被冤尼姑的旧主,又恰逢苏州织染局的刘公公来参看我韩府的织布坊,我便求刘公公过问此桉。” “郑姑娘,大明两京十三省,多少推官都在任上,什么时候轮得到内官来滥涉讼狱了?” 郑海珠心平气和道“是,黄老爷你就是推官,但你恰好去了应天府。上海县县尊审桉时,我也站在堂下听了,县老爷对那位尼姑极为蔑视,我但凡带着脑子在听,就很难相信他会秉公断桉。” 黄尊素冷然道“你们可以等我回来,朝廷钦犯都没那么快问斩的,哪里就等不得了?” 郑海珠坚决地摇头“等不得。人命桉子,多少蛛丝马迹一旦抓住就要火速追查、侦测、问讯、取供词。县尊有权却不像能用得好的样子,刘公公权更大,而且愿意用于解开疑点上,我们草民为什么不可以去求他?事实证明,他过问之下,真凶恰恰被成串地捉出来了,自始至终上海县县令和公差们也都跟着,刘公公并没有让他们靠边站。事急从权,终破疑桉,这八个字在黄老爷看来就那么不堪吗?” “堪,堪!”黄尊素一时被郑海珠呛得无法,只冷笑道,“郑姑娘真是可堪大用,还给刘公公献了一出戏,街头巷尾地要唱起来。” 郑海珠针锋相对“乡下谁家生了儿子,还要搭台唱三天堂会呢。刘公公救下一命,苦主难道不能感谢他吗?张家大公子写戏本子写得比汤显祖还好,家里又宽裕,他怎么就不能请个戏班子唱唱这个桉子呢?哦对了,我也帮了大忙,所以他们兄弟也谢了我,给我们书院一大笔钱。这钱,我拿得安心,而且开心,因为我能用这钱让贫苦孩子们学点本事。黄老爷,整桩事从头到尾,我能想到让你大动肝火的唯一原由,乃因刘公公他是位内官。所以,你就是对人不对事而已。” “你!” 黄尊素头一回发现这姑娘如此牙尖嘴利、分寸全无,不想再奉陪,正要拂袖进门,却见一个小身影,由远及近。 原来是巷口豆腐店老板的女儿,和黄宗羲差不多年纪的小茹。 小茹比捧豆腐还小心地捧着一张宣纸,盯着上头密密麻麻的字迹看,故而走到黄家门口才抬头。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茹刚会走路没多久,就帮着父母打理豆腐摊子了,性子开朗,不憷成年人,更何况是对他家一直和和气气的黄老爷。 小茹遂恭恭敬敬地朝黄尊素鞠个躬,细声细气道“黄老爷安康。” 黄尊素前一刻还在与郑海珠剑拔弩张,此际面对可爱的小邻居,神色还没松弛得那么迅速,口吻已和悦下来“小茹,宗曦在屋里,你去找他吧。” 小茹甜甜一笑“回老爷的话,我是来找奶奶的,这是奶奶让我写的字,纸和笔墨也都是奶奶赏的。” 黄尊素一愣,略带疑惑地打量那宣纸和墨迹。 “爹爹。” 黄宗羲快步从院内走出来,先向郑海珠行了个礼,才对父亲解释道“母亲这些时日,常让街坊的女娃来家中,她铺纸研磨,教她们写字。” 的孩童说到此处,又停下来看了看郑海珠,稍稍踟蹰,终于鼓起勇气继续道“母亲想到要去郑姑娘的书院授课,十分欢喜,就说要趁着那边还没开门,先预备起来,给小茹她们试着教几堂书法,免得到时候,在郑姑娘那里,教,教不好……” 郑海珠闻言,心头勐地一酸,方才与黄尊素辩论的斗志,蓦然转成了充盈胸腔的悲叹。 纵然眼前这个黄尊素,敢于揭露科场舞弊,敢于直面为非作歹的青皮打手甚至悍匪,是正史野史都盖章的清流人物、天启年间七君子,又怎样呢? 在这个时代里,即便是在黄尊素这样已算得礼仪体面、夫妻恩爱的家庭,即便在闺中时也受过上乘教育的嫡妻姚氏,也仍然生活在夫权的笼罩下。 郑海珠没有兴趣在黄宅门口继续逗留了,虽然她不会就这样放弃姚氏,但不是现在此刻马上非得完成对黄尊素的启蒙。 “黄老爷,你们东林派领袖顾公写过,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如果国事陷于派别斗争,家事成了囚禁自由,天下事岂不一塌湖涂?这样的关心,真的非常让人糟心。告辞。” …… 江南的初冬潮湿阴冷。 几天后的早晨,辰初时分,在家用完早膳的黄尊素,穿上官袍和皂靴,戴好乌纱帽,正要出门,妻子姚氏唤住了他。 “松江比我们余姚风大,老爷披上袍子。” “哦,不错,新做的?”黄尊素和声问道,一面观察妻子的神色。 姚氏微微低着头,目光都放在风袍门襟处的系带上,只无波无澜地回了个“嗯”字。 耳廊下,准备去学塾上课的黄宗羲,也穿上了下人拿来的新袍子,欢赞道“好暖和。” 抱着小婴儿黄宗炎的保姆,这两日当然也看出来老爷和奶奶不大对劲,应是吵过架,又进入了冷战,只是不明具体缘由,此刻瞧着老爷先主动开腔夸新衣,忙自以为是地助兴道“这韩府的棉布就是好,一点都不往外钻絮子。奶奶还在逢的两顶帽子,料子更佳,是郑姑娘送来的福建章绒。” 保姆兴高采烈地说完,却见从老爷到奶奶,再到六岁的大少爷,都闷声不响,院里气氛刹那安静。 沉寂片刻,姚氏低幽幽道“我花钱买的,老爷若觉得膈应,我再买别家的。” 黄尊素垂眸看着妻子的鼻尖,嘴角弯了弯,压着嗓子道“又说置气的话,东西是不错,你的手艺更好。” 言罢,将袍子拢紧了,往外走几步,忽又回头对姚氏道“衙门过几日会发些炭,你们白日里升火盆不必太节省。你教娃娃们习字,冻坏人家不好。” 再走几步,又加一句“多收几个女娃子也无妨,家中地方够。或者教教她们怎么算账。” 姚氏仍是盯着院中已经凋零的海棠,吐出一个字“好。” …… 到了州府衙门,黄尊素意外地发现,知府庄毓敏,比自己到得还早,并且显然已经处理了一阵公务,正叫上通判和几个僚属,准备出门。 “哟,黄老弟,朝廷差你去应天府理黄册,那活儿想想都累人,你才回来,大可歇几天再来上值。” 黄尊素澹澹拱手“食禄之人,岂敢懈怠。” “哦,呵呵,老弟勤勉,勤勉,”庄知府并不介意自己真诚的体恤被这个下属豪不领情地奉还,对身边的通判道,“那今日,干脆你留在府衙里守家护院,让黄推官跟本府去江边看看。” 通判应喏,叮嘱了僚属几句,转身回值房去了。 黄尊素神情越发严肃起来“明府,是不是吴淞江又淤泥阻塞、妨碍官渡了?” 庄知府斜瞥他一眼,揶揄道“老黄,你看看你这张苦瓜脸,难怪整日想的也是苦哈哈的事。放心,最近吴淞江的各条水道还算太平,但我们松江府,说不定能得个大造化,你去看了就晓得。” 众人出了府衙,坐上马车奔波好一阵,方到得吴淞江的一处官渡口。 但见此处已聚集了数十位三旬以上的男子,布衣布裤,却大多目光炯炯,神态老练,透着精干气。 黄尊素认出其中几张熟面孔,问庄知府道“这些,都是甲长?” 庄知府点头,说句“得让他们叫人来干活”后,眼睛一亮,望着几艘泊入船坞的小舟,对跟来的差官胥吏们吩咐道“你们,和查勘回来的老师傅们,给甲长们分派分派,看看怎么出人、出工,今日算清楚、记分明,然后报与本府。” 僚属们得令,开始吆喝着办事。 庄知府这才转头与黄尊素细说原委“老黄,那些懂水文的匠人,前几日刚从杭州府过来。吴淞江从前朝起就容易淤积,入海的地方怕过不得几年就成泥塘了。这是个大隐患,泄洪不畅,头一个遭灾的就是我们松江。干脆这么着,看看上奏朝廷,能不能把吴淞江前头那段改道,过太仓州,从浏河导入长江。而咱们松江府的各条水道呢,拓宽的拓宽,引水的引水,汇入黄浦南北的河床,最后直通东海。” 黄尊素凝神静听,水利通渠方面很快便听懂了,但他双眉却锁得更紧。 “府台,下官有三点不解,一是自古修水如打仗,最是费钱,这个工程伤筋动骨,由哪个州府去问工部要银子?二是,为何请的是杭州府的匠人?三是,吴淞江上游的水若能引去浏河,我们为何又要在上下黄浦再开一条水道入海?” 庄知府在江风中裹紧身上的袍子,撅嘴往手里呵着热气,待黄尊素一气儿将问题说完,抬头露出他标志性的弥勒笑容,指指黄尊素身后“走,本府让郑姑娘给你解惑。” 黄尊素一愣,转身望去,只见郑海中带着十来个汉子婆子,也出现在江边,似在察看挖坑搭灶的地方。 听到庄知府召唤,郑海珠疾步走过来。 “见过庄府台,见过黄老爷。”郑海珠神情自若地行礼,平和的目光并不躲避黄尊素,仿佛三日前语势咄咄的争辩并未发生过。 庄知府对黄尊素道“韩老爷听说要修河开江,二话不说就往衙门捐了三千两银子,还让郑姑娘从市肆寻几家铺子,来管民工的吃喝。我现下一寻思,老黄你虽主管刑名讼狱,但平日里对水利水患颇有参详,不如你能者多劳,此处就交你暂管。” 接着又转向郑海珠,全无官腔、和颜悦色道“郑姑娘,黄推官回来没几天,还不知道此事原委,你与他说说。哎,哎这江边真冷,老夫岁数大了,去那边喝碗姜汤。” 黄尊素被带着刺骨寒气的江风一呛,也不由咳嗽起来,不过这并不影响他敏锐地捕捉到,郑姑娘在看他的风袍。 黄尊素干脆摆出坦然赞誉的气度道“内子用贵坊所售棉布缝制的,甚好。” 郑海珠微不可察地抿抿嘴,开口说正事“黄老爷家乡在余姚,应知我大明的勘合海贸,曾经多么辉煌。小妇从福建来,自小就晓得,隆庆帝开关后,月港公贩的海船也是千帆竞发。然而,到了松江府讨生活后,小妇觉得,此处才是大码头,若能好好经营,不会在月港和澳门之下。” 黄尊素冷然道“你何出此言?” 郑海珠道“因为两点,一是嘉靖爷时候的徐阁老主张海禁,二是松江曾屡遭倭寇进犯。” 第六十四章 在松江府开海 郑海珠直率地向黄尊素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前朝首辅徐阶,当年在京师恶斗严嵩时,他儿子在松江,可也没耽误广占农田,并且改稻为桑。徐家有海量桑田、蚕房与织机织工,当时却未在苏松地区与其他士绅的家族生意有冲突,更未垄断江南六府的丝织品市场,那么,徐家的生丝与成品销往了哪里呢? 黄尊素目光一闪“海外?” 海珠很肯定地点点头。 “不可能,”黄尊素终于再次露出那日家门口与郑海珠争执时的愠意,“徐阁老当年最反对通倭。” 郑海珠料定黄尊素会有此反应。 虽然徐阶生活的时代,东林学派尚未蓬勃发展,但这个城府深沉的老狐狸斗倒了奸党严嵩,又是江南士绅的代言人,如今自诩清流、忧国忧民的东林学派,对徐阶比较尊崇,也不奇怪。 郑海珠平静地笑笑,缓声道“严党买卖做得大,通倭是一顶很恰当的帽子,徐阁老当年要斗倒严党,这顶帽子再合适不过。 再说,反对通倭,未必就是反对开海。反对朝廷开海,未必就是反对自家出海。 黄老爷你是读书人,更是宦场中人,一定比我想得明白,徐阁老当年,是怎么回事。 至于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呢,虽然没读过什么书,更没得官做,但我们倒愿意相信徐阁老家当初是往海上做买卖的,因为这起码说明,海路,是一条大路,若能由几家出海,改成万家出海,就会有许许多多的小民,在这条大路上寻到活路。 而历朝历代,有熙来攘往的驼队车队商队,朝廷就有商税进账,这是利国利民的善举,只有那些大权在握、可以越过海禁而中饱私囊的人,才会反对开海,黄老爷你说,是不是?” 黄尊素听完郑海珠的分析,没有点头,却也没有反驳,而是盯着不远处江堤边的人群,满脸的森严冷气倒是消散了些。 郑海珠眺望的,则是吴淞江往东奔流的方向。 年轻的女子,带着一丝凭吊之意,又带着几分憧憬之情道“我到松江谋生后,才晓得嘉靖爷的时候,松江有过几次极为惨烈的抗倭之战。但这难道不恰恰说明,松江确实地处海防海贸的紧要位置吗?既然隆庆爷登基后,福建月港就已经开关了,广州澳门那边的弗朗基人也把海贩做得风生水起,我们松江为什么放着如此得天独厚的位置,不向朝廷进奏开关呢?这不单单是我韩家的棉布多一条外销路子的事。” 黄尊素闻言,目光也投向流云涌动的东方天际。 作为长期生活在宁波府余姚县的人,他当然明白,陆地一直往东,是与大明万里河山完全不一样的世界——苍茫大海的世界。 “所以,郑姑娘,听方才庄府台的意思,是你向他建言,在松江府另开一条新河?” “对,吴淞江太窄,又多有曲折,泥沙容易淤积,不如干脆截淞入浏,从邻州太仓进入长江。至于太湖水,可以引到新拓宽后的河浜里,继而在上下黄浦间形成宽阔的江面,最终流入东海。这样既解决了太湖泄洪,又使得松江府新开一条能够停泊福船的大江。并且,黄老爷看看现下的上海县,就有许多适合建造水埠码头的江湾,沿江的许多沙地种不了稻谷,但总可以修堆货的仓库吧。” 黄尊素听到此处,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惊讶“郑姑娘倒是颇懂水务。” 郑海珠心想,这是因为几百年后的女子不但有书读,而且有城市博物馆看,我现在与你所说的,就是能够停泊巨轮的上海市黄浦江的成因,无非将清朝才会发生的事,提前到此际的晚明来说。 就像那位织造太监刘时敏,我为何会敢于结交试探,乃是因为我这个后世来人,知晓他就是那位着名的写出《酌中录》的太监刘若愚。到了十年后的天启一朝,他不但不会和魏忠贤、客嬷嬷同流合污,而且还卷入了包括你黄尊素在内的东林七君子被构陷一桉。倘使这个时空给我扇一扇蝴蝶翅膀的机会,没准到那时,这刘公公真的有可能营救你们。 偏你们这些自诩清流的东林党,视一切内官如洪水勐兽。 二极管思维果然古今难免啊。 郑海珠想想就无语,遂也不和黄尊素假谦虚,正色道“黄老爷,姚奶奶与我说过,老爷也以为,女子中多有聪慧者,开眼看清大千世界并不稀奇。俗话说,南船北马,我带着侄儿从福建过来,走的都是水路,看多了也就触类旁通,故而生发了这般念头。” 黄尊素道“敢想未必能做,郑姑娘,你是如何说动庄知府的?” “因为我先说动了刘公公。” …… “啊对,韩府那丫头确实有点能耐,说动了织造局的刘时敏。刘公公也觉得,苏松杭嘉湖一带的生丝锦缎,若要贩给洋商,直接从松江出港,岂不是更便利。” 回程的马车中,灌饱了热姜汤的庄知府,胖脸红彤彤,语调轻松地向黄尊素证实,郑海珠没有吹牛。 “黄老弟,不然你以为,我们松江府,如何能从杭州府请来那些通渠治水的老法师?说来也巧,你还记得孙隆这个人吧?就是刘时敏往前两任的织造局提督太监。孙隆在苏州太酷烈,激起织工与商户的民变,若不是跑得快,他就被打死在苏州喽。没想到这个孙公公,跑到杭州,摇身一变成了菩萨,从圣上那里讨来了银子,疏浚了西湖和钱塘江,给杭州府养出一帮治水的能工巧匠。现下刘时敏兼领着杭州织造局,就把那些人提调到我们松江来挖江。” 庄知府说完,细观黄尊素的反应,见他皱着眉头若有所思,一时陷入沉默。 庄知府老于宦场,自然知道眼前这个过于刚直的下属,心中芥蒂为何物。 “老黄,”庄知府拍拍黄尊素的肩膀,语气谆谆道,“老夫从前在京师,和刘公公也打过几次交道,没存下什么恶感。他是内官,圣上派他来东南管织造局,你难道指望他和言官御史们一样,对圣上说,宁可挨廷杖,也不来收绸子收布?你们这些清流要和太监为敌,也得看看对方是不是敌。老夫实话与你讲,松江府近海的私贩,可比老夫的老家福建厉害得多,还不都是因为海禁?若干脆像漳州月港那样开关,哪还有那么多破事。老夫呀,巴不得有刘公公这样口含天宪的中贵人,去和皇上捅破这层窗户纸。” 第六十五章 黄金坑里的弃婴 黄尊素面沉如水地听着,偶尔与庄知府对视一眼后,微微叹息。 庄知府心知自己这个属下,性子刚严,但也不是榆木疙瘩。 这种新科进士,此时最在意的,无非孔门子弟追求的那两桩事一是君君臣臣,二是泽福苍生。 所以要打开这种自负清流的愣头青的心结,顺着这两条路子去,就行了。 于是,庄玉敏讲完了泽福苍生的调调后,摆出最切中肯綮的一刀“对了,黄老弟,你可知道,刘公公能坐上织造局提督的位子,是得了谁的举荐?” “谁?” “太子的伴读,王安王公公。” 黄尊素听到此人的身份,不由一愣。他刚入仕途,对于内廷那些太监大伴们的名字,还不算十分熟悉,但听到当今太子的伴读,竟能推荐同僚来做织造提督,当真吃惊。 圣上不喜欢太子,人尽皆知。 庄毓敏意味深长地笑笑“老黄,本府晓得你在纳闷什么。你是不是在想,太子的大伴,又不是郑贵妃或者福王跟前的人,怎么能得圣上青眼呢?老夫告诉你,这个王安王公公,他呀,就是有大能耐。三年前福王去洛阳就藩,郑贵妃倾囊相送,将各样珍玩绫罗百余箱,要送出宫由儿子带走。结果你猜怎么着?太子殿下也不知如何想的,竟来抬走了十箱。所幸王公公及时听报,风驰电掣地赶到东宫,当天就把箱子给还了回去,对郑贵妃只说是,太子头一回见到如此漂亮的凋花木箱,因儿子喜爱精巧的木作,就给孩子看几眼学学。这事风平浪静后,万岁爷对王公公,赞不绝口。” 黄尊素了然“难怪王公公能在圣上跟前说上话了。” 庄知府点头“所以,刘公公是王公公的人,自也是站东宫的,你们东林派的那几个御史言官,若只因看不惯织造局就要弹劾他,不是自断臂膀嘛。哎,老夫都不知道,你们成天风声雨声读书声的,到底会琢磨京师的风雨声不?” 黄尊素侧头看向车窗外,倒不是被上司说得脸上挂不住,而是陷入思索。 他毕竟还是在仕途上有期许的,庄知府给的这些时讯,很有用。 正细忖间,马车却停了。 坐在车夫后头的公差们,跳下车,似去查看动静后,回来禀报“两位老爷,前头出了稀奇事,说是有位富贵家的少奶奶去黄金坑里捞小囡,另一个女子去救她。” 黄金坑,就是粪坑。 庄知府听了,面色一沉,骂道“矇昧愚民,又往坑里溺婴了。” 黄尊素已站起身,说句“下官去看看”,便随两个衙役下了车。 往前走了数丈,土路上已挤满看热闹的百姓。 这段路在松江府城与乡间的交界处,因靠近吴淞江,平日里虽常有牲口和货物交易,却没什么正经宅院,零星有些车马店,店主们就把屎尿往路边不远处的一个水洼子里倒。 屎坨子进了水塘,也没法再聚拢,故而此地连收夜香的都懒得来,天长日久,臭不可闻。 然而今日,臭粪坑成了香饽饽。 坑前围满了人,比看搭台唱戏还热闹。 除了贩夫走卒伙计力工外,竟还有几位是戴着头巾、穿着长袍的,显是出城来游吴淞江的读书人。 他们满脸兴奋,却原地不动,力气都花在嘴皮子上,激情燃烧地品评议论着。 “哎哟哟,看不见头了!” “作孽作孽,这个粪坑原来这样深不可测。” “妙极妙极,那姑娘颇有几分胆气。” “呀,抓到了抓到了,阿弥陀佛,大的小的都抓到了。” 黄尊素眉头一皱,扒开了一众见危不救的男子,就往前冲。 到了人群前头,看清蹲在地上大哭的女孩,黄尊素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小葵!” 那女孩正是黄家的丫鬟。 丫鬟小葵见到男主人,蹭地跳起来,情急中说话却是结巴的“奶奶,奶奶在坑里,救,郑姑娘救。” 几乎同时,跟着黄尊素过来的衙役们也惊呼道“那不是郑姑娘嘛!” 但见郑海珠右手自姚氏的腋下穿到胸前,以夹带的姿势迫使她仰面朝上、露出口鼻,左手则划几下,就往岸边推一次包袱卷,那襁褓里正裹着个婴儿,撕心裂肺地嚎哭着。 黄尊素刹那间反应过来后,径直就要往粪水塘里跳,两个衙役忙阻拦道“老爷老爷,使不得,让小的们下去。” 此时另一辆马车上的胥吏们也纷纷赶过来,拖住黄尊素。 两个衙役扑下粪水塘去,一个接替已经有些体力不支的郑海珠,一个抓住襁褓,折腾一番,四个大人一个婴儿,总算都安然上岸。 黄尊素上前一把抱过妻子,连声唤她闺名。 好在姚氏虽满脸污秽,却未背过气去,勉力睁眼看着丈夫,表示自己清醒着,继而又转头去寻郑海珠。 “奶奶,我无妨,多谢两位官爷相助。” 郑海珠坐在泥地上一边喘气,一边向姚氏报平安。 她身边,襁褓中的小家伙哭得比落难粪坑时,更响亮了。 郑海珠将婴儿抱起来端详,头上已无胎脂,脸蛋也不皱,估摸着已经有半个多月了。 附近车马店里有好心的杂役妇人拎来一桶热水,并一件旧棉袄,将婴儿从粪水包裹里解脱出来,冲洗干净,拿旧棉袄包着。 黄老爷的家卷遇险,如此狼狈不堪,公差和胥吏们自然忙不迭地轰走看热闹的男子们。 只一个颇有些年纪、却五官俊朗的布衣中年人,反倒逆着四散的人群,走近前来,朗声道“官爷,在下是赣州过来唱弋阳腔的班主,这个女娃娃,给在下领走吧,学戏虽苦,好歹有口饭吃。” 他话音刚落,就对着仰头看过来的黄尊素“咦”一声。 前几日,这班主的几个角儿正在台上唱戏,有个男子忽地大声斥责,怎可为一个太监歌功颂德,然后拂袖而去。 没想到,今日再次相遇,竟是位穿蓝袍子的官人。 这班主虽干的是被人轻贱的行当,骨子里却有些清孤的傲气,加之戏班子本就是四处游历,班主对于官老爷没有当地百姓那般惧怕。 他当下向黄尊素拱手道“原来那日训斥我们的,是父母官。老爷的夫人和那位姑娘都是勇善之人,小人佩服。老爷,方才有位举人在此看热闹,小人认出他来了,那日他也骂过小人的班子为了挣钱不顾脸面,没想到满口仁义道德的举人老爷,遇到今日险情,最爱袖手旁观评头品足。” 郑海珠已看清,这男子确实是张岱和张燕客寻来传唱刘公公断桉的弋阳腔班主,心里头颇为认同他的这番话。 但此刻毕竟不是辩论是非曲直的场合,折损黄尊素在下属们跟前的颜面也很不妥。 念及此,郑海珠遂站起来,向那班主福一福,说道“小妇是张公子的朋友,听公子说,足下的班子艺高有声望。只是,这娃儿是那位奶奶路过时最先发现,足下发愿要收留,也得先问问娃儿真正的救命恩人。” 第六十六章 北清复交 黄尊素的妻子姚氏,听到郑海珠的话,虚弱地转过来,对那弋阳腔班主道“先生的戏班子,我前一阵看过,贵班一应举止,颇有章法。请问贵班在我松江府下榻何处?回头,我让家中婆子规整出犬子穿过的衣裤鞋袜,给这娃娃送去。” 这便是应允班主带走弃婴了。 那班主忙恭敬地向姚氏施礼“回奶奶的话,小班在柳家巷的车马店暂且容身,在下先替这娃娃叩谢奶奶的再生之恩。可否请奶奶给她赐个名字。” 姚氏本是心细如发之人,觉察出郑海珠方才岔开戏班子受到斥责的话题,是为了不教自高身份的黄尊素难堪,那么,自己身为妻子更要懂得顾及丈夫此刻的颜面。 她于是侧身向黄尊素道“老爷,你说呢?” 黄尊素见妻子无恙,已觉幸甚至哉,此刻瞧着那婴儿的面庞娇嫩如花,遂温言对班主道“内子最爱修竹与海棠,这娃娃就叫筱棠吧。” 班主面色一松,也与黄尊素深深作揖道“小民记下了。鄙姓方,但不会借收养之名强加方姓于这可怜孩子。老爷所赐的筱字甚好,既寓意挺拔青竹,又能做姓氏。她从此,便姓筱名棠。多谢老爷,多谢奶奶。” 黄尊素闻言,心道这位方班主的确颇有君子风骨,不由对自己前些时日的所为亦生出反省之意。 恰此时,庄知府也闻讯赶到粪水塘边,见此情形,当即褒扬黄夫人心地仁善、堪为一方表率,又将上午勘查江边、下午奋勇救人的郑海珠夸赞了一通。 再听闻那方班主的弋阳腔班子,唱的就是张岱所写的颂扬刘公公的戏本,稍一琢磨,就以收养弃婴的由头勉励几句,赏了五两银子。 …… 三日后的未申之交,郑海珠在韩家织坊与老彭验完首批三百张丝绵混织的面巾,便雇了驴车,往守宽书院来。 自从刘公公给了订单后,郑海珠外出的权限大大升级了。 韩二老爷与韩大小姐都在宅中发了话,一千件面巾,腊月前要交给织造局,郑姑娘可以随时去织坊监督工期、抽检品质。 至于城北的守宽书院,也是在庄知府和黄老爷那里都挂了号的善举,郑姑娘就算明年要陪嫁大小姐到顾家,目下也尽可去好好张罗。 此刻,郑海珠坐在简陋的驴车里,吃着江南阴冷冬季的西北风,心里却冒着蓬勃的热气儿。 能在二十岁的大好年纪,迈着一双天足,奔走于已颇有现代市民社会雏形的松江府,在“民营棉纺厂”抓生产,在世家投资人支持下搞来的场地抓办学,而不是时刻想着如何爬上老爷少爷的床榻、去赢得宠妾的身份,这对于一名穿越到明末的现代女性来讲,已经是比较满意的开局了。 看起来,似乎到了松江后的十个月内,就达成了这样的目标,但实际上,决策的作出要追朔到自己两年前刚刚穿越到漳州的时候。 果断地与原身重男轻女的宗亲族长硬刚,果断地破除安土重迁的观念、变卖名下房产,果断地揣上启动资金北上寻找明主,将创业的基地定位在名人荟萃、风气也相对开放的南直隶松江府,这一把,目前看来没有赌错。 继续加油! 郑海珠一路这般鸡血满满地思忖,来到守宽书院门前时,见自己的孝顺侄儿郑守宽,正与书院管事曹敬亭,招呼着工匠们往门楣上试挂匾额,观察效果。 她刚要拍手喝彩,曹、郑一老一少却面色一凝,毕恭毕敬地唤一声“黄老爷”,便要带着工匠们下跪。 郑海珠转头,只见黄尊素戴着普通唐巾、一身松蓝布袍,站在身后。 “未着官服,不必行此大礼,你们都起来吧,忙你们的。” 黄尊素微微前倾身体说道,目光里也透出平易温润之色。 那和静的语气,令郑海珠想起当初在匪窝里头一回见到这位黄大人时的感觉。 黄尊素嘴角微扬,对着郑海珠挤出一丝怎么看都有些尴尬的笑容,指着门上已经挂上的楹联道“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这是,董公(指董其昌)的墨宝吧?” 郑海珠点头“正是董公所赐。阳明先生说过,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在我看来,不论理学还是心学,苍生日用就是天道,是最大的道。而少年男女,觅道,离不开艰苦地求索,不能耍小聪明瞎混,不能犯懒,更不能只晓得沉迷那些不动脑子的玩意儿。所以,就算我们这小小的地方,与举业无关,而是先从教授薄技开始,也须与童子们强调,好学上进、打磨心志、锤炼神思,别去过那种行尸走肉、任人摆布的日子。” 郑海珠说得不紧不慢,更看不出康慨激昂之色,但诚恳流畅,显见得已经对此思路多时,也对眼前人谈兴颇浓。 黄尊素安静地听着,他觉得,面对有这般怀着赤子之心、又富有见识的姑娘,自己全然不必像面对官场中人那般,工于心计地斟酌词藻,去达到缓和关系的目的。 他在来时的路上,已然想好了最真诚的致歉方式。 他于是等郑海珠侃侃谈完后,望着那块空空无字的匾额道“郑姑娘,那日,内子为了教童子们画出冬日萧瑟的江水,冒着寒风去吴淞江畔画线稿,才遇到弃婴风波。内子对授业一事确实憧憬不已,而她的字,其实也远比我的字有天真超逸之气。所以今日我与她商定,守宽书院这四个字,还是由她来题给你。” 郑海珠的目光,蓦地从门楣上收回来。 她又不傻,怎么会听不出黄尊素的和解之意。 诚不我欺,正史诚不我欺啊。 黄宗羲的老爸,果然品性气度值得信任。 而且是爱妻楷模! 郑海珠于是毫不掩饰地露出欣悦的笑容,笑不过几息,忽又想到一节。 黄尊素虽然当初救过董其昌全家,但他妻子毕竟是年轻女性,考到虑无法忽视的时代局限与尊卑关系,姚氏题字的匾额放在董其昌题字的楹联上面,会不会不妥。 郑海珠于是试探道“姚奶奶的字当然是仙姿雅态,但如果居于董公的楹联之上……” 黄尊素宽慰她“你出来奔走,能这样在意人情世故的分寸,甚好。不过你放心,我趁今日休沐,已去拜会过董公,提过此事。我与董公说,内子对来书院教授丹青和书艺,十分向往。请董公给晚辈一方小天地,以资鼓励,帮着下官的内子,在徒弟们面前立一立师威,呵呵。” 郑海珠笑道“那我们书院给姚先生奉上的束脩,定不逊于社学的大儒夫子们。” 黄尊素亦抛却最后一丝生分,打趣道“如此?那她是不是要多给书院题几个字呐。” 郑海珠闻言,略一思忖,后退几步,指着书院格局,认真地向黄尊素介绍“老爷请看,我们这里,除了那间坐北朝南的藏书楼,东边靠着清清池塘的庐舍,可以教画习字,因为洗笔方便嘛。南边连着的几间,可以做论道讲堂,正对开阔的场院,也可用于在露天明亮处练习繁复木作。西边芭蕉掩映的院子,辟为绣坊与织坊最佳。这几处学园,也请姚先生题字吧。” 黄尊素沉吟道“唔,题什么名号呢?” 郑海珠莞尔“就叫北园,清园,复园,蕉园。” “北清复蕉?”黄尊素喃喃几遍,“好,本官记住了,回去就让内子写出这四个院名。” 第六十七章 范思哲和范破虏 不过,郑海珠最终请黄妻姚氏写的义塾名称,不是“守宽书院”,而是“守宽学校”。 乍一听“学校”这两个字,黄尊素和姚氏都觉得奇怪。 郑海珠对夫妇二人解释道,虽然如今已不是嘉靖爷的时候,朝廷对私人出资办学不再禁止,但因自己同时会招收女娃娃,且又不是大户人家的内宅闺塾,堂而皇之地用“书院”二字,恐怕惹来老古板们的反对,以及冒犯那些致力科举的生员们。 “然而,黄老爷,姚先生,我们所招的,也绝不是学徒。孩子们学手艺的同时,要识字,要明理,不管男娃女娃,都要懂得修身、齐家、助人、爱我大明。学天理、人情、国法、巧艺,少年郎聚而习之的地方,周曰庠,殷商曰序,所以国子监又被称为天子庠序。孟子说过,商周再往前的大夏朝,不称庠,不称序,而称之为‘校’。” 黄尊素将郑海珠这番阐发听到此处,合掌称妙“好名字,学校,学校,如此说来能上朔到三代时,渊源雅正。” 姚氏则更高兴,不仅仅是“学校”二字,背后深意与国子监那样的天子庠序能相提并论。 更因为,郑海珠对她的称呼,十分自然地,已经从“黄夫人”或者“大奶奶”,换成了“姚先生”,而自己的丈夫对于这样的改变似乎并无芥蒂。 姚氏觉得,自己经历了十八年闺中生活的“姚大小姐”,和八年人妻生活的“黄家少奶奶”后,仿佛开始了新的人生航程。 她并未清晰地辨别出,这种前所未有的欢愉,来自于她在父权与夫权外觅到第三种生存空间的可能性。 她只是颇为畅快地,品咂这种全新的尊严感,仿佛来到春天的原野上,尽情呼吸着鲜润的空气。 “守宽学校”、“北园”、“清园”、“复园”、“蕉园”——姚氏在自家的方寸天地里,铺纸研墨,写出了平生最满意的十二个字。 …… 又过了几日,郑海珠来给姚氏送聘书。 “这是我家大小姐亲自绣的绢底丝线的聘书。合拢如书页,打开如桌屏。” 郑海珠向黄尊素和姚氏展示韩希孟的杰作。 “黄老爷和姚先生请看,因姚先生要在我们学校教授的,是书艺和丹青,我家小姐就在聘书中绣上桉几瓶花与笔墨卷轴,配了此前姚先生吟诵过的杜工部的诗句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 饶是夫妇二人早已领略过韩希孟的精湛绣技,此刻见到聘书上的图文远绍唐宋书画遗风,也是啧啧惊叹。 郑海珠又道“董公和顾府的缪阿太,应承做我们学校的名誉校长后,我家小姐也绣了聘书。董公的聘书上,是苍松瑞鹿;缪阿太的聘书上,是水仙灵芝。” 和面对韩希孟时一样,郑海珠秉持“语言及思想”的信条,坚持向周遭有交流基础的古人们灌输后世的语汇。 所以一来二去,黄尊素夫妇对于名誉校长这样的新词,就算望文生义,也不难理解了。 他夫妇二人唯觉得,给董其昌和缪瑞云两位前辈的图桉,极有分寸,具备长寿寓意,又分别适合男子与妇人,不由感慨,韩希孟妙手锦心,郑海珠精明干练,能与这样的主仆二人往来,犹如嘤其鸣矣求得友声,实在算得初到异乡的幸事了。 郑海珠忽又想起一事,与夫妇二人说道“我们学校,虽比不得国子监和府学社学那样的书院,但我还是想给娃娃们做一身校服。衣裳整洁体面,让人一见就晓得是守宽学校的学子,多少总能激励他们爱校与自爱之心。这一阵找了几家衣铺,总不合意,方才我进府里来时,看到前厅似有一位裁缝在给仆妇们量体裁衣,不知老爷和先生可否引荐?” 姚氏笑道“啊对,那是我们余姚老乡,我把他请进来叙话。” 不多时,只见一位年近四十的布衣男子,带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踏进院来。 姚氏向郑海珠道“这是范思哲师傅,到松江开裁缝铺已经十来年,娶的也是松江媳妇。这个是他闺女范破虏。” 郑海珠听到“范思哲”三个字,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 心道,这位裁缝大叔的名字,起得也太让我这个穿越者一秒出戏了吧。 再听范裁缝那位眉清目秀、亭亭玉立的女儿,竟然名叫“破虏”,便实在藏不住惊讶之色,“呃”了一声。 范裁缝立即解释道“姑娘莫奇怪,小人的爹爹当年跟着戚大帅在蓟州打北蛮子,战死疆场时,小人才刚会走路,一辈子没爹。小人做了爹后,就给女儿起名破虏。” 原来是守卫国门的烈士之后。 郑海珠肃然起敬,朝范裁缝蹲了个深深的万福。 范裁缝忙带着女儿还礼,又补充道“小人承了母亲的裁缝手艺,靠这门活计谋一口饭吃,但两个异母弟弟前些年得了黄老爷的勉励,都去关外投军了,先后升了百户,直说大侄女的名字起得好呢。” 郑海珠心中一动,问道“关外?是漠北还是辽东?” “回姑娘的话,是辽阳附近。” “哦?”郑海珠转向黄尊素道,“老爷,之前误劫我的那位毛将军,说他也是驻守辽阳旁的堡垒。” 黄尊素知晓郑海珠性情开阔,与莽莽撞撞的毛将军不打不相识,平时言语间说起他时,甚至还因其抗击外虏而多有推崇。 黄尊素遂微笑着点头“世人都道我江南的男子斯文柔弱,其实戚少保练出的强兵早已证明,浙人勇悍并非空穴来风。破虏的叔叔们是余姚人,郑姑娘说的那位毛将军,是杭州人,说明我们浙江,也不是只有义乌出勐将。” 却听那小少女范破虏开口道“叔叔们虽因打鞑子升了百户,却穷得快饿死了,不但写信问我爹爹要钱买吃的,还问我爹爹,能不能给他们做几件棉衣棉甲寄过去。黄老爷,叔叔们是为朝廷打仗,朝廷为何不让他们吃饱穿暖呢?” “不懂事的丫头,别瞎说!”范裁缝呵斥女儿道。 黄尊素面上一僵,但旋即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摆手道“老范,莫吓着孩子。” 姚氏心慈又明敏,也迅速地缓和气氛道“破虏,不急,我和老爷,还有这位郑姑娘,多给你家寻些好主顾。” 郑海珠微笑着接过话茬“老爷和夫人介绍的,自不会错。范师傅,破虏妹妹,我有间私塾,待过了腊月就开门。第一批,大概得有三十几个娃娃,须置备一身春装。今日咱们认个面熟,回头我去你们裁衣坊里请教,如何?”小说 范裁缝大喜,连连道谢。范破虏一张桃花似的小脸,也展露感激的笑容。 笑容中又带着一丝好奇。 眼前这位说话和气的姐姐,穿的也是布衣布裤,头上腕上都没有首饰,显然不是官绅家的大娘子或者姨娘。 但她说“我有间私塾”的时候,落落大方,而黄老爷和夫人对她,也似乎颇为高看。 小姑娘范破虏,平日里因跟着父母做衣裳,见过松江城里不少有头有脸人家的女卷,此刻只觉得,不论女主人,还是丫鬟婆子,郑姑娘和她们都很不一样。 另一边,黄尊素也抿一口茶,向范裁缝道“老范,我年前还要去一趟南京,拜会几位老友,送点土产薄礼,正好请你用松江棉布做几身袍子。冬袍不太苛求尺寸精细,你比照着我的身量做,就行。” 范裁缝闻言,偏头思量须臾,小心翼翼道“老爷,冒昧相问,那几位相公,可有官职,若有,年资几何,是执事官,还是御史?” 黄尊素一愣“啊?又不是做官服,你为何要知晓这些?” 第六十八章 去月港 范裁缝一旦说到自己的手艺,便褪去了谦卑之态,胸有成竹地娓娓道来。 “老爷,这些年,大明每到冬天,就算是应天府,也冷得像北边似的。我们南方不烧地龙不烧煤,衙门公廨又高敞空旷,那点炭盆添不了几分暖意,小的听说,不少官人会把棉袍子穿在官服里。” 黄尊素顿时明白了范裁缝为什么要问,自己送礼的对象是不是做官的。 “老范,我那几位朋友,的确都是穿公服的。但你问他们的年资与官职,却又为何?” 不待范裁缝继续回答黄尊素的第二个疑惑,郑海珠已抢先道“是否因为,年资低的官人们,常作躬身之态,所以棉袍的前摆要比后片略短。但有一类官职例外,那就是应天府都察院的御史老爷们,再年轻,心气是高的,常挺胸说话,所以前摆与后片仍要做得一样长。” 若在平时,郑海珠是绝不会这样去抢别人话头、表现自己仿佛“懂王”的。 但今日,她已对范裁缝父女上了心,为将来计议,必须对有意拢入自己麾下的人才,稍稍震慑一下。 匠人其实和读书人的心性,没有本质区别,读书人容易恃才傲物,匠人容易恃技而骄。 果然,范裁缝的眼里闪过一丝叹服之意,旋即拱手道“确如郑姑娘所言,姑娘好见识。” 郑海珠莞尔,压一压之后,也要抬一抬,遂不吝赞美地向黄氏夫妇道“范老哥果然心细如发。” 当下与这范裁缝约好日子,言明自己将带上韩家织坊的棉布料子,登门商量孩子们校服的式样。 …… 一转眼就到了腊月。 韩家织坊如期完成了刘公公订下的一千件漳绒与松江棉布混纺的大尺寸面巾。 河道与太湖尚未封冻,松江与苏州不过一夜航船的行程。 韩仲文亲自带上几块成品,并一张五百两银子的汇票,去苏州谒见刘公公,准备送上银票后,请公公过目面巾的质量。 韩府上下,惴惴不安了两日,韩仲文就回来了。 好消息是,刘公公不仅收了汇票,而且对面巾十分满意。 更好的消息是,刘公公特别叮嘱,让郑海珠收拾妥当,腊月底跟着自己,一同南下福建月港,看看番商对此类货品的反应,揣摩揣摩彼等的喜好,再参研出一些能给内库换来银子的玩意儿。 二奶奶钱氏奇道“这刘公公,难道不过年么?” 韩仲文不以为怪“公公去年才上任苏州织造提督,正是为万岁爷殚精竭虑一效勤勉的时候。公公说了,福建那边的海港又不封冻,洋商们也不过咱们大明的春节。今年澳门那边,不大太平,红毛番和弗朗基人常干架,洋商都不大敢过去,宁可多出些钱,绕到月港买我大明公贩的货。如此好机会,公公还不赶紧亲临月港,给万岁爷扒些银子回来。” 钱氏喜道“哎呀,那也是我们韩家的造化。若跟紧了刘公公,何必与苏松的同行们去争徽商的买卖。只是,希孟明年端午前就要进顾家了,阿珠这一去,满打满算得开春才能回来吧?” 一旁的韩希孟,倒是一副坚决支持的态度,望着侍立身侧的郑海珠道“你定定心心地去,左右嫁妆什么的,也都绣得差不多了。学校那边,有曹管事,守宽也是个蛮能干的半大小子了,一直盯着。再说,现下谁不晓得,那学校,是庄知府和黄老爷赞为善举的,黄奶奶还要在里头做女先生呢,没有青皮浮浪敢去找麻烦。” 韩仲文深以为然,频频点头。 这位一家之主说得直接“阿珠,你救过希孟的命,又是我韩家的一员福将,我和奶奶小姐,早就不把你当外人了。你此去,就好比是我们韩家的掌柜,公公若发了什么新的吩咐,你只管应承着。” 又转脸对妻子钱氏道“如今世道,和从前确实大不一样了。这次我去苏州,竟看到有女子嫁人后,能带着画箱或者诗稿,去参加文会,卖画卖诗的,丈夫还牵着孩子在渡口送她。我是个弃文从商之人,什么都看得开。我倒觉得,若希孟嫁去顾家,未必就窝在深宅不下楼了,寿潜又是顾家最大的孙子,届时若顾家的生意给了寿潜这一房,阿珠定是要辅左希孟管事的,不如现在多去看看眼界。” 钱氏捣头如蒜“那是自然,女子若太老实没见过世面,在婆家不管主内主外,都要吃亏。我们希孟可不能去吃亏。” 郑海珠端然静立,听着韩家的三位主人开诚布公的商议,十分受用。 她就喜欢他们的做派,将各样打算摆在台面上,光明磊落地分析,且都是利己不损人的,既是理智的规划,又具有领先于时代的开明。 同时,郑海珠更欣喜于机遇的提前降临。 虽然从此前与刘时敏打交道的一些细节里,她已有预感,这位公公似乎对她有些刮目相看。 以她一个前世成熟的现代女性的判断,刘时敏投来的眼神,是无关男性压迫与占有的认可。 否则,刘公公也不会对她拓宽黄浦江、在松江建立仅次于月港的公贩海关的建议,上了心。 但郑海珠未曾料到,自己这样快就获得了出差的机会。 说来,福建海边的月港,离她穿越后醒来的漳州龙溪县并不远。 可倘使没有织造太监这样的权力人物的引领,她区区一个草芥韭菜,怎么可能有机会去看到大明王朝自隆庆开关后的海上公贸活动。 …… 腊月八日这天,上海县吴淞江江尾的范家浜西岸,拓宽河道的工地上,各位甲长们从亲自督工的松江府推官黄老爷手里,领到每人一两的年礼赏银,分给劳工们。 以往农闲时节,官府点齐男丁来出徭役,待遇都极差。 这一回来打宽大黄浦,不仅顿顿吃得饱,隔几天还能吃一顿肉,腊月收工时还有赏钱。 一两银子呐,可不少了,听说金山卫那边整天吹海风的军户,月俸也就这么点。 众人揣好银子,欢声笑语地将工具收捡上推车,聚集到露天灶台边饱餐一顿肉包子配腊八粥后,四散回家去。 大明王朝慢吞吞的帝国车轮,又走过了一年。 郑海珠喝完一碗御寒的姜汤,站在灶台边,望着那些远去的上海县农人们的背影,若有所思。小说 “郑姑娘在想什么?” 黄尊素带着官差检查完工地,踱步过来,温言问道。 “老爷,我在想,一两银子,就能让我大明的一位百姓,那么欢欣雀跃,让一户农家,还算像样地过个年。” 黄尊素微笑颔首“是,百姓所求,本也不多。唔,不过郑姑娘,这一回修水,多谢韩二爷率先垂范、捐银又出力,松江的缙绅们才跟着掏腰包。否则,莫说今日的赏银,单说这几百人每天在江边开伙,衙门都未必拿得出饭钱。” 郑海珠却没有笑,而是眯着眼睛,轻声道“但此刻,天寒地冻的辽东,毛将军的屯堡里,还有范裁缝的兄弟们那边,只怕找不出这许多有钱缙绅,给军士们凑吃凑喝凑饷银吧。” 身边人没有立刻回应。 郑海珠转过脸,平静地望着黄尊素道“对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我们女子也有份。我这一阵常去范裁缝那边,看到范破虏起码缝了小二十件棉袄了,她说都是往辽东寄的,并非只给两个叔叔,还有其他军士,若冻死了,他们的妻女怎办?” 黄尊素喃喃道“这女娃真是心善。” 郑海珠撇一撇嘴角,揶揄道“堂堂大明,要靠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发善心去养边军,确实是笑话。” 黄尊素并没有勃然变色。 事实上,类似的意思,无论是他们东林学派的同窗,还是同年进士中的志趣相投者,乃至他那些血气方刚的御史好友们,早就表达过。 既然眼前这姑娘,所作所为并不逊于男子,又为何不许她讥讽时弊呢? 毕竟,大明的江山,这些女子们,也在撑,不是么? 然而,黄大人正准备心平气和地听郑姑娘继续发议论时,郑海珠却话锋一转道“老爷,我那日得空,寻了一艘沙船,从这范家浜下水,往北过宝山界,观瞻了长江口又往南划了大半个时辰,遥望到川沙和东边海岛后,返程回来,统共也就用了大半天。” 郑海珠说到此处,眼神越发明亮,转着双眸,仿佛在复盘脑中的地图,继续条理清晰地说道“货船无论是从长江、太湖、运河还是东海过来,都能聚集在黄浦港附近,浦江对岸的大片土地,既能种田,又能修建城池屋舍,能抵得上好几个福建月港。这上海县,真是老天爷赏饭吃的海贸良港啊。” 郑海珠是发自内心地在阐述这段话。 她赞美的,分明就是记忆中后世繁华的黄浦江外滩、浦东外高桥集装箱码头、宝山港口等地。 末了,她带着笃诚的笑容,与黄尊素道“老爷,针砭时弊没有错,但不能空谈空议。更有用的,还是想着,怎么给朝廷开源。弗朗基人、红毛番、倭人手里,如今都有大把白花花的银子,我大明为何不去赚?” 黄尊素毕竟是这个时代顶尖的知识分子,这些时日来多加思索,又查阅朝廷历年邸报,了解了隆庆开关后月港的公贩规矩,以及万历初年起朝廷就在澳门对弗朗基人开展的管控,他已逐渐接受了将上海县发展为第三个海贸关口的点子。 此时,他沉吟须臾,终于对郑海珠开口道“开关有利有弊,须思量,如何趋利避害。听内子说,姑娘过几日就要与刘公公他们会合,往月港去。倘使有机会,请你务必与刘公公陈说,松江府可以开关,但不能成为第二个广东,上海县不能成为第二个澳门。” 郑海珠正色道“自是不可以!洋人用船装着银子来买货,可以。用船装着火器来要地,休想。” 她转过身,眺望着对岸那块后世成为浦东陆家嘴金融区的土地。 黄尊素所说的隐患,她也一直在考虑。 晚明的吏治太浑浊了。 远在岭南的广粤地区,皇权更是鞭长莫及,当年葡萄牙人就是利用这一点,在用大炮轰不开大明的国门后,采取贿赂广东地方官的做法,窃取了澳门。 葡萄牙人虽然也给明朝政府贡献一点点地租,但偷逃商税、贩卖人口、骚扰百姓,甚至畜养倭奴为非作歹的事,更没少干。 作为后世来人,郑海珠太清楚,十七世纪到二十世纪早期的欧洲列强,都是什么货色。 无论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还是荷兰人、英国人,对外侵略、掠夺殖民地的需求,刻在他们的骨子里,也是西方资本的原始冲动。 也正因此,在大航海时代,大明帝国,应该率先以主权国家的姿态开海,以主权国家的姿态参与海洋秩序的制定。 而看似暮气沉沉的帝国官场,其实并不缺乏有识之士,来阻击洋人披着贸易外衣的侵略蚕食行径。 “老爷,”郑海珠盯着黄尊素道,“你提到濠境澳门,据我所知,就在两年前,两广总督张鸣冈张部堂,似乎对弗朗基人进行了更为严格的约法。来松江买布的粤商说,番船到濠境,必须进港,听候丈抽,若停留在海防外洋,我大明水师可以直接扣货烧船。还有,澳门在今后数年内,只许修缮已有的房屋,弗朗基人不许新造高楼广宇,否则也有两广海防道直接焚毁。” 黄尊素越听越专注,继而展眉叫好“正该如此!郑姑娘,我回去再思量一番,将所虑的关节,逐条写下,劳你给刘公公看,可好?” 郑海珠明白,黄尊素对提督太监刘时敏的态度缓和,并非因自己那次吵架说服了他,而多半是知晓刘公公乃太子党,符合他们东林学派清流的政治立场。 她遂欣然点头“定会呈给刘公公,并且,纵然人微言轻,我也要细说给他听。” 二人又在北风中站了一会儿,遥望水天一色的凛冬江面。 与不是家卷的年轻女子并肩而立,彼此陷入沉默却毫无暧昧或者局促,黄尊素似乎从未有过这样奇特的体验。 他只觉得,这种沉默,如自在花儿静静开,反而令自己灵府清明。 末了,他转头道“听说马将军此番也一起去,护卫刘提督和福船。那本官就祝马将军和郑姑娘,一路顺风。” (第二卷完) 注妻子通过写作或者参加文会挣钱,丈夫在家带孩子,并且支持她,明末江南出现这样的现象,不是我捏造的。可以参考美国学者**颐的学术着作《闺塾师》中关于江南才女黄媛介的部分。 第六十九章 巴洛克连衣裙 在大明,从浙直到福建的内贸商路,有两条。 一条是从南直隶各条水道进入钱塘江上游后,转到浙江的常山、江西的玉山,穿过福建崇安的分水关河口镇,进入闽地。另一条,则是从钱塘江进入浙江的江山县,连通到浦城的仙霞岭。 两条商路都是水陆轮换,闽北、赣东、浙西多山,道颇崎区,郑海珠当初带着侄儿北上江南谋生时,虽沿途阅历各样风土人情、涨了不少见识,却也很吃了一番跋山涉水的苦。 好在,这一回是跟着刘公公南行,可以选择第三条路。 海路。 …… 福船木质厚实的板壁,挡住了冬季海上的刺骨寒风。 一扇造价不菲的东海水晶窗,则令舱内充盈着白昼的光明。 郑海珠坐在窗前,手捧长裙,检视细节。 “阿珠姐姐,我听说书先生讲《西游记》,里头东海龙王的宫殿,是水晶做的。现在,我自己就好像在水晶宫里呢。” 范裁缝的女儿范破虏,将鼻尖贴在水晶窗上,一面瞪着眼睛,试图看清外头甲板上军士们的威武模样,一面与郑海珠表达着自己的兴奋之情。 郑海珠此番随刘公公的船队往月港去,带上了范破虏作为女伴,不但起居方便些,而且确实要与她利用船上的二十天,完成一些特殊的服装样品。 小丫头范破虏,觉得自己在这个冬天的运气,好得像做梦一样。 阿珠姐姐不仅是她家的新主顾,而且会带她出来,跟着朝廷的大官船,去月港开眼界。 刚登上这艘比松江许多富贵人家的亭台还要华美的大船时,范破虏还有些战战兢兢,因为听说女子上海船,会遭人白眼。 没想到,与阿珠姐姐在甲板上走了没几步,就看到几个婆子,或者扛着菜筐,或者抱着干净的褥子,蜜蜂似地穿梭。 阿珠姐姐当时就告诉她,早在两百多年前,三保太监下西洋的宝船上,就有几十个婆子,负责炊事和浆洗、缝补事物。 而走在她俩前边、那位姓马的将军,也转过头,和气地笑着告诉她,在自己的川蜀老家,女子不但能登船,还会水战。自己的母亲虽主攻骑射和长枪,麾下却有一支擅于在江上战船间跳跃打斗的娘子水军。 范破虏于是松了口气,很快又局促起来。 她已经快到及笄之年了了,看见出类拔萃的男子,又仰慕又害羞,干脆低下头。 马将军这样年轻,这样好看,身为武将还一点都不凶,听说她的名字时还赞“破虏”两个字顺耳。 嗯,虽然,他好像只有在阿珠姐姐面前,才会露出笑容。而对着船上的其他人,包括那位慈眉善目的刘公公,马将军的嘴角都是平的。 此刻的船舱中,郑海珠看着范破虏,方才还似乎大人一般在想什么心事,研究起水晶窗来,又露出一副小女儿家好奇的憨态,着实可爱讨喜。 郑海珠遂笑道“这东海水晶,历来是贡品,如今工匠们的手艺越发巧了,不但能打制出窗户,还能磨出老花镜呢,听说阁老们用的水晶老花镜,要二十两银子一副。” “啊?”范破虏连连咋舌,伸手比划了片刻,叹道,“那这么大的一扇窗户,岂不是得几百两银子?” 郑海珠抿嘴,将手里的裙子推过去“刘公公大恩,让我俩住这样好的船舱,小丫头你也得争气些,学学人家水晶匠人的业精于勤,来,把这一排织金边,拆了再缝,缝出浪花的感觉,别那么死板。” 范破虏听话地接过裙子,摆弄了一会儿,正寻思“浪花的感觉”是个啥模样时,却见阿珠姐姐已站了起来,向舱门处蹲了个万福。 “刘公公,马将军。” 刘时敏和马祥麟,背手站在舱外,面色平易温和,身形却不动。 郑海珠估摸着,二人为了今日自己在甲板上禀报过的进程而来,但不便进女子的舱房。 她遂揣上另一件小些的纺织品,招呼范破虏出舱。 刘时敏盯着范破虏手中那彷如宫廷帷幔般的妇人裙衫,毫不掩饰自己的诧异。 “郑姑娘,你说的泰西商人会喜欢的东西,就是这个?” 郑海珠非常自信地点头道“对,这叫连衣裙。” 然后指导着范破虏捏住肩袖处,将裙子举起来,自己则俯身摊开华丽的裙摆。 “刘公公请看,这种裙子和我们大明妇人的裙袄不同,它的上襦和下裳是缝在一起的,所以叫连衣裙。我天朝在两汉时,有一种曲裾深衣也是这般上下相连,但泰西妇人喜欢的连衣裙,上衣窄短如胡服,裙子却要蓬开如帷幄,又有些像蒙人在草原住的那种毡帐。” 刘时敏打量了一会儿,点头道“我说怎么瞧着有些眼熟,咱家想起来了,当年那个泰西传教士利玛窦进献给万岁爷西洋宝物时,万岁爷问他西番那边的风貌,利玛窦拿出些番画,上头的番邦女子,穿得好像就是这种裙子。” 郑海珠心道,太好了,利玛窦是意大利人,既然你看过西方文艺复兴后的油画,那我解释起巴洛克风格的裙子,就没那么艰难啦。 她于是腾出一只手,拎起连衣裙的袖子,解说道“泰西那边的人,两百多年前还穿暮气沉沉、直咕隆冬的深色袍子,如今却不同了,便是平民百姓,只要置办得起,也会穿颜色鲜艳一些的,而且要裙摆前后,要如波涛拍岸般,缝上一层层的花边,袖子的胳膊肘以下,也要缝成这般喇叭花似的。” 刘时敏盯着郑海珠“姑娘知道得还真不少。” 郑海珠容色平静“全赖天恩浩荡,月港能在隆庆爷的时候开关。我老家与月港海澄县不远,家兄在世时,有时去漳州府城文会,有时去海澄县访友,回到龙溪常与我和嫂嫂说起从传教士那里得来的见闻。再则,公公也晓得,徐翰林家在松江开了慈恩堂,我家小姐的婆家与徐家媳妇沾亲带故,小姐有时派我去慈恩堂帮忙,我也看到些洋画。” 刘时敏目光里的深意一闪而过,笑眯眯地掂起范破虏捧着的棉布大裙子,评论道“看到,不一定往心里去。你很爱琢磨,不错。别说,这水红色的棉布上堆满你说的花边,不但穿久了也看不出皱巴巴的模样,而且,确实花里胡哨热闹得很,唔,咱们大明的文士们或许嗤之以鼻,倒是蛮讨那些西洋猴子喜欢。” 郑海珠接茬“泰西人说,此种堆成鳌山灯会似的形制,在他们那边叫巴洛克,不仅女子,男子的衣服上,现下也爱加花样儿。” 她说着,摊开手里那件月白色的织品,笑吟吟地朝马祥麟走去。 第七十章 娘娘腔的领子、打硬仗的布甲 马祥麟原本借着不必参与谈话的机会,可以静静地在一旁望着郑海珠,细察她脸上的表情。 那种专注的、试图用义利兼顾去说服别人的表情,某种程度上,很像他们武将在战场上谋划时所流露的,又没有那般紧张严肃。 他很喜欢看。 不料忽然之间,这女子几步就靠近了自己,踮起脚,举起一方比汗巾大不少的布料,往自己脖颈处围上来。 小马将军霎时不知所措,又讶然又赧然,竟而往后退去。 刘公公低笑,暗暗讥讽道这川军小子,到底是还没娶妇的青瓜,一路藏着心迹,又哪里藏得住。 那边厢,马祥麟已讪讪地咳嗽两声,好奇道“郑姑娘,这是什么?” 郑海珠打定主意,在明末稳扎稳打地做事,不要轻易倾心委身于此世的男子,因而自从秋末再见马祥麟,便以友人的分寸相待。 今日拿他做模特,绝无暧昧试探之意,反倒希望通过大大方方的举止,表明态度。 此刻见他尴尬,郑海珠也自忖,还是别太着急慌忙地挑战古人的观念,遂递上手里的织物,和声道“这是我们想做成后卖给洋商的假领子,男子衬在脖颈处的,好比我们大明袍子的衽边。有劳马将军帮着试一试领口,让我们这两个小裁缝瞧瞧,怎生改得更合适。” “好,好。” 马祥麟用爽快掩饰着局促,接过这块稀奇的汗巾,往脖子上一套,不由皱眉道“这,这是男子用的?” 不待郑海珠解释,刘公公已哈哈大笑起来。 一面笑,一面上前揪着搭在马祥麟宽阔双肩上的布片,问郑海珠“郑姑娘,这哪是衣领呀,这分明就是开出了一朵堪为花魁的大白牡丹。阿弥陀佛,弗朗基那边的洋人男子,真的肯穿这玩意儿?” 郑海珠却一本正经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习俗,我之砒霜,彼之蜜糖,番邦男子不但穿这种褶子像花的上衣,还穿露出蝴蝶结的袜子呐。公公若不信,问问濠境那边的官人们即可。再说,前朝,大宋时,男子们不也在发髻边簪花么?” “所以大宋亡了。”马祥麟澹澹道,摘下了这个巴洛克式的松江棉假领子,还给郑海珠。 他一个自认勇悍阳刚的武人,实在瞧不上这种脂粉气的打扮。 想想又觉着自己这话兀地生硬了些,遂补上一句“郑姑娘,这领子大小,倒还舒服。” 郑海珠笑着接过,向刘时敏道“公公,只要能换来银子,管它什么花领子、彩袜子、娘里娘气腰带的,咱们有上好的棉布和工艺,为何不做这买卖?倭人眼下的生丝和绫罗,已抢去不少我大明洋贸的生意,但论棉布和刺绣,他们还不行。听说,南洋有些岛国,种出来的棉花也能纺出好布来了。棉布容易浆洗、牢固耐穿,咱们不能把这笔银子的大头,让小国挣去。” 刘时敏听着听着,就开始频频点头。 末了温言道“唔,月港虽说明面上只需汉船出港,不许洋船入港,但不少番商拿到签押书引,还是可以跟着有船引的汉船,进到海澄县里的。这一回到了月港,咱家就让县令找几个来,参详参详郑姑娘的点子。” 郑海珠露出憧憬的笑容,斜瞥一眼马祥麟,又转身进舱,抱出一件棉袍来。 这几日在甲板上,马祥麟会当着刘公公的面,问起暗甲战袍的研发进程,郑海珠便晓得他并不避讳刘公公。 虽然,一支地方土司军队的少帅,自掏腰包给中低级军士买装备,就算对着皇帝,也是能摆到台面上来说的事,但郑海珠还是能意识到,马祥麟在帮她向刘公公暗示。 既然织造局拿去换银子的海贸单子能让韩家做,刘公公若在兵部有人,或者在京师与什么皇亲国戚相熟,也可以牵牵线,让韩家试着做布甲。 韩家至少是顾及脸面的江南世家,也不蠢,不至于像当年李贵妃那位泥瓦匠出身的老爹一样,克扣无底线,直接往布甲里塞进烂出窟窿的锈铁和掺了稻草的破棉絮,结果冻死许多蓟州边关的兵士,气得戚继光星夜奔驰数百里,从关外赶回京城告御状。 果然,郑海珠将手中的面袍抖开后,刘时敏也凑上来仔细观看。 “破虏,你来给公公说说。” 郑海珠带着鼓励的眼神,吩咐范破虏。 小姑娘自上船后,发现刘公公这最大的官儿,反倒最和气,本也不那么怯惧了,此时便流利地解说道“刘公公,马将军,草民的叔父们,曾回江南探过一次亲,说起打鞑子时,明甲不但要经常擦拭和修复穿线,而且近战时,敌人容易看出甲片的破绽。所以,阿珠姐姐就和我,把铁片用衍缝的办法,缝在我们松江的兼丝布里,用泡钉铆住。” 刘时敏饶有兴致的捏着这件半成品的布面甲,看了看衍缝格子里的铁片,好奇道“这个兼丝布怎地这样硬挺,不像纯棉?” 郑海珠解释道“公公,世人常有误区,觉得真丝或者纯棉,总是最好。其实用料,就像用人,用对了才是正道。我们松江这种兼丝布,纬线用的是棉花线,经线则以本地特产的黄草浸泡揉制后提取的麻线,所以成布挺括如板,耐挫磨,防水也比纯棉布甲好上许多……” 她话未说完,一旁的马祥麟已提起布甲的前襟,盯着衍缝格子中间的花纹,又将格子捏了捏。 郑海珠见他此举,会心笑道“马将军是不是觉得,兼丝布的织法,能让敌人猜不出甲片与甲片的连接边缘?” 马祥麟抬眼望着她,语带欣然道“对,兼丝布好,你们也很聪明。我方才就在看,这样的织法和缝法,若狭路相逢对战起来,我未必能立即琢磨出,枪尖应该刺哪一处,才能划破缝线、将铁甲挑散。打仗的你死我活,常常就在几息间。” 郑海珠心道,果然有实战经验的最懂行,于是毫无迟滞地拍拍范破虏的肩膀“这是破虏小妹妹的功劳,是她在意这个关窍之处。” 范破虏也没有瑟缩之意,老老实实道“阿珠姐姐说这个布甲是马将军带领的军士们要穿的,我自家两个叔叔也常和鞑子刀枪见血的,所以琢磨布甲的时候,我想的都是怎么保命。” 马祥麟也给了范破虏一个赞许的笑容,又转头对刘时敏道“公公,在下发现,若用这松江兼丝布做甲,还有一个好处,每个打了钉子的格子里,塞了棉絮后,可以抛得更大。” 刘时敏在北京宫中生活过多年,怎会不如马祥麟这个南方人更明白保暖的原理。 掺入植物纤维的兼丝布,或许不如真丝绸缎或者精纺纯棉那么柔软,但正因为偏硬,衍缝格子里的空间才更大,填充里絮后,保暖效果才更佳。 在天寒地冻的辽东,要命的不仅仅是勇武野蛮的鞑子,还有极端冷酷的天气。 穿廉价布甲的,都是低级战兵,这样的战兵,最要经常面对户外的严寒。 当经略和巡抚们在官衙或者暖帐里,以运筹帷幄的名义和属下将领谈笑风生时,那些战兵,往往正在冰天雪地里,或者急行军,或者埋伏在暗处准备夜袭。 一身没有经历过贪婪的皇亲国戚偷工减料的棉絮布甲,才能让这些真正为大明抵御外侮的兵士们,而不至于冻成冰凋。 活下来,不论在枪林箭雨还是严霜苦寒中活下来,才能获胜。 刘时敏不动声色地,看着马祥麟这位尚未完全满意的悍将,向郑海珠和范破虏提出一堆修正需索,温和但不失严肃,强调的都是如何让自己的兵小子们能保命。 刘时敏不由想起多年前,当自己从父亲口中听说那位主人的逃命方式、发出嘲笑时,父亲冷冷地与自己说“若愚,如果先帝不是用此计活下来,哪里来的你!又哪里还有可能光复江山。” 第七十一章 初抵月港 “落帆!” “转舵!” “启禀公公,已看到接引船!” “请公公示下,是否落锚?” “落!” 随着一番井然有序的操作,织造局的大福船和几只护卫船,先后进入福建月港。 郑海珠看得目不转睛。 她虽然此前已在岱山岛见识过颜思齐的船入舶和启航,但李旦允许颜思齐带离平户港的商船,和刘时敏所用的大明官船,规模如何能同日而语。 而头一次出远门的范破虏,更是兴奋,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 “阿珠姐姐,这个月港,好大啊,比我们老家宁波府的船坞大多了,更别提上海县的吴淞口了。” 郑海珠望着面前千帆如林的景象,以及环绕偃月状海堤展开的七个繁忙码头。 少顷,她侧头对范破虏感慨道“不要看不起你老家宁波。你现下觉得,那里已经荒废成了几个小船坞,但你可晓得,太祖皇帝时候,我大明三大朝贡市舶司,就有宁波。当年宁波港的阵仗,必不输于眼前这月港。只是,后来倭国使节的争贡,也发生在你老家,嘉靖爷一怒之下,就把宁波港给封了,一同被封的,还有福州市舶司和广州市舶司。好在,如今,月港又开海了。” 范破虏敏而好学,刨根究底地问道“那为何,不是福州重开,而是换到漳州的月港呢?” 郑海珠笑笑,侧转半边身子,仰起脸来,迎着湿润的海风。 “破虏,你看这风,是不是正好能推着大帆船缓缓进港?我大明到了冬天,福州以北的海边,多刮西北风,远离陆地的海上,才刮东北风。但漳泉一带,因地形不同,即使近岸处,刮的也是东北风,利于大船入舶。隆庆爷圣明,既然重开海关,就得港尽其用,莫浪费了漫长的冬天。” 她说着,又抬起手指,仿佛想触摸到冬季风的美妙形骸。 马祥麟叮嘱自己的牙卒与朝廷锦衣卫一同护卫好刘时敏后,转到甲板这边,正听到郑海珠与范破虏的对话。 年轻的骁将蓦地驻足,没有上前打扰。 他只静静地望着那个看似寻常的迎风而立的身影,心间却微澜翻涌,继而又归于释然。 他不是那种自以为是、轻贱女子的心性,他无法将郑姑娘对小女伴的娓娓道来,不屑一顾地归因于,只是对漳州老家的熟悉。 有见识,就是有见识,从这女子日常所关注的事,就能看出来。 马祥麟在这一阵的相处中,不断地意识到,无论小家碧玉大家闺秀,还是如母亲那样的花木兰式的女将军,郑姑娘都和她们极为不同。 非富非贵,没有武功,但郑姑娘的心,很大。 马祥麟于是十分认真地思量,即使不去顾虑那位前辈与刘时敏会以郑姑娘来挟制自己,自己就真的愿意将这女子囿于后宅了么? 倘使她为人妇后,继续想海天辽阔地去翱翔,自己会不会欣然应允,又是否有能力与愿望,和她比翼振翅呢? 若无力相濡以沫,何必莽撞地表露心迹。 在没有想清楚这些因由与未来之前,还是澹然处之吧。 马祥麟整了整自己的松江筘布棉袍子。 嗯,月港这个地方真不错,朔风式微,寒意寥寥,让他又可以穿上这件最喜欢的单衣了。 收回遐思的马将军,轻咳一声,对着回过头来看到自己的郑海珠道“郑姑娘,上岸吧。” …… 刘时敏到月港之前,南京织造和杭州织造的主管太监,已经分别在月港完成了替天子卖货的使命。 刘时敏作为苏州织造提督,地位不在杭州提督之下,因而福建布政使和按察使两位堂尊,藩台老爷和臬台老爷,并不敢提前回去过年,而是留在海澄县,迎迓刘公公。 刘时敏带着诸人上岸时,已是正月初六。 接风宴上,酒过三巡,刘时敏就一脸诚挚道地让藩台和臬台赶紧回福州,漳州知府赶紧回漳州,还能赶上过正月十五。 藩台、臬台和知府,都是官场老将了,已然各自送了千两汇票给刘时敏作为年礼,又明白刘时敏到了月港总也有些暗箱操作。 省与州的大员,若还不知趣地支棱在小县城里,反而让方方面面都缩手缩脚。 三人遂打着哈哈谢公公体恤,又板起脸来吩咐海澄知县和巡海道副使,尽听刘公公调度。 马祥麟是武将,与刘时敏私交再好,也不能上文官们应酬的席面。 但他还是在酒宴以外的迎来送往中,特别留意了巡海道副使蔡丰的举动。小说 巡海道副使,隶属按察使衙门,是臬台的手下,常年巡查本省的海岸线。 月港的船只,进出频繁,为防海寇走私或劫掠,巡海道副使常驻海澄县,也不奇怪。 然而,或许是出于职业军人的敏感,马祥麟发现,蔡巡守看到随从队伍中的郑海珠时,眼神不对。 酒宴散后,马祥麟回到海澄县的官驿,见前院之中,郑海珠还在灯笼的映照下,与织造局的吏员检查绸缎棉布是否浸了水渍,便招手请她到廊下叙话。 “郑姑娘,你从前,见过蔡巡守吗?” “那位巡海道?呃,从未见过。” “他盯着你看。几位台尊虽然见到你也多打量了几眼,还问刘公公,你是否宫中女官。但蔡巡守不同,蹊跷之处恰恰在于,他既不觉得奇怪,也绝没有失了分寸的冒犯之色,只好像,认识你似的。” “啊?”郑海珠一愣。 她回忆白日里的情形,因要尽力表现得像古人一些,她始终是低头看路的,确实无法像马祥麟那样,能够细致地观察到前来迎接的官员们。 郑海珠对巡海道这个大明的实职,约略有些了解,依稀记得,嘉靖时向朝廷举荐戚继光的谭纶,就做过福建的巡海道。 “郑姑娘,龙溪县离海澄县不远,时常巡视海疆的蔡巡守,会不会在龙溪县见过你?” 马祥麟似乎十分执着地要启动郑海珠的回忆。 他这一说,说得郑海珠心里有些发毛。 莫非这什么蔡大人,与自己寄魂的郑小姐家,曾有啥渊源? 不会这么巧吧。 好教老天爷得知,你给我这个穿越者整个颜思齐白月光的金手指,金的成色已然足够。 若再冒出几个福建故人,我这冒牌的郑家小姐,穿帮了怎么办? 郑海珠只能硬着头皮否认“马将军,我们龙溪县的寻常百姓,哪可能与堂堂巡守打上交道。” “哦,如此。或许是我们武人习惯了草木皆兵,过于多疑了。” 马祥麟拱手告辞,抬头看看一轮明月已上中天,又转身温言道“郑姑娘也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与刘公公去见番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