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千金被偷人生,重生后冠绝京城》 第1章 明妃 乾嘉元年,腊月。 先帝驾崩,太子被废,四皇子顾长玄登基未足半年,五皇子顾长野又领着大军一路北上。 半年的时间,顾长野大军就已经先后夺取了江西、应天、河南三地,现已直逼山西。 待过了山西。 离京城,那就真的只有一步之遥了。 这个冬天注定不会太平,以至于除夕将至,可宫里还是没有一点过年的动静。 上面的主子不发话,底下的奴才们,自然也不敢轻易办那些热闹的事,就连平日用的灯笼,也还是旧岁时候常用的那些,并未更换成新的。 前阵子皇后娘娘因为这件事,还被圣上当众训斥过。 当时圣上的话,是这样说的。 “外乱未平、国库空虚,你不想着怎么替朕节流、攘内,就只知道做这些没用的事,你就是这么当朕的皇后的?!” 其实当日还有一句话,只不过底下的人不敢多加议论。 那句话是—— “当初明锦替我管家的时候,可不像你这样!” 众所周知。 这位明锦便是仙福宫的明妃,当今皇后的妹妹,也是陛下还是皇子时候,明媒正娶的四皇子妃。 当时圣上被先帝重用,这位四皇子妃却被鞑靼所掳,被困人质一个月。 之后朝里朝外,皆是在议论这位四皇子妃的清白。 何况听说这位四皇子妃,小时候被人拐卖的时候,还曾被人当成瘦马养过。 未来国母自然不能有这样的过去。 当时还是储君的圣上不堪其扰,遂在登基之后,迎娶了四皇子妃的姐姐为后,这位四皇子妃则成了明妃。 但大内谁不知道? 他们这位圣上,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那位原配,而他们这位皇后娘娘,在还未进宫之前,就已经有了身孕。 这些宫闺秘辛,自然无人敢多加议论。 反正自当日那场训斥之后,宫里一应用度皆被消减,自然也没有人敢再折腾这些事情了。 崇明殿中。 顾长玄才看完司礼监今日送来的奏折。 厚厚的一沓奏折,一半是军务、一半是民生,顾长野以他撺掇废太子毒杀先帝为名,领着一帮旧臣,一路北上,要肃清逆党、换天下一个清明圣主。 沿途的州府,不少都不战而降。 不肯投降的那些,也不敌顾长野的那些骑兵,倒让顾长野一路无阻,直逼京城。 看着上面这件件桩桩,还有锦衣卫报上来的那些有关京城内里的事务。 不少朝臣和百姓也被这件事情所影响。 现在宫墙以外,都是在议论这件事的人,今日早朝更是有不少朝臣告病在家。 甚至有不少酒楼、茶馆,唱起了戏折子。 话里话外都是他逼杀先帝。 虽然没有点名指姓,用的是化名和拟替的手法,但只要知晓这桩传闻的人,谁会看不透这其中的隐秘? 事情越传越广。 已经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 以至于现在御史台那些老东西,也开始纷纷上折子,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长玄能说什么?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如今都已经成为天子了,还要被一群人胁迫! 顾长野逼他、百姓逼他、就连他的臣子也都在逼他! 虽然有锦衣卫和东厂、西厂的人出面捉拿,但说这些话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若真是全部都得捉拿,只怕顾长野的大军还没来,京城就得先乱了。 只能作罢。 顾长玄越看越气。 他能感觉出这一切的背后,有人在策划推动这些事情,若不然这些人,不会那么不怕死! 一个个大义凛然的,大有宁死不屈的模样。 可他让周却去查,却并未查到什么结果,要么是袁家,要么是废太子的党羽…… 若是平时,顾长玄或许还有这个闲心,去彻查整顿这些事情,可如今,顾长野的大军就快兵临山西了,他还有什么心情去管这些? 顾长玄气愤交加,却又无可奈何。 “啪”地一声,手中的奏折终是握不住,狠狠地摔在了紫檀木做的长桌上。 内监童柯刚给人重新沏了一盏热茶,拿过来。 听到这个动静,童柯脚步一顿,在看到桌上分散的那些奏折之后,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起来。 这阵子奸党的消息越多,主子的情绪便越发不稳。 从前待下宽厚的主子,这阵子没少发作人,就连素来受陛下宠爱的皇后娘娘,前阵子也挨了主子一顿训斥。 不敢多言,怕惹主子不喜。 童柯只能尽职尽责的,继续端着手中的热茶过去。 待替人换下原先冷掉的那盏之后,童柯小心窥探圣上主子的面色,见他怒气勃发,眼下青黑却实在藏不住,到底还是心生不忍,多劝了一句“陛下,您已经好几日没怎么好好歇息了,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般折腾啊。” 如今内宫能劝主子的人,实在不多。 太后娘娘这阵子病重,能劝的也就只有皇后娘娘了。 虽说前阵子闹了些嫌隙,但毕竟旧情还在,何况皇后娘娘如今又有孕在身。 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看在未来皇子的份上,陛下也会卖皇后娘娘一个面子。 童柯便继续劝道“皇后娘娘也有些日子没见到您了,听说她这阵子腹中已有动静,您不如今夜去瞧瞧?” 童柯说了半天,顾长玄却依旧冷着一张脸,脸色难看,双目沉沉盯着眼前的奏折,未曾答话。 童柯只好又换了别的话,劝道“再说几位中堂大人不是已经去山西了吗?他们惯来能说,这次必定能说服五皇子。袁家那位老祖宗也跟着过去了,他是五皇子的外祖父,有他在,五皇子总得卖他几分薄面。” 顾长玄沉默片刻,这回总算开口了。 他抿着唇,沉声道“可朕这心里,总有些不太踏实。” “袁家这一脉还在京城呢,那袁老太爷,除非是不准备要自己这些血脉了,不然他总知道该怎么做。”童柯倒是没那么担心,笑着又劝了一句。 这阵子袁家一堆人把守呢,就算是只苍蝇都飞不出! 顾长玄听他这么说,心里总算是宽慰了一些。 他也的确是有些累了。 这一年的时间,他就没怎么好好歇息过,先是先帝重病,之后又肃清太子一脉,好不容易登基,顾长野不知道又发什么疯……半年的时间,几地失守,顾长玄忍受着朝里朝外的争论,几乎是夜不能寐。 毕竟是凡人之躯,哪里扛得住这样糟蹋身子? 他捏着疲惫的眉心,往后一靠,长舒了口腹中的浊气。 “明日还得上早朝呢,不如主子今夜就先到这?” “知道了。” 顾长玄终是松了口。 他没再看桌上那些奏折,撑着桌子站了起来。 童柯忙跟在他身后,替男人披上大氅之后,他便吩咐随行的小太监准备御辇。 宫中除了皇后娘娘之外,便只有那位并不受宠的明妃娘娘。 如今皇后有身孕在身,何况她与圣上又向来恩爱,童柯自是满心以为,陛下是准备去未央宫歇息。 御驾启程的时候。 童柯看到在里面闭目静养的主子。 他并未询问,只让御驾往未央宫那边去,又喊来一个小太监,吩咐他先往未央宫跑一趟,同皇后主子先说一声,好让她提前准备起来。 路行一半的时候。 天空突然飘下一片片白雪。 “下雪了——” 不知是谁先喊了这么一声。 原本在假寐静养的顾长玄,也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 他掀开明黄色的帷幔,往外看,听到童柯在训斥那几个小太监,顾长玄未曾理会,只仰头看着半空中那片片雪花。 童柯就在御辇旁。 刚训斥完那最开始说话的小太监,余光一瞥,瞧见圣上主子还是被吵醒了,心里更是恼那几个没规矩的东西,嘴上也跟着赔罪道“吵醒主子了,几个小太监没规矩,瞧见雪就觉得稀罕。” “不过瑞雪兆丰年,看来明年是个好年,主子的愁心事一定能好好解决。” 童柯一张巧嘴。 顾长玄却未曾理会,只依旧仰头看着天上那雪。 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往下落,顷刻间就让青砖石的地面染了一层霜白。 上回下这样大的雪,还是去岁他身陷囹圄之际。 那时明锦替他挡了一箭,让他得以脱困,不被鞑靼所囚。 她却…… 顾长玄的心里,忽然变得有些沉甸甸的,他抿唇,收回视线,目光于前方一瞥,却忽然皱了眉“这是去哪?” 童柯愣愣答道“未央宫。” 话落。 见御辇中的圣上皱眉,似是不喜,童柯满心茫然,还未等他想明白怎么了,便听头顶又传来主子冷淡的嗓音“去仙福宫。” “什么?” 童柯这下是真的怔住了。 等反应过来之际,原先露面的主子,已然又回到了辇驾里。 童柯自是不敢违抗圣令的,虽然满心震惊,却还是立刻让人掉转了御辇,往仙福宫过去了。 过去的路上,他同样派了个小太监过去传话。 但回想那位明妃的性情,童柯不免又心生担忧。 自打主子登基之后,他们这位原本的正妃娘娘被封作明妃,她的姐姐则被抬为中宫皇后,成为一国之母……自那之后,明妃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平日从不出门,也不见人,连带着对主子也没一点好脸色。 要不然这半年,主子也不会被她气的,一次都没登过仙福宫的门。 没想到这次主子竟然会主动要去。 童柯满心迷茫。 即便他自幼就跟着主子,此刻也看不明白主子对那位明妃,究竟是什么感情了。 …… 明锦得到消息的时候,已是一刻钟之后的事了。 小宫女气喘吁吁来传的消息,报完之后就满脸喜色地看着她,一副“主子终于要受宠了”的欢喜模样。 明锦却没有一丝变化。 原先如何,如今还如何,她手里捧着那本游记,正津津有味品读着,同小宫女欢喜的模样不同,顾长玄的到来,已再也不能引起她一丝起伏的感受了。 他来也好,不来也罢,都同她没什么关系。 “知道了,下去吧。” 她头也不抬地和小宫女说道。 小宫女哪里想到她会是这般态度,不由睁大了眼睛“主子……” 明锦的贴身大宫女华岁,就是在这个时候,捧着一碗药盏过来了。 她已从旁人口中,知晓圣上要过来的消息的了,此刻瞧见殿中一主一仆的模样,也猜到发生了什么。 “下去吧。”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与小宫女发话。 等小宫女应声退下。 华岁这才继续往里走。 待走到那个穿着一身素衣的女子身边。 华岁并未劝主子去换衣、或是出去亲迎,她只是半年如一日的柔声劝道“主子,该喝药了。” 明锦终于舍得抬头看了一眼,只是目光落在那混沌的药碗中,就立刻皱了眉。 “不要。” 她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华岁无奈“主子……” 还想再说。 明锦却已然握着她的手,笑着同她说道“华岁,你看这本游记中记录了不少地方,你瞧这处,一带峭壁巉崖,草木盘垂其上,内多海棠紫荆,映荫溪色,香风来处,玉兰芳草,处处不绝……”(注1) 她念着书中的内容,眉眼柔和,唇角泛笑。 华岁却听得心下悲拗、眼眶微红。 “您若想去,奴婢便陪您一道去。”华岁柔声说道,还想再劝她服药。 明锦却只是笑笑。 虽然欢喜,却也并不执着。 她有些留念得看着书中描写的那些地方,话却说得坦然明白“没机会了。” “什么没机会了?” 顾长玄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未在殿门前看到明锦的身影,顾长玄也不意外,问了明锦在何处之后,他便自行过来了。 未想一进来就听到这么一句。 他皱着眉,望着湘妃榻上盖着狐裘的素衣女子。 记忆中那个时常穿着华衣的女子,如今一身素衣、素面朝天,他不喜欢明锦这样的妆扮,也不喜欢这句话。 明锦听到他的声音,脸上的笑意便立刻就收敛了起来。 先前唇边还掠着笑意的女子,此刻脸上已经不剩半点情绪了,她没有答话,甚至没有起身,只是松开握着华岁的手,重新垂下眼眸。 “你先下去吧。” 这话是同华岁说的。 华岁不放心,蹙着眉,轻声喊道“主子……” 明锦又朝她露了个笑“没事,下去吧。” 华岁又看了她一眼,方才在她那对温柔双眸的注视下,咬着唇退下了。 明锦看着她一点点退下,脸上才浮现的那点笑意,便又彻底消失了。 她甚至直接背过了身,一副懒得理会顾长玄的模样。 目睹这一切的顾长玄,只觉得本就沉闷的胸口,更是泛起锥心的疼痛。 他紧握双拳、目眦欲裂。 看着背对着他的女子,甚至想先拂袖离开。 直到听到华岁请安,目光扫见她手上那碗药,终是又皱了眉“你怎么了?为什么喝药?” 见圣上望着主子的方向,华岁便未作回答,先行退下。 何况她心中也有怒意。 若不是他和明家做事太绝,非要让那个女人取代主子的位置,让主子彻底断了念想,主子也不至于像如今这样! 华岁掩着愤恨的双眸,往外退去。 明锦却依旧未曾回答顾长玄的话,似乎他不存在一般,她仍捧着手中那本游记,一句句往下看着。 她现在看的是徐霞客的《游天台山篇》。 天台山隶属浙江台州,她至今从未去过,或许曾经去过,在她被人贩子拐走的那段时间,她好像去了许多地方,听了不少熟悉、不熟悉的语言,好像其中就有浙江那边的方言。 但那会她还太小了,又成日在密不透风的马车里,哪晓得自己有没有去过呢? 如果有机会的话…… 明锦正想着,肩膀却忽然被人用力握住。 顾长玄受不了明锦这般态度,终是气急走了过来,他用力握住了明锦的肩膀,气急败坏的声音脱口而出“明锦,我在和你说话,你没听到吗?” “你到底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第2章 恩怨 顾长玄气急败坏,脸上再不复从前明示于外的温和模样,他实在受不了明锦这副模样,他讨厌明锦这副模样! 放·那个记忆中总是笑盈盈喊他“夫君”的女子,无论何时,都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只要他一回头,总能看见的女子,如今却连看都不想看他。 他不是不知道,明锦究竟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 她不过是不满他让明瑶成为皇后,而她虽为他的正妻,却只能做明妃。 可她也不看看她自己,被鞑靼困了一个月,清白到底还在不在都不得而知,就算在,可大乾泱泱大国,怎么会要一个曾经身为人质的人,成为他们的国母呢? 何况明瑶又有了身孕…… 若不是他力排一切异议,早在她回京的那个时候,她就已经被舆论、被名声给杀死了! 是他护下了她的命! 是他违背母亲和大臣的异议,立她为妃! 可她呢? 不感激他也就算了,竟然还成日给他摆脸色! “明锦,你别以为——” 愤怒的话还未说出,顾长玄就看到了一双冷清的眸子。 那是一双,比冬日寒霜还要来得凛冽的眼睛,烛火照在她的身上,却融不化里面的一点冰霜。 她就这样冷冰冰地看着顾长玄,丝毫不惧怕顾长玄此刻的怒火。 顾长玄见她这般,自是愈发愤怒。 直到他如火一般的眼眸,看到了她清艳的脸,看到她鼻梁上那颗清浅的痣,还有脖子上的那道疤痕。 顾长玄忽然想起去年,他被鞑靼人用弓箭对着时的场景。 那时他身陷囹圄,被一群宵小所困,看着他们嗤笑讥嘲他的模样,顾长玄当时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他没想到明锦会突然跑过来。 他都不知道,她是怎么跑来的,他只知道,在他回过神的时候,明锦已经死死护在他的身前。 而那支本该穿透他心脏的箭矢,也落入了她的身体。 想到那日的情景。 顾长玄心下骤然一软,原本心中的怒火也消散了个干净。 “阿锦。” 他柔声唤她的闺名,眼中也多了一些从前没有的无奈和纵容“别闹了,好不好。” “我知道你不高兴,以后我会多来看你,我们以后好好过。” 这是他第一次对明锦这样温和。 他们成婚三年。 他却没有一日喜欢明锦。 他厌恶明锦用手段,逼着他娶了她,也厌恶她用小时候的赐婚,非要与他绑在一起。 所以即便他被迫娶了她,却也没有一日把她放在心上,甚至连碰都没碰过她。 可那时明锦救他的样子,实在太让人记忆深刻了。 那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这样奋不顾身。 她的热烈和赤忱终于打动了他,顾长玄决定以后对她好一些。 除了那个皇后的位置,他什么都能给她。 “你不是喜欢孩子吗?我……” 这一刻,顾长玄忘记了自己已然是帝王,他柔声用“你我”称呼自己和明锦,只盼着明锦能听话一些,别再与他闹了。 烛火照着他柔和的目光。 顾长玄甚至想伸手把明锦拢入自己的怀中。 可就在他准备坐在明锦身边的时候,他却被人狠狠一推。 顾长玄一时未察,直接摔在了地上。 他目露愕然。 待反应过来,怒火再一次充斥于他的心间。 “明锦,你——” 顾长玄再次出声,却看到明锦忽然急匆匆掀开被子,走下地,他眼睁睁看着她跑到架子前,手扶着洗脸架,干呕不止。 顾长玄不明白她这是怎么了。 他皱了眉,正欲询问,却见明锦忽然回头,看着他冷声说道“顾长玄,你真让我恶心。” 不等顾长玄变脸开口,明锦又是一句“滚出去!” 说完,明锦便未再理会顾长玄,径直拿着帕子,擦着嘴角的痕迹,沉着一张脸,大步往内殿走去。 “明锦!” 身后传来顾长玄恼羞成怒的声音。 可明锦并未回头,也没有止步,她头也不回地往屋中走去。 待帘子落下,明锦便再也受不住,厌恶似的脱掉自己身上的外衣,只因这件衣裳,先前被顾长玄碰到过。 华岁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副画面。 自家主子正冷着脸在脱外衣。 虽说屋中还算温热,但华岁还是怕她着凉,立刻又去找了一身外衣,替人披上了。 替主子把外衣穿上的时候,华岁还能感受到身边的女子在微微颤抖。 她心中悲痛不已,再说不出劝阻的话,抬手把人抱住的时候,她安慰着拍着主子的后背,劝道“没事了、没事了,主子,那个人已经走了。” 明锦听到这句话,身子才逐渐平稳下来。 “周却的消息呢?外面到底怎么样了?顾长野的军队到哪了!”明锦嘶哑着嗓音,再也受不住了。 她再也不想像今天这样,继续和顾长玄接触了,每和顾长玄接触一次,她就忍不住恶心想吐。 她怕有一天,自己真的会受不住,一刀杀了他。 华岁知道她在问什么,自然是不敢隐瞒的,她据实回道“周大人已经和五皇子联系上了,城中的流言也还在继续散播着,袁家的密道也已经在挖了,不需半个月,袁家就能被秘密护送出城了。” “还要半个月……” 明锦蹙眉,但也知晓周却办事牢靠,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 她长吸一口气,把腹中的浊气吐了干净,原本躁动的心情也终于变得平稳下来了。 “你先下去吧,我要休息了。” 她又恢复成平日的模样了,向身后的架子床走去。 华岁却不放心,她知主子在等什么,也知主子早已没了生机,只等着大军抵达皇城那日,就准备一并离开这个人世。 可她哪里甘心主子这样死去? 主子这辈子过得凄苦,连一日福都没享过。 眼见主子上床,她亦跟了过去,华岁屈身蹲在床边,她仰着头,泪眼婆娑般劝道“周大人说他已经和五皇子谈好了合作,事成那日,他会带您离开皇宫。” “您不是想要去天台山吗?您好好活着,奴婢陪您去!” “您要去哪,奴婢都陪着您,主子,奴婢求您了,您别这样好不好!” 华岁泪如雨下。 明锦见她这般,心里不是不动容。 她也想活着。 可她自己的身体,她自己清楚,即便服药,也不过勉强再撑几个月,与其那样痛苦的死去,倒不如快快活活在死前做完自己想做的事。 她现在什么都不想要了,只想着在死前看到顾长玄和明家倒台。 那样就算她死,她也高兴。 “傻姑娘,你还有时间,可我已经没有了。”明锦轻轻抚着华岁的脸,嗓音温柔。 她知道华岁的忠心,怕她做傻事,便又劝道“那本书上,我勾画了许多地方。” “等我死后,就劳烦你替我去看这大好山河,以后咱们在地底下碰见,你也好跟我说说那些风景。” “主子!” 华岁哭着摇头,不肯答应。 明锦却只是笑着看着她,态度坚决。 夜里。 明锦独自睡在架子床上,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她在六岁那年被人贩子拐走,周转几地,十年后才被家中找回。 她满心欢喜地回到家,却发现早已有人取代了她。 她的父母因为过于伤心,找了个人取代了她,那个人抢走了她的身份、名字,甚至还有家人的宠爱和关心。 她被换了身份和名字,尝试着乖巧听话,可每个人都站在明瑶的那边,他们厌恶她的过去、愤怒她的出现让明瑶不高兴……无论她做什么,都比不过明瑶。 只要明瑶掉眼泪,她就无错也变成有错了。 她彻底疯魔了。 她逼着顾长玄娶了她,却等来三年冷落。 即便她替他挡了一箭,成为人质一个月,也未能得到顾长玄的怜惜。 她想着即便没有宠爱也好,只要坐上那个位置,她所做的一切也算是圆满了。 可她没想到,就在她做人质的那一个月,顾长玄已经和明瑶珠胎暗结。 这对狗男女居然在她成为人质的时候,勾搭到了一起! 在她一日日期盼着顾长玄能同天兵神将一般,从天而降的时候,他却和明瑶待在一起,郎情妾意,你侬我侬! 后来明瑶成了皇后。 而她成为了明妃,甚至被人议论早就没了清白。 她的亲生父母和兄弟,完全不顾她经历的一切,甚至还觉得她应该感恩戴德,以后和明瑶好好侍奉顾长玄。 明锦不愿意。 她不愿意和明瑶共侍一夫,也不愿意再无条件地对顾长玄好。 既然所求皆不得,那就去毁了它! 她能扶持顾长玄坐上这个位置,也能一样拉他下马! 半年前,她和顾长野联系上,告知他先帝去世的真相,以及顾长玄所做的一切。 如她所愿。 顾长野果然起了兵。 这半年的时间,她一边和顾长野保持联系,一边让周却在城中散播各种对顾长玄不利的消息,为得就是拉顾长玄下台! 她这一生。 所求所爱,皆不属于她。 她已经不在乎了。 她不在乎他们的爱,也不在乎他们的恨。 她只想看着他们倒台,看着他们和她一样痛苦,这样才不枉她经受的一切。 …… 半个月后。 明锦的身子越来越坏了。 去岁她替顾长玄挡了那一箭,又作为人质一个月,好不容易回到京城又得到明瑶为后的噩耗。 自此,她这身体就再没好起来。 “咳咳咳……” 明锦躺在床上。 天已经越来越冷了,自打那日跟顾长玄争吵一番之后,顾长玄气急败坏离开,那些有眼色的人察觉出来,对待仙福宫便越发冷苛了。 仙福宫的人逃了大半,已经各自谋前程去了。 平日送来的用度也是能少则少。 明锦已经十日没有用过炭火了。 华岁想去找周却帮忙,却被明锦阻拦。 如今她最在意的就是顾长野的大军,不想让周却多费这些心思。 “……如何了?” 明锦一边咳,一边问。 华岁已经哭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她坐在床上,一边服侍明锦喝水,一边哽咽道“周大人已经带走了袁家人,西城门的将领也是咱们的人,五皇子今夜就能进城。” “主子,您别再说话了,您好好歇息。” 明锦想说没事,可她心脏钝痛的,就像是压着一块重重的石头,气息也早就是出气多进气少。 她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可她还是逼着自己,同人说道“五皇子宽厚,等他进了皇城,你就求他放你走,还有周却……劝他一句,别再为官了,他虽有从龙之功,但到底是驸马出身,是顾长玄的妹夫。” “就算五皇子能容他,五皇子的人也容不了他。” “我给你们留的银子,已经足够你们安稳一生了。” “咳咳,但若是周却不愿,你也不必强求……我救他一场,他帮我一次,我跟他之间的东西,已经还清了。” “奴婢都知道,奴婢都知道,您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华岁哭着让她别说话了。 明锦笑笑,还想说话,忽然听到外面传来的动静,像是金戈铁骑的肃杀声,伴随着那些宫女内侍的呼救声,震耳欲聋。 “华岁,你听听,是不是他们来了?” 明锦怕自己听错了,攀着床沿往外看。 华岁抹着眼泪,竖耳细听,待听到外面的声音,她哭着笑道“主子,来了,五皇子他们来了!” “好、好、好!” 明锦这一口憋了四年的气,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散开了。 她高兴地想下床,去看看外面的光景,可身子才坐起来,她就往后倒去。 “主子!” 华岁变了脸。 …… 明锦知道自己死了。 可她不后悔,这一生爱怨已清,所有对不起她的人,她都已经找机会报复回去了,而她所爱之人,她也尽可能地替他们安排了后路 她这一生,谁也不欠。 在魂消魄散之际。 明锦看到华岁跪在她的床前,悲哭不止。 看到那个熟悉的五皇子,不复少年时的不羁,变得成熟了许多,他一身铁甲,手握长剑,正目光复杂地看着她的尸身。 她还看到明家那些人,被双眼通红的周却押着跪在她的面前。 就连顾长玄也在其中。 她这一生所爱之人、所恨之人,皆在其中。 唯有一人,身穿黑衣、高大威猛,却背对着她,使她看不清他的面貌。 “她死前,可有所求?” 她听到男人在问华岁,华岁哭着摇头“主子已无所求。” 高大的黑衣男人,默了默,忽然上前抱起她的尸身。 众人不解他的举动。 怔神着的顾长玄却突然站了起来“你要做什么!” 男人并未止步,也未答话。 顾长玄想冲过去,阻拦他的举动,却被他身后的侍卫长刀相拦。 “……她应该不想留在这边。” 这是明锦离开人世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真好听。 她想。 她看着男人抱着她离开,在最后神智都快消失的时候,明锦想,她这一生,过得并不快乐。 家人厌弃。 夫君嫌恶。 若是上苍怜悯,她真想重新过一生。 第3章 重生 明锦是被一阵压抑的哭声给吵醒的。 头有些疼,眼睛酸胀的,一时有些睁不太开,明锦只能闭着眼睛,轻轻按着眉心,心中难免有些奇怪。 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人哭? 难不成是华岁? 可这声音听着,和华岁也不太像啊。 还有,她为什么还能感觉到疼痛?按理说,她已经魂飞魄散,难不成她现在是孤魂野鬼?可孤魂野鬼也能感觉到疼痛吗? 她没做过鬼,自是对此感到十分不解和莫名。 明锦继续闭着眼睛,按着额头,思考这些奇怪之处。 外面忽然隐隐传来一阵声音“娘子就别哭了,你也不知道锦姑娘是侯府的小姐啊。” 锦姑娘…… 侯府的小姐? 明锦按着头的手忽然一顿,这话怎么听着有些熟悉? “老夫人和大少爷……必定是不会怪罪你的。”还是之前那个声音,但这次,这个声音明显有些犹豫,似乎自己也有些不太敢确信。 那位被女人唤作娘子的人,显然也听出来了,一时不禁哭得更加厉害了。 “我真是倒霉透顶,还以为跟着大爷回来能享福,没想到大爷后院这么多女人,少夫人也不好相处。” “现在还平白背了这个锅。” “侯府的小姐,我竟用侯府的小姐,当我的奴婢使唤了这么多年!呜……我肯定是活不下去了,就算大爷放过了我,老夫人和夫人也决计不会放过我的。” “她们早就看我不顺眼了。” “还有侯府那些妈妈……” “我昨儿可瞧见了,她们一个个可全都厉害得紧,就连老夫人和夫人都对她们十分客气,我这么一个出身,她们捏死我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女人越说越心酸,越心酸,便哭得越发厉害了。 旁边的女婢劝了几句,眼见没有效果,便也不再劝了。 左右不过是个瘦马出身的姨娘。 就像她说的,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她自己都急着想辄子呢,怕这阵子得罪了那位锦姑娘,落到一个被人发卖的地步,哪还顾得上安慰她? 外面除了哭声之外,其余声音已经渐渐消下去了。 而睡在屋内,还闭着眼睛的明锦,一点点松开了紧蹙的眉心。 她的手还停留在眉心之处,眼睛却慢慢睁了开来。 在看到屋内漆黑一片的时候,她下意识又皱了下眉,自打当年当了一个月的人质,她便再也忍受不了一点黑暗。 她所在之处,必须整夜燃着烛火,不然她必定会被梦魇缠身,一宿难眠。 不过这会,一时倒是有些顾不太上了。 震惊压过了内心的疑虑,明锦靠在床上,仔细看起屋内布置。 外面天色应是将明之际。 天光既白,让未燃烛火的屋内,也不算太过昏暗。 明锦就这样靠坐在床上,一点点审看过去,屋子不算熟悉,却也不算陌生。 她又用力掐了下手背。 疼得很。 明锦皱眉。 心中自是惊讶非常。 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她如今应是在南直隶的颍州袁家,而外面现在在说话的,正是她如今名义上的主子—— 越娘子。 越娘子是瘦马出身。 也是明锦在扬州秀丽楼中的第三位主子。 而如今的时间,应是贞光二十年。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话,她这是……回到了四年前? 明锦震惊,觉得不可思议,但除此之外,她又的确无法解释,如今这个情形究竟是什么情况。 眼前的这一幕,以前也发生过。 贞光二十年,四月,越娘子被恩客袁正赎身,而她想方设法,终于跟着越娘子,走出了那一间她十年未出一步的秀丽楼。 这十年,明锦先是被拍花子拐走,后面又被人贩子带着周转几地,最后被人卖进了扬州的秀丽楼。 秀丽楼是扬州一处专门养瘦马的地方。 明锦在里面待了十年。 秀丽楼看管森严,这十年,她没有一日能出去,想过法子托人带信出去,却没有一次能成功,受尽处罚不说,还差点也被挂上了牌子。 要不是她一刀划伤了脖子,彻底断了楼中的念想,只怕她如今也早跟越娘子一样,成为被人买卖的瘦马了。 她在楼中为奴为婢,前前后后一共跟了三位主子。 本想着若有机会能跟她们出去,也好写信给家中,让他们来救她,可每次她满心期待盼望着,想尽法子让自己的主子被赎身……可每次,她都会被她们无情地抛下。 她虽是奴婢,又身负疤痕,毁了身子,可她实在生得一副好相貌。 她们都怕带她走,会多一个劲敌,岂会平白给自己找不痛快? 满娘让她认命。 可她哪里肯认命? 她在秀丽楼的最后一位主子,是越娘子。 这位越娘子起初也不想带她走,是明锦使了手段,才跟着她来到了这个颍州。 两个月的时间,足够明锦知晓许多事了。 她没想到这个颍州袁家,竟是京城袁家的分支。 这个分支虽然没什么本事,如今的当家人也不过是颍州的同知,但他们的本家却先后出过两任皇后、一位太师,还有一位尚书大人。 如今袁家的当家人便是当朝太师,当今圣上的老师,而当今皇后与已逝的惠文皇后,也全是出自袁家。 当时明锦知悉此事,又是高兴又是紧张。 她本想直接点明自己的身份,但十年的经历,早已让她不敢随意相信旁人,怕袁家知晓她的身份,反而对她不利。 她蛰伏以待,努力寻找机会出府。 就在一个月前,她终于得以出去,写了家信寄到京城明家,盼着自己的家人收到信,可以过来救她。 原本她也不敢抱太大的期待。 毕竟十年过去了。 未想昨日,京中竟然真的来了人,她的家人竟然真的来接她了。 …… 外面哭声渐渐消停。 明锦这一段旧时的记忆,也终于回忆得差不多了。 她仍靠在床上,没有起来。 倒是外面传来一道声音“奴婢进去看看。” 话音将落,明锦就听到一串脚步声,紧跟着那块布帘被人掀了起来,外面的光亮也跟着漏了进来。 乍然瞧见那些光亮。 才习惯黑暗的明锦,不自觉闭了下眼睛。 但她如今这个坐姿,任谁都瞧得见,那人未想到她竟然已经醒了,一想到刚才和越娘子的对话,她当即白了脸,战战兢兢唤了一声“锦、锦姑娘……” 说着,她便膝盖一软,直接就跪了下去。 外面的越娘子听到动静,也过来了,在瞧见坐在床上的明锦时,她亦白了脸。 将明未明的屋内。 明锦端坐于架子床上,她的脸一半露白,一半隐黑。 她半抬眸,朝她们这边看了过来。 明明神情隐于昏暗处,让人瞧不太清,但那一双眼睛,却如寒冰遇雪,亮得惊人…… 越娘子其实一直都有些害怕明锦。 明锦太聪明了。 当时袁正来秀丽楼,最开始看中的并不是她,是明锦给她想了法子,又教她怎么留下袁正。 她按着明锦教的,果然抱上了袁正这条大腿。 她感激明锦,却也害怕明锦。 所以自进了袁府之后,她便故意重用袁家给她的丫鬟,而冷落明锦……没想到明锦会成为侯府小姐。 越娘子很害怕,也很紧张。 她怕明锦报复她,她揪着帕子,看着明锦的方向,与她四目相对,又不自觉低下了头。 她觉得明锦好似变了许多,却又说不上来她哪里变了。 她只能期期艾艾站在帘外。 手里紧紧攥着一方帕子,红唇一张一合,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 外面有人听到动静,忙探身进来询问“可是姑娘醒了?” 明锦未说话。 倒是跪在地上的女使,立刻表忠心般大声喊道“醒了醒了,且去告诉老夫人和夫人,锦姑娘醒来了!” 外面当即应了是,动静很大的提灯离开了。 明锦坐于床上,透过那覆着白纸的窗子,隐约能瞧见黑夜里几点灯火远去。 她仍是未语,只轻抬纤指,点落于眉心之处。 死前盼着自己能重生。 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回来了…… 有人进来,语气恭敬地问明锦,是否要先起来。 明锦沉默半晌,还是点了头“起来吧。” 再睡也睡不着了。 她是真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能回来,还回到了这个命运的转折点…… 她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兀自发着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里里外外的灯火倒是一下子被人点明了。 袁家老夫人派来的丫鬟如鱼贯而入,进来了一堆,她们个个都捧着干净的衣服和首饰,还有洗漱用的脸盆和帕子,就连漱口的茶水也都有人捧着,一个个站成一排,等着明锦起身。 当然。 如今明锦还不叫明锦。 她只有一个名字,叫阿锦。 除了家生的奴婢之外,很少有奴婢能有姓,除非是主子恩赐,赏给的姓,但那大多也都是男子才能享有的权利,女子更多还是出嫁从夫姓。 明锦在秀丽坊待了十年。 那是一个什么地方?养着女人做皮肉生意的地方,怎么会给她姓,就连这个锦字也是她自己摸牌摸到的。 若不是她非要做奴婢,倒是也能有一个花名,就像越娘子,她在秀丽坊中的花名就唤作芙蓉。 不过袁家人也觉得奇怪。 侯府来的那些妈妈,匆匆而来,昨日见过之后,也是摆明这是他们侯府的姑娘,却不知是何缘故,如今仍是唤阿锦为“锦姑娘”。 她们虽然不明就里,却也只能先有样学样,暂时拿“锦姑娘”唤她。 领头的一个丫鬟,名唤云莞,她倒是知道一些旧情。 她是袁家老夫人的贴身婢女。 昨日伺候老夫人的时候,她倒是听说了一些,关于安远侯府的秘辛。 听说十年前,安远侯府的六小姐明瑶在元宵灯会上,被拍花子拐走,之后就不见踪影。 明瑶身份尊贵。 作为安远侯的嫡女、福华长公主的心头肉,她的身份可谓是不容小觑。 当时就连整个皇城的巡卫都出动了。 京城附近的几个州府,也是个个严守死防,日日彻查进出的马车,生怕从自己的州府把这位小祖宗漏掉。 那位侯夫人因为这个缘故,更是疯了一场。 可说来也奇怪,之后这位明六小姐明明没找到,私下也还是派人继续找着,但那安远侯府却又多了一位六姑娘。 那个疯了的明夫人,抱着一个明明不是明六小姐的女孩,非说那就是明瑶。 明家怎么说都没用。 以免刺激她的病情,明家人只能由着她去。 明面上也不敢继续再找,怕那位侯夫人察觉有异又要发疯,只能私下继续派人查着。 可这样找了一年,还是没有消息。 倒是那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女孩,彻底成了明六小姐。 也不知道这位锦姑娘,究竟知不知道京城侯府的那些事? 想来是不知道的。 京城相隔万里,一个在北,一个在南,她以前又被养在那样的地方,只怕是两耳闭塞,若不然也不至于到现在才被找回去。 她要是知道自己失踪的十年,早已有人取代了她,不知会是何心情? 云菀心里想着这些,面上却依旧是一派恭谦的模样。 她在这出现,自然代表着老夫人的脸面,以及袁家对明锦这位安远侯府小姐的态度。 他们也是昨儿个,才知道这位锦姑娘的身份。 昨日午间,安远侯府突然登门拜访。 起初老夫人还以为是怎么了,毕竟他们在颍州待了这么多年,就连京城的本家都不怎么接触,更别说是这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安远侯府了。 但来者是客。 何况这位客人背后的身份还不低。 老夫人便派大夫人出面接待了。 没想到这一接待,却接待出了毛病,谁也没想到那位越娘子的婢女阿锦,竟是安远侯府的小姐。 拿侯府小姐当婢女,即便这个婢女是跟着越娘子过来的,但如今既然入了他们袁府的门,他们又岂能脱得了干系? 昨日大少奶奶听说这件事,当场就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又是痛骂那位越娘子,说她就是个祸害人的狐媚子。 祸害了大少爷还不够,如今还要祸害他们整个袁家! 大夫人和老夫人的脸色也不好。 之后自是一派折腾忙乱。 那安远侯虽然不足为惧,但要命就要命在,他们家里还有一位老祖宗! 那位老祖宗,可比他们本家的那位老祖宗,还要厉害呢。 安远侯府的老祖宗便是福华长公主。 福华长公主原是骁勇大将军庄言则的女儿,这位骁勇大将军与元微帝情同手足,为护元微帝平乱党的时候去世,其妻伤心欲绝,没多久也跟着去了,只留下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女儿,便是这位福华长公主。 元微帝对其心怀愧疚,便把她带进了宫,封了公主封号,养在孝贤皇后的膝下。 她从小就被养在宫里,虽然与皇家并无血缘关系,过得却是与嫡公主一样的生活,元微帝和孝贤皇后的膝下并没有女儿,两人对她和亲生的一样。 而这位福华长公主与已逝的先帝,关系也十分不错。 先帝十分信任自己这位养姐,当年元微帝和孝贤皇后先后没了之后,举国动荡,也是福华长公主及其夫君护着先帝平安地坐上了那把龙椅。 因此这位福华长公主虽然身上并没有皇家人的血脉,地位却十分崇高。 当今圣上按照辈分得喊她一声姑姑,对她也十分尊崇。 可以说大乾如今还在世,资历最深也最为尊贵的,就数这位福华长公主了。 “锦姑娘,奴婢先服侍您起来吧。”看着床上一言不发的少女,云莞敛下心思,主动上前。 她微低着头,与床上还坐着的女子柔声说道“老夫人和夫人就在正厅等着您,侯府的几位妈妈也都在了,就等着您过去了。” 明锦看了她一眼。 认出她是袁家老夫人身边的婢女云菀。 再往前看,前面站着的那些人,模样或许陌生,但眼前的这一切,却和四年前一模一样。 当时明家派人过来,袁家也是这么对她的。 虽然死前,她曾不止一次祈求上苍,但真的回到以前,她还是有些恍然,有些不敢置信。 原来那些话本中记载的事,并非全是虚构。 明锦思绪发散想着。 直到耳边再一次传来云菀的声音,小心翼翼且恭恭敬敬的一声“锦姑娘”,她才终于回过神。 既来之则安之。 不管是真是假,能得几日,也是一种幸运,若真能长长久久,那便更是一桩恩赐了。 前世种种,已经过去。 就像她在死前想的,若真能再来一次,她再也不会苦求于那些不属于她的东西。 这一世,她要活,只为自己而活。 “起吧。” 明锦敛起那些思绪,说罢,便直接把手递给了面前的云菀。 第4章 臣服 云菀虽然早有服侍之意,手也早就伸了出来,但看着少女这般熟稔和坦然的动作,还是暗暗有些吃惊。 她从前与身前这位女子,并无太多接触。 大少爷去了一趟扬州带回了一个越娘子,若是寻常女子也就算了,偏这位越娘子是那样的出身,老夫人和夫人都觉得晦气,少奶奶更是大闹了几场。 可大少爷这会新鲜劲还没过去,自是对这位越娘子宝贝得很,几位主子也就暂时先按而不表,并未立刻发作。 但也不待见就是了。 主子都不受待见,她身边的婢女就更加如此了。 而云菀作为老夫人身边的头等婢女,就连府中几位少奶奶都得卖她一份脸面。 她又岂会与明锦有所往来? 就连她的事都没怎么听过。 顶多知道这位越娘子的婢女,长相也十分出色,甚至比越娘子长得还要好。 她一来,就引起了家中那些管事、小厮的注意,日日都有人议论她,就连大少奶奶也十分担心,怕大少爷回头把这个婢女也给纳了,心里正想着法子,打算寻个机会,把这个婢女赶出去呢。 没想到这位婢女摇身一变,就成了安远侯府的小姐! 安远侯府的小姐、福华长公主的孙女,纵使不知她的过往和经历,不明白她为何会沦落至此,但如今侯府既然已经派人来接,日后自是她这等奴婢,扬长脖子,都高攀不到的金贵人物了。 云菀想到这些,自是变得更为恭敬起来。 她亲自服侍明锦洗漱。 本以为她会觉得不适,没想到她竟十分自如。 云菀也是伺候老夫人的人,什么样的人没见过?窥这位锦姑娘的模样,显然不是那种知晓身份之后,故意强装出来的样子,倒像是她从来就是如此,习惯了别人伺候,也享受惯了别人讨好,方才会这般自然、这般习惯。 再见她洗漱、擦拭这一番做派,就连府中那几位养尊处优的小姐、奶奶都比不上。 莫非真是天性如此? 虽然明珠蒙尘,但骨子里的教养和贵气,还是在的? 云菀这般暗暗想着,伺候的自是更加尽心了。 待服侍明锦洗漱完,她又亲自服侍人穿衣,还特地解释了一句“昨日妈妈们来得急,老夫人也是才知道这件事,再请外面的绣娘做衣裳已经来不及,这身衣裳是府中三小姐新做的,没穿过。” “她与您身量差不多,您且将就先穿一日,等绣娘把新衣裳做好,奴婢再来拿给您。” 这话自是谦辞。 虽说老夫人的确派人去做了,但安远侯府的人岂会久待?她们还着急带着这位锦姑娘,回京复命去呢。 何况待的时间越长,外面的风声也就越大。 不管是对安远侯府,还是对他们,都不是一件好事。 恐怕今日把该解决的事情,解决完,她们也就要走了。 “穿吧。” 明锦依旧只是淡淡说了这两个字,对此,也没有太多不满,自然,也没有太多感激。 她只是十分坦然地接受。 云菀却是又松了口气,认真服侍人穿戴起来。 这里一派忙活着,所有人都簇拥着明锦坐在梳妆镜前,殷勤小心伺候,唯恐有一点不妥。 倒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越娘子。 这会正孤零零地站在一边。 既不敢说话,也无人敢与她搭话。 现在袁府所有人都拿她当个死人看,就连对她新鲜劲还未过去的袁正,也不敢再理会她。 袁正虽然重女色,但更看重自己的地位。 自己带来的新欢,居然拿侯府的小姐当奴婢,他爹为此狠狠训斥了他一通,就连素来疼爱他的母亲和祖母,也狠狠骂了他一顿。 他现在自身都难保。 哪还有这个闲功夫,去管越娘子的死活? 昨日越娘子去找他,他见也没见,事后也没打发人过来询问。 这般模样,越娘子自是知道自己完了。 前途渺茫,她一时悲从心来,却又不敢哭,只悄悄红了眼眶,心里恨不得回到过去,狠狠扇自己几巴掌。 她为什么要去嫉妒阿锦,为什么非要冷落她! 若是她以前对阿锦好一些,现在她哪里需要担心这些?恐怕袁家的那些人,以后都得求着她、供着她才是! 这样一想,越娘子心里便越发懊悔了。 透过镜子,明锦能看到站在角落的越娘子,看着她懊悔落泪的模样,明锦也未多看,只瞥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她与越娘子,名义上是主仆,其实也不过是合作关系。 她替越娘子找到一个好买家,越娘子带她离开秀丽楼,至于后来,越娘子重用旁人而冷落她……这点小伎俩和小心思,她实在是没有放在心上。 相反。 她还乐得轻松。 她又不是真的伺候人的主,能多一日清闲,自是乐得偷闲。 她知道袁家在想什么。 但她还真的不至于,因为这些而去折腾、刁难她。 伺候在明锦身后的云菀,看到这一幅画面,却以为这位锦姑娘早就不满越娘子,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了。 这样也好。 他们府中正好也不想要一位瘦马出身的姨娘。 等回头把这位锦姑娘的事解决,之后也就可以彻底解决这位越娘子了。 不过这事,同云菀没什么关系。 她依旧殷勤伺候着。 越给人装扮,她便越发心惊,这位锦姑娘实在生得好看,也怪不得越娘子要冷落她、大少奶奶又要想法子处置她了。 就这样一张脸,谁瞧了能不动心? 若不是脖子上那道痕迹,恐怕她早已与越娘子一样。 不。 她若真的成了瘦马,恐怕多的是人,求与她一欢的。 看着这道痕迹,云菀猜测是这位锦姑娘为自保留下的,她心里倒是有些钦佩,也有些心疼,堂堂一个侯府小姐却落到这种地步。 在别人占据她的身份,享尽荣华富贵的时候,她却为保自己的清白,而不得不自残…… 动作不禁又轻柔了一些。 女子爱俏,何况还是这样一道可怖的疤痕,云菀试图拿白粉去遮盖那处痕迹。 可手才伸过去,就被明锦出声阻拦了。 “不必。” 云菀微愣,她看向明锦。 明锦却未看她,只淡淡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与记忆中相同的脸,却好似又不是十六岁时的自己,十六岁的明锦,对一切充满希望,对未来抱有期待,她的眼眸时刻明亮璀璨,却又透着一股子小心翼翼。 尤其面对明家人和顾长玄的时候,更像是一只不谙世事的小鹿,期待却又紧张。 可如今的明锦…… 她早就被那四年的经历,伤透了心,自然也不会对那些人怀揣期待和向往。 她的眼睛是冷的,如欺霜傲雪、寒冰凌霜。 云菀被她的气场所震,虽然惊讶,却也不敢违背,点头应了。 待洗漱妆扮完,又有人给明锦拿来早膳。 袁府的人不知道明锦喜欢吃什么,便各式各样都做了一些,颍州虽然位于南直隶,口味却偏辣,越娘子这样一个只能吃甜口的人,如今每日能领到的,也都是些辣口的食物。 但今日这一桌,却是正经的扬州口味,都是以甜口为主。 除了各色糕点之外,还有芝麻汤圆、阳春面、小笼包和翡翠烧麦。 每一个都是扬州那边的特色小吃。 这还是府中的当家大夫人,袁正的母亲袁许氏,特地去自己娘家请来的厨子。 她娘家有个厨子,便是扬州人。 明锦已经许久没有,吃过扬州那边的风味了,看到这一桌,倒是难得有些高兴。 最开始回到明家,得避嫌,她知道明父、明母不喜欢她过去经历的那一切,便尽可能地与过去了断。 她不想再看到,自己吃到一碗甜汤时,他们眼中所流露出来的嫌恶,便尽可能地不去碰。 即使私下再馋时,也是强忍着。 说来也好笑,明明他们也吃甜。 可只有她吃甜口的食物时,他们会不高兴、会嫌弃,会冷着脸让下人把东西撤下去。 有时候明锦也在想,她当初是不是不该回去比较好。 不回去,她就始终有个念想。 她不会知道她的爹娘早就不要她了,他们早就不是六岁前疼爱她的爹娘了,在她每日靠着,回去找他们的念头,才能活下去的时候,他们早就有了一个可以取代她的女儿。 那个女儿听话、乖巧、聪慧、是他们的心头肉。 她的出现,除了打破他们如今的平衡,让一切变得更糟糕,没有一点用处。 他们与她相处的时间越长。 在最初的愧疚褪去之时,遗留下来的就是无尽的厌恶、嫌弃,还有外面议论声所带来的烦躁。 甚至于刚才醒来的时候,她也在想,或许离开才是最好的。 离开这边,也不回京城,远离那些人,去别的地方,到时候天高海阔,凭心而活! 那该多快活。 可明锦知道,这一切只是她的妄想。 明家这样派人过来,岂会放她离开?何况她一个女子,又无凭证又无路引,又能去哪? 明家人会放她走吗? 何况她也想回去看祖母。 前世在明家的时候,只有祖母是真心对她好的,可惜她最后还是让她伤心了。 明锦想到这,那一处没有波澜的内心,也终于有了一些起伏。 若说回明家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也就只有如今祖母还好好活着的消息,可以慰藉她了。 这辈子,她会好好孝顺祖母,再也不会让她伤心难过。 至于明家其余人—— 明锦看着面前的早膳,没有一点犹豫,伸出筷子。 这辈子。 她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他们若安安生生,不与她为难也就算了,若做不到,那就谁也别想好过。 反正她如今光脚,不怕他们穿鞋的。 明锦吃着一个撒着黑芝麻的生煎包,没有波澜的想着。 有人来请明锦。 没想到过来的时候,却瞧见那位锦姑娘正坐在椅子上,悠哉悠哉、慢条斯理吃着早膳,完全没有一点紧张忐忑和不安的模样。 云菀知道是老夫人他们着急了,便走上前提醒了一句“锦姑娘,老夫人身边的李姑姑来了。” 明锦嗯一声,该如何,还是如何。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好的胃口了,去世之前,她因身子败坏,又得罪了顾长玄,平日的一日三餐都变成了一日两餐,送来的吃的,更是只能入口。 如今好不容易吃到记忆中的那些东西,她自是要吃得高兴才是。 于是明锦慢慢吃着,一群人继续等着,纵使再着急,也没有这个胆量去催促。 大约又过了两刻钟。 明锦这才吃饱喝足,放下手中的筷子。 立刻有人走上前,送上热帕,和漱口用的茶水。 明锦伸手接过,待擦了手、漱了口,最后用帕子擦拭完嘴角,她才终于站了起来。 以云菀为首的一群人,见此纷纷收了口气。 云菀刚要上前搀扶明锦。 “不必。”明锦拒绝了。 云菀也没坚持,束着双手站在明锦身后。 其余人也都簇拥着跟在后面。 “你——” 明锦忽然看着一个方向,开了口“过来。” 她看的人,正是越娘子。 越娘子被人忽略了一早上,未想会被突然点名,眼睁睁看着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尤其其中还有一双熟悉、让她害怕的眼睛……她只是这么看着,就差点要晕厥过去了。 身子一个趔趄,但哪有人敢扶她? 明锦也只是看了她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往外走去。 其余人自是也纷纷跟了过去。 留下一个欲哭,却已经掉不出眼泪的越娘子,纵使再不肯去,她也没有选择。 在留下,被人抬着过去,还是自己跟过去…… 越娘子艰难地选择了后一种,她红着双眼跟着大队伍,沮丧地往前走。 袁家老夫人和几位作陪的夫人,还有安远侯府派来的那些妈妈,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但安远侯府的妈妈没开口,她们也不好太过急迫。 于是一群人只能尴尬地继续喝茶。 在喝了快两大碗茶水的时候,天色都已经通明透亮,外面终于传来了动静,有腿脚勤快地先跑进来传话“老祖宗,锦姑娘来了。” 一时间。 屋内响动非常。 以安远侯府为首的那群人,纷纷都站了起来。 袁家的几位夫人也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也都跟着站了起来。 最后只有袁家老夫人还坐着。 一群人纷纷往外看,等着明锦过来。 很快,便有一个穿着鹅黄色锦裳的少女走了进来,她梳着飞仙髻,配饰都是袁家为了赔罪,特地挑出来的好物件。 绫罗绸缎、黄金珠钗,却都比不过少女明艳的面庞。 阳光照在她的脸上。 少女肌肤赛雪,眉乌唇朱,鼻梁上一颗小痣,生得活色生香,但最绝的还得是那双眼睛,桃花眼,明明该是眼波流转就误人终生的模样,偏生一点笑意都没有,冷清卓绝,仿佛里面下着无声的雪,却更吸引人去看。 比起昨日相见时,少女的忐忑和不安。 今日的她,简直就像是在侯府从小长大的贵女,举手投足都有着浑然天成的贵气。 昨日安远侯府的那些人,看见她的时候,虽然从样貌和过往的记忆,可以确定她就是他们失踪十年的六小姐,但窥其性情,终究是让人觉得有些可惜的。 毕竟是在外头养大的姑娘,束手束脚惯了,即便长得再怎么像侯爷和夫人,但那性子…… 也就跟府中那些庶出的姐儿差不多,实在是有些上不了台面。 未想今日再见,她身上的忐忑和小心已经全然不见,扑面而来的,是她们早已习惯的气场,让人只是看着,便忍不住想臣服。 一时间,安远侯府的人竟是不可自抑的,纷纷红了眼眶,在明锦才踏进房门的时候,她们就已经一个个,全都跪了下去,仰着脸,神情激动地喊明锦“小姐”了。 第5章 选择 明锦脚步一顿。 目光看向跪在地上的那一群人。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些熟悉的面貌,前世也是这一群人来接的她。 眼见她们此刻,正一个个激动的、仰着头看着她,眼中闪烁的也都是些雀跃、激动的光芒。 明锦忽然有些顿默。 这倒是和前世不一样。 前世她们虽然对她也恭敬,嘴里客客气气喊着她“小姐”,在袁家人面前,也算是给足了她脸面。 但若是细看的话,便能发现,这其中,其实还是隔着一层东西的。 那时明锦跟着她们回京,路上甚至还听到她们私下议论,说她这样的脾性还有过去,以后回到府中可如何是好?这要是传出去,只怕他们安远侯府都得让人贻笑大方了。 因为这个缘故,她每日更是小心翼翼。 面对侯府派来教导她规矩的妈妈,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每日严阵以待、用心学习。 话也不敢多说一句,为得就是怕自己不小心露了怯。 可她越是如此,她们看向她的目光就越发无奈,甚至逐渐转化成鄙夷。 以至于她回到侯府的时候,更是无法用平常心,去面对她的那些家人了。 她怕出口成错,怕规矩不妥、惹人嫌恶,怕自己好不容易回来,又要被人不喜、被人抛弃。 如今想想,那时候的自己,着实是有些可怜可悲。 明明她才是侯府小姐,明明她才是那个真正的掌上明珠,被人鸠占鹊巢、抢了身份和名字,也就算了,还要成日为担心不讨人的喜欢,而怕这个、怕那个。 连那些奴婢、妈妈都要想方设法去讨好,为得就是能让自己不做错什么,能让他们更喜欢她一些。 没想到最后得到的,反而是更多的讥讽、更多的鄙夷。 唇边略过于一抹讥嘲的笑,却不知道是在笑她自己、还是在笑明家的那些人。 “起来吧。” 明锦淡淡说了一句,便未再看她们,径直抬脚进去了。 侯府的那些妈妈,却并未因为她的态度而如何,反而一个个变得更为高兴起来。 小姐这副模样,倒是越发像她们侯府长大的姑娘了。 如果不是知晓她失踪了十年,从前处境还不算好,光看小姐这副模样,恐怕都要以为,她只是出去做了个客,其实一直都养在他们侯府的闺中。 来时她们受命要教导小姐规矩,怕她日后回去见到人,说话做事不妥,但如今看小姐这副模样,她们倒是一个个都放了心。 至少小姐明面上看着并无什么不妥。 规矩礼仪,之后再巩固下就好,至于其他—— 关于京城家中还有各府的事务,回去路上再慢慢教便是。 这个倒是没什么紧要,也无需她怎么费心去记,反正日后,侯府都会派知事的女婢去她身边伺候。 平日出门她们也能提点一二。 身上的担子突然轻了一大半,几个妈妈如何能不高兴? 她们来时可是接了任务的,务必要教好小姐规矩。 原本还担心这事不好弄,如今却是一个个都把心放到了肚子里,此刻她们一个个全都喜笑颜开,看着别提多高兴了。 至于袁府那些人,这会看着明锦却是心绪复杂,从前可以随意使唤的奴婢,突然成了侯府小姐……尤其是袁正那位结发妻子,袁家的大少奶奶,更是目光复杂。 原本还怕她回头跟她主子一样,心术不正,勾引袁正。 如今看来,她真是想多了。 人家压根就没看上过袁正,就她一个人在那边成日担心这个,担心这个的。袁陈氏想到这,面上就有些臊得慌,此刻看着明锦进来,她也有些不敢直视,垂着一双眼睛,把自己混在一群人堆里。 除了袁家老夫人以外,一群人都还站着。 袁正的母亲,袁府的当家大夫人,袁许氏见她进来,倒是先笑着说道“锦姑娘请上座。” 她说的那个位置,是老夫人身边的那个位置。 虽然明锦在这辈分最小,但身份却是最高的,就连袁许氏也不过是个五品同知之妻。 而明锦是侯府的小姐,又是福华长公主的嫡亲孙女,这个位置虽然不合年纪,却也合得上规矩。 何况袁府也想用这样的方式,同明锦、同安远侯府告罪。 他们是真不知道这位锦姑娘的身份,倘若知道,他们是决计不敢这样对待她的。 希望以后安远侯府,还有福华长公主,千万别找他们算账。 明锦看了一眼上方。 袁家那位素日不苟言笑的老祖宗,这会也看着她,脸上竟也挂着点笑。 她微微与人颔首,又福身做了个晚辈礼,而后才与袁家大夫人说道“不必,我坐这便是。” 明锦说罢,便径直坐到了左边一处空着的位置。 “这……” 袁家大夫人有些犹豫,她看了一眼老夫人。 袁家老夫人也在看明锦,见她神色如常,并无异样,略作沉吟,也就点了头“随锦姑娘喜欢吧。” 她既发了话,袁家大夫人也就松了口气。 她重新坐了下来。 其余人也都跟着坐了下来。 有人送来新鲜的茶水,等女婢退下,袁家那位老夫人正想说话,就瞧见门口竟还站着一个身影,一瞧见那个身影,她就立刻皱了眉。 不喜的目光,顺势朝云菀看去。 云菀也是有口难言,只能目光无奈地朝明锦的方向看了一眼。 袁家老夫人看明白这个意思,知晓是这位侯府小姐带过来的,也就不好多说。 “老大家的。”她忽然沉着脸,喊了这么一声。 袁许氏又站了起来。 顺着老祖宗的目光,往外看了一眼。 瞧见越娘子的身影时,她脸色猛然一变,气得差点又要晕过去了。 她早就看这个狐媚子不爽了! 她那讨债的逆子,平日风流也就罢了,偏要带来这么一个祸害家门的东西! 要不是这个狐媚子,他们家如今哪至于面对这些事啊! 如今一个个都得赔着笑脸,跟伺候祖宗似的伺候着,为得就是怕引来安远侯府和福华长公主的不喜。 昨日老爷一回来,知道这事,就狠狠对着她发作了一通,话里话外都是她不会教导儿子,才会折腾出这些祸害家门的事情! 她是有口难辩。 如今新仇旧恨一起上,袁家大夫人看着越娘子冷下脸,怒斥道“你给我进来!” 越娘子听到这么一席话,自是浑身都打了个冷颤。 她颤颤巍巍、战战兢兢走了进来。 就连进府当日,她都没面临过这样的阵仗,被这一屋子的人看着,她简直就像是进了阎罗殿。 最上面的是阎王。 两边则是些断人命的判官、无常和阴兵鬼将。 她哆哆嗦嗦,平日的一步都变成了三步,就这么一段路,硬是花费了不少时间,让袁府和侯府的那些人看着,更生不喜。 可就在袁家大夫人又要出声,喊人跪下的时候。 自从坐下之后,只是喝茶不语的明锦,却忽然开了口“老夫人、大夫人。” 她的声音引来旁人的注视。 原本把目光落在越娘子身上的那些人,此刻一个个,又全都把注意力落到了明锦的身上。 袁家大夫人更是忙收起情绪,摆出一副温和的笑脸,跟明锦说道“锦姑娘有何话要说?” 以为她也不满这个狐媚子,想好好教训她一番,袁家大夫人正想同她表一番衷心,好让她清楚她们与她是站在一处的。 可袁家大夫人这一番肺腑之言,还未诉诸于口,就见那模样矜贵又清艳惊人的姑娘,把盖了茶碗的茶盏放于一侧的茶几上,然后双手交叠于小腹之上,看着上座罗汉床上的老夫人说道“我想请老夫人给个恩典。” 袁家老夫人闻言,怔了怔,不明白她要什么恩典,但很快,回过神来,她便又同明锦慈笑道“你说。” 明锦同她说道“这越娘子与我虽是主仆,但过往时候,也算是照顾我。” 这话一出,满屋子的人,都不禁睁大了眼睛。 谁也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 她们都以为她搞出这么个阵仗,是要严惩这位越娘子的。 就连原先那个面无血色、失魂失智的越娘子,此刻也以一种从前不会有的,难看的姿势,扭着脖子、瞪着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明锦。 “姑娘——” 说话的是一位侯府的妈妈。 她此刻皱着眉,似是想阻止明锦继续说下去。 她们昨日就和袁府谈好了交易,等她们走后,袁府就会秘密处置了这个越娘子。 不说他们侯府的姑娘给别人为奴为婢,就说这越娘子的身份…… 这要是传出去,他们姑娘的名声还要不要? 无论如何,这个越娘子都只能死。 只有死人才会闭嘴。 她还欲开口劝阻,却见那个衣着华丽、样貌冷艳的少女,头也不回地抬了抬手。 这是一个要她住嘴的手势。 那妈妈见惯了府中夫人、老夫人这样做,此刻陡然从一位才过及笄的少女身上瞧见,竟是不由呆了一下。 后面的话,忽然就有些说不出口了。 她看着少女的身影,犹疑片刻,终于还是重新坐了回去。 明锦则继续同上座的袁老夫人说道“如今我得以回去,日后只怕与她再难相见,今日便想在这替她求个恩典。” 满屋寂静,无人说话。 只侯府的人都住了嘴,袁府的人,自是也说不出什么劝阻的话。 袁家老夫人看了明锦一眼,也不想得罪这位即将要回侯府的小姐,便笑着与她点了点头。 “姑娘想如何?” 明锦却未提,而是看向越娘子。 看着那个,依旧傻眼看着她的女子,明锦语气如常,甚至就连神情都未有一丝变化。 “我给你两条路,一是继续留在袁府,做袁正的姨娘,但你日后前程如何,我尽数不管,你也别妄想用我的名义去做什么。” 此话一出。 袁正的夫人,袁家的大少奶奶率先变了脸,她欲说什么,被前面的大夫人一瞪,又只能委屈地住了嘴。 “还有一条路,我给你一笔钱,你离开袁家,日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以后你如何,我同样不会管。” 明锦看着越娘子。 越娘子也看着明锦。 看着那双熟悉的清冷的眼睛,越娘子眼中的震惊也终于一点点化为清明,大脑变得清醒了一些,心脏却忽然开始怦怦跳动了起来。 胸腔像是被什么东西充斥着,变得火热起来。 越娘子看着明锦,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她只是有些激动又有些茫然地看着明锦。 这还是她记事到现在,第一次有人把选择权交给她。 第6章 后悔 越娘子一直不说话,但侯府的妈妈们却等不住了。 她们还急着回去呢。 她们自是不好说明锦什么不好的,即便不赞同她的做法,但也不会在袁家人的面前,埋没她的脸面,但继续让这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这样耽误下去,她们还走不走了? “姑娘,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我们今日就得回京。”有人提醒明锦,让她注意着时间,别耽误了。 明锦轻轻嗯了一声,她继续看着越娘子,提醒道“你最多还有一刻钟的考虑时间。” 越娘子一听这话,就有些着急了,她的神情开始变得慌张起来,大脑也再次变得乱糟糟起来。 她一会去看明锦,一会又去看袁府的那些人。 在场除了阿锦以外,其余人没有一个是喜欢她的,她只随便一看,就能看出她们面上的不喜和不耐。 她知道离开袁府是最好的。 袁家人不喜欢她,袁正也是个靠不住的,今日对她有情,则对她温柔小意,甜言蜜语。哪日有更喜欢的人了,她的下场就会跟袁正后院的那些女人一样。 何况要真说起来,他现在其实就已经放弃她了。 昨日她去找他,他也未曾理会,显然是怕这件事会影响到他的身上,所以故意要跟她分清界限。 恐怕府里会怎么对她,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男人就是这样。 就算这件事过去之后,袁正又对她好了,但这种好又能持续多长的时间呢? 越娘子不知道。 但她清楚,这肯定是有时间的。 到时间了,或者热情消退了,她跟袁正也就到头了。 拿着阿锦的钱离开袁家,以后不管是做点小买卖,还是找个老实人嫁了,都不错。 可是…… 越娘子就是下不了这个决心。 秀丽楼不是没有姐妹自己花钱给自己赎身的。 她们都不想靠男人活,所以苦苦攒着银子离开,自以为日后做点小生意能过得很好,可这世道对女人,尤其是对漂亮的女人,从来都不友好。 漂亮不是罪。 女人也不是罪。 但漂亮,又无权无势,还妄想要得到自由,就是不可饶恕的大罪了。 那些满心欢喜离开秀丽楼的姐妹,最后不也还是折在了别人的手中?要么被人强行掳掠走,成为那些后宅内院的某个小妾,有些甚至都得不到名分,只是随意被人凌虐一番就没了。 要么最后还是满身伤痕回到秀丽楼中,以一己残躯寻求一处庇佑之地。 可那个时候的她们,哪里还有资格去过以前的日子? 在秀丽楼那样的地方,没了容貌和身体,只能为奴为婢,做一些洒扫洗衣的活。 越娘子想到这些,就止不住地害怕。 她不聪明,也没什么本事。 秀丽楼教会她许多,但她只会服侍男人。 离开袁家,她能做什么? 她真能活下去吗? 那么多聪明有本事的姐妹,都过不好,她能过好吗? 还有,她日后嫁的夫君,真的不会嫌弃她吗? 这些都是未知数。 越娘子最怕的就是那些未知数。 袁家虽然没多少人喜欢她,但有阿锦的身份在,她日后总归能在袁家有一席之地,若是能早些给袁正生下一儿半女,她这后半生也就有保障了。 男人的感情不牢靠,可要是能有个一儿半女,袁府也不至于赶她走,她这心里也有了寄托。 她其实从来就不求什么,只是想要活得安稳一些。 越娘子想清楚了。 “我……” 她抬头,看着明锦,死死攥着裙子。 明明已经决定好的事,可在看见明锦那双冷清眼眸的时候,她这一番话竟然有些难以启齿。 “我……” 她看着明锦几番犹豫。 终于在侯府一位妈妈,再次不耐烦地出声时“姑娘,差不多了,我们要走了。” 越娘子终于下定决心,看着明锦咬牙说道“我、我想留下来!” 明锦看着她,没说话。 她似乎早就猜到会是这个结果了。 前世越娘子也是这样选的。 只是前世,她远没有如今的勇气,敢在一众人面前,主动与袁家老夫人求恩典。 而是私下找了安远侯府的妈妈,拜托人去做的。 为此,她还惹得侯府的妈妈们一顿不喜,她们总觉得她这事做得不妥。 只是碍于她的脸面,才只能这么做。 其实越娘子会这么选,明锦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这个世道对女子总归是不公平的,于越娘子而言,能有一处庇佑之处,总好过连自己都看不到的、漂泊不定的未来。 她选择回明家,不也有这个原因吗? 只是她这心中,难免还是觉得有些可惜。 或许有那么一瞬间,她是希望越娘子能离开的…… 只不过各人各命。 她既给了选择,就会尊重她的选择。 明锦没再说什么,只点了点头,便看向上首的袁家老夫人。 袁家老夫人知道她要说什么,倒是没有犹豫,看着她应肯道“只要她安分守己,不做出侮辱门楣的事,袁家自然会护她一世太平。” 她虽然不喜欢这个女人的出身。 但人既然已经入了他们袁府的门,就是他们袁府的人,左右也不过是在家里多添口饭,他们袁府还不至于连这口饭还分不出。 要是能因此讨好这位锦姑娘,更是不错。 她年纪大了,但她府里的子辈们还年轻,她自然是盼着他们有朝一日能去京城,去到天子脚下做官。 和这位锦姑娘交好,日后要是能攀上福华长公主这条线就好了。 越娘子听到上首传来袁老夫人的声音,一颗心终于彻底落了下来。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在袁家算是真正有了自己的位置,只要她以后安分守己,谁也没办法再赶她走了! 她一时心情激动,几乎是立刻就热泪盈眶了。 越娘子跪了下来,朝着袁家老夫人的方向,先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多谢老夫人,以后妾一定会安分守己,伺候您、伺候夫人和少奶奶!” 她也算是在此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以前她一心只想靠袁正的宠爱谋生,如今她却看明白了,男人的宠爱是最没有用的。 与其靠着那点宠爱,还不如好好讨好后院的这些主子。 袁家老夫人听到这话,也终于展了些颜,虽然出身不行,倒还算是个听话的。 “起来吧。”她的声音也变得温和了一些。 越娘子又冲老人道了声谢,给老人磕了个头,却没立刻起来,而是跪着,面朝明锦的方向。 看着那个明明应该熟悉,却又不知为何,好似变得陌生起来的阿锦。 她犹豫张嘴,似是想与她说些什么,但最后,她还是先弯腰,沉默着给人磕了三个响头。 “多谢……姑娘。” 抬起头的时候,她才微哑着嗓子喊了这么一声。 明锦没有理会越娘子的谢意,也没有与她说什么。 她与她之间。 自此,恩怨彻底了清。 “老夫人,我今日便要走了,这阵子多谢袁府的照顾。”明锦说着拿起旁边的茶盏,“我以茶代酒,谢您和诸位夫人、奶奶。” 明锦说罢,便自行握着茶盏冲她们一敬,然后喝了口茶。 她这般举止,本该是无理的,却不知是不是因为她身上那与生俱来的贵气,竟让众人觉得恣意随性,十分惹人注目。 别说袁府的人,就连侯府的人,也根本挑不出一丝错处,大大方方的,总比那藏头露尾,胆怯小心的要好。 袁家老夫人同样看着明锦。 她是武将之女,虽然在后宅浸淫了几十年,但骨子里还是喜欢不拘随性的一面。 只可惜家中子嗣骄纵的骄纵、混账的混账,完完全全没法与本家的那几位子弟相比。 未想今日会在一位姑娘身上,看到这样的一面。 她一时也似被其感染,就连笑容也变得真切了许多。 “好,”她应了一声,也拿起茶盏,冲着明锦的方向说道“我也敬你,望你日后顺风顺水,再无颠簸流离。” 她说罢,便也握着茶盏喝了一口。 其余袁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自是也都跟着拿起茶盏抿了一小口。 时间差不多了。 这次不用安远侯府的人催促,明锦也准备起来了。 她起身,欲离开此地。 身后却传来袁家老夫人的声音“我祖籍是在山西,家中人员简单,又早已远离朝廷,姑娘若有需要,我可往家中修书一封,只说你在我娘家待了十年,如今是来客居袁府的。” 这位老祖宗素来少言,平日一应事务,也都是交给了袁家大夫人。 未想竟突然会有这样一番言论。 别说袁府和侯府的人愣住了,就连明锦,也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 这又是和前世不一样的情况。 前世是侯府的人,与袁家商议,把她的身份定为袁府养在别院的小姐,因为幼时伤了头,没了记忆,前阵子才想起来,知晓自己的身份。 这样一来,她这十年有了去处,自然也不会引来旁人如何议论了。 前世她没有说话的权力。 虽然私心觉得不妥,却也只能答应。 此刻看着老人比起先前,明显变得温和许多的眼睛,明锦那颗犹如被冰封的心,也仿佛被一阵暖流划过。 她在老人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祖母的身影。 她的祖母也是这样,事事为她关心、操劳,在她那些亲人指责她的时候,她永远会站在她的身边,替她说话。 明锦有些感激,但她还是温声婉拒了“多谢老夫人的好意,但不必了。” “姑娘!” 侯府的人再次皱了眉,不明白她为何要拒绝。 袁家老夫人也拧了眉、抿了唇。 她面容端肃,这样看着便有些显得严肃,但明锦却丝毫不惧,笑着回道“您的好意,我心领,但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去弥补填充。” “我无法保证,日后会不会有人认出我的身份,与其用谎言遮遮掩掩,最后还是闹得不可收场,倒不如大大方方应对。” “过去如何,并不是我能选择的,我亦没有做错什么。” “身正,则不怕影子斜,自然也无需去畏惧那些宵小言论。” 眼见老人紧蹙的眉毛,一点点松开,明锦言尽于此,未再多言,又与人欠了欠身,便与人辞别道“老夫人,万望珍重。” 她说完便站直身子,转身离开。 这次无人再拦她。 满屋子的人看着她离开。 她的身形清瘦单薄,但踩下的每一步,都沉稳有力,没有一点偏移。 侯府的人纷纷跟了过去。 袁家大夫人也回过神,连忙同老夫人说了一句,便跟了过去。 马车早已准备好。 路上的吃食和糕点,还有明锦这阵时日的换洗衣裳,也全都准备妥当了。 那些恭维奉承的场面话,自然有侯府的妈妈替明锦处理。 她才醒来,其实还有些疲惫,尤其经历了这么一场,更是耗心耗力,任由侯府的人在外面和袁家那些夫人说着话,她自己则靠着马车,闭目假寐起来。 外面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阿……锦姑娘。”那人显然喊惯了阿锦,出口之后,才又急匆匆补充了姑娘两字。 不用去看,明锦也知道是谁。 “何事?” 她没有掀帘,仍旧闭着眼睛,双手环胸,淡淡问道。 外面却没有立刻传来越娘子的声音,是过了好一会,才重新响起她的声音。 “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她能感觉出,自己刚才选择留在袁家的时候,阿锦脸上流露出来的失望。 因为这个,她之后一直不敢看阿锦。 “没有。” 马车里传来阿锦平静的声音,越娘子却不信。 怎么可能没有呢? 她自己都对自己失望,但她还是勉强扬起一个笑,同她说“谢谢你今天替我求的恩典,也谢谢你没有怪罪我以前对你做的事。” “我……” 她其实有许多话想跟阿锦说。 她想跟阿锦说,最开始她被送到她身边的时候,她是很高兴的。 阿锦很聪明,又不像别人叽叽喳喳的,做事说话都很有分寸。 她不太会主动盘问起别人的事,但每次她要是心里不舒服,想与她说什么体己话的时候,阿锦也总会默默陪着他,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 她其实很喜欢、很喜欢和阿锦说话。 她以前有个姐姐,虽然阿锦的年纪比她要小,但她每次看到阿锦的时候,就像是看到自己的姐姐,她觉得阿锦很可靠。 可阿锦太漂亮,也太聪明,她又有些害怕阿锦。 她想让阿锦别怪她,别生她的气,可她又觉得自己如今已经没这个资格,说这样的话了。 而且阿锦应该早就对她失望透顶了。 “你回去之后,要好好的。” “你这么久没回去,以前又进了那样的地方,他们要是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你就先忍忍,别直接跟他们硬着干。” 她一面掉着眼泪,一面说着临行前的话,声音都哽咽了。 余光看到侯府的人正一脸不善地看着她,她不由把头埋得更低了,她知道,要不是刚才阿锦替她说话,她现在连靠近阿锦都不能了。 “姑娘,我们该走了。” 有妈妈过来提醒,说着说着,还乜了越娘子一眼。 越娘子知道这是在赶自己走了。 她有些尴尬。 看着那一片始终没有拉起的帘子,她又有些难过。 “……那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的啊。”她说着,便准备走了。 车帘在这时却被人掀了起来,一包蜜饯果子从里面丢了出来,正好落在她的手上。 那是十六岁的明锦,在走前替越娘子准备的。 十六岁的明锦,其实一直都没有责怪过越娘子,相反,在那段孤苦的岁月里,她其实也很高兴身边有这么一个人陪伴着。 所以明知道会惹人不喜,她还是在走之前,替她安排好了后路。 越娘子接过东西,呆呆仰头,看着马车里的少女。 马车里的少女垂着眼眸,依然面无表情。 越娘子仰头看她,仿佛在看九天上的神女。 “以后多听老夫人的话,你这点手段,袁正的心是握不住了,能得老夫人高看,日后无论是那个大少奶奶还是大夫人,都不会薄待你。” 明锦坐在马车里,微微垂眸,看着她说。 眼见她仍旧呆愣愣看着她,明锦却未再多言,径直把车帘拉下,没过一会,冷清的女声再次从马车里传出来“走吧。” “启程!” 外面的妈妈喊了一声,马车正式启程。 从始至终,明锦都没有掀开车帘,她稳稳当当坐在马车中,闭着双目,如同假寐一般歇息着。 倒是越娘子终于回过神来。 看着那逐渐远去的马车,她忽然跟疯了似的,朝着那辆马车追跑了起来。 “阿锦!” 越娘子的哭声传到前面。 马车外头坐着的妈妈犹豫一会,还是准备先问一声,坐在马车里的女子“姑娘?” 明锦淡言“不必理会。” “是。” 那说话的妈妈松了口气。 马车没有停下,继续启程。 越娘子却没有止步,她还在跟,但从始至终,她也只是喊了一声,到大门处的时候,她看着那厚重的大门,忽然就停下了步子。 她没再跟,只是泪眼婆娑地看着马车离开。 等到看不到了,她才收回视线,手里还握着一包沉甸甸的荷包,她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她打开了手里的荷包,在看到里面装着她喜欢的蜜饯果脯时,越娘子先是微微睁大了一些眼睛,然后,她就像是再也忍不住一般,终于痛哭出声。 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珍珠,一串串,不要钱似的往下掉,她死死抓着手里的荷包,蹲在地上,不住喊着“对不起”。 越娘子最后是被人搀扶离开的。 那时,马车早已离开了袁府,通往大街。 但无论是明锦、还是安远侯府的那些人,都没有注意到,袁家旁边的巷子内,正停着一辆乌木马车,那里正有人注视着他们离开的身影。 “主子,明姑娘已经走了。”有黑衣护卫同马车里的人禀道。 马车内并无声音,却有一只苍劲有力的手掀起布帘。 巷子两面围墙,夏日当头正好的阳光,照不进里面,自然也照不见隐于布帘之后的男人。 但依稀能瞧见,男人穿着一身金线镶绣的黑色锦衣,从衣服的大小和鞋子的大小,能看出男人生得极其高大,手也生得好看。 修长有力,一看就很有力量。 他一只手掀着车帘,另一只手,则随意摆放于膝盖之上。 此刻他正看着马车远去的方向。 直到瞧不见了,他方才开口“跟着,别让她出事。” 外面有人应喏。 而后不久,马车落帘启程。 行于长街之际,低调华丽的车帘随着马车的前行而不时翻起,阳光照进那光线昏暗的马车内,隐约能看见马车里的男人。 男人高鼻梁,五官深邃、眼窝很深,棱角分明的侧脸,让那原本称得上俊美的容貌少了几分昳丽的颜色,多了几分成年男人才有的坚毅。 只是这样看一眼,都能感觉出男人必定是武将出身,还得是北地那块,要不然身上的肃杀气不会那么重。 可他气质又极其矜贵,玉质金相、龙章凤姿,看着又不像只是个单纯的武将。 第7章 顾明珩 顾明珩回到了在颍州的别院。 他原本是途经颍州,并没想过要在颍州久待,却在一个月前,在街上看到了明锦。 当时街上惊鸿一瞥,他看见了明锦的眼睛,还有鼻梁上的那颗小痣,只一眼便觉得熟悉,再一看,果然,她的相貌像极了京师的那位安远侯夫人。 又见她拿着一封信,托人送去最近的驿站,他便悄悄派人跟了过去。 事后探查,发现她果真是把信送到了京城的安远侯府,便越发确定,这就是那个安远侯府失踪了十年的明六姑娘。 因为这个缘故,顾明珩便没有急着回京。 他一面着人在颍州安置宅子,一面派人去打探明锦这些年的经历,同时也等着安远侯府派人来接明锦,好在明家来人之前,保护明锦。 之后一段时间,他没等到安远侯府派来的人,倒是把明锦这些年的过往查了个一清二楚。 他也是到这个时候才知道,为什么这十年,无论他怎么查、怎么找,都查不到明六的踪影。 原来她早在十年前,就被人卖到了扬州的秀丽楼中。 那秀丽楼专做女人的皮肉生意,从小圈养一些面容姣好的女孩,好在她们长大之后卖个好价钱。 这地方一般人还不知道。 第一次去那边的人,都得靠别人带着才能去,听说这间秀丽楼的背后还有不少当地的势力护着。 当初顾明珩其实也想到过。 所以私下着人去各州府的红楼、楚馆也都查找过,但对于这一处,连当地人都不知道的暗楼,他和他的手下又岂会知晓? 这位明六姑娘,就这样被困在其中,十年都未出来过,一想到这些,顾明珩的脸色就变得十分难看。 随行的护卫知道他为何生气,自是一个个都闭口不敢言,连气息都不敢发出一下。 生怕气息重了,惹得他们这位主子不喜。 顾明珩一路沉着脸过去,迎面与守着宅子的吴济碰上。 吴济和青信、卓前一样,都是顾明珩的近侍,但这些年,他却并未如青、卓二人一样跟在顾明珩的身边,而是被顾明珩派出去探查明锦的踪影。 直到半个月前,顾明珩确定明锦的身份,吴济才被飞鸽传信喊了回来。 “王爷。” 看着俊美英武的男人迎面走来,吴济忙与人拱手一礼,又窥其面色,依旧难看至极,吴济与他身后的卓前对视一眼。 见卓前打了个手势,知道那位明家姑娘已经被安远侯府的人带走了,他稍松一口气。 等了十年,总算是等到了。 不过看王爷的样子,好像还是不怎么开心。 这也正常。 任谁知道那位明六姑娘,这些年的经历,都不可能高兴。 本是侯府的掌上明珠,却沦落到这种地方。 他听说这位明六姑娘从小就生得聪慧机敏,不仅安远侯夫妇最喜欢这个女儿,就连福华长公主也十分疼爱这个孙女。 听说当时福华长公主,还准备在自己五十岁寿辰的时候,向圣上请旨,准备给自己这个宝贝孙女讨个县主的爵位呢。 没想到寿辰还没到,旨意也还没请,这位六姑娘就失踪了。 而他们这些伺候在王爷身边的人,也最清楚王爷这十年的执念。 十年前。 明家那位小姑娘六岁,王爷也才十六岁。 那时王爷还没去戍边领军打仗,只是一个鲜衣怒马酷爱玩乐的少年郎,一日,他照常骑着马去郊外打猎,途中遇见一辆马车,见那马车里有人哭哭啼啼,王爷还以为怎么了,便随口派人拦住问了一句。 马车里面是一对夫妇,还有个看不清样貌的小姑娘。 那时,王爷还不知道明家那位六姑娘失踪了,听那对夫妇说孩子不听话,非要吵着回京城买蜜饯,但他们夫妇还急着回家奔丧呢。 他也就没说什么,只解下腰间一只镶着金边的荷包。 顾明珩长这么大,自然不会再随身带什么糖果、蜜饯,但想来小孩子都喜欢新鲜好看的物件,那里面装着他平日用来赏人的金豆子,满满一袋子,也够那小孩数一路了。 他那会,没有对那对“夫妇”产生一点点怀疑。 那个时候的顾明珩,张扬恣意、随性不羁,因年少又身份贵重,从来暴露在他眼中的,都是最好的。 他虽然出生就没了爹娘,却被自己的皇帝兄长一手带大。 当今天子对他如兄如父,那一份疼爱,就连他膝下那几个皇子都从未享受过。 幼时,他又被封为长安王。 他年纪小、辈分却高,满京城的人都得捧着他、敬着他,谁舍得把那些脏污事给他看? 谁又敢把这样的事,说与他听? 他又岂会想到那对“夫妇”,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夫妇,只不过是一对为了生意,勾搭到一起的人贩子。 而里面那个因为哭红眼睛、披头散发的女孩,也不是他们的孩子,而是他那个福华姑姑最宠爱的孙女。 按照辈分,她还得喊他一声小叔叔。 可顾明珩最不喜欢小孩。 就连他皇帝哥哥家的几个小男孩,他都不喜欢,更不用说,这种一看就容易哭的女娃娃了。 他对她自然也不算熟悉。 虽然以前见过几次面,但他这样的少年,又岂会与女娃娃为伍,顶多是碰过面,打过招呼,没什么太大的印象。 顾明珩当时就这么与那辆马车擦肩而过了。 那对夫妇道着谢,离开的时候,顾明珩看着马车里那个穿着红衣的小女孩,还皱着眉提醒了一句“再怎么样,孩子还小,别动不动就打,好好给她梳个头,看着邋遢死了。” 那对夫妇自然是陪着笑答应了“我们这就梳,这就梳。” 顾明珩全然不知,他们嘴上陪着笑,手里却拿着一把匕首,死死抵在小女孩的腰上。 只要她敢乱说什么,那把匕首就会深深地扎进她的皮肉里。 而他看到的那双涌着泪水、带着不舍的眼睛,也不是因为留念京城的好吃的,而是她在向他无声求救。 当时顾明珩看着马车离开,还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他还打算回头回到皇宫,就和皇兄、皇嫂讨赏去,让他们好好夸夸他。 如果他还记得的话。 之后他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自顾自在山上打了三天猎,还泡了一次温泉,这才悠哉悠哉回到京城。 顾明珩也是回去之后,才知道京城变天了,安远侯的嫡女,他福华姑姑的孙女,失踪了! 知晓她失踪的时间,还有身上的穿扮,顾明珩回想那日在林中马车见到的那个女孩,忽然就愣住了。 之后他连皇宫也没回,独自一人骑着马出了京城,一路沿着当时那辆马车离开的方向追去。 可天地茫茫,如何去找? 他找了一个月也没找到,倒是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已。 卓前等人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用完了身上所有的盘缠,差点就要被人从酒楼赶出来了。 十六岁的顾明珩,从小享尽荣华富贵、地位尊贵,他的天地和世界是干净明亮的,却因为明锦的失踪,彻底变得灰暗起来。 事后回到京城,他说起这事。 没有人责怪他,他们都知道这是意外。 可顾明珩却无法原谅自己。 他只要想到,他原本可以救下她,可他却亲手放走了那几个抓走她的人贩子。 如果当时他掀开车帘,如果当时他问得更多一些,她就不会被人带走! 他被愧疚缠身。 自此之后。 顾明珩的性子就变了。 从前鲜衣怒马、醉饮长歌的少年郎,忽然变得沉稳内敛起来,又过了一年,他便自请去戍边驻守。 这十年,他没有一日放弃过追查。 就连安远侯府的人都放弃了追查,甚至拿着一颗鱼目、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人,把她当做明六,让她拿走她的身份和名字……可他还是没有放弃去找明六。 即便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他也还是十年如一日的找着。 找明六对他而言,早已经成了一个执念。 顾明珩曾经以为,他会这样找一辈子,找到他死为止。 没想到这个失踪十年的人,突然就这样冒了出来。 可她曾经经历的过去,还有安远侯府如今对她的态度,却让顾明珩的心情格外沉重。 他不知道他这样送她走,让她面对安远侯府的一切,究竟是好,还是坏…… 顾明珩不由抿住了嘴唇。 “对了,王爷,袁寺丞来了。”吴济想到屋子里还坐着的人,忙同那个大步往前,明显心情依旧很坏的男人,说了一声。 顾明珩听到这一声,倒是暂时收敛了一些神智。 “在哪?” 顾明珩停下步子,问吴济。 吴济正要回答,前方却传来一个明朗的男声“这。” 第8章 维护 顾明珩往前看,一个穿着紫色便服、长了一双桃花眼的男人,正倚在一棵树上看着他。 此人便是京城袁家的二公子,袁誉。 和颍州旁支袁家的袁正不同,袁正和袁誉,虽然同为袁家子弟,年纪也相仿,甚至于这位袁正比袁誉还要长两岁。 但这两人,无论是行事做派、还是才学手段,都不在一个段位上。 袁正今年二十二岁了,还得靠着家里的荫庇,勉勉强强考了个举人,然后就止步不前了。 可袁誉今年才二十,却已经是京中正五品的大理寺寺丞,分管各州州府的案件复审和稽查工作。 职位虽然不高,权限却极大。 还能直接面见圣上。 这次他会来颍州,也是被顾明珩一纸书信喊过来的。 “事情办得如何?” 顾明珩与袁誉虽有辈分之差,但二人性格相投,关系一直算得上不错,私下也常有往来。 “不是吧,顾明珩,我这好不容易办完事回来,你一句犒劳慰问没有,就问我事情办得怎么样?你是人吗?”袁誉很是不满,脸上的笑意也彻底维持不住了。 顾明珩却懒得听他这些废话,他一双凤眼,直盯着袁誉。 袁誉被他看得败下阵来,举起双手投降“行行行,你厉害,我认输。” 嘴里嘟囔着一句“顾扒皮”,但袁誉还是把自己查到的事,如实与人说道“那秀丽楼背后有扬州知府撑腰,不过我按着这条线索查下去,发现给这扬州知府撑腰的,是司徒连。” 吴济跟在两人身旁。 自然有机灵的小厮端茶过来。 吴济亲手接过,放于石桌上,听到这话,忍不住皱着眉跟了一句“怪不得这秀丽楼这么多年都屹立不倒,还没人查到,原来是有司徒连护着。” 这司徒连是南直隶的布政使,位列三品,掌着一省财政、民政,虽然称不上土皇帝,却也算得上是南直隶的二把手了。 顾明珩这些手下里面,若说对这事最义愤填膺的,自然数吴济无疑。 他这十年为找这位明姑娘,风餐露宿,沿途碰到过不少可怜的女子,只要想到那明六姑娘,就被人藏在那样见不得人的地方,要不是自毁身体,断了那些人的念想,恐怕早就要与那些沦落到风尘的女子一样了…… 也难怪主子这样生气。 他也生气! “这司徒连掌管着这么大一个南直隶,却任由底下人肆意妄为、强抢民女!我看这秀丽楼就是他用来收买、贿赂那些人的地方,这个混账东西!” 吴济性子粗,脾气又急。 他越说越气,直到被卓前拉了一把,才猝然反应过来。 忙往主子那边看了一眼,果然,主子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了。 吴济脸色微变,他自知失言,忙掌了下自己的嘴巴。 “属下失言。” 袁誉也知道自己这位好友的死脉是什么。 这十年,他这个好友就没一日睡好的,故意把自己扔到戍边,堂堂一个亲王,为了赎罪,每日风餐露宿惩罚自己。 有次他们喝完酒,睡在一个房间。 他半夜从桌上醒来的时候,就听到躺在榻上的顾明珩跟噩梦惊醒般似的,满脸大汗坐了起来。 他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 原来这十年,他没有一日睡好的。 每次睡着,都会梦到那位失踪的明六姑娘,然后就会惊醒,只有把自己熬得很困,才能一觉睡到天亮。 “放心,我已经修书,准备今日就让人送往京城。” 袁誉拍着顾明珩的肩膀说道“等陛下发话,大理寺接管这事,不管是扬州那个李世忠还是南直隶的司徒连,都逃不掉。” 顾明珩沉默片刻后,忽然说道“我亲自去一趟扬州。” 袁誉皱眉“你打算自己处理这事?” 顾明珩并没有明确回复,而是越过袁誉,坐到了一旁的石凳上,待喝了口茶,才看着袁誉淡声问道“你当司徒连是谁的人?” 袁誉被问得一愣。 但他并非只是个五品京官,他还是袁家本家的子弟,岂会不知? 他不仅知道,还很清楚这司徒连是谁的人。 袁誉的祖父是当朝太师,父亲是兵部尚书,如今位于未央宫的皇后娘娘是他的亲姑姑,更不用提,她还有一对做皇子和太子的表兄弟。 京城风云争斗,党政派系不知凡几,其中斗得最厉害的就是三皇子和太子。 而这位司徒连,正是三皇子那一脉。 他的恩师是当今首辅郑清全,也就是三皇子的外祖父。 想通了这一层关系。 袁誉很快就明白过来,为什么顾明珩准备亲自接管这一件事。 大内和内阁素来是圣上的左膀右臂,每一封送往京城的圣旨,都得先经过这两层关系,再呈送到圣上的面前。 若是这事提前被郑清全知晓,让司徒连有了准备,只怕有些东西就都跟着毁于一旦了。 也算是这司徒连倒霉,正好碰上了这一位杀神,又跟那位明六姑娘扯上关系。 他要是真的与那秀丽楼无关,也就算了。 要是有关,就算郑清全那个老骨头出面,恐怕都护不住他。 “也行,正好我最近没事,陪你一道。”袁誉乐得看这种热闹。 他倒是盼着那司徒连,与那秀丽楼有关才好。 这司徒连算是郑清全手里一个不错的学生,也是三皇子那脉有力的人手, 南直隶无论是船运还是商运,都十分富庶。 铲除了司徒连,也算是断了这郑清全的一条臂膀,三皇子那边也就少了个有力的支持。 他其实并不想管那些党政斗争。 可身为袁家子弟,有些事情,不是他不想管,就能不管的。 要是这次真能铲除司徒连,三皇子那一脉必定元气大伤,祖父和父亲他们也能安心一些了。 不过袁誉知道自己这位好友,并不喜欢管这些事,虽然他跟袁家的关系一直不错,但不代表他会参与到这些党派斗争之中。 他也就没提,只岔开话题,问起别的“不过你居然放心,就这么放她一个人回京城?我还以为你会亲自护送她回京呢。” 他一副吊儿郎当,开玩笑的模样。 顾明珩未回,倒是吴济笑着说了句“袁二爷,您瞧瞧咱们这,是不是少了个什么人?” 袁誉看了一眼,很快就知道少了谁,顾明珩的亲卫青信不见了。 他看着顾明珩,瞪大眼睛,咂舌道“顾明珩啊顾明珩,你是真舍得。” 那青信的武艺,出神入化,要不是跟在顾明珩的身边,就他那身手,放到江湖里,估计那些什么高手榜,他都能名列前茅。 安危是不用担心了。 但想到京城安远侯府的那些状况,袁誉又变得有些沉默起来。 他说“也不知道这明六姑娘回到侯府,看到那个情况,会怎么样?” “她一个姑娘家,好不容易回到家里,要是知道那里已经有人取代了她,也不知道该作何感想。”袁誉说着说着,还跟着叹了口气。 场面一时无言。 就连向来爱说话的吴济,此刻也不禁闭上了嘴。 “我听说那位安远侯夫人,这些年虽然病情好了许多,但仍旧离不太开那一位。也不知道这位六姑娘回去,能不能改变什么,还是……” 袁誉说的那一位,便是如今位于安远侯府的明瑶。 有些内情,外人不知,但在场这几个人,岂会不知?他们知道这个取代明六姑娘的人,从前只是个小乞丐。 因为不小心捡到了明六姑娘的玉佩,而被带到侯府盘问。 也不知道是她运气好,还是怎么。 那会安远侯夫人疯疯癫癫,看到那个与明六姑娘年纪相仿,鼻子上又都长了一粒痣的小乞儿时,便把她当成了明六姑娘,死死抱着她不肯放手,非要认她是自己的女儿。 之后更是一日都离不了。 安远侯府和清远伯府的人,什么法子都用上了,也毫无效果。 以免安远侯夫人再次发病,他们只能暂时把那小乞儿,养在安远侯夫人的身边,想着等明六姑娘找回来之后,再说。 可找了一年,还是没能找到。 倒是安远侯夫人的病情逐渐变好,只是有一点,她仍旧不能离开那个女孩,一离开,就要发病。 之后这个女孩便彻底成为了明家的六姑娘。 顾明珩只要想到这件事,就心烦意乱,当初他知道这件事时,也不过十七,为此,他还特地跑到安远侯府,质问安远侯为何如此。 当时安远侯其实状态也不好。 他既要处理公务,还要操劳家事,简直心力交瘁,人都老了好几岁。 顾明珩记得当时他是那样说的。 “瑶瑶失踪一年了,这一年,我没有一日睡好,家里每个人都是,我不敢想象这一年,瑶瑶都经历了什么……可人活着得往前看,内子的病情时好时坏,前几日见我收到找瑶瑶的书信,她起了疑心,差点又发病,府里的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喊那个女孩子,再这样下去,只怕内子迟早又要发现。” “我只能先这样做。” “我还是会找瑶瑶,但内子和家里都需要安定下来了。” “王爷,您也该放手了,这事与您,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 当时之言,历历在目,十七岁的顾明珩,根本无法想象,这怎么会是一个父亲所说出来的话? 他怎么能把别人认成明瑶? 周昭如有病,他也有病不成? 他质问安远侯。 “侯爷有没有想过,如果明六回来的时候,看到家里凭空多了一个人,拿走她的名字,取代她的身份,她会怎么想?” 当时明元渡被他问的哑口无言,却还是没有准备更改主意。 顾明珩气得当场拂袖离开。 他虽然从小就不羁,但素日礼教于心,从小到大,也从未做过什么不妥的事。那日他却直接当着安远侯的面,踹开了那扇门,走前还扔下一句“你不找,我找!” “你不要,我要!” “我一定会找到她,把她带回来!” “到时候安远侯府给不了她一个容身之处,我顾明珩会护着她!” 回忆往事,仿佛还是昨日云烟,但其实一眨眼的功夫,九年已经过去。 二十六岁的顾明珩,或许看懂了当年那个男人的无奈和沧桑,但他同样不接受、不理解、不认同。 他冷着脸说道“我已经修书给姑姑,把这件事先与她说了,按脚程,她应该也已经从老君山出发了。” “有姑姑护着,没人敢欺负她。”顾明珩淡声与袁誉解释。 袁誉听到那位福华长公主已经出动了,也就放了心,要说这安远侯府,真还有谁记着那位失踪的明六姑娘,自然数这位福华长公主无疑了。 因为不满儿子和儿媳把别的孩子当做自己的女儿,福华长公主一气之下就离开了侯府,这些年,她一直住在老君山,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 有她护着明六,倒是不必担心她会受太多的委屈。 但顾明珩其实还有一句话,没说。 如果就连姑姑都护不住她,那就由他来护,总归是他欠她的。 第9章 周妈妈 安远侯府的马车,自颍州出发之后,便一路朝京城过去。 颍州位于南直隶,而京城位属北直隶,这一南一北,他们又是坐马车,这一路,自是需要花费不少时间。 路上,一位周姓妈妈,先跟明锦混了个眼熟。 她在这一堆妈妈里面,年纪最大,辈分也最高,在侯府担任的是管教之职,因为从前是宫里的女官出身,平日她在侯府,便主要教导侯府的姑娘礼仪规矩,是侯府的老人了。 这次安远侯与安远侯夫人,特地把她一并喊过来,为得就是方便她在路上教导明锦规矩,还有告知她,关于如今安远侯府的情况。 在路上走了大半个月。 周妈妈该教、能教的规矩,都已经教完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教的。 这位锦姑娘十分聪慧,有举一反三的本事,无论是行坐、还是睡觉、还是吃东西,都表现得十分完美。 别说是侯府的那几位姑娘了,恐怕就连宫里那些刚进宫不久的娘娘、小主们,都比不过这位锦姑娘。 她要教的自然也就变得简单了许多。 马车如今已经到了北直隶范围内,北直隶共有两州八府一百多个县,如今他们是在顺德府,再走个三、四天,便能到京师了。 因为赶了一路。 这日,他们便在顺德府的一家住店住了下来。 这次安远侯府出行,并未挂能代表身份的标志。 但他们一行十几人,几个护卫个个高大威猛、臂膀腰粗,任谁都知道他们来头不小。 才一到店,周妈妈便吩咐随行的护卫,包下了整一家店,以免有人惊扰了姑娘休息,或是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秘闻。 上房自是留给明锦还有周妈妈这类的妈妈,护卫与车夫等人便在楼下,不过楼道上依然有两个带刀护卫随时巡逻,以免过来一些不长眼的宵小贼人,坏了姑娘清宁。 不过说来也奇怪。 他们这一路过来,竟十分太平。 去的时候还碰到一些山匪、强盗之流,回来的时候,倒是太太平平的,连个小偷都没碰见过。 这自然是侯府的护卫们在腹诽。 至于明锦,她岂会知晓这些?无论是前世,还是这辈子,她回去的路上都十分太平。 她如今正在上房的湘妃榻上,拿着一本闲书,一边歇息、一边翻看着。 周妈妈拿着厨房做的点心过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她心里觉得礼仪十分完美的姑娘,躺姿松散随意、完全没有一点规矩。 “——姑娘。” 周妈妈看着明锦,面露无奈。 明锦听她这个语气,就知道,她这是在提醒自己坐要坐相、睡要睡相。 但明锦好不容易又活了一辈子,哪还愿意守那些劳什子的规矩? 前世她倒是懂规矩有礼仪。 从一个在外面当了十年的乡野丫鬟,到后面就连皇后娘娘也夸赞她礼仪得当,堪称贵女典范。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不喜欢她的人,依旧不喜欢她;讨厌她的人,也依旧讨厌她。 无论她表现得多么美好,但落入旁人的眼中,她始终是个过去有污点的人。 她如今能回到过去,是老天爷对她的恩赐,是为了让她平息前世的怒气和不平,而不是来守这些束缚人的东西。 规矩能用够用就行。 平日没人的时候,还得束手束脚,那活得也就太累了。 她这辈子啊,就想轻松一点。 “妈妈过来坐。” 明锦对这位周妈妈的态度,却是很好的。 这位周妈妈比祖母要年轻,大约四十出头,是祖母从宫里挑选出来的人。 明锦小时候经常跟着祖母进宫,那时她就见过这位周妈妈。 那会祖母还笑着问她“嬿嬿这么喜欢周女官,不如日后祖母给你讨来,当你的教习女官?” 嬿嬿是她的小名。 那会明瑶才几岁,正是贪玩的时候,才不要什么教习女官呢,不过她喜欢周女官,虽然不喜欢学规矩,但她还是犹犹豫豫地点头答应了。 她倒是打小就爱卖乖。 答应的时候,还牵着周女官的手,把自己那个装着糖果的小荷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一粒糖,放到了周女官的手里,然后看着她一脸讨好道“周女官吃了我的糖,以后就不能对我太凶哦。” 童言稚语,惹得福华长公主和周女官都哭笑不得。 当时的周女官,看着明锦笑着保证道“好,只要六姑娘乖乖的,奴婢自是不会对您凶的。” 周妈妈看着那笑眼弯弯的少女,显然也想起了这些事,她在侯府素有威严之名,别说丫鬟怕她,就连府里的姑娘们平日看到她,也都感觉绷着一根弦。 没想到这位十年不见的姑娘,却依然拿幼时的态度对她。 倒让周妈妈那颗冷硬的心,也顿时变得柔和了许多,不忍苛责,只是嘴上难免还是要按着身份,板起脸,劝了一句“有外人在时,姑娘可不能这样。” 明锦自是笑着应了。 周妈妈捧着吃的过来。 近了,明锦就闻到一股子浓郁的香气。 “好香。”她双眼一亮。 她这一路,走到哪,就要吃当地的美食,似是要把前世缺失的那些东西,全都弥补回来。 周妈妈与她相处久了,也知道她这个习惯。 于是刚刚趁着明锦歇息的时候,便让楼下的厨子做了一些当地的美食,给人送上来。 看着榻上明媚的少女放下手里的书,笑着坐了起来。 周妈妈一面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一面替人去拿了个引枕靠到腰后,方便她坐得舒服一些。 嘴里则介绍道“这白色的东西,叫做什么双皮奶,还有这道是叫做伦教糕,听说都是顺德这边的美食。” “马上就是饭点了,您且先吃着解解馋,夜里,奴婢还让人给您准备了一桌顺德的特色菜。” 明锦自是不会推辞,她笑着和周妈妈说道“妈妈对我真好。” 明锦说完,就端着那碗洒满了红豆的双皮奶,先慢慢吃了起来。 周妈妈就在旁边,一脸慈爱地看着她,柔声叮嘱道“您慢点吃。” 明锦笑着应好。 洒满午后阳光的屋子里,外面是喧嚣的街道,行来走往的小贩们背着箩筐吆喝叫卖,而屋内,眉目如画的少女被窗外金色般的阳光所渡,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这样美好的一幕,实在让人不忍打扰。 周妈妈看着她的目光,变得越来越怜爱、慈祥,只是想到自己身上还肩负的另一个任务,她脸上的神情忽然又开始变得凝重起来,就连那原本充满着爱意的双眼,也开始变得纠结、怜悯起来。 她虽然什么话都没说。 但明锦余光瞧见她这副模样,哪里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算算时间,其实也差不多了。 前世其实还要更早一些。 那时她跟周妈妈的关系,远没有如今的亲近,那会她觉得周妈妈为人严厉,不是很敢与人说话,倒是和另一个说话讨巧的妈妈,关系要更好一些。 当时她就是从那个妈妈口中,探查出了其中的端倪。 之后周妈妈便把那个妈妈带离了她的身边,自己斟酌着跟她说了府中的情况,其中自然也包括那个突然多出来的明瑶。 为着这个消息,当时她听完之后,直接就晕过去了,醒来之后就变得有些郁郁寡欢。 原本她这一路,就没什么亲近的人,那个讨巧的妈妈,其实是明瑶派来故意打探她情况、刺激她的,唯有一个真心关心她的周妈妈,却又因为性格严厉、为人严肃,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让她敬而远之…… 明锦那会不知道有多难熬,却还得自己安慰自己,爹娘只是太想她,才会如此。 或许最开始的确是这样。 但后来,一日日的陪伴,真心相付,十年的时间早就抵过了那遥远且陌生的六年,于是到最后,她就成了那个破坏他们美好家庭的那个人。 想到后来明家人跟她说的那些话。 “你究竟为什么要回来?” “你就是回来跟我们讨债的吗!” “明锦,你要是不回来就好了……” 当时她听着这字字诛心,只觉得心口都痛得厉害,可如今再想起这些,明锦早就没什么感觉了。 她只是觉得好笑。 原来血缘亲情也是能被陪伴所取代的。 原来这世上,不是所有父母,都会一如既往、从始至终,只爱着自己的孩子。 为着那点愧疚、那点念想,就可以不去理会自己失踪了十年的孩子,而把一个替身当成宝。 这就是他们所谓的亲情? 真可笑。 不过无所谓,反正她也不期盼这一份亲情了。 糕点和双皮奶已经吃完了,明锦也终于有这个闲情雅致,听这些没必要的废话了。 她把手中的白瓷碗放下,面向那个忧心忡忡看着她的周妈妈,好脾气地问道“妈妈可是要同我说什么?” 第10章 情况 周妈妈没想到会被少女主动询问。 她素来果断,这会却面露犹豫,变得吞吞吐吐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比较好。 但再犹豫,该开口还是得开口。 已经耽误到现在了,再过几日,就要到京师了。 难道要等姑娘回了侯府,再告诉姑娘吗?真到那时,姑娘如何承受得住?倒还不如趁着如今还有些时间,先同姑娘说了,真要有个什么,也好在这再休养几日。 反正如今离京师也没几天了,耽误几日,问题也不大。 周妈妈想到这,终究是没再犹豫,同人说了起来“姑娘,您离开的这十年,府里发生了一些事……” 她尽可能地放慢语调,用柔和的话语,与明锦说道。 说罢,见少女靠在引枕上,一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问道“什么事?” 周妈妈却是艰难地又吞咽了下口水,才与少女说道“十年前,您不见之后,侯夫人伤心过度,便出现了癔症……” “那时府里来了个女孩子,她把她当成了您,之后府里又找了几年,还是没有您的消息,夫人的癔症也是时好时坏,侯爷便左做主让那个女孩子先……代替了您。” 最后几个字,周妈妈说得十分艰难。 她双手用力交扣着,说完之后,更是不敢直视那双明亮的眼睛,直接埋下了头。 她不敢想象姑娘知道这些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肯定接受不了吧。 任谁都接受不了。 如果是她,知道自己失踪十年,家里人却把别人当作了她,自己在外面受苦受难,那个取代她的替身,却在家里享尽荣华富贵……恐怕她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死—— 周妈妈忽然心神一凛。 顾不上别的,她生怕眼前的少女真的想不开,会做什么傻事,她连忙握着少女的双手,与人说道“您放心,现在侯爷和夫人都已经知道您的存在,以后,他们肯定会好好对您的。” “还有老夫人,这十年,她从未放弃找您,还一直求神拜佛给您祈福,府里已经给老夫人去信,您马上就能见到老夫人了!” 她语速很快,显然是怕极了她会出事。 明锦先前听完,其实并没有什么感觉,此刻感觉到周妈妈的紧张,心里倒是变得有些暖。 “妈妈放心,我没事。” 明锦语气柔和,周妈妈听得一怔,她下意识先是不信,但窥其面色,的确并无什么异样。 但这副模样,却让她更为惊讶了。 她显然没想到少女会这般平静,平静到就好像,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了。 “您……早知道?” 虽然觉得不可能,但周妈妈还是忍不住这么问了一句。 难道这十年,姑娘早知道府里多了个人?但想到之前送来家里的那封信,又觉得不太对。 她面露疑窦。 明锦自是早就知道,但那是前世的事了。 说起来,周妈妈实在疼爱她,先前说起那番话,也是可着她的心情斟酌说出来的。 哪像前世明瑶派到她身边的那个人。 那个时候,那个人是怎么说的呢?明锦回想起来。 “姑娘是不知道,自您走后,夫人就发了癔症,要不是六姑娘正好出现,只怕夫人早就不在人世了。” “这些年,是六姑娘里里外外伺候着,夫人的病情才会变好。” 话里话外都是明瑶如何孝顺、如何有用,是明母、是明家的救命恩人,她要是回去后对明瑶不敬,那就是不顾明瑶的救命之恩。 全然不顾她才是那个六姑娘,才是那个受了十年磨难的那个人。 所以当时听完之后,她又委屈又生气,但她又不知道怎么说,郁气和不安憋在心头,她就这么病了两日。 回去之后,纵使心中再是不高兴,却也不好说明瑶有什么不好。 “不知道,但大约猜到了一些。”明锦温声与周妈妈说道。 在周妈妈疑惑又惊讶的目光下,她继续往下说“自袁府见面,你们喊我锦姑娘开始,我就察觉出不对了。” “我家中行六,小时候就有名字,可你们一路过来,只唤我锦姑娘,我就猜到府里应该是有什么情况。” “姑娘……” 周妈妈白了脸,显然没想到少女竟然这般聪慧,光从一个称呼就察觉出不对劲了,她嗓音艰涩“那您怎么一直不问?” “问什么呢?” 明锦笑着,像是没有放在心上的样子,收回视线,往窗外看去。 对面建筑鳞次栉比,半空中漂浮着各色各样的彩带和旗帜,再往远处,则是一望无际的蓝天和白云。 白云徐徐,正缓缓飘荡着。 明锦小的时候待在秀丽楼,最爱做的,就是仰头看天空。 看蓝天白云、看斗转星移。 好似和家人同处一片天空之下,想着他们或许也如她一样,在想着她,她就有勇气靠着这个念头,继续好好活下去了。 可后来被仇恨、被怨气、被不甘所困,她已经忘记上次这样平静地仰望天空,是什么时候了。 “问那个人如何,还是问侯府准备怎么对她?” “既然你们这么吞吞吐吐,直到现在才说,想也能知道,侯府现在还没想出好的法子。” “既然如此,我又为何要问?问了,你们又能如何回答?” 她早就不在意了。 既然明家把那个女人当成宝,那就让她继续当他们的心头宝好了。 “姑娘……” 周妈妈的声音都快哑了,眼眶也渐渐红了。 明锦也知道她今日受到的震撼,已经足够多了,她也清楚自己无论多说什么不在意,她都不会相信。 她索性没再多说。 “妈妈去休息吧,我也想一个人休息会。”明锦回过头,与周妈妈笑着说了一句。 可周妈妈看着她脸上的笑,却难过的有些想掉眼泪。 好歹忍住了,没在明锦面前直接落泪,她强撑着一个笑,与人说道“那您好好歇息,等到吃晚膳的时候,奴婢再来看您。” 明锦点了头,又回过头,去看窗外的风景。 周妈妈看着她的背影,上前拿起茶几上的托盘,走到门口,她又回看了一眼身后。她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只能白着一张脸,先行离开了。 刚走到楼下,就又一群人围了过来。 “周妈妈,怎么样,说了没?” “姑娘情绪如何,要不要去请大夫?” “我这还带了救心丸,要不要给姑娘先服用一颗?” …… 七嘴八舌。 周妈妈被一群人围着,耳朵都开始嗡嗡作响。 她烦不胜烦,先喊了停,等那些嘈杂的声音逐渐散去,周妈妈才又开了口“姑娘早就知道了。” 眼睁睁看着身边一群人,全都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其中一个妇人显然是最震惊的。 周妈妈又看了一眼楼上,沉默半天,才犹豫道“……姑娘看着还好。” “先这样吧,让姑娘一个人静静,你们谁也别去打扰。”周妈妈说着便自行去了厨房,留下一堆目若呆鸡的妇人。 底下是如何议论,众人又是什么想法,明锦不知道,她也懒得知道。 她只是重新捧起了书。 只不过没看几页,她就觉得有些困了。 不想起身,她索性把手里的书直接盖在了脸上,另一只手就轻轻曲起手指敲着,像是在跟着心里的曲子,击打着拍子,然后她就这样躺在湘妃榻上,被自己哄着,一点点睡过去了。 她并不知道有人在看她。 青信坐在楼顶,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写着今日所见之内容,上面寥寥几句,是说安远侯府已经与明姑娘说了这件事,然后还有明姑娘知道这件事后的态度。 想了想。 青信觉得这寥寥几句,可能概括不出,他索性就掀开瓦片,画了一幅明锦这会的小像,以表明姑娘真的情绪还好,并未崩溃,也没哭。 等画完,青信还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把瓦片悄悄盖上,转头就把这个字条和小像,挂到了信鸽的脚上,拍了拍它的屁股,让它快去找主子了。 第11章 小像 顾明珩收到信鸽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事了。 他如今人已经到金陵了。 金陵是南直隶的都会,也是司徒连所在之处,自明锦从颍州府走后,顾明珩与袁誉也出发离开了颍州。 他们先去了扬州。 调查秀丽楼和扬州知府李世忠的关系,这一查,追着蛛丝马迹,竟是把整个扬州府都查了个底朝天。 那秀丽楼,原本就是李世忠用来贿赂,以及勾连各地高官和富家子弟,用来谋私的地方。 扬州有李世忠这个扬州知府坐镇,其余大小官员又怎么可能不牵涉其中?向来,一个池子要么清、要么浊,哪有半清半浊的? 除此之外,里面专门还有一个小册子,用来记载进入秀丽楼中的人。 那袁正能进这个秀丽楼,追溯原因,当然不是因为他是颍州同知的儿子。 区区一个颍州同知,算得了什么? 而是因为,那远在京城的那支袁家。 袁家是太子和五皇子一脉。 其余袁家子弟如铜墙铁壁、密不透风,不可捉摸,偏这袁正是个例外,风流好色,又有些自负文采、自视甚高,便被李世忠拉入了局。 李世忠当然也不是真的想拿袁家做什么。 他背靠司徒连,要按照这个身份,他其实得算三皇子那边的人。 但朝堂风云,随时都在变。 能多一个朋友,也就多一条活路,虽然这袁正没什么本事,但总归是姓袁,要是能跟这袁正交好,以后保不准就搭上了太子那条船。 当然,这也是一个双重保障。 要是日后三皇子那一派走得好,他从袁正这边又正好知道一些事情,自然也好拿去跟三皇子投诚去。 李世忠想得很好。 只不过还没等他把袁正这颗棋子彻底用上,就被顾明珩先盯上了。 所以说这袁正,运气也算是不错。 虽然蠢笨的被人利用,但总归还没走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顾明珩自开始调查此事,就没准备放过李世忠和秀丽楼,只不过此事事关司徒连,不好轻举妄动,他便没有立刻发作。 如今,顾明珩已经把司徒连的罪证也全部都已经查到了,此外,还有应天、松江、安庆那几处的大小官员。 可以说,这次南直隶这边的官员,是彻底要大换洗了。 吴济拿着信鸽过来的时候。 顾明珩已经和袁誉回到位于金陵的府中了。 司徒连已经被拿下,其余金陵涉事官员,也已经全都被缉拿。 这会顾明珩正在草拟公文,要把金陵和扬州的事情,传到京师去。 如今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自然不用担心会有人中途作梗。何况他以长安王的身份,往京中快马送急信,谁又敢拦?谁又能拦? 其实一开始,顾明珩以长安王的身份往京中送信,也无人敢拦。 即便郑清全胆子再大,也该知晓这其中的分寸。 何况这郑清全的胆子,其实还不算太大,他知道自己是谁的人。 说到底,顾明珩这次还是存了私心,那李世忠和秀丽楼把她困了十年,司徒连作为南直隶的布政使,监查不当,还与之勾连用来谋私。 他既要查,就不可能放过一个人。 此时已是夜里。 院里院外皆已被点上烛火,烛光通明。 顾明珩一身宽大黑衣,独坐于书桌前,提笔书写。 宽大的衣裳藏不住他的宽肩窄腰,顾明珩很高,也很俊美,只不过身上的气场太过肃杀凛冽。 公文上已经布满密密麻麻的内容,他却还没有停笔。 袁誉站在他身后的窗前,手拿那从秀丽楼中找出来的册子,一边看,一边摇头啧声“都说这南直隶的官员最是擅长抱团,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一个抱团法。” “也是,权色女色,人有权了,就爱搞点女色,这李世忠也算是聪明,想出这么一个法子。直接弄了这么一个楼,把所有人都掺和到了一起,就算日后有人有反心,也能拿这个要挟他们。” “你当只有南直隶如此?” 顾明珩头也没回,手下的笔也没停过“只不过这次正好被我们碰上了。” 他想到什么,又沉声嘱咐了一句“告诉你那个好堂兄,这次就算了,日后再犯,我绝不轻饶!” 事情突然落到了他的头上。 袁誉稍稍有些尴尬,他轻咳一声“你放心,我那日去袁府的时候,就跟我那位叔祖母和堂叔说过了,他们知道怎么做。” 见前方没再传来什么声音,袁誉知道这事便算是过去了。 他看着男人的背影,悄悄松了口气。 顾明珩突然说这个话,当然不是因为他那堂兄也去过秀丽楼。 真要这么算,这次就不是只换个布政使和几个知府、同知这么简单了,恐怕南直隶这里大半官员都得被换掉。 只不过他那堂兄好死不死,曾经看上过那一位…… 按照那秀丽楼崔妈妈的说法,当初他那堂兄还摸过那位的手,只不过看到她脖子上的疤痕时,便皱了眉,生了退意,又有那个越娘子柔情蜜意哄着,他那昏了头的堂兄,自然就先顾着怀里的美人去了。 不过他们要是真晚一些,恐怕他这昏了头的堂兄,就真要对那位下手了…… 毕竟那位长得是真好看啊。 袁誉自己也算是花丛中里过,但纵观京师这么多美人,无论是什么身份,是高门大户还是小家碧玉,都没有那位长得好的。 袁誉想到这,不禁又有些庆幸,亏得是先找到了。 真要等走到那一步,别说袁正和颍州府这脉,恐怕就连他们这支跟顾明珩的关系,也得彻底了断了。 不。 真要到那时候,恐怕就就不止是了断这么简单了。 他是见过早些年,顾明珩为这事疯魔的样子。 有时候,他都觉得顾明珩把自己困住了。 为了这么一桩,其实与他根本没有多少关系的事,硬是把自己修成了一个苦行僧。 明明作为大乾最尊贵、也最受宠的长安王,本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却硬是把自己困在那个苦寒的北地这么多年。 日日风吹日晒的,别人如何,他也如何。 打仗的时候,更是拼命的不行,好几次圣上和姑姑都被他吓个半死。 连娶妻也不肯。 别人在他这个年纪,别说娶妻生子了,恐怕后院小妾都一大把,儿子、女儿都能满地跑了。 他倒好。 一个人孤零零的,别说娶妻了,连个通房妾室都没有。 “喂,顾明珩。” 袁誉忽然看着顾明珩的背影,喊了一声。 顾明珩依旧头也不回,嘴里倒是淡淡应道“何事?” 袁誉本想问他,知不知道这次陛下召他回京的消息,他却是知道一些内部消息的。 那日他进宫陪姑姑吃饭,正好听到姑姑和圣上在讨论此事。 圣上又准备把他的婚事提上日程了。 这次特地急召他回京,为得就是让他娶妻一事。 他乐得看这个热闹,正想跟人透个口风,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顾明珩显然也听到了,只不过他没有回头,但手上的动作明显是慢了下来。 袁誉也停下声音,往外面先看了一眼“是吴济。” 话才说完,吴济就拿着一个拇指大小的竹筒,急匆匆走了进来。 “主子,青信来信了!” 顾明珩一听这话,神色微变,他立刻放下手中的毛笔,匆匆起身走了过去,待接过竹管,拿出里面的字条一看。 顾明珩先是皱眉,后面又逐渐舒展了眉宇。 “怎么?” 袁誉看他这个模样,也十分好奇,他走过来问道“明家妹妹怎么了?” 顾明珩听到这个称呼,立刻皱眉抬头,他不答反问,语气很不好“你乱喊什么?” 袁誉无语。 “我怎么乱喊了?明家和袁家这些年是没怎么往来,但要放眼几十年前,那明家还跟我们袁家结姻过呢。” “我叫妹妹怎么不对了?” 京师那么一块地方,高门大族,各门各户之间,多多少少是有些牵连的,只不过看如今这个牵连,还在不在,要不要继续维系罢了。 袁誉一番解释,见顾明珩依旧面色不善地看着他,他心里无语,嘴上倒是讨饶起来“行行行,我不这么喊,行了吧。” “管东管西,管得真多,你是她谁啊?”袁誉小声腹诽了一句。 顾明珩听到了,但也懒得理会他这一声吐槽,他只是就着纸上的内容,与人说道“她已经知道安远侯府的事了。” 虽然早就知道这事瞒不住,但真的听到,袁誉脸上神色还是跟着一变。 “没事吧?明妹……” 一句妹妹又要脱口而出,被一双漆黑的凤眸无声看着,袁誉声音一卡,忽然就住了嘴。 他轻咳一声,重新换了称呼问道“明姑娘没事吧?” 顾明珩看着字条上的内容,沉默了一会,才又说道“……信上说她一切都好,并无大恙。” 其实不止。 按照青信说的,她哪里是无恙? 她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他想象中的哭闹,一切都没有发生。 甚至还转过头,主动去安慰跟她说话的那个妈妈。 再一看手中小像。 小像自是简单,但也能感觉出她的悠闲和无所谓。 按理说。 她能这样,顾明珩应该高兴才是。 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一张小像,顾明珩却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变得更加难受了,沉甸甸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挤压着,让他难受得都有些喘不过来气了。 他宁可她大哭一场,大闹一场,也好过这样什么都不在意。 是因为害怕哭闹被人不喜、被人厌弃,所以把情绪都压抑着,不肯表露出来吗? 还是早就看透了人心和人性,所以已经习惯了。 想到那日秀丽楼中,拷问那个满娘时,得到的那些消息,他才知道这十年,她曾被人抛弃了一次又一次。 每一次满怀期待,最后都会迎来失望。 所以她才会这样吗? 才会在这样的时候,把自己当做一个没事人一样。 不管是哪一种,顾明珩的心里都不好受,他指骨用力,像是要把那张纸攥于手中,可听到纸张摩擦所发出的声音,他又立刻回过神,待见那小像的空白边缘被他攥出了印子,顾明珩又皱起眉。 他用指腹去小心抚平小像。 这个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可落入袁誉的眼中,却让他皱了眉。 “你在做什么?” “这是什么?”袁誉边说,边走过去,试图看得更清晰一些。 可顾明珩却没有要给他看的打算。 “没什么。” 顾明珩说着,便重新回到了书桌那边,“等金陵这边的事解决之后,你亲自去一趟扬州,把秀丽楼那边的尾巴收干净。” “我不希望以后有人拿这事,跑到她面前乱说什么。” “还有那两个以前抓走她的人贩子,我已经托卓前去找了,之后你一并把他们带到官府,解决了。” “至于那个满娘——” 顾明珩说到这个人,变得略微有些沉默起来。 如果是他自己,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解决掉这个人,可回想那日在颍州,袁誉回来时,与他说起她离开前做的那些事。 她看着冷漠,其实心肠最软。 对待那个曾经背叛她的越娘子都如此,更何况这满娘还曾对她有救命之恩。 修长的指尖轻敲桌面,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声响。 顾明珩最后还是发了话“等那边的事了了之后,就放她走吧,让她管好自己的嘴巴,私下也派人跟着,别让她说一些不该说的话。” 袁誉没有立刻说话。 直到顾明珩回头看了过来,他才看着她沉默答应“……知道了。” 他放下册子,往外走。 走前,他忽然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个依旧在提笔书写公文的男人。 他身边还放着那两张纸。 先前匆匆一瞥,袁誉虽然没仔细看清,但隐约也瞧出个大概。 除了一张字条之外,还有一张小像。 青信能送来什么小像? 这自然不必多说。 其实这种小像什么也正常,锦衣卫他们也时常会画这种东西,可让袁誉觉得有异样的,是顾明珩那个小心的态度。 想到顾明珩刚刚那副小心翼翼抚平小像的样子,袁誉就觉得这事有些邪乎。 想到一个可能,袁誉的心忽然跳得有些快。 “……顾明珩。” 他忍不住喊了一声,嗓子都不知何时变得沙哑了。 “嗯?” 或许是听出语调不同,这次顾明珩抬头看了过来“怎么了?” 袁誉看着他,张了张口。 腹中的话,下意识要脱口而出,但看着顾明珩那张脸,又愣是先憋了回去。 眼见顾明珩看着他一点点皱起眉,袁誉匆匆回过神,撂下一句“……算了,没事。” “估计是我这阵子太累了。”所以才会这样胡思乱想。 他捏着自己的鼻梁,皱着眉,往外走去。 顾明珩看着他离去的身影,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嘱咐了吴济一声“让厨房给他做一碗参汤。” 吴济应声离开。 顾明珩继续补全那一道公文,等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放下手中毛笔。 等墨迹干掉,他喊来人,让人立刻快马加鞭送回京城。 等人走后。 顾明珩终于得以喘口气歇息了。 他身子往后,靠到椅背上,头微微仰起。 窗外月光落在男人俊美的脸上,平静似水、犹如银光,周转几地,连续大半个月未曾好好歇息,男人眼下明显多了一些青色,但这一点青色,丝毫不曾影响他的容貌。 挺鼻薄唇,凤眸长眉。 少年时的洒落和不羁已然退去,二十六岁的顾明珩成熟矜贵且稳重。 吴济进来,见他这般闭目歇息,忙轻声劝道“主子,回去歇息吧。” 顾明珩其实也没睡。 闻言,他沙哑着声音,低低嗯了一声。 闭目起身。 要往外走的时候,他看着桌上那两张小纸,本该阅后即焚,但看着那小像中的女子,顾明珩略作犹豫,终究还是留了下来,收了起来。 第12章 归府 自那日之后,随行的妈妈对待明锦,便越发客气恭敬了。 她们心思各异,日日小心偷看明锦的脸色,似是想从中找出什么端倪。 明锦却懒得理会,每日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看着倒是跟平时,没什么两样。 这样又过了三日。 在时日进入大暑之后,临近八月的时候,明锦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京城。 早有随行护卫先回家中报信去了。 而其余人从宣定门出发,又在城中走了大半个时辰,马车才终于有些慢下来的征兆了。 周妈妈一路与明锦同行,此刻她掀起车帘,先往外面看了一眼,瞧见不远处的熟悉府邸,她展颜先笑了起来“姑娘,要到家了。” 来回走了一个半月,总算快到家了。 周妈妈心中一桩大事放下,面上也不禁流露出高兴。 这条街上住得都是些世家大族、豪门贵胄,何况这一片都是安远侯府的地盘,两边都是围墙,自然不用担心会有人偷看。 周妈妈也就握着车帘,没有放下来,好让明锦也可以往外看。 想到什么,周妈妈转过头,悄声问明锦“姑娘看外面,还有印象吗?” 明锦往外看。 一望无际的灰色砖墙上,雕刻着数不尽的祥瑞壁画,每隔两块回形纹,就是一些花草植物的壁画,有梅、兰、竹、菊这花中四君子,也有代表着吉祥的动物,例如代表着子孙的鼠、代表着吉祥的大象、还有好事长寿的狮子和寿带鸟…… 再往前。 入目先是两座威风凛凛的石狮子。 它们盘踞于高高的石台之上,模样逼真、造型生动,这样望过去,既是祥瑞,也像是守护这身后家宅的福将。 明锦一面看,马车也在继续缓缓往前行。 又近了一些,那石狮子背后的宅邸也就尽显于明锦的眼中。 漆红色的大门,上面镶嵌着不少鎏金圆球,往上则是高悬的御赐牌匾,上用金漆雕刻“安远侯府”四个大字。 在周妈妈的眼中—— 这座宅邸,她已经十年没见过了,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询问。可对于明锦而言,这座宅邸,其实她不久前才见过。 明锦还记得自己死前半年。 那时,她刚被人从鞑靼接回来不久,顾长玄也还没有登基,她也还是顾长玄的原配正妻,大乾的四皇子妃。 那会她跟家里,其实闹得已经很僵了。 在她不顾他们的反对,非要让顾长玄履行婚约,抢了他们心肝宝贝明瑶的大好婚姻时,那些明家人就没再给过她好脸色。 在她嫁给顾长玄的那几年—— 他们眼睁睁看着顾长玄冷待她,也从未帮她做过什么、说过什么。 每次见她独自一人回去,形容萧索的时候,他们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不是你自己选的路吗?你非要抢走你姐姐的婚事,非要闹得大家都不开心,现在弄成这副模样,你高兴了?” “明锦,你就是活该!” “当初我们给你另择佳婿,你不要,现在多苦多难,你也自己一个人承受着!别来找我们哭!” …… 旧日之言,犹如尖锐的刀锋一般,日日扎着她的心口,让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后来次数多了,她回得也就少了。 半年前回去那一趟,还是因为她的那位好父亲,安远侯明元渡的生辰。 那会她被接回来不久,在皇子府养了两个月的伤,身体其实还不算太好,但记起明元渡的生辰,她还是让华岁好好替她妆扮了一番,然后拿着礼物,准备去安远侯府给她的父亲庆贺生辰。 那时的她,虽然心怀不甘,对他们也多有怨苦和悲愤,但她心里其实还是拿他们当一家人看的。 家人哪有隔夜的丑? 她总想着,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他们总有一天,会像小时候那样疼爱她的。 却不想在她踏入安远侯府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一幕让她毕生难忘的画面。 其实她要是仔细一些,便能发觉,早在她进入侯府的时候,那些人看她的眼神就有些不对了。 只是那会她实在病的厉害。 所有的精力,都全部被她用在了强撑起身子骨上面,所以她又怎么会察觉出,他们看到她时的愕然,和尴尬呢? 要是早知道会看到那样的画面,她必定是不会选择进去的。 但其实后来想想,也亏得是那个时候进去了,看清了顾长玄和明家人的真面目,也算是把她对他们的最后一点感情,抹灭掉了。 她那时看到了什么呢? 她看到那个口口声声说着父皇重病,身边离不了人的顾长玄坐在明元渡的身边,看到那些,就连她重病在床,也从未来看过她的明家人,正笑着坐在一起。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她还看到明瑶坐在顾长玄的身边,含情脉脉、柔情似水,体贴地照顾着顾长玄的饮食,让他少喝酒,倒像是她才是顾长玄明媒正娶的妻子。 也是那夜,她才知道。 原来早在她被鞑靼人所困的时候,顾长玄就和明瑶就已经勾搭到了一起,甚至珠胎暗结,腹中早已有了孩子。 而那些曾经对着她,满嘴礼仪道德的明家人,见证了这样的丑事,竟没有一点生气,反而笑盈盈看着明瑶和顾长玄,祝贺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全然忘了她才是顾长玄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娶回家的妻子。 “父亲、母亲,请你们放心,我与阿瑶是真心相爱的,如今阿瑶又有了我的孩子,日后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 “等我登基,阿瑶就是我的皇后。” “至于明锦——” 顾长玄说到这的时候,似乎有些犹豫。 但也只是片刻,他便又下定决心,掷地有声般说道“她毕竟是我的妻子,又曾救过我,虽然发生这样的事,但我总归还是不能不管她的。” “日后阿瑶为后,她为妃,希望她以后能和阿瑶一样,听话一些。” 明元渡听完这番话,十分感激地和顾长玄说道“殿下大义!” “其实就算殿下不想管,也没事,她毕竟在鞑靼待了那么久,清白还在不在都不知道,我们侯府也实在不愿殿下勉强……我已经让人把家庙收拾出来,若殿下介意,登基之后,便放她回家,我让人养在家庙,供其一生,也算是了了这段亲缘。” “不必,她总归于我有恩。” 那夜,明锦站在院子的阴影处,看着屋内灯火如昼,看着他们一个个说起以后的安排,看他们说着顾长玄大义,嘱咐明瑶要好好听话,切勿像她一样任性。 而明瑶笑着点头。 多么大义凛然的一群人啊。 她为救顾长玄,在鞑靼受苦受难,用自杀威胁的方式保住清白,没有一日敢真的睡去,每日提心吊胆,就是害怕出事,把自己的身体搞得那么糟糕。 好不容易才回到京师。 这些于她而言,本该是最亲近的人,却连一句宽慰、关心的话都没有,只觉得她丢了他们的脸面。 真可笑…… 真可笑! 那夜明锦没有进去。 她转身踉跄着步子,却义无反顾、没有犹豫地离开了那个鬼地方。 出去的时候。 她就把特地给明元渡准备的生辰礼,砸了个干干净净。 那是一方古时候的铜镜。 她知道明元渡最喜欢收集那个朝代的东西,尤其是这种古镜,她不知花费了多少心思、又找了多少人,才终于找到那么一方古镜。 现在想想—— 这镜子的寓意就不好,破了就更不好了。 破镜难圆。 就如他们这一段亲情,早在十年前,早在他们准备让那个人代替她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圆不回去了。 “姑娘?” 周妈妈哪里知道她在想什么? 见她一个劲地望着外面,目光涣散,还以为她是想起了以前的那些事,心里难受,又或许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心中一时又生怜悯。 看着身边这个安静的少女,不等明锦开口,她便又压着声音同她说了一句“姑娘不必担心,就算忘了也没事。” “回头老奴陪着您,带您一处处逛,您总会想起来的。” 明锦这会已经从过往的记忆中,回过神了,看着身边这个,目光怜爱望着她的妇人,明锦笑笑,倒是也没有推辞“好啊。” 马车早已停下。 外面也早就候着一大群人了。 不比周妈妈,下车前,还一脸紧张地检查了一番她的衣着打扮,生怕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明锦却是十分坦然。 她没什么好不坦然的,人有所求,才会有欲望、贪念、悲喜、痛苦,会害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被人不喜、厌弃。 可如今她早就不在乎了? 他们的言论、目光,还是对她的态度,能影响她什么呢? “好了,走吧。” 明锦抬手,轻轻拍了拍身边这个难得慌张失措、面露紧张的妇人,在她看过来的时候,朝她展颜一笑。 像是被她的笑意所感染,周妈妈内心的紧张,也终于重新平复了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后,没再说什么,掀起车帘。 那原本安安静静候在外面的一群人,看到车帘微动,立刻快步迎上前。 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妇人,眼见马车内人影晃动,没一会,一个容貌明艳,与夫人颇为相似、鼻梁有痣的少女就从里面探身出来了。 这一刹那—— 妇人竟被这容颜,晃了下心神,待反应过来,她立刻上前伸手搀扶住少女的胳膊。 “姑娘小心。” 明锦看了一眼,认出她就是她母亲周氏身边的崔妈妈,也是明家为数不多对她比较好、为她着想的人。 前世她回到家中。 每每有什么不妥当之处,这位崔妈妈总会提醒她,周氏与她生气的时候,她也会从中调和。 只可惜,这样一个好人,最后却被明瑶想法子赶走了。 明锦眼下晦暗一片。 她什么都没说,把情绪也都暂时压到了心底,只是把手放到了崔妈妈的胳膊上,待踩着几阶高的脚踏,安安稳稳走下马车的时候,她才看着妇人,笑着说了一句“多谢崔妈妈。” 崔妈妈听到这一声,愣住了。 她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明锦,惊问道“姑娘还记得老奴?” 话说完,却朝身后的周妈妈先看了一眼。 周妈妈显然也十分惊讶,与崔妈妈的视线对上,却立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刚也没跟姑娘提过她叫什么。 崔妈妈这才收回视线,重新看向面前的少女。 明锦看着她说“幼时总记得妈妈哄着喂我吃饭,还会做香喷喷的炸牛奶,南地少这些,我也许久未曾吃过这样的糕点了。” 明锦这番话,倒也不全然是哄人的。 那十年,她的确是靠着这些回忆,活下来的。 生怕自己忘记,她还特地写了一个册子,把自己记得的人全都写到上面,就是以防自己有一日会忘记过去,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崔妈妈听着这清越的女声,语气轻柔地说着过去的事,竟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想哭。 她也的确哭了。 潸然泪下,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 “姑娘喜欢,回头老奴就亲自下厨给您做,您想吃什么,老奴都给您做。”崔妈妈握着明锦的手,重重哽咽道。 明锦笑着点头,回拍了崔妈妈的手。 崔妈妈也知还有正事要做,不容耽搁,便拿着帕子擦净脸上的泪,然后她深吸一口气,与周妈妈一左一右,护在明锦身边,冲着前面一群人,冲着这安远侯府高声道—— “恭迎姑娘归府!” 明锦面前的那群人,就这样,一个接着一个,全都跪了下去。 他们也都齐齐高声喊着“恭迎姑娘归府!” 几十个人的声音串在一起,如寺庙古钟,震耳欲聋,天上的鸟儿都吓得扑扇着翅膀,飞远了。 明锦看着他们,又看着不远处的安远侯府。 与前世满心惶惶不同,这辈子的她,一身华服、满头珠翠,平静而深远地看着眼前这座宅邸。 而后,她在众人的跪迎中,一步步往前走去。 第13章 明家人 延思斋中,这个时候已经坐满了人。 福华长公主还在路上,如今满府上下,便仍旧以安远侯夫人周氏周昭如为尊。 她坐于主位。 底下左右上首处则坐着二房的叶昔,还有三房的姚千云。 福华长公主一共生了二子,长子安远侯,名叫明元渡,如今是正三品兵部侍郎;三子明元安,只有举人身份,不学无术,如今还是个闲散客,每日就是跟一群人喝茶逗鸟、钓鱼,日子过得别提多快活了。 其中次子,则是庶出。 他是福华长公主的女官所生,倒也称得上是贵妾之子。 早年这位贵妾生完二爷明元道之后,便撒手人寰,因此这位明二爷,虽是庶出,却也是自小养在福华长公主膝下长大的。 他如今于都察院中,担任正四品左佥都御史一职。 虽是庶子,但他对福华长公主的孝顺程度,比安远侯和明三爷这两个正经的嫡子,还要多。 这些年,福华长公主常居老君山上,逢年过节也不爱回来,明二爷便每年在放旬假之时,带着妻儿,去老君山上陪着福华长公主一起过年。 叶昔和姚千云之后,则是按着位份和嫡庶,所排的一堆明家的晚辈。 叶昔这边坐着,长房的两个庶出的小姐和少爷。 五小姐明笙,是陈姨娘所出,今年十七,性子内秀,少言。 八少爷明景怀,是许姨娘所出,今年十二,机敏却也聪慧,这会也是安安静静坐着。 而姚千云那边,则是三房玉姨娘所出的四小姐明容,她今年十七,继承了玉姨娘的明艳长相。 还有九少爷明景宵,今年才八岁。 其余几位姨娘坐在最后面,另有随侍的奴婢、妈妈候在两边。 满满一屋子,这样数起来,起码有二十来人,这还不算外面伺候的那些。 今日明瑶不在。 她抱病在屋子里歇息,至于这个病,是真病还是假病,自然不得而知了。 就算没病。 这种场合,她也不适合出现。 至于世子明景恒、二少爷明景廷,还有七少爷明景让,他们也都有事,不在家。 明景恒如今进了羽林卫,今日还在当值,无法出宫;另外两个则在国子监中读书,也还没到休假的时候。 明景恒是明锦的长兄,也是安远侯府的世子。 明景廷则是二房叶昔所出。 至于这明景让,则与明锦是一对龙凤胎,只因比明锦晚出来一些,就比明锦排行要小。 相比长房这边的安静,三房那对姐弟则显得有些闹腾了。 只不过明容毕竟大了,即便内心不满等这么久,但也知道得忍着,只不过脸色实在不算好看就是了。 至于八岁的明景宵,就显然顾不上那么多了。 三房无嫡子,几个孩子都是玉姨娘所出,以至于这明景宵虽是庶子,却不似长房的明景怀那般乖巧。 他生性骄横霸道,仗着年纪小,每日作威作福、横冲直撞。 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又最是调皮,平时上课,在夫子眼皮子底下,都没消停过。 今日虽然被玉姨娘提点过,但他怎么会管? 坐一会,屁股就挪啊挪,要下去。 好在身后的乳母眼疾手快,每每在明景宵要下去的时候,就会立刻伸手按住。 开始的时候,明景宵还觉得好玩,故意闹出这样的动静,要奶娘陪他玩。 但次数多了,他就变得不耐烦了,在又一次被阻拦下去的时候,他气得大声叫了起来“我要下去,我要下去!” 说着,他还直接转头,咬了身后的奶娘一口。 小孩牙尖,又没点分寸,这一口,直接咬得那妈妈惊叫出声。 那玉姨娘原本坐在后面,就有些担心自己这个小魔王要惹出事,她不怕自家那个主母,因为她知道姚千云不受宠,可要是得罪了上面那位侯夫人…… 玉姨娘脸色微变。 “鬼叫什么!” 玉姨娘压着声音怒斥了那妈妈一句,顺道伸手把明景宵抱到了自己怀中,压着嗓音让他乖点,回头给他吃奶糕去。 对于这里发生的一切,姚千云从始至终都不曾说什么,她手里捻着一串佛珠,这会正闭目拨弄着。 就好像她什么都没听到一般。 倒是刚才一直出着神的周昭如,终于被这里的动静,吵得清醒过来了。 她皱起眉。 往底下看,玉姨娘正哄着明景宵,但明景宵还是一副不肯服听的模样,挣扎着要下来。 本来就心神不定的周昭如,一看到这个画面,更是心烦意躁起来“闹够了没!” 她怒斥了一句。 小孩也知道趋利避害。 知道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 这下,就连明景宵也不敢再闹腾了,他委屈地瘪了瘪嘴巴,就把脸埋到玉姨娘的怀里去了。 周昭如看着这幅画面,更加不喜。 男女七岁不同席,这三房的庶子,今年都八岁了,还整日要抱,还把脸埋到一个姨娘的怀里。 这要是放在平日,被周昭如看到。 周昭如肯定是要说什么的,但今日,她自己心里也乱糟糟的,眼见那边消停了,也就没再管那对母子俩的事。 只是不大高兴地看了姚千云一眼。 她这妯娌也是,作为原配正妻,却连一个姨娘和庶子都管不住,每天就知道吃斋念佛,跟尼姑一样。 但姚千云从始至终都闭着眼睛,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 周昭如这一眼等于白看。 “怎么还没来?”周昭如重新把视线看向外面,她面上焦急毕露,双手也紧张地交握在一起。 叶昔先前一直不曾说话,这会倒是柔声宽慰了一句“嫂子别担心,刚才已经来报过信了,按着脚程,估计快了。” 可周昭如依旧面色焦灼。 这种焦灼,不仅仅是因为焦急看到那个孩子,还有一个原因……她其实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那个孩子。 她的病情,如今已经好多了,也不似从前那般浑浑噩噩。 她也已经知道,瑶瑶不是她的孩子了。 但十年的陪伴不是假的,如果那个孩子没出现,她会一辈子把瑶瑶当做自己的孩子,好好疼爱她。 可现在那个孩子回来了,她的孩子马上就要回来了! 她应该高兴的。 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能够平平安安回来,她怎么可能不高兴呢?可她却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府里发生的一切,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瑶瑶的存在。 她会不会怪她?会不会恨她? 这些事情,周昭如都不知道,也想不出办法,所以她担心、焦急,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在场这些人,谁不知道周昭如这会脸色难看,是在想什么,但没人开这个口。 还是周昭如的贴身婢女净月,柔声劝她道“夫人不必担心,去的时候,您不是嘱咐过周妈妈她们了吗?而且姑娘打小就善良,她肯定会体谅您的。” “你说的是,瑶……” 下意识想说瑶瑶,却又不知为何,忽然蹙眉住了嘴。 这瑶瑶两字说出口,一时都有些不知道喊得是谁,最后周昭如喊的还是那个小名“嬿嬿从小就善良,她肯定会原谅我、原谅我们的。” 她像是在给自己鼓励一般,一直不住的,呢喃重复着这句话。 但其实,她都有些记不太清嬿嬿的样子了,记忆中那个总爱穿着一身红衣、梳着双螺髻,爱跑爱笑的小女孩,她的面容早已有些看不清了。 取而代之的是明瑶那张清丽的脸。 是她一声声的母亲,是她说起话来,柔声轻语的样子。 她心里的那个瑶瑶,早已变成了明瑶,变成了那个陪伴她十年的人…… 周昭如想到这,心里一时又有些忐忑和愧疚。 她知道这样不对,便连忙摇了摇头,试图把关于明瑶的记忆和模样,从自己的脑海中踢出去。 她尽可能地去回忆小时候的那个孩子,回忆那个总是甜蜜蜜、欢声笑语喊她“娘亲”的孩子。 “夫人,来了,姑娘回来了!” 外面忽然有人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喊了这么一声。 周昭如几乎是立刻就站了起来,她松开手,大步往外走去。 其余人见她这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自是也都跟了过来,就连先前一直闭目沉默的姚千云,也终于睁开了眼睛。 看着这满满一窝蜂的人。 看着周昭如大步前去时的焦急样子,姚千云的眼中,却闪过一抹讥讽。 把自己的女儿都能认错的人,算得上什么母亲? 可笑的是,以前还能用疯病掩饰,如今呢?明知道自己的亲生女儿要回来了,却还把那个替身当做宝贝,知道派人去跟自己的亲生女儿说府里的事,却不知道自己先把后院的事理清楚、弄干净。 到头来,还得让所有人都安慰她。 “您不是有意的,您也是太想念姑娘了,才会如此,姑娘那么善良,肯定会体谅您的。” 真是笑话,一大把年纪了,又是侯府主母,反过来,竟让一个十六岁,且失踪十年、吃了十年苦头的人,来体谅安慰。 这是什么样的母亲? 什么样的人家? “夫人。” 身边传来碧落的声音。 知道她是担心旁人看到她如今这副表情,心生不喜,姚千云面色冷然,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知道了。” 她虽厌恶周昭如为人。 但她也不会做这个出头鸟,去说什么。 这侯府如何,皆与她无关,她要做的,就是当好这个明三夫人,不给娘家惹事。 第14章 见面 一群人走到外面,就跟被众人簇拥着,朝这走来的明锦面对面碰上了。 明锦今日着一身玫瑰金的织金锦纱衫,下面配着一条葱白底的束腰长裙,头发尽数都梳了起来,左右都插着金步摇。 远远走来,身段婀娜娉婷。 走近之后,细眉红唇,肤白赛雪,明艳清雅的样貌就更加遮藏不住了,尤其是鼻梁上那一颗小痣,更是浑然天成、活色生香。 似是察觉到众人的注视,那个原本微垂着眼睛,走着路的女子,忽然抬起眼帘,朝他们这边看了过来。 这一抬头,却让众人都不由自主都屏住了呼吸。 记忆中想过许多相见的画面,也猜想过这位失踪十年的侯府小姐,必定受过不少苦楚,气质和性子也必定是胆小、怯懦的。 为着这个—— 这阵子明容私下没少闹。 她今年十七了,已经到了择婿出嫁的年纪,本就烦自己的亲事,不知道日后能觅得什么高门佳婿,偏又来了这么个破落户! 这要是让旁人知晓她以前都待在什么地方,日后她这婚事可如何是好? 玉姨娘虽然明面上劝着,心里却是也没少责怪明锦。 至于侯府其余人,上上下下,不管是主子还是奴婢,那也都是各有想法,各有议论。 这些话,他们当然是不敢传到周昭如那边去的,怕挨罚,这阵子侯夫人脾气正差不顺呢。 但难道周昭如没想过吗? 她想的更多,一方面是愧疚,觉得这个女儿真是命运多舛,竟沦落到那样的地方去;一方面却是又有些说不出的心情…… 那种地方待了十年,虽然周妈妈她们表示姑娘身子都好,清白也在。 可他们知道清白在有什么用? 要是让外面的人知晓,还不知会有多少议论呢。 以后她该怎么办?谁愿意娶她?还有府里其他人又该怎么办?他们府里这么多姑娘少爷,不少都到了要娶妻、要嫁人的年纪。 这要是传出去,以后谁愿意嫁进来,谁又愿意娶她们? 这件件桩桩,压得周昭如的心都沉甸甸的,脑仁更是疼得不行。 谁也没想到,她竟然生得这么好。 若说模样、身段,还可以说是家人给的,但这通身的气质,还有那一双恬静镇定的眼睛,就真的没有理由了。 若不是已经从周妈妈她们先一步送来的书信中,了解到她这十年的经历,恐怕任谁都得以为,她这十年过得很好,许是被哪个高门大户,捡走当作宝贝嫡女养着也不一定。 要不然怎么能养出这样尊贵的嫡女气质? 举手投足,都是一派从容淡然、又矜贵卓绝的模样,竟是把他们侯府长大的几个姑娘,都给比下去了。 别说这几位庶出的姑娘了,就连长房的那个宝贝心肝,绛云苑中那个被当成嫡女养大的那位,也完全比不过这位。 像是浑然天成,又像是与生俱来。 根本不用去问她是什么出身,只消这样看着,便能知晓这位姑娘的出身不会差。 一时间。 众人看得目光怔怔。 就连向来懒得管长房这些闲事的叶昔,也微微睁大了些眼睛,露出惊讶的模样。 姚千云的情绪虽然不似旁人那般外放,但显然也有些诧异。 “夫人,姑娘平安回来了。”崔妈妈先哽咽着喊了这么一声。 众人听到她的声音,这才回过神。 明锦却未说话。 她在众人的注视下,也在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些她记忆中的家人。 中间站着的,自然是她的生母周昭如。 她左右两侧,则是二房的二叔母叶昔,还有三房的三叔母姚千云。 她与她们的接触,其实并不算多。 当年她回来,因心中不安,日日只知道待在那一亩三分地,哪里敢往别处跑? 祖母倒是劝她多跟二叔母走动。 但妯娌之间,就算表面再是和睦,私下也有不少龌龊。 祖母因不满周氏当年所为,本就对她多有怨言,又觉得明瑶的存在,伤了她的心,更是不喜这个长媳。 倒是二叔母,虽是庶子的媳妇,但这些年,每年都会去老君山上陪着她一起过年,倒让她们这对本无血缘关系的婆媳,关系要好过长房和三房。 不过她最开始,也的确与二叔母走近过。 那还是祖母提议的。 祖母怕她刚回到家,人生地不熟的,又担心她心里记着明瑶那点事,便让二叔母多照顾她一些。 二叔母的父亲是国子监祭酒。 国子监为太学,国子监祭酒更是其中品级最高之人,教导诸生,虽然品级不算很高,却十分受人尊重。 而二叔母幼承家学,也是极擅文赋,还写得一手好字。 明锦还与她练过一段时日的字,只可惜……也就一段时间罢了。 在被周昭如知道她竟然跟着二叔母学写字之后,她虽然明面上并未说什么,却在之后几日,每到她过去请安,和陪她吃饭的时候,就冷脸对她。 她起初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还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心里自是慌张不已。 最后还是崔妈妈与她说了这其中究竟。 她才知道那些时日,周昭如正被祖母训过。 她当时乍然知晓,再一看周昭如那副态度,自是忐忑不已。 她很喜欢二叔母,二叔母温柔爱笑,对她很好,她时常会抚着她的头发,鼓励她。 可她更贪恋母亲的爱。 血脉相连的母女之情,是谁也比拟不了的。 至少那时,她是这样想的。 所以再是犹豫,再是舍不得,她也还是切断了和二叔母的关系,她怕二叔母怪罪母亲,坏了她们两人的关系,索性便自己称病,没再去练字。 次数多了,二叔母这样聪慧的人,岂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体贴的什么都没说,只是托人送来一盒文房四宝,还有几本字帖,让她好好练字。 后来祖母没了。 二叔被派去外地,算是高升。 之后他们一家人就都留在了外面,离得太远,就连过年也没再回来过。 明锦其实也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二叔母了。 上回见面,还是她决心嫁给顾长玄的时候,二叔母拿来送给她添妆的礼物。 她知她心意已决,所以没有劝她。 她只是轻轻抚着她的头,目光慈爱地看着她,希望她能过得好。 那还是除了祖母以外,明家第一个祝福她的人。 当时她硬是忍着没有哭,笑着跟她保证,她一定会过得很好,比谁都好。 后来她回想当年,终于后悔。 她不是为自己落到那样的凄惨结局而后悔,此中恩怨后果,她早已了清。 她是后悔。 她曾因为自己的偏执,而伤害了这世上为数不多疼爱她的几个人。 祖母、二叔母…… 她们都是这世上,关心她的人。 此刻穿过时空,再度相见,明锦看着眼前这个挂着温和笑容看着她的妇人,她还远没有后来与她熟稔。 如今她脸上挂着的笑,虽然亲切,却也带着礼貌的疏离,可明锦看着她,目光闪动,还是差点掉下眼泪。 “姑娘,夫人在看您。” 身侧传来崔妈妈的声音,也重新唤醒了明锦的理智。 她终于从叶昔的身上收回视线,重新落到了周昭如的身上。 但这一番注视,不说叶昔这个当事人有所察觉,周昭如这个一直看着明锦的人,又岂会没有察觉? 回想先前面前少女看着叶昔的样子,周昭如的心里就有些不舒服。 她只当少女是认错了。 她是把叶昔当成她了,才会涌动那样的情绪。 但她刚刚看到少女时,心里所涌动的那些激动和热烈,也像是被一盆冷水当头一浇,渐渐有些熄灭了。 这也让周昭如,这会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了。 本想把人抱住,喊几声囡囡宝贝,说她这些年辛苦了,但心里总有些怪异,让她做不出这样的举动。 就这么大眼对小眼的看着。 周昭如在等着明锦先喊她母亲。 可明锦并没有喊,她不仅没喊,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周昭如,重新垂着眼眸。 旁人见她这样,虽然心里着急,但也只当她是近乡情怯,有些紧张了。崔妈妈心疼身边的姑娘,忙主动上前调和道“姑娘怕是太激动了。” 周妈妈也跟着说道“姑娘为了早日回来,可以与家人团聚,一路颠簸,都没怎么好好歇息过,这会恐怕是累了。” 听着这一番话的明锦,内心轻轻唔了一声。 说真的,她这一路歇得挺好的,除了赶马车的时候,坐得折腾了一些,但路上不管是吃吃喝喝,还是睡觉,她其实都挺舒服的。 但她知道,周妈妈这是在替她说话。 她自然也不会傻到去揭穿周妈妈的话,便任由她们替她圆了谎。 周昭如一听,果然不满的情绪消退许多,取而代之的,是看到明锦纤瘦的模样时,真情所流露出来的心疼。 她什么都没说,终于上前,一把抓住明锦的手。 这一触碰,倒是许多记忆都纷涌而至了,幼时牵着她的手游园逛街,看着她小小一个人,拿着捕蝴蝶的东西,追逐蝴蝶,跑来跑去,笑语之声传遍整个院子。 每次她有什么好东西,都会跟拿着宝贝似的,一副献宝样,拿来先给她看。 就连那次元宵佳节,她走丢的那一天。 她也是看到了一串漂亮的珠花,拉着人,想去买来送给她当生辰礼物。 过往记忆,一下子如惊涛骇浪一般,汹涌地充斥住周昭如的脑海。 周昭如看着明锦,忽然泪如雨下,她突然伸出双手,用力环抱住眼前的少女,才一抱住,就是一句压抑不住的哭声“我的儿啊!” 第15章 见礼 被周昭如抱住的时候,明锦第一个反应,就是皱起眉,想推开周昭如。 她从前最贪恋这个怀抱,如今却让她触之生恶,但听着身后传来的陪哭声,还有面前这一堆神色各异的人,明锦手抬起,又放下。 好在这个怀抱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很快,身后陪着一起哭的崔妈妈,就先哽咽着声音,劝说道“夫人,先进去吧,外面太阳晒,姑娘身子弱,经不住这么大的太阳。” 虽然已经快八月了,但大暑才过,正是最热的时候。 旁边叶昔也跟着说道“是啊,大嫂,先进去再说吧,瑶……”叶昔也下意识想用她原本的名字,来称呼明锦,但想到长房那一堆破事,还有那个仍在绛云苑中住着的人。 不知道长房究竟是什么安排,她一个外人也不好多说,便先看着明锦,笑着喊了声“嬿嬿”。 这个名字倒是没被抢走。 或许是因为这个小名,当初是母亲所取,而这些年,她这位长嫂和母亲的关系是越来越差,倒是没把这个小名用在她那个宝贝心肝的身上。 “嬿嬿一路奔波,恐怕也累了。” 周昭如这才反应过来,她这会倒是满心满眼都只有明锦,松开之后,仍用力攥着明锦的手,生怕不握住,明锦就又要不见了。 她就这样抓着明锦的手,一路往里走去,也不顾身份,直接拉着明锦,就让她坐在了身边的位置上。 这显然不合规矩。 但这会,谁会多说一句? 叶昔和姚千云,显然是不会说的,至于明容和玉姨娘,她们倒是不爽,但她们爽不爽,谁会理会? 其余那些庶子庶女和姨娘们,也绝不可能张这个口。 “嬿嬿,你饿不饿,渴不渴?母亲让人给你准备了,你小时候喜欢吃的糕点和果茶。” 话说到这,又怕她已经变了口味。 周昭如忙又跟着一句“还是你有别的喜欢的,母亲让人去做。” 二人中间的桌上,摆着一盘核桃糕、一盘蝴蝶酥,还有四色果干,的确都是明锦小时候喜欢吃的东西。 茶碗里的,也不是茶,而是冰镇过的橘子茶。 澄黄色的汁液,果粒分明,揭开茶盖,碎冰拂面,明锦走了一路,这会也的确是有些渴了。 她虽然不喜周昭如等人,也厌恶与他们虚与委蛇,但她也不至于因为讨厌他们,就苦了自己的口欲。 没必要,该吃吃该喝喝。 她没有一点犹豫,端起茶碗就喝了一口。 炎炎夏日。 这一口冰镇过的橘子茶入口,那沁人心脾的冰凉之意,简直直击灵魂,让明锦这一路长途跋涉过来的燥热之意,都消散了许多。 “怎么样?好喝吗?” 就是耳边周昭如依旧叽叽喳喳,吵得人有些烦心,不过明锦还是点了头,说了一句“还不错。” 周昭如因为这一句话,高兴不已,其余伺候的女婢、妈妈,也都喜笑颜开。 只有明容看着上座明艳的女子,嗤之以鼻。 装什么? 又不是不知道她以前都在哪里,做什么?伺候人的玩意,倒是到他们面前来拿乔扮贵女了。 明容在心里腹诽不已。 她以前不喜欢明瑶,觉得她一个小乞丐,凭什么能扶摇直上,成为侯府嫡女? 要是早知道大伯母这么疯,当初她就直接跑过去了,保不准那当了十年侯府嫡女的,就是她了! 那么如今她早就嫁给高门大户,当那边的管家少夫人了。 运气好一点,保不准她都能直接嫁给顾长玄…… 那个绛云苑的女人会有如今的好日子,不就是因为成为了明瑶? 凭什么她这么好命! 明容因为这个原因,一直都看不顺眼明瑶。 可如今这个女人回来了。 明容照样也不喜欢,觉得她装模作样,烦人的很。 明容看他们讳莫如深的,一直喊她的小名,突然想起来,她现在还没拿回自己的名字和身份呢。 也不知道大伯父和大伯母会怎么做? 明容觉得之后的日子,肯定有不少好戏看,最好这两个人闹得不可开交! 让她渔翁得利! 明容这样想着,忽然又觉得不烦了,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那边崔妈妈也在劝周昭如,让姑娘先见见家里人了,认个脸,也免得以后见生。 周昭如这会心情很好。 身边少女长得这么像她,又出落得这么好,血脉相连,她自然喜欢,手都不肯松开。 要不是崔妈妈喊她,她恐怕能这样握着她的手,看她一天。 “嬿嬿,这是你二叔母,这是你三叔母。”周昭如拉着明锦的手,亲自与她介绍起来。 她言笑晏晏,话语之间,十分骄傲。 明锦看她这样,不由想到前世。 那会周昭如可没这么主动,看到她虽然也高兴,但也尴尬,让崔妈妈带她见了人,便匆匆让她休息去了。 她也懒得理会她这突如其来的骄傲和满意,是因为什么。 起身的时候,明锦就顺势从周昭如的手里,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周昭如看着忽然落空的手,又见明锦毫不犹豫先走到了叶昔的面前,柔声喊她“二叔母”。 周昭如心里隐隐有些不自在、不舒服。 但看着不远处少女柔顺的模样,她又有些高兴,跟她想象的糟糕不同,她的女儿出落得很好。 左右那个地方,除了家里人和袁家人以外,也没人知晓。 颍州袁家的那一支,为保命、不惹麻烦,自然是不会说这些的。 家里就更加不会说了。 世家大族,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会让自己过不去? 等夜里侯爷回来,再好好与他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安排出来个地方,让嬿嬿这十年的失踪,有个正途。 周昭如想着这些。 那边叶昔和明锦也已经见过面了。 叶昔起初对这个女孩,并无太大的感觉,明锦走丢的时候才六岁,她对她,虽然有些小时候的记忆,但经年累月的,也早就淡了。 可刚刚女孩看向她的眼睛。 那其中涌动的,那股让人说不清的情绪,叶昔看不懂那是什么,却天然对眼前这个女孩子感觉到了一丝亲切。 这会她握着明锦的手,正轻轻拍着她的手背,说着她辛苦了,又安慰她“现在回到家了,以后就安生了,你二哥之前还跟我问起你,想见你呢。” “不过他这几日,跟你弟弟阿让还在国子监上学,你们还得有几日才能见面。” “等你二哥回来,到时候二叔母亲自下厨,邀你过来吃饭。” 明锦自是笑着应好。 在这明家,除了祖母之外,她最喜欢的就是二叔母一家了。 无论是风趣的二叔,还是温柔的二叔母和二堂哥,都是她很喜欢的人。 她曾经不止一次,希望成为他们的孩子。 如果她是二叔、二叔母的孩子,她的那一生,肯定过得不会那么糟糕。 二叔和二叔母肯定不会让别人代替她,二哥也肯定会护着她,不让她受人欺负。 叶昔见少女眉目弯弯,自然更生欢喜。 她倒是明白周昭如刚才为什么不肯松手了,这样一个软乎乎的宝贝女儿,谁舍得松手? 不过周昭如还在前面看着,她也不好表现得太过,虽然心有不舍,但她还是笑着拍了拍明锦的手,和她先招呼道“去跟你三叔母问好吧。” 明锦又答应了一声。 这才转身去给姚千云请安。 她跟她这位三叔母,是真的不怎么熟悉。 只知道她是光禄寺卿姚昌丰之妹,未出嫁时是闺中典范,可惜运气不好,嫁给了她那个宠妾灭妻的三叔。 性子刚硬、不得丈夫宠爱、膝下又无儿无女,以至于她这些在明家过得十分冷清。 明锦前世与她接触不算多。 但当初,她被人从鞑靼接回来,明家唯一来探望的人,便只有她这个三叔母。 虽然当时她在病中,昏昏沉沉,但事后知晓,明锦心中还是十分感激。以至于此刻看着这个面容冷肃,手握佛珠轻轻捻动的妇人,她亦是与人微微欠身,嗓音柔软地喊了一声“三叔母。” 姚千云感觉出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善意,一时不由奇怪地看着她。 但见少女垂眸,她也看不出什么。 姚千云便也没多想,让身后碧落上前把人搀扶起来,只同人点了头,便没再多言了。 周昭如看着这副场景,心里一时又有些不爽。 她既不喜欢自己的女儿,与叶昔太亲近,但又不满姚千云这副爱搭不理的模样。 所以在明锦起来之后,她就立刻说话了。 “嬿嬿,过来坐。” 第16章 好戏 屋子里的长辈就这么两个。 其余都是一些庶出的,与明锦同辈的人,还有一些根本上不了台面的姨娘,周昭如自然不会让自己的女儿主动去与他们见礼。 他们可没这个身份。 明锦也没这个打算。 她跟姚千云又主动欠了欠身,便重新往自己的椅子处坐了。 等明锦坐下。 其余人就由崔妈妈帮忙介绍起来。 从长房这边先开始。 最开始介绍的是明笙。 她是陈姨娘之女,也是明锦的五姐。 明笙被喊到之后,便立刻站起了身,她看起来有些紧张,双手紧攥着帕子,也不善言辞,起来之后,匆匆与明锦见了礼,轻轻喊了声“妹妹”,便低着头,没有别的话了。 她实在性子怯懦。 就这么一会功夫,她的脸就悄悄红了起来。 明锦对于自己这个五姐的印象,其实并不算深刻。 明笙沉默寡言,平时在家里也都是深居简出,和她的姨娘一样。 何况她今年已经十七了。 正是待嫁的年纪。 明锦记得前世她进府之后没半年,明笙就嫁人了。 她嫁的那个人,是太仆寺丞董延家的次子董之尧。 太仆寺丞位于正六品,负责各边卫所的马政,听命于兵部,也算是明元渡的手下。 这董延如何,明锦记不大清了。 但这董之尧—— 明锦倒是对他有几分印象。 这董之尧也是国子监的监生,与二哥是同窗,在国子监中的品性也算是不错,是那种任谁提起来,都挑不出错处的大好青年。 明锦前世见过他几面,那是个见人先三分笑的青年。 当初明笙嫁人的时候,任谁看见她,不得说她运气好?说周昭如是个好主母,连给一个庶女安排的夫婿都这么好。 但事实真的如此吗? 那董之尧真是什么好人吗? 那个表面上与人为善的青年,私底下却是个极度阴郁的变态,外头早早就养了女人不说,听说还折腾死了好几个,平时有什么不高兴的时候,就爱拿鞭子抽人。 嘴里更是不知道说过多少人的坏话。 明锦的那位堂兄,因为与他是同窗,正巧,成绩每次还都要高他一截,更是被其恨得透顶。 只不过当年这事爆发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几年后了。 当时明笙嫁进董家已经两年了,也有了女儿。 毕竟也没惹出什么大事,那几个弄死的女人也都被遮掩过去了,明家也就没说什么,只不过平日与董家相处的时候,难免多了些尴尬。 为着这个缘故,之后明笙也就不怎么回家了。 那个时候,陈姨娘也已经没了,明锦与她相处本就不多,明笙深居简出,嫁人之后更是很少出门,她又有自己的事,虽为同父异母的姐妹,但一年下来见的面,恐怕还没其余人多。 明锦不知道,当初董之尧被明元渡警告过之后,对明笙是不是好了一些?但记忆中一次宴会上碰面,明笙看着倒是比从前还要缄默一些。 从前她虽然也不善言辞,但眼睛里面总归还是带着些光亮的,之后却连那点光亮都没有了。 或许是因为明锦打量的时间太长了,长到不仅明笙和陈姨娘开始觉得不自在起来,就连周昭如也看了过来。 “嬿嬿,怎么了?” “没。” 明锦顺势回过神,与明笙点了点头,喊了声“五姐”。 明笙总算是松了口气,腼腆地朝明锦露了个笑,就又坐下了。 之后崔妈妈又跟明锦介绍了,许姨娘所出的明景怀。 明景怀在家中行九,是明锦的九弟,他虽然年纪小,说话倒是落落大方,起来之后,便规规矩矩给明锦行了一礼,喊了声“姐姐”。 明锦也与他点了头。 再之后,就是三房的姐弟俩了。 崔妈妈先介绍的,是四小姐明容。 明容是玉姨娘的第二个孩子,和玉姨娘一样,她长得十分明艳,性子也十分张扬,被崔妈妈点名,就笑着起来喊明锦“六妹妹,好久不见呀。” 她说完,忽然“哎呀”一声。 像是说错了什么似的,明容忙拿手捂住了嘴巴,只露出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带着些张惶失措的样子。 其余人哪里不知道她是为何如此? 原本气氛还算不错的屋子,忽然就变得静默起来。 周昭如的脸色,几乎是立即就变得难看了起来。 有些事,她虽然没有明说过,但侯府上下,谁不知道?刚才长房这边无论是明笙,还是明景怀都规规矩矩的,并没有点破。 偏三房这个小贱蹄子不安好心! 周昭如愤恨不已,早知如此,就该让这对母女俩,待在自己屋子里去! 叶昔的脸色也不好。 只是她这个身份,倒也不好说什么。 姚千云倒还是那副老僧入定的模样,她既不去理会明容的放肆,也没帮明锦说什么,好像发生什么都与她无关一样。 玉姨娘则是焦心不已。 她也爱看热闹,但自己这个糊涂女儿,难道不知道有些热闹不能随便看吗? 现在家里最忌讳什么,这个蠢东西是不知道还是什么? 她们私下说说笑笑也就算了,哪有人直接挑破,还往正主面前挑事的? 玉姨娘急得不行。 要不是身边还隔着一个明景宵,屋子里又这么多人,怕被周昭如枪打出头鸟,她真是恨不得重重拍她一下胳膊,让她分清楚场合才好! 得罪了姚千云没事,这就是个废物点心,不值一提。 可得罪了周昭如—— 这可是他们侯府的女主人,就连三爷到了她面前,都得低头。 她要真做什么,以后他们娘仨可如何是好? 玉姨娘心里担忧不已,一面压着嗓音,低斥一般,喊了一声“四小姐”,一面主动起身,与明锦赔笑行礼道“姑娘,我是三房的玉姨娘,擅长女红,您以后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妾身。” 她这一番卖弄投诚的话,总算是让周昭如的脸色好看了一些。 不过周昭如也不想自己的宝贝女儿,去搭理这样的人。 跌份。 她淡淡说了一句“行了”,又让曹妈妈把另外的人都介绍了。 明容没讨到什么好,倒是落了一堆白眼和不满,她一脸气愤地去看明锦,本以为她会觉得难堪,未想她依旧风平云静地坐在那边,脸上没有一点异样。 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她也朝她这边看了过来。 这冷不丁四目相对,看着那双眼睛,明容也不知怎得,就是觉得自己被看得,身子都忍不住僵了一下。 她有点不由自主地撇开脸。 等到反应过来自己都做了什么,明容又有点难堪起来,她竟然被这个刚回来的破落户,震住了。 她自觉丢了脸面,但此刻再想扳回一城,显然已经没机会了,只能气得攥紧手里的帕子,死死咬住唇。 明锦见那边明容面露愤愤,也懒得跟她计较。 这明容素来就是这么个脾气性子,有点心机和手段,又热衷挑事,最爱看她跟明瑶的热闹。 说她聪明,也不聪明。 真聪明的人,怎么会在这样的场合,说这样的话? 摆明着是给周昭如难堪。 周昭如岂会不记恨她? 但要说她蠢吧,从前明瑶几次想要利用她来挑事,倒也没见她上过一回当。 “你大哥如今在羽林卫,今日在宫里当值,你弟弟还在国子监上学,都得过几天才能回来。”身边传来周昭如的声音。 明锦点点头。 她对这对兄弟俩如今在哪,并不关心。 她的表情显出几分漠然。 但落于周昭如的眼中,却当她是因为先前三房那个小贱人的话,心里不安、难过了。 她心中又对三房那个小贱蹄子生了恼,面上却不好表露什么,只又放缓了声音,与明锦说道“你今天刚回来,也累了,娘带你先去歇息,有什么,咱们之后再说。” 她说完,便主动与旁人发了话“嬿嬿今天刚回来,也累了,吃饭什么就改日再说。” 其余人原本就是来当陪客,顺道跟明锦见个面,认个脸,这会听周昭如这么说,自是不会反对,便都先告辞了。 周昭如也不似前世那般,随意指个人送明锦回屋,而是打算亲自陪着人回去。 只不过她心里也尴尬。 明锦小时候住的那间绛云轩,如今已经给瑶瑶了。 “娘给你重新找了间屋子,那里院子外头有一片荷花池,你以前不是最喜欢采莲蓬吗?回头娘让人给你摘莲蓬,煮莲子汤喝,这个季节的莲子,甜着呢。”周昭如一概不说为什么换房子,以为这样搪塞过去,也就没事了。 但她心里,其实还是很害怕,怕身边少女会主动问起原因。 真要问起,她倒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总不能实话实说,说那房子给瑶瑶了。 那嬿嬿会怎么想? 还好。 身边少女并未开这个口,周昭如也就悄悄松了口气。 这一路,周昭如亲自替明锦介绍起家里,却始终未曾提起明瑶的存在,也没问起关于她失踪的那十年。 这两件事,像是忽然成了不可言说的禁区,周昭如并不愿去戳破,破坏如今的这一份美好。 就这样假装什么都没有。 明锦心中觉得她可笑,仿佛不去说,就什么都没事,其实不过是自己欺骗自己。 但她也懒得开这个口。 任由周昭如掩耳盗铃、粉饰太平。 何况周昭如不说,自然会有人说,明锦目光扫过一处熟悉的地方,果然瞧见那边树后有个人影。 虽然和前世不同。 但跟明瑶打了那么几年的交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有着什么样的手段,明锦岂会不知? 她知道好戏马上就要开场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段时日的日子,过得实在太无聊了一些?明锦竟对这马上发生的事,产生了一点点期待。 周昭如跟其他人,倒是都还没有察觉。 她们依旧笑盈盈跟明锦说着话,介绍着四周,直到一个人影匆匆从前面过来。 曹妈妈先皱了眉。 周昭如听到动静,也下意识先皱了眉。 她最厌烦不懂规矩的人,但在瞧清来人是谁之后,她一声训斥却又压回了喉咙口,转而蹙着眉问起来人“千蓉?你怎么在这?” 话刚说完,瞧见千蓉通红的眼睛,周昭如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声音也变得急迫起来“你眼睛怎么是红的?发生了什么!” “夫人,姑娘、姑娘她晕倒了!”千蓉哽咽着说道。 “什么!” 周昭如当即变了脸,身子都忍不住晃了一下。 她几乎是立刻就松开了明锦的手,大步往前走去,待被曹妈妈喊了一声,她才回过神。 回头看,她刚回来的女儿、那个与她十分相似的女儿,还站在原地,而其余女婢、奴仆也都在看着她。 每个人的脸色都不算太好,倒衬得明锦面色自若、愈发明艳动人了。 “嬿嬿……” 周昭如看着明锦,百口莫辩,甚至还有些张口结舌。 明锦看着她,倒是一派自如,也没有因为周昭如先前那毫不犹豫地松手离去,产生什么异样的心情。 早知如此,她又岂会难过? 她甚至连一点怅然若失的感觉都没有。 心怀所念,才会怅然,可她对周昭如,还有明家这半数家人,早就看的透透得了。 此刻被周昭如这般看着。 看着她眼中的紧张、无措,明锦甚至还笑了起来“是您捡回来的那位姑娘吗?听人说了一路,我倒也有些好奇。” “既然来了,那就去看看吧。” 她说完,反客为主一般,主动往前走去,倒让一群人惊愕失色,完全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第17章 明瑶 谁也没想到,明锦竟然会是这么个反应? 眼见她大步往前走去,都与周昭如擦肩而过了。 周昭如看着那个婀娜苗条的身影,几乎是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嬿嬿!” 她当即喊道,因为过于着急,都破了音。 明锦却像是毫无所察一般,回过头,迎着周昭如紧张的神情,她眨了眨眼,像是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般,如常问道“怎么了?” “你……” 周昭如张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余人看着母女俩,就更加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就连崔妈妈这会也住了嘴。 “是我不能去吗?” 明锦忽然放轻了声音,眼睫微垂,倒显出一副孤苦伶仃的可怜来。 她原本就生得好看。 此刻这般模样,便愈发显得柔弱可怜了。 别说周昭如本就对她心怀愧疚,恐怕就是个陌生人,瞧见她这样,都得被激发出保护欲。 果然,周昭如下一句就是“什么话?” 周昭如哪里舍得自己的女儿这样自怨自艾?当即蹙眉反驳道“这府里哪有你不能去的地方?” 她就是觉得还没到那个时机,怕嬿嬿和瑶瑶这会碰面,两边都不舒服。 但她看着远处的少女,又忍不住想。 瑶瑶最是乖巧,嬿嬿看着也很乖,或许能体谅他们也不一定?回头她们碰面,也许能成为很好的姐妹呢? 到时候他们一家人团团圆圆,皆大欢喜,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 这样想着。 周昭如反而变得乐见其成起来。 她主动走上前,笑着挽住明锦的胳膊“娘只是想让你等下,娘跟你一起进去。” 身后众人看到这幅画面,也如转危为安一般,重新笑了起来。 只有来回话的千蓉,看着母女俩挽臂进去,脸色不由变得苍白起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变成这副样子,可她一个小丫鬟能说什么? 甚至还被曹妈妈她们抢了位置,落到最后去了,也就错失了给明瑶先通风报信的机会。 绛云苑中。 明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她已经做出一副病中的样子,面色潮红躺在床上,额头上还枕着一块湿润的面巾。 不确定能不能喊来母亲,她面露担忧般往外看。 千霜服侍在她床前,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便温声安慰道“夫人向来疼您,知晓您病了,肯定会来看您的。” “母亲是疼我,但我毕竟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以前也就算了,如今那个人回来了,我这心里总有些不安。”明瑶说着说着,还紧咬住了唇。 如若不是心生担忧,她也不至于做出这样的戏码。 可是只要想到,今日外面,曹妈妈把人迎进来的阵仗,还有刚刚派人去窥看来的情况……明瑶这颗心就有些不安、不定。 她想起刚才女婢来回的话。 “那位姑娘回来时当真好大的排场,被曹妈妈、周妈妈她们簇拥着一路过来,竟然一点都不生怯。” “夫人在外面就把人抱住了,还拉着人上了上座,一直握着那位的手,不肯松开。” “……长得也好看,与夫人看着很是相似,但还要青出于蓝一些。” “现在外面全是在夸赞那位的好话,没一个说那位不好的。” 如果不是因为这些话。 她也不至于,在知道母亲亲自领人去明月苑的时候,故意喊人出去,做了这么一出戏。 她是真的害怕了。 所以在明知道这样做,会让人不喜、会惹人厌烦的时候,但她这一时半会也有些顾不上了。 这一个半月,她张惶失措、辗转难眠,直到今日,心中的忐忑更是抵达了顶峰。 她不知道家中会怎么安排她。 虽然母亲和兄长、还有阿让,一再与她保证,什么都不会改变,她们还是他们的好女儿、好妹妹、好姐姐。 可明瑶如何能信? 直到前阵子收到周妈妈送来的信,知道她这十年的处境,明瑶才安心一些。 那样的地方待过的人,就算有清白,也是耻辱,她还记得,当时父亲、母亲收到信之后,那长达一刻钟的缄默。 她以为自己胜券在握。 就算那个人回来,她也还能做她尊贵的侯府小姐。 哪想到那人竟一点陋习都没有,一来就引得众人臣服,即便她在侯府待了十年,都没有这样的本事。 明瑶想到这,不由变得更为慌乱了。 “怎么还没来?” 心跳犹如鼓点,她在十足的不安中,又够着把脖子,不住往外看去。 千霜刚想劝,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些请安声,立刻变得喜笑颜开起来,她压着声音与明瑶说道“姑娘,夫人来了!” 明瑶也是一阵激动。 她连忙让人看自己如今的模样,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都好,没什么不妥的,您且好好躺着就行。”千霜小声同明瑶说道。 明瑶放了心,安安心心躺好了。 另一边,千霜听到进来的动静,还有周昭如的声音“好好的,阿瑶怎么会晕倒?你们都是怎么照顾她的!” 千霜低着头给人问安,自然也就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站在周昭如身边的明锦。 明瑶也就再次错失了这个情报。 她未语先落泪,伴随着一阵阵的咳嗽声,明瑶沙哑着嗓音,红着一双眼睛与周昭如说话“母亲别怪她们,是我不小心晕倒了,其实没什么大碍,偏她们多事,非要去请大夫,竟然还惊动了你。” 明瑶一边说着话,一边去看周昭如。 这一看,却愣住了,衣着华美的妇人身边,竟站着一个同样衣饰华美的少女,那少女长得与母亲十分相似,此刻两人正交臂站在那边,一看便知晓她们是亲母女。 明瑶愣住了,甚至忘记了继续流泪,就这么呆滞地看着前面,看着明锦。 周昭如倒是真的疼她。 看她小脸苍白,脸颊却有诡异的潮红,立刻松开明锦的手走了过去,坐到明瑶的床前,伸手去探她的额头。 “这么烫,还想着不请大夫?你在想什么?”她言语之间,颇有些责怪,倒让明瑶也终于回过神。 明瑶此刻心里还如惊涛骇浪一般,一时呆怔着,忘了与周昭如说话。 好在周昭如这会也顾不上她,转过头问起千霜、千蓉“去请大夫没?” 两个丫鬟的心里同样震惊无比。 不过还算有些分寸,闻言,忙回了“已经派人去请了。” 周昭如听完,稍稍安心了一些。 但屋内的气氛却十分诡异,明瑶主仆三人,这会谁也没有主动开口说话。 虽然该请的人,的确请来了,但境况却与她们想的完全不同。 说一句天差地别也不为过。 尤其是明瑶—— 她这会看到那个与母亲十分相似的少女时,不由变得更加慌乱了,心跳犹如鼓点,原本是装病,但这会,她倒是真的有些头晕目眩了,摇摇欲坠了。 不过这会倒是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 周昭如还想着她们姐妹能好好相处呢,这会知晓已经有人去请大夫,便打算先让两人见面。 “嬿嬿。” 她回过头,语气十分亲昵地和明锦打招呼“你过来。” 眼见少女应声而来,形态得体、容貌明艳,周昭如心里更是止不住高兴。 这一路走来,周昭如原本以为,嬿嬿看到那绛云苑三字,会不高兴,但她始终未说一字。 不知道她是不记得了,还是体贴没问。 但不管是什么缘故,周昭如都很是欣慰,自己这个丢失的女儿能这般体贴,她也愈发觉得这事不难处理了。 瑶瑶毕竟被她养了十年,乖巧听话不说,还是她那段灰暗岁月里唯一的寄托,要不是瑶瑶,恐怕她现在不是疯了,就是死了。 而且长子和幼子也十分喜欢瑶瑶,她自然舍不得让瑶瑶离开。 但嬿嬿也是她的骨血。 她的心情,她自然也得照顾到。 所以这事只能先这么搁置着。 可如今,周昭如十分有信心,她觉得她这两个女儿一定能和平共处,至于身份和名字,之后可以再讨论。 反正不管是什么身份,她们都是她的心头肉。 看着少女走到身边。 周昭如握着她的手,想介绍瑶瑶给她认识。 “这是阿……” 但那个熟悉的称呼,迎着少女突然看过来的明亮眼睛,一时竟有些难以吐出。 她下意识迎着明锦的注视,改了称呼“这就是周妈妈与你提过的那个女孩,这些年,多亏了她,娘的病情才能好。” 明明是在替她说话。 但明瑶一听这话,脸色还是立刻变得灰败起来。 那个女孩…… 她的心里忽然变得更加紧张起来了。 尤其是察觉到一抹实质的目光,轻飘飘的落到她的身上,那股紧张就变得更为强烈了。 她能感觉到那个人在看她,但她却不敢与她对视。 早知她会来,她绝不会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才见面就先输了阵仗,尤其是被人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明瑶更加觉得自己被她碾到了尘埃里。 想不顾一切去看,却又不知为何,心生怯意,只能又轻轻咳嗽起来,露出一副病容。 这一顿咳嗽,却比先前还要猛烈。 咳得她眼冒泪花,脸颊也更红了,也终于引得周昭如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她的身上。 “怎么咳这么厉害?” 周昭如面露担忧,一时间,倒是顾不得让她们姐妹互相说话了。 她紧蹙着眉,满面担忧,一面说话,一面轻拍明瑶因为咳嗽而背过去的身子,其实也是明瑶这会不想面对明锦。 千霜、千蓉也立刻装出一副,明瑶病情很是严重的样子,一会端水、一会递帕子的。 她们起初想请明锦让开的。 但被明锦那双眼睛看着,又着实不敢说出这样的话,只能自己绕道而行。 从始至终,明锦就如壁上观一般,围观着。 她岂会不知道明瑶是在做戏?从来都是这样,只要明家人把注意落到她身上一点,明瑶就得折腾出一点事,不是病了,就是摔了。 这点招数,变着法子,翻烂了做。 明锦开始觉得是巧合,后来看出她的诡计想揭穿她,明瑶却用一句话轻飘飘就击败了她。 “招数不在新,有用就行。” “事实证明,明锦,爹娘兄长他们就是更加关心我,只要我说一声疼,他们就完全忘了你。” 明锦不信。 直到有一次,她被明瑶推下水。 明瑶则装出一副要救她的模样,跟着跳进了湖中。 事后她们俩人被人救起。 她的母亲、她的兄长、她的弟弟,全都围在明瑶的身边,直到看到明瑶没事才想起她。 那时她看着明瑶挑衅的笑容,像是被刺激一般,指出她是被明瑶推进湖中的。 她说得言之凿凿,可没有人信她。 在明瑶泪眼汪汪的摇头下,所有人都觉得她疯了。 最后她还被她的母亲关进了祠堂里,让她面壁思过。 那次之后,她彻底明白了明瑶说的那些话,她开始躲着她,想着只要不正面交锋,就能没事,可明瑶却变本加厉一般,开始作秀说她害她。 而那些不信她的家人,却都信了明瑶的话。 想到前世,他们看向她时日益加深的厌恶,明锦忽然觉得有些无趣。 没意思。 原本还以为能有什么新花样,其实也不过是这些老把戏。 明锦当然知道,她要是想,也能引起周昭如的关心,这辈子周昭如对她的态度,明显跟上辈子不一样了。 何况凭她如今的手段…… 她要是想,明瑶又岂会是她的对手? 可有什么意思呢? 得到他们的关心,又能如何? 她又不靠那点东西活着。 像是觉得没劲,明锦忽然索然无味地回过头,她谁也没说,就在这乱哄哄的屋子里,毫不犹豫地往外走去。 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和人,全都抛到了身后。 明瑶不是那么想要明家人的关心,想要这稳固的明家女的地位吗? 她不用抢,她想要就拿。 不过这辈子能不能拿好,就要看她的本事了。 她不会主动与她抢,但也不会再当一次被人肆意欺负的傻子。 第18章 闭门羹 还是崔妈妈先发现了明锦的离开。 眼见少女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她当即就变了脸,张口想喊姑娘,但见少女走得很快,没一会就走出了屋子,她追着走了几步,没能追上,又只能先行住口。 回过头。 望着周昭如的方向。 崔妈妈原本想同她说一声姑娘这会的情况。 但听那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有夫人那紧张关切、急吼吼让人快去看看大夫到哪儿的样子……知道这会是喊不动夫人了,崔妈妈又只能先无奈闭嘴。 怕姑娘一个人,也怕姑娘伤心难过,崔妈妈自是不能放任她一个人离开的。 而且姑娘刚回家,又不知道住哪里,这样离开,她能去哪儿呢? 心里担心,崔妈妈见那边热火朝天的,也就没跟周昭如说什么,径直先跟着明锦往外走去。 她年纪大了,脚力和精力都没有年轻人好,一路气喘吁吁,小跑着走出屋门,总算是看到了已经走到院子里的姑娘。 满院子的奴仆见明锦一个人出来,都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只能干站在一旁,远远看着她越走越远。 而少女头也不回地走在院子里。 她形单影只一个人,看着很是孤单寂寥,但脚下的步子却始终没有停顿。 这一刻,崔妈妈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变得很害怕。 她怕少女真的头也不回要离开这,离开这个刚回来的家了。 心中的害怕,驱使着崔妈妈在急促滚烫的心跳声中,冲着明锦离开的背影,大声喊道“姑娘!” 崔妈妈说着,还急急往前追跑了几步。 明锦听到她的声音,倒是止步回过了头,见她气喘吁吁地跑来,明锦甚至还体贴地伸手扶了一把。 “妈妈怎么出来了?”明锦笑着问她。 看着眼前言笑晏晏、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少女,崔妈妈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觉得自己刚才可能是想多了。 姑娘并没有要离开。 只是这份害怕过去,她这心里却愈发替姑娘感到难过了。 姑娘这样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有这样的经历啊。 但她毕竟只是为人奴仆的,主子如何,她一个做下人的,又如何能说什么? 张口想哄劝开解,可看着少女这张明艳无暇的脸庞,她却愣是说不出一句话。 心里却是忍不住责怪起六姑娘。 什么时候病不好,偏要在姑娘回府的时候病?夫人看不出,但她们这些旁观的局外人,哪里会看不出这点心思和伎俩? 六姑娘这就是故意的。 知道夫人要走这条路,所以故意当着姑娘的面,要把夫人抢过去。 这其中缘故,究竟是为了让姑娘看清家里的情况,还是想让夫人多疼她一些,一次来维持自己的地位,崔妈妈暂且不知。 但她心里对此还是感到十分不喜。 偏偏这样拙劣的伎俩,夫人还真的被六姑娘哄骗住了,做出冷落姑娘的事情来。 就连这会姑娘走了都没察觉。 也难怪姑娘会独自一个人离开了。 崔妈妈在这心里打着鼓,一会责怪明瑶不懂事,一会又忐忑不知道该怎么开解姑娘才好。 这般犹豫着,倒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明锦岂会不知道崔妈妈在想什么?她无意为难她,也懒得多说里面那对母女的事,她先看着崔妈妈开了口“我累了,妈妈先带我回房歇息吧。” “好好好。” 崔妈妈一听这话,倒是先松了口气。 不管如何,还是先离开这边再说吧,等回头,她再同夫人好好说说,让夫人来好好安慰下姑娘,免得姑娘真以为自己被冷落了。 “奴婢扶您过去。” 她说完,亲自扶着明锦往外走去,试图给明锦找回脸面和场子。 她毕竟是周昭如的亲信,在外面也代表着周昭如的脸面。 她在与不在,相差还是很大的。 崔妈妈也是故意这么做的。 府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今日姑娘才回府,就被六姑娘抢走了夫人,这事只怕都不用一炷香的时间,就能传遍整个侯府了。 家宅大,人多,就不好管。 崔妈妈可不想姑娘一回来,就被人暗地里穿小鞋,做出什么拜高踩低的事。 果然,才走出绛云苑。 崔妈妈就看见外面站着不少人,正在往这边东张西望着,只不过瞧见她们出来,又全都一个个埋下头,做出一副恭眉顺眼的样子。 这要不是姑娘还在这,崔妈妈早就要一个个训斥过去了。 但看着身边的姑娘,崔妈妈实在不愿她一回来,就看见这么多腌臜事。 她也只能先忍着,转头和姑娘说起好话来。 “您的院子就在前面,离夫人处也不算远,那里的东西物件都是夫人亲自给您挑的,样样都是好东西。” “院子里伺候的那些人,也都是夫人给您挑选的,全都是家里的家生子,您不必担心她们不听话。” “不过贴身伺候的大丫鬟,夫人还是打算等您回来之后,让您亲自挑选。” 崔妈妈一面扶着明锦往明月苑走去,一面替周昭如找补说着话,以此来告诉姑娘,夫人不是不疼她。 夫人也是很盼着她能回来的。 明锦却没什么兴趣。 和前世差不多的话,并无什么新意,她有些兴致缺缺。 不过关于这个大丫鬟的人选—— 明锦暗自思忖,前世她回到侯府的时候,的确有过两个大丫鬟,一个叫做盈月、一个叫做杏月。 这两人,其实都是明瑶暗地里,指派过来的。 明瑶从一开始就在她身边布好了棋子,她平日有个什么动静,明瑶都能第一时间知道。 虽然都是些小打小闹,但明锦最看不惯吃里扒外的人,后来正好有机会,就把这两个人弄走了。 不过那个时候,她早就得罪了府里的若干人,也不得明元渡和周昭如的喜爱。 明瑶胜券在握,也已经用不着她们传递消息了。 她们恐怕也乐得离开。 这辈子,这两人是否会如期而来,明锦暂时还不知道,但关于这个大丫鬟的人选,她心中倒是早有人选。 前世华岁是后来才到她身边伺候的。 她与她相依为命,明为主仆,却更像亲人。 可以说,在祖母死后,华岁就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每一个她艰难的时刻,华岁都陪在她的身边,不离不弃。 只不过这个时候,华岁应该还没进侯府。 明锦心里暗暗思考着。 她倒是知道华岁现在在哪里,但怎么把华岁弄进侯府,又怎么弄到她身边来,这倒是个问题。 她心里思考着这些事情,一时便没注意到崔妈妈在说什么,直到耳边传来崔妈妈疑惑的声音“姑娘?” 她才轻轻眨了下眼睛,像是什么事都没有一般,笑着看向崔妈妈“怎么了?” 看着身边笑容依旧,却不达眼底的少女。 原本替周昭如说着好话的崔妈妈,沉默了一会,最终还是没有脸,继续再开这个口,而是说起别的“奴婢就是想与您说,您平日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回头只管同屋子里的丫鬟说,她们会送去厨房的。” “明日还会有专门的绣娘过来给您量体裁衣,您喜欢什么样式、颜色,都可以与她们说。” 明锦颔首,表示知道了。 之后崔妈妈还说了许多事,但看出明锦的心情,倒是没再替周昭如说什么好话。 …… 另一边。 早就安排好的大夫,总算是到了。 明瑶那呼天抢地的咳嗽声,也终于是慢慢消停了下来。 周昭如松了口气,把位置让给大夫,由他诊脉,她也总算有时间歇口气,去做别的事了。 “嬿……” 她想起自己的女儿。 回过头,正想同她说话。 但屋子里只有随行的女婢,自己的女儿却不见人影。 周昭如皱起眉,还以为嬿嬿在哪里坐着,便站起身走了几步往两旁看去。 可不管她怎么找,都未寻见那个少女的踪影。 周昭如终于有些慌张了,她忙问起随行的女婢“姑娘呢?” “姑娘……” 几个女婢察觉出周昭如的怒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压着嗓音,如实与人回道“姑娘走了。” “什么!” 周昭如面露震惊。 “什么时候走的?”不等她们开口,周昭如又气道,“你们是死人吗?姑娘走了,也不知道同我说一声!” 周昭如说完,便准备抬脚往外走去。 可始终观察着周昭如动向的明瑶,岂会放她走?她好不容易才把母亲留下,要是母亲就这样追着那个女人走了,日后旁人会如何看她? “咳咳咳——” 又是一阵猛烈急促的咳嗽声从身后传来,也止停了周昭如原本要离开的脚步。 周昭如也是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有一个女儿要照顾。她又回过头,走过去,去问给明瑶看病的大夫“到底怎么回事?瑶瑶的咳嗽怎么会这么厉害?” 那大夫是家里的府医,姓陈。 陈大夫早就收了明瑶给的好处,自然知道该怎么回。 这会顶着周昭如的询问,他站起身,如实同人回道“姑娘只是忧思过重,积于心肺,才会如此,只需好好静养,不忧无虑,就能痊愈。” “忧思过重?” 周昭如面露愕然,不解道“好端端的,瑶瑶怎么会忧思过重?” 这话,陈大夫自是不好回,旁人也不敢回,但周昭如很快就想明白了。 她把视线重新落于床上的少女。 少女躺在床上,苍白的小脸,这会不咳嗽了,连先前的潮红血色也没有了。 周昭如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床上躺着的少女,最近明显瘦了许多,脸颊消瘦的,让下巴看起来更尖了,也衬得那双眼睛更大了。 黑白分明的眼珠。 不像从前那样,总是盛着清浅柔软的笑意,而是带着不安和慌张,见她看过去,少女看着她怯生生喊了一声“娘。” 短短一个字就喊得周昭如心软了。 想到记忆中那个,总是软着声音喊她“娘”、无论何时都陪伴再她身边的女孩子。 周昭如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说不出。 她轻轻叹了口气,坐到了床沿上,握住明瑶的手,无奈说她“你这丫头,娘不是跟你说了,什么都不会发生,你还是娘的好女儿,你怎么……” 见少女眼中立时又涌出泪水。 周昭如只好住嘴,先替人擦拭起眼泪。 千霜、千蓉见此,总算是松了口气,二人领着陈大夫往外走,名为开药方,其实是把这处地方让给母女俩,好让她们说体己话。 她们自然也带走了周昭如带来的那些人。 免得她们留在这边胡说八道,破坏姑娘和夫人的关系。 周昭如带来的那些人,起初自是面露犹豫,不肯离开,但见夫人坐在那与六姑娘软声说着话,模样和从前一样,也没再提起姑娘,她们犹豫一番,到底也不敢再打扰,跟着千蓉、千霜先往外退去。 明瑶余光瞥见空了的屋子,才算是彻底松了口气。 她听周昭如絮絮叨叨说着,让她安心,让她好好养病,只一味小意点头,软声答应着,可她眼眶还是很红,声音也还是很低。 看起来很可怜,很柔弱。 周昭如看在眼中,自是怜惜不已。 到底是疼爱了十年的女儿,虽然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但这一份朝夕相处的感情却也不是假的。 她没再说明瑶什么,只让她好好歇息,别想太多。 明瑶一应答应了。 体己话说了几句,明瑶看着面前的妇人,见她又开始目光涣散起来了。 知道母亲这是又是想起那个女子了,明瑶心下又是一紧。 她面上未显,还是装作那副可怜柔弱的模样,藏在锦被下的手却紧紧攥着。 攥得手指和皮肉都开始生疼起来。 “母亲是在想嬿嬿妹妹吗?”明瑶软声问道。 “啊?” 周昭如回过神。 迎着少女的注视,她倒是没犹豫,点了点头“是,你妹妹才回来,我却……” 周昭如双眉微蹙,也觉得这事自己做的实在不对,不管怎么样,她也不该冷落了嬿嬿才是啊。 嬿嬿头一天回来,她就这样…… 也不知道嬿嬿会怎么想? 虽然她不是故意的,但周昭如还是很担心。 明瑶的心情变得越发糟糕了,胸腔像是被厚重的石头按压着,沉甸甸的,让她透不过来气。 但她还是红着眼眶,一脸愧疚地跟周昭如说道“都怪我,是我不对,我回头就跟嬿嬿妹妹道歉去。” 她说着说着,又轻轻咳了起来。 周昭如一见她咳嗽,哪里还想得到别的?当即又皱了眉,劝说起来“这事与你没关系,你好好休养,别想那么多。” “至于嬿嬿——” 周昭如略作犹豫,才说“嬿嬿这么乖,我回头去跟她好好说,她肯定能理解的。” 她还做着一家人能和睦相处的美梦,也觉得自己两个女儿,日后肯定能好好相处。 是的。 嬿嬿那么乖,肯定不会生她的气。 对此,明瑶没有发表意见,只做出听话乖巧的模样。 只不过在周昭如喂她喝完药,急匆匆离开之后,她那张扮作可怜的脸,就立刻沉了下来。 她用力攥着被子。 看着周昭如离开的方向,就连生气,她也不敢如何发作,只能把手心攥出一个个血红的指甲印。 而明锦。 明锦早就睡了。 在周昭如看完明瑶,急匆匆赶过来的时候,她在明锦的屋门前,吃了个闭门羹。 第19章 怨怼 崔妈妈站在房门前,压着嗓音,同匆匆赶过来的周昭如小声说道“夫人,姑娘刚睡下不久。” 周昭如一听这话就蹙起眉。 她不自觉往里面看了一眼,但面前是正厅,哪里瞧得见睡在里间的明锦? “怎么就睡了?” “我进去看看她。” 周昭如说完,就想着直接进屋,但步子才往前迈出一步,她又面露犹豫了,停在崔妈妈面前,她小声沉吟道“……算了,嬿嬿奔波这么久也累了,我还是待会再来看她吧。” 她其实也不知道这会进去看到嬿嬿能说什么。 若嬿嬿睡着,她什么都说不了,若把嬿嬿吵醒了,她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她自知今日伤了嬿嬿的心,与其这样进去,扰了嬿嬿休息,还不知道能跟嬿嬿说什么,还不如先行离开,回头想好了再和她说。 “你在这看着,嬿嬿要是醒来了,就立刻派人来与我说。”周昭如走之前,这样交待崔妈妈。 崔妈妈自然没有不应的,忙点头答应了。 眼见夫人离开,她才转身回屋,掀起里间的锦帘往里看,少女躺在床上,没有动静。 崔妈妈只当她这是已经睡下了,也就没进去打扰,自觉地又放下了手中的锦帘,去外间候着了。 她没有发现。 她这刚放下锦帘,原本躺在床上的明锦就睁开了眼。 明锦眼中清明,没有一点睡醒后的样子,显然从始至终,她都没有睡着过。 她猜到周昭如会来。 这样做,也不过是懒得跟周昭如,继续虚情假意罢了。 有人在的时候,装装样子也就算了,这私下,她是真的懒得跟他们虚与委蛇。 这会身边无人。 她又睡不着,索性看起这间熟悉又陌生的屋子。 明锦双手枕于脑后,一边看,一边开始放空起来,毕竟是住过一年的屋子,说不熟悉是不可能的。 但要说真的熟悉,其实也就那样。 或许是因为,她过往时候从来没能从明家人的身上,真正地感受过温情和亲情,她在这个地方,其实一直都没有什么归属感。 嫁人前是这样。 嫁人后,就更加不用说了。 那时,周昭如觉得她抢了明瑶的好姻缘,对她心怀怨愤,在她嫁给顾长玄之后,甚至都不准人过来打扫她的屋子。 她既知此事,之后也就没再回来住过。 每每年里年节,那种不得不回来的日子,她和顾长玄登门拜访,吃过饭,她也没想过要回自己的屋子看看。 顶多去下祖母的旧居,故地重游一下…… 说起来,顾长玄倒是比她与明家人的关系,要更好一些。 每次她在明家人身边,如坐针毡的时候,顾长玄都能温和地顾全大局,和明元渡、周昭如笑着说话。 把他们捧得开怀大笑。 那会她还天真地以为,以为顾长玄是在保全她的脸面,如今想来,顾长玄哪里是为了她? 他明明是为了他的宝贝明瑶,讨好他心上人的双亲。 唇边泛起一抹讥嘲的笑,但明锦的心里,却依旧如一池平静的湖水一般,没有一点涟漪。 这辈子,好像改变了许多,周昭如的态度就能说明一切。 还有府里其他下人…… 今天这么大的阵仗,就算被明瑶中途抢走了周昭如,其实也没什么。 周昭如这急忙忙过来,那些有眼色的,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但明锦还是觉得兴致索然,没什么心情,也懒得去想以后该怎么与他们相处。 争争抢抢的,实在太累了。 何况为了一群不值当的人,费这些心思,实在没什么必要。 直到想到祖母和华岁,明锦这颗心才终于有了点温度。 不管如何,回到明家,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按照前世的时间线,祖母应该过几日就要回来了,还有华岁……她要是记得没错的话,华岁现在应该还在井儿胡同做工。 华岁不是京师人,她是从山东那边逃过来的。 她那些亲人,看她是女子,就想着把她卖给别人家当妾,换些钱,好给家里补贴做家用。 他们要华岁嫁的那个人,按照年纪,都能当她爷爷了。 是他们县里的一个富商。 有点钱,十分好女色,尤其喜欢年轻漂亮的女孩子,给了华家人二十两银子,就打算把华岁买走了。 那富商最擅长折磨人,尤其是折磨一些年轻漂亮又没什么背景的女孩子,每年从他们府里被抬出来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华岁自然不肯,就想法子逃了。 明锦不知道,她是怎么一路从山东跑到京师的。 两人后来相依为命的那些日子里,她曾问过华岁,但华岁当时只是沉默,在她关切的目光下,又笑着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跟她说。 她最常说的一句话就就是“都过去了”。 不过明锦猜想她一个小姑娘,能逃到京师,肯定不容易,这期间受过的委屈和苦楚,恐怕比她只会多,不会少。 上辈子两人偶遇于半年之后。 那时她满心委屈,跑到一处地方,想着无人可以好好发泄发泄,没想到,正好碰到同样在哭的华岁。 同病相怜。 虽然是陌路人,倒也有了一起躲雨的情分。 后来,明锦又跟华岁见过几次,知道华岁被她做工的那个掌柜看上,便把她带进了明府。 她那会虽然不受宠,又遭人嫌弃,但带一个丫鬟进门还是容易的。 不过这辈子,她实在等不了那么久了,也不想等。 华岁一个小姑娘,又是外来人,身上还没什么身份凭证,就算吃了亏也无处去说。 她后来那个掌柜,看着也不是什么好人,还是得早些找到华岁,把她带到自己身边,好好照顾,她才能放心。 想着这些事情,明锦倒是真的有些昏昏欲睡了。 她在这睡得安然。 明瑶那边的气氛却显得十分诡异。 周昭如走前,曾嘱咐明瑶好好歇息。 但发生这样的事,明瑶如何睡得着? 她靠在床上。 手指曲起放在唇边不住啃咬着。 这是她小时候做乞儿时,留下的陋习,这些年她在侯府谨言慎行,一直都没怎么犯过。 今日却因为心中的焦乱,有些忍耐不住。 很快,那水葱般的手指,就被她咬出了一个个贝齿印子。 密密麻麻,十分明显。 千霜、千蓉张口想劝,但看她面色,又有些不敢,只能呆站在一旁,等候明瑶的吩咐。 “哥哥和阿让什么时候回来?” 直到听到明瑶询问,两人才忙开口答道“小少爷还得过三天才能回来,大少爷的话,按照休沐的时间,应是后天,只是不知道会不会被别的事耽搁。” 明景恒如今在羽林卫做活。 羽林卫是圣上亲卫,虽说有旬假,但有什么突发状况,假期被取消,或者延后也是常有的事。 明瑶一听这话,心里不由更加打起鼓来。 若是哥哥和阿让在,她还有点胜算,怕就怕,他们还没回来,她就要被人抢走身份了。 虽然母亲再三与她保证不会有事,什么都不会改变。 但她也从来没有跟她应允过,那个女人回来之后,她还能继续做明瑶,做侯府的六小姐。 她已经做了十年的明瑶了。 这让她怎么接受有一日,她又被换了身份? 做侯府的六姑娘,和其他姑娘,那差别实在是太大了。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她不是明瑶。 但只要她一日还在这个位置,还叫这个名字,别人就依旧会多看她一眼。 但如果有一天,不再是明瑶了…… 那个回来的女人成了明瑶,成了侯府的六小姐……这样的举动,无异于是在告诉别人,那个女人才是侯府的那颗明珠。 只要明珠回来,她这颗废棋也就用不上了,以后任谁都能欺负。 “不行!” 想到先前母亲急匆匆离开的样子,明瑶还是没法子坐以待毙,她忙沉声跟千蓉交待道“你想个法子出府一趟,别让人发现,去国子监找到天新之后,让他把我今日晕倒的消息,透露给阿让。” 哥哥在宫里,没法传递消息,但阿让那边,还是好找的。 她急匆匆说完,见千蓉还发着呆,不由蹙紧眉毛,丢下一句“还不快去!” 千蓉也知道这事的重要性。 何况像她们这样的丫鬟,和主子的荣辱全系在一处,若是主子出事,她们也落不到什么好。 千蓉不敢耽搁,匆匆答应一声,便往外跑了。 见她离开,明瑶像是忽然卸了一身力气,满头大汗的,又重新往后躺了回去。 千霜见她这副模样,忙又去绞了一块帕子,小心翼翼地替人擦拭起额头,边擦,她边还安慰道“姑娘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您是夫人的心头肉,世子和七少爷也都喜欢您,他们肯定不会坐视不管的。” “可是还有父亲……”明瑶靠在引枕上,一脸虚弱,看着倒是真有几分病恹恹的样子。 这下倒是不用为了装病,故意去折腾自己了。 她如今这副模样,任谁看着,都知晓她不好了。 明瑶敛眸想着。 父亲最重视血脉传承,对她也只是一般。 以前那个女人没回来,也就算了,如今她回来了…… 父亲真能继续让她坐稳这个位置吗?明瑶这心里实在没什么底气。 千霜想到侯爷的为人,一时半会,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忽然,明瑶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猛地睁大眼睛,用力抓住了千霜的手腕。 “那封信……”她嘶哑着嗓音问道。 她的力气很大,千霜吃痛,却硬是忍着没有惊呼出声,听明瑶询问那封信,她忙又安慰道“您别担心,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的。” “孙妈妈已经告老还乡了,山高路远,除了奴婢和千蓉,没人知道您曾经拿过那封信。” 明瑶听到这话,才算是彻底松了口气。 她又重新靠了回去。 但就这么一会功夫,她的额头和身上,便又再次渗出汗了,湿哒哒的黏在身上,让人很不舒服。 但明瑶这会,哪里还顾得上去换衣服? 她说的那封信,就是明锦当初寄回家中的那一封。 其实她比明家人,都要更早的知道明锦的存在。 门房的孙妈妈是她的人。 她那回收到颍州送来的信,因为不知道是谁寄来的,怕有什么问题,便打开看了一番,待瞧见到里面的内容,孙妈妈便急匆匆跑来与她说了。 明瑶至今还记得那日,她看到那封信时,她的震惊和无措。 好像天地都开始变得旋转起来,而她的双耳犹如失聪一般,除了嘈杂的嗡鸣声,她什么都听不到了。 孙妈妈让她把这封信瞒下来。 颍州路远,那人又在别人家当奴婢,只怕一时半会回不来。 至于之后该怎么做,可以再看,但至少不能让家里知道,真正的明瑶,其实还活着。 她要是还活着,那她这个替身还有什么用? 明瑶那会手足无措,下意识就这么做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失踪十年的人,竟然会突然出现…… 她以为这事能这样瞒下来,她还想过要不要派人去颍州看看,或是在门房安插好人,免得再被打个猝不及防。 可明瑶没想到,某日父亲回到家中时,忽然让人去门房查信。 那阵仗大的,好似丢了什么重要信件一般。 明瑶当时自然是被吓了一跳,以免东窗事发,她即便再不甘心,也只能让人把信重新放回去,佯装出被人不小心遗落的模样。 之后就是家里,知道那个失踪了十年的人没死的情况,再之后,父亲和母亲派人去了颍州…… 她这颗心,就再也没有安定过。 “十年了……” 明瑶靠在床上,无神的,睁着眼睛,似呢喃一般,哑声说道“她为什么没死,她为什么还要回来?” 句句呢喃响在屋中。 千霜听得心惊肉跳,她张口,想让姑娘小心些,怕隔墙有耳。 可看着姑娘此刻的脸色,这一句小心又不敢说,只能暗自盯着外面,以免有什么不懂事的人,忽然进来,听到了这些不该听到的话。 明瑶靠在床上,回忆着这十年。 最初来侯府的那几年,明瑶日日担心,生怕第二天睁开眼,属于她的荣华富贵就又不见了,她又要变成那个随意被人欺凌的小乞丐了。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这侯府小姐做得越来越稳当。 不管是府里还是府外,他们都知道她是明六姑娘,她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中心,所有人讨论的目标。 她进过宫。 她的才学和女红,受人夸赞。 她是许多士族豪门择儿媳的标杆。 满京师的贵女,谁不爱跟她玩?无论那些人私下怎么看她,明面上,她们都只有艳羡她的份。 有时候,就连她自己都开始以为,她就是侯府的六姑娘,她就是明瑶……那个记忆中的小乞丐,只不过是她的一段梦。 年龄越长,她就再也没有担心过。 家里都放弃找那个人了,她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恐怕真正的明瑶,早就死了。 这个侯府,恐怕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落在人贩子手中的下场。 她甚至还在寺庙,偷偷供奉了一盏长明灯,那是给明瑶的。 她心中,其实很感激明瑶。 如果没有她。 如果没有那块玉佩,她又怎么会有如今的身份和地位呢? 她还曾向佛祖祈求,祈求那个可怜的明瑶下辈子可以投个好胎,别再那么可怜找不到家了。 可为什么! 为什么她都这么虔诚了,她还是回来了! 明瑶想到这,那张清秀脆弱的脸上,还是没忍住抹开了一抹怨毒和狠厉。 她不该回来的。 她不该回来的! 第20章 明景让 明景让这几日看着有些恹恹的。 家里马上又要多个人,虽然是他名义上的亲姐姐,但明景让还是觉得别扭,很别扭。 他虽然跟那个人是龙凤胎。 要算认识,这世上,恐怕没有人比他们认识的还要早。 他们在娘胎里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了。 记忆中,他们也有过很开心的时候,从小一起长大,日日都待在一起,怎么会不开心呢? 但十年了…… 他早就忘记她的存在了,也记不清六岁以前的那些回忆了。 对他而言,明瑶就是他的姐姐,是陪伴着他长大,每日都待在他身边的人。 至于那个人…… 或许她刚走丢的那几年,他有想过她,也去找过她。 但小孩子能有什么记性? 时间长了,身边又有个差不多年纪的人,每日陪着你一起玩着,就算从前再好的感情,也都慢慢淡了。 何况阿姐对他是那样温柔、体贴。 在家里,恐怕再也没有人比阿姐对他更好了,在对他好这件事情上,就连爹娘和大哥都比不上。 从小每次他犯事,要挨打的时候,阿姐永远第一个站出来保护他。 真的逃不过责罚,阿姐也会陪他一起挨罚,或者在他罚跪的时候,偷偷来看他,给他带吃的,陪他说话。 他的阿姐是这世上最好、最温柔、最善良的人。 何况阿姐曾经还救过他,对他而言,阿姐是他的救命恩人。 七岁那年—— 他那会还不喜欢阿姐,心里也还记得那个人。 他记得那会他总欺负阿姐,觉得是她抢走了那个人的身份,抢走了母亲对他的关爱。 每次看到她,他都会欺负她,不是故意扯她的头发,就是故意绊倒她,让她出糗。 然后他就会被母亲训斥。 有一次,他实在太生气了,索性直接离家出走,想着去找那个人,也正好让家里人和他娘都着急一下…… 可他一个小少爷,平时去哪里都带着人,哪里知道自己一个人出去该怎么样? 没带钱。 就连东西都买不起。 他其实就出去了一会就后悔了。 想着等回趟家,拿完钱再继续离家出走,没想到他会碰到跟那个人一样的事。 他也被人贩子盯上,想把他掳走。 虽然他机灵,跑得也快,可他一个小孩子,哪里比得过那些大人? 很快他就被人抓住了。 那个时候,明景让是真的知道害怕了。 他怕自己也会被掳走、被卖掉,或者被杀掉。 那个人被掳走之后,家里其实经常有人私下讨论她的现状,他听的多了,知道这世上有些变态还喜欢吃人,尤其是吃小孩。 他当时怕得哭天抢地、嚎啕不止。 阿姐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原来她先察觉到了他的离开,怕他出事,她一路跟了出来,是她发现他差点被人贩子带走,也是她从人贩子的手里把他抢出来。 为了带他离开,阿姐还因此挨了人贩子一棍子。 现在是看不出来了。 但明景让始终记得,她当年满脸是血的样子,现在阿姐的头发下面,也还有一块很大的疤。 有时候天气下雨,或者天太冷的时候,阿姐还经常会头疼。 反正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欺负过阿姐,他是明家第一个承认她的人。 对明景让而言。 他、爹娘、大哥、还有阿姐,他们就是这世上最好的一家人。 现在突然又要多一个…… 这个人还很有可能,挤掉阿姐如今的位置。 想到前几日,他来国子监前,去探望阿姐,阿姐脸上那藏也藏不住的愁容,明景让这心里就有些烦躁不安。 又一次翻来覆去。 明景让一会把头往左边侧,一会又往右边侧,反正就是不肯好好坐。 十六岁的少年,虽然穿着一样的蓝白色的监生衣服,但明景让英俊的相貌,即便处于这几十号人中,也显得十分出挑。 上面的先生看了他好几眼,还故意咳嗽了几声。 见明景让还是那副老样子,讲书的老先生吹胡子瞪眼,但也懒得跟这个学生计较了。 国子监中的监生,也不是每一个以后都会走入仕的路,参加科考,报效家国。 也有像明景让这样家中殷实,被迫来国子监中读书的大少爷。 反正现在这个班就是个少爷班。 老先生习惯了,见明景让没反应,他也懒得说什么,自顾自讲着课,等讲完,他就立刻抱着书离开了。 没有多留一点时间,连搭理都懒得搭理一声。 对此一概不知的明景让,连已经下课了,都没注意到。 还是被人拍了肩膀,他才回过神。 明景让皱着眉回过头。 窗外阳光洒落在他的身上,少年的相貌十分英俊、好看,一双眼睛,则长得和明锦十分相似。 虽然都是桃花眼。 但姐弟俩,显然都没有桃花眼该有的多情潋滟。 姐姐明锦,一双眼睛,看着冷清淡漠,不笑的时候,那双漆黑的眼睛,就跟雪夜一般。 弟弟明景让则是天生的不好惹。 看人的时候,都是乜着看的,十分张扬和欠揍。 他如今心情不好,就连面对自己的好友,也还是那个欠揍的态度,语气不好问道“干什么?” 郑一祁虽然跟明景让一起长大,但也不知道明家的那些事。 明家还未往外告知这个消息,明景让也没跟他说,他自然也就不知道明景让那个失踪了十年的姐姐,已经被找到了,甚至已经回来了。 他只是觉得奇怪。 自己这个兄弟,最近不知道怎么了,每日病恹恹的,他问了几次也不肯说。 他心里实在好奇,也担心他,怕他出事。 这会,他也没理会明景让恶劣的态度,皱着眉,张口就问“你到底怎么了?” “刚才徐夫子往你这边,不知道使了多少眼色,还故意咳嗽给你听。” “你倒好,还是老样子,我看回头,徐夫子又得跟叶祭酒告状去了。” 明景让一脸冷淡。 “随便。”反正这破学,他也不想上了。 但关于郑一祁问的怎么了,他却没有多说一个字,甚至很是不耐烦地问郑一祁“还有别的事没?” 他这会正烦心着呢,不是很想跟郑一祁说话。 “你——” 郑一祁皱眉。 他也是少爷出身,看明景让总是这个态度和德性,他也有些生气了。 爱说不说! 当他稀罕听呢! 他刚想说话,外面忽然有人喊道“明少爷,你家小厮找你。” 国子监不准学生带小厮上学,但他们这些学生,平日都得住在国子监中,总得有人伺候。 不过平时他们没事的时候,这些小厮、随从也不会过来打搅。 这会突然听到天新过来找他。 明景让先是皱眉,待想到什么,他立刻变了脸,不等跟郑一祁说什么,他就立刻站了起来,匆匆往外走去。 “喂,明景让!” 郑一祁见他不打一声招呼就直接走了,气得在后面大声喊他。 明景让却头也不回,很快就跑得没了踪影。 看着这副画面,郑一祁更是气得不行,也懒得去管他发生了什么,他沉着一张脸,就直接坐回到了椅子上。 旁边有要好的同窗,看到明景让大步离去,忙来问他,明景让这是怎么了? 他黑着脸,双手环胸,语气也很气“鬼知道他怎么了!” 而另一边,走出玄字班的明景让,很快就在外面一座假山旁,看到了自己贴身小厮天新的踪影。 见天新面露着急,整个人在那急得打转。 明景让脸色微变,心情也变得更为紧张了。 他连忙快步走去。 “少爷!”天新见他过来,也急着喊道。 “怎么回事?” 不等他行礼,明景让就率先问道,想起先前心中猜想,他沉声问“是不是阿姐出事了?” 天新微怔,显然没想到他会猜到。 他呆怔地看着明景让。 明景让看他这样,却更加着急了,皱着眉,着急道“说啊吗,阿姐怎么了?” 天新听出他话语之间的怒气,这才赶忙回道“六姑娘晕倒了。” “什么?” 明景让瞪大了眼睛。 想过阿姐出事,却没想到这事竟会这么严重,好端端的,阿姐怎么会摔倒? 家里肯定出事了! 明景让俊脸黑沉,他想也没想,就径直往外走去,显然是不打算上今天这个课了。 天新看得一楞。 等反应过来,忙追跑过来,劝阻道“少爷,还没放学,而且今天也还没到回家的时候啊!” 可明景让哪里还顾得上这么多? 反正他在这国子监中,一直都是个刺头,该罚该训,随他去! 他才不怕! 他现在就担心阿姐,怕她出事。 明景让一边大步往外走,一边问气喘吁吁跟在他身后的天新“好端端的,阿姐为什么会晕倒?” “六、六小姐回来了。” 身后传来天新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明景让一时没听明白,皱眉,什么六小姐回来了? 六小姐不是阿姐吗? 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天新这是在说谁了! 他的脸色立刻变得更加难看起来! 二话不说。 明景让就加快了步子,如风一般,疾步往外走去。 走到马厩,他让人找来自己的马,翻身上马时,他才居高临下看着天新,冷冷丢下一句“哪来的六小姐?家里就阿姐一个六小姐!我也只有阿姐一个姐姐!” 他说着,拿起手里的鞭子往地上狠狠一甩。 地上立刻溅起一片泥土。 天新白了脸,却不敢躲,任由泥土溅到了自己的身上。 明景让则握着马缰,冷着脸瞥向天新“以后再胡说八道,这鞭子就不是落在地上了!” 明景让说完,不顾天新苍白的脸,就径直先调转了马头。 两条有力结实的小腿,用力一夹马肚,胯下那毛发黑亮的马匹,就径直往国子监外去了。 第21章 争吵 明锦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她睡醒时,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她像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中所有人都如被黑雾覆着面。 她看不清,只记得周围很吵很吵。 吵得人头疼。 所有人都在朝她伸出手,哭泣、忏悔,想努力握住她,让她别走……而她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抱着,一点点远离人群中心,把那些人一点点抛到了身后。 她不想去管身后人。 她只想去看抱着她的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她试图去看,可她始终看不清,只记得天空下着雪,男人的怀抱却很温暖。 直到看到一道曙光,眼前薄雾渐散,她下意识在男人的怀里抬起头,可就在她快看清男人的面容之际,就像是被人突然抽离了魂魄。 明锦猛地惊醒了过来。 她躺在床上,忽然睁开了眼,因为那一下的心悸,这会她还在不住喘着气。 额头也汗津津的,冒着冷汗。 尤其是看到此时这个环境,她就更加难受了。 未点烛火的屋子,十分漆黑,这让明锦的心,一时跳得不由更加快了。 这种漆黑的环境,让她又想起当年在鞑靼受过的罪。 那些鞑靼人,知晓她的身份,虽然不敢直接对她做什么,私下的耍弄却是一点都不少。 他们拿她取乐。 每日变着法子折腾她。 不给吃的喝的,那都是小把戏了。 他们还会故意把她放在密不透风、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里,一点点击破她的心防,让她害怕、崩溃。 不止。 他们还会让她待在满是老鼠的屋子里。 明锦至今都不能听见老鼠的吱吱声,每次听到老鼠的吱吱声,她都能想起,自己被关的那一个月,想起自己困得不小心闭上眼睛之后,那些老鼠爬过她的身体,啃咬她的脚趾和手指的样子。 而她醒来时惊叫不止的样子。 那段岁月,比她以前在秀丽楼的时候,还要来得可怕。 秀丽楼虽然也是个吃人的地方,但至少里面都是些有血有肉的人,何况那会她还有满娘照顾她,虽然总被人训斥,却也顶多只是挨冻受饿。 哪里会像鞑靼人那么变态。 用最原始最恐怖的方法,让她日日活在痛苦,和对未来的未知之中。 想起这些陈年旧事,明锦的心脏,突然又开始变得不舒服起来了。 全身僵硬,头皮发麻。 心脏咚咚咚咚,听起来震耳欲聋。 她捂着狂跳不止的心脏,脸色苍白,神情难看。 “来人!” 她忽然咬牙,撑起一口气,往外喊道。 外面正有人在悄声说着话,议论着她怎么还没醒,该不该直接叫醒她。 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明锦的声音,立刻有人打帘进来了。 来人正是崔妈妈。 她从明锦睡时就一直守在外面,未曾离开过。 刚从外面进来,崔妈妈这一时半会,也有些没能适应屋中的漆黑。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嘴里倒是先笑着说了话“姑娘醒了。” “正巧夫人派人过来传话,说是快到吃晚膳的时间了,侯爷也快回府了,让您收拾收拾过去吃饭呢。” 崔妈妈说完,眼睛也逐渐适应屋中的漆黑了。 看到坐在床上的女子,隔得远,又处于黑暗中,崔妈妈看不清明锦此时的模样,但见她半坐着,手捂着胸口,便心下一惊。 “姑娘怎么了?” 她一面喊人进来点灯,一面快步往明锦那边走去,近了就能发现少女汗津津的额头,还有那看着明显有些不太正常的脸色。 “您这是怎么了?魇着了?”崔妈妈面露紧张,语气也变得十分担忧起来。 正巧屋中烛火点燃,原本漆黑的屋子,也立刻变得亮堂起来,崔妈妈看着床上脸色苍白的少女,忙让人倒水。 自己则坐在一边,拿着帕子,想去擦拭明锦的额头。 可她的手才一伸过去,明锦忽然往旁边躲了一下。 这冷不丁的动作,不由让崔妈妈愣住了,她的手僵在半空,一时忘了动作。 “姑娘,水。” 直到有随侍的女婢送来温水,崔妈妈才又重新回过神。 她忙先敛起脑中那杂乱的思绪,接过茶盏,递给明锦“姑娘先喝点温水缓缓。”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崔妈妈这会的声音,明显比之前还要更为柔和一些。 明锦没说话,她接过茶盏,捧着连喝了几口,那股子急促的心跳,才终于缓解了一些。 神智也终于缓过来了。 看着身边崔妈妈,脸上那担忧不已的面容,还有眼中那即便掩藏也能窥探出几分的怜悯和心疼。 明锦知道崔妈妈应该是想岔了。 但她也懒得解释,只微哑着嗓子,安慰了她一句“我没事,估计就是赶路太累了,魇着了。” 身体疲惫的时候,就容易被噩梦缠身,只不过那个梦,要说噩梦,倒也不尽然。 她并没有在那个梦中,感觉到丝毫不适。 相反,在那个冰冷的雪天,那个男人的怀抱,给予了她许多温暖。 在那个温暖的怀抱里,她就像是置身于温泉水和春日之中,只觉得浑身遍体生暖,十分舒适,让人忍不住就想舒展身体。 心情和身体一时都好多了。 处于明亮的屋中,明锦一时未再去想那些恐怖的往事,倒是忍不住想起那个男人。 梦中那个男人,是她死后见到的那个男人吗? 可他究竟是谁呢? 明锦握着茶盏,暗自想着,却始终想不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是她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 不过看那个男人的身份,在那个时候能进皇宫,又是与顾长野他们一起来的,难不成他是顾长野的亲信? 记忆中,倒是的确听周却说过,顾长野的身边好像有个高人。 顾长野还很是信任他。 要不然就靠顾长野自己,他不可能在短短半年的时间,就直逼京师,把顾长玄逼成那个样子。 可那个男人究竟是谁呢? 他为何要带她走?他以前认识她吗? 明锦这边拧眉想着。 崔妈妈在一旁看着,只当她是又想起以前吃过的那些苦头了,她心里难过。 想到刚才姑娘那个样子,她恨不得把姑娘抱进自己怀中,又怕旧事重提,会让姑娘感到伤心。 崔妈妈只好稳住心绪,柔声先安慰了明锦一句“回头奴婢让人给您准备点安神香和安神茶,之后再让人给您准备点人参养气丸,咱们补补气血,您瞧着真的太瘦了。” 明锦轻轻嗯了一声,没有拒绝。 她现在的身体真的有些不太好,尤其是上辈子那些痛苦回忆带来的心悸,更是让她心里很不舒服。 这会心脏好像还有些不适。 她这辈子想好好活着,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活着。 崔妈妈见她脸色,这会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便又与她说起正事“对了,姑娘,刚才夫人派人过来了,让您过去吃饭。” “奴婢让人来服侍您梳妆?” 崔妈妈说到这的时候,其实心里是有些不太确信身侧的少女会同意的。 毕竟今日夫人那事,做得实在过分,也实在是伤姑娘的心。 姑娘心里有埋怨、不高兴不舒服也正常。 明锦倒是没想太多。 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环节,明锦也早就做好准备了,虽然她实在懒得跟明家人相处。 她点了点头。 崔妈妈没想到她会一点都没犹豫的同意,立刻喜笑颜开,忙让人进来伺候了。 洗漱、妆扮。 侯府精心挑选出来的人,即便不是大丫鬟出身,那也远比袁家那些丫鬟要心灵手巧多了。 很快,明锦就被装扮完了。 一个身穿紫衣留仙裙、头梳飞仙髻的女子,出现在了铜镜之中。 即便是崔妈妈这样见惯了美人的老人,此时眼中,也不禁流露出惊艳的神色。 身侧少女其实并未怎么化妆,只不过是用螺子黛修长了眉,又用胭脂带了一些气色,但也足够明艳惊人了。 “姑娘真是好看极了。” “这打眼一瞧,奴婢还以为瞧见夫人年轻的时候了。” 年轻时的周昭如是京师有名的美人。 明锦和周昭如长得也的确十分相似,只不过,周昭如长得要更加美艳张扬一些,明锦看着,则显得要冷艳一些。 要说这对母女,一个是雍容的花中牡丹,一个…… 崔妈妈下意识去想,什么样的花,才适合姑娘呢?但仔细想,竟是觉得什么花都不适合。 再名贵的花,也逃脱不了被人攀折把玩的命运。 即便是惜花之人,那也得被困在一处地方,任人赏玩。 可身侧的少女,并不像是被人随意攀折、赏玩的花,倒是更像…… 崔妈妈还在想着,忽然目光一凝,落于少女的脖子上。 那里有一道明显的伤疤。 今日刚回府时,姑娘穿着的衣裳,正好遮掩住了那处疤痕,也就让人未能瞧清。 此刻因为衣服衣领的缘故,那处疤痕就变得有些若隐若现,遮盖不住了。 这样一条明显经了几年岁月的疤痕,崔妈妈虽然不知道这是怎么来的,但也能从中想到,姑娘这十年,必定是吃了不少苦。 她看得鼻子一酸,眼眶几乎是立刻就涌出了眼泪。 不敢让姑娘瞧见,她只是在背过身前,朝身边的女婢使了个眼色。 女婢意会。 刚要往那脖子上敷粉,就被明锦出声阻拦了“好了,就这样吧。” 女婢停住手里的动作,有些无措地往崔妈妈那边看。 崔妈妈刚擦拭完眼泪,这会她已经重新收拾好心情回过头了,听到这话,她也开始面露犹豫,试图劝说明锦。 “姑娘……” 明锦神色如常,不等崔妈妈开口劝说,她先开口说道“有些东西不是遮住了,就不在了,与其遮遮掩掩,被人撞破,徒生尴尬,还不如就这样。” 她说完,便径直站起了身。 镜中,穿着紫衣华服的女子,施施然也飘飘然,她的形容得体,一看就是娇养在闺中的大家闺秀。 可她眉目冷艳,又有几分冬日寒风的肃杀味。 倒也怪不得崔妈妈不知道该拿什么花来形容她了。 即便是冬日枝头的寒梅,都没有她生得凛冽。 何况即便是梅花,也躲不过被人攀折的命运。 不适合少女。 明锦自顾自往外走去。 崔妈妈见此,自然也不好再劝,只能匆匆跟了出去。 夜已经彻底深了,院中女婢侍立,见明锦进来,纷纷弯腰欠身,恭恭敬敬喊“姑娘”。 明锦微微颔首。 自然有人在前面替她掌灯引路。 崔妈妈则陪侍在一边。 既然这样出来了,她这会倒是也没再劝说什么,只悄声与明锦说道“宫里有许多对付这种疤痕的太医,回头奴婢与夫人说一声,让侯爷下次往宫里递个牌子,请个太医过来给您瞧瞧。” 明锦对此并未说什么。 前世她回到明家的时候,因为这道疤痕,十分自卑。 她不喜欢那些人看向她的目光,也不想看到父亲、母亲每次看到这道疤痕时,忽然的静默。 不管是出于同情、自责、嫌恶,还是别的嘲弄什么。 她都不想看到。 所以她每次出门,必定要多花两刻钟的时间,为得就是遮盖住这道疤痕。 甚至后来,她都开始习惯穿那种遮住脖子的衣裳,大夏天的,倒是把自己搞出了一脖子的红疹。 可怖至极。 之后疤痕虽然清除了。 但留下的淡淡粉印,好像同样在昭告着她曾经经历过什么。 那些人该怎么看她,还是怎么看她,那些目光和言论,并没有因为那道疤痕的消失而消失。 她依旧痛苦,依旧自卑。 不过明锦如今对这些,倒是没什么感觉了。 明家人如何看她,外人如何看她,也跟她没什么关系,他们是心疼还是嫌恶,都已经引起不了她心中的波澜。 不过能去掉,也挺好。 她虽然不在意,但也实在不想成为人群的焦点。 要是每次出去,还要被人盯着议论,那其实也挺烦的。 何况她也不想让祖母看着伤心。 她轻轻嗯了一声。 崔妈妈便又松了口气。 之后一路无话,崔妈妈陪着明锦,继续往周昭如的屋子走去,快到那边的时候,崔妈妈看到那边的光亮,倒是又跟明锦笑说起来“姑娘,那就是夫人的屋子了。” “您还记得吗?” 崔妈妈笑着和明锦说起以前的事“您小的时候,最喜欢在夫人的院子荡秋千,早些时候,夫人知晓您要回来,还特地让人重新在院子里搭了一架秋千。” “待会吃完晚膳,您要是觉得无聊,还可以在那坐一会呢。” “这个时节,夜里不冷不热,吹着风也舒服。” 明锦往前面看。 隔得远,又有围墙,自然还瞧不见那架秋千。 但那秋千是什么样子,明锦倒是记得的,她甚至还记得,当初她看到那架秋千时,她的心里有多高兴。 她相信周昭如,曾经有那么一段时刻,是真的期待和高兴过她能回来。 她也因为心中的愧疚,尝试着想对她弥补。 所以亲自给她布置屋子,让人给她搭秋千。 可同样不能否认—— 在她跟明瑶之间,明瑶绝对是她的首要人选。 明瑶要是跟她一起出事,周昭如绝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明瑶。 今天的事,就是最好的说明了。 而这种事情,无论是前世,还是这辈子,恐怕还会发生很多很多次。 她无法改变,也懒得改变。 如果一份感情,需要你费尽心思、不择手段才能得到,那实在是太累了。 她已经不想那么累了。 明锦走在路上,月色与烛火同时落于明锦的脸上,一半为明,一半为暗,她的唇角掠过一抹讥嘲的笑容。 转瞬即逝。 谁也没有看清。 面对崔妈妈的满心欢喜,她也只是淡淡一笑“是吗?太久远了,我记不清了。” 崔妈妈对此倒是没觉得有什么,毕竟时间的确有些久远了。 她仍笑着,还想再说些别的话,忽然听到前面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 又或者说,是单方面的吵闹声。 崔妈妈起初未听清,只是听着那震耳欲聋的声音,觉得有些熟悉。 但又觉得不太可能。 少爷还在国子监上学呢。 她皱了皱眉。 明锦的眸光却是一动。 正好也走到周昭如的院门前了,崔妈妈直接拧着眉,问外头侍立着的小丫鬟“怎么回事?谁来了?大吵大闹,像什么样子!” 小丫鬟原本就颤颤巍巍,一看崔妈妈竟然带着姑娘已经到了,更是白了脸。 刚刚净月姐姐还想派人去跟崔妈妈说一声,让姑娘先别过来,免得碰上这个情形,彼此都难堪。 没想到人去了,竟是没能遇上,倒让姑娘还是看到了这个画面。 她张口结舌,心里张惶,一时说不出话。 而崔妈妈也已经知道,里面究竟是谁在吵了。 居然真的是少爷! 在国子监上学的少爷居然提前回来了! 七少爷突然回来,会是因为什么?崔妈妈就算拿脚指头去猜,都能猜到! 她当即变了脸。 下意识想拉着姑娘先离开,以免姑娘听到什么不好的话。 可崔妈妈的手才放到明锦的手腕上,还未把人拉走,里面的争闹声就清晰地传过来了。 “我不管!” “我只要阿姐!” “我才不管她是谁,反正我们府里只能有一个六小姐!你们要是让阿姐换了身份和名字,我、我就和她一起离家出走!” “你们不要阿姐,我要她!” 明景让气势汹汹的威胁声,毫无保留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自然,也包括明锦的。 只是相比其余人全都白了脸,脸色难看,身子都不自觉佝偻起来,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以免这场怒火,最终会危及到他们的身上。 明锦却看得好整以暇。 来了一日,总算是看了一场前世没能看到过的好戏了。 这唱戏的主人还是她的亲弟弟。 想到记忆中那个总是维护在明瑶面前的少年,明锦还觉得挺新鲜。 她就这么意兴盎然地望着里面。 她的视力很好。 她能看到明景让还穿着国子监的衣服。 她看到他涨红着脸,气势汹汹,同样,她也能看到周昭如面上的无奈和疲惫。 她似乎还在努力劝说明景让。 可明景让是什么人? 侯府的七少爷,桀骜不驯、张扬霸道,想要就一定要得到,从来只有别人给他让路的份。 明锦很期待。 这一场戏,究竟会怎么继续发展下去? 身后这时却传来一道严厉低沉的男声“怎么回事?都围在这,要做什么?” 第22章 吵闹 身后突然传来的那道浑厚的男声,让原本还在看好戏的明锦,短暂地沉默了下,脸上那点似笑非笑的讥嘲,也逐渐有些消下去了。 不用回头。 明锦也知道,这会站在她身后的男人究竟是谁。 身边的崔妈妈等人,都已经回过头,给明元渡,这个安远侯府的男主人,请安了。 那一声声恭敬,却又掺杂着担忧的问候声,在明锦的身后依次响起。 明锦还没有回头。 但她已经能感觉到,身后那道从明元渡的方向,投落到她身上的视线。 明锦垂眸。 她同样转过身,朝着明元渡的方向,低着头,轻轻喊了一声“父亲。” 她垂着眼帘,遮掩住眼中的情绪。 其实也没有多少情绪。 倒是能够感觉到,明元渡依旧在看她。 不知道他此刻心中是何想法,明锦也懒得去探究,仍旧保持着这样的姿态,站在明元渡的面前。 明锦虽然低着头。 但从明元渡这个角度看过去,还是能够看清她此刻的模样的,他的目光落在明锦那张像极了周氏的脸上,还有那鼻梁上熟悉的那粒小痣上。 脸是熟悉的脸。 可眼前这个少女表现出来的样子,却让明元渡觉得十分陌生。 自从一个月前,他收到从颍州寄来的那封信之后,许久未曾想起这个幼女的明元渡,这阵子,倒是经常会做梦梦见她。 梦中他看到的,自然是小时候的明瑶。 小时候的明瑶,爱撒娇、爱笑、爱闹,喜欢趴在他肩膀上,笑盈盈喊他“阿爹”。 那个时候,明元渡也还没现在那么忙。 膝下虽然已经有几个孩子了,但从来没有一个孩子像明瑶那样,会缠着他,会亲昵地让他抱,会要他举着飞高高。 可以说。 明瑶是第一个让他感觉到当父亲乐趣的孩子,这么多孩子里面,也只有明瑶对他有着旁若无人的亲昵。 明瑶走丢的时候,他也是真的着急过,甚至自己去各州府找过。 可他毕竟不止是明瑶的父亲。 他是安远侯府的掌家人,是周氏的丈夫,是那一大家子的当家人,他不可能真的把一颗心,全都扑到找明瑶的事情上。 何况那会周氏又生了疯病,母亲身体也不好。 所有的事都得由他去处理,他就算再惦念、再着急、再心痛自己嫡女的失踪,一切也只能以大局为重。 这些年,他一直以为明瑶死了,没想到她会回来。 这让明元渡感到十分震惊,但也十分高兴。 说到底,明瑶才是他的女儿。 失踪十年的女儿能回来,他岂会不高兴? 这阵子,明元渡经常会想,想他们父女重逢相见时的画面。 但此刻,他们父女真的相见了,但少女就这么俏生生地站在那边,她的姿态优雅恭敬,是谁也挑不出错处的模样,但她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激动,她没有高兴也没有落泪,平静的,就仿佛,他们不久前才见过。 这让明元渡忍不住皱眉。 若不是那张熟悉的面貌,他甚至无法把眼前的少女,与记忆中那个幼女重叠到一起。 “你……” 他张口说话。 声音还未全部落下,就先瞧见明锦脖子上,那道明显的疤痕。 那显然是一道陈年旧伤,带着岁月的痕迹。 “这伤是怎么回事?”明元渡皱眉,声音也有些急促。 但其实话出口时,他就已经先猜到那是怎么回事了,那样的地方,想要护住一身清白,自然只能自伤身体,才能保住一时的安宁。 明元渡心里有心疼,也有尴尬。 所以在看到眼前的少女,忽然抬头看向他的时候,明元渡竟突然有些不敢与她对视。 与少女漆黑的眼睛才对上。 明元渡便下意识先撇开了脸,避开了与她四目相对。 空气好像都变得安静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低沉的男声才又重新响起“我明日想法子给宫里递折子,看看能不能给你找个太医处理一下。” 说完。 他又轻声安慰了明锦一句“放心,不会有事的,以后也不会……有事了。” 这一番话,既是宽慰明锦疤痕可以去除,也是在告诉她,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这要是前世的明锦,这会肯定早就感动得眼泪汪汪了。 但如今的明锦,对此却只是淡淡应了个是,并没有感恩戴德的模样。 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明元渡相处。 比起周昭如明面上的偏爱明瑶,其实明元渡那些年对她和明瑶,一直都算得上是一视同仁。 甚至明元渡对她,其实比明瑶,要更好一些。 有时候周昭如训斥她的时候,他还会主动替她帮腔,好让她躲过周昭如的惩罚和训斥。 她曾一度以为,他是爱她的。 就算她的母亲不爱她,可她的父亲应该是爱她的。 那时,甚至之后好几年,她都是这样想的。 所以她才会在那样的时候,还拖着一身病体去给明元渡庆生。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原来在大乾准备派人去接她的时候,她的父亲曾主张将她赐死,以此来保住她作为大乾四皇子妃的清白。 明锦忘了那时自己知道这件事时,她是什么反应。 但即便到了现在,她想起这件事,还是觉得手脚发麻,浑身僵硬,甚至忍不住想吐。 这让她实在没办法,给明元渡一个好脸色。 她只能低着头沉默。 明元渡见她这个态度,忍不住皱起眉。 他平日公务繁忙,对自己那一众子女,也没什么时间关注,除了长子之外,其余几个孩子,他平日交流的都不算多。 但他这么多子女,无论是寡言胆怯的明笙也好,还是最小的景怀,就连脾气最大的明景让,面对他的时候也都是恭恭敬敬的,有问必答,有时候还会体贴地慰问他几句。 从来没有一个子女像眼前的少女一样,沉默寡言到,让人竟有些不知道该与她说些什么。 是因为才回来,不适应? 还是…… 明元渡拧着眉,以一种审视般的打量,看着面前的明锦。 不过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别的东西分散了。 屋内那对母子,还未察觉到他们的到来,在短暂地哄劝之后,明景让还是不满意,又开始大吵大闹起来。 “说来说去,你们不过是觉得那个女人吃了这么多苦,觉得她可怜,想要弥补她!” “但凭什么!” “当初又不是我们把她弄丢的!” “这么多年,我们也不是没找过,凭什么她一回来,就理所当然地要抢走属于阿姐的东西!” “你们只想着她可怜,可你们有没有想过阿姐?” “阿姐要是被抢走身份和名字,以后她要怎么继续在这个家里待下去,外面的人又会怎么看她?” “我不管,反正你们要是把阿姐的身份和名字给她的话,我就、我就带着阿姐离开,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明元渡听到这番话,终于明白为何面前的少女会这样了。 他的脸,几乎是唰得一下就沉了下来,没有多话,他黑着一张脸,大步往屋中走去。 “放肆!” 崔妈妈等人看着明元渡离去的身影,还有那一道重责声,脸色几乎立刻变得苍白起来了。 她们颤颤巍巍,想跟进去,却见明锦还站在一边,以一种若有所思的目光,看着里面。 崔妈妈看不懂她眼中的情绪。 虽然担心里面的情况,但她还是先打起精神,以一种温柔哄慰的语气,压着声音,与明锦先说了一句“姑娘,要不奴婢先扶您回房?” 如今这样的情况,实在不适合让刚回家的姑娘就这样进去,要是回头姑娘跟少爷直接闹起来,就不好了! 明锦听到这话,把视线重新收了回来。 她看着崔妈妈,脾气倒是很好,还笑着问她“妈妈觉得我现在这样离开,就合适吗?” “这……” 崔妈妈面露犹豫,一时竟也有些答不上来。 最后还是在少女温柔的注视下,作罢了。 这情形,无论姑娘是离开还是留下,都一样,离开虽然能避免直面接触交锋,但今日之后,姑娘和少爷的隔阂,恐怕也是散不掉了。 侯爷就在里面…… 想必少爷看到他,也会收敛一些吧? 而且说到底,姑娘才是少爷的嫡亲姐姐,或许待会姐弟俩见面,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呢? 保不准少爷会喜欢上姑娘,都不一定呢。 崔妈妈想着这些,心里倒是又重新拾起了信心,没再多劝,看着少女抬脚进去,她也立刻跟了进去。 屋内,看到明元渡出现,周昭如和明景让母子俩都有些意想不到。 周昭如原本要对明景让的训斥,在看到黑着脸出现的明元渡时,立刻化为紧张和担心。 明景让的脸色也微微变了一下,他也不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他张口想说话,但到底还是有些畏惧明元渡,便嗫嚅着两片嘴唇,撇开脸,没有立刻说话。 “侯爷,您回来了。” 周昭如先跟明元渡打了一声招呼。 刚想替明景让说话,就看到跟在明元渡身后进来的少女。 在这个时候看到嬿嬿,周昭如的心情就不止是担心了,她还有些尴尬。 她怎么也没想到,嬿嬿竟然会来得这么快,刚刚她不是让人去阻拦嬿嬿过来了吗? 怎么人还是来了? 不知道嬿嬿都听到了多少,周昭如的心里,一时变得十分忐忑起来。 “嬿嬿……” 她走过去,想跟明锦说话,想告诉她刚才那一切都是小让胡说的,想让她别放在心上。 但明元渡看着跟进来的少女,想到刚才在院门前的时候,少女表现出来的冷淡,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未等周昭如说话,他就立刻对着明景让发作起来了“谁让你说那样的话的?” “混账玩意,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究竟谁才是你的姐姐!” “还敢拿离家出走威胁我们,我们平时就是这样教你的?现在立刻马上跟你姐姐道歉!” 明元渡的这一通发作,倒是让明锦颇为诧异。 她没想到,明元渡竟然会让明景让给她道歉,这是前世从未有过的事。 是什么让这一切发生了改变? 明锦不知道。 但她也不想知道。 她只是往明元渡那边看了一眼,但明元渡此刻却并未看她,而是仍旧沉着一张脸,怒视着明景让。 至于明景让—— 最初看到明元渡的害怕过去之后,他又开始恢复原状。 面对明元渡的训斥,他跟从前一样,不发一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直到听到明元渡让他认清谁是他的姐姐,还要让他道歉的时候,明景让的脸,几乎是一下子就绷不住了。 他也黑了脸,冲着明元渡喊道“我的姐姐就一个!” “还有,凭什么让我给她道歉,她算——”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明景让就被气势汹汹走过来的明元渡,打偏了脸。 这一记巴掌声十分响亮。 明景让那张被打偏的脸上,几乎是立刻就出现了一道明显的巴掌印。 伴随着女婢嬷嬷们的惊呼声,周昭如的惊叫声也跟着响了起来。 “明元渡,你做什么!” 周昭如看着幼子脸上的巴掌印,立时就顾不上别的了,她惨白着一张脸,转过身,扶住幼子的胳膊,关切地嘘寒问暖,哪里还记得刚刚自己也是要训斥幼子的? “小让,怎么样?没事吧?能听得到娘说话吗?” 周昭如一边问明景让,担心他出事,一边又红着眼睛回过头去看明元渡,没好气地冲他喊道“儿子就算有错,你也不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他啊!” 明元渡开始也在震惊,震惊自己竟然会动手打明景让。 嫡幼子虽然乖张不驯,但他以前也从未这样打过他,他有些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 但见周氏护着那小子,冲他嚷个不停,余光一瞥,那个才回家的女儿独自一人站在门外,形单影只,并未进来。 明元渡目光忽然一凝,心里也立时变得冷酷起来。 他收起了自己的手,把打过明景让的那只手,攥成了拳头样式,看着周昭如怒声训斥道“慈母多败儿!” “你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听听他刚刚说的都是什么话!” “还不该打他?” “我看这臭小子就该动一顿家法,才能老实!” 明景让刚才被打得耳朵一阵嗡鸣,除了那嘈杂的嗡鸣声,其余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这会才好受一些。 听到明元渡的这番话,明景让俊脸黑沉。 他们父子俩是如出一辙的暴脾气,只不过明元渡如今位极人臣,知道收敛,平日也很少做出什么失态、不得体的事,但明景让年纪小,又自小被人宠着纵着长大,自然不会有这么多顾忌。 被明元渡这般训斥,他直接冲着明元渡叫嚣起来“用不着你动家法,这个家,我不待就是了!” 他说着就拂开周昭如的手,往外跑去。 看到门口的明锦时,明景让的脚步忽然一顿。 穿着锦衣薄衫的少女,站在外面,她头顶的灯笼正好被晚风吹得往一旁晃,摇摇曳曳,落在她身上的光,一时就不怎么多了。 明景让从亮堂处看过去,一时竟有些看不清她的容貌。 但她周身的沉静,还有那双朝他看来的沉静黑眸,与里面的争吵和纷闹显然十分格格不入。 就好像一个局外人。 像听戏、看戏一样,看着刚才发生的那一切。 这种感觉让明景让觉得羞耻,觉得尴尬,更觉得愤怒,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恶言之语,几乎是一下子就脱口而出“你现在满意了!” 他瞪着一双眼睛,怒视着明锦,口不择言道“都是你惹出来的好事!” 他,还有阿姐,都是因为她才会变成这样! 连着两句话,一前一后,从明景让的口中说出,然后明景让不等周昭如和明元渡有何反应,也没有理会这个女人听到之后会如何,就立刻大步往外走去。 怒气冲冲、大步腾腾。 就好像真的要去带明瑶离家出走了。 “小让!” 周昭如的气愤,在看到明景让真的大步离开之后,还是化作了担心。 她一面让人快些去追,一面自己也想出去,却被身后的明元渡喊住“站住!” “那混账小子不分轻重,你也不知道分寸是吗?” “这个时候,你想去哪?” “那混账玩意就是吃准你会心软,才敢拿这种事情威胁你,都给我站住,谁也不许去!他要走就走,我倒是要看看他能跑到哪里去!”明元渡这会是真的生气了。 不止是为了明锦。 他作为当家人的颜面和威严,被明景让这般当众挑衅,明元渡岂能不愤怒? 这混账小子就是得吃点教训,才会听话! 说完,明元渡也不给其余人反应,直接越过周昭如喊人布膳,自己则先去里间换衣服。 在外面的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虽然她们是周昭如的随侍,其中更有不少是周昭如从清远伯府带来的,但毕竟明元渡才是这个侯府的主人。 就连周昭如都不敢违背他的意思,更不用说她们这群下人了。 没再犹豫。 一群人各司其职,有人去喊传膳,有人开始布置吃饭的地方,崔妈妈则小声哄着明锦,想让她去与夫人说几句话。 夫人今日被侯爷落了脸面,这会也尴尬着呢。 要是姑娘出面的话,这件事想必闹得不会那么僵。 但明锦好似并未听到一般,自顾自进去净手了。 等明锦洗完手,明元渡已经换了一身常服,头上的乌纱也已经取了下来。 夫妻俩面对面坐在圆桌那边。 紫檀木圆桌不大不小,平时刚够一家人吃饭,只不过这会就周昭如和明元渡两个人,便显得有些空荡荡的,尤其这对夫妻都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明元渡坐在那边,一言不发。 周昭如则是时不时往外看,一颗心全扑在外面,并未注意到明锦的到来。 明元渡看她这样,浓眉一皱,又想说话,但想到什么,又住嘴,真要吵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明元渡懒得花时间在这些事情上。 他跟走过来的少女说道“过来坐吧,先吃饭。” 明锦未言,人倒是走了过去。 她坐在两人中间,相比今夜情绪十分糟糕的明元渡夫妇,明锦的心情倒十分悠然。 她也的确有些饿了。 中午是在路上吃的,没怎么好好进食。 看着这一桌子菜肴,明锦倒是有些食欲大开了。 明元渡发话吃饭,身后自然有人给明锦布膳。 父女俩各自吃着饭。 只有周昭如一个人坐立不安,食不下咽。 余光一看,见父女俩吃得没有一点不适,她心里那点担忧便又化作了怒气。 这点怒气,自然不止针对明元渡,更多的,其实还是针对明锦的。 家里发生这样的事,小让都要离家出走了,她居然还能吃得下去!她知道她今天受了委屈,先是瑶瑶,又是小让…… 所以刚才小让开口替瑶瑶说话的时候,她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她心里是有嬿嬿的。 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她怎么可能不疼? 但他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不就是你帮帮我,我帮帮你?她为她训斥了小让,老爷更是第一次动手打了小让。 她倒好。 跟个没事人一样,吃着饭! 越看少女吃得悠然,周昭如心里这团火,便盛放得更加厉害,原本对她的愧疚,也一点点被怒气消弭,最后转变成了不喜。 啪的一声—— 周昭如的筷子拍在了桌子上。 明锦早就习惯周昭如这副模样了,以前周昭如但凡有一点不顺心的时候,也会动不动这样发作一下。 典型的自己不爽,也要让别人不爽。 哦。 还不止呢。 尊贵的安远侯夫人,这种时候,就得要所有人都放下手里的活,安慰她、开导她,或是询问她究竟怎么了? 总之就得所有人捧着她才行。 要知道她为何不高兴,然后按着她的心意去做。 明锦以前最擅长察言观色,每每这种时候,她都是第一个发现周昭如不对,然后主动询问周昭如怎么了的人。 如果不是她的问题。 明锦就会开解周昭如,并替她想法子去解决。 如果是她的问题,那就更容易解决了。 道歉就可以了,然后跟她保证,她以后再也不会犯了。 尊贵的侯夫人,就又能高高兴兴吃饭了。 不过如今,明锦可没这么多心情,去哄着周昭如高兴。 她高兴也好,不爽也罢,跟她有什么关系?她连一点停顿都没有,继续慢悠悠喝着蟹黄豆腐羹。 这个季节的蟹黄正肥美。 无论是直接清蒸拌着酱料吃,还是像这样,把蟹黄都取出来,放进豆腐里面,煮汤喝,都很美味。 明锦寻思着,等祖母回来之后,她就跑祖母那边吃住去。 她可不想日日跟这些人朝夕相对,同吃同喝。 祖母也喜欢吃蟹黄,她还可以给祖母做蟹黄面。 到时候,她、华岁,或者还可以叫上二婶、三婶,这么多人,还能一起打马吊呢。 明锦畅想着以后的事,很是高兴,丝毫没有去关注周昭如怎么样,自然是把周昭如更加气得半死。 偏偏周昭如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继续摆着一张脸,在那边干坐着。 最后还是明元渡抬起了头。 看着自己这位发妻,明元渡心中也十分不喜,一把年纪了,还这样爱闹脾气。 但身侧少女一言不发,也让明元渡的心里有些不舒服。 以前这个时候,都不需要他说什么、做什么,明瑶就能把周昭如先给哄好了。 但看身边这个少女,显然她是不可能做这种事的。 明元渡倒是也能理解,一回来就碰到这么多事,她心里有脾气、不高兴很正常。 但明元渡还是觉得心烦。 原本处理了一天公务,就已经十分疲惫的明元渡,看着这副画面,又开始头疼起来。 但周昭如这副样子,要是没人开口,恐怕谁也吃不痛快。 明元渡只能隐忍着按着太阳穴,头疼道“你又要做什么?” “侯爷好大威风,在外面甩不够,回来还要继续甩,我哪里敢做什么?我只怕侯爷也要让我闭嘴,要拿家法处置我呢!”周昭如一肚子的火气,说起话来也是夹枪带棒。 明元渡听得,自然也是一肚子的火。 他刚要说话,外面忽然急匆匆跑来一人,那人是明景让的侍从天新。 周昭如看到他,神色微变。 她一时顾不上生气,当即撑着桌子站了起来。 未等崔妈妈出声询问,周昭如先开口问道“你跑过来做什么,少爷呢?他怎么了?” 天新哭着喊道“少爷从马上摔下来了!” “什么!” 周昭如变了脸。 灯火下,她的脸色惨白,身子也跟着摇摇欲坠起来。 手扶住桌子,避免摔倒,周昭如这才由崔妈妈扶着,大步往外走去。 明元渡知道这个事,也皱了眉。 他虽然不满明景让的叛逆混账,也想给他一顿教训,但这毕竟是他的嫡幼子。 他出事,他也不可能再这么继续心安理得地坐在这吃饭。 他也站了起来。 余光一瞥身侧少女,见她还安安静静坐着。 身后烛火落在她的身上,她被暖橘色的光芒所笼罩,少女肌肤白皙,眉目淡然……明元渡却看得皱眉。 他张口刚想说话。 就见少女放下手中的汤碗,握着帕子擦拭唇角,然后在他的注视下抬起头,看着他说道“走吧,父亲。” 明元渡听到这话,心里倏然一松。 看来是他想多了。 她虽然有脾气,不高兴,但到底还记着他们是一家人。 明元渡重新展开容颜,冲着明锦笑了起来“好,我们走。” 明锦站了起来,目光越过这一桌子美味佳肴的时候,她心中还觉得十分可惜。 可惜了这一桌子好菜。 但明锦也知道,今日她肯定是吃不好了的。 那边闹腾出这么多事,为得就是那么一个身份和名字,怎么可能会放任她继续在这坐着吃饭? 她其实真想说。 随便拿,别影响她吃饭就行。 不过未免周昭如和明元渡觉得什么,她还是跟着走一趟吧。 毕竟有些事情,她还得托他们的口,才能做呢。 何况好戏都开锣了。 不去看看,也实在是是有些可惜。 第23章 弟弟 明锦跟着明元渡到明景让的屋子时,还没进去,就听到里面传来周昭如哭天抢地的声音。 “你个小混账,我不就是一时没答应你,你就真的要闹离家出走!现在好了,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你是真的想吓死娘啊!”周昭如一边抹着眼泪哭,一边又转过头去训斥明景让的那些随从,“还有你们,少爷要做什么,你们也不知道拦着点!” “侯府养你们是做什么用的?我看就该直接把你们全都发卖了,好让你们知道分寸!” 以天新为首的一群人,此时都跪在地上。 听到这一番训斥,他们也无人敢申辩,只跪在地上不住磕着头,嘴里迭声儿喊着“夫人恕罪”这类的话。 周昭如自然不会因为他们几句话就消了气。 倒是躺在床上的明景让,觉得吵,不是很耐烦得和找周昭如说了一句“您怪他们做什么,又不是他们让我摔下马的。” “要是您一早就答应我,我又怎么会离家出走?” 说来说去,还是怪在了这件事情上。 周昭如一听这话,心里那一团怒气又直上心头,她把脸又转了过头,想说明景让。 但看他一只脚吊在床上,脸上也有苍白的病容,又心疼不已。 “你就是生来跟我讨债的!” 周昭如最后也只是这样气愤的,跟明景让说了这么一句。 明景让才不管。 他自小就受尽宠爱,无论是他大哥还是他娘,平日都惯着他,就连他爹,对他也要比别人要宽宥一些。 他大哥自小就要承担起家里的责任,和他作为世子的义务。 他呢? 或许是因为那个人的失踪。 又或许是因为他小时候也差点走丢,所以他们对他都十分宽宥和包容。 他爹虽然总要说他,但也没怎么拘着过他。 顶多就是口头上训斥一番。 以至于把他养成如今的性子,想要什么,就必须要得到,一点不顺他心意的事都不能做。 脸上还有点火辣辣的疼。 明景让又想到自己刚才挨的那一巴掌。 心里顿时又有点不爽,这还是他第一次挨人巴掌。 不过他也不想计较这个。 只要能护住阿姐,这一巴掌,他受了也就受了。 他今日特地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为得就是保住阿姐的身份。 知道他娘最是心软,明景让这会又扮起乖来,拉着周昭如的袖子,讨起好“娘,您最疼我和阿姐了,您就答应了吧!” 周昭如原本看他受伤,就已经有些犹豫了,这会看着幼子撒娇,心里那根天秤就更是有些明显的失衡了。 其实她心里也纠结…… 说到底也就是个身份,嬿嬿才回来,但瑶瑶已经用这个身份用了十年了……这突然要改变,别说别人不适应,她其实也没那么习惯。 或许…… 她刚想说话,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请安声。 “侯爷,姑娘。” 周昭如一听这两声称呼,就知道是明元渡和嬿嬿来了。 她立刻摆正脸上的情绪,又压着声音和明景让先说道“待会你别说话。” 明景让一听这话,就有些不高兴。 他哪里是听别人话的主? 刚要说话,就见母亲又嗔瞪了他一眼,和他说道“想护住你阿姐的身份,就听我的!” 明景让一看这事有戏,双眼蓦地一亮,立刻就变得高兴起来。 “我就知道娘对我最好了!”他又笑着跟周昭如撒起娇,这会倒是乖巧得很。 “小混蛋。” 周昭如享受着明景让的亲近,手轻点他的额头,嗔怪一句,脸上却带着笑。 旁边的崔妈妈看着这番情形,不由暗自皱眉,她没想到少爷这么坚决,也没想到夫人听了几句话就心软了。 一想到马上就要进来的姑娘,崔妈妈就焦心不已。 她不知道姑娘听到这番话会如何,想到今天形单影只、独自一个人离开的姑娘,崔妈妈就心疼不已。 但这种时候,哪有她说话的份? 虽然心里不喜、担忧着急,崔妈妈也只能紧闭着嘴巴。 其余人就更是如此了。 明景让在一旁笑得牙不见眼,又被周昭如轻轻拍了下胳膊,才知道收敛。 他抿着嘴巴,故意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憋着心里的高兴,乖乖躺好了。 但眼睛明显亮晶晶的,显然很高兴。 周昭如拿自己这个儿子,简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又嗔怪似的瞪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手,自己也肃了面容坐到了床上。 听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一言不发,只拿手去掖明景让的被子。 明景让这会倒是也听话。 立刻附和般装出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躺在了床上。 “小让怎么样?” 明元渡一进来,就发话问道。 周昭如没说话,权当做没听到。 崔妈妈知道自家主子这是还在生气,也有些故意拿乔,为之后那番话开口做准备,她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替她跟侯爷开这个口“少爷伤了腿,陈大夫说了,得好好修养一阵子。” 明元渡一听这话,就皱了眉。 目光落在明景让那只被吊起的腿上,脸色更是变得难看至极。 嫡子出事,他也心疼,也紧张,但下意识的训斥,还是先脱口而出“十六岁了,还这么莽撞!”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懂事一点!” 明景让对于这一番训斥,早就耳熟能详,他根本不过耳,也没放到心里去。 别说他对这些话,早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就算他再不高兴,但只要能替阿姐拿到她想要的东西,就算让他去祠堂罚跪,他也二话不说、当仁不让! 周昭如却受不了“明元渡,你够了没!” “儿子都受伤了,你还只知道训斥儿子!”周昭如脸色难看,是真的想跟明元渡吵起来了,但心中还有重要的事,不得不跟明元渡商量,她也只能先忍着。 看了一眼明元渡身后的明锦。 少女依旧安安静静地站在那边,并未开口说话。 许是察觉到她的注视,她忽然抬起眼眸,朝她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周昭如想到自己即将要做的事,忽然变得有些尴尬和紧张起来。 虽然她心里觉得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在少女那双清亮眼镜的注视下,还是有些抵抗不住。 就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不敢直视,她忙撇开脸。 “我跟你有话要说,你先跟我出来。”周昭如跟明元渡说完,就径直先走了出去。 跟明锦擦肩而过的时候,她也没敢把视线落在明锦的身上,只快步往外走去。 明元渡不知道周昭如要做什么。 但见周昭如转身离开,他皱了皱眉,最终还是跟了出去。 男女主人一时都不见了人影,但明景让和明锦这对龙凤胎姐弟还在。 下人们依旧不敢说话。 崔妈妈心中却知道夫人这会喊侯爷出去,是因为什么,也因此,她更为怜惜起身边这个少女。 “姑娘,您先坐。” 她说着,主动给明锦搬来一把椅子。 她自以为掩藏得很好,但那眼里流露出来的心疼和怜悯,明锦岂会察觉不到? 早在来时路上,她就已经猜到会发生什么了。 相比崔妈妈的难过,明锦倒是十分坦然,经历过一次的事,早就知道的结果,何必再为它感到难过? 她完全没有为即将到来的事,而产生多余的心情,笑着同人道了谢,然后她就施施然坐在了椅子上。 她的心里竟然还有一份期待,期待到时候周昭如何明元渡商量好了之后,会怎么跟她开这个口。 宽大的圈椅十分舒适。 明锦一边坐着,一边喝着下人刚送来的茶,十分悠闲从容。 脑中却暗自猜想着待会会发生的事。 明元渡肯定是不会开这个口的,以他的性格和为人,不会做这样的事。 但他也不会不答应。 对他而言,一个家族的和睦,后院内宅、儿子女儿乖巧听话,比什么都重要。 何况现在正是吏部考核时候。 明元渡肯定不想让别人觉得,他连自己家的家事都处理不了。 最后开口的肯定是周昭如。 不过她会怎么说呢?明锦十分好奇。 前世,周昭如可没有亲自开这个口,而是托别人带过来的话,甚至最后是由她主动提出这件事。 毕竟只有她亲自开这个口,才能皆大欢喜。 他们依旧能保持自己的好名声,她也能快速融入进去。 所谓的一家人和和睦睦,其实不过是用她的牺牲,来维持一段时间的平衡。 这样想起来,前世的她,也的确是活该落到后面那种下场。 一味地只知道讨好他们,来稳固自己在这个家的地位,来获取那些稀薄的亲情。 一个可怜的讨好者。 从一开始就落了下乘,最后又怎么可能会赢呢? 明锦唇角微掀,微垂的眼中,也闪过一抹自嘲。 屋内很安静。 明元渡和周昭如不知道去了哪里,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满屋子的下人,站得站、跪得跪,至于两个主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谁也没有搭理谁。 明景让原本不想搭理眼前这个女人,也不想看她,但或许是太安静,也太无聊了。 他腿又吊着,没法子做别的。 最后视线还是不由自主地往明锦所在的方向瞟了过去,想看看这个女人到底长什么样。 明景让心里,也不是真的一点好奇都没有。 府里的人都说他们小时候很像,一看就是姐弟俩。 小时候的事,明景让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小孩玩心大,记性也不够好。 但他这会悄悄打量,觉得他跟这个女人一点都不像。 哪里像了? 他反正是看不出来。 不过刚才黑灯瞎火的,没瞧清,这会看着,这个女人长得还真的挺好看的。 是那种走在街上,任谁看见,都忍不住回过头多看一眼的那种。 要是被郑一祁看到,估计会立刻走上前大献殷勤,问名字,问家住何处。 明景让虽然向来看不惯这种事,也从未做过,但也不得不承认她长得好看,很好看,比他以前看过的那些人,都要长得好看。 虽然跟他娘长得很像。 但要说五官,显然还是这个女人更出挑一些。 精致很多,也要好看很多,鼻子上那颗痣虽然跟阿姐长得一样,但就算明景让再违心,也实在说不出阿姐比她长得好看,这样的话。 就是看着有点不太好亲近。 瞧着冷冰冰的。 明景让看着有点不舒服。 明景让其实也说不出,他对这个女人,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 在最开始知道她没死,要回来的时候。 他虽然有些茫然,但心里其实也抱过一点期待,期待这个传说中跟他长得很像的姐姐,现在究竟是怎么样的。 听府里的老妈妈们说。 她小时候很维护他,去哪里都带着他,他被人欺负的时候,她永远都是第一时间出面维护他的那一个。 对于这番话,明景让其实并不信。 他小时候有这么弱吗? 居然会被人欺负,还要沦落到被她保护? 怎么看,他都是保护别人的那个人吧。 但不管怎么样,明景让之前的确有那么一阵子,很想看一看她,也想看看十年不见,她见到他的时候会怎么样。 但后来见阿姐为着这件事,每日茶饭不思,身形也是一日日越来越消瘦。 明景让心里的这份期待,也就逐渐变成了愧疚。 甚至变得不满不喜起来。 如果没有这个消息,阿姐又岂会变成这样? 直到今日,知道她才回来,阿姐就晕了过去,明景让对她,那就只剩下反感了。 都怪她! 是她害阿姐晕倒的。 可现在看着她就这样坐在那,一个人慢慢喝着茶,也不说话,明景让的心里,又有些说不出是什么样的心情了。 就是忽然觉得,她也挺可怜的,一个人在外面待了十年,听说她在那个地方吃了不少苦头。 他的目光,忽然被她脖子上的那处疤痕所吸引。 看着那道疤痕,明景让目光一凝,眉头也忽然用力锁了起来。 这样深的疤痕,虽然已经是陈伤了,但也能想到那个时候她用了多大的力。 明景让忽然很想张口问一问她,问问她疼不疼。 可他薄唇才张开,眼前忽然又出现了阿姐的身影,想到阿姐苍白的面容,还有愈发消瘦的身形。 明景让忽然心神一震。 那原本即将要问出来的话,又被他憋了回去,他没去关心她,他怕她误会,也怕阿姐知道后伤心。 明景让放在身侧得手,忽然用力攥了起来。 但看着她—— 明景让又忍不住想,其实把她放在家里也没什么。 只要她不去招惹阿姐,不让阿姐难过伤心……他也是愿意把她当做姐姐的。 毕竟他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 当然,他跟她的关系,肯定是不可能和阿姐那么亲密的,顶多以后出去的时候,他给她几分脸面罢了。 明景让这样想着,忽然也不烦了,甚至有点说不出的轻松和高兴。 他忽然看着明锦“喂”了一声。 反正他娘已经去找他爹说这事了,他心中大事已了,也愿意主动与她破冰。 他可不是因为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才这样!他只是觉得他娘夹在他们中间,也挺为难的。 他可没有背叛阿姐。 但他喂了一声。 那个端坐着喝茶的少女,却并未回应他。 明景让皱了皱眉,也没听说她是个聋子啊?怎么不答应啊? 奇了怪了。 他看着明锦,皱着眉,又喊了一声,这次语气透露出一股子疑惑“我跟你说话,你没听到?” 明锦依旧没出声搭理,慢悠悠地喝着茶。 动作悠然自得。 崔妈妈不知道她怎么了,生怕少爷生气,忙上前一步,恭声与明锦说道“姑娘,少爷在喊您。” “哦?” 明锦像是才注意到。 她狐疑般抬起漂亮的眼眸,惊讶道“何时,我怎么没有听到?” 一句话说得崔妈妈和明景让都目露狐疑。 崔妈妈还以为姑娘先前是在想事,方才没有注意到。正想笑着把这件事打岔过去,却见身前的少女,忽然看着少爷的方向问道“所以你刚才那声喂,是在喊我吗?” 明景让原本也没把这事当一回事。 见明锦抬头看他,正想抬起下巴,纡尊降贵再跟她说几句话,就听到明锦这一番言论。 当下,他就皱起眉,脸色也立刻变得难看起来。 “所以你刚才听到了,你是故意不回的?”他沉着脸,质问明锦。 明锦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明景让说道“我是听到了,但你既没点名指姓,我又怎知你是在喊谁?” 明锦态度和语气都很好,可明景让还是被她气得半死。 “——你!” 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戏弄他! 明景让的脸色难看至极,一双眼睛更是跟喷火似的,直盯着明锦,刚才心里那点要给人几分脸面的心思,彻底没了。 他一脸气愤地看着明锦。 明锦看着他生气的脸,却还是那副悠然自得的模样,甚至在他喷火般的眼眸的注视下,还笑眯眯地看着他问道“所以你有什么事吗?弟弟。” 她故意拖长了音节,喊人。 后面两个字,直接就让明景让炸起毛。 他被明锦的态度气到,自是不愿意被她这么喊,尤其这个女人笑眯眯的,一看就没安好心。 怪不得阿姐会晕倒。 他就只是这么看着她,都忍不住生气。 看着不远处那个笑眯眯望着他的明锦,明景让只觉得头皮都发麻了,他忽然怒声“谁是你弟弟!” “我才没有你这样的姐姐!” 他直接拍着床板就坐了起来。 可他忘记自己的脚还受着伤,这一动弹,那受伤的脚被牵动,立刻泛起锥心的疼痛。 明景让疼得龇牙咧嘴,就差直接抱着自己的脚在床上打滚了。 第24章 演戏 “少爷!” 看着明景让呼痛,跪在地上的天新等人立刻变了脸。 他们顾不上还在罚跪,连忙从地上站了起来,跟着一拥而上,围在明景让的面前,就急着问他“有没有事”这类的话。 明景让要是真有事,他们也活不了了。 但明景让这会疼得完全说不出话。 崔妈妈看到这个情形也跟着变了脸,顾不上去猜姑娘刚刚是故意的,还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也连忙赶了过去。 站在床边,她也紧张地问明景让有没有事,看他疼得冷汗都出来了,她又急着要让人去请大夫。 明元渡和周昭如,正好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一进来,就看到这个画面。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明元渡本就难看的脸色,在看到里面闹哄哄的一群人时,变得更为烦躁起来。 “又怎么了?” 他皱着眉,沉声问道。 周昭如看着明景让这副模样,却是担心不已。 她一时顾不上要把明锦喊出去说话,而是先快步朝明景让那边走去。 “怎么回事?”她语气着急。 其余人见她过来,自是纷纷避让开了身子,让周昭如站到了最前面。 “小让,你怎么了?” 周昭如坐到床上,就一脸担心地去问明景让。 看着明景让疼的就连额头都开始冒出了冷汗,她又是着急,又是担心。 她转过头,立刻沉着一张脸,冲天新等人发作起来。 “你们都是死人吗?就这么一会功夫,你们都是怎么照顾少爷的?” “来人,把这群人,全都给我发卖了!” 周昭如这会是真的生气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就走开这么一会功夫,幼子这边竟然就又出事了。 刚才跟明元渡说话,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气。 明元渡什么都不管,所有的事都推到了她的身上,他倒是保全了自己的好名声,无论如何,都能当他的好父亲。 她呢? 只怕今日过后,嬿嬿是真的要与她生分了。 她自己心里有苦说不出,偏偏这事,她还不得不做。 要不然还不知道她家这个小魔星,还要折腾出多少事来。 何况这事一直拖下去,也不好。 府里总不能有两个六小姐,两个瑶瑶,干等着,连称呼都不知道怎么喊,到头来反倒让所有人都不舒服。 才压着一肚子的憋屈进来,想着该怎么找嬿嬿说话。 没想到小让又出了事。 看着幼子在床上喊疼,周昭如这一肚子的火气,直接都爆发了出来,张口就要把人全部发卖。 天新等人一听这话,自是全都白了脸,一群人在周昭如的面前跪了下来。 “求夫人恕罪!求夫人开恩啊!” 他们仍旧不敢为自己申辩,只能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求周昭如开恩,放过他们。 满屋子都是求饶声。 面对这乱糟糟的情形,明元渡简直烦不胜烦。 本来每日处理公务就已经够烦了,好不容易回到家里,还要面对这些事情,明元渡这心里一时也起了火。 他打算直接走了。 何况待会周氏要说的话,他也不是很想参与。 虽然答应了周氏,但不代表他认可,要去参与,既然是周氏自己提的,那就让她去解决。 余光一瞥不远处的少女,明元渡心里略一踌躇,他还是有些不忍的,但最终,他还是咬着牙收回了视线。 他正要找个理由,先行离开。 余光一直注意着明元渡动作的明锦,忽然垂下眼帘,轻嘲般扯起一个讥嘲的笑容。 她早就猜到会是这么一个结局了。 无论他们事先有多生气,有多觉得她委屈可怜无辜,但他们最后都会让她做委曲求全的那一个。 周昭如是这样。 明元渡也是这样。 明锦并不觉得失望,只是觉得有些可笑。 何必呢? 一面装着有多心疼她,多为她打抱不平,一面又让她委曲求全,让她吃下所有的苦楚。 明锦眼中闪过几道嘲讽,只是被那微微垂落的鸦羽般的睫毛恰好遮掩住,未让屋内第二个人窥见这一副模样罢了。 然后,她忽然放下手中的茶盏,站起身,看了半天戏,也该轮到她搭台唱戏了。 明元渡听到动静,又看了过去,便见她冲着周昭如的方向,忽然开口说道“母亲,这事不怪他们,怪我。” 明锦突然的话,勒停了明元渡的步子,也让周昭如朝她看了过去。 “嬿嬿?” 周昭如看着不远处的清艳少女,柳眉微蹙,目光也略有些疑惑“这事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做什么了?” 她说话时,虽然极力克制,但眼中还是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抹狐疑和猜测。 难不成他们刚才出去的时候,嬿嬿跟小让闹起来了? 虽然觉得不可能,但周昭如还是忍不住这样猜测了起来。 她一时抿紧嘴唇,并未说话,那双眼睛却始终看着明锦,带着审视和探究。 明锦感觉到了周昭如的打量。 她未曾理会,只垂着眼眸继续轻声跟周昭如说道“我先前喊了阿让弟弟,阿让或许是不高兴我这样喊他吧,忽然拍着床坐了起来,这才碰到了那条受伤的腿。” “这事怪我,我不该这样喊他的。” 明锦垂着眼帘,说得很是无助。 她是故意这么说的。 凭什么每次都要她委曲求全,凭什么每次都是他们当了好人,又博了好名声? 她就是要恶心明景让,越不喜欢,她越要喊。 明景让不是喜欢护着明瑶吗? 那就继续好好护着。 名字和身份,她可以给,但她这辈子不会再犯傻了。 还有周昭如和明元渡,也别妄想把自己摘出去,又想让她听话,又想保全自己的脸面和名声,凭什么? 明锦说完之后。 屋内霎时一静,明景让呼痛的声音也不由停了下来。 他看着明锦的方向,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会说这样的话。 明景让张口想说什么,一时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个女人每个字都说在点上,也都是事实,就连他自己都无从辩解。 他能说什么? 说这不是事实? 但这的确是事实,是他不准明锦那样喊他的。 可如果不是因为她那个样子,他又岂会不让她这样喊? 明明开始他都已经想好了。 他心里有些憋屈。 他皱着眉看着明锦,一时没有说话。 周昭如听明锦说完之后,神色微怔。 明元渡却直接走了过来,他边走,边皱眉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说完,一会去看身边微垂着眼帘的明锦,一会又去看床上停下呼痛的明景让。 最后,他还是把视线放在了明景让的身上,看着他沉声质问道“你说,你姐姐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明元渡的脸色又再次变得难看起来。 明景让听到这番话,心里也有些不舒服,倒不是因为他爹的这番质问。 说到底还是这个女人。 虽然这个女人说的都是实情,但见刚刚看着他,还一脸张扬喊他弟弟挑衅他的某人,此刻却摆出一副可怜柔弱、仿佛受尽了无尽委屈的模样,明景让这个气就不打一处来。 心里其实还有点别的情绪。 但明景让这一时半会,并未体会出来,只是觉得生气。 他原本行事就莽撞,当下被这么多人看着、质问,更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他没去理会明元渡,而是直盯着明锦就沉声说道“你装什么!” “你刚刚不是——” 话还没说完,不满他这番态度的明元渡就沉声训斥道“混账!谁让你这么跟你姐姐说话的!” 明元渡这次是真的发了脾气。 他说着,又朝明景让所在的方向,大步走了几步。 抬起胳膊,就想打他。 要不是周昭如正好反应过来,及时拦了一把,恐怕明元渡这一巴掌就又要落到明景让的脸上去了。 “明元渡!” 周昭如的脸色又变得难看至极。 但明元渡这会却没有管她,他原本就心烦周昭如刚才的那番话,此刻看着周昭如还这么维护明景让,索性把怒火直接对准了她。 “你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一心只知道维护别人,连自己的嫡亲姐姐都不认了!” 周昭如还是第一次被明元渡这样当着众人的面训斥。 虽然被训得面红耳赤。 但这次,她却沉默着,没有反驳。 她心里也觉得小让这次做得有点过分了。 刚想训斥小让一声。 不管如何,嬿嬿始终是她的女儿、他的姐姐。 她是喜欢瑶瑶,所以在有些事情上,也愿意纵容着小让一些,一个身份和名字,对周昭如而言,并不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 难道嬿嬿不叫瑶瑶,就不是她的女儿了吗? 她始终是她的女儿。 虽然已经十年没见了。 但周昭如这心里,还是有一份母女血缘亲情在的。 何况她原本答应小让,也不过是想着让一家人齐聚和睦,别再为这些不打紧的事,争吵不休,伤了情分。 可周昭如这一番训斥还没说出来。 明景让就先跳脚炸毛起来,冲着明元渡的方向就开始嚷道“什么叫做维护别人?我维护的是我姐姐!” 没想到这个孽畜竟然还敢反驳他,明元渡一时不由变得更生气了。 “你个混账东西!” “那是你姐,难道嬿嬿就不是你姐了!”明元渡气得瞪直了一双眼睛。 周昭如也有些不高兴了。 她转过脸看着明景让,皱着眉,与他说道“小让,你到底怎么回事?我刚才是怎么跟你说的?给你姐姐道歉!” 她少有对幼子这般严苛的时候,此时显然也是真的生气了。 明景让的脸上还有不忿,但听母亲这一番生气的话,到底还是先忍耐了下来。 他紧握着拳头。 冲着明锦的方向,几次张嘴又闭上。 虽然这个女人什么都没做,头也依旧恭顺的低着,摆足了一副柔软可怜的模样。 但想到刚才她抬着下巴,故意对着他说那些话的模样,明景让就觉得她这是在做戏! 这个女人! 亏他本来还想喊她姐姐! 做梦去吧! 她才不是他姐姐! 他也不会认她做姐姐! 这辈子都不可能! “小让!” 周昭如见他咬牙切齿看着嬿嬿那边,她脸色难看,声音又响了一些,甚至开始隐含起威胁。 明景让知道母亲这是在警告他。 他要是再不听话,那她刚才答应他的就全都作废了。 明景让为着这事折腾了这么久,自然不能让这件事付之东流,何况他刚刚已经跟阿姐保证过了,一定会替她把这事办得漂漂亮亮的,绝不会让她受委屈! 他不想让阿姐觉得他说话不算数。 心里想着这些,明景让最终还是咬着牙,把那一肚子的火气先压了下去,对着明锦的方向,他咬着牙看着人,一字一顿沉声喊道“对、不、起!” 但那一声姐姐,他却是实在喊不出来。 “娘!” 他喊完直接转头,拉起周昭如的胳膊,想让她快点把那件事定下来。 周昭如自然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心里还有点不满幼子这般做,但也知道以他的脾气,再逼下去只会适得其反。 但刚才来时,她心里已经打好腹稿的话,此时却有些说不出来了。 尤其是看着不远处站着的少女,见她形单影只,可怜巴巴地站在那,周昭如的那一份心疼,不由又从心底油然而生了。 她看着明锦,红唇嗫嚅了好几下,也说不出一个字。 明景让看得自是着急得不行。 “娘!” 他又压着嗓音喊了周昭如一声。 周昭如有些左右为难,一边是自小疼爱有加的幼子,一边是刚回来的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周昭如实在有些为难。 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明元渡看着自己这个嫡子,却十分生气。 眼见这个小畜生不仅没有一点悔改,还是只知道护着明瑶,完全不顾嬿嬿才是他的亲姐姐。 他的脸色就变得愈发难看起来。 张口又想训斥,但想到周氏之前与他说的那番话,明元渡薄唇微动几下,最后还是变得沉默了下来。 现在正是三年考成最关键的时候。 尚书袁混原本就看他不顺眼,若是这个时候爆出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还被人知晓他堂堂一个兵部侍郎,却连小小的一个后宅内院都搞不定。 那日后,他在兵部、在朝中还有什么威信? 他又怎么能再进一步? 恐怕袁混第一个就要拿他开刀,把他踢出兵部。 这事是对不起嬿嬿。 但就像周昭如说的,真要不如他家这个小魔星的意,他回头肯定得把事情闹大。 嬿嬿毕竟要听话一些…… 大不了以后从别的地方弥补嬿嬿。 明元渡握紧拳头,一时间也没再说话。 屋内一时又变得再次安静了下来,明元渡和周昭如这会都没有说话。 明景让即便再急,也只能暂时先忍耐着,生怕自己喊得多了,他娘要反悔。 “我知道母亲要与我说什么。” 安静的气氛中,明锦忽然垂着眼眸,开了口。 这话一出,不管是明元渡夫妇,还是明景让都明显愣了一下,就连一直未曾说话的崔妈妈,也立刻抬头看了过来。 他们都目露震惊,看着明锦的方向。 明锦未看他们,只继续低着头,轻声同他们说道“父亲母亲不必为此感到为难了,我愿意让出我的身份和名字,给那位姑娘。” “嬿嬿?” 周昭如这下是真的震惊了,她没想到嬿嬿真的会知道她要说什么。 她先是朝身后明景让的方向看了一眼,见他也一脸呆怔着,显然是没想到的模样。 猜测与他无关。 周昭如又往崔妈妈那边看。 可崔妈妈比她还要震惊,在她的注视下,连连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没说。 不明白嬿嬿是怎么知道的。 周昭如此刻面对起她,忽然变得有些无措起来。 明元渡亦拧起眉,看着明锦喊道“嬿嬿,你……” 未等明元渡说什么,明锦便继续看着他们说道“其实没必要这么麻烦的,我若是早知道爹娘已有这样一个女儿,我是决计不会回来打搅你们的。” “这事是我做得不对,我理应先调查清楚,再给家里写信的。” 明锦说到这,忽然笑了一下。 可她明明是在笑,脸上的表情却像是在哭,眼中也一点点蓄起了眼泪。 她原本就生得好看。 出色绝伦的样貌,只不过原本表现出来过于冷淡和疏离,让人看着有些不好亲近。 此刻一流露出这副可怜破碎的模样,立刻让人看得心都软了、碎了。 周昭如再也顾不得心里那点无措和尴尬,她立刻起身走了过来,对着明锦就说道“你胡说什么?什么打搅不打搅,你是我们的女儿,你不回家,你要去哪!” “你这话是在剜为娘的心啊!” 周昭如说着,就抱住明锦,眼睛也忍不住红了起来。 明元渡的神情,在这一刻也变得十分复杂,他走了过来,站在明锦身边,抬手想去摸明锦的头,最后犹豫片刻,又落到了她的肩膀上,她一边轻拍,一边宽慰道“别想那么多。” “你娘说的对,你是我们的女儿,是我们侯府唯一的嫡小姐,这里就是你的家。” 目光落于少女的身上,明元渡忽然沉声“你不想做的事,没人能逼着你做。” “属于你的东西也不会改变。” 虽然不愿家里这些糟心事被外人知晓,但这一刻,明元渡骨子里的那点慈父心肠,还是鲜见得流露出来了一些。 说到底,他亏欠自己这个女儿的,实在是太多了。 周昭如与他夫妻多年,自然也听出了这一番弦外之音,她神情微变,红唇微动,似是想说什么。 但怀中少女犹在。 想到她刚才眼泪汪汪看着她的模样,周昭如沉默片刻,终是作罢,也跟着安慰起明锦“你爹说的对,你不想做的事,没人能逼你做。” “娘,您在说什么!” 才回过神来的明景让却怔住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女人三言两语,就能让他娘改变心意。 他急道“您刚刚答应我的,会护住阿姐的身份,您不能说话不算数!” 明景让大喇喇把这一番话说了出来。 这就像是一道无形的巴掌,狠狠地拍打在周昭如的脸上,这让周昭如顿时变得难堪起来。 在感受到怀中那个身影,再次变得僵硬起来的时候,周昭如此刻就不止是尴尬了。 更多的还有无措和忐忑。 她怕明锦因此与她生分。 这一个念头让周昭如十分惶恐,这次不等明元渡开口训斥明景让,她就率先黑下脸,转过头说起明景让“我看你爹说的没错,你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再这样大呼小叫,你就给我去祠堂跪着!” 明景让还是第一次被他娘这样训斥,他不由呆住了。 屋内,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好看,心情也十分沉重,只有明锦微垂的眼眸闪过一抹嘲讽,和看好戏的心情。 演戏? 谁不会演呢? 第25章 拿人 屋内一时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可明景让是什么人?他岂会畏惧那一点威胁? 他只担心没能替阿姐完成这件事,要是让阿姐知道,他答应她的事没能做到,阿姐会多伤心? 她以后又会怎么看他? 恐怕阿姐以后再也不会相信他了。 想到这,明景让那张英俊的脸霎时又是一沉,心也跟着收紧了。 他重新抬起脸,冲着周昭如说道“我可以去祠堂,但是您答应我的事,不能反悔!” “您不能说话不算数!” 周昭如从未有这么一刻,这么想打死自己这个小儿子! 这个小混账,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他就知道瑶瑶,怎么不替她想想?她因为他,都这样伤嬿嬿的心了。 他倒好,到现在都不知悔改,连这样的话都说上了! 这让她以后怎么和嬿嬿相处? 这一刻,周昭如根本不敢去看怀中的少女,怕看到她眼中的震惊,更怕她伤心难过。 怀中的身影僵硬无比。 周昭如的手,一时抱也不是,放也不是。 心里也越发责怪起幼子。 说到底,要不是因为他,这件事又岂会闹成这样? 原本挺简单的一件事,她也都想好怎么跟嬿嬿开口了。 偏偏横生出这么多枝节。 她心里一时又是生气,一时又是难过。 这一刻,周昭如不仅责怪起明景让,也有些埋怨起明瑶了。 要不是因为瑶瑶,小让又何至于此? 她张口想说话。 想跟小让说,再这样,她答应的事就全都不作数了! 但未等她开口,沉默许久的明锦忽然从她的怀里挣脱了出来,她依旧微垂着眼睛,对着周昭如微哑着嗓音开了口“母亲不要责怪小让了,他也是心疼自己的姐姐,没什么错。” 这话虽是帮衬明景让。 但任谁听到这番话,都高兴不起来,反正明元渡和周昭如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心里对明景让的不满也是越来越多。 明锦像是并不知道一般,依旧垂着眼睛,慢声说道“我来时就听周妈妈说过家里的事,我知道那位姑娘这些年没少陪着您,这些年也多亏了她,您的身体才能好起来。” “女儿很感激她这些年代替女儿陪着您,替女儿尽了全了这一份孝心。” “所以父亲、母亲,真的不必为此感到纠结为难,不过是一个身份和名字,我怎么样都可以的。” “就算把我扔到庄子里,我也没有二话。” “你们千万不要因为我吵架为难,这样的话,我就真是罪人了。”明锦说着说着,还轻声哽咽了起来。 她脸上一副难过自责模样,微垂的眼睛里却是一派嘲讽和自嘲。 她以前最厌恶明瑶这副白莲模样。 像是故意要跟她不一样,明瑶越是装模作样,她就越是要硬气,受了苦挨了罚也都咬着牙不肯掉一滴眼泪。 可到头来,她又得到了什么呢? 什么都没得到,还落得身心都是伤。 现在看来,明瑶这招还真是不错,她都没有做什么,周昭如和明元渡就自发地站在了她这边。 还真是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啊。 明锦眼中的嘲讽越来越浓,可与此同时,她显露于人前的可怜,也是越来越明显。 别说周昭如了,就连向来不怎么喜欢管事的明元渡这会也皱了眉。 “胡说什么?” 他沉声说道,却又控制着音量,不想让身边的少女觉得他是在生气。“你是我的女儿,是我们侯府的嫡小姐,我看谁敢把你扔到庄子里去!” 周昭如也睁着一双微红的眼眶,看着明锦说道“你在说什么胡话?你是为娘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心头肉,娘怎么舍得把你扔到那样的地方去!” 她说着又哭着抱住了明锦,再未理会身后的明景让。 “娘!” 明景让还想说话。 但明元渡率先抬起头,剜了明景让一眼“你要是再多说一句,我就立刻把你姐姐送去庄子里。” 这个姐姐说的自然是明瑶。 明景让当即就变了脸色,他张口想说话,但看着他爹阴沉的脸,知道他不是在玩笑。 他是认真的。 明景让忽然有些害怕了,身上的气焰也没那么嚣张了。 他去看他娘。 可他娘这会正抱着那个女人在哭,完全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明景让忽然很烦,心里也有些对未知的彷徨,他不明白为什么事情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但以免阿姐真的被赶到庄子里去,他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先闭上了嘴巴。 过了一会。 周昭如才重新松开手,站直了身子。 看着身前少女柔弱苍白,又酷似她的脸庞,周昭如回忆先前吃饭时,她竟然还在心里暗自责怪嬿嬿不懂事,不知道为她分忧,是个没良心的……如今看来,她还真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这样想嬿嬿! 嬿嬿多乖啊。 明明自己就已经够难受了,还一心替他们着想着。 反倒是瑶瑶—— 以前见她也是个乖的,如今怎么这么不懂事? 小让没分寸,她也没分寸? 就一个身份和名字,难不成换了身份和名字,他们就不管她了?非要折腾出这么多事情,害得家里闹哄哄的,嬿嬿也为此伤心难过,差点就要跟他们离心了。 周昭如越想,越后怕,对明瑶的不满也就越来越多。 还有无缘无故的,小让为何会突然回来? 这事要说跟瑶瑶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是绝对不信的。 周昭如做了二十多年的侯夫人,自然不是什么蠢笨的人,只不过有些心思和手段,她不想用到自己亲人的身上,但不代表她会一直一味地纵容他们。 尤其在小让这件事情上…… 周昭如眸光一沉。 她拍了拍明锦的手,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转过头看着明景让问道“今天是谁去国子监找的你?” 明景让原本还在着急这事该怎么办,忽然听到这番话,他脸色微变。 但很快,他就故作镇定说道“什么谁去国子监找的我?我不是说了吗?我正好回家有事。” 他来时就已经和天新交代过了,这事绝对不能牵扯到阿姐那边。 可周昭如怎么会信? 她看着明景让冷笑一声“明景让,你是从我肚子里托生出来的,你是个什么人,我会不知道?” 见少年脸色难看,还在坚持,周昭如心里愈发不满,沉着脸看他“这事,你要么自己交待,要么我亲自去查,但等我查到,小让,你知道我的手段,到时候就不是只处罚几个下人那么简单了!” 明景让的脸色立刻变了。 “娘……” 他张口,试图用撒娇去哄周昭如。 但这招,平时或许还有点用,今天却是一点效果都没有。 周昭如今天是真的被气到了。 一边是不懂事的幼子和养女,一边是乖巧听话的亲生女儿,周昭如就算再偏心,也舍不得这样委屈自己的女儿。 尤其这个女儿还一心维护着她。 “崔妈妈——” 见明景让还在僵持,不肯说出实情,周昭如忽然收回视线,冲身边喊了一声“你把天新这个狗奴才带下去,给我仔仔细细查,看看今天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要是不肯说,就给我狠狠地打!打到他说为止!” 崔妈妈早就不满少爷只护着绛云苑的那位了,此刻听到这一番吩咐,当即脆生生应了是。 她刚要喊人带天新出去。 那边天新看着这幅画面立刻抬起头,他双目含泪,看着明景让仓惶喊道“少爷……” 明景让皱了眉。 待见两个婆子已经把手放到了天新的胳膊上,明景让心下一紧,最后还是咬着牙妥了协“……是千蓉!” 生怕母亲责怪到阿姐身上,明景让忙又说道“这事阿姐不知情,是那个千蓉自己跑出来跟我说的,刚才阿姐看到我的时候,还责怪我不听话!” “她还劝我不要跟你们吵架。” “娘!” 明景让是真的急了,“阿姐真的不知情,您别怪到阿姐那边去!” 周昭如不知道信没信,只朝崔妈妈使了个眼色。 崔妈妈意会,当即抬了手,要带着婆子去抓千蓉。 看着这个场景,生怕牵扯到阿姐,明景让又急切喊了一声“娘!” 他太激动,又牵扯到了痛处。 疼得不行,但明景让这会硬是扛着没喊疼,任由额头疼得冒出冷汗,他依旧咬着牙看着周昭如。 “你——” 周昭如脸色微变,怕他养不好伤,留下病根,她忙走过去说他“我说什么了?我就是让人把那个不听话的贱婢带过来,你倒是好,连自己身体都不顾了!” 虽然这样说着,但周昭如的嘴里,还是跟着交待了崔妈妈一句“瑶瑶身体不好,又还病着,你去拿人的时候小心些,别让她看到……” 崔妈妈看了一眼姑娘。 见姑娘依旧垂着眼眸站在那边,一声不吭,她抿了抿唇,也就只能应一声是,出去了。 第26章 正名 崔妈妈去拿人的时候,明锦一群人就在明景让的屋子里坐着。 周昭如打定主意要给明锦正名,也是想让这个女儿知道自己心里是有她的,自然没有让她离开。 至于明元渡—— 这个本该离开的人,这会竟然也没有先行离开,而是也留了下来。 屋子里依旧静悄悄的,没人说话。 下人上了茶点,就又退下了,明锦三人就坐在椅子上,等着崔妈妈把人捉拿过来。 只有明景让在床上如坐针毡,几次想说话,可看着这会脸色难看的爹娘,怕真的惹怒他们,又只能先行咬牙闭上嘴。 他最后只能愤愤不平地往明锦那边看过去。 容貌明艳的少女,正握着一盏茶慢慢喝着。 她被明元渡和周昭如护在中间。 像是察觉到他的注视,少女抬头,然后明景让就眼睁睁看着那个刚刚在他爹娘面前,流露出可怜柔弱模样的少女,此刻在他满怀愤怒的注视下,竟毫不避讳地扬起唇角,朝他狡黠一笑。 这副模样,哪里还有半点可怜孱弱的样子? 明景让几乎是一下子就被刺激到了,他气得瞪大一双眼睛,直接看着明锦怒道你——” 他怒势汹汹,手也跟着重重拍了下身下的床板。 这番动静自是也引来了明元渡夫妇的注视。 明元渡率先皱了眉,盯着明景让的方向,不满道“你又闹什么?” 周昭如虽然没有说话,但看向明景让的眼睛里面也带了一点不满。 她也不明白幼子这是又在闹什么。 明景让被这一番质问气得要死,张口就是一句“你们怎么不问她!她刚都做了什么!” 明元渡和周昭如皱着眉,回看坐在他们中间的少女。 紫衣少女依旧还是那副羸弱可怜的模样,被他们这样看着,似乎颇有些不安,目光无措,还下意识咬住了红唇“我怎么了?” “你装什么?你刚是怎么看我的!” 明景让看她这个炉火纯青的演戏功夫,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他咬牙切齿,还想说明锦,让她别装模作样了! 但明元渡已经沉下脸,不想再听明景让多说话了。 “够了!” 明元渡沉声怒道“再欺负你姐姐,就给我滚到祠堂思过去!” 周昭如这会也没搭理明景让,她也觉得幼子今日做得实在是有些太过分了。 这会她也没有帮腔。 反而转过头,柔声与明锦说起话来“嬿嬿,尝尝这个糕点,刚才晚膳都没吃饱吧?回头母亲让厨房再给你做一顿,给你送到你屋子里去。” 明锦柔声笑道“多谢母亲。” 周昭如听她这么说,更是开怀,忙哄她多吃起来。 这里一家三口,高高兴兴的。 那边明景让本来就气得半死,看到这个场景,更是气得脸红脖子粗。 少爷脾气让他很想立刻发作。 但想到他爹之前那几番威胁,他又只能先咬着牙,忍气吞声。 他罚跪进祠堂都是小事,但要是连累了阿姐就完了。 他只能忍着。 也真是难为他了,从小被娇惯着长大,还是头一回忍受这样的憋屈。 最重要的是,还没有人信他!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在无理取闹,觉得那个女人可怜! 真的是气死他了! 习惯了靠无理取闹得到自己想要东西的明景让,第一次感觉到了有苦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千蓉被带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刻钟之后的事了。 净月来回的话。 “夫人,崔妈妈已经把人带回来了,外面也按照您的吩咐,把人都喊来听训了。” 周昭如轻轻嗯了一声。 她放下茶盏,起身之前,和明锦柔声说道“嬿嬿,走,我们出去看看。” 明锦乐得看好戏,自然没有推辞。 她柔柔应了声是,便一脸乖巧地跟着周昭如起来,出去了。 “娘!” 身后传来明景让急切的担忧声。 要不是脚不能动,他这会肯定是要跟着一起出去的。 周昭如脚步一顿。 到底还是担心幼子出事,周昭如转过头,沉着眼眸,跟明景让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你要是再闹,我就不止是处罚千蓉那个小贱婢了。” 这话说得十分严肃。 但言外之意也很明显,只要明景让乖乖的,别惹事,这事就只落到千蓉身上,不会牵扯到别人。 明景让这会倒是聪明。 听出弦外之音,虽然心里还是有些不满,但他还是咬着牙,没再说话了。 顶多就是愤恨地多瞪了明锦好几眼。 都怪这个女人! 都是她惹出来的好事! 等他伤好,看她怎么收拾她! 他在心里咬牙切齿想着这些,但也阻碍不了他娘越走越远,一点点走出了屋子。 外面已经密密麻麻围了一群人。 婆子、女婢、小厮,里三层外三层站着,把一个院子都快挤得水泄不通了,千蓉则惨白着一张脸,跟秋风扫落叶般,颤颤巍巍跪在地上。 听到前方传来动静,她下意识仰起脸。 待看到来人时,她本就苍白的脸色,立刻变得更加惨白了。 她重新垂下头,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 “侯爷、夫人、姑娘。” 崔妈妈恭敬地给来人行礼。 身后其余众人也都一并恭敬地给三人行了礼。 有人搬来椅子,放在三人身后。 周昭如携着明锦坐下,这才沉着一张脸,和底下发话道“今日把你们喊过来,是有两件事。” “第一件,是为处置这个贱婢。” “我明家待下宽宥,平日很少苛待下人,倒把这个贱婢纵得不知天高地厚,不安好心,故意挑起家里的纷争。” “这样的贱婢,不管是不是家生,我明家都不可能再留用!” “打三十板子,扔出府去。” “夫人!” 千蓉当即惨白了脸。 她想过自己会挨罚,也已经做好准备了,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惩罚竟然会这么严重! 知道夫人这是杀鸡儆猴,为得就是给她身边的少女正名。 千蓉忽然有些害怕了。 她仰着那张苍白可怜的小脸,张口想说话,但注视到夫人看过来的眼神,还有净月眼中的警告,千蓉又只能委屈地咬着唇,闭上嘴。 “崔妈妈。” 周昭如又吩咐了一声。 崔妈妈知道这是要做什么,当即领命让人押着千蓉到一旁受罚去了。 周昭如原本是想当着众人的面,好好打这个贱婢一顿。 杀一儆百。 也好让其余人知道这其中的厉害。 但想到嬿嬿才回来,也不想让她看到这样血腥的一面,周昭如便让人抬到一边去处置了。 很快,女人的惨叫声就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在场的那些奴婢婆子,听到这个声音全都白了脸,明锦微垂眼眸,倒是无人窥探她眼中的漠然。 从其余人的角度看过去,也只当少女是不忍看到这样的画面。 但其实,明锦的心里十分平静。 千蓉无辜吗? 当然无辜。 她一个下人,哪有这样的胆量,敢替主子做主?不过是授了明瑶的意,替她的主子做事罢了。 周昭如和明元渡他们不知道吗? 当然知道。 周昭如这么做,不过是不满明瑶把这件事,牵扯到了明景让的身上,害得明景让变成现在这副模样,还跟他们离了心。 当然这其中,也有替她出气正名的意思。 可她又舍不得真的处置明瑶,所以只能采取这样的法子,拿明瑶的婢女开刀,也算是打了明瑶的脸,好让她知道分寸,以后不敢再犯。 听着远处那变得越来越虚弱的惨叫声,明锦的心里依旧十分漠然。 千蓉是无辜,但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当初华岁不也是被她们这样处置的吗? 明明惹他们不喜的是她,可他们并没有直接处罚她,而是让她眼睁睁看着华岁受处罚,让她清楚自己有多无能为力。 也让她更加痛苦。 如今啊,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明锦继续垂眸坐着。 周昭如这会也没有看她,待那边惨叫声渐渐消散,她便又望着底下说起第二件事—— “还有一桩喜事。” 周昭如说到这,倒是又重新笑了起来,她说“我的女儿,我们侯府的嫡小姐终于回来了。” 说完。 周昭如扭头看向明锦,笑着朝她伸出手。 明锦看了她一眼,把手放到了她的手心里。 周昭如笑着握住她的手,然后携着明锦站了起来。 容貌相似的母女俩站在一处,就连身上的气场都十分相像,都是养尊处优下的矜贵,让人不敢小觑。 明元渡虽然没起来。 但也如守护神般护在明锦的身边。 众人瞩目之下,周昭如握着明锦的手,笑着发话“以后——” 话还没说完,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原本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人,忽然开始往旁边开始撤让。 突然被人打断,周昭如自是十分不喜,她还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 “怎么回事?”她脸色难看,冷声训斥。 明锦看着前面的轰乱,眸光却微动。 看来某人已经坐不住了。 果然,就在崔妈妈准备去查看怎么回事的时候,明瑶那张清丽苍白的面容出现在了众人的眼中。 她一身素服,头发都披在身后,只拿簪子随意挽着,显然是一路着急过来,连该有的得体也给忘了。 她这会看着实在糟糕,也实在可怜。 脸色惨白,形容萎靡,看着就像是生了重病。 此刻看到周昭如和明元渡,她未语,先红了眼眶,眼中也滚烫起眼泪“……爹、娘。” 第27章 姐姐 没想到明瑶会过来。 周昭如暗自皱眉,她往崔妈妈那边看了一眼,显然是在责怪她办事不牢靠。 这么小的事都办不好。 崔妈妈也没想到还是把这位给惊动了,明明她刚刚已经够小心了,她是有苦说不出。 忍不住剜了扶着明瑶胳膊的千霜一眼。 肯定是这个丫头搞的鬼! 千霜被她看得缩了下脖子,垂着头,不敢说话。 崔妈妈也没法子,只能回过头,埋着一张老脸,和周昭如道起歉“是老奴没办好差事。” 周昭如脸色还是不好,也有些烦。 她虽然不满明瑶这么做,但有些事,杀鸡儆猴也就算了,她还是想在众人面前护着明瑶的脸面的。 毕竟她对明瑶的疼爱也不是假的。 这么多年,她最疼爱的就是明瑶了,在她得疯病的时候,她只记得明瑶,也只信任明瑶。 现在倒好。 她是发作也不是,不发作也不是。 袖子忽然被人轻轻拉了一下,周昭如这才反应过来,见是明锦,周昭如下意识先缓和了脸色,声音也变得柔和了下来。 “嬿嬿,怎么了?” 明锦故意露出一副害怕的模样,看着周昭如紧张道“母亲别责怪崔妈妈。” 周昭如怔了怔。 见明锦神情担忧,知道刚才责打千蓉的事,还是吓着她了,她忙握着明锦的手安慰起来“母亲没有要责怪她。” 崔妈妈毕竟跟了她几十年,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周昭如虽然有些不满,但也不会像对待千蓉那样对她,何况还是在嬿嬿面前。 她拍了拍明锦的手,又转过头,冲面前还低着头的崔妈妈看了一眼“好了,你先退下吧。” 这事就算是这么揭过去了。 崔妈妈听得不由松了口气,又冲人道了声谢,她才低着头往一旁退。 退下的时候,她拿余光去看站在台阶之上的姑娘,眼中情不自禁闪过感激之情。 而上面,周昭如也在安慰明锦“现在好了?” 明锦柔柔点头,说话的声音都是软的“多谢母亲,母亲真好。” 一句话就把周昭如哄得眉开眼笑。 目睹这一切的明瑶,本就苍白的脸上更是没了一点血色。 “咳——” 她没忍住,咳嗽出声。 周昭如听到这个声音,又回过了头,待瞧见明瑶小脸雪白得站在那,形容消瘦得仿佛风大些就能吹倒。 又见她咳得不行。 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一下接着一下,让人十分担心她会不会直接咳出血,或者再严重点,直接把心和肺都给咳出来了。 到底是疼爱了十年的女儿。 周昭如看她这样,实在不忍“都病成这样了,还出来做什么?还不回去歇息?” “净月,把姑娘扶回去歇息。” 净月应声过去。 可走到明瑶那边,还未等她伸手搀扶,明瑶就先同人她摆手说道“先等等,我有话和母亲说。” 净月不知道她要说什么,犹豫一番,还是先退到了一旁。 明瑶忽然就跪了下去。 她这副模样惹得周昭如吓了一跳,就连明元渡也看着她皱了眉。 “你这是做什么?” 周昭如皱眉道,说完,又立刻吩咐道“还不快把姑娘扶起来!” 净月和千霜连忙伸手去扶。 可明瑶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这会硬是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娘,您先听我说。” 明瑶坚持道。 净月也不好硬把人拽起来,与上首的周昭如对视一眼,最后还是退到了一旁。 明瑶就这样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和上面的周昭如还有明元渡说道“今日惹出来这么多事,害得阿让受伤、嬿嬿妹妹委屈,是女儿御下不严,女儿有罪。” 周昭如抿唇道“该罚的罚了,你以后好好管着下人就是。” 她心里的那几分责怪,在这一刻已经消了大半。 尤其看着她这一脸病容,更是心软“好了,起来吧,你还生着病呢。” 她说完,又要让净月去把人扶起来,可明瑶的下一句话却让周昭如震住了。 “爹娘疼我,不忍罚我,可我心中实在愧疚,无颜面对你们。” “爹、娘,”明瑶鼓起勇气说道,“我想去庄子待一段时间。” 明瑶的声音不算响,但在这一刻却振聋发聩地把所有人都给震住了。 一时间,鸦雀无声。 周昭如先反应过来,立刻急道“你胡说什么东西?好端端的,你去庄子做什么?” 明元渡也皱了眉。 他是不满今日发生的一系列事,先前也的确拿这话威胁过那个逆子。 但明元渡没真的想把明瑶送去庄子。 这些年,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这几年多亏了她,妻子的疯病才能转好,就算不说这个,就说小时候她为救小让都往那鬼门关走了一趟,他们明家就欠她的。 这要传出去,他们明家就是这么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一样讨不到好。 他沉了声,也看着明瑶开了口“好了,没人要把你赶走,你就安安生生待着。” “不管发生什么,你始终是我们侯府的姑娘,和嬿嬿一样是我们的女儿。” “谁要赶阿姐走!” 明景让是这个时候出来的。 他在里面听到动静,知道明瑶来了,怕她一个人扛不住会出事,愣是把绑着脚的布扯了,这会他就跟金鸡独立似的,悬空着一只脚,费劲地从里面蹦跶了出来。 周昭如原本就被养女弄得头疼不已。 回头一看,看到自家那个小祖宗就这么出来了,更是急得眼冒金星。 “你在做什么!” “谁让你这么出来的!” 周昭如说着就松开了明锦的手,过去搀扶明景让,想要喊人把他先扶进去。 可明景让梗着脖子。 虽然一只脚不行了,但还是硬生生直挺挺地站在那,任谁扶都不肯走,咬牙道“阿姐去哪,我就去哪,她要去庄子,那好,以后我也去庄子住!” 明元渡和周昭如一听这话,又头疼又心烦。 刚要训斥,那边明瑶已率先发话道“阿让,给爹娘道歉!” “阿姐?” 明景让怔住了。 他目光呆滞地看向明瑶。 明瑶肃着一张脸看他,没有一点平日的温柔“我平时是怎么跟你说的?你就是这样威胁爹娘的?阿让,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阿姐,我……” 明景让一下子就慌了。 “我……”他手足无措,但在明瑶威严的注视下,还是低下了头,跟周昭如和明元渡道起歉“……爹、娘,对不起,我不应这样说的。” “你个小混蛋,你就是生来跟娘来讨债的。” 周昭如说着又红着眼睛,没好气地拍了明景让的胳膊。 明景让没理会,仍旧看着明瑶的方向喊道“姐,我听你的话,但你也要答应我,好好留待在家里,哪也不要去!” “你要是走,我也跟你走!” 说完,他直接转过头,不去看明瑶,而是看着周昭如和明元渡恳求道“爹、娘,你们别让姐姐走,我以后好好听话好好读书,绝对不再惹事了。” 周昭如原本就没想过要养女走。 正要说话,身后自明瑶出现之后,就一直没有开口说过话的明锦,忽然开了口“娘。” 少女清脆的女声,打破了原先牢固的独属于明家四口人的气氛,也让众人的视线又全部落到了她的身上。 “嬿嬿,怎么了?”周昭如回过了头。 少女于灯下而立,橘色烛火照映着她精致的脸庞。 明锦却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忽然转身朝院子里走去,众人一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眼睁睁看着她的举动,都目露疑惑。 倒是明景让看到她离明瑶越来越近,想到她刚才那番炉火纯青的表演功夫,立刻炸毛喊道“你给我站住,你要对我姐姐做什么!” 明锦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步,她一步步朝明瑶走去。 十六岁的明瑶尚且还没有长开,也没有后来身穿凤袍的威严气势。 记忆中那个挺着大肚子、居高临下站在她面前,讥嘲她机关算计,到头来却还是落得一场空的女人,如今还不过是个可怜无助的少女。 纵使满肚子心机,却也好猜得很。 明锦明显看到她越走越近之后,明瑶变得越来越紧绷的脸,还有眼中的害怕和瑟缩。 原来她也会害怕吗? 果然,人只要自己无畏,那么别人就会怕你。 明锦眼中闪过一抹嗤笑。 “你给我离阿姐远点!”身后又传来明景让的声音。 他担心极了,推开人就要过来。 周昭如自是不放心,但看着幼子这副模样,她不由也有些担心起来。 看着远处少女,周昭如犹豫喊道“嬿嬿,你……” 话还没有说完。 明锦忽然扶着明瑶起来了。 在众人怔忡又震惊的注视之下,明锦扶着明瑶一步步朝他们走来,然后明艳的少女仰着脸,柔声笑着冲他们说道“爹、娘,我刚才说的还作数。” “姐姐替我尽了十年的孝,又救过阿让,于情于理都是我们明家的恩人。” “这个身份和名字,姐姐也用惯了,就给姐姐吧。” “我再换个名字就是。” 灯火之下,众人目光所及之处,长相惊艳的少女言笑晏晏,说起话时,大大方方,没有一点委屈。 她与身边的少女年纪相仿,又都长着差不多的痣。 但任谁看她们,都不会觉得她们是姐妹。 左边那个少女,原本长得也算好看,但在右边紫衣少女的映衬下,完全没有一点可比性。 尤其这会她还露出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与右边那个笑容明媚的少女相比,就更显得僵木迟钝了。 明锦转过头。 看着此刻僵滞着的明瑶,她依旧笑盈盈问道“姐姐觉得如何?” 第28章 得失 明瑶能说什么? 明瑶什么都说不出,她甚至都有些反应不过来明锦说了什么。 脑子像是变得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到了。 明瑶目光呆滞地看着明锦。 其余人也都是差不多的反应,最后还是周昭如先反应过来。 “嬿嬿,你说的是真的吗?”周昭如同样一脸不敢置信。 明景让一听到他娘的声音,倒是也跟着回过神了,他亦是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只是比起别人,他还要多几分狐疑,皱着眉,明景让一脸怀疑地看着明锦,语气不善问道“你又想做什么?” 说着,他想到什么,又对着明锦加重了语气,脸也跟着拉了下来“你别又想使什么诡计!” 他可还记着刚才明锦的那番变脸功夫呢。 自然是不敢轻易放心她的。 “明景让!” 刚刚一直没说话的明元渡听到这话,终于沉声开了口,只不过这番话是对明景让说的。 他脸色难看。 面朝明景让的方向,脸上带着对明景让的不满。 周昭如也跟着朝明景让那边看了一眼,她的脸上同样是有些不满的样子,只不过还是想给自己儿子留几分脸面,便只是压着嗓音训斥道“小让,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我刚刚是怎么跟你说的?跟你姐姐道歉!” 明景让自然是不肯道歉的。 凭什么要他道歉? 这个女人诡计多端、装模作样,才不是他姐! 也就爹娘他们才被她骗了过去! 明景让气得不行,但被他爹娘这样严厉地看着,一副他要是不道歉就不放过他的样子,明景让一脸不忿且不甘,心里还有点说不出的委屈。 他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都没用。 这个女人简直太会演戏了,要不是她刚才明目张胆对他摆出那副样子,估计他现在也发现不了,还觉得她可怜呢。 明景让一想到自己刚才,竟然还想着要与她好好相处,甚至还想过要叫她姐,他的心里就怄得不行。 恨不得回到刚才去打醒自己。 也亏得那声姐,他没喊出来,要不然现在他肯定得吐血。 心里十分不爽,但顶着他爹娘不善的注视,明景让最终还是紧咬着牙,瞪着明锦一字一顿喊道“对、不、起!” 也真是难为他了。 从小到大就没跟谁道过歉,今天却是一连两次冲着明锦,这个他讨厌的女人连着道了两次歉。 尤其明锦还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 像是知道他心中有多不忿,倒让她看起来更加高兴了。 “没事的,小让,我不在意的。”明锦笑盈盈地跟明景让说道。 短短一句话就让明景让气得想吐血。 心里就跟有一团火似的,憋着发不出来,在他身体里面四处打转,烧得他心慌。 这让他十分憋屈,也十分难受。 明景让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虽然没说话,但那双和明锦如出一辙的桃花眼却死死盯着明锦,作出一副“你敢耍什么花样试试看”的凶狠样子。 明元渡和周昭如看他这副模样,自然十分不满,尤其是明元渡,那张脸更是拉得十分难看。 只不过碍于现在的环境,他不想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失了体面,方才没有立刻发作。 明锦也看到了。 她却是一副笑眯眯的,一脸好脾气的模样。 明家这些人中,明景让是最不够看、也是最好猜的,脾气暴躁、行事莽撞、做什么事都不过脑,明瑶指东,他就不敢往西,把明瑶的话奉若圣旨,就像是被明瑶牵在手中的狗。 以前他没少为明瑶出气,来故意找她的茬。 甚至于在这么多明家人之中,明景让是第一个表现出对她不喜和不满的人。 那会她刚回家没几天。 明景让就特地跑到她面前,色厉内荏地警告了她一番。 他让她老实点,别妄想欺负明瑶,更加别妄想可以取代明瑶。 明锦那会很生气、也很委屈。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小时候那么听话乖巧,一天到晚只知道跟在她屁股后面的弟弟,会变成这副样子。 明景让不知道,在她最开始知道他来找她的时候,她有多高兴。 她以为她的弟弟还记得她。 她以为他是特地来看她的。 她一直都记得他喜欢吃甜食,来时路上买了不少甜口的吃的,想着见到他的时候送给他。 她满怀期待看着他进来,甚至特地让人把那些东西摆好送上来。 她想跟他说,这些年,她也很想他,她也一直记得他。 直到那一番警告的话,从明景让的口中说出来。 明锦已经忘记自己当时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了。 她只记得在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主动想过要给明景让买什么。 那些糕点也全都落入了下人的肚子里。 之后那几年,这种警告还很多。 但相比于明元渡、周昭如,还有明景恒,明景让对她的不喜是明明白白、直截了当摆在明面上的,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明锦对他的期待反而最小,之后对他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失望一说。 人只会对自己所期待的事物,产生失望,对那些早就不期待的东西,又岂会感觉到失望呢? 在这个家里—— 让她难以接受的是周昭如的偏爱、明元渡的无作为、还有明景恒总是下意识的让她谦让、让她听话。 “父亲、母亲。” 过往岁月所带给她的痛苦,对于如今的明锦而言,早已是过眼云烟。 风一吹就散了。 她心里毫无多余的感受,看什么都是抱着一副看好戏的心情。 “就按我说的去做吧,小让还受着伤、姐姐身体也不好呢。”明锦又看着明元渡和周昭如说了这么一句。 “嬿嬿。” 明元渡皱着眉,到底心有不忍,他开口跟明锦说道“你不必太委屈自己。” 他这会那点慈父心肠还没消散呢。 “那父亲还有更好的法子吗?”明锦像是无奈般,看着明元渡轻叹了口气。 明元渡张口,却说不出话,不由皱眉。 明瑶倒是反应过来了。 看着爹娘望向她身边少女时,眼中那未曾掩饰的心疼,明瑶的心里一下子警铃大作。 她的心脏也几乎是一下子就收紧了。 下意识的话从喉咙里脱口而出“爹、娘,我……” “姐姐想说什么?” 可明瑶那番话还未说完,耳边就传来熟悉的女声,打断了她那未说完的话。 “难道姐姐真的想去庄子不成?”明锦看着明瑶,似有若无地又轻叹了口气。 她看起来十分无奈。 “姐姐要是去庄子,你让父亲、母亲怎么办?你可是咱们明家的大功臣,你要是就这么走了,日后别人说起来,会怎么看我们?” 不等明瑶开口,明锦又接着说道“难道姐姐想看我们明家被人议论忘恩负义吗?” “我没有!” 明瑶变了脸,她立刻张口反驳道,声音都不自觉拔高了许多。 心里一时十分惶恐。 明瑶往前看,果然,爹娘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难看了。 她心里慌乱无比。 张口想解释,却说不出什么话,只能看着他们,张口结舌似的呐呐喊道“……爹、娘,我没有,我没这样想。” 明景让自是受不了看明瑶委屈的。 看明瑶字不成句,一脸可怜模样,当即心生不满,气冲冲地看着明锦,替明瑶辩驳起来“你胡说什么,阿姐才没有这样想!你别以你的小人之心去胡乱猜测阿姐!” “阿姐就是不想让爹娘为难!” 明景让简直快被这个女人气死了,他就知道这个女人不安好心! 茶楼的说书先生都没她那么能说! 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她怎么不去说书啊? 明景让气得怒瞪出一双眼睛,直盯着明锦。 明锦倒是一点都不生气,还是那副好脾气的模样,柔声柔气地说道“我当然知道姐姐没有这样想了,但那些不知道的外人看来,肯定会觉得是我们明家对不起姐姐。” “姐姐对我们明家有恩,还救过你,现在却因为我的回来而离开,这要是传出去……” 明锦说到这,忽然默住了,神情也立刻变得犹豫起来。 她虽然没有说全,但明元渡和周昭如却都心下一凛,听懂了这个弦外之音。 两人皆皱着眉,下意识地先往明瑶那边看了一眼。 直到耳边又听到一句“我不想因为我的回来,就逼走谁,或是给家里引起什么不好的名声,真要是这样,我还不如不回来。” 明锦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低,隐隐还透露出一副哽咽的语气。 周昭如听得自是心疼不已。 那边明瑶还在为自己苍白辩解“我没有……” 她却顾不上去听自己这个宝贝养女说什么了,她主动上前揽住明锦,把她拉入自己的怀里,轻拍着她的肩膀柔声安抚道“没有的事,你能回来,我们高兴还来不及。” “这里是你的家,我们都是你最亲的家人,你就放宽心在家里住着。” “谁也说不了你。” “至于名字和身份……” 周昭如心中略作沉吟,面上也跟着犹豫了片刻。 她似乎很是纠结,想不好究竟该怎么办,她的目光从三个孩子脸上游移而过,最终还是沉着嗓子看着明锦开了口“就按照你说的做吧。” “瑶瑶这些年也用惯了这个名字,换来换去也不方便。” 最要紧的还是小让。 这个小混账脾气大得很,要是不能如他意,只怕得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 要是传到外面,就像嬿嬿刚才说的,引得外人觉得他们忘恩负义就不好了。 “只是这事……” 周昭如看着明锦叹了口气“实在是太委屈你了。” 周昭如此刻心里对明锦感觉到了万分抱歉,觉得这事实在是委屈了她,哪里还记得,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她可是一点都没犹豫,就准备这么做的。 明锦任她抱着。 她仍垂着眼眸,露出一副可怜无辜的模样。 余光却在往明瑶那边看。 面前那个本来就羸弱可怜的少女,此刻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眼中还有无措和彷徨。 她看着周昭如,张口想说话。 但失去血色的两片嘴唇,一张一合好几次,都吐不出一个字,倒是看到母女相拥的画面,让她心中愈发彷徨,身形微晃,趔趄着往后倒去。 “阿姐!” 明景让率先注意到明瑶的情况,连忙伸手去扶。 但他自己都还伤着腿,得靠别人扶着,才能保持这样的金鸡独立。 此刻这么着急一伸手,倒把身后一群人也弄得紧张不已,生怕他也跟着摔倒。 好歹是把两位主子都给扶稳住了。 一群人都松了口气。 周昭如听到动静回过头。 看着疼爱了十年的养女这会小脸雪白、双目失神,完全是一副天塌下来的模样。 而她那个受了伤的儿子,正一脸担心地看着她,嘘寒问暖、满面担心。 这要是换做以前,周昭如绝对立刻关切地出声询问了,这会她却实在说不出一个字,心里甚至第一次对明瑶产生了反感。 都是她惹出来的好事。 要不是她这般计较,小让怎么会受伤?嬿嬿又何必受这样的委屈? 她面色不善,第一次冲着明瑶语气不善地说道“身体不好就回去歇息。” 她说完,不等明瑶开口说什么,就冲身边的崔妈妈吩咐道“崔妈妈,把六姑娘扶回去歇息。” “娘……” 明瑶怔怔看着她,声音都不自觉哑了。 周昭如看见她脸上的不敢置信,却未像从前那般温柔以待,而是依旧语气冷淡说道“现在事情都定下来了,你也可以安心休息了。” 眼见少女脸色微变。 周昭如却不等她说话,就又吩咐起天新等人“把少爷扶进去休息。” 后面的话是对明景让说的“伤了腿,还不知道好好休息,你是想变成瘸子不成?” 见他一直看着瑶瑶的方向,担心不已,周昭如沉着脸,又是一句“你要的,娘都已经满足你了,还不进去歇息?” 她声音沉重。 明景让知道自己要是再说下去,只会惹得他娘更加不高兴,虽然心有不甘,但他还是咬着牙先闭上了嘴。 走之前,他又往明瑶那边看了一眼。 但他也只看到了一个背影。 明瑶已经被崔妈妈扶着离开了这边。 明景让虽然担心明瑶,却也不像明瑶似的想那么多。 对于他而言,阿姐能留在家里,还用这个身份和名字,那就可以了。 至于别的—— 他忽然目光不善地往明锦那边看了一眼。 等他伤好了,再来收拾她! 他心里记着仇,趁着他爹娘未曾注意,又狠狠瞪了明锦一眼,这才一脸不高兴地离开了这边。 院子里还站着一堆人。 当着这么多人闹成这副样子,并非周昭如最初所想。 她开始只想杀鸡儆猴,然后好好给她的亲生女儿正个名。 说到底这一切还是被明瑶给破坏掉了。 越是这样想,周昭如就越对明瑶不满,也越发觉得愧对自己的亲生女儿。 “嬿嬿,你受委屈了。” 周昭如忽然握着明锦的手,这样说道。 她实在不想与自己好不容易才回来的女儿生分,握着她的手说道“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娘都会满足你的。” 明锦先是垂着眼眸,温声回道“我没什么想要的。” 她一脸恭顺。 过了一会,像是感觉到周昭如的不安,她犹豫片刻,才又犹豫说道“我许久未回京城,倒是不知道这里变成什么样了,若是母亲开恩,我明日想出去转转。” 这算什么想要的? 周昭如只当是自己的女儿在哄她,心里一时越发觉得她懂事听话,心也更加软了。 “……你这孩子。” 她目露感动,感慨般摸着明锦的头,嘴里倒是顺着她的话说道“这不是什么大事,你想去就去,娘若有空,就陪你一道去。” 明锦是出去找华岁的,自然不会带上周昭如。 不方便。 不过她也没有在口头上拒绝,只做出一副高兴的模样,和周昭如道了谢。 周昭如一脸怜爱地看着她。 最后牵着明锦的手,站在明元渡的身边,冲着底下那一堆还未离去的下人发话道“你们看到了,这是我们侯府的七小姐,也是我们侯府唯一的嫡小姐。” “以后对七小姐恭敬些。” “要是让我知道谁对七小姐不敬,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底下众人自是齐呼不敢。 原本对明锦回来态度不明的一群人,这会看向她的目光,也都纷纷变了个样,变得恭敬起来。 明锦站在周昭如和明元渡的中间,她脸上挂着盈盈浅笑,眼中却如这廊下今夜外面的黑夜,没有一点光亮。 第29章 腰牌 下人们逐渐散去。 明锦一家人却还留在院子里。 夜已经深了,周昭如倒是想陪着自己的宝贝女儿再好好说说话,但她身为侯府主母,这会还有不少事要做。 嬿嬿的身份要定。 明日的章程也还要处置。 关于嬿嬿回家的事,也要同外面说一声,总得让外人知道嬿嬿回来了,省得日后嬿嬿出去不方便。 何况屋里那个小祖宗也还在生着气…… 刚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斥责他,周昭如知道自己的儿子最要面子,也最看重瑶瑶,若是不好好与他说清楚,今日他这顿气肯定是消不了了。 何况她也希望小让能和嬿嬿好好相处。 嫡亲的姐弟俩,要是闹得互有嫌隙就不好了,也亏得嬿嬿懂事听话又大度,没与小让计较。 周昭如这样想着,看向明锦的目光,自然是变得更加柔和起来了。 她仍握着明锦的手,柔声与她说道“娘还有事,就先不陪你回去了,你回去后好好睡一觉。” “你这大半个月也辛苦了。” “厨房那边,净月已经派人吩咐过了,回头会给你重新布置一顿。” “你要是有什么想吃的,也尽可与她们说。” 怕明锦不自在,周昭如还特地又说了一句“这里是你的家,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怕。” 明锦点头应了。 对于周昭如的这一份关切,明锦不置可否。 她已经不是以前的明锦了,以前的明锦肯定会感激会高兴,可如今的她,早就不会因为这些事而感到害怕了。 她跟周昭如和明元渡告别,转身的时候,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没有一点留恋的样子。 快走出院门口的时候。 明锦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明元渡的声音“嬿嬿,你等下。” 明锦止步回头。 看着明元渡朝她走来,明锦也没喊他,直到明元渡走近,她方才淡声询问了一句“您还有事?” 明元渡也没有察觉出自己女儿的疏离,闻言,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了她。 明锦不知道是何物。 接过来之后,却第一次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看着手里那一方写着明元渡名字的腰牌,目露震惊。 明元渡只当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笑着与她解释起来“这是我的腰牌,你平日要出去或是做什么,拿着这块腰牌会方便许多。” 怕她不知道这腰牌的厉害性,明元渡又多说了一句“家里的人还有府中的开支用度,你都可以随意调取,不必经过你娘的同意。” 他自觉亏欠了自己的女儿,自是想尽可能弥补她。 “你是个好孩子,今日的事,委屈你了。” “我平日公事多,白天的时候也不怎么在家,你娘要管的事情也多,难免有什么疏漏不到位的时候,你要是有什么想要的、想做的,就拿着这方腰牌,派人去做。” “想要出去,带上人就行,不用跟你娘说。” 这一定是明元渡在家的时候,说过的最多的话了。 他平日事情多,别说对自己的子女了,只怕对周昭如都没这么多话过。 今天倒是对这个刚回来的女儿,说了不少话。 可他说了半天,也没听到对面的少女回答什么,不由微微蹙眉,看着少女又喊了一声“嬿嬿,你在听吗?” “……在。” 明锦听到他的询问才回过神。 她把腰牌握于掌心之中,抬头看向对面的中年男人。 男人此刻眉目柔和,不必细看,都能看见他眼中的慈爱之意。 和记忆中那个大声斥责她丢了明家脸面,不配做他女儿的明元渡简直像是两个人。 明锦一时觉得有些恍惚。 看着明元渡,她心中一时也不知作何感想。 可要说感动,倒不如说是可笑,原来他也能看见她的委屈,原来他也知道怎么做才能让她在家里立足。 可前世,他还是任由她处于弱势之中,被人欺负,权做不知道,又或许不在意。 明锦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他。 或许是她那一时的可怜卖乖,激发了他此时的慈父心肠。 可假的终究是假的,她不可能真的再当那个听话懂事的明锦,明元渡也做不了一辈子的慈父。 她很清楚。 当利益碰撞在一起的时候,她还是会被明元渡毫不犹豫地抛弃。 短暂地震惊过后。 明锦的心情又再次变得平静了起来。 她自然不会傻到把腰牌还回去,而是从善如流地握于掌心之中,同明元渡道了谢。 明元渡见她道谢,又笑了起来。 “爹陪你走一会。”明元渡说着,先往前迈开步子。 明锦也没说什么,自顾自跟在明元渡的身边,而其余随侍的丫鬟就跟在父女俩的身后。 院中三步一盏灯,照得前路十分亮堂。 明元渡走了几步之后,忽然问明锦“有想好要取什么名字吗?”他想说要是没想好的话,就由他来取。 她之前那个名字就是他翻阅书册取的。 因为她是他第一个嫡女,明元渡当初取那个名字的时候,没少翻阅典籍书册,最终才定下那个瑶字。 瑶字代表美玉和美好,也寄托着他对她的希望和爱意。 只可惜前路因果并不算好。 虽然明珠还归,但到底经历了太多的苦难。 明元渡心里想着,这次要是再给嬿嬿取名字的话,一定得给她取个大吉大利、万事顺遂的好名字,好让她余后一生都平平安安、再无风浪。 他心里想得很好,耳边却听到少女的声音“就用锦字吧,我也习惯了。” 这是明元渡没有想到的。 他脚步忽然微停,低头看向明锦的时候,略微褶皱了下自己的眉。 “不换一个吗?” 他觉得这名字不吉利,也不好。 明锦却很坚持“我已经用惯了,要是换作别的,只怕会不习惯。” 明元渡不由又想到明瑶。 刚才周昭如就是用明瑶用惯了这个借口。 虽然心中有些不喜欢这个名字带给她的经历,也不喜欢这个名字背后发生的那些事,这让明元渡的心里有些疙瘩。 但明元渡看着身边少女,想着她今日所受的委屈,迟疑了一会,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没有多说。 “那就随你心意,你喜欢就好。” 他重新抬起脚步,边往前走,边与明锦说道“具体入册定名的事宜,回头等你祖母回来了,再做安排。” 毕竟这是要到祖宗面前见证过的。 明元渡虽然如今已经贵为安远侯,但头顶还有个尊贵的母亲压着,这种事自然还轮不到他来做。 他倒也没觉得什么。 反而因为母亲即将回来,而感到高兴。 “这些年,你祖母因为你,一直常居老君山上为你祈福,盼着你能回来。” “等她回来,你要好好孝敬她。”明元渡交待明锦。 明锦懒得去计较明元渡的话。 祖母去老君山,的确有想要为她祈福的缘故,但追根究底还不是觉得他们的做法令她不喜?秉着眼不见心不烦,她这才离开京城这么多年。 他跟周昭如倒也厉害。 祖母走了这么多年,二叔和三叔都去探望过祖母,唯独他二人始终未曾去过。 以明锦对周昭如的了解,恐怕周昭如还盼着祖母不要回来呢。 祖母不在,她就是侯府最尊贵的女主人,任谁都得听她的话。祖母要是回来了,她这个侯夫人的尊贵程度,自然也要大打折扣了。 事事都要被婆婆压一头,以周昭如这样的心性,如何能忍? 不过不管怎么样,祖母能平平安安回来,就足够了。 以后她再也不会惹祖母生气。 她会好好孝敬她,陪着她,让她安享晚年,给她养老送终。 明锦的心里满是对美好未来的期盼。 “我知道。” 她的声音都不自觉变得柔和了许多。 明元渡未曾察觉,只依旧说着话,无外乎是一些嘱咐和安慰。 又过了一会。 快走到岔路口了,明元渡便停下了步子。 明锦正要与他告辞,却又听他说“对了,嬿嬿——” 明锦抬眸,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明元渡看着她这双明亮的眼睛,却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让跟随在她身后的几个下人先行退下。 等她们退开几步开外。 他这才看着明锦,压着嗓音开了口“前几日南直隶发来急报,秀丽楼已经倒了。” 冷不丁听到这么一番话,明锦怔了怔。 但这对明锦而言,并不是一个多么陌生的消息,前世在她回家之后不久,她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只不过那时,她并非是从明元渡的口中知道的这事,而是从外人的口中。 她知道这事的起因,是长安王经过扬州之时,调查到了秀丽楼。 追着秀丽楼的线索,一路查到了扬州知府李世忠还有南直隶的布政使司徒连的身上。 把南直隶那边的官员换了个底朝天。 这件事到现在还没有多少人知道,但用不了多久,南直隶那边发生的事就会传至京城,因为涉案人员之多,还有处事之人,将会在京城引起一桩不小的轰动。 当时明锦知道之后,既震惊又纳罕。 她并不知道秀丽楼的背后是李世忠和司徒连,满娘从来不让她和楼中的姑娘们接触这些事。 满娘曾对她说,在这世上,知道的事情越少,就代表着越安全,知道的事情越多,也就代表着离死期不远了。 秀丽楼曾是明锦身上的耻辱,也是她曾经想方设法想洗掉的回忆。 可如今—— 或许是经历的事情多了,她反倒觉得那桩往事没什么了。 秀丽楼虽然给予了她痛苦的经历和回忆,但她在那个地方也不是一点温暖都没感受过。 满娘就是那个对她好的人。 是她护下了她。 也是她叮嘱她,在不确定自己究竟安不安全的时候,千万不要告知任何人自己的秘密。 你不知道对方会不会拿着你的秘密做什么,也不知道你面对的那个人究竟是人是鬼。 这世上能相信的只有自己。 只可惜这一点,她前世花了很久很久的时间,才终于领悟到。 为时已晚。 前世她手中无人,也担心家人知道后会不喜,在知道秀丽楼倒台之后,虽然一直想打听满娘的去向和结果,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查。 这辈子的话…… 明锦轻轻合握住掌心之中的腰牌,或许她可以好好打听下满娘的去向。 第30章 回忆 明元渡不知道明锦在想什么。 见她一直低着头垂着眼睛,只当她是想起了旧事,在出神。他忙安慰道“你放心,爹会替你安排好,不会让人知道那些事的。” 明锦听到这话,方才回过神。 她倒是无所谓别人知不知道,反正这辈子她也没想着成亲,那些所谓的清白名声对她而言,自然也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要担心,也是明瑶和明容她们担心。 点了点头。 明锦表示自己知道了。 “对了,嬿嬿,你在此之前,有没有见过长安王?”明元渡终于向明锦问起了自己想问的事。 “长安王?”明锦惊讶。 迎着明元渡的注视,明锦蹙眉“您是问现在还是以前?” 要是以前,她自然是见过的。 幼时的记忆对明锦而言一直算得上是深刻,她对于这位名义上的小叔叔,自然是记得的。 更何况她当年还在林中见过他。 可以说这位长安王是她当年被拐离京城之前,最后见到的一个还算熟悉的人。 可要说现在,她自然是不可能见过。 在回到明家以前,她的行动路线也就只有秀丽楼和袁家,那长安王是何许人也,她怎么可能见过? “是吗?” 明元渡轻声呢喃。 “怎么了?” 明锦察觉出明元渡的不对劲,便多问了一句。 但明元渡看着她,却没有回答,只佯装无事一般和明锦说道“没事,夜深了,你先回去歇息吧。” 看来是他想多了。 前阵子散值回家的时候,他突然收到一张字条,那字条上的内容是让他去查下家里的信件。 当时他虽然觉得奇怪,但只当是有什么重要信件,回到家后还是这么做了。 也正是因为他这样一顿探查,方才知晓他的女儿还活在人世。 但当时,他也没有把这件事联想到长安王的身上。 毕竟这个人已经离开京师太多年了,如果不是边关一次次传来的胜仗消息,恐怕他都快忘记这位的存在了。 是今日下朝之后,他从一位关系不错的同僚口中知道了南直隶那边发生的事,这才联想到了这位的身上。 嬿嬿待过的秀丽楼,提醒信件的字条,还有南直隶突然的动乱…… 难道真的只是巧合吗? 明元渡没做多想。 不管如何,秀丽楼能倒台,对嬿嬿和明家都算得上是一件好事。 看着面前的少女。 明元渡本想与她诉说下当年长安王为找她而做的那些事,他心里还是盼着能与长安王交好的。 时下朝堂虽然平静,但私下的风波诡谲一直都不算少。 明元渡看事看长远,但也不想过多的去参与这些皇子的党政之争,可这位长安王不一样。 他是天子胞弟,也是天子最为信任之人,与他交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早些年长安王因为不满他把别人认作瑶瑶,没少在朝堂上给他使绊子,后来他久居戍边之后,他在朝中的处境才算好些。 要是能与之交好,无论如何都是益处。 但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 那位如今究竟如何,谁也不知。 或许他也早就忘了嬿嬿的存在,忘了以前发生的一切……毕竟他为人父,都已经忘记这件事许多年了,长安王又能记得几时呢? 当年那一番话,说到底也不过是赤子之言。 少年时的热忱,终究是会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淡忘。 这样想着,明元渡也就没与自己的女儿多说,怕他们这样硬凑上去,反而惹得那位不喜。 明元渡只喊了远处的几个婢女回来,让她们好生照顾,便先转身离开了。 这段没头没尾的话,让明锦觉得十分莫名。 看着明元渡离开,她也跟着转身离开了,路上她却难免不受控制地想起了那位长安王。 那位长安王是当今天子的胞弟,也是顾长玄的小叔叔。 明锦与他的接触不算多,但也知晓他身份之贵重,别说顾长玄了,就连太子顾长泽的地位都比不过他。 他是大乾最尊贵的长安王,也是戍边最厉害的一道防线,只要有他和他的军队在戍边,百姓就不用担心异族的铁骑踏进大乾的山河。 他是百姓心中当之无愧的战神。 明锦虽与他接触不算多,却也听过他不少事。 就是命不好。 前世贞光帝驾崩之前,他就因为重病死在了路上。 要不然当年那个朝局,究竟会是谁登基,谁也不知道,毕竟朝中一直有消息,说贞光帝看重自己的胞弟,想把自己的皇位传给他。 明锦至今还记得,当年顾明珩的死讯传来时,顾长玄长舒了一口气。 他高兴地甚至第一次主动邀她喝酒。 那时还没发生明家的事,她没被鞑靼所困,他也还没跟明瑶珠胎暗结。 她对顾长玄还存着几分真情。 可看着顾长玄对顾明珩的死,流露出那样放心和开心的模样,明锦的心里还是有一些不舒服。 顾明珩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将军。 他虽然是个厉害的对手,但明锦还是不希望他这样没有原因的死去,更不希望自己的丈夫在对方死后,流露出那样的神情。 他是可敬的。 不该被这么对待。 所以那夜,顾长玄留宿在她的房中,明明是她一直所期盼的事,可明锦最后还是想法子让他离开了。 她做不到在那样的心境之下,与自己的丈夫亲热。 不过明元渡无缘无故的,怎么会突然跟她提起顾明珩?明锦觉得这其中可能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她一路想着这些事,想着前世自己与顾明珩为数不多的几次碰面。 却也想不出什么东西。 她跟顾明珩几次碰面,几乎都是在宫宴上,他高居贞光帝下首之处,是除了贞光帝之外,场上最尊贵的人。 所有人都捧着他、敬着他。 而她作为顾长玄的结发妻子,自是陪着顾长玄坐在下处。 因为顾长玄对她的不满,和那些不堪的过去,她没少被人明里暗里的嘲讽。 他们虽然在同一处地方,却有着天差地别的待遇。 她跟他,甚至都没说过什么话。 唯独有一次—— 明锦记得那是她跟顾长玄成亲之后不久。 她跟顾长玄进宫给帝后、还有顾长玄的生母娴妃请安,事后从娴妃宫里离开,顾长玄却直接抛下她去了别的地方。 她那会才进过几次宫?自是对宫中不熟悉。 可那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本该随处可见的宫人,竟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明锦一个人待在那边,怕随便走,会闯入什么不该闯入的地方,只能僵持在原地。 那时冰天雪地。 她的手里甚至没有一个暖手的手炉。 就在她满心焦急又彷徨之际,顾明珩忽然像是从天而降一般出现了。 那是一片红梅苑。 红梅沾上雪,更显清香。 顾明珩像是看出她的处境,问了她去哪里之后,就带着她往外走去。 在此之前,明锦对顾明珩并不熟悉,却也知晓他的事迹,怕多嘴惹人心烦,她就默默跟着顾明珩走着,心里正为自己可以出去而松了口气,忽然听到顾明珩的声音。 “顾长玄对你不好吗?” 那是顾明珩第一次主动跟她说话,说的还是这样的话。 明锦自然是十分震惊的。 可她抬头,却瞧见顾明珩始终目视着前方,俊美如神将一般的脸上没有一点多余的情绪。 她便想,也许顾明珩只是觉得这样走着无聊,又看出她的处境,方才会有这样的随口一问。 她没有多想,却也不想把自己跟顾长玄的那点事说与外人听,可能还有不想让别人看不起她、笑话她的这些原因。 她故意跟顾明珩说道“没,他对我挺好的。” 她知道那时京城不少人都在看她笑话,他们都知道顾长玄喜欢的是谁,也知道顾长玄有多讨厌她。 她自然不想让别人看了笑话。 即便她私心觉得顾明珩不是这种人。 她记得那时顾明珩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言,却在走前把手中的伞递给了她。 他一并留下的还有一个鎏金暖手炉以及一段话。 “要是顾长玄欺负你的话,你就派人跟我说。”那日,顾明珩还与她说了这么一句。 像是看出她的惊讶,顾明珩又看着她补充了一句“你祖母与我说过你,让我多照顾你。” 明锦没有起疑。 她知道祖母与这位长安王的关系不算差。 明锦当时只觉得心里很暖,她知道祖母疼她,即便不满她的决定,也还是尽可能地帮助她。 但她对顾明珩也只是感激罢了。 她始终没有真的向顾明珩求助过。 恩情难还。 何况这世上,谁会真的无条件对别人好呢?就连她的父母兄弟都是那样,她又岂会相信外人会对她好? 顾明珩答应祖母是对祖母有情。 可要是她真的靠着这番话去求助,那就是她不懂事了。 “姑娘,到了。” 身后传来丫鬟的声音。 明锦回神抬头,才发现明月苑已经到了。 她没想到自己竟然想了一路的顾明珩,但明锦也没过心,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 第31章 娶妻 回到自己房中。 果然已经有人重新拿来晚膳,估计着她回来的时间,晚膳刚刚取出来不久,看到她回来就立刻恭敬地笑着与她说道“姑娘回来了,膳食已经准备好了,就等您了。” 明锦轻轻嗯了一声。 她倒是没有因为时间太晚而失去口欲,相反,看着这琳琅满目的一桌子菜,明锦只觉得自己更饿了。 所以说这些婢女还是十分有眼力见的。 虽然没问过她喜欢吃什么,但夜里明锦在周昭如那边用膳的时候,哪道菜多吃了,哪道菜没碰,她们的心里都有数。 只不过从前明锦享受不到这样的待遇罢了。 看着桌上摆着的蟹黄豆腐汤,还有几道甜口小菜,甚至还有一份才出笼的蟹粉小笼。 女婢顺着她的注视,在一旁说道“怕您夜里吃多了积食,多余的就没做,您且先随便尝一下,等明日奴婢拿了您要吃的菜单再往厨房说去。” 明锦点点头。 坐下之后,自然有人取来帕子,供她擦手,又服侍她漱了口。 要吃用的时候,明锦想到先前傍晚醒来时的景象,又吩咐了身边伺候的女婢一声“我夜里睡觉的时候,不喜欢太黑,以后夜里记得留一盏烛灯。” 女婢们自是不敢有所违背的,忙点头应了是。 这里明锦吃着晚膳。 悄悄跟随着的青信则拿着小册子,坐在院子里的树上,继续记载着今日发生的事。 他是目睹了一切的。 从明姑娘回家,到跟明家人吃饭,再到明景让和周昭如的争吵,甚至于后来周昭如和明元渡的对话,他也是全都目睹了的,并且全部听进了耳朵,一丝一毫也未曾漏掉。 青信来时就接了顾明珩的吩咐。 自然是把周昭如和明元渡对明姑娘的态度,还有前后的表现也都给写了上去。 明姑娘不知道。 但刚才那位安远侯夫人和安远侯在外面的对话,他可是听得全全的,自然知道这两位最开始是想着委屈明姑娘的。 明姑娘心善,人又好,不与他们计较。 青信却看不过去。 他们这些王府的旧侍,都知道主子心里的结。 这么多年,虽然明面上,只有吴济在外奔波查找明姑娘的踪影,但其实私底下,他们这些人也没少查探明姑娘的行踪。 对于明姑娘,主子心里有愧,他们这些做属下的,自然也觉得有所愧疚。 如今明姑娘能回来,代表着主子心里的结也总算是要消了,青信自然盼着明姑娘以后顺遂平安。 要不然只怕主子这心里还得打着结呢。 何况他们这些人都被主子嘱咐过,对明姑娘,要像对他那样恭敬。 如今看明姑娘受这委屈,青信这心里自然十分不满。 他一边写,一边在心里轻声啧道,在心里腹诽这对夫妻真不是东西,也怪不得主子会这么担心,怕明姑娘回到家里受委屈。 还不如一开始就把明姑娘带回王府养着呢。 这安远侯府庙小,屁事却多,不待也罢。 就是这身份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了一点。 青信在心里小声嘀咕着,又偷偷望了几眼窗子里明姑娘的吃喝饮食,打算一并记下来报给主子去。 等所有的事都做完,青信这才先偷偷离开了安远侯府。 安远侯府的护卫其实不算少,武功也都不算差,毕竟这里曾经还住着一位福华长公主。 但青信在这还是来去自如。 都没引起谁的注意,他就轻轻松松先离开了安远侯府。 等出去之后,青信先召来信鸽,把今日的所见所闻先简略地告知了主子一声,好让主子放心。 等信鸽飞过黑夜。 青信这才又折身回府,继续保护明锦的安危。 即便有人看到天上有鸽子出现,也不会对此产生什么怀疑。 明锦自然不知道身边有这样一位高手在保护她,更不知道这位高手的主人就是她先前想了一路的顾明珩。 她吃饱喝足,洗漱完,就早早的准备去睡觉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醒来的缘故,明锦总觉得有些困,想多睡一会补充下精气神。 但今夜侯府其余人却都有些难以入睡。 明瑶便是其中一位。 她自从被崔妈妈“送”回来之后,就没再出过绛云苑。 出了这样的事,绛云苑中一时人人自危,平日轻松和谐的气氛也都找不到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些紧张和不安。 千蓉被打了一顿,已经扔出了府,被她家里人偷偷接走了。 作为明瑶的贴身女婢,都落到了这样的结局,其余女婢丫鬟,自是也担心起自己的安危。 千霜陪着明瑶在屋子里。 她心里也有些不安的,但看着苍白着一张脸,在屋内走个不停的明瑶,还是先走过去,安慰起她“姑娘别担心了,夫人和侯爷心里还是有您的,不会对您如何的。” “而且夫人刚刚不是已经吩咐过了吗?您还是侯府的六姑娘,什么都没有改变。” 明瑶被扶着胳膊停下步子,嘴里却仍旧吃吃说道“不一样了,不一样的……” 这是那个女人给她的。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日后别人说起这事,也都会觉得这是那个人施舍给她的。 别人只会夸赞她大度。 这些还不是最主要的。 最主要的是母亲和父亲的态度。 想到刚刚爹娘看向那个女人时的心疼和怜悯,以及对她的不耐,明瑶这心里便十分不安。 她总觉得事情已经脱离了她的控制,并且已经朝着她无法掌控的速度往前奔走了。 她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她只知道今日她输得一败涂地。 千霜作为她的贴身婢女,自然知道她的弦外之音。 略作沉默。 千霜还是先开口劝道“您先别担心,这位刚回来,夫人和侯爷多心疼她一些也是正常的,但心疼毕竟不是什么长久之计,以后日子还长着呢,那位总不能一直靠着心疼谋取夫人和侯爷的关心。” “何况少爷不是站在您这吗?” “您对少爷有救命之恩,无论如何,夫人和侯爷也不可能真的亏待了您的。” “就算他们想,少爷也不会同意的。” “你说的是,我还有……不管怎么样,小让那不会背叛我。” 眼见身边姑娘的情绪逐渐稳定了下来,千霜一面扶着明瑶往桌边走去,一面又接着之前的话,继续说道“再说夫人的病情也仍旧不稳呢……谁晓得哪一日会不会又爆发了?到时候,您还是夫人最看重的人,谁也越不过你去。” 明瑶那一颗不安的心,在千霜的这番话之后,终于还是沉淀了下来。 接过千霜递来的安神茶,她喝了一口,再开口时,她又恢复平日的冷静了“今日是我行事莽撞了,惹出来这么多事,还害得爹娘对我不满。” “不过也不是全无收获。” 想到今夜与那个女人的交锋,明瑶低声沉吟道“这女人不简单,我们之前想的那些事,恐怕是不好做了。” “我之前嘱咐你的事,也先罢手,免得被那个女人捏住把柄,反倒对我们不利。” 千霜知道她说的是安插人手一事,忙点头应了。 只是心中难免觉得有些可惜。 要是能在那位身边安插他们的人手,有个什么,他们也能第一时间知道。 但现在这种情况,也的确不好安排。 今日那位算是在家里过了明路,正了名,日后谁提起她,那都是侯府嫡女,得客客气气、恭恭敬敬。 “千蓉那边,你寻个时间过去一趟,她今天替我受了委屈,算是我对不住她,你多拿些银两给她。” “最主要的是,让她记得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明瑶说着,抬头看向千霜。 千霜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忙道“您放心,奴婢省得的,千蓉也省得的。” 他们全家老小都系在姑娘身上呢,自然不会背叛姑娘。 明瑶放了心,她放下手中的茶盏,握住千霜的手,轻声感慨道“以后我身边就只有你了。” 她说着,眼圈就忍不住红了起来,千霜看见之后,自然又是好一顿表忠心。 …… 顾明珩是快半夜的时候收到的信。 他与袁誉已经快抵达京师附近,二人在半路碰上,顾明珩本想着直接行夜路,也可以早点回京师。 但袁誉毕竟只是个世家公子。 虽然也会一些拳脚功夫,但哪里比得过顾明珩他们这些习惯了日夜奔袭骑惯了马的人? 才走了没几日,他就开始觉得腰酸背痛,说什么都不肯再走了,一定要好好歇息一夜,才肯离开。 顾明珩本想自己先回去。 可他那话才说出来,袁誉就开始一顿声嘶力竭地控诉指责,大有一种顾明珩要是敢抛下他,自己离开,他就要跟他绝交! 顾明珩对此颇为无语。 但不管如何,他还是随了袁誉的心愿,留了下来。 说到底,袁誉这次也是受他所托,这阵子也没少替他奔波操劳。 扬州那边的事,还有满娘他们的安排,也都是他做的。 顾明珩也不是那种利用完就不管人的主。 他一直都很重情。 夜已经深了。 不比京师四面封闭,墙高天低,寻不着星月。 远在京师以外的驿站,因为地处偏僻,天地开阔,倒是很容易瞧见头顶的星空。 星星点点,闪烁着银色的光辉。 顾明珩坐在窗边,擦拭自己每日佩戴的宝剑。 袁誉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壶清酒,他歇息了半日,身体已经变得舒坦了许多,这会倒是又有精神喝酒了。 但顾明珩看着他手里的东西和那两只酒盅,毫不犹豫地说道“要喝酒,去找吴济他们陪你,我戒了。” 他说着又垂下了头。 袁誉颇为无语地轻啧了一声。 他没走,依旧拿着酒壶走了过来,径直在顾明珩对面坐下之后,就对着对面擦拭宝剑的顾明珩说道“你要不要这么没意思?现在又不是在你的军营,也没打仗,再说明家那丫头不是已经找到了吗?你这苦行僧也没必要继续做了吧。” 顾明珩头也没抬“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袁誉知道他是不会喝了,也就没再劝,自顾自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才又问道“你之后什么安排?” 顾明珩抬头,目露不解,显然没明白袁誉在说什么。 袁誉看着他补充完“以后,你什么安排?是留在京师,还是回北地?” “你知道的,圣上一直想要你留在京师。” 顾明珩当然知道。 这些年,皇兄没少给他写信,让他回去,但顾明珩对京师实在没什么兴趣,一直也没答应。 可如今—— 想到才回去不久的明锦,顾明珩忽然有些迟疑了。 袁誉与他多年好友,岂会看不出他的迟疑?这些年,这样的对话,两人并不算少。 但从前,袁誉从未在顾明珩的脸上看到过迟疑。 心中略有猜测。 袁誉不由又想到那日看到的画面。 听顾明珩道“再说吧”,袁誉这心里更如被蚂蚁咬过一般,又想直接问,又怕直接问会挨顾明珩的揍,他只能百转千回一般,迂回说道“你别当做不知道,陛下很担心你,这次让你回京就是要把你娶妻一事定下来。”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顾明珩,想看看顾明珩究竟是个什么反应。 但见顾明珩的脸上和从前一样。 虽然皱了皱眉,但也没有别的表情了,只是说的话还是那一句“再说吧。” 袁誉忍不住问“你不反对?” 顾明珩听到这话,反而皱起眉,他看着袁誉奇怪道“我为何要反对?” “我知道这是皇兄的心病,我一日不成亲生子,他就一日不能安心,若真有合适的,就随了他的心意吧。”以前他不愿意成亲,是心里有愧,无法安定,知道自己不可能有心情成亲生子,也不想平白耽误了别人。 但如今,那丫头已经找到了,也已经回到家了,皇兄要是真想让他成亲,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一派义正言辞,倒让袁誉觉得自己有些小人之心了。 看来他还真是误会了。 顾明珩只是觉得愧疚,而不是对明家那丫头有别的心思。 他不由松了口气。 顾明珩看着他皱眉“我怎么觉得你怪怪的?” “有吗?哈哈,你看错了吧。”袁誉打着哈哈,自然不肯承认自己究竟都在想什么。 要是让顾明珩知道,他居然在臆想他跟明家那个丫头,估计得狠狠揍他一顿。 袁誉才没那么笨。 “喝酒喝酒。”他自顾自喝酒,避开了与顾明珩的对视。 顾明珩虽然觉得他古怪,但一时也说不上来,便也只是一脸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两人一个喝酒,一个继续擦拭宝剑,偶尔说几句闲话。 倒也处得自在。 直到吴济拿信上来,推门道“主子,青信送来的信。” 顾明珩一听这话,立刻放下了手中的宝剑。 袁誉这会看见,倒也没觉得如何,等顾明珩接过字条一看,他也顺势问了一句“那丫头怎么样?” 话音刚落,就见顾明珩沉下脸,猛地把手中的字条拍在了桌子上。 第32章 选夫 “怎么回事?” 袁誉看顾明珩这副模样,也皱了眉,他放下手里的酒盅去拿桌上的字条。 这次顾明珩并未阻拦。 在看清字条中的内容时,袁誉的脸色也当即变得难看起来。 虽然事先猜想过明家那个丫头回到家之后,可能会面临不好的待遇,但袁誉也没想到明元渡和周昭如居然真能这么过分! 还真就把那个鱼目当宝贝了。 为着一颗鱼目,竟委屈起自己的亲生女儿。 这对夫妇也是世间少有、罕见至极。 虽然最后事情有所改变也有所缓和,但也不能抹去他们最开始想做的那些事。 袁誉说“这明元渡是越来越糊涂了,为了那么点名声,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顾了。” “我原当他比那个周氏有点良心,如今看来,这对夫妇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顾明珩言语凛冽,面上也大有后悔之意。 “早知如此,我还不如……” “不如什么?”袁誉抬头打断他的话,“你是她爹还是她的什么,你就是人家一个关系不怎么样、都不知道还记不记得的小叔叔,人家姑娘自己想回家,你能拦得了?” 袁誉知道自己这位好友的轴病又犯了。 怕他又要陷入懊悔和对不起那个丫头的情绪当中,袁誉苦口婆心劝道“顾明珩,你不是神,你也不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顾明珩当然知道,自己不是无所不能、有预知功能的神。 他就是个普通人。 何况就像袁誉说的,那毕竟是她的家,她自己想回去,他能怎么拦?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拦? 顾明珩忽然觉得很无力。 在其他事情上,他从来都无所畏惧、一往无前,这世间之事也没有他办不好的。 唯独碰到那个丫头。 先是小时候因为自己的失察,让她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人拐走;如今好不容易找到她,他却又把她送进了那样一个地方。 不知道她以后会怎么样。 他坐在椅子上,再无先前的松散洒脱,两只手撑在膝盖上,低着头。 比从前打了败仗、失去兄弟,还要颓废。 “那你说,现在应该怎么办?”顾明珩是没了法子。 袁誉倒是没顾明珩那么担心,他看着字条中的内容,说道“我倒是觉得那丫头也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主,你没看青信说的吗?那丫头几句话就挽转了局面,现在明元渡和周昭如都觉得愧对她。” 袁誉说到这,眼中还有未曾掩饰的赞赏。 他先前对这丫头并不算熟悉,虽然听过一些她的事迹,但到底不算深刻,只知道她心有内秀、是个聪明的主。 要是不聪明,她也不可能在那样吃人的地方,保持十年的清白。 不过这才回到明家,就能调转局面,从最开始的弱势到让明元渡和周昭如愧对她,还能顺势打击明景让和那个代替她的女人,彻底在明家站稳脚跟。 这一份聪慧和手段,袁誉完全不担心她会在明家受欺负。 “好了,你就放心吧,那丫头不会有事的。” “再说,长公主不是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吗?到时候有长公主替她撑腰,就算是明元渡和周昭如也不能拿他如何。” “姑姑年纪大了,又能护她几时?”顾明珩却并不觉得乐观。 袁誉觉得无语。 他这好友平时也不是这样纠结的人,但每次碰到那个丫头的事,就开始变得患得患失,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 也难怪他之前会误会。 就他这副样子,他能不误会才怪了。 “那就替她找个好丈夫呗?”袁誉放下字条说道。 “反正她今年也十六了,也到了要成亲嫁人的年纪,你觉得明家对她不好,就给她找个好夫婿,以后你再多帮衬着一点就是了。”他是随口一说,并未当真。 说完便又自顾自喝起了酒。 可顾明珩却是真的听进了耳朵。 几乎是在袁誉说完这番话之后,他就拧起眉,细细思索起来,忽然,他把目光落到了对面袁誉的身上。 袁誉被他看得一脸莫名。 “你看我做什么?”他一脸奇怪地看着顾明珩。 见顾明珩一脸审视打量的目光看着他,袁誉开始没反应过来,待想到什么,他惊得就差直接站起来跳脚了。 “顾明珩,你别告诉我,你是打算让我娶她?”袁誉惊道。 “你这是什么反应?” 顾明珩有些不高兴“你虽然有时候混账了点,但办事至少牢靠,也算是个能托付终生的人。” 他这些年远走北地,身边都是些说话不过脑、只有蛮力的糙汉子。 何况他这个年纪,大部分人都已经成婚生子了。 他是特例。 要说京师这边,除了几个皇兄的孩子之外,也就袁誉跟他走得近了一些。 他自然下意识就想到了袁誉。 但见袁誉这个反应,顾明珩不由冷下脸“你是觉得娶她亏待你了?” 顾明珩说这话时,沉着一张脸。 大有一种袁誉要敢点头,或者说是,他就要直接动手的态度。 袁誉简直要被他气死。 他这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啊,要遭受这样的事! 这顾明珩也是个混蛋玩意,他替他鞍前马后,奔波几地,现在竟然还要管这种事。 “我哪敢!” 他抱屈道“我是怕我做得不好,以后亏待了明姑娘。” 见顾明珩薄唇微张,猜到他要说什么,袁誉先她一步开了口“祖宗,乱点鸳鸯谱也没你这么点的吧?” “再说你是不是忘了,你那位丫头是有婚约的。”他怕自己真要被逼着娶明锦,连忙把顾长玄给拉了出来。 “四皇子,顾长玄,小时候那丫头亲自选的夫婿,你给忘了?” 顾明珩听他这么说,倒是也终于想起来这么一件事。 那丫头小时候最喜欢跟在长玄身后跑,姑姑觉得有趣,便故意与那个丫头说要不要长玄当她的夫婿? 小孩子哪知道这其中的关系? 谁跟她玩得要好,她就要跟谁在一起。 自然是点头应了。 其实这事最开始,也就是孩子们之间的玩笑话,作不得数、也当不了真。 但之后娴妃忽然与皇兄旧事重提,也不知道与皇兄说了什么,竟让皇兄赐下圣旨。 过了明路,这事自然就变得不太一样了。 顾明珩记得少年时,自己有次出去玩,他那些兄弟们看见那丫头也爱用“明珩,你看你那个小侄媳妇”来称呼她。 他那会觉得小丫头穿得花团锦簇,就觉得好笑,也拿这种话逗过她。 不过小丫头不喜欢他,每次看到他都会气鼓鼓地睁着一双圆滚滚的眼睛瞪他。 顾明珩微蹙眉“当初皇兄赐婚的是明家六姑娘和长玄,而且这些年,长玄是不是与那个人很是要好?” 顾长玄虽然回京的次数不多,但偶然在宫宴上见过那两人。 那人以明六自居,两人身上的婚约也没有取消,京师那边的人自是都拿他们当未婚夫妇看待。 旁人也都拿“未来四皇子妃”来称呼她。 因为这层原因,顾明珩这些年也没少给顾长玄冷脸看。 袁誉想了想,说“圣旨上是这么说的,但当初与四皇子定亲的毕竟是那个丫头,以前她没回来也就算了,如今她既然回来了,有些事情自然也得变了。” 顾明珩却并不认同。 说到底,当初长玄也是放弃了她,才会与那个女人走在一起。 他若心里真的有那个丫头,又岂会与她走得那么近?不过他如何觉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丫头怎么想。 袁誉也看出他在想什么了,见他脸色阴沉,忙表示道“你放心,要是四皇子不行,回头我也肯定给那丫头好好挑个夫婿。” “京师好儿郎还是很多的,咱们好好挑,总能挑到个好的。” 你可别只盯着我了。 后面半句话,袁誉不敢当着顾明珩的面直接说。 他可还没玩够呢。 再说那丫头一看就是个厉害的主,袁誉可不敢和这样的女子成亲。 顾明珩不知道是认同了还是没认同,但至少没再逼着袁誉娶明锦了。 袁誉自是长松了口气。 心里也越发觉得自己之前真是昏了头了,竟然会觉得顾明珩对那丫头有意思。 就顾明珩这个样子,有意思才有鬼了。 他也不敢再继续待下去了,正要告辞,忽然听顾明珩询问“我记得你提过,明元渡今年想进内阁?” “啊?” 这冷不丁的询问,自然让袁誉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才点了点头“对啊。” 见顾明珩点头未言,袁誉似有所感,他睁大眼睛“你不会……” 顾明珩抬眸,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一眼。 袁誉立刻点头表示自己明白,顺道闭上了嘴巴,拿着酒壶离开了。 等走出顾明珩的房间,袁誉才啧声道。 这明元渡真是路走偏了,原本能靠着女儿顺风顺水,现在好了,直接把自己的路都给封了。 第33章 孤立 明锦不知道这些事。 翌日,她一夜好眠醒来。 她这一夜无梦,睡得十分酣畅淋漓。 醒来的时候,看见窗外透进来的金灿灿的阳光,只觉得自己的心胸都变得开阔了不少。 她已经许久不曾睡过这样的好觉了。 因为睡得好,明锦的眉眼都变得柔和了许多。 外间婢女听到动静,进来伺候,看到明锦的时候,她们的眼中都不由自主地闪过一抹惊艳,很快,又恭恭敬敬地垂下头,唤她“七姑娘”。 昨夜府里已经颁布了一则通告。 日后绛云苑的那位还是六姑娘,而这位刚刚回府的,以后就是府里的七姑娘了。 虽然被换了身份。 但如今府里谁人不知,这才是他们侯府唯一正经嫡出的姑娘? “姑娘,夫人一早就派人过来传话了,要您醒来之后去正房吃饭。”婢女服侍明锦起来的时候,恭声和明锦说道。 明锦闻言也没拒绝。 她今日还要出门,没必要在这些小事上纠结,去哪吃饭不是吃饭?为此坏了自己出门的机会反倒不值。 她现在还不想跟周昭如他们闹得太僵。 洗漱妆扮完。 明锦就带着人往周昭如那边去了。 “姑娘来了。”院子里的下人看到她过来,纷纷恭恭敬敬与她行礼问好。 明锦点了点头,算是与她们打了招呼。 她也没有多言。 点头示意完就径直往屋中走去。 只是才走到正屋门前,还没进屋,她就看到明瑶伺候在周昭如的身边。 她低着头,一派小意侍奉着的样子。 她看起来脸色还是有些不太好,小脸苍白,两片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不知道之前做了什么,额头倒是有些汗津津的,冒着虚汗。 周昭如显然还是十分心疼自己这位养女的,不忍她一直在身边站着,很快就握住她的手,要让她坐下了。 明瑶又细声细气与周昭如道了谢。 还未坐下,门外忽然传来几道恭敬的请安声“七姑娘。” 这称呼十分陌生。 从前府里只有七少爷,哪有什么七姑娘? 但明瑶几乎是一下子就知道是谁来了,心脏忽然不受控制地砰砰跳动了两下,她忙抬起头,往外看去。 果然—— 那个女人来了。 再一次看到这个女人。 比起前两次惊慌失措时,无暇顾及别的东西,今日明瑶终于清楚地看清了她的模样。 怪不得今日一路过来,府里那些下人都在悄声议论她的样貌。 的确令人惊艳。 站在外面的少女,今日穿着一身玫瑰金的织金短衫,下面是一条金线钩花的大红色锦裙。 面上一点脂粉都未曾涂抹,干干净净的,就连口脂都没有。 可她这样站在金灿灿的阳光之下,让人觉得就连老天爷都格外偏爱她。 要不然落在她身上的光,怎么会这么令人瞩目呢? 明瑶从前也见过许多美人,可她从来不觉得自己不如她们。 那些女人是好看。 但这世上,好看、漂亮,从来都只是锦上添花之物。 她有家世、有才学、有父母兄弟的宠爱,还有一个出类拔萃的未婚夫,光这几点就已经比过许多人了。 可此刻看着不远处的女人。 她只是这样站着,就已经轻轻松松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让明瑶生出一种感觉,就好像所有人都会被她吸引,最终抛弃她。 恰在此时,原本放在她手背上,属于母亲的那只手,忽然收了回去。 明瑶心下立刻一紧。 没过多久,母亲柔和的声音,就在她的耳边响了起来“嬿嬿来了,快进来。” 周昭如笑着和门外的明锦说话,完全没有注意到她那位养女此刻正在看她。 看着这样的母亲。 明瑶心中的那些恐慌和害怕,再次被无限放大了。 她再一次清楚地认知到,这个女人的出现,一定会拿走属于她的那些东西。 母亲的疼爱和关心、他人的目光,还有属于她的名声和地位…… 甚至还可能包括顾长玄。 这让明瑶惶恐忐忑,坐立不安。 她收回悬在半空的手,死死攥紧拳头,生怕别人瞧见,她连忙垂下头,遮掩自己此刻的情绪。 她自以为遮掩得很好。 但明锦与她打过这么多年的交道,岂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但她懒得理会。 轻轻嗯了一声,就直接进去了。 进去之后,方才发现,原来除了明瑶之外,明笙和明景怀也在。 他们此刻正拘谨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看见她进来,两人倒是全都站了起来,看着明锦,两人一个喊“七妹”、一个喊“七姐”。 明锦前世与他们相处不算多,却也没什么仇怨。 此刻听闻这些话,她便也客客气气地与他们点了头,回了招呼“五姐,九弟。” “等你许久了,再不起来,娘都要派人去喊你了。”周昭如一派亲昵的模样,虽然说着这样的话,但她完全没有因为明锦的迟到而生气。 还主动起身牵着明锦的手入座。 让她坐在自己身边,而后关切问道“睡得好不好?有没有什么不适应的?” 明瑶还站着。 明锦如今坐的位置,是她从前经常做的,刚刚她也是打算坐在这个位置上的。 此刻被明锦占了位置,她脸上的表情再次变得僵硬了一瞬。 直到感觉到两道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明瑶下意识看过去,就看见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 她心下立时一凛,全身的汗毛几乎都在这一刻竖了起来。 可当她再一次看过去的时候,却发现那双桃花眼冷冷清清的,并无她先前所瞧见的模样。 明瑶一时不知道自己是看花了眼,还是真的如此。 她也不敢询问。 甚至在明锦这样的注视下,她有些吃不消,她想直接转开脸,避开她的视线。 怕母亲不喜。 明瑶到底还是咬着牙与她打了招呼“……七妹妹。” 周昭如也是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养女还没坐下呢。 她倒是没觉得位置有什么不对的,听到明瑶的声音,就与她说道“怎么还不坐下?” “你身体不好,别回头又难受了。” 等明瑶应声入座,周昭如又笑着与两人说道。 她先是跟明瑶说道“瑶瑶,嬿嬿才回来,你多帮帮她。” 转头又跟明锦说道“嬿嬿,瑶瑶性子好,懂得也多,以后你有什么不会的就去找她。” 最后她发话道“以后你们要好好相处。” 她这番话说完,明瑶还没有开口,明锦倒是先笑了起来“好啊。” 明锦说着,还故意往周昭如的旁边看去。 目光落在明瑶的身上,她的脸上笑盈盈的“那以后就麻烦姐姐多加照顾了。” 周昭如见明锦这般乖巧,心中自是越发满意,她握着明锦的手,笑得停不下来。 可明瑶听着明锦笑盈盈的话,总觉得被她这样喊着,心里有些不自在。 这个女人虽然在笑,但眼睛里面却没有一点笑意。 这让她的心里很不舒服。 但她也不敢不回。 虽然心里不舒服,但她也跟着点头应了。 既然人已经都齐了,周昭如便让人先布膳了,明笙和明景怀也被喊了过来。 他们完全就是过来作陪的。 同时也是为了彰显周昭如的开明大度,表现出她对庶出的子女也是一视同仁。 等净月她们布膳的时候,周昭如便与明锦说道“你爹一大早就去上早朝了,得夜里才能回来。” “你弟弟腿脚不便,也就不跟我们一道吃了。” “我让人给你安排了绣娘,回头等吃完,就会有人来给你量体裁衣,你有什么需要都可以跟他们说。” 明锦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余光瞥见对面的明笙和明景怀,见他们身上穿着的衣裳,虽然也是上好的料子。 但一个显然已经不是那么时兴了,一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袖子也有些见短了。 周昭如和寻常妇人一样。 对于自己丈夫庶出的那些孩子,虽然不会过多苛责,但也不可能把他们放在心上 明锦记得侯府的规矩。 嫡出的小姐每个月四身新衣裳,若有重要场合还会提前单独做一身。 但庶出的—— 一个月顶多就两身。 何况这些花样料子都得提前挑。 按照府里的规矩,自然都是先给嫡出的挑选,之后再轮到那些庶出的。 明笙和明容虽然都是庶出。 但因为明笙的性子过于内敛,以至于她虽然行五,在几个小姐里面,她的年纪其实是最大的,但每次都会被明容抢了先。 导致明笙每个月拿到的料子和花样不是又老又旧,不符合她这个年纪的,就是过了时的。 想到前世她经历的那些糟心事。 明锦故意看着周昭如开口“只有我有吗?其他姐姐和弟弟们都没有吗?” 周昭如被问得一愣。 她事先的确没考虑过别人,顶多帮瑶瑶做几身。 毕竟这两个都是她的宝贝。 但看着少女纠结小心的小脸,就好像自己占了便宜会被人孤立一样。 周昭如自是看不得自己的女儿这样。 不过几身衣裳,周昭如也没犹豫,很快就发了话“你们待会跟着嬿嬿,一起去做几身衣裳吧。” 明笙和明景怀目露惊讶,很快又变得欣喜起来。 他们忙与周昭如说道“多谢母亲!” 周昭如一脸冷淡。 她自然是不缺几个庶子庶女的道谢,这会也只是说“不必谢我,要谢,就谢嬿嬿吧。” 虽然她并不喜欢嬿嬿和这些庶出的走得太近。 但她既然喜欢,她也乐得帮她抬举他们一下,也算是给嬿嬿积攒好名声了。 明景怀和明笙便又与明锦道了谢。 明锦自然也不缺这声谢,闻言,也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这里一派和睦,只有明瑶枯坐在那边,像是被孤立了一般,没有说话。 第34章 威胁 等吃完早膳。 绣娘便被请了过来。 就在周昭如隔壁的屋子里,用来待客的花厅。 绣娘姓覃,是侯府的老熟人了。 她带着店里的两个学徒,先过来给周昭如请安。 来时路上,她就已经从崔妈妈的口中,得知了府里的事,知道侯府那位失踪了十年的嫡姑娘已经被找回来了。 她是京师各家高门府邸常用的绣娘,一手好技艺,也长了一张巧舌如簧的好嘴。 来时路上就已经在心里打好腹稿。 但虽然早就已经做好准备了,真进来,看见坐在周昭如身边的那位与侯夫人长得十分相似的姑娘。 覃娘子还是看傻了眼。 直到听到一声提醒的咳嗽声,覃娘子这才回过神,忙笑道“瞧我这没出息的样,我还当是哪里的天仙下凡了,让我这个俗人都看傻了眼。” “夫人真是生了个好女儿,小姐与您长得真是一模一样,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覃娘子的确不负那张名嘴之名,一句话就直接捧高了两个人。 任谁都喜欢听好听的话,周昭如自然也不例外。 她心里也正满意自己的亲生女儿呢,自然乐得听别人说这些好听的话。 当下也没怪覃娘子失礼,反而亲昵地与她笑了起来。 “你这张嘴啊。” 她握着明锦的手跟覃娘子说道“锦儿刚回来,劳你多替她做几身衣裳,不拘用料,要时兴要好看,可不能差了别人去。” 覃娘子忙道“瞧夫人这话,姑娘生得这副天仙模样,就算披个布袋都好看。” “您且瞧好吧,我一定多给姑娘做几身好看的衣裳,绝对让姑娘一鸣惊人,任谁看了都喜欢。” 周昭如满意了。 她点点头,又跟明锦说“你有什么喜欢的,也尽管与覃娘子说,想做几身就做几身。” 虽然家里有规矩。 但锦儿才回来,周昭如恨不得把这十年的时间都给她弥补回来,哪里还会在乎这规矩不规矩的? 明锦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过后周昭如还得见管事,要不然她就直接把人留在这边,自己亲自看着了。 这会也只能先把人放了。 “去吧。”她说着又拍了拍明锦的手,这才松开手。 明锦径直站起身。 周昭如又与一旁略显拘谨的明笙和明景怀说道“你们也过去吧。”声音明显淡了许多。 但二人皆已经习惯了,也不觉得如何。 起身与周昭如欠了欠身,便跟着明锦的步子往外走了。 明瑶却一直没动身,她如今变得沉默了许多。 要不是周昭如正好回头看见她,恐怕都注意不到她还没走。 “瑶瑶,你怎么不去?”周昭如一脸诧异。 明瑶听到她的声音,这才温声回道“我衣服够多了,就不去了。”她说着,又主动挽住周昭如的胳膊,跟从前似的与周昭如撒娇道“我就在这陪着娘。” 虽是养女。 但也是自己真心实意疼爱了十年的女儿。 见她这般黏着自己,周昭如自是欢喜得很,她笑着拍了拍明瑶的胳膊,昨夜对她的那些怨气和郁气,也彻底消了个干净。 不过周昭如还是说道“你和嬿嬿都是娘的好女儿,你放心,嬿嬿有的,娘也不会亏待了你。” 说完,周昭如又压着声音,悄声与明瑶说了一句“衣服不在多,也是身份的象征,别让旁人多想了。” 明瑶知道她娘的意思,知道娘是不想让别人看轻了她。 她听得心下十分感动,刚才残留在心里的那点不安,也因为周昭如的话散去不少。 “娘——” 她真心实意地喊了周昭如一声,眼眶也渐渐红了。 周昭如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任由明瑶把头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而她抚着明瑶的头与她说道“昨儿个,你受委屈了,等回头给嬿嬿挑选奴婢的时候,你也挑一个,你也是咱们府里的姑娘,身边总不能只有一个贴身丫鬟。” 明瑶自是点了头,又跟周昭如道了谢。 之后周昭如就没有别的话,让明瑶去隔壁挑衣服了。 明瑶其实心里还是有些不愿。 她没跟周昭如说实话,她不肯去的原因,一来的确是想陪着周昭如,二来……她心里其实有些怵那个女人。 说不上来。 但她就是有些怕她。 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占了她十年的身份,心里有愧,还是因为她身上的那股子感觉,还有她那双眼睛……她总有些不敢直视她。 但明瑶也知道自己违背不了。 再这样耗下去,恐怕娘又得以为她不肯跟那个女人好好相处了。现在那个女人才是娘的心头肉,要真让娘察觉到她的这份心思,恐怕她也就不会对她这般温柔了。 深吸一口气。 明瑶最后还是笑着站了起来。 “那女儿先过去,待会再来陪您。”明瑶在周昭如温柔含笑的注视下,又与周昭如欠了欠身,这才往外走去。 周昭如目送她离开。 等瞧不见了,这才收回视线。 女儿懂事、养女乖巧,周昭如自是心满意足,她心情很好的让净月去吩咐管事们可以进来回话了。 崔妈妈重新给她奉上一盏热茶。 听周昭如吩咐给明锦挑选奴婢一事,她忙点头应道“您放心,这事老奴回头亲自去安排,绝对给姑娘挑几个可靠能用的。” 她做事,周昭如还是放心的,听她这么说,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倒是崔妈妈多说了一句。 “您让五小姐和九少爷都做了衣裳,那三房那边……”她指的是玉姨娘所出的明容和明景宵。 周昭如一听到这两个名讳就皱了眉。 昨日明容那一顿闹,周昭如心里还记着呢,她有心提点他们一下,好让他们知道什么是规矩,此刻听崔妈妈这么说,也只是冷笑一声“由着他们闹去。” 崔妈妈心里也对这对姐弟不满,听周昭如这么说,也就没再多言。 等明容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自然是好一顿大闹。 尤其知道就连那个三棍打不出一个屁的明笙都有,自己却没有,更是把明容气得半死,恨不得直接过去大吵大闹一番,最后却被玉姨娘拦住训斥了一顿。 责怪她要不是她昨天口无遮拦,又岂会发生这样的事? 周昭如这明摆着是来训斥他们不听话了。 她也算是看出来周昭如的心思了,特地警告了明容一番“你以后再给我发脾气也看清楚点情况和人,你大伯母现在正对她那个宝贝女儿热乎着呢,你要是再没头没脑去找死,我就再也不管你了!” 这话自然威胁不到明容。 明容还是那副骄矜的模样,沉着一张脸,十分不爽。 玉姨娘也知道自己这个女儿的命脉在哪里,怕她真惹出什么事,忙又说了一句“咱们主屋那个是个不管事的,你爹又整日只知道吃喝玩乐,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你要是还想嫁个好人家就给我消停点!” “真惹恼了你大伯母,回头随便给你定门亲事,看你往哪里哭去。” 明容听到这话,果然变了脸色。 虽然嘴里还嗫嚅着“她敢!”但脸上的表情还是变得松动了下来,不敢再闹了。 只是嘴里难免要说明瑶几句坏话,觉得她不中用,连个刚回家的外来户都比不过。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这会明容还不知道,明锦他们也还在继续做衣裳。 覃娘子是生意人,安远侯府又是她的大主顾,这会对着明锦自是好一顿夸。 “姑娘皮肤白,什么颜色都能驾驭。” “不过我看姑娘这气质,倒是可以选些紫色、红色这一类的正色,您的五官大气,撑得起来。青色、鹅黄色这些颜色也可以,平时和小姐妹们聚会吃茶的,瞧着也容易让人亲近。”覃娘子跟明锦说着话。 明锦从前就没少与她打交道,也知道她的眼光独到,当下也没说什么“就按照娘子的意思做吧。” 只是心里难免觉得有些有趣。 前世也是覃娘子给她做的衣裳,可那会覃娘子推荐的却多是一些浅色的衣裳。 什么五官大气,撑得起来这样的话,更是从未听过。 可见人总是能变的。 环境和时事都能造就人。 可人若能一辈子天真快活,谁又想变成这样呢?明锦扯起唇角,似笑非笑。 这厢覃娘子并未瞧见,闻言也只是笑着应了是“那我给姑娘裁下尺寸。” 明锦自是由着她去。 明瑶就是这个时候过来的。 虽然心里畏惧明锦,不想与她过多接触,但明瑶面上还是保持着一副温和亲近的模样,一进来就跟明锦打了招呼“七妹妹挑得如何?母亲让我来帮你参考下。” 明锦瞥她一眼,并未答话。 明笙和明景怀自然也不会来插这个嘴,他们自己低着头挑着东西,权把自己当做空气。 最后还是覃娘子回了明瑶。 毕竟明瑶以前也是她的大主顾,而且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侯夫人心里还是很喜欢这个养女的。 覃娘子也不想得罪谁,便笑着跟明瑶回了话。 明瑶听完,心里稍松一口气。 她也看出明锦不喜欢她了。 这样才对。 就刚才在母亲那边,明锦那副笑盈盈的模样,实在看得太渗人了。 现在才是真实的明锦。 要是母亲知道明锦私下是这个样子…… 明瑶心下忽然一动。 看着那边面色淡淡的明锦,她忽然又朝她走了几步。 正是这个时候。 覃娘子要量明锦的脖子了。 她跟明锦说“姑娘低些头,我给您量下脖子,省得之后竖领的衣裳,尺寸不合适,您穿着不舒服。” 明锦没多言,从善如流低下头。 她今日穿的这一身也是有些竖领的,恰好遮挡住了脖子处的伤口。 但覃娘子这会既然要量尺寸,自然得线贴着肉,才能量得清楚。 可她不知道那里有疤痕。 在场所有人,除了明锦的贴身婢女之外,谁也不知道。 这么一露脖子,覃娘子的手微微颤了颤,而离得近,原本想故意跟明锦搭话的明瑶,看到那斑驳的伤口,更是一脸震惊地惊呼出声。 “啊!” 明瑶反应过来自己喊了什么的时候,想闭嘴,已经来不及了。 双手还掩在唇上,看着明锦微微抬起乜过来的淡漠眼神,明瑶霎时清醒过来,她脸色微变,放下手“七妹妹,我……” 明锦却又把视线收了回去。 她根本没有理会明瑶,径直看着覃娘子问道“覃娘子,好了吗?” 覃娘子到底是历过事的,虽然震惊,却并未怎么失色,这会听明锦询问,忙道“好了好了。” 她说着把线一扣,招呼来随行的学徒,让她记好尺寸,便又跟个没事人似的,与明锦说道“那就刚才我们说的那几身,姑娘若有什么别的想要的,尽管派人过来传话。” 明锦点了点头。 她重新把衣领拾掇好。 “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她今日最重要的是出门去找华岁,耽误的时间已经够多了。 覃娘子自是没别的事了,忙说“没事了,姑娘慢走。” 明锦点点头。 走之前倒是又看了明笙和明景怀一眼“我这姐姐和弟弟,也劳烦覃娘子多费费心。” 原本垂着头的两人,听到这话都抬起了头,他们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明锦。 明锦却没有多看他们,径直往外走了。 明瑶看她离开,连忙追了出去“七妹妹,你、你等等我!” 明锦脚步未停,直到走到院中,听到身后依旧未停下的脚步声,她这才停下步子回过头。 明瑶似乎也没想到她竟然真的会停下。 脚步一时没刹住,好不容易站稳时,差点没往前扑倒。 “七、七妹妹。” 明瑶喘着气和明锦说话“我刚刚并非有意的,你、你别生我的气。” 她跟明锦道着歉。 明锦好整以暇听着,听完之后,看着明瑶一脸惶恐的可怜模样,忽然扯唇一笑“明瑶。” 这是这一世,她第一次直呼明瑶的姓名。 这个曾经属于她,最后却又被她厌恶至极的名字。 就连明瑶都愣了一下,好一会才回过神,看着明锦点了点头,应道“我在。” 明锦看着她笑。 这会除了明瑶和明锦,就只有明锦的贴身婢女。 其余人离得远,看过来,只能瞧见明锦在笑,却不知道她此刻看着明瑶,说的是—— “你装得累不累啊?” “你不累,我看着都累了。” “收起你这副好姐姐的模样,别来招惹我。” 一句句讥嘲的声音从明锦的口中说出来,即便明瑶早知道明锦心里不喜欢她,但也没想到她竟然会这么大胆,更没想到她会直接跟她撕破脸皮。 她一时愣住了。 就连眼睁睁看着明锦靠近,她都忘记了避开。 任由明锦贴着她的耳朵说道“我不介意你是明瑶还是谁,但你要是再给我搞什么小动作,你猜,我会对你做什么?” 第35章 春雨 看着眼前明瑶那张震惊到不敢置信的脸,明锦忽然想起前世两人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候。 只不过那会说这番话的是明瑶,震惊的是她。 那时她跟家里人的关系,因为明瑶一次又一次的作为,已经闹得有些僵了,但她那会只是觉得明瑶可疑,并没有什么证据。 可明瑶大概是觉得她实在没什么杀伤力,又或许觉得她实在蠢笨得构不成威胁,有一次便直接与她撕破了脸皮,暴露了她的本来面目。 “明锦,你信不信,无论你做什么,爹娘、大哥、小让最后都会站在我这边。” “你居然会相信我们真的能成为好姐妹?明锦,你是有多天真?” “知道森林中的野兽是怎么存活的吗?” “弱肉强食这个道理,不止适用于野兽,人也是一样的。” 那时她满心不解。 她不明白明瑶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她明明什么都没跟她抢过,甚至已经尽可能地避着她了。 后来她明白了。 她跟明瑶的存在就注定了她们只能敌对。 就像明瑶说的,弱肉强食不止适用于野兽,人也是一样的,她们拥有一样的身份、一样的家人、甚至同一个未婚夫,可东西就那么多,不抢就没有。 谁愿意放弃手里拥有的那些东西呢? 所以后来她也开始跟明瑶争抢起来,明瑶要什么,她就去抢,明瑶有什么,她就去夺。 只是结果依旧不好,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不说,还被众人唾弃。 但也不是什么好处都没有。 她因此变得更加强大,也变得更加漠然。 从前那个因为家人一、两句话就会委屈难过、躲起来哭的明锦,终于还是被她亲手给杀死了。 这样很好。 无欲则刚。 不期盼就不会受伤。 明锦站直了身子。 她抬手,想正一下头上的发簪。 可才回过神的明瑶看见她抬手,竟以为她想动手,眸光微闪,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大步。 直到看见明锦把手放在自己的发簪上,明瑶轻轻一正,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都做了什么。 脸色一会红一会白。 明瑶不想抬头,不想看明锦,但还是不受控制地朝她看见。 她看见了一张意料之中的脸。 明锦似笑非笑看着她,轻扯的嘴角透露着她的讥嘲。 明瑶忽然觉得很丢人。 为自己的表现,为那一瞬间的害怕。 她不由自主地紧握住了拳头,脸上的表情也再也维持不了平日的温柔和冷静了。 今日发生的这一切,还有明锦的那番话,都足够出乎她的意料。 她一时竟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明锦却没再搭理明瑶。 在她的注视之下,径直转身离开了。 这次没有人再阻拦明锦,明锦一路无阻地往外走去。 明锦有时候想,明瑶其实也算得上是她人生道路上的好老师,是她让她看清所谓家人是多么脆弱,也是她让她明白她有多么蠢笨可怜。 她之后能在这条弱肉强食的路上活下来,明瑶于她而言,称得上是首功。 这辈子,她不想跟明瑶再抢这些东西了。 无论是属于侯府嫡女的尊贵,还是父母家人的关心疼爱,或者顾长玄…… 没什么必要,她想要就拿去。 对明瑶而言,这些或许是她赖以生存的东西,没有这些东西,她就寸步难行。 可对她而言。 这些都是被她扔掉的东西。 破镜难圆,覆水难收,感情也是一样的。 “姑娘,奴婢刚才打听过了,今日六姑娘一早就来给夫人请安了。”走出院子之后,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女婢的声音。 明锦像是惊讶一般挑眉回头,便瞧见一张熟悉且清丽的脸。 身后的女婢是明月苑如今的二等女婢,平日伺候她饮食起居,明锦记得前世她也在她的身边,只不过存在感不够高,她也不记得她叫什么。 这会见她被她看着时,双目虽然有些微闪,似乎不敢与她对视,但还是硬撑着头皮看着她,一副表忠心的模样。 明锦忽然笑了“你不怕我?” 那女婢显然是没想到明锦开口,说的竟是这么一句,短暂地错神之后,她摇了摇头,想了想,又点了点头。 “您总不会杀了我吧?”她小声与明锦说道。 明锦笑了。 “不至于,顶多把你弄聋弄哑弄瞎。” 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女婢才松了口气,又震惊地瞪大双眼,在看清她眼中的笑意之时,又叹了口气,无奈般说道“姑娘怎么还吓唬人呀?” 不过经过这么一段,女婢面对明锦的态度也变得轻松了许多,没先前那么紧张了。 看着姑娘继续往前走,女婢估摸着她的态度,见她并未阻拦她往下说,她便亦步亦趋跟在明锦身后,接着之前没说完的话,继续说道“夫人最开始看见六姑娘,还有些生气,也没搭理她,六姑娘也不说话,直接在外面跪着,她身子弱,没跪多久就不行了,夫人这才心软把人喊进去了。” 明锦依旧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 听完这番话,也只是淡声说道“我没让你打听。” 女婢不知道她心中所想,但大着胆子还是说了一句“要是事事都需要主子开口再去做,那就是奴婢的失职了。” 她才说完,忽然发现身前的姑娘又停下了步子。 看着姑娘回过头,以一种审视打量的目光来看她,女婢想到之前姑娘与六姑娘说的那番话。 她的心里还是紧张害怕的。 但还是硬咬着牙没有低头,任由姑娘对她打量着。 “你叫什么?”明锦忽然问她。 女婢心下骤然一松,忙道“奴婢叫春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的春雨。” 明锦挑眉“读过书?” 春雨答“以前偷听过村子里的夫子教书,会的不多。” 明锦闻言,没什么表示,只点了点头,便又转过头,往前走了。 春雨不知道姑娘这是什么意思,心里打着鼓,脚下步子却没慢。 跟着姑娘往外走去的时候,春雨忍不住想起刚被派过来伺候姑娘的时候。 那时候她们一群人都有些不安。 不知道新来的姑娘是什么路数,但府里这种情况,要是跟着姑娘,难免得罪了六姑娘。 六姑娘虽然不是府里的正经主子,但毕竟在府里待了十年,又得夫人喜爱,又救过少爷,比起那位失踪了十年的姑娘,她在府里的存在感更高,手里的人也更多。 到时候就怕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那会春雨是真的害怕,但经过这两日的相处,她已经看出来她们姑娘是个厉害的了。 就是不明白姑娘为什么一回来,就要跟六姑娘撕破脸? 而且当着她的面说那样的话,姑娘不担心她会被人利用往外说吗? 春雨有些看不懂她们姑娘的路数了。 但不管如何,她是打心眼佩服姑娘的,凭一己之力,刚回府就扭转了对她不利的局势,狠狠压过六姑娘一头,让所有人都尊敬她佩服她…… 这也更加令她确定,以后要好好跟着姑娘了。 春雨这样想着,更是干劲十足,恨不得立刻就让姑娘看到她的好,好重用她呢。 第36章 相遇 这里主仆俩往外走。 另一边明瑶也一脸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等明景怀和明笙挑完衣裳出来的时候,院子里已经没有这两位的踪影了。 知道周昭如的屋子里还有人,也清楚周昭如不会高兴见着他们。 明笙便只让外面侍候的女婢帮忙回头递个话,免得周昭如回头又要说他们没规矩。 出去的时候。 明景怀忽然主动拉了拉明笙的袖子。 “怎么了,小怀?”明笙低头。 她在家里少言寡语,但面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庶出弟弟,还是十分温柔的。 平日姐弟俩凑在一起,也没少说话。 二人同病相怜,都是姨娘所出,又不得母亲喜爱、父亲看重,加上他们两位生母关系也算不错,平日没少聚在一起,他们的关系自然也不算差。 “五姐,你说七姐以前是不是吃了很多苦啊?”明景怀小声问明笙。 明笙知道他是想起七妹脖子上的那道疤痕了。 又见他两个小眉头紧紧皱着,明笙沉默片刻后,安抚般摸了摸他的头“不管如何,七妹都平安回来了,以后不会再吃苦了。” 明景怀抿唇道“可许姨娘说,七姐肯定还是很难过的。” 许姨娘就是他的生母。 “七姐在外面吃了十年的苦,好不容易回来,家里却已经有人取代她了,现在还抢走了她的名字和身份。虽然七姐表面上看起来跟个没事人一样,但心里肯定是难过的。”明景怀低着头,小声说道。 他其实对明锦并没有多少感情。 明锦走丢的时候,他才两岁,还不到记事的年纪呢。 甚至要不是别人说起,他都不知道明瑶是从外面捡来的。 “小怀!” 明笙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吓了一跳。 她忙往四周看,生怕有人听见,回头告到母亲那边或是六妹妹那边去。 还好。 这条路上并没有什么人。 明笙稍稍松了口气,低头与明景怀说话的时候,难免也带了一份告诫“以后这样的话不许再说了,要是让父亲母亲听到,又要罚你了。” “我知道的。”明景怀虽然年纪小,但十分有分寸。 他跟明笙说“我就跟五姐说,就连姨娘那,我也是不说的。” 许姨娘胆子小,明景怀不敢让她担心。 可他又实在憋着难受,只能与自己的五姐说,五姐是家里唯一一个能听他说所有话的人。 明笙听他这样说,也就放了心。 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又摸了摸明景怀的头。 明景怀任她摸着,一边走,一边嘴里跟着说道“我喜欢七姐,她虽然看着冷冰冰的,但对我们很好。” 要不是七姐今日说那番话,母亲才不会给他们做衣裳呢。 明景怀还不算大,十二岁的年纪,趋于小孩和少年之间。 平日感受过的温情太少,以至于这点滴之恩,都让他铭记于心。 明笙抿唇“七妹是个好人。” “五姐,我以后可以跟七姐一起玩吗?七姐一个人孤零零的,我想对她好一些。”明景怀忽然抬起头。 他眼中闪耀着熠熠光辉。 明笙想了想,倒是也没说不“可以,不过七妹要是不喜欢就算了,你别打扰她。” 明景怀笑着点头,脆生生应好。 他知道分寸的。 他又问明笙“那五姐要一起去吗?” 明笙听到这话却犹豫了。 她也很想去,但她已经到了待嫁的年纪……她现在就盼着安安生生的,等父亲母亲给她定一门过得去的亲事,好让姨娘放心。 不想去参与六妹和七妹的斗争。 小怀还小,就算去找七妹也不会有什么,可她……她不想成为六妹的眼中钉。 “我就不去了。” 她埋下头,声音也低了许多。 明景怀看出她的为难,也没多说,安抚地握住明笙的手,等明笙看过来的时候,冲她一笑。 明笙看到之后,才又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冲明景怀笑了笑。 不过明景怀这会还是没能找到明锦,明锦已经坐着马车离开了侯府。 周昭如知道明锦离开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管事们才离开。 周昭如坐得腰酸背痛,头昏脑涨。 净月站在她的身后,替她轻轻按着头,让她放松。 崔妈妈重新给她上了一盏茶。 周昭如伸手接过,喝了一口,那股子疲惫也就渐渐消散了不少。 “隔壁怎么样了?”周昭如随口一问。 崔妈妈恭声回道“覃娘子已经走了,几位姑娘少爷的衣裳和料子也都定好了。” “怕打扰您与管事们说话,便没直接来与您回话。” 周昭如轻轻嗯声,也不在意,闻言也只是问了一句“嬿嬿呢?” 崔妈妈神色微变,这下却是过了一会才回道“姑娘出府了。” “出府了?” 周昭如皱眉“好端端的,出去做什么?” 崔妈妈与她说“您忘了,昨日姑娘与您提过的,说是想去转转,看看京城有什么变化。” 她这么一说,周昭如倒是又想了起来,只是她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也没再让净月继续按头。 以前瑶瑶他们出去,都会事先来与她说一声。 崔妈妈伺候她这么多年,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见她脸又冷了一些,她忽然说“有件事,老奴不知该不该与您说。” 周昭如情绪都在脸上,闻言,便瞥她“有什么就说,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变得吞吞吐吐起来了?” 崔妈妈这才回道“刚才覃娘子给姑娘量脖子的时候,看到姑娘脖子上的伤口了……” 周昭如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伤口。 脸色微变。 崔妈妈窥她脸色,忙说“您别担心,老奴先前已经与覃娘子说过了,覃娘子是聪明人,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周昭如这才松了口气。 只是想起这道伤疤的缘故,难免有些不自在。 崔妈妈继续说道“这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但那会六姑娘看着有些害怕,对着七姑娘尖叫了一声……” 净月听到这,不由看了崔妈妈一眼,但她依旧守着本分,并未说话。 倒是周昭如的思绪被重新拉回,她看着崔妈妈皱了眉“你说什么?” “瑶瑶对着嬿嬿尖叫了?” 崔妈妈点了点头“六姑娘想来也是头一回瞧见,一时害怕也是正常,不过七姑娘大约有些不舒服,很快便离开了。” 这倒是能理解为什么嬿嬿不来与她说话了。 周昭如刚才心里还对明锦一言不发离开,感到不舒服,这会却又满是心疼,以及对明瑶的不喜了。 “平日看她是个稳重的,如今这种事都值得大呼小叫,我看她如今真是越来越没分寸了。” 周昭如这样说了一句,到底也没再说什么,自然也没再追究明锦这样默不作声离开家里。 崔妈妈见她终于不再追究这件事,便悄悄松了口气。 …… 明锦还在路上。 马车一路往前,像是漫无目的行走在长街之上,供明锦赏着外面的风景,但其实明锦的目的地只有一个—— 西城区的井儿胡同。 如果当初华岁说的都是实话的话,现在她应该就在井儿胡同做工。 心里期盼着与她相见。 甚至因为这个时间的到来,而让她激动不已。 明锦目光灼灼看着外面。 眼见外面的风景越熟悉,她的心脏也开始跳得越来越快。 马上就到了。 春雨陪着明锦坐在马车里。 虽然姑娘这会背对着她,但那张侧脸上的表情,她还是看得十分清楚的。 姑娘这一路也没具体说要去哪里,只让马车一路往西走着。 起初她也以为姑娘就是想四处看看,但越靠近西城区,她就越能感觉到姑娘心里其实是有想要去的地方的。 姑娘此刻面上所流露出来的表情,可以证明她没想错。 相处两日,她还是头一回在姑娘的脸上,看到这样激动和高兴的神情。 姑娘在想什么? 姑娘要去哪里? 春雨心中满是疑惑,但她也不敢询问。 直到马车到西城区,快靠近朝天宫的时候,明锦忽然发话道“就在这停下。” 春雨一愣,看了眼外面,呐呐道“姑娘,这儿人多。” 朝天宫是一座道观。 时下道佛在大乾皆算盛行,佛教原本就盛行已久,早年大乾又出了一位十分崇尚道教的天子,倒让道教也开始变得盛行起来。 以至于如今京师内,道观和寺庙已经变得一样多了。 这朝天宫便是京师内数一数二的道观,香火一直都算得上十分旺盛。 今日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但朝天宫内的香客还是很多,春雨只当她是要去朝天宫参拜,便说“您要是想去的话,不如回头让府里先递个帖子,让人提前清下,今日人实在是太多了,您这样进去,肯定要被人冲挤。” 她是怕明锦受伤。 直到发现姑娘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春雨心中害怕,劝阻的声音也就渐渐变得低了下去,她低着头,心脏怦怦,最后更是在明锦的注视下,直接改口道“……奴婢这就去安排。” 她说完便径直掀起车帘。 同外面赶车的车夫说了明锦的吩咐。 车夫领命干活,倒是没有多言,很快就在一个人少的地方停下了马车。 明锦刚要起身走下马车,春雨先道“姑娘!” 以为她还有话要说,明锦看她一眼,压着声音说道“我的确有事要去做,你若怕有危险或者回去挨罚,就在这等着。” 她今日是肯定要找到华岁的,谁劝都没用。 不过对这个婢女,她也有几分欣赏,也不想让无辜之人回去挨罚,她想了想,便又说了一句“你去附近的糕点铺子替我买东西吧,回头回去也好有话说。” 春雨倒是没想到姑娘竟然还给她想了去处,心中一时又是惊讶,又是感动。 她的确有些害怕,也不明白姑娘究竟要去做什么,但为人奴婢的,哪有不跟着主子走的道理?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只是想提醒您戴上这个。”春雨说着把手里的帷帽递了过去。 明锦看了一眼她手中的帷帽,又看了一眼春雨。 春雨这会看着这双没什么感情的眼睛,已经不害怕了,她能感觉出姑娘的面冷心热。 她与明锦笑道“奴婢给您戴上。” 她说着主动靠过去,小心地给明锦戴上帷帽。 明锦也由着她。 等戴完,春雨先上前掀起车帘,走下马车,然后就站在马车旁,看着明锦伸出手。 明锦隔着那一片薄纱,又看了她一眼,方才把自己的手放到了春雨的手上。 朝天宫外满是摊贩。 两边都是叫卖着买香、买花的,更有不少算命的摊子,有人走过就问一句要不要算命。 而眼前的朝天宫,金碧辉煌、红墙金瓦,袅袅香烟从高墙上一路逶迤于天际,可见香火之鼎盛。 一眼看过去,到处都是人。 春雨护着明锦往前走,小心避让着别人与姑娘相撞。 主仆二人,就这样往朝天宫内走去。 明锦未曾发现有一行熟悉的人,也在这条街上。 袁誉和顾明珩刚刚抵达京师不久。 他们刚从右安门过来,右安门靠近西城区,也靠近朝天宫,只是他们也没想到这边人会这么多。 “早知道这边这么多人,还不如往永定门那边走。”袁誉在一旁吐槽道。 他们的运气也是背,好死不死碰到阜成门那边出事。 那边原本是运送煤车的地方。 今早阜成门那边突然发生命案,现在京师衙门的人还在那检查,煤车是走不了了,只能往就近的右安门走。 那煤车本来走得就慢,人一多,就全都挤在了路上。 路上挤了半天。 好不容易等到前面顺畅了一点。 袁誉藏在帷帽下的脸都开始冒起了热汗。 大暑之后,这天不凉反热,袁誉抬起胳膊擦汗。 余光一瞥,身边的黑衣男人依旧四平八稳坐在马背上,完全没有被环境和天气所影响。 再一看附近。 虽然他们都戴着帷帽,没露脸,但朝顾明珩看过去的目光还是不少,一路走来的小娘子和妇人都在往这个蜂腰猿臂、坐姿端正的男人看去。 西城区这边的女子不似东城区那边的贵女们守规矩,窃窃私语的议论声和调笑声都不算少,甚至还有人撺掇着身边人过来的。 袁誉看着暗啧一声。 刚要说话,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吴济的声音“主子,您看前面,好像是姑娘!” 顾明珩几乎是立刻就顺着吴济的声音往前看去。 果然一辆马车边上,有个青衣丫鬟正扶着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往朝天宫走去,她低着头,薄纱翩跹间,便露出了她的脸。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顾明珩还是立刻认出了她。 又见她顺着人群往前走。 虽然被小心护着,但还是不可避免被人冲挤着。 看着这副画面,顾明珩的脸色立刻变得十分难看起来,他握着缰绳道“明家都是死人吗?也不知道派人跟着!” “还有青信,他死哪去了?” 第37章 保护 青信狠狠打了个喷嚏。 他其实一直都有好好跟在明锦的身后,只可惜主子有令在先,不准他直接在姑娘面前露面,免得姑娘日后瞧见生疑,要不然他堂堂一品护卫、长安王府的高手,也不至于这么憋屈。 又得跟着,又得不让人发现。 可朝天宫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又得避免明锦发现他,这保护起来自然就显得没那么得力了。 眼见姑娘的踪影被人群冲挤着越来越前面了,青信担心不已,正要推开人群往前,忽然肩头被人拍了一下。 青信回头,就看见一个头戴帷帽的男人。 但兄弟多年,青信岂会认不出来人是谁?他看着来人,惊讶喊道“吴济?你怎么在这?” 想到什么,他连忙往身后看去“主子回来了?” 果然看到身后的长街上有一行熟悉的身影,而他的主子正高踞于马背之上,即便隔着人群与薄纱,也能感觉出主子不同于旁人的威严气势。 青信看得喜不自胜。 有阵子没见主子了,他正想过去给主子行礼,就听吴济说道“主子让我们先看着点姑娘。” 青信这才想起正事,他连忙整肃了脸色。 还好。 还能瞧见姑娘的踪影,两人连忙往前走。 多了一个吴济,这条路倒是变得好走了许多,吴济来时给青信也拿了一顶帷帽,免得他暴露。 这会两人皆藏着脸,小心翼翼护在明锦的身后,替她把身后的人挡在身后,好让她走起来没那么困难。 明锦一心想找华岁,倒是也没有闲心去关注身后的事。 倒是春雨感觉出身后好像突然变得空了很多,刚才拥挤的人群好像一下子就不见了,也没人再挤着他们了。 她觉得奇怪,忍不住回头看。 想看看身后发生了什么,却只瞧见两个壮实的胸膛。 抬头。 身后站着两个高大戴着帷帽,看不见脸的男人。 虽然看不见脸,但两人身上透露出来的肃杀气势,还有那高得跟山一样的身形,还是让常年待在后宅的春雨给吓到了。 她连忙回过头,小脸都跟着白了一些。 明锦察觉出身边人的异样,分出心思看了她一眼,见她小脸发白,不由皱眉问了一句“怎么了?” 春雨自是白着小脸说没事。 眼见明锦似有所感,要回头朝身后看。 春雨连忙拉住明锦的胳膊,小声与她说道“姑娘,后面两个人看着像土匪,好吓人,咱们还是别看了。” 她怕被人盯上。 土匪? 明锦挑眉,虽然被春雨劝着,但她还是往身后看了一眼。 可身后哪有人?倒是不知道为什么,身后的人群与她们莫名隔着一段距离,她挑了挑眉,却无暇去管,只说了一句“哪来的人?” 咦? 春雨回过头。 果然没瞧见那两个高大的身影了。 “奇怪……” 她小声呢喃道,“我刚刚明明还看到了,去哪了?”她说着,四处梭巡了一遍,但一眼望去全是人头,密密麻麻的,实在看不清楚。 不过既然没跟着她们,春雨也就放了心。 她刚才还以为那两个土匪是跟着她们过来的,可吓死她了! 还好还好,是她想多了。 春雨松了口气,又回过头。 见身边主子依旧继续往前走着,熟悉坚定地就好像她曾经来过无数次一样。 先前马车里的那股怪异又一次从心底生出来了。 她能感觉出姑娘身上的有着秘密,姑娘的表现和行径都透露出奇怪,但想到姑娘先前说的话,春雨犹豫片刻,还是沉默乖顺地跟在一边,没有多言。 主仆二人都没有发现,刚才不见的两个人,又悄悄跟在了她们的身后。 只不过这次因为人流渐少,他们也没有贴身跟着,而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她们身后,保护着明锦的安危。 免得被她们发现。 不止春雨感到惊讶,跟在她们身后的青信和吴济也都同样目露惊讶。 吴济压着声音问道“姑娘这是打算去哪啊?大殿不在这边啊。” 一般来上香的人,首要目的肯定是大殿,其次才是两边的偏殿。 可偏偏明锦一路往前、目不斜视。 别说进大殿了,甚至就连两边的偏殿也没看,就一股脑地往前走着。 青信和吴济越跟越觉得奇怪。 但就算心里觉得奇怪,二人也不可能直接去问,只能继续老老实实跟在明锦的身后,小心翼翼护着她的安危。 还好。 这条路并没有别人。 明锦戴着帷帽,来朝天宫这边上香请愿的人,也不可能把注意力放在她们的身上。 倒是一路都没发生什么事。 另一边。 袁誉和顾明珩等人还在街上,只不过避免人群拥堵,一行人从马路中间到了马路旁。 袁誉眼中还有未曾掩饰的惊艳。 先前惊鸿一瞥所留下的惊艳感,还未彻底消散。 袁誉虽然从袁家人的口中,知晓这位明家的丫头长得十分好看,但早先时候他也只当他们远在颍州,没见过什么世面和美人罢了。 没想到这丫头竟然真的长得这么好看。 即便是他这样阅遍美色的人,也实在忍不住生出一抹惊艳。 古来有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来形容四大美人,可袁誉觉得这个明锦比起那四大美人也不遑多让。 毕竟四大美人他没见过,虽然留下来一些画像,但谁知道是真是假。 但这样一位美人,可是实打实在他眼前出现了的。 “顾明珩。” 他忍不住感慨道“你怎么没跟我说这丫头长得这么好看?” 顾明珩一听这话就皱了眉,他原本直盯着朝天宫那边,听到这话,他回过头,在看到袁誉直勾勾盯着那边,他当即就沉了脸,一脚踹在了袁誉的小腿上。 袁誉吃痛喊出声,引得路上的行人纷纷回过头。 袁誉自觉丢脸,忙闭上嘴,心里庆幸亏得自己今日戴了帷帽,要不然被人瞧见他这副糗样,他袁公子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顾明珩你发什么疯?” 袁誉龇牙咧嘴揉着自己的小腿,压着声音咬牙切齿“我不就表达下对她的欣赏吗?你有必要吗?” 顾明珩冷眼看他“她不是可以被你随意评论的人。” “你要想娶她,就好好对她、追求她;要是不想娶,就闭上你的嘴巴,看好你的眼睛,再有下回,我踢得更重。” 袁誉看他这副护犊子的样子,一脸心累。 “行行行。” 算他倒霉。 他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虽然美人的确令人惊艳,但袁誉可不想负这个责,尤其这人还是顾明珩护着的人。 那可不得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袁誉可不想自己以后过得这么凄惨。 “你在这等着,还是先进宫?”他问顾明珩。 顾明珩没有说话,但态度已经表明了一切,他打算在这等着。 袁誉无话可说。 不过要他跟他一样在大太阳底下晒着,是不可能的。 他在路上奔波了一个多月,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好好歇息了,他现在就想着回家好好沐浴洗漱一番,再去他祖母那边好好吃一顿去。 当下他也没再犹豫,跟顾明珩说道“那我先回家了。” 顾明珩轻轻嗯了一声,眼睛却依旧看着朝天宫的方向。 看他这副模样,袁誉就觉得头疼。 要不是他已经确定顾明珩对明锦那丫头没那个意思,就他现在这个样子,任谁看了不得说一声望妻石? 又想到昨儿夜里在驿站和顾明珩说的话。 袁誉现在在心里由衷地盼望着,顾长玄那个小子最好脑子灵清一点,好好把这丫头给娶了。 要不然真要他帮忙给那丫头选夫…… 袁誉已经能够预感到自己以后的悲惨生活会是什么样的了。 就顾明珩这个护犊子的样子,只怕就是个十全十美的人放在他面前,都能被他挑出不少错处。 他一脸汗颜地先骑马离开了这边。 身后卓前见在前面大太阳底下候着的主子,不由上前劝道“主子,姑娘怕是还得有一会才能出来,咱们要不还是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吧?” 这阵子主子为了早日赶回来,一路都没怎么好好歇息,这天这么热、太阳又大,他怕主子身子扛不住。 顾明珩对此倒是没有说什么。 主仆二人就挑了一处凉茶摊,等着明锦他们出来。 第38章 华岁 明锦一路往朝天宫的后门走去。 井儿胡同就在朝天宫的后门方向,这里住得都是些下九流的人,间或还有一些酒家和不是太好的客栈。 和朝天宫正门的宽阔大道截然不同,靠近井儿胡同这边的巷子既破旧又狭窄。 随处可见破损的青石板。 也亏得今日没下雨,要不然这一脚下去,恐怕都能溅起不少泥泞来。 纵使已经察觉出姑娘的古怪了,也暗示自己不要多问了。 但来到这样的地方,又见姑娘一路往前走着,春雨还是忍不住心中的疑惑,犹疑问道“姑娘,您是要找人吗?” 明锦听到这话,微微默了默。 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垂眸看了一眼身边的春雨。 春雨被她这样看着,心下立刻又是一紧,不等明锦说什么,她先低头,诚惶诚恐开了口“您不想说也没事,奴婢不问了。” 但耳边这时却传来熟悉的女声—— “我是在找人。” 春雨面露惊讶,她没想到姑娘竟然真的回答她的话了,先前的惶恐散去,她忍不住重新抬头看着姑娘问道“您要找谁呀?” 有些话自然是不好说的。 但无论是对于春雨还是华岁,都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 明锦便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理由,和人说道“一个故人的朋友,那人曾经帮过我,她说有个妹妹在井儿胡同做工,托我回到京城的时候帮忙看看。” 这话倒也不算是完全哄骗人的。 华岁在老家的时候,的确有个玩得不错的好姐妹,她也是老家唯一知道华岁去处的人,只不过这个女孩子跟华岁的命运一样悲惨。 她同样被家里人卖给了别人。 那男人还不是本地人,说是娶她做夫人,其实家里早已有了妻妾,还不算少,带着那个女孩离开了山东,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前世华岁到她身边之后,心系这位好姐妹的安危。 明锦在成为四皇子妃之后,也替她找过,但得到的答案是那女子在离开山东不久后,就被那个男人卖给了别人,早就尸骨无存了。 即使是这一世,她也已经死了。 明锦知道拿这样的名义不好,但除了这个名义,她一时也不知道能用谁的了。 不管如何,先找到华岁再说吧。 明锦跟春雨说完,就收回了视线。 春雨得了答案,解了心中的疑惑之后也就没再多问,相反,她还主动问起明锦“您知道那位姑娘在什么地方吗?奴婢托人去问问。” 明锦自是知道的。 但也不清楚华岁现在有没有到那间酒家做工,她在井儿胡同做过不少工。 “说是在什么大春光,不过也不确定,先四处找找吧。”明锦说。 春雨表示了解,也没再多问。 那大春光倒是好找。 这井儿胡同酒家不算多,二人走了没一会就找到了这处地方,这会也不是吃饭的点,店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个妇人在柜台后面拨着算盘,还有个小二拿着块巾子在擦拭桌子。 余光瞥见外面走来两个人。 小二立刻迎了过去“客人想吃什么?”说话间,目光落在来人身上。 虽然两人一个戴着帷帽,但只看那妆扮就与他们这边格格不入,倒像是误入此地的富家小姐。 小二一时看呆了眼。 尤其看着那个绿衣女子皱着眉,一脸嫌弃看着里面,他只当是遇见了哪里来的贵人,一时更加不敢造次了。 还是柜台后面的老板娘听到动静看了过来。 虽然也吃惊她们的妆扮,但秉着开门做生意,来者是客的道理,她还是立刻笑着迎了过来“两位客人想吃什么呢?我们这儿的菜可是一绝,尤其是那道牛肉面,那里面的牛肉和高汤啊,不是我扈三娘自夸……” 她说起话来,滔滔不绝。 明锦在看到她的时候,心其实已经沉了下来。 当年华岁帮工的主顾是个男掌柜,鳏夫,没有妻子,而面前这个女人一看就是这家店的掌柜。 看来这家店之后是易了主。 那按照时间,华岁应该还没过来。 虽然心已经沉了下去,但明锦还是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希望,她打断女人的话,问道“掌柜,跟你打听一个事。” 女掌柜看着明锦。 虽然她戴着帷帽,但这一身妆扮和气度,还是让女掌柜客客气气回道“您请说。” “你这有没有招过女工?”明锦问她。 女掌柜一愣。 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问题,她下意识回道“有啊。” 几乎话音刚落,她就感觉到面前的女子,忽然往她这边近了一步,脸藏在薄纱后面看不真切,但女人还是感觉到了面前少女的激动。 心中正诧异她这是在激动什么。 恰好此时,一位老妇从外面走了进来,女掌柜顺势喊了一声“喜婆婆,过来。” 老妇人不知道怎么了,但还是拎着菜篮子走了过来。 女掌柜等人过来之后,就看着明锦说道“这就是我们店里的女工,贵人找她有事?” 明锦看着眼前这位拘谨的老妇,满身的喜意都消退了下去,她心中不甘心,忍不住问“只有这一位吗?” 女掌柜笑了起来“贵人,咱们就是个小店,人多,我可负担不起。” 明锦虽然早就猜到了,但听到这话,还是没忍住哑了嗓子“……多谢。” 她与女掌柜点了点头,就径直转身离开了。 春雨连忙跟上。 能感觉出姑娘此刻的颓然,春雨还是第一次见姑娘这样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一时更为好奇那人究竟对姑娘有什么样的大恩,竟让姑娘变成这样。 “您先别急,我们再找找,只要人在这,总能找到的。”春雨劝说道。 她说着想到之前姑娘说的名字,主动上前问起两边的摊贩。 但那些摊贩只是摇头。 明锦看着奔波的春雨,原本沮丧的心情也变得好了许多,她出声喊道“春雨。” 春雨原本还在问人,听到声音立刻回过头。 大夏天的,她问出了一头的汗,顾不得擦拭,她立刻跑了过来“姑娘,怎么了?” 明锦没说话,只是看着她额头上的汗,先说道“先擦擦汗。” 春雨轻轻啊了一声。 等反应过来,倒是立刻拿出帕子擦了额头。 “走吧,先回去吧。”明锦等人擦完汗后,忽然说道。 春雨愣了一下。 反应过来,见姑娘已经抬脚往来时的方向走去,她连忙跟了过去,边走边问“您不找了吗?” “可能还不到时候吧。”明锦低声。 她猜测华岁现在用的可能是假名。 毕竟她是逃出来的,自然不可能正大光明用自己的名字。 井儿胡同虽然不算大,但也不算小,住着各式各样的人,连名字都不知道,这样找的话,就如同大海捞针一样。 还是先回去,画了画像,再托人慢慢找吧。 她一直让人在这找着,总能找到的,如果这样还不行,那就等半年后,等到前世她们相逢的时候。 不管如何,这一世,她肯定会好好护着华岁。 不会再让她受欺负了。 明锦心里已经重新打起了精神,不再失落,又见身侧春雨依旧一脸担心地看着她。 她第一次和这个婢女笑了下“放心吧,总能找到的。” 春雨听出她语气已然恢复正常,也就松了口气,她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边小贩其实不少。 春雨也是难得出来,明锦见她时不时往两边的小贩看去,尤其是在看到那些吃的时候,目露光亮。 也快到吃午膳的时间了。 明锦见她这幅模样,刚想说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就听到前面巷子里传来“救命声”。 两边小贩对此已经见怪不怪。 听到动静连看都没看一眼,继续吆喝叫卖着。 可明锦听到那隐隐约约传来的熟悉女声,心下一震,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大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姑娘?” 春雨愣了一下。 在看到姑娘突然往前跑的时候,她脸色微变,也连忙跟着往前跑去。 明锦跑进了一条巷子里。 她看到巷子里,有个穿着旧衣的少女,正被两个腰圆臂粗的家丁抓着。 少女的衣衫和发髻都已经乱了,露出肩膀以下白皙的肌肤。 可她还在奋力挣扎着,手被抓着,她就用脚踹,用嘴咬。 “这个贱人!” 那家丁不小心被踹了几脚,气得想打人。 但手刚刚举起,旁边的家丁就立刻出声阻拦道“你疯了,少爷看中的人,还没享用过,要是脸上留下什么伤痕,看少爷怎么处置你。” 那家丁被劝阻,但到底不甘,嘴里嘀咕着“这贱人的性子太烈了。” “烈怕什么?” 另一个家丁桀笑道“等回头灌了药,再烈的女子都会变得风骚,到时候等少爷享用够了,咱们兄弟再爽爽,那个时候,你想怎么收拾不行?” “就算拿鞭子抽,也没人说什么。” 男人之间的下流话,那家丁听完之后也嘿嘿笑了起来,看向身边女子的目光也变得越来越邪淫。 而被他们困着的女子听到这话,心却越来越沉。 她想起这几年自己的经历,想起之后要面临的一切,忽然心如死灰。 原来一个人想好好活着,是这样的难…… 她看到了旁边的围墙。 死了也好。 死了就不会有这么多糟心的事了。 就在她想奋力挣脱他们,拼死撞向围墙的时候,巷子里忽然又传来了一道声音。 “放开她。” 这道声音凌厉、饱含着遮掩不住的怒气,可对华岁而言,这道声音就像是九天之上传下来的天籁之声。 她忍不住抬起头。 眼前潦草的头发遮住了她的眼睛,可隔着寥寥几缕青丝,她还是看清了来人。 一个穿着玫瑰色织金短衫的女子。 即便看不到面容,华岁也知道她与她之间,有着天壤之别。 第39章 救人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华岁的自毁倾向,也让那两个原本说着淫邪之话的男人,抬头看了过去。 陡然在这么一条狭窄阴暗的巷子里,看见一个女人,就已经够让人意外了。 任谁听到刚才的动静,都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不可能贸然过来。 尤其这个女人虽然头戴帷帽,看不清面貌,但那一身装扮,明显不是出自普通门户,看着就十分有钱。 这就更加让人好奇了。 这井儿胡同都是些下九流的玩意。 两个家丁这才敢如此放肆,不把人命当回事,当街就敢强抢民女。 但看着那个帷帽少女一步步朝他们走来,两个家丁互相对视一眼,倒是暂时先收起了刚才挂在脸上的淫邪之色。 “你是什么人?” 其中一个家丁先问明锦。 明锦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朝他们走去。 越朝他们靠近,华岁处于阴暗处的面容也就变得越发清晰了,见她脸上已经挨了两个巴掌印。 左右各一个,嘴角都被打得出血了。 明锦那一肚子的火气,几乎是直接往天灵盖那边冲过去。 这辈子醒来之后,她看什么都心如止水,既无过分喜爱之物,也没有什么特别讨厌的东西。 可此刻看着华岁被那两个男人紧抓着胳膊,从前那个即便被周昭如、明瑶她们处罚,也会先笑着安慰她“没事”的那个人,这会伤痕累累、心如死灰。 那双看着她时永远璀璨明亮的眼睛,也变得灰败不已,就像是对这个世间已经没有一点留念,喘着最后一口气,恨不得一死了之。 明锦心里的那点怒火忽然如燎原一般往四周散开,她藏于帷帽之下的脸色,也已经变得越来越难看。 怪不得前世华岁不愿意与她说起这些事。 也怪不得她半夜总会惊醒,被男人不小心触碰就会颤抖害怕,在她问她要不要嫁人的时候,反应会那么大。 原来她曾经遭受过这样的事情。 除了被家里人逼迫嫁给老头子之外,她在京师也没少受别人的迫害。 明锦不知道前世她是怎么逃脱的。 是像刚刚那样,用死相逼,终于让他们害怕了?还是被其他人救了? 她不知道。 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现在心中的怒火,已经可以烧光一整片草原了。 她紧攥着拳头,一步步朝他们走去。 那两个家丁哪知道她在想什么,见她不答话,只是往他们这边走来,两人的脸色也逐渐变得难看起来。 他们还在审视着明锦,猜测着她的身份。 虽然有些忌惮她的装扮,但仔细想来,她应该也不是什么大家族的小姐。 世家大族、皇室宗亲的小姐们,大多都住在东城区那块。 这可是破落的西城区。 哪个有身份的贵女会出现在这?何况她还只有自己一个人。 哪家正经的世家大族,会允许自家的姑娘独身一人来这样的地方? 恐怕只是家里有钱罢了。 这倒是不用担心了,他们家不仅有钱,还有地位。 要不然他们也不敢当街做出强抢民女的事情。 两个家丁心里有底,也就没再把明锦当回事,见明锦走近,她们也只是冷嗤一句“劝你少管闲事,这里可不是你这样的富家小姐来得地方。” “回头碰到个什么强盗土匪,把你抓回去,你可就有苦说不出咯。” 他们还没这么大的胆子,敢直接对明锦动手。 但言语之间的调戏却丝毫不少,眼睛也大胆地往明锦那边看去,上下打量着,像是恨不得穿透这顶帷帽和衣裳,直接把人看个遍。 两人越看。 脸上挂着的淫邪笑容也就越来越明显。 这女子虽然看不见样貌,但这身段实在是好,胸是胸、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的,就是瘦了一些。 要是再养好一些…… 光靠身材,就足够迷倒一群人了。 要是家里没什么太大的本事,回头倒是可以去跟少爷说一声…… 他们这些年没少跟着他们少爷做这些事。 什么娼妓、良家子都应有尽有,有时候少爷吃完肉,没兴趣了,也能给他们喝口汤。 这女子虽然条件不错,但难保之后遇见什么事呢? 毕竟这世上天灾人祸的,可别太多了。 到时候,不还是随便任人玩弄? 之前就有个清高的私塾先生的女儿,不肯买他们少爷的帐。 可后面少爷只是随便使了些无伤大雅的手段,都没怎么费功夫,那女人不还是求到他们少爷那边去了? 开始还装高贵装清高,后来呢? 脸都被他们少爷踩住了,还得腆着脸舔少爷的脚,求他高抬贵手,放过她家里人。 只要放过她家里人,她什么都肯干。 现在在他们府里,那女人连家生的婢女都不如,他们啊就盼着哪一天少爷真的厌弃了,也送给他们玩玩。 他们心里想着这些事,一时也没离开。 直到明锦走近,两人闻着她身上那淡淡的馨香气,更是神魂颠倒起来。 两人半眯着眼睛,仰着脸轻嗅着。 正想再调戏明锦几句。 右边那个,刚才作势想打华岁脸的家丁,忽然脸上狠狠挨了一巴掌。 那家丁被这冷不丁的一下,给打蒙了,反应过来,又被明锦狠狠踹了两脚。 那两脚—— 头一脚直接往他膝盖上踹。 明锦那是一点都没留力,几乎是把所有的怒火都用到了自己的腿上,那家丁被明锦这一脚踹得龇牙咧嘴,痛呼不止,直接伸手松开了华岁的胳膊。 膝盖不至于被踢碎,但也疼得让人想掉眼泪。 他弯腰刚要去抱自己的膝盖。 没想到明锦下一脚,竟是又直接往他脐下三寸的地方踹了过来。 那可是男人最要命的地方。 如果刚才踹到膝盖上还能忍,这一脚踹得那家丁,却是立刻脸色发白,直接惨叫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另一个家丁和华岁都看呆了。 任谁也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会做出这样的行径。 更没想到她会专挑那样的地方踹。 那样的地方,哪里是懂规矩的大家闺秀会踹得地方? 另一个还站着的家丁,听到地上传来的动静,听着那边传来的痛苦呻吟,只觉得自己那处地方都开始隐隐生痛起来。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忽然变得有些张口结舌起来,还要说话,见明锦忽然又朝他们走近一步。 那家丁以为她又要动脚,忙变了脸。 生怕落到一样的下场,他立刻松开了抓着华岁胳膊的手,双手掩在了自己的要命处,人也瑟缩着往后面躲去。 未想明锦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便径直牵着华岁的胳膊往前走去。 家丁自觉丢了脸见面,脸一阵阵的犯臊。 但见明锦带着人离开,他又立刻追了过去,冲着明锦的背影喊话道“喂,把人放下,你知道我们是谁吗?居然敢跟我们作对,不想惹麻烦就别多管闲事!不然我们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女人可是少爷点名要的。 这差事要是办不好,他回头怎么跟少爷交代? 就少爷那个脾气,要是看他们空手回去,肯定得严惩他们,家丁想到少爷的那些手段,就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哆嗦。 当下也没打算跟明锦含糊。 他一只手往华岁身上抓,试图把人重新抓回来,一边阴狠着脸,警告起明锦“你现在把人留下,我……” 话还没说完,家丁就惨叫一声,吃痛往前倒去,直接摔了个大马趴。 明锦听到动静回过头。 看到家丁摔在地上,而地上还有一粒小石子,看着就像是这个家丁一时未察,被那石子绊倒在了地上。 但明锦回想自己刚才走过来的时候,好像并未看到什么石子。 而且这个家丁摔一跤的样子,看着也太痛苦了吧。 就像是被人直接敲碎了骨头。 看着家丁在地上痛苦呻吟,明锦暗自皱了皱眉,总觉得这事有些奇怪,但她也懒得多加理会。 这两个家丁可以留作之后再收拾,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华岁的伤。 “我们先走。” 明锦又看了一眼两个家丁,把两人的脸记下来之后,就径直扶着华岁往外走去。 华岁身上的衣裳,早在最开始,就被明锦动手整理好了,此刻她身上已经没有再裸露的地方了。 但华岁那双眼睛却依旧直勾勾的、透露着迷茫,一眨不眨地看着明锦。 “你……” 她沙哑着嗓子,想问明锦是谁,又为何要救她? 可她的声音实在太轻了,在这布满着吆喝叫卖声的巷子里,明锦根本未曾听见。 倒是春雨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过来。 “姑娘!” 春雨气喘吁吁停在巷子口。 在看到明锦的那一刻,她急得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刚刚姑娘跑开之后,她也急匆匆跟了过来。 可惜路上被一辆水车挡住,等那水车过去的时候,姑娘也不见了踪影。 偏偏这井儿胡同到处都是巷子。 左一条、右一条的,她找了半天才找到明锦。 眼见姑娘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自己眼前,春雨那一颗高悬的心,也总算是落了下来。 她刚刚是真的吓死了,生怕姑娘出什么事。 这地方,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有,姑娘要是真碰上什么腌臜事,她也就别想活了。 快步走过去。 看到姑娘身边还站着一个女子。 又见那女子双颊红肿,嘴角流着血,春雨微微睁大了眼睛“姑娘,她……” 话还没说完,她又听到里面巷子里传来的声音。 春雨越过她们往她们身后的巷子看去,就看见地上躺着两个男人。 她的眼睛一时睁得更加大了“姑娘,他们……” 明锦没有在这个时候多说的意思,只跟春雨说了一句“先回去再说。” 然后就直接扶着华岁往外走去。 春雨见她离开,也没停留,连忙跟着明锦的步子往外走去,手倒是帮忙扶住了那位受伤姑娘的另一只胳膊。 虽然没说话,但眼睛却不时地瞥向那个受伤的姑娘。 她的心里有一肚子的疑问,例如这位姑娘是谁?里面那两个人又是谁?那两个人又为何会变成这幅样子?是姑娘动的手吗?难道姑娘深藏不露竟还会武功! 满肚子的疑惑,不得而知。 但春雨这会看着姑娘严肃的脸,也不敢多问,只能尽职尽责扶着人往外走去。 另一边。 吴济和青信见明锦离开,这才翻下墙面。 二人相识多年,无需多言,只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彼此要做什么。 这会吴济和青信相视一眼。 青信立刻跟着明锦他们的步子往外走去,保护她们的安危,以免明锦出什么事。 而吴济则留下来,收拾那两个小子。 那两个家丁还不知道自己即将大难临头呢,还躺在地上骂爹骂娘。 吴济啧了一声。 他先是看了一眼那个被青信敲碎了膝盖骨的家丁,人没废,但那只腿算是残了。 这会跟条死狗一样躺在地上,痛得口水都止不住往嘴角流下来了。 “狗东西,你也敢碰那位?也亏得主子不在,要不然你这手都得跟着废了。” 他说着拿鞋尖踢了踢家丁的脸。 家丁疼得整个人都快昏迷过去了,虽然隐隐约约感觉身边有个人在踢他,但他费劲巴拉睁开眼睛,都看不清来人。 只能瞧见是个穿着黑衣,戴着帷帽的男人。 他快疼死过去的时候,还在想,今天到底是撞了哪路神仙了?怎么尽是些不露脸的人物。 吴济又走到了另一个家丁那边。 那家丁也没好到哪里去,明锦那两脚根本没留力,就是奔着让人半身不遂去的。 吴济走过去的时候,看他黑黝黝的脸都开始发白了,额头的汗就跟豆大的雨珠似的,一粒粒从额头上滚落。 那家丁还不知道危险呢。 看到吴济过去,还嘶哑着嗓子,喊道“壮士,救、救我。” 家丁说着朝吴济伸出手,试图想攀住他的裤腿求人帮忙。 吴济晦气似的,连忙往旁边一躲,没让他那只脏手碰到自己的裤腿。 但见他捂着那处地方,疼得要死要活。 同作为男人的吴济,一时竟也觉得自己那处地方有些隐隐生痛了。 他没忍住“嘶”了一声,牙都有些酸了。 姑娘看着文文静静的,没想到动起手来这么厉害,真的是让人大开眼界。 吴济心里悄悄腹诽着,一边蹲下身子,去拿家丁腰间挂着的腰牌。 看到腰牌上面写着一个孙字,吴济挑了挑眉,仔细想了下京师里面那些姓孙的门户。 “喂,孙耀明是你什么人?”吴济拿着腰牌去拍那家丁的脸。 那家丁这会大约也感觉出吴济来者不善了,尤其听到这个名字,更是瞳孔微睁。 “你是谁?” 他忍着疼咬着牙问道。 吴济啧一声“是我问你呢,还是你问我呢?” 见那家丁一副不肯说的样子,吴济冷嗤一声,手里的刀柄直接往人膝盖上砸过去,就这么杵在男人的膝盖上,说道“不想残废就老实说。” 他边说边往下用力。 那家丁脸色发白,根本没抗住吴济再多用力,直接脱口而出“是、是我们老爷!” 虽然心中已经猜到了,但真的听到这个答案,吴济还是轻轻嘶了一声。 还真是。 这倒是有些难办了。 第40章 相视 朝天宫外。 顾明珩还坐在一家凉茶摊里。 已经过去有阵子了,来来往往的香客走了一拨又一拨,但始终没看见明锦出来。 顾明珩有些担心了。 虽然知道有青信和吴济在,她不可能有事,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 顾明珩忽然放下手中的凉茶,站了起来。 卓前原本正在喝凉茶,听到这个动静,连忙抬头看去。 “主子?”他也跟着站了起来。 “您这是……” “我去看看。”顾明珩还是坐不住了,打算亲自去朝天宫看个究竟。 卓前听到这话,倒是也没多说,只放下凉茶的钱,就打算跟着主子往外走去。 但主仆二人还未出凉茶摊,就看到熟悉的一行人已经从朝天宫出来了。 两个戴着帷帽的女子,还有一个绿衣婢女。 顾明珩看到那个锦衣女子的时候,先是长舒了口气,他停下脚步,怕人发现,没再往前。 但很快,在看清她们一行人的时候,他又紧蹙起眉头。 怎么会多一个人? 那女子穿着一身最普通的布衣,也戴着帷帽,看不清样貌,这会正被明锦和那个绿衣婢女扶着上了马车。 “咦?怎么多了个人?” 卓前显然也看见了,觉得奇怪。 顾明珩皱着眉,见马车欲离开此处,而青信也要跟随过去,他先走到自己的坐骑旁边,沉声发话道“先跟上去看看。” 他说着,双腿一夹马肚。 胯下毛发黑亮的黑马,立刻抬起四肢跟着马车而去。 卓前也不敢怠慢,连忙翻身上马跟了过去。 顾明珩很快就到了青信那边。 “怎么回事?” 低沉的男声响在青信耳边,青信立刻回过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主子竟然已经过来了。 “主子!” 青信忙与人拱手。 但顾明珩心系前方的马车,并未理会他的问安,只沉着嗓子又问了一句“那个人是谁?” 青信当然知道主子问得是什么。 但这事,他也还没调查清楚,听到这番话,他也只能先如实把自己所知道的事与主子说道“属下也不知道这人是谁,刚才这个姑娘差点被人绑走,是姑娘出现救下了她。” 顾明珩一听这话就皱了眉。 他虽然戴着帷帽,脸藏于帷帽之下,但青信自小跟着他,岂会感觉不出他此刻的脸色必定是难看的。 他忙道“属下回去就把这事和这个女人调查清楚,绝对不会在姑娘身边留有什么隐患。” 顾明珩没多言,只又问了一句“吴济呢?” 青信答“吴济留下来,调查那两人的身份去了。” 顾明珩便没再说别的了。 他不远不近跟在前边的马车后面,路上行人滔滔,京师地广物博,就连外族人也并不少见。 他们一行人虽然戴着帷帽,看着特殊,但也并不瞩目。 许多人也只是看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而此时的马车里。 春雨给明锦和华岁各倒了一盏茶。 明锦则亲自握着一方帕子要给华岁擦拭脸上的伤口。 她这会已经摘下了头上的帷帽。 华岁正震惊于她的美貌,忽然见面前女子拿着帕子过来,一副要替她擦拭伤口的样子。 她神色微怔。 等反应过来,她立刻结结巴巴说道“我、我自己来。” 她说着,连忙从明锦的手上接过帕子,自己擦起了嘴角,但她心中慌张,一时没注意,多用了力,倒把自己受伤的嘴角按得更加疼了。 华岁忍着痛,还是没忍住轻轻嘶了一声。 明锦看见之后,脸色也跟着变了。 她连忙和人说道“小心。” 目睹这一切的春雨,一会看看自家姑娘,一会看看那个受伤的女子,她心中已经有所猜测,此刻便看着华岁先说道“还是我替姑娘擦拭吧,这里没镜子,你也瞧不见,免得把伤口弄破了。” 华岁听到这话,还是面露犹豫,她不太习惯接受这样的好意。 但被两人看着,尤其是那位漂亮的贵人,仿佛她要是不答应,她就要亲自动手了。 华岁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多谢姑娘。”她冲着春雨呐呐喊了一声,又跟明锦说了一句,“……多谢贵人。” 明锦没出声,依旧脸色难看地看着她脸上的伤口。 春雨倒是笑道“应该的。” 她说完,笑着接过华岁手里的帕子,小心替人擦拭着伤口。 车上没有药膏,也只能先简单擦拭一番。 近距离擦拭的时候,华岁脸上的伤口显得更加触目惊心了,春雨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伤口,还是没忍住皱眉道“那两个究竟是什么人,他们也太过分了!” 她一脸义愤填膺。 她去得晚,并不知道发生在华岁身上的那些事。 华岁听到这话垂下眼眸。 她紧咬住红唇,脸色也再次变得灰败起来。 先前的事依旧如噩梦一般残留于她的脑海之中,倒也终于让她恢复神智,想起来自己究竟得罪了什么人。 “姑娘,您找个地方把我放下来吧。”她怕影响这位贵人。 那家人有头有脸,踩死人比踩死蚂蚁还容易。 她自己已经是这幅样子了,实在不想再害了这位好心的姑娘,能离开那边已是万幸,再待下去却不应该了。 还是找个地方停下来,再趁着那些人还没发现,先离开京师。 不过她没路引,也不知道能不能跑出去。 还有她这些年积攒的钱也还在老地方放着,要是回去的话,也不知道那边有没有人看着。 可要是不去,她以后又拿什么存活? 她忧心忡忡,想着自己以后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你跟我回去。” 耳边忽然钻进来这么一句。 华岁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抬起头,看着对面容貌清艳的女子,好一会才看着人讷讷道“您是在跟我说话?” 明锦轻轻嗯了一声。 华岁刚要拒绝,胳膊就被春雨挽住了“华岁姑娘,你就跟着我们姑娘回府去吧。” “你怎么知道我叫这个名字?” 比起之前的话,身边这个女子的称呼更加让华岁震惊,她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身边的女子。 眼睛都因为震惊而瞪大了。 春雨笑着跟华岁说道“我们姑娘认识你的好姐妹。”然后她就把之前明锦与她说的那番话,跟华岁说了。 华岁听完之后,更加震惊了。 只不过这次她的眼睛是看向了明锦“你认识蓉姐姐?” 她口中的蓉姐姐就是叶蓉。 明锦看着她眼中的激动,沉默地抿了下唇,才点头。 这个答案让华岁惊讶,也让她惊喜,要不是身份有别,她都要直接拽着明锦的胳膊问个究竟了。 “她现在在哪里?她还好吗?”华岁强忍着心中的激动,目光灼灼看着明锦询问道。 明锦自然不可能与她说实话。 就她现在这个样子,要是知道自己的好友早就被人折磨死了,恐怕她也挺不过去。 “我与她只有一面之缘,当初见到的时候,她看着还不错。” 明锦还是与人撒了谎“只不过当时事态紧急,我与她之间也并未留下什么联系方式,也不知道她要去哪里。” “……啊,这样啊。” 华岁脸上的激动一下子又变得苍白起来。 她又重新坐了回去。 大喜之后的落差实在太大。 明锦不忍看她这幅样子,只能又说了个善意的谎言“她把你托付给我,说不准以后有机会能来京城,到时候你们姐妹就能团聚了。” 华岁听到这话,那双沮丧的眼睛果然又开始变得明亮起来。 但也只是一会儿功夫,她又立刻摇了摇头,看着明锦坚定道“姑娘与我有恩,可正是因为如此,我更加不能给姑娘添麻烦。” 明锦知道她说的是刚才那两个人。 “你不必担心,那些人不敢拿我如何。” 春雨只当那两人是地痞流氓,也跟着笑了起来“华岁姑娘就放宽心吧,我们姑娘了厉害了。” 她刚要自报家门。 华岁就沉默着脸,摇头道“姑娘不知,那两位是孙家的下人。” “孙家?” 明锦一时不知道她说的是谁,倒是春雨脸色微变,忽然看着华岁问道“可是右通政孙大人家?” 华岁在她的注视之下,艰难地点了点头。 春雨见她点头,脸色也逐渐变得难看起来。 她一时没说话,直到看到明锦皱眉,只当她不知这是哪位人物,忙又与她说道“姑娘,这位孙大人的女儿是太子侧妃,那孙侧妃前些年生下一位男孩,十分受太子的看重。” 如果真是这个孙家的话…… 那这个华岁姑娘,倒是不好帮了。 孙家虽然不值当什么,可谁让他们家出了一位太子侧妃呢?尤其这位太子侧妃还有儿子。 日后太子要是登基,这孙家不也得跟着扶摇直上? 太子妃本来就不受看重,孙侧妃又有儿子,到时候要是这位孙侧妃的儿子成为太子……那这孙家就是真正的国丈了! 想到这,春雨吓得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我很感激姑娘,但姑娘真的不必为了我去得罪孙家。”华岁旧事重提,“回头我找个地方躲起来,京城那么大,只要我躲得够好,孙家也拿我没办法。” 也亏得今日这位姑娘全程蒙着脸,未被那两个家丁看到。 要不然她这个罪过就大了。 她以为说得那么清楚,这位贵人肯定不会再说什么了,她也已经做好准备随时下车了。 可耳边听到的还是一句—— “不用。” 华岁睁大了眼睛。 春雨则微蹙起眉。 她张口想说什么,但想到姑娘的性子又住嘴。 “你就好好待在我身边,我既然说了会保护你,就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明锦看着华岁说道。 这句话太重。 从未有人跟华岁说过这样的话,她一时看着明锦怔住了。 明锦自然知道孙氏是谁。 但别说她早就知道太子和孙氏的结局,就算他们日后没出事,她也不可能弃华岁不管。 “我身边缺人,你以后就跟在我身边。” 不等华岁拒绝,她看着她,笑着拿了春雨刚才的话,开了个玩笑“放心,我也很厉害的。” 马车继续朝安远侯府而去。 华岁虽然心里依旧忐忑不安,但在对面贵女的注视下,终究还是先闭上嘴。 除了蓉姐姐之外,从未有人对她这么好过,就算只有一会,她也想多贪恋一会。 风和日丽。 车帘随着外头的风轻轻翩跹着。 明锦靠着马车坐着,她看到车帘翻掀起来的时候,身后有几个头戴帷帽的高大身影。 其中有个男人穿着一身黑色镶着金线边的衣服。 明明街上那么多人,可明锦竟觉得那人在看她,可就当她蹙起眉心,以探寻的目光看过去的时候,却见男人忽然勒紧手中缰绳,停了下来回过头。 眼见如此,明锦便也没做多想,车帘落下之后,她也就收回了视线。 第41章 回府 顾明珩余光瞥见那边马车的纱帘重新落下,明锦的脸也重新藏于车帘之后,未再与她对视,这才松了口气。 刚才那一刻,在看到明锦那双清亮的眼睛,直看着他这边的时候,明知道自己戴着帷帽,也清楚她不可能看见他的面貌,但顾明珩在那一瞬间,还是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给凭空捏住了。 这让他甚至有些无法呼吸。 此刻那滚烫不止的心脏,稍才好些。 这个在沙场所向披靡、无人不畏的男人,即便面对大乾至高无上的天子都能坦然自若的男人,唯独碰到明锦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变成这副畏手畏脚、犹豫不决的模样。 他心中对明锦有愧,把所有的责任都负担到了自己的身上,总觉得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会让明锦变成这副模样,所以才无法在面对她时自若相处。 身边近侍显然也知道这件事。 此时见马车离他们越来越远,而主子依旧止于原地,不敢靠前。 卓前与青信对视一眼。 青信先看着男人开了口“主子……” “你跟着她,别让她出事。”前边传来顾明珩的声音。 青信忙答了一声是。 见主子只是看着前面,没再有别的吩咐,他也就不再多言,与顾明珩拱了拱手,便径直追着前边的马车前去了。 等青信走后。 卓前见身前主子依旧没有行动的意思。 他略作犹豫,还是看着男人开了口“主子,咱们也回去吧,您今日还得进宫给陛下请安呢。” “嗯。” 顾明珩答了一声,但还是看着马车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之中,方才策马离开。 安远侯府和长安王府虽然都在东城区,但位置却大有不同。 安远侯府位于庆安胡同,这里住的也都是些高品的官员、以及一些圣上恩赐的公侯伯爵。 在这东城区中,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胡同了。 至于长安王府,则位于靠近皇城的皇亲街,这里住着的几乎都是皇亲国戚。 福华长公主少时的宅邸其实也在这处,只不过自从福华长公主下嫁到安远侯府之后,这处府邸也就闲置了下来,多年未曾有人住过了。 顾明珩回京,虽然京师暂时还未有人知晓,但作为长安王府的人,却早早就得到了来信。 顾明珩幼时就跟在他身边伺候的内侍安公公,更是早早就让人开始收拾起来。 主子每年就过年的时候才会回来住几日,去年因为外族进犯,更是连年都没回来过。 安公公也快有两年没瞧见自己的主子了。 如今知晓他要回来,他自是喜不自胜,今年快五十多岁的安公公,如今头发都已经白了,但一张脸却依旧保养得十分白净。 面白无须。 两道略微垂落下来的白眉,因为脸上挂着的笑,看起来十分慈祥,完全是一副好说话的样子。 但长安王府,谁人不知这位安公公的厉害?再厉害的猢狲都不敢到他面前犯浑。 这么多年,也全靠他,才让这长安王府虽然没有主人,但依旧门庭高立、蓬荜生辉,任谁都不敢小瞧。 长安王府中的人出去,还是要比别人高几分。 府里都已经收拾好了。 安公公更是亲自检查了顾明珩的寝居,把被子和枕头都拍了拍,又让人把里面的净室再收拾一遍,看看东西是不是都已经准备好了。 自己则拿着早早替顾明珩清洗过晒过的衣服,一边往净室走,一边扭着脖子望着外头,嘴里叹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卓小子不是早早就送来信,怎么还不见王爷回来?” 屋子里还有个内侍,名唤安从,今年十五,是安公公前些年收的孙子。 他为人机灵,知道安公公着急,便跟在他身后安慰道“爷爷别担心了,王爷肯定是有事才耽搁了。” 见安公公快走到净室那边了。 他又立刻小跑着过去,上前替人掀起帘子。 安公公刚要进去,就听到外面响起一阵阵的声音“公公,公公,王爷、王爷回来了!” 安公公几乎是立刻就扭过了头。 刚刚还满是消沉的脸上,现在已经是一下子就喜笑颜开了,他当即就要往回走,想到自己手里还拿着衣裳,忙又亲自捧着衣服放了进去,之后就立刻匆匆往外跑去。 刚气喘吁吁跑到二进门的月门那边,安公公就看到远处走来两个男人。 头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身高近九尺,眉眼深邃、五官立体,长手长脚,此刻正大步往他这边走来,正是他心心念念了许久的主子。 “王爷!” 安公公的眼泪在看到顾明珩的那一刻,几乎是唰的一下就涌出来了。 顾明珩一路默言而来,脸色是不易亲近的冷漠,此刻看到这位贴身照顾他长大的老内侍,神情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他走近之后,笑着喊人“安公公。” 眼见老内侍要下跪,他忙上前一步,不等人跪下,便弯腰先把人扶了起来。 “不讲这些。” 安公公一听这话,更是老泪纵横。 他没坚持下跪,但看着身边越来越高大也越来越沉稳的男人,目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还是忍不住哽咽道“您怎么瞧着又瘦了,是不是卓前他们没照顾好您?” 卓前还没来得及为自己分辩。 安公公说着就又忍不住哭了起来“当初老奴就说要跟您去,您非不肯,卓前、青信他们懂什么,也都是些毛头小子愣头青,只长年纪不长脑子,怎么可能照顾得好您?” 跟在顾明珩身后的卓前“……” 他也是顾明珩的贴身侍从,在外,谁人不敬着他?此刻被安公公一通训斥贬低,却不敢多说一个字,只能低着头,权把自己当死人了。 安公公平时在王府御下的时候,那都是少言寡语,让别人猜他在想什么、要做什么。 可每次看到顾明珩,他就变得絮絮叨叨,恨不得说一箩筐的话才好。 顾明珩面露无奈。 这么多年,他都已经习惯了,反正每次回来都得听安公公说一通。 他都能预知到他下一句话要说什么了。 “您又不肯娶妻,您要是身边有人照顾,老奴也能放心一些,可您……” 老生常谈的话。 顾明珩听得耳朵都已经起茧了。 大乾内,最关心他娶不娶妻的,除了他的皇兄,当今大乾的天子之外,就数眼前这位老内侍了。 顾明珩早年年轻时,听到这些话就立刻找理由跑遁。 如今倒是也练出来了。 “公公,我这一路奔波,都累了。”他直接另辟蹊径,看着安公公无奈道。 果然安公公一听这话,便顾不上再絮叨这些事了,忙道“看我,快快快,您先去好好泡个澡,老奴让人给您做吃的去。” 他说着便亲自扶着顾明珩的胳膊往里面走。 顾明珩也由着他去,嘴上倒是说了一句“我回头要进宫看皇兄,就不用给我准备晚膳了。” 安公公却说“总得先填个肚子。” 顾明珩也就没再多说。 回到自己屋子,顾明珩婉拒安公公要服侍他沐浴,自己进了净室冲澡。 安公公在外候着,喊了句“王爷,热水凉了,您就说,老奴让人再送来。” 顾明珩却说不必。 他早就不是少时习惯享乐的闲王了,北地缺水,何况打仗从来都是一触即发的事情,哪有时间让人泡澡? 如今虽然战事已平,他也有许多时间了。 但有些习惯已经根深蒂固,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更改。 何况顾明珩也不觉得泡澡有什么乐趣。 里面传来冲澡声,知道主子这是又想随随便便糊弄了事,他弄的那些玫瑰、羊奶、精油,主子是一个都不可能用,安公公听得暗自摇头,但也没说什么,他走出去跟坐在院子里喝茶的卓前问话“怎么回来得这么晚?不是一早就说在城外了?还有青信呢?他去哪了?” 他还不知道明锦被找回来的事,自然也就不知道自家王爷把自己的贴身护卫送到那位明姑娘身边保护去了。 “安公公。” 看到安公公出来,卓前立刻抹了下嘴巴上的残屑,束着双手站了起来。 只不过面对安公公的这番话,卓前一时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事说隐秘,倒也不算隐秘。 他们几个都知道。 但要说不隐秘吧,主子显然并不想让太多人知晓。 他一时犹豫着该怎么回答比较好。 安公公也算是看着这几个小子长大的,看卓前这样,自然看出这里面有什么事,他皱着眉,刚想说话,就看到院子外面又走来一个人。 乍眼一看,安公公都有些没能认出来。 等人走近之后,安公公才看着来人,失声道“吴济?” “公公好啊。” 吴济老远就跟安公公打了个招呼。 他是几个人里面性格最外放的,笑着走过去给老内侍作了个揖,见他满脸震惊,他听了听里面传来的水声,知道主子这是还在冲澡,便先笑着和身边的老人说起了话“几年不见,公公还是这么康健,把我们都给比过去了。” 他一张巧嘴,能言善道,把安公公哄得直笑。 “你这小子。” 安公公一时也顾不上去问卓前了,拍着吴济的胳膊笑着问他“怎么突然回来了?这次待几天?” 安公公也知道他们主子心里的结在什么地方。 九年前,主子一意孤行奔赴北地,自此便一直驻守于北地,鲜少回来。 而吴济也被他派到外面,继续追查明家那位姑娘的行踪。 这九年的时间,他也只有偶尔才会回来,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外面找人。 安公公也心疼他。 青信和卓前至少还能跟着王爷,就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流落在外。 但这是王爷心里最大的结,就连他也不敢多提。 想到待会王爷出来,肯定又要问吴济关于那位的行踪了,安公公忽然长叹了口气,看来王爷今日的心情又不会太好了。 他想着回头还是吩咐厨房,夜里给王爷准备一份安神汤,省得王爷今夜又睡不踏实。 耳边却忽然传来吴济的话“这次啊,不走了。” 吴济跟安公公说道。 安公公闻言一愣,跟没反应过来似的,他愣愣看着吴济,待想到什么,他忽然变了脸,惊呼道“难道那位……” 虽然心中早有猜测,但真的想到这个可能,安公公心里还是有些不好受。 记忆中那个可爱灵动、总爱穿着一身红衣的小姑娘,也笑着喊过他“安公公”。 就这么死了,实在可惜。 他面上流露出难过的神情。 “公公想什么呢?”吴济看老人面露难过,忽然笑道,“那位啊,已经找到了。” 安公公那一份难过还挂在脸上。 冷不丁听到这番话,忽然瞪大了眼睛,惊问道“什么?” 第42章 祷告 顾明珩冲完澡出来的时候。 安公公正拉着吴济在追问关于明锦的情况。 只不过也没问上几句,顾明珩从里面听到吴济回来,就立刻擦拭着还掉着水珠的头发走出来了。 顾明珩祖上有点外族的血统,西域那边的。 别的方面或许看不出来,但顾明珩的头发却是天然带有点微卷,只不过平时束着的时候看不出来,这样放下来就显得十分显眼。 眼睛若是细看的话,也能感觉出要比别人深邃一些。 尤其是在太阳底下,明晃晃的,呈现出金黄的琉璃色,只不过一般人也没这个胆量敢直视顾明珩的眼睛。 这会顾明珩穿着一身,安公公特地给他准备的紫色锦衣。 虽然并没有什么身份的标识,但比起他平日随随便便套一身黑,显然是要精致多了。 天热。 他只是随意系了腰带,微微敞怀,大步走来。 他那一头黑亮茂密的长发,因为湿着,更显卷曲,这会还在不停地往下流着水珠。 “吴济。” 顾明珩出来的时候喊了一声 几人回头,安公公看到顾明珩这个样子,立刻变了脸,他咋咋呼呼站了起来,也顾不得再去问那位明姑娘的事了。 迎着顾明珩走去,边走边说“您怎么又这样就出来了?老奴跟您说了多少遍,头发一定要擦干,不能湿着,您现在不管,以后年纪大了,要是头疼就晚了。” 他又开始絮叨起来。 说着还直接从顾明珩的手里抢走帕子,推着人往石凳那边坐,自己则站在后面,替即便坐着也显得十分高大的顾明珩擦拭头发。 顾明珩自知劝不动他,也就随着他去了。 何况他这会也还有别的事。 目光落于吴济身上,他看着人问“查清楚了?” 吴济点头,倒是也没隐瞒,据实与顾明珩说道“人是右通政孙耀明家的。” “犯事的那两个家丁,是孙耀明那个嫡子孙晨的人,孙晨看上了那个姑娘,本来想把那个姑娘抬进府当他的小妾,没想到那姑娘也是个烈性的。” “她不肯跟孙晨,孙晨便使出这个下作法子,想把人直接明抢进府里去。” “这个孙晨不学无术,仗着自己家里的地位,平日也没少强抢民女,他抢的那些女子大多家境都不好,要么是孤女,要么家里没什么地位,所以之前也没闹出过事,没想到这次正好被姑娘碰上。” 顾明珩一听这些话,脸色就难看至极,他平生最厌恶这些欺男霸女之人。 “送去京师衙门没?”他径直问道。 吴济这会却有些面露犹疑。 顾明珩看他这副样子,立刻皱眉“怎么,你没送?你在想什么?” 顾明珩神情严肃,看着有些不高兴。 吴济一时不敢作答。 倒是安公公看出吴济的为难,替他说了一句“王爷,这孙耀明的女儿,正是太子侧妃,这孙侧妃前两年给太子生了个儿子,如今正受宠呢。” 顾明珩确实不知道这其中原因。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想法,他仍说“所以呢?” 三人一听这话,就知道顾明珩心意已决,吴济当即也没再说什么,跟顾明珩抱了抱拳“是属下失职,属下这就把人送到衙门去。” 顾明珩没有多言,只是在吴济准备离开之前,又问了一句“那个女子呢?身份调查清楚没?” 吴济知道他是担心姑娘的安危,怕姑娘有事,忙回道“调查清楚了,那姑娘是外来人,在井儿胡同一处客栈做洒扫丫头,跟那孙晨是去朝天宫的时候认识的。” “这姑娘不小心撞上了孙晨,被他看上。” “属下事先去那客栈问过,这姑娘没什么可疑的,平时也没什么人往来,不过具体是什么身份和背景还得再仔细查下。” 顾明珩没多言,只让人好好查下。 吴济点头,见主子没有别的吩咐,便先行拱手离开,先去处理孙家这件事了。 卓前也寻了个理由,先告退了。 他们三人虽然都没爹没娘,但卓前还有个大哥在王府当账房,早些年大哥成了亲,也有了孩子,他太久没回来,想跟家人去叙叙旧。 等他们都走后,安公公这才与脸色依旧不太好的顾明珩说起话“吴济也是为您着想。” “您才拿了三皇子的人,如今又要去碰太子的人。” “陛下虽然不会说什么,但太子知道,心里总归是会不舒服的。”安公公说到这,又特地压着嗓音补充了一句,“这些年太子的性格也变了许多。” “他若知晓这事是您在插手,难保会与您生分。” 顾明珩皱眉“他是储君,孙家仗着他的倚仗,做出这么多混账事,他若不知,我也只当他是被底下人蒙蔽了眼睛。但他要是明知孙家如此,还蓄意包庇,还要与我生分,那我也无话可说。” 他一副威严不可侵犯的模样。 安公公看见之后也只能在心底长叹了一口气。 也就只有在这种时候,安公公才能寻见一点主子以前的踪影,他骨子里,其实始终还是那个一身正气的少年郎。 眼里容不得这些沙子。 这样想着,安公公倒是又展露眉眼,笑了起来。 他没再说这事,而是说起别的“怪不得老奴今日一起来,就听到院子里喜鹊叫个不停,原本还以为是因为您要回来了,如今才知道明家那位小姑娘找回来了。” “这是好事,否极泰来、万事亨通,以后咱们这位六姑娘啊,一定会做什么都顺顺利利的。” 他高高兴兴说着。 顾明珩听到这个称呼,却又冷了眉眼,他沉声说道“她不是六姑娘了。” “什么?” 安公公一时没听明白,奇怪道“怎么不是六姑娘了?她……”话到嘴边,忽然想到安远侯府内部那点情况,他突然拧了眉,“那安远侯和安远侯夫人疯了不成,竟真把那个养女当宝了?” 他们是怎么想,顾明珩不知。 他只知道她回去之后,没有受到应尽的对待。 心里忽然又涌起了火气,烧得他脸色黑沉,不想再做下去了,正好头发干得差不多了,顾明珩便先发话道“好了,我先进宫。” 安公公也看出他脸色难看了,自是不敢在这件事上多说什么。 他忙进去替人取来紫金冠,亲自替人挽起头发戴好头冠,这才站在原地目送顾明珩离开。 本以为那位回来,主子心里的结也能彻底消了。 以后也能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了。 可如今明家那个情况,就怕主子又要把这个结果怪到自己身上了。 这该死的安远侯夫妇,究竟是怎么想的啊! 安公公又气又恨,简直心力交瘁。 他忽然双手合十对着头顶的老天开始祷告起来。 安从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安公公正双手合十,神神叨叨祷告着,这副模样就跟以前王爷每次上战场,或是哪里起战事,需要王爷去支援时一样。 安从觉得奇怪,疑惑问道“爷爷,王爷都回来了,您在祷告什么呢?” 安公公睁开眼,叹气道“我给明姑娘祷告呢。” 咦? 安从眨眨眼。 他倒是知道那位明姑娘是谁,只是不明白爷爷为什么要给那位明姑娘祷告。 安公公看着头顶的蓝天说“那位要是以后不好,咱们主子也别想好了。” 为着这个,他也要天天求神拜佛,盼着这位明姑娘万事顺遂。 要不然他这辈子还能看到主子娶妻生子吗? 安公公耷拉着眉毛,愁眉苦脸,觉得很难。 第43章 敬仰 顾明珩一人一骑往皇宫去。 皇亲街距离皇宫原本就不算远,不过两刻钟,顾明珩就已经到宫门口了。 大乾的宫门有许多。 南有午门、北有神武门、东是东华门、西是西华门。 神武门靠近后宫。 东华门则靠近史馆、文华殿,是天子平日看书、以及批阅奏折休闲的地方。 西边的西华门又靠近灯笼库。 这三个门都是靠近内宫,但平日不供外臣走的。 外臣要出入皇宫,那都得走午门。 从午门出发,走昭德门,一路往前就是太和殿,这里是天子召见外臣以及开早朝的地方。 顾明珩走的就是午门。 这会早过了午膳的时候,虽过了正午时分,但夏日的太阳依旧很大。 头顶明晃晃的红日当头照着,一群守卫守在城门口,虽然有头顶倾泻下来的阴影用来当做荫凉避暑。 但空气中的燥热,还有那一件件厚重的盔甲传递出来的汗意,还是让人觉得闷热不已。 也亏得今年夏天不算特别热,前些日子又下了几场雨,把那股子燥热又减退了一些。 要不然就这样守着,迟早得把他们全部弄晕过去。 前些年天气真的炎热的时候,几乎每天都有守卫当着值就直接晕过去的。 以至于挑选这些守卫的时候,还有个不成文的规定。 那就是这些守卫除了身体素质要好,还必须要耐得住酷热,也挺得了严寒。 要不然这每天都有人晕倒,哪有这么多人经得住消磨的? 这会没人,一群人就守在自己的位置处说着闲话,忽然有人听到一阵马蹄声从远处而来,顺着声音看过去,就看到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正在朝这边策马而来。 离得远,众人一时也没看清男人的面貌,只当是哪个武将或是哪位大人有事要报,一群人也没当一回事,继续闷着头说着话。 打算等换班之后去外面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下。 直到策马而来的男人离得近了,其中一个年轻守卫的将士忽然瞪大了眼睛。 “长、长长长……”他结结巴巴,喊出声。 其余还未看见的守卫听到这一声,没听明白,顺着他的话笑他“长长长什么长?顺子,你怎么说话又开始结巴了。” 这小年轻说话不太利索,小时候是个结巴,现在虽然没那么结巴了,但激动起来还是会这样。 不过他做事牢靠、为人勤勉,就还是被留用了。 反正做他们这一行的也不需要太会说话,甚至他们这一行,能守得住嘴巴,那是好事。 “不不不……” 那个被叫做顺子的年轻守卫伸手指着前方,几乎是憋红了一张脸之后,才终于把称呼给喊全了。 “长、长安王!他、他他他回来了!” 一时间,城门口响起了各种说话声。 “什么?” “长安王?” “长安王回来了?” …… 一群人嚷着喊着,够着脖子往前看着,午门口忽然跟菜市场似的吵闹起来。 不远处,一个头戴紫金冠、身穿紫色锦衣的男人,正在朝这策马而来。 男人越来越近。 夏日的风扰动了他身后的青丝。 那微微卷曲的头发,还有那如天神一般威猛高大的身材就是他身份最好的佐证,更不用说他还有那样一张俊美的面容。 长安王是大乾的定海神针,是百姓们心中的战神,更是他们这些武将敬慕向往,想要成为的人。 “长安王!” 异口同声的,一群人朝着顾明珩所在的方向,大声激动地喊道。 “吁——” 顾明珩勒紧缰绳。 他于高高的马背上垂眸往下看,看到面前那一张张年轻却又激动的红色脸庞,倒也笑了起来。 他素日威严。 但对这些年轻的武将却十分宽容。 “热不热?”从马背上下来,顾明珩问他们。 那些守卫热得要死,但顶着顾明珩的注视,竟纷纷摇头表示道“不热不热,一点都不热!” “对对对,再热我们也能扛过去!” 许是见顾明珩好说话,一群人也关怀地问起闲话“王爷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顾明珩正要回答。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威严的男声“吵什么呢?还有你们现在是什么站姿?居然敢凑在一起聊天?都给我去自己的地方站好!” 那些年轻守卫一听这话,纷纷打了个哆嗦。 倒是顾明珩听到这个声音,颇觉耳熟,抬头看去,果然瞧见一个眼熟的身影。 “守义。” 他看着来人,笑着喊道。 来人是个面相粗犷的汉子,他一路巡逻过来,靠近午门的时候,忽然听到前面传来一阵说话声,再一看,好啊,这群小子居然都不在自己的岗位站着,而是凑在一起说话。 这让张守义怎么能忍? 他沉着一张脸,踩着沉重的步子,大步走来。 没想到人还没走到,忽然听到有人喊他,再一看,张守义直接瞪大了眼睛。 “王、王王爷?” 他也变成了顺子,看着顾明珩的方向,张口结舌喊了起来。 嘴里结结巴巴说着话,人也快步走了过来,他当即就要给顾明珩弯腰下跪。 但顾明珩已经先一步扶起了他。 “不必多礼。”他看着男人说道。 张守义人被扶了起来,但脸上的激动却是一点都没有消退,甚至因为近距离的接触,变得更为激动起来。 平日凶得不行的粗犷男人,这会看着顾明珩,竟是眼睛都变亮了。 “王爷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话,刚才那群小孩也问过,这会顾明珩也就笑着回道“刚回来不久。” 他又替那群小孩说起话“是我影响了他们,你别处置他们了。” 有顾明珩替他们说话,张守义自然不会违背。 他嘴里连连应着是。 顾明珩又转过头跟那些年轻将领,笑着说道“好了,你们也回自己的岗位去,午门是进入皇宫的第一道门,也代表着皇家的脸面,只有你们站好岗,百姓对皇家的尊敬才会在。” 午门作为第一道门。 其实这里的守卫都是最次的一批,越往里,那些守卫的品阶也就越高,平时这里的守卫都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可谁也没想到,这位英明神武的长安王竟然是这么看他们的。 当下,这群年轻守卫都激动地涨红脸庞、挺起胸膛,掐着一把嘹亮的嗓子,跟顾明珩应道“是!” 然后他们就整齐有序地踩着步子,往自己的岗位去了。 一个个哪还有先前的松散模样? 只怕北地最笔直的树,都没他们板正挺直。 “走吧。” 顾明珩看了一眼,便笑着收回视线,往前走的时候,他又跟张守义说了一句“天气热,回头给他们买点凉茶。” 张守义自是无不应是。 回头一看,王爷的乌骓还在外面,他跟着顾明珩的步子问道“王爷不骑马进去?” 一般大小官员都得步行入皇宫。 除了几位年迈的老大人享有殊荣,可以坐着轿子进去,其余官员的座驾都得停在午门以外。 可顾明珩是个例外。 他从小就长在皇宫,是当今天子最为疼爱的弟弟,九年时间,更是替大乾收服了西戎等地。 他是大乾唯一一个可以不解盔甲、不卸兵刃,可以直接策马进宫的人。 顾明珩年轻的时候,也喜欢策马进宫,一袭红衣,意气风发,任谁看了不得说一句“翩翩浊世佳公子”。 但年纪越长,倒是越来越有规矩了。 他已经许久没有骑马进宫,兵刃盔甲也都会在面见天子以前撤掉。 “不用。” 第44章 明景恒 顾明珩头也没回,径直往宫内走去,往前走的时候,倒是问了一句张守义“什么时候晋升的?” 张守义跟在顾明珩的身后。 听到这话,这个黑脸的男人,倒是显见地变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半年前。” 三年前,张守义也只是个普通的守城门的守卫。 因为说话带口音,人又长得黑,还是外来人,他没少被人看不起。 要是一般人,忍着忍着也就过去了,偏偏他是个急性子、脾气又大。 要是听不到也就算了。 但只要听到了,那就不可能装作没听到,就算拳头比不过别人,也要动手撒气。 好让他们知道他的厉害。 他那时候总觉得凭借自己的拳头,就能让别人怕他,可他越是这样,别人就越看他不顺眼。 加之他这个脾气,更是容易得罪人。 那些人单独在他手上吃了亏,就会叫一帮人,一起来揍他。 有一次张守义被人揍倒在地,正好被顾明珩看到。 顾明珩倒是也没出面帮他。 他这个身份,要是出面,就算那些人明面上放过张守义了,但等他离开京城,恐怕张守义吃的苦头还要更多。 何况武将之间,看中的从来都只是实力。 要是实力不够,就算背后有人撑腰也会被人看不起。 他当时是在张守义龇牙咧嘴抹着嘴角的鲜血,喊着“忒娘的老子”的时候出现的。 他也没劝张守义。 他那会就跟张守义说了一句话“只会动拳头、不会动脑子的人,走不长。” 张守义那会并不知道他是谁。 顾明珩很少回京,何况那时他也没穿代表着他身份的蟒袍,他那个急性子,一听这话,顿时脸更黑了。 “你说谁没脑子!” 他沉着脸,又想动手,但他也不是真的不知道好歹。 看顾明珩那一身矜贵的气质,就知道他不是等闲之辈,当下虽然不满,但也只能先忍气吞声,忍着痛想回去。 没想到身后却传来男人的声音“敢不敢跟我过招?” 张守义觉得这个男人疯了。 虽然长得高,但长得这副漂亮样,一看就是尊养在家里的富贵公子。 跟他一个武将过招? 不是疯了,就是傻了。 他懒得理会,还是想离开,可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劲风。 作为一个练武之人的本能,张守义自然想也没想就回头反击了过去。 他那时本来就已经十分不爽了,没想到这个男人还要来挑衅他。 想着反正是这个男人自己提议的,那就算把他打伤也是他活该! 抱着这样的想法,张守义也就没再忍让。 可他没想到,他竟然连那个男人的衣服都没碰到,就被他制服在了地上。 张守义当时不敢置信。 他一向觉得自己不错,那些人能让他负伤,不过是仗着人多势众。 所以他从来不服他们。 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这么俊美的男人,居然这么轻松就可以制服他。 “知道自己放到战场,能活多久吗?” 男人那时候问他。 张守义被问懵了,但他很快又不以为然道“老子就算只能活一天,也要拉着那些蛮子一起死!” 他是天不怕地不怕。 要不是家里有个瞎眼的老娘要他照顾,他才不会憋屈地待在这个京城,早往边关那边跑了。 没想到那个俊美的男人听到这话,眼中竟流露出了一丝哀伤和责备。 他松开了制服他胳膊的手。 起来的时候,高大俊美的男人,居高临下看着他“人活着从来不是为了找死。” “你想让别人尊敬你、怕你,也不是打几次架动几次拳头就行了。” “你的拳头再有力量,可一个人的能力始终是有限的,想让别人怕你,那就站到比他们更高的位置去,让他们打心里尊敬你、佩服你。” 从来没有人和张守义说过这样的话。 当时张守义躺在地上,人彻底懵了,被男人扶起来的时候,都没有回过神。 直到看着男人离开,他忽然看着男人的背影喊道“你是谁!” 可男人并没有回答他。 他径直从他的视野之中离开了。 张守义也是第二天,问了覃飞覃指挥使,才知道自己竟然碰到了长安王。 长安王是何许人也? 只要是武将,就没有不佩服他、不想成为他的。 如果家里不是有个瞎眼老母,张守义最想投奔的就是长安王的黑甲军。 他没想到,原本在他心中犹如神祗一般的长安王,竟然会出现在他面前,更没想到他会出现点拨他。 自此之后,张守义努力压抑自己的脾气、提升本事,虽然还是没有跟那些人为伍,但也没人再欺负他。 半年前,他通过重重考核,终于凭借自己的本事,站到了这个位置。 这一路,他被人嘲笑过。 他们说他好高骛远,说他异想天开,区区一个在午门口守城门的,居然也妄想坐上指挥使的位置。 他们觉得他肯定会被刷下来。 没有人看好他。 可他最终还是凭借自己的本事,拿到了第一,成为了这几个城门的指挥使,接替了覃指挥使的工作。 他的脾气依旧火爆,性子也依旧粗糙。 可就像当年王爷说的那样,那些人也终于开始敬畏他了。 这一次他们怕他,不再是因为他的拳头,而是打心眼里尊敬他。 人只要拥有了足够的力量,就会收获尊敬。 这是当年王爷跟他说的。 他做到了。 而他如今能拥有这些名声、地位,这一切全赖他身边这个男人。 张守义打心里感激顾明珩。 如果不是因为他当时的点拨,恐怕他现在还浑浑噩噩呢。 别说坐上如今这个位置了,恐怕就连当初守城门的位置都做不了多久,就会被人赶出去。 他对顾明珩感激涕零,只可惜一直没寻到合适的时机感激男人“多谢王爷,当初要不是您的那番话,我现在恐怕都不知道去做什么了。” “覃指挥使也跟我说了,当时是您和他说了我的情况,他才……” 顾明珩打断张守义的话“你们通过层层关卡,走到那个位置,拳头本来也不该对准自己人。” 顾明珩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 覃飞那边,没有他的那番话,他知道之后也会出手。 至于张守义走到如今这个位置,就更加与他没有关系了,这凭借的是他自己的努力,和其他人无关。 张守义受教,心中依旧满怀感激。 听身侧王爷询问“覃飞呢?” 覃飞就是张守义的上一任。 张守义忙回道“覃指挥使现在去羽林卫了。” 顾明珩点点头,表示自己了解了。 张守义倒是打开话匣子说了起来“前几天我跟覃指挥使喝酒的时候,还聊起您呢。” “他现在一个头两个大,管着那些世家公子,说还不如回城门口当守卫,或者跟着您去北地。” 顾明珩笑笑。 羽林卫作为天子二十六卫中,最靠近天子的一卫,里面除了斩三关过六将一路拼杀上去的,更多的是出身良好的公子哥。 这自然不是说这些人没本事。 能当上羽林卫的,岂会没本事?一个没做好,连累的可是全家老小。 只不过因为他们的身世,难免要比别人傲气一些,也就比别人难管一些。 覃飞要是也是一样的出身也就算了,偏偏他也就是个普通出身。 那些年轻的少爷们怎么会服气? 顾明珩想了想,说道“回头我去看看。” 张守义一听这话,就笑了起来“这感情好啊,覃指挥使要是知道,肯定得高兴地跳起来。” 他跟覃飞这些年也混得越来越熟了,私下也没少一起喝酒。 “不过这羽林卫中,也不是每个公子哥都那样,安远侯府家的那位世子,脾气就挺好的。”张守义想到之前听覃飞说的,也就多说了这么一句。 他是随口一提。 顾明珩听到这个称呼,倒是停下步子,说了句“是吗?” 他记得明景恒。 毕竟是福华姑姑的嫡长孙,顾明珩在他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他了。 他跟明景恒之间相差六岁。 说起来,明景恒跟袁誉还是同岁。 但或许是因为明景恒的性格,从小就太过守规矩、又太过老成,每次见到他都会规规矩矩给他行礼,不是喊他“小叔叔”就是喊他“王爷”,当年的顾明珩实在不是很待见这个明明比他小,却比他还要老成的小孩。 与他的关系,自然也就比不过和袁誉的了。 所以两人小的时候,关系仅仅止步于碰到时的点头之交。 他跟明景恒是什么时候熟悉起来的呢?大概是十年前,明锦刚失踪那会。 那一年,他经常出去找明锦,沿着京师往外找。 每次出去一段时间,就回来看看明锦回来没,也给皇兄皇嫂报个平安,省得他们生气。 有一次,在他又要出门的时候,被明景恒拦住。 那个时候,他十六岁,明景恒也才十岁,还没他的马高,却固执地背着一个行囊站在他的面前。 他应该是逃出来的。 从前那个衣服永远干净整洁的小孩,那时衣服上面灰扑扑的,脸上也有摔跤之后留下的印子。 眼下也都是青黑的一片。 就像是跟家里据理力争,却不被同意。 “小叔叔,你是要去找妹妹吗?可以带上我吗?” 生怕他不同意,小孩又连连保证道“我、我会骑马,我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可顾明珩最后还是没有带上他。 他承担不起再看到一个小孩出事了,何况安远侯府派来的人也找到了他。 明景恒最终还是被找来的人带走了。 顾明珩还记得当时那个小孩被带走的时候,挣扎得有多厉害,他一边掉眼泪,一边嘴里喊着“放开我,我要去找妹妹!” 可他的力量实在是太弱了。 后来那一年,顾明珩每次出去回来,都会让人给明景恒带一个口信。 直到他去了北地,两人之间的这个联系也就没了。 这些年,顾明珩很少回来,即便回来也不会在京师待太长时间,他也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明景恒了。 但或许是因为他这些年对明锦、对安远侯府的关注。 关于明景恒的消息,他倒是听过不少。 他知道明景恒出落得很好,是安远侯府最为出挑的小辈,他性格温和、文武全能,早早的就凭借自己进了羽林卫。 认识他的人,没有不夸赞他的。 他是当之无愧下一任安远侯的接班人。 回忆当年那个哭着要找妹妹的小孩,顾明珩忍不住想。 他还记得他的亲妹妹吗? 现在她回来了,他会对她好吗? 顾明珩不敢确定,毕竟亲生父母都能如此,他实在不敢去轻易地窥测人性。 可他又由衷地期盼着,盼着他始终还是那个心里有妹妹的小孩。 要不然那个孩子,也太可怜了。 第45章 贞光帝 顾明珩和张守义分开之后,就径直去了保和殿。 他先前已经从宫人的口中打听清楚,皇兄现在就在保和殿。 保和殿位于外廷和内廷的中间。 过了太和殿和中和殿,就是保和殿,这里也是贞光帝平日处理公文的地方。 而保和殿中,贞光帝也早就知晓顾明珩的到来了。 早在他进宫的时候,就已经有耳报神过来传话了,顾明珩到保和殿的时候,贞光帝的大太监忠宁公公已经候在殿外。 扬长脖子望着外面,时刻关注着外面的动向,好看看长安王什么时候到,及时给内殿的主子回话去。 终于—— “师父、师父,来了来了,长安王来了!”身边的小太监眼睛灵光,先看到了顾明珩的身影,立刻激动地给身边的师父回起话。 忠宁也立刻往前看。 还真是! 那宽阔的宫道上,正走来一个高大威猛的男人。 忠宁面上一喜,立刻跟身边的小太监说道“快去跟万岁爷禀报一声。”他说着,自己则往外亲迎顾明珩去。 远远的,看到顾明珩过来,忠宁就一脸激动地迎过去喊人了“王爷!” 忠宁喊着人,就要给顾明珩下跪行大礼。 顾明珩连忙上前一步,伸手搀扶住。 “公公请起。” 他扶住了忠宁的胳膊。 忠宁和贞光帝差不多年纪,四十五出头,比安公公要小一些,也是看着顾明珩长大的。 对于顾明珩的感情,自然也是十分深厚。 被扶起来之后,他就看着顾明珩双眼泛红说道“陛下自知晓您来了之后,就一直盼着,出来问话好几次了。” 顾明珩听到这话也笑了起来。 他往前看,面前的保和殿重檐歇山顶、黄琉璃瓦屋面,看着就十分金碧辉煌。 但也正因为他的辉煌和宽阔,让人处于外面时,看不清屋内的模样。 “我先去给皇兄请安。” 顾明珩和忠宁说了一句,便径直松开手,大步往保和殿走去。 他跟贞光帝同父同母,又是贞光帝一手带大的,兄弟俩的感情自然十分深厚。 一年多、快两年没见面了,顾明珩也十分想念自己这位兄长。 他的步子不由加快了一些。 殿外伺候的内侍见他过来,纷纷恭敬问好。 顾明珩一一点头。 终于走进殿中,看到上座穿着明黄帝服的中年男人,他笑着喊道“皇兄!” 贞光帝坐在龙椅上,其实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却故意佯装出一副批阅奏折的样子。 他是心里对自己这个弟弟还有气,一时半会也不想给他好脸色。 但听到这么一声,贞光帝还是没忍住。 他抬起头,似嗔似怨地看了顾明珩一眼,嘴里跟着埋怨道“你还知道回来!” 话是这么说,但打量顾明珩的眼睛却十分关切。 生怕两年时间没见,自己的弟弟身上要少一块肉,只是这一看,贞光帝还是忍不住皱起眉“怎么瘦成这样了?你身边那些人都是怎么照顾你的!” 顾明珩好笑。 觉得皇兄跟安公公简直如出一辙。 他这个年纪,哪还管什么胖瘦?每天该吃该喝,也没少过,他也不觉得自己哪里瘦了。 他笑笑,对此没有多说什么,怕多说多错。 他又上前几步,要给人行礼。 可贞光帝哪里舍得自己的弟弟下跪?当即放下手中批阅奏折的朱笔走了下来,不等顾明珩弯腰,他就先一把把人扶起来了“好了,起来。” 等面前青年站直身子。 贞光帝也没松开手,仍近距离看着他。 兄弟俩都遗传了他们父母的优点,都生得高大俊美。 但贞光帝看着眼前的青年。 少时比他矮一个头的弟弟,不知何时竟然都要比他高出半个头了,也不知道是弟弟长大了,还是他老了。 他一时看得心中感慨万分。 贞光帝没多说,只拍着顾明珩的肩膀哑声说道“回来就好。” 顾明珩知道他在感慨什么。 他仍笑着,目光越过中年男人鬓边的几缕银丝,他目光微顿,但很快,他又不留痕迹地收回目光。 扶着贞光帝往靠近琉璃窗的宝座上去坐。 忠宁亲自奉上茶水糕点,都是顾明珩旧时喜欢的那些。 “万岁爷知道您回来,特地让御膳房着急赶做送过来的。”忠宁跟顾明珩说道。 顾明珩这一天就吃了点干粮,还没怎么进食过,倒也没有推辞,拿着糕点就着茶水吃了起来。 贞光帝在一旁看着难免心疼“没吃饭吗?” 不等顾明珩开口,他就发话道“去,让人做几个王爷喜欢吃的菜过来。” 忠宁刚要领命前去,被顾明珩喊住。 顾明珩看着贞光帝说“再过会就要吃晚膳了,这会吃了,待会就吃不下了,我今天可是特地空着肚子来陪皇兄和皇嫂吃饭的。” 贞光帝听他这么说,倒也忍不住笑了“你皇嫂要是知道你回来,肯定也高兴。” 他转头和忠宁说“去未央宫传个话,让皇后今晚过来吃饭。” 忠宁笑着答应离开,心里也不觉松了口气。 前阵子太子惹了万岁爷生气,皇后娘娘帮忙说了几句好话,却被万岁爷责罚。 这阵子万岁爷既不去后宫,也不去看皇后娘娘。 今日倒是多亏了王爷。 顾明珩不知道这些事,继续吃着糕点。 贞光帝则看着他,一边嘱咐他慢点吃,一边问“还以为你上个月就要到了,好端端的,怎么跑到扬州去了?还查起了案子。” 说到这桩案子,贞光帝余怒未消。 他是真没想到南直隶那边竟然这么乱。 要不是夷仙正好跑了一趟扬州,沿着线索刨根究底,只怕他还要被瞒在鼓里,由着那群混账东西欺瞒他。 拿着他给的权利胡作非为。 想到南直隶那边传来的消息,还有那个扬州知府和司徒连敛下的巨财,贞光帝就恨恼不已。 为着这个原因,他特地让人盯紧今年的考成。 郑清全那边,他也狠狠训斥了一通,虽说这事跟郑清全没什么关系,但司徒连毕竟是他举荐的。 顾明珩倒是没说实话。 闻言,也只是随口应道“正好路过,既然听说了,就不好不管。” “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群人,胡乱挥霍百姓对我们的信任。” 贞光帝点头,十分赞同“管得好,你是我的亲弟弟,也是咱们大乾的长安王,我出不去,你就要替我多看多管,省得我被蒙在鼓里。” 顾明珩隐约觉出皇兄这话有些不对劲。 想起事先来时,安公公说的太子和以前不一样了,他看着面容在这一刻显出几分颓废的皇兄一眼,刚要询问,忠宁忽然递了一道折子进来。 而贞光帝听到动静,也收起脸上的异样,重新语气如常问道“谁的折子?” 忠宁恭声答道“是安远侯遣人送进来的。” 顾明珩听到这个称呼就不由想起昨夜那封信,脸色也逐渐变得冷了下去。 他没说话。 倒是贞光帝挑眉“无缘无故,他突然递什么折子?朕也没听袁混说起最近兵部有事。” 话是这么说,但贞光帝还是伸出手,递了过来。 打开折子一看,倒是十分惊讶。 “万岁爷,怎么了?”忠宁问。 贞光帝咂舌道“明元渡家那个失踪的孩子回来了。” 这的确是件稀奇事,就连忠宁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然后主仆二人都把脸转向了顾明珩。 原本以为顾明珩会高兴会激动,但看他这副模样…… “你早就知道了?”贞光帝问他。 见顾明珩点头,贞光帝也没多想,他这个弟弟心中的执念,别人不知道,他这个做哥哥的岂会不知? 要不是因为这桩事,他也不会迟迟都不肯成家。 不过这是好事,他很快就跟忠宁说道“去太医院找个人,回头让人去安远侯府跑一趟。” “怎么回事?” 顾明珩听到这话,倒是皱了眉。 贞光帝也没瞒他“明元渡说想请个太医给他女儿看看。” 话音刚落,就见自己这个弟弟脸色微变,贞光帝多解释了一句“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她脖子上有个疤痕要去下。” 顾明珩并不知道她脖子上有疤痕。 但听贞光帝这么说,倒也松了口气,他还以为她又出事了。 原本紧绷的身形又重新舒展下来。 忠宁也就要拿着折子往外走了,但还没有动身,就听到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让陆抒阑去。” 陆抒阑是太医院的院判,也是太医院的一把手。 平日除了给帝后看病之外,很少出面。 忠宁先看了一眼贞光帝。 贞光帝倒是没说什么,摆了摆手,让忠宁按吩咐去做。 第46章 霜花山楂 忠宁走出去吩咐这件事。 贞光帝看着身侧的弟弟,语重心长说道“现在那丫头被找回来了,你也能放心了。”说完,就是老生常谈的那一席话,“有些事,你也该定下来了。” 顾明珩当然知道皇兄说的是什么事。 对此,顾明珩不免有些沉默。 其实当日和袁誉说起这事,他倒是也没什么想法,想着要是有什么合适的,成亲也没事。 但如今知晓那丫头的处境,让顾明珩如何放心娶妻? 他想,至少得等到那丫头成亲,身边有人好好照顾她了为止。 要不然他实在不放心。 不过这番话,顾明珩自知是不能与皇兄说的。 皇兄早就不满他迟迟不肯成家了。 因此对失踪多年的明锦也多有不满。 要是知道他心里的想法,顾明珩怕他对明锦不利。 这样想着,顾明珩便跟人说“您让我自己看吧,总归是我自己要成亲。” “正好,我这次也要在京师待一阵子。” “当真?”贞光帝喜道。 顾明珩其实是拖延时间。 但贞光帝听着,却是觉得进了一大步。 以前每次跟自己这个弟弟说娶妻的事,他不是推辞就是不肯听,要么直接拿别的话岔过去,现在总算有点这个想法了。 而且他居然还主动提议要留下来。 这让贞光帝如何不高兴?连看着手里的折子,都变得满意了不少。 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明家那个丫头被找回来了。 要不然他这个弟弟的心,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飘着呢。 正好忠宁吩咐完回来,贞光帝便顺势问了他一句“我记得前阵子吏部送来的考成名单里,有明元渡的名字,他也想进内阁?” 这些事,他从未避着顾明珩。 对于贞光帝而言,即使这世上每个人都不可信,但自己的嫡亲弟弟也绝不可能背叛他! 他的弟弟是比他的儿子、妻子,还要让他觉得可靠的存在。 忠宁点头,答道“是有这桩事,李中堂挺满意这位明大人的。” 李中堂名为李顺春,也是内阁的人,是次辅,在内阁的地位仅次于郑清全。 这李中堂以前是翰林院出身,也是明景恒的老师。 这些年,明家跟李家一直走得很近。 这次考成,正好内阁多出一个位置,这些内阁的中堂们,自然是纷纷想把自己的人拉进去,好给自己再找一个助手。 一个位置,十几个人疯抢。 其实最开始贞光帝满意的,并非是这个明元渡。 但不过是一个大学士的位置,给谁不是给?也没什么差,何况这明元渡说到底也是福华姑姑的嫡长子。 那个丫头如今被找回来了,福华姑姑应该也快从老君山回来了。 他卖她一个好,也没什么不好的。 贞光帝正要发话,身侧顾明珩却说“皇兄想抬举这位明大人?” 贞光帝微怔。 他往身边的顾明珩看过去“你觉得不妥?” 他还以为弟弟会高兴来着。 顾明珩放下手中的茶盏,跟贞光帝说起明家的那些事。 他实事求是,并未添油加醋。 但贞光帝听完之后,还是狠狠地拧了眉,他沉着脸问顾明珩“你说的都是真的?” 顾明珩颔首。 贞光帝便脸色难看,他把手中的折子啪地一下,直接拍到了两人中间的那张桌子上,怒斥道“我看这明元渡是昏了头了!” “为着那点名声和地位,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顾了!” 他自然不是真的心疼明家那个孩子。 只不过自己的臣子为了名声,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顾,以后若是遇到什么事,恐怕也不会做到完全的公平公正。 内阁是要地,和司礼监一样,都是他的左右手。 他可以容许明元渡没太大的本事,却不能允许他没本事,还做不到公正。 本事可以慢慢培养。 但一个人要是根就坏了,就算本事再大也没用。 当下这事,他就直接作罢了。 “算了。” 他没再提这事,想了想,还是觉得不高兴,南直隶的亏,他不想再吃第二次了。他转头又跟忠宁说道“找个时间去跟李顺春说一声,别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往朕眼前塞!” 这就是明摆着对这位安远侯不满了。 忠宁却不敢多言,连忙低头应是。 …… 这里兄弟俩吃着东西说着话。 那边明景恒也正好跟人交完班,他先前已经从内侍的口中,知道父亲递来的话,准备在出宫以前去一趟太医院,把太医带上再回家去。 明景恒年轻有为。 既是这一任羽林卫亲卫中最优秀、最有望成为下一任指挥使的人选,也是安远侯府唯一的继承人,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安远侯。 在京师,他是炙手可热的俊才。 不知道有多少贵妇人想要他做自己家的女婿呢。 更别说他长得仪表堂堂、性子也十分温和,是京师圈里贵女们最想要嫁得人选之一,甚至经常排在第一。 就连宫里的安成公主也十分喜欢他。 这会穿着便服的明景恒沿着宫道往太医院走去,他长得好,遗传了周昭如的好相貌和明元渡沉稳的性子。 落日洒在他的身上。 金灿灿的阳光更加衬得他如玉面郎君一般。 有路过的宫娥看到,纷纷脸红心热给人问好,明景恒自然也一一应了。 但他脚步未停,也没把目光多分给那些宫娥。 羽林卫的值房跟太医院相差没多远,拐过两个弯,再沿着一条小道,也就到太医院那边了。 有认识他的内侍看他进来,纷纷笑着和他请安问好。 明景恒也都一一笑着应下了。 “家父之前呈报给陛下,让我来请太医。” 明景恒说起自己的来意。 太医院这边的内侍,听到这话就笑道“就等着您来呢。” 小太监笑着跟明景恒说了一句,又请明景恒稍等“世子稍等,奴才这就去给您请陆太医出来。” 明景恒点头答好。 对于这位陆太医,他倒是也没有多想。 他自然不会以为是陆抒阑陆院判,心里倒是有些诧异,明景恒总觉得今日这个小太监有些过于客气了。 不过他也没想太多。 看着内侍进去,他就静静等候在太医院中的庭院里。 太医院和御膳房,永远是宫里最为忙碌的地方,一个管吃、一个管身体。 宫里这些主子下人,就连他们平时受个伤,也全仰仗太医院的这批人呢。也正因为如此,太医院这边的人,虽然品阶不算高,但在宫里的地位却很高。 尤其像陆抒阑陆院判这样的人物,一般人都得捧着敬着。 明景恒安安静静等着。 脑中却在不住想着先前父亲派人传来的那些话。 虽然早就知道小妹已经被找到了,但如今听说她真的已经回来了,明景恒还是有些恍惚。 跟做梦似的。 自从那日知晓小妹还在人世,甚至还记得他们,明景恒便十分激动,他当时就恨不得亲自去颍州把小妹接回来。 但羽林卫的差事不能断,爹娘也不可能答应他。 明景恒只能退而求其次,在京师等着。 但等着的这段时间,也不算好受。 尤其前阵子周妈妈她们给家里来信,说了小妹这些年的经历……明景恒只要想到小妹这些年吃的苦,心里就十分难受。 他一直在责怪自己。 如果当年,他跟娘他们一起出去。 如果他好好守着小妹,是不是这些事就不会发生了? 明景恒很茫然,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如今的小妹。 小妹会怪他、怪他们吗? 小妹回来后,他们一家人还能像以前那样吗? 还有瑶瑶—— 瑶瑶以后该怎么办? 虽然瑶瑶不是他的嫡亲妹妹,但这些年的陪伴和相处不是假的。 他也已经把瑶瑶当做他的妹妹了。 他正出神着。 身前忽然传来一道声音“世子爷,陆太医来了,咱们走吧。” 明景恒立刻回过神。 抬头一看,在看清来人的时候,他却再一次愣住了。 “陆院判?” 他一脸震惊地看着面前严肃的中年男人。 明景恒怎么也没想到刚才小太监口中的陆太医,竟然会是陆抒阑陆院判。 陆院判是什么人? 太医院的主事,平时只给陛下和皇后娘娘看诊。 “怎么会是您?” 明景恒一脸震惊,不由惊呼出声。 陆抒阑没多言,目光淡淡看了他一眼,便径直往外走去。 小内侍连忙提着药箱跟上。 走之前倒是还记得招呼明景恒“世子,快跟上呀。” “啊,是。” 明景恒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跟了过去。 一行人从太医院出发,自西华门离开,坐上早就已经准备好的马车,离开了皇宫。 明景恒直到坐上自己的马匹,都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他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请动这位院判大人。直到从御道转上官道,四周多了行人马车,还有各式各样吆喝叫卖的声音,明景恒这才逐渐敛回神智。 不管了。 能让陆院判出山的,也没几个人。 再说这事是陛下首肯的。 虽然不知道陛下为何这么做,但明景恒也懒得多想了,有陆院判在,小妹的疤痕就更加不用担心了。 这样想着,明景恒倒是又重新展开了笑颜。 他护在陆抒阑的马车旁。 直到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吆喝叫卖—— “卖山楂咯,霜花山楂,有没有小官人小娘子要啊?” 明景恒的目光下意识看了过去。 霜花山楂,是小妹以前最喜欢吃的零嘴。 他跟在马车边,神智却全都被那霜花山楂所吸引。 就快要与那个小贩擦肩而过的时候,明景恒最终还是勒紧缰绳,和身侧马车里的陆抒阑商量道“陆大人。” 车帘未动。 里面只传来一声不带情绪的嗯。 “我家小妹喜欢吃霜花山楂,我想给她买一点带回去,小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京城这边的小吃了。”明景恒跟马车里的陆抒阑恭敬说道。 马车内又传来陆抒阑的声音“去吧。” 若是明景恒细听的话,就能感觉出陆抒阑此刻的声音,较起先前明显是要变得温和许多。 听到外面传来青年未曾掩饰喜意的声音。 没一会。 马蹄声离开。 陆抒阑挑起车帘往外看去。 看着青年头也不回地朝那小贩驱马而去,再见他细心挑选山楂,陆抒阑回想先前那位托人带来的嘱咐,冷肃的眉眼倒也变得温和了一些。 看来那位可以放心一些了。 这安远侯府,也不是个个都是混账。 第47章 留下 明锦回到府里,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 对于她今天出门,回来的时候,身边突然多了个人的事,府里早有盯着她这边的耳报神,往各处的主子处传报开了。 对此。 春雨十分紧张。 她生怕那些人知道这个受伤的姑娘得罪了谁,连带着对姑娘不利。 私下几次想跟姑娘说起这事,又碍于华岁还在身边,不好当着她的面提起,只能先按捺不发,同时守着嘴巴,谁也不说。 免得这个风声从她这边传出去。 但明锦对此,还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并没有什么异样。 回到府里之后,她也没去给周昭如请安,就径直先回了明月苑,安置好华岁之后,她又让人去请了府医过来,给华岁看病。 这会府医陈大夫,刚给华岁诊治完。 其实华岁也没什么太严重的伤口,脸上的痕迹看着恐怖,但也就是些皮外伤,瞧着吓人罢了,并没有什么要命的伤口。 她其实一直都有些坐立不安。 先前保持着缄默,一路跟着明锦回来,起初她也只当自己碰到的贵人,是哪家富家千金。 和孙家那两个家丁一样。 她也不认为东城区的贵女们,会往西城区那样的破落巷子跑。 她心里想着,但凡给贵人添到一点麻烦,她就立刻离开,绝不会给姑娘带来一丝不便。 可华岁怎么也没想到,救自己的贵人,竟然是安远侯府的嫡小姐! 这是什么样的身份? 这是什么样的人家? 对于华岁而言,这样的人家,她以前就在话本里看到过。 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能进这样的地方…… 华岁一路过来,几乎是一路怔着神走进来的,到了明月苑也恍恍惚惚,没回过神,被那个名叫春雨的姑娘带过去洗了脸,又换了衣裳,总算回过神来要做什么的时候,又来了人。 之后就被安排着让人看病,也没法说话。 这会看那大夫起来,说自己没事,她也跟着悄悄松了口气。 刚要说话,却见面前容貌和气度都让人惊艳的贵人,先瞥了她一眼,暗示性地摇了摇头,然后跟身侧的绿衣婢女发了话“春雨,你带着陈大夫出去。” 春雨忙答了是。 “陈大夫雨转头和陈大夫说。 陈大夫点点头,他跟明锦告完礼才离开。 两人离开之后,华岁便再也待不住,忙起身跟明锦说道“姑娘,我……” 她还是想离开。 要是普通门户也就算了,可安远侯府的小姐,她想也不敢想。 生怕因为自己的缘故,牵连到这位好心的贵人,华岁怎么敢留? 她满心惶惶,刚想把要离开的意思跟明锦说。 明锦却自顾自走向桌旁,背着身打断了华岁的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华岁愣了一下。 她的反应也因此慢了一拍,该说的话,也忘记了诉说。 “你不知道,其实我也才回来不久。”明锦坐下之后,倒了两碗茶,然后看着华岁说,“坐。” 华岁自然是不敢坐的。 她摇了摇头,人倒是走到了明锦那边,为她之前的话好奇道“您才回来不久,您之前不住在家里吗?” 她这样的身份,自然是不可能知道安远侯府的秘辛,也不可能知道明锦的过往。 她只当明锦以前是在哪里休养,所以才回来不久。 直到耳边再次传来那位贵人的声音。 “十年前,我被人贩子拐走,昨日才得以回家。” 明锦稀疏平常的一句话,却让华岁瞪大了眼睛。 “什么?”华岁未掩惊讶,震呼道。 明锦倒是神色如常,看着她又说了一句“你先坐。” 这次华岁只是纠结了一下,就咬牙坐到了明锦的对面,看着茶碗被推到她的面前,她却没喝,仍眼巴巴地看着明锦,等着她把话说完。 明锦也没强求。 自顾自喝了口茶之后,就简单概括了一下这个事情。 她并未多说,但华岁听得还是一愣一愣的,华岁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个气度惊人、明艳逼人,一看就出身良好的贵人,竟有这样一段往事! 她一时听得呆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其实我想让你留下,我也是有私心的。”明锦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华岁听到这话才抬起头。 “私心?” 她呢喃着明锦的话,目光迷茫,显然不知道这位贵人的私心是什么。 她能让她有什么私心? “我现在身边没什么能用的人——” 明锦说到这句的时候,春雨正好送完人回来。 冷不丁听到这句,她的脚步一下子就顿住了,正在犹豫进去还是离开,却听到屋内又传来姑娘的一句“除了春雨以外,其余人我都还不熟悉,也不敢轻信。” 春雨微怔。 脸上犹疑的神情倒是一点点放松了,甚至还因此展露了笑颜。 她没再进去,也没打扰姑娘和华岁说话,她又悄悄退到了外面,给姑娘守着,以免有人过来偷听。 “你在这个府里没有关系和缘故,我也能放心一些。” “这就是我的私心。”明锦看着身前的华岁说道。 她与华岁相交多年,自然知道她是个什么性子,她很清楚说什么能让华岁心软,但在这一刻,明锦却犹豫了。 她忽然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过了一会,明锦才又继续说道“当然,我知道这对你而言不公平,这内宅大院事情也多,人心也复杂,我不强求,你要是不想留下,我回头让春雨给你拿点银子,再想个法子给你弄张路引,你以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明锦是这样想的。 要是华岁真的不想留下,那也就算了。 她虽然遗憾,遗憾这一世她不能陪在她的身边,却也不想强迫她留下。 每个人都有自己该走的路,想要拥有的生活。 对她而言,只要这一世的华岁平安健康,那就足够了。 华岁也在犹豫。 不可否认,眼前贵人给她的提议,让她狠狠心动了。 她最担心的就是路引。 因为没有路引和凭证,这大半年来,她一直躲躲藏藏,每个活都干不长,要是有了路引,她就能安全地离开京师了…… 但这个念头也只是持续了一瞬。 很快,华岁脸上的喜意便又再次收敛了。 离开京师,她又能去哪里呢?别的地方?这世上有什么地方是能让单身年轻的女子,可以安心的地方呢? 这大半年东躲西藏,她都不敢怎么出去,但还是招来了孙晨那样的纨绔…… 其他地方就会好吗? 恐怕也是一样的结局。 华岁的心忽然沉得如枯井一般。 她的目光又落到了对面女子的身上。 眼前的贵人是第一个对她施以援手的人,是她救了她。 而她现在,正需要她。 想到刚才贵人在那位府医面前制止她的眼神,她那会还觉得奇怪,如今却明白了。 眼前的贵人在这个府里,恐怕也不容易。 华岁那颗惶惶不安、无处可停的心,好像忽然就安定了下来。 “我愿意留下,陪在您的身边。”她看着明锦说道。 在对面少女略显惊讶的眼神中,华岁倒是先笑了起来,她捧起前面的茶碗,灌了一大口,然后看着明锦略显腼腆地笑道“以后您有什么都可以吩咐我,我一定不会背叛您。” 她自觉这话有些太过缥缈。 但她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正在踌躇间,对面的贵人倒是先笑了起来“嗯,我相信。” 华岁惊讶地看着明锦。 她倒也不至于那么有自信,觉得贵人是真的信了她。 不过看到贵人笑着,她还是没忍住被晃了神。 “……您笑起来真好看。”见惯了眼前贵人没有表情的清艳的脸,还是第一次看贵人笑,她笑得是那样的好看。 华岁的脑海里,突然就蹦出了一句话。 那是当年她从私塾先生上课时,偷听来的。 那是一句诗。 那句诗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华岁从前从未想过这是一副什么样的场景,此刻却像是有了明确的认知。 原来这副场景,是那么的美。 第48章 小妹 华岁留下来了。 明锦的心也就定了一半。 她的心情很好。 正想跟华岁再说几句,外面这时却传来春雨的声音。 “姑娘,崔妈妈来了。”春雨在帘外说道。 明锦猜测应该是周昭如听到了风声,派崔妈妈过来打听情况了。 “知道了。”她嘴里答了一声,心情却明显变差了许多。 华岁打小就擅长察言观色,自然很快就发现了明锦的变化,她不敢多言,人却站了起来,小脸也变得紧绷了起来。 见明锦起来。 她也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一副要陪着人过去的样子。 她已经完全代入身份,怕这府里处处危险,要护着明锦安全了。 明锦看了眼身后小心翼翼、紧绷着一张脸跟着她的华岁,忽然想起前世华岁刚进府里时,也是这样跟在她的身后。 明明自己也一样的弱小,却生怕她被人欺负了。 明锦脸上含着笑,心情也再次变得明媚了起来。 “春雨。” 她往外面先喊了一声。 春雨立刻打帘进来了“姑娘。” 明锦看着她交待道“你留下来,把府里的情况和华岁说下。” 两人都看向明锦,面上有着没有掩饰的担忧。 最后还是春雨先跟明锦点了头,应了是。 她事先有犹豫,但到了这一刻,倒是没有多说别的话了。 她跟明锦保证道“姑娘放心,我会好好跟华岁说的。” 明锦点点头,让华岁留下听春雨的话,然后在华岁担忧的注视下,笑着安慰了她一句“别担心,没事的。” “你先好好养伤。”明锦说到这话时,目光又落到了华岁的脸上。 那边上了药膏,看着依旧可怖。 她目光沉沉的,已经把孙家记到了心里,她日后必定是要寻法子报复回来的。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她不是君子,但她从来不怕等待。 想要报仇,想要以蜉蝣之身撼动大树,那就要不怕等。 前世她就是依靠这样报了自己的仇。 只是要先委屈华岁一阵了。 华岁倒是不知道明锦心中所想,此刻听闻明锦这番话,方才想起自己的脸上还有伤。 她有些懊恼自己怎么忘了,也亏得没这样跟过去。 要不然肯定是要给姑娘惹麻烦的。 她这下倒是没再坚持要跟着姑娘过去了,乖巧地跟明锦应了是,就乖乖留在了原地。 明锦便往外走去。 春雨想到什么,还是跟了几步。 “姑娘。”春雨跟在明锦的身后,走出了帘子,知道华岁听不到了,她这才压着声音跟明锦说道,“崔妈妈问了华岁的情况,奴婢没说实话。” 明锦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余光瞥见春雨脸上的担忧,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明锦还是安慰了她一句“放心,不会有事的。” “你跟华岁待在这边,好好教她规矩和家里的情况。” 春雨点头应好。 犹豫片刻,还是咬牙说道“姑娘……” 春雨咬着牙,在明锦的注视下,多说了一句“奴婢以为,您还是别说实话比较好,无论是华岁姑娘的身份,还是她遇到的情况。” 她言语苍白“我怕夫人不同意。” 明锦其实原本也没想说。 她知道周昭如的为人,要是知道华岁和孙家牵扯着关系,肯定不会留下华岁,保不准还要把她关禁闭,免得得罪孙家,给府里添麻烦。 “好,我知道了。” 她温声与春雨说,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温和了许多。 不过她也没多说,很快就往外去了。 崔妈妈就在外面等着,一见她出来,就立刻朝她这边走了几步,给她请安,恭恭敬敬喊她“姑娘。” 明锦点点头,也喊了她“崔妈妈。” “夫人听说您带了个人回来。”崔妈妈说到这的时候,往里头看了一眼,但里屋并没有人,再往里,就有帘子遮挡着了。 崔妈妈也看不见来人是谁。 明锦早知她为何而来,便说“正要跟母亲去说这事。” 又跟崔妈妈说“是个姑娘,今日出门的时候出了点事,这个姑娘为救我受了点伤,我便把她带回来了。” “什么?” 崔妈妈一脸担忧“出了什么事?您没事吧?”她一脸着急,就差直接抓着明锦的胳膊查看了。 明锦安慰她没事。 “多亏了这位姑娘,我没事。” 崔妈妈见她的确跟个没事人似的,这才放下心。 明锦问她“妈妈,我想留下这位姑娘,有什么法子吗?” “这……” 崔妈妈面露犹豫“府里挑选奴婢,都有明文规定,除了家生子以外,都是有相熟的人牙子把人检查完统一送过来,这姑娘来历不明,恐怕……”她踯躅的声音在明锦的注视下,逐渐变轻。 犹豫片刻,她还是咬牙道“这姑娘是良家子还是?” 明锦说“是良家子。” 崔妈妈刚要松口气,便又听到一句“不过她是从外地逃过来的。” “什么?” 崔妈妈脸色又变了。 刚要说话,明锦先她一步开了口“她家里人想把她卖给一个老头子当妾,她不肯,就逃到了京师,这大半年一直在井儿胡同做工。” 看着崔妈妈紧蹙着眉,脸色难看。 明锦忽然垂下眼帘,声音也放轻了许多“我只是看到她就忍不住想到自己,如果当初有人能帮帮我,我也不至于……” 她没说完。 但崔妈妈已经红了眼圈,面上也流露出难过的神情。 她当下哪里还能说得出别的话? 只知道握着明锦的手,安慰她都过去了。 再说起华岁,崔妈妈犹豫片刻,到底也没泼明锦的冷水。 “回头夫人问起的时候,老奴替您也说几句,这位姑娘毕竟救了您,夫人想必也不会为难她。日后让她再跟着府里的管事妈妈学学规矩,只要没问题,就可以留下来伺候您。” 明锦听到这也就放了心。 其实前世没那么麻烦,前世她跟家里闹得很僵,也没给周昭如他们脸面,直接就把人带回了侯府。 后面有祖母帮忙,这事也就没什么难的。 但之后周昭如动不动就想法子折腾华岁,倒让华岁因为她吃了不少苦。 这后院毕竟还是周昭如的地方,明锦不想在这些事情硬碰硬,以免日后自己一时未察,让华岁吃了苦头。 如今有崔妈妈帮忙,这事倒是可以不用担心了。 果然—— 这天去周昭如那边。 周昭如听说这事,最开始虽然不满,但后面被明锦和崔妈妈一顿说,也就松了口。 她心里还是有些觉得亏欠明锦的,想多弥补她一些。 这事虽然不合规矩,但说到底也无伤大雅,周昭如也不想因为这个跟自己的女儿生分。 华岁留下来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从周昭如的院子里走出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落日余晖。 天空是漂亮的橘红色。 明锦婉拒了崔妈妈送她出去,自行往外走去。 而此时,明景恒也已经带着陆抒阑进了安远侯府,就在去往明月苑的路上。 明锦此时还不知道。 直到走到一处长廊,看到一个熟悉的青年领着一个熟悉的男人。 冷不丁看到这两个人,明锦不由停下了步子。 曾经打过无数次交道的人,她怎么可能没认出他们是谁?那个年轻温润的男人,是她名义上的兄长,安远侯府的世子爷,明景恒。 而另一个男人,则是如今太医院的一把手,陆抒阑陆院判。 明锦知道陆抒阑为何而来,前世也是他替她看的病,当时也是明景恒带他来的。 只不过前世没有这样一桩偶遇。 那个时候,她日日待在屋子里,不敢出来。 明景恒那日的出现和关怀,让她第一次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感觉到了从前的温暖。 是他让她以为,这个家里其实还是有人在乎她、关心她的。 直到—— 后续的一系列事发生,明景恒反而成了那个最让她痛苦的人。 其实明景恒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 比起周昭如和明景让,明景恒对她已经算是很好很好了。 他只是总是在她和明瑶之间,左右徘徊、左右为难,然后一次次的让她妥协,一次次的让她的期待落空。 人有期待,才会失落。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跟明景让一样,她也就不会对他满怀期待,最后又满心失望了。 想到记忆中那个后来痛声指责她,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的青年。 明锦眼中含着讥嘲的嗤笑,面上却并不在意地转过头、收回视线。 她不打算在这个时候露面。 这辈子,她也不想跟明景恒有太多的接触。 刚想收回视线,离开这边,就听到长廊那边响起一道熟悉的女婢的声音。 “世子爷,您回来了?” 饱含着喜悦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明锦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是明瑶的贴身婢女千霜。 千霜喜欢明景恒。 这不稀奇,这京师有许多人喜欢明景恒,就连顾长玄的亲妹妹、她前世的小姑子,安成顾嘉柔也喜欢明景恒。 因为这个缘故。 顾嘉柔一直站在明瑶那边跟她作对。 上辈子顾嘉柔没少给她使绊子。 她那次为什么会在梅园碰到顾明珩,也是因为顾嘉柔私下发了话,不准那边有人靠近。 她就是想让她出糗。 只是没想到,那日顾明珩会突然出现。 明锦依旧没有停步,直到听到那道声音再次响起“霜花山楂?世子怎么知道姑娘今日胃口不好!” 千霜高高兴兴的,说着就准备从明景恒的手上接过东西。 她完全没想过这个东西会是给别人的,自以为是的伸手,嘴上还高高兴兴念叨着“姑娘要是看到这个山楂,肯定会高兴,世子您这是送来了及时雨啊!” 霜花山楂…… 明锦的步子忽然停了下来。 她往回看。 长廊上,明景恒面色微变,看着千霜伸手,明景恒下意识要阻拦“千霜……” 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又及时捕捉到了一个信息。 明景恒的手忽然停在了半空,跟着他蹙眉询问千霜“瑶瑶胃口不好?她怎么了?” 千霜显然没察觉明景恒那一瞬的异样。 她已经把霜花山楂抱到了手里,听到这话,便轻轻叹了口气,回答起明景恒“姑娘这几日身体不好,吃的也少。” 想到姑娘刚才嘱咐的,千霜又下意识住口。 她没再多提,岔开话题,笑着和明景恒说道“不过现在有世子买的霜花山楂,想来姑娘今日也能有胃口了。” 明景恒听到这话,一时有些难言。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千霜说,这并不是给瑶瑶买的,而是给小妹买的。 可想到千霜刚才忧心忡忡的样子,明景恒这一番话,又实在是有些说不出口。 罢了。 且先给瑶瑶吧。 这事说来也是他不好,他那会一心只记着小妹,却忘了瑶瑶。 若是让瑶瑶知晓,肯定要难受了。 她原本就是个多心的性子,这阵子也没少因为小妹要回来而不安。 瑶瑶虽然不是他的亲妹妹,但他们相处到现在,也有十年了。 对他而言,瑶瑶也是他的妹妹,和小妹一样。 罢了罢了。 回头再去给小妹买一份吧。 明景恒这样想着,也就没说什么,刚要嘱咐千霜好生照顾瑶瑶,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的小道上站着一个女子。 那是个从未见过、却又让人觉得格外熟悉的女子。 今日之前,明景恒从未见过她,可明景恒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她的身份。 他的脸色忽然就变了。 “小妹?”他近乎呢喃地看着不远处的少女喊道。 和记忆中小时候截然不同的模样,却跟母亲生得十分相似,不是他的小妹是谁? 明景恒脸上下意识扬起一抹灿烂笑容。 “小妹!” 他高兴地看着远处明艳的少女喊道,步子自发地想往人那边走去,可明景恒的步子还未过去,就看到少女脸上的似笑非笑。 等他想细看的时候,那道笑又没了。 但少女的目光却还落在千霜的手上。 明景恒忽然想起来,自己都做了什么。 他把本应该给小妹的东西,给了别人,还是当着小妹的面……想到这,明景恒的脸忽然又变了,变得苍白起来。 第49章 乖巧 明锦自然看到了明景恒脸上的表情。 看着他那张忽然变得苍白的脸、骤停的步子,还有眼中那怎么隐藏都隐藏不住的担忧和慌张,明锦却只是不带表情地收回了视线。 唯有那无人窥见的嘴角,嗤笑一般轻轻向上轻扯了一下。 怪不得上辈子她跟明景恒碰面的第二日,他忽然送了一大堆她小时候喜欢吃的东西过来,其中就有这个雪花山楂。 满满一大袋。 那个时候看着明景恒眼中的愧疚。 明锦还以为这一份愧疚是源于这十年他们的分开,源于他作为兄长的愧疚。 可如今看来,怕是还有这雪花山楂的缘故。 这位左右为难、左右徘徊的安远侯世子,她的嫡亲兄长,怕是在愧疚昨日把本该送给她的雪花山楂给了明瑶。 只可惜她是个傻的,看不出这一份愧疚,也不知道这件事的背后还有这个缘故,竟还天真高兴地以为自己的兄长记了她十年,转头还去安慰明景恒,跟他说自己没事。 明锦没再去想这个事。 不过既然被发现了,不过去倒是不好了。 明景恒自然无所谓,但那边还有一位陆院判……明锦跟这位陆院判的关系,其实还算得上不错。 前世她几次出事,都是由这位陆院判替她诊治。 她一直都很感激他。 刚才若不是明景恒在那,她也肯定是要过去跟陆抒阑打招呼的。 她往他们那边走。 明景恒看到她不带犹豫地过来,还以为小妹是过来跟他打招呼的,看着越来越近的小妹,明景恒的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刚才心里的担忧也因此少了许多。 看来小妹并没有生气。 明景恒重新扬起温和的笑脸,他刚想笑着跟小妹打招呼。 “小……” 可他满含喜悦的声音才脱口而出,就连一个完整的称呼都未曾说完,就看到小妹已经头也不回地直接与他擦肩而过,径直走到了陆抒阑的面前。 “陆太医。” 明锦微低着头,跟陆抒阑打招呼。 陆抒阑原本正在旁观这安远侯府的这场大戏,心里也对明景恒的这一番做法感到十分嫌恶。 怪不得那位特地托人来带话,让他帮忙看着点。 本以为这个安远侯世子是个拎得清的,没想到也是个脑子糊涂的。 但他一个外人,自然是说不了什么的,最多也就是回头回了宫,告诉那位,让他处理去。 没想到会突然听到这么一记称呼。 陆抒阑惊讶。 他低头看向明锦,又先看了一眼前方的明景恒。 那个青年还在犯着怔,没有回过神。 以为是明景恒先往家里说了什么,但他们是一起过来的,他并未看到明景恒往家里传信。 何况刚才一路过来,那些下人也没什么反应,显然不可能是明景恒提前与家中说了什么。 那这个称呼—— 陆抒阑看着明锦,好奇询问“你如何知道我?” 明锦温声与人笑道“您从前总来家中给祖母看病。” 陆抒阑听她这么说,倒是也想起来了。 十年前,他也不过还是个普通太医,那会他没少来安远侯府给福华长公主请平安脉。 那个时候,眼前这位少女,就经常陪在福华长公主的身边。 小小的一个,梳着双螺髻,穿着锦衣戴着璎珞,倒是十分的机灵聪慧。 每次在他给福华长公主看完脉的时候,她都会一脸操心的跟过来,牵着他的袖子,仰着那张漂亮的小脸蛋,问他“陆太医,祖母没事吧?” 没有人能拒绝得了小时候的明锦。 那个时候的明锦是所有人捧在掌心之中的明珠,万千宠爱于一身,美好的环境和众人的疼爱把她养得不谙世事,看起来就像一张没有被一点颜色点缀过的白纸。 陆抒阑那会膝下也有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儿,正宝贝得不行,看到同样年幼的明锦,他自然也喜欢非常。 他会弯下腰,蹲在明锦的面前,笑着与她说“长公主没事。” 每每那个时候,小姑娘都会松一口气,跟个小大人似的拍着自己的心口,小声道“那就好那就好,吓死我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 福华长公主这么喜欢自己这个孙女,自然也不止是因为她是安远侯府唯一的嫡出女孩。 她的那片赤诚之心足以让许多人动容。 然后更想护着她,把她捧在自己的掌心之中,让她处于自己的羽翼之下,一辈子都干干净净,永远明媚快乐。 陆抒阑记得自己之前每次来安远侯府,都爱逗这个冰雪聪明的小姑娘。 后来她走丢了,他来安远侯府给福华长公主看诊的时候,有时候看着福华长公主空荡荡的身边,还有明显变得寂静了许多的宅子,他也会走神,会想那个冰雪聪明的小女孩现在在什么地方? 她过得还好吗? 有没有被人欺负? 明锦的话让陆抒阑想起了许多往事。 再看向明锦的时候,他如今愈渐威严的面孔也因此变得温和了许多,他笑着说“没想到你都还记得。” 他说到这的时候,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往明景恒的方向看了一眼。 果然瞧见他的脸色变得越发苍白了。 对于他一个外人,眼前这个少女都能记得那么清楚,更不用说自己的家里人了。 而刚才,那位安远侯世子才把那一份本该给眼前少女的霜花山楂给别人。 陆抒阑想到刚才来时,自己竟还觉得明景恒不错。 如今—— 陆抒阑摇了摇头。 陆抒阑也不想多提,收回视线,跟明锦说道“陛下派我来给你看诊,走吧,先去你的院子。” 明锦自然没有不应的。 她嘴里答应着,也没跟明景恒打招呼,就直接领着陆抒阑往自己的明月苑走去。 等明景恒反应过来的时候,明锦已经带着陆抒阑还有那个小太监,离他有一段距离了。 看到这副情形。 明景恒脸色又是一变,他忙要跟过去。 反应过来的千霜却忽然喊住他“世子!” 明景恒这会哪里还顾得上跟她说话?他正着急去看小妹,但千霜毕竟是瑶瑶的人,他怕瑶瑶那边还有什么事,虽然心中着急,但步子总归还是停下来了。 “怎么了?” 他回过头,语气还算温和地问千霜。 千霜面露犹豫般看着明景恒,她的手里还捧着那袋霜花山楂,可这会,她只觉得自己就像是捧了一包烫手山芋似的。 拿不住也放不下。 “这……是不是不是给姑娘的?奴婢拿错了,是吗?”千霜苍白着一张小脸问明景恒。 明景恒未语。 但看着明景恒的脸色,千霜就已经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她是真没想到,也不是故意要从七姑娘手里拿东西,给她难堪的。 今日姑娘回去时,特地叮嘱过她,以后不要再惹到明月苑的那位。 才过去多久? 千霜怎么可能忘记? 虽然不清楚姑娘为何一下子变化那么大,但千霜自然是不敢违背的,何况她也不想招惹那位七姑娘。 那位七姑娘看着文文静静、不太说话,但千霜心里莫名有些害怕她。 姑娘因为她被冷落,千蓉也被赶出了府里,现在生死不知躺在家里。 能不招惹,彼此相安无事,千霜自然是盼着能离那位七姑娘越远越好。 何况现在家里是个什么情况,但凡有个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 没想到还是不小心惹到七姑娘了。 还正巧被她看见…… 千霜简直急得都快哭了。 “世子,我真不知道这是给七姑娘的,是奴婢错了。” 她说着就要把手中的霜花山楂还给明景恒,小脸雪白,语气哽咽“要不您还是给七姑娘拿回去吧?” 明景恒看着这包被重新推向他的霜花山楂。 迟疑片刻,他最终还是没有伸手,如今小妹都看到了,再给她,只怕更会惹小妹不喜。 想到刚才小妹面对他的态度,明景恒的心里就有点难过和不安。 “不用,你拿回去给瑶瑶吧,她不是胃口不好吗?” “小妹那边,我回头再派人去买点好了。”明景恒说着还是没忍住,轻叹了口气。 他也没想到小妹一回来,他就惹出这样的事,让她不高兴了。 明景恒的心里乱得很。 不知道该怎么办,明景恒说完就想离开了,忽然想到什么,他重新停下步子,回过头问千霜“你刚才喊小妹什么?七姑娘?” 千霜被问得一怔,反应过来,忙点头,然后把家里的安排都与面前的青年说了。 说完之后,见面前温润的青年英眉微蹙,生怕他误会姑娘,千霜忙又跟他解释了一句“是七姑娘自己说的。” “小妹自己说的?”明景恒微怔。 他有些没想到。 这阵子他也在烦心这个呢。 他当然高兴小妹能回来,那是他的小妹,亲小妹,是从出生就被他看着长大的小妹。 他比小妹要大四岁。 小妹刚出生那会,他已经有些记事了。 本就是他心心念念盼着的妹妹,小妹没出生的时候,他就日夜盼着了。 他那会最爱做的,就是跑到母亲那边,把耳朵放在母亲高高隆起的小腹上,听肚子里妹妹的动静。 然后坐在一边跟妹妹说话,说自己都做了什么,其中都会包括一句“等你出来之后,我就带你一起去”。 他是他最喜欢的妹妹。 在小妹出生之后,他更是日日守在小妹的身板。 她刚出生那会,雪白一个,漂亮得很,他在他身边,真是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看着小妹妹一天天长大。 从出生到会走路、认字,小妹的每一步脚印,都有他参与的身影。 说句不好听的,爹娘与小妹见面的次数,都没他这个做哥哥的多呢。 所以那日知道小妹来信,他从随扈陈生的口中知道这桩事,当即就跟指挥使告了假,匆匆赶回来了一趟。 他比谁都盼着小妹能回来。 但瑶瑶这阵子的情绪,他也不可能没注意到,知道瑶瑶在担心什么,明景恒也有些发愁。 按理说小妹回来,自然该用回自己的身份和名字。 可这个身份和名字,瑶瑶也已经用了十年了。 他很感激瑶瑶。 无论是母亲的病情,还是小让小时候被救,他都很感激瑶瑶做的那一切。 这些年,如果不是瑶瑶,家里不会那么太平。 小让脾气暴躁,又爱惹事。 如果不是瑶瑶在身边督促着,又陪着母亲,他又如何能一心在外面建功名? 所以瑶瑶的情绪,他也不可能不顾着。 瑶瑶是个孤儿,从小就没爹没娘,这要是突然让瑶瑶改名字和身份,也不知道改啥。 明景恒知道,这事不止他纠结,母亲那边也一样纠结。 所以家里才迟迟没定下个章程。 没想到小妹会主动让步。 想到小时候就格外乖巧听话的小妹,明景恒心里一软,同时又松了口气。 小妹果然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懂事听话。 这样看来,小妹应该也不会与他生气?保不准只是刚刚闹了别扭,才会不搭理他。 明景恒这样想着,心情倒是又见好了许多。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明景恒语气轻快地招呼着千霜,让她回去照顾明瑶,自己则往前面走,打算去找小妹和陆院判他们去。 看着千霜明显还有些担忧的脸,他倒是笑着说道“我看完小妹就去看瑶瑶。” 这样说着。 明景恒也就没再多言,径直收回视线,往前小跑去了。 第50章 双标 陆抒阑一路跟着明锦往前走去。 路上来往的仆人都不认识他,但他们认识明锦,看到她过来就低着头喊道“七姑娘”。 态度虽然称得上恭敬。 但陆抒阑听到这个称呼还是深深地皱起了眉。 他虽然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对于以前的那些事也都记得不是那么清楚了,但身边这位少女在家中行几,他是知道的。 他明明记得她在家行六,怎么会变成七姑娘? 陆抒阑皱起眉。 想到安远侯府那位当了十年六姑娘的人,不用去猜,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心中愈发不喜。 尤其走到一间叫做“明月苑”的院子,陆抒阑心中的不喜已经抵达了巅峰。 这些年,他虽然没来过安远侯府,但也记得她的院子前没有荷花池。 她小时候的院子很大,也很漂亮。 院子里面养着许多珍奇的花,还有一架秋千。 不知道是如今拿不回来,还是永远都拿不回来了。 陆抒阑憋着心里的气,跟着身侧的少女往里面走,等到身边没有其他人了,他的眼睛往身边看,却见她神情无恙,一副平静自然的模样,完全是没有受影响的样子。 陆抒阑不由皱起眉。 他这个年纪,对于别人是不是强撑、伪装,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你不生气?”他没忍住,终于还是问了一句。 倒把明锦给问懵了。 “什么?” 明锦别过脸,看向他。 她眨了眨眼,有些没反应过来,待瞧见他脸色难看地看着她,本就威严肃穆的一个人,这会看着更加严肃了。 明锦看他这样,倒是也反应过来了。 她笑着说“没什么好生气的。” 在陆抒阑更加紧皱的眉头和深沉的注视下,明锦收回视线,目视前方。 “别人觉得我委屈可怜。” “但我只要一想到那个名字和身份,还有那间屋子被别人用了这么多年,我就觉得恶心。” “我这个人,最是无法忍受这样的东西,与其去用那些被玷污过了的东西,还一副我好像占了便宜的样子,倒不如重新换个身份和名字,干干净净的。” 她的声音并不算响。 神情平静,脸上甚至还挂着笑。 可陆抒阑看着,心里却还是很不舒服,既为她感到不值,又觉得她如今变了许多。 小时候那个冰雪聪明、跟玉人一样可爱的小女孩,终究是再也找不见了。 不知道为什么。 陆抒阑的心里竟然有些难过。 这种难过其实不应该出现在他一个大夫的身上。 大夫救死扶伤。 见惯了生死的人,早就已经无悲无喜了。 何况他还在那个吃人的皇宫,阴谋阳谋看得多了,哪里还会为一些小事动容? 但大概是一种,亲眼看着一件美好事物破碎,这种感觉实在是太深刻了。 何况她和他家淼淼的年纪还差不多。 也怪不得那位这么多年都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 陆抒阑在心里沉沉叹了口气。 可这些话,陆抒阑终究没说出口,听身侧少女客气地跟他说“陆太医,请。” 陆抒阑也没多言。 他又深深地看了明锦一眼,然后点了点头,便收回视线,跟着她进了眼前的屋子。 春雨和华岁听到动静走了出来。 看到明锦回来,二人纷纷松了口气,她们脸上扬起笑意。 “姑娘!” 她们嘴上喊着,快步朝明锦迎过去,刚想跟明锦说话,就看到她身边还站着个人。 两人不认识陆抒阑,这会不由停下脚步。 春雨看着明锦小声问“姑娘,这是……” 明锦回了一句“这是陆太医。” 怕暴露,她也没多说陆抒阑如今的身份。 春雨一听竟是个太医,连忙整了神情,拉着华岁上前给陆抒阑请安问好。 陆抒阑看了她们一眼。 目光在华岁脸上的伤口处微顿,并未多言,就收回了视线。 “我先给你看下伤。”他转头和明锦说。 明锦点头。 春雨知道他是来给姑娘看脖子上的伤势的,立刻就过去给明锦拉开椅子,让她坐下,又请陆抒阑坐下,然后就领着华岁,出去给他们倒茶了。 刚出去就看到跟过来的明景恒。 “世子。” 春雨忙又停下脚步,拉着华岁给明景恒请安。 华岁也跟着低下头,站在一旁,给明景恒问好。 明景恒没把视线落在她们身上,随意摆了摆手,就径直抬脚走了进去。 刚进去,就看到陆院判在给小妹看脖子上的伤口。 父亲的字条上并未明说,明景恒本以为父亲请太医,只是要给小妹检查下身体。 哪里晓得小妹的脖子上竟然有这么一大道伤疤! 他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呼吸都在这一刻停住了。 他目光震动地看着那道伤口。 好歹把波动的情绪稳住了一些,明景恒这才压抑着沉重的心情先走过去。 “陆院判,怎么样?” 他沙哑着嗓子问陆抒阑。 目光看到那处伤疤,明景恒的心情不由变得更加悲痛和沉重了。 他紧攥着手,目光复杂,脸色难看。 陆抒阑看了一眼对面的明锦,见她神情无波,并没有要回答明景恒的意思,他也没立刻说话。 待检查完那道伤疤,他就收回手。 话也不是对着明景恒回的,而是跟明锦说道“不是什么大问题,我回头开个药方,你让人配齐后做成药膏,每天在脖子上敷半个时辰就行,大约半个月就能消下去了。” “只不过这伤毕竟有些年头了,就算消下去,也不可能一点痕迹都看不出。” 这些话,明锦前世就听过。 此刻听闻,也未多言,她点了点头,看着陆抒阑说了声“多谢”。 她重新把脖子上的衣领收拾好。 余光瞥见明景恒那双复杂的目光,也未多加理会,倒是看着陆抒阑提笔开药方,多说了一句“陆太医,能不能麻烦您替我那个婢女看看。” 华岁正好跟着春雨回来。 听到这句话,不由愣住了,等反应过来,她忙变了脸说道“姑娘,不用,我……” 她还有些不习惯,但想起春雨之前的嘱托,还是立刻改了口“奴婢没事。” 太医是什么人? 那可是宫里伺候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的! 华岁可不敢让这样身份的人给自己看病。 折煞她了! 明景恒这会也回过神了,听到这话,也微蹙着眉跟明锦解释道“小妹,这是陆院判,平日只给陛下和娘娘看病,你……” 他怕小妹这话让陆院判不喜,便先小声与小妹说道。 还想再跟陆院判说几句,让他别介意,却听陆院判说“行啊。” 陆抒阑倒是没多话。 看着门口那个端着茶水的女子“过来吧。” 华岁还愣着。 还是被先反应过来的春雨轻轻一推,才回过神,却还是空白着大脑、跟行尸走肉似的,走了过来。 华岁这个伤,就更轻了。 陆抒阑都无需怎么看,就提笔开了药方,一共两份,他写完就跟明锦说“还有别的没?” 明锦摇头“没了,多谢您了。” 陆抒阑摇摇头,说了句“没事”,本想着再跟明锦说几句,但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好好养伤,我过阵子再来看你。”陆抒阑说完便径直站了起来。 他就是这个性子。 但明景恒看他往外走,自然是不能让他一个人离开的。 “小妹,我去送下陆院判。”明景恒说完,也没时间再跟明锦说什么,忙跟着陆院判往外走了。 明锦没搭理她。 看着身侧还发着呆的华岁,倒是笑了起来“回神了。” 华岁轻轻啊了一声。 反应过来,看着明锦正看着她笑,她忽然红了脸,小声说道“奴婢没想过,有朝一日竟然还能被太医看病。” “还是这样厉害的一位太医……” 她是还有些没彻底回过神。 明锦也由着她去。 任她发着呆,她把桌上那两张药方给春雨“你让人送去药房,让人按着药方配好。” 春雨点点头。 她一脸小心郑重地把药方拿好,语气郑重地说道“奴婢亲自去。” 她是不放心,怕有人搞事。 明锦却说“不用。” “这是陆院判开的药方,没人敢胡乱加什么东西。”除非是不想活了。 “可是……” 春雨还有些犹豫。 明锦看着她淡声“你在我身边,不是用来跑腿做杂事的,随便找个人去做,别事事都拢到自己头上,你不累,我看着都累了。” 她语气平淡。 春雨起初没反应过来,待想明白姑娘那话是什么意思,她忽然瞪大了眼睛。 “姑娘……” 她嗫嚅着嘴唇,失神般看着明锦。 明锦与她颔首“去吧。” 春雨重重点点头。 她用力捏住手里的两张药方,往外走。 要出去的时候,她又回头看了眼身后,屋内姑娘在跟华岁说话,交待她养好伤要去跟管事嬷嬷学规矩,还让她不要怕。 春雨以为自己会嫉妒。 但想到姑娘刚才的话,她又忍不住红着眼睛笑了起来。 她的脸上也重新拾起了笑容,收回视线,她快步往外走去。 …… 另一边,明景恒送陆抒阑往外走,半路上却碰到闻讯而来的周昭如。 周昭如怎么也没想到,来给嬿嬿看病的竟是陆抒阑陆院判! 得知此事的时候,她立刻急匆匆赶过来了。 这会远远看见恒儿带着陆抒阑往这边走,周昭如松了口气,亏得是赶上了。 “恒儿,陆院判!”周昭如看着他们喊了一声。 “母亲?” 明景恒听到声音看了过去,在看到周昭如的时候,他目露惊讶。 陆抒阑则还是那副模样。 直到周昭如走近,他才跟人淡淡施了个礼“侯夫人。” 周昭如虽然按照身份,要高于陆抒阑,但她可不敢真的生受了陆抒阑这一礼。 这可是太医院的院判,又是陛下眼前的红人,医术高超。 无论是哪一点都值得人好生对待了。 做官的怕御史。 怕他们一张嘴一支笔。 可像他们这样的后宅妇人,最怕的就是得罪这些厉害的大夫和太医,只要是人就不可能不生病,要是能跟这位陆太医打好关系,以后有个什么也能托人帮下忙。 “我刚才在忙,才忙完,一听说是陆院判来了,连忙赶了过来,还好没错过。” 周昭如说着又看向明景恒,略带责备道“恒儿,陆院判来了,你怎么也不知道来传个话?” 明景恒也是因为之前的事被冲昏了头脑,忘记了。 他忙道“是儿子的错。” 周昭如自然不会真舍得责怪自己的长子,很快又笑着跟陆抒阑说道“陆院判,这天色也渐晚了,要不您今夜就留在府里吃个便饭?正好侯爷也快回来了。” “不用,我还要回宫向陛下复命。”陆抒阑随口编了一句谎话。 但周昭如哪知道是真是假? 一听他要回宫见陛下,哪里还敢挽留,忙说“既然如此,那就算了,等下次陆院判来了,我和侯爷再好好招待您。” 陆抒阑不置可否。 刚要告辞,就听面前的妇人,忽然又说“还有件事,想麻烦陆院判下。” 陆抒阑没说话,目光倒是落在了周昭如的身上。 等着周昭如继续说。 周昭如看着他叹了口气,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我那个不成器的小儿子不小心从马上摔下,不知道能不能麻烦陆院判帮忙看下。” “什么?” 明景恒皱眉“小让怎么从马上摔下来了?” 他并不知道这件事。 有外人在,周昭如也不好多说,只能先看着陆抒阑。 明景恒也看向陆抒阑。 若是之前,明景恒自然不敢说什么,但刚刚陆院判给小妹的婢女都看了,那想来…… 他刚要开口。 但陆抒阑看着面前的母子俩,不等明景恒开口,便淡言说道“实在抱歉,急着回宫复命,怕耽搁了,陛下怪罪。” 他说完,径直与周昭如拱了拱手,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完全不顾周昭如此刻的脸色有多难看。 第51章 误会 周昭如看着陆抒阑头也不回的离开,就算再怎么告诫自己要沉得住气,也实在是没忍住黑了脸。 虽然早知道这个陆抒阑脾气硬,跟块石头似的,不好相处。 但周昭如以前毕竟没怎么跟他接触过。 如今被人当面落了脸面,她这样心性和脾气的人,如何能忍?偏偏面对陆抒阑,她就算不想忍,也没法子。 她能做的,也就只有黑着一张脸看着陆抒阑离开。 还得把人捧着,不能怠慢了。 “恒儿,你先送陆院判出去。”周昭如咬着牙,忍气吞声跟身侧的长子说话。 明景恒听到声音,也回过神了。 他也有些没反应过来,可以说是没想到。 刚刚在小妹那边,连个婢女都给细心查看的陆院判,这会竟是一点余地都没留的拒绝了母亲。 但他也没想太多。 只当陆院判是真的急着赶回宫去给陛下复命。 “是。” 他匆匆答了一声,就追上陆抒阑的步子,把人好生送出去了。 目送陆院判坐上马车离开。 明景恒这才转身回去,步子却在岔路口的时候停住了,他有些纠结,不知道自己这是该先去见小妹,还是先去看母亲。 总觉得他不在家的时候,家里出了许多事。 瑶瑶莫名胃口不好,还有小让从马上摔下…… 小让的骑射,他是最清楚的。 比他还要高超一些。 无缘无故的,他怎么会从马上摔下?明景恒总觉得这事不寻常。 明景恒不知道他不在家的这些天,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他在这岔路口犹豫几番,目光望着明月苑的方向,回想先前小妹冷淡的模样还有脖子上的那道旧疤,最终还是抿了抿唇,先转身去了母亲那边。 到那的时候,正好瞧见母亲在发脾气。 周昭如也是贵女出身。 清远伯府这些年虽然渐渐有些落魄了,但在以前,那也是京城中首屈一指的人家,要不然周昭如也不可能嫁进安远侯府,嫁给福华长公主的嫡长子。 她是个幸运的。 在闺中的时候,她就被爹娘捧在掌心之中,家里除了她以外,就只有一个兄长,虽说有些不成器,却十分疼爱她。 可以说,周昭如是从小就被人捧着惯着长大的。 嫁给明元渡之后—— 二人少年夫妻,说感情多深,如今见倒是也未必,但当初刚成亲的时候,二人也的确恩爱过很长一阵子。 何况明元渡是个不错的。 他一来责任心强,二来也不爱沾花惹草,给了周昭如足够的体面和脸面。 虽然后院有两个妾室,但也都是些老实听话的人,庶子庶女也都个个乖巧得不行。 两个妯娌,一个好脾气、一个不管事,唯一能压得住她的婆母也离开家里许多年了。 更不用说,周昭如还生了一个格外出挑的长子,满京师的贵妇人都争着想把女儿嫁过来。 何况她还有个四皇子,那是她既定的女婿。 在这样的环境下,周昭如虽说不是人人捧着、奉承着,但也的确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人敢忤逆她了。 偏偏这个陆抒阑这么不给她面子! 周昭如怎么可能不生气? 她都快气炸了! 明景恒进去的时候,正好听母亲嘴里喊着“不过就是个破落户,被陛下、娘娘看重才有了如今的几分脸面,竟也敢在我面前拿乔了!” 旁边的崔妈妈、净月一流,全都在劝她别生气。 但周昭如气性大得很,怎么可能被人几句劝,就不生气了? 还是看明景恒走进来,她才收敛了一些脾气。 “来了。” 她不想让长子看到自己这样的一面。 她跟明景恒说话,但声音明显还有一点僵硬。 明景恒也知道母亲的脾气。 知道母亲这是在气陆院判先前的态度,但是这样的话,他就更加不敢跟母亲说起在明月苑的场景了。 免得回头母亲更生气了。 他走过去和周昭如说话“母亲别气了,陆院判向来就是这么个性子,之前郑家那位小郑大人,仗着自己是三皇子的舅舅,不是也想让陆院判去府里给他看病吗?但陆院判连面都没露。” 这事,周昭如倒是也知道。 京城原本就没什么秘密,尤其是别人家的八卦好戏,几乎每次宴会都能收罗一大堆的八卦。 周昭如之前知晓这位陆抒阑脾气硬,也正是因为郑家的事。 那小郑大人仗着自己的父亲是当朝首辅,妹妹是宫里颇受宠爱的丽妃娘娘,自己又是三皇子的舅舅,平时没少飞扬跋扈,却不小心踩到陆抒阑那块铁板。 他自恃身份,有一次非要陆抒阑过去给他看病。 但陆抒阑却连面都没露。 听说后来这位小郑大人还给自己的妹妹写信,让她好好处置陆抒阑一番,却被丽妃写信骂了个狗血淋头。 因为这个缘故,那位小郑大人有好长一阵子没在人前露面。 之后这个陆抒阑的臭脾气更是被传了个众人皆知。 但谁叫人家有本事,又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呢。 就连那位跋扈的丽妃都不敢拿他如何,更不用说别人了。 想到这事,周昭如心里的气愤,倒是也渐渐放平了许多。 总归也不是她一个人丢人。 那小郑大人还是朝廷命官呢,身份比她不知高出多少,那陆抒阑不也照旧没给人面子? “算了,就是个匹夫,我也懒得跟他计较。”周昭如撇了撇嘴,到底是没再说什么了。 崔妈妈又及时送上一杯茶。 周昭如伸手接过,一口入肚,她心气渐渐平了,脸上的表情也明显好了许多。 “你妹妹那伤,他怎么说?”周昭如问长子。 明景恒听到这话,就想到小妹脖子上那触目惊心的伤口,他的脸色还是不好看,双拳紧握,近乎哑声回道“陆院判说没事,只要每天在脖子上敷药膏就行。” 周昭如放了些心,但还是忍不住叹气。 “你妹妹这些年也受苦了,在那样的地方待了十年,也亏得她是个聪明的,要不然……” 想到她之前流落的地方,周昭如的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亏得那地方是没了,那些人也都被一网打尽了,要不然周昭如真是如鲠在喉、食不下咽。 不愿多提。 周昭如没再说话。 明景恒也不想多提这事,但他心里却是难过的成分占更多,也不知道小妹之前那十年究竟是怎么过的。 只要想到她一个人在外孤零零待了十年,为此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明景恒就觉得小妹怎么冷待他都无所谓。 他不会生她的气。 他只盼着小妹以后能开开心心的,平安健康就好。 明景恒把明锦的事放在了心底,打算以后好好弥补她,转头又问起明景让的事“母亲,小让的腿是怎么一回事?他好端端的,怎么会摔下来?” “还不是因为瑶瑶。” 周昭如说起这个,还是有些不高兴。 见明景恒目露疑惑,周昭如便把昨日明景让为了明瑶与他们争吵的事,跟明景恒说了一遭。 说完见明景恒脸色难看。 周昭如倒是又怕他们兄弟为此争吵,忙又与明景恒补充了一句“这事已经过去了,你弟弟也知道错了,瑶瑶那边我也已经暗示过了,她是个聪明孩子,以后不会再做出让家里为难的事了。” 到底是自己疼爱长大的养女,周昭如也不想明景恒生明瑶的气。 明景恒倒是没说明瑶,只沉着脸说明景让“小让这次实在是太不懂事了。” “再怎么样,嬿嬿才是他的亲姐姐,就算他再喜欢瑶瑶,也不该这样对嬿嬿。”明景恒平日性情温和,但严肃起来的时候,却很像明元渡。 周昭如看着长子难看威严的脸色,一时都有些不敢与他说话了。 最后也只能劝道“嬿嬿走丢的那年,他毕竟还小,瑶瑶陪了他十年,又对他有救命之恩,他对瑶瑶好也正常,你也别太怪他。” 这句“救命之恩”一出来,明景恒一时也没再说什么了。 “知道了。”他叹了口气。 母子俩又说了会话,明元渡也从兵部回来了。 此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 外面的院子里也点起了灯笼。 明元渡今天倒是难得的好心情,就连情绪也未曾收敛,外放着,看到自己的长子就笑着与他先打了个招呼“回来了。” “父亲。” 明景恒见他回来,也立刻起身与他问好。 明元渡点了点头。 就连对周昭如,他今日的态度也是十分温和,甚至还主动问起“今天做了什么菜?” 周昭如看着稀奇。 但丈夫和颜悦色,周昭如自然也不想破坏这一份气氛,便走过去,亲自接过他手里的官帽。 报了几个菜名之后,周昭如没忍住好奇,询问道“你今天怎么这么高兴?有什么好事?” 明元渡笑笑,倒是一副故作高深的模样“今天陆院判是不是来家里给嬿嬿看诊了?” “是啊。” 周昭如点头。 她说起这个还有点不高兴呢。 但还不等她跟明元渡告状,明元渡就已经先笑了起来“那陆院判是什么人?那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他会出面,能是谁说的?” 周昭如毕竟也不是个傻的。 很快,看着明元渡脸上的喜意,她就瞪大眼睛,惊呼道“你是说,陛下有意让你进内阁了?” 她知道丈夫这阵子一直都在筹谋这件事。 何况丈夫的性子,她很清楚,一般小事绝对不会让他如此高兴。 除非是他一直筹谋的那件事。 明元渡扬起唇角,没忍住心中的快意,展颜笑道“八九不离十了。”他也是今日从兵部离开的时候才察觉出一点不对劲,那些人对他的态度莫名其妙十分友好,后来出去碰到其他几个京司衙门的人,也是一样。 他心中觉得古怪,便悄悄问了一个朋友。 这才知道陆抒阑竟然去他家了! 那陆抒阑是什么人?平日只给陛下和皇后娘娘看诊,他出面能代表着什么? 那些人纷纷与他说恭喜,就连平日看他格外不顺眼的袁混今天也没跟他作对,只是看着他的脸色十分不好看。 袁混虽然是兵部尚书,要压他一头,但以后要是他进了内阁,谁高谁低,还真不一定了。 想到这,明元渡的心里就止不住高兴。 他年过四十。 若是今年真能进内阁,那真是大喜啊! 现在内阁那些大人的年纪普遍年龄都不小,他虽然也不年轻了,但至少比起那些老大人还是要年轻许多的。 日后竞争首辅、次辅,也不是没机会。 他是想着等郑清全退位之后,李大人升任首辅,而他可以辅佐他成为次辅。 明元渡越想越美。 “嬿嬿呢?她怎么还没过来?”明元渡只觉得自己这位才回家的女儿,简直就是他的福星。 要不是为她请太医,恐怕陛下都不会注意到他! 想到当初也是嬿嬿出生那年,他忽然高升。 这样说起来,他这个女儿,还真有可能是福星转世。 他喜笑颜开,一点也没掩饰,大喜道“快去请她过来!” 他决定好好犒劳下自己的女儿! 周昭如一直愣愣听着,待听到这话,她也高兴地让人去喊明锦过来了。 丈夫要是真进了内阁。 她的身份自然也是跟着水涨船高。 今日因为陆抒阑而带来的不高兴,已经彻底没有了,她甚至还高兴地说道“让厨房再去准备点好酒好菜送过来!” 周昭如还特地叮嘱道“多做几道嬿嬿喜欢的菜。” 下人们应声出去吩咐。 但这一夜,明锦却没过来,她以身体不适推辞了,实则是懒得与他们虚与委蛇,不想在本该高兴吃饭的时候,碰见让她不高兴的人,吃不痛快。 第52章 心思 “好端端的,怎么身体又不舒服了?”周昭如一听这话就蹙起了柳眉。 她傍晚的时候才见过明锦,那会可没见她哪里有不舒服的。 而且之前恒儿也说嬿嬿没什么事。 她把这事说了。 想想还是觉得不放心,便又拧着眉提了一句“不行,我去看看。” 明元渡也是这个意思。 只不过他身为男人,又是长辈,不好直接去自己女儿的闺房,便跟周昭如说“你去看看,别真有个什么,我们倒是不知道。” 周昭如点头,正要出去。 但一向听话懂事的明景恒却忽然出声拦住了她“……母亲别去了。” 周昭如不解,扭头看了过来。 明元渡也是一脸诧异的模样,不明白自己这个一向聪慧孝顺的长子,突然是怎么了? “小妹她,身体应该没事……”明景恒是亲眼看着明锦被诊治的。 如果小妹有什么,陆院判不会不知道,也不可能不说。 除非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小妹故意不想来。 看着屋中父亲母亲骤然变得难看的脸。 “恒儿,你这是什么意思?”周昭如脸色难看,“你的意思是嬿嬿在骗我们?” 周昭如说到这的时候,语气也有些不太好了。 明元渡虽然没说话,但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他同样看着明景恒。 明景恒便把傍晚时分,长廊那边发生的事,跟夫妻俩说了。 怕他们误会明瑶。 明景恒没有直接说是千霜动手抢的,而是把所有的事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表示是自己听说了明瑶胃口不好,便把东西给了千霜,没想到会被明锦正好看到。 夫妻俩听完之后,忽然一顿沉默。 “这……” 周昭如言语讷讷,一时却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明元渡的双眉则变得更加紧锁了一些。 明景恒垂着眼睛,一脸惭愧道“这事是我不对,我要是一开始就多买一些,也就不会有这样的误会,小妹应该是生我的气了,回头我再去找她聊聊。” 毕竟是自己的长子,也是明元渡和周昭如最满意的儿子。 虽然对他这事做得有些微词,但二人也未责怪到他的身上。 就连明元渡也只是说了一句“罢了,让厨房给嬿嬿多准备些好吃的,就让她在屋子里吃吧。” “回头你再去跟嬿嬿好好说说,你们是亲兄妹,别因此生分了。” 周昭如便去吩咐了。 刚吩咐完,明瑶也来了,她的脸色也不好看,尤其知道明锦没过来吃饭,更是脸色苍白了许多。 只不过家里都以为她是身体还没好,倒也没多问。 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明瑶还是很忐忑,生怕明锦会因为那一包霜花山楂故意给她找事,毕竟早上的威胁还仿佛在耳边响绕着。 所以吃饭的时候,明瑶思来想去,还是出声说道“是千霜不对,不应该拿那包山楂,我回头就给七妹妹道歉去。” 夫妻俩事先已经知道这事,倒是也没说明瑶什么。 只是他们心里终究是有些微词的。 人总是会偏护与自己关系亲近的人,而去责怪别人。 虽说这事的确是长子惹出来的,但千霜但凡聪慧一点,就该知道这东西是给谁的。 她倒好。 给了就收了,倒惹出来这些事,害得嬿嬿连饭都不过来吃了。 这话,明元渡不好说。 但周昭如作为一府主母,又是他们的母亲,还是能说的。 “这事是你哥哥做的不对,但千霜也是,跟了你这么多年,还是没一点眼力见。” “这次就算了,再有下回,我看她也不用留到你身边伺候了。” 明瑶没明白这番话。 直到自己的碗里被夹了一筷子她喜欢的香煎鱼肉。 她目光迷茫地看过去,就看到明景恒那张温柔的脸,正在朝她笑。 “先吃饭。” 明景恒温声跟她说道。 明瑶看她这样,哪里还有不明白的?知道是哥哥替她揽下了这件事,明瑶动容得简直都想哭了。 这几日,她没有一日睡好的。 比起明锦回来前,她的失眠症变得更加厉害了。 爹娘口口声声说着不会变的,一切都跟以前一样,她还是他们的女儿,还是府里的六小姐。 但明瑶不是傻的,她也不瞎。 她看得出来,有些东西就是已经变了,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小让是关心她,但小让行事莽撞。 说句实话,明瑶的心其实里是有些责怪他的,如果不是因为他做的那些事,如果不是因为他伤了腿,她又岂会落到这样的局面? 还损失了从小跟着她的千蓉。 这样的情况下,明瑶简直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千霜说她没胃口,也不是给她扮可怜,她是真的没胃口。 这样的情况下,她要是还能有胃口,那她的心也是真的太大了。 明瑶没想到,哥哥对她居然还和以前一样。 在明锦回来之后,在明明是千霜做得不对的时候,但他还是像从前那样,替她担责,给她夹菜。 明瑶的眼睛都红了。 她什么都说不出,也怕红了的眼圈会被别人看见,横生枝节。 明瑶垂着眼帘,压着声音低低跟明景恒道了声谢,就埋头去吃鱼肉了。 因为明景恒的缘故,明瑶的胃口都变好了许多。 等到吃完晚膳,明景恒打算先去看下小妹,就跟明元渡和周昭如告辞了。 明瑶看他离开,也寻了个理由,跟着明景恒的步子离开了。 “哥哥!” 明景恒刚出院子,就听到了身后传来明瑶的声音。 虽然小妹是因为那一包霜花山楂才会与他生气,但明景恒对明瑶的态度还是一样的。 这会看着明瑶过来。 他站在一棵月桂树下,仍是眉眼温柔地笑着。 八月。 天气还炎热。 但桂花香味却已十分浓厚。 尤其是这夜里,被风一吹,那股子浓郁的桂花香,只让人觉得心旷神怡,十分喜欢。 明景恒就这样一身白衣站在树下,看着朝他匆匆走来的明瑶。 看她小跑,明景恒还柔声与她说道“慢些跑,别摔着。” 明瑶总算到他面前了。 看着面前高大温润的青年,她眸光不自觉微闪了一下,但很快,她便开口跟明景恒说道“哥,谢谢你。” 她在爹娘那边不敢说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在明景恒这边,倒是承认错误承认得飞快。 这会她便目光真挚地看着明景恒,语气诚恳说道“这事是千霜不对,要是七妹妹责怪你,你便推到我的身上,我去给七妹妹道歉。” 明景恒本就不觉得这事是明瑶的缘故。 看着明瑶自责的样子,他反而柔声安慰道“这事跟你没关系,你也不用担这个责。” 说完看着明瑶眼中依旧有不安,他又柔声和她多说了几句“你身体不好,回去好好歇息,别费心这事了。” “小妹那……我会去好好说的。” 明景恒其实自己心里也有些没底,但他摆出来的样子,还是很明朗的。 “小妹性子好,不会真的生我的气的。” “不过她毕竟才回来,以前又吃了太多的苦,瑶瑶,你当姐姐的,以后要多顾着些小妹一些。” “要是小妹有什么惹你不高兴的,你也别放在心上。”明景恒又想到了那一道伤疤,每每想起那道陈年旧伤,明景恒的心里就会忍不住被狠狠刺痛一下。 他满目歉疚。 “她这些年过得不容易。” 这些话,明瑶不是第一次听,甚至她自己也不止说过一回。 可看着哥哥眼中的愧疚和难过,明瑶身体两侧的手,一时还是没忍住紧握住了。 就连那张小脸也有些没绷住,紧抿住红唇。 “瑶瑶?” 直到耳边又听到哥哥的声音。 明瑶回神。 抬头看,哥哥正在一脸担忧地看着她“你怎么了?” 知道是自己失神的模样,让哥哥看到了,明瑶自然不能与他说自己的真实想法,看着哥哥望着她的模样,她也只是重新拾起一个笑脸,与明景恒说道“没事。” “我知道的,我不会跟七妹妹计较的。” “哥哥去找七妹妹吧,我也要去看小让了,我不在,他肯定又没有好好吃药了。” 明景恒这才又笑了起来“你先去,回头我也去看下小让。” 他说完就在明瑶的注视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明瑶却迟迟未曾动身。 她留在原地,目送明景恒离开的身影。 他的身影在这月华的照映下,愈发挺拔、颀长,衣袂飘飘、恍若九天上下凡的仙人。 明瑶始终记得自己在明家,第一次和明景恒见面的情形。 那个时候明景让还很讨厌她。 周昭如虽然离不开她,但她就像个疯子一样,每次抓着她的手都十分用力,偏偏她还得强忍着,不敢叫出一声。 府里的下人,对她的态度就更加不用说了。 那个时候,明锦还是他们心目中的六小姐,对于她这个鸠占鹊巢的人,他们又怎么可能喜欢? 只有明景恒…… 只有他不一样。 明瑶记得有一次,她在周昭如睡下之后,偷偷跑到外面哭。 明景恒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他站在她的面前,虽然看着她的目光依旧复杂,但递给她的帕子却十分干净。 他跟她说“这阵子多谢你了,要不是你,母亲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小让那边,我已经和他说过了,他有些顽劣,要是日后再欺负你,你就来找我,我替你做主。” …… 从来没有人像明景恒那样,温柔地对待她。 那个时候的她,第一次想做明瑶,真正的明瑶。 她想要明景恒这样的哥哥,想要明景恒永远这样关心她、护着她。 后来,她终于实现了这个愿望。 明景恒对她很好。 他是真的拿她当妹妹看待,也是真的维护她。 可明瑶却发现自己越来越不知足了。 她发现自己不想只做他的妹妹了…… 一路往前走。 明瑶的面容被藏于阴影之中,阴晴不定。 这是她心中最大的秘密。 没有人知道,就连千霜也不知道。 她也不敢让别人知道。 曾经有那么一刻,在知道明锦还活着要回来的时候,明瑶的心中是闪过高兴的。 她甚至天真地想过。 如果明锦真的回来,她是不是就能跟哥哥在一起了? 但明瑶毕竟不是真的天真的人。 她很清楚她能拥有这一切,是因为什么。 她也很清楚,她这辈子都没法跟明景恒在一起。 她与他之间要么只有兄妹关系,要么毫无关系,而经历了这么多,她又如何舍得抛下眼前的这一切? “姑娘?” 远处传来千霜的声音。 明瑶抬眸。 她在黑影中,眼睛亮得惊人,也阴郁得吓人,倒把千霜看得吓了一跳。 但很快。 明瑶从黑影中走出来,她的脸色又恢复如常了,千霜也就只当自己是看错了。 千霜还有些愧疚。 陪在明瑶身边的时候,她问“夫人和侯爷没责罚您吧?” 不等明瑶开口,她又一脸愧疚说道“这事是奴婢不对,奴婢不该去拿那包山楂的。” 明瑶并没有跟她说,这事被哥哥包揽了。 听她语气惭愧,她也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这次就算了,以后做事注意些。” 许是察觉出来自己语气太冷,她又多说了一句“我现在身边能用的,只有你了,你不能再出事了。” 千霜一听,心中自是感动无比。 明瑶便继续往明景让的院子走去,没走几步,她忽然问“四皇子回来没?” 千霜答“还没。” 明瑶微微抿唇。 顾长玄一个月前出去公干了。 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不知道他回来之后看到这副情形会怎么选择。 但明瑶知道她要是不能嫁给顾长玄,对明元渡而言就失去了价值…… 她现在本来就没什么地位了,不能再失去四皇子妃这个身份。 如果连这个身份都没有了,明瑶都能想到以后她会沦落到什么样的惨况。 她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你明日给我送封信去四皇子府,交给童柯,让他帮忙转交给四皇子。” 第53章 可笑 月亮高挂满是星辰的穹顶之上,明锦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 院子里种着几株桂花树,味道挺好闻的。 随风吹过来,沁人心脾。 夏日虽然闷热。 但夜里有风的情况下,还算凉爽。 明锦手里拿着把团扇,慢慢晃着。 身下的躺椅随着身体慢慢晃动,伴随着远处不知道打哪里传来的蛙叫蝉鸣,还有远处屋子里春雨教导华岁的声音,倒是一副不错的夏日趣味景象。 “姑娘,要婢女们来伺候您吗?”远处窗内传来春雨的声音。 明锦眼也没睁,笑着拒绝了“不用。” “你好好教华岁,教完,我让人准备夜宵。” 里面传来一阵笑语声,伴随着笑盈盈的是,倒是也没人来打扰明锦了。 明锦就这样继续躺着。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悠闲过了,悠闲地,倒是把她自己都给弄得有些犯困了。 她也就随着自己心意,闭着眼睛,任身下的躺椅一晃一晃。 没人敢来打扰她。 春雨和华岁都在里面,其余婢女都还没跟她混熟,却见识过她的手段和在如今府中的地位,自然一个个都老实本分的不行。 院子安安静静的,除了不远处的屋子偶尔传来一些春雨和华岁的声音,就只有那蛙叫蝉鸣声了。 明锦只觉得这样躺着,身心都变得轻松了许多。 她心中又觉得自己今日不去跟周昭如他们吃饭,实在太明智了。 若是跟他们一起吃饭,她现在肯定不会那么轻松高兴。 看看明天寻个什么法子吧。 明锦在心里想着。 可惜祖母还没回来,要是等祖母回来,她哪还需要想这些? 她肯定日日缠着祖母。 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从外面传来,踢踏踢踏的,她也懒得睁开眼,依旧悠闲自若地躺在藤椅上。 随着身体的晃动,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着手中的团扇,甚至和着心里的曲子,慢慢击打着拍子。 直到有婢女请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过来“世子。” “嗯,你们姑娘……” 一听是明景恒的声音,明锦脸上的松快笑容,便不自觉敛下去了许多。 她没说话,也没睁眼,只是手中的团扇已经不再晃了,心中的曲子也没再哼了。 而那边明景恒显然也已经看到了明锦。 “没事了。” 他随口一句之后,便笑着朝明锦走去。 只不过看着明锦闭着眼睛,一副不知道是睡着,还是没睡着的模样,明景恒这一时半会倒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身后侍候的婢女,犹豫着想喊醒明锦。 被明景恒出声制止了。 明景恒挥手让婢女退下,又打发了从里面走出来的春雨和华岁,让她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 自己则搬来一把椅子,放在明锦的身边。 刚想坐在明锦身边,好好看看自己这个才回家不久的小妹,便瞧见一双清凌凌的明亮黑眸,朝他看了过来。 明景恒手里还拿着把椅子,看到这副情形,一时倒是不知道该放下还是如何了。 “吵醒你了?” 明景恒尽可能地放轻声音,嗓音温柔地和明锦说话。 他说着还是把手中的椅子放下了,然后一脸和煦地看着明锦。 明锦依旧躺在藤椅上,也没有起身给明景恒见礼。 手中的团扇又轻轻晃了起来。 不同明景恒脸上的温柔笑容,明锦的脸色依旧很冷,比明景恒来之前冷多了。 “本来也没睡着。” 这句话让明景恒听得一愣。 反应过来她的意思之后,明景恒竟然也没有觉得生气,反而看着小脸冰冷的明锦,颇为纵容的一笑。 他以为明锦这是还在跟他闹脾气、耍小性子呢。 因为这个缘故,倒是让明景恒觉得这个十年未见的妹妹,变得亲近了许多。 就好像这十年他们并未分开过。 他们始终在一起,而她的妹妹就像所有的女孩子一样,会哭会闹会冲亲近的人撒娇。 “小妹。” 他柔声与明锦说话。 但才起了个头,明锦就轻轻蹙了下眉。 余光一瞥明景恒那双温柔又满是包容的眉眼,更是令明锦觉得作呕。 夜里菜色好,明锦吃了不少。 但这会,她是真的觉得反胃想吐,这让她没办法再继续这样躺着,被明景恒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 她坐了起来。 因为动静太大,让明景恒原本想说的话也忽然卡在了喉咙里。 但他还是好脾气地先问道“小妹,怎么了?” 明锦看着他,一字一句说道“我叫明锦。” 明景恒愣了愣。 他有些没反应过来,就像是没明白明锦这番话,他看着明锦应道“我知道。” “我知道你改名了。” 但他还是不明白小妹突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是要告诉他,她的新名字吗? 刚要询问,就听眼前的小妹说道“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也可以按照家里的排行喊我。” “小妹这个称呼,我不喜欢听。” 这么直白又直截了当的一段话,终于让明景恒反应过来了。 他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了起来。 但也只是片刻,他便又无奈地看着明锦轻叹了口气“小妹……”熟悉的称呼才喊出口,就看到对面少女望向他的冰冷眼神。 明景恒感觉出她的不喜。 到底不敢再惹她生气,忙噤了声。 但小妹给的那两个选择,明景恒都不喜欢,也不想喊,迟疑许久,他最终喊得还是明锦的小名“嬿嬿。” 明锦瞥他一眼,没有理会,径直扶着扶手下了躺椅。 不顾明景恒还在身后,她自顾自往往屋中走去,也没理会这满院子的奴仆,此刻正苍白着面孔看着他们。 “小……” 看着离去的小妹,明景恒下意识又要喊从前的称呼,想到小妹不喜欢,忙又改口“嬿嬿!” 他嘴里喊着,也跟着进去了。 屋中春雨和华岁也没再学习,她们刚才透过窗子也看到了外面的情形,此时两个人正犹疑又震惊地站在一旁,一副想说话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样子。 明锦没有搭理她们。 跟着进来的明景恒也没把注意力放在别人的身上。 他看着明艳的少女坐在椅子上喝茶,侧对他的面容依然冷艳。 到这一刻,明景恒还在天真地以为,他的小妹只是在跟他生气、跟他闹别扭。 他根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此刻在他身边的少女,根本不是那个日日夜夜想着他们、盼着跟他们见面的明瑶。 在他们选择明瑶,而放弃她的时候,在她一次次被他们伤害责怪的时候,她的心中就再也没有、也不可能再有他们的位置了。 “嬿嬿,我知道你是在生我的气。”明景恒站在一边跟明锦道着歉。 “霜花山楂的事,是哥哥没做好。” “哥哥明日再给你去买,好不好?” “或是你想要别的,哥哥都给你买,你别生哥哥的气了,好不好?” 这但凡换做别的女子,恐怕都见不得明景恒这样低声下气地道歉。 他是京师贵女们的梦中情郎。 谁舍得看他这样? 恐怕只要明景恒稍微低声一点,她们就是再大的气也都得消了。 可明锦不是她们。 任明景恒再温柔小意,她也还是那副面孔。 她只是有些烦。 烦明景恒的不知所谓,烦他的自以为是。 “你是不是误会了?”明锦放下手中的茶盏,转过头看着明景恒。 在明景恒困惑的注视下,明锦看着他说“我并没有生你的气。” “我也已经不喜欢吃那个什么山楂了。” 明景恒不解“那你……” “那我为什么这样对你?”明锦接过明景恒的话。 “我这样对你有什么奇怪的吗?”明锦笑着问道。 只是她的笑意却未曾抵达眼底。 她近乎冰冷,甚至讥嘲地看着明景恒,然后在他迷茫的注视下,一点点补完后面的话“还是你觉得,我就一定要恭恭敬敬、温温柔柔的对你?只有那样,我才是你的妹妹,是吗?” 明景恒听着明锦的话,越听,他就越惊心,脸色也变得越来越苍白。 直到听到后半句,他忽然反应很大的跟明锦说道“不、不是!” 他少有这样迫切的时候。 此时却完全顾不上别的,生怕小妹误会,他张口便立刻反驳道。 “我没有这样想,我……” 他看着明锦张口还想解释一些什么,却一个字都解释不出。 他目光呆滞地呆站着。 哪里还有之前那副笑容满面的模样? 看着身边明明熟悉,却又变得陌生起来的小妹,明景恒那一肚子的话,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最后还是听着胆战心惊的春雨送来热茶,打断了此刻这个僵硬的气氛。 “世、世子,喝茶,先喝茶。” 她的手都在颤抖了,握着茶盏,桄榔桄榔,茶盖碰撞着茶壁。 心里期盼着姑娘千万别再说了。 明锦倒是也没说不让明景恒喝茶。 她就是厌烦透了明景恒那副模样。 前世她就是因为明景恒的温柔,才会一次次被伤得那么厉害。 比起明元渡、周昭如,明景恒更让她难以忍受。 她能跟明元渡和周昭如虚与委蛇,却没办法拿一副好脸色去面对明景恒。 什么兄妹情深,她不稀罕。 被春雨这么一打断,明景恒的情绪稍稍好了一些,他跟春雨轻轻道了声谢,声音已经哑了。 他继续看着身边的小妹。 几次张口想说话,但看着小妹那张冷艳的脸,他又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坐到了明锦的对面。 手里握着那盏茶,明景恒喝了一口,待略微压下了一点那紊乱的心,明景恒才像是重新鼓起勇气看向明锦。 “嬿嬿,你在怪我们。” 明锦无言。 明景恒这会倒是也无需她说话,看着她脖子上那道疤痕,他的目光又像是被刺痛了一般,沙哑着嗓子,自顾自接了话继续说道“……你的确该怪我们。” “我……” 他试图,还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一个字。 可他实在生得一副好面孔,这样低头垂眸的颓废模样,不仅没让他折损一点容颜,反而更加让人觉得他可怜了。 明锦却看得更加想冷笑了。 永远都是这样。 明明她才是受伤的那一个,但每次只要明景恒或是明瑶露出这副模样,就好像她才是做错的那一个。 然后所有人都开始觉得她自私小气,觉得她斤斤计较。 觉得她没有一点同理心和同情心。 所以只要示弱,只要露出一副可怜模样,就可以赢得所有人的关怀? 而故作坚强的人就活该被人唾骂、被人抛弃吗? 真是可笑的道理。 第54章 不愿 “嬿嬿……” 他的眼睛已经全部红了。 他沙哑着嗓音,看着明锦,想说话。 可他颤抖着嘴唇,却依旧一个字都说不出。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绞动着,抽疼得,令他竟有些呼吸不过来,他忽然捂住心口,那双殷红的眼睛却始终一眨不眨地看着明锦。 最后明景恒忽然看着明锦落下眼泪。 “对不起,对不起……” 他跟明锦不住道着歉,眼眶通红,声音嘶哑“是哥哥对不起你……” 他伸手,试图想去握着明锦的手,就像小时候每一次牵住她的手一样。 可他的手才伸过去。 那只原本放在桌子上的手,却毫不犹豫地抽离了。 看着这一副情形,明景恒目光震动,瞳孔也猛地紧缩了一下。 “嬿嬿……” 他泪眼婆娑看着明锦。 明锦看着他,神情冰冷“你走吧,我要歇息了。” “我不期盼你们的爱,也请你不要一次次打着对我好的旗号过来,做出这副好哥哥的模样。” 明锦看着明景恒,完全不顾这番话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痛击。 她看着明景恒,神情淡漠,说出来的话却像冰冷锋利的刀子一样“你这样,说真的,让我觉得挺恶心的。” 明锦说完。 看着脸色变得灰白的明景恒,未加理会,先行起身。 “送客。” 她说完便自顾自往里屋走去。 明景恒看着她的衣袂在他身前离开,他变了脸色,着急伸手,试图想去抓住明锦的衣袖。 却又在想到她之前那副冰冷面孔的时候,停于半空,不敢伸手。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明锦从他的视野中离开。 明锦进了里屋。 留下两个婢女和明景怀。 华岁一言不发,心里还有对明景恒和明家人的责怪。 春雨犹豫再三,还是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跟明景恒说道“世子,您……” 她实在说不出赶人的话。 倒是明景恒看着那面静止的布帘,垂下眼帘,沉默片刻,忽然说“照顾好嬿嬿。” 他说完便站起身。 可不知道是不是经受的打击太大,明景恒这一起来,又差点跌坐回去,好歹伸手撑住了桌子,这才好些。 他趔趄着步子往外走。 春雨在他身后,一脸不放心的嘱咐他小心些。 想找人送他回去,被明景恒哑声拒绝了。 只能目送明景恒离开。 看着明景恒离开,她又压着嗓音叮嘱了院子里的奴仆一声,让她们守好嘴巴,别往外说些有的没的的话。 那些奴仆也都心惊害怕不已。 但也知道分寸,现在她们是明月苑的人,这事要真传出去,她们也会跟着吃不了兜着走,自然不敢往外胡乱说道什么。 然后春雨就急急忙忙往里屋走了。 华岁早已经进去了。 她跟春雨不一样,在这个明家,她唯一认识的明家人就是明锦。 明锦是她的主子,也是她的救命恩人。 比起春雨的纠结踌躇,她就真的是一心一意全想着明锦了。 虽然已经从姑娘的口中,听过她的处境了,但刚才明锦的那番话还是让她很难受。 她以前觉得爹娘那么对她,不过是因为家里没钱。 可她没想到原来这样的富贵人家,也能让人受这么多苦、这么多委屈。 此刻她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蹲在明锦的身边,无声陪着她。 春雨进去之后,看着又躺在屋内躺椅上的姑娘,又见她一副悠闲淡然的模样。 她直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刚才那个言辞激烈,指责世子的竟然会是眼前的少女。 明明昨日面对夫人和侯爷,姑娘都没有如此。 她有些惊心咋舌,也有些茫然无措。 但那些劝阻告诫的话,春雨却也说不出。 刚才姑娘的话还仿佛在耳边响着,她哪里有这个脸说?将心比心,春雨觉得自己要是是姑娘,她也不可能不怨、不委屈。 她只是没想到姑娘会把这一份委屈和怨怼,毫不顾忌地说出来。 她放下帘子,走进去,最后她也只能重新捧了一碗水过去,然后看着明锦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就怕夫人和侯爷知道,跟您生气。” 明锦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她倒是笑道“不会的。” 明景恒不是这种爱告状的人。 对他这一份信任,明锦还是有的。 不仅不会,恐怕明景恒还会想方设法替她隐瞒,生怕周昭如和明元渡知道呢。 毕竟最怕这个家散了,可就是她这位好哥哥呢。 她讥嘲的目光,在扫见身边两个人的时候,倒是又重新变得温和了起来。 “东西都学完了?还不去学?”她笑着跟两人说话。 春雨和华岁知道她不想多提,也没敢多提这事,跟明锦行了一礼,就一步三回头地先离开了这边,继续去外面学习去了。 明锦则依旧晃着手中的团扇,和着另一只打着拍子的手,闭上眼睛,慢慢在躺椅上轻轻晃着。 夏日徐风。 烛火的耀眼,遮盖住了外面的星辉。 她没有注意到窗外有人又一次悄悄离开了她这边,离开了侯府。 没有人注意到。 第55章 心病 明景恒也没注意到。 他从明月苑一路失魂落魄的出去,面上再不复平日的温润,从前那双明亮的眼睛也仿佛跟着消失了。 暗沉沉的,连一点光都寻不见了。 也亏得这会这条路上没什么人,要不然明景恒这副模样肯定是会被人察觉,再告到周昭如那边去的。 但也不是真的一个人都没有。 在明景恒快走到自己屋子的时候,明瑶也从明景让那边出来了。 兄弟俩的屋子离得不算远,几步的距离。 明瑶刚走出院子就碰见他了。 “哥哥!” 明瑶看到明景恒,脸上就不自觉拾起灿烂的笑容,她跟从前一样,笑着喊明景恒。 但明景恒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 他依旧垂着眼帘,垂着脑袋,往前走着。 明瑶觉得奇怪。 她还是第一次见哥哥这副模样。 那一具往昔时候永远高大挺拔的身影,此刻都变得佝偻了不少,像是受了什么重大的打击。 “哥哥?” 明瑶蹙眉,担心明景恒出事,她连忙往明景恒那边匆匆走了几步。 明景恒低着头,明瑶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他明显的不对还是让明瑶立刻感觉出来了。 “哥哥?你怎么了?”她的手放在了明景恒的胳膊上,面露关切问道。 明景恒这下才算是回过神。 他停下步子,侧头看过去,瞧见明瑶熟悉的那张脸,他习惯性地想扬起一个温和的笑容,下意识就要喊人,但那一声熟悉的称呼,却在要脱口而出的时候霎时止住了。 “在听到我把名字和身份给明瑶的时候,你是替我难过不平,还是松了口气?” 清冷的女声再一次在耳边响起。 明景恒的脸色忽然又跟着变了,才扬起的那点虚弱笑容再一次僵住在脸上。 在看到明瑶这张熟悉面容的时候,明景恒甚至不自觉苍白着面容,往后倒退了一步。 明瑶的手就这样悬于半空之中。 她被明景恒的这一番变化弄得愣住了。 “哥哥?” 明瑶的目光也开始变得迷茫起来。 明景恒看着她面上的无措和不安,顿时头痛欲裂,一边是小妹,一边是瑶瑶,都是他疼爱的妹妹,苛待谁,他都觉得难过。 但小妹刚才的那番话,也的确让他这会,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瑶瑶了。 对瑶瑶好一点,他就忍不住想起小妹脖子上的伤疤,想到小妹这些年受的苦。 ……还有她的埋怨和指责。 心脏像是还被无形的大手紧攥着,明景恒也一派茫茫然、空落落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后他也只能看着明瑶,哑着嗓子和她说道“瑶瑶,哥哥今天有些累了,你先回去歇息吧。” 说完。 他甚至不等明瑶回答,就径直转过身,回了自己的院子,连明景让那边也没去探望。 明瑶目睹他离去的身影。 她不由自主地追了两步,嘴里也喃喃跟着喊着“哥哥……” 但从前每次看到她,都会笑着摸她头,会贴心地把她送回房间,细心嘱咐她好好歇息的男人,今日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明瑶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半个时辰之前,哥哥还不是这样的,那会他还语气如常笑着和她说话。 为什么…… 想到哥哥刚才去了哪里,明瑶的脸色霎时就跟着变了。 “明锦……”她喑哑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响起。 看着哥哥走进屋子,明瑶死死攥紧拳头,脸上的神情也开始变得痛恨起来。 她再一次深恶地痛恨起明锦的回来。 如果不是因为她,这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 …… 青信急匆匆赶到王府。 京城这边送信鸽麻烦,毕竟巡逻的人多,而且主子刚回来,不知道多少人盯着王府这边呢。 这要是被其他人知道王爷私下都在做什么,难免要惹处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而且王爷也不想姑娘知道这些事。 左右王府和安远侯府也没差几条巷子,青信都不用骑马,一路轻功就回到了王府。 他刚从屋檐上跳下,就跟迎面走来的卓前和吴济碰上了。 兄弟俩刚喝完酒。 喝酒的时候,两人还在聊起他,觉得少了他有些无趣,还想着什么时候和青信说一下,三个人再一起喝一次。 以前他们兄弟三人各有事忙、不常碰面,也有好长时间没一起喝过酒了。 没想到迎面就看到人回来了。 “你怎么这个点回来了?” 吴济面露惊讶,想到什么又立刻变了脸,连搭在卓前肩膀上的胳膊都收回来了。 他语气紧张地上前问道“姑娘那边又出事了?” 卓前虽然没说话,但一双眼睛也直盯着青信看着,眼中的关切不言而喻。 “没出事,就是……”青信一时面露为难,不知道这事该怎么说比较好。 “王爷呢?” 思来想去,青信还是决定直接把这事告诉王爷去。 “在常思厅跟陆院判吃饭。”吴济说了一句。 见青信点了点头,便急匆匆往常思厅走去。 吴济和卓前互相对视一眼,想了想,也没犹豫,直接跟着青信的步子过去了。 安公公和他的干孙子安从就守在常思厅外。 冷不丁瞧见兄弟三人大步走来,安公公还以为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再一看,还真是。 “你们这是……” 他的声音在看到青信的时候停住。 他如今也已经知道青信之前去了何处,见他这会紧绷着脸,便也变了脸。 原本要阻拦的话没再说。 他转头先给屋子里的人报信去了“王爷,青信回来了。” 顾明珩原本正在跟陆抒阑喝酒,听到这话,便又皱了眉。 其实这一顿酒。 他从开始,眉头就一直紧锁着,未曾松开。 他已经从陆抒阑的口中,知道今日安远侯府都发生了什么事,也知道明景恒的做法了。 原本心情就不好。 再一听到青信来了,还以为安远侯府又怎么苛待明锦了,顾明珩立刻变了脸。 不等青信进来,也顾不上先跟陆抒阑说一句,他就急匆匆放下酒盅,站起身往外走去。 “怎么回事?” 看到外面站着的兄弟三人。 顾明珩的视线落于青信的身上,他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此刻难看得很。 “那些人又怎么对她了?”他沉着嗓子发问。 其中威严气势,竟与身处战场之时一样,十分骇人,大有一种青信敢说什么,他就要领着人直接去安远侯府替明锦坐镇一样。 “不、不是。” 青信答“这次不是安远侯府对姑娘做了什么,是……” 青信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倒是把身边人看得着急万分,安公公不似他们几个练武的人沉稳,生怕那位出事,倒要惹得他们王爷也跟着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忙冲着青信急吼吼道“你这小憨子,吞吞吐吐做什么呢,倒是快说啊!” 顾明珩虽然没有发言,但一双眼睛也直盯着青信。 青信思来想去,终是不敢隐瞒一点,便把夜里明锦跟明景恒说的那番话,全数与顾明珩说了。 他说完之后,以安公公为首的一伙人都傻眼了。 顾明珩也明显有些怔神。 “只有这个?” 过了一会,他才回过神,问青信。 青信在顾明珩的注视之下,点了点头。 顾明珩松了口气,他原本还以为是那丫头又被人欺负了,还好,她没事…… 青信低着头说“属下就是怕那位安远侯世子,会因此对姑娘不喜,要是让明家人知道姑娘的想法,恐怕……” “这点倒是可以放心。”说话的是陆抒阑。 他还坐在里面,手里握着一盅酒,声音从里面传来。 见顾明珩等人看过来,他才徐徐放下手中的酒盅看着他们说道“以我对这位安远侯世子的了解,他不会做这种事。” 顾明珩这些年与明景恒不算熟悉。 虽然听说过他一些事,但毕竟不是真的了解,也不清楚这位安远侯世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听陆抒阑这样说,顾明珩也就放了心。 陆抒阑有识人之能,又常年在京师,既然他说可以放心,那就不必担心。 他没再说什么,只跟青信嘱咐“继续去守着”,便往回走了。 青信等人也先行离开了。 顾明珩才坐下,就看到对面陆抒阑望过来的眼神。 “我刚才还在想青信去了哪里。”陆抒阑看着他说。 顾明珩没接这个话,只给自己和陆抒阑重新续满了酒“她的身体就拜托您了。” 陆抒阑对此不置可否。 酒满即停,他的话也点到为止“身体,我可以治,但心,我治不了。” 顾明珩握着酒壶的手一顿,他知道陆抒阑是在说他的心病。 顾明珩其实并不觉得自己有病。 他每日该吃吃该喝喝,早些年虽然有些睡不好,但如今这个毛病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所谓的心病,其实更多的是一种遗憾一种执念。 他总是会梦到十六岁那年,梦到自己在马车前,与那个蓬头垢发、泪眼婆娑的小女孩两两相望。 他总后悔自己那日没能看得再仔细一些,没能救下她。 如果那日他能认出她,那么她也就不会吃这么多年的苦,不会在外面流落十年,不会如今明明已经回了家里,却连一个可亲可近的家人都没有。 明家人可恨。 难道他就不可恨吗? 顾明珩心头生痛、喉咙发苦,他什么都没说,什么也说不出。 他只是仰头又给自己灌了口酒。 过了一会,他才看着陆抒阑笑着说道“我没事。” 陆抒阑看他这样,一双浓眉却锁得更加厉害了。 他忍不住放下酒盅,看着他说道“你私下为她做了这么多事,还把青信派过去保护她,可你有没有想过直接去找她?” “或许那丫头根本不记得那件事,又或许根本不在意呢?又或许她早就放下了呢?我看那丫头也不是记仇之人。”陆抒阑劝着顾明珩。 如果在今日青信来之前,顾明珩或许还有这个念头。 可如今,他却是断不敢再有了。 是的。 他害怕了。 在战场上无所不能的长安王,却害怕见一个女子,这事若传出去,只怕这天下无一人敢相信。 可顾明珩的确畏惧见她,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他这一生不愧天地,无愧亲朋好友。 唯独愧她一个人。 别人都说这事跟他没关系,可顾明珩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一关。 他没说话,只是一个人坐着喝闷酒。 陆抒阑看他这样就气不打一处来,但这么多年,该骂该说该劝的,他都做了。 此刻看他这副模样,陆抒阑张了张口,最后也只是冷着脸吐出一句“你就把自己困在过去吧!” 说完,他就沉着脸站起身,往外走去。 顾明珩看他这样,轻叹了口气,他跟着放下酒盅,几个大步追上陆抒阑,站在他身边跟他说道“我知道您是为我好,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你有屁个数!” 在外一本正经一脸严肃的陆院判,此刻气得直接骂了脏话。 他看着顾明珩吹胡子瞪眼睛。 顾明珩任他骂着看着,最后见他急促的呼吸稍稍平稳了一些,脸色也没那么难看了。 他从安从的手里接过早就为他准备好的美酒,递给陆抒阑,温声与他说道“怕外面人多眼杂,我就不送您了,您交待的,我记下了,她的事,也拜托给您了。” 陆抒阑伸手接过,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懒得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狠狠瞪了顾明珩一眼,就先离开了。 第56章 想太多 顾明珩目送陆抒阑离开,直到看不到了,这才收回视线。 他重新回屋。 安公公也连忙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顾明珩没再回原本的位置,而是坐到了窗边,他伸手按着头,闭着眼睛,开始醒神。 太久没喝酒。 今日也不过喝了一盅不到,竟有些头疼了。 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明明以前他千杯不醉,顾明珩有些自嘲地想着。 “头又疼了?” 安公公看他按着太阳穴,便一脸心疼地走过去,接替了他手里的活。 顾明珩任他按着。 安公公的活,显然是要比他好的。 比起他那轻重不管的力道,一味地用力,反倒让头越来越疼,安公公按得轻重得当。 没几下,顾明珩便逐渐舒展了身体。 他原本紧绷着坐在椅子上,此刻倒是渐渐放开了身体,修长的双手和双腿随意放着。 他闭着眼睛,微微往身后倾靠,慢慢感受着窗外的晚风,心情和身体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放松。 只是顾明珩难得有些诧异。 他还以为安公公会跟陆抒阑一样,又要说他,没想到今夜竟是一言不发。 所以说人是真的犯贱。 别人说了,你不想听。可别人要是不说,你又抓心挠肺,觉得不对劲了。 顾明珩不由出声问道“您今夜不劝我了?” “劝您有用吗?” 安公公的力道还是那样,语气却有些重,像是透着股子无奈的撒气。 但顾明珩一听这熟悉的语调,倒是又没忍住笑了起来。 还是跟以前一样,没变。 “老奴是想劝您,但您打小就是老奴看着长大的,您的性格,老奴能不知?” 安公公说着轻叹了口气。 “老奴知道,只消那明姑娘一天没把这日子过好,您这啊,就一天都稳定不下来。” “与其费那口舌劝您,倒是还不如多费些功夫祈祷明姑娘好好的,顺顺遂遂、高高兴兴的。” “她好了,您啊也就好了。” 顾明珩听得没忍住笑出声,他睁开眼,回过头,看了身后的安公公一眼。 他此时的眉眼也是柔和的。 倒是安慰起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这些年,辛苦您了。” 安公公一听这话,却忽然红了眼圈。 他忍着没掉眼泪,继续认认真真干着手里的活“老奴不辛苦,只要您好好的,老奴就高兴了。” “不过刚才陆院判那番话也没说错,您要不要和明姑娘见一面?见一面,好好聊下,也许明姑娘真的不怨您呢。” 顾明珩脸上的笑意在这番话之后,微微收敛。 他重新回过头,微垂着眼帘,低声与他说道“您该知道,我过不去的,其实一直都是我心里的那一关。” 安公公听到这不免又叹了口气。 顾明珩倒是又笑了起来“不管怎么样,她现在人已经回来了,这就是一个好的开端。” “至于见面——” 顾明珩沉默,又沉吟“以后再说吧。” 他现在是没这个勇气去跟她见面的,也不合适。 安公公知道他心里有数,也就没再劝。 倒是顾明珩想起一事,询问起他“您觉得长玄如何?” “四皇子?” 安公公微怔“好端端的,您怎么突然提起他了?” 虽然嘴上这样说着,但安公公还是细心回道“万岁爷这么多皇子里面,太子性子这些年越来越急躁,三皇子的心思又太多,五皇子倒是个不错的,只可惜玩心太大又没定性,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这位四皇子无论是品性为人,还是做事方面,倒是都不错。” 他这把年纪,见过的事和人多了,倒是很少这样去夸赞一个人。 至少顾明珩以前很少听到这样的话。 他略作沉吟之后,低声问道“您对他的评价很高,那您觉得他适合当一个好夫君吗?” “夫君?” 安公公更懵了,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王爷这番话是因为什么了。 这位四皇子当年便是明姑娘的未婚夫。 既然事关那位明姑娘,安公公便不得不小心对待了,他更加小心的回想,然后说道“据老奴所知,当年安远侯府在姑娘走丢的时候,曾经向宫里提出过退婚,但四皇子和娴妃没同意,他们一直认为姑娘能回来。” “后来那位取代了姑娘的身份,又怕安远侯夫人犯病,四皇子便主动与那位相处,安远侯府也就默认那位取代姑娘接替这桩亲事了。” “这些年,四皇子的后院和身边都很干净。” “他不是喜欢拈花惹草的性子,无论是对待那位还是安远侯府,都尽着该尽的责任,外头对她的评价也很高。” “但您要说适不适合当夫君,老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一来,老奴也不清楚四皇子对那位究竟是个什么感情,如今安远侯府又是什么安排。二来,男女婚嫁,大部分人看得都是门当户对,只要两家过的去,彼此又对上眼,那就够了。” “但您——” 安公公看了顾明珩一眼“您肯定不希望姑娘嫁人只是过得去。” 顾明珩自然不希望。 他要她日后所嫁之人,对她一心一意、毫无保留,要她日后再不会受一点苦、一点委屈。 但顾明珩也知道这事不简单,人心最是难测,谁又能保证会一成不变呢? 顾明珩又皱起了眉。 他自己能接受改变,也能接受不公,却不愿她承担一点。 不过没事。 事情再难,也总归有解决的法子。 不过是多花些时间和精力,而他最不怕的就是这个。 “先等长玄回来看看吧,也得看看她是怎么想的。”顾明珩说,“她若是不喜欢,这事也就作罢,不必再考虑了。” 安公公忍不住问“那姑娘要是喜欢呢?” 顾明珩目视前方漆黑的夜,沉吟道“她若是喜欢,我自然会尽一切所能满足她。” 他毫不犹豫“只要她喜欢。” …… 翌日清晨。 明锦醒来。 她一夜无梦好眠,醒来时,脸上都挂着清浅的笑。 只不过醒来之际,就听说周昭如那边来了话,让她过去吃饭。 春雨说到这个的时候,心里还有些害怕,怕她又跟昨儿晚上似的,忽然发作一通。 但明锦并没有发作。 反而神色自若地让春雨伺候她洗漱。 未看见华岁,倒是多问了一句“华岁呢?” 春雨一面伺候她穿衣,一面回道“一早就去陈妈妈那边学规矩了。” 怕明锦担心,春雨忙又补充了一句“您放心,奴婢一早陪着华岁过去的,也跟陈妈妈交待过了,陈妈妈不会对华岁如何的。” 明锦其实不担心。 上辈子那样的情况下,华岁都能安然无恙。 她一直都很聪明。 “辛苦你了。”明锦跟春雨说了一句。 春雨自是连忙摇头,回道“这都是奴婢应该做的。” 她说完又服侍明锦洗漱。 洗漱穿扮过后,明锦便带着春雨去了周昭如那边。 她起初并不想带春雨。 不过就是去吃个饭,何况这路她也熟悉。 但春雨不放心。 她昨夜一晚上没睡好,跟华岁两个人辗转反侧,就是怕世子说什么,惹得夫人和侯爷动怒。 华岁和姑娘不知道。 但她在府里这么多年,岂会不知道世子在家中的地位? 就算夫人和侯爷再疼爱姑娘。 姑娘在这个府中的地位,也不可能越过世子去。 她是真的担心。 生怕姑娘是去挨罚的,说什么,她都要跟着。 明锦知道她在想什么,有些无奈,心里却也有些暖,倒也随着她去了。 春雨就这样一路战战兢兢、忐忑不安地跟着明锦去了,她表面上强撑着没事,骨子里却是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把她吓得不行。 直到到了周昭如那边。 见夫人一切如常,招呼着姑娘过去吃饭,春雨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她留在外面,跟千霜一起。 她跟千霜以前也一起共过事,刚进府里的时候,那会两人的关系还算不错。 之后千霜水涨船高,当了明瑶的大丫鬟,她还在老地方,两人也就渐行渐远了。 但从前偶尔瞧见,她们倒也能说几句玩笑话。 可如今两人各为其主,倒是自发地都没再来往过,就连站在一处也隔着段距离。 “还在想你什么时候过来。” 周昭如看到明锦就亲昵地不行,明锦还没过来呢,她就先笑着朝明锦伸出手。 明锦看了一眼,又扫了一眼屋子。 今日明笙和明景恒都不在,只有明瑶一个人。 许是因为昨日的事,还有那一顿威胁,明瑶今天看到她,脸上的神情有些僵硬,也有些别扭。 跟她打了个招呼,便安分地坐在一边,没多话了。 明锦乐得如此,看她安分,也没搭理,自顾自坐在了周昭如的身边。 崔妈妈领着人过来上菜。 今日早膳格外丰富,明锦看到有一份荷叶鸡饭,这会还冒着香气。 她兀自不动声色地挑了下眉。 余光一瞥身旁,见明瑶也看着那道荷叶鸡饭,脸色却有些苍白。 “你哥哥一大早就出去了,骑了几里地,就是为了去天香楼给你买这道荷叶鸡饭。” “你快尝尝,还是不是以前的味道?”周昭如说着,让崔妈妈先给明锦盛了一份。 明锦闻着那浓郁的香味,自然也不会傻得拒绝。 跟谁过不去,都别跟美食过不去。 她笑盈盈和崔妈妈道了声谢。 然后便在周昭如的注视下,心安理得地先用起了荷叶鸡饭。 不愧是天香楼的招牌菜,只是闻着,就觉得很香了,一口入喉,只觉得味蕾都被满足地在跳动。 她半眯着眼睛,吃得十分愉快。 周昭如看她吃得高兴,在旁边问“怎么样?” 明锦笑盈盈回道“很好吃。”倒是也没说是不是和小时候一样。 周昭如显然也不会在乎这些细节。 她甚至没有主动提起昨天的事,对她而言,嬿嬿今天过来了,又吃了恒儿送来的东西,那就是没事了。 何必再提昨天的事,再横生枝节呢? 何况瑶瑶还在这边呢。 周昭如可不想因为这个事,让她们彼此闹得不开心。 “吃饭吃饭。”她笑着招呼两人,倒是也没忘记让净月也给明瑶盛一份。 明瑶笑着道谢。 但看着碗里热乎乎香喷喷的荷叶鸡饭,她却有些食不下咽。 只要想到这是哥哥一早出去给明锦买的…… 她就吃不下。 她心里不无怨毒地嫉恨着明锦,甚至用最大的恶意诅咒着她。 却又为哥哥感到难过。 他辛辛苦苦替人去买东西,只是为了让她吃得高兴,这个女人倒好,连一句哥哥的去向都不知道问一下。 她有良心吗? 她至今还是不知道昨日哥哥到底经历了什么,明锦又究竟跟他说了什么,才会让哥哥变成那副样子。 她也知道自己这会应该闭嘴。 但看着对面明锦吃得那么快活,她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她倒是要看看这个女人的心究竟有多冷! “娘,哥哥今日不是休沐吗?怎么出去了?”明瑶闲话家常。 话音刚落,就见对面的明锦往她这边看了一眼。 这没有情绪的一眼,又让明瑶有些畏惧了,开始后悔自己不该开这个口。 她瑟缩着脖子又低下了头。 明锦瞥她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周昭如倒是没有发觉她们之间的眼神官司,听到这话,反而笑着说道“说是今日覃指挥使请了长安王去指导他们。” 要是换做别人,周昭如肯定也不高兴。 儿子好不容易歇息一天。 但那可是长安王啊! 要是能得他赏识,恒儿以后的官路那就彻底亨通了。 丈夫马上能进内阁,儿子又马上要被长安王指导,周昭如只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没这么顺利过,她高兴地喜上眉梢,一点都没掩饰。 恨不得宴请个三天三夜,让所有人都来恭贺她才好。 第57章 不满 “真的?” 听周昭如这么说,明瑶先展露出高兴的神情。 她说着还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一脸激动地看着周昭如,明瑶平日擅长伪装,即便是不高兴的事,她也能表现出三分喜欢,但此时她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一点伪装。 和周昭如一样。 她那点高兴和兴奋,丝毫未曾掩饰,完完全全的表现了出来。 她眉眼含笑,完全不吝啬地夸赞道“哥哥好厉害!” 周昭如到底要年长一些,不好这般外放自己的情绪,掩饰般笑着嗔道“什么厉害不厉害的,长安王那是去指教整个羽林卫,又不单单只是你哥哥一个人。” 虽然这样说。 但她眉眼之间的张扬却是怎么都掩饰不住。 谁不知道她家恒哥儿是这一届羽林卫的新秀?别说那个覃飞了,就连圣上对恒儿,那也是金口玉言,夸赞过的。 长安王只要去了那边,就知道谁是那出挑的一个。 明瑶显然也是这样想的。 她仍笑道“哥哥这么厉害,肯定会得长安王的青睐!” 她虽然有些害怕长安王。 但要是哥哥真的能得长安王的青睐,能扶持哥哥一路青云直上,那她日后去庙里的时候,肯定会好好向上苍祈福保佑他平平安安的。 明瑶满怀高兴的想着,甚至已经和周昭如做起了这个美梦。 这对没有血缘的母女俩,畅想着美好的未来,倒把明锦这个亲生女儿,衬得跟个外人似的。 不过明锦虽然没说话,脑中却也在想着事,只不过这事跟明景恒跟明家无关罢了。 她在想顾明珩。 直到耳边传来周昭如的声音“嬿嬿,你在想什么?” 明锦抬头。 便瞧见周昭如和明瑶都在看她。 明锦哦了一声,笑笑说“我在想长安王这么有眼光,肯定会相中大哥扶持大哥青云直上的。” 别说周昭如没想到,就连明瑶也没想到,这一番话竟然会是明锦说出来的。 她总觉得这个女人不怀好意。 此刻见她笑盈盈说着关于哥哥的这些好话,总觉得她不是真心,或者别有所图。 周昭如却没想这么多。 听到自己的亲生女儿也这样说,她脸上的那点笑是再也藏不住了。 “你这丫头——” 她嗔笑般看着明锦说了一句,望向明锦的目光都比先前柔和了不少。 她昨日听丈夫说,嬿嬿是个小福星。 这会听嬿嬿这样说,她更是觉得她这话能金口玉言,恒儿一定能被长安王待见,日后高升。 明锦笑笑。 没接周昭如这个茬,自顾自继续吃早饭。 她这番话倒也不是无故放失,前世顾明珩最开始的确相中过明景恒。 她还记得那日明景恒一脸兴奋地跑到她那边,激动地跟她说“小妹,你知道吗?王爷今日不仅指导了我的武功,还夸我了!” 那时她跟明景恒十分要好。 看到兄长这么高兴,她自然也跟着高兴,还夸了顾明珩有眼光。 后来明景恒也的确因此青云直上了一阵子,只是后来不知道怎么了,顾明珩忽然又不待见明景恒了。 只不过那会明景恒也已经高升,顾明珩那一份待见不待见,倒也没那么重要了。 对于明景恒会高升与否,或是会不是受那长安王的待见,明锦不在意,也懒得理会。 她也只不过开了个小差,便又继续享用起她的早餐了。 倒是周昭如和明瑶母女还在说话。 周昭如盼着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可以高升,自然想好好热闹一番,何况自己的亲生女儿也回来了。 要是个不成器的,也就算了。 但她的嬿嬿这么优秀,容貌和规矩都无从挑剔,周昭如自然有心想同外人炫耀一番。 “对了,嬿嬿,等过阵子你祖母到家了,娘想给你办个见面宴,也好让大家认识认识你。” 周昭如说这番话的时候,明锦还在低垂着眉眼吃一个灌汤包。 听到这话。 她微垂的烟眉,不动声色地轻轻向上挑了一下。 前世周昭如也为她举办过宴会。 但那是一拖再拖,等祖母开口之后,周昭如没法子,这才替她举办了一次宴会。 不过以她那时的性格,难免要出糗。 那些人就跟看猩猩似的看着她,嘴上说着交好的话,看向她的目光却都带着好奇。 又有明瑶,和她那帮子朋友在一旁坐镇。 她别说交到什么朋友了,不被人耻笑就已经很是不易了。 后来因为闹了点小事,惹出来一点麻烦。 虽然无伤大雅,但周昭如却觉得丢脸,也因此更加不待见她了,之后有什么宴会,除非是祖母开口,或是真的没办法…… 其余时候,她便再未带她出门过。 旁人眼看如此,自然知晓她这个亲生女儿不受待见,平时对她也就越发轻慢了。 下人如此。 外人也如此。 纵使有祖母护着她,当时明锦私下里吃了不少暗亏。 没想到这辈子周昭如会主动开这个口。 她觉得好笑。 人还真是奇怪。 有些东西你拼命想要、想拿、想紧紧握在手上的时候,可他们就是不给你,还觉得你贪心,要你守本分。 如今她没那么想要了,倒是一个个都往她手中塞了,又是令牌又是荷叶鸡饭又是开宴会的…… 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但明锦从来不怕事。 即便来的是山雨,她也毫无畏惧,何况是这些事。 “好啊。” 她笑着应道。 周昭如见她答应,自然更生欢喜。 她跟明锦商量道“我跟你爹商议过了,八月二十三就是你的生辰日,倒也不用找别的由头了,到时候娘绝对给你办得风风光光。” “娘要把这十年欠你的,都给你补回来。”她笑着跟明锦承诺道。 明锦听到这个日子,倒是又挑了下眉。 她往对面看。 果然,明瑶又白了小脸。 脸上刚才的那点喜意,是一点都看不见了。 既然占据了她的身份这么久,明瑶这些年自然过得也是她的生日,周昭如偏偏挑在这一天,把她领给众人看,那些外头的人会如何想? 明锦猜也能猜到。 周昭如还真是变了。 都忘记考虑自己这个宝贝女儿的心情了。 明锦觉得好笑,也有些嗤嘲。 她没说什么,一副全由周昭如做主的样子。 女儿这么听话,周昭如自然高兴。 直到余光瞥见另一边的养女,周昭如忽然变了脸,心里暗叫一声不好。 之前只顾着想嬿嬿的事,倒是忘记瑶瑶了。 她心里总归还是有这个女儿的。 这会看她小脸微白,自然也握住她的手说道“放心,娘没忘记你,到时候你们姐妹俩一起过生日。” 不过嘴上虽然这样说着,安慰着身边这个养女,但周昭如余光却还是在往明锦那边看。 显然还是有些怕明锦生气的。 明锦看到了,倒是大方笑道“好啊,我不介意。” 周昭如一听这话,立刻松了口气。 她就知道嬿嬿是个懂事的! 不过这样一对比,周昭如看着自己亲生女儿明媚大方的笑脸,再一看身边养女苍白柔弱的小脸,心里难免有些不喜欢了。 像她们这样的高门大户,自然是喜欢姑娘家大大方方的,瑶瑶的规矩是好,人也听话懂事,但就是有些时候心思太多、计较太多……总归有些上不了台面。 她这样想着,心思也淡了,也没再多加安慰,收回手,开始吃饭。 明瑶见她态度的转变,脸色却变得更为苍白了。 她不敢说什么,但放在桌底下的手却用力攥了起来。 尤其是听到母亲跟那个女人讨论着要请谁,却完全没问过她的意思,明瑶的指甲盖都忍不住嵌进了皮肉里面。 皮肉生疼,她却不敢松开。 她怕松开,情绪就会蹦崩溃。 但周昭如和明锦此刻都没有注意她。 “就是孙家,我这一时倒是不知道该不该请。”周昭如忽然说道。 明锦原本一直听周昭如说着该请谁请谁,她也没意见,甚至懒得多嘴,都没过心,一切都由周昭如安排着。 直到听到这个孙家,她忽然停下了吃饭的动作。 “孙家?” 她开口,目光也落到了周昭如的身上。 周昭如只当她不知道,倒是笑着跟她解释了起来“就是出了个太子侧妃的孙家,他家当家的是右通政,以前还跟你爹做过一阵子的同僚呢。” 明锦听她这样说,便确定就是她知道的那个孙家了。 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只做出一副懵懂的样子,问周昭如“既然以前跟父亲做过同僚,那为何不请?是跟父亲有什么矛盾吗?” “那倒是没有,你爹进了兵部之后,和这位孙大人也不怎么来往了。” 周昭如解释自己为何不请的原因“是昨日孙家出事了。” 明锦心下一动,脸上的表情倒是没有一点变化,仍一脸懵懂的问道“出什么事了?” 第58章 亲事 周昭如见女儿这么好奇,只当她是小女儿心态,起了八卦之心。 她倒是笑得更加高兴了。 女儿和儿子的不同,就在于养儿子,那是要让他建功名、做成绩,不能让他知道太多家宅后院的那点事,免得一天到晚只知道那点鸡毛蒜皮、上不了台面的事,倒是把人都给养歪了、养废了。 就好比她娘家的那个侄子。 跟他娘似的,就只知道盯着别人家的一亩三分地,要说谁家有点什么事,就没有他不知道的。 说起八卦的时候,耳朵竖得比谁都高。 自己却是个文武双废,没一点出息,比她那废物哥哥还不如。 要不是她家祖上就有封荫,就她侄子那个废物样,以后能有什么出息? 周昭如时常担心,自己那个废物侄子接管清远伯府之后,能让清远伯府那本就没多少的地位,更加一落千丈。 因为这个缘故,周昭如这些年也不爱往娘家走动,实在是受不了那一家子的乌烟瘴气。 但女儿这边,倒是不用顾忌那么多了。 就像出去宴会,碰到陌生的人,最好的破冰法子就是一起说八卦。 这八卦一事,从古至今,就是最能拉拢人、让人亲近的法子之一。 就好像大家一起说过一桩八卦,那就是一个阵营里的人一样,关系都要比别人亲近不少。 何况这后院总归是女人的天下。 有时候,各家各户的那点秘密,还得多知道一些,这才好跟人来往的时候,不出什么差错呢。 以前周昭如和明瑶亲近,那其中自然也有这个原因,母女之间这种八卦说的多了,那感情能不好吗? 这几日,周昭如和自己的亲生女儿相处着,虽说嬿嬿乖巧懂事,但周昭如的心里总觉得隔了一层什么东西似的。 摸不到底。 此刻见嬿嬿主动询问起这个八卦,倒像是母女之间最后那一点冰也给破了。 她自然乐得和自己的女儿说这些事,也想让她多知道一些京城各家各户的事。 好方便她以后出去的时候,跟人往来时,心里也能有点数。 她跟明锦说道“昨儿个,孙家那个嫡子被京府衙门的人抓走了,说是他涉嫌拐卖、玷污强暴,手里还沾过命案,今日还有人去孙家那边搜查了,有好几个女子都被带走了。” 明瑶经过这一会功夫,情绪也收敛得差不多了,至少表面上是看不出来了。 听到这,她也参与了进来。 她皱着眉,一脸奇怪“京府衙门的人疯了吗?不知道孙家背后是谁?竟然敢上门抓人去。” 周昭如也说“这就是这件事的古怪之处。” “要说这满京师,谁不知道这孙家的孙侧妃是太子的心头肉,又给太子殿下生下一个儿子,就连宫里的圣上和皇后娘娘都对这位孙妃赞赏有加呢。” “何况这事也不是头一回了,以前也没见京府衙门做过什么。” 周昭如沉吟道“我估计是背后有人出手了。” 明锦没说话,心下却又是一动。 倒是明瑶一脸震惊地说道“可除了宫里那两位,谁越得过太子去啊?明摆着跟太子作对,难道是……” 她想说难道是其他几位皇子? 但这毕竟涉及到皇室秘辛,不是她们能随意攀谈的,明瑶便又立刻闭上了嘴巴。 周昭如则说“所以我这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边是太子,一边是不知道哪位神仙,请不请,都容易得罪人。 周昭如一脸忧愁。 余光瞥见身边女儿一脸沉吟,还以为她在想这事,虽然不抱希望,但周昭如还是问了一句“嬿嬿,你可有什么好法子?” 对面的明瑶也看了过来。 明锦事先并未想法子,她在想究竟是谁动的手,真是和太子作对的三皇子吗?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总觉得不像。 太子和三皇子不和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郑家现在自己的屁股都还没擦干净呢,三皇子这会出手,不怕太子继续报复吗? 还没等她想出个究竟。 耳边倒是先听到了周昭如的询问。 她也没多想,闻言也只是说了一句“反正这事还早,先看太子是什么态度吧。” “太子若是护着,那就请,若是没护,那就不请。” 这种事对于曾经当过几年四皇子妃的明锦而言,实在不是什么大事。 她以前遇到的事,比这麻烦多了。 但对于周昭如而言,却是意外之喜,这倒不是因为明锦真的说了什么好法子。 这法子,她之后也能想到。 但原本她还担心女儿不懂这些,以后和人来往时,难免要惹出笑话。 如今看,嬿嬿竟是个心里有慧根、有成算的。 这让周昭如如何不高兴、不欢喜?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从她肚子里托生出去的,就连想的都跟她一样。 周昭如很满意。 “你这法子好,那就再看看,看看太子那边是个什么安排,之后咱们再考虑这人是请还是不请。”她看着明锦一脸欣慰。 说完还亲自给明锦夹了一个灌汤包。 明锦笑纳了。 她心里继续想着这事的背后主谋会是谁,没有注意到周昭如此刻看向她的眼神中,除了欣赏之外还多了一层别的心思。 明瑶却看到了。 只不过这一时半会,她也还没看出个究竟,不知道这心思是因为什么。 不过很快,她就知道了。 吃完早膳,明锦便先行离开了,也没跟周昭如叙个旧说个体己话什么的。 崔妈妈也跟着她去了,说是要给她安排丫鬟。 现在明月苑的丫鬟还是少,作为侯府的嫡姑娘,排场自然不能只有这一点。 这也是周昭如特意交代的。 “净月,你先出去。”等明锦和崔妈妈离开之后,周昭如又跟自己的大丫鬟发了话。 净月应声出去。 很快屋中就只剩下明瑶和周昭如两个人了。 明瑶扶着周昭如去往东侧间的暖阁坐着,她以为母亲要跟她说什么体己话,但剥着石榴等了半晌,也没等到母亲的声音,倒是能感觉到母亲一直在看她。 时间一点点过去,明瑶这心里也跟打着鼓似的,越来越不安了。 她惯来会剥石榴,也会伺候周昭如。 怎么样把石榴剥得好,还不会掐出汁,她是最有数的。 但今天或许是心里的慌张,让她慌了神,明瑶一个不小心,圆润的指甲盖就掐进了那晶莹剔透的石榴肉中。 汁水一下子就溅出来了,有些还溅到了她的脸上。 “怎么回事?” 周昭如看见那汁水溅在明瑶的脸上,不由皱眉,她拿帕子去擦拭明瑶的脸。 明瑶忙说“没事,娘,我就是一时不小心。” 她还是平时那副柔软乖巧的样子,也是周昭如最喜欢的样子。 “好了,这种活不用你做,放着吧,待会净月会做的。”周昭如说着,亲自握着明瑶的手,一点点擦拭起来。 要换作平时,明瑶肯定早就粘过去,抱着周昭如的胳膊撒娇了。 如今她却有些不敢这么做。 任由母亲擦拭着她的手,她的心里却还在不住地打着鼓。 她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瑶瑶。” 耳边忽然传来母亲的声音。 明瑶这会心跳如擂鼓一般,一时竟没有听到。 直到周昭如又皱着眉喊了她一声,明瑶与周昭如的眼神相触,看到母亲皱眉望着她,她心下一震,忙应道“娘,怎么了?” 周昭如看着她这副乖巧模样,倒是又有些犹豫了。 但昨儿夜里和丈夫商量的话,还在耳边响着,总归是要说的,时早时晚的事罢了。 周昭如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慈爱模样,看着明瑶问道“瑶瑶,你觉得娘这些年对你怎么样?” 明瑶忙说“娘对我自然是最好的。” 她连眼都不敢眨,心思也不敢乱动,张口就是一段肺腑之言“我这辈子最感谢的就是娘当初牵住了我的手,我如今的一切都是娘和侯府给我的,我很感激娘,也很感激爹、大哥他们。” 周昭如听得十分满意,摸着明瑶的头就说“你是个懂事的,娘最喜欢的就是你的这份懂事,比我那几个讨债鬼好多了。” 明瑶在周昭如的怀中,听到这番话,小脸微僵。 她不知道母亲要说什么,但她能肯定,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周昭如忽然说“你跟四皇子的亲事……” 第59章 四皇子妃 才听到这个头,明瑶那狂跳不止的心脏就忽然停住了。 ……她知道母亲要说什么了。 周昭如没发觉明瑶的异样,自顾自继续说道“我跟你爹是这么想的,虽说当初四皇子是跟嬿嬿定的亲事,但这些年你们的感情也一直很好。” “不过现在嬿嬿毕竟已经回来了,你祖母也马上要回来了……” 怕养女不高兴,周昭如忙又说了一句“当然,我跟你爹是不会参与的,这是你们小孩子自己的事。我跟你爹是这么想的,这一切都看四皇子,要是四皇子喜欢你,要娶你为妻,我跟你爹当然也是高兴的。” “但要是四皇子自己……” 周昭如对着明瑶说着。 要是嬿嬿不成器,她跟丈夫自然是不会这样想的,送一个满身缺点的女儿到四皇子府,他们是嫌活得太长还是什么? 但嬿嬿这两日表现出来的,实在无从摘指。 除了以前所在的地方是个污点之外,但现在秀丽楼倒了,也没人知道这事了。 她跟丈夫的心思,也就渐渐变得活络起来了。 说到底嬿嬿才是他们的女儿。 后面的话,明瑶没再听,她也听不进去了。 她知道母亲要说什么。 如果顾长玄自己想娶明锦,那她就应该乖乖退位让贤,把四皇子妃的位置让给明锦。 明瑶的心里在呐喊,在咆哮。 她恨得浑身都想发抖,想尖叫了,但她不能,她也不敢。 她甚至不敢让母亲察觉到她的异样。 “……好。” 她微低着头,哑声应道。 尽可能乖巧听话地回道“这原本就是嬿嬿妹妹的亲事,如果四皇子真的喜欢嬿嬿妹妹,我自然不会跟嬿嬿妹妹抢,母亲就放心好了。” “哎呀,娘就知道我的瑶瑶最听话最懂事了!”周昭如说着,又把怀中的明瑶抱得更紧了一些。 脸上的欢喜意也是一点都藏不住。 她刚才还担心呢,怕瑶瑶不高兴,现在看来,她这两个女儿真是一个赛一个的懂事听话。 一个是她生的,一个是她养的,都是她的好女儿。 周昭如很高兴,也很满意。 她跟明瑶笑着承诺道“你就放心好了,就算四皇子选择嬿嬿,你也是娘的好女儿。” “娘啊,一定会给你挑个好夫婿,一定不会比四皇子差。” 明瑶在周昭如的怀中,听得直想冷笑。 比四皇子好? 难道还能高过皇子吗? 别说不可能嫁给皇子,就算真的能嫁给皇子,又能如何? 嫁给顾长玄,那就是明媒正娶上玉牒的四皇子妃。 可嫁给别人呢? 太子和三皇子早有正妻,五皇子又年少,还没定性,怎么看都不如顾长玄。 她藏在袖子里的手死死攥着,攥得手骨生痛,也不敢松开。 过了一会。 等到周昭如终于说得差不多了,明瑶也就提出告辞了。 周昭如把该说的事都说了,自然不会阻拦,笑盈盈目送她离开了。 她没有注意到明瑶沉稳的步伐,在离开周昭如的院子之后,就越走越快。 连千霜一时都有些跟不上去。 明瑶一路绷着脸,没有在外面立刻发作,但等回到绛云轩,她就再也绷不住了。 她跑到了里间的内室,把自己埋到床上之后就哭个不止。 千霜小跑着跟了进来。 她还气喘吁吁着,刚想问姑娘怎么回事,就看到姑娘趴在那边在掉眼泪。 刚才母女之间的那一番对话,千霜并不知道,此刻看着姑娘这副样子,千霜不由吓了一跳。 “姑娘,您这是怎么了?”千霜忙走过去,担忧问道。 明瑶起初没说话,千霜急得不行。 就在千霜试图再次询问到底怎么回事的时候,明瑶终于沙哑着嗓音,包着两汪眼泪开口了。 “母亲刚才跟我提起四皇子的亲事了。” 听到姑娘的话,千霜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好端端的,夫人怎么这会提起了?” 她原本以为夫人是与姑娘商议嫁人的日子,但一看姑娘这副模样,也不像。 难道…… 她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夫人不会……”她还没说完,脸却已经白了。 明瑶没再哭,沉着声音,补完了她的话“母亲让四皇子自己选,要是四皇子选择明锦,他们就要让我让出四皇子妃的位置。” “什么!” 纵使沉稳如千霜,这会也有些绷不住了。 她没控制住,拔高了声音。 等到反应过来,她立刻变了脸,连忙捂着嘴巴压下声音。 但她脸上的表情还是收不住。 千霜急得在屋子里打转,余光一看床上,姑娘又开始在掉眼泪了,她才又勉强定下神,走过去跟明瑶说道“夫人也说了让四皇子自己选,或许……” 她话还没说完。 明锦却先自嘲地打断她的话“你当顾长玄又是什么好人?他娶我是因为什么,你不清楚还是我不清楚?” 她从未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千霜一时听得不由愣住了。 反应过来,她忙轻声喊道“姑娘……” 明瑶也知道她是怕隔墙有耳。 但这两日的事,实在是令她受了太大的打击,要不然她也不会绷成这样。 她脸色依然不好看,但总归是没再说了。 “要不,奴婢把这事捅到八少爷那边去。”千霜问道。 明瑶不耐烦,冷声道“你也想被赶出去不成?” 之前母亲才警告过她。 要是这事再牵扯到小让,恐怕母亲是真的不会容她了。 到时候别说嫁给四皇子了,恐怕连侯府,她都待不了了。 看到千霜因为被她训斥而惨白的脸,明瑶心里烦得不行,但她还是坐起来,捏着眉心跟千霜道了声歉。 千霜自然不会说什么,她也知道自己是病急乱投医了。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她问明瑶,“要不把那位过去的事,捅出去?皇家总不能要这样一个女人吧?” “不行,”明瑶想也没想,拒绝了,“这事传出去,我也讨不了好。”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位嫁给四皇子吧。”千霜也开始犯愁了。 明瑶沉默片刻,没有立刻说话。 过了一会,她才开口问道“四皇子府怎么说?” 千霜忙道“童柯说会把信转交给四皇子的,还说四皇子之前来信,最多半个月,就能回来了。” “半个月……” 明瑶呢喃“那倒是能赶上八月二十三了。” “得在八月二十三之前,把这事定下来。”明瑶沉吟道。 她不相信顾长玄对她的情意。 对于那个位置上的人而言,儿女私情是最大的笑话。 她很清楚,顾长玄愿意娶她,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她背后的安远侯府。 可如今,有个比她更适合的人出现了。 顾长玄会怎么选? 显而易见。 明瑶跟千霜交待道“你明日去一趟白云观,见云上真人,让他想办法在顾长玄回京复命之前见到他。” “这么多年,我用钱养着他,给他名声,他也应该回报我了。” 她不能没了爱情,还没了地位。 四皇子妃—— 只能是她的! 明瑶柔善的脸,在这一刻阴狠毕现。 第60章 不会 明锦还不知道周昭如和明元渡的打算,也不知道周昭如和明瑶的这一番对话。 她跟着崔妈妈回了明月苑。 到那的时候,已经有专门统管丫鬟的管事,领着精心挑选出来的婢女在院子里候着了。 听到动静,原本攀谈的众人纷纷回头一看,在看到明锦的时候,众人的眼睛全都变得明亮了几分。 还没等明锦过来,一群人就齐刷刷恭敬地给明锦行礼问好,嘴里是一声赛过一声恭谦讨好的“七姑娘”。 明锦打眼一扫过,就瞧见两个熟悉的身影。 前世伺候她的那两个大丫鬟,盈月和杏月都在其中。 甚至其中一个还在偷偷张望她。 张望她的那个婢女就是杏月,人如其名,杏脸桃腮,一双灵动的杏儿眼,看着就机灵活泼、泛着一股子灵动的聪明劲。 她没想到会跟明锦对上眼。 冷不丁四目相对,杏月明显呆了一下,但很快,她就讨好地朝明锦笑了起来。 杏眼弯弯,倒是十分喜人。 而她身边的正是盈月。 不比杏月活泼灵动,盈月生得十分沉稳,但她只是低着头站在那,就十分的吸引人。 这两人也是于妈妈特地挑出来的。 明锦却只是淡淡瞥过她们两人一眼,便一副事不关己地收回了视线。 管事于妈妈笑着先跟明锦问了好,正想跟明锦说几句,明锦却说“把册子交给崔妈妈吧。” 她说完便自顾自进去了。 春雨和原本分派到明月苑的一群人,都在廊下站着,跟外面分成两派。 明锦没来的时候,她们正紧张着。 当初崔妈妈吩咐她们过来伺候的时候,也没给她们具体安排身份,这阵子除了春雨贴身伺候明锦一些,其余人也还没具体的等级,只是各自分派着,做着能做的活。 但像她们这样的婢女,每个月的月钱都是与那等级挂钩的。 安远侯府在月钱方面,对下人还是十分宽厚的。 像千霜那样的大丫鬟,一个月光月银就有二两银子,这还不算平日主子的打赏,还有每季分到的东西。 像二等婢女,也有一两银子。 但再往下,钱也就越来越少了,每年的分红和赏赐自然也是少得不行。 朝堂上的臣子,一个个削尖脑袋,拼命地想往上爬,就是为了获取更多的权利。 这后宅的丫鬟们,其实也是一样的。 身份越高,受到的尊敬也就越多,日后就连婚嫁方面也要更好一些。 今日于妈妈领着这么多人过来,其中还有盈月、杏月这种专门被调教出来当大丫鬟的人,别说其他人了,就连春雨心里也十分紧张。 所以两边人自发地谁也没打招呼,就跟分明的泾渭一样,谁也不搭理谁,把对方当成了对手。 刚才明锦没回来的时候,就算有于妈妈镇压着,两边的火药味也十分浓郁。 这会看明锦过来,倒是一个个都收敛了不少。 “姑娘。” 以春雨为首的一群人,纷纷跟明锦请安。 春雨比明锦要早些时候回来。 刚才有人来跟她说,于妈妈带着人来了。 明月苑没人,她暂时担任着大丫鬟的身份,自然得守着明月苑跟于妈妈对接,不能让外人随意进入,便跟明锦禀报过就先回来了。 明锦轻轻嗯了一声,没留步,自顾自往里走去。 崔妈妈则拿着册子跟在身后。 其余人不敢全都一窝蜂的进去。 她们伺候明锦也有几日了,姑娘虽然少言寡语,也从未处罚过她们,但明月苑的人都有些怕她。 那种骨子里的臣服和敬畏,让她们不敢在她面前胡乱造次。 她们轻轻推了推春雨,压着嗓音和春雨说“春雨姐姐,全靠你了。” 但春雨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自身都难保呢。 姑娘虽然这两日也给她好脸色,也一直把她带在身边,但从未向她保证过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姑娘会怎么安排她。 要是变成二等婢女…… 月钱少是一回事,最主要的是不能越过头顶压着的大丫鬟,直接贴身跟着姑娘。 这两日的相处,让春雨十分喜欢自己这位新主子。 姑娘虽然人是冷清了一些,但从来不会随意发作、处置人,谁要是真心对她,她也会真心回馈。 华岁就是最好的说法。 只不过因为她的姐妹救过姑娘,姑娘允了诺,便不顾一切地把她留在自己身边,悉心照顾着。 她实在不想以后只能远远看着姑娘。 她也希望有朝一日,她也能被姑娘放在心上。 春雨心里打着鼓,脸上却还是尽可能地先稳着,不敢让别人瞧出一点端倪,泡好茶走进去的时候,春雨正好听到崔妈妈在跟姑娘说盈月、杏月二人。 她脚步一顿,脸也不禁白了一些。 要说外面那群人里,她最担心谁,那必然就是这两人了。 这两人不仅被于妈妈调教得很好,还都是家生子,老子、娘都在侯府做事,还都担任着要职。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要是姑娘以后让这两人跟着,她们的老子、娘还有兄弟姐妹自然也都会以她为主,成为她的助力。 比起她这样被卖进侯府的人,实在是好太多太多了。 春雨其实心里已经不盼着能成为姑娘的大丫鬟了,她有自知之明,就是心里有些没忍住伤心。 但她是真的喜欢姑娘。 她自然希望姑娘能多几个助力,以后在府里也能更如意一些。 这样想着。 春雨也就不纠结那点身份了。 再怎么着,她也不至于被姑娘赶走,她总归还是在姑娘身边的。 她尽可能地乐观想着。 春雨重新走过去,给明锦和崔妈妈上了茶。 明锦没看她。 崔妈妈倒是说的渴了,把茶碗拿过来,喝了一口润了喉咙,才继续跟明锦说道“这些人里,这两人是最好的,杏月的娘是厨房的陈妈妈,盈月的爹管着门房。” 崔妈妈这话说得已经够透了。 前世也是崔妈妈替她安排的这两人,只是就连崔妈妈也不知道这两人早就被明瑶给买通了。 这自然不是明瑶有多手眼通天。 只是人往高处走。 她们都知道跟着什么样的主子,才能有利可图,才能往上走。 明锦倒也不怕她们这一世再投靠明瑶,在她这边翻出什么风浪。 现在府里是个什么情况,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这两人还不至于这么傻。 但人何必总跟一些没必要的人纠缠呢?浪费时间、浪费精力,还瞧着厌烦。 白给自己找罪受。 明锦不喜欢回头,也不喜欢吃苦。 她等崔妈妈喝完,放下茶碗,才跟她说“我也正好有件事要跟妈妈说。” 崔妈妈自然忙说“您说。” 明锦说“两个大丫鬟,我心里已经有人选了。” 这话一出。 不仅是崔妈妈,就连春雨也愣了一下。 她不自觉看向明锦,不知道姑娘心里的人选是谁。 明锦却没看她,只跟崔妈妈说道“一个,我想安排给春雨,我回来之后,她一直贴身伺候我,换做别人,我也不习惯。” 春雨瞪大了眼睛。 “姑娘……”她情不自禁喊道。 “这……” 崔妈妈却面露犹豫。 她往春雨那边看了一眼,春雨这丫头是不错,要不然她那会也不会把她挑出来给姑娘用。 但到底是外面买进来的,没什么背景,对姑娘也没什么助力。 “至于另一个人选——” 明锦没隐瞒崔妈妈,跟她说道“我也给妈妈透个底,我心里是想着给华岁的。” “什么!” 要说春雨,崔妈妈姑且还能理解,但那个华岁……崔妈妈紧拧着眉,一脸不赞同地看着明锦。 “姑娘——” 崔妈妈看着明锦,觉得她终究还是小孩子,只顾着意气,不懂这些后宅里的事。 正想跟她在好好说道说道,明锦却笑着抬了手。 这是一个让她先不要说话的手势。 崔妈妈虽然心里着急,但也还是先忍耐了下来,她强行坐在椅子上,继续等着明锦说话。 明锦看着她说“我知道妈妈的意思,我刚回来,正是缺人用的时候。” “我也知道这两人,妈妈替我安排过来,肯定不容易。” 崔妈妈本以为她是不懂这些,方才如此,但此刻听她细细说来,她却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 听明锦说她辛苦。 崔妈妈被说得心里有些热,脸色也跟着缓和了许多“老奴不辛苦,都是给主子办事,没什么辛苦的。” “但姑娘既然都知道,为何还要这么做?”崔妈妈不明白。 明锦却说“正是因为我知道,我才要这么做。” 在崔妈妈不解的注视下,明锦说“这样千丝万缕的关系,的确有益,却也有弊。” 崔妈妈心神一震,她明白姑娘的意思了。 “但是——” 她仍有些犹豫。 “的确有利有弊,但要是能把这一家子都握在手中,您也就不用担心了,以后能用的人也就多了啊。” 明锦笑道“谁又能保证人心会一直不变呢?” 不等崔妈妈再说,明锦先笑着说道“何况只要我地位在这,我又何须担心日后无人可用?” 崔妈妈无奈看她。 刚想说她还是小孩子气,便又听到一句“可如果我地位不在了,就算是贴身婢女又如何?该背叛,总会背叛的。” “姑娘!” 崔妈妈变了脸。 她想说不会的,见眼前明艳的姑娘坐在那边泰然笑着,神情自若,不由又想起她曾经的处境。 这一番话忽然就有些说不出了。 最终她在明锦那双笑眼的注视下,也只是无奈地长叹了口气“也罢,且随您吧,总归是您要用的人,总要您自己使着趁手才行。” 崔妈妈这样说着,倒是也没再劝。 “那其余婢女……” 明锦说“原先的按着以前的身份先安排着,至于其他还有漏缺的,就劳烦妈妈帮我挑选了。” 崔妈妈自然不会有意见。 “那老奴先出去安排。”她说完便捧着册子起来出去了。 明锦没出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刚醒来不久,还是她前世最后一阵子懒怠惯了,她这会竟然觉得有些累了。 不过反正也没什么事。 她既然觉得累了,便决定进去歇息了。 明锦想到什么就准备做什么,她这会便站起身,准备进去了。 春雨一直呆站在一旁。 此刻见明锦动身,方才回过神问“姑娘要做什么?” 明锦回“睡觉。” 见春雨噢一身,跟在她身边。 明锦回头看她,果然瞧见她还失着神,不由挑眉笑道“我进去睡觉,你跟着我做什么?” 春雨果然还没彻底清醒过来。 听到这话,竟呆呆地啊了一声,被明锦那双揶揄的笑眼看着,方才红了脸。 “那您好好歇息,奴婢在外守着。”她退了回去。 明锦颔首。 她也没说别的,自顾自收回视线,就往里走去。 身后却又传来春雨的声音“姑娘!” 明锦回头看她。 她没开口,用眼神询问什么事。 春雨看着她,即便再怎么掩饰,也压抑不住心里的激动。 她涨红着小脸,看着明锦说“谢谢您。” 明锦挑眉,对此不置可否。 “奴婢以后一定会好好做事,您有什么都能吩咐奴婢去做。”想到刚才姑娘和崔妈妈说的,她又连忙保证了一句,“奴婢永远、永远不会背叛您!” 她说着肺腑之言。 可明锦却只是淡淡听着,即便听到这样一番承诺,她也没有丝毫动容。 等春雨说完,一脸激动地看着她。 明锦也只是淡淡回应了一句“不必承诺这些,做好你自己的事就好。” 她从不信承诺。 她此刻用春雨,是因为她此刻能用。 若是以后她变了,或是被收买了,那她也就不会再用她了。 她说完,掩唇打了个哈欠,便睁着泪眼婆娑的眼睛进去了。 春雨看着她这个反应,神色微变,连忙又跟了几步。 她还想说话,但最终也没继续看着那个身影开口,任姑娘离开了她的视野。 她只是自己悄悄攥紧了手。 看着姑娘离开的方向,在心底承诺道我永远不会背叛您。 永远都不会! 第61章 婢子 崔妈妈出去点了人。 她点的都是些二等婢女,还有些洒扫跑腿的小丫鬟。 盈月和杏月起初还在安分等着。 但等该点的人都点完了,就要轮到大丫鬟了,崔妈妈却忽然合了手中的册子,跟站在一边的于妈妈说道“就这些人,其余人,你都带走吧。” 这话是跟于妈妈说的,但其余人却都听得怔住了。 不仅是于妈妈带来的这一批人,还有明月苑原本就在的那一批……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到了盈月和杏月的身上。 而无论是原本沉稳站着的盈月,还是那满面笑容的杏月,这会都不受控制地抬起头,纷纷不敢置信地看向面前的崔妈妈。 于妈妈也面露惊诧道“大丫鬟呢?姑娘没挑吗?” 她说着,回头看了眼盈月和杏月,这两位是特地被打点过的,她怀里还揣着这两家人给的孝敬钱呢。 此时难免要替她们多周旋一下。 她走上前,压着声音跟崔妈妈说道“这是最好的两个了,姑娘要是没看上,其余只会更差,妈妈再去跟姑娘说说?” 崔妈妈没说话,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 她会不知道于妈妈私底下的那些小算盘?先前她去跟姑娘说,也不过是知道这两个的确不错。 可姑娘既然不喜欢,那就算再不错也是白搭。 于妈妈被她看得,脸上原本的笑容也有些维持不住了,她不敢再冒进替她们说话,安安分分地待到了一边。 崔妈妈见她安分了。 这才不冷不热地说道“姑娘已经有别的安排了。” 她不想多说。 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吩咐道“好了,留下的人先到一边,我还有话要说,其余人都回去吧,别扰着姑娘清净。” 于妈妈已经吃过崔妈妈的眼神警告,此时哪里还敢再说?反正她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至于这两人没被挑上,那就是她们自己的事了。 不过这拿进来的孝敬钱,她是不可能再给出去的! 谁也别想从她这边拿钱! 于妈妈心里打着算盘,也不敢再留,转头跟自己带来的那批人说道“好了好了,走了,别扰着姑娘清净。” 她说完便要带着人离开了。 可杏月哪里能忍得了? 她来时,所有人都说她是要给七姑娘做大丫鬟去的,她也早就以七姑娘的大丫鬟自居了。 没想到崔妈妈居然让她走。 尤其身边还有一堆人看着她,那眼中的嘲讽,以杏月这样性格的人,怎么可能忍得下? 她憋红了脸,也实在没憋住,上前一步问了“敢问崔妈妈,七姑娘的大丫鬟是谁?” 她是着急了,却失了分寸和规矩。 这样的质问,别说她了,就连她老子娘都不敢。 盈月看她这样,立刻变了脸。 她跟杏月的感情不错,两人都是家生子,又从小一起长大,她的嫂子还是杏月的姐姐,她比杏月要大一岁,以前也都是拿杏月当妹妹看的。 这次过来的时候,她嫂子还特地拉着她的手,嘱咐她多看着些杏月。 她也是跟人保证了的。 没想到还是没看住。 “杏月……” 她上前去拉杏月的胳膊,想让她别说了。 她虽然也想问,但她知道分寸,纵使再不甘心,也不能这样去质问主子的决定。 杏月真是昏了头了! 但她还是晚了一步。 崔妈妈已经皱着眉看了过来。 “崔妈妈……” 她小脸泛白,想替杏月求饶开罪。 但杏月也是丫鬟中的娇小姐,从小被爹娘兄姐惯着长大,脾气大得很。 扫见远处春雨站在廊下看她 她立时头脑清醒了过来,眼睛都瞪圆了。 她忽然指着不远处的春雨说道“妈妈可别跟我说,姑娘选了那个女人当大丫鬟!” “杏月!” 盈月声音拔高,脸也跟着白了。 于妈妈也变了脸。 尤其看到崔妈妈沉下来的脸,她心里暗骂一声“贱蹄子不想活了也别拉着她垫背啊”,真是要了命了! 早知道庄顺家的这丫头是个脾气大的,但她也没想到,她居然敢当着崔妈妈的面质问这个! 崔妈妈那是谁? 夫人身边的一把手,别说她们这些人了,就连外房的那些管事先生都得对她客气着。 这丫头倒是好。 丫鬟身子小姐心思,居然敢直接这样质问崔妈妈。 真是不要命了! “你个死丫头说什么呢?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于妈妈说着去拉杏月,让她闭嘴,省得回头把她也给连累了。 杏月其实刚才被盈月吼的时候,就已经有些清醒了,只是箭在弦上,被这么多人看着,又被她一向看不起的春雨压了一头,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这会被于妈妈点着头训斥,她也知道怕了。 苍白着小脸,身子也跟着微微颤抖着。 “早听说庄顺家有个好女儿,我今天也算是开了眼了。”崔妈妈说着还鼓起了掌。 可她脸上满是嘲讽,眼睛也冷冷的。 刚才她还可惜姑娘挑了春雨和华岁,现在倒是觉得姑娘实在是有先见之明。 这府里千丝万缕的关系,哪里是那么好握在手里的? 得了益处的同时,自然也就要去承担它的风险。 真把这么一个娇小姐放到身边伺候,以后还不知道会给姑娘惹出多少麻烦事呢。 别以后还要捧着个丫鬟当小姐了。 崔妈妈越想越惊心。 要不是姑娘自己坚持又有主意,她差点就要好心办坏事了! 一想到这个,大热天的,崔妈妈的后背不由冒出了凉汗。 她的脸也越来越冷。 于妈妈跟她认识这么多年,自然知道她的脾气,连忙拉着杏月给崔妈妈赔礼道歉。 崔妈妈碍于还在明锦这边,怕回头事情闹大,扰了姑娘清静,便先按捺着脾气,冷声说道“先把人带走。” 于妈妈哪敢说别的?忙不迭答应了。 她刚要拽着失魂落魄的杏月离开,身后这时又传来崔妈妈的声音“别忘记,六姑娘那边还缺个大丫鬟。” 于妈妈自然是不敢忘的。 她嘴里说着让崔妈妈放心的话,自己先领着人离开了,一群人来的时候兴高采烈的,这会走的,倒是有些灰溜溜的。 盈月脸色不好看,一路低着头没说话。 杏月更是白着小脸,一副泫泪欲泣的模样。 走出明月苑,于妈妈就冷着脸,直接甩开了杏月的手,她刚才有多好脾气,这会脸色就有多难看。 不过是看在杏月背后的老子、娘,才没直接对她发作。 但也不可能再给她好脸色看了。 心里还记着崔妈妈之前的话,于妈妈扫了一圈,忽然对盈月说“你去六姑娘那边伺候吧。” 盈月怔怔抬头。 她事先没想过会去六姑娘那边,她一直以为自己能跟杏月一起伺候七姑娘。 此刻被于妈妈点名,她一脸茫然地抬起头。 “妈妈,我……” 她说着,忽然把视线落到了身边的杏月身上。 而杏月听到这话,也是一脸受了打击的模样,她看着盈月,又去看于妈妈。 未等盈月开口。 她忽然推开身边人的搀扶,哭着往前跑了。 “杏月!” 盈月想追上去,却被于妈妈拉住胳膊。 “她是个疯的,你也疯了不成?”于妈妈拉着盈月的胳膊说,“你老子、娘特地托我关照你,这是最后一个做大丫鬟的机会。” “府里位置就这么多,你不去六姑娘那,就只能去做那二等丫鬟,你自己掂量清楚这两者的差别!” 于妈妈压着声音跟盈月说话“要去,我就陪你走一趟,不去,你就回你娘那。” 盈月脸上神色变幻万千。 一边是嫂子和杏月,一边是自己的前途……她咬了咬牙,去看杏月头也不回跑掉的身影。 最终她还是收回视线,哑着嗓音跟于妈妈说道“劳烦妈妈带我走一趟。” 于妈妈舒展眉眼,总算是还有个听话的。 她重新笑了起来,吩咐其余人先回去,自己则准备带着盈月往绛云轩走一趟。 看着杏月跑掉的方向,她又暗啐一声。 这个不知死活的贱蹄子! “你是我教出来的,我跟你娘关系也算不错,我就多跟你说一句,就杏月这个脾气,以后有得闹,为了你自己好,这种人你还是少来往得好,免得以后被她牵连。”于妈妈边走边告诫着盈月。 她心里也松了口气。 平时也没见那小贱蹄子这么不懂事,今天算是让她开了眼了。 也亏得没被选上。 要不然以后七姑娘这边要是闹出什么事,夫人不得找她算账? 阿弥陀佛! 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盈月却听得直叹气,她又岂会不知道杏月的脾气,经此一事,她跟她别说做姐妹了,只怕以后两家来往都得尴尬了。 嫂子又刚怀孕…… 盈月只是想想,就觉得头疼。 另一边,明月苑中,崔妈妈正在跟那些被留下来的人说话。 她是此中老手。 知道怎么说、说什么,能让这些人听话,又能让七姑娘得人心。 只是说完,看着这一波愣头青,崔妈妈又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虽然现在姑娘身边有大丫鬟了,但一个是还不服众的春雨,背后又没什么助力,一个是根本排不上号的华岁,这两个怎么让别人乖乖听话? 崔妈妈愁得不行。 吩咐她们各自去做事,她自己则想进去再跟姑娘商量一下。 “妈妈,姑娘刚睡下。”春雨见她要进去,连忙上前一步阻拦道。 “这个点睡?” 崔妈妈愣了一下。 春雨自然不敢说她家姑娘是出了名的随性,才不会管什么时间做什么事呢。 只能给她家姑娘找补着,迂回道“大概是刚回来不久,还没适应。” 崔妈妈一听这话,果然没再多想。 “那你好好照顾姑娘,我先回去了。”她跟春雨交待了一句。 被春雨送着出去的时候,她忽然说“我说句不中听的话。” 春雨早知道会有这么一茬,忙恭恭敬敬扶着崔妈妈的胳膊说道“您请说。” “你能坐这个位置,全赖姑娘好心,但你能不能坐好、坐稳,就得看你自己了。” “你要是在这个位置还不能服众,把底下弄得乱糟糟的,给姑娘跌份,那丢得可不止是你一个人的脸了。” “到时候别说夫人了,就连我也不会饶恕你。” 春雨起初虚心听着。 待听到后面,神情却变得越来越严肃。 她心里也捏了一把冷汗,但被崔妈妈那双锐利的双眼看着,她还是咬牙说道“您放心,我也一定不会给姑娘丢脸的。” 崔妈妈瞥她一眼,刚要说话。 春雨忙又说道“您无需看我说,您只需看我如何做,我一定会对得起姑娘这一份信任的。” 崔妈妈听到这一句,脸色这才好一些。 虽然没别的益处,但总归算得上忠心,就希望她这一份忠心能跟能力一样,都对得起姑娘的信任吧。 要不然到时候被嘲笑的可就是姑娘了。 “还有那个华岁,你看着点,别让姑娘这一份善心沦为别人的笑话。”崔妈妈交待道。 “是。” 春雨应声。 崔妈妈这才离开。 春雨目送崔妈妈离开之后,这才转身往院子走,看着身后这逐渐变得丰满起来的院子,还有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她深吸一口气,知道以后等待她的考验还多着呢。 但这是姑娘对她的信任,她一定会做好! 不会辜负了姑娘。 更加不会让姑娘被别人嘲笑。 …… “所以这是明锦不要的?” 绛云轩中,千霜把外头的事呈报给明瑶之后,明瑶就说了这么一句。 千霜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唯唯诺诺低着头,一副为难模样。 倒是明瑶嗤笑一声,自己先说了“算了,我现在哪里还有挑的份?留下吧,你好好看着,小心些,别让她知道太多东西。” 千霜答是。 见明瑶脸色不好,她又安慰了一句“她老子、娘是个厉害的,要是能收为己用,倒也不错。” 但现在明瑶哪有这个闲心? 她现在更在意的是顾长玄会怎么选,还有哥哥和母亲他们的态度……一个奴婢,她现在根本无暇理会。 她挥了挥手。 千霜知道她现在没这个心情,也不敢打扰她,悄悄往外退去,先安排起盈月。 盈月一直在外面候着。 看只有千霜出来,六姑娘却始终未曾露面,她心里猜到是怎么一回事,有些无奈。 什么叫做吃力不讨好,两头得罪。 不仅没能去七姑娘那,还跟杏月生了龌龊,现在又不得新主子的信任,盈月简直有苦说不出。 但她是有分寸的。 虽然跟千霜都是大丫鬟,但她可不敢跟千霜平起平坐,一脸乖顺地听完千霜的话后,说道“那姐姐有什么要我做的,随时吩咐我。” 说完便先退下了,没有故意靠近明瑶的起居处。 千霜看她离开,又走远,这才又重新进了屋子给明瑶复命去。 第62章 乳母 另一边。 崔妈妈也已经回了周昭如那边,跟她禀报了刚刚在明月苑发生的事。 周昭如最初也对明锦的选择而感到不满,但听完崔妈妈之后转述的那一番话之后,她的目光倒是逐渐变得赞赏了起来。 她这女儿还真是有几分聪慧。 再听到后面那个杏月的事情,则是没好气的发作了“区区一个婢子,竟然也敢质疑起主子的决定了!谁给她的胆子!” “我看我们侯府也容不下她这尊菩萨了,把人打发出去吧。” 崔妈妈对那杏月也心生不满,但听周昭如这样说,还是劝了一句“这婢子是不懂事,但她爹娘还有用,您忘了,那庄顺家的,还是您亲手提拔上来的呢。” “还有那庄顺,这些年一直管着庄子,这每年的收成也都是得经他的手的。” 周昭如一听这话,微微蹙眉。 她心中不满,但也没办法。她虽然身为侯府主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也不是真的能够为所欲为。 站得越高,手里握着的权利越多,所受到的约束其实也就越多。 “倒还真是让嬿嬿说对了。”周昭如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那你说怎么办?”她有些不耐烦。 崔妈妈想了想,说“浣衣处倒是缺人,依老奴的意思,不如把人调到那磨练一番。” “以后那丫头要是能改过自新,就再把人放出来,也好以示您的宽厚。” “若还是那副样子,这两口子要是舍得,就让她继续在那待着,左右也碍不到你的眼,要是待不住,也自然有他们主动开这个口,也免得您难做了。” 一番话说得周昭如眉眼舒展。 周昭如顿时轻松了不少,她看着身边的崔妈妈笑道“还是你有法子,就按照你说的去做。” 这种事自然无需崔妈妈亲自跑一趟,只不过怕传话的人说不清楚,回头倒是让那两口子怪到了七姑娘的身上,那就不好了。 崔妈妈便打算还是自己亲自走一趟。 但另有一事,她也还要跟周昭如提前请示,看看能不能真让那位回来。 “夫人,还有一件事。”崔妈妈开口。 周昭如这会心情很好,抬眼看她。 崔妈妈微垂着眼帘说道“姑娘身边的婢子们实在是太年轻了,老奴怕她们不服众,倒是给姑娘惹事。” 周昭如想了想,也皱了眉“那你有什么想法?” 一般像明锦这样的大家小姐,自然有贴身从小照顾的乳母,但明锦的乳母裴姑姑早在九年前,在明家彻底认了明瑶之后,就走了。 当时她走的时候,还跟侯爷和夫人大闹过一场,闹得很难看。 要不然她这样的身份,就算不做事,也能留在府里享清福,颐养天年的。 而不是离开九年,无人问津,现在到哪里去了都不知道。 “依老奴看,还是得给姑娘安排一个嬷嬷,但姑娘的性子最是重情重义,一般人,恐怕她还真不一定肯用。” “而且这半路喊过去的妈妈,也不知道能不能真的替姑娘尽心分忧。”崔妈妈也不敢直接提裴姑姑的名字。 但她说得这么明显。 周昭如只要一想就知道那个合适的人选是谁了。 她忽然看向崔妈妈,不明所以地说了一句“你倒是护着嬿嬿。” 她语气平平,但崔妈妈听得还是心下一凛。 她忙低头表衷心“老奴也是念着姑娘才回来,若是姑娘知道您为她做的这一切,肯定会高兴。” 周昭如见她没有自己揽功劳,倒是把这些事都推到了她这边,她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 “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嬿嬿身边还是得有个人看顾着。”周昭如沉吟。 只不过提起那位裴姑姑,周昭如还是有些不喜。 她那个时候把瑶瑶认成嬿嬿,清醒的时候并不多,就算偶尔有清醒的时候,很快又糊涂过去了。 但她记得很清楚自己曾被一个妇人指着鼻子骂过。 周昭如实在不想让这样的人回来。 她心里总归还是有芥蒂的。 但想到自己和丈夫的打算,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叹了口气说道“算了,你派人去找找她这些年在哪里,要是还能找得到,又还中用,就把人带回来吧。” 崔妈妈一听这话,立刻喜上眉梢。 她按捺着点头应是,见周昭如没有别的吩咐了,这才抬脚离去。 她这些年虽然和裴姑姑也没什么往来,但裴姑姑人在哪里,崔妈妈还是知道的。 就是得先派人去打听下。 要是人都还安好,又肯回来,再把这事与姑娘说也不迟。 要不然倒是白让姑娘高兴一场了。 第63章 比试 今日晴光正好。 宫中的练武场,今天也是格外的热闹。 顾明珩今天要来宫中指点羽林卫的人,这消息早在今日清晨就已经传开了。 有些耳聪目明的人一早就得了消息。 那些原本休沐的也因此纷纷都赶了回来,就怕错失了这次的良机。 能得长安王指点,这是什么样的福分? 要是能得他青睐,以后就是青云直上、官运亨通,即便不能,能被他指点一番,那也是能受用一生的! 大概武将就没有不喜欢、不崇拜顾明珩的。 虽说顾明珩今日是来替覃飞看看这些羽林卫的少年子弟,但其余卫所的人知道之后,也纷纷讨着机会来了。 只不过宫里的练武场,哪里是那么容易进去的? 能去的也多是些禁军和金吾卫一流。 不过顾明珩来的时候特地发过话,让今日几处看守城门的将士,无事也能过来。 这不。 偌大一个练武场,平时就算几个卫所的人都在也占不满,今日却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这炎炎夏日都比不过今日练武场上那热火朝天的气氛。 一早上过去了。 如今依旧烈日炎炎,但练武场这边却还是十分热闹。 即便顶着大太阳,脸被晒得通红,大家也不肯离开,眼睛瞪得溜圆,一脸兴奋地看着擂台之上的人。 伴随着一阵阵的欢呼声。 擂台之上,有两个男子正在比试。 年少的将士赤着上身,一脸激动。而年长一些的俊美男人,却依旧衣冠整齐。 顾明珩今日为了方便,穿得是一身黑色劲服,越发衬得他宽肩腿长。 “王爷,我来了!” 那少年武将说着,便朝顾明珩举起拳头冲了过去。 他一脸兴奋。 顾明珩却不避不退,但在少年靠近的时候,他却轻轻松松就接住了少年砸过来的拳头,然后勾腿就把少年给按倒在了地上。 这已经数不清,是第几个被顾明珩按在地上的人了。 这一早上,顾明珩先是检查了他们的武功,然后便被一群人撺掇着上了擂台。 一个又一个人,争先抢后的上了擂台跟顾明珩比试。 但无一例外,他们都被顾明珩轻松地拿下了。 其中不乏有家家世出彩的矜傲之人。 但平日抬着下巴、趾高气扬的一群人,面对顾明珩,和这种没有例外的结局时,却没有一点羞恼和不满。 就算输了。 也仍旧缠着顾明珩要他指点。 顾明珩也一视同仁,都指点了。 京师的太阳没有北地那般猛烈,但距离顾明珩跟人比试,也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现在又是最为炎热的正午时分。 即便是顾明珩,这会额头也已经开始有些冒汗了。 顾明珩不语。 但覃飞却不能不管。 王爷是替他来撑场子的,他可不能让王爷在他这边出事。 真要一个个全都上场再指点,就算搞到半夜都搞不完。 王爷还不得累死? 趁着那赤着上身的少年一脸兴奋、收获满满的下去,他上前说道“好了好了,闹了一早上了,王爷也该去吃午膳了。” 底下众人一听这话,自然响起一片遗憾声。 大家都还指着能被长安王点拨呢。 而且和长安王比试,就算输了也光彩啊! 但这么热的天,王爷又陪他们闹了几个时辰,这些年轻的将士也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人。 虽然遗憾,却也没说什么。 倒是顾明珩一眼扫过众人,回想先前与他比试的将士们,忽然问了覃飞一声。 “明景恒上来过没?” 这话底下听不到,覃飞回道“没。” 他刚才没注意,这会往底下看了一眼,便在人群里梭巡到了明景恒的踪影。 明景恒可是他最为满意的一位下属了。 覃飞也一直想把人引荐给顾明珩。 这会听王爷的意思,倒是要考察他一番,覃飞自然高兴,问了顾明珩的意思之后,便朝底下喊道“明景恒,你上来!” 忽然被点名的明景恒抬起了头。 其余人也纷纷回头看。 明景恒在这些武将里面,人缘算是不错的。 他家世好、性子也好,对待众人都一视同仁,大家平日也都喜欢跟他来往。 这要是换作别人。 他们心里肯定早就要不满了,但看着明景恒,围在他前面的人倒是一个两个全都往两边让开了。 其中还有与他关系交好的人,一脸惊讶地拍着明景恒的肩膀说道“景恒,你还没上去过?我说呢,怎么少了点什么。” “快快快,你快去跟王爷比试一番。” “你可是咱们羽林卫的门面,就算没办法赢王爷,你也多跟王爷过几招啊。” 一群人七嘴八舌,簇拥着明景恒往前走。 明景恒其实根本没做好准备。 他今日是被好友喊来的。 要换作平时,能得长安王指点,他肯定早就上去了。 但他今日心情实在不好,昨夜辗转反侧一夜难眠,要不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小妹,也怕待在家里,让小妹看见他心烦,他今天根本不会出来。 现在被人簇拥着走到前面,就跟赶鸭子上架,明景恒就算心里没做好准备,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了。 “王爷。” 明景恒走上擂台,和顾明珩拱手问好。 顾明珩看了他一眼。 和记忆中俊秀的少年一样,眼前的青年生得唇红齿白、面相温润,的确是很受欢迎的长相。 虽然昨夜从青信口中知道那么一桩事,但顾明珩也没打算当众给明景恒难看。 他这会叫他上来,也只是想看看少时那个执着着要找妹妹的少年,如今究竟变成什么样了。 明景恒长得很好。 但面相呈现出来的优柔寡断,却与少时相差甚多。 顾明珩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开始吧。”他随口一句,便摆出一副准备好的架势。 明景恒深吸一口气,也尽可能地平静自己的心情,不想错失这次好机会。 底下的呐喊和振威声更多也更响了。 比起其他人,明景恒算得上是万众期待了,虽然觉得他不可能赢过长安王,但还是有人在赌他能挺过几招。 “我看景恒怎么着也能挺过十招吧。” “十招?我赌十五招!” …… 底下七嘴八舌。 明景恒的压力却越来也大了,一夜未睡好的心脏如擂鼓一般震颤着胸腔。 他再度深吸了一口气才出手。 可谁也没想到,明景恒在顾明珩的手上居然只挺过了三招。 在明景恒被顾明珩拿下按在地上的时候,别说底下那群将士和覃飞了,就连顾明珩自己也皱了眉。 看着明景恒倒地的身影,场上一时鸦雀无声。 顾明珩看着那个同样一脸不敢置信的青年,微微蹙眉,但他并未说什么,他照旧跟之前面对每个人时一样,朝明景恒伸出手。 明景恒这才回过神。 他忙伸手握住。 “多谢王爷……”他沙哑着嗓音跟顾明珩道着谢,犹豫片刻,他才小声道,“我昨日没有睡好,我……” 顾明珩把人扶起来之后,便径直收回了手。 听到这话,他也只是淡淡看着明景恒说了一句“敌人不会管你有没有睡好觉,你心不定,又怎么会赢?” 一句话就说得明景恒脸色苍白。 顾明珩也没搭理他,他看着底下依旧鸦雀无声的一群人,发话道“今日就到这,没上来的人先记着,我这次要在京师待一阵子,之后有时间再来跟你们比试。” 众人一听这话。 哪还顾得上明景恒,纷纷高兴地欢呼了起来。 顾明珩便也没再留,跟覃飞说了一句“走吧,吃饭去。” 覃飞自是忙应了一声是。 走前,他却十分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明景恒一眼,这才跟着顾明珩离开。 第64章 得罪 一群人目送顾明珩离开。 过了一会,有人离去,也有人往擂台那边走去。 那边明景恒还一个人干站着,低着头,看起来一副颓废的样子。 羽林卫的几个人一拥而上之后,就一脸奇怪地看着明景恒问道“景恒,你今天怎么回事?居然连三招都没捱过,这可不是平时的你。” 这话太直。 有人撞了下那个说话的青年,让他别说了。 那青年皱着眉闭上嘴巴,虽然有些不高兴,但到底也没再说。 明景恒倒是没觉得什么,也没觉得那青年有什么说的不对的地方。 今天的确是他失误了,也的确是他没发挥好。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差得离谱。 “我昨天没睡好,刚才有些失神了。”明景恒这么说了一句,想到刚才长安王的话,忙又补充了一句,“是我技不如人,辜负大家的期待了。” 他都这样说了。 其余人也不好说什么。 再说明景恒这个表现,最难受的还得数他本人。 其中一个与明景恒颇为要好的人说道“早知道,今天就不喊你来了,不过好端端的,你怎么会没睡好?家里出事了?” 外头的人都还不知道安远侯府的那些事。 明家还没往外说。 明景恒沉默片刻之后,忽然说“我小妹回来了。” “小妹?” 他们跟明景恒的关系不错,也都是去侯府做过客的,见过明瑶的,下意识以为明景恒说的小妹是明瑶。 此时都好奇道“你小妹不是一直在家吗?怎么,她之前去别的地方了?” 有人还看着明景恒失笑起来“我说景恒,你也别一天到晚管着你妹妹了,都多大了,又不是小孩子了。” “你这样,回头被四皇子知道,四皇子可得吃你这个未来大舅哥的醋了。” 大家都笑着开着玩笑。 明景恒却更加沉默了,他的声音也更低更沉了“不是瑶瑶,是小妹,我的小妹回来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在说什么啊?景恒,你是不是生病了?”有人皱着眉,觉得明景恒这话乱七八糟的,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倒是也有知道究竟的人,忽然跟福至心灵一般,反应过来了。 “你说的,不会是——” 那人说着就变了脸,声音也不自觉压轻了“不是走丢十年了吗?你们家不是都以为她没了吗,怎么会……” 这人说了这么一句,其余人也都纷纷反应过来了。 一伙人都很惊讶,就连刚才那个质问明景恒的人也不禁瞪大了眼睛。 这事实在稀奇。 失踪了十年的人突然回来了。 这要不是亲耳所闻,恐怕都得以为是天方夜谭、奇珍异怪的故事呢。 但还是有人看着明景恒,奇怪道“你妹妹回来不是好事吗?你怎么一副哭丧着脸的样子?” 有人想到什么,忽然压低声音“你妹妹出事了?” 他们看明景恒这副模样,自然不会往好的地方去猜。 以前有京师的小姐们出去被山贼掳走,回来的时候不是身子没了清白,就是带回来外面的野男人和野孩子,最后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柄…… 明家那位姑娘这一失踪,就失踪了十年,谁知道她在外面发生了什么? 如果真是因为这个,景恒这副模样倒是也说得过去了,一群人你看看你、我看看我,一时都有些不知道说什么。 刚想安慰明景恒的时候。 明景恒反应过来他们在想什么,立刻皱眉抬脸说道“你们想什么呢,我小妹没事,她好好的!” 他有点生气,语气也不免重了一些“别拿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往我小妹身上套。” 一群人面露赧然,都有些不好意思,有人则忍不住问“那你怎么这副样子?” 明景恒抿了抿嘴唇,也没说太多,怕外人误会小妹,只说“就是觉得她跟我生疏了不少,不像以前那样缠着我了。” 这也是事实。 因此明景恒说完之后,脸上流露出来的表情也是真真切切的难过和失落。 “我还当什么呢。” 一群人松了口气,转头说起明景恒。 “景恒,这我就要说你了,咱们小妹这才回来,十年不见,生疏不是很正常吗?” “就是就是,我家那个小祖宗去外祖家住个几个月,回来之后,我都觉得跟我生疏了不少。而且姑娘家长大后就是这样的,再说你家那个情况……”又是刚才那个嘴巴快的。 虽然被身边人立刻拿手肘撞了一下,停了下来。 但在场知晓安远侯府情况的人,谁不清楚他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明景恒也听出了弦外之音。 他也因此变得更加沉默了。 众人看他这样,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安慰道“好了好了,你也别太担心了,这世上血缘是牵绊最深的,你们是家人,有什么是说不开的?” “日子长了就好了。” “走吧走吧,我们今天正好都不当值,好好出去吃一顿喝一顿,没什么烦恼是一顿酒解决不了的!” 那人说着先揽住明景恒的肩膀。 明景恒其实今天没什么兴致,但他也不想败他们的兴,何况现在他也不知道能去哪里,想了想,明景恒也就点头同意了。 一群人风风火火出了宫,去了西华宫外的一间酒家。 这里是他们这些羽林卫、金吾卫经常驻扎的点,平时当值,他们也爱往这吃饭,一进去,熟悉他们的掌柜就笑着迎过来了。 “几位军爷来了,楼上你们常用的厢房还空着呢,小的让人领你们上去。” “走走走,还是老几样,今天我们不当值,酒多上点。”一群人说着就往上走去。 掌柜笑着应是。 明景恒则跟在最后。 说是为了让明景恒解忧,但明景恒反而没喝太多,看着身边一群喝得七歪八斜的人,没怎么吃喝的明景珩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准备出去结账,也想吩咐他们准备几份醒酒汤送上来。 刚出去,他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朝他这边走来。 穿着黑衣劲服的高大男人从前面过来。 不算狭窄的楼道,因为男人的出现都变得逼仄了不少。 明景恒自己也不算矮,在京师这群世家公子哥里,他无论是容貌还是身高,都是出类拔萃的那位。 但在对面走过来的那个俊美男人的对照下,明景恒就像是老鹰面前的小鸡,一下子就彰明较着了。 “王、王爷?” 明景恒呆呆看着男人过来,差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顾明珩瞥他一眼,轻轻嗯了一声,没搭理。 正想越过明景恒擦肩而过的时候,明景恒倒是清醒过来,鼓起勇气把人喊住了。 “王爷!” 顾明珩这才停下步子,低头看他“有事?” 明景恒站在顾明珩的面前,一如从前那样,仰望眼前的男人。 他还记得很多年前。 在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他也曾这样仰着头站在他的面前,希望他能带他一起去找他的小妹。 只可惜最后他被家人带走,这件事最终也没做成。 他也不清楚眼前这个男人找了几年。 多年前,他还经常能收到长安王托人送来的信,后来却没了,他也理所当然地以为男人也放弃了。 明景恒当然没有责怪过他。 就连家里都放弃了,长安王能花那么多年找小妹,已经很好很好了。 他喊住人,也只想与他说。 “王爷,小妹已经回来了,您若是要见她的话,我可以安排。” 顾明珩看着眼前的青年。 青年眉目温润,眼中则闪烁着纯粹明亮的光芒。 如果没有昨日青信的那一番话,他或许会与明景恒好好把酒言谈一番,再嘱咐他好生照顾明锦,日后有什么需要就跟他说。 可昨日青信的那番话还在耳边。 即便未曾亲眼相见,即便青信表示那丫头说起这番话的时候并不愤懑,也没有不开心,但顾明珩这心里还是跟被什么东西挤压着似的,难受得很。 这让他实在没法好好面对明景恒。 先前在台上,他没有给明景恒难堪,那是他公私分明。 但此刻,他却懒得理会明景恒。 他冷冷瞥了他一眼,薄唇微启,也只是冷冷的吐出两个字“不必。” 然后不等明景恒说话,顾明珩便自行越过他离开了这边,去了前面的厢房。 明景恒呆呆看着顾明珩离开。 有人从身后出来。 “文礼。”男人喊明景恒的字。 他也是醉得最轻的,虽然头疼脑涨,但意识还在,刚才透过虚掩的门扉,看到文礼跟别人在外面说话,又听到王爷这个称呼,猜出是长安王在外面。 他便强撑着给自己灌了一杯冷茶,想过来给顾明珩请安。 没想到刚出来就看到长安王冷冰冰的走了。 虽然长安王很少回京,但他们都知道,这位位高权重的王爷,其实是很好说话,也很会体恤人的。 他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身份而苛待过谁,在他那边,众人是真的可以被一视同仁。 韩成周也是第一次看到长安王这样冷峻的面孔。 “你说什么了,让王爷这么生气?”目送顾明珩离开的身影,韩成周拧着眉问明景恒。 可明景恒自己也是懵的。 他哪里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呐呐道。 韩成周看他这样,长眉皱得更加厉害,但想到自己好友心里那些糟心事,到底也不好多问什么,只能拍着他的肩膀说“好了,王爷不是小气之人,可能就是觉得你今天在台上的表现太差了吧。” “你是覃指挥使看中的人,又是福华长公主的孙儿,他对你的要求自然是要高些的,下次好好表现就是。” 是这样吗? 明景恒总觉得刚才长安王的表现并非如此。 不过他也无从知晓,只能点头“……知道了。” 第65章 猜测 韩成周看他这样也没多说,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开口说道“走吧,我陪你下去,你妹妹既然回来了,你就早些回去吧,这里我会看着的。” 他跟明景恒多年好友,说是一起长大都不为过。 别人不清楚安远侯府的那些事,他却是清楚的。 但别人家的事,他一个外人也实在是不好多说,说多了伤和气,也改变不了什么。 这会他也只能拍着好友的肩膀安慰道“人心都是肉做的,你觉得你妹妹跟你生疏了,那就对她好些,多弥补她一些。” 明景恒自然也知道,他也准备这么做。 但想到昨夜小妹的那番话,还有她看向他的眼神,明景恒这心里总有些发虚,也有些没底,他总觉得这事很难、很难。 他总觉得…… 他的小妹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了…… 只是想到这,明景恒就有些抖得厉害,他的身体就跟一下子进入了冰窖之地一样。 浑身发寒。 “文礼?” 耳边传来韩成周关切的声音。 明景恒这才勉强回过神,他沙哑着嗓音回道“……我没事。” 韩成周仍皱着眉,不太放心地看着明景恒。 不过两人这会已经走到楼下了。 前面掌柜的看到他们笑着走了过来“军爷,怎么了?” 他也就先收起了心思。 “结账,再做几份醒酒汤送上去。”他跟掌柜的吩咐。 掌柜的自然笑吟吟答应了。 等那掌柜的去吩咐人做事的时候,韩成周又拍了下明景恒的肩膀,和他说道“要是有什么事,想找人说,就来找我。” 明景恒看着他脸上的关切,心情好了一些。 他点头答应了。 …… 明月苑。 明锦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时分了。 早就过了原本该吃午膳的时间。 不过该吃的饭还是要吃的。 春雨见她醒来,就问了她想吃什么。 明锦刚醒来,胃口一般,而且这个点吃多了,晚上又吃不下了,便让人去做点适口的馄饨送过来。 春雨先往外回了话,让人去准备午膳,然后就进来服侍明锦洗漱穿衣了。 明锦任她穿扮着。 自己则拿着一把玉篦慢慢梳着头,整理着头发。 她坐在铜镜前,跟春雨交待道“你待会想个法子,派人去打听下孙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早上崔妈妈在,她也不好多说,怕崔妈妈知道事情的根本之后,不肯留下华岁。 现在才得以有空。 便想着好好去查下孙家的事,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未想春雨却说“奴婢已经派人去打听清楚了。” 明锦闻言,不无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春雨面上并无得意和骄傲之色,仍替明锦细心挑选着佩戴的首饰,见明锦把视线看过来,她便毕恭毕敬地垂下眼帘跟明锦说道“奴婢想着您应该会想知道,趁着先前您午睡的时候,就先着人去外头打听了一番。” 孙家的事,刚才春雨在周昭如屋子前候着的时候,也听到了。 猜到姑娘之后肯定是要去打听清楚的,她便先派人去打听了一番,也免得姑娘之后好等。 “您放心,派出去打听事情的人,是我一个同乡小弟,如今在外房专做跑腿的活,人机灵,也听我的话,不会往外乱说的。”怕姑娘担心,春雨忙又补充了一句。 明锦倒是不担心这些, 就算被人知晓,也不过是以为她八卦爱看热闹,无伤大雅。 此刻闻言,她也只是说“所以孙家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春雨也不敢隐瞒,据实回了“具体的情况,跟夫人说的差不多,那孙晨是昨儿夜里被京司衙门的人带走的,不过奴婢还打听到——” 她说到这的时候,忽然往外头看了一眼。 帘外无人,但窗外人却不少,大家都各司其职做着自己的事。 不过人都离得远,在院子里,只要不大声,也无需担心她们会听到。 她便压着声音跟明锦回道“昨日午后,在我们回家后不久,有人把欺负华岁的那两个小厮先送进了京司衙门。” 明锦听到这话,微微挑眉。 她停下梳理头发的动作,看着春雨问道“所以你是觉得是因为那两个小厮说了什么,京司衙门的人这才会盯上孙晨?” 具体情况,春雨自然也不得而知。 但她想了想,还是点头说道“应该是这样,要不然无缘无故的,京司衙门的人也不会突然盯上那个孙晨。” “只不过不知道,究竟是谁抓着那两个小厮去了衙门。而且这时间卡得这么好,也不知道那人究竟知不知道我们的事?”这才是春雨最为担心的事。 她们昨日虽然一直戴着帷帽,但华岁最开始是没有戴的。 而且她们的马车可是直接回了侯府…… 春雨还是担心这事会牵连姑娘,她有些紧张,也有些害怕。 这事要真牵连到了姑娘,也不知道孙家和那孙侧妃日后会不会找姑娘的麻烦。 那孙晨可是孙家的嫡子,也是孙家唯一一个儿子。 这事要真闹大了,孙晨讨不到好,那姑娘这边……还有那背后之人,会不会借机威胁姑娘? 她把自己的忧虑和明锦说了。 明锦倒是没放在心上,现在这个情况,孙家还有孙琦,自己都自身难保,哪里还有这个闲功夫来查她? 不过这个背后之人,明锦也十分好奇。 这背后之人究竟会是谁? “你派去的人,可有打听到送那两个小厮去的人是谁?” 春雨摇头。 “这事京司衙门的人肯定是不会说的,我那小弟也是去问了对面的摊贩才知道,送人的是个男子,戴着帷帽,看不出年纪,也看不到相貌。但身上的江湖气很重,看着不是个剑客,应该是护卫一流。” 帷帽,江湖气,剑客…… 不知道为什么,明锦忽然想到昨日在街上看到的那一行人。 但也只是片刻,她便摇了头。 这京师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戴帷帽也不稀奇。 与其去想这个,倒不如按着身份去想,有胆子跟太子作对,这世上可没几个。 明锦把自己所知道的那几个人都排算了一遍,三皇子不可能,五皇子就更加不可能了。 不说他们都养在皇后膝下。 就说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和顾长野那个性子,他也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最后明锦在两个人里面徘徊不定。 她先问春雨“顾长玄在不在京师?” 春雨冷不丁听到这个名字,没能反应过来,但顾是国姓,她只消一想,也就反应过来姑娘说的人是谁了。 “姑娘!” 春雨大惊失色,脸色比起先前还要苍白。 她边说边还往外面看,生怕外面的人会听到,春雨惊疑不定地跟明锦说话“您怎么能直呼四皇子的名字呢?这可是大不敬啊!” 明锦听到这话,也只是扯唇笑了笑。 但她这个笑意并不深。 一时喊惯了,忘记改口了。 不过什么大不敬、敬的,她以前对着顾长玄什么难听的话没骂过?畜生、混蛋这类的话也没少往他身上套。 本来就是个混账玩意,有什么不能说的? “所以他在还是不在?”她没回春雨的话,径直问道。 春雨看着她一脸无奈,但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姑娘的脾性她也算是摸透了一点。 她不想做的事,谁逼也没用。 春雨也只好先叹了口气,回道“四皇子前阵子被陛下外派出去了,至今还没回来呢。” 她小声答完之后。 见姑娘一脸沉吟的模样,春雨心下一动,小声问道“您是觉得这背后之人是四皇子?” 不等明锦回答,她自己又先接过了话。 “这不可能,四皇子是众所周知的好脾气,无论是对太子还是三皇子都一视同仁,即便是奴婢这样的人,也知道他是所有皇子里面最最温和的一个,他从不惹事,和娴妃娘娘一样,都是好脾气又不生事的人。” “你见过娴妃吗?”明锦忽然问她。 春雨被说懵了,她轻轻啊了一声,忙回“没啊,娴妃娘娘风仪万千,奴婢哪有这个福分见她啊?” 明锦笑道“那你又如何得知她好脾气又不生事?” 春雨再次被说懵了。 她从未思考过这样的问题,此时和那双清亮的双眸相对,不由木讷着回道“外、外面的人都这么说啊……” 她说得结结巴巴。 明锦看着她说“眼见都不一定为实,耳听就更加不用说了。” “这世间之事,还有人,只有你亲自相处过,才知道对方究竟是人是鬼。” 她嗓音淡淡,也并非是真的想说通春雨什么。 那对母子扮了几十年的好模样,尤其是那位凤仪万千的娴妃娘娘,如果不是她曾经亲自与之相处过,她也会以为她真跟传说中一样,是个菩萨心肠的好人呢。 见春雨在一旁怔着神,似乎是在思考她刚刚说的那番话。 明锦也没再开口去说那对母子的坏话,而是自己一个人慢慢思考着。 她倒也不是真的觉得,那背后之人就一定是顾长玄。 只不过这种事,这厮以前实在是没少干。 表面上跟所有人兄友弟恭,是好兄长、好弟弟,大家眼中的好人,背地里却数他最能生事和挑拨离间。 要不然后来三皇子和太子,也不会一个被赶出京师,一个直接被废。 她不清楚这事究竟与顾长玄有没有关系。 虽说他人如今不在,但他的手下都还在呢,想搞出点事,再栽赃到别人的身上,也不是不可能。 明锦倒也不担心。 这背后之人就算真是顾长玄,也跟她没什么关系。 她跟他无缘无故的,想来这人也不会来找她的事。 何况她自问也没做什么,不过是把华岁带进了府里,顾长玄也拿不住她的什么把柄。 这人虽然混账。 但也不是在这种小事上面,刨根究底的人,也不可能跟周昭如和明元渡他们告状去。 毕竟他也还得继续维持他中立好脾气好弟弟的身份呢。 又岂会让他人知晓这事与他有关? 当然。 如果不是顾长玄。 那还有一个可能,就是那位长安王。 普天之下,也只有这位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 如果顾长玄出面,是为了针对太子、再让几个皇子之间起争执。 那这位出面,就是真的只想教训孙晨了。 不过听周昭如那番话,长安王应是昨日才回来的。 才回来就拿下了孙晨的人,这是不是太巧合了一些?那两个小厮,昨日可是在井儿胡同啊。 这位长安王无缘无故去那做什么? 明锦这样想着,又觉得不太像了。 她拿着玉篦的背面轻轻敲着桌子,在那一声声的脆响之下,忽然又像是回神一般,笑开了。 算了。 这事也没什么好想的。 反正不管是顾长玄,还是顾明珩,与她都没什么关系。 只要孙晨真的被拿下就好了,至于是谁出的手,又是因为什么原因,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重新把玉篦交给身边的春雨“替我梳头吧。” 这就是不打算再费心思想这件事了。 第66章 训斥 春雨忙应声接过。 替明锦梳理头发的时候,她忽然看着面前的明艳少女,轻声说了一句“姑娘,奴婢以后会好好思考的。” “嗯?”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明锦没听明白,她不由从铜镜中看向身后的春雨“什么?” 春雨看着她认真说道“您刚刚说的,奴婢仔细想过了,奴婢的确不应该人云亦云,在自己不清楚事情的情况下,就因为别人的话盖棺定论。” 明锦这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她有些愕然,也有些好笑,尤其是看着春雨那一脸认真的表情,她就更加想笑了。 她实在没想到自己这个丫鬟,竟然还在想这个事,甚至在过去这么久之后,居然还给了她回馈。 “没必要想那么多,我说的也不一定是准确的。” 春雨却蹙着眉,一脸认真地和她说道“可奴婢觉得您说得很对。” “如果不是因为您的这番话,奴婢根本不会去思考这些,就像其他人一样,奴婢也觉得既然这么多人说她好,那她就一定是好的。” “但刚才奴婢仔细想了想,有些东西,真的不是别人说好就一定是好的。” 她想到了以前的事。 明锦看出她此时脸上的表情略有些异样,猜出她应该是有什么事,便问她“怎么说?” 春雨看了她一眼,这才轻声跟明锦说起自己老家的事。 “奴婢的老家有位老先生,以前是个教书的私塾先生,后来年纪大了就回村里休养。” “我们那个村子哪有读书的地方?要读书,不是去几十里外的镇上,就是要翻山越岭去隔壁村,麻烦得很。” “这位老先生回来之后,里正就拜托他教村里的小孩认字,他当时就答应了,还不要钱,当时村子里许多孩子都去了。” “大家都觉得他是个好人。” “奴婢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个老先生私下特别喜欢体罚小孩,但开始村子里的人都觉得是那些小孩调皮,才会被他体罚。” “直到有个小孩被他打死……” “村子里的人这才发现不对劲,也终于开始相信那些小孩的话,后来这个老先生被抓进了衙门,但为时已晚,那个被打死的小孩再也回不来了。”春雨说到这的时候,忽然很轻的叹了口气。 虽然那个被打死的人,并不是她的弟弟。 但毕竟也是同村她看着长大的小孩,活生生的人变得没有一点生机,冷冰冰地躺在那边,没有一口气,春雨如今想起还是觉得很难受。 这件事,她其实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来了。 如果不是因为姑娘刚才的那番话,她差点都忘记自己以前也经历过这样的事,也是知道人不可貌相的。 不应该因为一个人德高望重,就觉得他没有一点问题。 更不该因为别人觉得她好,就也觉得她好。 如果当初村子里的人能相信那些小孩的话,或许那个小孩也不会死…… 往事不可追。 但姑娘的话也给她提了醒,要自己去看、去辨,不然还会有无数个无辜死去的“小孩”。 而她会成为庇护凶手的人。 就像当初,他们一群人庇护那个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最终害死那个孩子一样。 春雨忽然有些胆颤,也有些后怕。 直到一只柔软又富有力量的手,放在了她微微颤抖的手背上。 春雨颤着眼睫抬起头,就看到一张冷静又温和的脸。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往前看吧。” 明锦的声音并不温柔,她也没有安慰此刻明显神情有异的春雨。 她只是平静地跟春雨说着话。 可春雨看着她那双清亮的眼眸,却觉得自己那一颗原本紧张不安而七上八下跳动着的心,都因此变得平静了不少。 她深吸一口气后,笑着跟眼前的姑娘说好。 明锦收回了视线,也收回了手。 春雨也重新开始替明锦梳发。 过程中,她和明锦说起丫鬟的安排。 这些都是小事,明锦懒得理会,只道“这些你看着来吧。” 想到华岁,她倒是又多说了一句“华岁那边,你看着点,她刚来家里不久,很多事都不懂。” 春雨自然没有不应的。 “您放心,奴婢省得。”她跟明锦保证。 又跟明锦说起对杏月和盈月的安排“于妈妈原本安排的那两个大丫鬟,一个去了六姑娘那边。” 明锦对这两人是什么去向并不在乎,闻言,也只是随口问道“还有一个呢?” 春雨答“还有一个去了浣衣处。” “嗯?” 这倒是让人有些意外了。 猜到去明瑶那边的应该是盈月,那么这个去浣衣处的人自然就是杏月了。 明锦挑眉问道“怎么回事?” 春雨便把之前外面发生的事,都跟明锦说了。 明锦听完之后,居然也不觉得意外。 那个杏月就是个丫鬟中的娇小姐,以前刚来她这边的时候也没少闹出这种事,尤其受了明瑶的嘱咐,又见她不得家里看中,更是把自己当一回事。 拿着鸡毛当令箭。 她平时想差使她做事都很费劲。 明锦不至于看两个丫鬟倒霉而开怀大笑,但也不会觉得她们沦落到这样的结局可惜。 她从春雨的手里选了一根簪子,让人插上,淡淡说了一句是吗,也没多评判这件事。 春雨见她并未放在心上,也就没有多提。 只说起崔妈妈私下替她做的那些事。 明锦听到崔妈妈做的那些事,神情倒是又变得有些柔和起来,她轻轻嗯了一声,嗓音都变得柔软了不少。 她说了句“我知道崔妈妈对我好。” 以后要是有机会,她也得好好报答她一番,怎么也不会让她再沦落到前世的结局了。 没过多久。 厨房送来了明锦要的小馄饨。 管着厨房的那位正是杏月的娘,但经过崔妈妈的那一番话,庄顺家的哪敢有什么不高兴的? 相反。 看出明锦在府中的地位,她更是比之前还要小心地奉承着。 虽然明锦只要了馄饨,但她还是想方设法做了好几个开胃的小菜,让人一起送过来。 明锦看到之后,也没多说。 到傍晚的时候,华岁学完规矩回来了。 明锦跟华岁说了孙家的那些事。 华岁知道之后,自然是十分高兴。 她虽然答应姑娘留了下来,但心里还是有些不安的,怕之后被孙晨发现,连累到姑娘的身上,现在听说他已经入了大狱,她自然松了一大口气。 连着夜里吃东西都带劲了不少。 不过知道明锦的安排之后,她又睁大眼睛,想要推辞。 她根本没想过做大丫鬟。 以前还没觉得什么,今天去学规矩才知道这侯府的奴婢有多难当,又有多大的权力。 有些大丫鬟,比一些普通门第的官家小姐过得还要好。 月钱多、每季还有衣裳和首饰,最重要的是以后的婚嫁……要么被主子赐婚,要么当主子的陪嫁。 怪不得那么多家里条件不错的还要来当这个家生丫鬟,还削减了脑袋铆足了劲要去当主子身边的大丫鬟。 华岁只觉得这个身份折煞她了。 她也觉得自己不配。 哪里敢要? 但明锦态度坚决,又有春雨在一旁说道,她推辞不过,只能咬着牙答应了。 她心里决定以后要更加好好学习、好好做事,不给姑娘丢人跌份,免得姑娘因为她被人看不起。 夜里。 明锦去周昭如那边吃饭。 才进周昭如的院子,还没进去,她就听到里面明元渡正在训斥明景恒。 这还是头一回见明景恒被训斥。 明锦颇有些诧异,听了一会,倒是也听明白了。 原来今日明景恒在顾明珩面前丢人了。 第67章 警告 明锦挑眉。 她没想到明景恒今天竟然会没有得到顾明珩的赏识,这倒是跟上辈子不太一样。 不过明景恒有没有被顾明珩赏识,这事原本也跟她没什么关系。 她收回了原本好奇且暗藏着兴致的目光,任由下人先进去传话。 里面周昭如还在当和事佬,替明景恒说着话“恒儿又不是故意的,你一直说恒儿做什么?” “马有失蹄,人有失足,再正常不过了,就算是那长安王,也不能保证自己次次战无不胜吧?” 虽说周昭如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 但她心里毕竟是心疼怜爱长子的,眼见长子被丈夫当着这么多人训斥,脸色也变得越来越苍白,她自然是坐不住了。 旁边一脸焦急的明瑶见周昭如开口,也立刻替明景恒说了一句。 “父亲别怪哥哥了,哥哥这两日应该是没休息好才会这样。” 明元渡听到这话看了明景恒一眼,又看了明瑶一眼,到底没再多说。 倒是周昭如听到这话,又重新蹙起柳眉看向明景恒。 见他脸色果然有些不大对劲,周昭如便一脸担忧地问道“恒儿,你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没歇息好?生病了吗?” 明景恒闻言,还未说话。 外面忽然有下人来回话“侯爷、夫人,七姑娘来了。” 众人循声往外看去,果然瞧见明锦走了进来。 看到明锦的身影,明元渡率先舒展了眉眼。 “来了。” 他笑着和明锦打招呼。 周昭如也笑着喊了她一声“嬿嬿”。 明瑶跟明景恒两个人,则是神情各异。 不过明瑶向来会掩饰,即便不喜欢明锦,也没表现出来。只是回头看到身侧哥哥一眨不眨地看着明锦的方向,又见他眼中流露出来的难过和抱歉,她这心里就又有点不舒服了。 脸上那一点才浮现的笑容,也就有些维持不住,重新隐下去了。 她紧攥着手藏于桌子底下,紧抿着红唇额和明锦打完招呼之后,就没再说话。 明锦也未理会他们,只跟周昭如和明元渡打了一声招呼,便被明元渡喊着坐到了他身边去。 才坐下,明元渡就一脸关切地问明锦“身体如何了?” 明锦原本就没什么大碍,不过是懒得来才会托身体不适的理由。 此刻被明元渡问起,自然是说了句“没事了”。 明元渡便放心了。 “有事记得和家里说,别自己藏在心里。” 他此时一副好脾气的慈父模样,倒让明锦看得稀奇,就连她刚回来那日,明元渡对她的态度都没这么慈爱友善过。 明元渡一向信奉严父原则。 就算偶然有一些慈爱的表现,感情也不外放。 今日是怎么一回事? 明锦有些好奇。 而且她总觉得明元渡此刻看着她的眼神,不仅仅是父亲看女儿的慈爱眼神,倒像是还饱含着一点别的什么。 除此之外,明元渡今天的心情好像也很好? 她接过下人送来的热帕子,一边擦手一边问“父亲是有什么喜事吗?” 明元渡一听这话,就忍不住笑了。 却还故作矜持地捋了捋自己的长须“你能回来,对为父而言,就是最大的喜事。” 明锦听着这一番虚伪之言,忍不住在心底嗤笑一声。 不过也更加确定明元渡应该是有什么喜事了,还得是一桩大喜事。 要不然他不至于高兴成这样。 能让明元渡这样高兴的,也没多少,明锦猜测,应是与他的官职有关。 但前世这个时候,明元渡并未高升啊。 他一直待在兵部侍郎这个位置,高不成低不就的。 周昭如很快就给她解了困惑“你爹估计不久就能进内阁了。” 她说到这个的时候也很高兴。 看向明锦的目光也变得柔和起来,和明元渡一样,她此时也深刻觉得嬿嬿就是他们明家的小福星。 这不。 嬿嬿一来,侯爷也不生气了,也不训斥恒儿了。 “内阁?” 明锦略有些吃惊地看向明元渡。 明元渡还在捋他那个精心打理过的长须,见明锦一脸惊讶地看过来,他唇角翘着,一副想掩饰又藏不住的高兴样子。 “还没影的事,和孩子们说什么?”他跟周昭如嗔怪一句说道。 周昭如不以为然道“又没有外人,说说怎么了,陆院判都亲自来咱们府里给嬿嬿看病了。” “外面也都传开了。” “今天还有人向我们府里的下人打听是个什么情况呢。” 明元渡听到这话,不由停下动作,跟着皱了眉“他们没乱说吧?” 他虽然觉得这事十拿九稳了,但要是外面传得沸沸扬扬,总归不好。 周昭如嗔他一眼“你真当我傻了不成?我连小让都没说,又岂会跟下人说什么?除了净月和崔妈妈,外面的下人都不知道其中究竟,自然也不敢乱说。” 明元渡听到这话,才算是放心。 “这事大致上是没问题了,不过毕竟陛下的圣旨还没下,你们也就权当做不知道,别人问起,也都先别多提。”明元渡又跟几个孩子们交待道。 明瑶和明景恒自是连忙答应了。 明锦没出声。 直到其余人看过来,她还在想这件事,看到众人的眼神,她这才笑着回道“您忘了,我哪有地方说?” 席上之人,除明瑶之外,一时都目露难过和心疼起来。 尤其是明景恒,更是眼睛都忍不住红了。 他看着明锦,张口想说话,一时却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一脸心疼地看着她。 明元渡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 他安慰了明锦一句,又跟周昭如交待道“回头带嬿嬿出去转转,多认识些人。” 这个不用明元渡开口,周昭如也知道怎么做。 她忙点头道“我知道。” 正好下人们来上菜,周昭如心疼明锦,亲自给她夹了不少明锦喜欢的甜口的菜。 明锦自然尽情享用,不会客气。 饭间,明元渡又跟明景恒说起来“这次的事多亏你老师周旋帮忙,我现下不方便过去,你记得过去好好感谢你老师一番。” “下次请你老师来家中吃饭,这事,我得好好感谢他一番。” 明景恒听父亲说起正事,一时也就先收起了思绪,回应起明元渡去。 “好,正好老师前阵子让我有空去家里吃饭,我也许久没见他和师母了,下次休沐的时候,我过去看看,再好好谢谢老师。” 桌上一家人高高兴兴吃着晚膳。 明锦也吃得挺高兴的,只不过她的这一份高兴和明家其余人不同。 她就是单纯觉得这晚膳做得挺好吃的。 余光看到身边明元渡一脸高兴的样子,明锦实在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还是明元渡想太多。 不过回想前世明元渡有阵子的脸色变化…… 他这应该是想太多了吧? 这次内阁选拔人才,明元渡可不在其中。 甚至之后三年,内阁几次动荡,来来去去都没有他明元渡的身影。 他进内阁,是在顾长玄登基之后。 至于明景恒的那位老师,李顺春,其实也没在内阁待多久。 不过这么看来,这位陆院判的到来的确是有些奇怪了。 明锦原本还以为陛下派他过来是因为祖母的缘故,如今瞧着倒是不太像,要不然也不至于让明元渡误会成这样了。 明锦一边吃着饭,一边想着。 等下次陆院判上门的时候,她还是问一问他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吧。 总不至于是当今天子心疼她吧? 明锦回想前世几次见那位天子,他看待她的脸色可都不算太好,每次看着她的神情,就跟他欠了他什么东西似的。 明锦为自己的猜想觉得好笑。 她能欠当今天子什么呢?真是糊涂了。 吃完晚膳。 明锦便照旧没待多久就提出了告辞。 周昭如本想留她说会话,但明元渡怕她身体不适,倒是先发话让她回去歇息了。 周昭如也就不好多说,嘱咐明锦回去好好歇息。 明锦点头。 然后毫不犹豫地往外走去。 没走多远,明锦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又沉又急,是一路小跑着追过来的,明锦不用回头也能知道身后跟来的人是谁。 果然很快身后就传来了熟悉的男声。 “嬿嬿!” 温润的男声透露着一股子犹豫,一如他此刻看着少女的神情。 明锦倒是神色如常。 她回头,看着身后不远处的青年,淡声问道“有事?” 她的态度跟先前在里面时截然不同。 在里面的时候,明锦说话的时候,笑语晏晏,也喊他兄长,他那会受宠若惊,很是高兴,以为嬿嬿是放下了,没再责怪他了。 如今看来却不是。 明景恒看得心里,一时不由更为发酸了。 他这一份酸意,有几分是为自己,更多的却是为了嬿嬿。 明明不高兴却还得掩饰伪装。 她应该也很怕吧? 怕自己表现不好,会被家人不喜。 明景恒想到这,不由更加心疼她了。 他看着明锦。 他有满肚子的话想跟小妹说。 但每每跟她那双清亮的眼睛相对,他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相望。 明明距离不算远,但明景恒却觉得他们之间仿佛隔着跨越不过去的迢迢星河。 明锦见他一直不说话,不免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她甚至连问一句都没有,就径直收回了视线,准备离开了。 可明景恒看她这样却更加慌张了。 “嬿嬿!” 他又追了几步,看着少女离开的背影,终于出声说道“我要去看小让,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不去。” 明锦头也不回地说了这么一句,便照旧继续往前走去,没有一点停留下来的意思。 明景恒起初还跟了几步,但见不远处身形单薄的少女始终没有回头、没有停步,他最终也还是苍白着脸,停下了步子。 望着明锦离去的身影,直到看不见了,明景恒这才一脸颓废地收回视线。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动静。 明景恒生怕是哪个丫鬟瞧见这个画面,回头禀报给母亲去,忙循声看去。 “谁?” 他此刻目光锐利,平时温和的面容也显得有些严肃。 直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的神情才变得惊讶起来“瑶瑶,怎么是你?你怎么出来了?” 他说着忽而又皱起眉“你都看到了多少?” 面对明景恒前后不一的模样,明瑶的心里也开始变得难过起来。 哥哥以前何时这样对过她? 就连她刚进府那会,哥哥那时即便不喜欢她,对她也是友善的。 她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但看着哥哥先前那一脸颓废的模样,还有此刻一脸忌惮和担心的样子,明瑶实在受不了,她忽然大步走了过去,站在明景恒的面前,语气哽咽地说道“她怎么能这么对你?” “她要怪就怪我,为何要这样对哥哥!” 她心疼明景恒。 可明景恒听到这番话,却只是皱眉。 他知道她应该是都看到了。 但面对明瑶此时的这副模样,他却并未觉得动容。 “你在胡说什么?”他沉着声,边说,边一脸忌惮地看向她身后。 还好。 明瑶的身后并没有别人。 明景恒又收回视线和明瑶说道“把刚才看到的全都忘掉,我不希望有别的人知道。” 嬿嬿已经很不容易了,他实在不希望父亲母亲知道后责怪她。 他也不希望嬿嬿误会他。 他不希望嬿嬿更加讨厌他。 所以明景恒看着明瑶,不受控制地加重了语气,叮嘱明瑶“知道没?” 明瑶没说话。 她紧闭着嘴唇,低着头沉默着,第一次以这样的态度面对明景恒。 明景恒看她这样,原本就皱起的眉,不由拧得更加深了。 “瑶瑶!”他又语气极重地喊了一声。 第68章 裴姑姑 明瑶被喊得浑身一颤。 她像是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小脸苍白地看着眼前这个高大俊秀的明景恒,泪盈于睫,眼中光亮闪烁不定。 “哥哥……” 她颤着嗓音,近乎呢喃地轻声喊明景恒。 明景恒听到这个声音,也看到了明瑶此时苍白的脸色。 他忽然又变得有些懊悔起来。 他也知道自己今日失态了,他还是第一次对瑶瑶用这样重的语气…… 明景恒一脸疲惫地拿手轻轻按着自己的眉心,声音比起先前更为沙哑“对不起,瑶瑶,哥哥不该对你这么大声的。” “但刚才的那些话,以后你不许再说了,嬿嬿好不容易回来,她原本就还不适应家里的情况,要是听到这样的话,又不知道该怎么难过了。” 明瑶见他左一句嬿嬿,右一句嬿嬿,更是心如刀绞。 可她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看着面前一脸疲惫颓废的青年,她亦沙哑着嗓音回道“……我知道。” 她轻声跟明景恒道着歉“刚才是我不对,我不该这样说嬿嬿妹妹,我只是心疼哥哥,哥哥明明什么都没做错……” 她说着说着,又红了眼睛。 明景恒听到这话,心里总归是放心了一些。 “哥哥没事。” 他放下捏着眉心的手,看向明瑶“只要你们都好好的,哥哥就放心了。” 明瑶没说话。 明景恒也没再多说什么。 沉默片刻之后,他岔开话题问明瑶“我要去看小让,你要去吗?” 要换作以前,即便明景恒不说,明瑶也会主动提起,就算只能跟哥哥同走一段路,她都觉得高兴。 可今日,她实在提不起这个精神。 哥哥的偏爱,还有爹娘的打算,让明瑶心思不定、坐立不安。 怕自己在哥哥面前失态,惹他不喜,明瑶此刻哪里敢跟明景恒离开? “我今日就不去了,我想先回去歇息了。”明瑶低着头说。 明景恒也没多言。 “那你回去好好歇息。”他说完,看着今日情绪明显不怎么高涨的瑶瑶,知道是因为自己刚才的话让她难过了。 明景恒看着她沉默须臾。 他张口想安慰,脑海中却忽然冒出了嬿嬿的身影。 想到嬿嬿的那一番质问,想到她偶尔看向他时满是嘲弄和讥讽的眼神,明景恒的心便又是一沉。 那一番安慰的话,最终还是说不出口。 他只是看着明瑶说了一句“我先去看小让。”明景恒说完,便径直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明瑶看着他竟然就这样走了。 又是惊愕、又是难过,她下意识跟着走了两步,一句“哥哥”又要脱口而出,最后还是硬咬着牙憋了回去。 她留在原地看着哥哥头也不回的离开。 知道哥哥是真的不会回头了,明瑶眼中终于滚下了眼泪,伴随着的还有心中那更加怒涨的怒火。 都是明锦…… 都怪她! …… 明景恒去了明景让那边。 明景让虽然养着伤,但他心里却十分舒坦,不用去国子监上学,阿姐又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他有什么不舒坦的? 唯一烦恼的也就是伤腿还得继续休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走来走去实在不怎么便利。 听到外面有人喊“世子”。 知道是大哥来了,明景让很高兴,他靠在引枕上往外看,果然看到大哥的身影。 “大哥!” 兄弟俩的感情很好。 明景让看到明景恒就笑着喊道,声音脆朗,十足的少年气。 只不过他够着脖子往他身后看,以为阿姐会出现在大哥的身后,但等大哥都进屋子了,他身后却还是没有那个他所熟悉的身影。 “阿姐呢?她没跟你一起来吗?”明景让一脸奇怪地问明景恒。 明景恒回道“没。” “她今天累了,我让她先回去歇息了。”怕自己弟弟闹,明景恒又补充了一句。 明景让倒是没闹。 他毕竟也不是真的小孩子了。 他倒是很体贴的哦了一声“阿姐这阵子也的确辛苦了,是该多休息。” 天新过来上茶,放下之后又出去了。 明景恒坐在明景让的床前,本想问他伤腿如何,听到这一句,却忽然抬起了头。 明景让感觉到一道审视打量的目光。 这种目光很陌生,尤其出现在大哥的身上,就更加让明景让觉得陌生了。 “哥,你干什么?看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说着,不无夸张地搓着自己的胳膊,觉得他哥今天怪怪的。 明景恒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问道“你怎么不问嬿嬿?” 明景让一听到这个名字,就唰得一下沉了脸。 “好端端的,你提她做什么?”明景让心里对明锦还有气。 对爹娘,他不敢说。 一来,爹娘不一定会信他,恐怕还要觉得他挑事。 二来…… 他自己也不是很想说。 虽然这个女人是很烦很讨厌,但他明小少爷也不是这种一有事就跟长辈告状的人! 但对于从小看着他长大的长兄而言,他却实在是有些憋不住。 他跟明景恒说“哥,你别看她一副柔善可怜的模样,其实她心里坏着呢!” “你都不知道她那天怎么对我的!” 他说到这个还有些来气,气鼓鼓把明锦那日的表现和明景恒说了一通。 “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爹娘都被她骗了!” 他以为自己这样说,兄长听到,就算不生气也会很惊讶。 没想到兄长的眼神是沉了,脸色也不好看,但却是对着他的。 “哥,你怎么这样看我?”明景让有些莫名。 “明景让,她是你姐!” 明景恒的语气很重,声音也很沉“要是你好好对她,她会这样对你吗?” “你当我不知道你做的那些事?一回来就跟娘大吼大叫,要给瑶瑶公平,还故意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我知道你跟瑶瑶关系好,不想她被人欺负。” “但小让,嬿嬿也是你的姐姐!” “在这个家里,你跟嬿嬿应该是最亲密的,你们在娘胎的时候就已经在一起了。” “你怎么能这样对嬿嬿?” 明景恒说着说着,想到明锦昨日与他说的那番话,目光又开始变得沉痛无比。 他满身的怒气在这一刻又化作无声的硝烟。 整个人都没精打采地耷拉了下来。 “我也没资格说你,我自己不也没做好。” 明景让原本还被明景恒说得很生气,忽然见他哥哥语气变弱,情绪也变得低迷起来……明景让一时看得不由愣住了。 他还是第一次见他哥哥这样。 明景让皱眉,第一时间想的就是“哥,是不是那个女人也对你做了什么?” 他越说越觉得可能。 “我就知道这个女人不是好的!” 他还想说,忽然被明景恒冷声沉着脸打断了“明景让!” 明景让对自己这个兄长还是十分崇拜和敬仰的,被他这么大声打断,虽然有些不满,但还是撇了嘴巴住了声。 明景恒看着他一脸无奈,最终叹了口气说道“嬿嬿没对我做什么,是我看她这样,想到她经历的一切,心里难过自责。” “你就没有一点替她感到难过吗?” “你看到嬿嬿脖子上的伤口没?你知道她这些年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吗?” 明景让被明景恒说了一句又一句。 他神情变幻万千,几次想张口,又因为插不上话而住嘴。 在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才皱眉“什么伤口?” 他不知道明锦的脖子上有伤口。 虽然昨日从天新的口中听说家里来太医了,但他也只当是家里请来给那个女人把平安脉的。 并没有想太多。 这会他才知道她身上竟然还有伤。 什么伤? 哪来的伤? 谁干的? 明景让这会脸上的表情也开始变得不好起来。 他盯着明景恒看。 明景恒对此却没有多说,他不想多说嬿嬿的往事,他只是看着明景让沉声交待道“嬿嬿能活着回来不容易。” “小让,我希望你以后也分点心思在嬿嬿的身上,她也是你的姐姐,你对她那么冷淡,她是会伤心难过的。” 明景让闻言沉默。 他其实也不是真的讨厌她,他就是担心阿姐会生气…… 但看着面前哥哥憔悴的脸,还有他刚才说的那番话,明景让沉默须臾,最终还是抿着唇答应了。 “……知道了。” “只要她不欺负阿姐,以后我让着她点就是了……” …… 明景恒第二天就进了宫,继续去羽林卫当值了。 走前他又托人给明锦送了不少吃的,只不过明锦没吃,只当做不知道赏赐给了下人。 明景恒不在。 明景让的腿又还伤着。 明锦有时去周昭如那边吃饭,有时就推说陆院判开的药容易入睡,昏昏沉沉,没什么精神,自己留在屋子里吃饭,乐得悠闲自在。 这一来二去,倒是也没跟周昭如和明瑶她们有太多的往来。 不过周昭如最近也忙。 她毕竟是侯府主母,要做的事也不少。 又过了几天。 覃娘子给明锦做的衣裳都好了。 崔妈妈领着人把衣裳都送了过来,一并带过来的,还有一盒子首饰和银钱。 “这些都是配套的首饰,有些是夫人从嫁妆里拿出来的,有些是夫人特地让人从外面给您购置的,都是京师这边如今的时兴货。” “还有这些钱,也是侯爷和夫人给您的私房钱,您平时若有什么想买的,也就不用再麻烦跑账房那边了。” 崔妈妈是真心盼着她们母女能好,话语之间,自然没少替周昭如说话。 明锦心里感激崔妈妈的几次襄助。 但对周昭如,她实在喜欢不起来,也没想过这辈子要跟周昭如缓和关系。 就算周昭如这一世有所改变又如何? 她早就不是那个贪恋亲情的明锦了。 不过她也没有表露于面。 “之前的事,多谢崔妈妈了。”明锦让春雨把东西收好之后,便跟崔妈妈道起谢。 她说的是之前杏月和盈月的事。 崔妈妈闻言,笑道“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哪里就值当您亲自道谢了。” 话是这样说。 但看着姑娘一脸真诚感激,崔妈妈这心里自然也是高兴的。 任谁都不希望自己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 好在姑娘不是这样的人。 崔妈妈坐在一边,喝着明锦亲自递给她的酸梅汤。 立秋已过,但这天却是越来越闷热,不是夏天的那种炎热,却透着一股子让人难受的躁意。 外头的蝉也叫得越来越响了。 崔妈妈在那一阵阵的蝉鸣声中,看着对面始终神情平静的少女说道“有件事想问问您的意思。” 这也是她今日过来的原因。 明锦看着她说“妈妈请说。” 崔妈妈放下手中的茶盏,看着明锦问道“您还记得您的乳母裴姑姑吗?” 她才说出这个名字。 就看见对面先前一直平静的少女,神情忽然变了。 第69章 欢喜 明锦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 记忆中那个温柔的,总是会抱着她,给她唱童谣哄她睡觉,甚至比周昭如还要疼爱她的妇人,她至今其实已经快忘记她的相貌了。 隔了一辈子,十多年。 她是真的都快有些记不清她了。 但即便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那也是温柔的、令人贪恋的,就像夏日的蒲扇、冬日的火炉。 裴妈妈对她而言,就是这样的存在。 前世她回来之后并未见到乳母。 知她在她失踪后不久,因为不满周昭如和明元渡把明瑶当成她,便离开侯府回家了。 她当年在侯府的时候不敢提出让她回来,也怕乳母回来见到她那副样子心生难过,又跟周昭如他们争吵,只能私下差人送银子去接济乳母,别的却是什么都不敢做。 后来她嫁给顾长玄。 在四皇子府站稳脚跟之后,倒是想过把乳母接到身边。 但那时乳母的身体已经不是太好,何况当时她的处境其实也不算好,便也只能作罢。 乳母离世的时候,她还在鞑靼做人质。 等她好不容易回来,能拜的也就只有乳母的坟头。 明锦原本想过等祖母回来,再与她说这事,祖母一向疼她,肯定会应允。 没想到崔妈妈会突然提起乳母。 明锦只诧异了一会,也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可是妈妈与母亲说了什么?” 崔妈妈神色微怔,但也不过须臾,她就先笑了起来“真是什么也瞒不过您。” “的确是老奴跟夫人提议,请裴妈妈回来协助您。” “您院子里几个丫鬟实在是太年轻了一些,老奴怕她们镇不住事,便想到了裴妈妈。” 她不清楚明锦是怎么想的。 “这事老奴没能提前跟您商量,是怕裴妈妈那边有情况,不好过来,提前跟您说了,反倒让您失望。就想着把这事先提前调查清楚了,再来与您说。” “您别怪老奴多事。” “我怎么会怪妈妈?”明锦握着崔妈妈的手,说,“我感激您还来不及!” “在这个家里,妈妈是最维护我的,我知道,您已经为我说了好几次话了。” “还有这次裴妈妈的事。” “如果不是妈妈真的关心我,又岂会为我考虑这么多?” 崔妈妈被明锦说得心里软乎乎的,看着明锦时,脸上的笑意也变得越来越慈爱。 但她自己是不敢占这个功劳的,便还是替周昭如说道“也是夫人疼您,要不然老奴也不敢做。” 明锦对此不置可否。 她没多言,也不想让崔妈妈忧心,只岔开话题问道“妈妈且先和我说下裴妈妈的情况,她如今可还好?她……可愿意回来?” 最后一句话,明锦问得倒是有些犹豫。 她也不知道乳母是怎么想的。 前世她活着的时候,她们并未见过。 明锦只从别人的口中知道她膝下那对儿女,都是听话孝顺的,女儿嫁了人,儿子前些年讨得媳妇也生了一儿一女,一家人过得虽然清贫,却也十分安乐。 明锦不清楚这样的情况下,乳母是否还愿意回来,回到她的身边。 崔妈妈倒是想也没想,就立刻回了“自然是愿意的!” 她笑着和明锦说道“我派去的人见到裴妈妈说了这件事,她当即就喜极而泣,直说菩萨保佑,知道您一定会没事的。她当时想也没想,就要收拾包袱跟人回来呢。” “只不过实在不巧,裴妈妈的孙女这阵子有些感染风寒,儿子又去镇上做工了,她媳妇一个人忙不过来,便约定等月底,她儿子回来的时候,再回来伺候您。” 崔妈妈原本还想问问明锦的意思,但见她此时双眼明亮、璀璨无比的样子,就知道这话没必要再问了。 她笑着说“那就这样说定了,等月底,老奴派人去把裴妈妈接回来。” 明锦忙答应着,笑着应好。 想了想,她又说“到时候妈妈和我说一声,我亲自去接裴妈妈回来。” “这……” 崔妈妈面露犹豫。 但想到她们之间近似母女的感情,想想也就没说什么。 她点头应了好。 “去之前,老奴提前来跟您说。” 明锦笑着说好。 醒来至今,她还少有这样高兴的时候,此刻却是掩饰不住脸上的欢喜。 华岁提前找到了。 祖母也马上要回来了。 现在就连乳母也快要回来了。 即便是明锦,此时也很难不动容,她眼笑眉舒、满脸生花。 崔妈妈看她这样,自然也高兴。 她身为周昭如的左膀右臂,自然没办法一直待在明锦这边,把该说的事情都说完了,她也就准备要走了。 她跟明锦告辞。 明锦亲自把人送了出去。 因为这个消息,明锦这一整日都很高兴,夜里也难得没推辞,去了周昭如那边吃饭。 明元渡今日没回来,说是有公务要忙,就只有她跟周昭如,还有明瑶三个人坐在一起吃饭。 吃饭的时候。 周昭如跟明锦说道“你舅母今天送帖子来了。” 那日明景恒和几个好友说完明锦回来之后,没多久这事就传开了,现在几乎整个京师都知道她回来的消息了。 这几日,不仅清远伯府送来帖子,就连其他人家也送了不少赏花、吃茶贴来家里。 明里暗里,就是想见见嬿嬿。 周昭如原本是打算等到八月二十三,明锦生辰的时候,再介绍给所有人。 现在倒是等不到了。 便只能先接了清远伯府的帖子,带明锦先出去转转,也省得她那个嫂子又要往外面胡说八道。 “说是知道你回来了,要我一定要带着你去家里吃个饭。” 明锦对此没说什么。 周昭如口中这个所谓的舅母,就是如今的清远伯夫人冯氏。 周昭如看不起自己这个兄长,觉得他纨绔没本事,更不喜欢自己这个精明爱算计的嫂子。 因此,她此时说起话来,也是语气淡淡,并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但不管如何,她如今还在世的娘家人也就只有那么几个了,再看不起、不喜欢,她也不能真的跟他们断了关系。 “也不用早起,明天我们巳时去,吃完午膳就回来。” 周昭如说完,怕明锦担心,又笑着安慰了她一句“就是个家宴,别怕。” 明锦自然不会怕。 她对清远伯府没什么好感,她那个名义上的舅舅是出了名的败家子,把她外祖父打下来的基业全都败光了,连带着周家的名声,也被他搞得乌烟瘴气、一落千丈。 至于她那个舅母,那就更加不用说了。 典型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有利所图的时候,她比谁都要殷勤客气,但要是无可图的时候,那翻脸简直比翻书还快。 明锦曾经不巧就曾遭遇过这样的对待,至今都觉得记忆深刻。 不过明家人在她这边都算不了什么,更不用说这些外人了。 “好。” 她没犹豫,答应了一声。 周昭如见她答应得一点都不扭捏,脸上也没有丝毫惧怕的样子,对这个女儿自然更生几分欢喜。 人就要大大方方的才好。 尤其是像他们这样的人家,要是做什么都扭扭捏捏,就算没事,也能被别人说出三分事来。 现在这样,看别人敢怎么议论! 周昭如高兴地又给明锦夹了好些菜。 余光一瞥身边一直没说话的明瑶,周昭如见她明显比起从前要瘦了许多。 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总有深浅之分。 知道她这些日子受冷落了,周昭如心里还是心疼她的,便也替她夹了一筷子她喜欢的菜。 明瑶惊讶抬头。 跟周昭如四目相对,她眼眶又变得温热起来,她跟周昭如说“谢谢母亲。” 周昭如爱怜地看了她一眼“多吃点,我瞧你这阵子瘦了许多。” 说话间,她余光看向一旁的明锦,见她并未吃醋或是不高兴,周昭如心里便更为放心了。 她转头,重新跟明瑶说“瑶瑶,你明日就不用跟我们一起去了,我带嬿嬿去认认人就回来了。” 明瑶一听这话,脸上的笑意又渐渐消弭了。 第70章 信谁 周昭如倒是也没有别的想法。 她就是觉得这是嬿嬿第一次去娘家,明日的场合必然是以嬿嬿为主,瑶瑶要是也跟着过去的话,这总归是有些不太合适的。 对嬿嬿不好,对瑶瑶也不好。 但看瑶瑶这忽然变得苍白的脸色,倒像是受了多大的打击和委屈似的,周昭如这脸上的笑意也就跟着渐渐淡了下去,原本握着明瑶的那只手也慢慢收回来了。 明瑶察觉到了。 在看到母亲忽然变得淡漠的脸,她心下立刻一紧,不敢再多想,她连忙收起心思,一脸恭顺地垂着头跟周昭如说道“女儿知道了。” 周昭如看她答应,脸色这才又好看了一些。 只不过经此一事,她这心里看待起明瑶,难免不如之前那般适意了。 尤其是跟身边气定神闲吃着饭的嬿嬿一做对比,这种感觉就更深了。 她第一次在心里深深地感慨道到底不是她生的,平时倒也瞧不太出来,这一碰到事就看出来了。 差得实在是太多了。 她在心里长叹了口气,兴致不在,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明瑶自知刚才失态,惹得母亲不喜,此时见母亲神情寡淡,她心中虽然着急,但这一时之间,她也不敢再开口说什么了。 之后饭席上,倒是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再说什么了。 吃完晚膳。 明锦照旧先告辞,准备回去了。 周昭如却有些不舍,她有心想跟自己这个女儿好好说说话。 嬿嬿回来已经有一阵子了,但她们母女之间还没好好说过话呢。 “嬿嬿留下陪娘说说话,你回来这么久,咱们娘俩还没好好说过话呢。” 明锦似犹豫般说道“我倒是想留下,只是这个时间,我得回去上药了,之前陆院判特地交代过,要我准时上药的。” 明锦现在拿陆抒阑当挡箭牌,已经用得十分得心应手了,这会脸不红心不跳的就说完了。 周昭如听到这话,果然立刻朝明锦的脖子看去。 陆抒阑这人虽然跟个茅房里的臭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但这医术却是没得说,就这么几日光景,之前那恐怖的疤痕就淡了许多。 只怕这十日的药贴上完,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周昭如自然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如白玉无瑕一般,此时便也没再多说,笑着让明锦先回去了。 “那你就回去上药吧,明日记得让人给你好好妆扮一番。” 这是嬿嬿第一次出门,虽然是去她娘家吃饭,没什么外人,但周昭如自然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引得众人夸赞,让所有人都艳羡她。 而且她那嫂子是有名的大喇叭,只怕她要带着嬿嬿去清远伯府吃饭的事,如今已经传开了。 虽说她不至于做出让别人也过来吃饭的事。 但只怕明日去清远伯府,左邻右舍围观的人肯定不会少。 输人尚且不输阵。 何况周昭如可从来没想过输。 她自然是不希望出一点差错的。 明锦点头答应了。 明瑶看着明锦头也不回的离开,总觉得有些怪怪的,但她此时也顾不上去想明锦如何。 她自己还自顾不暇呢。 刚才母亲的表现让她害怕,她想留下来陪母亲再说会话。 但明元渡忽然沉着脸回来了。 不比前几日明元渡神情松开,整日笑着出门笑着回来,今日明元渡的脸色简直比这外面的夜还要黑,一双眸子却透着股火,看得十分骇人。 明锦是在门口看到他的。 见明元渡这样回来,明锦心中略有所察,她心里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只装作请安一样低了头。 外面的下人却是都吓了一跳,一声声“侯爷”都慢了几拍,等人走过来,才一个个惊慌失措地开始喊人。 周昭如也被丈夫这副模样,吓了一跳。 她顾不上和明瑶说话,一脸惊讶地扶着桌子站了起来,一边朝明元渡走过去,一边问道“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明元渡没有立刻说话。 他看了一眼门口的明锦,又看了一眼周昭如身后的明瑶,最后捏着眉心说道“你们先退下。” 周昭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看丈夫这个模样,显然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还不是什么好事。 “嬿嬿,瑶瑶,你们先回去。”她也跟着说了这么一句。 明锦自是无所谓,她早就想走了。 闻言,她施施然应答了声是,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也没去询问明元渡发生了什么。 她心里很清楚发生了什么。 能让明元渡高兴的没几件事,能让他脸色如此难看的,自然也没几件。 明瑶倒是想问。 但她如今身份尴尬,做事说话也没法再像从前那般自如了,虽然心中不安,但明瑶也还是点着头退下了。 她出去的时候,试图往身后看,却见满屋的下人也都被打发了出来。 明瑶这心里一时变得更加忐忑不安了起来。 往前看。 明锦就在前面走着。 明瑶看着她离开的身影,犹豫许久,最后还是咬着牙朝明锦小跑而去。 她也不想和明锦接触。 但现在整个府里,哥哥不在,小让又向来是不管这些事的,和他说,他也不懂。 她一时实在不知道能跟谁说话。 而且这个女人的表现,总让她感觉她好像知道点什么。 快跑近的时候,明瑶大喘着气喊道“七……” 一声七妹下意识要脱出口,明瑶便瞧见一双淡漠的目光,从前面落到了她的身上。 明瑶被这双没有一点情绪的目光,看得心脏狂跳不止,小脸苍白,身子也渐渐变得有些发冷发寒了。 她下意识站住了步子。 看着明锦重新抬脚离开的冷漠身影,她知道自己不该再跟过去。 当初明锦说的,井水不犯河水。 她们俩最好的,就是彼此都当对方是死人,谁也不招惹谁。 但想到今日父亲难看的脸色,还有身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事,这一件件都让明瑶感到不安和害怕。 她咬了咬牙,最终还是追过去了。 这次她学乖了,没喊七妹,而是气喘吁吁跑到明锦身边之后,就直接看着明锦问道“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明锦实在不想理会明瑶。 但听到这话,也觉得好笑,她扭头,一脸嗤嘲的反问道“我能知道什么?” 明瑶被她反问的又白了脸。 想想也是,明锦才回府里,能用的人都没几个,又能知道什么? 但明瑶看着明锦那一张气定神闲的脸,总觉得奇怪。 “那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担心?”她轻轻蹙着眉问明锦。 明瑶原本跟着明锦在走路。 见明锦忽然停下了脚步,她也连忙停下了步子。 她下意识抬头看去。 明锦就在她面前站着。 她跟明锦其实长得一点都不相像,除了鼻子上的那一点痣,她跟明锦从头到脚,都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明锦皮肤雪白,眼睛是桃花眼,五官要比她精致许多,长得也比她要高许多。 平时分得开,离得远,倒是也没太大的感觉。 这样近距离相对站着,这种身高带来的居高临下感,就极为深刻了。 明瑶本就不喜欢被明锦压一头。 此时却被这种无形的气场压制着,她蹙着眉,想退后几步,好离明锦远一些,也能让自己看起来自如一些。 但她又有些不敢动。 明锦的目光正在以一种审视的打量,在看她。 明瑶被那双眼睛看着,只觉得那双眼睛所到之处,自己便不受控制地泛起了鸡皮疙瘩。 她更加感到不适了,也终于后悔找上明锦。 实在是她昏了头之后又犯下的错误,她就该真的跟明锦警告的一样,离她远一些才好。 她想告辞了。 但明锦冷淡的声音却在这时传到了耳边。 “我为什么要担心?” 这话让明瑶重新不受控制地抬起了头,也忘记了提出告辞,她略显呆滞地看着明锦。 却看到明锦忽然笑了。 这还是明瑶第一次看到明锦笑,她不受控制地睁大了眼睛。 美人如花隔云端。 明瑶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诗。 明锦笑得十分明艳。 即便是明瑶,此刻竟也有些不由自主地看呆了。 直到耳边又传来一句“明瑶,当好女儿是你要做的事,与我何干?” 明瑶忽然瞪大眼睛。 她一脸震惊地看向明锦,甚至以为自己是幻听了。 但明锦就站在她面前,她在看她,她脸上的笑又开始变得嘲讽起来。 明瑶的心脏跟擂鼓一般。 “你……” 她自知自己跟明锦是不可能好好相处的,也清楚明锦不会相信她。 就像她同样不会相信明锦会对她产生善意一般。 所以她才更加惊讶。 真不是她幻听吗?她一脸狐疑地看着明锦,总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头脑不清醒了,要不然她怎么会听到这样一番话。 但她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没听到明锦的回答,但她眼中的嘲讽意味更加浓郁了,明瑶也不由咬唇说道“你就不怕我说出去吗?” 她话音刚落。 却见面前的明锦笑得更加肆意了。 “你去说呗。”她完全是一副不在乎的模样,让明瑶看得暗自蹙眉。 明瑶蹙着眉,刚想说话,便又听到一句“你看他们是信你,还是信我。” 明瑶的脸色忽然就变了。 她张口想说什么,尤其是看着明锦此刻气焰张扬的模样,她想反驳,但那几个简单的字,就像是被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最后她发现,她竟是什么都说不了。 没有人会相信她,爹娘那边不必想,也会知道他们会站在谁那边,哥哥也不会相信她,就算小让相信她,又能怎么样? 小让要是因此再惹出什么事,最后被这个家不容的人还是她。 这个念头让明瑶不安、害怕,也让她身形微晃,几欲摔倒。 最后她惨白着一张脸,什么都说不出。 而明锦看着她脸色变幻万千,看着她此刻一败涂地的模样,就像是隔着时空,看到了前世的自己。 她又嗤笑了一声。 却不知道是在笑明瑶,还是笑自己。 明锦没跟明瑶再多费口舌,见明瑶一副神魂俱裂的模样,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边,这次身后再没有人喊住她。 第71章 过往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待把下人都打发出去之后,周昭如便迫不及待地问起明元渡。 可明元渡一路来势匆匆。 此刻真的坐到椅子上之后,却没立刻说话。 他只是脸色难看得沉着脸端坐着,手指不住摩挲着茶盏杯面,神色阴晴不定。 但他这副样子,却让周昭如看得更加着急了。 “到底怎么了,你说啊!” 聒噪之声在耳边响起,嗡嗡嗡的,响个不停,明元渡被她吵得头痛欲裂,最后忽然破罐子破摔一般,沉着脸压抑着情绪说道“我没中选。” “什么?” 周昭如一愣,像是没听明白似的,她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中选?” 她讷讷问道。 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了。 她双眼圆睁,原本焦急的脸色立刻变得苍白起来,她看着明元渡,声音近乎破裂般喊道“怎么会没中选,你不是说已经十拿九稳了吗?” 明元渡本来就烦。 现在看周昭如歇斯底里喊着、质问着,就更加烦了。 啪的一声—— 他忽然重重搁落了手中的茶盏。 茶水随之四溅,把原本好好的一张桌子弄得一塌糊涂,茶水也顺着桌腿往下流。 此等景象,但现在夫妻俩谁也顾不上了。 看着周昭如那一脸难以置信的震惊模样,明元渡的心里更添几分难堪。 他自己也觉得这事难看得很。 原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各部交好的同僚私下里都打算给他摆宴好好庆祝了,全聚楼的位置也已经定好了。 虽然他嘴上说着“没没没,还不知道的事呢”,但他心里早就以为自己能进内阁了。 平日看着内阁的那几位阁老、小阁老,也是客客气气,一副马上就要做同僚、彼此好好关照的样子。 哪想到今日马车行到半路,李阁老忽然派人拦住他。 他当时喜不自胜,以为李阁老这是要跟他说进内阁的事了,哪想到—— “弘康,咱们认识这么多年,文礼又是我的学生,我自问对你对文礼都不算差吧。” “可你看看你都做的什么好事!” “为了个养女,连亲女儿都不顾了,被人传话到圣上的面前,连累我也被万岁爷一顿骂。你还想进内阁?你是怕那些御史的笔还不够厉害是不是!” “老夫为官几十载,从先帝爷还在的时候就已经在内阁了,这么多年,老夫小心谨慎,生怕有一点不好,被郑党那派拉下马,好不容易才坐到了如今这个位置。” “现在好了,因为你的缘故,老夫第一次被万岁爷训斥,郑党那派的人至今还在看老夫的笑话,你啊你,你让老夫究竟说你什么好!” 李阁老的话仿佛还在耳边。 明元渡至今都能想起,自己当时束着双手,涨红着脸,尴尬到无地自容的模样。 可周昭如作为他的妻子,这种时候不多加安慰疏导也就算了,居然还摆出这么一副神魂俱裂的模样。 明元渡只觉得当时的那股尴尬更加浓郁了。 除此之外,还有愤怒。 他拍着桌子,对着周昭如吼道“你跟我吼什么?” “要不是你当初疯疯癫癫,把那个孩子认作瑶瑶,我会进不了内阁?你现在还有脸跟我吼,周昭如,我进不了内阁就是因为你的缘故!” 周昭如开始见明元渡拍桌子,自是愤怒不已。 她跟明元渡当了二十多年的夫妻,明元渡还从未对她这么色厉内荏过。 她也不是什么能忍的性子,当即就要跟明元渡对呛发脾气。 可话还没说出,就听到明元渡后面这一句。 周昭如愣住了“这事跟瑶瑶又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明元渡就像是突然有了个撒气的筒,看周昭如气焰不在,一脸惊疑未定的模样,他则看着周昭如冷笑起来“陛下觉得我对待养女比亲女还要好。” “你说有什么关系!” “要不是你跟你那个好儿子,非要护着她的地位,我如今又何至于如此!” “我当日就不该听你的话,认了这事,要不然现在我早就进内阁了!” 周昭如听清楚了,也听明白了。 她被明元渡训得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直接成了调色盘。 硬着头皮白着脸被人训斥了一会,周昭如起初想忍,但看明元渡这一脸撒气的模样,她也变得不甘起来。 “你现在倒是什么都怪在我身上了!” “当时我可没拿刀架在你的脖子上,非要你跟我一道。你自己的心思,别人不知道,我会不知道?” “明元渡,你也别跟我冠冕堂皇了,为什么认下这事,你是因为我和小让,还是因为四皇子,你当我不知道?” “你——” 明元渡忽然变了脸。 他看着周昭如,脸上又惊又怒,手指着周昭如,紧咬着牙,最后忽然拂袖起身,往外走去。 周昭如看他离开,心下一紧,下意识问“你去哪?” 可明元渡已经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看着明元渡离开的决绝身影,周昭如气得也拂落了桌上的茶盏。 崔妈妈和净月匆匆进来。 看到这一地残籍,也纷纷变了脸,二人对视一眼,净月上前收拾残局,崔妈妈则扶着此时形容难看的周昭如去一旁的软榻坐下。 “您怎么就跟侯爷吵起来了?” 刚才离得远,她们也没听到两人具体为什么在吵,就听到两人的声音一个比一个响,然后侯爷就脸色阴沉地出来了。 “你当我想跟他吵,要不是他把所有的事都赖到我身上,我又岂会和他吵!”周昭如说得又是伤心又是愤怒。 她跟明元渡成婚二十多载,这样争吵的场面却没几次。 上一次他们这样争吵,还是在怀上嬿嬿和小让之后。 她跟明元渡是指腹为婚。 但明元渡从小就被送到了边关,在他外祖父曾经的麾下历练,她在及笄之前,其实没怎么见过明元渡。 但周昭如一直都知道自己有个未婚夫。 她的未婚夫是福华长公主的长子,如今正在边关打仗,少年将军威风凛凛,又是长公主的嫡长子,更何况他还生得十分俊朗。 周昭如岂会不喜欢? 当初嫁给明元渡的时候,周昭如也是满怀憧憬和高兴的。 直到她知道明元渡在边关曾有个喜欢的女子…… 明明她与他才是指腹为婚,他却与别的女子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还把她放在心里念念不忘。 虽说他与那个女子并未发生过什么。 但正是因为没发生什么,这才让周昭如更加害怕更加忌惮。 男人只有对珍之又重的女人才会如此珍惜。 明元渡要是真跟那个女人有什么苟合首尾,周昭如反而不怕了。 她知道那个女人的存在,是见明元渡有一日小心翼翼摩挲着一根簪子。 当时她在门后瞧见,还以为是明元渡送给她的生辰礼。 她高高兴兴等了好几日,却始终没见到那根簪子的踪影,女人的第六感让她敏锐地察觉出什么,所以趁着明元渡有次出门,周昭如便翻箱倒柜去他书房里找。 最后竟是让她在一只装满了重要信物的盒子里找到了。 那簪子一看就有很多个年头了,上面还镶着一个玥字,并非她的闺名。 她去质问明元渡。 明元渡起初不想说,被她逼问许久,才跟她说。 她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那个叫做玥娘的女子,是北地军营一位副将的女儿,跟明元渡从小一起长大。 边关的女儿向来无拘。 那副将家又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自然是捧着惯着,倒是纵得她跟一帮男子一起骑马射箭练武,完全没有一点女儿家该有的样子。 她跟明元渡一起骑马一起射箭,一起比赛打马球,他们还会一起坐在星辰之下喝酒。 而明元渡呢? 这样不苟言笑的人,却会温柔细心地每年替她准备生辰礼,这根簪子就是他替那个女人准备的,十六岁的及笄礼。 是他亲手所制。 可他最终却没有送出去。 “周昭如,我知道我要做什么,就跟这根送不出去的簪子一样,我知道我要娶谁,我也知道我的责任和义务。” “你没必要跟一个过去的人生气。” 他说得冠冕堂皇,大义凛然,可早就被气疯了的周昭如,哪里听得进去他的话? 她当时只是看着明元渡冷笑“好啊,我可以不计较,只要你当着我的面毁了这根簪子!”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明元渡变脸。 “你真是疯了!” 这是那夜明元渡留给她的话,然后他就拿着那根簪子气急败坏地从她的面前离开了。 她亦气得动了胎气。 双生胎本就不易,她当时发作起来的时候,直接一脚踏进了鬼门关。 最后明元渡还是回来了,被她的婆母拖着来到她的面前,明元渡最后还是当着她的面折断了那根簪子。 可周昭如知道,她跟明元渡回不去了。 这个曾经的女人,断了的簪子,终究是横在他们心头的一根刺。 即便明元渡之后对她再好,他跟她之间也回不去了。 第72章 生气 明元渡跟周昭如吵架的事,就算隐瞒得再好,也还是走漏了一点风声出去。 明锦知道这事的时候,刚沐浴洗漱完,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面乘凉看星星。 她一身常服,头发也披散在身后。 华岁在一旁给她打扇驱蚊,而她躺在藤椅上,一晃一晃,倒是十分的悠闲自在。 春雨从外面进来,看到明锦这副悠闲模样,也忍不住笑了。 刚才知道侯爷气势汹汹去夫人那边,可把她跟华岁吓了一大跳,生怕连累姑娘。 不过想到自己刚刚打听到的事,春雨又不由面露愁容。 “春雨姐,你在外面干什么呢?” 华岁先看见了她。 这阵子的相处,华岁和春雨同吃同住,感情自然也非往日能比。 明锦听到声音也往外头看了一眼。 春雨这才重新拾起笑,走了进来,她把刚从厨房拿来的水果放到一旁的小几上,也搬了把小凳子过来,跟华岁面对面分坐在明锦的两侧。 她一边给人剥起荔枝,一边压着嗓音与明锦说道“奴婢听说侯爷跟夫人吵了一架,就是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 明摆的事。 明锦心里很清楚是因为什么。 “管他是因为什么,都跟我们无关。”明锦说着接过荔枝吃了一口。 今年最后一茬荔枝,晶莹剔透、新鲜多汁,果肉也很嫩,一口下去十分香甜。 明锦吃得挺喜欢。 春雨见她喜欢,便继续替她剥着果壳,也没再多提外头的事。 只是想到明日的事,不免又有些忧虑起来。 “那明日夫人还会带着您出府吗?”她先前已经听说夫人明日要带着姑娘去清远伯府的事了。 不知道现在会不会变。 “去也好,不去也罢,先准备着吧。”明锦心里是知道,以周昭如的性子,越有事,越不会缩在家里闭门不出。 她性子要强,这种时候是不可能退避的。 果然—— 翌日才过辰时,崔妈妈就过来请她了。 衣服和首饰都是提前备下的,春雨和华岁两个人很快就把明锦收拾好了。 今日出府。 明锦没带春雨,让她在家里看着。 她只带了华岁出门。 路上崔妈妈压着声音叮嘱明锦“昨夜夫人和侯爷拌了几句口舌,心情不太好,姑娘今日且好好陪着夫人。” 明锦自是会给崔妈妈这份脸面。 她笑着应好,只要周昭如不来招惹她,她自然也不会无故给她气受。 一行人去了周昭如那边。 让明锦有些意外的是,今日明瑶竟然不在。 平常她可是一早就来了。 崔妈妈显然也看出她眼中的惊讶了,跟明锦说道“六姑娘一早就来了,但夫人让她回去吃饭了。” 明锦听到这话,不免有些惊讶地挑了下眉。 这无缘无故的,周昭如这是跟明瑶在发脾气? 至于原因—— 联想昨夜这对夫妻争吵的原因。 她不知道明元渡没能入内阁的原因。 前世明元渡也没像之前似的,笑着和她说起过进内阁的可能。 看周昭如这个样子,难道跟明瑶有什么关系? 明锦回想前世,好像的确有阵子,明瑶在家里过得有些束手束脚,每次看到她的时候也更为怨愤。 难道就是因为这件事? 明锦脑中思绪涣散的想着,也不知道这次明瑶会不会又把这事记到她的头上? 管她呢。 她嗤笑般扯了下唇,也不是很在意。 进去之后,明锦语气如常地跟周昭如打了招呼。 周昭如看到她,勉强扬起个笑。 她今日虽然盛装打扮,但脸上的疲惫根本藏不住,看来她这一夜还真是过得艰难。 明锦却像是没有瞧见一般,自顾自坐下之后,就开始吃起了早膳。 周昭如见她这般,心里不由有些不舒服。 女儿容妆得体,吃饭的样子也是极好的,却始终没有过问过一声她如何。 但要她主动开口,也不可能。 母女俩倒是难得安安静静的吃了一顿饭。 等吃完早膳。 马车也已经准备好了。 周昭如带着明锦乘上马车,净月留在马车里伺候她们,华岁则坐在外面,和车夫一起。 一行人就这样出发去了清远伯府。 路上周昭如没开口,明锦就更加不会开口了,她甚至直接闭上了眼睛,一副佯装假寐的模样。 可周昭如看她这样,心里就更加不舒服了。 她忍不住想要是瑶瑶在这,都不用她说什么,她指定直接过来关心她、问她究竟怎么一回事了?然后安慰她,让她别生气。 可想到她今日落到这样的局面,又是因为瑶瑶的缘故,周昭如这心里更是刺得厉害。 这两个女儿究竟怎么一回事? 之前个个乖巧听话,现在却是个个都让她不舒服、受气。 她简直是坐也不舒服、靠也不舒服,怎么都不舒服。 尤其看到对面少女闭着眼睛,一脸舒坦的模样,周昭如这心里就更加不舒服了。 啪的一声—— 周昭如忽然重重搁落了手里的茶盏。 这一下,没让明锦如何,倒是让本就提心吊胆的净月,心里微微颤了一下。 手也跟着不小心抖了下。 她手里握着的,另一杯原本要给明锦的茶,就这么泼出来几分,直接泼到了茶几上。 “你是怎么做事的!连茶都端不好了!”就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口,周昭如终于有了发泄的对象和口子。 她沉着脸怒骂自己的贴身侍婢。 净月自然立刻跪了下来,苍白着小脸求饶。 闹得这么厉害,明锦再闭着眼睛,倒是也不合适了。 她慢悠悠睁开眼睛,佯装不知道周昭如为什么这么生气,只看了眼跪在一边的净月,便跟周昭如说道“母亲何必跟一个婢子生气。” 她不说话还好。 一说话,周昭如就难免有些阴阳怪气了。 她向来是自己不好受,也要让别人不舒服的主,此刻便把矛头对准明锦,冷声道“你现在倒是管起我的事了。” 明锦前世没少被周昭如这样对待。 今日一见,竟然还觉得有几分怀念,每天跟周昭如装模作样,看她表现出一副跟她母女情深的样子,她都有些看腻看吐了。 闹一场也好。 闹一场,以后也就不用再跟她继续装什么母女情深了。 她看着周昭如笑盈盈说道“我自然不敢管母亲的事,只是觉得没必要,自然,这是您的婢女,您若真要罚,女儿自然也不好说什么。” 周昭如看着面前这个端庄得体的女儿,见她居然没有跟别人似的诚惶诚恐,一时竟是忍不住更加生气了。 偏偏她这表现得又挑不出一丝错处。 周昭如心里憋着一口气,脸色不由变得更为铁青起来。 她平日有多喜欢这个女儿的得体,此刻就有多讨厌。 她握着茶盏喝水,故意沉着脸不开口。 周昭如以为自己这样,明锦怎么也要出声询问了,却见她从始至终都没开过一句口。 周昭如本来就不是什么能憋的性子,一时不由更为恼怒起来。 她又搁落了手里的茶盏,没留力道,茶水因此溅了出来,她却无暇理会。 她看着明锦沉沉说道“你就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嗯?” 明锦眨了眨眼,疑惑道“我要问您什么?” 周昭如的脸色因此变得更加难看了。 她原本就一夜未眠,只要想到明元渡跟自己吵了一通之后,又跑到陈姨娘那边去,简直是拿着她的脸往地上踩!偏偏这个女儿也是,平日看着这么聪明,今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竟如此愚笨,连她的异样也看不出来。 “我跟你爹吵架了,你不知道吗?”她看着明锦说。 明锦闻言,微微睁大眼睛,竟是一副惊讶的模样“什么?您跟父亲吵架了吗?怎么会这样?” 她这副模样,倒让周昭如真的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若是这样的话,她刚才的表现倒是也情有可原了,周昭如心里的怒意稍稍退散了一些。 再跟明锦说起话来,也不似先前那样了。 “你爹这次没能进内阁。”她说了原因。 果然是因为这个缘故,明锦却继续佯装不知情的模样“怎么会这样?父亲不是说这事十拿九稳了吗?” “他自己觉得自己厉害极了,自然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周昭如嘲讽道。 她心里对明元渡有气,便故意在明锦面前贬低明元渡。 但话才出口,她也觉得这话不妥,但她又不想说明元渡的好话,便只是不吭声,想着让这事过去。 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句—— “可是父亲为何和您争吵?他不能进内阁,跟您又有什么关系呢?” 周昭如的脸一下子就僵住了。 第73章 去伯府 “母亲,您怎么不说话了?” 眼见周昭如一时闭嘴不言,脸色倒是阴晴不定的,几次变幻,看着还真跟个调色盘一样。 明锦坐在一旁,看得实在好笑。 脸上的神情,倒是依旧装模作样的,摆出一副无辜不自知的模样。 周昭如被她这样一双澄澈的眼睛看着,心里一时竟也忍不住浮现出一抹难堪和尴尬。 她当然不可能跟明锦说其中根本。 “没、没事。” “你爹莫名其妙发疯,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跟我争吵。” 周昭如开口,闭口不谈明元渡为何跟她争吵,声音却不如先前那般流畅自如,脸也跟着转开了,没再跟明锦对视。 “好了,起来吧。”这话是跟净月说的。 周昭如气性过了,这会显然是不打算继续追究这件事了,之后倒是一路太平。 周昭如没有,也不敢再找明锦的麻烦了。 明锦也就乐得轻松,自顾自看起车窗外的风景。 这是她回京之后,第二次出门。 上回为了找华岁,她的心思不在这个上面,自然也没有好好欣赏过外面的风景。 今日虽然有周昭如在身边。 但明锦看着窗外的风景,倒也看得自在。 她半眯着眼享受着外面的和风,却在此时,与一处酒楼的轩窗对上。 那里恰有一个人闲坐。 男人一身黑色华服,靠坐在轩窗前,似乎是觉得无聊,此时他正微垂着眼睛漫无目的地看着底下的风景。 也正是这么巧。 这条街上来来往往这么多人。 明锦抬头就看到了他,而顾明珩低头看到的也只有她。 两人皆愣住了。 这是真的巧遇,就连顾明珩都不知道今日出门会碰到明锦。 马车很快就远去了。 这刹那的对视也就真的如昙花一现一般,转瞬即逝。 顾明珩还未回神,那辆侯府的马车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游走了,他下意识站起身,往外看去,却没注意到手里还握着茶盏。 这一大幅度的起身,手中的茶盏倾倒出来小半,沾湿了他的袖子。 未免茶水从窗外倾落,落在楼下小贩的身上,顾明珩连忙收回手。 他把茶盏放下。 手心挤压着湿漉的袖子,眼睛却还望着外面。 卓前走了进来“主子。” 见顾明珩袖子湿漉漉的,他惊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没事。” 顾明珩随口回了一句。 这会功夫,马车已经彻底从他的眼中消失,看不见了。 卓前不知道他刚才看到了什么,见主子无恙,便继续禀道“吴济来报,说是太子殿下来咱们府里了,已经等了您有一会了。” 顾明珩听到这个名字,不由蹙眉。 但也不过是一会功夫,他便又恢复如常,轻轻嗯了一声。 “走吧。” 他说着往外走去。 …… 而此时的马车内。 周昭如见明锦坐在那边,兀自出着神,也轻蹙着眉问了一句“怎么了?” 明锦闻言,回神笑道“没事。” 她自然不会跟周昭如说自己刚才看到了谁,甚至惊讶自己先前那一番出神。 本就都在京城,看见又有什么奇怪的? 她没把这事放在心中,很快就抛到了脑后。 又过了两刻钟的时间,清远伯府也就到了。 伯府的人早就等在大门口了,跟周昭如想的一样,左邻右舍那些人家派了不少人出来打探明锦的情况。 虽然主子们没来。 但下人却是派出来不少,一个个抻长了脖子张望着,都想要看个究竟。 周昭如自然不会在外人面前让自己跌份。 下了马车,就挽住了明锦的胳膊,摆出一副母女俩有多好多亲热的模样。 明锦看着她做戏,倒是也没说什么。 私下怎么闹都无所谓,摆到明面上,明锦可不想被人口诛笔伐。 一声孝道大过天。 前世明锦可没少因为这个,被压得抬不起头。 她亦噙着恰到好处的笑。 落在众人眼中的就是一大一小两张相似的脸。 别说外人了,就连清远伯府的人都有些看呆了。 站在大门口领头的一位妇人,是清远伯夫人冯氏房里的管事妈妈,姓张。 她看着面前这两张脸,出了神。 直到周昭如轻咳一声,她才回过神,忙哎呦一声,笑面相迎过来了“姑奶奶和表小姐回来了,夫人一早就派我出来候着了,就是怕怠慢了你们。”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悄悄打量明锦。 见眼前少女眉目如画、气定神闲,心里自是暗暗心惊。 旁人在看的时候,周昭如也在暗自观察。 见嬿嬿气度得体、端庄大方,她自然十分满意,尤其是看到四周围观的人流露出来的惊艳模样,她更是内心畅快得很。 好似刚才马车里的嫌隙,根本没发生过。 她亲亲热热挽着明锦的胳膊,一派珍重对待的模样,然后笑着跟面前的张妈妈问道“嫂子呢?” 张妈妈忙回道“夫人刚才去厨房了。” 周昭如也没当一回事,让人领路,自己则继续挽着明锦的胳膊进了伯府。 冯氏也已经得到消息了。 她在二进门的月门前候着她们母女俩。 除了冯氏之外,还有伯府的几位小姐。 冯氏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儿子叫周浔,今年十八,一事无成,是这京师有名的纨绔子弟;女儿叫周双月,今年十六,倒是还算乖巧听话。 周昭如的兄长是个好玩乐,重美色的废物点心。 清远伯府别的不多,孩子倒是不少,除了周浔和周双月这双嫡出的兄妹之外,这清远伯府还有四个庶出的小姐,一位庶出的公子。 这会冯氏领着一众清远伯府的小姐,连着她们的婢子、妈妈,一群人乌泱泱站了一堆。 她们也都抻长了脖子在往前张望。 冯氏瞧见她们过来,虽然已有腿脚灵便的耳报神早早报了消息过来,但冯氏看着走过来的母女俩,看着那极为相似的面孔,还有周昭如那一副亲昵看重的模样。 冯氏眸光微闪。 不等她们靠近,她就笑着迎了过来。 “早等着你们了,总算是把你们盼到了。”冯氏跟周昭如笑语一句之后,便把注意力全都放到了明锦的身上。 这一看。 冯氏的眼中也不禁流露出几分惊艳。 先前离得远,瞧不太清,只远远瞧着,觉得母女俩瞧着十分相像。 近了才发现,这母女俩,看着像,但也不像。 五官和样貌倒的确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这气质却是大有不同。 她这小姑子样貌是美艳,平日与别人走在一道,那也是人群中拔尖的那位。 但跟身边的少女比起来,却总差了点什么。 没有这少女耐看,也不似她令人惊艳。 “我的乖乖,你真是受苦了。”冯氏说着,忽然阵仗很大的把明锦抱到了怀里。 “当初听说你走丢,舅母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这些年也没少往寺庙投香油钱,盼着你能回来呢。” “天可怜见,总算是把你给盼回来了!” 冯氏也是好本事,说哭就哭,这一会功夫,眼圈就红了,嘴里还一咕噜念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周昭如手里忽然落了空。 再一看冯氏这副模样,不由有些生气。 她跟她这嫂子原本就不对付。 偏偏她这嫂子还摆出这么一副模样,倒把她这个亲娘弄得里外不是人。 谁不知道她早年得了病,认错人,现在人还在家里待着呢。 周昭如的脸色又变得有些不太好了。 她刚要说话,胳膊却被另一个人扶住了。 周昭如看过去,见是她的侄女。 她这侄女倒是个乖巧听话的,这清远伯府,也就这个侄女最合她的心意。 看到她一脸乖巧的站在她身边,嗓音软和的喊她“姑姑”。 周昭如心里的气也渐渐消散开去,也就没再跟冯氏计较了。 她也笑着跟周双月打了招呼,见周双月今日明显是精心打扮过的模样,还笑着说了句“双月越长越好看了。” 周双月被她说得小脸微红。 她有些羞臊,粘在周昭如的身边,看了一眼身后,又问周昭如“姑姑,表哥和表弟没来吗?” “你表哥在当值呢,至于你表弟——” 周昭如摇了摇头,没有注意到周双月眼中那刹那的遗憾,自顾自说道“他摔断腿,还在家里休养呢。” “表弟摔断腿?怎么了?”周双月才遗憾完便听到这么一句,忙又紧张地问了一句。 但周昭如哪里会把家里那些事往外说,只随便找了个理由,含糊过去了,见那边冯氏还拉着嬿嬿说个不停,又有些不高兴了“嫂子,大太阳的,进去再说吧。” “哎,瞧我,走走走,午膳都已经准备好了,先去吃饭。”冯氏说着,便笑着拉着明锦的胳膊往前走。 明锦也由着她。 完全没有去理会周昭如会是个什么反应。 周昭如看着她们离开的身影,亲昵地好像她们才是母女一样,一时不免又有些生气。 好在身边还有个周双月,亲昵地挽着她的胳膊喊她姑姑。 她勉强压抑着心里的不舒服,也进去了。 第74章 顾长泽 这里明锦进了清远伯府。 另一边,顾明珩也回到了王府。 胯下黑马才停下,顾明珩就行云流水的翻身下了马。 门前家丁上前来接马鞭牵马缰。 顾明珩随手抛过去,问“太子呢?” 家丁忙答“由安公公陪着,在秋水厅等着您呢。” 顾明珩微微颔首,往秋水厅走去。 卓前和吴济跟在后面。 不过快到秋水厅的时候,二人倒是没再跟着过去。 顾明珩让他们留下了。 “小叔叔去哪了?怎么还没回来?”秋水厅中,穿着金色太子服饰、头戴金龙冠的顾长泽握着一盏茶,蹙着眉问着身后的安公公。 顾长泽今年二十四,长得器宇轩昂、雍容华贵,他比顾明珩不过小两岁。 二人虽是叔侄关系,从前感情却很好。 顾明珩从小就养在皇宫,又是贞光帝和袁皇后一手带大的,顾长泽同理。 他是先皇后所生。 先皇后和当今圣上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感情十分好,当时先皇后还不是皇后,贞光帝也还没有登基。 先皇后生下顾长泽的时候,就难产死了,贞光帝痛惜不已,在她灵前三日米水未进。 之后还是这位太子爷的哭声唤醒了贞光帝。 后来先皇后下葬。 贞光帝屏退万难,娶了先皇后的妹妹,如今的袁皇后为继室,就是怕其他女人祸害这位太子爷。 等四年后,贞光帝登基,更是立刻就封了年仅四岁的顾长泽为储君。 其中父子之情谊,任谁都看得见、看得清。 而顾长泽和顾明珩二人从小同吃同住,感情自然非比寻常。 甚至于顾长泽小时候—— 对待顾明珩比对贞光帝,自己的父皇还要好些。 许多不能跟贞光帝说的话,他也能毫无保留地跟顾明珩说。 顾明珩只比他大两岁,却又占了叔叔的身份。 顾长泽自然觉得他十分可靠。 当初顾明珩要离京去往边关,顾长泽还为此大哭了一场。 可惜年少时纯粹的感情,终究会因为时间、年纪而渐渐远去,变淡。 这些年,顾明珩远在边关很少回来。 而顾长泽在这京中,从一个少不更事、天真烂漫的太子,逐渐成长为一个成熟的男人,娶妻纳妾生子……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从前那一个十分重要,且无人能比的位置,也早就被划分出去了。 没有顾明珩的地位了。 “王爷他……” 安公公刚要回答,余光一瞥,就瞧见他家王爷回来了。 安公公立刻喜笑颜开,笑着跟太子说道“太子殿下,王爷回来了。” 顾长泽扭头往外看,果然,顾明珩回来了。 顾明珩身高腿长,一步能抵别人两步,匆匆进来,衣袂飘飘,深邃的五官在头顶太阳的照映下更显俊美,仿佛威风凛凛的武神。 顾长泽在所有兄弟里面,长相算是最出色的,但较起顾明珩,还是稍显不足。 身量不足,容貌也不足。 顾明珩的相貌就跟这外头高悬的太阳一样,永远明朗。 顾长泽身量比顾明珩要稍矮一些,也要更显文弱一些。 “王爷。” 看着顾明珩进来,安公公先给他请了安。 顾明珩微微颔首,又看向不远处端茶而坐的俊美青年。 “承乾。” 他喊的是顾长泽的字。 顾长泽听到声音,回过神,他笑着放下茶盏站了起来“小叔叔。” “前几日我有公务在身,今日才得以抽空过来,便想着来问小叔叔讨杯酒吃个饭,不知小叔叔欢不欢迎?”他笑吟吟问道。 “你想来吃饭,随时来。” 顾明珩已经接过了安公公递来的帕子,他随意擦了下手,就跟安公公微微颔首。 “让厨房今日多做些菜。” 想到什么,顾明珩又补充了一句“做一道四喜丸子。” 安公公笑着答应着退下去吩咐了。 顾长泽听到那道四喜丸子,眸光微动,他看着顾明珩说道“没想到小叔叔还记得我喜欢吃这个。” 顾明珩对此却没有多说什么。 对他而言,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要诉之于口的事。 他往里走,把帕子重新绞干净,又整整齐齐放到架子上后,这才打帘走了出来。 他知道顾长泽为什么来,也不想跟顾长泽猜心。 安公公这会不在,其余内侍也都在外面伺候,顾明珩给自己倒了一碗茶之后,便径直看着顾长泽问道“为着孙家的事来的?” 顾长泽一愣。 他怎么也没想到顾明珩会这么直截了当。 但一想他的性子,倒是又了然了。 他轻叹一口气,不知道是在无奈还是在感慨,再开口时,语气却明显变得诚恳了许多。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小叔叔。” 顾长泽主动走了过去,在顾明珩的身边坐下。 “不瞒小叔叔,我前阵子的确不在京师,去了外地,刚回来就听说了孙家的事,事后又仔细查了一番,这才有脸来见你。” “你要说我一点都不知道孙晨是个什么玩意,我没这个脸,孙琦替我生下长子,劳苦功高,她就孙晨这么一个弟弟,宝贝得很,平时孙晨看到我叫一声姐夫,没规矩,但我也懒得计较。” “我知他纨绔,爱惹事,但也只当是小孩子瞎闹。” “没想到我的纵容,倒是让这玩意昏了头脑,什么都敢做了!” 顾长泽说到这,脸色愈黑,声音也愈沉。 “京司衙门报过来的折子,我看了,说一句触目惊心也不为过,小叔叔替我出面,是为保护我的名声,我知道。” “我也不跟小叔叔多说什么废话,孙晨这人,我不会留了,该打该杀该流放,全按照律法来,我不会管。” “孙耀明教子不严,也有过错。” “我已经拟好折子打算明日上早朝的时候呈报给父皇,由他处置。” 顾长泽说到这,忽然沉声,倒也没给自己辩解、推辞“我也有看管不严、疏于管教的罪,明日早朝我也会请父皇责罚,无论有什么处置,我都会一力承担。” “至于那些受孙晨迫害的女子,活着的,我都会遣人送回家,让人好好照顾。死了的,我也会给他们家人一笔银子,好让他们颐养天年。” 他自知此事无论怎么挽回,也没法弥补,只能扼腕叹道“我若早知道他如此混账,必定不会如此轻纵了他,是我害了那些可怜的姑娘。” 顾明珩一直听着没说话。 直到听到顾长泽说完,这才开口。 “你有改过之心,这很好,但有些事,错了就是错了,不是如今弥补就有用的。” “承乾,你说此事与你无关,我信。” “我做这事,也不是为了管教你,无论当日那人背后是谁,我都会这么做。” 顾长泽自然信。 他虽然事先也想过顾明珩做这些事的用意,但对于这一点,他倒是从未怀疑过。 无论孙晨是谁的人,他这小叔叔都不会手软。 即便那人是父皇的人,恐怕他也是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他这小叔叔素有侠义之心,这一点,他们几个兄弟里面,五弟倒是和他很像。 “我明白。” “小叔叔看重百姓,自然不会让这些欺男霸女的事在你面前出现。” “你放心,以后我一定会好好管教手下的人,也会严厉督促自己,必定不会再让这样的事发生了。”他沉声跟顾明珩保证道。 顾明珩听到这,神情才稍有舒缓。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顾长泽的胳膊,跟顾长泽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是太子,是储君,是大乾下一任天子。” “你拥有的权力越大,所承担的责任也就越多。” “我希望你能好好看、好好做,不要让每一次的改变都是由一个又一个的悲剧组成。” 顾长泽起初低着头,谦逊听着。 待听到后面,脸上的神情倒是也变得越来越郑重、越来越认真。 等到顾明珩说完,顾长泽忽然起身,郑重其事地跟顾明珩拱手弯腰一礼“小叔叔的话,承乾铭记于心,请小叔叔放心,承乾一定会好好做,定不让你、让父皇、让大乾百姓失望。” 顾明珩起身,亲自把人扶了起来。 这对相差两岁的叔侄俩,在这一刻,相对而立,相视一笑。 等吃完午膳。 顾长泽才提出告辞。 婉拒了顾明珩送他,顾长泽自行走了出去,马车早已备好,顾长泽撩袍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 马车往前驱行。 离开长安王府,顾长泽才跟马车外的随从说道“之前吩咐你的事,不要做了。” 随从微怔,低声问顾长泽“您已经知道那女子的身份了?” 隔着布帘,传来顾长泽的声音“不知道,但不用管了。” 随从听到这话,便也没有犹豫地答了一声是。 马车继续往前。 顾长泽靠坐在马车里,想到之前问顾明珩的那番话。 “我听京司衙门的江一潜说,那日孙晨那两个家丁抓了个姑娘,小叔叔可是认识那位姑娘?若是如此,劳请小叔叔替我引荐一番,我亲自与她赔罪。” 那时顾明珩说“不认识。” 可顾长泽从小与他一起长大,岂会察觉不出他那细微的变化?能让他这小叔叔产生这样变化的,这世上恐怕都没几个人。 正是因为如此,顾长泽才不敢再查。 此事到此为止。 只是可惜了一个孙家。 顾长泽年少的时候,很喜欢自己这个小叔叔。 父皇的年迈和因为年纪见长所带来的顽固,实在令他不喜,也令他没法像幼时那样崇拜他。 或许父子之间就是如此。 年幼的时候看着自己的父亲,只觉得他无所不能,是自己最敬仰,也是他一生要追逐的对象。 可越长大,眼看着自己的父亲一天天变老,无论是体力还是能力都跟不上自己的时候,却偏偏还因为身份不肯服输,要所有人都捧着他…… 顾长泽又怎么可能对这样的父亲产生崇敬之情? 可顾明珩不一样。 他们相差两岁,从小一起读书一起学武,顾明珩做什么都比他快,比他厉害,但顾长泽从未嫉妒过。 他只觉得与有荣焉。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一直都觉得他的小叔叔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 这个想法,其实至今都没变过。 要说顾长泽如今还崇拜着谁?那只有可能是顾明珩。 他的胸襟、他的能力都让他羡慕、佩服。 可他的小叔叔实在太不知道变通了。 前面他对付郑家的时候,顾长泽有多高兴,那么如今他就有多烦躁。 一把锋利却没有主人的刀,若是指向别人的时候,你当然会快慰会高兴,可若是有一天,这把刀指向你,那其中滋味,又岂会好受? 他很清楚顾明珩不是随意可以驱使之人。 他这一生,只会为大乾所战,无论龙椅上坐得是谁都一样。 “只希望,你这一辈子都不要站在我对面啊……”马车驱行之际,伴随着车外铃铛的声音,车内响起顾长泽的幽幽之声。 第75章 家风 清远伯府。 明锦已经见完人,也吃完午膳了。 虽然周昭如说吃完午膳就回去,但冯氏怎么可能让她们母女这么早离场?何况她今日也有话要跟周昭如说。 “双月,你带着你表妹去院子里逛逛,你表妹这么多年没回来,肯定都不记得了。” 冯氏跟周双月交待道,说完还笑着看着明锦说了一句“我记得嬿嬿小时候可喜欢来家里玩了,正好这次来了就多逛逛看看,你们表姐妹年纪相仿,可得好好相处才是。” 明锦无所谓。 周昭如虽然皱了眉,看着不是很高兴的样子,但冯氏这话也没什么可以摘指的地方,她也不好直接拒绝。 又没真的撕破脸皮,她也没打算真的跟娘家不来往了,便跟明锦点了点头“那你就跟你表姐去看看吧。” 周双月率先笑道“正好我也想跟表妹说说话呢!” 周双月说着,便走过来挽明锦的胳膊,笑盈盈跟明锦说道“表妹,我们去外面逛逛。” 明锦前世与她接触的不算多,但彼此之间也没什么嫌隙,这会也就由着她去了。 周家那些庶女自然也当做陪客,跟着她们一道去了。 一群人连带着贴身婢子,一共十来号人,就这样在周家的院子里慢慢闲逛着。 今日头顶太阳不大,走在路上,也不觉得热。 周双月这一路极力扮好主人家的形象,一边带着明锦闲逛,一边跟明锦说这是哪里这是哪里,间或问上一句“表妹累不累渴不渴饿不饿”,十分的尽心。 她既是伯府的小主人,又有自己的私心,自然不想怠慢明锦。 明锦回“表姐不必这般紧张,我不累也不饿也不渴。” 周双月闻言略微红了脸,她也觉得自己有点紧张过度了。 她小声嗫嚅了两句“那就好、那就好。” 明锦看她这样,觉得她跟冯氏实在是一点都不像,冯氏的精明算计、左右逢源,她真是一点都没学到。 不过周双月如何也与她无关。 就像此刻,明锦明显能够感觉到周双月似是有话要与她说,但她既然不开这个口,明锦自然也不会主动询问。 她自顾自赏着花。 清远伯府的景致还是很好看的。 周双月却看得有些着急起来了。 她看了看明锦,又看了看身后,她那几位庶妹还跟在身后,也在闲话赏花。 她忽然轻咳一声,对着其中一位年纪要稍长于身边人的少女说道“四妹,小八年纪小,你带着她们去亭子里坐会吧。” 周家最大的庶女,周四小姐,比周双月小两岁,今年十四,最小的庶女却不过八岁,正是周双月口中的小八。 周双月虽然为嫡出。 但她性子好,跟这些庶妹的关系向来是不错的。 这些庶女待她也十分推崇。 此刻忽然被点名,周八小姐手里还握着一朵下人刚刚折下来的花,却双眸圆睁、小脸微怔,满脸不解。 “啊,二姐,我……” 一句不累刚要说出口,周四小姐已经明白过来周双月的意思,忙一把拉住周八小姐的手,笑着跟周双月还有明锦说道“正好我也累了,那二姐和表姐好好逛,我们去前面的亭子歇息会。” 周四小姐说着就带着周八小姐走了。 其余两位庶出的小姐,也跟明锦两人打了一声招呼,也跟着走了。 明锦只作不知周双月要做什么。 听周双月说再往前走走,明锦也没拒绝。 任由周双月带着她往前走,又走了一会,明锦终于知道周双月要说什么了。 “表、表妹。” 周双月有些紧张,话也说得有些结结巴巴起来。 “嗯?” 明锦看她“表姐,怎么了?” 周双月看着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话又是一滞,过了一会,还是鼓起勇气问了出来“表哥他、他最近怎么样?他还好吗?” 她道周双月为何这么吞吞吐吐,原来是要问明景恒的事。 明景恒这女人缘还真是不错,张扬跋扈的公主喜欢他、温柔可人的表妹也喜欢他…… 或许是因为明锦看得时间太久,久到周双月被她看得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 她小脸微红,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给自己解释了一句“我、我就是太久没见表哥了。” 周双月说着,悄悄撇开脸,垂下眼眸,同时紧张地攥紧帕子。 明锦这才发现自己看得太久,把这位娇小姐看红了脸。 她扯了扯唇,无声笑了下之后,才对周双月说道“抱歉,我才回家,也不过几面之缘,对此不是很清楚。” 周双月听到她的回答,轻轻啊了一声。 反应过来,忙看着明锦摆手道“不、不用抱歉,是我唐突了。”她也是紧张则乱,忘记表妹才回来不久。 她心里有些责怪自己不会说话。 “对不起啊,表妹,我、我……”她“我我”了好几下,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说自己太挂念表哥,想知道他的消息吗? 这也太臊人了。 周双月只是想着,便不觉红了脸。 明锦还是头一回看到这样爱脸红的姑娘,她一时看得不免有些惊奇,她都忘记她上一回脸红是什么时候了。 她有过脸红的时候吗? 明锦想了一会,发现实在没这个记忆,于是作罢。 见周双月结结巴巴、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都快要把自己臊死了,明锦难得好心的说了句“没事”,然后替人岔开了话题。 “还要继续往前走吗?” 周双月被问得又是一呆,反应过来忙道“走!前面有个锦鲤池,我们去喂锦鲤吧,那边的锦鲤可好看了!” 娇小姐的爱好,明锦其实不喜欢。 但既然是在别人家,明锦也就客随主便,随她去了。 她微微颔首。 周双月就笑着挽住明锦的胳膊,往前走了。 虽然没能问到自己想问的,但周双月还是想尽好自己的地主之谊的。 而且虽然跟表妹这么多年后第一次见面,但周双月意外的竟然不觉得生疏。 比起之前那位表妹,周双月觉得还是身边这个表妹让她更喜欢。 虽然表妹看着不怎么爱说话,有些不太好亲近,但周双月就是觉得跟她相处起来很自在。 不像之前那位表妹…… 周双月从来不敢和别人说。 那个表妹虽然看着很温柔,也很会说话,但周双月莫名有些害怕她。 早些年,周双月还没有这个感觉,这几年这种感觉却很深刻。 她以前还喜欢拉着她问表哥的情况,如今也不敢了。 有时候看到她,她还会故意避着她。 “表妹,看,那就是——” 看着快走到的锦鲤池,周双月收起心思,也没再想明瑶,刚要笑着和明锦说话,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打骂声。 “上不了台面的玩意,竟然也想跟少爷一样读书写字!” “你还真把自己当少爷了?居然敢偷偷跑到常思斋偷听先生给几位少爷们上课!我看你是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来!兄弟们!把这小子抓住,少爷刚才特地交待了,让我们废了这小子的手,让他以后再也不能写字!” “妈的,这狗崽子的力气还真大,你们给我抓好了,今天非要废了他的手!” …… 那边的声音传过来。 周双月脸上的笑意忽然就凝住了,她一点点白了脸。 心里暗道肯定又是哥哥看三弟不顺眼,要拿他出气了,她刚想过去阻止,却见身边越过一道红色的身影。 表妹竟然先她一步往前走了。 周双月双眸微睁,神情也变得有些惊讶起来。 但很快,周双月就回过神了。 表妹是贵客,让她听到这样的龌龊事,已经很不好了,再让她瞧见…… 周双月小脸微白。 “表妹!”她说着,便追着明锦跑去。 可也不知道明锦是吃什么长大的,周双月明明都已经在跑了,但还是离她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让她无法追上她。 周双月跑得气喘吁吁,只能眼睁睁看着表妹拂开一片茂密的花树,走了进去。 没过多久,那边又传来家丁的声音。 “你是……”惊疑未定的声音在林中响起。 明锦却没有回答。 她垂眸往底下看,一个瘦弱的少年正被两个彪悍的家丁按压着。 两者相较,少年看起来十分弱小。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在奋力挣扎着,像一头刚出生的狼崽子,即便被猎人抓住,也要奋力给自己拼杀出一条血路。 在明锦出现之前,他正红着眼不停地挣扎着。 此刻见身侧两个家丁因为有人出现而失神,他也没去观察是谁来了,只顾着挣扎扭动,刚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他就立刻要跑。 那几个家丁这才发觉。 嘴里低低啐了一声“这个狗崽子”,他们又要动手去抓,身后这时却传来一道冷清的女声“原来这就是清远伯府的家风吗?倒让我开眼了。” 第76章 周却 周双月刚赶到就听到这么一句。 她本就因为跑得喘不过来气的雪白的脸,此时更是变得惨白一片。 这一会功夫,周却已经趔趄着先跑掉了。 少年狼狈的身形在林中踉跄着穿梭着,跌跌撞撞,实在可怜。 但地上的东西还在,几本破烂的书,几张被揉成一团、但仍旧可见笔迹的纸张,还有散作一堆的笔……以及两块比掌心还要大的石头。 这林中连小石子都很少见,此刻却有这么两块大石头放在这边。 联想到刚才他们说的话,周双月的脸更加白了,她看着他们,又气又急,都快哭了“你们,你们要做什么啊!” “小、小姐……” 前有一个像极了姑奶奶的少女,才质问过他们,现在居然连二小姐也过来了。 这群家丁互相对视了一眼,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辩解。 倒有个机灵的,想把罪都推到周却的身上去,便理直气壮开口说道“是三少爷!” “三少爷偷了府里的银子,还偷了少爷的书和笔,少爷气不过,这才想让我们来惩治三少爷!” “对对对,三少爷小小年纪不学好,少爷也是怕三少爷以后做出有辱家风的事。” 周双月哪里会信他们的话? 三弟从来不会主动惹事,倒是哥哥总爱逗弄三弟,她从前管过几回,反倒被哥哥训斥,连带着母亲也让她别管,她虽然可怜三弟,却也不好跟哥哥和母亲作对。 但表妹在身边,她也不能说什么。 要不然无故苛待庶子的名声传出去,别说哥哥了,就连她和母亲都逃不了被人议论。 她……还想嫁给表哥呢。 周双月心里紧张着,她偷偷瞥了一眼身边的明锦,刚想说话,就听身侧少女发出一声嗤笑,说道“原来清远伯府的家风就是,少爷有错,下人们可以随意打骂,还能拿石头废掉少爷的手。” 周双月的脸变得更加惨白了。 “表妹……”她看着明锦,小声嗫嚅道。 明锦没理她,仍垂着眼眸看着眼前那几个家丁。 “这……” 几个家丁也白了脸。 彼此对视一眼之后,他们张口结舌结结巴巴说道“这、这我们只是跟三少爷开玩笑的。” “谁会真的这么做啊,只是让三少爷知道厉害罢了。” “小小年纪就不学好,以后还得了?我们也是为了三少爷的以后着想,这才想让他明白厉害,以后不敢再犯。”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显然不肯承认自己刚才是真的想废了周却的手。 明锦也懒得听他们狡辩。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几本书和纸,打开一看,字迹虽然稚嫩,却也算得上是娟秀。 比她记忆中的要稚嫩许多。 但显然不是她那个废物表哥能写出来的字。 “你确定这是你们少爷的书?” 明锦拿着那几本书和纸,问家丁。 那书本里的字和纸张上的字一模一样,就算家丁再想狡辩,也没法睁眼瞎到这种地步。 虽然这书的确是他们少爷的。 但这书,少爷以前早就赏给三少爷了,为得就是方便三少爷给他抄写。 但这种话,哪里能跟外人说? 传出去,他们少爷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一群人汗颜,只能结结巴巴说道“三、三少爷这是偷了府里的钱买的!” “哦?” 明锦仍笑盈盈道“不知你们清远伯府的账房在哪里,连钱都能随意偷取,倒不知是你们这位账房先生失职,还是管理者无能了。” 这却是把冯氏也给连带上了。 一群人显然没想到明锦会这样大胆,一时都被明锦这话震住了,就连周双月也一脸震惊地看了过来,嗫嚅着两片红唇呢喃道“表、表妹……” “哦。” 明锦像是才反应过来,装模作样似的,看着周双月很是友好地笑了下“表姐,我并没有说舅母的不好,我只是觉得这几个家丁实在是胆大,什么都敢掰扯。” “明明自己做错了事,却又是掰扯少爷又是掰扯舅母的。这传出去,只怕外人都得说舅母无能、不会管家,才会把家里搞成这副乌七八糟的样子了。” “我们才没有!” “你、你在胡说什么!”一群家丁生怕挨罚,忙为自己狡辩起来,一时却连尊卑也顾不上了。 直到周双月气红了眼,颤抖着身子打断了他们—— “住嘴!都给我住嘴!” 周双月平日在家里都是和风细雨,无论是待那些庶出的妹妹还是下人都十分宽厚,就连说话也细声细气,此时这样发作,果然震慑住了一群人。 可她实在是被保护得太好,就连处置人都不会,这会指了他们半天,也只是惨白着脸吐出一句“你们、你们实在是太过分了!我一定会告诉母亲,让她好好惩治你们!” 一群家丁都面无人色,想求饶的时候,周双月的贴身婢子已经出面,喊了人过来把他们都带走了。 人群一窝蜂散去。 这处地方一下子只剩下明锦主仆,还有周双月三个人。 华岁老实本分地待在后面,一直低着头没说话。 周双月看着明锦,她姣好的脸上此时既有愧,也尴尬。 “表妹,我……”她看着明锦嗫嚅着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眼圈却渐渐红了。 她是真的要哭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让表妹看到这样的一面。 要是表妹回去跟表哥说,或是跟姑姑说,那她……想到这,周双月几乎快晕倒了。 她这副模样,明锦哪里会瞧不出? 她倒是也无意与她作对,清远伯府的这些腌臜事,也不是她一个女儿家能管的。 “表姐放心,我不是什么大舌头的人,不会往外处乱说的。”明锦看着周双月说道。 周双月听到这话,眼圈却更红了,这次却是惭愧大过害怕。 明锦拍了拍她的手,轻声说“走吧。” 周双月此时六神无主,自然是明锦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忙不迭点头应了。 连地上残留的东西也没瞧见。 明锦倒是看见了,她本意是让华岁捡起来,余光一瞥,却瞧见林中一片白色衣角正在随风拂动。 明锦眸光微闪,知晓是周却在那,便也没再管了。 三人出去。 果然,没过多久,便有一个衣衫单薄身形瘦弱的少年从林中走了出来。 他刚才挣扎间挨了好几脚,这会走起路来便一瘸一拐的。 他沉默着,先是弯腰捡起地上的东西,拿手拍了拍上面的尘土。 然后才走到外面,看着她们离去的身影。 他的目光并未放在周双月,他那位嫡姐的身上,而是看着那个红衣女子,风吹着她身上的金丝马面裙还有鬓边的绢花。 少年抿唇,暗暗攥紧手中的书本,忽然,他见那女子停步…… 周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等他想躲开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微睁着眼睛,与一双冷清的桃花眼对上了。 刹那间。 周却的呼吸似是停住了。 他下意识往后倒退,把自己重新隐于林中。 前面传来周双月的声音“表妹,怎么了?” 周却颤抖着,生怕那个女子说什么。 可传来的只有一句“没什么,走吧。” 呼吸霎时又重新放了下来。 周却紧紧抱着手里的书,这刹那间的功夫,他的后背已经冒出了冷汗。 而前边。 周双月看着重新事不关己往前走的少女,犹豫半晌,还是跟明锦说道“其实母亲对其他庶女都挺好的,三弟他……” 有些难以启齿。 但周双月实在不希望表妹误会她、误会母亲,虽然母亲和哥哥有时候的确挺过分的…… “三弟的母亲芳姨娘以前加害过母亲,父亲他……早年还想抬正芳姨娘。” 这算是家族秘辛了。 可见周双月是真的担心明锦误会,所以才把家里这样丢人的事都说了出来。 不过这些事,明锦从前就知道了。 她那个舅舅原本就是个不靠谱的,重欲重美色,只不过冯氏有手段,能拿捏,倒让后院那些女子也不敢做什么。 可那芳姨娘也是个有手段有心机的。 她仗着模样好,把她那个舅舅哄得团团转,倒让她那个舅舅做出好几年宠妾灭妻的事。 抬正一事是事实。 但男人你侬我侬时说的甜言蜜语又能做几分真? 那芳姨娘只有一副好相貌,能依赖的也就只有那一点宠爱,冯氏也不是心慈手软的人,买通人,在芳姨娘日常起居中放了些东西,无声无息的就毁了芳姨娘的脸。 没了为之骄傲的容貌,她那个舅舅又岂会再看重她? 以前好的时候蜜里调油,还说死也要葬在一处,芳姨娘脸一毁,他却跑得比谁都快。 之后府里重新由冯氏掌管,芳姨娘自然是没好日子过了。 折腾了几年,芳姨娘倒是撒手人寰,一概不管了,就是可怜了周却,小小年纪就得在冯氏手上讨生活。 明锦前世见到他的时候,他的右手根本使不上力,人也要比如今阴郁许多,每日阴沉着一张脸,虽为少爷却被家丁肆意欺负。 或许是因为同病相怜,或许是出于同情。 在明锦还有心的那段时间内,对周却倒是也有些照拂。 送药、送钱的,也就是些她能做的事。 周却从未有什么表示,只是偶尔会听她抱怨。 后来明锦嫁给顾长玄,跟周却往来便不多了,只听说他得了宫内大太监宋河的赏识,认了他做干爹,最后他进了锦衣卫,再之后他一步步高升,后来竟娶了顾长玄的妹妹,安成公主。 她与他接触最频繁的是她入宫为妃的那半年。 那时她一心想搞垮顾长玄,却苦于身边无可用之人与顾长野联系,周却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他毛遂自荐,明锦却不信他。 堂堂驸马爷,又是锦衣卫指挥使,大好前程,何必与她同谋。 那时周却是怎么跟他说的呢? “娘娘不必怀疑我的诚心,识时务者为俊杰,顾长野来势汹汹,顾长玄根基不稳,倒台是早晚的事。” “何况我也受够顾嘉柔了。” “我心中早有欢喜之人,若顾长玄不倒,我永远只能守着顾嘉柔。” 明锦知道顾嘉柔不喜欢周却,早些年二人成婚的时候,顾嘉柔没少当众给周却难堪。 明锦最后还是被周却说动了。 但对周却有心仪之人,却颇为好奇。 “大人有喜欢的人?” “是,很喜欢。” 第77章 断了 前世的记忆转瞬即逝。 明锦也没继续往下深想。 当时周却并未与她说心仪之人是谁,她也没问,反正自那之后,她就跟周却里应外合。 周却替她在外面联系人。 她则把能用的那些人,全都告诉了周却,助顾长野攻破京师付出了一臂之力。 这辈子明锦其实并不打算跟周却怎么接触。 她跟他,恩情早已还清。 她帮过周却,周却也帮过她。 够了。 倒是没想到他们会这样碰上。 更没想到会正好看到周却被清远伯府的人欺负。 前世周却的右手是怎么废的,明锦并不知晓,但如今看来,或许正是因为这一次…… “表姐。” 旁边周双月还在絮絮说着他们与芳姨娘之间的往事,言里言外,其实不过一个意思,就是想让她别告诉明景恒和周昭如。 明锦没这么多嘴。 不过周却毕竟从前帮过她,如果那时没有周却帮忙,她也没办法那么容易就联系上顾长野,更加不可能这么轻易地就扳倒顾长玄。 既然看到了,那就还是帮帮他吧。 “你说的,我都明白,我也理解。” “不过周却毕竟是舅舅的孩子,今年也十五了,他日后总是要出去、要娶妻的,外头那扇大门关着,里面发生什么,外人也不会知道,也不会管。可要是传出去……表姐,我是为你和舅母担心啊。” 明锦看着周双月忽然轻叹了口气“这世道,毁誉皆在别人的口中。” “外面那些人可不会管你和舅母做了什么,也不会管那芳姨娘做过什么,他们只会觉得舅母苛待庶子……” 明锦每说一个字,周双月的脸就白一分。 等明锦说完,看着她哀哀一叹的时候,周双月的脸色已经比那冬日屋檐上的雪还要白了。 不仅脸白,身体也冷。 大热天的,烈日还在头顶当空照着,可周双月却觉得浑身发凉。 等跟明锦走到周家其余庶妹休息的凉亭外时。 “二姐、表姐,你们回来了!” 凉亭中喝着花茶的周家小姐们看到二人回来,连忙笑着站了起来。 明锦与她们微微一颔首。 正要进去的时候,胳膊忽然被身边的周双月拉住了“表妹……” 耳边传来周双月虚弱的声音。 明锦嗯一声,站住。 看着周双月苍白的脸色,她温声问“怎么了?” 周双月拉着她的袖子,轻声说“三弟的事,我会跟母亲说的,我、我以后不会让人再这样欺负三弟了。” 她鼓起勇气说完了这一句。 明锦看着她,又笑着嗯了一声。 周双月听完之后,还未松一口气,周家几位小姐忽然跑过来了,老远就笑着说道“二姐拉着表姐说什么悄悄话呢?” 四张大小不一却都同样好看的脸,出现在周双月和明锦的面前。 周双月嗫嚅着红唇还不知道说什么,身边的明锦却先笑了起来“没什么,就是在说我这个月生辰的事。” 明锦看着众人说道“八月二十三,我生辰,到时候请各位姐姐妹妹们来家里玩。” 众人一听这话,自然笑着应好。 这半天的相处,也让她们十分喜欢明锦的性子,自然乐得与她来往。 何况主人邀约,她们岂会拒绝? 很快,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明锦的生辰所吸引。 纷纷说起这事。 周双月不由悄悄松了口气,再看向明锦的时候,她眼中的感激之色更浓了。 一群人在凉亭又坐了一会,吃了茶和点心。 直到周昭如身边的净月过来喊明锦“姑娘,夫人准备回去了。” 明锦还未说话。 周双月却微微睁大眼睛,一脸惊讶地问道“怎么这么着急?” 其余周家小姐也是一个想法。 净月自然不好说原因,只能找了理由搪塞道“家里有急信过来,夫人得赶回去处理。” 话都这样说了。 周双月也不好再阻拦,她心中可惜,只觉得跟明锦还没聊够呢。 “那我下次再去找表妹玩。”周双月一脸惋惜地跟明锦说道。 明锦自然不会拒绝,笑着说道“表姐想来找我玩,随时过来。” 周双月一听这话,心中自是一喜。 以前明瑶从未这样邀请过她,姑姑事务繁忙,她自然也不好腆着脸总是去侯府,现在倒是有理由了。 她根本藏不住心思,喜不自胜地点了点头,对待明锦自然也就更加亲昵了。 一群人便又回了吃饭的花厅。 只不过任谁都能瞧得出,此时花厅的气氛不一样了,又或者说,周昭如和冯氏不一样了。 虽然之前两人也不算很热络,但至少没到这样的地步。 别说周双月了,就连年仅八岁的周八小姐也看出来了,她一时也不敢再说话了,悄悄瑟缩在几位姐姐的身后,全把自己当做隐形了。 “来了。” 还是周昭如看到她们回来,先开了口。 她原本在喝茶,此时把茶盏一搁,跟明锦说道“走吧。” 明锦自然无话可说。 跟冯氏说了一声,见冯氏也没怎么搭理她,明锦也不在意,跟在周昭如的身后,准备离开了。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周双月看着自己的母亲和姑姑这副样子,却有些着急了,眼见周昭如要走,她忙上前“姑姑,您……” 她想问她和母亲怎么了。 但话还没说出口,她就看到了周昭如看过来的眼神。 不同从前的温和,周双月看着此刻的姑姑,只觉得她望着她时眼中的情绪复杂极了。 周双月看得莫名有些害怕,声音也不自觉瑟缩了起来“姑、姑姑。” 周昭如看着周双月还没说话。 冯氏却忽然脸色极为难看地喊道“双月,你给我过来!” 周昭如听到这一声,顿时也没话说了。 她跟周双月说了声“去吧”,然后就带着明锦离开了。 “姑姑!” 周双月却还要追。 但冯氏哪里会让她过去,怒声再一次响起“你给我站住!” 周双月这才不得不站住脚跟。 屋子里气氛很怪,其余几个庶出的周家小姐,此时都不敢多说一个字,生怕冯氏的怒火会燎到她们身上。 一群人噤若寒蝉。 冯氏也不想当众给自己的宝贝女儿难堪,沉着声先发话道“你们先退下。” “是。” 周家庶出的四位小姐纷纷应声退下。 之后冯氏身边的丫鬟婆子也跟着退到了外面。 周双月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着母亲脸色难看,还有姑姑先前离开时迥于从前的模样,便忍不住问“娘,你跟姑姑到底怎么了?你们说了什么呀!” 冯氏不想跟自己的女儿说那些腌臜事,只沉声发话道“以后别再想你表哥了。” “什么?” 周双月微微怔神,等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立刻白了脸。 “为什么……” “为什么?” 冯氏的火气却一下子被撩了起来,她怒气冲冲说道“因为他有这么一个娘!” “这跟姑姑又有什么关系?”周双月哭出了声。 她满脸不解,不明白就这一会的功夫,究竟发生了什么。 明明她都已经和表妹约定好,过几天去侯府找她玩了,为什么会这样…… “跟她有什么关系?跟她关系大着!” 冯氏气道“就这么个女人,给我当小姑子,我都难受,更不用说以后要给你当婆婆了!” “要不是看在恒哥儿是个不错的孩子,我根本不会让你有这个心思!” “但你现在这个心思可以给我断了。” 冯氏本不想说得太过分,但她这个女儿,不说清楚,恐怕还得存着这个心思,到周昭如那边丢人去。 想到刚才周昭如对自己还有对双月的态度,她就紧咬着银牙不肯松开。 这种事,她丢一次脸也就算了,不想让自己的女儿也跟着丢人。 “你姑姑心比天高,看不上咱们家,也看不上你。她不要你,不要你当她儿媳,你听明白了吗?”眼见从小疼爱长大的女儿脸色越来越苍白,冯氏的心里也不好受。 她叹了口气,想把人揽到怀里好好安慰她下。 周双月却苍白着小脸,一步步往后倒退。 冯氏手里落空,脸色也变得有些不好看起来,尤其听到她在那边呢喃着“不可能、不可能”,更是气得不行。 刚要张口说话,但周双月已经哭着转身跑开了。 “小姐!” 外面张妈妈看到周双月跑出来,忙要去追,身后却传来冯氏的声音“让她去!她要丢脸,就尽管去!谁也别给我拦!” 张妈妈只能停下步子。 眼睁睁看着周双月哭着跑开,张妈妈无奈回屋,看冯氏疼得又在按太阳穴了,她只能先扶着人回椅子上坐下,然后按着她的头,语重心长说道“姑娘还小,您慢慢跟她说,她总会听的。” “您这一上来,就说这么多,姑娘哪里接受得了?” “你当我想这样?” 冯氏又气又无奈“我看她难受,比谁都要心疼!但周昭如那个贱人是什么意思,你没看出来?” “我要是不跟双月说清楚,以她的性子还得给我犯傻。” 说到周昭如,冯氏就一肚子的气,咬牙切齿都不够解恨! 她紧攥着拳头。 生平第一次为自己女儿的亲事,跟周昭如低头,那个贱人倒好……想到刚才周昭如皱眉看她的模样,像是在质问她哪来的脸说出这样的话,冯氏这心里就一肚子的气! “我倒要看看她能爬多高!” “恒哥儿有她这样的母亲也是造孽,你且等着看,以后他们家有得闹呢!自己的屁股都没擦干净,倒是有脸来我面前摆谱了,我呸!” “不过就是个侯夫人,要不是她命好会投胎,出生就跟福华长公主家的定了亲,你以为福华长公主看得上她?不过是看在我那可怜婆婆的份上罢了。” “还敢看不起我,看不起双月!” “呸!” 冯氏骂了一通,心气也渐渐平了不少,她摆了手,让张妈妈别再按了。 “一个养女,一个亲女……这两个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明瑶那丫头就不用说了,那么个出身能爬到这一步,还能在京师站稳脚跟,可见是个有手段的。 至于她这嫡亲外甥女,才一回来就压过了明瑶那丫头,能让周昭如这个贱蹄子这么宝贝她,显然也不是个简单的。 偏偏周昭如还没发觉,觉得自己可厉害了。 冯氏冷嗤道“周昭如一副公平公正的样子,谁也不舍得放开,以后闹起来,火烧到身上最旺的就是她!” “双月离这样的人家远点也好。” “周昭如看不起我们,我还恶心她呢。” 到底是不放心,真怕双月想不通追着周昭如去问个清楚了,冯氏还是让张妈妈出去打探了一番。 知道双月只是回自己房间哭去了,冯氏又悄悄松了口气。 “让厨房今日多给她准备些她喜欢的吃的,感情这种事,是最容易放下的了,哭几天闹几次,累了也就好了。” 第78章 祖母 回程的马车内。 周昭如虽然没说什么,但明锦看她跟冯氏那样,不用怎么想也能猜到是因为什么了。 周昭如看不起自己的兄嫂,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何况她心比天高,就算再喜欢周双月,也不可能让她嫁给明景恒。 明景恒是下一任安远侯,她的妻子不仅出身门第要好,自身也得有能力。 虽然明锦挺喜欢周双月的,但也知晓这个女孩子担不起这样的责任。 何况清远伯府也不是个好亲家。 助力一点没有,还很有可能连累安远侯府、连累明景恒。 周昭如怎么可能同意周双月嫁进侯府、嫁给自己的宝贝儿子呢? 不过就周昭如那样,就算天仙、公主给她当儿媳,她恐怕都得有一箩筐的不满意呢。 就拿她前世的大嫂来说。 她前世那位大嫂,无论是出身还是人品,都极其贵重,能力也很好,可就算是那样,周昭如对她也是诸多不满意。 横挑鼻子竖挑眉的,反正是没什么好脸色。 明锦对此倒是没什么好说的,顶多就是可惜下周双月。 可惜她一片少女的拳拳爱慕之心,终是要落空了。 不过落空也好。 明景恒可不是什么好良缘。 前世顾嘉柔喜欢明景恒,明里暗里追了好多回,她手段阴毒,因为自己喜欢明景恒,就不准其余女子靠近明景恒。 即便后来嫁给周却,身为他人妇,也是如此。 明锦前世那位大嫂是大理寺卿家的嫡出姑娘,但嫁给明景恒还不到一年,便香消玉殒没了。 这其中要说没有顾嘉柔的手笔,明锦是肯定不信的。 之后明景恒便没再娶。 大概也是知道自己护不住人,不敢再随便祸害其他女子了。 那是个可怜的女子。 明锦不希望周双月日后也变得这么可怜。 明锦收敛思绪,没再想这件事,她往马车外头看去,这个点,街上的人不算多。 途经之前那处茶楼的时候。 明锦也不知道怎么了,竟下意识抬头往二楼一处轩窗看去。 看了之后又觉得自己这样实在好笑。 那位又怎么可能一直待在这? 果然。 二楼轩窗早已无人,只有窗台边放着一盆兰花草,随风舒展着枝叶,轻轻拂动着,很是可人。 “嬿嬿。” 耳边忽然传来了周昭如的声音。 明锦回神。 她收回视线,回头看向周昭如,轻轻嗯了一声。 现在马车已经快到东大街了,距离安远侯府也没多少距离了。 周昭如一路都没怎么说话,此时看着明锦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华岁还在外面坐着。 净月依旧老实本分地坐在外头,微低着头,一片恭顺谦卑的模样。 周昭如就这样看着自己的亲生女儿。 明锦任她看着。 察觉出来周昭如此时看着她的眼神有些不太一样,明锦在心里暗暗思忖了一会,想周昭如此刻这样看着她的眼神是因为什么。 无果。 明锦索性也不去想了,主动发问道“怎么了?” 周昭如却没有立刻说话。 她仍旧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又过了一会,她才终于看着明锦说道“嬿嬿,你也不希望你爹被人唾骂,进不了内阁吧?” 她冷不丁的这么一句。 明锦一时间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直到想到什么,明锦的眼神也忽然变了。 她原本随意放于膝盖上的双手,也跟着紧紧握了起来。 周昭如此时却未曾注意到自己这个女儿的变化,她没有注意到明锦忽然变冷的眼神和脸,也没有注意到她此刻紧握着的双手。 她还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和明锦说着话“你爹这次是被人害了啊,虽然不知道是谁,但肯定是有人跑到他那边乱说了,这才会害得陛下对他不满。” “你爹想进内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这次突然没了这么个脸,别说进内阁了,还能不能在兵部继续待着也不知道,你爹上头那位,兵部尚书袁混,本就看不惯你爹,你爹他……” 她絮絮叨叨了一大堆,却始终没说到重点。 还想再说的时候,忽然被明锦打断了声音“您希望我怎么做?” 突然被打断,周昭如的反应都慢了一拍。 但很快,她就喜笑颜开起来,一面觉得嬿嬿不愧是她的女儿,这么快就知道她要做什么了,一面则伸手想去握明锦的手。 可她的手才伸过去,明锦就伸手去拿眼前的茶盏。 恰好错开。 看着垂眸喝茶的明锦,周昭如愣了一下,但她也没想太多,只当嬿嬿只是渴了。 她重新把自己的手收了回来,看着明锦时,周昭如脸上的表情依旧,她笑哄着跟明锦说道“娘也不用你做什么,只希望日后有人问起的时候,只说你跟瑶瑶换身份这事,是你的主意。” “这样日后传到陛下的耳中,陛下也只会以为是他误会了你爹,就算今年没法进内阁,以后也总有机会的。” 周昭如说话的时候,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净月在这一瞬,惊讶的抬起头。 但也只是片刻,她就又怕被周昭如看到一般,忙低下头。 只有心脏还在不住狂跳。 她都如此大的反应,更不用说华岁了。 要不是明锦事先就有交待,让她到了外面顾忌着脾气,别乱说话乱做事,只怕华岁这会就要掀起帘子进来了。 她紧咬着一口银牙坐在外面。 为了压抑自己的情绪,两只交扣在一起的手,都快出现血印了。 周昭如却未发觉。 她思来想去,还是不能让明元渡这个到手的鸭子就这样飞了。 她所有的荣誉和地位都来源于自己的丈夫,就算跟明元渡吵得再厉害,但她也没办法不替他筹谋。 她还等着做阁老夫人呢。 今日就连冯氏这样的人,都敢跟她讨论恒哥儿了。 要是明元渡进不了内阁的事,在城中传开,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上不了台面的人跑到她面前。 她可受不了恒哥儿和那样的人家相看! 而且周昭如也怕,既然陛下不满这件事,不准侯爷进内阁,会不会也不满恒哥儿…… 恒哥儿才在羽林卫站稳脚跟啊 周昭如可不希望他被这件事连累! 所以周昭如想了一路,终于想出这么个法子,由嬿嬿出面,说是她的主意,那么别人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无论是侯爷还是恒哥儿还是她,都不会被这件事牵连。 周昭如觉得自己当日真是昏了头了,只顾着一头,却忘了另一头,导致如今这样的局面发生。 心里也觉得对不起嬿嬿。 说到底这件事里,最无辜的,就是她这个亲生女儿了。 她也有些紧张。 怕嬿嬿不同意,怕嬿嬿跟她生气。 但心底还有一个声音在跟她说嬿嬿也是家里的一员,侯爷和恒哥儿好,她也会跟着好。 像他们这样的家族,原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而且当日也的确是嬿嬿点头答应的啊…… 原本她跟侯爷都决定作罢了的。 这样想着,周昭如心里的羞愧又少了许多,她问明锦“嬿嬿,你觉得如何?” “娘知道这事,你受委屈了,但你也不想你爹因为这件事不能高升吧。” “你爹好了,你也会跟着好。” “以后你择婿,咱们也能往高了挑,你平日出去,外人看到你,也只会更敬重你。” “还有咱们这位万岁爷,他是最重孝道的,要是知道你这么乖,保不准还会赏赐你呢。” 她一句接着一句说着。 眼见明锦始终不曾说话,也有些急了。 正想问她究竟怎么想的时候,明锦忽然放下手中的茶盏,看着她盈盈一笑说道“好啊。” 她在应下的那一刻,别说是周昭如了,就连净月也惊讶地抬起头看了过来,外面的华岁更是挪动了屁股,似乎想说什么,又咬牙忍着。 “你、答应了?” 周昭如怔怔看着明锦,像是没想到她竟然一口就答应了。 明明是她想要看到的结果,但周昭如却看得有些震惊出神,好一会才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一般,喜笑颜开。 “娘就知道娘的嬿嬿最乖巧了!” 她说着又想伸手去握明锦的手,但手还没有触碰到明锦的指尖,就听到明锦又说道“我自然是无所谓的,不过您觉得这事真的可行吗?” 周昭如脸上的笑意一滞,伸出去的手也停在了半空,她呆呆看着明锦,有些困惑般问道“怎么不可行?” 她觉得这法子很好啊。 明锦看着她笑“您觉得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外人真的会信这事是我的主意吗?” “还是他们觉得你们威逼利诱,让我不得不出这个面?” 周昭如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惨白一片。 她有些不喜欢这话,觉得刺耳极了,这会不免有些不高兴地说道“什么叫做威逼利诱?” 明锦轻轻叹了口气“我自然不会这么觉得,但外人会怎么想,我又如何知晓呢?保不准以后更难听的话都有。” “到时候别说父亲的官职了,不知道您会不会也因此受牵连呢。” “自然,您若真想让我这么做,我也是没有二话的,您想什么时候让我去说,我的生辰日如何?到时候这么多人,肯定不用多久,就能传到所有人的耳中。”明锦笑盈盈说着,可她的眼底却连一点笑意都没有。 虽然早就知道周昭如是什么样的德性。 但真的听她说出这样的法子时,明锦还是被恶心到了。 这就是周昭如,她所谓的好母亲。 真是恶心至极。 “……算了,这事还是得好好想,要是弄巧成拙就不好了。”周昭如显然也觉出这事的不妥当之处了,想想还是先作罢了。 这事要是一个没处理好,恐怕还真跟嬿嬿说的一样,更难听的话都有了。 她心里又开始烦了起来。 不知道这事究竟该怎么办才好了。 余光一瞥对面的嬿嬿,周昭如倒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看着她犹豫一会后,才轻声问道“嬿嬿,你是不是生气了?” 明锦没说话,只是看着周昭如。 见周昭如看着她微微蹙眉,明锦却忽然失笑起来。 忽然听到这么一串笑声,原本还在看着明锦猜测她是否不高兴的周昭如,又是微怔。 “你笑什么?” 周昭如说这话的时候,柳眉微蹙。 她总觉得嬿嬿这会看着怪怪的,让她这心里莫名有些不自在。 “您说我笑什么呢?”明锦反问。 这样的语气,自然是让周昭如不喜的。 这么多年,还没人敢在她的面前用这样的语气来质问她呢,她看着明锦,脸色忽然慢慢变沉。 刚想说话。 但明锦已经先接着之前的话,继续说了“您不会觉得在您问完那样的话之后,我还要对您笑脸相迎高高兴兴地捧着您吧?” “说真的,我实在没想到,您居然会真的这么理所当然地跟我说这样的话。”明锦实在觉得很纳罕。 她最纳罕的还是周昭如的反应。 明明做错事的人是她,却还把自己当做一副可怜受害者的模样,怎么,她还等着她说没事,转头去安慰她,让她安心吗? 真是可笑。 “明锦,你疯了!” 这一声怒斥从周昭如的喉中吐出。 同样出现在周昭如脸上的,还有她的不敢置信。 她是真的不敢置信。 不敢相信自己听话乖巧的宝贝女儿,居然敢这样对她说话。 “你是不是真的疯了?还是风邪入体了?”周昭如蹙着眉,自然不敢深想,只当明锦是不是病了才会这样对她说话。 可明锦已经懒得跟她继续伪装掩饰了,她现在看到周昭如就觉得恶心,想吐。 这比早上和她坐在一起时,面对周昭如的无故发作,还要让她恶心。 “我疯没疯,我不知道。” 明锦看着周昭如冷笑道“但你这样的理所当然,还一副为我好的模样,真的让人看着很恶心。” “你——” 周昭如瞪大了眼睛,满脸惊疑未定。 一旁的净月也白了脸,抬起头战战兢兢喊她“……七姑娘,别说了。” 就连外面的车夫驾起马车也变得哆哆嗦嗦起来。 只有华岁双眼明亮,激动地想鼓掌。 就该这样! 她刚才听得都快气死了! 这都是什么样的家人啊? 出事就要姑娘背锅。 她原本以为她被家里人那样对待,已经够可怜了,现在看到姑娘,华岁只觉得姑娘比她还要惨。 至少她爹娘坏,是坏在了明面上,不会明明做出对不起她的事,还摆出一副为她好的模样。 不过激动过后,华岁又开始变得担心起来了。 姑娘这样和家里人撕破脸面,以后还有好日子过吗?不是说这些高门大户最重孝道吗? 姑娘以后不会被这位侯夫人针对吧?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打断了华岁的联想。 华岁刚要跳下马车,就看到前面侯府门前,停着乌泱泱的一批人。 还不等华岁看清是谁在那。 明锦忽然掀起车帘,走了出来。 “走吧。” 明锦完全没有理会身后的周昭如。 既然跟周昭如撕破了脸面,她也就无需再与她伪装什么了。 至于会不会被周昭如针对,明锦还真不担心。 周昭如能拿捏把控她的也不过是她的亲事,还有一些所谓的脸面,可惜不巧,她对这些都不在意。 原本不想与他们撕破脸,也不过是想过几日安生日子。 但既然周昭如自己不要脸,非要跑到她面前折腾出这些事,她又何必再给她好脸色? 而且祖母…… 前面传来的响动,终于让明锦有所察觉。 她蹙着眉往前看,忽然看见一位白发苍苍的华服老人被人扶着走下马车。 老人身穿锦衣,头戴珠翠和蜀锦抹额。 像是也察觉到了什么,她转头看了过来。 在看到明锦的那刹那,老人没有波澜的那双眼睛也有了变化。 她看着明锦的方向,像是不敢置信般,睁大了眼睛,手也朝明锦的方向伸了出来,隔着一段距离相望,老人的眼睛慢慢红了,两片嘴唇跟着微微颤动,说的是嬿嬿两字。 而原本失神的明锦在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忽然也跟着潸然泪下。 眼泪跟断线的珍珠似的往下掉,这是她重生以后,第一次哭。 止不住似的,成串的往下掉。 华岁早就走到了马车边。 她已猜到老人的身份是什么,心里激动,她刚要去扶明锦下来。 可明锦却已经等不及。 身后传来周昭如气急败坏的声音“明锦,你真的疯了!你居然敢这样跟我说话!” 周昭如还不知道外面的情景。 她在回过神后,就怒斥起明锦。 明锦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 她提着裙子踩着脚踏朝老人跑去。 红色的裙摆在半空划开水的波浪,明锦的眼泪被风刮着往后,可她的脸上却挂着掩饰不住的笑。 “祖母!” 她一边哭笑着,一边朝老人跑去。 老人早在她跑过来的时候就朝她伸开双臂。 明锦就这样一头扎进了老人的怀里,如初生的雏鸟一般,寻找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找到了可以让自己栖息的家巢。 第79章 宝贝 祖孙俩在侯府门前抱作一团、哭个不行,其余随侍在身边的丫鬟婆子也都在哭。 就连华岁也看得忍不住掉起了眼泪。 只不过其余人都是在为这对祖孙重逢而哭,而华岁是在为明锦一个人哭。 她跟在明锦身边也有一阵子了。 姑娘是个什么性子,她就算还没彻底探清楚,但也知晓姑娘的内心很强大,强大到很少有什么东西和事情能让她变成这副小女孩的样子。 别说这样哭了。 她陪在姑娘身边的这段时间,都没在姑娘身上看到过什么失态和波澜的时候。 她始终都是平静的。 无论是对她们还是对她那些家人。 就连之前质问那位世子爷,姑娘也是冷嘲热讽居多,心情倒是依旧没有波澜的样子。 今天姑娘哭得那么伤心。 就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人。 她可以再也不用管别的东西,不用担心会不会被人不喜欢,不用担心会不会被人讨厌,终于可以肆意地哭了。 只要想到这,华岁就忍不住想哭,只不过这眼泪也是高兴的泪。 身后的周昭如也终于看到这里的场景了,她原本气势汹汹的脸,在看到福华长公主的那一刻,瞬时变得惨白不已。 手握着锦绣车帘。 周昭如看着前面抱作一团的祖孙俩,想到自己刚才和明锦的争吵,心里顿时变得慌张起来了。 这一份慌张,让周昭如一时竟忘了该直接过去请安,她呆坐在马车里,手里的车帘也迟迟未曾放下。 倒是叶昔事先得到消息,喊了姚千云一起过来了。 两人刚走到大门口,就看到在外面哭成泪人的祖孙俩,叶昔心中也颇为感慨。 拿帕子擦拭了眼角沁出来的泪。 叶昔重新扬起一道笑,走过来,她先跟福华长公主问了好,笑着喊了她一声“娘。” 姚千云也跟着喊了一声“母亲。” 福华长公主看到她们,稍才收敛了一些。 看了一眼身侧,少女眼睛哭得红红的,跟初生的鸟儿似的,一味地只知道依靠着她。 这让素来以冷厉威严着称的福华长公主,心中一暖,更是对这位十年未见的嫡亲孙女宝贝得不行。 她握着明锦的手不肯松开,牢牢护在自己身边。 生怕再把她给弄丢了。 看着眼前这两位儿媳,她也只是哑声和两人打招呼道“你们来了。” “二婶、三婶。” 明锦也哑着嗓子先跟两人打了招呼。 她的眼泪已经停了,却跟平日坚强独立的模样完全不同,死死牵着福华长公主的手,不肯离开半步。 姚千云还是从前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对福华长公主如此,对明锦更是如此。 轻轻嗯了一声,就又没话了。 叶昔倒是笑着跟明锦应了声好。 这阵子她虽然碍着身份,没怎么跟明锦往来过,但她的事,倒是也听过不少,知道她这阵子在府里还算不错,也未被人欺负,她也安心了不少。 此刻见少女俏生生站在母亲身边,她亦柔声笑着应了。 她跟福华长公主的感情很好,此时便跟福华长公主笑着说道“娘长途跋涉这么久,先快进去歇息吧,媳妇已经让人准备好了茶点和汤水,有什么话,去了您屋子再说。” 福华长公主点点头,倒也没有拒绝。 她仍旧握着明锦的手,说“走,跟祖母回屋去,祖母有好多话要和你说呢。” 明锦现在就跟个小跟屁虫似的。 别说老人发话了,即便没有发话,她也是不可能走的。 当即点头应好。 她也舍不得松开老人的手,小心郑重地挽着福华长公主的胳膊,跟老人说道“我扶您过去。” 福华长公主自然由着她,目光慈爱,笑着应好。 祖孙俩率先往里走去。 叶昔看祖孙俩这派亲近的模样,自然也高兴,刚要跟姚千云一道进去的时候,她忽然扫见身后巷子往前些竟然还停着一辆马车。 那是周昭如的马车。 叶昔看得一怔,刚要喊“大嫂”就先看到了周昭如此时惨白的脸。 “大嫂这是怎么了?”叶昔看着周昭如的方向,低声呢喃道。 姚千云是这时候才知道周昭如也在。 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马车,她也看到了周昭如此刻苍白的脸。 她倒还是那副老样子,不冷不热的一张脸。 也没搭理周昭如,只跟身侧关系还不错的叶昔淡声说道“能怎么?亏心事做多了,现在怕了呗。” “千云。” 叶昔看着她面露无奈。 姚千云却一脸无所谓的模样,她跟周昭如素日无仇也无怨,平时也没怎么往来过。 对于自己这位大嫂,她单纯只是不喜欢她的那番做派。 “进去吧。” 她淡淡收回视线,没有要去跟周昭如打招呼的意思“她要来总会来的。” 她说着便径直先跟着祖孙俩进去了。 叶昔犹豫一会之后,最后也还是跟着姚千云的步子,追着祖孙俩去了。 等周昭如回过神,终于到福华长公主的屋子时,一群人茶过半晌,也都已经哭过一场了。 这自然是明锦和福华长公主在哭。 叶昔陪着也哭了一会。 姚千云倒还是那副老样子,转着手里的佛珠,在心里默默背诵佛经。 “长公主,侯夫人来了。”福华长公主门外伺候的丫鬟往里面禀道。 福华长公主听到这话,也没什么表示,依旧揽着明锦的肩膀,不冷不热应了一声“让她进来。” 说话间,她也没往外头看。 周昭如自行进来,给福华长公主请了安问了好,却未立刻听到回声。 她心下一紧。 脑中也瞬时闪过许多念头。 虽然母亲不喜欢她,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以前还好,就算她跟明元渡怎么磕磕绊绊,母亲也都站在她这边。 但自从嬿嬿走丢,她又一心只认瑶瑶之后,母亲对她的态度就变得一落千丈起来。 这几年她们婆媳分居两地,稍才好些。 此刻看着她高坐于前,对她不冷不热的模样,却抱着身边的少女寒暄个不停。 难道嬿嬿把刚才马车里的事与人说了? 想到这,周昭如的脸色立时变得难看起来,握着的手也瞬时收得更紧了。 就在她满脑子想着该怎么办的时候,前面终于传来了老人冷淡的声音“起来,坐吧。” 周昭如闻言,却依旧未曾松气。 她往姚千云面前的位置坐下,平日习惯了发号施令的她,今日却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但其实也没有她说话的份。 才坐下没多久,周昭如茶盏还没握起来,上面福华长公主便又开始发话了“好了,我走了一路也累了,你们都先退下吧,我跟嬿嬿还有话要说。” 叶昔和姚千云自是不会说什么。 二人先后站了起来,姚千云依旧闭口不语,叶昔倒是笑道“那娘先好好歇息,夜里我跟老爷再来给您请安,您今天突然回来,老爷都还不知道呢。” 面对自己这位二儿媳,福华长公主倒是还算和颜悦色。 她温声和叶昔说道“没必要这么麻烦,也不用特地给老二他们去信,该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叶昔笑盈盈应好,也没多言,跟福华长公主微微欠身,就跟姚千云先走了。 走之前。 她看了眼对面的周昭如。 周昭如还坐着,看着倒像是在出神。 叶昔犹豫要不要喊她,但想想还是作罢,跟姚千云先出去了。 福华长公主显然也看到了。 她皱着眉,声音明显冷了一些“你也下去吧。” 话音落下,却没回声。 福华长公主皱了眉。 她身后伺候的成姑姑察言观色,轻咳一声,喊了一声“大夫人。” 周昭如这才回神。 忙往前看,就看到上方老人正皱眉看着她。 周昭如心下立刻又是一紧,敛眸恭声喊人道“娘。” 福华长公主虽不满她,却也没说什么,只淡淡说了一句“你先退下吧。” 周昭如闻言,犹豫了一会,但她也没有理由留下来。 轻轻答了声“是”,周昭如便站了起来。 走之前她又往前看了一眼。 目光落在明锦的身上,她似是有些犹豫地张了张口,可最后,她能说的也就只有几个字“好好陪你祖母。” 明锦没有理会。 周昭如的脸色愈发难看了。 自己这个女儿实在是……不就是跟她说了那么一桩事,居然闹成这样! 但顶着上方婆婆的注视,周昭如还是先低着头退下了。 福华长公主皱着眉,目送她离开,心里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几乎是周昭如才走出去,福华长公主就低头看向身边乖巧听话的孙女。 “嬿嬿。” 老人握着明锦的手,沉声问道“你跟祖母说,周氏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 第80章 争执 明锦惊讶于祖母的警觉。 此刻手被祖母温厚的手掌握于手中,看着老人脸上未曾掩饰的担忧和挂心,明锦的心不由变得越来越暖。 她什么都没说,笑着歪靠进老人温暖的怀里。 “没,什么都没发生。” 她不想拿那些恶心人的事,让祖母烦忧,对她而言,只要祖母好好的就行,至于周昭如或是明元渡,他们在祖母面前,实在不值得一提。 福华长公主看着怀里的少女,自是爱怜一片。 原本还担心这十年的分离,会让她们祖孙俩变得陌生疏离,她这一路上没少想这些事。 没想到见面之后,什么都没变化。 她的心肝宝贝还是跟小时候一样,那么粘她。 福华长公主的心都软成了一汪春湖,她不由把人抱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一只手揽着怀中的少女,另一只手则轻轻抚着明锦的头。 有许多话想问,也有许多话想说。 但看着少女这般温顺依赖地陪在她的身边,福华长公主忽然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了。 回来就好。 平平安安的就好。 至于以前那些事,过去了就不用再提了。 她轻轻抚着少女的头,什么都没说。 只是想到早些时候府里送来的信,福华长公主的眼眸便又是一片深邃。 她的心肝孙女没变化,可有些人的变化就大了! 福华长公主没有直接表现出来,也不想让自己的宝贝孙女担心,但等明锦离开回自己那边去的时候,先前找借口要休息的福华长公主却没有立刻休息,而是让人去找周昭如过来。 刚才周氏的异样,她不是没有注意到。 尤其她走前看嬿嬿的那一眼,总像是有什么要说。 嬿嬿不肯说,是碍于情面还是害怕,福华长公主不知道。 但她既然回来了,就不会让自己的宝贝孙女再受旁人的欺负! 还有这阵子府里闹出来的事,她来时也早让成姑姑着留在府中的人查探清楚了。 越是清楚,她就越是生气。 儿媳不懂事,儿子也不知道轻重,放着自己的亲生女儿不疼,倒是让那个外头的占了嬿嬿的名字和身份。 “真是混账!” 福华长公主越想越气,手里的帕子重重砸到地上,她阴沉着一张脸,冲身侧的婢子发话道“去把周氏给我喊来。” 她倒是要问问周氏到底是怎么想的! 婢子翠微正要应声下去,成姑姑却出声拦了一下。 “你这是做什么?” 福华长公主皱眉问成姑姑。 成姑姑是福华长公主从宫里带出来的人,在府中地位极高,就连明元渡都得卖她几分脸面。 跟明锦的乳母裴姑姑一样,还有教习规矩的周妈妈,三人以前都是宫里的女官。 这么多年,成姑姑陪着福华长公主从宫里到安远侯府,又从侯府到老君山。 成姑姑一生未嫁,也无子女,一直陪在福华长公主的身边。 二人是主仆,也如亲人。 有些话,别人不敢也不好跟福华长公主说,成姑姑却是能说几句的。 此时她让翠微捡起地上的帕子,温声和福华长公主说道“您离开这么多年,今日好不容易才回来,一来就要把大夫人喊来训话,您以后这婆媳还做不做了?” “您这次可是不准备走了,这低头不见抬头见,别说侯爷和世子他们看着为难,就说小小姐,您打算以后让她怎么做?” 一番话说得福华长公主皱起眉。 她自然也知道这婆媳关系最是难处,这没事,都能扯出几分事来,她要真是把周氏喊来训话,只怕日后她们这对婆媳也就做不好了。 她倒是无所谓。 这么些年,她对周氏也是越看越明白,越明白就越不想来往。 但周氏毕竟是安远侯府的女主人,管着中馈,又是恒儿和嬿嬿他们的亲生母亲。 有些面子,她还是得给她留。 “等夜里侯爷回来,您与侯爷说就是,至于大夫人那边,自然有侯爷传话。”成姑姑知她心中不满,便这般与人安慰道。 福华长公主沉默半息,终于还是作罢了。 她叹道“罢了,就依你的意思,等我那个孽障回来,你立刻让他来见我!” “我倒是要问问,他是不是真的昏了头了!” 成姑姑面露无奈,却也不好说什么,轻轻应了是。 等把老人哄睡着,她想到老人一路上给姑娘准备的东西,便准备亲自往姑娘的住处走一趟。 她这边让人拿着东西往明月苑走。 另一边,明锦也在回明月苑的路上,路上华岁还有些愤愤不平“您怎么不跟老夫人说侯夫人与您说的那些话。” 她还气着呢。 恨不得老夫人替姑娘做主,好好教训侯夫人一顿。 明锦却笑着。 祖母回来让她的心情很好,周昭如所带给她的厌恶之情也因此消散了许多。 她笑着说“祖母才回来,没必要让她不开心。” 华岁还想再说,忽然瞧见净月在院子里。 面上的愤然一顿,她忽然压着声音跟身侧的明锦说道“姑娘,您看。” 明锦嗯一声,语调略微上扬,带着困惑。 但在顺着华岁的目光往前看的时候,明锦脸上的笑意也就渐渐淡了下来,然后一点点归于冷漠。 净月也看到了明锦。 在瞧见七姑娘脸上的淡漠时,回想先前姑娘在马车里和夫人的那番话,净月一时竟不由瑟缩了下。 等满院子的婢子看着明锦请安,她才后知后觉,跟着给人请安,轻声喊道“七姑娘。” 明锦没搭理她,但也没对净月做什么。 倒是春雨听到动静出来了。 看到明锦回来,她就立刻低低喊了一声“姑娘”,等明锦过来的时候,她压着声音和明锦说道“夫人来了好一会了,奴婢瞧夫人脸色不好。” 后面半句,春雨说得很轻。 她并不知道今日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周昭如脸色奇差,便想给姑娘先提个醒。 明锦轻轻嗯一声,倒也没多说。 春雨看她脸色依旧,身后的华岁却小脸冰凉,眼里还有愤懑。 她看得心下微惊。 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这个时候也不好询问。 春雨按捺着心思,刚要跟华岁跟着姑娘进去,身前却传来一句“你们留在外面。” “姑娘——” 华岁不肯,怕她吃亏。 但明锦只是留下两字“听话。”然后就自顾自抬脚进去了。 二人无法,只能留下。 目送明锦进去,见没影了,春雨便按捺不住问起华岁“到底怎么了?” 华岁自然不会瞒她。 刚要说话,她余光就瞥见了一旁的净月看了过来。 华岁当即冷下脸,拉着春雨去另一边说话。 春雨听完之后,脸色也变了,她沉默不语。 躲在树上的青信也听到了这一番话,他的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 他受王爷叮嘱,要护姑娘太平,但男女有别,他自然也有顾不上的时候。 因此平日也就只有姑娘出门的时候,他才会远远跟着,以免姑娘有什么不妥。 但像今日他们坐着马车,前后又有护卫跟着。 青信就算武艺再高强,也不可能近距离跟着,更不可能听到马车里的话。 此时听完之后,他自然也跟底下的华岁与春雨一样,气愤不已。 而屋中。 周昭如坐了两刻钟,早就有些不耐烦了。 终于看到明锦回来。 她刚要说话,一句“嬿嬿”还未脱口而出,就见少女直接越过她,往一旁的架子处洗手去了。 连声招呼都没有,更加不用说请安了,周昭如的脸色立时变得难看起来。 “你的规矩呢?”周昭如攥着手,沉声问明锦。 她特地等在这边,一来是想问问嬿嬿有没有与她祖母乱说什么,二来也是想跟嬿嬿道个歉。 时间一点点过去,先前的愠怒逐渐散去,周昭如的心里倒是也对明锦产生了几分抱歉。 虽然嬿嬿今日很不乖,不乖到让她生气。 但今日她那番话也的确有些不太合适,太不考虑嬿嬿的心情了。 所以她便主动过来想跟嬿嬿缓解关系。 可周昭如怎么也没想到,她都如此低声下气了,嬿嬿居然还敢给她摆脸色。 这让周昭如怎么能忍? 她的脸色几乎是唰的一下就沉了下来。 “明锦,我跟你说话呢!你有没有听到!”她直呼明锦的名字了,显然是气到了极致。 可明锦依然没有搭理,自顾自拿帕子擦着手。 啪的一声—— 周昭如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看着无视她的少女,她气得浑身发抖,她想也没想,就直接拿起桌上的茶盏,重重往地上砸去。 茶盏砸在地上,直接摔了个四分五裂。 倒也终于让明锦挑眉看了过来。 而外面。 成姑姑带着人也刚到。 看到一窝蜂的都在外面,姑娘那两个婢子还一脸担心地往里头看着。 “怎么不进去?”她笑着询问。 声音才落下,就听到里面茶盏碎裂的声音。 成姑姑听得皱了眉,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敛了。 华岁看她过来,更是如看到救星一般,匆匆跑过来就与她说道“求姑姑快救救我家姑娘!” 这话严重得很。 成姑姑还来不及细问,里面就传来周昭如的怒斥声“你摆着脸色给谁看?我不就与你说了那一番话,倒让你跟我记仇起来了。” “我有什么错?我还不是为你父亲,为我们这一个家着想!你不替我们想想,还跟我闹起脾气来!” “你真是气死我了!” “要是早知道——” “早知道什么?”明锦忽然转过脸,笑道,“早知道我是这么个脾气,还不如死在外面是吗?” 成姑姑一听这话,脸色彻底变了。 她顾不上询问,当即急匆匆走了进去。 而屋中周昭如听到这一番话也变了脸。 她张口想否认。 她也知道自己那话重了,她并非这个意思。 但看着少女望向她时冷漠的目光,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似的,又或者说一个仇人。 这个眼神让周昭如心口微滞,也更为难受。 她一时也顾不上别的了,顶着明锦那双漠然的眼睛,红着眼咬着牙应了声“是”。 话音才落。 成姑姑匆匆赶到,变了脸喊她“夫人慎言!” 第81章 处置 明元渡和明景恒是一道回来的。 父子俩在外面遇上之后,便一起回来了。 到大门口的时候,明家二爷明元道也刚到不久,这会正踩着脚踏从马车上下来。 三人在侯府门前碰上,明元道先笑着跟明元渡父子打了招呼“大哥。” “恒儿。” 明元道今年三十有八,比明元渡小两岁,如今在都察院做四品左佥都御史。 兄弟俩虽然不是一个母亲所生,但因自幼养在一处,兄弟之间的关系却是很好的。 甚至于比起明元安,自己那个同父同母却让人十分不省心的亲生兄弟,明元渡还是更喜欢自己这位庶出的二弟。 二弟做事沉稳,又孝顺母亲、谨守本分。 此时他亦与人点头打了招呼,唤了一声“二弟。” 明景恒自然也跟着恭恭敬敬喊了“二叔。” 明元道笑笑。 三人既然碰上了,便没有不一起走的道理。 明元渡为尊在前,明元道习惯性地后退半步在他左下之位,明景恒则在右处,站得离明元道还要远一些。 一行三人往里走。 明元渡问明元道“老三回来没?” 明元道闻言,略犹豫一下才温声回道“三弟昨日听说邻城有吴道子的画,想去给母亲买一幅,估计还得过个两日才能回来。” 明元渡一听这话,就冷声骂了一句“一天到晚就知道往外跑,没个正经事干!” 他本就因为不能进内阁一事,烦不胜烦。 尤其如今内阁的名单还没下来,所有人都还以为他能进内阁,一些平日里跟他关系好的,暗地里都拿阁老、学士这样的称呼来称呼他了,还有人问什么时候去全聚楼吃饭。 以前他听到这些事有多高兴,如今就有多尴尬,偏偏还有苦说不出。 在外面憋了一天。 如今听说老三又往外乱跑,明元渡这一肚子的气更是没处撒。 明元道习惯性地给明元安说好话“三弟也是为了哄母亲高兴,大哥就别跟他生气了。” “再说母亲这次回来也没通知我们去接,要是三弟知道母亲今日就能到家,肯定是不会出门的。” “你就知道替他说话。” 明元渡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见明元道与他温和笑着,到底也没再说什么。 自己那个三弟没出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学文比不过老二,学武又只知道喊疼喊累,嘴巴倒是会说,但凡他多说他几句,他那边就先嚷嚷开了“我就是没你们厉害怎么样,谁让我出生的时候就是个弱症,我能活下来都不容易了,再逼我,我就去死!” 他每每被他气个半死,最后索性不管,由着他混账去。 反正只要别给他惹出什么大事就行。 他对他也早就没什么指望了。 “侯爷!” 洛忠看到三人回来,急忙跑了过来。 洛忠是明元渡身边管事的,看到他这般焦急模样,明元渡不由皱起眉,停下步子问道“怎么这个脸色,怎么了?” 洛忠给三人先问了好。 要说话前,却先看了一眼明元道。 明元道会意,便说“大哥,我先过去。” 明元渡却拦了一把“家里没什么你不能听的。”他没让明元道走,又皱着眉跟洛忠说道,“说吧,怎么回事?” 洛忠也不敢隐瞒,忙与明元渡说道“长公主把夫人喊过去训话了。” 一番话说得三人都面露惊讶。 惊讶过后,明景恒担忧地抿起嘴唇,明元道则有些尴尬。 毕竟是大哥房里的事,他也不好多问,此刻便看向一旁,把自己当做一个隐形人,一声不吭。 只有明元渡拧着眉问“好端端的,母亲训她做什么?” 脑中闪过几个念头,最后都被明元渡否了。 家里的事,母亲就算再生气,也不可能在他没回来之前训斥周氏的。 前清远伯夫人,也就是他早就仙逝了的岳母,与母亲是手帕交。 两人的关系很好。 因为这一层关系,母亲对周氏素来十分宽容。 从前他跟周氏争吵,母亲也多是护着周氏来训他。 这些年因为嬿嬿和瑶瑶的事,母亲对周氏虽然不似从前那般宽厚了,但也绝不会随意处置她。 除非是周氏又惹出什么事了,而这事,恐怕还与嬿嬿有关。 “她又做什么了?” 明元渡沉声发问。 洛忠自是不敢隐瞒的,便把之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通。 “具体情况,属下也不清楚,只知道夫人和七姑娘在房中争吵起来,正好被过去送东西的成姑姑听到,之后夫人和姑娘就被成姑姑带到长公主那边去了。” 说到这,洛忠抿了抿唇,还轻声补充了一句“长公主说,今晚不吃家宴了,让您回来就直接过去。” 听说连家宴都不吃了,别说明元渡了,就连明元道也回过头,看着洛忠皱起了长眉。 “既是如此,大哥就先快去吧。”明元道率先与明元渡说道。 明元渡此时也没有多说。 他显然也察觉出这事的严重性了,脸色难看地跟明元道点了点头便抬脚离开了。 明景恒自是不放心。 跟明元道说了一声“二叔,我也过去一趟”,然后就匆匆与明元道作别,追着明元渡过去了。 看着父子俩离开的身影。 明元道愁眉摇了摇头,也只能先回自己的院子。 刚回二房,就看到自己的夫人在屋中急着踱步,面露担忧。 下人看他回来,忙恭敬喊道“二爷。” 叶昔听到动静也出来了“你回来了。” 夫妻俩年少相识,相伴二十载,感情依然很好。 看着叶昔愁眉不展的脸色,明元道打发其余下人出去,摘下官帽就问叶昔“大嫂说了什么,惹得母亲这般生气。” “你知道了?” 叶昔目露惊讶。 听明元道说路上碰到洛忠的事,她也没隐瞒,从明元道手中接过官帽。 夫妻俩一面并肩往里走,叶昔一面压着声音与明元道低声说道“大嫂跟嬿嬿吵起来了。” “我派过去的人打听了一番,好似是大嫂让嬿嬿做什么,嬿嬿不高兴,跟大嫂闹了别扭,大嫂就……” 她欲言又止。 “就什么?”明元道蹙眉。 叶昔叹了口气“嬿嬿问大嫂是不是早知道她是这个脾气,不如死在外面。” 明元道听到这,脸色已然不好。 叶昔艰难地把话说完了“大嫂说了是。” “荒唐!” 明元渡也没按捺住自己的脾气,说了这么一句。 他拧着眉,面露不满“大嫂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太伤孩子的心了。” 叶昔也觉得这事,大嫂做得实在是太过分了。 但这种时候,她做妯娌的,自然不能火上浇油,只能说“大嫂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就是嘴巴厉害,我估计她也就是一时太生气才会这样口不择言。” “就算再生气,也不能这样对孩子说。” 明元道仍旧蹙着眉“嬿嬿才回来多少日子,大嫂就拿这样的话刺她……也怪不得母亲气到连家宴都不肯办了。” 明元道唉声叹气。 叶昔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夫妻俩坐在一处,她也只能长叹一口气“说到底,最可怜的还是嬿嬿。” 这里夫妻俩议论着这件事。 其余院落也没少议论,除了姚千云依旧不管这些事,照常礼着佛之外。 其余院落,几位姨娘那边也都已经知道这事了。 明笙和明景怀姐弟俩与他们的姨娘一样,都不敢惹是生非,听说这件事,也不敢多加议论。 姐弟俩也不过私下说话的时候,有些担心明锦的处境。 至于明瑶,则是真的差点要晕过去了。 她知道自己不得长公主的喜欢,平时也很少往人面前凑,知道她回来之后,她本就十分紧张,警惕着怕长公主那边喊人过来,要她过去。 没想到等的人还没来,倒是先听到这么一桩事。 此时她惨白着脸坐在椅子上,张口闭口,只有一句“完了……” 对于这个结果,最高兴的,莫过于三房的明容了。 在玉姨娘那边听说大伯母被祖母派去的人带走,现在还在祖母那边跪着呢,她就不嫌事大地抚掌笑了起来。 “谁让她之前给我难堪,活该!” 她还记着之前做衣服的仇呢,此时见周昭如被处置,她自然高兴极了。 不能去吃家宴也无所谓了。 她坐在躺椅里,拿着把扇子一晃一晃的,嘴里跟着说道“我倒是有些喜欢这个明锦了。” “才回来多久啊,就把家里弄成这样,先是明瑶,然后是我这大伯母,哦,就连明景让那个小混蛋也断了腿。” “真是期待以后的日子啊。”她双眼亮晶晶地说道。 第82章 做主 明元渡和明景恒父子俩,急匆匆赶到了福华长公主的院子。 下人按着身份各自站在外面。 虽然人多,却不见丝毫乱象,垂眉顺眼,十分有规矩。 翠微也在外头站着,看到明元渡父子俩过来,忙迎了过来“侯爷、世子。” 她给两人问了好。 明元渡点了点头,想往里面看,但人不在正厅,估计是在偏厅那边,看不见人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明元渡只能压着嗓音问翠微“母亲在里面?” 翠微点头,也低声回道“您二位快进去吧。” “到底发生了什么?周氏和嬿嬿究竟说了什么,让母亲这么生气?”刚才洛忠没说清楚,此时看到翠微,明元渡自是忍不住要这么一问。 待会面对母亲,也好有对答的法子。 翠微刚要开口,屋内成姑姑走了出来。 “侯爷、世子,长公主让你们进去。”成姑姑说着给两人请了安。 看到她,明元渡一时也不好再问什么,只能匆匆敛了敛衣服,就沉默地抿了唇进去了。 明景恒也跟在后面。 成姑姑在他们要进偏厅之前,压着声音跟两人说了一句“长公主今日很生气,您今日顺着她一点,别再惹她生气了。” 这么多年,这样的提醒并不多见。 明元渡心下又是一紧,对那未知的情况也变得更加紧张起来了。 成姑姑上前一步挑起帘子。 父子俩沉默着低头弯腰进去,一进去,就看到周昭如主仆跪在地上的身影。 净月惨白着一张脸跪在地上。 周昭如则一脸失魂落魄,连丈夫和长子到了都未曾注意到。 明元渡看了一眼周昭如,目光沉沉,抿着唇没说话,继续往前看。 嬿嬿正陪着母亲坐在上首的罗汉床上。 相比嬿嬿脸上的无奈,母亲的脸色可以称得上十分难看了。 就连当年母亲知道他有心仪之人之时,脸色都没这么难看过,他心里沉得更加厉害了,顾不上说什么,忙快步进去给老人请安。 “母亲。” 明景恒也跟着进来,恭声给老人请安道“祖母。” 他面上担忧不减。 没想到长孙也跟着来了,福华长公主轻轻蹙眉,但很快便又沉声说道“你们来得正好。” 她让他们起来之后,却没赐坐,仍让他们站着。 二人自然也不敢说什么。 明元渡起来之后,就问福华长公主“周氏做了什么,惹得您这么生气?您跟儿子说,儿子好好处置她。” 他说着,往周昭如那边又扫了一眼。 见她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哪还有平日的气焰?明元渡心中一半是困惑,一半则是紧张。 他更加不知道发生什么了,才会让母亲和周氏变成这样。 福华长公主一听这话,脸色就更加难看了,她沉声道“她做了什么?她做的事多了去了!” 因生气而微微颤抖的手,被身边的少女握住,知道嬿嬿是在担心她的身体,福华长公主深吸一口气,待把气息逐渐放平之后,她才牢牢抓着明锦的手,继续跟明元渡说道“有些事,我本不欲直接与她说,婆媳一场,说多说少都是错。” “何况那些事,她有错,你也有错。” “我说她,不如说你。” “你要是稳得住心,控得住局面,也不至于让嬿嬿委屈成这样。” 明元渡一听这话,就知道母亲是在说嬿嬿和瑶瑶身份一事,他面露尴尬和难堪,心中后悔之情也是越来越浓厚了。 不敢抬头。 更不敢对此生出一丝辩驳。 他低着头,聆听着母亲的教训。 等母亲训斥完,他才说道“母亲教训的是,这事是我没处置好。” 但听母亲这个意思,倒不像是因为这事发作的,明元渡不由问“周氏还做了什么?” 福华长公主冷笑“她做了什么,你不如亲自问她。” 明元渡轻轻应了声“是”。 他果真回头,沉声问周昭如“你到底做了什么!” 这声未曾掩饰压抑的怒问,周昭如颤了颤眼睫,终于有些回过神来了。 她顺着声音抬起头,就看到明元渡黑沉的脸还有长子担忧的脸庞。 “侯爷,恒儿……”她近乎呢喃地喊道。 明元渡没出声,依旧沉着脸看她。 明景恒则在一旁急问道“母亲,您都做了什么啊?” 周昭如听到这话,目光又是一闪。 她忍不住往前看,在看到少女侧对着她的清艳脸庞时,周昭如身形微颤,红唇也跟着微张,却吐不出一个字。 她又低下了头。 明元渡还是第一次见她这副逃避模样。 从前他不知有多少回盼着周氏能顺从一些,却都无果,可如今见她这般,也让他的心更加沉了。 若非发生了什么大事,周氏岂会如此顺从? “周氏!” 他还欲问,上方传来母亲不耐烦的声音“行了,我看她也知道这事自己没脸说,才一个字都说不出。” “你来说。” 福华长公主吩咐身侧的成姑姑。 成姑姑轻轻应声,答了句“是”之后,就跟明元渡父子说道“今日老奴去给姑娘送东西,夫人也在那边,不知道夫人先前与姑娘说了什么,老奴只来得及听到一句话。” “什么话?”明元渡提心吊胆问道。 明景恒虽然没说话,但一双眼睛也紧张地看着成姑姑。 成姑姑先是目光哀怜地看了眼身侧的姑娘,这才又往前面看去。 她的目光落在周昭如的身上,明显能够感觉到她瑟缩了下。 成姑姑心中长叹一口气,对周昭如也十分失望,她沉声说道“姑娘问夫人,早知道我是这个脾气,不如死在外面是吗?” 明家父子俩皆白了脸。 明元渡更是抖着嘴唇颤声问道“周氏说了什么?” 成姑姑目光微沉“夫人说了是。” “你——” 明元渡猛地回过头,他瞪着一双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周昭如。 深吸一口气后,他还是按捺不住脾气,举起了手,最后却又咬牙重重放了下来。 周昭如也像是被这话刺醒一般,语无伦次反驳起来“我那会是被气昏了头,我没有这样想,我只是……我只是太生气了。” 无人理会他。 明景恒一会看看上面坐着沉默不语的嬿嬿,一会又去看身边跪着的母亲。 纵使再孝顺,明景恒此时也没法替母亲说一个字。 他看着周昭如,眼中含泪,目光满含痛惜“母亲,您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我看你真是疯了!周昭如,你在想什么东西,那是你的亲生女儿,你、你——”明元渡气得连话都说不清了。 手指着周昭如,一个劲地打着颤。 自己的丈夫和长子都站在她的对立面,训斥她。 而上首处,她的婆婆和女儿高高在上,一个冷脸看她,一个却看也不看她。 周昭如像是真的疯了,又或许是被气昏了头。 她也喊了起来“那你们怎么不问问她是怎么对我的?你们有看到她之前看我的眼神吗?那么冷,就好像我是她的仇人一样!有这样的女儿吗?我是被她的眼神刺到了,才会说出那样的话!” “她要是好好对我,像以前一样,我怎么会这么说!” “闭嘴!” 别说福华长公主了,就连明元渡都听不下去这番话,他双眼圆睁,怒斥周昭如。 明景恒也满眼难过,只觉得母亲都快陌生到让他不认识了。 他不再看母亲,而是往前面看。 去看嬿嬿。 可嬿嬿坐在那边,满心满眼只有祖母,根本无暇也无心顾及这里的乱象。 “我看你真是疯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明元渡是真的被周昭如气昏了头,手高高举起来,却又只能按捺着放下,自己被气得浑身发颤。 “好好好,那你倒是说说,嬿嬿为何这么对你?无缘无故,她为何看你像看仇人一样!” 福华长公主没想到自己这个儿媳不仅死性不改,竟然还想攀扯到嬿嬿的身上。 她气得直拍桌子,把底下弄得安静之后,她沉着脸继续问周昭如“你说啊!” “我现在给你机会,免得你事后委屈,倒觉得我冤枉你了。” 她也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氏之前不肯说,嬿嬿也不想说。 她本想作罢,没想到周昭如还有脸来说嬿嬿的不好,这让她如何能忍? 可周昭如却又闭上了嘴巴,甚至脸色比之前还要惨白。 跟没了魂魄似的,枯跪在那边,低着头,浑身微微颤抖着,默声不语。 看她这样,福华长公主哪还有不知道的?她沉着脸冷笑起来“怎么,没脸说了?” “你来说!” 她的眼睛,又落在了周昭如身边的净月身上。 “你家主子究竟做什么了?” 但净月哪里敢说?她一个奴婢,说与不说,两头都不讨好,净月怕得身子轻轻打着摆子,脸也更白了。 她浑身颤抖着五体投地,牙关都打起了哆嗦,不敢多说一个字。 可福华长公主既然开了这个口,就没想过作罢。 免得弄得不清不楚,倒让嬿嬿背锅,日后传出去对她的名声也不好,她沉着脸跟净月说道“你若不说,明日就给我出府去,以后我们府里也用不着你了。” 净月一听这话,立刻白了脸抬起头。 “长公主……” 她惨白着脸看向福华长公主。 扫见长公主威严的脸,她张口又闭口,最后只能满怀希冀地去看明锦。 明锦也没理会她。 事情都到这一步了,说与不说也没什么两样了。 她原本不想多费口舌,也不过是怕祖母知道生气,可如今祖母已经气成这样了……明锦心里更加烦周昭如了。 若不是她,什么都不会发生。 她实在不希望祖母因为她坏了心情和身体。 明锦脸色难看的坐在一旁,哪里会去理会净月的求助? 知晓求助无果,净月最终还是包着两汪眼泪,哑着声音把马车里的事都说了。 说完之后,屋内先是一静。 过了片刻,明元渡听着上方传来母亲的怒声。 “好啊,好啊,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就是这么对我的孙女的!好啊,好得很啊!” 福华长公主气红了眼。 她这一生气,满屋子的人,除了明锦之外,全都跪了下来。 明元渡也跟着跪着。 看着母亲的怒容,明元渡知道母亲今日是真的生气了,他心惊肉跳,试图为自己辩解“母亲,我真不知道这事,我要是知道——” “你要是知道,待如何?” 福华长公主忽然,双目锐利地看向明元渡。 明元渡被她看得脸色微白,原本要为自己辩解的话,一时间竟然也有些说不出来了。 他……也不知道会如何。 他这一犹豫,福华长公主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本就是从她肚子里托生出去的主,他是个什么样子,她最清楚不过了。 周氏有错,他难道就无辜吗? 保不准到最后,他也会跟周氏一样,让嬿嬿受了这委屈。 今日若不是她回来了,还不知道嬿嬿要受多少委屈! 福华长公主又恨又痛,自己当做心肝肉一样疼着的孙女,在这对夫妻俩的眼中,竟是可以随时拿来利用欺负。 她红了眼。 心里不知是气更多,还是伤心更多。 她忽然抓着明锦的手站了起来“好,我看这府里也没有我们祖孙俩的容身之处了,既如此,我就带着嬿嬿走,以后我们出去住,用不着再在这边碍你们的眼。” 她说着就要带着明锦出去。 众人听到这番话,皆是一惊,别说明元渡了,就连成姑姑也变了脸。 “长公主三思!”成姑姑劝道。 明元渡也哭着喊道“娘,您这是要剜儿子的心啊!您这样走了,以后您让儿子怎么自处?” “您就算不为儿子着想,那您也不为二弟、恒儿、庭儿他们着想了吗?” 眼见母亲神色微变,似有犹豫,明元渡忙又转过头去骂周昭如“蠢妇,看你惹出来的好事!还不给娘磕头道歉!” 周昭如此刻也慌了神。 竟然真的听明元渡的话,给福华长公主磕头赔礼道歉起来“娘,是儿媳错了,您大人大量,别跟儿媳置气。” “您要责要打,儿媳不会多一句话,您可千万不能跟自己过不去啊。” 她是不希望自己这位婆婆回来。 恐怕这世上所有的儿媳都一样,谁也不希望自己头顶有个婆婆压着。 但这种时候,她要是真的带着明锦走了,以后满京师的人会怎么看她? 恐怕那些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 周昭如此时是真的慌了,既担心自己,也担心几个孩子因为她出事,尤其是恒儿……她一个头接着一个头磕着,磕得额头都开始冒出血印了也不敢停下。 一家三口皆在底下跪着,给福华长公主磕头。 福华长公主看着他们沉默片刻,最终还是牵着明锦回去坐了,她仍旧没有叫他们起来,只冷冷说道“行了,磕得我脑仁疼。” 等底下一静。 福华长公主看着底下三张脸,最后视线锁定在明元渡和周昭如夫妻俩上。 “要打要杀的话,就别说了。” “你们也都是有脸面的人,又是孩子们的长辈,我这样罚你们,也难看。” 明元渡一听这话,心下不由稍稍松了一口气,他刚要说话,就听到福华长公主又说道“不过——” 明元渡心下又是一紧,却不敢多言,仍恭敬道“娘请说。” 福华长公主淡声说道“嬿嬿才回来几日就受尽委屈,我也不放心再把她交给你们管了,以后嬿嬿的事,你们就不必再插手了。” 明元渡和周昭如听到这话,全都抬起了头。 但与周昭如的震惊和不敢置信不同,明元渡只是沉默片刻,又看了眼坐在上首处始终一言不发的嬿嬿,便又低下头哑声回道“全听母亲的。” “明元渡,你疯了!” 周昭如不敢置信地扭过头去看明元渡。 可明元渡此刻对她的不满和不耐,早已抵达了巅峰,若不是还在母亲这边,他早就要跟周昭如发作了。 今日这番情况,还不都是周昭如自己招惹出来的祸事! 她还有脸闹! 此刻被周昭如质问,他沉着脸,低骂道“闭嘴!” 周昭如还想说。 但福华长公主的后一句话又出来了。 “这个月嬿嬿的生辰礼,你也不必再管了,我会让老二家的和老三家的接管这事,你就好好养身体吧。” 周昭如本就遭受了打击,此刻听闻这话,更是震骇无比,她颤了颤眼睫,扭着僵硬麻木的脖子往前看。 这算什么意思? 不让她管自己的女儿,还要把生辰礼这样的事交给别人?那她呢?她做什么? 变相的软禁? 这一瞬间,周昭如的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 全都是别人知晓这件事之后,对她的议论和嘲笑。 她难以想象真到八月二十三那日,那些人知道她这个当娘的没能参与自己女儿的生辰礼,会是什么样的画面。 恐怕不用多久,谣言就能满天飞了。 以后她哪还有脸面再去参加别人家的宴会? “不、不行!” 周昭如喊出声“您不能这么对我!” 看着上座老人冷冰冰的脸,周昭如一哽,知道自己说什么,她都不会理会,周昭如忽然又把目光放到她身侧明锦的身上“嬿嬿,你说话啊,你不能一句话都不说!” “我是你娘啊!” “你不能、不能这样对我。” “住嘴!” 福华长公主恼周昭如到了此时此刻,还要攀扯嬿嬿。她沉着脸,牢牢握着身侧少女的手,丝毫未给周昭如留有脸面“你若真把自己当嬿嬿的娘,当年你就不会认错人!” “我姑且当那时你神志不清,但你看看你这阵子都做了什么!” “我……” 周昭如苍白着面容,张口想为自己辩解,却发现她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福华长公主既然开了口,也就不准备再给周昭如留情了。 “周氏,这么多年,我对你已经称得上是仁至义尽,为着我那老姐姐与我之间的情分,我对你也算得上是纵容。” “我不来夺你的管家大权,是看在你替明家生养了几个孩子的份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但嬿嬿这边,你以后就莫来沾边了。” “你们不心疼,我心疼,她以后的婚嫁前程,自有我这个祖母替她谋划,用不着你们费心!” 周昭如被说得,一个字都说不出,她跪倒在地,身子也彻底瘫软成一片了。 明元渡更是无颜再待下去,忙拱手跟福华长公主说道“儿子没意见,都听娘的。” 说完未听到母亲的回声,明元渡知道母亲这是不愿再与他们多说了,便忙跟母亲告辞。 起来的时候,他一脸厌恶地看着周昭如。 却还得碍着身份,一把抓着周昭如的胳膊,带着她往外走去。 留下的明景恒却是左右为难。 他既想留下看着嬿嬿,和嬿嬿说说话,又担心母亲出事。 左右为难之际,听到上首处传来祖母年迈疲惫的声音“恒哥儿,你也先退下吧。” 明景恒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低低应了一声“是”,走之前,他又看了一眼明锦。 但明锦始终没有看他。 明景恒难过地垂下眼眸,低着头退下了。 第83章 亲离 明元渡等人都已经出去了,这一场闹剧也总算是收了尾。 但福华长公主并未因此感到高兴,或是松了口气,相反,她更加觉得难受了。 甚至还有些自责。 自责自己太晚回来,倒让自己的宝贝孙女受了这么多委屈。 甚至自责起当年没能阻拦周氏把那个孩子留下,反而让别人占了嬿嬿的身份和位置。 若非如此,如今又怎会生出这么多事? 她那一份自责,藏也藏不住,即便没说话,但明锦哪里会看不出来? 感受着手心传递过来祖母的温度,明锦笑着与老人说道“祖母别难过了,我没事。” 可老人岂会信她? 她抬起通红的眼睛,轻轻瞪了明锦一眼“什么没事?我要是今天不问个究竟,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这是还在怪明锦不说实话。 明锦被看得有些无奈“本来也没什么,我早就在马车里跟她说清楚了。”说完,不等老人开口,她忙又补充了一句,“您放心,我没吃亏。” 她的脸上没有一点难过。 甚至为了哄老人高兴,还挂着笑。 可福华长公主看她这样,却更为她感到难过了,她什么话都说不出,只能用力抱着她。 明锦笑盈盈任她抱着,还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老人的后背。 成姑姑在一旁看着,也悄悄红了眼。 她背过身去擦眼睛。 过了好一会,福华长公主的情绪才算是平复了一些,她看着明锦说“以后不许再瞒着祖母,谁要是欺负你,就来跟祖母说,祖母替你做主!” 明锦笑笑。 她想说没人敢欺负她。 她也早就不是那个任人欺负,只会躲着哭的小可怜了。 但看着老人不放心的脸,明锦还是笑着应好。 老人这才放心。 却仍旧握着明锦的手,不肯松开。 旁边成姑姑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不由劝说道“长公主,该吃晚膳了。” 福华长公主这才记起这事。 “差点忘了,快让人把准备好的晚膳都端过来。”她跟明锦说,“今夜就咱们祖孙俩吃。” 明锦自是求之不得。 成姑姑喊人去传膳,福华长公主握着明锦的手说“现在祖母回来了,没人能欺负你,也没人能抢走你的东西。” 明锦一听这话,就知道祖母要做什么了。 前世祖母也跟她说过一样的话,但明锦的心境却与前世截然不同了。 那时她虽然感恩祖母,最后却还是婉拒了。 她怕周昭如两头为难。 如今她早已不怕谁人为难,只是单纯不想要了。 “给她吧。”她跟祖母说。 福华长公主一听这话就皱了眉“你说什么浑话?那是你的东西!”怕自己语气太重,吓着她,福华长公主又收敛语气,语重心长地和明锦说道“你不用担心,有祖母替你撑腰,没人敢说什么。” “我才不是担心他们说什么呢。” 明锦笑着挽住老人的胳膊,整个人都软得跟春水似的,满心依赖地靠在老人的肩上“他们怎么想,我不在乎,我就是单纯恶心了那个身份和名字。” “只要一想到这些东西被她用过,日后旁人看到我或许还会喊错,我就恶心。” 福华长公主一听这话,心里更是酸软不已,也越发自责了。她双目含泪,伸手摸着明锦的头“是祖母不好,当初没能拦下这事。” “才不是您的问题呢。” 明锦从她肩上抬起头,一脸严肃地制止老人乱想“您替我做的已经够多了,再说您这个身份,要顾着的事和人太多了,哪有这么轻松。” 就像刚才。 或许祖母有一刻是真的想带她走,但她毕竟不是她一个人的祖母。 她还是别人的母亲,别人的祖母,是这安远侯府的老祖宗。 即便位高权重如她,但祖母也不是真的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因为身份的限制,她反而比别人还要不容易。 所以明锦虽然觉得遗憾,却也不会缠着祖母真的要离开这个地方。 不离开也没事。 反正对她而言,只要有祖母在的地方,就是家。 她仍旧抱着老人的胳膊,轻声说道“我从未怪过您,您也不要去承担别人做错事的责任,这和您没有关系。” “我也不需要那些东西。” “一个身份、一个名字代表不了什么,我知道我是我,是您的孙女,这就够了。” “好!” 福华长公主强忍着眼泪说道“你说得对,一个身份一个名字代表不了什么,你永远都是祖母的掌上明珠,是我们侯府最尊贵的姑娘!” …… 另一头。 明元渡把周昭如强拽硬扯着带到屋子里后,就立刻松开了手,他跟站在一旁,忧心忡忡看着他们的崔妈妈冷声嘱咐了一句“看好你家主子,这阵子别让她乱跑了!” 他沉着脸说完这一句。 也不顾周昭如是何模样,径直往外走去。 走到外面,看到跟过来的明景珩,明元渡的脚步一顿,倒也没有阻止他进去。 但也没有说什么。 明元渡只跟明景恒点了点头,他便径直离开了。 明景恒低着头,目送他离开,这才往屋内走去。 屋中,崔妈妈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听说夫人和姑娘傍晚时分争吵了一番,正好被成姑姑听到,带到了长公主那边。 看着此时失魂落魄、脸色奇差的周昭如,崔妈妈又是担心,又是不解“您这到底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长公主和侯爷发这么大的脾气?” 她说着,拿着下面丫鬟递来的热帕子,要亲自给周昭如擦拭。 周昭如依旧一动不动。 直到明景恒走进来,哑着声音喊她“母亲”。 周昭如涣散的目光,这才重新恢复几分光彩,她抬头,看着明景恒喊道“……恒儿。” “恒儿!” 她忽然站了起来,趔趄着跑到明景恒的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说道“恒儿,你去跟你祖母说,让她别把生辰一事交给你二婶、三婶她们去做。” “你是世子、是长孙,是你祖母看着长大的,你祖母肯定会给你几分面子的。” 她边说边推着明景恒往外走,嘴里鼓动着“你去和你祖母说啊,去啊!” “我是她的娘,她的生辰礼,怎么能交给别人?” 她边说边呢喃道“不能,他们不能这样对我!” 崔妈妈在一旁听得愣愣的,不明白这好端端的,怎么又跟八月二十三的生辰礼扯上了关系。 而且听夫人这意思,长公主把这事交给二夫人和三夫人去做了? 这是为何? 崔妈妈在一旁惊疑未定,眼见世子一脸疲惫地被夫人推着往外走,她刚要出声阻拦,就听夫人先不满起来“你怎么回事?你也不听娘的话了是吗!” 说完未等明景恒说什么。 周昭如又像是察觉自己这样不对,忙又拉着明景恒的胳膊,跟他道起歉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娘不是故意的,娘不是故意凶你的。” “娘就是太着急,太着急了。” “恒儿,你爹不会帮我的,娘只有你了啊,只有你能帮娘。”周昭如握着明景恒的胳膊哭诉道。 “母亲……” 明景恒终于沙哑着嗓子开了口。 周昭如一听他的声音,立刻满怀希冀地抬起头,开了口“娘在,你想说什么,你说!” 明景恒看着她说“放下吧。” “什么?” 周昭如目光怔了怔,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您就听祖母的话,好好休息吧。”明景恒补充完了这句话。 “你说什么?” 周昭如终于反应过来了,她脸色骤变,也彻底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你在说什么啊!”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是我的女儿,她的生辰凭什么交给别人去办!我是她娘,我才是她娘!” “她是从我肚子里托生出去的,别说你二婶、三婶了,就连你祖母……” 周昭如厉声说道。 未想还未说完,就被一道更加响亮的声音打断了“您到底是为了您自己的名声,还是因为小妹!” “您但凡对小妹有一丝抱歉,此刻就不会说这样的话。” “事发至今,您对小妹说过对不起吗?祖母说的两件事,您只顾着她的生辰,因为您怕那天这么多人来家里,知道您不是主事,怕他们低看议论你,怕以后您在那些人里面无法自处。” 这是明景恒第一次这样大声说话。 说完之后,不仅周昭如和原本要过来劝阻的崔妈妈愣住了,就连明景恒自己也失神了片刻。 片刻过后。 明景恒轻轻揉搓着紧张僵硬的眉心,哑声跟周昭如说道“没用的,祖母决定的事,没人能改变。” “而且——” “而且什么?” 周昭如仍失着神,却下意识接过话。 明景恒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周昭如却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般,她问“而且你也不想这么做是吧?” 明景恒没承认却也没否认,他只是撇开脸哑声说道“您累了,需要好好歇息,这几日您就在这好好歇息吧。” 他说完,便未再看周昭如,径直与崔妈妈吩咐道“崔妈妈,这些日子,麻烦你了。” 看着崔妈妈讷讷点头。 明景恒也未再多待,径直转身离开了。 “恒儿,别走,回来!” 周昭如看他离开,目光微闪。 她想追出去,可才追到门口,才起来的心气就一下子不顺了。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着,周昭如扶着门槛,额头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捂着心口,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她的眼泪也流了下来,嘴里喊着一声又一声的回来,可始终没有人回头、回来。 第84章 祖孙 明景恒才出去就看到了明瑶。 明瑶在外面不知道站了多久了,小脸惨白,神色看着也有些不太好,说一句面无人色也不为过。 看到明景恒出来,她就立刻殷殷切切地走上前,喊了一声“哥哥”。 明景恒听到声音,脚步一顿。 他疲惫的目光落在明瑶的脸上,薄唇微抿,没有说话。 先前里面的争吵,动静这么大,明瑶就算站在外面也能听到。 此时看着明景珩沉默地望着她。 那里面涌动着的目光,其实并没有上回,他探望过明锦之后看向她时那么复杂,但依旧让明瑶感到害怕。 “哥哥……” 明瑶一时不敢再靠过去。 她止于原地,怯生生地望着明景恒。 这番模样,倒是也总算让明景恒收回了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什么时候来的?”明景恒哑声问她。 说话时,他低头,手搓揉着疲惫的眉心,整个人都透露出一股无力。 明瑶不敢说自己来了很久了,更不敢说刚才他跟母亲争吵的对话,她都听到了。 明瑶只能微启泛白的双唇,小声道“……才来。” 明景恒嗯一声,也不知道信了还是没信。 “你要探望母亲,就进去吧,不过今日母亲心情不好,若对你说什么,你也别放在心上。”明景恒说完,也就没再理会明瑶,与她点了点头,便打算离开了。 “哥!” 明瑶看他离开,忽然急匆匆喊住了他。 明景恒止步回头“怎么了?”他的声音已经很疲惫了。 从前如玉人一般的安远侯世子,如今早已面无人色,他被家里的事,被母亲和妹妹的不和弄得一团糟,哪还有丝毫容光? 明瑶看着他,嗫嚅着泛白的双唇说道“……我、要不我还是走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双手紧攥着,双眸也死死看着明景恒。 “去庄子,或是别的地方,你们送我走吧,我不想因为我的存在,害得家里那么乱,还让你们这么难受。” 明景恒听得一怔。 他看着明瑶,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觉得这个法子不错。 如果瑶瑶离开的话,或许家里就不会再争吵了。 祖母不会再责怪母亲,爹娘不会吵架,小妹也能和母亲和好如初。 心脏在胸腔内激动地狠狠跳动了两下。 但也只是两下,很快,明景恒就看到了对面的粉衣少女。 她站在离他几步不到的距离,那两只从前黑亮且盈着笑意的眼睛,此时泪眼盈盈地望着他,像是强忍着,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她的身体其实不算太好。 早年救小让留下的病根,身子不算弱,却也称不上很强,每到天寒或者下雨的时候,还会犯头疾之症。 得用各种名贵的药供着,才能好些。 想到这些年她为家里做的一切,想到她对母亲的陪伴,还有曾经为救下小让而受的伤…… 明景恒不由又暗自责怪起自己,刚才那一瞬产生的念头。 他敛眸,目光再次变得黯淡起来,声音也沙哑非常“别胡思乱想,家里不缺你一口饭,你安生待着便是。” “可……” 明瑶还想再说。 但明景恒已经疲惫不堪了“瑶瑶,我累了。” “你要么回自己那边去,要么进去看望母亲,以后这样的话别再说了,要是让小让听到,又该闹了。” 想到自己那个弟弟,明景恒也颇为头疼。 家里已经经不起再这么闹了。 他摇着头,说完,也没跟明瑶说一声,便径直离开了这边。 只留下明瑶看着他离开的身影,追了两步,但嘴巴里面那一声“哥哥”张口又闭口,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明瑶就这样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明景恒越走越远。 虽然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得到保证,不会被送出侯府。 但明瑶的心情却并不乐观。 刚才哥哥那一瞬亮起的眸光,足以证明她在他的心里早就已经没有地位了,他是真的有想过送她离开的。 手攥得都疼了。 若是此刻展开手心,那里必定已经布满了一个个血红的指甲印。 明瑶却没有松开,她强忍着眼泪,看着明景恒离去的身影,身子犹如秋风扫叶一般,轻轻颤抖着。 不知道过去多久。 明瑶才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她重新往周昭如的院子看去。 下人们都在外面战战兢兢,既不敢进去,也不敢离开,而里面砸东西的碎裂声,还有周昭如的谩骂声,也时不时传到外面。 明瑶的心中闪过一阵厌恶。 她其实一点都不喜欢,接触像疯婆子一样的周昭如。 每当那个时候,周昭如就像溺水的人,死抓着最后一块浮木一般,令她感到窒息。 可这种时候,除了周昭如,她不知道还能再依靠谁。 明景让太幼稚。 明元渡根本不在乎她。 哥哥……心里也已经没有她的位置了。 除了周昭如…… 明瑶已经没有别的可以依靠的人了。 她强忍着心里的厌恶,没再犹豫,沉默着踩着院中那星星点点的烛火,朝周昭如的院子走去。 门前丫鬟看到她来,纷纷松了口气,高兴地喊着“姑娘来了!” 可明瑶在这些欢天喜地的声音中,却没有一丝动容,她的内心一片荒芜,却还是得忍着所有的情绪,就跟从前每个时候一样,急切地走进屋中,关心着周昭如“母亲怎么了?” 崔妈妈正在里面安慰周昭如。 但周昭如正在气头上,岂会听她的话?她劝得满头大汗,也无济于事。 看到明瑶进来,崔妈妈也不禁松了口气。 她忙朝周昭如禀道“夫人,姑娘来了。” 周昭如原本正举着一个杯子,要往地上砸,听到这一句的时候,周昭如下意识以为是明锦来了。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转头往外看去。 直到目光落到明瑶的身上,周昭如眼中那一瞬燃起的光也湮灭了下来。 她什么都没说,仍举着手中的杯子,倒是也没再往地下砸。 只沉默着,喘着未平的气。 明瑶踩着满地狼藉走到周昭如的身边,红着眼眶劝周昭如“母亲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您身体本来就不好,若是坏了身子,您让女儿怎么办。” 这句话终于让周昭如动容。 她忽然放下手里的茶盏,转过头抱着明瑶哭了起来。 想到自己这一夜,被婆母训斥,被亲生女儿无视,被丈夫训斥,就连自己亲生照料长大的长子也怪她,与她争吵。 此时此地,竟只有这个养女来看她、关心她。 周昭如一时悲从心来,哭出了声“瑶瑶,娘只有你了啊!” …… 明锦并不知道周昭如那边发生了什么,她也不在意。 她这一夜,在松翠斋中陪着福华长公主吃饭,吃完也不肯走,挽着福华长公主的胳膊,靠在她的肩膀上与她撒娇道“我想跟小时候一样,跟祖母一起睡。” 福华长公主自然没有不肯的。 她孤寂了十年,虽然小辈们听话,二儿子和二儿媳也时常去老君山上探望她,但到底隔着一层。 身边常年陪伴的,能说的上话的也就成秀。 但毕竟也隔着一层身份。 如今看着身边失而复得的心头肉,福华长公主恨不得日日看着、陪着才好,岂会拒绝她的这点请求? 当即让人去给明锦拿换洗的衣裳。 明锦见她答应,自然笑得更加高兴了。 等华岁捧着换洗衣裳过来的时候,明锦和福华长公主正坐在一处在泡脚。 明锦让华岁把衣服放下,就打算让她回去歇息了。 福华长公主却忽然看着华岁说了一句“你就是今日拦住成秀的那个人?” 华岁一听这话就白了小脸。 她想也没想就直接跪了下来,嘴里直呼“长公主饶命!” 明锦心里也有些紧张。 今日华岁虽然是帮她,但毕竟坏了规矩。 她刚要替华岁开口说话,身边白发苍苍的老人却先笑着说了起来“好好的,饶什么命?你是觉得自己今日做错了?” 明锦听祖母这个语调,便知道祖母没生气,便也没再开口,任祖母逗弄着华岁。 华岁人跪在地上,闻言,略有些迟疑。 但也就迟疑了一会儿,她就说道“奴婢知道自己今日坏了规矩,但奴婢不觉得自己今日做错了,奴婢是姑娘的婢子,不能眼睁睁看着姑娘出事还什么都不做。” “就算再有一回,奴婢也还是会这样做!” 她的眼中又害怕,语气却十分坚定。 明锦看着她这副模样,就像前世每一次,华岁挺身而出护在她面前时一样。 她看得眉眼柔和。 福华长公主也笑了,她跟华岁说“抬起脸来。” 华岁还是紧张,却还是咬着唇,抬起了那张紧绷的小脸。 “长得倒是端正,还算配得上你。”福华长公主转过头和明锦说。 看明锦笑了下,福华长公主又问华岁“从前在哪里做事?” 华岁刚要开口。 明锦却先一步说了话“祖母,华岁是我在外面带来的。” “哦?” 福华长公主面露惊讶,她的目光看向成秀。 成姑姑也有些惊讶。 之前家里送来的信中,可没提到这个。 明锦笑着给人解惑“之前有一回,孙女带着人出门,被人欺辱,是华岁挺身而出护住了我,我担心她因此招惹麻烦出事,便做主把人带回了家里,放到了身边。” “什么?” 福华长公主并不知道这事。 听到这话,立刻着急地看向明锦,还握着她的手仔细打量起来“没事吧?” 明锦笑着任她看着,回道“这事已经过去许久了,孙女没事。” 福华长公主听她这样说,才算是松了口气,可紧蹙的眉宇却始终未曾放松。 “哪来的混账玩意,瞎了狗眼,竟敢欺负你!” “你爹娘也是,也不知道多派些人护着你。”福华长公主说着说着,又面露不满起来。 这事倒是与明元渡和周昭如没有关系。 那次出门,明锦本就是背着人去的,岂会带太多人坏了自己的事?而且,她也不喜欢太多人跟在自己身边。 “不过孙女后来听说,那日冲撞孙女的那两个是孙家的人。”明锦忽然又提了一句。 “孙家?” 福华长公主蹙眉“哪个孙家?” 她有许多年没回来了,自然不知道京城的这些动向和变化,只在她走之前,从未听说过京城有什么排得上名号的人家姓孙的。 成姑姑倒是一直都对京城这里的动向有所关注,此时便问明锦“可是那位出了右通政和太子侧妃的孙家?” 明锦点头“正是这户人家。” 福华长公主见身侧孙女面露忡忡,似是担心自己的行径为家里惹出祸事,忙握着她的手说“不必担心。” “不过就是个太子侧妃,这孙家还没这样的胆子,敢跟我作对。” “他们若老实听话些也就罢了,若是真想闹出什么事,我自然也不会轻饶了他们。” 福华长公主这一番话说得十分霸气。 她身上虽然没有皇族的血脉,但不说庄家这百年对大乾太平立下的汗马功劳,就说先帝登基,都是由她一手扶持上去的。 别说是在这京师,即便放眼整个大乾,都没有比她身份更尊贵的老祖宗了。 她平日也就是懒得拿着这些情分去争什么。 但她要是真想做什么,拿着那一柄先帝御赐的龙凤拐杖,哪里去不得?就连当今天子都得听她训话。 区区一个孙家,何足挂齿? 明锦本就没把孙家当一回事,此时与祖母提起,也不过是怕日后孙家查到华岁身上,再折腾出来一些事。 “您不必担心,孙女听说孙家那位嫡子入狱了。” 见福华长公主侧目看来,明锦乖巧与她笑道“许是坏事做多了,正好撞上不该撞的人了。” 她也懒得让祖母去掺和这些事。 福华长公主闻言,倒也没说什么。 京师这处世家贵族多得就跟天上的云一样,仗着身份胡作非为的从来就不少,她素来不喜欢这些做派,但也懒得理会。 既然人已经入狱,她也就懒得管了。 “能护主,又知道替你说话,是个不错的,你既然喜欢,就放在身边留用吧。” 明锦自然高兴地笑了。 松了口气的华岁也“砰砰砰”地给福华长公主磕起了头,也没留力道,磕得额头都出现红印子了。 福华长公主看得好笑“倒还是个实心眼。” 孙女身边有这样的人,福华长公主也放心。 “你今日做得很好,以后还有这样的事,也记得说,你家主子不愿惹事,我却不能看她被人欺负,明白了吗?”福华长公主跟华岁交待,华岁自是脆生生应了。 她也不想看姑娘被人欺负呢! “起来吧。”福华长公主又说了这么一句。 华岁刚道完谢起身。 明锦却忽然又看着身侧的祖母说了一句“还有件事,想请祖母帮忙。” 第85章 众人 福华长公主还是第一次听自己这个孙女主动要求帮忙,自是立刻说道“你说。” “想要什么,祖母都会尽力满足你。” 她心中只觉得亏欠了她十年,只怕就是明锦要天上的星星,她都会想法子从天上摘下来。 明锦没瞒她,如实与人说道“华岁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看着祖母忽然蹙起的眉,明锦没有隐瞒,把华岁以前遭遇的事跟祖母透了个底。 华岁在底下听得战战兢兢,生怕自己的过去会让长公主不喜,尤其是看到前面老妇人忽然紧蹙的眉,她紧张地又想跪下了。 但福华长公主下一句话却让华岁安了心。 “真是岂有此理,为着儿子,卖自己的女儿,这样的父母不要也罢!”福华长公主说着直接对一旁候着的成姑姑发话道,“你明日去户部一趟,跟那边的办事人说一声,让人把这丫头的户籍从山东那边调过来。” 成姑姑应声道是。 福华长公主又看着华岁说“既然你爹娘都做得出买卖女儿的事了,想来也无需你养老侍奉了,你可愿就此与他们断绝关系?” 这是在问华岁的意思了。 华岁听到这话,先是呆了一下,但不过须臾,她就立刻咚的一声跪下了。 “奴婢愿意!” 她没有一点犹豫,答应了。 早在她爹娘做出这样的事时,他们之间的情分就没了,至于那一份生恩养恩,她愿意用钱去偿还。 但以后这一家人如何,她也再不会管了。 “好!” 福华长公主十分满意,她原本还担心这丫头会犹豫。 她要是真犹豫,那她倒是也得考虑下,是不是让她继续跟在嬿嬿身边了。 毕竟有那么一个不安分的因素在。 她可不希望以后她爹娘找上门来,大吵大闹,最后连累了嬿嬿的名声。 不过既然这丫头这么果断,福华长公主也就没再犹豫。 她跟成秀交待道“你再拿五十两让人送到山东她家里,让她爹娘写一份断绝书,再去官府点了卯,日后这丫头与他家就没关系了,他们若是不肯,就报到他们的知县衙门去,我倒是不知道我们大乾什么时候可以这样买卖儿女了!” 因为明锦小时候走丢的缘故,福华长公主恨透了这种买卖的关系。 尤其还是这种年纪大这么多,一看就有问题的人家。 把自己的女儿往这样的人家送,是怕她活得太长吗? 她这十年没少做这样的噩梦,怕嬿嬿也被人这样买卖,被人欺负……即便如今嬿嬿已经安然无恙地待在她身边了,什么抱怨和委屈都没说过,但福华长公主的心里还是忍不住颤动着。 她死死握着明锦的手。 力气太大,明锦觉得有些疼,但像是看出了祖母的不安和后怕,明锦并没有呼痛,反而安慰似的轻轻握着老人的手。 在老人看过来的时候,与她相视一笑。 那笑容十分纯净,没有一点阴霾,让老人安慰的同时,也让她更加心疼了。 她什么都没说,反握住明锦的手,牢牢地握于自己的掌心之中。 “长公主……” 华岁未语泪先流。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前方的老人,眼中俱是感激。 福华长公主听到她的声音,这才回过头,看着华岁那一脸动容和激动,福华长公主神情矜贵,言简意赅“不必谢我,要谢就谢你家姑娘,你遇到了一个好主子。” 华岁岂会不知道? 若不是姑娘,她哪里会有这样的机缘。 她抬起胳膊,利索地擦拭掉自己的眼泪,仰着头跟老人说道“长公主放心,婢子这条贱命就是姑娘的,婢子这一辈子都会好好伺候姑娘!” 这既是对福华长公主的保证,也是对明锦的承诺。 福华长公主这才满意点头,让她下去。 华岁给两人磕了头,这才退下。 成姑姑给祖孙俩擦了脚,等她们躺下的时候,也喊了其余人收拾着东西,跟着退下了。 久违的,身边躺了个人。 但明锦却没有因此觉得不自在,反而更加黏人的靠近老人。 福华长公主看她这副模样,忍不住笑“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这么爱钻被窝?” “祖母身边热乎,还有檀香,我喜欢靠着祖母睡。”明锦一点都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反而还笑了起来。 福华长公主自然也高兴自己的孙女,这么亲近自己。 她握着明锦的手轻轻拍了一拍,问她“刚才给你的丫头求了恩典,你呢?可有什么想要的?” “没。” 明锦想也没想就回道。 福华长公主挑眉“想都不想一下,祖母可是很厉害的,我的嬿嬿想要什么,祖母都能替你实现。” 明锦听到这犹如哄小孩的话,忍不住笑了。 她当然知道祖母厉害,也知道祖母能替她做许多事,但她靠着老人温热的身体,心里却十分平静。 她依偎着靠着老人热乎乎的身体,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檀香味。 “我想要的,都已经实现了,只要祖母好好的,能健健康康地陪我一辈子就好。”不知道是太安心,还是檀香熏人睡,明锦靠着老人,竟然不知不觉地就睡过去了。 老人原本还想说话。 听到耳边传来匀称的呼吸声,知晓她是已经睡过去了,福华长公主便把嘴里那一番还未说出的话,又重新咽回去了。 她什么都没再说。 只是小心地侧过身,然后靠着那点烛火,怜爱地伸手,抚着明锦的头和小脸。 回想先前她的那番话,老人的心里一片酸软。 孙女乖巧听话,不肯给她添一点麻烦,可她却不得不为她的以后铺路着想。 她始终会老的。 就算再想,也陪不了她多少年。 除了给她找个好夫君好人家,也得替她好好筹谋一番。 福华长公主想到这,忽然往一旁放着的龙凤拐杖看去,这是先帝所赐,她却从未用过。 如今她倒是想靠它给自己这个可怜的孙女,求一份恩典。 …… 翌日。 明锦一夜好眠醒来。 而侯府之中也早已传遍了昨夜的事。 长公主一回来就发作了侯夫人,还把八月二十三的生辰一事交给了二夫人和三夫人,虽然没有拿走侯夫人的中馈,但这近乎打脸的行径还是惹得府里一通议论。 周昭如本是“养病”,如今却是真的病了。 大清早的,大夫就去过她房里看过了,但周昭如这是心病,大夫也只能开一些纾解心情的药方,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 明锦醒来的时候,福华长公主早就起了。 她在老君山修行的这些年,向来是睡得早起得也早,虽然白发苍苍,但老人的精神气却很好。 待明锦那边起来的时候,她这已经见过叶昔和姚千云,嘱咐她们好生筹办生辰一事了。 二人也算是接了个烫手山芋。 尤其是叶昔—— 她实在不想跟周昭如有利益牵扯。 但婆母发了话,她也不好拒绝,只能接受,保证自己会办好。 毕竟她这心里也很喜欢明锦。 之后各房的姨娘们也带着少爷和小姐们来了。 福华长公主平日不爱热闹,也没有晨昏定省的规矩,但毕竟这么多年,这是她第一次回来。 各房想来表现孝敬也无可厚非。 “让他们进来吧。” 福华长公主发了话,外面各房的姨娘就带着公子小姐们进来了,除了二房以外,大房和三房都有姨娘。 平日这些姨娘堆里,三房的玉姨娘是最掐尖要强的,今日却老老实实带着两个孩子站在最后面,就连一向张扬的明容,今日也难得守着规矩,不敢作妖。 按着年纪和身份。 陈姨娘带着明笙走在最前面,许姨娘带着明景怀走在中间,后面则是玉姨娘母子三人。 一行人进去,乌泱泱地站成一排给福华长公主请安,把原本还算宽敞的屋子占了一半。 福华长公主看着这一波人,只觉得头疼。 但还是一个个看去,跟他们各自都说了话,也都给了见面礼。 这其中,明景怀和十少爷明景宵是最不熟悉他们这位祖母的,福华长公主走的那年,明景怀也才三岁,还不是记事的年纪。 至于明景宵就更加不用说了,他是福华长公主走后一年生的。 当时他出生,长公主也没回来,只送来了一个平安锁。 此时祖孙相见,也没什么情分。 明景宵不喜欢这里压抑的气氛,更不喜欢自己这位威严的祖母,闹着要出去玩,福华长公主也不想自己屋子里乌泱泱站这么多人,便发话道“好了,都出去吧,我这离得远,也不用日日过来。” 家里晚辈多。 她也不是个个都喜欢。 要是每日都这么见一群人,她这头都得疼死。 许姨娘和陈姨娘都没二话,乖顺地屈了膝欠了身,便要带着明笙和明景怀出去了。 只有玉姨娘面露犹豫。 她想让明容来长公主这边好好表现一番的,她自己没本事,老爷也靠不住,至于姚千云就更加不会替明容着想了。 可明容今年已经十七了,婚嫁一事已经不能再拖了,她刚要说话,偏偏这时外头传来一句“六姑娘来了。” 几乎是这句话才传进来,福华长公主的脸色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差了。 玉姨娘在心里暗道一声晦气。 怎么正好在这要紧的时候,碰到这么个晦气鬼。 知道今日是没法让明容表现了,留着反而受气,玉姨娘也欠了身,带着明容姐弟往外走去。 一行人走到外面,果然看到明瑶站在外面。 从前侯府炙手可热的六小姐,如今却成了人人避嫌的存在,生怕与她沾上一点,就被屋子里那位老祖宗不喜。 明笙和明景怀还是与她点了头,算是打了招呼。 明景宵跑到外面就放飞了,撞着明瑶跑开,留在后面的玉姨娘暗骂一声讨债鬼,也不知道是在指桑骂槐还是什么,瞥了明瑶一眼也追着明景宵走了。 留在后面的明容,看着身形趔趄好不容易站稳的明瑶,笑盈盈地走上前打量了一番。 “听说昨夜你陪了大伯母一宿?” 明瑶没回答,只低着头扶着自己的袖子,一点点慢条斯理地整理着。 明容啧一声“明瑶啊明瑶,不得不说,我实在是很佩服你的,恐怕对亲娘,都没这么悉心照顾吧。” 眼见明瑶脸色微变。 明容笑盈盈地哎呀一声“我倒是忘了,你一个那样地方出来的人,哪里知道你亲生爹娘呢。” “不知道也好,就你以前那个身份,你亲生爹娘又能是什么好东西呢?” 明瑶豁然抬头,目光阴沉地看着明容。 那里面闪烁的凛冽倒让明容一时看得有些害怕起来。 明容心惊肉跳了一下,脚步也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身后忽然传来翠微平淡的声音“六姑娘进来吧。” 见身前少女忽然又收敛的面容,整个人又迅速变得平和柔软了起来,就好像刚才那一瞬的凌厉只是她眼花看错了。 “是。” 明瑶柔声应道,然后与明容擦肩而过,往里面走去。 明容只觉得一身鸡皮疙瘩。 余光往身后看,明瑶一脸乖顺地走着。 虽然早知道她爱做戏,但真的看到这一番变脸功夫,明容还是心惊不已。 再一想自己刚才的表现,她不由又懊恼起来。 “装什么装!” 明容嗫嚅着,倒是也不敢让福华长公主听到。 刚走到外面,就见明锦从另一间屋子出来。 那是福华长公主的寝居。 刚才福华长公主不想谈话声吵到明锦睡觉,特地去了偏厅见人。 此时明锦起来洗漱妆扮完,便出来找福华长公主了。 看到明容,明锦也没当一回事,她跟自己这位四姐的关系,也就那样。 明容不喜欢她。 她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的。 刚要进去。 就听到明容说“喂,明瑶在里面呢。” 明锦看她,一副所以呢的表情。 明容气得半死。 这一个两个的,都不把她当一回事! 虽然玉姨娘要她好好跟明锦交好,但明容才不想听她的,刚要离开,但想到明锦近日来的这一番表现,她还是按捺不住自己心里的好奇问道“喂,明锦,你就不怕吗?” “怕什么?”明锦回道。 “明瑶昨日在大伯母那边可是守了一夜,今日天亮才出来。”明容说着自己打听来的消息。 明锦仍是那副所以呢的表情。 明容看得更气了。 看着明锦那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明容气得简直想掌自己的嘴,她多这个嘴干嘛! 最好她跟明瑶斗得你死我活,她坐收渔翁之利! 她气呼呼地瞪了明锦一眼,也终于走了。 华岁在一旁看着,忍不住说“这四小姐脾气也太大了。” 明锦看着明容离开,说了句“不必管她。” 明容也就脾气大,坏心眼倒是不多。 看了一眼隔壁,明锦想了想,还是没在这个时候过去,打算先回去吃饭。 第86章 四皇子 明锦一个人在隔壁吃着早膳。 大约两刻钟之后,明锦吃完早膳,福华长公主也就回来了,跟着福华长公主一道带回来的,还有外头关于孙家的消息。 孙家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已经过去好几天了。 之前京司衙门只是把孙晨带走,但具体会怎么处置,谁也不知道。 今日倒是总算有结果了。 成姑姑在一旁跟明锦回话道“今日太子在早朝上亲自跟万岁爷告罪,那位孙家少爷已经被定了流刑,孙家老爷也被罚了一年的年俸,原本今年要晋升的,也被按下去了,至于那位孙少爷以前带进府里的那些女子……” “万岁爷金口玉言说了,愿意留下的,孙家得继续好好供奉着,日后还需要给她们养老送终,不得有任何苛待;不愿意留的,便都给一大笔钱,送她们走了。” 这一早上,外面闹得风风雨雨,听说那位孙少爷一早就戴着枷锁被官兵押着出城了,路上不少人知晓此事都在往他身上砸臭鸡蛋和烂叶子,为那些可怜的女子,还有那些被孙晨曾经欺负过的人报仇。 流刑是指把犯人遣送到边远地方服劳役,是大乾最严重的五种刑罚之一。 孙晨被流放的地方,是在一向有苦寒之名的岭南,距离京师足有千里。 他这一路,需得戴着木枷和手链、脚链,步行千里至岭南。 不说这一路的辛苦,他能不能挺得住。 毕竟从前就有不少流放的犯人死在路上的。 就算他真的有这个命到了岭南,那边的劳役也能够他吃一壶的了。 这事是太子亲自发话,万岁爷金口玉言定了罪的,底下那些人谁敢糊弄?谁敢帮他? 这位从前嚣张跋扈的孙少爷,这次是真的踢到了铁板。 完了。 而这个才起来不久的孙家,恐怕也要一点点淡出于众人的视野中了。 不过这孙家毕竟还有一位生了皇长孙的孙侧妃,日后到底是何前程,谁也不知道。 因此京师那些人家,对这孙家也依旧还处于一种观望的态度,没有那么快落井下石。 不过这些事,就跟明锦没什么关系了。 她只需知道孙家完了,以后不可能再找她找华岁算账就行。 倒是华岁知道这事后,终于彻底放下心了,干起活来也比从前更有劲了。 不过这是后话了。 这会福华长公主见孙女对孙家的事,感触不大,她也没让成姑姑多说,而是与明锦说起她那生辰的事。 以及刚才明瑶过来说的那番话。 “刚才绛云苑的过来了。”福华长公主还是不习惯喊她明瑶。 即便她的嬿嬿已经不喜欢这个名字了,但福华长公主还是没办法对着别的人喊这个她曾经用过的名字。 尤其是当着嬿嬿的面。 “嗯。” 明锦刚才出去就知道了“她说什么了?” 知道明瑶要是没说什么,祖母是不可能主动跟她提起明瑶的,想来是说了什么。 福华长公主倒是也没瞒她,把刚才明瑶与她说的那番话,都和明锦说了。 “她说她这阵子要伺候你母亲,生辰那日,她就不参加了。” 原本按着周昭如之前的意思,是让两个人一道参加生辰礼。 明瑶特地来说一遭,也算是避嫌退让,把主场都给了明锦,让明锦一个人好好过。 福华长公主对此还是十分满意的。 她也不乐意自己孙女回来后的第一个生辰,还要带着那丫头一起。 她对那丫头,其实并没有什么怨怼之情。 这事说到底还是周氏自己不会办事,收养女儿可以,无论是慰藉还是怜惜,她家也不缺这口饭。 但非要把属于嬿嬿的身份和名字给别人,福华长公主就没法不生气了。 但毕竟那孩子这些年在府里待着,就算没功劳也有苦劳,早年还救过小让…… 她也不好说什么。 只要她以后老实本分,莫来牵扯嬿嬿,跟嬿嬿作对,她自然也不会对她做什么。 “她这样也好,省得外头的人总拿你们说事。” “至于你生辰这事,我今早也已经与你二婶、三婶说过了,你二婶和三婶会替你安排筹办的。” 她握着明锦的手说“这是你回来后的第一个生辰礼,也是你第一次面向大众的日子,祖母已经嘱咐过你二婶和三婶,到时候一定给你办得热热闹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们侯府最金贵的姑娘!” 她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 福华长公主难掩激动和兴奋,只盼着那一日早些来,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宝贝孙女回来了才好。 明锦对什么生辰礼,其实兴致并不大。 前世也没怎么过过生辰,如今死过一次,对这个生辰日的盼望就更淡了。 对她而言—— 这种日子与其跟一大堆不认识的人凑作一团,说些虚与委蛇、奉承讨好的话,还不如就跟自己的亲朋一道吃个饭。 但见祖母这般高兴。 她也就不想泼冷水,由着祖母给她安排去。 反正她也没别的事干。 “全听您的。” 明锦笑着与福华长公主说道。 福华长公主一听这话自是笑了,她本想问明锦怕不怕,但看孙女这副柔顺恬静却又不失清定的脸,便也没问了。 她的孙女虽然颠簸漂浮了十年,却把自己养得很好。 福华长公主看得心里十分酸软,却又有些不幸中的安慰。 明锦失踪的这十年,福华长公主想过许多,想她被找回来的时候会是什么样? 她这些年虽然在老君山上清修,却也没少做善事。 布衣施粥都是小事,她还组织了许多人,帮那些同样被拐走了孩子的人家找他们的孩子。 起初的初衷自然是想着人多力量大,或许有一天,她的嬿嬿也会被她找到。 即便她找不到。 但她这样的行径传播出去,或许别人也会有样学样,人多了,或许那些偷卖孩子的拐子会被发现,她的嬿嬿也能被找到。 她日日在菩萨面前祈福。 只盼着自己的善举能降落到她的孙女身上,好让她那个可怜的孙女好过一些。 这些年,还真有一些孩子被找回来的。 每到这种时候,福华长公主都会亲自下山去探望,但几乎每一个被拐走的孩子,都跟从前离开时不一样了。 他们有些暴躁,有些胆小。 几乎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们害怕。 每每看见那些孩子,福华长公主都会联想到自己的孙女,想她的孙女若是有朝一日回来,又会是什么模样? 可无论什么模样,她都会极尽一切呵护她、疼爱她。 福华长公主没想到,她的嬿嬿竟把自己养得这么好。 她没有堕落,没有性情大变,没有对他们生恨,她美好地好像从未受过苦难。 可怎么没有呢? 她的过去在前面摆着,脖子上的伤痕也还没有彻底淡掉,想到昨夜嬿嬿跟她睡在一起时,特地让成秀留一盏灯。 当时她跟成秀什么都没说。 可福华长公主的心里,哪里会不清楚? 过去的经历不会随着她回来而消失,有些习惯也早已经根深蒂固。 何况十年的时间也让许多事都改变了。 周氏、儿子、孙儿们的变化就是最好的证明。 福华长公主心里忽然又恨了起来。 她不愿让明锦发现,暗自收敛着情绪,笑着和明锦说道“到时候,祖母会送你一份大礼。” 明锦有些好奇地挑了下眉。 “什么大礼?”她忍不住问。 福华长公主却笑着嗔了她一句“都说了到时候了。”想到孙女小时候那个猴急的性子,每次跟她说个东西,她都要刨根究底,非要立刻就问清楚才好,要不然准得抓心挠肺,睡不着觉。 福华长公主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先忍着。” 明锦原本想问的话,被她一噎,一时便有些问不出口了。 她略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面前的祖母。 但她毕竟也不是真的小时候那个,会被一句话弄得抓心挠肺睡不着觉的小孩了。 虽然好奇,但明锦也没多问。 只等着来日知晓便是。 祖孙俩又说了会话。 明锦想到之前跟周家姐妹应允过的话,便跟身边的祖母说道“昨日去周家,我应允过周家的姐妹,到时候生辰的时候会请她们来家中玩。” 福华长公主对此没什么意见。 她虽然对儿媳不满,却也不会牵连到其他人的身上。 “你想请谁就请谁,回头与你二婶说一声,让她给清远伯府送帖子把他们一家人都请来便是。” 明锦笑着应好,打算回头就去二婶那边走一趟。 福华长公主却因想到周家,忍不住叹气道“当年你外祖母跟你外祖父还在的时候,清远伯府多风光啊。” “你外祖母与我是手帕交,我跟你外祖母的关系一直都很好,所以后来就有了指腹为婚的事,把你娘许配给了你爹,但……” 她本是无意识说起,想到什么,却忽然住嘴。 过了一会,她也只是轻叹口气,说了一句“你舅舅和你表哥都是不成器的,也不知道清远伯府在他们手里还能挺多少年。”她说到这便忍不住摇头。 毕竟是自己的亲家,又是她已去密友的家人。 如今看清远伯府落魄成这样,福华长公主的心里也不好受。 这话。 明锦没接。 前世最后是周却接管了清远伯府。 他一介庶子,最后却一步登天,不仅娶了当朝公主,还当上了锦衣卫的指挥使,后来甚至还在她舅舅死后接管了清远伯府。 当时京师因为这个还议论纷纷许久,朝堂也有不少御史上奏,觉得此事不妥。 但最后都被周却和顾长玄压下去了。 明锦那会已在宫里,对这些并不知晓。 只知道她那位舅母和表哥的结局并不好,倒是清远伯府在周却的手中如日中天,风头反而胜过往年。 只不过顾长玄倒了,周却能不能在顾长野的手中护住这些东西,明锦就不知道了。 毕竟也是曾经帮过自己的人。 明锦想了想,这辈子要是有机会的话,还是多帮他一些吧。 “嬿嬿。” 耳边忽然传来祖母的声音。 明锦压下思绪看过去,先笑着嗯了一声,见祖母面露犹豫,明锦倒是好奇起来,不由问“怎么了?” 福华长公主看着她,却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让成姑姑带着其余人先下去。 明锦看她这样,自是更为好奇了。 “怎么了?” 她又看着祖母问了一声。 福华长公主这次没再犹豫,但语气却也有些黏糊的,并不似平日那般爽利。 她看着明锦,近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嬿嬿,你还记得四皇子吗?” 第87章 凤命 明锦在听到这个称呼的时候,十分显见地沉默了。 她有多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 明锦已经忘了。 身边人有意无意的,好似都在避免与她提到这个名字,生怕她记起什么。 明锦当然知道他们是在怕什么。 她也乐得自在。 她这辈子就没想过要跟顾长玄牵扯什么关系。 虽然有些事情过去了,有些事情还未发生,但对于顾长玄—— 明锦心中的厌恶却是只增不减。 曾经恨顾长玄恨得不行的时候,明锦也想过,若是有来世,她一定要让顾长玄爱她爱得死去活来,最后她再狠狠地从他的身边把一切都夺走。 她要看到顾长玄痛不欲生,比她还要凄惨可怜才好。 但真的到了这个来世,明锦却觉得没这个必要,她连对周昭如和明元渡他们都已经无所谓了,一个顾长玄又值当什么呢? 没必要为了这样一个人,平白再多付自己的一生。 何况她也不觉得顾长玄那样的男人,真的会为了一个女人痛不欲生。 老天爷给她重生的机会,也不是为了看她沉湎于这些痛苦和怨恨之中。 她有自己的路要走。 “记得。” 所以明锦也只是沉默了片刻,就回答起了祖母的话,她也终于明白了祖母此刻的异样是因为什么。 不过正好。 既然提起来了,趁早解决也好。 前世她因为恨透了明瑶和那些不公,所以非要跟家里作对,要跟顾长玄在一起,最后闹得不可开交,丢尽脸面,成为全京师的笑柄。 虽然最后祖母的确是替她拿回了这门亲事,让顾长玄娶了她,但祖母也因为这些事变得苍老了许多。 重来一次,明锦自然不想再让祖母难过。 “祖母。” 未等祖母酝酿着该怎么开口,明锦率先与她说道“我知道顾长玄如今跟明瑶是一对。” 福华长公主一听这话,脸色就微微一变。 她刚要说话,想要安慰明锦,却听明锦先说道“正好,我也不喜欢这门亲事,既然他们是一对,就让他们在一起吧。” 福华长公主原本想安慰的话还没说出,此时听到这话,不由呆住了。 喉间的话一时未能吐出。 福华长公主神情呆滞地看着眼前清艳的少女,过了好一会,她的呼吸才得以重新恢复,神情也重新变得正常起来。 “嬿嬿,你说的都是真的?” 福华长公主明显是一副不太相信的模样。 她皱着眉看着明锦。 想从她的表情窥探出一份这番话的真假。 但明锦始终笑盈盈的,任她看着,也没过多久,她便又跟没骨头的春水一般,把头靠在了福华长公主的肩膀上。 “自然是真的。” “祖母为什么觉得我在说谎呢?我知顾长玄名声好,在所有皇子里面都有美名,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他跟娴妃当初不管抱着什么目的,是真的为明家好,还是别的,选择放弃我是事实。” “既如此,那又何必强人所难呢?” “何况,我也从来不喜欢这样所谓的娃娃亲。” 她后来非要嫁给顾长玄,自然也不是因为多喜欢他。 年幼时的情谊算什么? 她小时候都不知道夫君代表着什么,虽然喜欢跟顾长玄玩,但也仅限于此了。 她非要嫁给顾长玄,是因为她恨透了明瑶。 既然明瑶这么喜欢抢她的东西,那她也要让她难受。 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她才不顾一切想要嫁给顾长玄。 如果当初明瑶和明家人没有对她那样,她原本也不会掺和到明瑶和顾长玄的感情里。 相比顾长玄,她更在乎的是那一份血缘。 至于她后来有没有对顾长玄动情…… 这重要吗? 不重要。 福华长公主听着身边少女温声细语说着,几次想说话,却都没有说出口,直到听到后面,倒是也没有说话的必要了。 她虽然不喜欢娴妃他们做出来的事。 但对顾长玄这个侄孙,福华长公主还是满意的。 若是嬿嬿喜欢,她也不介意厚着这张老脸去跟陛下说一说,何况这桩婚约原本就是属于嬿嬿的。 但见嬿嬿想得这般清楚,福华长公主也就没有说什么。 长子的亲事就是因为她惦念着那点情分,非要让他把周昭如娶进门,好让她那位老姐姐安心。 为着这个,她跟长子早年没少争吵,把那本就不算多好的母子之情更是弄得一塌糊涂。 如今这些孙辈们的亲事,她是再也不想一手包办过问了。 “你高兴就好。” 福华长公主抚着明锦的头说。 虽然顾长玄是不错,但她的孙女不喜欢,那就是再好也没用。 这世间儿郎这么多,她总能替她的宝贝孙女找到一位好夫婿的。 福华长公主这样想着,便又笑了。 明锦心头一块大石了结,自然也跟着轻松起来。 之后祖孙俩又聊了一会。 因为还要安排宴请的人,明锦便又往二房走了一趟,与叶昔说了宴请周家人的事。 明锦从松翠斋离开,带着华岁去往二房。 …… 而就在此时。 京师郊外有一行人正马踏飞燕一般往京师赶去。 领头的一位,穿着青色锦衣,虽风尘仆仆,却难掩那极佳的姿容。 长眉凤目,风度翩翩。 他面部的轮廓,和身上的气质看起来十分清雅温和,如一块温润的玉佩。 可他那双眼睛却黑得发沉,像是把所有的欲望都压在了那一片黑幕之下,让人不敢探究。 这是与那温润模样,截然不同的气势。 远处京师已有尖角探露,隐约可见皇城的模样,顾长玄正要继续策马狂奔,身后忽然传来护卫冯厉的声音“殿下,前面有人。” 顾长玄闻言,微眯长眸往前看去,见是一个手拿拂尘的小童站在小道上,见他们看过去便欠身施礼。 瞧着倒也不算眼生。 身后冯厉也认出来人是谁了,跟顾长玄回禀道“是白云观云上真人身边的小童。” “嗯。” 顾长玄手握马缰,放慢动作,与冯厉发话“去问问怎么回事。” “是!” 冯厉答应一声,便率先策马往前。 顾长玄带着其余手下在后面。 等他过去的时候,冯厉拿着一张字条回来,递给顾长玄,恭敬回道“说是云上真人给您的。” 顾长玄挑眉。 他没说什么,只打开字条看了一眼,见上面写着四句诗。 这种玄乎其玄的话,顾长玄连探究都懒得探究,他从不信这些道家佛家给的箴言。 若是求神拜佛真的有用,这世上就不会有这么多求而不得了。 “什么意思?”他直接问小童。 小童年纪不过十岁出头,却生得十分清秀机敏。 他平日跟着云上真人见惯了王公贵族,即便面对顾长玄也丝毫不惧,此时听顾长玄发问,他也只是垂眸与顾长玄双手合十一礼,然后便回答起他的话“师父三日前卜了一挂,知晓您今日会抵达京师,特命我在此等候。” “这是师父给您卜的卦辞。” “师父说,您将来要娶的女子身上带着凤命。” 原本握着字条未当一回事的顾长玄,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忽然变了脸色。 冯厉与其余侍从也都一样。 他们几乎是立刻往四周看去,生怕此时有人路过此处,听到了这一番话,然后自发地往两旁散去。 只有小童面色依旧。 顾长玄收敛了脸上的表情,他于马上俯视,低声问小童“谁?” 小童仍垂眸说道“殿下身上不是早有婚约吗?” 顾长玄蹙眉,喊了个名字“明瑶?” 小童却又变得玄乎起来“小道只是来传师父的话,信与不信皆看殿下,不过师父还有一句话要小道转交给殿下。” 顾长玄看着他并未说话,只以眼神示意他继续。 小道把话说全“殿下若想成事,此女子不可或缺。” 小道言尽于此,说完便又跟顾长玄欠身施礼,然后便转身乘上的一旁的小舟,漂然而去了。 白云观在河对面。 顾长玄目光沉沉看着白衣小道离开的方向,握着手中的字条不语。 冯厉驱马过来“殿下,四周无人。” 顾长玄未语。 冯厉见他手中仍攥着那张字条,未曾松开,不由低声说道“云上真人这些年是陛下的座上宾,京师那些贵族对他也多有褒扬。” 顾长玄仍旧不语。 他只是看着那小道乘舟离去,一面打开手中的字条,一面随口问了一句“听童柯说,真明瑶回来了?” “是。” 冯厉回道“月前回来的。” “那你说——”顾长玄看着手中的字条问,“这个带凤命的人是真明瑶还是假明瑶?” “这……” 冯厉被问住了“属下不知。” “桃花林中初相识……” 顾长玄淡淡念着这句话“我记得安远侯府的桃花林不错,我跟明瑶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这片桃花林。” 他说的是假明瑶。 但顾长玄也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就嗤笑一声扯了扯唇,然后他就合起了手中的字条。 “先回去。” 他没再提这事。 冯厉等人自然也不敢多提,纷纷跟着顾长玄策马去往京师。 字条在顾长玄的胸口,却未能引起他一丝动容。 不管是真明瑶还是假明瑶,对他而言,都不过尔尔,娶谁都一样。 早年母妃替他安排这桩亲事,是想依靠安远侯府和福华长公主,让他们母子于宫中有一席之地。 可如今大哥和三哥正闹得不可开交,为了避嫌,也为了不让这两人把目光放到他的身上,安远侯府这块肥肉此时倒是也不宜多沾。 顾长玄心中已有成算,只准备回宫之后和母妃商量一番。 他这样的人,婚嫁从来不是为了真的娶谁。 可倘若真要他选择—— 他要是能选择的话,他想知道的,是那个时常出现在他梦中,于千军万马中替他挡了一箭的女子究竟是谁! 第88章 正妃 顾长玄回到京师之后,先回到自己的府邸,好生洗漱一番之后,又换了一身皇子服饰,这才进宫去见了贞光帝。 许久未见自己这位四子,何况顾长玄这次差事办得不错,贞光帝自是十分满意。 他拍着顾长玄的肩膀,十分安慰地说道“几个儿子里面,你是最让朕省心的,不像你大哥和三哥。” 说到后话,贞光帝的脸色便又变得有些不好起来。 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老大和老三那边的人相继犯事,虽说与他们本身没什么关系,但要不是仗着老大和老三的关系,还有郑家的势力,司徒连和孙家哪里敢这么过分! 说到底,还是老大和老三不省事,才会纵得底下的人一个个狗胆包天,什么事都敢做。 贞光帝摇了摇头,脸色难看地又坐回到了紫檀木做得宝座上。 顾长玄早在回到府里的时候,就让人把这阵子京师发生的事,都一一与他禀报过了。 他当然知道父皇此时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他也知道他那位大哥和三哥,这阵子没少被父皇训斥。 但顾长玄并没有因此落井下石。 外面忠宁捧着茶过来,顾长玄亲自从忠宁的手上接过,然后放到了贞光帝的面前,语气温和地安慰起贞光帝“近日发生的事,儿臣也听说了,儿臣倒是觉得这事与大哥和三哥没有关系,他们公务繁忙,下面这么多人,岂能事事都顾及?” “要怪就怪底下那些人。” “人心不足蛇吞象,反倒牵连了大哥和三哥。” “要不是他们没本事,岂会把下面的人养得胃口那么大?还敢背着他们做这些混账事!”贞光帝虽然这样说,但脸色较起先前还是好看了不少。 他是气长子和三子。 但他也知道有些事情,不是光靠自己一个人就能顾得上的。 就连他也不是事事都知晓,这才得养着内阁和锦衣卫,一个顾外一个顾内,要不然光靠他自己,累都累死了。 接过四子递来的茶。 看他依旧垂眉顺眼地站在面前,贞光帝倒是越看越满意,他想了想,忽然问了句“我记得你舅舅这几年在礼部干得不错?” 顾长玄说“舅舅也不过是为父皇分忧罢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是臣子的本分,谈不上不错。” 贞光帝对于这番话十分满意,他笑道“礼部虽然不似兵部、吏部那般重要,但也代表着我们大乾的脸面,你舅舅这些年做得很不错,朕也一直都看在眼里。” 贞光帝忽然问忠宁“内阁是不是还差个人?” 顾长玄原本低着头,聆听着贞光帝的话。 此时听到这番话,即便是他,眉心也没忍住跳了一下,心脏更是不可遏制地狂跳了两下。 他没说话,依旧垂着眼睛谦逊地站在一旁。 忠宁则在一旁回道“是还差一个,之前您训斥过李阁老之后,李阁老这阵子便没再推荐过人,郑阁老这阵子也一直在家中养病,底下送上来的人选名单倒是有,不过您还未曾定下过。” 其实是上面的人选不是三皇子那边就是太子那边,贞光帝本就不满这两个儿子,自然不愿意挑选。 “那就定萧卿吧。” 贞光帝发了话“你回头替朕拟好圣旨,送去内阁。” 忠宁在一旁应了是,贞光帝又看向顾长玄说道“你舅舅以前也是探花郎,他有大才,性子又稳,该多替朕分忧才是。” 顾长玄闻言,忙下跪与贞光帝说道“能为父皇分忧,是舅舅之幸。” “无论是舅舅、萧家、还是儿臣都会谨守本分,为父皇分忧!” “好!” 贞光帝十分满意。 他笑着放下手中茶盏,伸手放于顾长玄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有你这番话,朕也总算是安心了,老三心思太多,老五又不成器,朕能放心的也就只有你。” “日后等你大哥登基,你也需得好好辅佐他才是。” 顾长玄眸光微暗,但说话的语气还是一派清朗温和的模样“儿臣明白。” 贞光帝笑着,亲自把顾长玄扶了起来,又握着他的手轻轻拍了拍,这才说“你一个多月没回来,你母妃也肯定想你了,去看看你母妃,中午朕就不过去了,等晚上朕忙完再去看她。” 顾长玄又答应一声。 见贞光帝未再有别的吩咐,这才躬身往外退去。 离贞光帝几步之后,他才转身。 贞光帝目送他离去的身影,眼中满意和欣慰不减“还是老四听话,跟他娘一样。” 忠宁在一旁温和笑道“四皇子的性子是好,和娴妃娘娘一样,都十分受大家的喜爱。” 贞光帝笑笑。 他重新回到宝座,又喝了口茶之后,忽然问“老四今年也二十了,朕记得他是有婚约的?” 忠宁回“是,小时候定下来的,定的是安远侯府的那位六姑娘。” “既有婚约,就早日安排起来,二十了,也该成亲了。”贞光帝只这也说了一句。 “朕在他这个年纪,都已经有老大了。” 忠宁却面露踌躇,问道“陛下忘了?” “嗯?” 贞光帝抬头看过去“什么?” 忠宁回“四皇子原本定的是安远侯府的六姑娘,但六姑娘小时候便失踪了,但这门亲事还在,后来便给了那位安远侯夫人养得那位姑娘。” “如今那位走丢的六姑娘回来了,但排行却换作了七,为着这个,您之前还说过安远侯不会做事呢。” 听他这么说。 贞光帝倒是也想起来了。 “你这么说,朕倒是也想起来了,当初是娴妃跟朕说,这样退婚不好,也是怕安远侯府难堪,便继续顶着这门亲事。” “娴妃娘娘菩萨心肠,自是为旁人考虑。”忠宁回。 “当初圣旨写的是六姑娘,但如今这样,也不知道哪位才算是明六姑娘了。” 贞光帝被他说得头疼。 他不满道“都是明元渡夫妇惹出来的好事!” 要他说,自然是选嫡出的那位,也就嫡出的侯府姑娘才能配得上他的儿子,但毕竟这么多年,外头知晓的都是另一位,老四和那女子的感情听说也还算不错。 这一时半会,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奴听说福华长公主也已经回来了。”忠宁顺势说了一句。 贞光帝蹙眉,嘴里却说“既然姑姑回来了,就看姑姑打算怎么做吧。” 他也懒得管了。 这边主仆俩没再说起这事。 另一边,顾长玄辞别贞光帝之后,一路往娴妃所在的兴章宫走去。 娴妃早就得了消息,领着兴章宫的宫女等在内殿前。 远远看见一个身穿紫衣、面容俊朗的男子大步走来,娴妃立刻目露激动起来。 “玄儿!”她难掩激动喊道。 顾长玄看到自己的母妃,也几个箭步,走到娴妃的面前。 “母妃。” 他说着就要给人跪下行礼,却被娴妃一把握住了胳膊。 “让娘看看。” 娴妃舍不得自己的儿子跪下,握着顾长玄的胳膊仔细打量,打量完就红了眼“瘦了。” 顾长玄笑道“所以儿子特地来母妃这边讨口饭吃了。” 娴妃被他一句话逗笑,轻轻拍着他的胳膊,转头则对自己的贴身大宫女容雨说道“让小厨房多做些四皇子喜欢吃的菜。” 容雨当即应是,出去吩咐了。 顾长玄则扶着娴妃的胳膊,往内殿走去。 宫人上完茶,便尽数退下了。 娴妃先问了顾长玄在山西的事宜,还有先前见贞光帝,贞光帝是何反应。 顾长玄一一答了。 见娴妃安心地舒了口气,顾长玄又笑着说“有桩事,母妃知道后肯定会很高兴。” 娴妃还是头一回听自己的儿子这样说话,她不免有些惊讶“什么事?” “父皇让舅舅进内阁了。”顾长玄看着娴妃笑着说道。 娴妃果然如顾长玄所说那般,惊喜万分。 “当真!” 顾长玄笑“父皇金口玉言,自是真的,想必这会圣旨已经送到内阁去了。” “好好好!” 娴妃激动地难掩笑容,眼睛也闪烁着明亮的光芒,她看着顾长玄说“看来你父皇是有意要中用你了。” 顾长玄闻言,却不似娴妃这般高兴,相反,他脸上原本的笑意也全部收敛了起来。 娴妃瞧见之后,神色微动。 “怎么了?”她放轻声音之后问顾长玄。 顾长玄把先前贞光帝与他说的那番话,和娴妃说了。 娴妃听完之后,迟迟未言,最后也只是淡淡说了一句“顾长泽毕竟是先皇后所生,除非是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不然他的地位的确无法动摇。” 娴妃也只是这样说了一句。 说完见顾长玄不语,娴妃又安慰道“我儿不必担心,事在人为,你父皇身体如今还好,这天下还不会这么快换主子,我们还有时间。” “想成事就需要按捺得住性子,万事不可操之过急。”娴妃又嘱咐了一句。 顾长玄忙道“谨遵母妃教诲。” 娴妃对自己这个儿子从来没有不放心的,此时便也没再多提此事。 顾长玄也没多提这事,而是说起了另一件事“有件事,想跟母妃商量。” 娴妃“什么?” 顾长玄把先前在路上收到的字条递给了娴妃。 “什么东西?” 娴妃好奇接过,见上面是四句似是而非的话,什么桃花什么凤凰的,娴妃蹙眉抬头“这是什么?” 顾长玄看着娴妃说“云上真人托他的徒弟给儿子的,他说儿子要娶的那个女子,身上带着凤命。” 娴妃原本只是蹙眉未语,似是在想这四句诗的意思。 待听到后面,她脸色忽然一变。 娴妃先往外面看,见宫人们都远远站着,听不到里面的话,娴妃这才压着声音问顾长玄“他可有说谁?” 顾长玄回“他说是与我有婚约之人。” “明瑶?” 娴妃下意识先喊了这个名字,但想到什么,她忽然又蹙了眉“可我听说真正的明瑶也已经回来了。” “这云上既然给了提示,又为何不提示清楚?”娴妃有些烦闷。 “母妃信这老道的话?”顾长玄笑问。 娴妃原本烦乱的心思被顾长玄这么一问,倒是也变得清醒了许多。 她看着顾长玄“玄儿不信?” “儿子从来不信这些神神道道的话,而且母妃是否忘了——” 娴妃蹙眉“什么?” 顾长玄看着她说“儿子从来就没选择。” 娴妃听到这话,神色又是一变。 她刚要说话,耳边忽然又再次传来了顾长玄的声音“昨日福华长公主回来了,儿子听说她一回来就发作了那位侯夫人。” 娴妃不知他为何忽然换了话题,虽然惊讶,却还是问道“这是为何?” 娴妃即便手眼通天。 但毕竟是在宫里,不可能这么快就知道外面的事。 顾长玄答“那位侯夫人似乎不满那位真明瑶的态度,与她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被福华长公主知道之后便把她训斥了一番。” “听说就连这个月那位真明瑶的生辰礼,福华长公主都不准她办了,而是交给了府里的二夫人和三夫人。” 娴妃听得直蹙眉。 但也终于明白过来顾长玄的意思了“看来这位回来的六姑娘十分得长公主的欢心。” “所以你想娶那个假的?”她说着,抬眼看向顾长玄。 顾长玄颔首“现在这种时候,大哥和三哥斗得刚刚好,要是儿子这时候娶了那位真明瑶,难保不被他们猜忌,这时候插一脚进去,倒是让他们要把矛头对准儿子了。” 娴妃想了想,倒也的确是如此。 “但这事毕竟是委屈了你。”以前没有真明瑶也就算了,现在有个真的在前,那假的难免就有些不够看了。 玄儿若娶了她,日后难保不会被人议论。 娴妃心里有些不舒服。 顾长玄倒是笑着安慰起她“母妃不必烦心,不过是个女人,娶谁都一样,母妃若是不喜,回头请父皇降旨封她为侧妃便是。” 一个侧妃,倒是不错。 玄儿既有了名声,又不用被太子和三皇子针对。 娴妃觉得这法子不错,便点头道“我回头便与你父皇提一声。” 她说完,见顾长玄还摩挲着那张字条,不免有些不解“你既然不信云上的话,为何还要拿着这纸?” 顾长玄笑道“我信不信不重要,有人信就够了。” “母妃忘了,这位云上真人如今可是父皇的座上宾,这张字条如今引起不了什么,以后就说不定了。” 一语点醒梦中人。 娴妃本就不是蠢笨的女子,她很快就明白过来他这番话的意思了。 “还是我的玄儿有远见。” 她看着顾长玄不无感慨,眼中是难以掩饰的欣慰。 女儿虽然莽撞不听话,但她的儿子却十分聪慧有本事,什么太子、三皇子,他们根本比不过她的玄儿! 总有一日,她的玄儿能坐到那个位置上,到时候,这天下便是她玄儿的! 似乎已经看到了那一日的到来,娴妃素来沉稳柔和的脸上也变得激动起来。 但也不过片刻,娴妃便先行收敛了自己的情绪。 “你既然要给明瑶侧妃,那正妃的位置——”娴妃问顾长玄。 顾长玄心下一动,说“正妃的位置先不急。” 娴妃未多想。 她还是希望玄儿能娶一个真正对他有助力的女子,但这种时候,也不合适。 只是余光瞥见顾长玄有些失神的样子,娴妃不由奇道“玄儿,你怎么了?” 顾长玄回神笑道“没什么。” 他自然不会与母妃说他在想什么。 说来好笑,他这样一个不信神神道道的人,竟觉得那梦中人竟真实地存在着。 想到这一年来,他一次次的从梦中惊醒。 而那些梦毫无例外,都是在战场,他被鞑靼人所困,生死关头之际,总有一个女子朝他不顾一切地跑来,替他挡箭。 他看不清那个女子的模样,却能清晰地记得自己在梦中的感受。 那种震惊、无措,是他此生从未感受过的。 他也从未感受过这样炙热纯粹盛大的爱意,他……想找到她。 如果真有这样一个女子。 那他的正妃之位,只会属于她。 第89章 痛快 顾长玄这一番心里话,并未与任何人说起。 即使眼前人是他的母妃。 他不知道这个女子究竟存在不存在,若是不存在,说了也无用,若是存在……那就更加不能与母妃说起了。 若让母妃知晓他心里竟然有这样一个人,只会让这个女子彻底消失在这个世上。 所以很快顾长玄就主动换了话题“嘉柔呢?” 娴妃听他问起女儿的行踪,果然也没再想之前的事,而是叹了口气,语气无奈地说道“又去找明家那个小子了。” “也不知道他到底给你妹妹下了什么蛊,勾得你妹妹心里只有他,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娴妃说起这个就有些生气。 儿子有多听话,女儿就有多不懂事。 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嫁给明景恒,还一股脑地往明景恒面前凑,简直是丢尽了公主的脸面! 顾长玄听到这话,也跟着微微蹙眉“母妃还是好生管着嘉柔,莫让她真闯出什么祸事来,明景恒不是她能嫁的人。” “至少如今还不能。” 娴妃自然也知道。 儿子、女儿的婚事都由不得他们做主。 若是玄儿如今被陛下看中也就算了,偏偏是这样的时候,太子和三皇子都还在呢,哪轮得到他们出头? “你放心,我会看好你妹妹的,这阵时日,我已经在给她相看驸马的人选了,还是趁早给她定门亲事,断了她的念头好了。” 顾长玄点了点头。 他对自己的妹妹能嫁谁,并不在意,只要别给他惹事就行。 …… 翌日。 清远伯府收到安远侯府送来的帖子。 下人把帖子拿到冯氏那边,说是安远侯府送来的请帖,冯氏一听这话,脸色就变得有些不大好看。 昨日才跟周昭如吵过一通,她根本不想搭理安远侯府的人。 她一言不发,没有亲自接过来的欲望。 最后还是张妈妈伸手把帖子接了过来。 待打开请帖,张妈妈看到帖子上面的字却轻轻咦了一声。 “做什么?” 冯氏不高兴地说道,觉得张妈妈如今也变得咋咋呼呼起来了,没点规矩。 张妈妈自是知道分寸的。 短暂地惊讶之后,她回过头跟冯氏说道“这上面的字,看着不像是姑奶奶的。” “有什么稀奇的?” 冯氏却是一脸不以为意地说道“她是谁啊,安远侯夫人,未来四皇子的岳母,多尊贵的身份啊。” 她冷嘲热讽一番之后,又嗤笑道“这么大的架子,咱们这样的人家,哪里敢劳烦她亲自动手?” 说到这,冯氏不由又想到昨日周昭如看向她的眼神。 她心中愈发不快起来,连帖子都不想看,摆手就要让张妈妈扔到一旁去,显然是准备眼不见心不烦。 张妈妈面露犹豫,但看着上面的字,踌躇片刻,还是决定跟冯氏说一声“老奴瞧着这字倒像是侯府那位二夫人的。” “什么?” 冯氏听到这话,目露惊讶。 顾不上生气,她问张妈妈“当真?” 话出口时,冯氏的手也已经跟着伸了过去。 张妈妈一面把帖子递给人,一面跟冯氏说道“老奴以前见过那位二夫人的字迹,瞧着与上面的字有些相像,但也不敢确定。” 张妈妈说话的时候。 冯氏已经打开了手中的请帖。 烫金大红贴,十分气派,但冯氏这会却顾不上去看这帖子气派不气派,她急着看里面的字呢。 打开一看,她惊讶道“还真是。” “这好端端的,怎么会是叶昔动的笔?”她呢喃道。 张妈妈也不明白,在一旁猜测道“许是二夫人帮姑奶奶做事呢?” 冯氏瞥她一眼,显然不觉得是这个可能,她嗤道“这种抬人脸面的事,周昭如舍得让出去?要说帮点杂活我还信……再说叶昔这一笔好字,周昭如以前可没少嫉妒,她哪里会让叶昔动笔?” 她心中隐隐有所猜测,但又觉得不大可能,便问来回话的那个婢子“安远侯府的人还在吗?” 婢子恭声回答“还在门房吃茶呢,您要见吗?” 这要搁之前,冯氏自是不会见的。 她看周昭如烦,看安远侯府的人也一样。 但现在握着手里这道帖子,冯氏却是毫不犹豫就开了口“快去把人请来。” 婢子轻轻答应一声,便先退下了。 张妈妈看冯氏的神情,怀疑道“您是觉得姑奶奶出事了?” “这么说起来……”张妈妈想到什么,忽然道,“昨日那位福华长公主好像回京了。” 冯氏听到这话,眸光微闪。 她握着帖子说道“出没出事,待会就知道了。” “我倒是盼着她出事,省得她整日提着她那股轻狂劲,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过了一会。 先前去回话的婢子便带着一位衣着得体的妈妈过来了。 冯氏看那妈妈就觉得眼生,显然不是周昭如经常使用的那些人,等人请完安之后,冯氏一面让人坐下,一面笑着问道“瞧着妈妈眼生,不知道在侯府做什么差事?” 那管事妈妈只占了半座,闻言,倒是十分大方的回了“回夫人话,老奴在二夫人的房里做事。” 冯氏一听这话,眸光又是一闪。 就连心脏也按捺不住,怦怦怦的,狠狠跳动了几下。 还真是叶昔的人! “竟是叶姐姐的人,我说妈妈怎么瞧着这般好气度。”冯氏笑着恭维一句后,听那管事妈妈忙说不敢,又故作懵懂一般问道“只是我这外甥女的事怎么归叶姐姐管了?” “昨日我那小姑子回来,还与我说起这事呢。” “这……” 管事妈妈听到这话,忽然面露犹豫。 “难不成是我那小姑子惹什么事了?”冯氏故意问。 “没、没没!” 那管事妈妈显然来时就被提点过,此刻便立刻回道“姑奶奶就是身体不适,长公主怜她辛苦,便让我们夫人和三夫人帮忙分担一些。” 冯氏窥那管事妈妈的面色。 虽然极力掩饰,但还是能够瞧见那管事妈妈有些慌神了。 甚至没等冯氏再说什么,那管事妈妈就赔着笑起来了“老奴这还有不少帖子要送,就先不叨扰夫人了。” 冯氏既然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自然也就没再留人。 她让人送那管事妈妈出去。 等她一走,冯氏立刻握着那帖子大笑起来“周昭如,你也有今天,看你以后怎么跟我傲!” 她语气快意,甚至有一种大仇得报的感觉。 她也没想到昨天还在她面前嘚瑟、看不起他们一家人的周昭如,今日会沦落到这样的结局! 简直是老天开眼了! 屋内这会就张妈妈一个人。 张妈妈看她笑得如此快慰,却还是一脸惊讶“昨日姑奶奶走的时候,并未见她有什么不妥之处啊。” 冯氏瞥她“我看你如今是真的老糊涂了。” 张妈妈惊讶“您是觉得这话是推辞?可是好端端的……”想到昨日福华长公主回府,今日这差事就换了人。 张妈妈不由轻声猜测道“难道是姑奶奶惹长公主不高兴了?” 冯氏嫁进清远伯府也快二十年了。 这么多年,不管她跟周昭如是什么样的情分,她跟安远侯府走得还算近,对于这位福华长公主的脾性,她也算是有几分了解。 “那位老祖宗也不是那等爱随便发作人的,要不然我这小姑子这些年能过得这么痛快?” “我看……” 冯氏沉吟道“这事八九不离十,是跟我那刚回家的外甥女有关。” “表姑娘?”张妈妈面露惊讶。 “周昭如那个蠢货绝对是对我那外甥女做了什么,又正好被那位老祖宗知道了,这才惹得这位老祖宗这般动怒,连一点遮羞的脸面都不给周昭如留了。” 冯氏越说越痛快,简直恨不得直接抚掌。 “还真被我说准了,这以后啊,咱们有的热闹瞧了。” 张妈妈知道自家夫人和那位姑奶奶之间的龌龊,这些年是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藏不住了。 反正亲家也做不了了,左右也无人,她也就没在夫人的兴头上去说什么劝阻的话,由着冯氏乐呵着。 “不过这么看起来,咱们这位表姑娘跟姑奶奶的情分也不深,要不然她开口替姑奶奶说几句,这事也闹不成这样。”张妈妈在一旁拿着美人锤给冯氏敲腿。 “周昭如自己屁股没擦干净,又留了那么一个祸害在家里待着,能跟她感情好才怪了。” 冯氏才不管她那个外甥女,跟周昭如是什么样的感情呢。 她们母女俩闹得越厉害,她就越高兴! “你回头去库房看看,给我替我那外甥女准备一份厚礼,这么好的日子,我可得好好恭贺她一番呢。” 她原本都想着到时候不去安远侯府了,省得看周昭如那个轻狂劲,她就来气。 可现在,她简直恨不得八月二十三马上到。 好让全京师的人都看看周昭如的惨样,连筹备自己亲生女儿的生辰礼都被别人取代了,她倒是要看看周昭如到时候是个什么脸色! 怕是臊得连门都不敢出了! 冯氏忍不住,又抚掌喊了一声“痛快!” 张妈妈看她难得高兴,自然也赔着笑,刚要说话,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姑娘来了。” 主仆俩往外看去,便见周双月过来了。 昨日母女俩闹过一场之后,周双月连晚饭都没过来吃,现在看她病恹恹的进来,显然是昨夜没歇息好。 冯氏看她这样,又是生气又是忧心。 张妈妈起来给周双月行礼“姑娘。” 冯氏虽然没说话,但一双眼睛也一眨不眨地看着周双月,见她垂眸与她行礼,喊“母亲”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到底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 冯氏就算再生气,也舍不得看她这样,她亲自起来去扶起周双月“身体难受还过来做什么?” 出口的声音听起来硬邦邦的。 等把人带到自己身边坐下,却又忍不住关心问道“吃过东西没?饿不饿?” 周双月忽然红了眼眶。 她哭着喊了声“娘”,然后就伸手把冯氏抱住了。 冯氏被她这么一抱,也忍不住了,她的眼圈也跟着红了起来。 手放在周双月的头顶轻轻摩挲着,冯氏也哑了声,安慰她道“别哭,就是个男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以后娘一定会给你找个更好的!”她咬牙跟周双月保证道。 周双月却只是哭,也不搭腔。 冯氏这会也没训斥她,抱着周双月,任她哭着。 人总得亲自过这一遭,才能长大。 张妈妈看她们母女抱着哭,也不敢打扰,先退出去了。 周双月不知道哭了多久。 哭到眼睛肿得不能看了,眼睛里都掉不出眼泪了,她这才抹着眼泪坐直了身子。 “女儿让娘担心了。”她跟冯氏赔礼道歉。 冯氏听到这话,就知道她是想明白了,她轻轻揉着周双月的头,柔声说“娘就你和你哥,不担心你们担心谁?” “看你这眼睛肿的。” 冯氏蹙眉,让张妈妈喊人去准备煮鸡蛋,打算给周双月滚下眼睛,又问周双月有什么要吃的? 可周双月哪有什么胃口?她摇了摇头。 冯氏却不肯她糟蹋自己的身体,便让张妈妈喊小厨房准备燕窝。 周双月也没说什么。 等张妈妈离开之后。 双月拉着冯氏坐下,“我有话和您说。” “什么?”冯氏坐下了。 周双月看着冯氏说道“是关于三弟的事……” 第90章 表姐 “无缘无故的,你提他做什么?”一听周双月说这话,冯氏的脸就变得有些沉了,神情也开始变得不高兴起来。 她不是多大方的人。 但府里那些庶女,她也从来没怎么苛待过她们,就连对待她们的姨娘,那些她丈夫的女人,她也顶多只是不加理会,也从未主动惩治过谁。 唯有这个庶子—— 这个荀芳娘所生的小杂种,她实在是没这么大的肚量去对他好。 周鉴勋当初宠妾灭妻,直接无视她和她的那双儿女,甚至还枉顾规矩和她的脸面,把家中的中馈大权交给荀芳娘那个贱人,完全不顾她和一双儿女,倒是把荀芳娘和她生的小杂种捧上了天。 冯氏本就看重自己的脸面。 周鉴勋这样的做法,相当于直接踩着她的脸在地下按,她怎么可能忍? 虽然荀芳娘已经死了,但冯氏对她的仇怨还在。 所以就把这些仇怨,都给了荀芳娘所生的那个小杂种。 府中的人知她不喜欢那个小畜生,自然也是有样学样,不会对那个小畜生好。 “娘——” 知晓母亲对三弟积怨已深,周双月目露无奈。 她一双眼睛还红肿着,看起来就跟两个小核桃一样,此刻拉着冯氏的袖子,一脸愁眉不展地看着她。 冯氏毕竟还是心疼自己这个女儿的。 虽然不满她突然提起那个小畜生,但还是忍着脾气让人说了“好了,你要说什么?他又怎么了?” 周双月便把昨日园中发生的事都与冯氏说了。 冯氏听她说完,也未当一回事,甚至有些不以为意地说道“这不是没出事吗?再说要不是那小畜生自己手脚不干净,你哥又怎么找他的茬?” “娘!” 周双月急了“您明知道三弟从来不会主动惹事,每次都是大哥故意欺负刁难他。” 眼见身侧母亲的脸一下子就黑了,周双月心里也变得有些畏惧起来。 每次都是这样。 她有时候看不惯大哥欺负三弟,与母亲说起这事,想让母亲劝阻大哥,但母亲每回都是这样,她只要说几句就黑脸,每每这种时候,她就不敢再往后说了。 这些年她更是努力避着见到三弟。 她心里虽然怜惜三弟的处境,却又对此无能为力,毕竟大哥和母亲与她才是一家人。 但昨日,她已经应允过表妹了! 她不想让表妹觉得她言而无信,更不想让表妹小看她…… 周双月咬了咬唇,握着拳头,第一次鼓起勇气和冯氏说道“昨日不止我看到了,表妹也看到了!” “什么?” 冯氏一听这话,脸色终于变了。 她原本冷着脸正视前方,此时却扭过头来,朝周双月看去。 周双月未曾闪避,仍顶着那双红彤彤的眼睛看着母亲说道“我知道母亲不喜欢三弟,但三弟毕竟不是任人鱼肉的小孩了,他总有一天要娶妻要生子的,也总有一日会从咱们府里出去。” “您不可能一直关着他。” 是的。 这些年,周却一直被变相似的软禁在府中,从未出去过。 冯氏的主意。 周鉴勋又是个混账。 从前喜欢荀芳娘的时候,星星月亮都愿意摘,后来荀芳娘毁了容,就连看都不愿意看了。 他孩子又多,又岂会把区区一个庶子放在心中? 荀芳娘死后,他也懒得理会自己这个庶子,由着冯氏把人磋磨了去。 对他而言,孩子远不如女人好。 这些年,他年纪大了,虽然不似从前那般,时不时往府里抬个女人进门,但外面的花天酒地却从来就没少过。 看着冯氏脸上出现的犹豫挣扎。 周双月知道母亲的心里其实已经动摇了,她稍松一口气,继续再接再厉与人说道“三弟如今还小,羽翼也还未丰,与其这样把人苛待着,日后传出去对您和大哥不好的名声,还不如把他收为己用。” “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们对三弟好,三弟以后也会回报咱们呀。” 周双月毕竟还小。 十六岁的年纪,又从小被冯氏保护着。 昨日之前最难过的事,可能就是吃胖了、衣服穿得不好看、见到心上人的时候没有用最好的面貌。 她哪里知道人心难测? 冯氏这样打压着家里这个庶子,就是清楚自己的嫡子不成器,怕那个庶子日后一飞冲天,压过了她的浔儿去。 但双月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那个庶子如今已经十五了,她不可能一直把他关在家里,而且还被她那个外甥女瞧见了…… 冯氏挣扎许久,最终还是咬牙说道“罢了,算那个小畜生命好,我回头跟你大哥去说一声。” 周双月一听这话,自是高兴万分! 这次她终于帮到了三弟,而且她也没有辜负对表妹的承诺,周双月双眼亮晶晶的,很开心。 “我看三弟也在读书,娘不如让他跟着大哥一道学吧,反正府里就有府学,也不用特地出去学了。” “你倒是一心帮他。”冯氏又不高兴了,瞪着眼睛看着周双月。 周双月倒是不怕她,她知道母亲心里的芥蒂在什么地方,自是挽着她的胳膊说道“我不是帮他,也不是不记仇,只是当年的事,三弟那会也不过是个稚子孩童。” “我只是觉得芳姨娘惹下来的祸事,不应该让三弟来承担。” 冯氏扯唇,刚要嗤声,却听身侧女儿又道“而且我也不想让娘和大哥的名声受损。” “大哥要娶妻,我……” 周双月说到自己,又想到昨日的事,想到自己那一份未尽却只能收敛的情意。 她忽然又变得难过起来,微垂眼眸,沙哑着嗓音说道“……我也总要嫁人。” “娘也不希望以后我和大哥被名声连累耽误,找不到合适的人吧。” 冯氏被说得脸色微变。 她当然不希望因为一个庶子的原因,耽误了她儿女们的大好前程! 咬牙切齿半晌,最终冯氏还是叹了口气,开口发了话“罢了,就听你的吧。” 见身侧女儿双眼亮晶晶的,冯氏心里一时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捏着她的手不说话。 周双月心愿已了,心情倒是也好了许多,还主动给冯氏按起腿,笑盈盈地和冯氏说道“我就知道娘对我最好了!” “下回见到表妹,我也总算可以坦然面对她了。” “你很喜欢你这个表妹?”冯氏眸光微动,看着周双月问道。 周双月倒是不掩对明锦的喜欢,点头道“表妹挺好的,虽然话少,但我就是觉得和她很处得来。” “比……” 她下意识想说比跟明瑶相处时来,让她自在舒服。 但想到自己这样说,难免有告状之嫌,周双月又立刻闭上了嘴,只悄悄看了一眼冯氏,和她继续说道“反正我觉得表妹挺好的。” “你既然喜欢她,日后就多与她来往吧。”冯氏忽然说。 周双月睁大眼睛,似是有些不敢置信。 “您不生气了?” 周双月很惊讶。 昨日姑姑离开的时候,母亲明显心存怨气,也没给表妹好脸色,她还以为母亲会阻拦她跟表妹来往呢。 冯氏挑眉“我是不喜欢你姑姑,但那丫头又没做错什么,我为何要生她的气?” “正好那丫头也刚回京不久,也没什么朋友,以后你就多带着她玩。” 周双月被冯氏说得一愣一愣的。 但能跟表妹一起玩,周双月还是很高兴的,很快,她又笑盈盈道了好。 …… 周却那边收到消息的时候,是傍晚时分了。 冯氏遣人来说的话,也没多说,只让周却好生准备准备,明日去府里的府学上学。 “夫人恩典,望三少爷谨守本分,切莫丢了自己和家里的脸面,也需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来回话的人,最后这样说了一句,见那瘦弱的少年始终木讷似的低着头站着,没有回话的意思。 那说话的管事妈妈皱了皱眉。 但也懒得多言,把冯氏给的衣裳和文房四宝留下,然后就直接领着人走了。 她们一走。 周却还未说话,他身边那个唯一的小厮却高兴地直掉眼泪。 “少爷终于能光明正大去上学了,还有衣服和新的文房四宝,少爷快去试试新衣服!” 福子一面说,一面高高兴兴拿着东西进屋。 小心翼翼的,生怕把这来之不易的衣裳更弄脏弄皱了。 看到少年跟着进来,福子忙招呼周却过来换衣裳,嘴里还说着“这次多亏了二姑娘,要不是二姑娘,夫人才不会松口呢。” “不是。” 周却脱着外裳,忽然说了一句。 “什么?”福子没听清,他看着周却疑惑地眨了眨眼。 周却却没再说话。 他接过福子手里的衣服,毕竟不是量体裁衣做的衣裳,有些大,不算合身,或许是给周浔做的,留下来的衣裳也不一定。 但周却对此不介意。 福子则只顾着去看衣裳的好坏了。 周却也没理会福子在一旁碎碎念叨着,他垂眸去看桌上崭新的那套文房四宝,指腹摩挲似的轻轻抚过这些东西,周却脑中想的却是昨日看到的那个女子。 如果不是她,周双月才不会有这个胆量做这些事。 想到昨日惊鸿一瞥,想到与她刹那间的对视,想到荷花湖畔,风景秀美,她一身红衣,乌发如墨,风卷起她的裙摆,犹如湖中涟漪,而她气定神闲,面目沉静,始终静静地注视着他。 周却微抿薄唇。 表姐吗? 第91章 羡慕 明锦收到周双月的来信,是第二天的事了。 信中说了周却已经去府里族学上学的事,之前那些欺负过周却的下人也都已经被冯氏处置了。 对此。 明锦没什么好说的。 她能做的,已经做了,至于周却以后是何光景,谁也不知道。 但以她对冯氏的了解,必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周却起来,周却若想要成事,想要在清远伯府以至京师站稳脚跟,恐怕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就是不知道如今这样,他是会选择韬光养晦,一步步来? 还是跟前世一样认宋河做义父、进锦衣卫、迎娶公主,最后夺取清远伯府的爵位? 明锦不知道。 她也没有这个闲情雅致,去管别人的人生。 周却要怎么走他的人生,是他自己的选择,她能做的,也就是在有限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帮他一把。 “把信收起来吧。”明锦说。 春雨却没有立刻回话。 明锦往她那边看了一眼,却发现春雨竟在一旁出神。 这倒是少见。 她这个丫鬟,平时是最机敏不过的,比起如今的华岁,春雨更聪慧也更沉稳,明锦还是头一回见她这样。 明锦挑眉,看着春雨,不由问了一句“想什么呢?” 春雨这下才回过神。 她看着明锦,失神般轻轻啊了一声,在明锦的注视下,又立刻摇了摇头“没、没什么。” 知道自己是失神没听清姑娘的话,但看着姑娘手中捏着的那封信,春雨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立刻伸手接了过来。 但她语气之慌张,显然不是没事的样子。 明锦见她这般说,却也没有多问,她并不介意自己这些身边人有什么秘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不可能事事都说与旁人听。 只要这个秘密不影响她,不影响她身边人,明锦不想追根究底,没必要。 她走到一旁去梳理头发。 倒是春雨犹豫片刻。 忽然又捏着那封信,轻轻喊了她一声“姑娘”。 “嗯?” 明锦没看她,自顾自背对着她梳着自己的头发。 昨日她是在自己屋子睡的,但她已经跟祖母商量过,之后搬去她那边和她一道住了。 祖母的院子很大,屋子也很多。 她可以跟祖母睡在一处,离得近,方便照顾,她也能多陪陪祖母。 明锦本就不喜欢这间院子,回来多时,也没自己添置过什么,除了祖母上回在路上买的,成姑姑给她带来的那些……其余都是周昭如之前遣人给她安排的了。 她也没什么要带的。 今早,她就让华岁把要拿走的东西都先拿过去了,让她带着人先收拾起来。 等她把自己收拾一番,也准备过去了。 从铜镜中看到春雨一脸犹豫不决的模样,明锦并未停下手里的动作,她仍一边梳理着头发,一边淡声与她说道“你要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没什么好纠结的。” “你这样,除了自己难受,并不会改变什么。” “奴婢……”春雨咬唇,但这次倒是没再犹豫,咬着唇说了出来,“奴婢就是听说了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和您说。” 未听姑娘回答,春雨知道姑娘是随便她的意思。 她一鼓作气,还是咬着牙轻声说了出来“奴婢听说四皇子回来了。” 明锦梳发的手忽然一顿。 但也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她便又恢复如常,继续之前的动作,语气淡然地与她说道“这个人和我没有关系,以后他的事,你也就不用纠结和我说了。” 未等春雨说什么,明锦又是一句“我已经与祖母说过这事,这桩亲事,祖母会替我解决的。” “顾长玄的正妻之位,与我无关。” 春雨听到这话,忽然睁大了眼睛,她显然没想到这一层。 她看着眼前清艳的女子,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想到那日姑娘的话,她忽然又闭上了嘴,迟疑般轻轻应了一声是。 只是春雨这心里,难免觉得有些可惜。 四皇子人品贵重,又是皇家贵胄,长得又好看,如今倒是平白便宜了绛云苑的那个。 她也是担心姑娘。 若那位真成了四皇子妃,日后身份就不是一般的贵重了,别说姑娘了,到时候就连侯爷和夫人都得尊着她。 到时候,即便是姑娘见到她,那也得屈膝行礼,恭恭敬敬地喊她四皇子妃。 春雨实在不想看到姑娘在那位面前低头。 但姑娘态度坚决,她如今再说这个也没用。 白遭姑娘嫌恶罢了。 春雨也只好把这满肚子的愁思,先放进了肚子里,不惹姑娘心烦。 心里盼着长公主能多护着姑娘几年,好让姑娘不被绛云苑的那位欺负。 她收了心思,开始给明锦梳妆打扮。 此时同样在说起顾长玄的,还有绛云苑的主仆俩。 只不过相比明锦的气定神闲,明瑶就显得十分慌张了。 她也听说顾长玄回来的事了。 “四皇子那边收到字条没?”明瑶是在问关于云上真人的箴言。 千霜劝道“您别担心,云上真人竟然应允了您,就一定会把字条交给四皇子的。” “我如何能不担心?” 明瑶着急“现在府里这种情况,若是我连这门亲事都没有了,那……” 想到这,明瑶就变得坐立不安起来。 她不住在屋子里踱步打转。 忽然,她沉声道“不行,我得亲自去找四皇子一趟。”只有看到了顾长玄,知道了他的心思,她才能安心。 明瑶说着就要出去,却被千霜急急拦住。 “现在府里和外面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您要是这会去找四皇子,只怕不用半日,整个京师都得知晓这件事了。” 明瑶也是一时慌了神。 此时听千霜这么一说,她也回过神来了。 现在外面的人都盯着侯府呢。 不管是明锦,还是她,都是大家茶余饭后谈起的话题。 她这会巴巴地往四皇子府跑,外面的人会说什么,明瑶用脚也能想到。 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丢了身份。 她不住深呼吸,平缓着自己的呼吸。 “那怎么办?难道我就这样一直空等着吗?”她愁云未展。 千霜一时也想不出好法子。 正要说话的时候,外面忽然响起盈月的的声音“姑娘,夫人那边遣人来喊您了。” 明瑶一听这话,脸色更是奇差无比。 自从周昭如那日被福华长公主训斥过后,她这两日就闭门不出,也不见人,却困着明瑶不让她走。 寸步都不准明瑶离开。 明瑶这两日一直陪在周昭如的身边。 今早是拿了换衣裳的由头回来的,没想到回来还没一炷香的功夫,周昭如那边就又来喊她了。 明瑶脸色难看。 千霜见她小脸阴沉沉的,生怕她动怒,被外人瞧见,又惹出什么事来,只能压着声音劝道“姑娘……” “我知道。” 明瑶哑着嗓音说道。 她知道这种时候,就算再厌烦,也需得忍耐。 如果不能嫁给顾长玄,那她能依靠的就只有周昭如了。 她不能连这个筹码都没了。 深吸一口气,明瑶又伸手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脸,平复着自己的情绪,而后她才与千霜点了点头。 千霜知道她的意思,上前打开了门。 盈月在外面低着头乖顺待着。 明瑶走出去,在看到站在院子里的婢子时,那是周昭如的人,她仍是和从前那般,语气温和地问道“母亲醒了?” 婢子欠身与明瑶先施了一礼,然后恭声回道“醒了,醒来没瞧见您,就急着让婢子来找您了。” “姑娘可是好了?若是好了,咱们就过去吧。”婢子有些着急。 这几日夫人的情绪不稳定,也就只有六姑娘才能让夫人的情绪好一些。 明瑶柔声应好。 她往外走,却跟刚好也从院子里走出来不久的明锦,在半路上撞见了。 狭路相逢。 明瑶先停下了步子。 这还是那夜之后,她跟明锦第一次这样面对面的碰上。 周昭如院中的婢子也看到了明锦,忙慌神与明锦问好,见明锦的目光落到她的身上,明明明锦什么都没问,她却不知为何,紧张地连手脚都变得僵硬起来了,张口结舌,巴巴回道“夫、夫人让奴婢来找六姑娘。” 明锦嗯一声,没理会,继续往前走。 她与明瑶擦肩而过,没看明瑶,也没问婢子一声关于周昭如如今的好坏,就好似她们于她而言皆是陌生人,无需多问。 明锦就这么带着人直接走了。 周昭如院中的婢子悄悄松了口气,不敢评判明锦的做法。 明瑶却忍不住回头往身后看去。 看着明锦离去的身影,明瑶脸上的神情十分难辨。 说嫉恨,倒也不像。 此时出现在她脸上的,更多的是一种茫然。 从知晓明锦还活在世上,至今过去也快有两月有余。 从最开始的害怕,到后来知晓她这十年处境的放松,再到后来的忌惮…… 她想过许多法子和对策。 可每每碰上明锦,就好像砸进棉花的拳头,使不上一点力气。 那夜明锦的话还在耳边。 “当好女儿是你要做的事,与我何干?” 那时她既惊恐又震惊,不敢置信明锦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她怎么敢的? 可她其实从未信过。 她不相信明锦可以真的不在乎。 可如今,周昭如病了这么多日,她连看都没去看过,问也没问一声,连一点表面功夫都懒得做,由着周昭如在屋子里骂她不孝,也不管不理会。 明瑶说不出自己此时是什么心情。 她只是忽然有些羡慕明锦,羡慕她的敢作敢当,羡慕她可以凭心所为,羡慕不管怎么样,她身后始终还有个强大的支柱可以让她依靠…… 那是她这一辈子都无法拥有的东西。 在这个地方,无论她拥有什么,都不牢固不长久。 她是取代了明瑶,成为了明瑶,可她始终清楚,她从来不是明瑶。 从小她就知道她要懂事要听话要乖巧,只有这样,她才能做明瑶,不用再回到以前的地方,过朝不保夕的日子。 但其实都一样。 无非是换了环境。 她如今依旧朝不保夕,她的心从未安定过。 她恨明锦,恨明锦为什么要回来。 如果她没有回来,她至少还可以做一辈子的明瑶。 偏偏现在连这个都没办法稳固了。 可她又是那么的羡慕她……她也想和她一样,可以什么都不用顾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可明瑶知道她做不到,她不敢。 她这辈子都没办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姑娘……” 身边传来千霜怯懦担忧的声音。 明瑶这才回过神,她往前看,前面早已没了明锦的踪影,明瑶抿唇垂眸,用力捏紧了自己的拳头,沙哑着嗓音说道“走吧。” 她说完也收回视线回过头,跟着前面的婢子,沉默着往周昭如那边去了。 第92章 进宫 周昭如果然又在发脾气了。 明瑶过去的时候,周昭如刚发完一通脾气,下人们拿着破碎的瓷盏往外走,看到明瑶回来,总算是松了口气。 “姑娘可算是回来了。”几个下人高高兴兴地迎了过来。 明瑶却没有觉得这样的看重,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几乎是看到那些破碎的瓷盏的时候,她的头就忍不住疼了起来,眼皮也忍不住狠狠地轻跳了好几下。 明瑶什么都没说,沉默着跟几个婢子点了点头,便往里走去。 千霜看着她进去的身影,有些担心,但也无能为力,只能默默看着她往里走,自己则守在外面,跟其余婢子一样,在外面候着。 里面崔妈妈正在劝周昭如。 但周昭如发起火来,哪里会管自己面对的是谁?即使是一直跟着她的崔妈妈,她也没对她有什么好脸色。 尤其此时听崔妈妈竟然还在替明锦说话,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张口就驳道“难道是我想闹成这样的吗?我就算再有错,那也是她的母亲,我十月怀胎把她生下来,吃了这么多苦头,她就是这么对我的!” “我病了两日,她连看都不来看我,哪有这样的女儿!” “我看她就是回来跟我讨债的!” 周昭如说着说着,又忍不住红了眼圈,心中一时竟也说不出是生气更多些,还是难过更多些了。 崔妈妈张口还想劝。 外面忽然传来几声高高兴兴的“姑娘来了”。 周昭如听到这一句,心里霎时一动,她原本还在拿着帕子抹眼泪,此刻却是立刻抬起了头,往门口看去。 直到看到明瑶的身影。 周昭如眼中的那抹亮光霎时又变得黯淡了下来。 “你去哪了?我一早上起来就没见到你。”她跟明瑶说话,脸色不是很好看。 明瑶自然瞧见了她这一番变化。 她袖下双手捏得更紧,脸上却仍旧端着那副乖巧柔和的笑容,嗓音柔柔的回人道“我回屋去拿了之前给您做的香囊,您不是这两日睡不着吗?这香囊里面我放了安神的香料,您夜里睡着的时候放在枕头边试试看。” 明瑶说着把香囊递给了崔妈妈。 崔妈妈接过来之后,又拿给周昭如。 周昭如伸手接过香囊,她轻轻一嗅,里面放了安神的香料还有薄荷这类宁神静气的东西,她只是这么轻轻一嗅,便觉得先前郁结在心里的那股子郁气都变得舒缓了不少。 周昭如神色稍缓,看向明瑶的脸色也变得柔和了不少。 “还是你有心了,不像那个丫头。” 她把香囊递给崔妈妈,让她去里面放好,而后朝明瑶招手。 明瑶忙走过来,软声喊她“娘”。 看着身边乖巧懂事的养女,听着那一声“娘”,周昭如忽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那个回家的女儿竟是从来都没有这样喊过她! 每次都是疏离至极的一声“母亲”。 从前只觉得她有规矩,如今看来,她是根本就没真心认过她! 她心中一时更如刀绞一般,脸色也变得越发难看起来。 “娘,您怎么了?”明瑶关怀问道。 周昭如紧抿着红唇,沉声道“既然她不愿意认我,我也懒得认她!她不是脾气大吗?眼里只有她祖母吗?那就让她跟她祖母过去!以后娘就只有你这一个女儿!” 她握着明瑶的手咬着牙说道。 明瑶看着她脸上的神情,却一个字都不信。 刚才周昭如下意识往外看时,那眼中的光亮,并非作伪,此时她说这番话,也不过是心气高,不愿被自己的亲生女儿强压一头,故作坚强,好似这样说,她就赢了一般。 明瑶看得越清,心里便越发凉薄。 这些年,她对周昭如的感激,也早在这阵子的相处中逐渐淡去。她任周昭如握着她的手,说着这样的话,而她微垂眼眸,想着明锦从前与她说过的那番话,忽然在心里冷笑连连。 可惜要让她失望了。 明锦的心里可完全没有她,没有他们一家人,周昭如就算再不愿、再不甘,以后也只能守着她这个养女过了。 “七妹妹年纪还小,又常年在外,与家里生分些也正常,以后长大了就好了。”她在一旁柔声安慰道。 周昭如听得却越发来气了“什么还小,都十六了!你们一样大的年纪,她要是有你一半听话,我就要烧高香了!” “而且什么生分,她对她祖母怎么不生分?” 不过是心里恨她怪她! 周昭如越说越气。 明瑶见崔妈妈出来,也就没再多说,只柔声安慰起周昭如来。 …… 周昭如这边是何光景,明锦一概不知。 她也不想知道。 她已经搬到松翠斋住下了。 她小时候就经常在这住,松翠斋占地大,房间多,原本就有专属于她的房间,跟福华长公主面对面的寝居,隔着一个客厅,十分方便。 如今也只需要简单收拾一番,就能入住了。 福华长公主听说她要来住,早早的就让翠微和成姑姑帮忙先收拾了起来。 明锦也没带其余人。 只把华岁和春雨留在身边,其余人则都还在明月苑那边放着,有事传唤一声就好,春雨和华岁间隔也会过去一趟,看看情况。 祖孙俩在这松翠斋过得十分悠闲。 周昭如被变相禁了足,底下的那些姨娘们无召也不敢随便过来,叶昔和姚千云则在处理八月二十三生辰一事,也没时间过来。 如今这松翠斋中也就只有祖孙两人。 福华长公主午后有礼佛和抄写经书的习惯,原本还担心自己这个孙女陪着她一个老人家会无聊,想着让她出去逛逛,或是找其他姐妹们聊聊天,但明锦却十分沉得下心。 福华长公主礼佛,她就跟着在一旁礼佛。 福华长公主若抄写经书,她也就在一旁坐着抄写经书。 福华长公主起初觉得她一个小孩,回头肯定坐不住,但几个时辰下来,孙女的脸上竟是没有一点不耐。 福华长公主心里既宽慰又心软,看她抄写的经书时,却有些惊讶。 “你这字,瞧着倒是与你二婶有些相像。” 明锦从前就受过叶昔的点拨,虽然后来因为周昭如的缘故,没能跟着她继续写,但她后来练的字帖都是叶昔给的。 与她相像也实属正常。 她也没慌,笑着放下手中的青管小笔,接过华岁递来的帕子擦着手“是吗?我倒是没见过二婶的字,改日倒是可以看看。” 福华长公主也没多想,笑着说“你二婶的字,别说是在咱们家,便是放眼整个京师,那也是个中翘楚。” “你——” 原本是想让明锦以后有空可以跟着叶昔好好学下,但看明锦这字,倒也无需再学。 福华长公主便笑着说“你二婶性子好,之后等她忙好,你可以与她多往来。” 明锦自是笑着应好。 她一直都很喜欢二婶一家,也盼着与他们多往来。 礼佛结束。 明锦亲自扶着祖母往外走。 走到外面的罗汉床上坐下,明锦坐在一旁给福华长公主剥橘子。 福华长公主就这么目光柔和地看着她。 “嬿嬿。” 她柔声唤明锦。 明锦轻轻嗯了一声,手上动作未停。 福华长公主看着她说“你明日随我一道进宫给陛下和娘娘请个安。” 明锦闻言,不禁抬头,她眼中有惊讶之色。 “进宫?” 这倒是跟前世不同。 前世她是在跟顾长玄定亲之后,才进的宫。 福华长公主看着她,笑着说“你这么久没回来,如今既然回来了,也该去给娘娘和陛下请个安。” “当年你走丢的时候,陛下和娘娘也没少出力。” 福华长公主说着,似是想起什么,又笑着跟明锦说了一句“你忘了,小时候,你可爱缠着娘娘了。” 那明锦的确是忘了。 不过她前世她回来之后,也跟这位皇后娘娘相处过几年,比起她名义上那位看似慈悲实则心狠的婆母而言,皇后娘娘对她倒是的确不错。 但毕竟有娴妃在中间,她跟袁皇后也没相处过几回。 虽然吃惊祖母突然的提议。 但明锦也没说什么,只点头应好,她并不畏惧那个地方。 等到第二天清晨。 松翠斋便早早的就忙碌起来了。 进宫不是去别的地方,面见的又是当今世上最尊贵的两位,福华长公主有诰命在身,需穿吉服,佩戴相应的头饰和配饰。 比起她,明锦倒是轻松多了。 她既无诰命,又无爵位,只需着正装就行。 祖孙俩要进宫的事,没与府里说,但也没隐瞒,因此等祖孙俩乘着马车出门的时候,府里便传开了。 这消息传到明瑶的耳中,则让她惊悚万分。 她担心明锦进宫,是跟与顾长玄的亲事有关。 倘若福华长公主出面,那在这桩亲事中,她将毫无胜算,可即便心中再担心,她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自个儿着急罢了。 周昭如也知道这事了。 她跟明瑶一样,都以为这会祖孙俩进宫,是为了跟四皇子的亲事。 虽说早些时候,她的确有意让明锦跟四皇子在一起。 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明锦又生得这么好,她自然盼着自己的女儿能够高嫁。 可如今这种情形—— 她什么诰命身份都没有,都敢不把她放在眼里了,要是日后她真的成了四皇子妃,以她们如今的关系,她岂不是还得给她卑躬屈膝? 想到那个画面,周昭如的脸色便十分不好,心中也十分不愿明锦真的嫁给四皇子。 但就跟明瑶一样。 在这件事情中,她也一样无能为力。 第93章 知晓 祖孙俩一路乘着马车进了宫。 帖子是昨日就递了的,福华长公主诰命在身,外面又悬挂着代表着她身份的令牌,马车在经过宫门的时候,就连检查都没检查,就一路畅行无阻地进了宫。 马车是从神武门进的宫,到顺贞门停下。 顺贞门已经是在内廷了,那里距离袁皇后所住的未央宫不算远,算得上是最近的一个宫门了。 等福华长公主带着明锦走下马车的时候,那里也早就站着不少来迎接她们的宫人了。 领头的那位宫人,是袁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名唤管晴。 管晴是跟着袁皇后进的宫,也是她的家生婢子,身份地位不是寻常宫人可比。 袁皇后让她亲自过来接祖孙俩,可见她对祖孙俩的看重。 看到这一老一少走下马车,管晴便立刻领着一大票人过去了“可算是把老祖宗盼回来了。” 她说着又给两人欠身请了安。 福华长公主笑着让她起来,又跟明锦说“嬿嬿,这是娘娘身边的管事姑姑,叫管晴,你日后瞧见,需得喊一声晴姑姑。” 明锦颔首,也跟管晴半欠了个身,唤人“晴姑姑。” “哎呦,老祖宗和小姐是折煞奴婢了,奴婢一个下人,哪里担得起这样的称呼?”管晴早侧开了身子,避开了这一礼,但看着明锦的目光却十分柔和。 嘴里跟着说道“娘娘听说您回来后,十分高兴,一心想着见您,又怕您刚回来,不习惯,想着等过阵子,时机合适了,再请您来宫里吃茶,倒是没想到老祖宗先带着您过来了。” 她说了一会,又忙道“瞧我,光顾着说话了,老祖宗和小姐快随奴婢过去吧,娘娘也等你们许久了。” 福华长公主颔首,让管晴领路,自己则带着明锦走在后面。 过了立秋。 前阵子又下了一场雨。 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如今天气虽然还不算寒,但也不似夏季时烈日当空,那么让人难受了。 一行人沿着顺贞门往未央宫走去。 内廷很大,到未央宫的这条路,他们还需要走过御花园、浮碧亭这些景点。 说来也好笑。 明锦曾经也在这皇宫住过大半年,却几乎从未出来逛过。 这御花园和浮碧亭,还是她早年刚进宫那会走过的地方,不同日渐气温变凉的秋日,这御花园的风景还是一如既往的姹紫嫣红、十分好看。 各种名贵的花堆放在一起,甚至还能瞧见翩然起飞的蝴蝶。 也怪不得这么多人,挤破脑袋,想进这后宫。 这里盛放着世间最多的珍品,无论是活物还是死物,所有名贵的,数得上名或者数不上名的,都可以在这里一览无遗。 可明锦看得心中却毫无波动。 这一座她曾经十分想入主中宫的后宫,也是她前世所葬身的地方,而她从前所有的执念也都随着她前世的死亡,消亡殆尽。 她目不斜视,只扶着祖母,慢慢走在这宫道上。 她能察觉到管晴的打量,却没有理会。 管晴的确是在悄悄打量。 倒也不是出于什么坏心,只是好奇。 毕竟十年没见了。 不知道这十年的流亡让这位侯府小姐变成什么样,只是她这越看,便越心惊,想到之前颍州那位老祖宗送来的陈情书,信中倒是也提及过这位,如今看来这位还真是有名门士族之风。 虽然流亡十年,却丝毫不见穷酸落魄。 骨子里的教养和贵气,依旧在她身上一览无遗。 她暗自收起打量,重新给二人领路,一面与明锦介绍起来四周的风景。 又走了一会,未央宫也就到了。 里面宫人看到她们过来,便先往里面传了话。 等福华长公主领着明锦过去的时候,袁皇后也笑着迎了出来,站在内殿前面看着她们过来。 福华长公主身份尊贵,又深得当今陛下的看重。 不等福华长公主请安,袁皇后便先上前一步,扶住了福华长公主“姑姑可别折煞我了。” 袁皇后笑盈盈的,扶起福华长公主,并未让她施礼。 转头看起与她行礼的明锦。 少女低着头,但仪态端正,袁皇后也亲自上前把人扶了起来。 在看到明锦的面貌时,袁皇后的眼睛霎时微微亮了一下,少女只着了浅妆,但依旧清艳逼人,犹如初晴的雨后,让人见之便觉四周空气都清新了不少。 “好标志的姑娘。” 袁皇后也是看遍美人,此时却还是忍不住看着明锦这般感慨了一番。 福华长公主在一旁笑得十分开心。 宫人过来送茶。 袁皇后带着她们入座。 等到茶过半晌,说了一番闲话之后,袁皇后忽然让管晴带着其余宫人先退了出去。 等这殿中只剩下她们三人,袁皇后这才与殿中的祖孙俩说道“我也是从誉儿那小子的口中知道颍州的事,我们颍州那位老祖宗为着这个还特地给我写了信,让我与姑姑说声对不住,还说她要是在京城就亲自来给您赔礼道歉了。” 颍州府的事,别人不知,袁皇后作为袁家人却是知晓的。 别说颍州府那边了,就连袁誉也不敢瞒她。 毕竟这事关系着袁家和明家的关系,要是一个处理不好,生出个什么误会,那就不好了。 福华长公主也已经知道这事了。 明锦猜到进宫时袁皇后会提起,便把颍州府的事重新与福华长公主说了一遍。 纵使福华长公主再生气、再不高兴。 但这说到底,也跟袁家没什么关系,甚至可以这么说,要不是袁家旁支,嬿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从那个腌臜地方出来,从而联系上他们呢。 此时她虽然心里还有些不舒服。 但也知道这事怪不到袁家,更怪不到袁皇后这边。 “这事嬿嬿已经与我说了,她很感激袁家老夫人。”福华长公主说着放下手中茶盅,看着袁皇后说道“说赔礼道歉不合适,日后有机会,我与那老姐姐若是见得上面,该请她喝茶道谢才是。” 袁皇后一听这话,总算是松了口气。 她一面与福华长公主说着话,一面感激地看了明锦一眼。 她知道这事要不是这孩子开口,替袁家说好话,姑姑这心里不可能一点芥蒂都没有。 这事她没跟陛下说,也是怕陛下知道后不满袁家所为。 原本她这心中还有些担心,如今倒总算是放心了。 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 袁皇后想着回头多送些东西给这丫头,以表谢意和歉意,正想继续招呼二人喝茶时,却听原先一直未曾怎么说话的明锦,忽然问道“刚才娘娘说,誉儿?请问是袁家二公子袁誉吗?” 袁皇后没想到明锦会突然问这个。 怔了一下之后才笑着回道“是我那不成器的小侄儿。” 看着明锦略有些疑惑的眉眼,似是不明白这事和袁誉有什么关系,袁皇后笑着与明锦解释道“其实这事说到底,还是跟夷仙有关系。” 夷仙是顾明珩的字,明锦并不知道这个字。 袁皇后先前也是喊惯了,下意识脱口而出,此刻看着少女的神情,便又笑着与她解释了一句“就是长安王。” 看着少女神情微怔,似呢喃般喊了一声“长安王?” 袁皇后点头道“夷仙前阵子在南直隶的大动作,你应该也有所耳闻了。” 这事,明锦自然是知道的。 这么大的事,外头吵得沸沸扬扬,明元渡还亲自与她说过,但她回来这事与长安王有什么关系? 他不是途径扬州,才查到的秀丽楼吗? 怎么听袁皇后的意思,倒像是与她的事有关? 她未多言,仍看着袁皇后,心中却像是被密密麻麻的蛛丝覆盖着,摸不清思绪。 脑中忽然又想起那时她刚回来不久,明元渡问她是否见过长安王的话。 当时她只觉得莫名,如今…… “外面虽说夷仙是路过扬州查到的事,但我听誉儿说,夷仙是先到了颍州,他应该是在那看到了你,这才追着线索查到的扬州。” 袁皇后年逾四十。 膝下虽然只有五皇子一个儿子,但顾明珩和顾长泽小时候,都是在她膝下长大的,她这个小叔子,虽说是小叔子,但在袁皇后的眼中,顾明珩跟半个儿子差不多。 都说长嫂如母。 袁皇后对自己这个小叔子,就是这样的感情。 想到他这些年过着苦行僧一样的生活,好好一个金尊玉贵的王爷,却把自己扔到边关那样的地方,以这种方式来赎罪,把自己折腾得一身伤痕,好几次还差点身陷险境。 别人在他这个年纪,孩子都满地跑了,他的身边却连个知冷知热的女人都没有。 外头的人不知道这些事,她跟陛下却很清楚,这些年夷仙一直都没放弃找眼前这个女孩子。 只是这些话,她却是不好说的,说多了,倒像是埋怨。 虽说陛下这些年因为这事,怨气的确是挺大的。 但总不好当着眼前这个女孩子说,毕竟她才是最受罪的那一个。 倒是福华长公主听闻此事,皱了皱眉之后,忽然跟着说道“我说之前夷仙怎么突然给我来信,我还以为他是半路知晓,原来他是一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长安王还给您写信了?”明锦回头问祖母。 这又是明锦不知道的事了。 她从来不知道这些事,不知道自己的回来,长安王也插了手,不知道秀丽楼是因为她的缘故才没的,也不知道那位长安王私下还联系过祖母。 心中的莫名让明锦大脑空空,说出来的话,也是下意识的询问。 “他与您说什么?”她问祖母。 福华长公主说“就是让我早些回去,好好照顾你,还说有什么事就与他说。” 明锦闻言,却更为不解了。 “为什么?” 她不明白。 她自问自己跟那位长安王也没这么好的关系,颍州和秀丽楼一事,尚且还能用他“大义凛然”来说明,但私下联系祖母让祖母好好照顾她,这又是什么缘故? 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 明锦忽然想到那年林中,金尊玉贵的少年高坐白马,张扬恣意、洒脱不羁。 那时候她一心盼着她这位小叔叔能认出她,可以解救她于水火之中,可他什么都没察觉,任那两个人贩子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带走了他。 就在明锦迟疑猜想之中,她的耳边忽然又传来了祖母迟疑般的声音“……夷仙一直记着当年,你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人带走的事。” “他这十年,一直没办法原谅自己,也一直都在找你。” 福华长公主说着说着,又忍不住长叹了口气。 当年她也怪过夷仙。 失去理智的人总是没有道理的,明明这事跟夷仙没什么关系,但她还是忍不住责怪夷仙,责怪他为什么不看清楚,为什么没发现不对劲,任嬿嬿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人带走。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 夷仙是除她之外,唯一还记着嬿嬿的人。 她找了嬿嬿多久,记了嬿嬿多久,夷仙也就找了、记了多久。 她这些年一直把自己困在老君山上,没回来。 夷仙也在苦寒的北地守着,好好一个王爷,倒是日日过着风吹日晒、朝不保夕的苦日子。 每年他回来的时候也会去老君山上探望她。 福华长公主有时候也会忍不住想,如果没有夷仙一年接着一年的坚持,没有这样一个人陪着她,是不是她也早就信了嬿嬿已经没了的消息? 是不是她也会放弃去找? 有人陪着,就好像多一份力气和希望。 福华长公主对他的那些怨气,也早就散了,在看到他日益沉默的样子时,她甚至还主动劝过他,让他可以放下了。 福华长公主想起这些,忽然叹了口气。 明锦则还处于巨大的惊讶之中,她完全不知道这些事…… 前世也无人与她说起。 但如今细想起来,好像也不是一点端倪都没有。 前世好几次她遇难之时,这位长安王都会突然出现。 例如那年梅林。 他突然出现,带她走出那座梅林。 还有后来几次被顾嘉柔针对,也是他出手帮她。 甚至她第一次以四皇子妃的身份举办宴会,所有人都等着看她笑话之时,也是因为这位长安王的赴宴,使得其余人都争相赴会。 她那时并未想过顾明珩是因为曾经的愧疚,在悄悄帮她。 只当他是好心。 还有孙晨的事…… 她似乎终于知道是谁做的了。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现在嬿嬿回来就是最大的高兴事,以后啊,都是好日子了。”袁皇后笑着打破了殿中的僵局。 福华长公主也跟着笑了起来“娘娘说的是。” 她说着扭头看向身侧的孙女,她的眼中还有泪,唇角却往上翘了起来“以后都是好日子。” 她说话的时候,有力地握着明锦的手。 明锦回神。 看着身侧祖母的笑颜,明锦也跟着付之一笑,心里却还涌动着未尽的震惊。 …… 而此时。 保和殿中。 顾明珩跟贞光帝正在喝茶。 他今日又赴约去练武场,跟禁军营和其余卫所的那些小子比武,刚练完就被贞光帝喊来喝茶了。 贞光帝对此十分不满。 “你是王爷,成天就知道跟那些小子为伍,还给他们当陪练,也不怕失了自己的身份!你要是真这么空,我就给你找个差事,正好以后你也别回去了,留在京中陪我。”贞光帝又不死心,旧事重提。 顾明珩一听这话,就十分无奈“皇兄,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我最不喜欢官场那一套,您可饶了我吧。” 贞光帝一脸恨铁不成钢,又没办法强逼着人去做什么。 “没事就好好休息,或者去参加宴会,别一天到晚就知道练武练武,你这身边都是男人,我什么时候才能看你成亲,抱到你的孩子。” 顾明珩更无奈了。 他也不知道皇兄为什么对他成亲生子,这么在意。明明膝下也已经有不少孩子了,就连孙子、孙女也都有好几个了,但还是每次看到他就拿这事说教他。 虽说顾明珩已经答应这次会好好相看,若有合适的就成亲,但还是扛不住皇兄这么劝。 他刚想托辞有事离开,省得再被人继续碎碎念,却听皇兄忽然说道“今日跟我去未央宫,跟你皇嫂吃饭。” 顾明珩想了想,倒是也没拒绝,他也有些时日未瞧见皇嫂了。 正要点头答应,就听身侧皇兄又说道“正好你姑姑带着她家丫头来了,你也去见见,我们一起吃个饭。” “丫头……” 顾明珩闻言微怔。 明明心中已有所预料,他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哪个丫头?” 贞光帝听到这话,不由一脸莫名。 他看着顾明珩说“还有哪个?当然是你找了十年的那个丫头。” 说完也不等顾明珩再说什么,贞光帝便拍着顾明珩的肩膀起来了“走走走,朕这会也饿了。” 第94章 王爷 兄弟俩到未央宫的时候。 袁皇后刚想叫人去请他们,听说他们来了,便笑着迎了出去,瞧见他们兄弟俩,她便忍不住笑“正想去喊你们,你们就来了。” 身后福华长公主也被明锦扶着过来了。 “陛下。”福华长公主说着就要给贞光帝行礼。 贞光帝瞧见之后,忙上前一步,客气道“姑姑快起来。”他说着亲自扶起了福华长公主,没让她老人家这么大阵仗给他施礼。 等扶起来之后,他又去看一旁低头给他行礼的少女。 “臣女给陛下、给长安王请安。”少女的仪态极好。 贞光帝这次倒是没亲自去扶,只站在一旁,笑着说道“你也起来吧,今天是家宴,用不着这么多礼数。” 他说着亲自扶着福华长公主往前走,问起福华长公主如今的身体如何,又问袁皇后今日准备了什么吃的。 袁皇后跟在一旁笑着回了几个菜名。 三个人有说有笑往前走。 明锦起来之后,正想跟进去,忽然发觉身后还站着个人。 这会身后能站谁,明锦不用去看也能知道。 这要是换做以前,她自然不会发一言,但想到刚才袁皇后和祖母说的那番话,明锦就忍不住扭头往身后看去。 顾明珩没想到她会突然转头。 冷不丁四目相对,顾明珩的反应都慢了一拍,等反应过来,他立刻想撇开视线,又觉得这样不妥。 从来都称得上沉稳的长安王,做什么都气定神闲的男人,此时竟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最后竟只能这样僵硬地与她对视。 还是前面传来贞光帝的声音,及时解救了他。 “夷仙,你在做什么?还不过来?” 顾明珩张口,匆匆答了句“来了。”他说完便想就这样离开,在明锦的注视下,又沉默着紧抿住唇,先与她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这才抬脚往贞光帝那边走去。 福华长公主的声音也相继传来“嬿嬿,吃饭了。” 明锦轻轻答应了一声,跟着顾明珩的步子过去了。 午膳是在隔壁的暖阁吃的。 东边一排回字锦样式的琉璃窗,圆桌摆在中间。 午后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地面被照得金光发亮,无数尘埃在空中漂浮着,而窗外玉兰花开得正好。 贞光帝坐在主桌,两边是顾明珩和袁皇后。 福华长公主则坐在顾明珩的右手边,她身边是明锦,明锦的身边则又是袁皇后。 五个人坐在一张圆桌,明锦的对面就是顾明珩。 管晴领着宫娥进来布膳。 贞光帝让大家随意。 明锦虽然身边坐着的都是大乾最尊贵的几位,倒也没有什么惧怕的,一直安安静静吃着饭。 顾明珩也十分安静地吃着。 因为对面就坐着明锦,他连头都没抬起来过,心情也是莫名的紧张和慌乱,甚至后悔刚才答应皇兄过来了。 心里想着早些吃完就告辞,也免得看着明锦不自在。 福华长公主倒是忽然忆起旧事,笑了起来“今日这情形,倒是让臣妇想起许多年前的事了,那会嬿嬿还小,夷仙也还年少,当时我们也是在娘娘这边吃的饭。” “可不是。” 袁皇后也笑着说道“那会还有老大和小五,老大还好些,是个大孩子,自己就乖,可小五和嬿嬿两个差不多大小,可没少烦夷仙,尤其是我家小五吃个饭就要哭,把夷仙烦得不行。” 莫名被说起往事的顾明珩,不由有些尴尬。 只是这种时候,他也不好插嘴说什么,只能由姑姑和皇嫂说起以前的事。 倒是明锦,似乎觉得有趣,默默听着。 直到听到一句—— “可不是,那会我家嬿嬿还被夷仙弄哭了呢。” 明锦听得一愣,下意识朝对面看去。 顾明珩也愣住了。 他原本一言不发,安安静静闭嘴不言,就想着早点吃完离开,此时听到这一句,又见对面明锦看过来的眼神,他忍不住问道“我什么时候弄哭她了?” 他怎么不记得? “还有这样的事?”贞光帝也一脸好奇。 袁皇后倒是想起来什么,点了点头“我倒是记得,有回嬿嬿突然哭着跑回来,还说再也不要跟夷仙玩了。” “只是具体因为什么缘故,我倒也不记得了。” 顾明珩完全不记得有这样的事,此时他简直比之前还要坐立不安。 只是这会却不好告辞离开了。 对面少女还在看他,顾明珩却不敢回视,他硬着头皮跟福华长公主说道“……我也不记得了。” 一群人看着福华长公主。 福华长公主则笑着问明锦“嬿嬿呢?你还记得吗?” 明锦倒是不尴尬,她摇了摇头,回“我也不记得了。” 福华长公主看着她笑道“你小时候可喜欢跟着夷仙玩了,每次一有空就拉着我要进宫去找夷仙,看到夷仙就跟个小跟屁虫似的,一个劲地跟在他后面跑。” 明锦“……” 她沉默地看了一眼顾明珩。 这次倒是轮到顾明珩惊讶地看她了,也轮到她沉默了。 她完全不记得自己竟然还有这样的小时候。 或许是长大后的记忆太深刻,总觉得顾明珩是个严肃寡言的长辈,也习惯了把他当可敬不可亲的长辈,所以小时候对他的记忆也就不深刻了。 她对顾明珩小时候记忆最深刻的,还是那年林中相逢的画面。 顾明珩惊讶地看着明锦。 他对少时的记忆,记得深刻的也不多。 对明锦的记忆,除了那片林子,记得最多的就是这丫头每次看见他都会气鼓鼓地哼一声,然后瞪他一眼跑开的情形。 他那会其实还挺喜欢明锦的。 毕竟小时候的明锦长得粉雕玉琢,任谁看了都会喜欢,也想逗逗她。 但小姑娘也不知道怎么了。 每次看见别人的时候都会甜甜的笑,哥哥叔叔伯伯,叫得可热情了,只有每次看到他不是鼻子不是眼的。 他只当自己不受小孩的欢迎,也不会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凑过去。 但听姑姑这话,竟是与他从前所知晓的截然不同。 他此时也顾不上不好意思了,惊讶地看着明锦,又把头转向福华长公主,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福华长公主没有注意到孙女此时的尴尬,继续笑着说道“你跟夷仙差十岁,你小的时候,夷仙都是少年郎了,自是不喜欢跟你们这样的小孩玩。” “有次我带你进宫,你跟往常似的去找夷仙,听到夷仙说小孩子太烦了,然后就哭着跑回来跟我告状了,之后你就再也不肯跟着夷仙跑了。” 明锦听祖母说起这些,倒是也有些印象了。 好像的确有这样的事。 或许小孩子都喜欢跟比自己大的人玩,顾明珩虽然辈分大,但论年纪也就比她大十岁,长得又俊美好看。 明锦小时候不喜欢跟顾长玄、顾长野这样年纪的玩,反而喜欢追着顾明珩跑。 祖母说得那回,应该是她快过生辰的时候。 她去找顾明珩,想让他来参加她的生辰礼,哪想到正好听到顾明珩一脸无奈地和几个与他差不多大的少年说道“你们可饶了我,我是最不喜欢小孩的,罚什么都行,就是别让我带小孩。” “我看到小孩就头疼。” 她当时可委屈了。 气鼓鼓地想跑过去踹顾明珩一脚,看到那么多人又怂,只能委屈巴巴地跑回到祖母那边告状去。 之后她每次看到顾明珩,就故意冷着脸不搭理他。 再也不想喜欢顾明珩了。 “我什么时候……” 顾明珩还在一旁呆怔着,他下意识想为自己反驳,忽然想到一事,问明锦“那日你听见了?” 明锦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一日。 但想了想,还是迟疑地点了下头。 大约是吧。 反正她是听到他说小孩烦了,也是因为这个,不爱追着他跑了。 她也理解。 要她现在每日被一群小孩追着,她也烦。 “我……” 顾明珩却十分无奈,他似乎有苦说不出,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我那时不是说你,我是说小五。” “那日我们一群人要去打猎,小五的内侍过来找我说,小五也想去,他那会才多大,马都不会骑,我要是带着他,他肯定半路就得哭闹。” 看着明锦微微睁大的眼睛。 顾明珩扶额,觉得这事闹的,实在是…… “哈哈哈。” 贞光帝在一旁听得忍不住大笑起来。 “原来是一笔冤枉账。” 福华长公主和袁皇后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倒是冤枉夷仙了。” “不过小五要是听到,肯定得闹了。” 明锦也没想到这事的真相竟是如此,此时见祖母等人笑得开怀,她也忍不住失笑起来。 她那双漂亮的桃花眼,被窗外的阳光照着,像是盛了两碗破碎的金子,弯弯挂在眉毛底下,涌动着灼灼的光华。 顾明珩还是头一回见她笑。 此时看得不由一怔,待回过神,他的唇角也忍不住向上翘了起来,眼底的眸光也变得十分柔和起来。 心里的那些慌乱和紧张,似乎也在这一刻悄然消失。 顾明珩忽然没再急着离开了。 …… 等吃完午膳。 福华长公主还有话要跟贞光帝和袁皇后说。 袁皇后看出来了。 便嘱咐管晴带着明锦出去逛逛。 明锦以为祖母是要与他们说她与顾长玄的亲事,便也没有多留,与三人施了礼便往外走去。 顾明珩自然也没有多待。 他亦出去了。 只不过看着和管晴走在一处的明锦,他犹豫片刻,还是没有过去打扰。 刚才是刚才。 现在就剩下明锦一个人,他面对她时的那股不自在便又再一次涌现出来了。 他想就这样悄然离开。 忽然,不远处传来明锦的声音—— “王爷。” 顾明珩的脚步几乎是立刻就停下了。 他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在与明锦对视之际,看着她恬静清艳的面容,他不禁哑声问道“怎么了?” 明锦却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与管晴先说了一句。 管晴会意,与二人欠身之后,便先退下。 明锦则朝顾明珩走去。 不知道明锦要做什么,看着她一步步走来,顾明珩却觉得自己的身形变得越发僵硬了。 但他还是留在原地,等着她过来。 明锦未曾注意到他此时身体的僵硬,但也察觉出他情绪的紧绷,想到先前祖母与袁皇后说的那些话,明锦忽然有些沉默。 她从来没想过,这世上除了祖母之外,竟然还有人盼着她回来。 甚至默默找了她十年。 她不知道前世顾明珩为什么不跟她说起这事,也不知道他默默帮她的那些年,心里究竟都在想什么。 但从前不知道也就算了。 如今既然知晓,明锦便没办法当做不知道,顾明珩没必要这样,她也从来没怪过他。 “我先前听祖母说了。” 顾明珩一怔,他没反应过来“什么?” “这十年,多谢王爷。”明锦看着顾明珩说道。 轰的一声—— 顾明珩只觉得大脑像是被什么东西炸开,他整个人都被明锦的这番话震住了。 他没想到明锦已经知道了,更没想到她会主动与他说起这件事。 他看着明锦大脑空白,一句话、一个字都说不出。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才干哑着嗓子看着明锦说道“我……” 可除了我之外,他却说不出别的了。 明锦却仰头看他,神情平静“王爷不需要内疚,更不需要自责,我从未怪过您。” “当年的事,并不是你的原因。” 顾明珩曾经听过许多人说这样的话。 他的皇兄、皇嫂,身边亲近的人,甚至就连姑姑、明元渡……他们都曾劝过他、安慰他。 可他们的话并不能减轻他心中的罪孽。 他依旧把自己困在原地,不肯放下,也不肯放过自己。 直到今日—— 当年马车里的小女孩终于回来了。 想象中的嫉恨并没有发生,他等来的,竟是她的宽恕。 这一刻。 顾明珩的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 他低头看着明锦,竟有些忍不住想落泪。 眼眶或许红了,或许没红。 顾明珩不知道,他只是低着头看着明锦,哑着嗓音说道“可如果我当初能认出你,你就不会受这么多苦,你……” 明锦笑着打断他的话“王爷这话没道理。” “你若这样说,那不如说,当年我要是没出来,我就不会被带走。侯府的下人要是认真些,我也不会走丢。” “要是真这样算起来,那要责怪的人和事情就太多了。” “甚至还可以怪为什么京师要举办元宵会,没有元宵会,我就不会出门,那自然也不会走丢。” “对于我的走丢,唯一该怪的只有当年那两个人贩子。”明锦说着,再次看向顾明珩的眼睛。 在看到他微红的眼眶时,明锦目光惊讶,心里也闪过一抹说不出的悸动。 但也只是一个瞬息。 明锦便又垂眸与人说道“您不该责怪自己,十年足够了,请您放下吧,我没怪您。” 或许曾经怪过,但也早就过去了。 顾明珩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该点头的,但或许这一份宽恕来得太快,竟让他变得有些茫然无措起来。 他近乎呆滞地看着明锦。 明锦任他看着。 她要说的话,都已经说了,至于别的,只能顾明珩慢慢去想了去化解了。 正想告辞之际。 想到什么,明锦倒是又忽然问了一句“还有一件事,想问下王爷。” 顾明珩这会反应倒是快,他忙收敛心情,与明锦说道“你说。” 明锦看着她问“我身边是不是有王爷派来的人?” 话罢,看着顾明珩忽然变了的脸色,原本只是猜测的明锦忽然沉吟道“果然。” 第95章 前夫 顾明珩听到这一声“果然”,心下当即就乱了。 他一时百口莫辩,大脑都变得再次空白了起来“我……” 他看着明锦张口想解释,却实在解释不出,只能干巴巴地哑然一句“我不是想做什么,我就是……怕你出事。” 明锦点了点头,倒是表示理解。 她之前就觉得不对劲了,总觉得身边好像有什么人跟着。 但细察之后,又没有什么端倪。 她又不好大肆去找,一来是不知道究竟有没有这个人,二来也是怕如果真的有,她这么做,难免有打草惊蛇之感。 这样问顾明珩,也不是她真的有什么证据。 其实也不过是诈一诈他,看看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回事,要是没有,那就是她多想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误会一场罢了。 不过没想到还真被她猜对了。 那日孙家那两个家丁突然被抓,还有京司衙门不顾太子对孙晨动手,这事无论是时间还是别的,都太巧了。 她开始是在顾明珩和顾长玄两人之间怀疑。 但之前听祖母说完顾明珩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之后,她心中就确定这件事是谁做的了。 顾明珩既然早在颍州就看见她了,那当日她去找华岁,他就算本人不知道,他身边人也肯定知道。 之后对那两个家丁动手,也就能理解了。 怪不得回来这一路,那些护卫总说回来路上比去的时候太平,她开始还没多想,如今却也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说句实在话。 明锦对于这样的保护实在是十分陌生。 说不自在不至于,但就是……有些没想到。 这些年,她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也习惯了万事都依靠自己,没想到背地里竟然有人这样保护她……这实在是,让人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低着头,一时没说话。 顾明珩见她这样,心情却变得更为慌张起来。 “我没有要探听你日常起居的意思,青信也就回禀过一些你被欺负的事,我……真的只是担心你,怕你出事。” 明锦听他解释,方才回神。 抬头看,眼前这位着黑衣锦服、容貌矜贵俊美的男子,此时正脸色微白看着她。 明锦见他这样,心中不是不惊讶。 从前她与这位长安王接触得并不算多,少有几次的碰面,他也都很少说话。 他的身份和沉默,也让人不敢在他面前肆意妄为。 所以明锦每次与他接触,都十分小心、恭敬,生怕怠慢或者不小心冲撞了他。 可此时看着他苍白的脸色,还有那慌乱的神情。 哪有一点记忆中的样子? 说不上此时是什么心情,惊讶自然是有,或许还有一些新奇感,记忆中金尊玉贵犹如天神一般的男人,忽然好像走下凡尘,变得好像没有那么有距离感了。 他垂眸低望,眼中满是焦急;而她仰头直视,神情依旧淡然。 风吹过。 树叶发出窸窣声响,而头顶的木兰花轻轻晃动。 明锦终于开口了“我没有怪王爷的意思。” 她识得好坏,知道顾明珩是怕她初回家中,被人欺负,方才如此,不过她还是婉拒了。 “不过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那位青……信?”明锦回想刚才顾明珩说的名字,问他,“他应该是王爷的护卫吧?” 顾明珩哑声应道“是……” 明锦道“既然是王爷的护卫,想来也不是一般人,这样跟在我一个闺阁女子身边,难免有些大材小用了,请王爷让他回去吧。” “如今我祖母已经回来了,王爷不需要再担心我被欺负了。” “……好。” 顾明珩哑声答应了。 他原本也是让青信待到姑姑回来之后。 若是被人知晓,难免对她的名声不利,顾明珩没想到会被她察觉。 她神情越淡然,他却越窘迫。 顾明珩只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尴尬过,尴尬到刚才那一阵,他的后背都开始冒汗了。 “我回去就立刻让他回来。”他沙哑着嗓子跟明锦说道。 明锦颔首。 她要说的话都已经说了。 此时便也没再跟顾明珩多说什么。 微微欠身与人施了施礼,明锦就往另一边走了。 顾明珩目送她离开的身影,也没喊她,看着她走远,他也立刻走了。 若有熟悉的人此时在这,必定能发现他此刻离开的身影十分慌乱。 明锦在一旁走着。 祖母还未出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好,她有些百无聊赖。 管晴见顾明珩离开,便又过来了。 “姑娘要不要去御花园逛逛?”她是想着女孩子总爱姹紫嫣红,御花园里有不少名贵的花。 姑娘家哪有不爱花的? 这位明姑娘肯定喜欢。 明锦沉默片刻,没拒绝。 跟管晴道了声谢,就由人陪着往外走去。 一路上,管晴依旧跟明锦介绍着周遭的事物,明锦面对这熟悉的场景,也未表示什么,颔首听了。 顾长玄来给娴妃请安。 路上他由内侍陪着,忽然瞧见不远处管晴陪着一位女子在慢慢逛着。 女子一身鹅黄色的锦衣,头梳单螺髻,此时正背对着他。 看不见她的样貌,但观看那窈窕的背影,也能想象这个背影的主人,姿色必定不会差。 顾长玄眼中却并无波动。 他只是淡声问了一句“那是谁?” 袁家并无女子,能让管晴这样陪着的人,身份自然不会差。 内侍原本低着头走着,此时听闻顾长玄的声音,倒是抬头看了一眼。 只看到管晴。 他便猜到她身边的女子是什么身份了。 他小声跟顾长玄回道“应该是安远侯府的那位嫡小姐,今日福华长公主带她进宫见圣上和皇后娘娘了。” 顾长玄听到这个称呼,忽然就蹙起了长眉。 他一时什么都没说,只是站在原地蹙着眉看着明锦的方向,没等明锦转过头,他便先带着内侍离开了这边,去找娴妃了。 他怕他这位姑奶奶进宫是为了他们之间的婚事。 他虽然也并非那么想娶明瑶,但他更加不能娶她,还是趁早把这件事解决了,才能安心。 他忽然加快了步子。 明锦回头的时候,就正好看到顾长玄离开的身影。 青年一身锦服,头戴玉冠。 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明锦还是立刻就认出了他。 明锦并不是没想过与顾长玄相遇的情景,明锦本以为自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但如今她站在原地看着青年离开的身影,心情竟是十分的平静。 没有哀怨、没有厌恶。 平静地就好像,她看见的只是一个陌生人,除了最开始那一瞬间的惊讶和停顿,明锦此外便没有多的情绪了。 甚至没等管晴发觉,她就收回了视线,继续去看眼前这一片她并非那么喜欢的姹紫嫣红的花了。 倒是管晴像是感觉到什么,回头一看。 在看到顾长玄的身影时,她有些惊讶,不过人离得远了,她也就没喊人。 她收回视线,刚想继续给明锦介绍这些花的品种。 余光瞥见身边女子,她倒是忽然想到两人小时候的那桩婚约,只是如今也不知道这桩婚约该给谁了。 她一时有些怔神。 直到耳边传来明锦的一声“晴姑姑”,她才回神。 未等明锦询问,她便忙收起思绪与人介绍起眼前的这些花。 明锦看她一眼,没有错过她先前的失神。 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明锦并未多言,由着她介绍着。 第96章 拒婚 顾长玄跟娴妃在说起此事的时候。 福华长公主也已经跟贞光帝与袁皇后说完今日自己的来意了。 她今日来宫里,是为两桩事。 头一桩,就是给明锦解除与顾长玄的婚约,至于顾长玄日后要不要娶明瑶,这就是他们的事了。 福华长公主也懒得管。 她虽然没那么喜欢明瑶,但也不会故意去破坏这桩亲事。 至于这第二桩,则是福华长公主想给明锦求一个县主的恩典。 要是明锦当年没失踪,这事其实早在当年她五十岁生辰的时候,就该筹办起来了。 对于请封一事,贞光帝自是不会有什么意见。 姑姑第一次开口求点什么,他也不好拒绝,何况县主也不是什么多大的爵位,每年的封邑也就那些,不过是给女儿家的脸面罢了。 小姑娘漂泊十年。 如今回来,外面风言风语不少,姑姑这样做,也就是想抬一抬这孩子的身份,让这孩子日后能够少被旁人多加议论。 只是这亲事—— 贞光帝面露迟疑,他看着福华长公主问道“姑姑真的不再考虑下?朕这几个孩子中,老四没得说,人能干,后院也干净,嬿嬿嫁给老四,您应该放心才是。” “至于外头那些风言风语,您也不必管。” 贞光帝以为她是在担心外面的那些言论,安慰道“朕原本这婚就是赐给嬿嬿的,没人敢说什么。” 就连袁皇后也在一旁帮衬着给顾长玄说好话。 “陛下说得没错,长玄这孩子是没得说的,娴妃性子又好,姑姑真的不再考虑下吗?” 福华长公主何尝不知道顾长玄在众位皇子之中,无论品性还是身边,那都是没得说的。 但自家孙女不喜欢,有什么办法? 她也只能笑道“陛下就当可怜可怜老身,老身好不容易才把孙女盼回家,还想多留她一阵子呢。” “四皇子今年也二十了,老身也没这个脸让四皇子干等着。” 她都这么说了,贞光帝也不好再劝。 劝多了,倒像是他家老四多不好、多缺人嫁似的,他点头答应了。 “那就听姑姑的。”贞光帝这样说。 他还有别的事要做,也不好一直陪着她们干坐着,这会事情解决便准备走了。 “旨意回头朕让内务府送到侯府去,你再陪着姑姑多坐会。”贞光帝跟袁皇后交待一句之后,便在二人起身目送下,先离开了未央宫。 贞光帝走后。 袁皇后便陪着福华长公主继续说话,等明锦回来。 而离开未央宫的贞光帝,出去之后先问了忠宁一声顾明珩去哪了,知晓他已经出宫,贞光帝也未多言。 他原本准备回保和殿处理公务。 听说顾长玄来了,去看娴妃了,他想了想,正好有事与他们商量,便往娴妃所在的兴章宫走去。 那边母子俩刚说完婚事一事。 听说贞光帝来了,母子俩立刻恭迎出来。 贞光帝走到兴章宫时,就看到候在殿外的母子俩。 “怎么站在外面?”贞光帝这话是跟娴妃说的。 娴妃身子不好。 贞光帝从前就免了她亲迎的规矩。 但娴妃重规矩,只要贞光帝过来,她每回还是照旧在外面恭恭敬敬地迎接他。 此时听贞光帝这样说,娴妃也只是柔声回道“就几步路,今日天气好,也没风,臣妾喜欢在外面等着您。” 贞光帝一听这话,自是龙颜大悦。 娴妃不是他最喜欢的女人,无论是出身还是相貌,在这后宫里,她都算不上出色,但贞光帝却很喜欢来她这边。 除了娴妃身上这一份书卷气和才情,自然还有她的体贴懂事。 不会恃才傲物,也不会恃宠而骄。 就跟老四一样。 “进去吧。”贞光帝握着娴妃的手,轻轻拍了拍。 余光一瞥刚要告辞的顾长玄“你也进来。” “好不容易来看你母妃,多陪她一阵,别急着走。” 顾长玄自是不会推辞,轻声应了“是。” 贞光帝和娴妃走在前面,顾长玄跟在二人身后。 刚进去,容雨给贞光帝上了茶。 贞光帝喝完一口之后,忽然问“安成呢?” 娴妃一听这话,脸色难得显出几分暗色,却未等贞光帝瞧见,便柔声笑道“让她在自己宫中绣花呢,也是大姑娘了,总不能一直胡闹。” 母女俩昨日又吵了一架,自然还是因为那明景恒的缘故。 娴妃怕她又往外跑,便把人拘在自己宫里,让人严加看守,省得她又往羽林卫那边跑。 只不过这一番话,自然是不好跟贞光帝说的。 贞光帝倒也没多想,点了点头,说“绣花好,女孩子也是该文静一些。” 他说完便喝了口茶,然后便跟母子俩说起自己的来意。 “今日姑姑来宫里了。” 娴妃和顾长玄暗自对了个眼神。 以为贞光帝是要说起亲事一事,娴妃心里想着该怎么把这亲事弄圆,嘴上却笑道“臣妾也听说了,本来想去给姑姑请个安,却怕扰了她跟皇后娘娘说话。” 贞光帝没应这话,只问顾长玄“你对明家那丫头是个什么意思?”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她家现在那个六姑娘。” 这就是说明瑶了。 顾长玄不明白他忽然提起明瑶是什么意思,斟酌着回道“儿臣这些年一直拿她当未婚妻看待。” 贞光帝对于这番话,倒也不置可否,只说“你跟你娘都是好性子的人,当初不愿让明家难做,又怕那周氏再次犯病,把亲事换作这丫头,朕也没说什么。” “只是这事,原本她家那位嫡出的姑娘没回来也就算了,偏偏她如今回来了。” 顾长玄抿唇。 更加以为是姑姑说了什么。 如果他如今大权在握,大哥和三哥都对他构成不了什么危险了,那娶明锦自然是好事。 可如今这种情况,娶明锦对他而言,害大于利。 箭射出头鸟。 他还不想被大哥和三哥针对。 顾长玄心里想着应对的法子,嘴上则迟疑问道“那父皇的意思是……” “朕自是希望你跟她家正牌嫡出的姑娘在一起,也就只有这样的身份才配得上你。” 顾长玄心下一沉,刚要说话,却听贞光帝忽然轻叹了一声“只可惜姑姑拒绝了。” 原本要脱口而出的话忽然顿在了喉咙里,不仅是顾长玄,就连娴妃也愣住了。 “拒绝了?” 娴妃看着贞光帝,愣愣问道。 这三个字分开来,她都认识,可合在一起,她却觉得自己有些听不懂了。 顾长玄也是如此,他微微蹙眉。 贞光帝此时倒是未曾注意到母子俩的异样,他点头说道“姑姑说还想再留那孩子几年,她如此说,朕也不好多劝。” “所以我过来就是想问问你,你对那丫头是个什么意思。” “你要喜欢,这亲事便照旧,你若不喜欢,这亲事便先作罢,朕再为你择一门高门贵女,也免得辱没了你。” 顾长玄一时大脑空白。 他脑中忽然想到之前在御花园中看见的那位黄衣女子。 直到被贞光帝又喊了一声,他才回神,按捺着心中的情绪,顾长玄微垂眼眸,回贞光帝“儿臣毕竟与她定亲已久,外面的人也都知道,忽然退亲,难免令她深陷两难,对女子名声不利。” 他语气依旧,说出来的话也和从前一样得体,脑子却还有些乱。 他没想到福华长公主今日和那位明家姑娘进宫,竟然不是为了嫁给他,而是……来与他退亲的。 这的确令顾长玄有些意想不到。 “罢了,你既然这样说,朕也就不劝你了,只不过这丫头的身份配你正妻之位实在不够,便先封个侧妃吧。”贞光帝也觉得突然退亲不好,要是闹出来个什么事就不好了。 反正只是个侧妃,倒也不打紧什么,日后再给长玄择一门好亲事就是。 事情解决了,贞光帝自是龙颜大悦。 他笑道“那这事就这样定了,你再陪你母妃坐一会。”贞光帝说着,便先离开了。 母子俩恭送他离开。 等贞光帝走后,母子俩迟迟未曾说话。 最后还是娴妃看了一眼顾长玄,与他说道“这样也好,省得我们再说什么了。” 说完,娴妃看着身旁不语的青年。 以为他是在芥蒂自己被退亲一事,娴妃又出声安慰道“那丫头在外面漂泊了十年,谁知道她以前都去做什么了,不嫁给你是好事,也省得以后传出什么难听的事,平白玷污了你的名声。” 顾长玄笑了笑“您别担心,儿子知道。” 他也只是有些惊讶罢了,还不至于真因为这件事而如何,顾长玄又陪着娴妃进去说了会话,便也告辞离开了。 顾长玄没想到自己会在官道上,再次碰见那位明家小姐。 彼时。 他于马上高坐。 忽然看见一辆马车从对面过来。 明锦她们走的还是神武门,顾长玄走得则是午门,一个在北,一个在南。 没想到会在半路面对面碰见。 马车外面悬挂着安远侯府的牌子,顾长玄自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只不过赶车的人没认出他,顾长玄也就当做没看到,没过去打招呼。 他眼睁睁看着马车迎面过来,然后一点点与他擦肩而过。 马车带来的风卷起了他紫色的衣袍。 本该视而不见。 但顾长玄也不知道怎么了,在看到马车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竟下意识地朝身边看去。 半卷的车帘下,能看见一片鹅黄色的身影。 顾长玄认出这就是在宫里,他看见的那位明家小姐,她背对着他,坐在马车里面。 像是在与福华长公主说话,她微微侧着身子。 从顾长玄这个视角看过去,能瞧见她白皙的下巴和红唇。 再往上,则是一对红玉做的耳珠,随着马车前行,那对耳珠也跟着微微晃动。 红色衬得她白皙的肌肤,越发如雪一般。 马车逐渐远去,渐渐与他背道而驰,顾长玄却扭着头,怔着神,好一会才回过神。 他也不知在想什么。 望着那早已没有马车的身边,嗤笑一声,方才轻夹马肚,继续往前。 第97章 郡主 明锦陪着祖母回到府中。 福华长公主毕竟不年轻了,奔波一日,回到府里就有些扛不住了,被成姑姑服侍着去歇下了。 明锦这会过了困点,倒是没那么想睡了。 眼见祖母歇下,她也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由华岁和春雨服侍着换了一身衣裳之后,她才走到窗边坐下。 似是想到什么,明锦往窗外看去。 华岁正好捧着一盏盖碗茶过来,看到明锦一眨不眨地望着外面,像是在找什么,不由问道“姑娘,您在看什么?” 她说着也往外面看了一眼,却也没瞧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没什么。” 明锦收回视线,没再往外看。 既然顾明珩说了会把人喊走,想必她身边应该已经没有他的人了。 不过这次的事倒是让明锦动了几分心思。 也不知道顾明珩那个护卫到底多大的本事,竟能瞒过侯府这么多护卫,让他们丝毫未曾察觉。 这样的本事,实在是让人有些艳羡啊。 或许这辈子她也可以找个师父好好练练?学成这样,自然是指望不上了,但能学到点保护自己的本事,总好过什么都要靠别人强。 明锦心里想着这事。 打算回头与祖母说下,看看能不能帮她找个老师。 她想学点功夫和骑射。 春雨从外面回来,看到姑娘和华岁在窗边说话,她把外面送来的水果放到一旁的茶几上,然后压着嗓音跟明锦说道“奴婢刚才出去的时候,看到千霜了。” 明锦挑眉。 猜也能猜到,明瑶这丫鬟这会过来做什么,想来是她这突然进宫,让明瑶害怕了。 所以迫不及待就派人过来打听情况了。 “要不要回头跟长公主说一声?”春雨在一旁问。 明锦翻了一页手里的书“不用。” 反正她跟顾长玄的事,马上就会有旨意传到家里了,至于明瑶之后能不能跟顾长玄在一起,那就是她的事了。 不过看他们前世郎情妾意的样子,明锦觉得这事对于他们而言,应该是不难的。 明锦懒得理会,只自顾自翻着书,吃着春雨和华岁递来的东西。 …… 明瑶这一日,的确没怎么安心过。 即便听说明锦已经回来了,也没能放下心,甚至变得更为慌张起来。 “姑娘,千霜姐姐回来了,在外面等着您,说是有事与您说。” 有婢子进来跟明瑶回话。 明瑶望了一眼里面,见周昭如还在睡着,便放轻动作出去了。 刚走到外面,千霜就立刻过来了。 “姑娘。” 明瑶与她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四周。 虽然没人过来,但她还是怕被人发现,便先按捺着心情与千霜说道“你跟我过来。” 她说着便往一旁走去,千霜自是跟在她身后。 走到偏僻处。 明瑶看了一眼旁边,这里不用担心会被人偷听,她这才火急火燎问起千霜“怎么样?” “松翠斋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千霜刚才已经去打探过一番了,但听这般询问,她还是看着明瑶摇了摇头,低声回道“松翠斋看守森严,奴婢进不去松翠斋,只能打探了一番长公主和七姑娘回来时的景象,但……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明瑶虽然早猜到会这样,心却还是止不住沉了一沉。 “不行,我还是得去找下四皇子。”她忽然说,说完就要动身出去。 被千霜及时拦住。 千霜压着嗓音劝人“姑娘切莫心急,您这会出去,若是被人瞧见可如何是好?” “我怎么能不急?现在这种情况,我要是连这桩亲事都没有了,那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明瑶是急昏了头,但也是真的没有法子了。 她也知道自己不该去。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何况她去了又能做什么呢?但她真的怕这桩亲事会被明锦抢走。 她现在已经不是侯府嫡出的小姐了。 如果连和四皇子的亲事都没了,以后别说在这京师,只怕在这个府里,都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 她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了! 千霜此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只能先安慰着人。 明瑶没听她的安慰,这会什么话都安慰不到她,但也没再坚持往外走,她只是站在一处树荫之下低着头沉默着。 不知道过去多久,她忽然沉声说道“如果这桩亲事真的给了明锦,那你就替我去做一件事。” “什么?” 千霜忙问。 明瑶沉声与她说道“把明锦以前在哪里的消息散播出去。” “什么!” 千霜愣住了,她满脸不敢置信,反应过来,又立刻慌神说道“姑娘,这、这……这要是传出去,不说府里会怎么想,对您也不利啊。” 明瑶何尝不知? 这样做,不过是自损八百伤敌一千,或许还有被人发觉是她做的可能。 但她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如果明锦真的嫁给了顾长玄,她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这个法子虽然冒险了一些,但想来皇家肯定是不会希望,有一个在那种地方待过这么多年的儿媳妇。 到时候顾长玄和明锦的亲事肯定不会作数。 至于她—— 以她跟顾长玄这么多年的情分,和明家在京师的地位,幸运的话,她能直接取代明锦,嫁给顾长玄。 就算不幸,不能给顾长玄做正妻,或许也能当个侧妃。 她不介意先做顾长玄的侧妃。 她知道顾长玄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温和,这个男人表面的温柔,其实都是在掩藏骨子里的雄心壮志,要不然她也不会让云上给他写那样的字条。 现在就盼着这个字条起作用了。 明瑶素手紧握,眸光发沉。 直到里面有人喊她,说周昭如醒了。 明瑶眼中闪过一抹不耐,但她还是咬着牙提声答应了,走之前,她看了一眼千霜,示以警告和提醒。 千霜知道她的意思。 虽然心中慌张不已,但也只能先咬着唇点了点头。 …… 翌日。 安远侯府便迎来了内务府的人。 宫里来人颁发圣旨,明家虽然不明情况,但还是所有人都出来接见了。 正好今日明元渡和明元道两兄弟也都在,便由他们在前面先跟内务府的陈公公说话。 等福华长公主和明锦姗姗来迟的时候。 侯府其余众人都已经到了,除了各房的少爷、小姐,就连周昭如和明景让今日也都在场。 “哎呦,长公主!” 陈公公看见福华长公主过来,忙上前给人弯腰行礼。 福华长公主看了他一眼,认出他的身份,笑了起来“你何时去的内务府?” “前些年的事了,一直想着来给您请安呢,可惜您老人家一直在老君山上和道人真君们修行,奴才就是有心也无力。” 他一张巧嘴,说得福华长公主又笑了起来。 陈公公陪着说笑几句之后,目光又落在她身边沉静的少女身上,在看清少女面貌的时候,他的眸光跟着亮了一下,转头又跟福华长公主说道“怪道说您好福气,您瞧瞧您这一大家子,个个听话,孙女长得跟个天仙似的,还这般孝顺。” 福华长公主听到这话,自是笑得越发开怀了。 “你这张嘴啊,还是跟以前一样。” 这里陈公公和祖孙俩说着话,另一边周昭如看着这副场景,本就因心病而苍白的脸色,却是变得越发难看起来了。 自那日争吵之后,她就没再见过明锦了。 她病了这些日子,也未见她来看过她一回,虽然嘴里说着不认这个女儿的话,但真的看到明锦站在那边,连一眼都不往她这边看,周昭如这心里还是难受不已。 跟被针扎着似的,她脸色难看地有些喘不过来气。 但还是固执地抿着唇往明锦那边看着。 “奴才先宣个旨,回头再陪您老人家说话。”陈公公与福华长公主说道。 待福华长公主点了头。 陈公公便先跟福华长公主欠身一礼,然后往前走,去拿圣旨。 福华长公主拍了拍明锦的手背。 明锦扶着她上前,其余人都站在他们身后。 等陈公公拿出圣旨要宣读的时候,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只有周昭如还看着明锦的方向,没有动身。 “侯夫人?” 陈公公瞧见了,忍不住喊了一声。 喊完却未听到人回答,见她还在那边发着怔,陈公公脸色忽然变得难看起来,不由又喊了一声“侯夫人?” 明元渡早在喊第一声的时候,就回过了头。 看着周昭如这副模样,他眸光发暗,等陈公公喊第二声,他立刻走过去把人拉过来跪下了。 然后赔罪似的跟陈公公拱了拱手“公公继续。” 也不是什么大事。 陈公公也没说什么,略微颔首之后,便先宣读了第一封旨意“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明家六女,贤淑得体,温婉大方,特赐婚于朕四子长玄为侧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筹办,择良辰完婚。” 这一道圣旨宣读完,底下除了明锦祖孙俩,众人心中皆是大惊。 几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控制不住,先往明锦那边看了过去。 就连圣旨中的当事人明瑶也是。 明元渡像是不敢置信,问了一句“陈公公,陛下说的六女是……” 陈公公一听这话,不由蹙眉。 他刚要回话,前面福华长公主便先不耐地回过头训了话过来“老大,你昏头了?” 明元渡听母亲训话,终于清醒过来。 他是真昏头了。 若圣旨中的六女是嬿嬿的话,只封一个侧妃,恐怕母亲早就要跳起来了了,哪会像现在这样气定神闲,一言不发。 只是他没想到…… 昨日听洛忠说,母亲进宫了,他还以为母亲是去与陛下说婚事一事了,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结局。 虽说只是一个侧妃,但毕竟明瑶身份如此,能有侧妃之位也已经不错了。 明元渡没再多说。 “六姑娘,接旨吧。”陈公公看着明瑶说。 “……是。” 明瑶深吸一口气后,站了起来。 她心绪也未平静。 显然,她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她刚刚都已经想好要自损八百伤敌一千了。 她从陈公公的手里接过圣旨。 侧妃一位并不是她想要的,但事到如今,有总比没有好。 以后总有别的机会的。 “多谢公公。” 明瑶说完之后,躬着身接过圣旨,牢牢握于自己掌心之中,缠绵于心中数日的担忧,也终于在这一刻落了下来。 她再也不用担心,明锦会跟她抢这桩亲事了。 直到转身看到还跪在一旁的明锦,看着她神情平静,没有因为一点这个结果而产生多余的表情,明瑶本该激动和高兴的心情,忽然又冷却下来了。 她不相信福华长公主会眼睁睁看着明锦吃亏。 把这桩亲事给她。 那她昨日进宫,究竟又给明锦要了什么? 明瑶绞尽脑汁,却也实在想不到。 纵观这么多位皇子,太子和三皇子都已有正妃,五皇子又太过年幼,除了顾长玄,她还能给明锦找什么好亲事? 明瑶蹙眉不语,心里也因为这一份未知,而不自觉再次担忧起来。 不过很快,明瑶就知道了。 “六小姐,请您先回去,奴才这里还有一道旨意呢。”身后传来陈公公的话。 来了。 明瑶心中暗道一声果然。 她再次忍不住往明锦那边看了一眼,却瞧见她同样惊讶的脸。 所以她也不知道吗? 明瑶暗自蹙眉,但还是先往前走了。 明锦往身边祖母那边看过去,显然不知道这第二封旨意是什么。 福华长公主却只是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无声安慰她别急。 明锦不急,她只是惊讶。 明瑶已经归位,重新在老地方跪下了。 陈公公则拿着第二道圣旨继续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安远侯府嫡女性姿敏慧,才德兼备,今特册封为从一品长乐郡主,享食邑八百户,赐府邸一座,钦此!” 鸦雀无声。 就连福华长公主也惊讶地抬起头。 如果说第一道圣旨已经让人吃惊了,那么这一道圣旨,就足以让人哗然。 郡主、食邑、府邸…… 这三个名词分开就足以让人震惊了,更不必说还在一起。 这一次,又是所有人都朝明锦看了过去,而明锦也不似先前那般事不关己地一脸淡然,而是第一次睁大了眼睛。 她先是转头去看祖母,却见祖母也面露惊讶。 前面陈公公笑着跟明锦说道“长乐郡主,快请起来接旨吧。” 态度却是比先前还要来得客气。 福华长公主这会也回过神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县主突然变成了郡主,但她还是立刻捏了捏明锦的手,压着声音跟她说道“先去接旨。” 明锦这会也不好说什么,轻轻嗯了一声,就起来了。 从陈公公手里接过圣旨的时候,明锦握着这一卷明黄的圣旨,心里却有一种不真实感。 第98章 喜事 等两道圣旨宣读完,陈公公便让众人都起来了,然后亲自上前搀扶起福华长公主。 福华长公主还有话要问他。 但现在场上这么多人,她不好直接询问。 便跟陈公公说道“我们也好久没见了,你随我进去喝杯茶,尝尝我从老君山上带来的茶叶,比起你在大内吃得如何。” 陈公公哪里瞧不出来她是有话要问? 只装作不知,堆着满脸的笑,跟福华长公主笑道“这感情好,正好也让奴才熏陶熏陶那边道人真君们的灵气,看看能不能跟您一样延年益寿。” 福华长公主笑了笑,又跟明锦说“嬿嬿,你扶我回去。” 等明锦应声过来之后,福华长公主又跟明元渡和明元道两兄弟交待道“你们两兄弟让人带着其他公公,也去喝杯茶吃点东西,别怠慢了。” 明元渡这才回过神,收起思绪点头应了。 目送明锦扶着母亲离开,明元渡也深吸一口气,喊了洛忠带其余内侍先去中厅吃茶。 家里突然来了这么两桩喜事。 众人回过神后,不管心中是何想法,此时都围着明元渡和周昭如恭喜起来。 明元渡那张从前不苟言笑的脸,此时堆满了笑意。 他是真开心。 养女成了皇子侧妃,嫡女成了陛下亲封的长乐郡主,这怎么瞧都是喜事,他脸上的笑藏也藏不住,也没特地去藏,因为之前没能进内阁的阴霾,也在这一刻一扫而空。 他跟明元道说了几句之后,刚想喊周昭如,打算让她安排下,给府里的下人们发点赏钱。 今日喜事这么多,理应该阖家热闹一番才是。 却见她在一旁怔着神。 看见她这张脸,明元渡脸上的笑意霎时一僵,脸色也变得有些不好看起来了。 他现在对周昭如是越来越不满了。 以前周昭如怎么跟他吵,怎么跟他闹,那都是关起门来的小事,但她这次把事情闹得那么大,不知悔改,还每日摆着这么张脸,也难怪母亲不高兴了。 他心中不喜。 但毕竟他跟周昭如夫妻一体,有些事也只能交给她去做。 难不成真像母亲那样,把事情交给二弟妹、三弟妹?那像什么样子? 明元渡敛着脾气,不想跟周昭如说话,直接沉着声音跟崔妈妈吩咐道“回头让账房给府里发点赏钱,让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崔妈妈是周昭如院子里的管事妈妈,也代表着周昭如的脸面。 崔妈妈忙应了是。 明元渡又看向明瑶。 对于自己这个养女,明元渡一直都谈不上亲近好坏,这些年,他也一直没怎么管过,任周昭如管教着。 对他而言,只要能让这个家安安生生的就行。 所以当年周昭如发疯,非要认她当嬿嬿,他也没有阻拦,反而纵容着这个养女留了下来。 这些年,养女一直都很本分,做得也不错。 虽说近来因为她的缘故,惹得家里闹出不少事,但明元渡也没苛责过她。 此时见她手里握着那道圣旨。 他的语气便又下意识变得温和了一些“你这阵子也累了,回去好好歇息吧。” 家里的事,他不是不知道。 他知道这阵子周昭如没少让这个养女陪着,不知道是在故意跟嬿嬿赌气还是什么。 但他也懒得管。 此时他说这番话,就是让明瑶自己回去歇息,不用再管周昭如了。 明瑶心下一动,眼睛也下意识抬了起来。 明元渡看着明瑶交待道“你跟娴妃和安成公主感情好,马上又要嫁给四皇子,虽说只是个侧妃,但四皇子为人宽厚,你与他又相识多年,以后他与娴妃自是不会亏待你,你有空便多去给娴妃请安,好好陪她说话。” “是,女儿谨遵父亲教诲。” 明瑶欠身与明元渡行礼,心里也算是彻底松了口气。 终于不用再每日陪着周昭如了。 她知道今日之后,这府里终于再次有她的一席之地了,而这一次,谁也抢不走她的东西了。 从前她是因为明瑶的身份和周昭如他们的疼爱,才能在这府里站稳脚跟。 如今却是因为她自己! 明瑶忽然心潮澎湃,握着圣旨的手也越来越用力。 只不过这会,她还是先垂下眼眸,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情绪,与身侧的周昭如说道“母亲,我先扶您回去。” 她说着便主动搀扶起周昭如,又跟站在一旁的明景让说道“小让,你脚还没好,也先回去歇息吧,我们一道走。” 她态度依旧。 并没有因为如今成了皇子侧妃就趾高气扬,不可一世。 明元渡看着十分满意“你们先回去吧。” 明景让闻言,倒也没说什么,答了声是,便跟着明瑶乖乖走了。 只是他心里终归还有些不高兴。 跟着明瑶离开的时候,嘴里忍不住小声埋怨道“怎么就是个侧妃,那阿姐以后岂不是要被别人压一头?” 他有些不高兴。 明瑶倒是笑道“侧妃也好啊,只要四皇子对我好就好了。” 她猜测这种时候,顾长玄是不会娶正妻的。 既然四皇子府她一人独大,又何须担心别人?她要是能早早的替顾长玄生下个儿子,那就更加不用担心了。 侧妃又如何? 这世上只有不受宠的女人,才最可怜。 就跟东宫那位太子妃娘娘一样,身为太子妃,却处处被一个侧妃压一头。 府里那位三婶不也是? 看着明景让还撅着嘴,一脸不满,明瑶心中满意,又柔声与他笑道“你要是担心我,以后就好好用功,争取跟大哥一样做大官被陛下器重,那以后不管我上面有没有人压我一头,别人都不敢欺负我。” 明景让一听这话,立刻表示道“姐,你就放心吧,我以后肯定能保护你的!” 他说着还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这边姐弟俩说着话,被他们护在中间的周昭如却始终不曾说话。 今日的两位主角都已经走了。 明元渡有别的事,也先走了。 他走后,其余各房自然也都相继离开了。 而今日在场最不高兴的,莫过于明容了。 两个讨厌的人,一个成了皇子侧妃,一个成了长乐郡主,原本还以为她们能鹬蚌相争,没想到竟是各自都得了好处。 她气鼓鼓的。 见旁边站着明笙。 从前她颇不喜欢自己这个五妹,觉得她为人木讷,如今却难得有些惺惺相惜的跟人说了一句“现在好了,以后在这府里,更加没有我们说话的份了。” 明笙知道明容这是又要挑事了,她故意装作没听懂的样子“为什么?” 明容本来还想找人抱个团,吐槽一番,看明笙这副傻头傻脑的样子就来气。 懒得跟她多费口舌。 明容没好气地剜了她一眼,就拂袖离开了。 明景怀看她离开,在她背后偷偷做了个鬼脸。 直到被明笙摸了头,他才收起鬼脸,冲明笙笑了笑,姐弟俩也跟着大部队离开了。 第99章 有钱 松翠斋中。 成姑姑和翠微给三人上了茶,便先行退下了。 福华长公主跟陈公公的关系不错。 以前福华长公主还在宫里的时候,陈公公只是孝贤皇后院子里一个最卑贱的洒扫跑腿的小太监。 如今时光流转,岁月穿梭,故人已去。 故人身边的那些人,不是跟着去了,就是有了别的造化。 这陈公公的造化就是最大的。 从一个人人可欺的小太监,如今竟成了内务府的大太监。 福华长公主从前在宫里住着的时候,帮过他几回。 陈公公心里一直很感激这位福华长公主。 今日这样的封旨,其实用不着他出马,但他还是主动请缨出来了。 这会他陪着福华长公主坐着。 “长公主想问什么?”陈公公问福华长公主。 福华长公主也没拐弯抹角,直接问陈公公道“这旨意是怎么回事?陛下亲口定的?” 她总觉得这事不对。 昨日她进宫,跟陛下提的明明是县主,也没敢要什么食邑和封地。 当时陛下也没说什么。 怎么今日却成了郡主,还赐了府邸和食邑? 八百户的食邑,可不是小数目啊。 就老大的食邑,袭爵下来的也不过千户。 正经的宗室皇亲,除了太子多一些,其余皇子,一年也就一千五百户,安成公主也不过千户,嬿嬿这个八百户,已经高于许多人了。 陈公公早猜到福华长公主要问这事了,这会也没隐瞒,跟福华长公主说道“奴才这边收到的旨意就是这样,不过我昨儿个和忠宁公公喝酒的时候,听他透了底,昨儿傍晚,长安王又进宫了一趟,郡主这个身份,还有府邸和食邑是长安王跟陛下要的。” 明锦先前一直没说话。 听到这一句,倒是把目光落到了对面陈公公的身上。 陈公公笑看着明锦,跟她说道“郡主有大福,奴才在宫里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王爷替人要恩典呢。” 明锦却不知道说什么。 她猜测是顾明珩的心里还觉得对她有所亏欠,便想方设法想要弥补她。 明锦有些无奈。 她实在觉得没这个必要。 但旨意已下,她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跟陈公公道谢“劳烦陈公公了。” “您客气。” 陈公公笑着说了一句,又跟明锦说道“陛下给您赐的府邸,也是王爷亲自选的,就在皇亲街。” 他说着又转过脸去看福华长公主“和您的公主府也不远。” 福华长公主摇头“夷仙这孩子。” 不过比起明锦的无奈,她则是高兴更多一些。 郡主比县主的位份可高多了,何况还有食邑。 男子有公侯伯爵,女子也有公主、郡主、县主、翁主的差别,古往今来,郡主多是亲王之女,但也不是每个郡主都能享食邑、有单独的府邸。 福华长公主费心这么一遭。 原本也就是想替自己的宝贝孙女弄个好前程,让外头那些人不敢多加议论她的过往,好让她以后走的路更顺畅一些。 如今事情完成的,比她原本想的还要好,她怎么可能不高兴? 跟陈公公又说了几句,等成姑姑送人走的时候,她就握着明锦的手说道“既是夷仙做的,你也就不必担心了。” 想了想。 她又跟明锦说了一句“夷仙这些年一直对你心怀亏欠,他既然做了,你也就由着他去吧。” “这孩子跟先帝一样,心思赤忱,你要不让他为你做点什么,难受的反而是他。” 明锦点了点头。 她不是不认好的人,虽然觉得没必要,但也不会去与顾明珩说什么。 何况这事说到底对她只有利而没有弊。 虽说是食邑,但其实自先帝当政时开始,食邑就不再是封地和土地,而是变成了钱。 以一户两百钱为例。 那么八百户则相当于八百户人家的税钱,也就代表着她以后每年都能拿到十六万钱。 像侯府这样的人家,一般婢女每个月的月钱也就一两,庶女则是十两,即便是她和明瑶这样的,一个月顶多也就十五两到二十两。 一两等于十钱,两百钱就相当于二十两,而这八百食邑,则等于十六万钱,也就是一万六的白银。 一万六…… 别说是现在了,就算前世她嫁给顾长玄的时候,都没拥有过这么多钱。 皇子府里的钱自然不少,但别说那些钱不属于她,就顾长玄下面养着这么多人,光府里那几百张嘴,每年就要花销不少。 更不用说顾长玄私下养得那些人了。 虽然这一世明元渡给了她腰牌,让她可以随意支取家里的钱。 但总归是不一样的。 那些钱都不属于她,她能任意支取的也不多。 只要以后她不惹事,她每年都能拿到一万六。 一文钱可以难倒一个英雄汉,相应的,有钱则能使鬼推磨。 明锦知道钱的重要性。 有了这些钱,她以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算一辈子不成亲,她也能把自己养得很好。 这一刻,明锦终于心动了,她也是真的感激顾明珩为她做这些事。 “在想什么?” 福华长公主见孙女面色有异,忍不住问道。 明锦没隐瞒,如实与人说道“在想这么多钱,我以后该怎么花?” 一句话说得福华长公主神色微怔,等反应过来又变得乐不可支起来“你这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财迷了?” 话是这样说。 但福华长公主还是笑着揉了揉明锦的头,柔声与她说道“你的钱,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谁也管不了你。” 明锦知道祖母这是在与她承诺和保证。 她轻轻笑着应好,然后又把头往福华长公主的肩膀上靠。 毕竟是桩大喜事。 福华长公主心里高兴,轻轻揉着明锦的头,又让人吩咐厨房今日多做几道好菜,她们祖孙俩好好吃一顿,还嘱咐成姑姑给院里和明锦那些婢女发了赏钱,让底下人也跟着乐呵乐呵。 松翠斋中一派祥和高兴的气氛。 …… 安远侯府的事,自然是瞒不住京城其他人家的。 宫里这么大阵仗,又是内务府的陈公公来宣的旨,几乎是他们一走,就有人来打听了。 待知道安远侯府的这两桩喜事,众人自是惊讶万分。 赐婚一事,倒不是多稀奇的事。 早年安远侯府就跟这四皇子许下了婚约,外头那些人也早拿明瑶当四皇子妃来看待了。 虽然外头的人,这阵子没少猜测,这跟四皇子成亲的人会变成谁,但毕竟这人选也是在他们的猜测范围中。 只不过是这皇子妃变成了皇子侧妃罢了。 但以明瑶的身份,和如今安远侯府的情况,也不错了。 但这安远侯府家的这位嫡小姐,忽然被陛下亲封为郡主,还享食邑、赐府邸,这可是破天荒的大事了。 这么多年,大乾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封过一个人了。 郡主为从一品。 虽说没有实权,身份却极其尊贵。 何况明锦还享有食邑。 如今这安远侯府,可以说,除了那位福华长公主,就连那位安远侯都比不过这位长乐郡主。 这让人如何不羡慕、不震惊? 这样一位小娘子,只要日后不犯错,几乎每年都能享有这么多钱,只怕日后有的是人想要求娶这位长乐郡主了。 毕竟这世道,有钱才是万能的。 因为这个缘故,这阵子明锦没少收到邀请的帖子。 不是今日这家小姐请她去吃茶,就是明日那家小姐请她去赏花,帖子都快垒了厚厚的一沓,不过明锦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 上辈子为了稳固关系,虚与委蛇的戏码演得多了,这辈子她只想陪在祖母身边,图心中快活。 不想再去参与这些没必要的宴会了。 几天后。 明锦打算出门逛逛。 前两日,宫里今年的食邑已经送来了,满满两箱子的钱,还有那间府邸的地址。 暂时还没想好这些钱拿来做什么,明锦便让春雨把钱都先收了起来,留出一部分的钱用来日常开销之外,其余则都记了钱封了条落了锁先存放了起来。 这钥匙先给了春雨,由她保管。 春雨拿到手的时候,十分震惊。 她能看出姑娘对华岁的看重,虽然姑娘对她也很好,但她明显能够感觉到姑娘对华岁的不同,她不敢嫉妒,每日老实本分做着自己的事,也不敢去邀宠。 没想到姑娘会把这样重要的东西交给她。 拿到手的那日她愣怔了好一会,明面上她什么都没说,私底下她却偷偷哭了一场,之后她就把钥匙系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每日不知道要摸多少遍,生怕钥匙被自己弄丢了。 今日明锦打算去自己的郡主府逛逛。 明锦虽然没打算这时候去住,但毕竟是自己的宅子,她也想去看看那里面到底是怎么样的。 活了两辈子。 明锦还没有真正拥有过自己的宅子,她有点期待。 福华长公主原本想陪着她去,但因今日下雨,明锦怕路不好走,她老人家风湿又犯了,便没让她陪着,而是带着成姑姑和华岁一起出了门。 带成姑姑,是福华长公主的意思。 明锦虽然如今不去住自己的郡主府,但该筹办的人和事情也该筹办起来,这是陛下给的脸面,也是明锦自己的脸面。 她怕孙女年轻,不知道怎么弄,就让成姑姑帮着一起过去看看。 这会一行人往门房走,一场秋雨一场寒,今年已经下了三场秋雨,这天也是越发凉了。 明锦今日出门的时候,就已经换下了轻薄的夏装,改穿秋装了。 华岁和成姑姑跟在明锦两边。 三人快走到门房的时候,却跟同样出门的明瑶碰上了。 又有几日没见了。 虽然她们住在一个屋檐之下。 但福华长公主喜静,明锦又从不去周昭如那边,她跟明瑶自然也就没有碰面的机会。 这会两边迎面碰上。 明锦神色如常,明瑶却微微一怔。 等反应过来,她倒是记得要给明锦行礼“郡主。” 她也没有拿乔,知道明锦不喜欢她喊她七妹妹,便改称呼她为郡主。 如今这侯府,她最怕的就是明锦。 几次交锋下来,明瑶已经很清楚自己不是明锦的对手,她也不敢再跟她针锋相对了。 她现在只想安安稳稳地待在明家。 等着钦天监把日子定下来,自己好嫁给顾长玄。 明锦没理会明瑶,连看都没看她。 她仍然不喜欢明瑶,也不可能与她交好,即便这辈子她跟明瑶并没有站在对立面,所求也不同,但她还没这么好的心肠,放下芥蒂,与她和平相处地来往。 不主动去对她做什么,已经是她最大的容忍了。 她神色淡漠地跟明瑶擦肩而过,领着成姑姑和华岁离开。 明瑶被她落了脸面,倒也没觉得如何。 次数多了,她也已经习惯了。 其实不再想着跟明锦去争抢明家人的宠爱,不再把她当做竞争者,她对明锦也就没什么怨气了。 设身处地。 如果她是明锦,被她抢了自己的东西,她不可能做得比她要好。 互不打扰,已经是她给她最大的脸面了。 明瑶低着头等明锦离开,这才起身。 回头往身后看,明锦已经被人扶着坐上了马车,很快,马车就被车夫驱使着离开了这边。 明瑶目送马车离开,这才回过头跟千霜说道“我们也走吧。”她今日要进宫给娴妃请安。 千霜轻轻应是,扶着明瑶上了另一辆马车。 两辆马车去往两地。 马车启程的时候,千霜忽然想到什么,轻轻哎呀了一声。 明瑶听到之后微微蹙眉。 “怎么了?” 她问千霜。 千霜满面忧容,和明瑶说道“您今日出来的时候,没去给夫人请安,夫人怕是又得生气了。” 也怪她,忘记提醒姑娘了。 姑娘彻底跟四皇子定了亲事,虽说是皇子侧妃,但也是喜事一件,这阵子姑娘这边收到的帖子也不少。 她一时高兴,也就忙忘了。 直到这会才想起夫人那边的事。 想到夫人这些时日的性子,千霜忧心忡忡,怕姑娘回去被夫人训斥。 对此,明瑶神色却如常。 早在她接到圣旨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不再惧怕周昭如了,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继续讨好周昭如了。 甚至于今早不去周昭如那边请安,其实是她故意这么做的。 以前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也不理解明锦怎么敢这么做,但如今她真的亲身体验了,才发现这种感觉真爽。 “回去再说吧,母亲会理解的。”明瑶语气淡淡,倒也没有把心里的心思说于千霜听。 她脸上的神情,也不似从前那般诚惶诚恐了。 周昭如脑子要是清醒,就该知道现在,已经不是她可以耍威风的时候了。 她要是还想认她这个女儿,就该好好与她相处。 那她也愿意与她维持表面的平和,好好孝敬她。 她要是不愿意…… 明元渡也不会继续放任她胡作非为。 毕竟明元渡很知道怎么去维系这些关系。 不管是太子、三皇子还是四皇子,只要龙椅上的那位万岁爷还在,日后谁荣登大宝,现在都说不准。 他又怎么会不好好维系这些关系呢? 就算她真的得罪了周昭如,明元渡也会把该给她的脸面都给了。 明瑶这样想着,越发觉得这桩亲事如及时雨一般,要不然她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她心情愉悦地坐在马车里,慢慢品着今日的茶,笑着说了句“今日的茶,真是格外香啊。” 而迟迟未等来明瑶的周昭如,果然又在自己院子里发起了脾气。 只不过除了她身边那些奴婢,也无人再安慰她了。 第100章 愿景 马车一路从庆安胡同出发,去往皇亲街。 明锦对这个地方并不陌生,当初嫁给顾长玄之后,她在进宫之前,也是住在这边的。 夏日的卷竹帘已经换成了比较厚实的锦帘,只不过在进了皇亲街之后,便被成姑姑吩咐华岁,半卷起来了。 这会成姑姑正在与明锦介绍外面的府邸。 这也是福华长公主的意思。 她如今既然被封为郡主,那日后无论如何,都少不了与这些宗室皇亲们来往,福华长公主怕她日后出糗,便吩咐成姑姑先与介绍一番,也方便日后与人来往的时候,不露怯。 明锦体恤祖母一番心意,自然不会说什么,这会便由着成姑姑,一一替她介绍着。 “太子殿下住在东宫,外面只有几位皇子们的府邸。” “咱们刚才路过的是三皇子府,三皇子尊名叫做长明,是丽妃的孩子,今年二十一,他的正妻是他的表妹,郑家这辈最受宠爱的姑娘,闺名叫做华菡。” “三皇子与三皇子妃青梅竹马长大,感情一直都很好。” “不过咱们这位三皇子妃……”虽然避着人,也没有三皇子府的人在,但成姑姑还是压下了声音与明锦说道“有些善妒,最讨厌长得好看的女子接近三皇子,郡主日后与三皇子来往时需得小心些,切莫被这位三皇子妃瞧见,免得生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明锦想起记忆中那个明艳的女子。 她当时嫁给顾长玄之后,与这些名义上的妯娌自然没办法不往来,太子妃脾气好,但她这位三嫂的脾气却十分火爆。 做事掐尖要强也就罢了。 最大的问题,就是成姑姑说的,善妒。 有次她被醉酒的三皇子拦下,正好被郑华菡瞧见。 事后郑华菡就没少给她穿小鞋,每次看见她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 不过这位郑华菡虽然脾气不好,但对三皇子也是真的爱。 当年夺嫡失败之后,三皇子被囚,自尽于天牢之后,郑华菡在接到他的死讯之后,也跟着一条白绫去了。 明锦对这位郑华菡谈不上喜欢,但也的确钦佩过她,能爱得这样炙热、纯粹,这是明锦不可能再做到的事。 此时她便点头言道“我知道了。” 她也不可能跟那位三皇子有什么往来。 成姑姑笑了笑,又喝了口茶,望了眼外面之后,简单略过几个宗亲的府邸,才又与人说道“这里便是四皇子府了。” 明锦往外看,果然看见一座熟悉的府邸。 记忆中住过两年的地方,就这么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 甚至就连门前那两个小厮,明锦都还记得他们的名字。 但她神色如常,只瞧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并没有要多看的意思。 成姑姑则因为过往那桩婚约的事,也没多谈顾长玄和这座四皇子府的事,直到马车又往前走了一会,成姑姑在看到外面一座明显比起前面,要大上许多的府邸时,这才又笑着跟明锦说道“郡主往外看,这便是长安王的府邸了。” 明锦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也往车窗外看了过去。 圣上御笔书写的门匾就在府门外高高悬挂着,红底金字,尊贵非凡,两座门前的石狮子也威风凛凛,活灵活现,仿佛活物一般。 长安王府占地极广。 几乎快有一个三皇子府外加一个四皇子府那么大了。 明锦听说这座长安王府里面还有专门的跑马场、练武场,可以供人打马球。 即便一次来百来号人都不会拥挤。 甚至还有一个很大的湖,等到冬日结冰之际,还可以在上面滑冰嬉戏。 只是从前她从未登门,自是也无缘得见这长安王府中的风景。 长安王在所有的宗亲里面,可以称得上是最尊贵的一个人,即便是当今太子,若论地位之尊贵,都比不过这位长安王。 这不仅是因为长安王本身皇室宗亲的地位,也缘于他对大乾的贡献。 这些年全靠他在边关驻守,才让那些宵小贼子不敢进犯大乾。 百姓才不会管谁是太子谁是王爷,他们只记得谁对他们好,谁让他们衣食无忧。 耳边传来成姑姑的声音。 “长安王府占地极大,风景也十分秀美,不过王爷不喜闹腾,常年又在关外,这长安王府也许久未曾开门广纳迎客了。要是日后有机会,郡主倒是可以过来看看,里面的假山园林,是当年一位杜大师的得意之作,也是收官之作,只怕就连苏浙那边都是比不上的。” 明锦被成姑姑说得起了好奇之心,不由往外头又多看了几眼。 她没有注意到那王府外有人看见了他们的马车,微微定神查看之后,就立刻往里头宣告去了。 “姑姑,我记得长安王比我要大十岁?”马车越过长安王府门口,继续往前,明锦第一次主动询问起身侧的成姑姑。 成姑姑笑着回道“您记得没错,王爷今年二十有六。” “那他就一直没有成婚吗?”明锦好奇问道。 前世就有不少人议论此事,明锦参加过几次宴会,几乎每次都有人说起这位长安王的亲事。 只是谁也不知道,这位长安王不肯娶妻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不少人都说他身上患有隐疾,还有人说长安王其实好男风,喜欢男人不喜欢女人。 明锦不知道长安王是不是好男风,反正前世也没见他和哪个男人传过什么绯闻。但那日相见,明锦觉得他这样伟岸英勇的男子,不像是有隐疾的样子。 她以前见过患有隐疾的人的样子,从面相和眉眼就能看出他们与寻常男人不一样,心思狭窄、小肚鸡肠,甚至因为自己和正常男人不一样,而故意喜欢折腾男人。 那样的男人…… 绝不是长安王这样的。 “这……” 成姑姑面露犹豫。 她心中倒是知道原因的,这原因还跟她身前这位主子有关呢。 但这些话,就算不用王爷和公主开口,她也知道不该说,免得郡主心生自责。 成姑姑迟疑片刻,便也只是斟酌着说道“王爷前些年一直在外面打仗,想来也是怕顾不上新婚妻子,白白耽误了人家,便一直不肯娶。” “不过如今天下太平,想来王爷应该很快也能稳定下来了。”成姑姑这番话是看着明锦说的。 她知道他们这位王爷心中的芥蒂在什么地方。 但如今郡主已然被找回来了,想来王爷应该也能放下心了。 明锦听到这番话,没有立刻回话。 前世即便等到顾明珩身死,他也未曾娶亲。 明锦上辈子一直很可惜他这样英勇的一个人,竟然因病死在了回京的半路上。 想到前几日在宫里碰面时的场景。 想到这样一个人曾经默默找过她十年…… 即便冷硬如明锦,也无法眼睁睁看着他死在她的面前。 她不知道为什么勇猛如他,竟然会病死在路上,但既然是病,总有法子去治,日后她想法子提醒他一些,看看是否能避免。 真不行,到那时候,她亲自写信嘱咐他便是。 无论如何,她都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他这样的人,就这样死去…… “郡主?” 成姑姑见她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不由喊了一声,等明锦回头看,她不由问道“您在想什么?” 明锦说“我在想,王爷这样的好人,日后一定会娶一位极好的夫人。” 成姑姑面露惊讶。 她没想到郡主竟是在想这个。 但也就片刻的光景,她便忍不住笑了起来“您说的是,王爷日后一定能够会娶一位如意佳妻,与他白头偕老、恩爱不疑。” 马车已经离开了长安王府的范围。 明锦也就收回了视线。 又过了一会,马车停于一座府邸面前,上面牌匾所书“长乐郡主府”,正是明锦的府邸。 第101章 想谁 成姑姑跟华岁扶着明锦走下马车。 早先时候,成姑姑已经先派人过来了,此时大门敞开着,有机灵的小厮站在大门口,是知道她们要过来,出来候着迎接她们呢。 瞧见她们过来,那机灵的小厮立刻快步迎了过来。 “郡主。” 小厮给明锦恭恭敬敬请安。 明锦点了点头,看着眼前的宅子没说话。 宅子很大,虽然不似长安王府和几个皇子府那样壮阔繁华,但毕竟也是位处皇亲街,曾经住过皇室宗亲的地方,自然也有其繁荣之处。 只说这两扇得几人合力推,才能推开的大门,就能彰显出它的身份了。 更不用说外面这一圈围墙还被人特地描了画。 想来这宅子的前主人,也是个风雅爱俏的人物,那一圈围墙上面的画,十分好看,既有吉祥的意头,也别有风趣。 头顶的门匾,也已经被人重新更换成新的了。 “长乐郡主府……” 明锦仰头,看着头顶那漆红色的金漆门匾,轻声呢喃道。 小厮在一旁半躬着身候着。 没有主子的吩咐,他也不敢说话。 听明锦这一番呢喃,方才接话道“小的和沈管事今早来的时候,正好与宫里那几位送门匾的公公打了个照面。” “那几位公公说了,这是陛下亲笔御书题下的字。”小厮在一旁眉开眼笑,说得一脸与有荣焉的样子。 明锦闻言,惊讶地挑了下眉。 她倒是不知道这门匾,竟是宫里那位万岁爷的手笔。 不过这其中,究竟是不是又有那位长安王的手笔,明锦倒是不得而知了。 成姑姑一听这话,也一脸认真地看了几眼。 她也是宫里出来的,见过御笔和好物,此时看了一会,便笑着点头道“还真是陛下亲笔写的。” 她也很高兴。 这可是给他们姑娘抬脸面和身价的事,她怎么可能不高兴? 回头说与长公主去听,她老人家也肯定高兴。 她转过头和明锦说道“郡主好福气,陛下亲笔所书的门匾,这世上可没几个,陛下这是很看重您呢。” 明锦笑笑。 她有自知之明。 这块门匾,要么是因为长安王的缘故,要么是因为祖母的缘故,反正不可能是因为她自己的缘故。 她还没这么大的脸面。 不过能有这样一份尊荣,明锦自然也是高兴的。 一直杵在外头,也不是回事,成姑姑便先与明锦说道“郡主,我们进去瞧瞧?” 明锦颔首。 一行人往里走,路上成姑姑问带路的小厮“沈大庆呢?” 沈大庆是福华长公主的人,为人能干忠诚,这些年一直替福华长公主在做事。 因为明锦手中无人,福华长公主便把他指了过来,替明锦跑腿做事。 日后便是明锦的人了。 今天一早,福华长公主让他先一步来府里查看。 有个男人在,做起事来也方便。 这个小厮,就是跟着沈大庆一起来的,还有些人,估计这会正跟着沈大庆在里面查看屋子。 这会听成姑姑询问,小厮连忙回道“沈管事领着人在里面查看呢。” 小厮年纪小,藏不住话,说完还忍不住一脸激动地说了一句“郡主、姑姑,里面可大了,风景也极好,比起咱们侯府的风景还要好呢。” 成姑姑闻言笑笑。 这皇亲街的府邸当然不是别处能比的。 说句实话,那日知晓这府邸是在皇亲街的时候,她跟长公主都十分惊讶,不过也能猜到这其中是谁在背后运转了。 要不是那位主子,圣上就算赐宅子,也不可能赐到这皇亲街来。 在这里住着的,可不是寻常人。 成姑姑未多谈。 一行人往里走,明锦被人簇拥着走在最前面,就跟小厮说的一样,这府邸很大,风景也很好。 成姑姑领着明锦进去。 走了一会,就跟迎面过来的沈大庆碰上了。 “郡主!”沈大庆看见她们过来,连忙跑了过来,给明锦请安行礼。 明锦让人起来。 成姑姑则问“里面怎么样?” 沈大庆这一早上已经把这府邸巡视过一圈了,这会抹了一把额头上急匆匆跑来时生出来的汗,回答起来,也是十分的流利顺畅“这宅子一共四进,宅子不算多大,但风景十分不错,后边还有个马场。” “马场?” 明锦出声问道。 这还是沈大庆第一次,听自己这位现任主子开口询问呢,稍稍愣了一下之后,他立刻恭声回道“是,属下打听过了,这宅子早年是给咸康爷年间一位公主住的。” “那公主喜欢跑马,便特地匀出来这么一块场地,属下先前去瞧过了,那地方大得很,平时跑起马来,肯定舒服!” “等郡主日后想与朋友们打马球或者赛马,这场所也足够了。” 明锦心里有数,便没再问了,心里却想着回头去看看。 她这辈子挺想学骑马的。 上辈子因为不会骑马,她吃了不少亏。 被人嘲笑什么的,倒是无所谓,但这要命的时候,会骑马,保不准还能救自己一条命呢。 沈大庆见郡主未再询问别的,便继续保持着应有的恭敬与人说道“属下刚才大致已经看过了,这要修缮的地方其实不多,这宅子保存得挺好的,就是里面的家具陈设都已经老了,郡主要住进来的话,怕是还得要重新更换下。” “成姑姑,你跟沈管事去看下,哪里需要更换便记下来,回头一起去筹办。” 明锦与成姑姑交待道。 成姑姑今日过来,就是来替福华长公主帮明锦出谋划策的,此时自是不会推辞。 “那您?” 成姑姑看向明锦。 明锦说“我带华岁四处去转转。” 成姑姑想了想,这地方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不长眼的宵小过来,便点头答应了,嘴上却还是习惯性嘱咐了一句“那您小心些。” 明锦点头。 她带着华岁离开。 成姑姑目送明锦主仆远去,也跟着沈大庆去里面先查看起来了。 四进的宅子,说大,自是大不过那些王府和皇子府的,但在郡主这个规制里面,可以说是十分不错了,毕竟这座府邸前身是一位公主住的。 无论占地还是宅子里的情况,都很是不错。 虽然这地方已经许多年不曾有人居住了,看起来草木茂盛,一片杂乱,但透过那假山园林,还有四周的雕梁画壁,还是能够想象这座府邸盛极之时,该是如何的富丽堂皇。 明锦一边走一边看。 余光瞥见华岁激动的面容,不由失笑“这么高兴?” 华岁如今还不算大,也不似前世经历那么多,那么沉稳。 她知晓自己是有些喜形于色了,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但还是忍不住小声跟明锦说道“奴婢为您高兴,这可是陛下亲赐的府邸,比咱们那个明月苑好多了。” 虽然现在四周看着有些乱,但收拾收拾,肯定很好看! 华岁忍不住扭过脸,问明锦“郡主,我们真不能来这住吗?”这么好的宅子,要是只是这样单单放着,那也实在太可惜了! 明锦闻言,没有立刻说话。 她也很喜欢这个地方,不是因为这个地方有多大多繁华,而是因为这个地方单属于她。 不是寄人篱下。 在这里,她可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这是单属于她一个人的地方,谁也不能把她赶出去了。 其实在回家以前,明锦也不是没想过以后搬出去住。 但一来是舍不得祖母一个人在家,二来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么可能离家而住? 与规矩不合,也有违孝道。 何况还危险。 只怕就算祖母再疼她,也不会答应让她一个人出去住。 没想到现在竟然让她有了这样的好机会! 这是陛下赐的宅子,是身份、是荣耀的象征,即便她以后真来这里住,也没人可以说她什么。 明锦沉吟一会后,与华岁说道“倒也不是不能。” 正好她原本也还在想,日后到哪里去练武呢,现如今,倒是有了一个完美的场所。 日后她出来习武,在外面住上几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祖母那么疼她,肯定会同意的。 至于其他人…… 她又何须去在意其他人的言论? “真的?” 华岁一脸激动,眼睛都开始闪烁起明亮的光芒。 明锦看着她笑笑“回头我去跟祖母商量下,虽然不能在这长住,但偶尔出来住下,肯定不是什么大问题。” 华岁一听这话,自是连连应好,能偶尔住住就已经很好了! 她嘴里还说道“我回头去跟春雨姐姐说,她肯定也很高兴!今天她不能来,还挺失落的呢,之后我可以跟她轮流着陪您来。” 她说着,还看起两边,想着这里该怎么布置比较好。 明锦也由着她看着,看她嘴上念叨个不停,眼里也都是心心念念的光芒,她眉目柔和,嘴上也跟着说道“那正好,回头你去把你和春雨住的屋子先看下,以后你们俩想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 “奴婢也能有自己的屋子吗?” 华岁面露惊喜。 她现在在侯府是和春雨一道住,这对她而言已经十分好了,毕竟从小到大,她就没有属于自己的屋子。 在老家的时候,她是跟她祖母一道住的。 说是一起住,其实也不过是一张几块木板打造的床。 尤其她祖母嫌她是女孩子,时不时就要发作一通,有回她因为喉咙痛,夜里多咳嗽了两声,就被祖母打发到柴房去睡了。 后来柴房就成了她住的地方。 这段时间,她四处漂泊,也没有一个安生地。 没想到郡主现在居然准她们一人一间! 因为太过惊喜,以至于华岁都开始面露震惊了。 她一脸呆滞地看着明锦。 明锦则看着她扬眉笑道“这么大的宅子,一人一间有什么不行?你若住得过来,两间、三间也随你。” “不、不用……” 华岁喃喃“一间就够了,足够了!” 她想笑的,但眼睛却不知为何,酸胀得想哭。 她红着眼睛,泪眼汪汪地看着明锦,嘴里连连说道“郡主,谢谢您!” 她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感谢郡主了。 从被郡主救下的那一天起,她好似一直都在被郡主呵护着,不合规矩和身份的大丫鬟、户部重新开的户籍、拜托长公主去要的断绝书,现在竟然还准她能有自己的屋子。 华岁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扑簌簌往下掉。 “奴婢真是不知道几世修来的福气,才能让奴婢这辈子遇上您这样的好主子。” “或许是我运气好呢?”明锦看着她说。 “什么?” 华岁没听清,抬着她那双泪眼汪汪的眼睛,疑惑地看着明锦。 明锦却已回过神。 她看着华岁笑道“没什么,走吧,先到处看看,再去看看你以后住的屋子。” 华岁听她这么说,果然喜笑颜开。 眼角还挂着泪,脸上却已经重新绽开了笑容,她笑盈盈应好。 明锦看着她雀跃的模样,眼中也全是柔软之色。 主仆俩往里面走。 一共四进的宅子,头一进是在大门那边。 那里明锦没看,但按照规格,也就是些前院、倒座,供男仆、护卫们居住的地方。 至于这二门里,明锦看了一眼。 除了客房之外,还有一间平日见人和处理公务的外书房。 除此之外,还有游廊园林、亭台水榭,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那位公主喜欢听戏,这里居然还有个戏台子。 明锦对此不感兴趣,华岁倒是挺喜欢的。 她说她小时候最喜欢去镇上听人唱戏。 而三门之后,就是正院,也就是日常起居的地方了。 即便之前那位公主已经故去那么多年了,但还是能感觉出其中的奢华。 两人在这逛了许久。 华岁也挑好了几间屋子,不过她打算等下次春雨来了再一起挑。 再往后,就是后院,还有那个跑马场了。 明锦逛了一圈。 跟沈大庆说的一样,这地方很大,跑起马来肯定很舒服,她甚至都能想到日后在这跑马的样子了。 肯定很舒服。 逛了这么大一圈,明锦虽然觉得有些累,心情却十分开阔。 许是快到正午。 天上日头出来了,倒是也驱走了早间原本的凉意。 明锦站在这太阳底下,只觉得身上被头顶的日头晒得暖烘烘的,十分舒服。 她半眯着眼,站在这太阳底下。 只觉得吹在身上的风,以及这晒在身上的日头,都一样令人感觉舒服、温暖,整个人也都变得懒洋洋起来。 活了两辈子,这还是第一个,完完全全属于她一个人的地方。 明锦以前不知道什么叫做安心。 她也从没体会过这样的安心。 无论是在侯府,还是在四皇子府,亦或是在那个皇宫,好像所有属于她的东西,都只是暂时的,都不曾真正、永久地属于她过。 但在这个地方。 她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如何就如何。 而这一切,全都要归功于一个人,如果不是因为他,她不可能享有这一些。 “郡主?” 华岁走了一大圈,也累了。 这会她正拿着帕子在擦拭额头,扭头看到姑娘正仰着脸晒着太阳,微微蹙着眉,又像是在想什么东西。 她听郡主轻轻嗯了一声之后,便忍不住问“您在想什么?” 明锦仍仰着脸,闭着眼,感受着风和阳光,听到这番询问,她也没隐瞒,实话实说“我在想长安王。” “什么?” 华岁听到这个称呼,呆了一下。 刚想说话,忽然看到刚才她们走过来的小道上,正走来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成姑姑。 还有一位虽然脸生、却生得十分俊美高大的男人。 而此时那个俊美的男人,正一脸惊讶地看着姑娘,就连脚步也停了下来。 第102章 感激 虽然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 但看成姑姑退居于男人身后,一脸毕恭毕敬的模样。 华岁还是敏锐地察觉出男人的身份应该不低,能让成姑姑变成这样的,恐怕也没多少人,猜测着男人是哪位皇室宗亲或是什么大人,华岁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看了一眼身侧依旧闭着眼睛,还未察觉出什么不对的主子,华岁压着嗓音轻轻喊了她一声。 “郡主。” “嗯?” 明锦回应一声。 察觉出华岁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不大对劲,明锦终于舍得睁开眼了,正好耳边也传过来华岁的声音。 “郡主,有人来了。” 这个时候?明锦挑眉。 她神色如常地往前看去,心里想着这个时候会是谁来了?却在看到来人的时候,神情微滞。 明锦没想到顾明珩竟然会出现在这。 此时四目相对,看着顾明珩脸上同样微滞的表情,想到自己刚才说的那番话,明锦难得沉默了一下。 但她毕竟不是少不更事的小女孩,还不至于为这点事而如何。 她刚才所说,听起来虽然有几分狭义,但事实却非如此,她只是单纯地感激顾明珩罢了。 想着顾明珩为她做了这么多,她应该怎么感激他比较好? 虽然没想到,也没想过,为什么好端端的,顾明珩会突然出现在这,还正好被他听到了那番话。 但明锦也没沉默太久。 很快,她便收敛心思朝顾明珩走去,待走近之后,明锦便与人微微欠身行礼。 “王爷。” 明锦神色如常,语气也没有一点不自然的地方。 倒是顾明珩还在失神,一副还没有从先前那番话中回过神来的样子,直到听到明锦喊他王爷,又见她在他面前欠身行礼,他才匆匆收起心思,忙让人起来。 成姑姑也回过神了。 她在短暂地惊讶之后,也没多想,这时便在一旁跟明锦解释道“王爷听说您来宅子了,便跟安公公过来,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其实顾明珩原本不想直接来见明锦的。 那日宫中一别之后,他就没再见过明锦。 如果说,从前他对她,心中有愧,那么如今愧疚之余,他对明锦便又多了一份尴尬。 虽然他那么做事出有因。 但被本人发现,还是让顾明珩在看到她的时候,生出一份不自在。 但安公公非要拉着他一起过来。 说什么她第一次来这边,他作为长辈,总应该过来看看,关心关心。 他不知道别人家的长辈是怎么当的。 虽然他侄子、侄女不少,但如今除了小五以外,他也没跟谁走得近过。 可小五是男子。 平日他们叔侄凑在一起,不是骑马射箭,就是对招比试。 他不知道作为长辈,对女子该如何。 但安公公说得煞有其事。 一副她刚被皇兄封赏,这会外头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呢,要是能让外人知道他对她的看重,日后自然也不会随意欺负她。 他想想也是,便厚着脸皮,跟着安公公一起过来了。 没想到过来的时候,竟然会听到那样一番话。 顾明珩自是不会多想。 只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这样的话,顾明珩也不好问,怕问出口,她尴尬。 不过顾明珩显然是想多了。 明锦显然是不会因为这些话,而感到尴尬的。 她不仅没觉得尴尬,反而还径直阐述起先前的话,与他直接明说起自己刚才在想什么。 “正好在想王爷,没想到这么巧,您就出现了。” 她说完未等顾明珩开口询问,就径直与他道起谢来“这次的事,多谢王爷了,我知道如果不是您,圣上对我的赏赐不会有这么厚重。” 她言语大方、态度自若。 倒让顾明珩觉得自己这般扭捏,实在是有些太矫情了。 她一介女子,年龄还比他小,都能如此坦然自若。他这个当长辈的,比她大这么多,如此扭捏像什么样子? 顾明珩心生无奈,觉得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但面对明锦看着他时的坦然自若,他心里的那股子不自在,好似也在逐渐褪去。 他低声与人说道“你喜欢就好。” 顾明珩这样说的时候,心里其实也松了口气,他原本还担心她会觉得他多管闲事、自作主张。 还好。 她并未生气。 明锦笑道“我自然喜欢。” 她看见了顾明珩的不自在,也瞧见了他松了口气的样子。 明锦站在顾明珩的面前,仍笑着和她说道“无论是这个身份,还是那些食邑,又或是这间宅子,这些对我而言,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 “我以前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竟然能拥有这些东西。” “我亦不是圣人,虽然之前和您说您不必如此,但我这次没法违心说请您收回去这样的话。我很喜欢,也很想要,这些东西能让我在这世上行走,容易许多,所以我真的很感激王爷。” 面对明锦这样诚挚的道谢,顾明珩不免有些哑然“……不用。” 他曾经面对过许多人的道谢。 唯有这次,让他哑口无言,不知该说什么。 此时看着明锦眼中的感激,他也只能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我也没做什么。” 明锦看着他,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但她心中感激不减。 成姑姑见二人如此,也是喜笑颜开。 这些年王爷只要得空,就会去老君山上陪着长公主,殷勤周到,不比家里几位老爷少。 她跟长公主都知道他这么多年心中的芥蒂,也盼着他有朝一日能放下,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如今见郡主心无怨恨。 王爷也不似从前那般痛苦消沉了。 她自然高兴。 这会便主动笑着说道“这大太阳的,站着也不合适,咱们回前厅歇息去吧。” 明锦没意见。 她看向顾明珩,问他的意思。 顾明珩就更加不会有意见了,他跟明锦点了点头,一副由她这个主人家做主的意思。 明锦便说“那走吧。” 一行人往前厅走去。 路上,明锦和顾明珩走在前面,成姑姑和华岁则跟在后面。 明锦走着走着,忽然往身边的顾明珩那边看了一眼。 虽然只是一眼,很快就收回了,但顾明珩还是发觉了,他轻声问她“怎么了?” 明锦没想到会被他看见。 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却也没把自己心里的那番话说出来,只是与人摇头“没事。” 她只是没想到顾明珩会特意迁就她的步子。 以前跟顾长玄走在一处的时候,总得迁就着他,有时候走得快了,难免有些喘气。 又想起,前世她跟顾明珩几次见面的时候,顾明珩也是这样迁就着她的步子。 如今想来,前世那几次偶遇和维护,到底是真的偶遇,还是顾明珩特地出面维护她,倒也说不清了。 走到半路。 正好看到沈大庆,和一位穿着蓝色锦衣的男人站在一起,那男人虽然白发苍苍,但面上无须,看着竟有些年轻,此时两人正在就着这庭院,说着话。 安公公眼尖,余光瞥见一行人过来,先停下声看了过来。 瞧见他家主子和那位小郡主并肩走在一处,再细看他家主子的样子,倒是比来的时候要自在许多。 精气神也比这几日在家里的时候要好上很多。 安公公这么个人精,哪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心里越发觉得自己这样把人拉过来是对的。 心病还须心药医。 而这位长乐郡主,就是他们王爷的心药。 他笑着走过来,客客气气给明锦行了礼“奴才给郡主请安了。” 成姑姑怕她不认识,适时与她说了一句“安公公是先皇后身边人,王爷出生后,他就跟在王爷身边伺候了。” 明锦从前与这安公公也接触过几回,自然知晓他身份贵重,非寻常内侍能比。 想到前世他面对她时的客气。 从前闹不明白,如今倒也明白了,她亦客气道“公公请起。” 安公公笑着站了起来。 “家里门房的两个小厮瞧见您的马车,便往家里报了信,正好奴才和王爷没事,就过来看看您这,有没有什么要帮衬的地方。” 沈大庆顺势说上一句“郡主,公公帮了不少忙,属下已经记了好几位工匠的地址,打算回头就联系他们去。” 明锦知道这位安公公资历深,人脉广,门道自然也多。 见沈大庆在旁边一脸高兴,她自然也不吝道谢“多谢公公。” 安公公忙笑道“您客气,奴才这也就是动动嘴皮的事,不值得您这声谢。” 说完,他看了眼跟个闷葫芦似的,站在郡主身边的男人。 知道靠他家主子,还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等到他开口呢。 安公公索性也不再等,直接问明锦“这差不多也是饭点了,奴才瞧着,这里既没人,灶台也许久未开过火了,您这是回侯府吃,还是?” 明锦也没想到这一看,竟看到了这个时间。 这会回府里再开火,难免兴师动众,恐怕也要惹得祖母睡不好午觉,便说“出去吃吧。” 正好她也没去外头吃过。 安公公一听这话,立刻说道“这点,出去怕是那些酒楼不是没好位置,就是没什么好菜了,正巧我们王爷也还没吃呢,您不如移步咱们王府,赏脸吃一顿?” 明锦和顾明珩都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睛。 像是下意识的,两人彼此往对方那边看去。 四目相对。 顾明珩刚要收回视线。 那边安公公便撺掇着他说道“王爷,您觉得呢?” 顾明珩一时不好再收回视线,他抿唇看着明锦,见她并未露出为难的表情,便轻声与人说道“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就去府上吃点,正好成姑姑在,两边离得也不远。” 第103章 同行 明锦倒是没什么好介意的,只是惊讶于这一番话罢了。 此时看着顾明珩。 她也没多做犹豫,点头道“那就有劳王爷了。” “哎呀,这有什么好劳烦的,您肯去,咱们高兴还来不及呢。”安公公在一旁高兴道。 这般殷勤热情的模样,让顾明珩颇有些不好意思。 他自然知道安公公这是为了他好。 想来也是他这阵子的不自在让他瞧出来了,便想着法子让他们多来往,也好让他减轻心里的愧疚和不适感。 不好当着安公公的面直接说什么。 但等安公公高高兴兴,说着先去安排起来的时候,顾明珩还是压着嗓音跟明锦说了一句“安公公他……就是这样,热情惯了,你别介意。” 彼时成姑姑正在一旁跟沈大庆交待说话。 安公公也已经先往外头去了。 只有华岁依旧勤勤恳恳地跟在两人身后。 听到这话,明锦扭头看向身边。 顾明珩比她要高许多,明锦在女子之中,身高其实已经不算矮了,但比起顾明珩,她还是要差他一个头。 此时她得仰头,才能看到顾明珩那张俊美的面容。 “王爷哪里瞧出我介意了?”明锦好奇问道。 见顾明珩一脸被问住的愕然表情,她也不知怎得,竟觉得有些好笑。 大约是从未想过这样一位英雄人物,私下竟然会是这样的,明锦眉眼盈盈,笑着宽慰了他一句“您放心,我并未介意,我若是介意的话,就不会跟您一道去了。” 她的确没介意。 顾明珩低头就能看到她的眉眼,见她笑意盈盈,眉眼生动,的确不是介意的样子。 顾明珩心里压着的那块石头,也就渐渐放落下来了。 他与女子相处并不算多。 偶然有些,或是畏惧他、或是钦慕他,倒也有胆子大的,但从无一人像她这般,在面对他的时候完全放松,态度自若的。 其实不合规矩。 按身份,他是王爷,也是她的小叔叔。 但顾明珩却十分喜欢明锦这样与他相处。 每每看着这样的明锦,顾明珩心里那积压了多年的沉闷,好似也在一点点消散。 他看着明锦的眉眼,也逐渐变得柔软起来了。 成姑姑交代完沈大成,跟过来的时候。 见郡主和王爷并肩走着,甚至有时候,郡主比王爷走得还要快一些,这终归是有些不合规矩。 在府里,没外人瞧见也就算了。 但去了外头…… 成姑姑难免有些怕别人瞧见,说他们郡主没规矩。 正想出声提醒,却见王爷看着郡主,眼中含笑,竟是她从未见过的轻松模样。 这一震惊。 原本要脱口而出的那些话,倒也被她迟疑着重新压回心中去了。 罢了。 王爷自己都不介意,外人的想法又算什么呢? 成姑姑也没再管了,老实本分地与华岁走着,跟在两位主子身后。 “坐马车,还是走过去?” 到了大门口,顾明珩主动问明锦的意思。 明锦看了一眼前面和今日的好天气,倒是没多做犹豫“王爷要是不介意,我们就走过去,我也是头一回来这,正好也走着看一会。” 顾明珩自然不会介意,原本两座府邸离得也不远。 其实要真说起来,还是挨着的关系。 只不过长安王府实在是太大了,刚才马车绕了半圈,看着就有些远了,但其实两家的马场就挨在一处。 想要走近,也有法子。 明锦这府邸往前,除了一条宽敞大道之外,就是一片湖。 湖上建有白石拱桥。 走过这道拱桥,就是长安王府的另一扇门了,那边竹林茂密,假山嶙峋,正是王府的另一边,风景极好。 顾明珩给明锦引路“往这走吧,这里太阳没那么大。” 明锦没意见。 她跟着顾明珩往前走。 两人走过拱桥,穿过绿荫。 看一侧湖泊水光潋潋,水面上还有夏季时分未曾败去的荷叶,偶尔还能瞧见几支露出水面,隐于荷叶之中的小荷尖尖。 而另一侧竹叶荫荫。 前些日子下过雨后,泥土也变得湿润起来。 倒是一地的青草香。 闻着就让人觉得沁人心脾。 顾明珩护着明锦走在里面,自己则走在靠近湖面的这一边。 这一侧并无护栏,顾明珩怕明锦摔下去。 两人一道走着,却始终无人说话。 安安静静的,除了几个人的脚步声之外,也就只有湖里的锦鲤偶尔探出脑袋,发出一些细小的声响。 直到顾明珩看到明锦眼中忽然流露出的笑意,方才疑惑问道“怎么了?” “嗯?” 明锦没想到会被他瞧见,倒也没有隐瞒。 她笑着与顾明珩说道“就是觉得挺巧的,刚才来的路上,成姑姑与我说起王府风景很好,还说日后我有机会,倒是可以去王爷的府里看看,没想到今日便赶上了。” 顾明珩一怔。 他倒是不知道这件事。 此时见明锦眼中含笑,他不由道“你若想来,随时来。” 等到看到明锦望过来的惊讶目光,顾明珩忽觉自己这话有些失妥之处,他干涩着嗓音解释道“以前小五也经常带朋友来,我常年不在京城,安公公他们也已经习惯了。” “所以你要是想带朋友去,也不必介意我在不在,随时去便是。” 原是如此。 明锦点点头,虽然觉得自己不会去,倒也没有直接开口推辞。她只是问了一句“王爷和五皇子的关系很好吗?” 顾明珩笑道“小五生性活泼,为人又豁达洒脱,跟谁关系都算不错。” 明锦唔一声,倒也赞同。 顾长野的性格的确挺好的,当年她嫁给顾长玄之后,整个皇室,除了皇后娘娘,也就这位五皇子拿她当一家人。 平日瞧见了,也一直“四嫂、四嫂”喊着。 即便是顾长玄,当年也跟顾长野的关系不错,所以在先后解决三皇子和太子之后,他却没有动顾长野。 任由贞光帝把自己这位幼子赶到边关,接替了顾明珩从前的手下。 不过想来,即便没有顾长野当时的北上,这两兄弟也做不长,顾长野不可能在知道事情真相之后,继续认自己这位好四哥。 顾长玄也不可能放任自己的五弟手握重兵。 两人之间总会有一战。 早晚的事罢了。 明锦虽然不想去管这些皇室的斗争,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顾长玄上位,明瑶那点心思,如今尚且还可以压制,等日后顾长玄起势,她若为妃,想必又要卷土重来了。 到时候可不好对付了。 得想个法子,揭穿顾长玄的真面目才行,总不能真让他一直渔翁得利下去。 “是有什么让你为难的事情吗?” 耳边忽然传来一道温和低沉的男声。 明锦回过头,就看到顾明珩正微蹙着眉看着她。 见她此时看去,顾明珩也未像先前似的移开目光,而是看着她的眼睛说道“若有什么为难之处,你可以和我说,我会帮你。” 明锦微怔。 还从未有人与她说过这样的话,不问缘由,也不问要帮什么。 就好像无论她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他都会义无反顾地帮她。 这若是换成别人,明锦自然是不会信的,偏偏说这话的是顾明珩。 她停步看向顾明珩。 但其实也不过是片刻,她便又笑着转开了视线。 “没有的事,我一个闺阁女儿,哪有什么要紧的事需要王爷帮忙?”明锦这次没有实话实说。 她知道顾明珩受贞光帝器重的原因,除了因为他们是亲兄弟之外,也有顾明珩从不参与任何党政的缘故。 他理应一直如此。 霁风朗月、受人尊敬。 他不该因为她的私欲,踏入这个泥潭,她也不会让他踏入这个泥潭。 于是未等顾明珩再询问,明锦就笑着先与人说道“王爷,我饿了。” 这略显亲昵的话。 让顾明珩惊讶,但也让他很快就回过了神。 “府里应该也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我们先去吃饭吧。”说罢,他又补充了一句,“你若是待会还想逛,我再陪你。” “好。” 明锦笑盈盈应了。 顾明珩见她脸上那一派轻松的模样,也觉得自己刚刚可能是看错了。 就如她所说,她一个闺阁女子,哪有什么要紧的事? 左右也不过是她府里的那些事。 但如今姑姑已经回来了,何况她现在又是皇兄亲封的郡主,谁还敢这么不长眼去寻她的麻烦? 顾明珩很快就把这事抛之脑后了。 他领着明锦进了侧门。 作为一个偌大的长安王府,府中伺候的人却不算多,明锦跟着顾明珩走了一会才见到一些家丁。 倒是个个都很有规矩。 即便瞧见她,也未有什么异样,只恭恭敬敬与他们行了礼。 “午膳摆在哪里?”顾明珩问下人。 下人答“安公公说今日天气好,不如在水榭吃,那边风景好,您和郡主可以一边吃饭一边看风景。” 平日府里这些事,都是由安公公打理。 顾明珩从来未花心思在这些上面,此时听安公公这么安排,他也没有什么意见,正想带着明锦过去,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温润含笑的男声“王叔!” 明锦在听到这道熟悉的男声时,暗自蹙了下眉,脸上的笑意也渐渐褪去了。 还真是冤家路窄。 第104章 懊悔 顾明珩听到声音回过头,在看到来人是顾长玄的时候,十分惊讶。 “岳卿?” 下意识的,顾明珩先往身侧的少女看了一眼。 少女低着头,偏着脸,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但顾明珩还是敏锐地感觉出她此时的心情,已不似先前那般好了。 顾明珩微微蹙眉,没说什么,只重新朝对面的顾长玄看去“你怎么来了?” 顾长玄刚给顾明珩行完礼。 他亦看到了顾明珩身边的女子,有些惊讶王叔身边竟然会有女子出现。 这王府之中连个丫鬟都没有,就厨房有些洒扫洗衣的婆子。 王叔以前不是最不喜欢身边有女子的吗? 尤其还是这样年轻的女子。 虽然看不到她完整的面容,但那半偏的侧脸已是风华无限。 顾长玄看得微怔,不知是惊讶于她会出现在王叔身边,还是惊讶于她的绝色容貌。 可顾长玄毕竟是顾长玄。 即便再惊讶,他亦不会于外人面前失态。 所以也只是刹那的光景,顾长玄便收回了视线。 倘若此时出现在这的是顾长野,他必定早就嚷嚷着向顾明珩询问起明锦的身份了,就算是顾长泽或者顾长明,他们虽然不会像顾长野那般嚷嚷,但必然也是会笑着询问顾明珩一句的。 可顾长玄就像是没看见一般。 见王叔没有多提的意思,他也就保持着应有的礼仪,并未多询问一句,只同顾明珩笑道“今日出门打猎,猎了几只不错的锦鸡和野鹿,想着王叔应该在府里,便拿来给您添菜。” 顾明珩往他身后看一眼,果然瞧见几个下人手里拿着不少战利品。 他与人点了点头。 这要换做平时,叔侄相见,顾明珩必然是要留自己这位侄子留下用午膳的。 何况顾长玄这个时间,带着这些东西过来,意思也很明确。 但顾明珩余光望向身侧这位,自岳卿出现之后就再未说过一句话的少女。 他未作犹豫,只跟顾长玄说了句“有劳”,便没有别的话了。 顾长玄自然也明白他的意思。 他从来就不是不识趣的人,相反,从小身处的环境,让他更知道察言观色。 看出王叔没有留他的意思,顾长玄便笑着先与他告辞了“那我就先回去了,等过几日王叔得空,我再来府上叨扰。” 说罢。 顾长玄便又十分知礼地朝顾明珩拱手一礼,又与始终未曾说话的明锦微微颔首,这便在顾明珩的注视下,一点点退后,然后风光霁月地转身离去。 未走几步。 待前方已无旁人之后。 顾长玄脸上的笑意便一点点收敛了,紧随其后的,是他的那双英眉一点点紧蹙起来了。 这女子是谁? 他从前从未见过。 也从未听人说过,王叔身边竟有一与他关系十分亲近的女子。 看王叔先前与她在一起时的模样,难道是王叔的心仪之人? 可事先,他也未听父皇与母妃说起过。 压着心中的疑惑,顾长玄一步步往外走去,决定出去之后就让人好好查下这女子的身份。 而王府之中。 顾明珩见顾长玄离去,也未多看便收回了视线。 “我们也过去吧。” 他低声与明锦说道,并未多提旁的。 就好像明锦先前面对顾长玄时,那般模样,并未请安,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他也没去询问明锦对顾长玄为何是这般态度。 “嗯。” 明锦这会也总算舍得开口了。 二人往水榭走去,周遭的气氛又恢复成顾长玄来之前的模样了。 倒是成姑姑一脸忧心忡忡。 觉得郡主先前面对四皇子时没有请安,实在是有些坏了规矩,但此时,看着身前的两位,她也不好说什么。 便想着等回去的时候,再与郡主好好说一番。 这四皇子毕竟也是皇子啊,该给的面子还是得给的。 …… “你去打听下,今日在王叔府里的女子是谁?”出去之后,顾长玄便立刻与冯厉低声发话道。 冯厉面露惊讶“女子?” 他显然也被顾长玄的这番话,给惊讶住了。 他们这位长安王的身边,出现什么都有可能,唯独女子……他还从未见过,长安王身边出现女子的景象呢。 他压着满腹疑惑,低低答了声是。 冯厉先快步往外走去。 待到府门口,冯厉便想法子问了门前侍候的两个门房。 那两个门房轻轻啊一声,倒是面露惊讶,没想到王爷居然已经进去了,不过他们也没惊讶太久,很快便回道“应该是长乐郡主吧。” “长乐郡主?” 冯厉心下一惊,瞳孔也跟着紧缩了一下。 门房点头道“是啊,王爷知晓长乐郡主,今日来自己的府邸了,刚才便跟安公公过去探望了,刚刚安公公还笑盈盈地回来,让厨房准备好菜去了,说是要请郡主来家里吃饭。” 冯厉听得愈发心惊,忍不住问了一句“王爷与长乐郡主的关系很好吗?” 话出口,冯厉就知道自己这话问错了。 果然。 那两个门房往他这边看了一眼,脸上虽然依旧挂着客气的笑,口风却十分严实,笑眯眯地回道“咱们王爷作为长辈,与晚辈关系好,请人来家中吃个饭,不正常吗?” 冯厉心里暗骂一句。 这长安王府的下人,果然个个都是人精! 连个门房的口风也这么严实! 而且正常的话,为什么长安王没有留他们主子用膳呢? 虽然心里腹诽了一堆,但冯厉脸上却依旧挂着客气谦和的笑“自是正常、正常的。” 说话间。 顾长玄也已经出来了。 那两个门房看见顾长玄,便又垂首与人恭恭敬敬问了好。 顾长玄也笑着与他们点了头。 冯厉跟在顾长玄身后,与两个门房点了点头,主仆二人便骑上马离开了这边。 目送主仆俩离开。 两个门房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往里头先报了信。 而另一边,离开的主仆俩,冯厉也跟顾长玄说了那女子的身份。 “什么?” 顾长玄面露惊讶,甚至不由自主地握住缰绳,勒停了马匹。 “长乐郡主?明家那个?” 顾长玄回头问冯厉。 冯厉点头“如今被封为长乐郡主,府邸又在皇亲街的,也就只有这位明七小姐了吧。” 他说完,不由面露疑惑道“主子,长安王怎么与这位明七小姐的关系这么好?竟还带她回府中吃饭。” “他也不是那种真的关心晚辈的主吧。”冯厉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顾长玄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他忽然回头往身后的长安王府看了一眼。 “冯厉,我这次可能选错了。”顾长玄沉声说道。 “什么?” 冯厉愣道。 顾长玄却没有说话,只是脸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 早年间的传闻,说他这位王叔曾自责没能认出那两个人贩子,致使这位安远侯府的嫡女,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人带走。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这位王叔都沉浸于自责和懊悔之中,当时他年纪尚小,并不能理解他这位王叔的行为。 他亦可惜他这位未婚妻的失踪。 毕竟小时候的明锦长得冰雪聪明、狡黠活泼,他也是真的喜欢过她的。 但他也只是有些难过罢了。 后来王叔远走他乡,赴往边关,也未再提起从前的事。 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忘了。 可如今看来,他从来就没忘记过…… 再一想父皇那有别于别人的丰厚赏赐,他之前还以为是因为侯府那位老祖宗的缘故,如今看来,怕是他这位王叔出了力。 倘若他娶的是明锦…… 会不会日后也能得到王叔的助力? 若王叔助他,就算他那位大哥和三哥不喜,又能如何?看在王叔的面子上,只怕他那位父皇也只会帮他! 顾长玄只要想到这些,便觉得自己实在是损失了一大助力! 若早知道明锦身后居然还有王叔,就算这条路再是艰辛,就算被大哥和三哥针对,他也能娶了她! 偏偏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想到刚才那个女子对他冷淡的模样,再一想王叔维护她的样子,顾长玄的脸色不禁变得越发难看起来。 虽然相信以王叔的为人,不至于因为这些事,而故意苛待他。 但顾长玄心里还是憋着一口气。 冯厉却不知他此时心中那一番波澜壮阔,只能小心翼翼喊人“主子?” 顾长玄抿唇未言。 他狠狠闭了会眼睛,才终于咬着牙,睁开眼,收回目光。 “走吧。” 他没多言,径直策马往前。 一路阴沉着脸到四皇子府,近侍童柯看到他回来,刚想给人请安,却瞧见主子那极差的脸色。 这还是这些年,他头一回在主子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呢。 一时怔怔。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顾长玄已经直接越过他往里走了。 “主子这是怎么了?” 童柯压着嗓音问冯厉。 冯厉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头低声道“我也不知道。” 童柯也只能压着心思进去了。 想到今早宫里传来的话,童柯一边给人倒茶的时候,一边说了一句“早上娘娘派人来传话,说今日明六小姐进宫了,您要是得空就进宫吃饭。” 未想身侧主子一听到这话,脸色竟是越发难看了。 “没空。” 顾长玄说着重重搁下了手中的茶盏。 茶水四溅,顾长玄冷着声,硬梆梆地说了这么两个字后,就沉着脸先进去了。 童柯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也是一头雾水。 第105章 活着 明锦和顾明珩已经到水榭了。 水榭座立于一片极大的湖面之上。 比起刚才他们走过来时,遇见的那个湖,只大不小,隐约估计快有三个那么大。 怪不得先前成姑姑说,这里冬日的时候适合冰嬉呢。 这么大,的确适合。 两人的对面则是一片桃花林。 虽然这时节,桃花早就谢了,但从他们所在的地方望过去,风景依然很好,一片绿荫枝叶繁茂,间或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花相映其中,瞧着就觉得十分可人。 午后的风也十分舒爽。 二人坐在水榭之中,四面窗户全都大开着,吹得薄纱轻轻晃动,廊下的铃铛也跟着发出轻灵的声响。 大自然造就的浑然一体的乐声,在这里大方地响着。 倒是不必再单独请乐师们奏乐了。 明锦很少在这样的地方吃饭,不知道是顾明珩给她的感觉十分让人安全,还是因为他太沉默了,沉默到让人都快忽略她的身边还有这样一位人物了。 明锦此时坐在这水榭之中,竟觉得和自己一个人时一样,不必去考虑别的东西,一派自在悠闲。 她侧支着头。 半眯着眼享受着水榭外的风,轻轻拂过她的脸。 成姑姑和华岁规规矩矩站在一旁,顾明珩也未去打扰明锦,只给她倒着茶,安安静静陪着她坐着。 直到安公公领着人过来,打破了这一室安静。 “来了来了。”安公公笑领着一行人过来。 香气扑鼻。 每个人的手上都端着托盘,鱼羊牛肉、蔬菜点心,一应不缺。 “郡主久等了,家里好久没来客,咱们王爷又是个随意对付的主,厨房的大师傅们一听说您今日来了,都争着抢着表现呢。”安公公笑容满面地和明锦说道。 明锦笑着收起撑在脸上的手,望过去,看了一眼那托盘上的珍馐,和安公公说了一句“有劳了。” 安公公对她当真是越看越欢喜。 早前都想过,不管这是位什么样的主,既然被他们王爷放在心中,那他们自然也是要好好伺候着,绝不能怠慢了。 万万没想到,这位主子的脾气竟然这么好,对待他们王爷也是一点怨言都没有。 安公公岂会不喜欢? 伺候起人,自然也是越发殷勤了。 “您可别客气,您这是让他们高兴呢,要不然就我们王爷这一天三顿随便吃什么都能对付的主,厨房那些大师傅都要担心随时都要被赶出府去了。” 安公公说的自然是玩笑话。 明锦便也只是笑笑。 顾明珩由着他们说着,想到明锦刚刚说的“饿了”,才发话“先上菜吧。” “诶诶诶,瞧我,把正经事都忘了。” 安公公一边说,一边亲自给他们端菜,放一盘菜,他就跟着说起菜名。 “笋煨火肉。” “梅子炖排骨。” “白片鸡。” “挂卤鸭。” “鱼肉三鲜豆腐羹。” “清炒茼蒿。” “芋煨白菜。” “素火腿蒸螃蟹。” “竹叶粽、煨鲜菱、杏酪……” 十几道菜,快把这一张四平八方的方桌都给占满了,安公公却还尤嫌不够,殷勤地看着明锦跟她说道“您瞧瞧,可还有什么要吃的,老奴让厨房即刻去做。” 明锦看着这一桌子菜,无奈又好笑。 “太多了。” 安公公听这话,就知道这位主子是满意的,心里宽了心,仍笑道“多不怕,您喜欢才是正事。” “吃吧。” 顾明珩与明锦说“若是还有什么想吃的,便与我说。” 明锦点头。 她笑着与顾明珩道了谢。 安公公原来想陪侍在一边,但顾明珩看出明锦喜欢安静,便与安公公说道“你带成姑姑他们去旁边吃吧。” 安公公笑着应了好,便跟成姑姑说道“走吧,我们俩也去旁边对付一口,倒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你了。” 二人都是宫里出来的,也是老相识。 但成姑姑怕明锦一个人在这不自在,便犹豫地看了一眼明锦“郡主。” 明锦与她颔首“去吧,忙了一早上,也该饿了。” 成姑姑这才答应,带着华岁给二人欠了身,这才跟着安公公去往外头吃饭。 他们走后。 顾明珩单独面对明锦,倒是又变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倒是明锦神情依旧,并未因为与顾明珩单独相处而如何。 桌上的菜,不知道是不是明锦想多了,总觉得十分符合她的口味,酸甜口居多,偶有几道辣菜,那也是她喜欢的。 她倒也没问。 只看了一眼旁边的酒壶,倒了一杯后,有些惊讶地说了句“果酒?” “嗯?” 顾明珩望过来,听到这一声“怎么了?” 明锦看着他笑道“有些惊讶,我以为王爷喜欢烈酒,北地那边应都是烧刀子居多吧?” 顾明珩说“我这些年不怎么喝酒。” “这果酒,应该是安公公特地为你准备的。”他说罢问明锦,“你喜欢喝酒?” 明锦笑说“倒也谈不上喜欢,只是觉得吃这大闸蟹,应该配点酒来喝比较好。” 想到自己以前跟满娘在秀丽楼中时的情景,明锦边笑边说“我以前喝过绍兴黄酒,那边的酒很出名,我初时觉得不好喝,还喜欢掺着水喝,觉得这样味道就能淡了,冲走原本的醇厚,会好喝一些。” “后来满娘跟我说,这绍兴酒就得纯着喝,一点水都不掺,才算正宗好喝,是酒中名士。” 顾明珩在听到“满娘”这个名字的时候,神色微变。 “满娘?” 他下意识喊了一声这个名字。 明锦轻轻啊了一声,她看了一眼顾明珩,以为他是在问她满娘是谁,倒也没有隐瞒或是避嫌,与他实话实说“她是秀丽楼里的姑姑。”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与旁人说起以前的事、以前的人。 这些话,明锦就连对祖母也没说过,却不知为何,竟与眼前的男人说了起来。 她喝了口酒。 虽是果酒,但不愧是长安王府的东西,入口清冽、回味甘甜,只这口感,明锦就知道这酒价值不菲。 “满娘她其实挺照顾我的。” “她最早和我一样,都是被拐卖进的秀丽楼,比我想得开,也比我聪明,我头几年要死要活的时候,也是她劝我。” “后来上一任姑姑没了,她成了楼里的新姑姑,我不肯被挂牌,自己划了脖子,也是她把我保了下来。” “抱歉,我……” 顾明珩脸色苍白,面露愧色。 他不敢直视明锦的眼睛,微垂眼眸,那双手也松开筷子,往下放到了膝盖之上,紧握成拳,身形也逐渐变得紧绷起来。 明锦看了他一眼,失笑“王爷又愧疚了?” 见顾明珩低着头,抿唇不语,明锦也不知怎得,竟觉得有些好笑。 可不好笑吗? 真正该对她生出愧疚之心的明家人,一个、两个都心安理得,不仅重新认了女儿,还觉得她应该感恩戴德。 而这个与她其实没什么关系的人,倒是把自己困在过去,足足困了十年之久,甚至到现在也没彻底走出来。 她放下手中的酒盅。 手撑着脸颊,一脸好奇地看着顾明珩。 不知道是午后暖风熏人醉,还是这果酒让人上头,明锦就这样一眨不眨地看着顾明珩。 看着看着,她忽然笑着问了顾明珩一句“如果我不原谅王爷,王爷打算怎么做?” 顾明珩这次倒是没有沉默,也没有躲避她的目光。 他抬头直视明锦的眼睛,没有一点犹豫地看着她说道“我任你处置。” 明锦挑眉问他“什么都可以?” 顾明珩看着他点头。 明锦看着他问“如果我要杀了你呢。” 顾明珩依旧没有犹豫,仍旧直视着明锦的眼睛说道“可以。” 明锦眸光微动,语气也染上了惊讶“您没有一点留恋?” 顾明珩沉默片刻,才说“这些年,我其实一直都有做着赴死的准备,不止是因为你的缘故,战场上的事,谁也说不准,保不准什么时候我也马革裹尸了。” 顾明珩显然也没想到自己会与明锦说起这些。 初时语气还有些不自然,到后面,或许是看到明锦认真听讲的神情时,也就逐渐变得流畅起来。 “几乎每一个上战场的人都会提前写好一封家信、做好准备,这是我们的习惯。” “我其实没什么好留恋的。” “皇兄、皇嫂自有他们的孩子照顾;我身边这些护卫,也都各有本事,即便没有我,也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安公公年纪大了,我也早替他做好安排了。” “所以无论我死了还是活着,都不会又什么差别变化。” “不过——” 顾明珩忽然把话停了下来。 “不过什么?” 明锦看着顾明珩望过来的视线,下意识的,接着他的话问。 顾明珩看着她说“你别动手,你想要我死,只需要一句话,但不用脏了你的手,也别把自己牵连进来。” 明锦怔怔看着他,迟迟未能说话。 原本摩挲着酒盅的指腹,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她就保持着这样的姿态,看着顾明珩,迟迟不语,直到她再次听到顾明珩的声音。 “你希望我什么时候死?” 明锦看着他,眸光闪烁。 她再次看了顾明珩一眼,见他神情坚定看着她,就仿佛她说个时间,他就会如期赴死一般。 她从不信男人说的话,顾明珩却是个例外。 明锦红唇微动,手却忽然上移,覆住了眼睛。她什么都没说,唇齿之间却溢出一声很轻的笑声。 顾明珩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顾明珩。” 明锦第一次直接喊他的名字。 很久没听人这样直接喊他的名字了,顾明珩听得怔了一怔,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答了一声“我在。” 明锦已经移开覆在眼睛上面的手,也已经重新坐好。 她看着顾明珩说“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什么?” 顾明珩愣了一下,显然,他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回答。 明锦却认真看着他“如果觉得亏欠我的话,那就请你好好活着,长命百岁。” 第106章 心事 此时的皇宫。 明瑶已经陪着娴妃快消磨一早上了。 从伺候周昭如那边学到的本事,明瑶最知道怎么哄这个年纪的女人高兴,只不过她还是敏锐地感觉出,今日兴章宫中的宫女面对她时,并不似从前那般热情。 明瑶不是傻的,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原因。 明锦若只是被封为郡主,也就算了,这京城之中,郡主虽然不算多,却也不是那独一份,偏偏她每年还享有这么多食邑,任谁看了都眼馋得紧。 正是因为知晓,明瑶才更加小心翼翼,面上却只装作不知,一脸温顺地陪着娴妃说话吃饭。 倒是比那个,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而惹得娴妃动怒的安成公主,乖巧听话许多。 “外头怎么说,可有玄儿的消息?” 快吃午膳了,娴妃也就顺势问了一句自己的大宫女容雨。 容雨其实已经得了消息,闻言,却还是跟娴妃回道“今早四皇子府来回话,说殿下今日出城打猎去了,这个时间不来,怕是应该还没回来呢。” “那就不等他了。” 娴妃握着明瑶的手,柔声与人说道“那今日就咱们俩吃。” 明瑶自是不会有什么意见。 她笑着说好。 明瑶从前就经常进宫来陪娴妃说话解闷,自是知晓午膳在哪吃,她亲自扶着娴妃起来之后,就往偏殿走去。 作为顾长玄未过门的侧妃。 明瑶当然知道娴妃膝下这两个孩子对她而言,有多重要,尤其是这位安成公主,虽然骄矜不驯、时常惹祸,却是娴妃最要紧的心头肉。 别看娴妃生气时也苛责顾嘉柔,但心疼的,其实还是她这个当娘的。 有些话娴妃可以不说,但明瑶却不能装作不知道。 尤其是她如今这个身份,更要为顾长玄和娴妃排忧解难才行。 “这也到饭点了,不叫嘉柔与我们一起吃吗?”明瑶柔声与娴妃说道,想给娴妃一个台阶下。 娴妃一听这话,原本温和的面色就立刻冷却了下来,她重重哼了一声“她自己想饿着肚子,就由着她去,不必理她!” 话是这么说,但娴妃面上还是染了一抹愁云。 女儿这么不听话,非要跟她犟,萧又烟既怕她熬坏了自己的身体,也怕她坏了儿子的多年筹谋。 余光看了一眼身侧的明瑶。 明瑶被她这么一看,闻弦知雅意,立刻笑着说道“不如回头我去看看嘉柔?” 她跟顾嘉柔玩得还挺好的。 但娴妃却没有答应。 她那乖戾的女儿,现在正因为不能嫁给明景恒而生气呢,这回头瞧见明瑶过去,恐怕也不会给明瑶什么好脸色。 明瑶会不会受安成的冷眼,娴妃自然不会管,但也不想闹大之后,横生枝节。 何况她也的确有桩事需要明瑶替她去做。 “算了,她那个脾气,你去了,也没什么用。” 娴妃被明瑶扶着坐在主位上。 等明瑶坐下之后,娴妃忽然握住了明瑶的手。 “明瑶。” 娴妃握着明瑶的手,微微叹气。 明瑶心下一惊,不知道娴妃这是要她做什么,但还是立刻回道“娘娘请说,只要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明瑶一定竭尽全力。” “本宫也不瞒你。” 娴妃说“你应该也知道安成对你大哥的意思。” 明瑶听到这话,脸色微变。 “娘娘……”她看着娴妃的表情,心脏狂跳,刚要说什么,娴妃忽然抬手,拦了她还未说出的话。 “本宫没怪你。” “本宫这个女儿,打小就是这么个脾性,任谁拦着也没用。何况你大哥一表人才,是年轻人物中的翘楚,安成喜欢他也无可厚非。” 娴妃说到这,又一脸忧愁地长叹了口气“若是玄儿不娶你,安成想嫁给你大哥也没事,男才女貌,倒也登对,但如今你和玄儿的婚事在即,总不能兄妹俩全与你们明家结对了吧。” “明瑶,你说是不是?” 娴妃虽然语气温和,但明瑶还是听得心神一紧,她的脸更白了“娘娘,我……”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娴妃也不需要她说什么,既然圣旨已下,不管这桩亲事是不是他们想要的,也已经无可挽回了。 现在最要紧的是,打消安成的心思。 这是重中之重。 她可不想把这事闹大,让陛下知晓后生气。 “本宫刚才不让你去找安成,也是为你好,免得安成看到你后为难你。” 想到顾嘉柔那个脾气,明瑶的脸不禁更白了一些。 她是知道顾嘉柔这个人的,以前与她关系好的时候,偶尔都会耍下公主脾气,得捧着惯着哄着,这如今这个情况,只怕还不知道怎么埋怨她呢。 她握着拳头的手不自觉收紧,红唇也逐渐失去了原本的血色。 “娘娘想让我做什么……”她颤着声音问娴妃。 娴妃见她聪慧,便笑了,她柔声与明瑶说“本宫倒是也不用你做什么,只是你大哥年纪也到了,也是时候成婚了。” “你这个当妹妹的,也别只想着自己,也要为你大哥多着想下。” 明瑶听到这话,瞳孔猛地紧缩了一下。 她……知道娴妃的意思了。 但她最不想的,就是眼睁睁看着哥哥娶妻生子,若哥哥始终这样一个人,即便她不能与他在一起,也没什么。 可若是有一天,哥哥娶了妻。 以哥哥的性子,一定会对未来的妻子很好很好,难道要她眼睁睁看着他与别的女子恩爱吗? 只是这样想着,明瑶就觉得心口一抽一抽的,很难受。 “明瑶?” 娴妃见她迟迟不言,原本温和的脸色不由微微泛沉,声音也不禁变得低沉起来。 “你不愿意吗?”她问明瑶。 明瑶听到这一声,立刻回过神来,在那滚烫的心跳声中,她看着娴妃几乎口不择言说道“不、不……” “我没有不愿意。” “我、我只是在想哥哥应该娶谁。” “你这孩子。” 娴妃看着明瑶又笑了起来“你哥哥娶谁与你有什么关系?左右你马上也要嫁给玄儿了,日后就是他家妇了,你这嫂嫂是个什么性子、出身都跟你没什么关系。” “你只需把这事与你母亲说便是。” 娴妃一边说,一边握着明瑶的手轻轻拍道“那这件事,本宫可就交给你了,等你哥哥的事定下,以后你可是要亲自看着安成出嫁的。” “本宫这女儿是个不听话的,还好,你是个乖巧懂事的,日后玄儿和本宫有什么,还得靠你呢。” 明瑶勉强撑起一抹笑“娘娘放心,我回去就与母亲说。” 娴妃自然放心了,她谅明瑶也知道轻重。 总算解决了一桩心头要事,娴妃看着明瑶的脸色都变得好看了许多。 容雨在外殿,已经候了有一会了。 此时见二人已经把此事说完了,便与娴妃说“娘娘,现在传膳吗?” 娴妃心情很好的应道“传膳吧。” 等容雨她们备膳的时候,娴妃还抚着明瑶的手,一脸心疼地与她说道“本宫这次瞧你瘦了许多,女儿家家的,可不能这么瘦,本宫特地嘱咐小厨房做了不少你喜欢的菜,你今日可得多吃一些。” 明瑶忙又谢过人,只她心中茫茫,这一桌皇宫的美味珍馐,也吃得食不下咽,味同嚼蜡。 第107章 骑马 明瑶吃完午膳就出宫回府了。 明锦在长安王府也已经用完午膳,看了一眼对面,自她说完那番话之后就有些神不守舍的顾明珩,就连午膳都没吃多少。 不过看到明锦放下筷子,顾明珩倒是很快就放下筷子问道“吃完了?” “嗯。” 明锦点头。 “那我陪你出去逛逛?”他还记得自己之前应允明锦的话。 明锦看了一眼他的面前,几乎没怎么动过的碗,问了一句“王爷不吃了吗?” 她想说。 她不急在这一会,完全可以等他吃完再走,或者随便找个下人带她看看也行。 但顾明珩先说道“不吃了。” 见明锦看过来,他又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干巴巴地跟人补充了一句“我今早吃多了,这会不饿。” 明锦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 但见他如此,便也没说什么,只与人说了一句“那就有劳王爷了。” “我想看看王爷的马场。”明锦直接与人说了自己想去的地方。 长安王府的风景是好。 但明锦想看的却不是这些媲美、甚至远远超过江南园林的地方。 她想看看顾明珩的马场是什么样的。 “马场?” 顾明珩面露讶色“你喜欢骑马?” 据他所知,她应该不善骑马才是。 明锦想了想,实话实说“我不会骑马,如今倒也谈不上喜欢与否,不过我一直很想学骑马,听说王爷的马场很大,良驹也不少,我想看看是如何布置,日后于府中也好安排。” 顾明珩想到刚才他去找明锦的时候,她就站在马场那边。 估计那会她就在想该怎么安排了,便没多言,他起身与人说“走吧,我带你去。” 明锦与人道了一声谢。 二人往外走,明锦本想让顾明珩先行,但顾明珩走到门口时,便停下步子等着她。 明锦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跟着顾明珩出去了。 安公公他们也已经吃完了,见他们出来,纷纷起身喊道“王爷、郡主。” “您二位这是要去哪啊?”安公公问道。 “带郡主去马场转转。”顾明珩说。 “什么?” 安公公一怔。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顾明珩已经带着明锦先行出去了。 他跟在后面,一言难尽地摇着头,跟成姑姑吐槽道“这也亏得是郡主,这要换做别家小姐,就咱们王爷这样,只怕别说成亲了,估计人姑娘第二回,就不愿意跟咱们王爷见面了。” 成姑姑也一脸好笑。 不过还是帮顾明珩说话道“王爷一表人才,外头多的是姑娘想嫁给王爷,刚刚我们郡主还说,希望王爷日后娶个如意佳妻,白头偕老呢。” 安公公一脸高兴,激动道“郡主真这么说?” “我骗你做什么?” 成姑姑白了他一眼。 安公公一脸感激涕零地感慨,嘴上直嚷着郡主心善这类的话。 两人说话的声音,很轻。 明锦自是不会听到,但顾明珩耳力向来好于常人,后面的话,几乎一字不差地落入了他的耳中。 白头偕老…… 几乎是才听到这四个字,顾明珩的眼睛就忍不住往明锦那边看了过去。 “怎么了?” 明锦察觉到之后,回头看了一眼顾明珩。 顾明珩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着明锦哑口无言,唯有心头依旧滚烫发热,一如刚才听她说“长命百岁”的时候,一样滚烫。 “……没事。” 他哑着嗓音轻声说道。 明锦挑眉,见他没说什么,又已经收回视线,也就没有多加理会了,转开脸,目视前方,继续往前走了去。 明锦先前在郡主府时,觉得自己的马场已经算大了。 但等真的来到这长安王府的马场,她才知道刚才成姑姑在马车里的时候,为什么说起长安王府会这般惊叹。 这马场比起她府里那个,竟是要大上足足两个有余。 怪不得能容纳百人呢。 只怕人数再多些也能容下。 马场旁边还接着练武场,甚至还有专门的比武台,底下还有一排武器。 各色武器,只要明锦叫得出名字的,几乎都能在这看到。 还有不少她叫不出名字的。 一个穿着褐色短打的中年男人看见他们,匆匆跑了过来。 “王爷、郡主。”男人与两人问好。 顾明珩与他点了点头之后,与明锦说道“这是管着马厩的赵家才。” 明锦正惊讶于顾明珩为她介绍,就听顾明珩问道“要不要试一试?” “什么?” 明锦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顾明珩看着她说“你不是说不知道喜不喜欢,想学骑马吗?” “这里很大,也很安全,你不用怕,我会看着你,不让你出事。” 明锦事先没想过这个,她只是单纯想看看。 但此时听顾明珩这样说,她心里也仿佛有个小人在戳着她的心口,一戳一戳的,鼓动着她张口答应了。 “那……就多谢王爷了。” 实话实说,明锦看着这个偌大的马场,也的确有些心痒痒。 顾明珩见她答应,倒是很高兴。 平日威严肃穆的一个人,此时眉眼都变得柔和了许多。 他跟赵家才说道“去牵一匹温顺的过来。” 赵家才老早就得了令,此刻自是忙笑着诶了一声,他颠颠往回跑,给明锦挑马去了。 安公公看这两人这个阵仗,估计这一时半刻是不可能结束的,也喊人去准备茶水了。 很快,赵家才就牵着马匹过来了,是一匹温顺的白马。 “王爷、郡主,马来了。” 赵家才带着一脑门的汗,跟二人笑道。 顾明珩点了点头。 “这马很温顺,你不用怕。”他一边走过去,一边跟明锦说道。 明锦跟在他身边,点着头。 她眼睛看着白马的时候,已经有向往之色,那双平日不动声色的黑亮眼睛,此时也亮晶晶地看着前方。 顾明珩即便是用余光,也能看到她眼中的激动。 这还是他头一回,在她眼中看到这样的神情,见惯了她平时理智冷清、见她有着超乎这个年纪该有成熟的样子,此时陡然瞧见她这副模样,顾明珩这才后知后觉想起,她今年也才十六。 正是女儿家最爱玩闹的时候。 只是她平日把这样的情绪,都藏了起来,也因此,此时被顾明珩偷偷窥见,令他的心脏不仅狠狠跳跃了两下。 脚步都不由慢了一拍。 明锦也是等走到马匹旁,习惯性回头看向身边的时候,才发现男人不在她的身边。 明锦惊讶了一瞬。 扭头往身后看,总算让她看见顾明珩的身影了。 “王爷?” 她喊道。 “来了。” 顾明珩眸光一错,忙敛下思绪,踏步过来。 等走到明锦身边的时候,顾明珩已然恢复如常。 他没教过别人骑马,但骑马这事,本就不算什么难事,只要克服了心里的畏惧,胆子大一些,就可以了。 不过面对明锦的时候,顾明珩还是下意识的,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你踩着这个马镫,扶着我的胳膊,先上去。” 顾明珩说着朝明锦伸出胳膊,见明锦看过来,以为她害怕,还安慰了一句“别怕。” 明锦倒不是害怕。 她只是觉得他一个王爷,亲自教她,实在有失身份。 明锦张口,想说不如换个人吧,但看着顾明珩伸着胳膊,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在她看过去的时候,又放轻声音问道“怎么了?” 罢了。 明锦想,他想做就做吧。 “没事。”明锦把手放到了顾明珩的胳膊上。 说来好笑。 她虽然成过亲,但这还是她第一次触碰男人。 一个成熟稳重、一看就十分有力量,很可靠的男人。 明明隔着一身衣裳,但她却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灼热的体温以及透过衣裳传递过来的力量。 这一瞬间,明锦竟觉得自己的指尖都凝滞住了。 本能让她想收回手。 但耳边先听到顾明珩传过来的话“别怕。” 他以为她是在害怕上马,才会如此犹豫。 明锦深吸一口气。 “嗯。” 她未再有别的举动。 一只手牢牢握着顾明珩的胳膊,一只手则撑在马背上,脚踩住马镫。 “好了吗?” 明锦犹豫道“……好了。” 话音刚落,明锦就被顾明珩使了巧劲送了上去。 整个人坐在马背上的时候,明锦的身子还是没忍住微微晃动了一下。 “郡主!” 华岁一直站在一旁,紧张地望着明锦。 她想跑过来,却被顾明珩喝止。 “别过来。” 马儿虽然温顺,却禁不得外界的吵闹。 顾明珩怕这丫头莽撞,反让马儿生出害怕。 华岁一脸犹豫地止步,但双眼依旧殷切地望着明锦,等着她开口。 明锦这会已经坐稳了。 虽然心脏跳得还有些快,但还是压抑着那狂热的心跳和华岁说道“我没事,听王爷的话,回去。” 华岁听她也这样说了。 虽然依旧紧张,但还是咬着唇退了回去。 “怎么样?” 顾明珩此时得仰头看明锦了。 明锦的心跳得还是有些快,身处马背上去看四周,和平时走路或是坐在马车里,完全是不一样的感受。 有种登高望远时,回望四周的心悸感。 “明锦?” 耳边再次传来顾明珩的声音,这次顾明珩的声音透着一股子着急。 明锦低头。 便见他眼中满是焦急。 在她看过去的时候,顾明珩立刻追问道“没事吧?” 顾明珩不确定明锦怎么样。 但有些从未学过骑马的人,第一次上马会产生心悸或是呼吸不过来,也是有的。 他观察着明锦的脸色。 但凡她有一丝不妥,他便要把人带下来了。 好在明锦虽然神色有些恍惚,面色倒是还好,此刻看着顾明珩担忧的面容,她很快就回道“没事,就是刚上来,有些不适应。” 顾明珩松了口气。 “你先别急,慢慢来,可以先往四周看看,适应下这个高度。” 明锦按着他的话,往四周看。 习惯了之后,心脏跳得倒是也没那么剧烈了,在心跳逐渐归于平和之后,明锦又重新低头问顾明珩了“接下来呢?” 顾明珩虽然没做过老师,但他实在称得上是个好老师。 他悉心说着。 明锦则仔细听着。 两人一个教,一个学。 而另一边,安公公他们那,华岁和成姑姑都一脸担忧地看着前面。 她们都不会骑马,也都提着一颗心,怕明锦出事。 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声音“还是头一回见王爷教人骑马呢。” “没想到郡主竟是个女中英雄,放着这满室园林不瞧,竟来这学起了骑马。” 华岁本来就看得忧心忡忡,此时听身后一道接着一道的声音,烦不胜烦,她忍了一会,还是没忍住,怒气冲冲回头看,正好跟穿着一身黑色劲服的吴济对上了眼。 被瞪了一眼的吴济,忽然卡住了声音“……” 等华岁扭过头,吴济旁边的青信和卓前,没忍住,抖着肩膀闷笑出声。 吴济的脸一点点转过来。 这还是他头一回被女人瞪。 他咬着牙,刚想骂自己这两个兄弟,但想到刚才华岁瞪过来的那一眼,最后也只能低骂一句“笑个屁!” 第108章 目送 “好了。” 顾明珩已经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能用得上的东西,全都跟明锦说了一遍。 此时他就站在白马旁,微抬着脸,看着高坐在马背上的明锦说道“要不要试试?” 明锦低头,就能看到顾明珩那双温和带笑的眼睛。 记忆中那个威严肃穆,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刻板的男人,此时正仰着头看着她。 他的眉眼舒展,语气温和,那张俊美的脸上写满了鼓励。 明锦其实心里还有些怕。 人对未知的东西,总是会怀有一些别样的情愫。 即便是已经死过一次的她。 但滚烫狂热的心跳声中,除了那点畏惧之外,更多的还是因为向往而生的澎湃。 “好。” 嗓音艰难地滚过干涩的喉咙,明锦看着顾明珩轻轻应了一声。 顾明珩看出她的紧张,安慰她“别怕,我牵着你。” 他说完,还真就牵着马往前走去。 顾明珩这番举动,安公公和青信等人看着都不觉得稀奇,倒是成姑姑看得猛地变了脸。 “这……” 她神色紧张道“这怎么能让王爷牵马?” 先前教学倒还说得过去,但这样给郡主牵马,要是传出去,还指不定会传出什么东西呢? 成姑姑一脸紧张,说完就想上前阻止。 安公公一看她动身,忙阻止她“哎呦,你做什么?” 成姑姑急道“我过去阻止啊,王爷是什么身份,郡主怎么能让王爷牵马?这传出去,还不知道外头的人,要怎么说我们郡主不懂事呢!” 她是为明锦着想。 刚被圣上册封,又是那样丰厚的赏赐,外头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郡主呢。 她可不能让郡主被别人挑了错处。 “你瞧瞧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安公公一边拉着她的胳膊,一边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 “现在是在哪,是在咱们长安王府!除了咱们这些人,谁瞧见了?还是你觉得我们会说出去?” “你们说!” 安公公看向身后的青信、吴济等人。 青信三人连忙摇头,嘴里跟着说道“我们可不想被王爷罚。” “小丫头,你呢?”安公公又问华岁。 华岁轻轻啊了一声。 她一直紧张地看着前面呢,都没注意到他们在说什么,此时听安公公说了一遍,她苍白着小脸,连连摇头说道“我、我是郡主的人,我才不会对我们郡主不利呢。” 安公公听完之后,心满意足地回过头。 “瞧见了没!” 他冲成姑姑瞪眼“就你瞎担心!” 他们王爷好不容易心情好点,他可不能让人破坏了去。 虽说王爷这么做是有些失身份,但那对象又不是别人,安公公十分心安理得地看着,这会倒是也不心疼顾明珩了,还觉得这副画面好看得很。 果然长乐郡主就是治他们王爷的心药。 只要郡主好。 他们王爷啊,就高兴! “我……” 成姑姑一个人哪里抵得过这么多人? 虽然心中觉得这事不妥,但见长安王府的这些人都没说什么,她咬了咬牙,也就没过去了。 那边顾明珩跟明锦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也没受他们的影响。 顾明珩就这样牵着马带着明锦走了半圈。 “怎么样?”他侧仰着脸问明锦。 明锦点头。 她的双脚踩在马镫里,手也牢牢握着缰绳,脊背端正,但心脏已经不似先前跳得那么快了。 在适应这个高度之后。 她只觉得自己的视野都变得开阔了许多,四周的风景也变得更加明亮丰富了。 午后阳光洒在她的身上。 明锦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仿佛盛了这一整个天空的金色光芒。 顾明珩自然也瞧见了明锦的变化,他笑着询问“那,跑一圈?” “可以吗?” 明锦看向顾明珩。 她的语气里,有着就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雀跃欢喜。 “有何不可?” 顾明珩扬眉一笑。 “按照我刚才和你说的,握住缰绳,挺直脊背,对……”顾明珩一边看着明锦,一边指点道,“就是这样,小腿夹下马肚。” 明锦按着顾明珩说的做着。 忽然,身下白马快速往前跨了几步,就跟小跑似的,明锦整个人都被颠起来了。 这个速度虽然不算快。 但跟刚才一直慢慢踱步时的样子,却是不能比的。 这突然的惯性,让明锦下意识的,整个脊背都僵住了,呼吸也不自觉屏息住了。 这要是换做别的女子,恐怕此时早已经叫喊起来了。 可明锦早就习惯自己一个人去扛事情了,即便身边有顾明珩陪着,她心中再怕,也只是一个人咬着牙,一边回想着先前顾明珩教她的,一边尽可能地放平呼吸。 她没有跟任何人求救或者诉说自己的心悸。 她只是自己死死握住缰绳,控制着马儿停了下来,好让她平复自己那急躁如雷点一般,几乎快跳出喉咙口的心跳声。 “别怕。” 耳边却再一次传来顾明珩的声音。 “你刚学得很好,就按照刚刚我跟你说的去做,这条缰绳就在你的手里,你可以随时控制它。” “前进还是停下,都把握在你自己的手中。” 明锦再一次垂下眼帘,朝身边的顾明珩看去。 顾明珩就跟之前一样,仰着头看着她,从始至终都待在她的身边,没有离去。 “我也会陪着你,不会再让你出事。” 明锦听着这比起先前,明显变得轻微了不少、近乎呢喃的声音,轻轻抿唇。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收回视线。 然后,她再一次握住手中的缰绳,轻轻夹了下马肚。 身下白马再一次往前。 白马的确温顺,它似乎感觉到了主人的害怕,前进的速度并不算快。 明锦这次很快就适应了这个速度。 她的双眼再次变得明亮起来,她一边摸着白马的头,一边扭头朝身边那个始终跟着她的顾明珩看去。 顾明珩像是知道她想做什么,笑着继续指导她“想要快点,就用小腿敲打马肚两侧,敲打的速度越快,马儿的速度也就越快。” “左转就用你的右小腿夹紧马肚右侧。” “右转就用你的左小腿夹紧马肚左侧。” “想要减速就收紧缰绳。” 明锦的潜意识,让她十分信任顾明珩,根本没有考虑,她就按照他说的去做了。 她用小腿的幅度加快了动作。 这一次,马儿冲出去的速度更快了,明锦的心脏在猛地冲出去的那刹那,也高高悬到了喉咙口。 “郡主!” 马场外围传来华岁着急的叫声,她想过来,被吴济拦住。 明锦在那忽然变快的疾风之中,已然听不清那些声音了,可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竟然能清晰地捕捉到属于顾明珩的声音。 “明锦,跟马儿保持一样的节奏!” “跟马儿保持一样的节奏……” 明锦低声复述着顾明珩的话,果然,在跟马儿同频之后,刚才的紧张感已经消失了。 虽然心跳依然很快。 但明锦那紧绷的身体,已经开始变得放松起来了。 缰绳在她手中。 她好似真的可以控制它了。 快慢、前进、还是停下,皆把握于她自己的手中。 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明锦在这一刻,在这一刻炽烈的激动之下,竟然下意识回头朝身后看去。 那边没有别人,只有顾明珩。 可顾明珩这次却站在原处,没有跟着她。 但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的身影。 明锦看到他眼中含着温和的笑意,也看到他微启薄唇。 这次,他们离得太远,明锦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了,但她却能品读出那薄唇微启之下,说的是什么。 “去吧。” 顾明珩这样跟她说。 他就像看着雏鹰起飞的雄鹰,雏鹰搏击长空,而雄鹰选择于原地望着雏鹰。 但雏鹰永远不用怕。 雄鹰会一直看着它,不会让它受伤。 明锦读懂了顾明珩的意思,她没有迟疑,也没有停步,她收回视线之后,继续握着缰绳,加快速度,往前疾驰。 风的速度随着马的速度,开始变得越来越急。 它在明锦的耳边呼啸、咆哮,像吃人的怪兽。 可明锦却不再感到害怕。 她那张鲜少露出笑容的脸上,此时挂着笑,笑容弧度正在一点点扩散,唇角也跟着上扬。 午后。 阳光。 骑在马上的少女。 她翩跹的裙角,被风吹卷着,如水面上的涟漪,在半空飞舞着。 而顾明珩始终停步于原地望着她。 他看着她脸上的笑容越扩越大,看着她的双眼在褪去冰封和沉稳之后,变得越来越明亮。 他也忍不住笑了。 只是想到她原本该这样恣意快活地长大,明艳的、不染丝毫阴霾,却白白遭受了十年的苦楚。 顾明珩负于身后的手,忽然再一次紧握,脸上的笑意也重新变得有些凝滞住了。 “王爷!” 风带来明锦的声音。 顾明珩抬起那明显变得有些涣散的双眼,朝声音来源处看去。 他看见明锦擎僵策马朝他而来。 少女顶着头顶的日头,依然明艳,她远远的,就笑着与他说道“王爷要不要一起跑两圈?” 顾明珩就这样看着她策马而来。 她的身影已经离他越来越近,顾明珩看着她,薄唇微启,沙哑着嗓音,轻轻应了一声“好”。 他没办法改变过去。 或许他这辈子都会记得那一天,都会在心里藏着一份对她的自责和愧疚。 但既然她让他活着,没让他死。 那他就会好好活着,如她所说那般,尽可能地让自己长命百岁。 他也会拼尽全力,护着她。 让她可以像如今这样,快乐的、恣意的,去拥抱生活。 明锦已经离他越来越近了。 顾明珩脸上的自责和愧疚逐渐消散,看着疾驰而来的少女,他也一点点重新展开了笑颜,看着离他越来越近的少女,顾明珩又看着她轻轻应了一声“好。” 第109章 波澜 明锦和顾明珩又跑了两圈。 骑马果然是很好的解压方式,在褪去对它的恐惧之后,这种骑着马,感受着风在脸颊两边吹的感受,实在是太舒服了。 尤其顾明珩这个马场还格外的大。 要不是顾明珩阻拦,保不准她还能继续跑。 她喜欢这种,不用去管别的,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前方,专注的感觉。 看出明锦的喜欢,顾明珩和明锦说道“你第一次练,不能操之过急,你若喜欢,改日再来便是。” 明锦的确喜欢。 她这会还爱不释手地摸着白马的头。 温顺的白马好像也很喜欢她,此时正拿头贴着她的掌心,一点点蹭着。 明锦笑着弯起眼睛。 不过听到耳边传来的话,她倒是笑着回绝了“不用,等改日郡主府修缮好了,我就在我自己那练了,也不用每回都来叨扰王爷。” 顾明珩忽然蹙眉“我没觉得叨扰。” “嗯?” 顾明珩这一声并不响。 那边华岁又带着成姑姑朝她跑来,嘴里喊着“郡主”,明锦分神往那边看了一眼,也就没有注意到顾明珩说什么。 只隐约感觉他说了话。 明锦回头问顾明珩“王爷说了什么?” 顾明珩看着她,轻抿薄唇,最终还是没说什么,他只是虚握着缰绳,摇了摇头“……没什么。” “你若有需要就与我说,不必与我客气。”他最后还是看着明锦的眼睛,这样说了一句。 明锦这次听清了,她笑着应道“好啊。” “要是我有什么需要,肯定不会与王爷客气的。” 顾明珩听她这样说,脸上的神情,这才又重新变得舒展起来。 “郡主!” 华岁气喘吁吁跑到了,她仰着小脸,一脸担心。 明锦笑着看了她一眼,踩着马镫先下来了。 顾明珩紧随其后。 他拍了拍身边的黑马。 黑马生得十分高大,毛发黑亮,四肢则健壮有力,一看就不是什么寻常的马儿,它还十分具有灵性,被顾明珩这么轻轻拍了几下,就直接带着白马去旁边吃草去了。 明锦看得一脸好奇。 顾明珩在一旁与她说“这是照夜,从我第一次打仗就跟着我了。” 明锦意会般点了点头。 像这样的良驹,恐怕早就跟自己的主人心意相通了,这倒是让明锦,更加想养一匹属于自己的良驹了。 不过这事不急。 心急也吃不了热豆腐。 她那郡主府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修缮好呢。 “那这匹白马呢?” 明锦接过华岁递来的帕子后,一边擦拭着额头,一边又问了顾明珩一句。 “它叫玉狮子,比照夜小一些,也是西域那边的宝驹。” “它还没有认主,你日后想骑马了,就让赵家才把它给你牵出来,等你那郡主府修好了,我便让人给你送过去。” 明锦原本还在念着白马的名字。 忽然听到这一句,立刻惊讶地抬起头。 她习惯性要回绝。 即便她再不懂马,也知晓那西域的宝驹价值多少钱,有时候即便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 但看着顾明珩望着她的眼睛,明锦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没有直接回绝。 她只是语气无奈地和顾明珩说道“王爷送了我这么多东西,我都不知道该回些什么好了。” 顾明珩看着她温言道“用不着回礼。” “我有照夜,玉狮子没主,平时也没什么人陪,认你为主,它只会高兴。” 他都这样说了。 明锦便也未再推辞,只是心中难免又记下一笔。 顾明珩觉得愧疚对她好,那是他的事,但她却不习惯这样一直空享受着别人的付出,还是看看日后送点什么回礼吧。 日头当空。 两人也没在马场久待。 安公公早已准备好茶水糕点,这会就招呼着他们去凉亭歇息。 明锦也没有拒绝。 由顾明珩陪着走过去的时候,明锦看到了三个一看就武功格外高强的男人,倒也都生得相貌堂堂、英俊高大。 “郡主!” 三人朗声与她问好。 明锦与他们点了点头。 刚想问顾明珩,哪位是之前护着她北上的那位,她也好感激一番,身边的顾明珩却不知道怎么了,皱着眉与他们说话“你们来做什么?” 三人立刻寻了理由,如鸟兽散去。 明锦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暗自唔了一声,倒也没有阻拦。 顾明珩见他们退去,才又与明锦说“我这府里的人没什么规矩,你别介意。” 若是明锦仔细些的话,就能发觉顾明珩现在的耳根其实是有些红的,他还在为之前的事不好意思。 但明锦并不仔细,也不介意。 她摇了摇头,说没事,跟着顾明珩去了凉亭用茶。 等到茶过半晌。 明锦见天色渐晚,也就准备告辞了。 她也没想到,今日本就是来看下郡主府,却会在长安王府消磨了半天,但她此刻浑身轻松。 只觉得是这些年,都从未有过的轻松。 “今日多谢王爷,等下次郡主府修缮好,我再请王爷来家中吃饭。” 顾明珩黑亮的凤眸明显亮了一下。 “好。” 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等明锦提出告辞,顾明珩也站了起来。 “我送你出去。” 明锦刚要说“不用”,就听顾明珩压着声音说道“我还有话与你说。” 明锦诧异地看了顾明珩一眼,倒也未再拒绝了。 路上,华岁与成姑姑等人跟在后面,顾明珩则陪着明锦走在前面。 “王爷想与我说什么?”明锦问他。 顾明珩也没隐瞒,压着嗓音和明锦说道“你先前说的那位满娘……” 陡然听到这个名字,明锦的心跟着狠狠跳了一下。 她豁然回头。 顾明珩看着她说“我之前查到她的时候,知道她以前帮过你几次,便让袁誉把人悄悄换了出来,你若是想见她的话,我可以给你安排。” 明锦的心在最初的震动之后,很快就平复了下来。 “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她问顾明珩。 顾明珩之前有派人暗中跟着满娘过,此时回答起来,倒也流利。 “从扬州离开之后,她就一路往北,去了庆阳。” “庆阳……” 明锦呢喃。 顾明珩与她说“你若是想见她的话,我可以派人把她找来。” 明锦却摇了摇头。 “不用了。” “我和她也只是在楼中彼此抱团取暖过,时过境迁,没必要再去追忆什么。庆阳是她的老家,她既然去那,自有她的道理,若是有缘,我们自会相见,若是无缘,知道彼此都还活着就已经很好了。” 话虽如此,但明锦还是停下步子,与顾明珩深深地福了一礼。 “多谢王爷。” 满娘曾护过她。 她前世一直对她的行踪耿耿于怀。 如今知晓她安然无恙,她也算是松了口气。 身后几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此时不禁愕然地停下了步子。 顾明珩倒是立刻伸手。 “不用。”他说着想扶起她,又觉得这样不妥,便喊华岁过来把人扶了起来。 明锦任由华岁把她扶了起来。 等起来之后,她又拍了拍华岁的手,示意华岁重新退下。 “那两个人贩子,王爷也找到了?”明锦问顾明珩。 顾明珩目光微怔,像是在惊讶明锦如何得知。 但明锦只是笑看着他。 “就连满娘与我的关系,王爷都能查得一清二楚,那两个人贩子,显然不是第一次犯案,王爷怎么可能找不到?” 顾明珩怕她想起以前那些痛苦的经历,本不想与她说起这两人。 但见明锦笑望着他,一副等着他往下说的样子。 顾明珩迟疑片刻,还是与她说了“半个月前,他们已经于扬州斩首示众了。” 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回答,明锦倒也不意外。 只是乍然听到,难免还是有些失神,这两个改变她人生的人,就这样没了,明锦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样的心情,快慰、释然?或许都有吧。 她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之后两人继续往前走,倒是没有再说别的话,直到明锦登上马车之际,顾明珩忽然想到还有一件事,才又与明锦说道“还有一件事,我先前忘记与你说了,你当时送去侯府的信,不知道被谁拦了下来。” 这事,顾明珩一直想与明锦说,只是之前一直苦于没有机会,他让青信跟着明锦,也是怕侯府会有人对她不利。 但见明锦听到这话,只是刹那的失神,便又恢复如常了。 顾明珩不由皱眉“你知道是谁?” 明锦笑道“这原本就不难猜。” 要说明瑶没做什么才让人稀奇呢。 顾明珩听她这么说,也就知道那个最开始拿走信、压下这个秘密的人是谁了。 他对这个曾经接替明锦身份的养女,本就不喜。 如今知晓此事与她有关,自然更加厌恶了,偏偏这人如今还成了长玄未过门的侧妃。 还是皇兄钦点的。 顾明珩狠狠压着眉心,与明锦说道“有什么事,就与我说,想做什么都可以,我会帮你。” 明锦此时已经坐进了马车里。 成姑姑和华岁都还在后面站着,此时明锦的身前,只有顾明珩一个人。 他实在生得高大。 明锦坐在马车里,身量看起来,却还是要比他矮一些。 他站在外面。 足以把外面的光亮,全都笼罩于他的身后。 明锦看着他认真的神情,知道他这一番言外之意。 还从未有人与她说过这样的话。 即便是祖母,也没法这样给她保证。 祖母是她的祖母,疼她、爱她、护着她。 但祖母也是别人的祖母和母亲,她是明家的老祖宗,身上担负的责任,比谁都要多。 即便再偏爱她,她也不可能真的不顾着那个家里。 明锦从来没有怪过祖母。 她比谁都希望家宅安宁,免得祖母心里难受,坏了身体。 明瑶这些心思和算计,她不是不知道。 她只是懒得管。 这些小打小闹,除了让祖母听了不高兴之外,还能有什么? 但顾明珩的这番话,还是让明锦的心里产生了一片波澜,虽不似海浪凶猛,却也如溪口浪花一般。 一点点拍打着石头,翻卷着。 即便知晓他是因心中愧疚,才想诸多弥补,但明锦此时的心里,还是一片温暖。 她一点点弯起眼睛,与顾明珩道谢“我记下了,多谢王爷。” 第110章 明媚 明锦乘着马车回到安远侯府。 天光渐暗,晚霞把傍晚的天空拖拉成一大片暖橘色,五光十色的霞彩点缀其中。 明锦心情很好的带着成姑姑和华岁,往松翠斋走去。 走到半路的时候,却碰到刚从周昭如院子里出来的明瑶。 早上出门的时候,两人就是这样面对面的,打了个照面。没想到晚上回来,居然又打上了照面。 倒还真是有缘。 两边这样碰见,成姑姑与华岁垂下眼眸,跟明瑶请了安,语气平淡地喊了声“六姑娘”。 千霜也立刻埋头,毕恭毕敬地给明锦问了好。 她如今对明锦惧怕得很,自然不敢不恭敬。 明锦却照旧只是不咸不淡地看了明瑶一眼,然后就收回了视线,一副懒得理会明瑶的样子。 明瑶在短暂地怔忡之后,倒是记起要给明锦行礼。 只是身子才弯下,那一声“郡主”还未说出,明锦就已经带着请过安的成姑姑和华岁走远了。 “主子……” 千霜等明锦走后,离远一些之后,就立刻上前一步,伸手扶起还半蹲着的明瑶。 明瑶没说话。 她起身之后,不受控制地朝明锦,那已经走远的身影看过去。 看着明锦脚步轻快,心情明显比早上离开时还要好,可见这一天,她过得有多痛快。 也是。 能不痛快吗? 她如今尊封为郡主,又有地位又有钱,还有御赐的宅子。 只怕这世上再也没有女子,比她还要活得痛快了。 她若是也能有这些,又岂会像现在这样? 本以为如今成为顾长玄未过门的侧妃,可以远离周昭如的控制,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想到如今还是得一边讨好娴妃,一边讨好着周昭如。 甚至还得担心顾嘉柔把她记恨上,日后给她使绊子。 想到刚才和周昭如说的那些话,明瑶的心里还是忍不住一痛。 若是可以选。 她才不想眼睁睁看着哥哥娶妻。 她希望哥哥永远只是她一个人的哥哥,可以像从前那样维护她、保护她,永远纵容她……她不敢想,若是有朝一日,看到哥哥的身边站着其他女子,看着他对别的女子小意温柔,她还能不能继续维持,如今这副好妹妹的模样? 明瑶只是想到那样的画面,就觉得胸口一抽一抽的,难受得很。 “主子?” 千霜见身侧主子,一直目光复杂地,望着长乐郡主离开的方向。 她哪里知道她的主子在想什么? 就连千霜这个,从小陪着明瑶长大的人,都不知道明瑶那藏在心底深处的隐晦心思。 她只当她家主子这心里,还对郡主有所不满呢。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家里都护着这位七姑娘,七姑娘又被圣上御赐为郡主,若真要论身份,就连夫人都比不过她。 更别说她们姑娘了。 若是让有心之人瞧见主子这副模样,还不知道又要生出什么样的事情呢。 现在府里都盯着她们。 千霜是真怕主子跟那位对上。 她神色紧张地拉了拉身侧明瑶的袖子,小声与她说道“主子,您奔波一日,也累了,奴婢先扶您回去歇息吧。” 明瑶倒也没说别的,只轻轻嗯了一声。 “走吧。” 她说着就收回了视线,也没再往明锦那边多看一眼。 她知道,她这辈子也没办法跟明锦和平共处,她们的过去,注定了她们不可能成为什么好姐妹、好朋友。 明锦不信她。 她也不可能信明锦。 彼此远离就是最好的局面。 但明瑶也知道,她心里对明锦的那份怨恨,其实一直都在,只是如今被她聪明得掩藏起来了。 她知道自己不该,但她没法不怨恨。 若是明锦没有回来,如今的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她依旧还是安远侯府尊贵的六小姐,受人尊敬、追捧,被周昭如和哥哥他们捧在掌心之中,还能成为顾长玄的正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明瑶沉默地抿着唇,带着千霜,转身离开了这边。 另一边,华岁等走远之后,也压着声音和明锦说道“我看那位的脸色,比起早上的时候差多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平日和春雨说起话来,都习惯用“那位”去称呼明瑶了。 春雨对明瑶的成见,倒还算好。 毕竟明锦没回来之前,她就已经在侯府了,也一直都是用“六姑娘”去称呼明瑶的。 但华岁可没那么多规矩。 她只要想到这个人抢了他们郡主的身份和名字,就气得牙痒痒,自然不会给她好脸色看。 但她忘了。 现在不是在屋子里,身边也不是只有主子和春雨。 “华岁。” 听到前面传来郡主冷淡的声音。 华岁一个激灵,倒是立刻反应过来了,她看了眼身边的成姑姑,小脸立刻变得苍白起来。 她连忙埋下头说道“奴婢失言。” 成姑姑倒是笑道“这里没别人,说几句也不打紧,不过去了外头,可不能再这样说话了。” 她对华岁谆谆教导。 “被咱们自己府里的知道倒是没什么,可若是让外人知晓,难免要说郡主的不是,你可明白了?” 华岁还是很能分得清楚轻重的。 她最怕的,就是影响到明锦,此时听成姑姑这样说,自然立刻铭记于心,连连表示自己以后会牢记的,绝不会出去败坏郡主的名声。 成姑姑也就没再说别的了。 她们一行人还在往松翠斋走去,路上,成姑姑不由自主地看向走在前面的少女。 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少女半张如玉般沉静的脸庞。 她是真没觉得这话有什么。 郡主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别说对那位占了她身份的有怨,就算对府里众人有怨,那也是正常的。 何况这还只是郡主身边的婢女,喊了声不怎么中听的称呼罢了。 以前在老君山的时候,她跟长公主说起府里的事情时,也对鸠占鹊巢的这位没什么好脸色。 更不会拿那个身份和名字,在长公主面前喊着了。 免得长公主听了不高兴。 她也瞧见了明瑶刚才的脸色不好看。 成姑姑只当,那是因为夫人的原因。 听说这阵子夫人的心情十分不好,平日都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见外人,身边却离不了这位六姑娘。 得让这位六姑娘日日陪着伺候着才好。 想来这位六姑娘这般疲惫,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但想到郡主和侯夫人的关系,成姑姑也不敢多说什么,怕她听到这些事,心里不舒服。 三人一路无言地回到了松翠斋。 明锦这一路都没说什么话,她也瞧见了明瑶刚刚脸色难看,但不管是明瑶还是周昭如,都跟她没什么关系。 她也懒得去理会她们的事。 直到此刻,瞧见翠微扶着祖母在院子里慢慢走着,明锦才重新展开笑颜,笑着冲老人喊道“祖母!” 明锦边喊边朝人小跑过去。 翠微瞧见她过来,也笑着松开扶着老人的手,退到一旁给明锦请安行礼。 明锦一面让她起来,一面则接替了她原先的活。 她亲自扶住福华长公主的胳膊,问她“您怎么这会在院子里散步?” “还不是因为我的心肝肉一直不回来,我这屋子里坐不住,只能到这院子里来瞧了。” 福华长公主握着明锦的手笑说道。 看明锦脸上挂着的笑容越发柔和,这才又柔声问她“怎么这么迟才回来?我还以为你看不了多长时间。” 明锦亲昵地挽着老人的胳膊,没隐瞒,笑着与她说道“今早遇见了长安王,他请我去王府吃饭了。” “夷仙?” 福华长公主显然没想到还有这么一茬,她面露惊讶。 明锦笑着点头。 天色渐昏,院子里,已有下人开始点灯了,前边的屋内也都已经点完灯。 望过去,一室明亮。 毕竟已经是秋日了,这早晚的温差还是挺大的。 午后太阳当空照着的时候,倒是觉得还好,不冷也不热。 但这会太阳没了,天色渐渐暗了,风刮在人的身上便也有些凉意了。 明锦怕老人回头被风寒所袭,头又要疼,便扶着老人往屋内走去,边走,边继续与她说道“是,王爷来看看我有没有什么需要,后来安公公问我午膳怎么办,就主动邀请我去王府吃饭了。” 听明锦说到安公公,福华长公主倒是不怎么惊讶了。 她就说,夷仙那个闷葫芦,怎么可能主动让嬿嬿过去吃饭,想来还是那小安子的主意。 她笑笑。 脸朝着明锦那边问道“王府如何?夷仙那院子,虽说比不上皇宫,但放眼京城,那也是无人能比的。” 明锦不假思索回道“的确不错,假山楼阁的,很是雅致,比我以前看到过的园林还要好看,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王爷那个马场。” 明锦已经扶着老人坐到了罗汉床上。 翠微给她们倒了茶送过来,明锦接过老人的那一盏茶,亲自递到了她的手里,自己倒是没喝。 而是兴致不减的,继续跟老人笑说起今日的行事。 “祖母,今日王爷教我骑马了,我会骑马了!”她双眼亮晶晶地和老人说道。 也就只有在这位老人的面前,明锦才会如此不加掩饰,只把自己当做一个可以肆意撒欢小孩。 她这会就像小孩子,跟自己的亲人炫耀一般,毫不掩饰自己的高兴,兴冲冲地和老人说起今日在马场的事。 “我在王爷的马场里,一共跑了三圈,我以前从来不知道,骑马有这么好玩!” “王爷还把它的玉狮子送给我了。” “那匹马可乖可温顺了,下次我带祖母去郡主府瞧。” “以后我也要把郡主府的马场好好收拾下,到时候,我就可以在那骑马了!” 明锦说这些话的时候,福华长公主就笑看着明锦。 这也是她头一回看到自己的孙女这么高兴,比上回被册封拿到赏赐的时候还要高兴。 这种高兴是从心而发的。 也让这个平日已习惯了冷静、沉稳的少女,窥露了一点点,她小时候的活泼灿烂。 这一刻,福华长公主看着她这副如今罕见的明媚模样,既怀念又心疼。 第111章 高兴 明锦兴冲冲说完之后,就看到祖母正一直盯着她看。 她被看得一时有些不好意思,便小声与人说道“我开始不想收的,但王爷很坚持,长者赐不可辞,我觉得一直推让也不好,这才收了。” 福华长公主看着明锦微红的脸颊,倒是回过神笑了“收就收了,一匹马,没什么。” 她说完,便轻轻拍着明锦的手,让她放宽心。 过后才又说道“不过夷仙多次帮你,咱们也得礼尚往来一下。” 明锦也是这个意思,此时便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老人“祖母可有什么好的法子?” 福华长公主面露沉吟。 但她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送些什么东西,不禁蹙着眉为难道“这孩子打小就金尊玉贵,从小到大,也没什么缺的,而且他送你这些,是一片心意,咱们要是只往贵了去挑,倒是白白玷污了他这片心意了,反倒让夷仙不舒服了。” 明锦刚才回来的时候,也想了一路。 但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好的,此时见祖母也皱着眉,没了法子,不由也轻轻蹙起眉。 她为难道“可我总不能什么都不送吧,拿了王爷这么多东西,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福华长公主轻轻唔了一声“不如请夷仙来家里吃顿饭吧?” “吃饭?” 明锦怔了怔。 她倒是没想过这个。 吃饭也能算正经的回礼吗?她今日倒是跟顾明珩提了这事,说下次郡主府修缮好后,请人去郡主府吃饭的事。 但那也只能算得上是礼尚往来,是为今日午间那顿饭的。 可不是为别的。 福华长公主握着明锦的手说道“先帝、先皇后去得早,夷仙打小是由皇帝、皇后养着长大的,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但毕竟还是不一样的。” “小的时候没什么,长大了却得避着些了。” “这些年,他年纪渐渐长了之后,也不怎么爱往皇宫凑了,他府里除了那些护卫,就是小安子他们这些内侍,虽说都是他的亲信体己,但毕竟也不一样。” 福华长公主叹道“他呀,什么都不缺,就缺些知冷知热的家里人。” “我虽不是他正经的姑姑,但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与其送些那不值钱的死物,倒不如请人来家里吃顿家常便饭,让他热闹热闹。” 明锦听她这样说,便也明白过来了。 她没意见,问祖母“那我们什么时候,请王爷来家里吃饭?” 福华长公主沉吟道“这马上就是中秋了,这几天家里必定忙乱得很,突然把人请来,你爹他们瞧见,难保要过来。” “中秋那日,咱们家里人多,他肯定也是要进宫跟皇帝他们吃饭的,这中秋之后……” 中秋之后就是明锦的生辰日了。 福华长公主想起什么,忽然问道“你给夷仙送帖子没?” 明锦反应过来祖母问的是什么帖子,摇了摇头“之前二婶问过我,但那会我与王爷也没见过面,他身份贵重,我觉得平白给人帖子,也挺不好意思的,便没让二婶送。” “你呀——” 福华长公主笑着点了下她的额头。 知道她最怕麻烦别人,倒也没多说她什么,只道“你亲自给夷仙下个帖子,请他那日在家里留吃晚膳。” “午膳是宴会,晚膳是家宴,就咱们三个,不用你爹他们陪着。” “至于夷仙中午要不要来,且随他心意,咱们不强求。” 明锦一听这话,倒是立刻笑了起来。 “那我现在就去给王爷下帖子,免得那日他另有安排。” 她说着便起身往隔壁自己的屋子跑去,让春雨她们给她准备文房四宝,打算亲自给顾明珩写这邀请的帖子了。 福华长公主看着她这副罕见的活泼样子,一边在身后嘱咐她慢些跑,一边看着她的身影,摇头失笑。 “这孩子。” “倒还是头一回见郡主这样着急呢。”成姑姑在一旁接着话笑说道。 福华长公主的眼里也都是柔软的笑意。 她看着明锦跑出去的身影,嗓音柔和地说道“这样好,小姑娘就该这样活泼。” …… 顾明珩是吃完晚膳收到的帖子。 彼时他正打算去院子里走一会,再打会拳。 吴济正好路过门房,听说是安远侯府长乐郡主派人送来的,就立刻快步给他家王爷送过来了。 顾明珩打开一看,被那暖橘色烛火照映下的眉眼,就立刻变得舒展了起来。 “郡主说什么了?” 安公公在一旁见他神情变化,不由问了一句。 吴济也跟在一旁凑堆看着。 顾明珩没说话,只是笑着把手中的帖子,递给安公公。 安公公打开一看,也跟着笑了起来“郡主这是请您去吃饭呢,八月二十三,倒是也没几日了,不过……” 他疑惑道“这日子怎么听着有些耳熟?是什么要紧的日子吗?我这一时半会,倒是有些想不起来了。” 这阵子安远侯府嫡小姐回来,要办生辰宴会的事,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 不少人都在准备看这位回来的嫡小姐呢。 但凡经常往外跑的,都知道,就连吴济这种大老粗也知道。 此时他便与安公公解惑道“那天正是郡主的生辰。” “哎呦,瞧我这脑子。” 安公公轻轻拍了下脑门“我说这日子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 “那郡主怎么请您吃晚膳,不吃午膳啊?”安公公奇怪地嘀咕了一句,一般生辰宴都是摆在中午才是。 顾明珩倒是猜到了理由。 他看着那大红色镶嵌着金箔的帖子,温声说道“她应该是怕我去了不自在。” 顾明珩少时最爱结朋伴友,参加宴会,哪儿热闹就往哪里凑,这些年倒是越来越不爱凑这些热闹。 从前的好友们,如今分布五湖四海,即便在京城的,也各有忙碌的事。 家庭、亲眷、前程…… 偶尔大家一起碰个面,喝个酒,倒是有的,特地去参加什么宴会,倒是没什么必要。 他那些朋友也都知道他的性子。 知道他不爱凑这种热闹,也从未给他下过帖子。 其余人给他下帖子,他也都是懒得理会的。 想来她也是知晓这个缘故,才会如此。 “那您那天中午要去吗?”安公公问道。 顾明珩拿过他手里的帖子,看着上面的娟秀字体,毫不犹豫地笑道“去,当然去。” “她回京后的第一个生辰,我岂能缺席?” 倘若她不愿见他,他自然不会上赶着讨嫌,但她既然没有不愿,还主动邀请,那他当然不会缺席。 “吴济。” 顾明珩忽然发话。 吴济忙道“属下在!” 顾明珩看着他交待道“你去绍兴跑一趟,我要最正宗最醇厚的绍兴黄酒,动作快些,你需在二十三号前赶回来。” 吴济听到这话,呆了一呆。 虽然不知道王爷好端端的,怎么要起绍兴黄酒了,但猜这日子,这酒应是送给郡主的。 他心中不免有些腹诽。 这生辰宴送酒,是不是太轻了一些? 但他早已习惯了服从,此时虽有腹诽,却也没有半点犹豫,立刻点头答应了。 “属下这就去准备。” 时间紧急,一来一回得不少日子,吴济说完,见顾明珩没有别的吩咐,这便立刻躬身告退了。 出去的时候,正好碰上拿着酒过来找顾明珩的袁誉。 袁誉是王府的常客,不需要通传就能进来,这会他悠哉悠哉,一手提着酒,一手握着一柄折扇,哼着歌过来,看着吴济急匆匆出来,袁誉脚步一顿,又见他神色匆忙,不免好奇道“你这急忙忙的,往哪去?” 吴济的确着急。 匆匆跟袁誉拱了拱手,喊了声“袁大人”,又撂下一句“绍兴”,便快步往外走去。 “诶。” 袁誉回头的功夫,吴济就已经快步走远了。 袁誉只能看着他离开的身影,咕哝道“这好端端的,怎么又跑绍兴去了?顾明珩又要做什么?” 他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但也没费脑子多想,就继续提着酒进去了。 “顾明珩,我来找你喝酒了!”他大喇喇的进去,冲着顾明珩就喊道。 本以为顾明珩又要说“你想喝就自己喝”,他也早就习惯自己这位好友如今不怎么喝酒了,也没真的想让他作陪。 就是回到家,总听他娘念叨着要他成亲和相看。 他头大得很,这才特地跑出来躲清净的。 没想到这次顾明珩竟然没有拒绝,只看了他一眼,说了句“你先喝,我回个东西就过来。” 然后就嘱咐安公公去准备喝酒的小菜了。 第112章 明景恒的亲事 安公公笑着哎了一声,又跟袁誉打招呼“二公子先随便坐,老奴喊人给你们准备去。” 他说着就先出去了。 袁誉则一脸惊奇地看着顾明珩,连脚步都忍不住停下了。 “你今天怎么肯碰酒了?”他一脸不敢置信的样子,以为自己在做梦。 眼见顾明珩往书桌那边走去,袁誉也提着酒跟了过去,站在书桌面前,袁誉一脸狐疑地,直盯着顾明珩问道“顾明珩,你别是被什么人夺舍了!” 顾明珩抬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一副懒得跟他多说的样子。 不过袁誉看他这副表情,倒是放心了。 “还好还好,没夺舍。” 看来顾明珩只是单纯今天心情比较好。 袁誉把酒坛放到桌子上,又自顾自搬了一把椅子过来,还找了两个酒杯过来。 他对这长安王府不要太熟,此时就跟半个主人似的。 也不需要谁伺候,自己就把东西收罗好了,然后倒了两杯酒,一杯放到顾明珩那边,一杯自己喝着。 看顾明珩提笔书写,袁誉不由好奇地问了一句“你写什么呢?这么认真。” 顾明珩惜字如金,头也不抬“回帖。” “回帖?” 袁誉惊讶“你有什么回帖要回的?” 这京城,谁不知道这位主,是最不爱参加那些宴会的,这几年除了宫宴,就没见他参加过什么宴会。 哪个人面子这么大,竟然能劳动这位主亲自写回帖? 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个答案,但袁誉还是凑过去看了一眼,果然,意料之中。 还真是那位。 “看来你跟她处得还不错?”袁誉问。 他上回进宫,从他姑姑口中,知道他们还一起吃过午膳了。 倒也怪不得顾明珩这位苦行僧,如今都肯喝酒了。 见好友能慢慢放下,袁誉倒是也放下一些心了,他就怕那位真的嫉恨他这位好友,让顾明珩更加不肯放过自己。 还好。 顾明珩却没回袁誉的话,一脸认真地写着回帖。 袁誉也早就习惯跟他这么相处了,自斟自饮,慢慢喝着。 想到刚才吴济匆匆忙忙离去,袁誉这才又好奇地问了一句“对了,我刚在外面看到吴济,他说要去绍兴。” “你这好端端的,把人派到绍兴做什么去?又出事了。” 顾明珩还在回帖,依旧头也不抬回道“买酒。” “买酒?” 袁誉愣了下“怎么好端端的,想着要买酒了,你又不喜欢。” 绍兴黄酒闻名天下,袁誉自然也是知道的。 他身边也有好酒之人,每年特地派人去绍兴买酒的,也不在少数,但顾明珩如今又不是什么好酒之人。 为了买酒,特地派人去绍兴,这也太奇怪了。 袁誉一脸奇怪地看着他“你自己喝,还是送人?” “送人。” “送……” 袁誉刚要问送谁,余光一瞥他认真回帖的模样,心中很快就有了答案。 还能送谁? 普天之下,除了他回帖的这位,还有谁能劳动这位主特地千里迢迢跑去给人买酒的? “也没听说这长乐郡主爱酒啊,再说你这无缘无故的,为何送人酒啊?”袁誉嘴里嘀咕着,想到什么,他忽然又整个人凑过去看了眼那张帖子。 八月二十三…… 这个日子,袁誉现在可别太耳熟了。 现在外面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位长乐郡主,袁誉是在大理寺也能听到,去别的衙门也能听到,回到家还能听到。 生辰、酒、请贴…… 袁誉忽然抬起头,朝对面的顾明珩看过去,他半边脸透着一股子狐疑,另外半边脸则隐含着一言难尽,心里还在嘀咕着“不会真的是这样吧……” “顾明珩……” 他一脸艰难地看着对面的男人问道“你别告诉我,这酒,你是准备送给长乐郡主当生辰礼的?” 袁誉一字一句问。 问完,还在心里直嘀咕着“不会吧不会吧”。 顾明珩刚回完贴子,也刚放下笔,听到这话,他抬起头“是,怎么了?” “怎、么、了?” 袁誉一脸震惊,说是瞠目结舌都不为过了。 “顾明珩,你疯了?人姑娘生辰,你居然送酒?”袁誉真是被自己这位好友的做法看呆了,他连酒都顾不上喝了。 酒盏一搁,袁誉双手撑在桌子上,俯身看着面前的好友,看了半天,他最后,一言难尽地吐出一句“我现在真的很担心你未来的夫人。” 顾明珩皱眉“跟我未来夫人有什么关系?” 他反而一脸奇怪地看着袁誉问道“而且我为什么不能送酒?她喜欢这个,我就送她这个,有什么奇怪的?” “有什么奇怪的?” 袁誉瞪着眼睛,本来还想说,忽然回味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他怔道“你怎么知道她喜欢?她跟你说的?什么时候?” 他一咕噜说了一堆。 顾明珩却没有理会,只往外喊了一声“卓前”。 外面立刻有人进来了。 “王爷。” “你拿着回帖送去安远侯府。”顾明珩交待他。 卓前答应着,从顾明珩的手中接过帖子,便立刻退出去了。 那边袁誉还在追问。 但顾明珩口风极严,自是不会理会他的话,更加不会与他说什么。 …… 翌日。 明锦醒来。 外面晴光明媚,天气极好。 她由春雨和华岁服侍着从床上起来,正想梳完妆去隔壁找祖母吃早膳,就听春雨压着嗓音说道“夫人来了,这会还在隔壁与长公主说话。” 明锦挑眉。 她这位母亲,自那日被祖母罚过之后,便一直闭门不肯见人,今日倒是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过来了。 不过她也懒得理会。 “那就让人把早膳拿到这边来吧。”她也不想这个时候过去,免得跟周昭如碰上。 她自己倒是没什么。 只怕闹出什么,反倒让祖母为难。 春雨轻轻答应一声,就出去吩咐了。 这边明锦被华岁服侍着穿衣洗漱,而另一边,周昭如正在跟福华长公主说起明景恒的亲事。 婆媳两人,年轻的时候简直亲若母女。 福华长公主膝下无女,周昭如又是她好友所出,还是她看着长大的。 周昭如刚进门的时候,福华长公主不知有多怜惜她,说一句拿她当女儿看待都不为过。 如今却是分坐两边。 做媳妇的说话恭谨客气,做婆婆的也疏离。 “恒哥儿也的确是到了该婚嫁的年纪,你心里可有人选?”福华长公主一边转着手中的佛珠,一边问周昭如。 周昭如低着头回道“是有几个人选,想问问您的意思。” 福华长公主本不想管孙辈们的亲事。 她自己在儿媳这边栽过跟头,跟儿媳如今半熟不亲的,也知道儿媳不想她管这些。 同在一个屋檐下,福华长公主也不想讨这个嫌。 但恒哥儿是长孙,亦是安远侯府的接班人,日后他要担负起安远侯府,他的妻子自然要有能力,还要有远见,不是谁都能胜任的。 “这事,我原本不想管,毕竟日后与儿媳相处的是你,只要你跟恒哥儿喜欢满意,我自然是没什么意见的。” 福华长公主边说,边转着手中的佛珠。 “但既然你亲自过来问了,我这个老婆子也就帮你参谋参谋。” 周昭如不敢在她面前托大,听到这话,忙回道“您是恒哥儿的祖母,更是咱们侯府的老祖宗,这恒哥儿的妻子人选,最要给您过眼。” 福华长公主对此不置可否,只继续转着佛珠说道“你且说说你心里的人选。” 周昭如也没隐瞒,把她自己定的几个人选与人说了。 福华长公主虽然多年不在京城,但对这里的事,还是很清楚的。 周昭如的这几个人选,她也都知道。 的确都是不错的人选。 福华长公主心里已有人选,却没有立刻说,而是先问周昭如“你最中意哪个?” 说完见周昭如面若踌躇,不敢直言,福华长公主淡声“说吧,我先看看你的想法。” 周昭如这才开口“儿媳最中意的,还是这大理寺卿许思宁许大人的嫡长女。” “这吏部侍郎家的女儿,的确也不错,无论是家世还是性子,都好,人也有成算。但她亲娘去得早,儿媳跟她继母接触过,不是个好相与的,她爹又有些宠妾灭妻,儿媳怕日后结了亲,麻烦。” “至于这鸿胪寺张大人的女儿,虽说家里还可以,但这姑娘,年纪小一些,性子也要骄矜一些。” “虽说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骄矜活泼也正常,但恒哥儿的媳妇,日后是要担起咱们整个侯府的,总不能真跟个小孩似的,还得让恒哥儿跟在她后面替她收拾吧。” “这大理寺卿许大人的女儿……”说起这位的时候,周昭如的脸上倒是挂了笑,显然是很满意这个人选的。 “许家门风清正,爹娘又恩爱,这位许姑娘,儿媳以前也接触过,温婉大方不论,听说在家里还早早的担起了家,去年她母亲生病两个月,都是这位许姑娘顾全着家里,还都没什么错处,是个不错的。” 福华长公主一一听着,心里其实也是满意的。 她这儿媳别的不说,但该有的眼光和心思还是有的,给恒哥儿挑得媳妇也是数一数二的。 没有专挑那种好拿捏的软柿子选。 她刚心里想的也是这位许大人家的姑娘。 “先问问恒哥儿的意思,他要是也中意,咱们两家就走动走动,结亲是大事,两家都得满意才好,不能光咱们剃头挑子一头热。” 周昭如见她也满意,便又有些故态复萌了。 “恒哥儿这样的夫婿,哪家不是争着抢要?我们看上那许家的女儿,是他们的福气,难不成他们还会拒了不成?” 福华长公主才缓和的脸色,又因为这一句话冷了下来。 她本想说她几句,但看了眼周昭如,两片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作罢了。 婆媳的关系,本来就不好处。 说多了,她听不进,还要怪她,白添仇怨罢了。 福华长公主也就没多说,淡着声道“好了,你先回去吧,等许家有消息了再来与我说。” 周昭如突然被下了逐客令,脸色一僵。 看了眼上座的老人,周昭如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 “……是。” 她站了起来,低着头又给福华长公主欠了身,这才往外退去。 憋着一股气,走到外面的时候,周昭如忽然又往隔壁屋子看了一眼。 那边门开着。 周昭如听着那些下人喊她“夫人”,声音不算轻,她就不信那间屋子里的人听不到! 可就算是这样,那边也没有丝毫动静,依旧安安静静的,没个人出来。 周昭如看了半天,心里又气又痛,眼眶也酸酸胀胀的,跟着难受。 但当着里面那位老祖宗的面,她也不敢做什么,再气,也只能咬着牙,忍着气走了。 第113章 明景廷 “郡主。” 华岁从外面打探完消息回来,压着嗓音跟明锦说道“侯夫人已经走了。” 明锦轻轻嗯声。 她刚用完早膳,这会在翻着书喝早茶。 知晓周昭如已经走了,也就没再继续在自己的屋子里,待下去了。 她起身往外走。 福华长公主也正要派人去喊她。 吩咐的话还没说出口,就看见明锦踩着那外头的晴日,逆着光进来了。 她姣好的面容在阳光的照射下,更加耀眼夺目了。 福华长公主看着她笑道“刚要去喊你。” 她说完,笑着朝明锦伸出手。 明锦自然而然的,也伸手,握住了福华长公主的手。 老人保养得极好的手被明锦握于手中,明锦柔声与老人说道“这会外头太阳正好,我陪您出去逛逛?” 福华长公主点头。 明锦便伸手扶着老人出去散步。 “刚你母亲过来了。”福华长公主已经知道,刚刚明锦在自己屋子里用过饭的事了。 知道她是知道周氏过来,特地躲在屋里,避而不见的。 此时说起周昭如,见她脸上神色淡淡,既不见她生气,也不见她难过,平淡得就好像,是在听她说起一个陌生人一样。 福华长公主看她这样,就知道自己这个宝贝孙女,心里对她那个儿媳妇的成见怕是不小。 其实也能想得到。 周昭如做出来的那些事,任谁看了都不舒服。 她不也是? 这才躲在老君山上,这么多年不肯回来。 只是当老人的,总盼着家里能阖家欢乐,即便她再不喜欢周氏,再埋怨长子,但他们毕竟是一家人。 只心里那番劝说的话,刚想说出口。 福华长公主就忍不住想到,她这宝贝孙女,昨日那副晴朗明媚的模样。 好不容易才窥见她这宝贝孙女,一点和幼时相似的样子,福华长公主是真不希望,再眼睁睁看着她又把自己缩回去了。 也罢。 儿女情分、血缘亲情,本就不是强求的,她到这把年纪,也早有体悟了。 那番劝说到底没说出口。 福华长公主只装作不知,任由明锦扶着她,在院子里慢慢走着,边走,边倒是和明锦说起明景恒的亲事。 “你母亲来找我商量你大哥的亲事。” 明锦听到这话,脚步一顿,但她神色依旧,并瞧不出一点异样,没等福华长公主察觉到什么,明锦便又继续扶着人,往前慢慢走起来了。 她问“可有人选了?” 福华长公主笑道“你母亲觉得,大理寺卿许大人家的嫡女不错,我也觉得那孩子好,便想找个时间,两家先接触接触,要是都有意的话,就早些把这亲事定下来。” 她对这位许家的孩子,是真的有意,自然是盼着她能跟恒哥儿成的。 “好女百家求,可不能让人抢了先去。” 明锦没说话。 前世家里给明景恒定的也是这位许小姐。 但想到前世她这位大嫂,被人加害,最后难产死在床上的样子……明锦就不忍心,眼睁睁看着这样好的一个姑娘,再一次嫁给明景恒,再一次香消玉殒。 “嬿嬿,怎么了?” 福华长公主感觉到了孙女的沉默,不由问了一句。 明锦回神说道“没什么,就是在想这位许姑娘。” 福华长公主一听这话就笑了起来“我这些年回来的少,也没见过她,但她小时候,倒是经常跟着她家祖母来我们家,你跟她还一道玩过呢。” “等下回要是两家有意,你们也好接触接触,你这个年纪也正是该多结交朋友的时候。” 福华长公主虽然喜欢孙女的陪伴,但更希望她能跟其他女孩子一样,高高兴兴的,吃茶、赏花、看戏,而不是整日陪着她这个老婆子。 明锦轻轻唔了一声,倒也没有拒绝。 两家若是都有意,真要成,她也没法做什么。 她就算再不喜欢明景恒,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很受欢迎。 比起许多男子而言,他的身世和性子,还有相貌和前程,都称得上是一位很不错的乘龙快婿了。 要不然外头喜欢他的女子,也不会这么多。 许家小姐若真中意明景恒,她这大喇喇的跑出去,反倒惹人不快。 她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帮忙看着些,不让她这位前世的大嫂,再一次无辜亡故了。 但她心里实在厌恶明景恒,觉得他实在配不上这样好的姑娘。 这一份厌恶的心情,直到夜里看到明景恒过来,也没消下去。 彼时。 明锦正跟福华长公主在主屋说话,等着开饭,听说明景恒过来,明锦的脸色便有些不太好看。 不愿惹祖母难过,明锦也就只当做没看到。 眼不见为净。 但福华长公主看到长孙回来,却是十分高兴。 明景恒在宫里当值。 自从上回家里那一番争执之后,他就一直无暇回来,直到明日轮到他休沐,他今日才得以回来。 福华长公主久不见长孙,此时瞧见,自然高兴。 明景恒手里提着不少东西,有福华长公主喜欢吃的糕点,也有明锦喜欢的零嘴。 高高兴兴拿着一大堆东西回来,也没去探望周昭如,他直接先奔着福华长公主这边来了。 青年一身白衣,玉树临风。 直惹得松翠斋的几个丫鬟,也忍不住往他那边看。 “你平日公务繁忙,何必亲自去买这些?”福华长公主一脸心疼地看着明景恒。 明景恒笑道“不碍事,我正好路过,也没花多少时间。” “祖母尝尝看,我特地买了您以前经常吃的那家芝麻云片糕。”明景恒说着,把一包芝麻云片糕,放到了福华长公主的面前。 等哄着福华长公主吃用一片后,他笑着问“祖母觉得如何?” 福华长公主自是笑道“好吃,味道和以前一样。” 明景恒听她这样说,自然也是十分的高兴,他又献宝似的拿出一包果脯,递给明锦。 面对明锦,明景恒的心里有些紧张。 但他还是鼓起勇气跟明锦说道“嬿嬿,这是新开的一家果脯铺子,我各色各样都买了一些,你尝尝看?” 明锦依旧坐在福华长公主的身边,低着头,剥着龙眼,连看都没看一眼,闻言,也只是淡声说道“快吃晚膳了。” 明景恒忙道“那你待会吃,我给你放在这。” 明锦淡淡嗯了一声,依然没看明景恒。 明景恒见她这样,心里不免有些失落,但也不敢继续上前讨嫌,把东西放好之后,就听福华长公主说道“你来得正好,我刚好也有话要与你说。” 明景恒这才回过神。 他看着福华长公主,温声回道“您说。” 福华长公主便把今早周昭如与她说的那番话,也同明景恒说了。 明景恒对娶妻一事,倒是没什么意见。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理所应当的事,他不似其余男子,喜爱混迹于勾栏瓦舍,也没养过什么外室,就连后院也没什么通房小妾。 他从小到大,都是按照家里给他铺的路走着。 此时他亦只是说道“我没意见,全听祖母和母亲的。” 他的确没意见。 这大理寺卿家的女儿,他以前也见过。 性子温和,也通文墨,长得也是如兰花一般。 想到当初在梅山上的惊鸿一面,明景恒的心里,就如石子落进湖面,在他的心里泛起圈圈涟漪。 他没有注意到,明锦此时看向他的眼神,比起往日,看起来更加不喜了。 “在说什么呢?” 外面忽然传来一道清朗含笑的男声。 伴随着几声惊喜的“二公子”,明锦豁然抬头,就看到一个蓝衣锦服的青年,从外面阔步进来。 来人正是她那位在国子监读书的二哥。 冷不丁看到自己这位孙儿也回来了,福华长公主自是笑得合不拢嘴“今日倒是赶了巧了,你们兄弟俩竟然都回来了!” 孙辈们齐聚一堂,福华长公主根本藏不住笑。 明景恒听到熟悉的男声,也敛了心思。 回头看到明景廷回来,他也笑了起来“你之前不是跟程先生去游学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跟明景廷关系不错。 兄弟俩年纪相仿,说起话来也十分随意。 明景廷笑着与他回道“今日刚从外地回来,我娘写了好几封信,催我赶回来,这不,我一听说祖母和我的小堂妹回来了,就急忙先赶回家了。” 明景廷和明景恒生得一样好相貌。 外头说明家有双壁,形容的就是这对兄弟俩,只不过明景恒看起来更加温润,如白玉无瑕。 明景廷则更像山野间那不羁的风,看起来要更洒脱一些。 此时他手里也提着几袋吃的。 秋高气爽的日子,还握着一把合起来的折扇,一副寄情于山野之间的文人做派。 明景廷跟明景恒打完招呼,又跟福华长公主问完安,目光就落到了祖母身边,那位身穿鹅黄色锦裳的清艳少女身上。 只消看一眼,就知道,这就是他那位失踪了十年的小堂妹。 明景廷笑盈盈地望着明锦,拿幼时的称呼去喊她“小燕儿,还记不记得我是谁呀?” “猜对了,哥哥这边有奖励哦。” 明锦看见明景廷的时候,神情就变得柔和了许多,此时见他这副哄小孩的模样,更是忍不住笑。 “二哥,我都几岁了,你还拿我当小孩哄呢?” 她言语如故。 对明景廷而言的十年,对明锦而言,其实不过一年。 她在嫁给顾长玄之前,与二哥的关系一直都算得上不错,嫁给顾长玄之后,二哥也经常来皇子府看她。 只可惜后来二哥跟二叔、二婶,一起去了外地,她与他笼统算下来,倒也有一年多没见面了。 临死前,她曾经收到过二哥的信,说是明年有望回到京城述职,只可惜,到她死,她都没能再见二哥他们一面。 这是她的遗憾。 如今看着依旧洒脱明朗的二哥,就站在她的面前,明锦岂会不高兴? 她双眼柔和地看着自己这位堂兄。 明景廷惊讶与她的亲昵,但很快,他又笑了起来。 言语比先前还要亲切。 “诶,怎么不算小孩了?咱们差三岁呢,你在二哥眼里就是小孩。”明景廷说着,还要福华长公主给他做主,“祖母您说,我说的对不对。” 福华长公主乐得看他们这样。 她也不偏帮任何人,只笑着说道“在祖母这里,你们都是小孩,永远都长不大。” “哈哈。” 明景廷大笑起来。 明锦眼中也有笑意。 只有明景恒看着他们这副模样,目光怔松地看着明锦。 这还是小妹回来之后,他第一次看她这样笑。 本以为除了祖母之外,她对谁都一样冷清,没想到她待景廷竟能这般亲昵。 二哥…… 他还没听小妹喊过他哥哥。 那边几人都没有注意到明景恒的异样。 明景廷已经笑着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奖励。 “既然小燕儿猜对了,那就把奖励拿好吧。”明景廷说着把手中那一包,原本就特地买来给明锦的油纸包,放到了明锦的手上。 “什么东西?”明锦挑眉问。 但其实手碰到油纸包的时候,她心里就知道那里面装着什么了。 果然。 打开油纸包,里面正是一大包霜花山楂。 明景恒也看见了。 在看到那裹着白霜的山楂时,明景恒整张脸都迅速变得苍白了起来,尤其,他还看到明锦往他这边看了一眼。 那一眼,明明什么东西都没有。 但明景恒就是觉得,自己整个人好似又被重新冰封住了。 那一点点才拾起的勇气,又再次落到了谷底。 他甚至不敢再看小妹。 外面翠微笑着进来问话“长公主,晚膳已经准备好了,这会要上吗?” 福华长公主点了点头,她跟两兄弟说道“正好你们也在,今晚咱们祖孙四人就一道吃。” 明景廷先笑道“您不说,孙儿也是要留下的,等回头吃完,孙儿再陪着您出去溜达一圈。” “孙儿可好久没见您了。” 福华长公主握着明景廷的手,笑着应好。 明景恒却迟迟不曾说话。 福华长公主看过去,奇怪道“恒哥儿,你怎么了?” 明景恒听到福华长公主的声音,这才回过神,他张了张口想说没事,但余光瞥见坐在一边,神色淡淡吃着霜花山楂的小妹,那一句没事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 他能看得出来。 虽然小妹什么都没说,但他要是真的留下,跟他们一起吃饭的话,小妹这一晚上肯定是吃不痛快的。 明景恒心里闷得慌,就像是被一块大石头狠狠挤压着一般。 他微垂着眼帘,唇角扬起一个苦笑的弧度。 算了。 还是不讨她的嫌了。 “祖母,我想起我还有点事,可能不能陪你们一起吃饭了。”明景恒哑着嗓子跟福华长公主说道。 余光却不受控制地看向明锦,希冀着她能说一句。 但从始至终,他的小妹都没开口,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边,吃着油纸包里的霜花山楂。 “这个点,你有什么事?” 福华长公主皱着眉,有些不高兴。 “是公事,我刚才忘了。”明景恒勉强笑道。 福华长公主还是不高兴,但长孙有事要处理,她也不好硬把人留下,只能嘱咐人记得吃饭。 明景恒点头告辞。 走得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往明锦那边看了一眼。 烛火下。 小妹的容色被照得有几分温婉。 她的身边,坐着刚与他告完别的景廷。 此时景廷正在问她“这山楂怎么样?我记得你小时候喜欢,找了好几个地方才找到,也不知道你如今长大了,还喜不喜欢。” 穿着黄色锦衣的少女抬起带笑的脸,语气温柔“挺好的,多谢二哥,我很喜欢。” 两人陪在祖母身边,笑说着话。 而从始至终,那一包,由他亲自挑选、一路小心捧着,特地拿来给小妹的果脯,就像他这个人一样,被人孤零零地扔在一旁,始终未曾被人触碰。 明景恒的眼睛,不知何时变得酸胀起来。 他强忍着那股子酸涩和难过,低着头,失落地离开了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