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生患养》 1. 001 《娇生患养》全本免费阅读 碧水惊秋,黄云凝暮。 长庚未明,将芙蓉帐烧得一片霞红,流光映着朱漆八角薰笼内的雾气,勾勒出帐内一双人影。 湿漉漉的秋霜,少女湿漉漉的鸦睫轻抬。 一片朦胧的雾色里,只见身前男子面容清俊。 对方轻勾着她的下巴,随风送来清淡的幽香,暖云沉沉,他声息渐渐,温柔地唤着她的芳名。 师师。 “啪嗒”一声,廊檐上落了些雨。 将少女的眼角洇得愈发湿红。 戚师师抱紧了对方坚实的后背,清艳的双颊上飞满了桃云。她埋下头,孱孱地应着,分毫未注意窗外闪过的人影。 啪嗒,啪嗒。 窗外雨声愈甚,荫蔽着银白的月色,将地上那一段影子捶打得断断续续。 不知过了多久,裴世子终于叫了水。 “吱呀”一道推门声,有人低着头,闷声走进来。 迎面一道温甜的香气,只见美人斜倚榻上,香腮雪肤,乌发迤逦了一床。 戚师师本就生得病弱,如今那身子更是轻得像春水似的,少女柳腰纤细,再往上又分外丰盈。即便隔着帐,仍是让人触目惊心的尤物。 来者步履微沉,似端着净水走入瑶雪阁。 待看清楚那人时,世子遽然面色大变。 暖气未散的闺阁,怎可让一名男子来服侍! 戚师师登即收敛了眼底笑意,那一双杏花眸中露出惊慌,忙抱着被子朝世子身后躲了躲。 世子亦慌张侧身,将她的身形护住。 “混账!” 怎么是男子? 怎么会是一名男子?! 雾纱笼罩着,叫人根本看不清来者的面容与神色。 戚师师面色烧红,惊慌与羞臊之余,忽然想起来。 难怪她先前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总觉得,窗边莫名浮现一团黑影。 她原以为是秋雨打落了树叶,落木萧萧而下。 少女眼底隐约露出几分嫌恶。 他好大胆,好卑劣龌龊,从一开始,自她与世子爷恩爱的一开始,那人竟在门口……偷窥! 戚师师身后倏地冒起冷汗。 目光越过裴世子的身形,撞入一双阴鸷的眸。 那双眸的主人虽躬身站着,目光却分外犀利。如此大胆的偷窥,肆无忌惮的打量,他满是攻击性的眸子里,竟带着几分贪婪的欲想。 让她不禁攥紧了手边的薄褥。 一瞬之间,戚师师感觉身后仿若有数双眼睛——月影下,窗牖边,帘帐外……于无数个无人发觉的暗处,那一双双眼睛正盯着她,密不透风地盯着她。 盯得她冷汗涔涔。 少女紧抿着下唇,脸颊发白,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而身侧的世子爷愠怒异常,欲出声发落。 恰在此时—— 她骤然惊醒。 …… 是梦。 窗外秋雨仍未停歇,瑶雪阁中,水光与天光映着,将床帘照得一片透白。东方已明,顷刻间便有婢女推门而入,如往常一样前来服侍她梳洗。 她被侍女扶着,走下紫檀拔步床,坐至梨花镜台前。 珠钗首饰、鎏金粉盒、象牙梳篦……各式各样珍贵玲珑的物件,零零散散堆满了一整个镜台。 “大姑娘?” 佩娘唤了好几声,戚师师才回过神。 抬眸间,正见一名三十来岁的妇人垂着眼,边往她头上簪着一支芙蓉玉簪,边道: “大姑娘在想什么,这般出神。” 戚师师生母早逝,这么多年,几乎是由佩娘一手带大的,自然也与她最为亲近。 闻言,少女微微颔首,轻柔的声线里带着几分朦胧的懒意。 “没什么。方才我还未睡醒,尚有些恍惚。” 佩娘低低笑了声。 “大姑娘也是快要出嫁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喜欢贪懒。” 正说着,对方伸出手,拂去她脖颈间的碎发。 戚师师生得白,那细颈更是纤长而细腻。一年四时,少女脖颈上都会雷打不动地挂着一只平安锁。金黄的锁身,衬得她脖颈愈发白皙如玉。 她尚未缓回神思。 秋光摇曳着,淅淅沥沥的秋雨,绵密不断地覆上人心头。 戚师师不知自己为何会做这般奇怪的梦。 她与裴世子虽自幼定下婚约,自己嫁给裴俞章更是十分理所当然的事。可他们二人虽算作亲密,却尚未成婚,断不可行床笫之事。她又怎会与对方在自己的闺阁中逞鱼水之欢? 不可能。 她自幼受继母教诲,娴静乖顺,断不会做出此等出格之事。 这个梦太过于离奇。 是因为自己许久未见裴俞章,对他太过于思念了么? 梦中,裴世子动作亲昵而逾矩,一声声唤着她的乳名,冰凉的手指拂落一身的烫痕。 戚师师摇摇头,想要将那令人面红耳赤的场景自脑海中驱散。 猝然间,她忆起梦中那双眼。 他在窗外,在帐子后,在床边。 阴森森,凉幽幽地盯着她。 自心头处传来一阵惊悸,戚师师眼睫一颤,“咣当”一声,妆奁前的玉佛摔落在地,四分五裂。 佩娘骇然,扶着她,往后退了半步。 当年未足月生产,大姑娘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弱,到了秋冬之际,手脚发寒得更是汤婆子不能离身。也是因此缘故,大姑娘每月都会去佛堂礼佛,以求身体顺遂,瑶雪阁中,更是四面供奉了四樽玉佛。 地上那一樽碎佛,让两人都白了脸色。 戚师师攥住了佩娘的手。 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戚师师在心中宽慰自己,碎一碎,才能平安。 虽如此,她心中仍隐约生起不好的预感。便就在佩娘欲出声宽慰之际,门口传来另一名丫鬟茯香欢喜的通报声: “大姑娘,大姑娘——裴世子来咱们府里了!” 雨声簌簌而下,戚师师脑海中,登即浮现出一道影影绰绰的身形。 裴家大公子,她的未婚夫,裴俞章。 出身名门世家,才学横溢,满腹经纶。 二人自幼便定下婚事,戚师师也认定了——自己会在将来某日,嫁入裴府,嫁给那人。 这仿佛是一件很自然,也很理所当然的事。 裴俞章也待她极好。 茯香艳羡不已:“大姑娘,裴世子待您可真好。每回前来咱们府邸,都要给您送上一大堆稀罕玩意儿。此番世子前去清风堂,定是与老爷议亲去了。” 闻言,戚师师回过神,听着裴俞章现下在清风堂,她便唤了婢子撑伞,又佩戴了面纱,直朝清风堂而去。 她暂 2. 002 《娇生患养》全本免费阅读 冰凉的雨丝穿过前堂。 张府医来得匆忙。 惊风乱飐,密雨斜侵。不过顷时间,戚师师便嗅见自清风堂内传来的血腥气息。 浓烈的血腥味,穿在雨线里,将沁凉的雨水混杂得有几分浑浊。她尚未深呼吸,那发腥的味道已然渗入她的鼻息,让她赶忙扶住了身侧的墙壁,弯下身,几欲作呕。 “小姐……” “小姐若是受不了,先回房去罢。” 戚师师有晕血之症。 她畏血,一见到血便要发晕。 如今闻着自堂内飘散而来的血腥味儿,戚师师隐约些许头晕。面纱遮掩着,遮挡住她微白的面色。 佩娘心疼她,一连劝了好几声,少女扶着墙壁的手指终于松动。 戚师师咬着发白的唇角,点点头。 瑶雪阁自是比外间温暖上许多。 佩娘扶着她坐回罗汉床,寝阁的宁神暖香几乎燃尽了,昏沉的霞影沾染着水光,穿过雕花窗棂,洒落在她安静的眉梢处。 少女面色虚白。 发鬓处,不知是雨丝还是细汗。 佩娘将一个汤婆子塞到她怀里,安慰着:“姑娘莫再多想,世子爷吉人天相,定会化险为夷。” 至于那被取血的朔奴…… 佩娘低叹了声:“人各有命。当初他是大姑娘您自西市后街救下的。如今即便是去了,也算是报答了您的救命之恩。” 无论宅院内外,一个奴婢的命,本就不值钱。 几吊银子,便足以买下一个人的死活。 戚师师右眼皮突突跳了跳。 暮色沉沉,笼罩着她乌黑发亮的杏眼,窗外潋滟的水光,让她想起与姜朔初逢那日,也是同样的水雾弥漫。 那日雨雪更甚,琼花摧折着残枝,在北风声中呼嚎而下。她在西市后街巷尾的转角,撞见这名奄奄一息的少年。 一名浑身污渍、倒在血泊里,周遭有路人围上前,对他指指点点。 “是他啊……我知道他,他是那风月院的贱奴。原是在后院打杂的,因生得有几分姿色被权贵所看中。这本是他一个贱籍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谁知,他竟还不领那贵人的情。好一番反抗,直将那权贵触怒,领出来乱棍打死。” “唉,你说他这是何苦,这般好的一副皮囊,若是换作了旁人,早就爬.床上.位、去享那富贵风光了。他这样一个贱奴,又有何清白需要去守?这般犟的,到头来只能惨死雪夜,真是自作自受呐自作自受……” 冷风仿若尖刀,吹刮在皮肤上,有一种皲裂的疼。 看见那滩刺目的血迹,戚师师面色煞白,头晕目眩。 便就在转身的那一瞬,对方抽动了一下小腿,明明是将死之人,他竟忽然伸出手,用最后一丝力气攥住了她的裙角。 戚师师低下头,与他四目相对。 漫天风雪,她撞入一双清亮的凤眸。 那些嚼舌根的所言果真不假。 他有一极好看的眼睛。 此时此刻,这双眼里写满了倔强,像一只浑身是伤的、穷途末路的小犬,那一双眼似乎在同她道: 救救我。 救救我。 我生来贫贱,可以为了你去死。 婢女茯香在身侧着急地呵斥:“哪里来的脏东西,莫脏了我们小姐的裙衫!快滚!” 戚师师抬手,止住她的声音。 她本晕血晕得厉害,然,此时此刻,她竟忍住身体的不适,低垂下眼,去打量眼前这样一个气息将绝的贱奴。 游走在生命的尽头,他的眼神依旧坚韧,依旧倔强。 便就是这样的眼神,竟叫一贯不爱招惹事端的戚师师,萌生了一个想法。 她想救他。 戚家殷实,她平日也攒了不少银钱,救下一个奴仆,算不得什么难事。 她派人将姜朔抬入府,请来了府医,又向风月院买下了他的卖身契。 她原以为对方受尽了苦楚,是块不轻易近人的、难啃的骨头。谁曾料,姜朔极听话,待她忠心得过分。 他少言,性情孤僻,旁人的话皆充耳不闻,只听她的吩咐。 戚师师听闻,第一次给姜朔取血时,他反抗得很厉害。 他虽清瘦,力气却大得像头牛,身手也敏捷,好几个人都捉不住他。旁人抓了他的胳膊,姜朔便去踢、去咬。 后面不知是谁说了句,是我们大姑娘要取你的血。一听到“大姑娘”这三个字,少年忽然安静下来。 再被领到清风堂,姜朔异常乖顺。 取血时,他跪坐在那里,低着头,一言不发。 紧抿的双唇一寸一寸,变得虚白如纸。 “算你还识相。” 有婢子冷哼,“与世子爷八字相契,能救世子爷的命,是你的福分,也是你报效我们小姐救命之恩的时候,你可明白?” 听闻姜朔眼里原是藏着桀骜不驯,听了这句话,却又莫名温顺下来。 半晌,他沉默着点头。 思忖间,荔枝“喵呜”一声,跳上戚师师的膝盖,也拽回她纷飞的思绪。 荔枝是裴俞章送给她的猫。 纯白色的日月眼狮猫,刚送入戚府时,它还很小。 庭院之外,雨势渐弱。天际已然散去霞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昏夜色。便就在此时,她的贴身侍女茯香收了伞,迈入寝阁。 “大姑娘,清风堂那边已经取完血了。张府医以血入药,一碗药灌下去,裴世子的身子好了许多。如今已让人带着去前院歇息了。” 裴俞章身子不好,有时喝完药,还需在戚府中休息。为此,父亲便在前院收拾出一间屋子来,以供裴世子休憩。 听了茯香的话,戚师师稍安下心。 她撒了手,任由荔枝跳至裙角边,而后又温声同茯香道:“朔奴呢?你去取些补身子的药,也给朔奴送过去。” 正说着,寝阁门口忽然响起一声:“大小姐。” 竟是姜朔。 戚师师自榻上望去。 少年撑伞,微微弯身立在廊檐之下。他本就生得白皙,抽罢血后,整张脸更是煞白如纸。他原本清瘦的身形此刻在风雨中愈显破碎,清润的声音亦添了几分疲惫的哑意。 虽是如此,姜朔仍恭声, “朔奴前来侍奉大小姐。” 风雪吹扑在他眉眼之上。 戚师师回过神:“外头风急,你先进来喝药。”而后又自榻上起身,同茯香吩咐道:“灶房里有煎好的药,先去端过来。” 茯香低着头:“是。” 丫鬟转身离去,偌大的寝阁,只剩下她与姜朔二人。 她方欲出声,遂听见寝阁之外,随风传来的议论声息: “你们从前院过来,可否有听说?裴世子平日里休憩的那间屋子,房顶不知怎么被揭了。裴世子刚喝了药,一走进去,淋了好一身的雨呢!当时我在旁边看着,世子爷从头到脚全都湿透了。” “是呀,那雨水里还掺了不少冰碴子。不过你说这好端端的,房顶怎会被揭掉?” “不知晓,兴许是被风吹的……” 房顶……被风揭了? 戚师师面带疑惑,目光越过姜朔,忐忑地望向窗外。 而姜朔则直立身形,低着头,乖巧地站在房门边。 他身体虚弱,面色苍白,看上去人畜无害。 茯香端着汤药进来。 她俨然听闻了前院的事,迈进门时,她先看了屋内的姜朔一眼,而后才同戚师师回禀道: “回大姑娘,世子的屋顶被风吹掀,老爷已派人为裴世子收拾出了另一间屋子,大姑娘放心。” “今日雨势并不大,怎会将屋顶掀翻?” “奴婢……也不知,兴许是常年失修罢。” 一主一仆讨论着。 少年捧着发烫的药碗,在戚师师时不时瞟来的目光下,一口一口将苦涩的汤药吞咽入喉。 这般苦涩的汤药,他的眉头竟不带动一下。 戚师师望向他,目光之中,带了几分悲悯。 夜光轻掩,与桌边的银釭一道,将屋内的佛像衬得发白。 待姜朔喝罢了药,今日天色已不早。 此时此刻,她也不便出去见裴世子。略一思量后,她让茯香先将药碗端下去,决意明日起早些、再去见裴郎。 她身子不好,又极难入睡,听不得一丁点奇怪的声响。 姜朔便如往常一样,守在寝阁之外十步的墙角处,陪着她入眠。 雨声伶仃,即在戚师师入睡之际,床边窗纱上,倏尔落下一道人影。 “师师。” 有人轻声细语地唤她, “是我,师师。” 她微惊,自床上起身:“世子?” “这般晚了,世子您怎在此处?” 屋内尚未开窗,雨丝与夜色笼着,那一道身形凑近了些。 他言语有几分踯躅。 “师师,我那间屋子漏雨,不知可否……到师师屋里来?” 二人虽自幼定下婚约,但平日相处一向本分。戚师师乖巧,从不敢行逾越之举,裴世子不拘小节,但也顾念着她而不敢造次。这般暧昧的言语,令少女攥了攥身前的薄被。 这样暧昧的话,戚师师却不是第一次听。 私下里,裴俞章有时也会逗弄她,将她逗得面红耳赤。 她半晌未言语,窗外那边又响起一句:“师师?” 亲昵的语调轻扬,接着便是淅淅沥沥的滴水之声。 少女挽了挽鬓发,小声:“世子爷,这怕是不妥。” “况且,阿爹也已为世子您收拾出另一间新房。 ” “可是师师,我住不惯。” 水雾烟煴着他的声音: “师师,你知晓的,我一换新屋子便住不惯。夜雨招飐,现下我又受不得寒,一时回不了裴府。更为要紧的,我还想见你。” “好师师,” “我好想见你。” 他的声息忽尔柔软下来。 微哑的一声,甚至带了几分恳求,一下令戚师师心软。 她望向帐外天色。 天河倾泻,万丝飘摇,如注的夜雨自天际倒灌而下,将庭院倾倒得冰冷刺骨。 裴俞章就这般撑伞立在寝阁之外,时不时有银光闪过,带着雷点之声,将他本就虚弱的侧脸照得一片透白。 戚师师犹豫了少时。 裴世子身子金贵,又大病初愈,正是虚弱至极。 她实在不忍,让对方孑然一人站在这风雨飘摇的院中。 戚师师走下床。 窗牖之外,那人双眸炽热,迎着清亮的雨丝,眼底似有迷离的光泽。 就在她方为裴俞章开门之时,突然间,一只手横在眼前。 明白劈下一道闪电,登时将夜空照得透亮,戚师师眸光颤了颤,看清楚身前之人。 姜朔一身黑衣,不知何时立在她身前。 夜光映衬着,少年皮肤极白,那一双凤眸却是她鲜少见过的清冽。 他眸光疏冷,淡若琉璃,眼神未望向她,而是紧盯着屋檐下、距离她不远之处的裴俞章。 “裴世子,请自重。” 被人凭空截去了路,裴俞章也一愣。 旋即,男人眯起眸,语气轻蔑:“我当是何人,居然是你。一个卑贱的奴才,什么时候竟还能管起主子的事儿来了?” 姜朔气息不改,目光定定然落在裴俞章身上,只用身子又将戚师师朝身后护了护, “是,奴才只是大小姐的侍从,故而更要护好大小姐。我家大小姐虽与世子定下婚约,但还尚未过门。烦请世子不要辱没了我家小姐清誉。” 他声音平稳,不卑不亢。 裴俞章也应道:“辱没清誉?师师嫁给我是迟早的事。待这一场冬雪落尽,翻了年关,本世子便要迎娶她过门。到那时,师师便是我裴俞章的妻子,是我裴府的大夫人。” 说到“妻子”时,裴俞 3. 003 《娇生患养》全本免费阅读 毫不夸张地说,姜朔曾有无数次想要杀死裴俞章。 他想过刺杀,想过在对方的茶水中下毒,想过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个碍眼之人除去。 裴俞章太过于虚伪。 每当他面对大小姐时,姜朔都能清楚地看见,对方眼底那一览无遗的觊觎之色。 伪善,贪慕。 恶心。 姜朔还记得上个月,他曾偷偷给裴俞章下.药。 无色无味的毒药,花了小姐给他大半年的赏钱。便就在事成之际,忽然间,他听见自瑶雪阁传来的声响。 是大小姐与丫鬟茯香,在寝阁里说笑。 “小姐真是好福气,得了世子爷这样一位如意郎君。既长得一表人才,还这般疼您。此番又让阿福往咱们瑶雪阁里送了好些东西。” “我与世子尚未完婚,茯香,别瞎说。” 少女的声音里明显带了几分羞赧。 “小姐,奴婢这哪是瞎说。您与世子的婚事,那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奴婢只等着翻过年随您去那世子府,再去伺候我们的世子夫人呢!嘻嘻。” 听着大小姐与茯香的说笑声,一扇门之外,少年眸光微黯。 徘徊少时,他终是不忍心,将毒药倒掉。 想要掐死荔枝与想要杀死裴俞章一样,是无数个冲动又迟疑的瞬间。 迟疑并非是他善良,并非是他对裴俞章动了恻隐之心。 他是怕大小姐伤心。 …… 大小姐自幼爱慕裴俞章。 在她口中,裴世子温润有礼,持重守节,又有经天纬地之才,是全大轩国最好的男子。 说这些话时,戚师师正捧着脸,一双杏眸微弯,日光倾泻,于她澄澈的眸底洒下一片金灿灿的光影。 唯有姜朔知晓,裴俞章根本不懂大小姐。 她虽是戚家嫡女,过得却并不好。 生母早逝,继母掌权。萧氏表面对她和善,实则对她尽是束缚。 萧夫人常同大小姐道,她是戚家嫡女,又是裴世子未婚妻,自然要在继妹面前、在众京城贵女面前做好表率。 大小姐喜欢明艳的粉衫,萧氏却说那颜色艳俗,不该是正经人家穿的,逼迫她穿上青白色的裙衫。却又让自己的女儿穿粉色,衬得她宛若娇花,明艳照人。 不光衣着素净,打扮也须得素净。 萧氏同她道,身为戚家长女,打扮不得过于招摇,应以端庄为上。故而每逢宴席,戚师师时常一袭白衣,少言寡语。 在外人看来——“戚家大姑娘的脾气有些古怪,完全不似二姑娘,惹人喜欢。” 大小姐不喜欢赴宴,也不喜欢过节。 唯有一个节宴例外。 戚师师喜琴,几乎嗜琴如命。 每逢簪花节,清琴坊便会奉上新的琴谱,供各位贵客赏鉴。 萧夫人禁锢着大小姐,不准她出门。 却允许小女儿前去结识各世家贵女。 姜朔还记得今年簪花节。 那日阳光明媚,瑶雪阁外,一片春光灿烂。 少女穿着素净的衣衫,独倚春窗,沐浴在和煦的暖阳下。 她身形单薄,鸦睫之下,目光朝外眺望,瞧着的正是清琴坊的方向。 院子里的花都开了,迎春、玉兰、芍药、山茶……不用想,戚府之外又会是怎样一幅繁花锦簇,春意盎然。 姜朔立在窗边,就这般陪了她许久。 久到自日升,到烈阳高照。 大小姐就这般静默地坐在窗户边,发呆了一整个早上。 他终于忍不住,心中咒骂了声,推门朝院外而去。 茯香在身后着急地唤他:“姜朔,你要去哪里?!” “姜朔——” 少年浑不顾对方满是担忧的呼唤声,紧攥着拳,脚步匆匆,未再回头。 待他再回到戚府,已近黄昏。 戚师师正在书房内,捧着一本诗集,读得认真。 书方翻至下一页,忽然,庭院之外传来嘈杂的声响。 急匆匆的步履,乒乓的碰撞,棍棒的敲击,还有时不时的辱骂声。 戚师师眼皮跳了跳,放下书卷。 “茯香,外头这是怎么了?” 不等茯香前去探查,院门蓦然被人从外撞开,率先扑面的是浓烈的血腥味儿,甫一走出门,少女眸光猛然一颤。 是朔奴。 是被人打地瘫倒在地上,浑身是血、几乎不成人形的朔奴! 继母萧氏则站在一侧,打扮得雍容华贵,眼神之中尽是霜寒。 戚师师眼前一晕,忍住畏血的干呕感,被茯香与佩娘扶着,强撑着走上前。 “母亲,朔奴他是犯了什么错?” “什么错?”萧夫人冷哼一声,望向姜朔,眼神里满是嫌恶,“你好好看看,这就是你院中的下人。” 正说着,一本琴谱被她摔至身前。 “手脚不干净的贱东西,我们戚家是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叫你做出这样丢人现眼的腌臜事来。” “按着家规,本应该砍掉他的手脚。不过惦念着他是大姑娘院中的人,我便只叫人赏了他三十大板,抬到瑶雪阁里来。” 言及此,一身华衣的萧氏忽尔眯眸,眼神也在一瞬之间变得格外锐利。 “不过,我也疑惑。你说这若只是下人手脚不干净,所偷盗的,大多也只是金银珠宝此类的值钱玩意儿。这好端端的,又怎会去偷一本琴谱?” 萧夫人言语缓缓。 她虽未明说,可这话里话外却有所指,戚师师愕然抬眸: “母亲是怀疑女儿?” 闻言,地上之人费力挣扎了几下,似乎想要为她辩解,却又在顷刻间,被几名壮汉压制了下去。 “女儿没有。” 望着萧氏的眉眼,戚师师心底泛上一阵冷意。 萧氏故意当众诽谤她,故意要坏她名声。 故意要让所有人以为,是她指使姜朔,前去清琴坊偷这一本琴谱。 对方故意造出声势,引来众人围观。 明明知晓她晕血,却还要将浑身是血的朔奴带到她面前来。 戚师师面色发白,紧攥着手边袖口,眼底寒霜渐浓。 萧氏从来都不是她的母亲。 她是父亲的续弦,是戚府的夫人,是继妹的生母。 是她冷漠无情,却又别有用心的管理者。 在戚家近乎十六年的如履薄冰,戚师师逐渐看明白了这一点,现下也不恼怒伤心。 她敛去面上情绪,有条不紊地朝身后唤了声: “佩娘。” 佩娘立马会意,不过少时,自闺阁中取出一盘银钱。 “将这些银钱送去清琴坊,师师训诫下人不当,当作是赔罪。” 言罢,她又转过身,直视萧氏。 “烦请母亲移步,我瑶雪阁的人,女儿自己会处理。” 少女声音婉婉,举止大方,不 4.004 《娇生患养》全本免费阅读 今年她未去成簪花节,戚府却办起了赏月宴。 所谓赏月宴,便是寻个由头在府中设宴,宴请京中名门权贵。 虽说中秋已过,前来递请帖的贵客们依旧兴致勃勃,络绎不绝。 戚师师并不喜欢这样的宴会。 每逢家中设宴,她总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辞,只因自幼时起,宴席之上,无论总是夸赞她的继妹,而她“性子古怪”,少言寡语,深居简出。 不仅如此,兴起时,父亲还会让她前去为宾客弹琴。 “我家大姑娘自幼习琴,琴技超然,今特为诸位献一曲,望诸君尽兴!” 或惊艳,或好奇,或狐疑。 戚师师在众人的注目中走上前,看着身前那把万分熟悉的绿绮琴,如坐针毡。 一道又一道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她身上。 即便戴着面纱,她仍感到无所适从。 自身后传来推杯换盏声,席间时不时传来几声叫好。 像是烟花柳巷里,那卖艺的琴姬。 她低下头,僵硬拨弄着手中琴弦,涔涔细汗自脖颈一路沿下,坠入衣背间。 戚师师心想,自己或许就是旁人口中的那个“怪人”。 她身子不好,离不开药罐与长命锁,每月都要去佛庙中礼佛。 平日示人时总是一身白衣,妆奁中堆满的首饰也不曾戴过几样,不喜踏出瑶雪阁,少言寡语,万分沉默。 她讨厌赴宴,也害怕赴宴。 唯独此次,却是例外。 今年却与往年不同。 她与裴世子婚事将近,前来赴宴者大多看的也都是裴俞章的面子,若她不出席,只怕会落人口舌。 深思熟虑之后,戚师师挑了件模样素雅端庄的青白色裙衫,前去赏月宴。 纵使心中万般不愿,戚师师也只能劝诫自己。 此次赴宴,她不仅仅是戚家大姑娘,更是裴俞章那有过婚约的、尚未过门的妻子。 身为裴家的妻子,她最要紧的,是乖巧端庄。 入了座,佩娘与茯香陪侍在左右。 而朔奴则腰佩长剑,立在她身后,宛若一棵青松。 果不其然,此次赏月宴,裴俞章也来了。 戚师师方一落座,便听见自院门口传来的骚动之声。一群宾客拥簇者一身紫袍的裴俞章,正朝着宴席这边走来。 “在下留阳王氏,见过裴世子。” “在下承安谢氏,见过裴世子。” “……” 席上,父亲起身,朝他笑吟吟地拱手。 “承蒙裴世子赏脸,敝人戚子廷,见过裴世子。” 紫衣之人亦含笑应声,展袖之间,尽是矜贵的王侯子弟之范。 简单的礼节与客套后,裴俞章在侍人的引领下入了座。 他坐在戚师师的斜对面,二人抬眸,视线遥遥相撞。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舞娘纤曼的舞点映衬着悦耳的管弦丝竹声,一瞬之间,周遭气氛忽然暧昧起来。 …… 戚师师总归是个姑娘家。 虽面戴素纱,可周遭宾客众多,大庭广众之下,她仍有些不大敢望向他。 匆匆一瞥,少女飞快低下头,那一袭面纱之下,原本白皙胜雪的双颊上,早已堆满了粉晕。 戚师师低着头,自是未看见,就在裴俞章落座的那一刻开始,继妹戚情的眼神便止不住地朝他身上瞟去。 火辣,大胆,黏腻。 裴俞章忽略戚情眼神,不动声色地举杯,又在戚师师抬头的一瞬,含情与她温柔对视。 “在下听闻,世子您与戚大姑娘好事将近。恭喜恭喜……” 有穿堂风轻抚过廊庑,飞拂入堂,落在裴俞章绣满金丝祥云的衣袖上。 光影笼罩,宽袖翻飞。 席间欢声笑语,歌舞升平。一片欢乐祥和间,二人时不时的、心照不宣对视。 “小姐。” 眉目频传之际,忽然一道身影截断了两人相望的目光。 戚师师疑惑转眸,只见姜朔走上前,面色平常地取过她身前杯盏。 “这是桃花酒,大小姐身子不好,不宜饮酒。奴为您换一盏热茶。” 正说着,少年稍稍躬身。 “奴为大小姐倒茶。” 他的声音极缓,听不出再多的情绪。那为她倒茶的动作也极缓,极慢,戚师师抬起头,只见他纤长浓睫之下,那一片淡淡的影。 “朔奴。” 戚师师扯了扯他的衣摆,有些难为情地小声道, “你挡着我了。” 姜朔“噢”了一声,终于让开身。 戚师师掠过他的身形,再度朝裴俞章望去。 一曲方歇,紫衫男人眉目微蹙着,面上隐约有几分不快。 戚师师知道,世子不喜欢朔奴。 即便朔奴是他的药引。 裴俞章悄悄递过来了一个眼色,又一曲乐声靡靡,男人放下杯盏,侧身离席。 戚师师立马会意,片刻之后,她亦以透风为由,带着茯香离开宴席。 裴俞章去了假山那边。 假山荫蔽,山体恰好足以遮掩住人的身形。 戚师师叫茯香在外面盯着,只身一人走过去。 金乌渐沉,有假山的遮挡,周遭愈显昏沉。戚师师方迈了几步,便瞧见立在石壁边的紫衫之人。 对方正背对着她,不知等候了多久。 听见脚步声,裴俞章转过身。 只见少女身形婀娜,对着他袅袅一福。 “世子。” 一言一行,皆是萧氏训诫出来的乖顺规矩。 微风裹挟着霞光,拂动她素白的面帘。 裴俞章伸手,含笑将她面前那层轻纱撩拨开。 “这么快就来了。” 他的手指修长,也不等她同意,已然轻.佻地扯下她的面纱。薄薄一层面纱在裴俞章手中打了个缠儿,继而又摸了摸少女发顶,那举止,那眼神,像是在奖励一只极听使唤的小猫儿。 霞红色的光晕于二人的身影交缠,分外暧昧。 “怎么来得这么快?师师可是在想我,所以这般着急要见我?” 男人倾弯下身,直勾勾地看着她。看她那一双清澈的杏眸,只因这一句话,染上十分羞怯。 戚师师面纱被他揭去,红烫着脸,点点头。 “我想听师师亲口说。” 裴俞章走近了些,他游刃有余地压低下声,离她极近。近到两人只隔着一拳,近到他能看见戚师师耳垂清晰的红晕。 她的脸红透了,耳朵也红透了。 相比于他的气定神闲,情窦初开的少女,显得格外仓皇,格外局促不安。 戚师师抬起头,迎上对方含情脉脉的一双桃花眼。 男人眼尾微微上挑着,眼底轻慢的笑,似乎某种鼓励,又似是某种诱哄。 她深吸一口气,抛下所有羞涩与情怯,终于将满腹心事宣之于口。 “师师……在想世子,师师思念世子。” 声音极小,仿若蚊鸣。 “听不见。” 裴俞章道, “要师师凑到耳边说。” 这一声,让戚师师一颗心怦怦直跳。她从未离男人这般近过,即便是随叫随到的朔奴,对方平日侍奉她时,也常在三步之外。 少年跟了她四年,尽心尽力地侍奉了她四年,四年里,从未有一刻僭越。 戚师师不知晓,最后自己是怎样在对方耳边说出那句话的,她直知晓自己整张脸被霞光笼罩着,涨得通红。 裴俞章终于满意,爽朗大笑出声。 对方极自然地将她的手指牵住,同她表明心迹。 “我也想师师。” 戚师师知晓—— 他也在思念她。 与她一般,在宴席上,在假山旁,在戚府之外。 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 少女唇角翘起一尾浅浅的弧度。 金乌西沉,金粉色的霞光坠入那一双杏眸。她大胆地回握住裴俞章的手,兴许是血亏之故,裴俞 5.005 《娇生患养》全本免费阅读 姜朔记得清楚。 今日宴席,在佩戴面纱前,大小姐涂了口脂。 被萧氏训诫,大小姐口脂颜色虽不甚鲜艳,却也有色彩。那双唇被面纱轻掩着,像饱满娇嫩的花瓣。 那时姜朔不敢多看,忙乖顺地低下头。 而现如今—— 少年立在一片树影里,怔忡望向她。 她面帘已去,因是病弱,唇角显得有几分白。原先唇上的口脂像是被蹭掉,亦像是被人……一口口吃掉。 他目光发紧,盯着戚师师唇上,脑海里不禁浮想联翩。 适才席间,他亲眼见着,大小姐是跟在裴俞章身后走出宴席的。 那时姜朔便迫不及待。 ——他们去了哪里,他们做了什么? 他们是……亲吻了么? 少女双唇发白,面上却浮着一抹极不自在的红晕。他就这般静默少时,身侧又传来匆匆一道脚步声,是茯香回来了。 茯香先小心翼翼地偷看了姜朔一眼,而后将口脂递给小姐。 身前,少女用手背不自然地掩了掩唇角。 微风渐暮,明月彻底跃上枝头。 “朔奴?” 戚师师一唤了他好几声,少年才恍然回过神。 “想什么呢,这般入神。” 她已补好了唇脂,语气也清清淡淡的。姜朔低下头,含糊不清地应了声。 往回走时,假山另一侧,忽然传来几声议论。 “方才席间,你可有看见那要与沈世子成婚的戚家大小姐?” “看见了,唐姐姐,怎么了?” 那名姓唐的女客道:“你有没有觉得她好生奇怪。这般喜庆的佳宴,他们戚家又做东,偏偏她一人打扮得这般素净,素衣素裙白面纱,好像个女鬼啊……” “……” “也不知裴世子是怎么看上她的,面纱底下说不准儿还是个丑八怪呢!” 他们离假山并不远,满带着讥讽的话语,就这般那清晰地落入主仆三人耳中。 戚师师步履一顿。 然,她仅是稍稍顿足,继而将面纱戴正,云淡风轻地走出假山。 迎面撞上那两名女客。 擦肩而过,女客面上飞红,目瞪口呆。 …… 回到席上,已过戌时。 圆月高升,有人提议,去院中赏月。 花前月下,自是应有琴乐相和,戚老爷酒气上头,兴冲冲地说道,自家大女儿自幼习得一手好琴,值此良宵,不若弹与诸客赏听。 瞧见戚师师面上不愿,一侧的裴俞章竟也起身,唤人取来玉箫。 男子扬声,清朗道:“说也巧了,裴某前些年曾学过排箫,今日见此良辰美景,裴某不禁想与戚姑娘合奏一曲。不知大姑娘可否愿意?” 正说着,裴俞章递来一个眼神。 她明白对方这是在替自己解围,抿了抿唇,依依应了声。 裴俞章含笑,以目光宽慰。 玉箫先起,正是一曲——《梅花三弄》。 箫声穿过冰凉如水夜色,清幽的月光泠泠而下,落在少女白皙纤长的玉指上。她有条不紊地拨动琴弦,悠扬悦耳的琴音乍起,将绿绮琴上的月色,拨动得银光濯濯。 一琴一箫,相映成趣。 有人放下杯盏,屏息望来,目色艳羡。 一声琴,一段箫。 溪山夜月,声入太霞。 青鸟啼魄,风荡梅花。(1) 戚师师不记得这一曲《梅花三弄》是如何弹完的,她只记得,这是自己与裴世子第一次共弹一曲,又在此等众目睽睽之下,一时之间,她面上已然飞红。 有宾客抚掌赞叹道:“好!好曲!古有琴瑟和鸣,今有世子与戚大小姐琴箫和鸣,檀郎谢女,真是好令人生羡!” 恭维声落满了整个庭院。 裴俞章收起玉箫,双目间蓄满了笑意,凝望而来。 他的目光毫不加遮掩,大胆而赤.裸,穿过婆娑的树影。便就在此时,拱门那头传来一道惊呼: “不好了!有、有人落水了!” 戚师师右眼皮跳一跳。 她循声望去,不等开口,已有人着急地询问出声: “何人落水了?!” 那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像、好像是……是唐家的姑娘。方才人还好生生的,不知怎的,竟一个不打眼儿,扑通一下栽到荷花池里头去了!” 唐家的姑娘? 戚师师不喜与贵女们交附,只听着这位唐姑娘有几分耳熟。跟着人群赶过去后,才发觉这位姑娘不止是耳熟。 还很眼熟。 正是黄昏假山后,说她小话的贵女。 唐氏被人手忙脚乱地抬了上来。 她今日是跟随父亲前来戚家,还只带了一名婢女,此时此刻正是无人照应。想到这毕竟是在戚府里出了事,戚师师面色平常地走上前,为唐氏披了一件衣衫。 其余众人识趣地低下头、移开眼。 所幸夜色深深,那件衣衫又将唐姑娘遮得严严实实,待对方恢复神志后,戚师师便立马领着对方去了后院。 一条甬道直通着垂花拱门,走在去后院的路上,唐氏也认出了她。 浑身湿透的姑娘被下人扶着,回想起适才假山后的场景,嗅着自戚师师身上清香,一张脸不知该往哪儿放。 半道间,忽然有人着急迎上前。 “小姐,小姐!” 正是唐氏的丫鬟。 她急得快要落下泪来。 “小姐,您要担心死奴婢了!您怎生落得水,身子可有什么大碍,感觉可还爽利?” 唐氏脑袋里面灌了水,本就头晕,如今被对方这么一晃,脑袋更是晃成了一团浆糊。 她忍住剧烈的呕意,虚弱道: “不是不慎,好似、好似……有人推了我一把。” 夜色太黑,她看不清那人。 只觉得身后猝不及防的一道力,她尚未来得及呼救,整个人便一头栽了下去。 听了这话,一侧戚师师微微凝眉。 有人推了唐小姐一把? 不及她思索,行至后院时,忽然间,一个清瘦的身形就这般闯入眼帘。 对方正半蹲在地上,看见她时,也一愣:“大小姐?” 月光轻扑扑的,穿过婆娑的树影,落在少年隽脸之上。 “朔奴,你怎在此处?” 他不应该在宴席那边吗。 戚师师忽然想起来,自从假山回来后,宴席之上,她再也未看到朔奴。 少年衣袍边,传来一声猫叫。 “宴席那边是贵人们该待的地方,席间闷热,又甚是无趣,奴便跑出来躲了个懒,顺便喂一喂荔枝。” 正说着,似乎为了应和姜朔的话,荔枝十分配合地“喵喵”叫了两声。 戚师师放下心。 银月濯濯,霜影淡淡一片,落在少年肩头。他披散着乌发,眼神皎洁而清澈,眸底如有坠月。 白皙清俊的面容上,笑容单纯干净。 像一只人畜无害的小鹿。 见此场景,戚师师并未多想,身侧唐小姐迷迷糊糊,她赶忙招呼着人,带对方去客房换了身干净衣裳。 院墙深深,树影斑驳。 与朔奴擦肩而过的一瞬,她自然没有注意到,对方眼底微小的变化。 一缕清风,他看着一行人走远了。 大小姐身上清淡的花香,仿若还漂浮在空气中,惹人眷恋不已。 少年自地上起身,一寸寸站直身脊。 望向唐氏的身影,他眯起眸,轻轻“啧”了声。 爱嚼舌根的贱.人。 这都没死。 命真大啊。 …… 这一场赏月宴,终究是有惊无险,平安度过。 三日后,戚府又收到了一封裴俞章的拜帖。 秋风涔涔,彼时戚师师正在瑶雪阁,精心绣着一只香囊。 浅紫色的香囊,其上一双鸳鸯栩栩如生。戚师师心想,再过些时日裴哥哥便会上戚家提亲,待他提亲时,自己便亲手将这只香囊,送给他。 正思量间,忽然一封拜帖送来。 有婢子跑入瑶雪阁。 “大小姐,裴世子又来咱们戚府了,现在正在老爷那边,世子身旁的阿福让奴婢同您说,叫您先去琴房等裴世子。” 戚师师站起身:“要我先去琴房?” 裴俞章此番来得格外匆忙。 她听着裴俞章的话,先将未绣完的香囊收好,走出瑶雪阁时,隐约听见几声: “听闻裴世子要离京了?” “听见裴世子在前堂拜别老爷,世子行色匆匆,似是要离开京城……” 她的眼皮突突跳了一跳。 日头正好,秋时的光影穿过琴房的雕花屏窗,落在少女脖颈前那把金灿灿的平安锁的上。 她心头没来由一阵发慌。 裴俞章要离京了。 要去哪里,因何离京,要离京多久? 他又何时回来? 戚师师在琴房等了良久。 心思千回百转,她心上愈发怦怦。 正思量间,身后落下一阵脚步声,忽而有人抬手掀开帘。 拂面一道淡淡的草药香气,她始料未及地撞入一人怀抱。 “师师。” 男人一身素色广袖长袍,乌发披垂着,低下眼凝望向她。 他修长的手指轻抚着少女的发顶,声音温柔缱绻。 “师师,让你久等了。” 她等得并不久。 只是一想到院中那些下人的话,她便十分难耐,迫切地想见到他。 薰笼微黯,正午暖融融的日光倾洒而下,穿过那一袭素色的纱帘,为周遭增 6.006 《娇生患养》全本免费阅读 这是她第二次与裴俞章亲吻。 秋风徐徐,穿过雕花屏窗,光影缠绕着琴弦,发出缱绻声响。 戚师师闭上眼,任由微风拂过自己发烫的脸颊。 虽未睁开眼,但她心中总觉得,身后似有人在偷偷注视着他们。 琴房外,庭院里,于各种阴暗的角落处。 与梦境之中,别无二致。 这种感觉,已在戚师师心中盘桓良久。 自从那日午睡后惊醒,她便时常觉得,在自己周围,总有一双眼在默默注视着她。 那人是谁,身在何处? 暮色沉沉,周遭都是昏暗的雾,梦境之中,她并没有看清那人的面孔。 便就在此时,裴俞章察觉出她的出神,似乎某种惩罚般,男人伸出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臂。 耳边落下微哑一声: “不许分心。” 与裴俞章相处,让戚师师时常觉得,自己泡在蜜罐里。 他的吻慢条斯理,偏偏又折磨极了她。未经人事的青涩让她僵硬地站在桌案前,任由对方捧着自己的脸,耳鬓厮磨地与她告别。 他的动作轻柔,呵护,小心。 每一分,每一寸,都极合她的心意。 裴俞章是四日后离京的。 这四天里,戚师师昼夜难眠,她铆足了劲儿,终于赶在对方离京前绣完香囊。 裴世子喜欢紫色。 浅紫色的香囊,其上精细绣着一双栩栩如生的鸳鸯,细密针脚诉不尽的,正是她难以开口的少女心事。 她本想在对方登门提亲时,将香囊送给他。 可如今裴俞章要前去靳州,戚师师心想,既然自己陪不了他,那便让这只香囊替自己,伴在世子身侧。 她目送着裴家的车马离京。 秋雨濛濛,将整座京都笼罩得分外柔情,戚师师撑着一把伞,迎风站在细细密密的秋雨里,迎面一道凌冽的秋风,让她不禁轻咳几声。 唯恐她受寒,佩娘走上前,为她披了件厚实衣裳。 “大姑娘莫看了,世子的车马已走远了。外头风急,姑娘您体弱,快些上马车罢。” 茯香也应声:“小姐不必太过忧虑,裴世子也不是第一次奉命离京了。那靳州虽是穷乡僻壤之地,但有那么多人护着裴世子,定不会叫世子爷受了委屈。姑娘在瑶雪阁里头等等,不过一个月,一眨眼儿就过去了呢!” 佩娘与茯香你一言我一语,终于将她哄上了马车。 戚师师拢了拢衣裳,朝身后望望。 待裴俞章走后,她这才发觉——自己已有好几日未见到朔奴。 这几日,她一直绣着那只香囊,全然顾不上他。 今天送别裴俞章,他也未曾前来。 心中正纳闷着呢,戚师师下马回到瑶雪阁,迎面便撞上那人。 姜朔一身黑衣劲装,乌发只用一根发带高束着,行色匆匆,面色似不大好。 彼时雨已停了,少年衣肩上落了些薄薄的日影,见了她,下意识地躬身:“大小姐——” 一声“大小姐”尚未脱口,他的余光便被对方怀中那一抹亮色刺痛。 天色方晴,廊檐上积了些雨水。啪嗒嗒的雨珠子自瓦甍落下,滴滴坠在少女素净的衣角旁。 戚师师怀中,居然抱了一块大红色布料。 见状,姜朔愣了下,下意识问:“大小姐要做什么?” 他的目光炯炯。 引得戚师师也一阵微怔,如实道: “我方才路过集市,看见了块料子,想着……给自己绣件红盖头。” 按着大轩国的习俗,出嫁时,女方的大红盖头本应是由其母亲绣就。戚师师生母早逝,又不想让萧氏经手,便难得一次地自作主张,从集市上买了这样一块鲜艳的红布来。 她要自己给自己绣制盖头,在等候裴郎归来的这一个月内,将这一方盖头绣完。 想到这里,戚师师抱紧了胸前的布料,如获至宝。 微光掠过,斑驳的树影落在那一片瓷白的肌肤上,她面上浮现出独属于少女的、青涩而娇羞的笑容。 姜朔的目光闪了闪,薄唇紧抿成一条线。 待裴俞章归京,大小姐嫁入裴府,是人尽皆知的事。 姜朔沉默地守在窗户边,看着日光倾泻入屏窗,少女坐在屏窗下,满心欢喜地绣着那一顶大红盖头。 秋风一缕比一缕急,一寸比一寸凌冽。 吹刮得秋叶落尽,庭院内铺就一层金红色的小毯。 姜朔踩在松软的小毯上,将叶子踩得嘎吱嘎吱响。 相比于他的心乱如麻,戚师师倒是屏息凝神、十分认真。她并未注意身侧少年的视线,兀自穿针引线,细细密密的针脚伴着秋雨簌簌落下。 第二场秋雨落尽,她手下的大红盖头已然成了形。 时间转到了下旬,裴俞章离开京都,已大半个月有余。 稍一不留意,又到了她上山礼佛的日子。 她的身子不好,每个月都须得去国安寺礼佛,以求康健平安。 此番,戚师师带着茯香与朔奴上山。 国安寺内,处处一片肃穆。院庙内摆放着那口硕大的古钟,愈为寺庙增添了几分庄严与古朴。 天气渐冷。 她披着厚厚的锦衫,在佛殿外候了少时。片刻之后,有僧人迎上前,双手合十,向着她恭敬一礼。 “施主,且随小僧这边来。” 扑面一道沉稳的佛香,青灯笼罩着素帐。轻悠悠的木鱼声不知自何处而来,天际渐渐翻了金黄。 梵音阵阵,自辽阔的天边传来。 戚师师不敢左右张望,于青灯古佛前恭敬地奉了一炷香。 紧接着便是寻常的礼佛。 只是这次礼毕,心中挂念着远在靳州那人,戚师师特地走上前,问住持求了一根签。 那住持慈眉善目,温和地朝她点头。写下烂熟于心的生辰八字后,少女缓步走上前,心存敬重,自签筒里抽了一根。 木质的竹签,如此攥在手里,很有分量。 戚师师深吸一口气,心中暗暗祈祷着,将那根签自竹筒里缓缓抽出。 直至整根福签,完整地暴.露于眼前。 少女两眼晃了一晃,面色遽然大变! 只因那暴露于众人眼前的签上,赫然写着:下下。 此乃——大凶之兆。 …… 戚师师忘记自己是如何走下山的。 她只记得自抽罢福签后,便一直心神不宁。她惴惴不安,右眼皮也无端跳得厉害。 心中隐约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暮色浓稠,银釭烟煴起灯火。 回到瑶雪阁,她攥紧了手边方绣好的盖头。 大红色的盖头,其上一只并提莲花开得正好,颜色鲜红,艳丽似血。 “佩姑姑,这可怎么办。小姐自从国安寺回来后,便一直闷闷不乐,连饭也不肯吃上两口。整个人已经消瘦了一圈儿了……” 廊檐下,佩娘与茯香忧心忡忡。 佩娘尤甚,几乎要跟着戚师师,连饭也吃不下了。 戚师师是她一手带大的。 她从未见大姑娘受过这样的相思苦。 “大姑娘十六年都等得,自然是不怕这一个月的。裴世子吉人天相,最迟下个月中,定会平安归来了。” 一句宽慰的话盘桓在耳旁,少女神色恹恹,倚在梨木软榻上。 落日熔金,金粉色的光晕透过支摘窗,她忽然看见廊庑间落下一道颀长的身影。 紧接着便是一声猫叫。 戚师师心下一紧,忙不迭推开窗,朝外望去。 姜朔怀中抱着荔枝,正 7.007 《娇生患养》全本免费阅读 猝不及防的一句话,宛若一道惊雷,在戚师师眼前轰然炸开。 一息之瞬,少女面上已覆上一片雪白,那一道惊雷炸得她脑子嗡嗡作响,戚师师双目盯着那来者,几乎错不开眼。 姜朔微微拢眉,走上前代替她问道:“你说什么?” 少年嗓音清淡,听不出多少情绪。 来者战战兢兢,快要抖成筛子。 “回、回大小姐,靳州有变。裴世子在归京途中遭遇暴雪,大雪封锁了归京路。风雪飘摇,山崩地裂,裴世子他……他……” “他怎么了?” “他从悬崖上失足摔下去了——” 姜朔转过头,见大小姐整个人呆立在原地,愕然失色。 只一霎时,她双手双脚变得十分冰冷,一侧的荔枝似乎也被她的神色吓住,嗷呜叫了声,自案几上蹿得没了影儿。 雨色渐浓,转眼便是豆大的水珠扑簌,飞檐下串连成一条条银线。 寝阁内的八角薰笼还燃着,缕缕青烟升腾,戚师师眼前黑了黑,单薄的身子骨止不住地颤抖。 “自悬崖上……摔下去了……” 怎么可能。 怎么会。 明明不到一个月之前,裴俞章刚双手接过她精心绣制的香囊,同她说,等他回京迎娶她。 姜朔眸光动了动,他似乎想上前,阻止那人的禀报声。 便就在此时,他听见耳边响起惊惶一声:“大小姐!” 浓雾扑面,夹杂着沉重的往事,一寸寸,倒灌入戚师师的脑海。 金乌彻底西沉。 …… 昏睡中,戚师师做了一个冗长而纷杂的梦。 她梦见自己与裴俞章自幼相识,自记事起,几乎所有人都会同自己说——她与裴家大公子有婚约,待到及笄,她便要嫁入裴府,成为裴俞章的妻。 这是一件极自然,也极为理所应当的事。 好似她生来便该嫁入裴府,她一生下来,便是戚家大姑娘,是裴俞章有婚约的妻子。 从未有人对她的婚事有过异议,包括戚师师自己。 自极年幼起,她的目光便锁在裴俞章身上。裴世子年长她五岁,疼惜她如胞妹。 他会记得她的喜好,会做她年少时最亲密的玩伴,他会为她买最喜欢吃的兔子糖和桃花饼,会轻声细语地唤她,师师妹妹。 “我疼爱师师妹妹,我心悦于师师妹妹。” “我裴俞章此生此世,唯心悦于师师一人。” “待师师及笄,我会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迎师师过门。” “师师。” 轻柔的风贯穿过嘈杂的梦境,男人骨节分明的手亦轻柔落下来。 “我会娶你,我一定会风风光光地迎娶你。师师妹妹,我已是你的未婚夫,你我之间不必拘束。” “师师,我想牵着你的手,我想抱抱你。” 说这话时,裴俞章落下一对鸦睫,浓密的睫羽下是那双深情的桃花眼。 “师师,我想……亲吻你。” 他双眸明亮如星月,眼底却散落着温柔的光晕,让情窦初开的少女只瞧一眼,便就此情不自禁地沉沦。 她犹豫良久,终是不敌对方甜言蜜语、一番轰炸。 她太想离开戚家,太想逃离萧氏的掌控。 太想太想。 这是戚师师第一次与人亲吻。 相对于她的青涩笨拙、她的束手无策,裴俞章却显得出奇的熟稔。 吐息之间,他游刃有余,完全不似第一次亲吻一个姑娘。 戚师师未有多想,她羞赧地闭上眼,只觉得裴世子的唇角甜甜的,比兔子糖还要甜。 男人反扣住她的后脑勺,怀抱宽大,将她的身子带得更近了些,一双眼更是放肆地在她身上打量。 两段影子亲密纠缠着,她唇边落下对方甜蜜的呓语声。 令她沉沦,让她着迷。 戚师师心想,哪怕这是梦境,即便这只是一场梦境,让时间永远停留在此时,也未尝不可。 最起码,在这场虚无缥缈的梦境里,裴俞章与她有说有笑,还真实地活着。 即在此刻,眼前忽然吹刮起无可抵御的狂风,紧接着便有一只手将她自梦境中提起。少女惊恐地抬眼,双手双脚皆沉甸甸的,她张了张唇,却无法发出一丁点声息。 世子,裴世子! “裴俞章——” 她着急开口,身子一打挺,入目的却是微微摇晃的床帐,还有那一方素雅的紫檀拔步床。 床榻前,零零散散守了几名女使。床边桌几上摆放着汤药,正冒着悠悠热气。 见她醒来,佩娘长舒一口气。 谢天谢地,大姑娘终于醒来了。 屏风之外,似有人朝床榻边探了探。 昨日黄昏,裴世子死讯传来,大姑娘晕倒在寝阁里。如今过了一日一夜,就连昨晚的那一场大雨,此刻也已放了晴。 房檐上有残雨,水珠颗颗滴下来,大小姐自床榻上坐起身。 她捂着胸口,左右张望了一番,歪头问道: “裴世子呢?” 开口时,她的声音有几分虚弱。 床榻边,几个丫头你看我、我看你,皆不敢吭声。 今天早上,裴老夫人听闻噩耗,也在裴府里晕了过去。 眼下裴府上下乱成了一锅粥,正是凄怆悲凉。 良久,终于有下人敢上前,她看着床榻上面色浮白的少女,低低一声道: “大小姐,您节哀。” 姜朔站在五步之外的屏风后,听见哭声,将脸偏至另一侧。 偌大的屏风上,数朵桃花开得正好,锦簇的花团映衬着寝阁内的昏色,整个瑶雪阁笼罩在一片哀痛之中。 不知不觉,宣德二十五年的第一场大雪,就这般落了下来。 今年冬天的雪比往年来得都要早,也都要急。 清霜簌簌而下,裴府的阿福登门,前来拜谒瑶雪阁。 几日过去,戚师师的嗓子已哭哑了。 被女使扶着走下殿,她的两眼红通通的,肿得像核桃。 阿福捧着世子遗物,“扑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 “大姑娘!” 阿福的声音亦有些哑,满目哀痛,“大姑娘,这是奴才派人自山崖上搜寻的东西,想来应是姑娘您的,奴才便登门造访,物归原主。” 言罢,他捧上来一枚精致的香囊。 戚师师一眼认出那物。 浅紫色的香囊,其上正绣着一双浴水鸳鸯。她失魂落魄地取过那枚香囊,指节愈发泛白。 睹物思人,戚师师眼眶一下便红了。 她强忍着泪,坐直了身子。 与香囊一同捧上前的,还有她曾寄出的十二封书信。 薄薄的日影穿过屏窗,落在少女凝白的骨节上,戚师师双手颤抖着,将信件一封封拆开。 往事历历在目,字迹如初。 “啪嗒”一声,她再也忍不住泪,温热滚烫的泪珠氤氲开纸上墨迹,将旧事糊作一团。 这些天,她心中思念难捱,统共寄出书信十二封。除却对方已回复的五封信件,还有剩下七封信,裴俞章还未来得及拆开。 姜朔身形笔挺,对左右道:“都先退下。” 阿福抹了把泪:“是。” 吱呀一道推门声,周遭蓦然没了声息。 空余她极小声的啜泣,伴随着因哭泣而逐渐发重的呼吸声,回荡在暖雾醺醺的寝阁中。 戚师师哭得两眼发黑。 不知过了多久,模糊的视线里忽然多出一道身影,戚师师一怔,这才发觉立在自己身侧的少年。 旁人都退散,只有他未曾离去,静默地守在一侧,似乎想上前安慰,却又不敢言语。 她纤长的鸦睫上挂着湿润的雾气,红着眼睛抬头,与少年对视。 姜朔立在屏风之下,半张脸被阴影笼罩着,面上的神色叫人看不真切。 戚师师也无暇顾及他的神色,吸了吸鼻子,轻声唤了句:“朔奴。” “嗯。” “这些信他都未来得及拆。” 少女手指紧攥着信纸,眼泪又落下来。 “这些信他甚至都未来得及看。” 他未拆开 8.008 《娇生患养》全本免费阅读 朔奴从来都不会拒绝她。 一碗茶的时间过后,庭院里响起沙沙的踩雪声。 “吱呀”一道门响,戚师师抬起头。 除了酒水,姜朔还端来了些饭菜。 饭菜不知热过了多少遭,院中北风这么一吹,此刻已有些发凉。呼啸的冷风穿过廊庑,勾勒出少年挺立的身形。 颀长,挺直,像一棵青松。 戚师师低垂着眼睫,未接过饭菜,只接过了酒。 她从未喝过酒,并不知酒为何味,有何烈性,只是从书本上看到过,借酒浇愁。 “大小姐,您慢——” 一声“慢些喝”尚卡在喉咙里,只见她已仰首,心一横眼一闭,将面前那小半杯酒一饮而尽。 姜朔:…… 紧接着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声。 戚师师明显被呛到了,整张脸辣得通红,她低俯着身,捂着心口咳嗽着。火辣辣的酒水顺着喉肠一路滑下,烫得人心口一片灼烧的疼。 少女双眉微颦,不知何时,额上已冒出一层细汗。 待她再站直身时,一只手横亘于她身前。 风动帐帷,姜朔亦紧锁着眉,凝望向她。 “大小姐。” “莫再喝了。” 他走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四目相触的一瞬,他瞑黑的瞳眸里带了几分心疼。 “您会醉。” 戚师师的酒量如预想中的差劲。 只不过一小半杯酒,她眼前已经开始发晕了。 姜朔隐忍着情绪,给她夹菜吃。 满满一桌子的菜,大小姐所有的喜好他都烂熟于心。大小姐嗜甜,又不大能吃辣,此刻桌上的饭菜几乎都是甜口,只为迎合她的喜好,哄骗她多吃几口。 戚师师摇摇头,将他递来的碗筷推开。 “朔奴,”她道,“我不饿。” 少年立在她身前,皱着眉头看她。 戚师师说的不是假话。 她着实没有什么胃口。 满满一桌子饭菜,她就只低着头喝闷酒。酒水澄澈,少女眼角处愈一片晶莹。月影昏昏,透过层层纱帐,如潮水一般逶迤而来。 不知何时,窗外突然下起了细雪。 扑簌簌的雪粒,天女散花般自夜空中盘旋而下,没一阵儿飞檐上已覆了些银白。东风夜来,呼啦啦吹刮着窗牖,将支摘窗吹打得扑扑作响。 庭院里流风飞雪,瑶雪阁内,却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屋内的银釭燃着,灯火烟煴出一双身形。全程,姜朔静默地守在戚师师身侧,看着她伏于案前,再将身前的酒杯一点点添满。 看着她为另一个男人伤心流泪。 姜朔心底忽然很不是滋味。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少女纤腰曼曼,半伏于案上,眼角一片湿润晶莹。 姜朔心中如有银锥,密密麻麻的痛感自胸口处传来,又游走在四肢百骸。 锋利,尖锐,刺痛。 比取血还要痛上千百倍不止。 宽袖低垂着,少年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由得收紧,缓缓地,攥握成拳。 薰笼内的香风弥散成雾,迎面漂浮而来的,是独属于她身上的香气。 “朔奴,你陪我。” 她忽然开口。 声音轻悠悠的,像是一阵风。 姜朔惊异,下意识道:“大小姐,奴……” 可不等他言罢,身前之人忽尔抬起头。她双颊红通通的,两眼也红透了。唯有唇色透着几分虚弱的白。 “陪陪我。” 看着那样一张脸,姜朔向来都没有办法去拒绝。 更罔论,此时此刻,她正梨花带雨地同他道,她需要他。 她很需要他。 沉默少时,姜朔走上前,自桌上取过另一只酒杯。 他的酒量也不算太好。 方碰了酒水,少年原本寒玉般冷白的肤色,渐渐变得涨红。 朔奴很听话。 她叫对方坐在自己对面,她倒一杯,对方便陪着她喝一杯。满满的一整杯见了底,他眉心微动,却未曾有过拒绝之意。 一杯一杯,寝阁内燃着朱漆八角薰笼,暖熏熏的热风拂过二人颊侧。 戚师师红着眼睛与脸颊,终于忍不住,在他面前低低啜泣起来。 她的哭声很轻,一开始,尚还隐忍着声息。哭着哭着,少女声息愈演愈烈。她纤白的右手紧攥着杯颈,泛青的指节蓦然失了力。 酒杯叮铃咣当地掉在地上,酒水晶莹,就这般洒了半滩。 姜朔忍不住,“您……” 戚师师未理会他,哭得双肩轻颤,呜咽声像碎掉的玉,愈发凄绝。 她是在思念裴俞章。 思念她年少的爱人。 脆弱的酒杯摔成碎片,姜朔一言不发地走上前,默默清理起地上的碎片。 耳畔是她细碎的哭声。 “七封信,朔奴。直到临死前,他甚至未看见我在信上写了些什么话……” 姜朔将地上残片收拾干净,垂眸心中暗忖: 整整七封信,他一封都未曾拆。不在意大小姐的人,活该遭受天谴。 “他原是说好,待回京后便将我迎入裴府,带我离开戚家。” 姜朔继续腹诽:待及笄后成亲,待回京后成亲,待翻过年便成亲……莫说是大小姐,这样的话就连他自己都听了不下十余遍。也就只有大小姐这般善良单纯的人,才痴痴守着那个男人的鬼话。 姜朔用碎布将碎片包裹好,暗暗咬牙。 他若是喜欢一个姑娘…… 少年垂下浓密的鸦睫。 不必归京,不必翻过年,在心意相通的第二日,他会立马将她抢过来。 不惜一切代价,夺到自己身边来。 身侧泛冷,八角薰笼内的炭火黯了,不知不觉,窗外这一场雪又下大了许多。 鹅毛大雪,裹挟着刺骨的东风,不知从何处而来。 戚师师重新取过酒杯,隐隐觉得身后似有一双眼,正悄悄打量着自己。 打量着她将烈酒吞咽入喉,打量着她一声一声,伤心地啜泣。 她喝了许多酒,哭得厉害,也醉得厉害。 猛一起身,双腿发软,使得她本就单薄的身形晃了晃,竟要朝后跌倒而去——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搀扶住她的身子。 身边落下一句极低的:“大小姐。” 她迷蒙抬眼。 菱镜上覆着雾气,少女青丝迤逦,面上俨然是醺醺然之态。便也在抬起头的一瞬,戚师师心口处忽然紧了紧。 身前,少年一袭黑衫,恭从地低垂着脸。 他的鸦睫极浓密,睫羽下的灯影隐隐遮住那一双好看的凤眸。月色与雪色,衬得他面容愈发凝白,也愈发像……那人! ——那个她自幼便爱慕倾心的,却死在一场大雪中的未婚之夫,裴家大公子裴俞章! 戚师师心中一骇,一时未站稳,身子朝后跌了跌。 手臂上又是一道力,那力道极有分寸,丝毫不敢僭越,却能将她稳稳扶住。 姜朔道:“大小姐当心。” 戚师师站稳双脚,并未走向床榻,反而立定在原地,抬眸重新打量着他。 那一双杏眸间,忽然氤氲上雾气。 她才发觉。 她才恍然发觉。 ——不知是不是那一碗血的缘故,眼前此人,竟与裴郎长得越来越像。 戚师师伸出手,情不自禁地抚摸上对方眉眼。 见状,姜朔正扶着她的手 9.009 《娇生患养》全本免费阅读 东风夜来,将人残存的理智一寸寸席卷。 北风呼啸着,吹刮起庭院内白雪簌簌。漫天的飞雪卷起如水的月色,将瑶雪阁衬得一片白雾迷蒙。 他匍匐在少女衣裙边,身前是摇曳的香风,还有如枝蔓般昳丽交缠的青丝。戚师师躺在那里,青丝披散,又堆于她身侧,凝成一片小小的湖泊。 她像一只孤独而美艳的小舟,安静,孤单,又渴望着海潮的迎合。 夜色凉白如水,落在少年鸦睫,轻轻翕动。 姜朔知道。 自己拒绝不了大小姐,自己从来都没有办法去拒绝大小姐。 哪怕此时此刻,对方抱着他的身体,口中却喊着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另一个死人的名字。 他仍无法拒绝她。 温热的香风涌入喉舌,和着八角薰笼内将黯未黯的雾气,让他不禁吞咽了一下。 姜朔仰起头,虔诚地仰望身前少女。她右手勾着他的下巴,引他上前。 “俞章,俞章……” 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些。 少女的衣裙如翩翩飞舞的蝶,被夜风缠绕着,簌簌落下。 她环抱着少年的脖颈,青涩的气息也落下,拂于人热烫的面颊上。姜朔的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亦将满腹情绪吞咽了下去。 她将他当作了另一人。 他何曾卑鄙,眼下却不敢不开心。 姜朔闭着眼,听着她哀伤而好听的声音,气息不稳地回应她。 明月雪霰,灯影交错。 时至夜半,他倾身而下,吻住戚师师的唇。 “我在。” 他一直都在。 一片醉醺醺的雾气里,他看见大小姐抬起雪白的手腕,眷恋地抚摸他的眉眼。 姜朔咽气吞声,心在滴血。 此时此刻,却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心底道: 没关系的,他甘愿这般,甘愿在床.上做裴俞章。 只要能让大小姐开心,他做什么都可以,哪怕这欢愉是偷的、是假的。 只要大小姐想要,哪怕成为那个最令人讨厌之人的替身…… 他亦甘之如饴。 …… 一晌贪欢。 兴许是这一场磋磨,戚师师浑身疲累,待她转醒时,近乎于日上三竿。 日影斜斜,倾洒入窗牖。 她自睡梦中转醒,头脑昏昏沉沉,身上也乏得厉害。 一睁开眼,便见有人跪坐在床榻前。 拔步床的帘帐掩着,素帘之后,是一段分外熟悉的身形。 戚师师心中下意识一喜,赶忙抬起帘。 “俞——” 一句“俞章”卡在喉咙里。 拔步床前,少年抬起头。 望入的不是那深情的桃花眼,而是一双有些许凌厉的凤眸。 寝阁内的八角薰笼燃着,暖风却吹得她面上一白。戚师师愣了愣,才道:“朔奴,你怎么在此处……” 言及此,话语忽然凝在嘴边,她的脑海中兀地闪过少许零碎片段。 昨天夜里,她喝醉了酒,哭着思念裴世子。 然后,再然后…… 她与朔奴滚到了一张床上。 …… 戚师师大惊失色。 雾风沉沉,薰笼里的香炭不知何时被添满了,熏得人周遭一片热意。她颤抖着右手将床帐抬起,只见朔奴跪在那里,低着头,乖巧得人畜无害。 偌大的寝阁之内,没有裴世子,没有佩娘,亦没有茯香。 眼前只剩下他们二人,还有周遭汹涌的、带着几分暧昧的雾气。 她下意识看了眼被单,褥子上果真落了红。 微深的鲜红,如一朵艳丽而刺目的花,看得戚师师一阵晕厥,羞愤欲死。 如若她未记错,昨天夜里,是她先开始做的那些混账事。 是她最先开始,缠着朔奴喝酒,而后又勾住对方的下巴,声声唤他俞章。 少年红着脸,仓皇失措地躲避她的视线。逃避不成,终于乖顺地迎合。 朔奴匍匐在她的衣裙边,身后是一袭素帘,素帘之外,层层飞雪。 与其说,身前的朔奴是迎合;倒不若说,那是一种服从。 戚师师回过神思,紧咬着下唇,重新开始审视眼前这个与自己有过鱼水之欢的少年。 也就是此刻,她才惊觉—— 与其说他是少年,不若说,此刻的朔奴,更像是一个脱离了青稚、将要走向成熟的男人。 一时之间,戚师师的右眼皮突突跳了跳,心中直道不妙。 日头愈升高了些。 院内风雪已停,微风裹挟着日影映照入明窗,落在姜朔白皙俊朗的面容上。 她忽然想起来,荔枝曾有一次不甚听话,无端挠了朔奴一下。自己替他处理伤口时,曾随口说心疼他还是个孩子。 那时候,朔奴神色微顿,半晌竟开口言道: “大小姐,奴不小了。奴今年已十七,比您还要年长一岁。” 少年声音不轻不重,说着话时,语气却颇有些一本正经。 戚师师笑了笑,听者无心,也未曾留意。 而眼下,这个年长她一岁的少年、与她有过欢.爱的少年正端正跪在拔步床边。他低垂着双目,暖熏熏的浓雾拂过,姜朔眉间神色稍有松动,却又被这一袭暖风吹拂平整。 昨夜她将他的发带扯下,不知丢到了何处。 如今朔奴的头发正于身后披垂着,鬓角微乱,衬得他浓睫愈黑,一张脸也愈发精致美艳。 戚师师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明亮刺目的日影打在她面上,晃得她一阵目眩,几欲跌倒。 姜朔蹙眉,不由分说地上前,下意识地伸手去扶。 “当心。” 眼前探来一双满带着关怀的手。 戚师师心中却是一骇,一股莫名的躲避与惧怕感涌上心头,竟让她在短短一瞬间,飞快绕开对方,扶住了身侧的扶手。 素帐摇晃,清风拂得玉帘琳琅作响。 她前倾着身,脚下尚还有些不稳。头脑仍有发晕,眼前笼罩上一片淡淡的翳影。 未料到她会躲避,那双手于空中顿了顿,须臾之后,少年神色恢复如常。 他低下头:“奴才僭越。” 耳畔忽然响起“唰”地一道拔刀声。 姜朔抬眸,看着自他腰间拔出匕首的戚师师,微惊:“大小姐,您——” 那可是一把极锋利的匕首,刀口极快,落匕立马见血。 姜朔一直陪侍她左右,为保护大小姐的安危,他的腰间自然也少不了刀剑之器。而如今,姜朔竟亲眼看着,对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他腰间拔出那把短匕,径直朝自己手腕割去! 恰恰此时,“吱呀”一道推门声,当茯香端着饭菜走进来之刻,正好看见眼前这一幕—— 大姑娘单衣素白,满面凄怆,手中举着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匕首。茯香一声惊呼,姜朔已紧张地攥住戚师师的手腕,刀尖铮铮,折射过一道刺目的寒光。 虽如此,刀尖仍是快了一步。 锋利的尖刃刺破肌肤,渗出细细密密的血珠子,涟涟而下。 她乃金枝玉叶的戚家大小姐,何曾受过此等伤痛?戚师师眉头紧皱,一瞬间,疼痛的颤栗感与畏血的晕眩之感交织着,汹涌上脑海。 她疼。 又疼,又怕,又悔。 殷红的鲜血,将床单上昨夜的落红遮盖住,又晕染成一片。潋滟的晴光融化了昨夜的雪色,前一夜的痕迹终于被尽数遮掩。 姜朔显然也看出了她的意图。 对方的手指收了收,将她的手腕攥得愈发紧。浓睫之下,戚师师根本看不清他眼底情绪。 倒是一侧的茯香,彻底吓傻了。 她呆愣愣看着,姜朔紧张地夺 10.010 《娇生患养》全本免费阅读 马车摇晃,缓缓驶往裴府。 戚师师尚未过门,虽与裴俞章有婚约,但终究不是裴家新妇。按着规矩,出殡那日她并不可陪同裴家人一齐护灵。 既是不能坏了规矩,又感念她与俞章的恩情,裴家便允她前来灵堂,单独祭拜。 马车行至裴府门前。 方一掀开车帘,入目的便是一片凄怆的白。 府匾上白幡鼓动,飞檐上更是应景地落了白霜。戚师师被婢女扶着走下马车,迎面一道冷风,吹得她不禁弯腰咳嗽。 有门童迎上前,瞧着其上一身丧衣,立马认出了她。 “戚大姑娘,且随奴婢来。” 府邸之内,哭嚎阵阵,处处哀鸿。 “我家老夫人正在堂前等您。” 戚师师敛去眸底哀色,单叫佩娘陪同着,迈过门槛。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来裴家。 年幼时,她便与裴俞章极为亲近,也时常去裴家拜谒玩耍。再长大些,她慢慢地明白男女有别,即便心之所往,她也将自己关在这一方狭小的闺阁中,不敢再踏出庭院半步。 裴老太太见了她,像是见到了裴俞章,几乎又哭晕过去。 “戚……戚丫头。” 白发人送黑发人,其中苦楚,戚师师并非完全感同身受。但当她看见那刻有裴俞章名字的灵位时,心中仍是不禁一阵刺痛。 簌簌的冷风穿过昏暗的云层,将天际翻涌得一片阴沉黯淡。 她衣着亦黯淡,立在风声之中,像一朵极易摧折的花。 老夫人拉着她哭:“戚丫头,平日就属你与章儿亲近。章儿那般宠你,老身也盼着他早日将你迎过门。终究是老天不公,叫我孙儿英年早逝,老身还未看见你成为我裴家的孙媳。我孙儿还那般年轻,前途正是一片灿烂光明,老天怎可……怎可这般狠心……” 竟叫一双璧人生死分离。 见了戚家姑娘,周遭侍人似乎想起先前那意气风发的裴郎,哭得愈发伤心。 戚师师亦想嚎啕大哭,却又回想起昨夜之事。 自责,惭愧,后怕,悔恨。 万般情绪一并涌上心头,竟叫她愧得哭不出声,只悄悄落下两行泪。 热烫的泪,灼烧得她面上烫红。 裴老夫人激动地握紧她的手,少女低下头,羞愧地不敢望向灵堂。 耳畔响起满带着哀痛的一声: “好孩子,也苦了你了。” 院内飘起絮絮的雨,冷风倒灌入喉咙,天光泛冷,将人裹挟得密不透风。 离开灵堂,阿福领着她去了裴俞章的问兰阁。 睹物思人,看着问兰阁内的一切,戚师师心中愈发哀痛。 乌压压的天,让她有几分喘不过气。 “戚姑娘,这些都是您曾写给我家世子的信。” 阿福将一沓信递给她。 一封又一封,皆是她的亲笔,被裴俞章整齐地堆叠在一处,信纸平整,焕然如新。 她忍住情绪,拆开其中一封。 娟秀的簪花小楷,一笔一画,将情话施施铺展开来。 信纸上浓墨缱绻,仿若往事历历在目,叫人只看一眼,便不禁红了眼眶。 冷风拂面,吹落少女眉睫间情绪。戚师师将信件重新堆叠好,不敢再回顾往事。 便就在此时,余光处有什么东西闪了一闪,定睛一瞧,正是一枚模样精致的玉佩。 那是一块上好的玉,玉身莹白,不见半分杂质。其上雕刻了一朵梅花,栩栩如生。 阿福也看见了那块玉。 他走上前,一面擦着泪,一面道:“在去靳州之前,我家世子刚得了这枚玉佩,应当是要在回京后送给姑娘的。谁曾想……曾想……” 阿福呜咽着说不出来话了。 戚师师心中亦感伤,紧攥着这枚玉佩,不知为何,总觉得手中之物有些眼熟。 似乎在某处见到过。 究竟在何时、于何处见过,她却想不起来了。 戚师师将玉佩小心放入锦匣中。 见她这般,阿福赶忙劝阻道:“这枚玉佩大姑娘且留着罢,我家主子生前未将其送出去,想来也是一件憾事。大姑娘将它留在身边,也好做个念想。” 这小后生也与她一样,眼睛哭得红红的,肿得像桃子。 “大姑娘,您且留着罢。” 阿福苦口婆心,劝了她好几声,终于劝得她将玉佩收下。 冰凉的玉,攥在温热的掌心里。戚师师低下头,看着其上所雕刻的梅花,心中思量。 留在身边也好。 多留些世子的东西在身边,多作个念想,总归也是好的。 …… 走出问兰阁,淅沥沥的大雨已然倾盆。 游廊上雨气氤氲,湿漉漉的冷风如一把尖刀,直朝人面逼来。 她身子不好,特别是冬时,受不得寒。 冷风乍一吹拂,喉咙间立马生了痒意。戚师师倾弯下身猛咳一阵,再直起身,苍白的面颊上泛起一抹绯色。 她看见立身站在庭院门口的姜朔。 少年撑着一把伞,立在风口处,雨水四溅,染上他淡紫色的袍。 戚师师这才恍然发觉——一贯只喜欢穿黑衣的朔奴,今日不知为何,也穿了件紫衣。 看见戚师师,姜朔撑着伞走过来。 “大小姐。” 少年的伞向前倾了倾,将她的头顶遮挡住。雨水纷杂,些许清凉的霜丝被东风吹着,拂于面上。 戚师师右眼皮跳了跳,心中下意识逃避,侧身躲开了他的伞。 姜朔右手一滞。 不等他回过神,戚师师已攥紧了手中的梅花玉佩,她脚下加快,竟径直冒着雨,快步跑向院落门口的马车。 佩娘被她的样子惊到。 “哎唷,大姑娘,您怎一个人跑过来了。朔奴不是支伞去接您了吗,雨这般大,姑娘当心受了寒!” 见她一脸魂不守舍,妇人满是心疼。佩娘还以为她是为了裴世子而失魂,赶忙自一侧取过手帕,将大丫头身上的雨水擦拭干净。 戚师师右手紧攥着玉佩,任由佩娘折腾,不吭一声。 便在此时,姜朔撑伞走过来。 他紧抿着唇线,亦是静默,只带来一尾清香。 这香气,昨夜戚师师也在他身上闻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