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重生后,将原配妻子宠上天》 第1章 暴君 沈燃快死了。 被闯入皇宫之中的叛军首领废掉手脚,抽了几十鞭子后拉到菜市口斩首示众。 不过没人同情他。 面前是黑压压的、正在看热闹的人群。大部分人的脸上都带着欣喜的表情,欢呼雀跃的庆祝这个暴君即将走上末路。而少部分心怀忠义之人则恨铁不成钢的摇了摇头,在心里痛骂暴君毫无人性,误国误家。 不过这一切都跟沈燃没关系了。 颈后乱发已经被拨开,他马上就要身首异处。 然而沈燃跪在地上,抬起头来扫视四周时,蓦地轻笑了一声。 他做了八年暴君,威严如影随形。 即使被自己最信任的妃子背叛,被践踏入泥,目光所及处,竟还是无人敢与他对视。 须臾后,剧痛骤然自颈间袭来。 鲜血喷出的刹那间,头颅也骨碌碌滚落在地上。 看热闹的人群一阵骚动。 紧接着,臭鸡蛋烂菜叶与臭不可闻的粪水蜂拥而至,狠狠砸在沈燃头上身上。 可不知道为什么,即使已经身首异处,沈燃发现自己竟然还有意识。他只能清醒着接受来自曾经臣民的践踏,任由自己的头颅像球一样被踢来踢去。 直到人们发泄完了自己的愤怒,监斩官才指挥军兵剥下沈燃身上破烂不堪的衣服,将他的无头尸体挂在菜市口示众。 直到此刻,人们才无比震惊的发现,这个在皇宫中养尊处优的男人身上,竟然有无数大大小小、狰狞可怖的伤疤。 大家经过之时无不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时而有人满是不屑的在他身上啐一口,或者捡起路边散落着的石块去击打尸体。 沈燃大睁着眼的头颅,就在满地脏污中,静静的看着这一幕。 数个时辰后,夜幕降临。 街上终于渐渐静了下来,只余沈燃已肮脏不堪的身体随风飘荡。 就在这时,伴随着异常沉重的脚步声,沈燃看到一个人从满地的粪水和烂菜叶中拾起他的头颅,毫不嫌弃的抱在了怀里,而后又无比费力的将他的尸体拖上板车。 借着隐隐约约的月光,沈燃一直在打量对但是。 这是一个女人。 一个瘸了腿,而且还衣衫褴褛的女人,脸上也满是污泥,看不清本来面目。 但她却一手拉车,另一只手小心翼翼的抱着沈燃的头颅。 别看对方身材瘦弱,但力气似乎还不小,甚至胜过普通的成年男子。 她将独自一个人拖着沉重的木板车,将沈燃拉到了一条小河边。 先是帮他清洗身体,而后又拿出针线,一点一点将头颅与身体缝在一起。 女人缝的异常艰难。 数九寒冬,汗水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 如果不是什么事都做不了,沈燃几乎有心帮对方一把。 他瞪着混浊的眼睛,朦朦胧胧的猜测对方的身份。 事到如今,忠臣被杀的差不多,他早就众叛亲离,连宠爱许久的女人都已投入叛军怀抱,转过头来在他酒杯中下迷药,将他交给叛军,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人会愿意为他做这些事情。 大约过了近一个时辰。 女人终于将他收拾齐整,然后看着他的眼睛,温言道“陛下,按说,你如此昏庸,不辨是非,我原本应该恨你的,但你我毕竟是多年的夫妻,父亲也一直告诉我要忠君爱国,我实在不忍你走的太难看,可我也只能为你做到如此了,待会儿安葬了你,我就要随我父兄而去了,如果还有来世,但愿你我永不再见吧。” 刹那间,沈燃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 他终于听出了这个女人的声音。 这是他的皇后。 是他一直厌憎忌惮的皇后! 沈燃想说点什么,想叫她千万别做傻事。但他如今只是一个死人,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也做不了任何动作。 恍惚中,一道刺目白光在眼前闪过,沈燃彻底失去了意识。 ………… 头疼的厉害。 沈燃睁着眼,看着自己头顶明黄色的幔帐,一时间分不清今夕何夕。 难道地府竟然如此华丽? 恍惚中,一个满是担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陛下!陛下!” “你终于醒了!” “这可担心死臣妾了!” 声音实在是太熟悉了,清脆犹如珠玉相击。 沈燃却当即皱了眉。 他蓦地坐起来,侧头看向身旁的柳如意,这个女人生的无疑极美,正如书上所描写的那样,拥有“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再加上细心描摹的精致妆容,一眼看去犹如凌波仙子。 沈燃拥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却因为幼时的情谊而独宠柳如意一人,甚至因她之故,近乎无底线的放权给她的父亲,由着对方残害忠良,到头来却成了个天大的笑话。 他乃一国之君,可杀不可辱。 但面前这个女人却用下了蒙汗药的酒药倒他,将他送给叛军,让他成了倍受屈辱的阶下之囚。 直到看到柳如意千娇百媚的坐在那叛军首领怀里,听着对方得意洋洋的笑,他才当真明了自己这些年以来的愚蠢。 他爱错了人。 柳如意不是幼时曾跳到河里救他的少女,对方也从来都没有爱过他。 对方爱的一直是正搂着自己的叛军首领,也是沈燃同父异母的弟弟,辰王沈烨。是他这个暴君棒打鸳鸯。 依偎在辰王怀里时,柳如意亲口对沈燃说,自己从来都没有爱过他。 说她在他身边的每一时每一刻都无比恶心。 可是…… 沈燃目光落在柳如意那张满是担忧与欣喜的脸上,没看出半分这女人对他的厌憎与不喜。 她果然很会演。 落针可闻的寂静中,只听得柳如意柔声道“都怪臣妾任性,导致陛下身陷险境,臣妾日夜祈祷,只盼陛下龙体安康,如今陛下果然无恙,实在是谢天谢地,臣妾自当沐浴斋戒三月,为大周为陛下祈福。” 这番话似曾相识。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此时应该已经是他登基之后的第五年。他带着柳如意外出庆祝生辰,意外遭遇刺客,虽然侥幸保住了性命,胸口却中了一剑。 可明明他微服外出之事,事先从未告知过任何人。 那些刺客怎会提前知晓? 当年他怀疑了一溜八开,唯独没有怀疑过柳如意,甚至因为担心对方受到责难,只是偷偷的处理了伤势,还不许人大肆宣扬,以致于此事最终只得不了了之。 现在看来,简直就是灯下黑。 喉结微动,沈燃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后颈,那里一片光滑,没有疤痕,也没有针线缝合过的痕迹。仿佛之前所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他的一场大梦。 只不知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陛下,你的脸色还是不太好。” 见沈燃一直不说话,柳如意皱了皱眉,小心翼翼的凑过去看着他。 沈燃虽然是个暴君,但对她却几乎是言听计从的,从来都没有过像这样不理不睬的时候。 柳如意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臣妾这就叫人去请太医过来再看看——啊——!” 话没说完,她蓦地惊呼了一声。 沈燃忽然一把扣住了她手腕,力气之大,简直要把柳如意腕骨捏碎。 第2章 重生 柳如意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用自以为最美的姿态,泪眼盈盈看向沈燃“陛下——” 两字出口,四目相对。 骤然望进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柳如意心里忽悠一下,声音戛然而止。 沈燃侧了侧头,目光落在女人精致完美的锁骨之上,微微勾起的唇角似笑非笑。 他隐隐感到有些兴奋了。 只要一个用力,就可以直接拧断这个女人的脖子,让这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重生的太晚,此时柳士庄的势力已经极为壮大,柳如意在后宫中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实在不是杀人的好时机。 可他登基后肆意妄为,又何曾怕过谁? 他是皇帝。 他不在乎一个人该不该死,只在乎他自己想不想让对方死。 言念及此,沈燃放开了扣住柳如意的手,而后伸一指触上了女人的锁骨。 力道不轻不重,带着挑逗。 柳如意以为他要做什么不可描述之事,当即“嘤咛”一声,莹白如玉的脸上泛起红霞。 沈燃目中却闪过一丝冷意。 他手掌向前,刚要去掐对方的脖子—— 却见贴身太监元宝慌慌张张走了进来,慌慌张张的跪在了地上。 他哆哆嗦嗦叩下头去,哆哆嗦嗦道“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虽然作为沈燃的贴身太监,但对于这位喜怒无常、只对贵妃一人温柔的陛下,他显然也是怕的。 然而听到“皇后”两个字,沈燃一个恍惚,下意识收回了即将掐住柳如意脖子的手。 不行。 他可以拿这江山来做游戏,也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可是一旦他再落入上辈子那样的境地里去,他的皇后也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女人满是油污的脸在眼前晃荡。 沈燃无比漠然的瞥了满脸娇羞的柳如意一眼,缓缓用衣袖擦了擦手指。 算了,再由着她多蹦哒几天吧。 沈燃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的元宝“皇后有何事?” 皇后姓薛,单字一个妩,乃是大将军薛远道的独女,身份显赫不在柳如意之下,但上辈子沈燃颇为忌惮薛远道那个手握重兵却固执古板的大将军,而薛妩不见他则已,只要见面,必然是一本正经的劝他勤政爱民,好生治理天下。 两人相看两生厌。 如果没事,薛妩绝对不会轻易来见他。而他也早把协理六宫之权全交给了柳如意这个贵妃。 这种情况在薛远道出征被困,沈燃却听柳士庄的意见不肯发援兵之后达到了极致。薛妩自此深居翊坤宫中,再也不曾踏出过半步。 见沈燃发问,或许是怕他发怒,元宝顿时把头埋的更低了,小声道“皇后娘娘是来为赵将军的幼子求情的,她说,她说,若是陛下不见她,就跪在宫门外不起来。” 沈燃微微一怔,随即想起的确是有这么个人。 元宝口中的赵将军叫做赵守德,乃是薛远道的心腹爱将,不久前被柳士庄以通敌叛国之罪下了大狱,满门抄斩。 只留下年纪最小的一对儿女。 小女儿今年十六岁,被没入教坊司之中,小儿子今年还不足十五岁,要净身之后没入宫中为奴。 阉人向来为士族所不齿,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自然是奇耻大辱。更别提对方还是名门之后,柳士庄此举自然是歹毒到了极致,还叫所有人都以为是他的意思,满朝文武凡心怀忠义者皆心有戚戚焉。 沈燃却毫不放在心上。 他向来都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性子。喜欢柳如意时,只要对方能满意,那自然怎样都可以。 可是如今…… 旁边柳如意却没有注意到沈燃的异常,她含情脉脉的柔声道“陛下,这赵守德乃薛大将军的心腹,皇后娘娘为他儿子求情也是人之常情,可是此人通敌叛国,其罪当诛,若不严惩的话,传出去也叫人觉得薛大将军心怀不轨,徇私偏袒自己手下人。这样吧,未免陛下为难,不如由臣妾出去劝一劝皇后娘娘。” 字字诛心。 指责薛远道在赵守德通敌一事中脱不了嫌疑。看似为他着想,其实却是在离间他和薛妩之间的关系。 柳如意每一次的故作温柔大度之下都藏着刀子。而且对方越是推他走,越是为了别人着想,他就越不愿意让对方受委屈。 上辈子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道“外头风大,你莫要着了凉,既然皇后喜欢跪,就让她跪吧。” 然后就真的让薛妩在冰天雪地之中跪了一夜。 沈燃轻呵了一声,低垂的眸子之中腾的闪过了一丝杀气。 他将柳如意按坐在床上,淡淡道“外头风大,你莫要着了凉,朕亲自去见皇后。” 柳如意“……” 宫中之人众所周知,沈燃很讨厌见到薛妩。 柳如意微微一怔,待回过神来想说些什么,却见沈燃已经毫不停留的走出去了。 明黄色的披风在半空中掀起一道弧度,转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第3章 风雪 外面果然很冷。 踏出殿门的刹那间,寒风像刀子一样扑在了脸上。 负责值守的侍卫们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在两侧跪了长长的一溜。 三宝连滚带爬的跟出来“这大冷的天,陛下您可当心着凉啊!” 沈燃恍若未觉。 他目光落在正中央跪着的女子身上,只觉得恍若隔世。 不,应该说,是真的隔世再见。 近乡情怯的意味油然而生,原本急切的脚步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 沈燃不动声色的低头打量自己如今的这位皇后。 他其实一直觉得薛妩这个名字取得不太合适。 对方与容貌娇媚动人的柳如意不一样,她是那种英姿飒爽的长相。 不够温婉,自然也并不妩媚动人。 薛妩显得冷冽清寒,连温柔也是带着锋芒的。 他们之间若要相容,必须有一个人愿意收敛。 沈燃作为一个乾刚独断的暴君,自然不喜这样锋芒毕露,没有任何柔情的女子,更别提为她收敛。 可是现在…… 虽然说是来求见沈燃,可真的见到沈燃出现,薛妩的脸上还是出现了一丝惊讶之色。 她没有任何多余的讨好与寒暄之词,只是俯下身,额头向着冰凉坚硬的地面磕落“臣妾求陛下网开一面,饶过赵将军幼子——” 话还没说完,就见到一只苍白修长的手伸到了面前,挡住了她正欲磕头的动作。 薛妩微微一怔。 她下意识抬头,正对上了一双深邃如潭水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似乎在细细打量她,漆黑而浓密的长睫微颤,眼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像是要搅个地覆天翻,又像是要惑人永坠深渊。 薛妩莫名感到呼吸一滞,匆匆抬头看了一眼又慌忙垂下眼睛。 就在这时候,一双手拖住她的胳膊,以不容拒绝的力量将她扶了起来。 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地上凉,皇后别伤了膝盖。” 成亲近五载,从未听过如此温和关怀的语气,薛妩攥紧了冰凉的手指,一时间以为自己在做梦。 就连跟在沈燃身后的元宝也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傻乎乎抬头看今天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的,然后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现在还是晚上。 薛妩脸上满是震惊和不解,下意识试图挣开沈燃扶着自己的手。两人之间只在大婚之日有过一次亲近,过程无疑非常不美好。所以她一直都有些抵触与沈燃的亲近,当然沈燃同样不愿意亲近她,也不知今日为何突然转了性。 明显感到薛妩的抗拒之意,再想到对方“但愿来世永不再见”的话,沈燃目光微黯,胸口处油然而生一股沉郁之气。 他是皇帝,薛妩是他的皇后, 对方说不见就不见? 说撇清关系就撇清关系? 不可能的。 言念及此,沈燃忽然低低笑了一声。 他缓缓道“皇后如此抗拒朕,还想为赵将军幼子求情吗?” 此言一出,薛妩的动作当即一滞。 沈燃自己也不由得皱了皱眉。 帝王之尊,不容违背。 更别提他是一个暴君。 出于惯性口出威胁之言,待惊觉时话已出口。 覆水难收。 帝后之间的拉扯,惊得周围护卫心惊胆战。他们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诚惶诚恐的跪伏在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四下里一片死寂。 沈燃喉头微动,深吸了一口气。 蓦地,一件斗篷落在了薛妩身上。 沈燃出来的仓促,身上衣物本来就略显单薄,此时将斗篷给了薛妩,更是只剩下一件单衣。 三宝吓得“哎呦”一声,捂着胸口道“陛下!陛下您这是做什么啊!” 他自己不敢走开,赶忙吩咐护卫回去再取一件斗篷过来。 薛妩同样一惊“陛下万万不可!” 说着,她就要将身上的斗篷解下来,重新披回沈燃身上。 沈燃按住了她的手。 “晚间风凉。” “皇后就算有话,难道一定要站在外面说吗?” 第4章 同寝 柳如意的寝殿是整个后宫中离沈燃的未央宫最近的地方,所以他很快带着薛妩一起回到未央宫。 负责伺候的宫人立即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而后恭恭敬敬的退下。 殿中只剩下了沈燃和薛妩两人。 气氛顿时凝滞起来。 前世今生,他们单独相处的次数非常有限,屈指可数。 沈燃将其中一碗姜汤推到薛妩面前“天冷,喝些吧。” 或许终究还是不习惯沈燃这突如其来的体贴,薛妩沉默片刻,这才轻轻的点了点头,低声道“多谢陛下。” 然后拿起汤匙,一勺一勺的喝汤。 待到一碗汤喝得见了底,身上热热的出了汗,果觉松快了不少。 薛妩长长出了一口气。 沈燃百无聊赖的把玩着一管羊脂玉萧,笑道“乏了就去躺会儿。” “臣妾不累。” 薛妩却摇摇头道“陛下,关于赵将军幼子的事儿——” 两人难得独处,她却还是惦记着正事。若是在往日,沈燃定然不悦,但此刻,他有十二万分的耐心。 沈燃道“明日朕着人去处理。暂且留他在身边做个侍卫,待有机会再另行安置,如何?” 虽然沈燃此番态度大异寻常,但薛妩万万没想到这件事沈燃竟然也能答应的如此痛快。她当即面露感激之色,起身拜倒“臣妾多谢陛下。” 这句“多谢”说得显然比今日任何一句“多谢”都要真诚。 沈燃俯身扶起薛妩“私下里不必如此多礼,若是真要谢朕……”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目光落在女子水润的唇上,蓦地倾身上前。 薛妩倒是没躲,却因为沈燃的动作骤然面露紧张之色。两手紧握成拳,握的骨节都隐隐有些泛白了。 沈燃拧了拧眉。 他天生一副好颜色,即使暴君之名在身也能把后宫嫔妃迷的神魂颠倒,偏偏薛妩竟然一副即将上刑场的模样,与其他人的热情如火大相径庭。 外头寒风凛冽,殿中却是温暖如春的,可沈燃仿佛被人当头浇下一盆冷水,当即向后退了几步,稍稍与薛妩拉开了距离。 薛妩咬了咬唇,也显得有些无措。 沈燃扶了扶额。 以他的性子,若非明白薛妩的心事,只凭对方做出此等姿态,早就已经拂袖而去,此后也不会再有召见之期。 可现在他愧疚多于愤怒。 大婚之时他态度粗暴,也难怪薛妩会害怕他。 沈燃轻轻笑了笑,牵着薛妩的手在床边坐下“若要谢我,那阿妩就陪我说说话吧。” 他非但没有生气,竟然还连称呼都改了。薛妩实在是惊讶到无以复加。 她没回答沈燃。 不过这个时候,她仿佛终于暂时卸下了作为一个皇后的面具,显露出些女子本该有的天真娇憨来了。 其实她今年也不过才十九岁而已。 沈燃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这才道“阿妩可有什么心愿吗?不如说与我听听?” 薛妩托腮坐在床边,沉思了一会儿方道“臣妾——” 才说出两个字,沈燃忽然深一指抵在了她唇边“私下里不要自称臣妾。” 他隐隐记得薛妩刚嫁给他时,其实是极为不习惯这样的自称的。 镇国将军的女儿,并不喜欢拘束。 上辈子禁锢她于红墙,这辈子也不可能放过她,沈燃终究还是自私的,既已招惹了他,就只能留在他身边。 但是他可以给她最大限度的自由。 悦动的烛火照在沈燃脸上,映出他微微含笑的清俊眉目。 沈燃眼睛生的其实很好看。 他天生一双含情目,哪怕不笑时也似笑,只要不是故作凶狠暴戾,眉目间便似是盛开了三千灼灼桃花。 薛妩脸禁不住微微一红,下意识也改了自称“我没有什么心愿。” “人怎么可能会没有心愿?” 沈燃盯着薛妩的眼睛。 刻意压制着心底的情绪,此时他笑意缱绻“阿妩,你说出来。只要你肯说,我一定会尽量满足你。” 薛妩心里“咯噔”一下子。 虽然她一直向往自由,并不愿意被困于宫墙之中,但年少之时,初初大婚之时,她自然也曾幻想过夫妻之间琴瑟和谐,两心如一,毕竟这世间的女子哪个不希望如此呢? 可惜沈燃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伤透了她的心。对方拥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但他全部温柔都倾注在柳如意的身上,视旁人如蝼蚁如草芥。 这个男人非常矛盾。他似乎格外冷酷,又格外深情与长情。 深情与长情是对着柳如意一个人的,经年不改,冷酷是对着其他所有人的。 任何人只要跟柳如意对上,别管有理没理,闹到沈燃那,最后都是一个没理。 如果找不到沈燃,往柳贵妃宫里寻准是没错的。 这些年来,薛妩早就已经习惯了。 可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男人忽然变了。在她已经对他死心,只想要安安生生做好这个皇后的时候,流露出从所未有的体贴与温柔。 可这会不会是沈燃心血来潮时的游戏? 又或者,是她的大梦一场? 她真的可以再信他一次吗? 薛妩望着那双几乎将人溺毙其中的眼中的眼睛,还是不由自主说出了真心话—— “唯愿世间海晏河清。” 还有一句话,薛妩没有说。 她希望沈燃可以做个明君。 还真是意料之中的回答。 前世今生,薛妩实在是一点没变。 沈燃愣了下,随即失笑。 刚才有一个瞬间,他怎么会期待薛妩说出“一生一代一双人”又或者“恩爱两不疑”这种话来呢? 这样他就可以顺势答句“好”,接下来的一切也水到渠成。 不过不要紧。 能轻易说出口的也不一定是真,甜言蜜语他上辈子听得还少吗? 而对于愿意放在心上的人,他也从来都不缺耐心。 沈燃微微勾唇。 他别过头去闷声笑了笑,终究还是没有吝啬那声“好”。 停顿须臾,他郑重道“阿妩,你放心,我定当如你所愿。” 第5章 元琢 次日。 出于令人发指的作息规律,天都没亮,沈燃就睁开了眼睛。 薛妩还没醒。 脸颊处两抹绯红,格外动人。 沈燃盯着她看了片刻,悄无声息的从床上坐起来穿衣服。 因为某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理由,他睡下时却从来都不脱里衣,也从来都不需要任何人近身服侍。 穿戴完毕,沈燃缓缓走到了外殿。 一直守在此处的元宝立即迎了上来,一张胖脸上带着讨好的笑“陛下!” 沈燃皱眉道“小声些,阿妩还睡着。” 一句话,再次掀起元宝心里做了一整晚建设才稍稍平息了些的惊涛骇浪。 彻夜留宿未央宫,皇帝还要怕打扰到对方。 这在以前,可是只有柳如意才能有的待遇。 元宝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是是是,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说完,他又道“那陛下,您现在这是要……” 沈燃作为一个随心所欲的暴君,只有每月月初和月末会去上几天朝露个脸,其余诸事皆交由柳如意的父亲柳士庄处理,他自己只管跟柳如意风花雪月。 沈燃没有任何笑意的笑了一声。他懒懒道“悄悄的,带上几个人,跟朕一起到厂子去。” 厂子在整个大周皇宫之中最为偏僻的角落,比冷宫还荒凉,那有一排破旧的刑房,属司礼监所管,负责阉割那些即将入宫做太监的男人。 赵守德的幼子此时正是被关押在此处,等待接受宫刑。 元宝闻言大惊失色。他苦着脸,压低了声音道“陛下万万不可啊,那厂子是什么地方,又脏又臭的,您怎么可以贵足踏贱地,您真要见那小子,奴才叫人把他提来不就行了。” 沈燃似笑非笑的看他一眼。 元宝哆嗦了一下,立时不敢再说。 沈燃又道“吩咐下去,若皇后醒来,问起朕去了何处,就说朕去处理政务,去去即回。” 上位者做的久了,他声音漫不经心中透着冷冽,一对桃花眼笑时也清寒。 元宝深深的垂下头去,讷讷应道“是。” ………… 元宝领着十来个侍卫护卫着沈燃来到厂子外头。 这里就是用来净身的刑房,屋子年久失修,从外头看去四面漏风,破败不堪。 因为净身之后的几日是不能穿衣服的,所以时间向来都是选在春末夏初之时为最好。 此时正值隆冬,刑房之中静悄悄的,都没有人,唯有一间刑房中隐隐传来挣扎之声。在寂静寒冷的黑夜之中显得有些诡异。 可净身这活也是有不少规矩的,还要写张“生死不怨”的字据,谁会选在这个时候? 元宝颤巍巍挡在沈燃前头,哆哆嗦嗦的道“陛下,陛下我们还是先——” “砰——!” “回去”二字尚未出口,沈燃已经示意护卫一脚踹开了门。 不染纤尘的云纹锦靴踏过满地枯叶杂草走了进去。 元宝一怔,赶紧跟了上去“陛下等等奴才,等等奴才啊!” 可沈燃哪里理会。 他一脚踏进刑房,立即看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 十四五岁的少年眼睛通红。他被结结实实绑缚在刑床之上,除了嘴里塞着一块脏兮兮的破布之外,浑身上下没有丝毫遮蔽。 一个人手中拿着刀,正欲动刑。 还有三个人死死按住少年的头和肩膀,防止他挣扎。 听见门口的响动,这些人齐齐望了过来。 他们身份低贱,从来没有见过皇帝真容。沈燃穿得又是常服,所以他们虽然看出沈燃身份非比寻常,却并不知他就是皇帝。 毕竟又有哪个皇帝会跑到这种肮脏污秽的地方来? 屋中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寂静。 元宝跑进来,掐着嗓子厉声道—— “大胆奴才!” “你们有几个脑袋,敢直视陛下天颜!” “还不赶紧跪下!” 声音划破长空,直冲云霄。 满屋子人都被这一嗓子吓傻了。 须臾后,“噗通”、“噗通”声此起彼伏,除了被绑在刑床上的少年,所有人都瑟瑟发抖着跪在了地上,高呼“陛下饶命”。 沈燃唇畔勾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他目光落在负责操刀的太监那个身上,慢悠悠道道“这是在干什么?” 负责操刀的太监叫做王涵。 他见沈燃问到自己,抖得像是得了羊癫疯“回禀,回禀陛下,老奴是奉命,奉命给赵元琢净身啊!” 赵元琢就是赵守德的幼子。 “哦?奉命?”沈燃笑了一声,意味不明的道,“有意思。” “你是奉了谁的命?” “朕可不记得,朕的圣旨里有命你这个时辰来行刑。” 王涵抖得顿时更厉害了。 他伏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是,是贵妃娘娘吩咐说,早些也无妨——” “啊啊啊啊啊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一样血淋淋的东西落在了地上。 王涵捂住自己鲜血淋漓的嘴,发出了几声意味不明的“啊啊”声。 他说不出话了。 宫中人心照不宣,皇帝虽暴戾,但凡事只要提及贵妃,他总会网开一面。 直到此刻,王涵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沈燃手中提着染血的长剑,懒懒道“污蔑贵妃,当诛。” 年轻的帝王站在肮脏破败的房屋中,身姿挺拔犹如翠柏苍松,提剑时却又成了嗜血修罗。 他吩咐道“割下他的头,连舌头一起送到贵妃宫中去,就说此人污蔑于她,朕已为她出气了。” 给一位千娇百媚的贵妃娘娘送血淋淋的头颅和舌头? 这是要给柳如意出气,还是嫌她过的太痛快,诚心给她添堵? 当然没有人敢问。 面前这位是个众所周知的暴君,而暴君与明君最大的区别在于,暴君是可以随心所欲提剑杀人的。他想要你死的时候,不会管你是不是有罪,也不会管你是谁的人。 从前柳如意是个例外,可现在连这个例外也要消失了吗? 侍卫们面面相觑,却丝毫不敢耽搁。当下便有两个人出列,一人割下王涵的头颅,另外一人捡起落在地上的舌头,恭恭敬敬拿去给柳如意了。 其余人跪趴在地上,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恨不能直接找个地缝钻进去。 沈燃只当没看见。 他目光轻描淡写般扫过被束缚在刑床上的少年“给件衣服,带来见我。” “至于其他人……” 空气凝滞了片刻。 沈燃侧过头,笑道—— “都杀了吧。” 第6章 教导(1) 因为沈燃昨晚的骤然离去,柳如意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睡好,翻来覆去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事不对劲。 柳士庄为了对付赵家,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费了不少心思,才坐实了赵守德通敌叛国的罪名。 柳如意怕沈燃受了薛妩的蛊惑,当真放过赵元琢,所以第二天天没亮,就急急忙忙派人到厂子去提前动刑。 那玩意儿切下来了,总不能再安回去吧。 此时她一边坐在桌前喝着新炖好的莲子百合羹,一边等着派出去的人回来复命,就见到从小伺候自己的贴身丫鬟入画匆匆走了进来,面带喜色道“贵妃娘娘,陛下派人来给您送赏赐了!” 柳如意愣了愣“这个时候送的什么赏赐?” 沈燃向来宠爱她,送赏赐自然是常有的事儿,但是这天还没有亮,就跑过来送赏赐,可还是头一遭。 入画却不以为意“想来是陛下昨日匆匆离去,担心娘娘生气,所以连夜找些新鲜玩意儿来哄娘娘吧,毕竟陛下对娘娘您的宠爱,咱们大家可全都是有目共睹的。” 人自然都是喜欢听好话的。 听入画这么一说,柳如意那张绝美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沈燃对她的偏爱她一直看在眼里。 这个人人畏惧的暴君,对她却一直是特殊的。 她觉得或许沈燃是因为遇刺之事对她起了一丝疑心,可一定不忍心怀疑她太久。这不,之前还故意对薛妩好想来气她,可才刚刚过了几个时辰,就按捺不住派人过来送赏赐了。 果然那个薛妩就是滩扶不上墙的烂迷,男人怎么可能喜欢这种一味假清高,完全不解风情的女人,亏她之前还担心了整整一夜。 想到这里,柳如意一甩手中的帕子,故意嗔道“你这丫头!惯会油嘴滑舌的,既然如此,还不赶紧叫人来服侍本宫更衣!待本宫领了赏赐,亲自去向陛下谢恩!” 入画笑着应了一声,随即拍了拍手。宫女们立即鱼贯而入,伺候柳如意梳妆。 梳妆完毕,入画扶着柳如意走到外殿。就见到二十来个护卫站在殿中,为首的一人手里端着个托盘,托盘上还盖了一块布,鼓鼓囊囊的,也看不出到底是个什么。 柳如意细细打量为首的人。 竟然是个没见过的生面孔。 以往负责来送赏赐的人都是元宝。 她疑惑道“不知这位是……” 为首之人立即躬身行礼“微臣御前三品带刀侍卫,付良楷。” 付良楷? 没听过。 估计是个没什么背景的人。 柳如意点了点头,态度也不热络“元宝公公呢,这回怎么不是他来?” 付良楷道“元宝公公另有要事要办,本来微臣人微言轻,是断断够不上来给贵妃娘娘送赏赐的,但此次陛下只是临时起意,所以仓促间委派微臣,还请娘娘不要见怪。” 别看这个付良楷长得五大三粗,竟然还挺会说话,不像是那等没有见过世面的粗俗之人,柳如意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笑道“那不知陛下让你送的是什么?” 闻言,付良楷面露为难之色。 他再次躬身“贵妃娘娘恕罪,陛下再三吩咐,一定要娘娘您亲自看,不可以提前告知。” 入画凑到柳如意跟前,笑道“陛下这一定是想给娘娘个惊喜。” 柳如意笑着横了她一眼,摆摆手道“罢了,拿过来吧。” 入画从付良楷手中接过托盘,拿到了柳如意面前,柳如意一把掀开了蒙在上头的布。 此时天没亮,殿中还点着烛火。 或明或暗的光影中,王涵大睁着眼的头颅赫然出现在眼前,旁边还有一条血肉模糊的舌头。 刹那间,柳如意“哎呀”一声,双眼上翻,“噗通”倒在了地上。 ………… 沈燃在御书房内召见了赵元琢。 少年头发湿漉漉的,仿佛刚刚被人用水冲洗过,身上穿着一件并不合身的侍卫服,见到沈燃之时也不下跪,反而对着他怒目而视,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倔强。 元宝对旁边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那侍卫立即一脚踹在赵元琢膝盖上,厉声道“还不拜见陛下!” “砰——!” 这一脚踹的不轻,可这少年身子晃了晃,竟然还是没跪。 “你——!” 侍卫大怒,待要再踹,沈燃却笑着摆了摆手“罢了,都退下吧。朕有几句话要单独问他。” 众人齐齐一怔。 元宝小心翼翼的道“陛下,这不妥吧,这小兔崽子的脾气这么倔,当心他冒犯您——” 沈燃微微侧过头,温言道“你是皇帝?朕是皇帝?” 元宝险些吓死。 与其他暴君不一样,大多数时候沈燃即使发脾气也并不疾言厉色。 这意味着,你必须时刻保持警惕。 因为几乎无法从他的情绪中体会到什么变化。也许前一刻他还在跟你言笑晏晏,君臣和谐,后一刻你就人头落地做了他剑下亡魂。 元宝一个字也不敢再说,哆哆嗦嗦领着护卫们退下了。 房门关上,屋内顿时只剩下了沈燃和赵云酌。 这少年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好半天吐出两个字“昏君。” 家族被灭的仇。 被人像畜生一样绑在刑床的仇。 恨意呼之欲出。 沈燃却差点儿笑了。 赵守德他自然见过。 身高一米八五,满脸络腮胡子,标准的将军形象。 而面前这个少年,唇红齿白。 即使连日以来受尽艰辛磋磨,也还是腰背挺直,有种凌霜傲雪的冰玉之姿。 他一定是个从小就就受尽宠爱的天之骄子。 难怪柳士庄想了那样一个法子来折辱他。 对于这样一个骄傲的世家少年来说,宫刑,自然是生不如死。 不过即使如此,上辈子赵元琢也是整个皇宫中为数不多从始至终都没有投靠沈烨的人,也没有在他成为阶下囚后上来踩一脚。 “识字吗?” 修长苍白,骨节分明的手指指着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沈燃淡淡道“去看看吧。” 赵元琢微微一怔,不明白这个暴君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皇帝的奏折岂是其他人可以随意翻看的?难道是想再安个罪名给他? 他爹娘他姐姐都要他活下去,可是他这样活着,变成一个人人瞧不起的太监,被昔日好友唾弃远离,又有什么意义? 被绑在刑床上的那一刻,他感到了从所未有的恐惧,那一刀不止会伤害他的身体,还会割掉他的尊严和傲骨。如果注定无法逃掉那一刀,不如去死。 若真的死在今日,等到了地下,再去给阿爹阿娘赔罪也不迟。 赵元琢冷冷一笑,竟然真的依言去翻沈燃桌案上的奏折。 沈燃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眉眼之间隐隐带了些厌倦,也不阻止。 赵元琢平时喜欢舞刀弄枪,诗书上不太通,但毕竟是名门子弟,看个奏折总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翻了一部分之后,他拧了拧眉,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这些奏折数量虽多,可几乎全都是些可有可无的废话,要么就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奉承和追捧,极尽可能的夸赞沈燃雄才大略,英明神武,问候沈燃“早上好、中午好、晚上好”,要么就是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比如谁谁家丢了头牛,最近天气很好,微臣管辖之地有种水果不错,特来进献给陛下等等。 及至看完最后一篇奏折,也都是这些玩意儿,完全没什么有用的。 赵元琢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沈燃道“好看吗?” 赵元琢冷冷道“一堆废话,阿谀奉承之词。” 沈燃道“文武百官的奏折都是通过丞相呈递到朕面前。朕每日看到的就是这些东西。” 赵元琢涩声道“那还不是因为你自己信任奸臣。” 害了他家满门。 还对他和他姐姐极尽羞辱之能事。 若非赵守德满心忠义,叮嘱他不可记恨陛下,而他姐姐还在教坊司之中苦苦煎熬着,他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一定和这个昏君拼了! 少年心事全写在脸上,沈燃一眼就看穿了对方的心思。 如果不是答应了薛妩。 如果不是对方上辈子没有落井下石…… 沈燃有些厌倦的抬了抬眸,指了指墙上挂着的长剑。 “恨朕是吧。” “开了刃的,给你个机会。” 赵元琢“……!?” 第7章 教导(2) 暴君行事当真是永远都出人预料。 赵元琢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他仰起脖子看向沈燃,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腾的闪过一丝杀气。 嘴里几乎被咬出了血气,赵元琢瞪着沈燃,一字一顿的道“你以为我不敢?” 气氛顿时单方面变得拔弩张起来。 沈燃单手支颐,缓缓笑了笑“那你敢吗?” 赵元琢“……?” 少年心高气傲,怎么可能忍受这种带着轻蔑的目光。 “我当然敢!” 赵元琢手背青筋毕露,毫不犹豫抽出了墙上悬着的长剑。 “噌——!” 长剑出鞘,冷光荡漾。 剑身一道暗红色血线,隐隐透出的血戾之气,叫人心惊。 为保证帝王安危,自古臣子面君皆不可携带兵器,可沈燃竟然敢在御书房放置此等凶煞之器。 是太过惜命企图用兵刃防身? 还是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在乎? 赵元琢在心里暗骂了一句“疯子”。 他握紧长剑的剑柄,抬起手,将剑尖对准了沈燃的胸膛。 寒光闪闪,冷冽逼人。 沈燃站起身,从桌案后绕出来,站在了赵元琢面前。 距离太近,剑尖已经抵上了衣衫。 饶是如此,沈燃也没有停下脚步。 赵元琢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厉声道“站住!你别以为我真的——” “噗嗤——!” 话没说完,剑刃已然刺入半寸。 空气刹那凝滞。 鲜血顺着剑刃落下,刺激到了赵元琢。他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之意。 只要再刺入些许…… 只要再刺入些许…… 赵元琢冷冷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 他哑声道“你真的想死?” 他不懂面前的这个男人。 就像正常人总是难以理解疯子的想法。 “说了给你机会,就会给你机会。” 沈燃笑了笑,脸上却有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态“不过你也要想清楚,这一剑刺下去,赵守德通敌叛国的罪名再也难以洗清。” “不管柳士庄是不是个忠臣,为了成全自己忠君的名声,为了证明赵家的罪过,只怕他也不会放过你在教坊司的姐姐,说不定还会将你父兄拉出来鞭尸。” 字字诛心。 他声音略微有些低沉,带着笑意。 却又好似一把锋利至极的钩子,毫不留情剜的人鲜血淋漓。 此言一出,仿佛晴天一个霹雳,赵元琢身子颤了颤,执剑的手微微有些抖了。 他爹一生忠君爱国,他怎么可以让对方在死后还因为自己承担上“弑君”的罪名。 还有他姐姐。 自幼疼爱他,甘愿为他在教坊司受苦的姐姐。 他一时冲动刺出这一剑,会给对方带来怎样的下场? 忽然,耳边又传来一声轻微的,利刃刺入血肉的声音。 赵元琢有些僵硬的顺着声音来源处望过去,才终于意识到那是什么声音。 心神俱乱之下,剑刃竟然又向前刺入了些许。 刹那间,赵元琢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哐啷”一声,长剑落地。 少年发出了一声似是而非的哽咽。 他道—— “你杀了我吧。” 话音落下,沈燃蓦地笑了一声。 仗着年龄差距产生的身高优势,他居高临下的审视这个少年,戏谑道“你是个女人吗?” 赵元琢愣了愣。 沈燃道“被强抢的良家妇女,不是常哭哭啼啼说这种话?” 赵元琢脸涨的通红,只觉得胸口处气血翻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燃脚下一勾一带,那柄落在地上的长剑竟仿佛忽然活过来一样落在了他手中。 大周是马上得天下,沈燃的身手一直不错,否则当时叛军都打进来了,柳如意也不需要费尽心思迷晕他再将他献给沈烨。 剑尖抵住了少年的喉咙,在他脖颈处染上一抹殷红。 沈燃淡淡道“第一,你的命,在朕眼里不值钱,但朕答应了皇后,不会杀你,所以如果你真想死,也只可以是自尽。” 听到“皇后”两个字,赵元琢目光闪了闪。但他死死咬着唇,没有说话。 沈燃接着道“第二,没本事没胆子,没想好后果的时候,就别把仇恨和屈辱写在脸上,滑天下之大稽。除了在意你的人,谁会照顾你的心情。” “第三,仔细想想……” “你最应该报复的人是谁。” “是谁搜集证据,指证赵守德通敌叛国,又是谁,想让你连一个男人都做不成。” 赵元琢瞳孔微缩。 沈燃干脆利落的收回长剑“想清楚了再来见朕,想不清楚……” 他顿了顿,漠然道“随便你想怎么死,别脏了朕的地方就行。” 说完,沈燃转身就走。 虽然他只比赵元琢大五岁,但对方在他眼里就是个小孩。 他不喜欢哄孩子。 然而身后传来“噗通”一声。 沈燃脚步一顿,循声回头。 始终挺直的脊背弯了下去,少年额头触到了地面。 “求陛下放过我姐姐,让她离开教坊司。 “我愿意任由你处置,无怨无悔。” 第8章 早膳(1) 沈燃安安静静的盯着跪伏在地的赵元琢看了一会儿。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笑出了声“任由处置?无怨无悔?” 将这八个字重复了一遍,沈燃轻声道“你刚才对朕大不敬,如果朕依旧要对你施以宫刑,加以惩戒呢?” 赵元琢身子颤了颤。 眸中闪过一丝恐惧,他却没有起身,还是道“任由陛下处置。” 刚说完,就听沈燃淡淡道“接着。” 耳边传来重物破空声,赵元琢不明所以的抬手,接住了沈燃掷来的长剑。 即使是跪着,动作也干净利落。 他虽然没有真的上过战场,却自幼习武,深得乃父真传,所以即使已经饿了多日,之前还受过鞭刑,还是需要好几个人才勉强能按的住他。只要假以时日,他的成就必然不会逊于赵守德,甚至远胜于赵守德。 这样的一个少年,柳士庄却要他做太监。 “赏你了。” 沈燃没有什么笑意的勾了勾唇角“从今往后,你就是朕身边的二等侍卫。” 赵元琢有些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沈燃并没有理会他的反应,继续道“至于其他事……” “看你见到皇后之时的表现。” ………… 薛妩醒来时,面前早已不见了沈燃的踪影,空荡荡的床铺,唯余一抹淡淡龙诞香,昭示着昨晚并非大梦一场,她是当真宿在了未央宫,薛妩怔了怔,下意识从床上坐了起来。 见薛妩起身,旁边等候的侍女立即上前,躬身行礼—— “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薛妩定睛一看,认出对方是负责御前奉茶的女官——文犀。 文犀今年三十二岁,是沈燃身边资历最老的女官,据说从沈燃几岁时就开始照顾他,也是唯一一个能跟沈燃说上几句话的女官,她在未央宫之中的地位可想而知,未央宫所有太监都由大总管元宝负责管理,婢女自然就由这位文犀姑姑负责管理。 沈燃从来没有让她服侍过任何宫妃,包括柳如意。 薛妩连忙起身去扶她“文犀姑姑不必多礼。” 文犀连连道“不敢当”。 她扶着薛妩在床上坐下,笑着道“奴婢身份卑微,娘娘万万不可如此,快请坐。” 薛妩只得重新坐回了床上“文犀姑姑,陛下呢?” 文犀答道“陛下临时有些事务需要处理,去去即归。不过陛下离开时吩咐奴婢,若是娘娘醒了,就请娘娘先用早膳。” 说完,她立即吩咐宫人奉上膳食。 侍女们鱼贯而入,将早膳摆了满满的一桌子。 别说是一个人吃了,就是十来个人一起吃,也根本吃不完。 而且薛妩十分惊讶的发现,这其中至少有一半的菜都是她平日里比较喜欢吃的。 文犀笑着给薛妩盛了一碗清汤燕窝“娘娘先尝尝这道燕窝吧,小火慢炖了三四个时辰呢,晨起空腹时吃最好了,还有美容养颜之效。” 薛妩却接过碗放在桌上,摇了摇头道“还是等陛下回来之后再一起用膳吧。” 听说普通人家的女子都是等丈夫一起用膳的,更何况沈燃帝王之尊,他但凡要到哪个妃子宫里用膳,那么沈燃不到,妃子是绝对不会提前动筷子的,更别提她作为皇后,当为后宫之表率,哪里有自己先吃的道理。 文犀道“奴婢自然明白娘娘的心思,可这些都是陛下派人问过娘娘宫里的侍女,特意吩咐人准备的,若是放凉了,恐怕也辜负了陛下一片真意,还请皇后娘娘多少先尝一尝味道吧。陛下说了,他原是个不守规矩的人,所谓真心假意,也不在这些繁文缛节的规矩上头,在外人眼里,您是他的皇后,可在陛下眼里,您是他的妻子,夫妻之间相处,自在最好,太过拘泥于礼数,反而显得生分。” 薛妩“……” 沉默了好一会儿,薛妩才道“这些话真是陛下要对我说得吗?” 凭心而论,她不大相信沈燃能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对柳如意说还有可能。 文犀道“奴婢怎敢欺瞒皇后娘娘?” 停顿片刻,她又道“娘娘,奴婢说句本不该说的话,陛下虽然偶尔脾气不好,但那是对外人,对不熟的人,对不喜欢的人,可是对于真正放在心上的人,陛下是会拿命来护的。” “真正放在心上的人?” 薛妩低声喃喃了一遍这句话。 沈燃的确有真正放在心上的人,可那个人怎么会是她呢? 幼时被家里保护的太好,这位皇后娘娘并不是什么心机深沉之人,文犀一眼就看出薛妩在想些什么,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但帝后之间多年不偕,沈燃骤然转性,换了谁都要心生疑虑,也无法操之过急。 于是文犀话锋一转,又道“皇后娘娘,除此之外,陛下还说,若是您今日早膳用的好,会重赏做饭的御厨,反之……” 薛妩抿了抿唇,变得有些紧张,显然害怕文犀会说出“杖杀”之类的话来。 文犀道“罚俸一个月。” 此言一出,薛妩倒是松了一口气。 这样的惩罚已经算是比较轻的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也没指望沈燃一下就变成圣人。 但为了不让那些御厨无端受累,沉默片刻后,薛妩终于低下头,尝了一口燕窝,果觉入口醇厚,滋味甚佳,于是就缓缓把一碗都喝了,稍后又用了几块素日里比较喜欢的点心。 沈燃就是在这时候回来的。 不是离开时穿得那一件了,但还是穿着常服。 薛妩仿佛察觉到什么。 她抬起头来,正好和沈燃目光撞到了一起。 薛妩赶紧起身行礼“陛下——” 沈燃跨前一步,抓住了她的手,笑道“阿妩,你总是这样,都说了不必多礼。” 说着,他目光落在桌案上“早膳如何?” 想起文犀方才的话,薛妩当即道“很好。” 停顿片刻,又补充道“臣妾吃了不少。” 文犀见沈燃回来,立即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沈燃笑了一声,拉着薛妩到桌边坐下“那阿妩就跟朕说一说,哪样最好吃,朕也想尝尝。” 这个问题倒是难不倒薛妩,而且经过昨晚的相处,两人之间也没有以前那样生疏了。 她指着一个盛着各色小点心的笼屉“我觉得这个春卷就——” 说着,她下意识向着笼屉看了一眼,紧接着声音戛然而止了。 秉承着食不过三的原则,点心种类虽多,但每样就只有三块,刚刚薛妩因为喜欢吃这个点心,一连吃了两块,最后一块也已经咬了一小口,正好赶上沈燃回来,就随手搁在那里了。 第9章 早膳(2) 总不能让沈燃吃自己咬过的吧。 薛妩脸上一阵发热,手指的向旁边偏移了些许,指着一个动物形状的豆沙包道“这个豆沙包最好吃。” 哪知沈燃却不肯这样轻轻放过,他懒洋洋勾了勾唇“刚才不是还说春卷更好吃?” 薛妩“……” 明知故问。 薛妩抿了抿唇,刚想说话,却见沈燃已经夹起笼屉里的那个春卷,十分自然的低头咬了一口。 春卷雪白,他唇色殷红。 在晨起的微光里无端生出三分缱绻暧昧来。 薛妩呼吸一滞,声音先自低了三分“这,这个是我咬过的。” 紧张之下,她连“臣妾”都忘了用。 沈燃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他放下筷子,侧转头道“所以呢?” 薛妩愣了一下。 沈燃道“阿妩,我说过,我与你是夫妻,无需计较太多。” 薛妩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而沈燃在这时候俯下身,封住了她微张的唇,又在她反应过来前退了开去。 蜻蜓点水。 带着一股似雪微凉,幽微飘渺的梅花香。 刹那间,薛妩耳边“嗡”的一声,整个人成了一座冰雪塑成的雕像。 她觉得耳边“砰”“砰”作响。 等过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那是自己好似擂鼓般的心跳声。 沈燃静静看着她“讨厌吗?” 讨厌吗?讨厌他吗? 沈燃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从神情到语气都没有任何起伏,唯有黑曜石般的眼眸亮的惊人,隐隐泄露了一丝情绪。 他觉得薛妩或许是讨厌他的,毕竟上辈子薛妩不就说过来世永不再见吗? 而且两人之间唯一的一次亲近也并不令人感到愉快。 但如果对方真的亲口说出“讨厌”两个字,沈燃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继续将这场两情相悦的游戏玩下去。 披着羊皮的狼也不可能真的变成羊,他本质上其实还是个疯子。 既然招惹了他,就别想再离开了。 狼露出了一直隐藏的爪牙,在这一刻释放出了危险的信号。 可惜罂粟一般的外表迷惑了猎物。 薛妩觉得自己仿佛被这双眼睛吸了进去。 她微微闭了下眼,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以免一开口直接破音。 她满脸通红,一字一顿道—— “不讨厌。” 一锤定音。 尘埃落定。 笑意在黑曜石般的眼睛里层层晕染开来,掩去了血戾兵戈。 沈燃慢条斯理的吃完了一整个春卷,笑道“这唇朕都吻过,春卷即使你咬了,又有什么要紧?” 声音莫名有点儿轻佻,可因为过于绮丽的眉眼,也并不让人觉得冒犯。 沈燃他亲娘是盛京城第一美人,身份低微,也没有什么内涵,纯靠美貌上位。大周有名的才子都曾盛赞对方荆杈布裙,难掩国色。 大周先皇的基因十分强大,不管儿子女儿,或鼻子或眉眼,多多少少跟他都有几分相像之处。 唯独沈燃长得像他亲娘。 样貌妖冶艳丽,犹如芙蓉泣露。 做皇子时曾有不少文人明里暗里讥刺他“龙章凤姿”。 所以他登基后斩了不少,后来世人对他的评价就渐渐变成了凶残暴戾,谁也不敢再对他的外表说三道四了。 但不可否认,这张脸杀伤力巨大。 薛妩只看了几眼,就深深的低下了头,不敢再看。 空气凝滞了一瞬。 为了缓解尴尬,也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儿做,薛妩伸手拿了一个动物形状的豆沙包,慢慢吃着。 沈燃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给她盛了一碗汤。 期间薛妩好几次想跟沈燃提起赵元琢之事,生怕去的迟了木已成舟再难挽回,可两人成亲后第一次同桌吃饭,却又担心沈燃觉得她心里只想着别人,怕对方生气。 沈燃自然明白薛妩在想什么。 文官心里弯弯绕绕,武将却大多是直肠子,很多情绪写在脸上。 沈燃笑道“阿妩,我还给你准备了惊喜。” 薛妩微微一怔,刚想问“是什么惊喜”,就听沈燃扬声道—— “进来吧。” 殿外紧接着有人低低应了一声。 薛妩下意识循声望过去,就见一个身穿天水碧色侍卫服的少年自殿外踏了进来。 少年头发束成利落的高马尾,脸色微微有些发白,眼睛却亮的惊人。 霁月清风,磊落少年。 不同于沈燃的惊艳绮丽,即使此时依旧有种难以掩饰的虚弱感,也压不住他身上的蓬勃少年气。 他目光在薛妩身上停驻片刻,旋即跪倒叩首“臣赵元琢拜见陛下,拜见皇后娘娘。” 声音清脆,犹如珠玉相击。 赵守德乃是薛远道的心腹,两家自然也走的近,赵元琢在薛妩心里就如同亲弟弟一样。如今骤然见到,怎能不惊喜。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刚想叫赵元琢快起来,又想起沈燃还在旁边,不好先于对方发号施令,只得侧头望向沈燃道“陛下,这是……” 沈燃垂眸,看了赵元琢一眼。 赵元琢道“皇后娘娘,陛下皇恩浩荡,封了臣做御前二等侍卫。” 停顿片刻,他又道“而且陛下还许诺,只要能找出证据,就会给臣父亲平反。” 薛妩大为讶异“陛下愿意相信赵将军是冤枉的了?” 之前她父亲薛远道多次上书,说此事疑点太多,沈燃都不闻不问,没想到对方如今不但改了对她的态度,就连行事作风也与从前不同。 君命如山。 凡他所下旨意,无论对错,都不可能更改。 第10章 侍卫 默然片刻,沈燃道“阿妩,从前是我糊涂,以致一叶障目,如今事已至此,君王最忌朝令夕改,若无证据,也不好无故收回前言。” “但你放心,只要他是真的冤枉。” “终有一日,我定会还他个公道。” 沈燃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从前真是连想也不敢想的,薛妩眼眶微微酸涩“臣妾多谢陛下。” 说着,起身就要拜倒。 沈燃伸手扶住“说了不必多礼。” 薛妩再次道了一声谢。 她重新落座,又望向依旧跪在地上的赵元琢,没说什么,但那双眼睛却仿佛会说话一样。 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沈燃轻咳了一声“行了,起吧。” 他对赵元琢的表现还算满意。 没因为看见靠山就诉苦耍性子,也没把对他的不满写在脸上。 赵元琢道“多谢陛下,多谢皇后娘娘。” 话音落下,恭恭敬敬站在一旁。 赵元琢是赵家最小的儿子,从小受尽宠爱,也养成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可惜一夕骤变,身世浮沉雨打萍。 薛妩眼神微黯,刚想同他说两句话两句,却见元宝有些慌张的走了进来。 “启禀陛下,启禀皇后娘娘,刚才贵妃娘娘的贴身侍女入画来报,说贵妃娘娘忽感不适,晕过去了!” “请您过去看一看!” 说完,还给沈燃使了个眼色。 薛妩一怔,本来要出口的话又咽回去了,她下意识去看沈燃。 “是吗?” 看元宝这意思,就知道柳如意是被之前送去的头颅和舌头吓着了,沈燃慢悠悠喝了一口茶,他黑发如瀑披散,含笑看向薛妩“阿妩觉得呢?” 薛妩道“贵妃身体不适,陛下的确应该去看一看,稍后臣妾自行回翊坤宫即可。” 沈燃扬了扬眉“阿妩就一点儿也不吃醋?” 薛妩道“臣妾是皇后,自当为天下女子之表率。” 这回答无疑极其符合一个皇后的身份。 沈燃眼眸如一汪深邃的寒潭,看不出心情。 他赞叹道“皇后果然大度。” 话音落下,沈燃转头望向元宝,似笑非笑道“告诉来传信的宫女,既然贵妃不适,就赶紧去找太医医治,朕又不是太医,不会给人看病。” 元宝答应一声,退了下去。 沈燃继续与薛妩用膳,仿佛无事发生。 谁知前后过了还没有一盏茶的功夫,元宝又匆匆进来禀报“陛下,左相大人求见。” 左相就是柳如意的父亲柳士庄。 柳如意前脚不舒服,柳士庄竟然后脚就进宫来了,可见对方如今手眼通天的程度。 听到“左相”二字,薛妩和赵元琢皆微微变色,薛妩起身道“既然陛下有政务,那臣妾就先告退了。” 沈燃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汤,这才缓缓放下汤匙,语调慵懒“晨起天气寒冷,你不是一直惦着赵元琢,如今朕也带他来见你了,你便尽管坐着与他说说话,稍后再让他护送你回翊坤宫去也无妨。” 薛妩微微一愣,拒绝道“元琢如今已经是陛下身边的侍卫,臣妾不便与他单独相处。” 沈燃唇边噙了一丝笑“阿妩,你身边向来没什么得力的侍卫,说来这也是我之过,我知赵元琢身手不错,最难得的是,你与他之间交情深厚,是他跟在身边,你定然也不会不习惯,就算作朕对你的些许弥补吧。” 薛妩呼吸不由自主的一滞。 沈燃看向赵元琢“从今往后,皇后的安全,朕就全权托付于你了,但凡皇后有何不妥之处,朕都唯你是问。” 赵元琢跪倒叩首,沉声道“臣定拼死保护皇后娘娘。” 第11章 机锋 沈燃在御书房坐定后,元宝便着人将柳士庄引了进来。 柳士庄身着大红色丞相官服,面色白皙,身材不胖不瘦,看起来十分斯文清秀,是个标准读书人的长相。 他见了沈燃也不跪拜,只是躬身一礼,温声道“微臣见过陛下。” 沈燃见状不由拧了拧眉。 当初他独宠柳如意一人,自然也要尊重对方的父亲,是以下旨允柳士庄见君不跪,如今可真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虽然心里不悦,但沈燃表面依旧不动声色。他笑道“给左相看坐。” 立即有小太监奉命搬上椅子。 柳士庄客套两句,在椅子上坐了。 沈燃又叫人奉茶,随意与柳士庄聊些闲话。 屋中气氛轻松,君臣相宜,就是不聊正事。 于是大约半个时辰后,柳士庄率先出言试探道。 “听闻贵妃娘娘身体不适,微臣身为人父,实在挂念,不知陛下可否允许微臣前去探望?” 按理说,宫妃家眷是不得随意入宫的,即使皇帝因为宠爱妃子,允许其家人入宫探望,那见的多半也是女眷,然而柳士庄贵为左相,独揽朝中大权,身份特殊,柳如意又深受沈燃的宠爱,所以每过上十天半个月,柳如意都要派人接家人进宫,柳家人进后宫跟回自己家一样,几乎已经成了惯例。 是以柳士庄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完全没有想过会遭到拒绝。 然而此言一出,沈燃脸上的笑立即落了下来。 他缓缓喝了口茶,缓缓道“左相是信不过朕对贵妃的心意吗?” 柳士庄微微一怔。 他立即躬身道“不敢,微臣只是思女心切,陛下恕罪。” 柳士庄如今在朝中地位尊崇,为人却极为和善,从来不摆架子,朝中官员大都对他极为称道,却不知此人才是真的笑面虎,中山狼,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发挥到了极致,朝中但凡跟他有二心的臣子,无论文臣武将,他都会一个一个费心除去。 沈燃懒懒勾了勾唇“适才太医向朕禀报,贵妃身体不适,原是后宫中事务繁忙,操心太过所致,自然需要好生静养,以免人多加重病情。” “待到她大好了,朕再着人去请左相,让你们父女团圆,如何?” 柳士庄满脸感激之色“微臣多谢陛下。” 沈燃闻言点了点头“左相为国为民,终日操劳,若是没有别的事,就早些下去休息吧。” 闻言,柳士庄却面露犹豫之色。 他道“陛下恕罪,微臣还有一事要说,只不知当不当讲?” “哦?” 大约猜到柳士庄要说什么,沈燃笑意加深“左相但说无妨。” 柳士庄道“微臣听说陛下封了罪臣赵守德之子为御前侍卫?” 沈燃单手支颐,声音慵懒—— “是啊,朕见他身手不错,做太监难免可惜,就随口封了个侍卫,反正都是服侍朕,左相觉得有何不妥吗?” 他似乎还是与以往一样,一提到朝政时就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自然不妥。” 柳士庄正色道“陛下,赵守德通敌叛国,罪该满门抄斩,陛下仁慈,留他儿子一命,让他入宫做宦官,已经是天恩浩荡了,怎可封做御前侍卫?要知道我朝武将,除却世袭与科举外,至少一半都是从御前侍卫中提起来的,陛下此举,看来竟非责罚而是奖赏了,一个罪臣之子竟能有此待遇,恐怕寒了朝中栋梁的心。而且对赵元琢施以宫刑也是陛下的旨意,如此朝令夕改,传出去也恐叫人笑话。” 话音落下,却没有得到回应。 柳士庄有些疑惑的看向坐在桌案后的年轻帝王。 晨光下青年眉眼绮丽。 沈燃垂了垂眸。 那双眼睛深沉冷冽,藏着任何人都看不懂的情绪。 须臾之后,他漫不经心的笑了一声,淡淡道“左相还真是时时刻刻都在关注朕的动向,为朕着想啊。” 柳士庄一怔。 就听沈燃接着道—— “贵妃身体不适,左相即刻得知。” “朕封赵元琢做御前侍卫,未曾公之于众,左相便第一个得到了消息。” “朕倒真不知,如今这天下,究竟是朕的天下,还是你左相的天下?而这大周,是我沈家的江山,还是你柳家的江山了?”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重,柳士庄心中顿时一凛。 即使他现在权倾朝野,可也毕竟是臣,而且朝廷的大部分兵权还掌握在薛远道手里,一旦被扣上“不敬君王”或“谋逆”的帽子,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御书房里一时间变得落针可闻起来,旁边侍立的小太监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所幸香炉中散出袅袅青烟,丝丝缕缕,沁人心脾,还不至令气氛彻底凝至冰点。 沈燃的目光落在柳士庄脸上,森寒冷冽好似一柄贴着皮肤的薄刃。 明明是这样一个俊秀的青年,眼底却又藏着令人心惊的血戾兵戈。 在帝王含笑注视的目光中,柳士庄再也坐不住。 他“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指天发誓—— “请陛下明鉴!” “微臣忠君为国,万万不敢有二心啊!” 第12章 姐弟 沈燃离开后,薛妩拉过赵元琢,细细打量了他一会,就禁不住红了眼眶。 “怎么才几天就瘦了这么多!” “快,快坐下!先吃些东西!” 赵元琢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暖意,然而很快,他就向后退了一步,低声道“臣不敢冒犯皇后娘娘。” 薛妩微微讶异。 她与赵元琢的姐姐赵晴岚情同姐妹,待赵元琢也如亲弟弟一般,对方几乎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两人感情一直很好。刚才沈燃在这里,不好多说些什么,可没想到沈燃离开之后,赵元琢对她竟然还是如此生分。 薛妩一双妙目落在少年脸上,轻声道“元琢,你心里是在怪我没能救你家人,救你姐姐吗?” “皇后娘娘怎么会这么想?” 赵元琢摇了摇头“您为我、为我姐姐奔波劳累,我若是有半分怨怪娘娘之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发誓发的轻描淡写。 薛妩皱眉道“不许说这样的话。” 赵元琢躬了躬身“是臣失言。” 他仿佛一夜之间褪去少年气,变得稳重成熟起来。可此种情境之下,这种稳重当真令人心酸。 薛妩看着面前的这个少年,又道“那是为了什么?” 说完,她也没等赵元琢应声,来了个自问自答“陛下?” 少年漆黑浓密的睫毛微颤,犹如蝴蝶震翅。 赵元琢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薛妩拧了拧眉道“元琢,我知道陛下行事难免有偏激之处,但他其实也是受人蒙蔽,我相信他定然会还赵将军一个公道的。” 赵元琢“……” 默然良久,赵元琢道“我家无辜受累,难道只因为陛下承诺会给一个公道,我就要诚惶诚恐感恩戴德吗?” “人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我偏偏不以为然,君王若是贤明,那臣子自然应该忠心。可君王若是不贤甚至糊涂,难道臣子也要愚忠?” 薛妩身子颤了颤,目光中流露出凄然之色。 她无法回答赵元琢的问题。 “皇后娘娘恕罪。” 赵元琢跪倒在地“不过请娘娘放心,这只是臣一些离经叛道的伤心之言,我父兄俱是忠君爱国之人,我绝不会让他们因我而蒙羞。还有……” 他顿了顿“在我心中,娘娘永远都是我的亲姐姐,娘娘但有所命,我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薛妩道“既如此,又何必这样疏离?” 赵元琢沉默了一瞬。 须臾后,他俯身再叩首“陛下若真能醒悟,爱重娘娘,愿意将娘娘放在心上,不再听信小人之言,我自然替您高兴,可我说句扫兴的话,一个人的性情怎么会轻易改变,陛下此举,实在是意味不明,娘娘纵不怀疑,也不该即刻全然信任。更何况……” 赵元琢抬起乌溜溜的眸子看向薛妩“皇后娘娘,从前我以为只要自己问心无愧,不管做什么都没有关系。” “然而如今我却明白,并不是这样的,我与娘娘之间情同姐弟,光明磊落,但凡事无不可对人言,可是别人却未必也这样想。” “我如今仍旧是戴罪之身,与娘娘过于亲近,不止陛下疑心,宫里其他人也会疑心,若被心怀叵测之人拿来做文章,累及娘娘名声,臣万死也莫赎。” 最后一句,他的自称又变回了“臣”。仿佛以这一字,在两人之间竖起一道屏障。 楚河汉界。 泾渭分明。 即使近在咫尺,却到底还是回不到从前了。 薛妩呆愣片刻,用手抹了抹眼睛。 而后在指尖留下一点晶莹。 第13章 沐浴(1) 栖凤宫。 “陛下先前派侍卫送来一个狗奴才的头颅和舌头做赏赐,生生将本宫吓晕过去了。” “如今本宫不适,他非但不来看本宫,竟然还申饬了本宫父亲?而且也不许父亲来看望本宫?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太医刚刚离开,柳如意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她实在是想不明白,沈燃为什么会在一夕之间态度大变。 入画站在旁边,低着头一言不发。 柳如意表面上看着柔柔弱弱,实际上却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女子。 之前入画料错了沈燃的意思,害的柳如意大受惊吓,结果柳如意醒来之后当即命人用针扎她的手臂作为惩罚,如今她手上密密麻麻全都是被针刺出来的针眼,哪里还敢乱说话。 然而不说话显然也不行。 柳如意冷冷瞪了她一眼“问你话呢,哑巴了?” 入画身子颤了颤,赶忙道“依奴婢看,说不定是有人在陛下跟前吹了什么耳旁风,让陛下心中生了芥蒂。” 柳如意微微一怔。想到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她美眸中不由得闪过一丝阴鸷之色“你是说……薛妩那个蠢货?” 入画战战兢兢道“是啊,娘娘您想,往日里陛下见着她,哪回不是如避蛇蝎,怎么这回反而还上赶着凑上去了呢?定是她不知用什么法子迷惑了陛下,然后再撺掇陛下疏远娘娘您。” “哼,成日里假清高,如今还不是做出一副狐媚样子勾引男人!” “还要挑拨本宫与陛下之间的关系!” 柳如意越想越觉得有理。她伸手在床头重重一拍,冷冷道“等着吧,本宫与陛下多年情谊,岂是她这三两日的功夫能够比的,何况本宫还有当年……” 说到这里,柳如意顿了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愤愤道“早晚有一天,本宫要这个蠢货把冷宫坐穿!” 入画在旁边讷讷应是。 又发泄了两三句,柳如意的心情这才平复了些“父亲可有派人传消息给本宫?” 入画道“左相大人只是要您安心伺候陛下,多多关注陛下的动向,若察觉什么异常之处就给他递个消息,至于朝堂之事,这两日您就不要再继续进言了,他自有计较。不过……” 说到这里,入画顿了顿。 柳如意皱眉道“不过什么?” 入画道“左相大人说,若是可以在陛下身边培养一个绝对信得过,又能够探听消息的人就更好了,以免陛下对我们生出疑心时陷入被动。” 柳如意拧了拧眉“这些年本宫一直试图在陛下身边培养这样的人,可是难度太大实在了,别看未央宫宫女太监一大堆,但真正能近他身的人就只有文犀和元宝,文犀不用说了,整天在未央宫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就算出门也只是跟在陛下身边,基本上连看都看不见,而元宝……” 柳如意沉吟了一下“他贪财归贪财。可要是跟他打探陛下的事,他是从来不肯说的。至于其他人,收买了也没什么用。” 入画道“左相大人还说了,如果陛下那边实在没有头绪,也可以试试从皇后那边入手,看看她到底是用什么办法,使得陛下回心转意。” 柳如意“……” ………… 见过柳士庄之后,沈燃摆驾到清露池沐浴。这是皇宫内一处天然温泉,以层层叠叠的假山为屏障,四下里雾气朦胧,只要离得稍微远些,无论看什么都是隐隐约约的,犹如人间仙境。 沈燃即使沐浴也不许人近身服侍。 除了文犀领着两个端着托盘的侍女站在不远处,其余人皆要在层层叠叠的假山外等着。 此次沐浴比以往时间都长,足足有一个多时辰,沈燃才缓缓从浴池之中走了出来。 文犀自其中一个侍女手中接过盛着衣衫的托盘,命她们仍旧站在原地,自己将衣衫给沈燃递了过去。整个过程她一直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眼神绝不乱飘。 沈燃一边穿衣服一边道“柳士庄走时神色如何?” 文犀道“左相喜怒不形于色。” 沈燃“嗯”了一声,淡淡道—— “老狐狸。” 文犀皱了皱眉“如今柳士庄掌握朝中大半文官势力,陛下此番骤然对他发难,说出那么重的一番话,只怕会让他心生芥蒂,引起朝中动荡。” “凡事不破不立。”沈燃笑了一声。 “朝中文武百官良莠不齐,早该清理,朕不怕他们此时有动作,就只怕他们做缩头乌龟,危急时再跳出来给你一刀。” “放心吧,朕有分寸。” 文犀点了点头“奴婢也只是提醒陛下一句,既是陛下心里有数,奴婢也就放心了。” 沈燃笑道“有劳关心了。” 他的态度十分客气。 从小到大,文犀一直就专注于伺候他,别的事一概不闻不问,也从来不会反对他的决定,不管他是对是错,可惜上辈子他被柳如意药倒之后,文犀也遭殃及,死于乱军之中。 想到这些,沈燃眸中闪过一丝寒光。他低声对文犀道“对了文犀,朕还有一事,要托你去办。” 文犀微微一怔,随即道“陛下请说。” 沈燃道“朕书案上左手边第一个匣子里放着一块玉佩,从前你也曾见过的,你悄悄的,帮朕查访玉佩的主人。” 文犀有些惊讶“那玉佩不正是贵妃娘娘之物?” 沈燃闻言,没有任何笑意的勾了勾唇“玉佩不是她的,是她从别人手里抢的。至于是谁,朕不知。” “这……” 文犀道“难怪陛下忽然对贵妃娘娘态度大变,可陛下又是如何得知?” 自然是柳如意亲口所说。 默然片刻,沈燃懒洋洋垂下眸,没有什么表情的开口“这个暂时不方便说,你只要知道朕不曾冤了她便是。” “好。” 文犀道“奴婢定全力为陛下找到玉佩真正的主人。” 沈燃此时已经穿好了衣服。 按照惯例,侍女现在应该给他奉上一杯“琉璃醉”。 此酒乃大周皇宫中的珍品,沐浴之后饮上一杯,即使在寒冬腊月,也不易沾染风寒。 结果沈燃衣服都穿好了,酒也没有送过来。 这在以往可是从未有过之事。 宫中侍女深知沈燃性情,怎敢如此怠慢。 文犀拧了拧眉,扬声对另外一个端着托盘的侍女道“磨蹭什么,还不赶紧来给陛下递酒!” 那侍女仿佛正在出神,因文犀这一声稍稍瑟缩了一下。 她赶忙应了一声,而后才迈步,一步一步向着沈燃的方向走了过去,暗中想象着这位九五至尊的模样。 她在宫中听说过许多关于这位年轻帝王的传闻,然而却没有见过真人。 皇宫之中美貌女子无数,都是妙龄入宫,有些人不得宠爱长夜孤寂,但到底还有一夕之幸,更多人其实一辈子也没机会得见君颜,就直接蹉跎到老了。 如今距离越来越近,那侍女透过隐隐约约的雾气,率先看到了一个背影。 年轻的帝王正侧头与文犀说话。 他微湿的墨发如瀑披散,明明是冰玉之姿神清骨秀,几缕黑发因动作拂过侧脸时,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妖冶艳丽。 第14章 沐浴(2) 刹那之间,仿佛一道惊雷当头劈下。那侍女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顿时呆滞当场,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砰砰砰——!” 剧烈的心跳声在耳边响起,她胸口处就像塞了头横冲直撞的小鹿,一个不小心都可能直接蹦出来。 她自然知道沈燃生的好看。 可没想到能好看到这地步。 以她的姿色,骤然见到,竟也生出自惭形秽之感。 她不明白,这样好看的一个人,怎么会得到暴君之名? 她道“陛下——” 这一开口,可了不得。 声音与以往判若两人。 颤若风中飘絮,娇媚婉转,引人怜惜。 文犀当即变色。 沈燃循声回了头,漆黑浓密的睫毛下眸光深邃冰冷。 侍女用自认为最美的姿势抬眸。 然而四目相对时,她却蓦地一怔。 望向他的那双眼,冷酷深沉戏谑。 唯独没有怜惜与温情。 像看蝼蚁,不像看人。 刹那之间,侍女心中所有风月旖旎的绮念都烟消云散了。 暴君之所以被称为暴君,自然还是有原因的。 那对眼眸中一瞬间闪过的血戾兵戈,足够叫人忽略那张胜过万千姝色的脸。 侍女匆忙低下头去。 心慌意乱之下,她端着托盘的手剧烈抖动了一下。 “咚——!” 托盘重重落在地上,杯中酒淌了满地。 文犀忍无可忍,快步走过去狠狠一巴掌扇在对方脸上。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文犀冷冷道“御前失仪,你大胆!” 侍女被这一巴掌打的懵了。 她手脚冰凉,“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我,我,奴婢,奴婢……” 她脸色苍白,骇得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文犀皱眉道“尚仪局办的什么差事,竟然选你这种人来伺候!” 话音落下,她扬声唤来护卫“来人!带下去,打二十板子!” 二十板子打在一个娇滴滴的少女身上,那岂是闹着玩的。 被护卫拖着往下走,侍女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 她发疯一样挣扎起来,高声道—— “你这个贱婢,你才是贱婢!” “我,我不是侍女,我是陛下的贵人!我是陛下的芳贵人!” “你不能打我!” “你没有资格命令他们打我!” 声音一声比一声凄厉。 原来不是侍女御前失仪,竟然是宫妃想要扮做侍女争宠。 文犀的脸色无比难看。 沈燃忽然淡淡道“带回来。” 此言一出,护卫立即将芳贵人带了回来。 文犀在旁边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而是恭恭敬敬退到了沈燃身后。 这声“带回来”犹如一剂强心针,芳贵人自以为得了恩赦,胆子顿时壮起来。她伏在地上,露尽量出自己最为好看的一面来,哀求道—— “陛下!请陛下恕臣妾失仪之罪!” “可臣妾实在是因为思念陛下,太过爱慕陛下。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啊!” 初入宫之时,总听人说她眉眼长得与贵妃娘娘有几分相像之处,而沈燃最为宠爱的就是贵妃,她认为这一定会成为自己的进身之阶。 御前侍卫分列两侧,噤若寒蝉,四下里一片寂静,唯余芳贵人的啜泣声。 在漫长到近乎窒息的沉默里,芳贵人几乎哭岔了气。 蓦地,一双精致的云纹锦靴出现在了她面前,紧接着,下颌处传来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 刹那之间,仿佛一道惊雷当头劈下。那侍女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顿时呆滞当场,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砰砰砰——!” 剧烈的心跳声在耳边响起,她胸口处就像塞了头横冲直撞的小鹿,一个不小心都可能直接蹦出来。 她自然知道沈燃生的好看。 可没想到能好看到这地步。 以她的姿色,骤然见到,竟也生出自惭形秽之感。 她不明白,这样好看的一个人,怎么会得到暴君之名? 她道“陛下——” 这一开口,可了不得。 声音与以往判若两人。 颤若风中飘絮,娇媚婉转,引人怜惜。 文犀当即变色。 沈燃循声回了头,漆黑浓密的睫毛下眸光深邃冰冷。 侍女用自认为最美的姿势抬眸。 然而四目相对时,她却蓦地一怔。 望向他的那双眼,冷酷深沉戏谑。 唯独没有怜惜与温情。 像看蝼蚁,不像看人。 刹那之间,侍女心中所有风月旖旎的绮念都烟消云散了。 暴君之所以被称为暴君,自然还是有原因的。 那对眼眸中一瞬间闪过的血戾兵戈,足够叫人忽略那张胜过万千姝色的脸。 侍女匆忙低下头去。 心慌意乱之下,她端着托盘的手剧烈抖动了一下。 “咚——!” 托盘重重落在地上,杯中酒淌了满地。 文犀忍无可忍,快步走过去狠狠一巴掌扇在对方脸上。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文犀冷冷道“御前失仪,你大胆!” 侍女被这一巴掌打的懵了。 她手脚冰凉,“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我,我,奴婢,奴婢……” 第15章 请求(1) 庭杖击打在肉体上的声音非常沉闷。但因受刑者被塞住了嘴,并没有惨叫声传过来。 文犀站在一旁,神色略有些复杂。 沈燃淡淡道“有话就说。” 文犀低下头“陛下愿意为奴婢出气,奴婢心中自然感激,只是皇后娘娘生性善良,此事若叫她得知,恐怕……” “那就不要让她知道。” 沈燃笑道“不过是死了一个小小的贵人,没必要脏了皇后的耳朵,更没必要为她费钱费力,找两个护卫,用草席卷了,直接送回本家去也就是了。” 语气异常淡漠,仿佛自己发落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文犀微微一怔。 看到沈燃对待薛妩的态度,总会以为他变了。可如今看来,这份改变竟然只是对着薛妩一人而已。对方骨子里的凉薄本性其实并没有什么改变。 文犀暗暗叹了一声,微微躬身道“是,不过死了一个贵人而已,皇后娘娘一定不会知道的。” ………… 沈燃回到未央宫后,发现薛妩竟然还没有走。这就有点儿令人惊讶了。 他笑道“阿妩这是在等我吗?” 敛了眼睛里那点儿令人心惊的杀气,他这张脸无疑就非常具有迷惑性了。 薛妩恍惚了一瞬,赶紧起身行礼。 “臣妾见过陛下——” 沈燃伸手扶住她“都说了不必多礼。怎么总是记不住?下次若是再如此,朕可就要罚你了。” 嘴上说着要罚,语气里却并没有任何威慑之力。 更像是一个亲近暧昧的玩笑。 只要他愿意,他也可以把暴戾藏的严严实实。 这两日所发生的事情对薛妩来说简直就像是一场极度不真实梦。而面前这个沈燃,也像是她幻想出来的。 她微微红了脸,低着头犹豫了好半天才道“陛下,臣妾,臣妾……” 停顿片刻,薛妩死死咬着唇,一鼓作气道“臣妾还有一事相求。” 看着薛妩咬唇的样子,沈燃不禁皱了皱眉。 明明他都已经非常克制了,为什么薛妩只要一跟他单独相处就显得非常紧张? 他真的有这么可怕吗? 沈燃垂下眸,盯着女子湿漉漉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他忍了又忍,最后实在是没忍住,伸出手来捏住了女子洁白如玉的下颌。 力道不轻不重。 薛妩被迫微微张开了嘴,但唇上刚刚被咬的地方已经渗出了一点儿殷红的血珠,颤巍巍的立着。 沈燃目光黯了黯,有心帮薛妩吻去那一点儿血珠,又担心吓着了她,最后只得轻轻在她额上敲了一下“干什么这么紧张,有什么事尽管说就行了,我又不吃人。” 说完,拉着她在桌边坐下,也不叫宫女来服侍,直接给她沏上一盏茶递了过去“尝尝?” 薛妩低头接了。 她缓缓喝了两口,竟觉得这茶入口醇厚,与寻常的茶水味道不大相同,喝过后心绪也比方才平静了些。 薛妩这才道“臣妾多谢陛下愿意放过赵元琢,还让他做臣妾的护卫。” 沈燃微微一笑“此事你之前已经谢过了,就不必再谢一遍了吧。” 薛妩低声道“可是元琢的姐姐如今还在教坊司中,臣妾自幼便与她情同姐妹,实在是不忍见她受此屈辱。” 这意思就非常明显了,是要沈燃赦免赵晴岚出教坊司。 沈燃笑道“赵元琢求你了?” 明明沈燃的神态语气都没有任何变化,可听他提起赵元琢,薛妩心里却还是不由得“咯噔”一下子,想起了赵元琢之前对她说过的话。 薛妩深深看了沈燃一眼,摇了摇头道“没有,关于晴岚的事,他只字未提,我知道他是不愿叫我为难,这都是我自己的想法。” 她面上隐隐约约流露出一丝伤感的神色,竟然忘了再自称“臣妾”。 看得沈燃心里一阵懊恼。 帝王生性多疑,他当然偶尔也会有这个毛病,赵元琢虽然年纪小,性情也有些冲动,但毕竟是真的聪敏伶俐,只要好生调教,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这样的一个人,若是不能真心信服他,那还不如趁此机会除掉的好,否则还是养虎为患。 庭杖击打在肉体上的声音非常沉闷。但因受刑者被塞住了嘴,并没有惨叫声传过来。 文犀站在一旁,神色略有些复杂。 沈燃淡淡道“有话就说。” 文犀低下头“陛下愿意为奴婢出气,奴婢心中自然感激,只是皇后娘娘生性善良,此事若叫她得知,恐怕……” “那就不要让她知道。” 沈燃笑道“不过是死了一个小小的贵人,没必要脏了皇后的耳朵,更没必要为她费钱费力,找两个护卫,用草席卷了,直接送回本家去也就是了。” 语气异常淡漠,仿佛自己发落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文犀微微一怔。 看到沈燃对待薛妩的态度,总会以为他变了。可如今看来,这份改变竟然只是对着薛妩一人而已。对方骨子里的凉薄本性其实并没有什么改变。 文犀暗暗叹了一声,微微躬身道“是,不过死了一个贵人而已,皇后娘娘一定不会知道的。” ………… 沈燃回到未央宫后,发现薛妩竟然还没有走。这就有点儿令人惊讶了。 他笑道“阿妩这是在等我吗?” 敛了眼睛里那点儿令人心惊的杀气,他这张脸无疑就非常具有迷惑性了。 薛妩恍惚了一瞬,赶紧起身行礼。 “臣妾见过陛下——” 沈燃伸手扶住她“都说了不必多礼。怎么总是记不住?下次若是再如此,朕可就要罚你了。” 嘴上说着要罚,语气里却并没有任何威慑之力。 更像是一个亲近暧昧的玩笑。 只要他愿意,他也可以把暴戾藏的严严实实。 这两日所发生的事情对薛妩来说简直就像是一场极度不真实梦。而面前这个沈燃,也像是她幻想出来的。 她微微红了脸,低着头犹豫了好半天才道“陛下,臣妾,臣妾……” 停顿片刻,薛妩死死咬着唇,一鼓作气道“臣妾还有一事相求。” 第16章 请求(2) 第二日,沈燃正在用晚膳时,元宝进来禀报“陛下,赵元琢到了。” 沈燃微微颔首“行,让他进来吧。” 元宝答应一声,而后出去传令。 须臾之后,赵元琢随侍从入内。 他跪倒行礼,低声道“臣见过陛下。” 沈燃淡淡的“嗯”了一声,却没有叫他起来,只是道“知道这个时候找你过来,有什么事儿吗?” 少年漆黑浓密的长睫微颤,赵元琢垂眸,恭敬道“臣不敢擅自揣测陛下圣意。” “是吗?“ ”这才不过两日的功夫,你看起来倒是比之前懂事儿的多了。” 沈燃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汤,这才放下汤匙,懒懒的道“昨日朕离开之后,你同皇后说了什么?” 赵元琢面色不变“感谢皇后娘娘恩典。” 沈燃轻笑了一声“就这些?” 赵元琢继续道“还有,请娘娘与臣避嫌,以免陛下疑心,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此言一出,沈燃脸上的笑意几乎快要藏不住了“你倒坦率,这样的话也敢对朕直说。” “赵元琢,你不要以为有皇后护着,从此就能够高枕无忧了。” “朕既然可以让你来做侍卫,自然也有法子让你回去接着当宦官。” “正因为如此……” 赵元琢心平气和的道“陛下既然都已经这么问了,臣若是支支吾吾什么都说不出来,才真的是自掘坟墓。” 沈燃又笑了一声“赵元琢,聪明是好事儿,但聪明太外露,可就不是件好事儿了。” 赵元琢却摇头道“不是聪明,是坦诚,如陛下所说,臣的生死荣辱,如今尽在陛下之手,是以臣不敢稍有欺瞒。” 沈燃慢悠悠道“没二心?” 赵元琢低声道“怨恨有,但二心没有。臣父兄个个忠君爱国,我自不敢违背。” 这回头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抬头。” 话音落下,赵元琢依言抬头。 可惜四目相对时,谁也没能从谁眼里看得出情绪。 沈燃是一双似笑非笑含情目,怒时也带笑,笑时更含情。 只要他不想,就可以让所有人都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令人惊讶的是,赵元琢竟然也没有让他瞧出端倪。 初见时,这少年眼里还有屈辱,如今这些仇恨屈辱却全都不见了踪影,清澈透亮的见了底。 沈燃对赵元琢有忌惮,但那日在御书房之中所说得话却不是假—— 有能力有地位时,当然任你快意恩仇。可没本事的时候,就不该把情绪写在脸上,否则也是自取其辱。 但他其实没太指望赵元琢能放在心上。受尽宠爱的少年,总会有种难以磨灭的傲气,就像他那几位早已经凉透了的皇兄们。 可他没想到,这少年竟然还挺学以致用。让他刮目相看。 “好,朕只当你说得是实话。” 沈燃轻轻勾了勾唇—— “起来吧,赏你的。” 说着,沈燃指了指摆在桌案上的一杯酒。 就当是…… 给赵元琢一个机会,也给年少时的他自己一个机会吧。 赵元琢面不改色的起身喝了。 沈燃这才道“还有一事,昨日皇后与朕说,希望朕可以放赵晴岚离开教坊司。你觉得呢?” 提及赵晴岚,赵元琢脸上的平静终于隐隐有了一丝裂痕。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沈燃毕竟是万人之上的皇帝,他既然杀不得对方,骂上一万句“昏君”又有什么用,洗不清他父兄通敌的罪名,还会连累一心为他的薛妩和薛家。 然而他可以卑躬屈膝,只当做自已已经死了,却不愿他姐姐也沦落进与他一样的境地。 可这却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他说由沈燃做主,沈燃会质疑他说谎,但他若是直言,再次遭到拒绝的话,恐怕就没彻底有转圜的余地了。 不过沈燃既这么问,应该就有很大可能同意。 默然片刻,赵元琢再度跪倒“臣求陛下开恩,也谢过皇后娘娘恩典。” “这就完了?” 沈燃仰头喝了一杯酒,漫不经心的道“不趁机表表忠心?” 赵元琢低声道“臣对陛下自然忠心,但并非是因为此事。” “这话说得好。” 沈燃似笑似叹“悄悄的,回去换身衣服,半个时辰后跟朕出宫,至于阿妩那里,什么理由你自己去想,不要让她担心即可。” 赵元琢未问缘由,只俯身叩首,恭敬道“是。” ………… “陛下!陛下!”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元宝几乎要被沈燃这一出又一出给吓死了“您几日之前才刚刚遇刺,现在连伤都没好全,刺客怎么回事儿也没闹明白,怎么可以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次出宫啊!更不能带着赵元琢啊!这万一他起了异心,这这这这这,这可该如何是好啊!” 元宝的声音一高,就会变得又尖又细,震得沈燃耳朵嗡嗡直响。 他拧了拧眉,不轻不重的将茶杯放在桌上。 声音其实不太大,只发出了“啪嗒”一声轻响,但吓得元宝狠狠哆嗦了一下。 他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 声音更尖细了。 沈燃“……” 元宝跟文犀一样,也是从小就跟着他的,年纪还比文犀大几岁,可是却没文犀稳重,对外人狐假虎威,没少仗着大总管的身份贪墨银两,而对着他时则是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唯一的优点就是忠心,沈燃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而且对沈燃的安危极为上心。 虽然一直沈燃觉得他多半是怕自己失去了靠山,但看在从小的情分上,对于他做的那些事儿,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燃摆了摆手“行了,不要再嚎了,起来说话,朕还有话要吩咐你,耽误了朕的事儿,仔细你的皮。” 听沈燃这么说,元宝吓得赶紧捂住嘴,哆哆嗦嗦地站了起^。 他掐着兰花指,扯着嗓子道“陛……陛下。” 灯火摇曳之下,映的他那张满是油光的脸曾明瓦亮,几乎可以刮下来炒盘菜了。 沈燃“……” 当初根本不应该叫他元宝,应该叫活宝。 沈燃道“为防宫中有人窥探,这次出宫你就不必跟着了,叫人去喊李九霄来,照旧让他随侍。” 第17章 出宫(1) 此言一出,元宝不由愣住了“可,可您之前不是说他大有嫌疑,要好好调查一番吗?” 李九霄是御前侍卫的侍卫长之一。 此人今年三十二岁,能力不俗,且是三个侍卫长之中唯一没有身份背景的,所以沈燃凡事都多信任他几分。 可让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偏偏就是带他一起出宫这次出了岔子,再加上柳如意不断对他吹枕边风,所以虽然并没有找出什么确凿的证据,沈燃却还是冷落疏远了对方。最后李九霄郁郁不得志,辞官回乡务农去了。 沉默片刻,沈燃笑了一声“那是朕刚刚遇刺,头脑不清醒,然而如今朕却想明白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上辈子他因为自以为是的点滴情谊而一叶障目,对柳如意那个女人百依百顺。 可如今仔细想想,柳如意费尽心机要对付的,竟高低都能跟“忠臣”二字沾点儿边。 殿中袅袅熏香气迷离,沈燃淡淡道“你尽管去传李九霄就是。至于赵元琢……” 少年的脸在眼前浮现,沈燃漫不经心勾了勾唇—— “就算他真对朕有怨怼之心,这个节骨眼上也会拿命来保朕。” 元宝一脸懵“奴才不明白。” “不明白也不要紧。”沈燃并没有对他解释的兴趣。 “你是朕的大总管,只要明白如何遵从朕的命令,就够了。至于其他事,不是你需要操心的。” ………… 作为太监总管,元宝别的不行,办事效率总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他很快就命人将李九霄带进了未央宫。 这是一个身长八尺的壮汉,面色黝黑,膀大腰圆,可惜脸上颇有憔悴之色,可见这几天日子不好过。 李九霄跪倒给沈燃行礼“微臣拜见陛下。” 负责去给李九霄传旨的宦官口风极严,不明沈燃骤然召见自己的意图,他眼底隐着浓重的忧色。 自古以来,帝王的疑心都是可以要命的。 沈燃淡淡地“嗯”了一声,直接开门见山道“带几个人,随朕出宫。” 这话实在是大出李九霄意料之外。 因为沈燃无故遇刺之事,回宫之后李九霄的行动就受到了限制,这几日连房门都不许出,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沈燃竟然会再次命他随同出宫。 不过诧异归诧异,李九霄还是立即答道“陛下才刚刚遇刺,如果真的要出宫,只带几个人怕是不妥。” “自古以来,孤兵深入险地,都是宜精不宜多。” “何况人带的多了,目标更大,也更容易引人注意。” 沈燃垂眸看了李九霄一眼,淡淡道“李九霄,朕信任你,这次你该不会让朕失望了吧。” 轻描淡写一句“信任”,将前事尽数揭过。 李九霄担惊受怕了好几天,没曾想此番竟然峰回路转,心中顿时犹如一块大石落地。 他重重磕了一个头,大声道“微臣一定竭尽全力保护陛下安危!” ………… 大周京都向来繁华。即使到了晚间,街上依旧人来人往,往来的商旅行人也络绎不绝。 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沈燃脸上戴着个面具,手中拿把折扇,做风流纨绔的文生公子打扮。 然而遮住了脸,就越发显得那双琉璃般的眼睛亮的惊人,偶尔跟人对视之时几乎将人吸了进去。 赵元琢跟在沈燃身边。 为了配合沈燃,他脸上也戴了个非常普通的面具,一头墨发用束带高高扎起,虽然衣着随便,但满身都是藏不住的少年气。 这样的两个人站在一起,即使戴了面具,衣着也尽量低调,可还是时常会吸引过路人的注意,大姑娘小媳妇经过时眼神总是不自禁往沈燃或者赵元琢身上瞟,然后不自禁的红了脸。 这对跟随的护卫来讲可不是什么好事儿。李九霄的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片刻也不敢松懈。 他跟在距离沈燃和赵元琢几步远的位置,手从始至终没离开过藏在腰间的兵刃,其余几人分散在四处,密切注意四周动向,观察有没有形迹可疑之人。 就在这时,街对面忽然起了一阵骚动,紧接着隐隐传来争执之声。人群轰的一乱,李九霄立即警惕,循声望过去之时却发现是一个卖菜的老者不小心弄脏了一个锦衣男子的衣衫。 那个老者须发皆白,显是年纪极大了,腿脚也不太好,他诚惶诚恐的过去,试图帮锦衣男子擦一擦,却被对方狠狠一脚踹翻在地“滚开!少爷也是你这老狗能碰的?” 老者当即口喷鲜血。 跟在他旁边的小女孩“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那锦衣男子被弄脏了衣衫,本来是满脸怒容,待低头见到这小女孩时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他侧过头,对着身旁的家丁耳语了几句。 那家丁立即过去拽住小女孩的胳膊,将她抱了起来“本来我家少爷的衣服你这老狗几辈子也赔不起,就应该把你剁了去喂鱼,可谁叫我们少爷心善呢,就让你用这个丫头来赔吧。” 小女孩吓了一跳,拼命挣扎。 可她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如何挣得过二十多岁的成年男人,被对方一巴掌打在脸上,顿时老实了。 被踹倒在地的老者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去夺女孩“妞妞!妞妞!你把妞妞还给老头子!啊——” 还没走出两步,就被锦衣男子一把推倒在地上,磕掉两颗门牙。 这锦衣男子一看就非富即贵,旁边看热闹的人虽多,却没一个敢出头的。 赵九霄脾气向来耿直,此时看得眼里直冒火,但毕竟重任在身,顾及沈燃安危,实在是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气得直哼哼。 而沈燃全当没看见,照旧一边走一边慢条斯理摇他的扇子。 唯有赵元琢忍了又忍,在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中实在没忍住,从地上捡了几粒石子,趁着没人注意的功夫,赠送那锦衣男子和家丁一人一粒。 他四五岁时不分昼夜练出来的童子功,出手干脆利落,又快又狠。 那锦衣男子正得意洋洋的功夫,骤见眼前冷光一闪,紧接着额头传来一阵剧痛。跟着他的家丁同样遭了殃,一人头上一个红肿的大包。 锦衣男子怒气冲冲的环顾西周,却根本看不出来石子到底是哪个方向飞过来的。他素来欺软怕硬,见此情形脸色微变,赶紧领着自己手下的狗腿落荒而逃了。 老者爬过去抱住自己的小孙女。 爷孙俩在一起抱头痛哭。 见锦衣男子走了,旁边终于有人义愤填膺的站了出来,开始指责对方那令人发指的可耻行径,也有人在老者身旁放下了一两个铜板,叹息着让他去买个馒头或者一碗热粥。 这世上一般没绝对的好人或坏人。 就像没有危险的时候,不会涉及自身利益的时候,大多数人还是会稍微表达出一下自己的善意一样。 沈燃微微侧头,似笑非笑的看了旁边的赵元琢一眼。 面具遮盖之下,赵元琢看不到沈燃的表情,从对方的眼神里也看不出太过明显的情绪,只得低眉顺眼地向沈燃请罪“方才是奴才一时冲动,未经公子允许,擅自行动,请公子责罚。” 在外的时候,赵元琢同其他人一样,称呼沈燃为“公子”,而他自己则扮做跟随服侍沈燃的“书童”。 “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沈燃懒洋洋笑了一声,轻描淡写的把问题抛回给了赵元琢“你说应该怎么罚?” 赵元琢“……” 第18章 出宫(2) 面具之下,赵元琢几乎将唇抿成了一条线。 暴君无疑是个非常难伺候的主,甩出来的问题都极其难以回答。 罚得轻了沈燃不满意,罚得重了是难为他自己,他也未必能受的住。 纵然他一个人死不足惜,可他如今肩负着他父兄的荣辱,还有他姐姐的安危。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愿意触怒沈燃。 默然片刻,赵元琢眼睫轻颤,低声道“雷霆雨露,都是公子的恩典,但奴才不敢妄自揣测公子的心思。” 沈燃也没再坚持非要他给出个答案,只淡淡道“庭杖四十。” 赵元琢道“谢公子。” 四十庭杖可不是个小数目,可沈燃罚的干脆,赵元琢答的也挺利落。 沈燃没什么笑意的勾了勾唇“人家连你是谁都没有看见,就更不会承你的情,为对方受如此重的刑,值得?” 赵元琢垂眸道“只要问心无愧就值得,也没打算让谁感恩戴德。” 高高在上的暴君怎么可能会懂得世间疾苦,怎么可能懂得无数将士死守边疆,不肯退让半步的初衷。 沈燃未置可否,只意味深长的看了赵元琢一眼,并没有继续为难他—— “行,走吧。” ………… 月色如钩。 沈燃在盛京城最大的教坊司外头停下了脚步。 莺声燕语,纸醉金迷,来来往往尽是宝马香车,比之前的集市还要热闹非凡。 目光落在教坊司的牌匾之上,赵元琢瞳孔微缩,身子不由自主的轻轻颤了颤。 天上人间。 他姐姐就在此处。 沈燃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赵元琢的异常,他在李九霄耳边低语了几句,而后衣袍下摆略过满地月华清辉,头也不回的走进了满是红尘喧嚣的风月场中。 李九霄紧随其后。 眸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赵元琢死死咬了咬唇,旋即跟上。 教坊司这种地方自然是看人下菜碟的,沈燃此次出行打扮十分低调,进去时在满堂非富即贵的王孙公子中没激起什么水花。 当然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李九霄暗中找到天上人间的管事刘妈妈,同样十分低调地为沈燃安排了一间环境清幽的雅室。 李九霄动用了禁军高等将领的腰牌,虽然刘妈妈不知沈燃乃是当今陛下,但以她这些年以来的阅历,自然可以看得出沈燃的身份非比寻常,于是还安排了四个容貌秀美的妙龄少女过来给他们唱曲。 这几个少女怀里分别抱着琵琶和古琴,行过礼之后就开始演奏。 其实人和曲子都可是算很不错,但赵元琢心乱如麻,完全无心观赏。 沈燃也只是兴致缺缺的看了一会儿就挥手命她们退下了。 雅室中顿时恢复了平静。 沈燃懒洋洋的倚在窗边,向下望去。 此处视野极好,雅室设计的也非常巧妙,往外望去时大堂里的情形一览无余,而其他人要往里看却是什么也看不见的,私密性 很多时候,有钱有势,就意味着特权。 沈燃冷冷勾了勾唇,侧头时眼睛余光瞥到了旁边的赵元琢。 即使极力克制,但微微颤抖的指尖还是出卖了这个少年。 沈燃勾了勾唇“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今日的天上人间显然比往日里还要热闹得多,这才没一会儿的功夫,他们就已见到了好几个比较熟悉的面孔。 都是朝中重臣。 甚至还有素日里跟赵守德关系不错的。 赵元琢低头沉默了好一会,最后道“不知。” 沈燃道“今日天上人间要拍卖赵晴岚的初夜,规则很简单,价高者得。” 此言一出,赵元琢豁然抬头看向沈燃。 自那日御书房之后,他便再也没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沈燃了。 不过这样的目光一闪而逝,碰上个眼神不好的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可惜沈燃眼神相当好。 不过他倒也不以为忤。 野兽再装乖也还是会有露出爪牙的时候。何况眼前这还是个幼兽。 等到赵元琢什么时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了,他才真的要开始忌惮对方。 沈燃轻笑了一声“朕允你竞价。” 赵元琢微微一怔“可是我没钱。” 赵家被抄了个底朝天,他又猝不及防的被抓进宫里,别说银两了,就连此刻身上这件衣服,都是为出宫,让李九霄临时找了家铺子买的,相当于沈燃出的钱。 沈燃给站在旁边的李九霄使了个眼色,李九霄会意,当即从怀里取出一个匣子放在了桌上。 沈燃道“打开看看。” 赵元琢“……” 第19章 晴岚(1) 匣子里竟然是十万两银票。 虽说教坊司常有拍卖花魁初夜来获得利润之举,可曾经价格最高的一位也没有超过十万两银子。 这还是因为两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谁也不服谁,彼此竞价。 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但用太多钱来买一个青楼女子的初夜,显然还是不怎么值得的。 人人心里都有杆秤。 如果没有什么变故的话,用这十万两银票来买赵晴岚的初夜那自然是绰绰有余的。 漆黑浓密的长睫微颤,赵元琢轻轻垂了垂眸。 不管沈燃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将来又要让他付出什么代价来偿还今日这十万两银子,只要能够救下他姐姐,那自然就是值得的。 赵元琢想要跪倒谢恩,沈燃却摆了摆手,淡淡道“出门在外,没这么多规矩,免了吧。” 说着,他还伸出手,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坐。” 这自然可算是十分高的殊荣了。 赵元琢微微一怔。默然片刻,他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陛下面前,怎么能有臣的位置,臣站着就行。” 沈燃笑了一声。 他低下头,缓缓喝了口茶,也没有勉强“随你。” 正在此时,伴随着一道悦耳的琴瑟之声,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排山倒海般的欢呼。 赵元琢瞳孔微缩,赶忙走到窗边向下望去。就见到一群衣着锦绣的贵公子围住了大堂正中央的台子。 而高台之上,一个面戴轻纱,身着金色华裳的女子怀抱琵琶,正在弹奏。 清越曼妙的琵琶声响起,不急不缓,十分动人,可见弹奏者技艺之高超,但若是精于此道者就会察觉其中蕴含的悲伤与不甘之意。 这是一首情意缠绵的曲子,但弹奏者内心深处却是痛苦的、绝望的、凄然的,像是一个满身伤痕,却又找不到任何出路的独行者。 沈燃本来是懒洋洋倚在窗边,听到这曲子反而稍稍来了些兴致,再次低头向窗外看了一眼。 待到一曲完毕,大堂中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寂静。 天上人间的管事刘妈妈在这个时候笑吟吟的走上台来,她伸出手,一把揭开了女子脸上戴着的面纱,露出一张清丽秀美的面庞来。 这女子是个美人,最难得的是,身上还隐隐带着将门之女特有的不屈风骨,在纸醉金迷的天上人间中显得格外清冷动人。 刘妈妈道“这位就是我们天上人间的新来的锦瑟姑娘,今天是她第一日接客,全赖各位贵人捧场了。” 对女子来说,无论是官家小姐,还是穷苦人家的女儿,入了教坊司就等于是再世为人了,所以都会抛弃原本的名字,再另外取一个花名,而“锦瑟”就是赵晴岚在天上人间的名字。 在场的名门公子大多知道她的身份,清冷美人堕入红尘,比起与本就身在风月的女子欢好更多了一分刺激之感,总是会令人感到血脉偾张的,刹那间,仿佛滴水入滚油,气氛重新变得热烈起来。 “知道了!” “刘妈妈,你就赶紧开始吧!” “我们这都已经快等不及了!” “是啊是啊!” “五千两!我出五千两银子!” “别再耽搁了!赶紧开始吧!” 一般这种情况,都是从一千两开始叫价,听到底价就是五千两的高价,刘妈妈一张脸几乎笑开了花。 她“哎呦”了一声,拉着赵晴岚的手,让对方向前走了几步“这位公子出价五千两,还有出价的吗?” 另外一人道“六千两!我出六千两!” “六千两就想抱得美人归?没这么容易吧。” 旁边又一个人道“本公子出一万两!” 刘妈妈喜笑颜开“好,一万两一次,还有出价的吗?” 看到素来疼爱自己的亲姐姐被人当做货物一样在台上拍卖,赵元琢把手搭在窗台上,手背隐隐露出了青筋。 但他并没有立即参与竞价,而是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台上的赵晴岚。 他发现赵晴岚对竞价之人根本漠不关心,只是一直盯着西北角的位置,于是便顺势望了过去。 沈燃扬了扬眉,也顺着赵元琢的目光望了过去,那里同样站着许多年轻的公子,其中有一人吸引了沈燃的注意。 赵晴岚曾经的未婚夫,如今官拜吏部侍郎的温峥。 见到此人,沈燃有些嘲讽的勾了勾唇角,缓缓道“温峥。” “赵家被抄家的第一日,他就和吏部尚书何宁远的嫡幼女定亲了,如今何宁远提携自己这个未来的女婿做了吏部员外郎,想来他此次是不太可能参与竞价的了。” 说完,沈燃目光向旁边一转,落在了温峥旁边的一个公子身上。 说是公子,可对方身材娇小,举止也与寻常男子不太相同,且与温峥十分亲密。 沈燃何等眼力,一眼就瞧出端倪。 他戏谑道“带着风光无限的现未婚妻,跑到这种地方来看前未婚妻,这温峥也委实是个奇人。” 除了赵晴岚之外,赵元琢平时很少接触女子,更不于风月之事上用心,只一味专注于兵书策论,眼光自然就没有沈燃这么毒辣,经沈燃这么一说,他才注意到异常之处。 默然片刻,赵元琢垂眸冷笑了一声“温公子这等人才,我姐姐也高攀不起,但愿他前程似锦。” 沈燃笑而不语。 此时竞价竟已经达到了六万两,算是极其少有的高价了,而且价格还在不断上涨。 达到七万两的时候,刘妈妈笑的连嘴都要合不上了。 赵元琢却皱了皱眉,心里隐隐感到有些不太妙。 他觉得这竞价似乎开始往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了,如果继续这样下去,那超越十万两,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赵元琢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他双手撑住窗台,高声道—— “十万两!” 此事他容不得半分差池,必须一上来就压住这些人的气势。 第20章 晴岚(2) 赵元琢报出“十万两”的一瞬间,人们面面相觑,空气再次凝滞了一瞬。 “真不愧是名门千金,锦瑟啊,你这身价可真是不菲啊!” “你放心,日后你刘妈妈我肯定亏待不了你!” 刘妈妈拉着赵晴岚的手,笑得仿佛拉住了个会动的金元宝“十万两!” “九号雅室的公子出价十万两!” “还有要竞价的吗?” 眼见着竞价也进行的差不多了,刘妈妈道“十万两第一次!” “十万两第二次!” “十万两第——” “三次”两个字刚要出口,却忽然听得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道—— “十五万两!”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众人不约而同的循声望过去,见到一个大概三十七八岁的中年男子。 此人面色微红,身材高大威猛,穿着十分干练,一看就知道是个练家子。 他身后还跟着三四个人,每人手中一个匣子,每个匣子之中都装着厚厚的一沓银票,看起来至少也要有二三十万两之多。 在天上人间这种地方待的久了,刘妈妈自然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 她一眼看出来人非富即贵,当即殷勤笑道“这位爷已经出价到十五万两了,请问还有没有加价的?” ………… “砰——!” 雅室内。 赵元琢一拳垂在了桌子上。 声音倒不大,但大理石的桌面出现了道道裂痕,鲜血顷刻间自指缝之中渗了出来。 他没跟任何人打招呼,豁然向着门口走去。 沈燃对站在旁边的李九霄使了个眼色。 李九霄当即往门口一站,高大的身躯把门口给挡了个严严实实“你不能出去。” 赵元琢没说话。他立在光照不到的阴影之中,眼神阴鸷。 那股厉兵秣马的狠劲儿让李九霄都情不自禁打了个激灵。 他的手再次抚上腰间,那里藏着兵刃。 要真让这么个半大少年在他眼皮子底下从这间屋子里跑出去,就算沈燃不怪罪,那他这个侍卫长也没脸继续干下去了。 想到这里,李九霄决定先发制人。 他跨步上前,一把抓住赵元琢的手臂,大力压下去,再次道“回去——!” 话还没说完,赵元琢手臂一甩,奋力向外抽手。 若单论力气,赵元琢吃亏在年纪尚小,其实是比不过正值壮年的李九霄的。 但两人一个天生力大无穷,一个心烦意乱下急红了眼,竟然猛地翻倒在了地上。这下子彻底成了近身肉搏,李九霄依旧死死按着赵元琢双手,赵元琢咬牙抬腿,一膝盖顶在了他小腹之上,而后单手撑地,想要顺势借力爬起来。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 只这电光火石,兔起鹘落的几下交锋,李九霄就不由得暗暗心惊。心道果然不愧是将门虎子,如今也就是对方年纪还不大,身量尚未彻底长成,倘若再过个几年,只怕胜负就在未知数。 李九霄一时打的发了性。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抓住赵元琢衣服领子,将他拖向自己,另外一只手则趁机从后卡住少年咽喉,迫他仰起了头“再说一遍,回去!” 李九霄本以为这下定然稳了。 可谁知赵元琢被他卡住脖子,一时间难以呼吸,反而越发来了脾气,竟然低下头去,一口咬住了他的手! 咬的实在是太狠了,李九霄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扯着赵元琢的领子,拼命把人往外拽“张嘴!” 但赵元琢却像是发了狠,咬着他的手,死也不松口。 疼痛撕心裂肺,李九霄恨不得一巴掌将他抽飞出去,可对上少年眼睛时却又不由得一愣。 那双眼睛满是困兽般的绝望,绝对不应该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应该有的眼神。 所幸守在外头的几个侍卫听见动静不对进来查看,齐心协力将赵元琢架了起来。他脸上的面具也在搏斗之中被打掉了,其中一个侍卫狠狠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直接打的他偏过脸去,而后冷冷道“大胆,陛下面前,你也敢放肆!” 说完,他扬起手,竟然还要再打。 李九霄一只手被咬的血肉模糊,却还是赶紧低声喝止了那侍卫“住手!” 那正准备动手的侍卫微微一怔,随即有些不情愿的站到了一边。 李九霄看向坐在一旁的沈燃,犹豫道“陛下,他也是一时冲动,能否从轻处置。” 此时他手还在“滴滴答答”的往下淌着血。 赵元琢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沈燃对此未置可否,只是命人将赵元琢按跪在地上,而后道“刚刚朕交待给你的事情,都办好了吗?” 李九霄点了点头,随即招手唤过站在最后边的一个侍卫。 那侍卫自怀中取出一本册子,恭恭敬敬的双手给沈燃呈了上来“启禀陛下,这个是刚才所有参与竞价之人的名册,以及他们竞价的数额。至于最后花十五万两银子买下赵姑娘初夜的那个人,微臣也已经暗中询问过了,证实他是诚王爷的手下。” 诚王沈建恒,乃是沈燃的皇叔。 此人今年已经快六十岁了,没什么能力,也没什么野心,唯一的爱好就是玩女人,是以沈燃父皇在位之时,为了搏一个仁善的名声,反而十分厚待自己这个废物兄弟,常有赏赐。甚至允许他在自己的府邸之中豢养私兵。 如今沈建恒竟然愿意花十五万两银子来买赵晴岚的初夜,究竟只是图个乐子,还是别有居心呢? 沈燃勾了勾唇。 他看向被按跪在地上的少年,抬了抬手,将茶杯中剩下的大半茶水尽数泼在了赵元琢脸上。 茶水顺着脖颈流下来,脸颊上还沾了两片茶叶,少年显得格外狼狈,却还是垂着头一声不吭。 一副引颈待戮的模样。 沈燃忽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冷静了吗?” 赵元琢依旧没有说话。他已经在拼尽全力压抑自己的脾气,可那是他亲姐姐,要他亲眼看自己亲姐姐被人带走糟蹋,痛苦远远胜于千刀万剐。 沈燃淡淡道“朕要去诚王府拜访王叔,你是一起去,还是回宫领罪?” 赵元琢“……” 第一卷 第21章 诚王(1) 赵元琢微微一怔。 遇到有身份的权贵,无法亲自到场,教坊司当然也是可以将人送上门的。诚王李建恒当然不会亲自到这天上人间来,所以刘妈妈一定会派人将赵晴岚送过去。 攥紧了冰凉的手指,赵元琢咬着唇道:“陛下还能信得过我?” 沈燃笑了一声,他没直接回答赵元琢的问题,而是道:“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再管不住自己的脾气,那这个御前侍卫就不必继续做下去了,司礼监才更适合你。” 赵元琢:“……” 司礼监是负责管理宦官和宫内事务的。沈燃的意思非常明白,如果同样的错误,赵元琢再犯上一次,那就可以直接滚回宫里,去做太监了。 天才很可贵。 但不听话的天才比庸才更该杀。 因为庸才没有什么惹祸的本事。 但天才有。 赵元琢有些费力的抬起眼来,对上了沈燃的目光。 片刻之后,他又沉默着俯下身去。 给沈燃磕响头。 “若臣再犯,愿任陛下处置,绝无怨言。” ………… 沈燃的深夜到访,无疑惊到了正打算抱得美人归的沈建恒。他如今年事已高,早就已经不用上朝,也无需再理会政事了,当然年轻的时候其实也没怎么理会过。 先皇留着这么个废物弟弟,不过就是想借沈建恒宣扬自己仁善的美名,巴不得对方一直不理政事,省得再给自己惹麻烦。 此时沈建恒由两个身材妖娆的美貌侍女搀扶着进了正厅。 他满脸激动之色,一把抓住沈燃的手道:“星辞!” “这么晚你还专门跑过来看皇叔?” “皇叔这诚王府可是蓬荜生辉啊!” “哈哈哈!来来来!” “快让皇叔好好看看!” “星辞”是沈燃的字,如今整个大周敢这么叫他的,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诚王沈建恒自然就是其中之一。 虽然沈燃如今已经是九五至尊,但李建恒依旧以皇叔自居,不但名字叫的亲切,行礼更是想都不要想的。 不过沈燃也没有放在心上。 沈建恒不用上朝,两人一年最多也就在重大宴席之上见个两三面,彼此喝杯酒而已。先帝都不计较的人,沈燃同样懒得理。 只要对方不作妖,就只当做养个富贵闲人。谁叫人家运气好,出生时就是高高在上的皇子,生母家族也显赫呢。 人家的起点,就是某些人一辈子都达不到的终点。 不过现在嘛…… 沈燃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这位皇叔。 别看他如今已经年近六十岁,可依旧是红光满面,即使无需侍女搀扶,走路也非常利索,就连头发都还有一半多是黑的。 不像先帝。 四十来岁的年纪就已经满头白发。 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其余时间不是用来批奏折,就是应对后宫女人们的争宠。毕竟帝王一年一年老去,可来选秀的美人们,却永远都年方二八,容颜如花。 偶尔闲下来时还要怀疑这个,怀疑那个,终日不得安枕。 想做个人人称道的明君,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若本人才能不够,那就更是糟心。 在沈燃打量沈建恒的同时,沈建恒当然也在暗暗的打量他。 殿中烛火忽明忽灭,照在年轻帝王的脸上,越发显出一种近乎惊艳的绮丽风流来。 距离两人上次见面已经有小半年的时间了,李建恒十分惊讶的发现,这个侄子给人的感觉,竟然比之从前要温和了不少。 尤其是那双眼睛。 神光内敛,粲若寒星。 不像从前,即使笑着之时也有藏不住的冷酷漠然。 这变化究竟从何而起,让沈建恒禁不住暗暗纳罕。 当下两人客套一番,各自落座。 李九霄和此次随行的另外一个护卫一左一右,站在沈燃身后。 侍女跪着奉上茶来。 沈建恒笑着道:“星辞,快来尝尝皇叔府上的茶,看看味道如何?” 沈燃依言尝了一口,亦笑道:“极好。就连宫里的茶叶也不能得这样口感,难怪皇叔如今看着是越来越年轻了,这日子可真是快活似神仙,连朕这个做皇帝的都要羡慕不已啊。” 东西用的比皇帝还好,那岂不就是僭越。 这话若是别人听了,恐怕要当场吓得屁滚尿流,但沈建恒却好似完全听不懂沈燃的言外之意。 “那是当然,这茶可是用我亲自收集的梅花上的雪水泡成的,统共就只收集了这么一罐子,要不是你来的话,我可不舍得拿出来。” 他闻言哈哈大笑,眉眼间颇有些得意洋洋的意思:“星辞日理万机,当然不能跟我们这等终日里无所事事的大闲人相提并论了。” 沈燃含笑再品了一口茶:“皇叔谬赞了,您年轻之时终日为国操劳,尽心竭力,如今正该颐养天年。” 沈建恒闻言摆了摆手,毫不脸红的道:“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啊,不过如今已经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说到这里,沈建恒不禁长叹了一声道:“毕竟已经上了年纪,这几年明显就感觉精力大大不如从前,也不怎么愿意出门了,看来这不服老还真是不行啊。” 神情之间忽然满是伤怀之意。 沈燃温言安慰:“皇叔快不要如此说,你老当益壮,岂是寻常人能比。” 沈建恒摇了摇头:“好了,你我叔侄难得相聚,就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事儿了。我府上的舞姬新近编排了一支歌舞,不知星辞可有兴趣与我一同观赏啊。” 他丝毫不提及沈燃的来意,又十分热情的把话题扯到了歌舞之上,仿佛沈燃大晚上跑到王府来,当真就是为了看望他一样。 沈燃轻笑了一声。 他婉言拒绝道:“多谢皇叔盛情。” “本来皇叔邀请,不该拒绝。” “然而朕此番前来,其实是有事相求,实在无心欣赏歌舞。” 堂堂一国之君,如此客气的对人用上一个“求”字,即使沈建恒乃是皇亲国戚,那沈燃也可以算是相当给他面子了。 沈建恒当即拍着胸脯保证道:“星辞,你这是哪里的话,你我叔侄,哪里还能用的上一个求字,你若有事尽管开口。” “你放心!” “只要皇叔能帮上你的忙,那绝不推辞!” 第一卷 第22章 诚王(2) 沈建恒这话说得信誓旦旦,豪气干云,但一双眼睛之中却闪着算计的光。 沈燃笑道:“既然如此,那朕可就先在这里谢过皇叔了。” 沈建恒道:“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你只管说吧,什么事儿,竟然值得你半夜三更跑出宫来?还求到我跟前来。” 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神神秘秘的靠近了沈燃:“该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想让皇叔给你做媒吧?你别说,这个皇叔可在行!不管你看上谁,只要你说出来,那自然都是手到擒来!” 沈燃脸上的笑意淡若云烟:“皇叔快不要拿朕打趣了,朕此番深夜出宫来找皇叔,乃是为了国事。” 提到“国事”二字,沈建恒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方才那样热切了。 “最近朝中是有什么事儿吗?” “我怎么没有听说?” 沈建恒摩挲着身旁侍女的手,感慨万千:“我已经多年都没有上朝,这消息实在是太落后了。” 沈燃叹了一声:“不瞒皇叔,半个月前,常州知府给朕上了道折子,说常州闹灾,已经整整三年颗粒无收,治下百姓饿死无数,请求朝廷拨款赈济,但如今户部天天跟朕哭穷,说什么国库空虚,实在拿不出多少钱。” “朕虽忧心百姓疾苦,却是有心也无力啊,所以思来想去,还想请皇叔拿个主意。” 此言一出,刚刚还欢快融洽的氛围顿时变得凝滞起来。 沈建恒垂下头,良久不语。 沈燃也不催促,只专心喝他的茶。 直到快喝完一杯茶,他才再次叫了一声“皇叔”。 沈建恒靠在椅子上:“星辞,你这可就是让皇叔为难了,你心系百姓,忧心国事,这自然是件好事,皇叔打心底里高兴,但户部没钱,我也不能给你变出钱来,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那是自然。” 将手中茶盏放在桌上,沈燃笑道:“所以朕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开源节流,缩减宫廷用度,为赈灾之事出一份力。” 沈燃自登基以来,何时关心过赈灾之事,这话大出预料之外,沈建恒微微一怔:“星辞果然勤政爱民,此乃天下百姓之福啊。” 沈燃道:“可只朕一人出力,终究还是杯水车薪。所以朕不得不厚颜来请皇叔大力相助。” “不知若是朕想以个人名义向皇叔借些银两,皇叔愿不愿意稍稍为朕分忧?” “你我叔侄,还说什么借不借的。” “这按理说,皇叔只要有钱,肯定会大力支持你的。可是……” 重点就在这个“可是”之上。 沈建恒以手掩唇,轻咳了两声道:“可我这偌大一座府邸,开销实在是太大了,我又素来爱美人,这成日里入不敷出……” 他面露为难之色:“星辞,你我至亲骨肉,说出来也不怕丢人,如今你皇叔其实已经开始靠着典当维持这府里的开支了,我本有心去求你接济,只是实在张不开这个嘴啊。” 说着,他还伸出手来抹了抹眼睛。 站在沈燃身后的李九霄是个耿直汉子,听了沈建恒这番话,他虽然表面上不敢说什么,却在心里大骂“无耻”。 一个连眼都不眨就拿出十五万两银子去买青楼女子初夜的人,竟然也有脸说出“没钱”二字。 “竟是这般?” 沈燃面露惊讶之色:“今日教坊司之中,有人以十五万两的高价拍下罪臣赵守德之女的初夜,那人自承乃是诚王府中人,身上还戴着王府的腰牌,但如此说来,皇叔却是全然不知情了?” “我的手下?” 沈建恒大为震惊:“我怎么不知道我吩咐我的手下去干过这样的事儿?还十五万两,一个青楼女子就是再金贵也不值这么多银子啊,星辞你可要调查清楚,这怕不是有小人想要污蔑于我啊!” 沈燃笑道:“污蔑皇亲国戚,罪不容诛,那自然是要好好调查清楚的,看看究竟是谁如此胆大包天,赵元琢,把人带进来吧。” 外头答应了一声,随即有个少年提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这个中年男人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极其激烈的搏斗,头发披散,衣衫凌乱,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但依旧不难认出,他就是之前出价买走赵晴岚初夜的人。 见到沈建恒,男人脸上立即露出狂喜的神色:“王爷救救奴才,王爷快救救奴才啊!” 说完,他伸手指着赵元琢,眼里闪过怨毒的光:“这个不知从哪跑出来的小畜生——” “住口!” 沈建恒脸色微变,但很快又恢复如初,他快步走到男人面前,狠狠在对方身上踹了一脚:“沈刚,你到底做了什么?陛下说你跑到教坊司,用十五万两买了一个女人的初夜,本王问你,可有此事?王府的开销已经如此吃紧,你有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么多银子!” 听到“陛下”两个字,男人愣住了。 他面色原本是微红,这下子却渐渐涨成了紫色。 他本来叫做孙刚,是这诚王府的家奴,但因为从小练过,身上很有两下子,一般人八九个也不是他的对手,得到了沈建恒的赏识,所以改姓为沈,叫做沈刚,沈建恒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情都是交给他去办的。 沈刚脸色变了又变,由红到紫,最后再由紫到黑,精彩的像是打翻了调料盘。 良久之后,他才哆嗦着道:“这这这这这这……” “王爷恕罪!王爷恕罪啊!” “是奴才……” “是奴才看那个女人长得漂亮,这才……才动了心思,变卖了两个府里的花瓶!想着先过过瘾再说。” 沈建恒顿时“哎呦”一声。 他身子晃了晃,伸手指着沈刚好半天没说出话来,两个侍女赶紧过来扶住了他。 第一卷 第23章 处置(1) 沈建恒捂着胸口踹了沈刚一脚:“你你你,你这个狗奴才,亏得本王如此器重你!你竟然敢瞒着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来!” 沈刚趴在地上,涕泪横流。 “王爷饶命啊!” 沈燃冷眼看着这场闹剧。 沈建恒顿足捶胸:“星辞啊,都是皇叔老糊涂了啊,竟然连自己府中出了这种人都不知道,还要惊动你,惭愧啊惭愧!” 默然片刻,沈燃轻笑了一声:“如此说来,这当真不是皇叔的意思了?” 沈建恒矢口否认:“当然不是!当然不是!我怎么可能花这么多银两去买一个青楼女子回来!” 沈燃含笑的脸立即沉了下来。 他食指在桌上轻轻一扣,缓缓道:“欺上瞒下,擅自偷盗主人财物变卖,我大周容不下这等刁奴,李九霄!” 李九霄立即站了出来:“陛下。” 沈燃淡淡道:“去,锁了他家里人,男的杖毙,女的发卖。” 此言一出,沈刚眼睛里顷刻间爆出了无数红血丝。 他梗着脖子,大口大口的喘粗气道:“陛下!王爷!” “这个事儿是奴才一个人干下的!” “跟奴才家里没有关系啊!王爷!” 诚王沈建恒伸手抹了抹眼睛:“星辞啊,这狗奴才的确罪该万死,本王心里也是恨铁不成钢,但他毕竟跟了我这么多年,他家里人就没有必要牵连了吧。” “皇叔心善,可朕眼里,却揉不得沙子。” 沈燃漫不经心的道:“今日之事若不严惩,来日皇叔府上奴才,仗着皇叔好脾气,个个都有样学样,那还了得?” 说完,他对着李九霄使了个眼色:“快去!” 李九霄领命转身。 沈刚目眦欲裂。 他向前跪爬两步:“求王爷救救奴才家人啊!” 沈建恒:“……” 王府家生奴才签的都是死契,一家子的性命全都握在他手上,他根本就不担心沈刚会把自己供出来,但如果真的现在就做的这么绝,说不定对方会狗急跳墙,也寒了其他奴才的心。 “且慢。” 沈建恒咳嗽了一声,颤颤巍巍的道:“星辞啊,皇叔如今年事已高,实在不比从前了,最是见不得这些杀戮之事,你就当做看在叔侄之情上,给皇叔一个面子,怎么样?” 沈燃叹了一声:“不是朕不肯给皇叔面子,可这奴才实在可恨,赵守德那个女儿性子实在太烈,她被买下之后不堪受辱,如今已然碰头自尽了。” 这下子大出预料之外,沈建恒不由得微微一怔,但因是沈燃亲口所说,也不好出言质疑。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随即又听得沈燃道:“而且君无戏言——” 沈建恒又咳嗽了一声:“星辞啊,皇叔思来想去,你我都是一家人,这打断骨头连着筋,真的你需要帮忙了,皇叔就是再没钱,砸锅卖铁,也不能看着你为难是不是,那这样吧,皇叔勒紧裤腰带,给你筹集二十万两银子如何?” 沈燃笑道:“果然是一家人,如今这朝中,也就只有皇叔能这样设身处地的为朕着想了。不过呢……” 他这一“不过”,沈建恒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沈燃为难道:“说出来实在是难以启齿,不知皇叔可否再帮朕一把,凑个三十万两?” 沈燃此言一出,沈建恒提起的一颗心又放下来了。 三十万两,虽然是狠狠一刀肉,但其实还在他的承受范围内。 他咬牙道:“好,三十万两就三十万两!” 沈燃懒懒笑了一声,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的沈刚:“看在朕皇叔为你求情的份上,朕就姑且饶你这一回,还不谢过皇叔?” 沈刚大声道:“奴才多谢陛下,多谢王爷!” 沈建恒板着脸,冷冷斥道:“你不要谢本王,本王是不忍无辜者受累,按你的所作所为,怎么处置都不为过!” 沈刚连声道“奴才该死”。 沈燃理了理衣袖:“行了,既然是皇叔的人,那就交由皇叔处置吧。” “多谢陛下。” 沈建恒在侍女搀扶之下,哆哆嗦嗦的坐回了椅子上:“虽说这个狗奴才肆意妄为,的确是该死。可请陛下恕我这老头子死罪,我这心中有一言,也实在不吐不快啊!” 沈燃笑道:“皇叔但说无妨。” 沈建恒垂泪道:“我虽才能略平庸了些,但自问多年来对先帝对陛下忠心耿耿,从无二心,也只盼兄弟叔侄彼此和睦,这点天地可鉴,更别提我如今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不知我到底是何处惹了陛下疑心,竟至于令陛下派人监视啊!” “我从小就是个急脾气,这点就连先帝也是知道的,若是陛下今日不与我说明,那我不如一头碰死,长伴先帝于地下,自证清白,也好过终日被怀疑监视,不得安枕啊!” 沈燃面露疑惑之色:“皇叔快快请起朕自然是信得过皇叔的,怎么可能会派人监视,不知皇叔何出此言啊?” 想要安一个试图逼死自己亲叔叔的名头给他,让文武百官来声讨他,也没这么容易。 沈建恒老泪纵横:“如果不是陛下派人监视,为何沈刚前脚买了那女子初夜,人还没到府上,陛下后脚便即得知呢。” “原来是因为此事。” “那皇叔可当真是误会朕了。” 沈燃侧目,看了赵元琢一眼,温言道:“此子乃是赵守德幼子,如今在朕身旁做了个侍卫,他心中挂念长姐,所以向朕告假出宫,沈刚之事是他发现禀报给朕的。” 沈建恒道:“客人身份乃是天上人间的机密,想来这个狗奴才做这种事儿也不会蠢到自暴身份,这小子又是如何发现的?” 赵元琢忽然道:“是我不愿我姐姐受辱,跟他们动上手,结果无意之中发现了对方身上诚王府的腰牌,这才禀报给陛下。” 他三言两语,把事情全揽在了自己身上。 沈建恒狠狠咳了几声,似是不可置信:“既入教坊司,就连生死都由不得自己,教坊司拍卖也向来是自古皆有的惯例,这小子既然成了陛下的侍卫,怎么可以不顾规矩,做出这样的事来,今日是沈刚倒也罢了,可若换作别人,难道他也这样肆无忌惮的动手不成?” “此等行径,将陛下的威严置于何地?又将我大周的威严置于何地啊!” 话音落下,沈建恒竟“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陛下,沈刚固然有错,可陛下身边也断不能容这等不守规矩,肆意妄为之人!必须严惩不贷!” 第一卷 第24章 处置(2) 沈建恒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涕泪横流。 沈燃笑了一声,温言道:“其实就算皇叔不说,朕本来也是打算惩治赵元琢的,但因为此事涉及皇叔,又有常州旱灾之事日日悬心,这才先来问个清楚罢了,说句心里话,朕同样不相信皇叔宁肯花十五万两银子去买一个青楼女子的初夜,也不愿出钱帮朕救济灾民。” “如今一切果然分明,乃是刁奴欺瞒皇叔,朕心中的一块大石,也总算是落地了。” 沈燃一边说着,一边亲手扶起跪在地上的沈建恒:“皇叔快快请起,一个赵元琢死不足惜,但倘若伤了你我叔侄之间的情谊,那可就是大事了。” 沈建恒愣了下:“那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沈燃从善如流道:“皇叔以为呢?” 他看起来竟似是十分尊重沈建恒的意思。 沈建恒本想说“直接打死”,但想起刚刚才说过自己见不得血腥之事,不好直接打脸,只得道:“依我看,至少要庭杖五十,让他好好长长记性。” 五十庭杖下去,不死也是残,总算是狠狠出了一口气。 沈燃笑道:“好,就依皇叔之意。” 话音落下,他垂眸望向跪在地上的少年:“赵元琢,沈刚欺瞒皇叔,固然不对。但你如此肆意妄为,藐视我大周规矩,跟出价买下赵晴岚的人动手,还险些让皇叔误会于朕,亦不可轻易饶恕。现朕罚你五十庭杖,你服是不服?” 赵元琢俯身叩首。 他语气毫无起伏:“臣心服口服,任凭陛下责罚。” 沈燃语气骤然一冷—— “你服就好。” “李九霄,给朕重重的打!” 李九霄躬身道:“请问陛下,是在此处打,还是拖出去打?” 沈燃道:“自然是在此处打,让皇叔亲眼——” 说到这里,沈燃稍稍停顿了一下:“不对,既然皇叔如今见不得血腥杀戮之事,那在此处会否有些不妥?” 今天他显得格外温和。 沈建恒轻咳几声,而后摆了摆手道:“还是在外头吧,让沈正跟着一起去。” 沈正是沈建恒府上的管家。 沈燃点了点头,温言道:“就依皇叔所言。” 说着摆了摆手。 两旁的护卫立即走上来,飞快将赵元琢拖出了大殿。 李九霄命人用绳子将他紧紧的绑缚起来,而后让他面朝下,趴在一张血迹斑斑的刑凳之上。 赵元琢全程一言不发,也不挣扎。 甚至于,他始终低垂着眉眼,让人看不清他眼底漆黑如墨色般的情绪。 一切准备完毕后,李九霄趁着俯身检查的机会,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对赵元琢道:“忍着点儿。” 赵元琢闭了闭眼,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用口型回了句:“多谢。” 李九霄没再多说什么。 他伸出手,在赵元琢肩上重重的按了一下,这才起身道:“动手吧。陛下有令,着实打,不得容情!” 一声令下。 手持庭杖,站在赵元琢两侧的护卫齐声应道:“是!” 话音落下,包着铁皮的棍棒带着风声,重重落在了这个少年身上。 四下里只有棍棒击打在肉体上的声音。 异常沉闷。 站在旁边的沈正冷眼瞧着,忽然皮笑肉不笑的看向李九霄:“李大人,老奴以前听说啊,这庭杖里的门道可是不少,那打轻打重都是可以控制的,这连一声惨叫都没有,怕不是您顾念同僚之情,故意给他放水了吧?” “沈管家说得这叫什么话? “陛下之令,我岂敢违背。” “再者说,我跟这小子有何交情?” “值得为他去违抗圣命。” 李九霄沉声道:“不喊是这小子脸皮薄,是他自己想不开,可不是我的人不尽心,不信你自己看!” 说着,李九霄伸出手,向着赵元琢的方向一指。 沈正下意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因为要受刑,此刻赵元琢身上只穿了一件极薄的中衣。庭杖一下又一下的重重落在少年身上,才不过十来下的功夫,竟然就有大片鲜血缓缓从他洁白的中衣上渗了出来。 看起来触目惊心。 按理说,就算要见血,应该也是二十来仗左右。 不但没有放水,反而可以说是格外重。可赵元琢趴在刑凳上,就愣是一声也不吭。 一个是真能忍住。 一个是真下死手。 果然能跟在沈燃身边的都不是一般人。 沈正惊怔片刻,十分明智的闭嘴了。 ………… 等到五十杖打完,赵元琢已经疼得晕过去又醒过来无数次,此时他大汗淋漓的趴在刑凳上,手背上青筋毕露,嘴唇也因为忍痛而被咬的血肉模糊。 而且别看他气息微弱,却还在不断的咳。 血沫顺着唇角流下来,染红了少年莹白如玉的下颌。 李九霄默然片刻,笑着看向自己旁边目瞪口呆的沈正:“既然王爷让沈管家一起来看,那沈管家可要再亲自验一验刑?以免到时候又觉得我放水,我可当不起这个罪名!” “不用了不用了!” “都打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可验的?” 沈正连连摆手道:“老奴绝对信得过李大人公正无私!” 李九霄这才满意。 他命令侍卫给赵元琢松绑:“带进去给陛下和王爷磕头。” 赵元琢此刻虽然还有意识,可别说让他自己走进去了,就算稍微动一动也是钻心剜骨,如坐针毡。 两个侍卫只得架着他往里走,在地上留下了一长串血迹。 触目惊心。 李九霄道:“沈管家,你我也一同进去复命吧。” 第一卷 第25章 治伤(1) 沈建恒房间。 沈建恒屏退所有人,只留了沈正一个人在跟前。之前那种没心没肺的表象已经被撕裂,沈建恒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阴鸷:“你看清楚了没有?” 沈正赶忙道:“看清楚了,绝对看清楚了,全都是照实打的,一点儿也没有容情,那身上到处都是血!” 停顿片刻,他又道:“王爷,看来陛下虽然带人来借钱,但此番沈刚到教坊司的事情,倒并不是他刻意为之,而且他这心里终究还是在意着您这个亲叔叔,不愿意让您心生芥蒂的,这不,您说打就打,一点儿也不含糊。” 沈建恒闻言脸色稍霁:“哼,这还差不多。皇帝又怎么样,本王可是实打实的皇亲,还是他长辈,我大周素以仁孝治天下,历朝历代,也没有哪个皇帝敢堂而皇之的怀疑苛待长辈手足,就连先帝都要善待本王,本王就不信,他真的连我这个亲叔叔也不放在眼里!只是……” 说到这,沈建恒又有些肉痛:“花在教坊司的十五万两银子,再加上后来交出去的那三十万两银子,没能玩到那千娇百媚的小美人,只不过打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一顿庭杖,就算打的再重,说起来也是本王亏了,一个罪臣之子,就是他那条命也不值四十五万两银子。” 沈正给沈建恒顺了顺气:“不过是一个不识好歹的狗奴才而已,让他笑他就要笑,让他哭他就要哭,这五十大棍打下去,不死也废了一半,王爷您身份尊贵,何必跟这种狗奴才一般见识?” “也的确是这么个理儿。” 沈建恒笑着点了点头:“以本王的身份,怎么能跟个奴才一般见识,姑且就留他一条狗命吧。” 随即他又埋怨道:“真是的,早知道如此,当初真不应该听辰王提起此事就一时兴起,美人没到手,白白的惹了一身腥不说,还被沈燃给敲了这么一大笔竹杠。” “而且……” 忽然间想起什么,沈建恒脸上闪过狐疑之色:“沈正,你说沈燃为什么会忽然之间在意起常州的灾民来?他以前不是从来都不会理会这些事儿,全一股脑交给柳士庄去处理的吗?” 沈正低下头:“这个老奴可就不敢随便猜测了,或许……” 停顿片刻,他才道:“王爷,你说会不会是陛下幡然醒悟,忽然想要做个明君了?” “哈哈哈哈哈哈。” 沈建恒大笑着伸出自己胖乎乎的手拍了拍沈正的肩:“沈正啊,你这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还能有这么天真的想法呢?” “沈燃的身份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一个舞姬之子,皇子应该担的责任他担了,皇子该享的福可没他什么事儿,他能走到今天,能得到这个皇位,靠的全都是他自己。” “这种人,他要真想做个明君,那登基之初他就应该是个明君,既然他不做明君,就说明他根本没这个想法,哪里还能等到今天再来幡然醒悟。” 沈正摇头道:“那老奴可就真想不到是为什么了。” “本王也想不到啊。” 沈建恒道:“这样吧,你去把辰王请到本王府上来,还是说本王府上的舞姬新近排了几支歌舞,想要邀他一同观赏。” ………… 回到皇宫的时候,赵元琢已经发起了高热。 他烧的连神智都有些不清楚了。梦里时而是赵家被抄家时的情形,时而又是跟着兄长们一起玩笑打闹的情形。 二哥手里拿着长剑,随手就挽了个利落的剑花。 他对着赵元琢伸出手:“走,跟哥到郊外打猎去!” 赵元琢刚想说“好啊好啊”,就听不远处传来了一个略显低沉的声音:“打什么猎?你也不看看如今都已经是什么时辰了?娘让我叫你赶紧回去吃饭!她亲手包了饺子!” “啊?” 二哥轻轻打了个哈欠:“大哥,你们去吃吧,我还不饿呢。” 说完,他对着赵元琢做了个鬼脸。 “先回去吃饭!” “下回哥再带你玩啊!” 而后极其利落的翻过半人高的栏杆,在大哥赶到前不见了踪影。 大哥气得直跺脚:“一个个跑得比猴还快,元琢,你先回去,我去小校场叫你三哥——” 赵元琢也从栏杆上跳了下来:“大哥,还是我去吧,你好不容易休沐,要赶紧多陪陪嫂子。” 大哥愣了下,脸上神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是不是二弟又跟你乱说什么话了?” “没有没有!” 见到大哥的模样,赵元琢不禁笑出了声。他冲着对方摆摆手:“大哥,我去叫三哥回来吃饭啊!” 话音落下,他火急火燎跑出去。 去找他三哥。 可是找不到。 哪里都没有。 赵元琢有点儿急了。 他扯开嗓子,大声道—— “三哥,回去吃饭了!” 然而没有人回答。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间响起了一阵急促马蹄声,马蹄声越来越近,赵元琢下意识循声望过去,见到了无数举着火把、拿着铁链的官差。 这些人要干什么? 为什么闯进他家? 他刚一愣神的功夫,耳畔就响起了女子此起彼伏的哭声。 听见这些哭声,赵元琢莫名就觉得很急。他正烦躁不安,想要寻找哭声的来源,忽然见到一个官差揪着他嫂子的头发,毫不客气的往外拖。 他嫂子已经有三个月身孕了。 赵元琢心里“咯噔”一下子,他第一反应就是冲过去阻止,没想到抓着他嫂子那个官差突然拔刀,毫不留情的一刀劈下。 鲜血溅出来,像是在半空之中下了一场纷飞的雨。 略微带着腥味的液体顺着脖颈淌下来,好似擂鼓般的心跳中,他直接僵在了原地。 他知道那些官差在干什么了。 赵元琢猛地睁开了眼睛,他浑身止不住的抖,像一条涸辙之鱼,伏在床上一声又一声的大口喘着粗气。 与此同时——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须臾之后,一只修长苍白的手自他身后伸了过来,手里有一盏茶。 第一卷 第26章 治伤(2) 赵元琢愣了愣,后知后觉地感觉嗓子眼在冒烟。但他冷冷瞪着那盏茶,没有任何动作。 耳边蓦地响起一声笑,随即有个懒洋洋的声音传过来:“怎么,这是在等着朕亲自来喂你呢?” 赵元琢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伤口处与衣衫摩擦,疼痛彻骨,稍有动作都是令人难以忍受的煎熬。 身上更是一阵冷一阵热。 但所有这些加起来,其实也没有那个梦带给他的痛苦鲜明。 如果可以,他愿意死于棍棒之下。 换他阿爹阿娘,换他兄长。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过了会,那只手再次向前伸了伸。 茶盏碰到了赵元琢已经干裂的唇。 少年几乎将唇抿成了一条线。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了沈燃:“陛下的棍棒臣领了,甜水就不必了吧。” 声音干涩沙哑,与以往大不相同。 “那好,随便你。” 沈燃盯着他看了片刻,随手把茶放在了桌上,淡淡道:“你自己心甘情愿之事,如今再来埋怨,未免也太迟了些。” 默然片刻,赵元琢低声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臣哪敢埋怨。只是臣卑贱之躯,不散劳烦陛下亲手递茶。” “一口一个臣,一口一个卑贱。” “也没见你真觉得自己卑贱了。” “李九霄在庭杖这件事儿上颇有心得,这伤看着是惨,但都是皮肉伤,绝不会伤了你的根骨,无非也就是要好好养上十天半个月而已。” 沈燃施施然坐在椅子上:“这顿板子当然也可以不打,但朕若是一味护着你,只会让人觉得此事是个局,进而怀疑到赵晴岚自尽的事情有蹊跷,到时她还能不能如此容易的脱身,换个身份过她的日子去,可就不一定了。何况沈建恒这人心胸狭隘,小肚鸡肠可是出了名的,今天你若是不让他出了这口气,来日他就会想方设法的让你咽气。” 沈燃笑了笑,漫不经心道:“解决小人,最好一次到位,能杀则杀,让他再也没法找你报复,可若不能杀时,那就没必要得罪,太恶心。” 他与之前在诚王府下令杖责之时简直判若两人。 对你好时要你如沐春风。 要你命时让你日夜不安。 明明殿中温暖如春,赵元琢却觉得指尖冰凉。他此刻浑身都疼,像被车轮碾过一样,心中的悲愤与怨气也一阵一阵,让他无比清晰地记起他的梦,记起那一日的血色与刀光。 可他却只得拼命压抑着无法宣泄。 沈燃此刻的温和其实让他觉得很痛苦。 人在痛苦中当然是很渴望温暖的。 哪怕只有一点儿。 面前这个暴君仿佛精准无误地拿捏住了这一点。 每每在他下定决心要把自己当做一个无知无觉的死物对待时,对方又会让他意识到其实自己还是个人。 可是人就会觉得委屈。 就会觉得愤怒,觉得不甘心! 他需要倾诉,面前这个男人却不是他能倾诉的对象。 他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藏在袖子之中的手紧紧握住又松开,松开之后又紧紧握住。 如是好几次之后,赵元琢深吸了一口气:“陛下是君,您的心思,根本无需说给臣知道。” “臣只有一个问题想问陛下。” 沈燃微微侧头,缓声道:“你说。” 赵元琢盯着沈燃的眼睛,轻声道:“陛下此番去诚王府要银子,当真是为了常州赈灾之事吗?” 沈燃笑了一声。 他缓缓道:“放心。” “朕虽然算不上是个好人,但至少还说话算话。” 默然片刻,赵元琢道:“那臣替常州百姓叩谢陛下。” 说着,他竟然要强撑着起身磕头。 沈燃伸手在他肩上按了按,毫不费力的把他按回了枕头上。 “行了,好生趴着吧。” “你再折腾……” “等明日阿妩见了,心里定然又要偷偷怪朕。” 赵元琢摇头道:“此事是臣太过鲁莽,臣受罚也是心甘情愿,与陛下无关,臣明日自然会向皇后娘娘说明,娘娘绝对不会怨怪陛下。” 沈燃笑而不语。 正在这时,元宝领着宫人进来给赵元琢送药。因沈燃无事之时向来不许人近身伺候,所以他们给沈燃行过礼,将盛着药和蜜饯的托盘搁在床边的矮几之上,就低下头,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 沈燃指了指矮几上的碗:“茶喝不喝随便你,把药喝了。” 明明语气与之前没什么不同,但就是能让人区分出究竟是商量还是命令。 赵元琢颤抖着端起了药碗。 手抖得厉害,碗里的药洒了大半出来也没能送到嘴边。即使不伤根骨,疼痛也都是实打实的。 其实他忍耐的很艰难。 “统共这点儿药,不够你洒的。” 沈燃从赵元琢手里接过碗,再一次给他递到了嘴边:“喝了。” 低头见到小碟子之中盛着的几颗蜜饯,又补充道:“待会儿再拿颗蜜饯给你,别再闹脾气了,嗯?” 语气一半懒散,一半敷衍。 活像是哄小孩。 还是什么都不懂的那一种。 默然片刻,赵元琢最终还是就着沈燃的手,把碗里余下的药喝了。 苦涩顷刻间自唇齿之间蔓延开来。 一颗蜜饯随即递到了嘴边。 幼时嫌药苦,总是不肯好好喝。 阿爹阿娘就会拿蜜饯来哄他。 行动先于理智的下一瞬,赵元琢几乎是下意识张开嘴,咬住了那颗蜜饯。 而后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蜜饯究竟是什么人递过来的。 赵元琢身子僵了僵,抬头时看到一双似雪微凉的眼。 慵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骨节分明的手再次拿起了一颗蜜饯:“还要吗?” 赵元琢抿了抿唇。 沈燃这个人在很多时候都有点儿割裂,他不但能在温和和残暴之间转换自如。而且作为皇帝,他做这些事儿的时候,也显得很自然,似乎丝毫没有觉得自己是在纡尊降贵。 可事实上,别说九五至尊,就是那些普通的皇亲国戚也会自恃身份,不肯轻易做这些端茶递水之事。 ——何况他如今虽然做了侍卫,本质上却还是戴罪之身。 第一卷 第27章 动向(1) 第二日,李九霄开始以到常州赈灾为名,带着负责守护宫廷的金吾卫,亲自到各个大臣家里募集捐款。 遇到不老实试图哭穷的,就拿出他们或者他们后辈到青楼里一掷千金的名册,还声明诚王沈建恒带头捐款三十万两。 没钱拿出来给朝廷赈灾,却有钱逛青楼找姑娘。 这话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更何况,沈建恒作为皇亲,都如此的高风亮节,他们这些做人臣子的为表忠心,怎么能不有所表示? 如此一来,朝中这些大臣们尽管心里怨声载道,也不得不狠狠的割上一刀肉,从自家拿出银子来给沈燃充国库,多则拿出近十万两,少的也有个两三万两,满打满算下来,竟然筹集了有二百万两银子之多。 沈燃坐在御书房里,看了看手中这份密密麻麻的捐款名单,淡淡道:“做的还不错。” 李九霄道:“多亏陛下英明。” 沈燃懒懒垂眸,唇角勾起了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虽然朕也觉得自己英明,但英明也不是自己封就有用的,往后这种话就不必说了,说正事。” 他食指在桌案之上轻叩了一下:“阵仗铺得这么大,肯定是要派钦差的。你觉得,如今朝中谁更合适?” 这无疑是个难题。 李九霄思来想去,把自己熟悉的朝廷官员想了个遍,觉得答案是“没人”。 如今身在高位者,要么“贪财”,要么“无能”,要么“钻营”。 愿意真心为百姓谋福祉者,少之又少,还不得皇帝信任。 但李九霄不敢说。 很多事即使大家心知肚明,也不能宣之于口。 沈燃替他给出了个答案:“你。” 李九霄太阳穴狠狠一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陛下说什么?” 沈燃十分好脾气地再给他重复了一遍:“朕说,你。” 李九霄“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惶恐道:“微臣无才无德,恐怕难以当此重任!而且恐怕也难以服众!” 御前侍卫虽然也有品级,但跟朝中官员却还是不太一样。御前侍卫主要就是负责保护皇帝安危,其余诸事一概不管。若说去谁府上传个旨意还行,可类似于赈灾这等大事儿,大周几乎就没有派侍卫前往的,如果一定要派,那前提就是封官。 对于李九霄的推辞,沈燃也没有感到太意外。 他未置可否,只淡淡道:“此次虽然筹集到了这么多银子,但朕其实也并不高兴,你可知道为何?” 默然片刻,李九霄摇了摇头:“请陛下恕臣愚钝。” “你哪里是愚钝?” “你这是太过谨小慎微了。” 沈燃摇头道:“因为这同样也意味着朝中贪腐之人太多,而可用之人太少了。若随意派出一人前往,层层盘剥下去,别说这二百万两银子,就是两千万两,待到了常州,恐怕也是杯水车薪了。如今朝中无人,但朕信得过你,朕知你不会随意贪墨,更不会视人命如草芥,你会尽全力去赈灾。” 李九霄微微睁大了眼睛。 初入宫之时,他当然也曾经豪气干云,自以为可以干出一番事业来,可以成为一个受人爱戴的好官。 然而太难了。 在这皇宫中,没钱没权没背景,那任你本事再高,也是寸步难行。 他是三个侍卫长之中功夫最高,年纪最大的,可却是地位最低的。 而且这个侍卫长的位置也是因为当年先帝还在位时偶然救驾才得来的,否则即使是这个位置,也根本就轮不到他来做。 再热的一颗心也会逐渐冷却。 可如今沈燃却给了他如此之高的评价,李九霄不由得热血澎湃。 他重重磕下头去:“微臣一定不辜负陛下的信任!” ………… 与此同时,丞相府。 柳士庄坐在主位上,左右各坐着五位官员,皆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然而此刻,这些人脸上皆带着浓浓的忧色。 吏部尚书史得禄率先道:“丞相大人,不知陛下此举,究竟是何意啊?” 柳士庄喝了口茶,缓缓道:“陛下心系黎民百姓,这是好事,我们做臣子的当大力支持,史大人又何必如此忧心忡忡?” 史得禄没有说话。 反而是旁边的大理寺卿赵从山苦着脸道:“陛下心系黎民百姓,那当然是好事,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是上有老下有小,我们的银两那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啊。说出来也不怕大家笑话了,如今贱内好不容易才身怀有孕,说是想吃点燕窝,可下官都不舍得让人去买了。” “我还当是什么?” “也值得你这样?” “堂堂一个大理寺卿,只知道看着眼前这点儿得失。”柳士庄摇头道,“刚好本相府中有贵妃娘娘派人从宫中送来的血燕,待会儿你拿回府中去,给你娘子喝吧。” “这怎么使得!?” 赵从山闻言大惊失色。 他站起身,连连道不敢:“下官怎可夺丞相大人所好!” “坐下坐下。” 柳士庄摆了摆手:“本相不喜欢吃这些东西,留着也是浪费,既让你拿着你就拿着,但切记往后不可如此了,陛下如今毕竟年纪还太轻,容易受到奸人蛊惑,行事也难免冲动,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虽有难处,也要多加体谅,只要多加劝谏,陛下早晚是会理解的。” 赵从山千恩万谢的坐下了。 他伸出手抹了抹眼睛:“难怪陛下如此倚重丞相大人,大人实在是对陛下鞠躬尽瘁,为陛下呕心沥血啊!” 其余人纷纷附和。 可谁知柳士庄反而轻轻的叹了口气:“这还不是我们这些做臣子应该做的吗?但本相再忠心,恐怕也比不过某些心怀叵测之人在陛下跟前使绊子。” 这明显是话里有话,也终于涉及到了今日的正题,吏部尚书史得禄当即道:“丞相大人此言何意?可是您发现了什么?” 柳士庄道:“听闻近几日陛下忽然很是宠爱皇后,甚至因为皇后求情而免去了罪臣赵守德之子的宫刑,封他做了御前侍卫。” 此言一出,屋中气氛顿时极为诡异的凝滞了一瞬,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感诧异。 大理寺卿赵从山道:“帝后彼此不睦已久,众所周知,陛下岂有忽然转性的道理,怕不是其中有鬼吧。” 闻言,柳士庄长出了一口气:“这也正是本相所担心之处。按理说陛下后宫之事,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本不该多加过问,但若有人居心不良,在背后行鬼域伎俩,那我们也绝对不可能坐视不理!任由奸人迷惑君王,横行霸道!” 他目光缓缓扫过四周,沉声道—— “诸位觉得呢?” “那是自然的。” 赵从山第一个起身表态:“丞相大人若有指示,尽管吩咐,下官定当为丞相大人马首是瞻。” 他一带头,其余人也纷纷起身—— “对,下官定当为丞相大人马首是瞻!” 第一卷 第28章 动向(2) 赵元琢身上的伤虽说并没有伤及根骨,可想恢复如初,至少也要将养上十天半个月才行,这么长时间,薛妩作为皇后,自然没有办法一直瞒着她。 得到赵元琢因为犯错被沈燃责罚的消息之后,薛妩急急忙忙的领着人来到了未央宫。 赵元琢依旧无法走动。 但唯恐薛妩担心,也怕血色浸染衣衫,他披了件颜色深的黑衣,强撑着起身要给薛妩行礼。 薛妩急忙走过去拉住他的手:“快快快,不要动,当心再碰着伤口。” 她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赵元琢没有坚持,只是顺着她的力道重新趴回床上,笑着道:“娘娘不要担心,臣没事儿,只不过此次招惹了诚王,还让他失了那么多银子,肯定憋气窝火,所以稍微做一做样子,给他一个交待,看着惨,其实打的不重,而且陛下还给臣请了太医,用了最好的药,过两天就能活蹦乱跳了。” 连日以来,他表现的难得开朗。 仿佛回到当年追着薛妩叫姐姐,求着她给他讲故事的时候。 薛妩却觉得很心酸。 目光闪了闪,她坐在床边,涩声道:“对不起,元琢,就算把你留在身边,我还是没有办法保护你。” “娘娘不要这么说。” 赵元琢道:“陛下已经为姐姐安排了新的身份,还安排了护卫护送她,给了她足够的银两傍身,让她可以平平安安离开盛京。我知道这多半都是看在娘娘的面子上。” 薛妩抿了抿唇:“元琢,你也希望晴岚放弃现在的身份,离开盛京吗?” “现在的身份?” 赵元琢轻声道:“皇后娘娘,赵家如今这个境地,四处都是等着落井下石的人,我姐姐若是留在盛京,就算离开教坊司,日子也并不会好过。倒不如找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从新开始,有银子,还有人保护,自然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薛妩叹息着点了点头:“理是这么个理,可我总不忍让你们姐弟分离。” 赵元琢笑了笑:“只要知道对方安好,也不一定要日日常相见。” 这些流言蜚语,他一个人来承受就够了。 话已至此,两人之间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薛妩才道:“元琢,你现在跟我一起回翊坤宫去吗,我让人给你备轿?” 她满心以为赵元琢不会愿意留在未央宫,哪知赵元琢却摇了摇头:“臣毕竟受了杖责,太医说还要静养几日,而且臣若显露出无事的样子,只怕有人会不高兴,到时更惹来是非,所以这几日自然还是先不要到处挪动,让人知道陛下没有留情要更好。” 眼眶微微酸涩,薛妩也没有再反对:“那你照顾好自己,若有事儿千万要让人到翊坤宫送个信,绝对不可以瞒着我,知道吗?” 赵元琢笑道:“娘娘便与臣亲姐姐一般无二,臣恨不得事事都请娘娘帮忙拿个主意,又怎么会瞒着娘娘呢?” 这话说得亲切而自然,却并不是以往的赵元琢能说出来的话。 以往他只会做个鬼脸,然后跟她说:“知道了,阿妩姐姐。” 薛妩深深吸了口气,忽然觉得屋中异常憋闷。 她有些待不下去了:“元琢,那我就先回去了……” 赵元琢忽然道:“娘娘来都已经来了,如今时候也不早了,不干脆等等陛下,一道用个晚膳吗?” 薛妩愣了愣,随即低下头,好半天没说话。 沈燃如今对她是真的好。 可她却还是怕。 怕大婚之日发生的一切,那是她一直难以磨灭的梦魇。 怕沈燃的温柔只是一场还没醒的梦,等哪天接受了对方,这场梦就要醒了。 还怕…… 目光落在赵元琢身上,薛妩目光不由黯了黯。 五十庭杖打在身上,还不能让人瞧出任何破绽,再放水又能放成什么样? 他本是最该意气风发的年纪,却变成如今这个模样。 不能委屈。 不能怨恨。 就算有也不能表露出来。 即使再怎么劝说自己,薛妩也还是会觉得不舒服,会觉得……君心难测。 薛妩有些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沈燃。其实她自己也清楚,她是个会把情绪写在脸上的人。 赵元琢将她的神色看在眼底,低声道:“娘娘,臣有一事相求,不知您能不能答应?” 薛妩怔了怔:“什么事?你说。” 赵元琢道:“臣希望娘娘不要因为这件事不高兴,更不要因为此事而责怪陛下。” ………… 薛妩最终还是听赵元琢的话留了下来。等待的这段时间,她没有继续留在赵元琢房中,而是借用了未央宫的小厨房,准备亲手做两道菜。 她的手艺当然比不上御厨,也只能做出一点儿很寻常的家常便饭。 但赵元琢小时候非常喜欢。 她希望尽可能让对方感到一点儿家的温暖。 然而入宫之后许久都没有下过厨了,与以往比起来难免有点儿手生。 一切准备的差不多之后,薛妩站在灶台上熟悉了一下情况,而后头也不抬的吩咐侍女把自己刚刚切好的胡萝卜丝端过来。 话音落下,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将薛妩盛着胡萝卜丝的盘子端到了跟前。 那只手白皙如玉,骨节分明。 显然不是女子的手。 第一卷 第29章 下厨(1) 薛妩一怔。 她下意识抬起头,看到了沈燃含笑的脸。 不知何时,其他人都退了下去,小厨房中就只剩下了薛妩和沈燃两个人。 今天沈燃穿着不像之前那样随意。 他披着华贵的深黑色大氅,衣襟袖口处均以银线绣暗纹,如瀑布般漆黑浓密的青丝以玉冠挽起,看起来实在是与厨房这样的地方格格不入。 薛妩微微抿了抿唇,有些局促的道:“陛下怎么到这里来了?” 沈燃目光落在她脸上,片刻后轻轻勾唇,缓缓道:“既然阿妩来得,那朕自然也来得。” 语带笑意,温柔中含着宠溺。 杀伤力简直是致命的。 薛妩手一抖,别说炒菜了,连炒菜的家伙都险些没拿稳。 她深深低下头去,小声道:“臣妾与陛下不一样,陛下是君子,君子,君子远……远……” 接下来是什么,她没有说出来。 武将之女,于诗书之上总是不太上心的。 沈燃轻笑了一声:“君子该什么我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会在乎,我做事儿只凭自己心意。比如……” 说到这里,他微微俯下身来,盯住了薛妩的眼睛。 仿佛下一刻就要吻上去。 薛妩呼吸微滞。 而后浑身僵直,一动不动。 小厨房中隐隐约约传过来的油烟味道,使得沈燃身上似雪微凉般的梅花香气越发分明。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无限近。 唇与唇之间只余一线,可这个吻就是不落下来。 薛妩紧张的手心直冒汗。 她本来下意识的闭了眼,因为等了太久没反应,此时睫毛微颤,又稍稍将眼睛睁开了些。 “陛,陛下,呜……” 出声的刹那间,下巴被一只手勾了起来,唇瓣上也传来湿漉漉的触感,仿佛有什么撬开她的牙关,以不容拒绝的强势姿态开始攻城掠地。 “哐啷”一声,手中用来炒菜的家伙落地,薛妩仿佛紧张到连手脚都没地方放了,只能完全被动的被带着换气,任由沈燃不断加深这个吻。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薛妩几乎要在这种犹如高空落体一般刺激的感觉中晕过去了,沈燃才终于放开了她。 然而不放还好,这一放更糟。 薛妩浑身发软,站也站不稳。 沈燃这一放开她,她脚下一个踉跄,向下就倒。 薛妩低低惊呼一声,径直落入了一个怀抱之中。 霎时间,铺天盖地的梅花香混合着龙涎香的气息迎面而来,顿时激的薛妩浑身战栗。 不知为何,沈燃自出生起,身上就自带梅花香气,虽然他会用龙涎香来掩盖,但离得近了还是闻的到。 沈燃抓着她的手,低声道:“小心些。” 薛妩脸涨的通红,简直像发烧一样。她小声道:“多,多谢陛下。” 声音变调的厉害。 话一出口,她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直接伸手捂住了嘴。 沈燃又笑了一声。 须臾之后,他凑到薛妩耳边,问道—— “难受吗?” 停顿片刻,又道:“喜欢吗?” 薛妩愣了一瞬,后知后觉意识到沈燃这两个问题分别问的是什么,脸上顿时更燥了。 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仿佛成了一尊雕塑。 可是沈燃这次却不肯轻轻放过她。 他极其固执的盯着她,似乎一定要求一个答案。 僵持半晌后,薛妩极其缓慢的摇了一下头,而后又极其缓慢的点了一下头。 她与沈燃之间唯一的一次没这个步骤。好像感觉还很不错,像是腾云驾雾。 层层笑意自年轻的帝王眸中荡漾开来。他疑惑道:“何意?我不懂。” “为何又点头又摇头?” 此言一出,薛妩眼波剧烈颤动了一下,似乎想瞪他,又没敢。 得到想要的答案,沈燃轻轻勾了勾唇,终于没再继续较劲。 他看向自己刚刚放在灶台上的那盘胡萝卜丝:“怎么会忽然想起做这些?” 薛妩愣了愣,咬着唇没说话。 她本来是打算给赵元琢做的。 但是如果这么说沈燃会不会生气? 很可能会。 她不想骗人,更不想骗沈燃。 她一直渴望夫妻之间能坦诚相待。 虽然他们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都空有夫妻之名。 沈燃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怎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薛妩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还是没有说话。 沈燃道:“怎么想就怎么说,我不会生气。” 薛妩:“……?” 他仿佛一下子就看透了她的想法。 默然片刻,薛妩道:“对不起。” 没回答问题,先道歉。 沈燃又笑了:“什么对不起?” 薛妩道:“是,是要给——” 她的声音在沈燃似笑非笑的注视下变得越来越小,“元琢”两个字实在是说不出口。 然而此时无声胜有声,其实即使不说,也算是说了。 沈燃眸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 他侧头笑了下,懒懒道:“虽然皇后在朕的小厨房给别人下厨,但看在皇后总算也还记得给朕备了一盏甜汤的份上,朕此次就不与你计较了。” 薛妩一愣,下意识想沈燃问“备了什么甜汤”,却见对方目光在落在她嘴唇的位置,一对琉璃般的含情目隐隐带出暧昧的色彩。 刹那之间,薛妩悟了。 嗯,她就是那盏甜汤。 脸颊滚烫如火,心头的小鹿几乎一头撞死在南墙上。薛妩垂下头,因为自己突如其来的见色起意而暗暗愧疚。 她向来不喜那些只看外表之人。 却原来,她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其实她还是怕。 可她也禁不住面前这个男人的诱惑。明知他刻意挑逗,她也沉沦。 掩住眸中复杂难辨的情绪,薛妩推了推沈燃,轻声道:“臣妾……臣妾,我也愿意为陛下下厨的,只是元琢他受了伤,所以才,才……” 一根手指抵在了唇边,接下来的话戛然而止。 沈燃笑道:“我明白的。阿妩,你我夫妻一体,既然你将他当做弟弟,那他也是我的弟弟。” 心头涌上密密麻麻的异样情绪,薛妩微微瞪大眼睛,下意识道:“当,当真?” “君无戏言,自然当真。” 沈燃低低笑了一声:“阿妩,我知你心疼他,或许心里也生我的气,觉得我对他无情,可赵元琢那个性子,如今稍稍磨一磨,未必就是件坏事儿。毕竟就算赵家是真的冤枉,可除我之外,恐怕也没有几个人,会愿意留下一个丝毫不愿收敛锋芒的隐患。当然,如果你心里还是觉得不舒服,日后我会更注意。” 薛妩垂下眼睛,没有说话。 沈燃握着她的手:“阿妩,我不介意你生气,但是……” 停顿片刻,他道:“至少不要气太久,好不好?” 薛妩:“……” 从古至今,帝王的威严都是不容置疑的,虽然不知缘由,但沈燃能为她做到这一步,甚至做出这样的许诺,无论在任何人看来,都可以说是无可挑剔了。 薛妩轻轻点了点头:“好。” “乖。” 沈燃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唇:“那证明一下。” 第一卷 第30章 下厨(2) 目光顺着修长如玉的手指,落在水润的薄唇之上。薛妩怔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的理解了沈燃的意思。 不愿意总扫他的兴,薛妩虽然心里害羞,还是踮起脚来,主动在他唇上吻了下,不过因为紧张,这个吻稍微有点儿偏,只堪堪落在了唇角。 而后她伸手揉了揉火烧火燎般的脸颊,故意避开沈燃隐含戏谑的眼:“时候不早了,陛下先回宫中歇着,臣妾去做饭——呜——” 结果话还没有说完,又被沈燃拽了回来。他笑道:“虽不是给我做的,可也绝对没有让你一个人忙活的道理,我来给你打下手。” 疯归疯,残暴归残暴。 可他若是下定决心要讨人喜欢,也几乎没有任何人会讨厌他。 此言一出,薛妩心中又惊讶又愧疚:“陛下万金之体,怎可做这些事——” 沈燃笑道:“怎么?” “阿妩这是在小觑我?” “怕我毁了你的手艺?” 薛妩摇了摇头:“当然不是。” 沈燃笑了一声:“那就不要拒绝。” 薛妩:“……” ………… 按照薛妩最开始的想法,其实只是简单的炒上两三个菜就可以,但因为沈燃的加入,两三个菜就实在是非常不够看了。于是她绞尽脑汁,最后勉强凑足了四菜一汤。 一盘葱爆羊肉。 一盘胡萝卜炒鸡蛋。 一盘酸辣土豆丝。 一盘香菇冬瓜条。 还有一碗鲜笋火腿汤。 其实这几道菜若是放在寻常百姓家,那已经是过年都未必能吃的上的美食了,可是放在皇宫里自然就显得非常寒酸。 按照规矩,就算是吃不了,皇帝的晚膳至少也要有三十二道热菜,道道名贵,还不算各类瓜果甜点和汤品。 薛妩看着自己做出的几道成色一般的菜,微微皱了皱眉,觉得实在是有些拿不出手。 她低声道:“陛下,臣妾看这些菜实在是少了些,不如再让御厨来做上几道菜吧。陛下?陛下?” 薛妩叫了两声,没有得到沈燃的回应,反而忽然闻到了一阵香喷喷的烤肉气味。 她微微一怔。刚想循着气味望过去,就见到旁边有人给她递过来一盘烤羊腿肉。 虽然之前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除了帮忙递递菜之外,并没有什么需要沈燃来打下手的地方,然而他竟然也没闲着,而是趁着薛妩炒菜的功夫,在旁边烤羊腿。 沈燃眉眼含笑:“许多年都没有烤过了,也不知道有没有退步,尝尝味道如何?” 薛妩依言拿起筷子,斯斯文文的尝了一块,接着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烤羊腿的味道十分鲜美。 凭心而论,比起宫中御厨所做的也毫不逊色,甚至更胜一筹。 可从来没听说过沈燃会这些。 皇子也根本是用不着做饭的。 越接触就越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似乎还有很多她并不了解的地方。 薛妩心情有些复杂。 她十分真诚的道:“臣妾从来没有尝过如此美味的烤羊腿,可陛下究竟是何时学会这些的?” “在戎狄做质子的时候。” 沈燃淡淡道:“毕竟质子的日子没那么好过,我自己不做,也不会有其他人帮我做。” 他很随意的提起,仿佛这只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听到“戎狄”二字,薛妩心里狠狠一突,不由自主的拧了拧眉。 年幼时,沈燃曾被先帝送到戎狄做过三年质子,这个她自然是知道的。 大周土壤肥沃,十分富饶,但与大周相邻的戎狄土地却非常贫瘠,粮食产量也很稀少,所以戎狄的军队时不时的就会来侵犯或者偷袭大周边境,掠夺女人以及物资,导致彼此之间战争不断。 由于常年缺衣少食,戎狄的民风一向都十分彪悍,讲究强者为尊,以暴制暴,无论百姓还是士兵,人人打起架来不要命。 相比起来,大周虽然是马上得天下,将军与士兵却因为多年的优渥生活变得越来越懈怠。 尤其到了先帝沈建宁那一朝。 沈建宁虽然仗着生母家世显赫,最终得以继承大统。然而他生性庸懦,自己没有能力,还嫉贤妒能,丝毫不肯听取别人意见,凡事都要自己乾刚独断。 面对戎狄越发嚣张且不知收敛的侵略行为,非但没有采取任何有效的措施来应对,反而还一味退让,表示为了两国友好,只要戎狄保证日后不再侵犯大周边境,可以每年派人送去物资。而为表诚意,还要送出公主和亲。 多番商讨之后,戎狄接受了沈建宁提出的建议。 但他们却不满足于仅仅是派公主和亲,戎狄男人好战,他们将力量相对弱小的女子视为可以用来交换的货物,认为一个女子与一只羊、一头牛没什么区别,即使是皇帝的女儿,身份比别的女子尊贵,那也不过就是用来联姻的工具而已。 大周送公主来和亲,与多送了一件货物无异。他们要求皇子入戎狄为质。 在戎狄人的观念中,皇子天生就要比公主尊贵的多。 只有送皇子到戎狄做质子,才可以显示大周的诚意。 第一卷 第31章 过往 然而此事当即在大周朝堂之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大周虽然不像戎狄那样把女子当做货物,但公主身份再尊贵,终有一日也是要嫁人的,生的孩子也会跟别人姓。 将来可以承袭帝位、执掌大周江山社稷的终究还是皇子。所以送皇子和送公主入戎狄的性质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即使皇帝主和,他所信任重用的大臣也多半是主张求和的,可关于到底要不要送皇子入戎狄为质,以及到底要将哪个皇子送到戎狄为质,朝廷上下却吵成了一片。 沈建宁后宫嫔妃大多是朝中大臣的女儿或者姐妹,这些大臣平时在朝廷之事上庸懦退缩,可一旦涉及自己自身利益之事又开始人人奋勇。 他们唯恐自己拥护交好的皇子沦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影响自己升官发财之路,日日在朝堂上争执不断,吵得沈建宁一个头两个大,终日食不知味,睡不安寝。 他将自己膝下的几个皇子比对来比对去,最终在亲信的建议之下,选定了沈燃。 这无疑是一个能令所有人都满意的决定。 因为沈燃的母亲只不过是舞姬出身,在朝廷中没有任何靠山和势力,由于自身与眼界的局限性,也并不懂得拉拢朝臣。无非凭借自己无与伦比的美貌和沈建宁对她的宠爱,在这后宫之中得到了一个丽妃的位置。 然而美貌和男人的宠爱,无疑是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 尤其这个男人还是拥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的皇帝。 当初沈建宁初见丽妃时,一时间惊为天人,自此“六宫粉黛无颜色,三千宠爱在一身”。从而不顾朝臣反对,一步步将一个出身低贱的舞姬抬到了妃位,要说他心里对丽妃完全没感情,那是不可能的。 但要说他对丽妃有多深的感情,那也同样是不可能的。至少一个女人,绝对比不过他的江山天下,权势富贵。 沈建宁虽说自身能力欠佳,可在这一点上,绝对拎得清。 对于沈建宁来说,这世上最重要的,第一个是他自己,第二个是他的皇位,至于其他,美人没了就再娶,儿子没了可惜点儿,却也不是不能再生,只要能再生,问题就不算太大。 即使这个美人容貌格外美丽,似乎很难找到与之媲美的,可毕竟这张脸到如今已经看了十来年,生过孩子的女人保养再得宜,也不复曾经二八年华,鲜嫩的一把就能掐出水来了。 两相比较之下,沈建宁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就无视丽妃的苦苦哀求,选择牺牲沈燃,来换取与戎狄之间短暂的和平。 盛世才需要美人来点缀。 如果他的江山乱了,美人也未必留得住。 杨贵妃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面对皇帝无情的旨意,丽妃除了白日跪求皇帝,晚上在自己宫中哭哭啼啼之外没有任何主意,甚至在皇帝派人传令,如果她继续这样不识大体,将永远不再踏入她的关雎宫半步之后,她连哭诉和跪求也不敢了。 大局已定,沈建宁心意已决。 她不能丢了儿子,再失了宠爱。 在底层挣扎久了,她同样也很拎得清。 而对于这个结果,彼时尚年幼的沈燃也完全没有反抗之力。 相安无事时,他是人人嘲笑看不起的“舞姬之子”,一旦国家有需要,他又成了身份贵重,受天下养的皇子。 为国为民,首当其冲。 这是他身为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皇子,无法抗拒的宿命。 没有人知道沈燃在戎狄时具体都发生了些什么,薛妩也没亲眼见过他归朝之时的情形,只是在私下里跟人偷偷打听,听说当初跟着沈燃一起入戎狄的人大部分都死的死,疯的疯,残的残,只有文犀和元宝还算是正常。 但文犀非完璧,元宝瘦的吓人,皮包着骨头,仿佛一阵风过来,都能直接把她吹倒。 自此,薛妩印象中那个连兔子受伤都要找人帮忙包扎一下的孩子犹如云烟一样消散无踪。沈燃体察先帝心意,帮对方排除异己,手段干脆狠辣,飞速成为了沈建宁的左膀右臂。 在戎狄的那段时间,定然是沈燃不愿触及的往事。 此时听他这样轻描淡写的提起,薛妩心里却懊恼到了极致,暗暗后悔不该因为好奇而多那一句嘴,她根本没有接茬儿,而是顺手夹起了一筷子刚刚炒好的菜,直接给沈燃递到了嘴边:“陛下也快来尝一尝臣妾的手艺吧。” 本来按照薛妩以往的个性,是绝对不可能做出如此大胆且亲密的举动的。 可她如今一心只想把之前的那个话题给岔过去,自然就顾不得这么多了。 沈燃眸中漾起了一丝笑意。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低下头,就着薛妩的手,吃下了对方喂来的菜。 薛妩喂的紧张,但他吃得很自然。 低眉顺眼的姿态在烛火摇曳中凭生一股暧昧。 沈燃最厉害的地方,在于他能把脾气收放自如。 薛妩手脚又没地方放了。 她收回手中的筷子,颤声问:“陛下觉得如何?” 沈燃笑道:“甚好。你也尝尝?” 话音落下,他竟然将菜也喂到了薛妩嘴边。 事到如今,薛妩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也不可能拒绝。 她同样笑着吃下了沈燃喂来的菜。 味道中规中矩。当然不难吃,但凭心而论,跟御膳房的珍馐美味没法比。 本以为这就算完了,可万万没想到的是,沈燃的目光又落在了另外一道菜之上。 意思不言而喻。 薛妩沉默片刻,再次夹起一筷子菜给沈燃递到了嘴边。 沈燃照旧低头吃了,然后给她喂了一口。 接下来是第三道菜,第四道菜。 每道菜都尝过之后,薛妩盛出一碗鲜笋火腿汤,一勺一勺的喂给沈燃。 当然沈燃也没闲着。 他照样盛了一碗汤,一口一口的喂给薛妩。 此时如果有其他人在场,见到此情此景,一定会惊得连眼珠子都掉下来。 这样喂来喂去,薛妩开始时也觉得很不自在,次数多了却也有些习惯了。 两人互喂着喝完一碗汤。 薛妩道:“陛下,我们还是先着人将菜送到未央宫去,然后再用吧,这一直在小厨房也不好。” 这沈燃当然不会反对。 他点了点头:“好,也让人给赵元琢送去些。” 薛妩愣了愣,没想到他竟还记得此事。这些菜开始本来是给赵元琢做的不假,可沈燃忽然跑过来,两人又都已经吃过了。 虽说只动了两筷子,也不太看得出来吧,可是她亲自下厨,为的本来不是其他,而是一分关怀的心意。哪有心意还没送到对方手上,你自己倒先享用一下,然后把剩下的给人家? 委实别扭。 不过在大周,皇帝给大臣赏菜也是非常正常的现象,甚至可以说是种荣耀,薛妩有这个想法也不好直说,只得道:“臣妾与陛下成婚多年,也没为陛下下过厨,心中实在惭愧,还是下回再给他送吧。” 她的心思实在是很好猜。 沈燃蓦地轻笑了一声,随即扬声叫守在外头的元宝进来。 元宝闻声,当即小跑着领人进来。 他躬着身子,掐着兰花指,对沈燃笑得谄媚:“陛下。” 这毛病多年改不了。 说他两句他就要战战兢兢,哭哭啼啼的以为沈燃打算送他下去见先帝。 沈燃看着不顺眼也没办法,只得直接当做没看见,吩咐道:“那边有新煲好的鱼汤和几样小菜,没人动过,再备些安阳总督刚刚进贡上来的樱桃,不要声张,悄悄让人给赵元琢送过去,就说是皇后的心意,送给他尝尝。” 薛妩:“……” 第一卷 第32章 心意 鱼汤和小菜不知道是不是沈燃亲手做的。 但肯定是有助于伤口愈合的。 至于樱桃,那更是非常稀少,也不容易储藏,是极其珍贵的水果,即使在皇宫之中,也只有皇帝太后和高等级的嫔妃才能够吃到。而且每年也不过就是尝尝鲜而已,多了也没有。 沈燃叫人把这些拿去给赵元琢,究竟为了什么,意思昭然若揭。 薛妩闻言不由心中一惊。 她下意识想要出言阻止:“陛下……” 沈燃笑着拉住薛妩的手:“一点儿吃食,不值什么,我尝了你的心意,自然也要还你一份心意,阿妩,你就不要继续这样跟我推辞了,否则我可真要生气了。” 沈燃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薛妩自然不好继续拒绝了。 她嘴唇轻轻动了动,最后红着脸低下头道:“臣妾多谢陛下。” 元宝拼命抑制着嘴角的抽搐,深深地低下头去,如果不是肚子太大,实在弯不下去腰,脑袋险些碰到脚面。 像是荔枝和樱桃这种珍贵的水果宫中自然也会有,但向来都是紧着柳如意的,太后自然也能分到,别人想都不要想。如今竟然像不要钱一样偷偷给个侍卫送过去。 当日赵元琢虽受了杖刑,可一个侍卫,随便搁在哪不行,沈燃却悄悄把人安置在了未央宫偏殿,还亲自盯着太医诊治开药。嘴上说得厉害,结果生怕一个不小心,真把人打残了,没法跟皇后交待。 这些薛妩和赵元琢不知道,可是他作为贴身伺候沈燃的人,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沈燃的所作所为,哪里还是对一个侍卫的待遇。 更别提对方如今还是罪臣之后。 虽然从前沈燃对柳如意也温柔,但元宝觉得还不是这么个温柔法,而且柳如意千娇百媚,对沈燃也热情如火,凡事都变着花样讨好对方,只要见到沈燃,她脸上的笑容就没落下来过,沈燃会喜欢她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温柔、貌美、体贴、善解人意。 会费尽心思来、想方设法的来讨好夫君。 全天下男人都会喜欢这样的女人。 然而薛妩显然不是如此。 她脸皮薄,性子冷,不会撒娇,更不会讨好别人。 这几日沈燃跟她在一起之时,显然是一直在耐着性子哄她。 脾气都快收敛到没有脾气了。 这让元宝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沈燃忽然改变的理由,去问文犀两句,对方也说不知道,只是意味深长的让他好生伺候陛下,好生伺候皇后娘娘。 他当然会好生伺候陛下。 至于皇后娘娘…… 反正沈燃宠谁他就好生伺候谁呗。 从前是柳如意,如今是薛妩,说不定以后还能有别人。 对他来说,都没什么区别。 元宝掐着兰花指答应一声,立即吩咐人将鱼汤还有小菜装入食盒,再备了整整一大碗樱桃,稍后给赵元琢送过去。 然而一切吩咐妥当之后,元宝却没有立即退下。 他转了转眼珠,对着沈燃和薛妩赔笑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奴才瞧着今日天气格外冷,您二位又在厨房待了这半天,身上难免沾染油烟气,若是能到清露池去泡一泡,那可真是太舒服也没有了,等回来时还能睡个好觉。” 薛妩:“……” 此言一出,薛妩本来就火热的脸颊“腾”的一下变得更红了,可碍于元宝是自幼跟在沈燃身边的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虽说皇帝与嫔妃沐浴之所是分开的,可后宫女子皆是皇帝的女人,她不能随便进入沈燃沐浴之所,沈燃进她沐浴的地方却是没有妨碍的。 皇帝在温泉池中宠幸妃嫔也不是没有可能,倘若沈燃真的…… 那她又如何能够拒绝。 大婚时的场景再次浮现在眼前,薛妩下意识攥紧了微凉的手指,咬唇踌躇。 沈燃扬了扬眉,似笑非笑的瞧了元宝一眼。 而后侧过头,盯着薛妩的眼睛,缓缓道:“阿妩以为呢?” 停顿片刻,他也不待薛妩回答,又道—— “若你不愿,不必强求。” 他那双眼含着笑意,藏住了冷冽清寒,就只余下了勾魂夺魄的潋滟晴光。 刹那间,薛妩心里忽悠一下子,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 迷迷蒙蒙。 总不清醒。 须臾的沉寂后,薛妩俯了俯身,低声道:“臣妾但凭陛下做主。” 第一卷 第33章 共浴(1) 用完晚膳之后,帝后一同摆驾清露池。 皇帝与嫔妃沐浴的地方并不在同一处,有一道假山之隔。 然而到了地方,沈燃却拉住薛妩的手,含笑道:“阿妩不来帮我宽衣吗?” 薛妩愣了愣。 她想到沈燃说不定会有动作,但却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急。 她咬唇道:“可陛下与嫔妃沐浴之所不在同一处,而且……而且陛下不是从来都……” 虽不知为何,但宫里众所周知,沈燃沐浴之时是不允许人近身服侍的,就连文犀也只是在他沐浴完后才会近前送衣服。 “规矩是人定的。” “你我已是夫妻,为何不能共浴?” “除非……” 说到这里,沈燃忽然顿了顿,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薛妩下意识问道:“除非什么?” 清风送来花香,天上一轮明月高悬。 清辉遍地。 蓦地,沈燃以不容拒绝的姿态,伸手扣住了薛妩手腕。 他低下头,缓缓道:“除非……阿妩嫌弃我。” ………… 未央宫。 出于沈燃和薛妩如今对赵元琢的重视程度,元宝思来想去,最后决定亲自把备好的吃食给对方送过去。 可他甫一踏进未央宫偏殿,就看见赵元琢竟然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站在窗前发呆,窗户还打开了小半扇。 虽说这殿中温暖如春,可此时天气正冷,夜里更是寒凉,赵元琢的高热才刚褪,冷风灌进来岂是闹着玩的。 这要是再给吹出个好歹来,到时候薛妩担心,沈燃闹心,那他就只剩下糟心了。 元宝当即捂着心口“哎呦”一声。 他赶紧命人上前把窗户关严实,自己则一把扯过赵元琢:“赵侍卫,你这是干什么,高烧才退就站着吹冷风,不要命了啊!” 他一急声音就又尖又细,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 赵元琢见是元宝,也不由得微微一怔。他没回答元宝的话,只是垂眸低声道:“元宝公公怎么亲自过来了?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吗?” 态度当然是十分有礼貌的。 元宝愣了下。 少年脸色因伤而显得苍白,但也越发衬得他唇色殷红,发色乌黑,好看到了惊心动魄的地步,叫人不忍苛责。 虽然风格不同,但饶是这些年在宫中已经见惯了环肥燕瘦的元宝也不得不承认,面前这少年跟沈燃一样,有副好皮相。 低眉顺眼的时候,就非常容易讨人喜欢。 沈燃对待赵元琢的宽容,除了因为薛妩之外,会不会也有几分是因为对方有点儿像当年的自己? 元宝打量了赵元琢几眼:“你快回床上躺——” 受了那么重的杖刑,赵元琢此刻当然坐不下也躺不下,只能趴着。 难怪他憋闷到跑窗边吹凉风。 说到“躺”字,元宝顿了顿,直接拽着赵元琢让他趴回了床上,这才咳嗽了两声,接着道:“赵侍卫,皇后娘娘惦着你的伤,总担心你吃不好,这些吃食是她吩咐奴才给你送过来的。” 他一边说,一边接过宫女手中的食盒,放在床边的矮几之上,将里头的鱼汤、小菜和樱桃拿了出来:“鱼汤和小菜都是皇后娘娘亲手做的。” 除了樱桃名贵,小菜都是民间很寻常的样式。 见状,想起幼时之事,赵元琢眸中闪过一抹异色。 可他抿了抿唇,却没有说话。 他一整日都吃不下什么东西。 没心情,也没胃口。 元宝见他不动,又催促道:“你快尝尝吧,看看味道怎么样,可不要辜负了皇后娘娘的一片心意啊。” 说着抄起筷子给他递了过去。 赵元琢见他急切,同样也不愿意辜负薛妩的心意,即使没有胃口,还是起身略吃了几口。 然而味道却大大出乎预料。 就仿佛猜到他没胃口一样,那几样小菜全都是清口开胃的,就连鱼汤也不腻。 吃过几口后,反而真的开始觉得有点儿饿了。 元宝道:“怎么样?” 赵元琢点了点头。 他实话实说道:“很好,还请元宝公公替我多谢皇后娘娘惦记。” 元宝满意地笑了笑。 因为太胖,笑起来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那就多吃点,你吃得多,皇后娘娘才开心,这个不用我多说吧。” 默然片刻,赵元琢果然低下头,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到底武将出身,还是精力正旺盛的年纪,他吃得不慢,鱼汤和小菜很快就见了底,但一碗樱桃只略动了两三个。 元宝斜眼看着,大约明白问题出在哪儿,樱桃这么贵重的水果,平时皇后自己都不见得吃得上,肯定不是薛妩吩咐的,沈燃给的他就不爱动。 想到这里,元宝嘴角带着的笑就没有刚才那样殷勤了。 即使赵元琢不知,东西也都是沈燃亲手做的,这样天大的恩宠,就连他都不曾有过,这小子竟然如此不识抬举! 毕竟在宫中做了多年大总管,颐指气使惯了,别看元宝在沈燃面前总是畏畏缩缩的,在其他人面前,脾气可不是一般的大。 他越想越气,于是皮笑肉不笑地看向赵元琢:“这樱桃是不合赵侍卫的胃口吗?” 没想到元宝忽然变脸,赵元琢有些疑惑地抬头看向他。 因是晚间,而且在殿中,赵元琢未曾束发,少年墨发如瀑散落于肩头,手腕因细而稍显脆弱,原本亮如寒星的眸子也带着一丝迷茫。 元宝本来是怀着满腔兴师问罪的心,可骤然望进这样一双眼睛,忽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第一卷 第34章 共浴(2) 薛妩几乎是颤抖着服侍沈燃脱下了衣服。 其实沈燃的身材绝对能对得起他的脸,可看到男子精壮紧实的身躯的刹那间,薛妩却瞳孔皱缩。 沈燃身上竟然有无数狰狞可怖的疤痕。 可她从来不知道。 她与他的第一次,屋里灭了灯,一片漆黑。 不过就算不灭灯也没用,因为沈燃根本就没脱上衣。 薛妩本来以为是沈燃厌恶自己的缘故,可如今看来…… 终于明了沈燃不喜人近身服侍的缘故,指尖颤颤巍巍触上沈燃肩头的一道疤,薛妩狠狠拧了拧眉,轻声道:“陛下……” 明白她在想些什么,沈燃低下头瞧了瞧自己肩上的那道疤,淡淡道:“当年初入戎狄之时,他们三皇子心血来潮想试试我的胆量,用弩箭射我,结果箭术不佳,箭从肩头穿过去了。” 是真的箭术不佳,还是存心要给他下马威?想看他出丑? 沈燃说得轻描淡写,薛妩却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目光仓皇,又落在了沈燃腰间另外一块疤上,这块疤非常大,看起来也就格外显眼。 沈燃顺着薛妩的目光看过去,漠然笑了笑:“戎狄大将军请我去喝茶,可他的侍从笨手笨脚,直接将整整一壶刚刚烧开的滚水泼在了我身上。” 当然到底是不是“笨手笨脚”,答案就非常耐人寻味了,毕竟人家这么多年也没再把滚水泼到第二个人身上过。 朦朦胧胧的雾气中,薛妩莫名觉得眼睛有些湿润。 她指尖下移,无意中碰到了沈燃胸口,却觉得那里似乎也有些不平。 定睛细看,才发现胸口处也有一道疤。 那道疤与沈燃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比起来并不显眼,只是细长一道,然而距离心口太近了,异常凶险,若再偏一点儿,说不定会直接要了沈燃的命。 想到这个可能,薛妩的目光沉了沉,低声道:“这个也是戎狄人干的吗?” 声音之中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冷意。 其实薛妩幼时常随同胞兄长一起骑马打猎,身上本来也是自带着一股杀伐之气的,只不过后来年纪渐长,又自知她这个身份,日后必然是会嫁入皇室的,所以刻意收敛,可偶尔还是会在不自知之时流露出来。 然而这回沈燃却摇了摇头。 他握住薛妩的手:“先帝十九年时的秋狩,他在营中遇刺,当时我正好在他身边,所以替他挡了一刀。” 沈建宁为人无能且多疑,他看不上碌碌无为的儿子,觉得丢自己的人,却又会暗暗忌惮过于优秀的儿子,担心对方生出不臣之心,来夺他的皇位。 凡事都是把双刃剑。 回来之后锋芒太露,揽在手中的越多,手上沾染的血越多,沈建宁的忌惮和疑心也会越重。 他觉得沈燃这把刀很锋利。 也很好用。 可他同样害怕这把锋利好用的刀有朝一日会朝向自己。 沈建宁将沈燃圈在身边,要他为自己办事,却不肯再给他更多的权利。 直到这一刀之后。 这一刀险些要了沈燃的命,却也犹如破冰之刃,打消了君王大半的疑虑。 终于给蛰伏的猛虎添上双翼。 胸膛处传来的一点触感唤回了沈燃的思绪。 他愣了下。 微微垂眸,发现竟然是薛妩将脸贴在了自己胸口,用脸颊轻轻蹭他胸口的那道疤。 这可当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女子的声音略微有些哽咽—— “陛下,你受苦了。” 闻言,沈燃却蓦地笑了一声。 他伸手捧起薛妩的脸,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道:“阿妩,不要可怜我。” “我跟你说这些……” “不是让你可怜我的。” 一滴泪自眼角处滑落,在女子莹白如玉的脸颊上留下一道微微反光的弧度。 薛妩怔怔的看着他,没有言语。 沈燃道:“我身上的这些伤,有戎狄人留下来的,可也有大周皇室留下来的,先太子,先皇后,甚至是先帝,他们全都有份,还有那些用笔墨杀人的文人,那些对敌人卑躬屈膝,却义正言辞要求别人牺牲来安社稷的所谓将军。” “我也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 “我是要这个皇位,可自登基那一日起,我便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是个明君。我就是打定主意要拿这江山来做游戏。” 沈燃眉眼含笑,他此刻的神态和语气都温柔到了极致。 缱绻缠绵,春色无边。 可薛妩却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 她下意识想避开沈燃的视线,但是沈燃捧着她的脸,不肯让她低下头去。 不知是否月色太朦胧,给沈燃那双琉璃般的眼睛也氤氲上一层浅淡的雾气。 他声音有些哑,轻到像是在梦呓。 “阿妩,我知道你怕我。” “我承认……承认我有戾气。” “可是我发誓……” 漆黑浓密的长睫在夜色中震颤,犹如蝴蝶震翅。 沈燃垂下眸,蓦地将她拥进怀里:“不管我有多少戾气,都永远也不会再对你发作。” 薛妩怔住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沈燃,幼时的沈燃很安静,被一心望子成龙的丽妃逼得实在太紧,反而不爱与人说心事,看起来与这红尘喧嚣格格不入。 及至自戎狄归来后,他在谈笑中杀人,游戏花丛游戏人间,冷眼看世态炎凉,看这世间一场戏。 他不允许任何人走进自己的内心。 可是现在…… 这个男人将下巴搁在了她肩头。 他与她耳鬓厮磨。 他说:“阿妩,从今往后,你不要再怕我了。” “所有人都可以怕我,都可以讨厌我,但你不行。只要你不怕我,我就会如你所愿,做个明君。” 这些话很平静,余韵散在风中时却让人觉得连呼吸都不是自己的了。 惊心动魄的战栗中,衣衫不知何时被褪尽了。 肌肤与肌肤相贴的触感太鲜明,直到耳边传来“哗啦啦”的水声,薛妩竟然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沈燃已经拉着她倒在了水池里。 沈燃按着薛妩的后脑,微湿的唇触到了她耳垂。 他低声道:“阿妩,你答不答应?” 答应什么? 是答应他之前的话? 还是答应…… 此时此刻,与他共沉沦? 此时薛妩在一阵从所未有的异样感中变得昏昏沉沉。 她在一阵又一阵都战栗中几乎失去了言语的力气,唯一能做的,就是伸手死死揽住沈燃的颈项,克制住犹如潮水一般汹涌袭来的羞涩。 这样的举动在沈燃看来无异于欲拒还迎的邀约。 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中,他俯首在女子颈间,许下最郑重的誓言—— “阿妩,我绝不负你。” 第一卷 第35章 夜话 栖凤宫。 “什么!?” 柳如意“啪”的一拍桌子,力气用的太大了,手上尖锐的护甲在桌案上留下几道清晰的划痕:“陛下竟然和薛妩那个贱人一起去了清露池,他们要干什么!?” 入画吓得一哆嗦,“噗通”一声跪下来:“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啊!” 说是息怒,但怎么可能息怒。 虽然皇帝和嫔妃的沐浴之所是分开的,但到底要不要分开,还不就是沈燃一句话的事儿。 只要想到沈燃和薛妩一起洗鸳鸯浴的情形,柳如意就气得浑身直发抖,连那张素来温柔美丽的脸都隐隐有些扭曲了。 她自进宫以来,就一直独得盛宠。 沈燃对她的纵容宠溺是连她自己都预料不到的程度。 她故作大度,劝沈燃去别的妃子那里过夜,自己则偷偷临窗流泪,本意只是勾起沈燃的愧疚和怜惜之情,却没想到沈燃自此真的就不再召幸别的妃嫔。 哪怕她劝的狠了,沈燃会去其他妃子的宫里略坐一坐,也从来都不留宿。 她随口跟沈燃说一句,听说“哪哪的水果好吃”,基本上第二天这水果就能出现在她的桌案上,如果第二天没有出现,那第三天也绝对会出现。 她叫人去喊沈燃,不管理由是什么,甚至根本不需要理由,只需要说一句“贵妃娘娘想陛下了”,那别管沈燃正在干什么,肯定都会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她面前。 她提起自己父亲膝盖不好,说想请御医给诊治诊治,第二日沈燃不但派了御医过府去诊治,还直接下旨,允柳士庄“见君不跪”。 桩桩件件,数也数不完。 可是如今呢? 沈燃有几日没踏进她的栖凤宫了? 连她身体不适都没来过。 不但自己不来,还不许她家人进宫探望。 在这后宫中,没有了帝王的宠幸与踏足,再华丽的宫殿,也与冷宫无异。 虽说往昔盛宠风光未褪,她父亲柳士庄权势仍在,如今内务府也不敢拜高踩低,转头肆无忌惮的去讨好薛妩,可往日里那些独她一份的用度哪去了? 那些向来难得的水果呢? 明明从前都只会紧着她,如今竟然直接以皇后的名义分给六宫,就说昨日才进贡上来的樱桃吧,她堂堂贵妃,竟然只分到了两颗。 两颗。 以往就是一碗一碗的吃也不嫌多。 她气不过暗示宫女去问,结果过来送樱桃的太监竟然皮笑肉不笑的说皇后作为国母只得三颗,她作为贵妃也不好僭越。 僭越。 那个下边挨了一刀的狗东西,懂得“僭越”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入宫多年。 见惯了沈燃对别人残忍,只对自己一人温柔,柳如意还是第一次切切实实的体会到沈燃的残忍之处。 他不仅厌弃她。 还要毫不掩饰,明明白白告诉她—— 他厌弃她。 往昔点滴涌上心头,与现在形成鲜明对比,柳如意死死咬着下唇,几乎咬出了满嘴血腥味。 本来属于她的一切,如今就要被一个故作清高的贱人夺走了吗? 她不甘心! 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甘心! 她痛恨沈燃,这个男人将她捧上云端,却又在她几乎要沦陷的时候移情别恋,让她狠狠跌下。 她更痛恨薛妩,痛恨对方的横刀夺爱! 这个贱人什么都要抢她的。 抢她的皇后之位,现在还要抢沈燃对她的宠爱! 她一定要这个贱人不得好死! ………… 薛妩感觉自己最后好像在水池里晕了过去,她堕入迷迷蒙蒙的绮梦中,与心上人交颈缠绵,迟迟无法醒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再睁眼之时眼前已经是明黄色的帐顶。 片刻的迷茫后,恍惚中忆起水池里的荒唐景象,忆起她自己近乎战栗的喘息与哽咽声,薛妩顿时心里一突,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丝绸锦被自身上滑落,薛妩微微侧头,看到了睡在旁边的沈燃。 他还没醒。 睡着之时褪去了攻击性,眉眼在烛火摇曳中竟似极了江南三月的潋滟晴波,依稀有些当初模样了。 薛妩下意识伸出手,在距离沈燃脸颊不过毫厘的位置,一点一点的、仔细描绘着对方的眉眼,仿佛要把对方的模样深刻入心底一般。 过了好一会儿,薛妩才收回了手。 担心吵醒沈燃,她扭手蹑脚的从床上起来,静静看着窗台上的红烛。 须臾后,肩头微微一沉,一双手从身后伸过来环住了薛妩的腰。 紧接着,男人慵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在看什么?嗯?” 最后一字微微上扬,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仿佛一把钩子,勾的人心神荡漾,难以抑制。 薛妩豁然回身。 沈燃像是跟在她身后,匆匆披衣而起,寝衣的扣子都没系好,此时衣襟微敞,露出精致锁骨,墨发如瀑垂落,勾魂夺魄,摄人心神。 难怪先帝为丽妃神魂颠倒,这般绝世风华,圣人见了也要心猿意马。 薛妩强行稳了稳险些再次被沈燃轻易扰乱的心神,指指窗前的红烛:“臣妾只是觉得这个很好看。” 民间成婚,都会高燃龙凤花烛,可她与沈燃的大婚,房间里一片漆黑,或许真的是人心不足,既得陇又望蜀,虽然说如今知晓原因,可也总是会觉得稍有遗憾。 他们之间的大婚,并不像大婚。 沈燃轻轻勾了勾唇。他握住薛妩的手,将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低声叫她的名字—— “阿妩。” 薛妩轻轻“嗯”了一声。 沈燃笑道:“只要你愿意,自今而后,你我在一起的每一夜,都会是彼此的洞房花烛。” 只要你愿意…… 自今而后…… 你我在一起的每一夜…… 都会是彼此的洞房花烛。 此言一出,薛妩耳边骤然“嗡”的一声,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 明明每一个字的含义她都明白,可是连在一起,怎么就变得这么难懂呢? 好似擂鼓般的心跳声中,一盏温酒顺着喉咙流入,气息再次无分彼此,薛妩深陷在男子的臂弯中,眼尾潮红呼之欲出,感觉自己几乎融化成了一滩水。 她自幼是个冷清的人,并不如何喜欢男女之事,可面前人总有办法让她情动不能自抑。 第一卷 第36章 惊变 柳士庄实在是个非常能沉得住气的人。他既没有因为沈燃的这一系列操作而表现出任何不满之意,也没有示意追随自己的官员向沈燃施加压力,反而还拿出自己的家私大力支持沈燃的赈灾之举,获得朝野上下的一致赞扬。 接下来的半月一直相安无事,就连柳如意也在她的栖凤宫中日复一日沉寂下去,不争宠不吵闹,还终日素面朝天跑去慈宁宫侍奉太后。 如今大周的太后,正是沈燃的亲生母亲,先帝的丽妃。对方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也没什么绸缪,能得到如今这个位置,纯粹就是母凭子贵。 自从成为太后之后,一跃变成整个后宫之中最尊贵的女人。太后除了好好享受纸醉金迷的富贵外,每天会做的几乎只有两件事儿—— 第一,背地里偷偷豢养男宠。 第二,对沈燃后宫里的女人横挑鼻子竖挑眼。在先帝身旁担惊受怕,怕被人比下去,怕一朝失宠,怕过的连狗也不如,虽然曾风光过,却也终日夜不能安枕,如今多年媳妇熬成婆,自然要好好抖抖作为太后的威风。 对于这个出身底层,一朝被富贵迷眼不肯撒手的亲生母亲,沈燃也没有过多要求—— 只要不招惹柳如意,其余随她作。 柳如意也向来对太后敬而远之。 太后如今风韵犹存,盛装出游时依旧是人群中一道亮眼的存在,可毕竟岁月匆匆不饶人,再保养也比不得青春正好的二八佳人。 美貌是她赖以生存的唯一手段。 再者说,年轻之时跟人争丈夫。 年纪大了自然也要跟人争儿子。 所以她痛恨年轻貌美的女人,更痛恨被沈燃宠爱的、年轻貌美的女人。 柳如意两者全占,向来被太后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她就算再重视自己贤德的名声,也不会拎不清硬往上凑,可如今她竟然开始迫不及待的往太后宫里跑。 这实在是让沈燃感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他并不认为这是柳士庄和柳如意心灰意冷之下的臣服,他们如果当真能这样宠辱不惊的接受他的冷落,那上辈子又怎么可能去串通辰王谋反? 只是沈燃如今还没有确定他们锁定的针对目标到底是谁? 是薛妩? 是赵元琢? 是他身边的人? 是文犀和元宝? 还是…… 他自己? 找他麻烦他当然是不怕的。 他做的又不是个太平皇帝。 无论是在大周还是在戎狄,他从几岁起就身处于麻烦之中。 他本身就是个麻烦。 可如今柳士庄的权利还是太大,他身边可用之人有限,没有办法时时盯着其他人。 沈燃最担心的就是他们找上薛妩或者赵元琢。 这日正值月底,刚好赶上沈燃上朝的日子。 柳士庄掌管下的大周总是歌舞升平没什么大事发生的,他刚刚听了一早上极无聊的鸡毛蒜皮,坐在御辇上往未央宫走的时候就隐隐有点儿犯困。 谁曾想御辇走到御花园时,就见到文犀迎面跑了过来。 她脸上神色有些焦急。 文犀轻易是不会离开未央宫的,沈燃一看就知道不妥。 他当即命人停下轿撵,而后让文犀上前:“怎么了?” 文犀微微俯了俯身,凑到他耳边低声道:“陛下,今日您早朝之时,太后和贵妃娘娘一起去了翊坤宫,并命人封闭宫门,在翊坤宫之中大肆翻找,也不知道在翻些什么。” 大周素来以仁孝治天下,太后毕竟是沈燃的亲生母亲,当年就连柳如意都不能直挫其锋,以薛妩的性子,直接对上她更是吃亏。 沈燃道:“侍卫为何不拦?” 其实他的语气非常平静。 可眸中墨色如织,隐有锋芒,让人看上稍稍一眼便觉寒意彻骨。 “怎么没拦?” “可太后娘娘气势汹汹,实在是拦不住。” “不过这也不能怪罪那些侍卫。” 文犀道:“贵妃娘娘在宫中素有贤名,也就罢了。可太后娘娘脾气却不大好,她又是陛下生母,未得圣命,谁敢轻易得罪于她?” 闻言,沈燃没有任何笑意的勾了勾唇角。他敛去眸中的冰冷肃杀之意,淡淡道:“赵元琢呢?” 文犀轻叹道:“太后刚一进翊坤宫的门,不由分说就要掌掴皇后娘娘,都是他挡下来的,但太后毕竟是女子,身份又摆在那儿,他也不敢真的动手,实在是吃亏。” 沈燃没有什么情绪的“嗯”了一声。 须臾之后,食指在轿撵上轻轻扣了下,他道:“叫人备马。” ………… 宫中道路复杂,本来不宜跑马,但沈燃仗着马术精湛,一路疾驰,不多时便赶到翊坤宫宫门外,里头正传来一声清晰的杯盏碎裂声。 负责值守的侍卫见陛下驾临,当即在两侧跪了长长的一溜,脸上神情惊恐中带着敬畏。有人要进去送信,皆被沈燃命人拦了,衣袍下摆掠过大理石的台阶,他目不斜视拾级而上,叫人撞开紧闭的宫门,跨过门槛之时,只见宫殿里碎瓷遍地,一片狼藉。 赵元琢被两个如狼似虎的护卫按跪在满地碎瓷片上,血色缓缓自他膝盖下渗出,看起来触目惊心。 而太后面带怒容,高居主位。 柳如意在她身后侍立。 薛妩则跪在太后面前。 沈燃叫人撞开宫门时,所有人皆闻声望过来,见到他时神色各异。 侍卫们顾不得满地碎片,“呼啦”跪倒一片。 太后神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但她很快拿起手边的茶杯,低头喝茶。 柳如意脸色带着些病态的苍白。 越发显得姿态楚楚,我见犹怜。 她向着沈燃盈盈拜倒,泪眼盈盈道:“臣妾见过陛下。” 哪知沈燃竟好像没听见,他上前几步,伸手就去扶薛妩。 柳如意脸色顿时大变。 见沈燃竟然丝毫不问过自己的意思,本来低头喝茶的太后也狠狠一皱眉。 她“啪”的一声将茶杯搁在桌上,沉声道:“皇帝,你不可——” 谁知话还没说完,沈燃就已经不由分说的将薛妩从地上扶了起来。 太后的声音戛然而止了。 第一卷 第37章 诡计 沈燃转向赵元琢,呵斥道—— “蠢货!” “让你保护皇后你保护成这样?” “傻跪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扶皇后坐下,若伤了膝盖,你有几条命?” 面对着沈燃毫不留情的“严厉”斥责,赵元琢俯身对他磕了个头,低声道:“是,臣该死。” 而后当即起身,扶着薛妩在旁边坐了下来。 薛妩抓着他的手,目光有些担忧的在他略红肿的脸还有膝盖之上停顿了片刻。 右边脸颊处有两道用护甲抓出来的血痕,膝盖处的衣服则被血色浸湿了一大片,也不知有没有碎瓷片刺进肉里。 薛妩目光沉了沉。 她留赵元琢在身边,本意是想保护对方,可事实上,却是这个少年一直在替她挡刀,有人在此时,她连让他坐都不行。 赵元琢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示意无事,随即后退几步,恭恭敬敬的站在薛妩身后。 前后不过半个月的时间,他便俨然已经当了许多年侍卫,毕恭毕敬保护主子,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 但也正因如此,才没有人将过多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对于沈燃的举动,太后怫然不悦。 她皱眉道:“皇帝,皇后犯下诛九族的重罪,你怎可连缘由都不问,就直接让她起身?” 沈燃唇角含着淡若云烟的笑意。他缓缓道:“朕也正想要请问母后,不知皇后是犯了什么错,竟然值得母后完全不顾自己身份尊贵,也不顾皇后一国之母的体面,如此大动干戈。” 这话还是明里暗里护着薛妩的。 从前是柳如意,如今又变成了薛妩,反正总要有一个女人在沈燃心里此她这个亲生母亲更重。 太后越想,胸中火气越盛。 也越发对薛妩恨得牙痒痒。 她脸色变了几变,而后“啪”的将一样东西拍在桌案之上,冷冷道:“在场所有人都可以作证,这是从皇后的床上搜出来的,你自己看吧!” 沈燃定睛一看,发现那竟然是个人偶娃娃,而娃娃的身上全都扎满了细长的银针,后头还写着人的生辰八字。 那是他的生辰八字。 目光不着痕迹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沈燃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巫蛊在历朝历代都是大罪,而为此诛人九族的皇帝也不是没有。 这还不单单只是要害薛妩,而是想牵连对方全族。 他就说柳士庄和柳如意不可能如此老实。果然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太后怒道:“皇帝,你自己说,巫蛊之术,算不算是诛九族的大罪?哀家就奇怪你近日怎么忽然独宠皇后,说不定就是被贱人下了蛊!” 她一边说话,一边气得发抖,显然是对此事愤怒以极:“哀家就只有皇帝这么一个儿子,岂可被贱人所害!” 还没等沈燃说话,薛妩忙道:“母后,此事当真不是儿臣所为,您——” 太后“啪”的一拍桌子,怒道:“你住口!这个就是从你床上搜出来的,你这贱人还敢狡辩!当所有人都是傻子不成?” 薛妩神色一变,又要起身跪倒。 沈燃对站在她身后的赵元琢使了个眼色。 赵元琢伸出手扶了薛妩一把,低声道:“皇后娘娘不舒服吗?您当心些。” 实际是把她重新按回了椅子上。 薛妩看他一眼,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太后见此情形,心中更为不悦。 沈燃侧目看向薛妩,似是有些惊讶:“皇后身体不适吗?可还坐的住?” 太后讽刺道:“怎么,若是皇后坐不住,不如就让她回去歇着,哀家与皇帝一直坐在这里等着?直到皇后歇够了为止。” 沈燃笑了一声:“那……” 不愿沈燃夹在中间为难,薛妩赶忙在椅子上欠了欠身:“臣妾不过是稍稍有些头晕,没有大碍。” 太后重重的“哼”了一声。 沈燃淡淡的道:“既然皇后身体不适,那就速战速决。” 说完,他转向太后:“不知母后以为此事应当如何处置?” 太后冷冷道:“那还用说,当然是诛九族!我大周历代皇帝,遇到巫蛊之事,就没有轻易放过的道理!” 此言一出,薛妩面上还算镇定,脸色却已经微微有些发白了,指尖也止不住的抖。 沈燃对太后的话未置可否。 他又转向了一直跪在地上的柳如意,温言道:“贵妃以为呢?” 柳如意没有想到沈燃竟然还会询问自己的意见,怔然片刻后才道:“这……” 她万分娇弱的伏下身去:“按理说的确该诛九族,可是薛大将军毕竟为国有功,又手握重兵,而皇后娘娘也一向勤勉,臣妾以为,不如先封锁消息,将娘娘禁足于翊坤宫中,以免薛大将军以为女儿出事,一时急切,做出什么糊涂事来。” 看似求情,其实却是在影射薛远道有拥兵自重之嫌。 柳如意一惯会在表现自己仁善的同时给别人上眼药。 太后却听不出柳如意话里隐藏的机锋。 她只以为是柳如意滥好人,不满道:“贵妃,你这是个什么馊主意,巫蛊之事岂可轻易放过,如此滥好人,难怪皇帝好好一个后宫,如今被你给管的鸡飞狗跳。” 柳如意哆嗦了一下,恭敬道:“臣妾有罪。” 沈燃缓缓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懒懒道:“贵妃自然仁善,这是她的好处,所以朕平日才信任她,倘若失了这份仁善,那她也就不值得朕如此信任了。” 此言明显是话中有话,柳如意心中一凛。 紧接着就听沈燃笑道:“此事实在重大,贵妃来皇后宫中前,可还说与旁人知晓了?” 柳如意一怔,摇头道:“如陛下所说,此事事关重大,是以臣妾惊闻此事,一直严密封锁消息,除在场之人外还无人知晓。” 沈燃道:“丞相也没说?” 柳如意:“自然没有。” 沈燃感慨道:“好,贵妃办事如此谨慎妥帖,果然深得朕心,朕当真没有看错人。” 停顿片刻,沈燃又道:“母后说这人偶娃娃是在皇后床上发现,可朕实在好奇,皇后宫中之事,那自然是十分隐蔽,怎么就传到母后和贵妃耳中了?” 太后道:“是她宫里人不忿她的所作所为,特来告知哀家和贵妃,以求将功赎罪。” 沈燃懒洋洋的低头喝茶:“嗯,元宝,叫人带上来,朕见见。” 元宝答应一声,当即下去传旨。 不多时,两个侍卫将一个十六七岁的宫女带了上来。 她跪伏于地,向着太后和沈燃行礼:“奴婢半夏,叩见陛下,叩见太后娘娘。” 沈燃淡淡道:“抬头。” 声音里辨不出什么情绪,却让人下意识遵从。 半夏几乎是不由自主的依言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时,她蓦地望进了一双深邃微凉的眼。 第一卷 第38章 半夏 半夏轻轻哆嗦了一下,她脸上有一丝惊慌之色,但总体来说,竟然还算是镇定。 沈燃淡淡道:“就是你发现皇后在宫中行巫蛊之事?” 半夏抿了抿唇。 须臾后,她俯身再叩首:“对,奴婢是娘娘宫中负责洒扫的宫女,日常总见娘娘行事不大光明,所以时常觉得不妥,不过娘娘毕竟是主子,奴婢也没多想,可没想到前日替娘娘打扫床铺,竟不小心从床上翻出了这要命的东西。奴婢……” 她狠狠咬了咬唇道:“奴婢是听宫中老人说起过巫蛊之事的,心中实在是越想越怕,是以便去禀报了太后娘娘和贵妃娘娘,请两位主子拿个主意。” 虽然薛妩待下素来宽容,可骤然听了这样的话,也不由得又气又急。 她原本苍白的脸颊涨的通红:“半夏,我素日里有何对不住你的地方?你竟然这样污蔑于我!” 半夏不肯去看薛妩的眼睛:“娘娘没有什么对不住奴婢的地方,奴婢也知此举是对您不忠,可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您对奴婢再好,也不可混淆是非黑白,奴婢不能眼睁睁看陛下被您蒙在鼓中!今天奴婢愿以一死向娘娘谢罪,也证明奴婢所言句句属实!” 说罢,她竟豁然起身,趁着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功夫,一头向着墙上撞去! 这下子变起突然,而半夏又已经心存死志,动作又快又急,所有人都是始料未及。 她死了可就什么都说不清了。 薛妩同样大惊:“你不可——!” 她第一反应是从椅子上站起来,想去拉半夏。 可事情发生就在电光火石、兔起鹘落的刹那间,半夏身形又极为灵活,还怎么来得及? 然而额头都已经撞上了墙壁,眼看着一个娇滴滴的小美人要就此香消玉殒,半夏却忽然感到手腕处一阵大力袭来,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 紧接着,身体踉跄后退,被人一把甩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帝王冰冷无情的声音—— “按住她。” 两个如狼似虎的侍卫当即领命上前,直接将半夏按跪在了地上。 其中一个护卫拽着半夏的头发,迫她仰起头来。 只见半夏额头血流如注,鲜血一个劲儿往下流,直接糊了满脸,即便白日看来也依旧十分可怖。 也可见她的决心。 倘若没有沈燃刚刚眼疾手快的那一拉,那她此刻定然已经魂赴幽冥。 太后捂着胸口倒吸了一口凉气。 须臾后,她叹道:“皇帝,这世上有几个人会无缘无故用自己的性命来污蔑别人,这侍女对你如此忠诚,甚至不惜性命,难道你竟然仍旧不肯醒悟,还要继续受人蒙蔽不成?你贵为皇帝,将来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但是哀家就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你万万不可如此糊涂,断送了自己的前程啊!” 说到伤心处,太后不禁泪如雨下。 她保养得宜,又素来奢华,四十出头的人了看起来还像二十八九岁,这一哭很有种我见犹怜的架势,看得屋内一众侍卫全都深深低下了头。 薛妩近乎脱力般坐在了椅子上。 柳如意跪爬几步到了太后脚下。 她伸手抓住太后的衣裙下摆,低声劝道:“太后息怒,太后息怒啊!我大周素以仁孝治天下,陛下又是至纯至孝之人,怎忍看您伤心,可陛下与皇后娘娘也同样是伉俪情深,您这样岂不是让陛下为难?” 沈燃漫不经心的用衣袖擦了擦手指,冷眼瞧着这场闹剧。 柳如意不劝则已,这一劝,太后顿觉自己得了倚仗。 她“啪”的一拍桌子:“今日哀家就是拼着皇帝不悦,也一定要惩治贱人!” “来人啊——!” 话音落下,没人动弹。 护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面面相觑。 四下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作为皇帝的生母,沈燃不在时,太后的话无人敢违,可如今他在这,那自然还是皇帝最大。 太后气得险些晕过去。 她盯着沈燃,颤声道:“皇帝,你你你……你如今这翅膀硬了,是当真要为了贱人,罔顾我们多年母子之情吗?难道你非要让哀家也一头碰死在此处,让全天下都来谈论你的不孝吗?” 沈燃微微侧头,用一种极为温和的目光看向太后:“母后多虑了,朕自然是尊敬母后的,倘若皇后当真是如此糊涂,别说母后,便是朕也断不能再容她,可在场之人皆知巫蛊事大,那就不能只凭着一个人,一个娃娃就妄下定论。总要再细细查证一番,来个铁证如山,不然就如贵妃所说,薛大将军为国有功,恐寒忠良之心啊。” 未曾想此番忽然峰回路转,太后闻言一怔:“那皇帝以为应当如何查证?” “这还不简单?” 沈燃笑道:“这婢女的确忠心,然而她究竟忠心于谁,朕这心里总是存有疑虑,这样吧,元宝!” 元宝掐着兰花指道:“奴才在!” 沈燃道:“你派人,将这婢女的家世来历查清,把她家里之人,无论男女老幼,全都押入慎刑司,让她看着逐一用刑,等到只剩她自己,如果她依旧不改口,便可见当真是对朕赤胆忠心,连身家性命亦不放在眼里了,那朕自会依太后之言,对皇后严惩不怠!” 第一卷 第39章 心术 大周连宫女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的,全是身世清白的良家子,想要调查轻而易举。 此言一出,半夏当即脸色惨白。 刚才撞得头破血流时她都没晕,此时却险些直接晕了过去。 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她嘶声道:“陛下,陛下!” “奴婢对您忠心耿耿!” “何况自古以来无大罪者不入慎刑司,您……您不能因为宠爱皇后娘娘就牵连奴婢家人啊!” 沈燃笑了笑:“你既然对朕忠心耿耿,那就应该九死不悔,无条件遵奉朕的圣喻,为朕奉献一切。难道竟然还心存疑虑不成?” “你也不要再想自尽之事,若你自尽,那朕自然也只有继续拷问你的家人,看看能不能问出些什么来了。” 说罢,他似是有些疲倦,摆摆手道:“行了,拉下去吧,不要继续在朕跟前了。” 半夏满脸绝望的看向薛妩:“皇后娘娘!娘娘!是奴婢对不住您!您怎么处置奴婢……奴婢都心甘情愿,求您看在奴婢伺候您一场的份上求求陛下,饶恕奴婢的家人吧!” 薛妩还没说话,站在她身后的赵元琢忽然朗声道:“你如此栽赃陷害皇后娘娘,竟然还指望娘娘为你求情吗?还是说,你就是明知道娘娘素来好性,才如此肆无忌惮?” 赵元琢言辞从所未有的犀利不饶人,半夏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她身子一软,委顿在地,被侍卫飞快拖出了翊坤宫。 殿中再次恢复了一片寂静。 沈燃单手支颐,靠坐在桌旁:“母后是留在此处等结果,还是先回慈宁宫休息?” 太后此时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她没说走,也没说不走,只是一个劲的低头喝茶。 意思不言而喻。 柳如意颤声道:“陛下如此,即便那侍女改口,恐怕也只会让人觉得您是屈打成招啊。” “贵妃已然封锁消息,何人会觉得朕屈打成招?” 沈燃笑道:“贵妃自己吗?” 柳如意身子一软:“臣妾,臣妾不敢。” “不用怕,朕自然知你不敢。” 沈燃侧目望向那群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女,目光落在为首的一人身上:“朕记得,你是贴身伺候贵妃的宫女,怎么办事的?也不快扶你家娘娘起来,白白让她在地上跪了这么久,知道的,是你懈怠,这不知道的,恐怕以为是朕苛待贵妃。” 那宫女正是入画。她赶忙连滚带爬的跑过来扶起了柳如意,连声告罪:“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柳如意坐在椅子上,一把抓住了案上的茶杯,来掩饰内心深处如翻江倒海般的怒气。 殿中气氛一时凝滞。 人人神色各异,坐立不安。 唯有沈燃悠然自得的喝茶。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元宝领着人回来复命,道半夏已然认罪自尽,说是因为薛妩素来节俭,给宫人们的赏赐过少,所以她没钱拿回家给重病的弟弟看病,导致弟弟烧成了痴呆,她才怀恨在心,想出此计,陷害薛妩。 半夏将罪责全部揽在了自己一个人身上。 最后元宝将她的供词呈给沈燃,尖着嗓子道:“半夏请求陛下把自己挫骨扬灰来给皇后娘娘出气,只求您能放过她的家人。” 沈燃懒懒抬眸,很随意的瞥了一眼。供词并不是用笔墨写的,而是用鲜血写成的,血迹斑斑,看起来触目惊心。 这本来应该是令人心有戚戚焉的一幕。然而沈燃神情冷若冰霜,眼底隐着淡淡的嘲讽与讥诮。 他笑了下,示意元宝将供词拿给太后和柳如意过目。 元宝给太后和贵妃呈上被血迹浸染的供词。 柳如意坐在椅子上,木着一张脸不说话。 太后手中茶杯“哐啷”一声掉在地上,直接被沈燃的操作给吓麻了。 沈燃唇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似是而非的笑。他缓缓道:“如此,太后与贵妃可满意了?” 太后气得深吸了一口气,保养得宜的手哆嗦个不停,显然是愤怒已极。 沈燃的所作所为,已经明明白白告诉她—— 什么人证,什么物证都不重要。 他对薛妩根本就没有任何怀疑。 也绝不会允许别人来怀疑薛妩。 再继续纠缠下去,除了伤及母子之情,甚至损及她作为太后的颜面外,不会再有任何作用。 过了好一会儿,太后才稍稍稳了稳心神,她没有再看薛妩,也没有再看柳如意,而是道:“皇帝,哀家有话要单独跟你说。” 沈燃笑起来。 他就说吧。 他这个母亲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向来识时务。 所有可能损及自身利益的事情,哪怕不用他多说,对方也会三思而后行。 落针可闻的寂静中,年轻的帝王态度温和若春风化雨。 他道:“好啊。” ………… 宫人们将散落满地的碎瓷片全部清扫出去,翊坤宫中再次恢复了平静。 薛妩脸色难看的在椅子上坐了好一会儿,这才低声道:“元琢,太后和陛下刚走,这会立刻宣太医来诊治不大方便,你把裤腿挽起来,我看看你的伤。” 她在家中时也学过些医治跌打损伤的方法,一般的外伤难不倒她。 然而赵元琢却摇了摇头道:“只是一点儿皮外伤,娘娘不要放在心上。稍后臣自行上药即可。” 薛妩一怔。知他又是为了避嫌,也不好强求,只是长长出了一口气:“元琢,你再忍一忍吧,你再忍一忍,我一定找机会求陛下送你出宫,哪怕,哪怕先跟着我哥呢,让他教你武艺。” 赵元琢低下头道:“可是臣不愿意出宫,臣就想留在宫里做侍卫。” “这是傻话。” “虽说御前侍卫的确也不失为一条出路,但这宫里实在是……” 实在是憋屈。 这个给你一巴掌,那个抽你一鞭子,非但不能还手,还要笑脸相迎。 她好歹还是皇后,沈燃待她也不似从前那般冷漠了。 可赵元琢不一样。 沈燃送赵元琢来她身边,或许也是希望在关键时刻,赵元琢可以替她挡。 这对这个少年来说真的太残忍了。 他原本是应该被人捧在掌心上疼爱的,他可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可如今,一切都成空。 薛妩轻叹了一声:“元琢,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可是……” 说到这里,她眼睛里闪过一丝暖意:“你也看到了,陛下他如今,总是护着我的。” 默然片刻,赵元琢低声道:“皇后娘娘苦尽甘来,臣自然替娘娘高兴。可经此一事,臣也实在忧心。这说明,无论前朝还是后宫,甚至娘娘身边,都有许多是柳家的人。” “虽然半夏如此污蔑娘娘,也不值得为她惋惜,但此次陛下施辣手逼问半夏的口供,固然是暂时为娘娘洗清了嫌疑,可动不动就牵连人九族,这种行为难以服众,也容易激起民愤,臣斗胆有一问,若朝中大臣进言或行事不合陛下心意,难道陛下要全部罢免或者诛杀不成吗?臣担心,百姓并不知晓朝臣昏庸无能,只畏惧陛下暴戾。” 第一卷 第40章 太后 薛妩微微一怔。 赵元琢低声道:“既然如今陛下也能听进娘娘的话,那就请娘娘劝他尽量多培养一些贤能之人吧。至于臣……” 停顿片刻,赵元琢才继续道:“请娘娘不要再为臣操心了,臣是不会跟在子期哥身边的,至少现在不会。” “虽然子期哥在我心目中,一直都是个大英雄,可我跟随他,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追上他的脚步,不是为了求他羽翼庇护的。而且……” 赵元琢抬起头,极认真的看着薛妩的眼睛:“之前臣在未央宫养伤时,闲来无事看了不少书,所以更加能明白一个道理,国有蛀虫,则世间无净土,无论在哪里都是一样。臣不会畏惧,更不会退缩。” ………… 沈燃随太后一道回了慈宁宫。 殿中袅袅熏香气迷离。 香甜馥郁,中人欲醉。 太后甫一踏入宫中,立即有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年膝行了过来。 这少年看起来最多也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长得十分漂亮,眉目含情。 他手腕和脚腕上全都绑着金铃,稍一动作就叮当作响。 声音清脆悦耳,十分好听。 然而沈燃却微微皱了皱眉。 明明都是好看,年纪也差不多,可赵元琢身上全都是磊落光明少年气,看不出半点儿女气,而眼前这个少年正好相反。 若穿上女装,说不定都能直接扮做女子。 明明太后自己就是难得的美人,却还是偏爱这种类型的美少年。 此时少年已经膝行至沈燃与太后近前。他叩头行礼:“奴才叩见太后,叩见陛下。” 声音也是十分动人的。 可惜此刻太后胸口发闷,实在没心情欣赏,沈燃还没说话,她已经一脚踹在了那少年身上,沉声道:“没眼色的狗东西,滚出去!” 她年轻时是先帝的玩物,这些少年自然也只是她的玩物。 少年吓了一跳。 他身子条件反射般一抖,待反应过来时,赶忙连滚带爬的跑出了慈宁宫。 铃声叮当。 此时停在耳中,却只余讽刺。 见状,沈燃反倒轻笑了一声。 殿中没有其他人,他也没装模作样请太后坐,只是自己施施然的在椅子上坐下来,漫不经心道:“母后有什么话就说吧。” 面带笑意,眼底霜意涌动。 寒凉迫人。 太后美丽的面容再也难以抑制怒容:“沈燃,哀家是你的亲生母亲!” 她连“皇帝”也不叫了。 沈燃又笑了起来。 待笑够了,他微微颔首,温言道:“这个自然无需母后来提醒朕,您此刻能成为太后,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谈笑温和的态度也掩不住讥诮冷冽。 自戎狄归来后,只要母子私下里相处,大抵都是如此。 沈燃给她人前的尊荣和太后的尊位,两人之间却再没什么温情而言。 太后强抑怒火,换上了一种更为温柔的语气:“燃儿,哀家知道,你因为当年之事,这心里对哀家有怨,但你如此聪慧,你应该明白,哀家也是迫不得已的啊。当时先帝已经下旨,哀家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啊,你我母子在这后宫之本来就孤苦无依,若是哀家再不把握住先帝的这份恩宠,日后就更无人将你我母子放在眼里了!” “但当年哀家是如何伤心,如何在宫中以泪洗面,你也是亲眼所见啊!” “燃儿,哀家怎么可能不在意你。” “你,你可是哀家唯一的儿子啊!” 太后言辞恳切,一番话说完,触动往昔心事,那张美丽的脸上已经满是泪痕。 漆黑浓密的长睫颤动,沈燃蓦地笑了一声。 他缓缓道:“原来母后也知道,你真正在意的,只是自己唯一的儿子,而并不是朕。” 太后怔住了。她眼中疑惑与不解之色如潮翻涌:“燃儿,你这是何意?” “你不就是哀家唯一的儿子?”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 “母后在意的,是唯一的儿子,可以帮你稳固地位和恩宠的儿子,至于这个儿子到底是我,还是其他人,恐怕也是无关紧要的吧。” 太后满面震惊:“燃儿,你怎么可以这么想哀家?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哀家十月怀胎的艰辛,还有这么多年来为你殚精竭虑的艰辛,难道你就真的半点也不肯理解,不能体谅吗?难道,难道你……你当真就如此没有良心吗!?” 太后一开始还能勉强克制,到最后却几乎声泪俱下。 她必须要紧紧扶住桌案才能勉强站稳身形:“定然是贱人教坏了你!” “贱人?” 沈燃缓缓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 他眼中闪过一丝刀锋般的冷冽,语气却异常平静:“母后如今已然贵为太后,自当为天下人之表率,这两个字最好还是不要常常挂在嘴边的好。” “虽然您自己痛快,却难免会让人质疑我大周臣民都是如此没有教养,只会逞口舌之利,所以才只能向人割地赔款纳贡,不是送皇子为质子,就是送公主和亲。” 太后:“……?” 第一卷 第41章 母子 字字诛心。 太后身子晃了晃,指着沈燃说不出话来。 “至于良心……” 沈燃目光扫过这间装饰的比宫妃还要华丽的寝宫,似笑非笑道:“知子莫若母,母后没有说错,朕的确是没有良心的,非但没有良心,而且是大大的不孝,否则又怎能任由您在先帝身后,还肆意豢养男宠,对其不忠呢?毕竟皇家威严不可侵犯,这于先帝而言,可是奇耻大辱啊。” “朕还记得,当年除母后之外,先帝最为宠爱的就是珍妃。可珍妃就是因被怀疑与宫中侍卫私通,便被先帝无情赐死了,而那个侍卫也被施以最为残酷的凌迟之刑,整整三千六百刀,最后片的就只剩下了一副骨架子。母后需要朕帮忙好好描述一下细节吗?” 太后:“……!?” 太后浑身寒毛直竖。 她后退几步,靠在桌案之上,强撑着气势道:“沈燃,你这是在威胁哀家不成?哀家是你的生母!” “这话母后刚刚已经说过一遍了。” 沈燃笑着道:“而且朕不是一直尊敬母后,在尽力满足母后的心愿吗?可若是母后仍旧觉得不满意,非要仗着是朕生母这一点,来插手朕的私事,要朕按照母后的意愿行事,那有些事,朕就不得不帮母后仔细回忆一下,让母后清醒清醒了。” 太后死死盯着沈燃的眼睛,脸色变得无比苍白。她道:“为什么?明明你之前那么厌憎那个——” 顿了顿,她又道:“明明你之前那么厌憎皇后,为什么如今又变得这么信任她?坚信巫蛊之事绝非她所为?明明她根本就是有恨你害你的理由的!” 太后从胸腔里发出了声呐喊:“皇帝!就连哀家都知为君者不可轻信,为何你——” “可朕就是信她。” 沈燃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衣袖,淡淡道:“朕不干涉母后的所作所为,希望母后也不要来干涉朕,尤其不要试图去动朕在意的人。如此,朕与母后之间,才可以一直相安无事。” 冰凉的护甲划过桌面,太后目光沉了沉。 沈燃懒洋洋笑道:“不过,其实朕也的确应该感谢母后。毕竟,如果没有您日日的严厉督促与毫不留情责罚,没有您的壮士断腕,没有在戎狄做质子的那三年,朕恐怕也未必会有今日这样的魄力了。可见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母后既然要荣华要地位,想要一个成为九五至尊的儿子,又怎么还能期待这个儿子事事顾念母子情谊,事事对你言听计从呢?” “毕竟,母后从前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做天家无父子吗?” “既然没有父子,又何来的母子?” 此言一出,太后仿佛再也支持不住,浑身脱力般坐在了身后的椅子上。 沈燃站起身,缓缓对着太后行了一礼:“言尽于此。” “如果母后真的还在意最后一丝母子情分,就请安分守己。更不要再相信居心叵测之人的挑拨之言。否则,若母后所为不是朕愿意看到的,那后果恐怕也不会是母后愿意看到的。” ………… 沈燃自太后宫中出来,元宝立刻掐着兰花指迎了上来:“陛下。” 沈燃淡淡“嗯”了一声。 元宝又道:“陛下摆驾翊坤宫吗?” 沈燃侧过头,似笑非笑的瞧了他一眼,慢条斯理的道:“你说呢?” 态度温和,但元宝又下意识的哆嗦了一下。 他立即掐着兰花指,高声道—— “摆驾翊坤宫!” ………… 沈燃再次回到翊坤宫的时候没让侍卫禀报,自己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然而他一脚踏进翊坤宫的大门,发现宫里一个伺候的宫人也没有,而薛妩正坐在窗前发呆,脸上也带着一股浓浓的倦意,显然还在因为今天之事心情不好。 沉吟片刻,沈燃走过去,伸手蒙住了薛妩的眼睛,笑道:“猜猜我是谁?” 薛妩:“……!?” 薛妩本来正神游天外,骤然感到眼前一黑,不由得吓了一跳,结果紧接着就听到了沈燃无比幼稚的提问。 她小时候才玩这种“猜猜我是谁”的游戏。 薛妩试图把沈燃蒙住自己眼睛的手拉下来,但一连试了几回,沈燃的手都纹丝不动,仿佛焊在她脸上一样。 与此同时,身后又响起了一声含着笑意的“猜猜我是谁”。 没想到沈燃竟然还能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薛妩哭笑不得:“陛下今年几岁?” 身后静默须臾,随即传来懒洋洋的一声—— “大约三岁半,娘子打算如何哄?” 一声“娘子”,百转千回。 刹那间,薛妩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脸颊“腾”的一下又红了。 她有些无措的瞪大了眼。 紧接着,手腕被人扣住,整个人重重撞上男子胸膛的同时,龙涎香伴着清冽动人的梅花香铺天盖地般袭来,清冷却缠绵。 同一刻,唇上传来一点微凉的触感。非常自然,只是蜻蜓点水的一碰。 薛妩却感觉大脑一片空白了。 耳边传来男子的轻笑:“阿妩,不要为了不相干的人不开心,不值得。” 他似乎总能看的透她的想法。 薛妩微微一怔,随即道:“其实臣妾也不是气别人,而是气自己,既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也没有办法为陛下分忧,反而还要陛下为臣妾操心。” “可是我不觉得操心。” 沈燃微微抬起手,帮薛妩理了理垂落颊边的一缕碎发。 他微凉的指尖拂过女子的脸,引起对方一阵轻微的战栗。 他缓缓道:“在我面前,你做最真实的自己就好,你要相信,我可以为你挡风雨。” ………… 栖凤宫。 柳如意看着自己宫里进进出出的人,不由得面色铁青。 她紧紧的抓着入画的手来压抑怒气:“元宝公公,陛下为什么要下旨更换本宫宫中的侍卫和婢女?” 连日以来的磋磨,使得她贤德的表象渐渐撕裂,语气中隐隐流露出了一丝咄咄逼人的意思。 元宝的小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 他唉声叹气的道:“还不是因为出了半夏这种背主的贱婢,陛下实在是信不过后宫中这些奴才了。贵妃娘娘不要着急,也不只您宫中的侍卫和婢女需要更换,皇后娘娘宫中也是一样要更换的。” 柳如意看着元宝那张胖脸,只恨得牙根痒痒。 这些人她拉拢培养也不易,一旦换了,那就是前功尽弃。 柳如意咬牙切齿:“可是——” 元宝“哎呦”一声,打断了柳如意接下来的话。 他掐着兰花指,脸上肥肉突突直颤:“贵妃娘娘啊,陛下这可真是一心为了您着想,害怕您有朝一日也碰上半夏那样没良心的小贱婢,被人陷害,到时候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您这怎么就是不能体会陛下的苦心呢?” 柳如意:“……” 第一卷 第42章 风波 丞相府,密室。 柳士庄正在与一个全身罩在黑色斗篷记得男人议事。 他眉头紧皱:“周大人所言可真?” “那还能有假?” 周大人神色郑重:“陛下虽然没有下旨收回贵妃协理六宫之权,相应待遇也一切如旧,却更换了贵妃宫中大部分侍卫和宫女,可见他如今对贵妃娘娘已然生出疑心。我这可是看在两家交情的份上,甘冒天大的风险,到这来给丞相送信,请丞相大人早做计较,以免来日大祸临头啊。” 良久,柳士庄长叹了一声:“如此看来,陛下如今,委实是被奸人所迷惑了啊。周大人的深情厚谊,柳士庄没齿难忘,请大人受我一拜。” 说着,竟然要起身拜倒。 周大人一愣,赶忙拦住。 他道:“丞相与家父乃是同辈,万不可如此,事到如今,快想对策才是正事,总不能真的坐以待毙。” “想我柳士庄为朝廷,为陛下呕心沥血,如今却也遭到怀疑,委实令人寒心啊。既然如此,从今往后,我只管做好自己份内之事,其余诸事,就皆请陛下亲自拿主意吧。” 柳士庄摇了摇头,附到周大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周大人闻言脸色微变。 他沉吟片刻,似是不太赞同柳士庄的想法:“丞相此举若对先帝来用,那自然是个办法,但我说句不敬的话,当今陛下那可是个疯子,否则很多事他也根本做不出来。朝中大臣若真大规模告假,万一他一怒之下免官,或者直接杀人,怎么办?那我们岂不自寻死路?” “他不会。” 柳士庄淡淡道:“沈燃是疯,可他不是傻,他要真有了夺权之心,就会明白自己如今根本无人可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旦他此时大规模罢免或者诛杀朝臣,朝廷必将陷入动乱之中。” 周大人犹豫道:“那万一他就是不管不顾,或者杀鸡儆猴呢?这些年他做过多少出人预料之事,丞相您也是亲眼所见的。” “那就叫国子监的学生去向陛下请命,如果国子监的学生还是不行,就让全天下的文人举子全都去,看看他手中到底有多少把刀,能杀的尽多少人。” 柳士庄眼睛里闪过幽幽的光:“就如周大人所说,你我固然忠心耿耿,但也不能坐以待毙。” ………… 按照惯例,月底和月初几天都是沈燃上朝的日子,可等第二日他再上朝时,朝廷竟然有半数以上官员都告了病假。 看着空荡荡的大殿,沈燃二话没说,袖子一挥直接退了朝。 第三日、第四日皆是如此。 然而上朝的人少了一大半,事情可是半点儿都没少,这几日御书房桌案上的奏折越堆越高。 足足是以往的好几倍。 真要一本本看过去,能从当日清晨直接看到第二天的清晨。 开始时沈燃象征性看了几本,后来他一本也没再看,零星正事夹杂在浩如烟海的琐碎之中,即使真的细看,也很容易遗漏。 何况如今文臣大半告假,他即使吩咐下去,柳士庄也有的是理由拖延。 到得第五日上,沈燃十分“温和”的给每一个称病的大臣派去了御医,让御医到他们府上诊治。然后留下一众面面相觑的大臣,一甩袖子,又退朝了。 不过刚回御书房没多久,元宝就进来禀报,说是皇后娘娘求见。 沈燃刚坐下,正捧着卷书有一搭没一搭的看,闻言抬头笑道:“那还不赶紧请皇后进来。” 元宝尖着嗓子答应一声,赶紧出去请薛妩进来。 沈燃有两三日没到薛妩的翊坤宫中去,薛妩满心以为他这几日心情必然不好。没想到刚一踏进御书房大门,就看见沈燃满面春风的迎了过来。 他抓住薛妩的手,笑道—— “阿妩你来的可巧。” “正好御膳房刚做了几样时新的点心,快过来跟朕一起尝尝。” 薛妩微微怔了怔。 如今的这种情况,就算沈燃没有生气,可也绝对不会很高兴。可他竟真如自己当初所言那般,半点也不曾对她发作。 眼底飞速划过一抹复杂的情绪,薛妩微微抿了抿唇:“刚好臣妾也亲手给陛下做了点心来。” 沈燃笑道:“那我可要多吃几块。” 两人坐在桌案旁,各自吃了几块糕点,闲聊几句,薛妩道:“陛下,今日朝堂上依旧有许多大臣告假吗?” 提及此事,空气稍稍凝滞了一瞬。 直到将一块点心吃完,沈燃才慢吞吞道:“是,不过别担心,问题不大。” 他说的很是轻描淡写。 犹豫片刻,薛妩道:“可长此以往下去,恐怕也不是个办法吧,而且……” 她顿了顿:“刚刚臣妾听元宝公公说,陛下派了御医到那些臣子府上去诊治,不知陛下是打算如何处理?” 沈燃笑了一声。 他单手支颐靠在桌旁,晨光下越发显得人如皓玉:“阿妩觉得呢?” 从他的姿态之中看不出半分生气或者焦急。 薛妩闷声道:“不会是查出来没事儿的,就全都杀了吧。” 赵元琢说的对,以暴制暴,虽然是个方法,可绝对不是最好的方法。 用的多了,江山必定动荡。 “当然不会。” 沈燃继续微笑:“我答应过娘子会做个明君,就不会再随便杀人的。只是作为帝王,表达对臣子的关怀而已。” 薛妩:“………” 第一卷 第43章 静养 这回谈话进行得有些艰难。 自从两人关系更进一步后,虽然薛妩觉得沈燃心里未必是这么想,但对方的每一句话又都在顺着她的心意说。 薛妩感觉脸颊似有两团火在烧。 她低声道:“对这些人虽不好处置过重,可也不能置之不理,臣妾认为……” 说到这里,薛妩停顿片刻,才继续道:“陛下还是应该开科举,多选贤臣。” 沈燃脸上的笑意更温和了:“这是阿妩的想法?” 薛妩眨了眨眼睛。她如今也不像初时那样什么都不敢说了:“当然是臣妾的想法,陛下不是说过,希望臣妾不要怕您吗?” 沈燃扶着桌子,笑了好一会儿。 直到薛妩按捺不住,再次低声叫了一句“陛下”,他才拉住薛妩的手道:“阿妩,我同你有一说一。” “并非我不肯开科举,可是你也看见了,如今这个情况,朕能信得过的人并不多,就算开科举,考官大半是柳士庄一党,选上来的估计也是跟柳士庄一心的人,反而更助长了他的气焰。” “而且朕如今暴君之名在外,即便真有贤臣,恐怕也未必敢来。” 说到这里,沈燃眸中飞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之色。 许多事儿已经做下了。 他本来就是踩着尸山血海和累累白骨上位,如今道一句幡然悔悟,说从良就从良? 怕是也没这么容易。 他更没有如此天真。 这世上最莫测的就是人心,最难以笼络的同样是人心。 已经失去的人心,若是不付出点儿代价,只怕笼络不回来。 薛妩闻言微微一怔。 这个她倒真的没有想过,不由微微皱了皱眉:“那这可如何是好?” 她看起来是真的着急。 沈燃淡淡道:“柳士庄这种人,想治他,就必须要有比他更德高望重的人振臂一呼。” 薛妩眼睛一亮:“那不知陛下心中可有什么人选?” 沈燃勾了勾唇,他刚要说话,元宝却正好在这个时候进来禀报,说是去各大臣府上诊治的太医回来了。 当下沈燃和薛妩各自止住话头,薛妩有些担心的看了沈燃一眼。 沈燃淡淡“嗯”了一声:“如何?” 元宝道:“据太医禀报,各位大人都是因为天气太冷,感染了风寒,没大碍,但也不可立即出门,需要在府中静养上数日。” 沈燃笑了笑,懒懒道:“那可真是有够巧的,所有太医都这么说吗?” “那倒也不是。” 元宝掐着兰花指,摇头道:“去给礼部尚书瞧病的太医回来禀报,说他没病,就是大补之物吃得太多了,还天天窝在家里不动弹,胖的走不动路了。” “噗嗤——!” 薛妩方才被沈燃喂着吃了不少点心,觉得有点口渴,正喝茶,骤然听见元宝的这一句,一个没忍住,全喷了。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伸过来,给她拍背。沈燃笑了笑:“慢点儿喝。” 薛妩脸一红:“臣妾失仪。” 沈燃懒懒道:“这算什么失仪,阿妩是真性情。” 看谁不顺眼时,呼吸也是错。将对方放在心上时,喷茶都是真性情。 对于帝后日常秀恩爱的行为,被喂了一嘴狗粮的电灯泡元宝表示没眼看。 不过这样也不错。 至少愿意宠着薛妩的沈燃会变得很有人情味。 这时候他更像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高高在上冰冷无情的神像。 元宝显得有点兴奋:“有了太医的诊断,陛下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治这礼部尚书一个欺君之罪了!直接把他给大卸八块!” “哼,看他们还敢不敢这么嚣张!” 话音落下,元宝忽然发觉整个未央宫中一片寂静。 薛妩有些惊讶的看着他。 沈燃则又恢复了以往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刹那间,元宝心里“咯噔”一下子。 以往即使明知沈燃会怎么做,他也是绝对不敢在这种事儿上发表自己意见的,但沈燃最近即使心情不好也不常发作,让他有些忘形了。 元宝“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奴才多嘴!奴才多嘴!” “陛下恕罪!” “皇后娘娘恕罪啊!” 说着,他还伸出胖胖的手,一下一下打自己耳光。当然打的不重,如果不仔细听的话连巴掌声都听不见。 说他胆子大吧,他谄媚这个毛病一直改不了,稍有风吹草动就要战战兢兢,说他胆子小吧,他每次罚自己之时都忘不了偷工减料。 沈燃看着这个活宝,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他摆了摆手:“行了,别打了,不要声张,把那个太医带过来见朕,朕有话问他。” ………… 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沈燃非但没有没有因为朝中大臣告假之事动怒,还下旨对这些大臣多加慰问,赐了不少药物和补品。 这举动无疑让柳士庄一党的人暗自得意,认为这是来自于帝王的妥协。 然而次日,沈燃本人同样没有再出现于朝堂之上。 宫里传出消息,说是陛下偶感风寒,高热不退,至少需静养半个月。 薛妩作为皇后,亲自入未央宫侍疾,至于其余闲杂人等,一概不见。 沈燃养病期间,朝中诸事照旧由柳士庄代为处理。 这样的信任和委托,几乎让柳士庄以为所谓的疏远和猜疑都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 然而与此同时,沈燃还做出了两件令人非常惊讶的事—— 沈燃此次并没有让太医院院判孙慎来负责给自己诊治,而是又任用了一位非常年轻的新太医。 此人叫江锦之,今年才二十三岁。 他医术其实不错,但出身寒门,在朝中没有没什么背景,所以一直都没有出头之日。 还有就是…… 由于李九霄到常州赈灾,御前侍卫的侍卫长暂时空缺一位,沈燃也一直都没有找人补上这个空缺。可此番他竟骤然下旨,破格将才成为二等侍卫没多久的赵元琢提成了御前侍卫的侍卫长,让对方全权负责未央宫和翊坤宫的防守。 尤其沈燃养病的这半个月,绝对不许任何人靠近未央宫。 论年龄,论资历,论如今罪臣之子的身份,赵元琢都是与这位置八竿子打不着的。 此举自然引起了以柳士庄为首的一众文人以及许多御前侍卫的不满,他们甚至煽动了国子监的太学生到宫门前跪求,请陛下收回成命,万万不可如此信任重用罪臣之子,所幸也有以薛远道为首的一众武将大力支持,才勉强将此事压了下去。 第一卷 第44章 将军 当日晚间,薛远道的大将军府迎来了两位预料之外的客人。 沈燃和薛妩毫无预兆的忽然造访几乎惊呆了府上一众人等。 薛远道作为大将军,每日都有许多军务需要处理,由于沈燃和薛妩过来是突然袭击,他此时并不在府上,反倒是向来不着家的薛念破天荒没有出府。 薛念是薛远道唯一的儿子,也是薛妩的嫡亲兄长,薛远道不在时,整个大将军府自然就是薛念说一不二。 因沈燃和薛妩是秘密到访,为防此事泄露,当下大将军府的管事薛忠连忙屏退其余闲杂人等,请沈燃和薛妩在正厅上座,自己则十万火急的派人去请薛远道回府。 同时去找薛念先行过来见驾。 入宫后已经许久都没有回过家,也没有见过父亲和兄长,薛妩坐在椅子上,隐隐生了出些近乡情怯的紧张之情来。 沈燃看出她的紧张,也十分体贴的没有打扰她。 大约过了大概一柱香的时间,厅外忽然响起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几乎在脚步声响起的同一刻,立即有一道影子如风般从厅外闪了进来。 看清来人的刹那间,所有人都觉得眼前豁然一亮。 这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 他身形修长挺拔,犹如翠柏苍松。 这青年身上没有戴任何配饰。唯一袭红衣,腰悬弯刀。即使夜色中看来也如骄阳,烈烈似火,他剑眉星目,浑身上下带着一股凌厉的攻击性,俊美到近乎灼人。 肆意桀骜。不经意中就带出俾睨天下的傲气。 臣子面君不可带兵刃,看清青年腰间悬着的弯刀,沈燃身后侍立的护卫勃然变色,一时间刀剑出鞘声不绝于耳。 寒光闪闪直奔青年而去。 眼看着刀剑加身,然而青年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他薄唇微勾,虽是在笑,却透着股若隐若现的讥诮之意。 见此情形,薛妩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面露焦急之色:“哥!” 沈燃拉住她的手,将她按回座位上,淡淡吩咐护卫—— “住手,不得冒犯薛公子。” 听沈燃发话,御前侍卫们同时一怔,片刻后纷纷退回沈燃身后。 这青年正是薛念。 此时薛念与沈燃一坐一立,他却没有立即跪倒行礼,而是微微垂下眸,看向了沈燃,四目相对时,仿佛连空气中都被激起了四溅的火花。 沈燃没忽略他目中沉沉的凉意,他也看清了沈燃眼底的冽冽冰寒。 薛念虽为武将,却并不鲁莽,旁边站着的老管家猜不透他的想法,霎时间出了一头的冷汗。 他赶忙低声道:“少将军,快见过陛下和皇后娘娘啊!” 须臾的沉寂之后,薛念干脆利落的俯身跪倒:“臣薛念,拜见陛下,拜见皇后娘娘,得见天颜,不胜欣喜,仓促未解兵刃,还请陛下与皇后娘娘,恕臣万死之罪。” 声音清越,丝毫不见慌乱。 话音落下,他伏跪于地,没有起身。 是恭敬的、驯服的姿态。 却又仿佛有压不断的铮铮傲骨。 同样作为将门之后,赵元琢是被捧在掌心,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可薛念不太一样。 他是翱翔天际的雄鹰。 就像上辈子不喜欢薛妩一样,上辈子沈燃也并不喜欢见到薛妩这个哥哥。 薛念身上有种难以抑制的、连沈燃都隐隐觉得嫉妒的蓬勃朝气。 譬如此刻,他连下跪行礼的动作都如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卑微。 薛远道作为手握军权的将军,自知会引帝王猜忌,为避嫌疑,他从来没带薛念上过战场,薛念即使被人称作少将军,在京中领的也是个无所事事的闲差。 但上辈子薛远道被困之时,沈燃非但不肯发援兵,还命人对将军府上下严加看管,是薛念一人一马冲出盛京,跑到边关,左右调度,最后虽然说腹背受敌,是个惨胜,可到底是以少胜多,成功逼退了敌军,还一箭射杀了敌方的主帅。 关于薛念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些在众人看来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的,个中艰辛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但自此薛念一战成名,在军中的威望甚至远胜大将军薛远道。 可惜最后薛远道伤重不治,薛念领着薛家军精锐遁入深山,再未还朝。 上辈子叛军闯入皇宫,后宫里的女人要么被杀,要么被人抢回去做小老婆,却唯独留下薛妩这个皇后,既没敢杀,也没敢强行逼迫,主要就是忌惮薛念,这才给了薛妩偷偷逃出皇宫的机会。 看着伏跪在地的青年,沈燃意味不明的勾了勾唇角。 如今的薛念之于他,其实有点儿像当年的他之于沈建宁。 的确是把很锋利很好用的刀,但无法确认这把刀的朝向。 忠臣有时候会近乎迂腐的顺从与敬畏皇权,而朝廷所需要的也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可薛念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否则他不会有胆量一人一马闯出盛京,不会有本事绝处逢生退了敌军,更不会在得胜之后,不顾的朝廷旨意,领着心腹遁入深山。 他若忠心,的确有本事为大周守江山,可若反之,那他就是君王的心腹大患。 站在皇帝的立场,一个天生反骨的臣子比无能的臣子还要可怕。 沈燃没有说话。 整个大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气氛有种近乎压抑的凝滞。 知道对于赵家之事,薛念心里定然也是大为不满的。 薛妩有些担忧的看了自己这个哥哥一眼,随即望向沈燃,低声道:“陛下。” 食指轻轻在桌案上一扣,沈燃蓦地笑了一声。 须臾后,他缓缓道—— “给薛公子赐座。” 第一卷 第45章 交锋 薛念与其他武将不同,他自幼天赋异禀,不但熟读兵书策论,四书五经也同样能倒背如流,可算是个文武皆通的全才,兼之他曾四处游历闯荡,又知晓许多民间的奇闻异事。因此只要不涉及朝廷政事,与沈燃交谈起来倒可以说是非常融洽。 两人笑吟吟的坐一起聊天,薛念言语幽默风趣,侃侃而谈,而沈燃面带笑意,在旁边认真听着,当然他也不是全程点头摇头,偶尔点评上一两句,言辞犀利,鞭辟入里,换言之,都能说到点子上,提起薛念继续交谈下去的兴趣。 这副君臣相宜、其乐融融的场景看呆了旁观的一众人等,就连薛妩都不由得大大纳罕,而后稍稍缓下了自回到大将军府之后一直悬着的心。 她明白沈燃不喜欢她兄长。 相应的,薛念也同样不喜欢沈燃。 她这个同胞兄长自幼不喜拘束。 却因为帝王的疑心而束手束脚。 早几年因为年纪小,还能离开盛京四处游山玩水,后来随着年纪渐长,沈燃因为亲近柳士庄,对待薛远道又越发的忌惮和疏离,为了不让父亲为难,薛念就只能收敛锋芒,日复一日的长留盛京城,领个闲差在纨绔堆里厮混。 虽然薛念嘴上从来不说,但作为兄妹,薛妩又如何看不出他心中意难平。 如果没有薛远道日日耳提面命的教诲,薛念根本就不服沈燃这个皇帝,更别提如今还有赵家的事儿横在中间。赵家出事那段时间,薛远道忽然莫名其妙以顽劣不堪为由,叫人狠狠的抽了薛念一顿鞭子。个中缘由,实在是让薛妩不得不深思,而深思了就觉得惴惴不安。 她永远不会忘记,自己七岁那年的春日,和薛念跟着母亲一起到盛京城外的清净寺进香。 那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清净寺人来人往,前来进香的善男信女们跪于殿前虔诚叩拜。 薛妩也跟着母亲一起跪下。 唯有薛念不跪。 这与众不同的举动自然就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 其中也包括清净寺主持觉远大师。 觉远大师忍不住上前问道:“小施主为何不跪?” 哪知薛念却只淡淡道:“我只知求己,不知求人。”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当时薛念还只有九岁,言谈举止间却已经带出了令人不可直视的气度与风华。 薛妩一直都明白,自己这个同胞兄长拥有宁折不弯的铮铮傲骨,如果不能让他心服口服,他即便忍耐一时,也绝对不会甘于长久的屈居人下。其实除了担心会引起沈燃的忌惮之外,这也是薛远道始终不肯带薛念一起上战场的其中一个原因。 知子莫若父。 为人臣子首先要忠君,遵从帝王旨意,可一旦薛念兵权在手,若朝廷旨意不合他心意,恐怕他就未必听。 以往沈燃从不会召见薛念,薛念也是尽可能的避开他,两人没有任何私下相处的机会,即使互看对方不顺眼也起不了争执。然而此番,沈燃亲自到大将军府中来,这两人骤然碰在一起,无论最后是谁惹了谁的不痛快,她夹在中间都是为难。结果…… 看着沈燃和薛念从茶换到酒,一边谈笑风生一边推杯换盏,仿佛生死弟兄一样的情形。 薛妩擦了擦眼睛,都禁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看来不止沈燃性情有所改变,五年没见,她这个同胞兄长也与以往不大相同了。 薛妩不禁松了口气。 先别管他们心里到底怎么想,至少表面上还算过得去。 旁边的老管家薛忠却有些担忧。 见沈燃和薛念喝了一杯又一杯,他紧着劝:“少将军,这酒酒性太烈,大将军这还有没回来,您和陛下还是少喝两杯吧。” 薛念是千杯不倒,喝酒如喝水,在军中都少有对手。 未知沈燃酒量如何,可就算还不错,多半也是比不过薛念的。 万一薛远道还没有回来,薛念直接把沈燃给喝倒了,引得对方出丑,那可如何是好? 刚开始时,薛念对于薛忠的劝阻并不理会,直到薛忠第九次忍不住出言劝阻,薛妩也意识到不妥开始跟着劝,他才终于笑着放下了酒杯,感慨道:“在家里喝酒就是这点不好,总要被人管头管脚,不能尽兴,让陛下见笑了。” “怎么会?这正说明有人惦记你。” 沈燃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不过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朕与你难得投契,偶尔醉上一回也无妨。” 薛念闻言哈哈一笑。 他薄唇微勾,缓缓道:“陛下说话果真是让人如沐春风,臣能得陛下一句知己,一句投契,铭感五内,臣身家性命尽托付于陛下,定当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烛火明灭中,两人目光再次撞在一起,表面平静之下隐有暗流涌动。 爪牙尚在的猛虎,再低眉俯首表忠心,也做不出卑微胆怯谄媚之姿,也依旧让人觉得凶。 就好比那一袭如火的红衣。他天生就自带光源,只要站在人群里,哪怕什么都不做,也会让人注视让人侧目。 只不过旁观者毫无察觉,唯当事者心照不宣。 精致小巧的酒杯在莹白如玉的指尖蓦地一转,沈燃微微侧过头,琉璃般透亮的眼眸之中含了隐约笑意。他懒洋洋道:“朕自然知晓爱卿的赤胆忠心。” 刚才还是“公子”,如今就成了“爱卿”。 在大周,皇帝只有对官位极高或者极宠信的大臣才会这么叫,算是一种荣耀。 别管真心假意,面上都做了十足的真意。仿佛两人之间真的是情谊深厚,相得益彰。 薛念静默一瞬,倏然失笑。 爱憎分明是他的本心,逢场作戏是他的不得已。 明明遵从本心那么痛快,怎么是个人都爱选不得已? 再次抬手举起酒盏,他缓缓道:“臣自饮三杯敬陛下,谢陛下对臣的信任。” 可沈燃却笑吟吟抓住了他手腕:“酒逢知己千杯少,若爱卿要表诚意,这杯怕是小了些。” 停顿少顷,薛念侧过头看他一眼,笑道:“陛下说得是。” 而后叫薛忠换过大碗,果真痛痛快快连干了三碗。 第一卷 第46章 醉酒 听说皇帝和皇后骤然驾临,而且自己那个素来桀骜不驯的儿子竟然碰巧也在,薛远道急急忙忙放下公务,恨不能肋生双翅一般飞速往府里赶去。结果一脚踏进正厅时惊得眼珠子险些从眼眶里掉出来。 正厅里酒气扑鼻,地上摆了一个又一个数不清的酒坛子。 全是空的。 那边沈燃和薛念相对而坐,一人手里还拎着一个酒坛子。 薛妩满脸担忧的坐在旁边。 开始是酒杯,后来换成碗。 最后直接换坛子。 拦也拦不得,劝也劝不住。 拦的实在狠了,沈燃就笑吟吟凑过来,附赠含情脉脉轻吻一个。 无人时也就罢了,如今可是当着薛念的面,看着同胞兄长那双似笑非笑意味不明的眼,薛妩脸颊顿时涨的比喝了酒还红,闭上嘴不再言语了。 老管家薛忠见了薛远道,赶忙擦了擦头上的汗迎过去,低声道:“将军您可回来了!陛下和少将军兴致上来,谁也拦不住,这看着都有点儿喝多了。” 没想到沈燃酒量出乎预料的好,薛念应付起来亦不容易。一来二去,两人都隐隐的有了些醉意。 这下薛远道头上也冒了汗。 君臣有别。 满朝文武,就算皇帝的兄弟手足也没几个敢跟他相对而坐这么喝。 更别提沈燃如今对外宣称自己尚在病中。这要喝出个好歹来,那还了得? 薛远道大步流星走过去。而后劈手夺过薛念手里拿着的酒坛,怒道:“逆子,陛下面前你也敢如此放肆!还不跪下!” 话音落下,他也不待薛念反应,自己先行跪倒请罪:“犬子无状,冒犯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紧接着又对薛念怒目而视。 薛妩看薛远道回来,先是一喜,可见他这般紧张,面上担忧之色更甚。 薛念轻轻扶了扶额。他眸中闪过一丝似有若无的讥诮之意,慢吞吞起身在薛远道身后几步处跪下。 别看他喝了不少,但脊背挺直,竟然丝毫也不东倒西歪。风姿仪态刻进骨子里,如影随形。 薛妩握住沈燃的手,低声道:“陛下。” 沈燃微微闭了闭眼,而后低声笑了起来。 其实他意识还清醒。 就是身体没以往那么受控制。 莫名想笑,莫名觉得……好笑。 酒喝得实在是太多,给沈燃本来苍白的侧脸染上胭脂般的红,尤其轻笑起来时,眉梢眼角都是风月。 没人见过这模样的他。 在戎狄时常被人灌酒,为了不丢人不出丑,所以他酒量练的惊人的好,连饮数坛,面不改色。 第一次有人能把他给喝成这样。 薛远道谨慎的低下头,再次向着沈燃请罪。 沈燃笑着摆了摆手:“朕的大将军也太迂了些,是朕拉子期喝酒,与他何干?你这样不是叫朕为难。是不是,子期?” “子期”是薛念的字,小时候先生给取的,除了家里人也很少有人叫。 先从“薛公子”,到“爱卿”。 此时又从“爱卿”到“子期”。 仿佛交情在一顿酒中突飞猛进。 薛远道微微一怔,下意识回头,看了身后低眉顺眼的儿子一眼。 薛念脸色倒是如常,可眼睛里氤氲着浅淡的水汽,显然也喝得不少。 他缓缓勾了勾唇角,从善如流道:“陛下是君子,臣自当舍命陪君子。” ………… 是夜,沈燃与薛妩留宿将军府。 就住在薛妩出嫁前的闺房之中。 虽然薛妩已经出嫁五年,但她这间闺房却是日日都有人打扫的,除带进宫中去的,其余物品一应俱全,就连胭脂水粉花钿等物都是时常更换,可见薛远道和夫人的爱女之情。 薛妩被沈燃按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沈燃坐在旁边看她。 一会儿拿着一朵珠花要给她往发髻上插。一会儿又拿着一枚花钿要给她往额头上贴。 不知是不是喝得太多的缘故,沈燃今天兴致格外的高,总不肯消停,更不愿意睡下。 这个时候,他身上忽然出现一种极其罕见的少年气。 薛妩抓住他的手,有些哭笑不得的道:“陛下。” 此时沈燃又拿起一张胭脂花片,笑吟吟的给她递了过来:“阿妩,这个颜色很衬你,你试试?” 胭脂花片就是大周女子的口脂。 不愿扫他的兴,薛妩犹豫片刻,从沈燃手中接过那张胭脂花片,嘴唇轻轻在纸上抿了一下。 沈燃眼光果然极好。 即使只是喝多了随手一选,选出来的东西也非常精准。 明明灭灭的烛火下,薛妩被口脂染过的唇娇艳欲滴,越发衬的镜中人比花娇。显见得这种颜色当真非常适合她。 薛妩怔了怔,心头忽然间涌现出一股怪异的感觉。她低下头,下意识道:“陛下从前常看人上妆吗?” 否则怎么会有这样精准的眼光? 语气酸涩,像是打翻了醋坛子。 话一出口,薛妩立即觉得不妥。 可惜话已出口,悔之晚矣。她只得抿了抿唇,默不作声。 虽说女子应当大度,尤其她作为皇后,更当为天下女子之表率。可只要想到沈燃还会跟别人做与她一样的事,她心里就会隐隐觉得不舒服。 沈燃微微一怔。 如果在以往,他一定会立即意识到薛妩突如其来的失落是从何而起。然后想出一百一千种方法来哄对方开心。 他虽然是暴君,但不等于他不懂人情世故。 相反,他比任何人都懂,比任何人都能体察别人的心思。否则他也不可能在大周后宫和戎狄那种吃人的地方活下去,最后还得到皇位。 区别在于,他到底愿不愿意哄对方开心,到底想不想去讨那个人喜欢。 对于大多数人,他都是不愿也不屑去费这个心的。 但今天他稍微有那么点儿迟钝。 就在此时,屋外忽然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紧接着女子轻柔的声音响起:“皇后娘娘,夫人让奴婢来给陛下送醒酒汤。” 第一卷 第47章 妒意 薛妩因这一声而骤然回神,因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吃醋而暗暗自责。 沈燃可是拥有后宫三千的皇帝,她如果要因为此事而吃醋,那何时才能是个头?更何况,难道她要要求后宫那些女子从此全部独守空房吗? 这一点她可是从嫁给沈燃第一日开始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的。 可为什么明明从前能接受的事,如今却忽然接受不了了呢? 轻轻咬了咬下唇,薛妩稍稍稳了稳心神,这才道:“知道了,进来吧。” 侍女应声推门而入。她端着托盘跪在地上,低声道:“奴婢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 见有人进来,沈燃就不像刚才那样不老实了。 他懒洋洋靠在椅子上,淡淡“嗯”了一声道:“放在桌上,出去吧。” 因喝了酒,声音与平常相比略带了一丝慵懒与沙哑,可落在耳中非但不难听,反而平添一丝诱惑。 侍女心里莫名一突,起身将醒酒汤放在桌上时,目光几乎是不能自抑般飞速扫过沈燃那张喝了酒之后更显祸国殃民的脸,而后呼吸一滞。 所幸她跟在薛夫人身边的时间不短,深知眼前人绝不是自己能够肖想的,于是近乎仓皇的移开视线,放下托盘,逃也似的退出去了。 然而就这一个插曲,也使得薛妩刚刚做好的心里建设瞬间破功。 她顿时变得更加郁闷了。 与此同时,额间传来一点温热的触感,沈燃竟然又开始试图给她贴花钿了。 薛妩抿了抿唇。 她拉下他的手:“陛下,臣妾有些累了,您先喝汤,喝了汤,今日就先睡下吧。” 这回她的失落就表现的太明显了。 沈燃盯着桌上的汤看了片刻,有些费力的思索了一下薛妩态度变化的理由。从涂上口脂之后的那句话,到这碗汤。 等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薛妩或许是在因为什么不高兴的时候,沈燃肩膀微微抖动,忽然间不可抑制的笑了起来。 薛妩被他笑的不明所以,不由微微皱了皱眉。 沈燃盯着她的眼睛,平静道:“阿妩,从今往后,我眼里放不下别人。” 沈燃的眼睛非常好看,尤其此刻氤氲着水汽,几乎让人感到了一股难以抵御的无辜。 薛妩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微微一怔。 其实仔细想想,沈燃看刚刚那个侍女的眼神是真的没什么。又或者说,他看大部分人的眼神与看一棵树,一支笔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像是冬日里的风,冷酷而凉薄。 唯有此刻看她时不同。 刹那间,薛妩只觉得方才所有的不快与患得患失,全都烟消云散了。 她抿唇笑了笑,刚想说话,却忽觉一阵天旋地转,待回过神时发现沈燃竟然把她扛上了肩头。 薛妩心里一突。 她挣扎着惊呼道:“陛下——” “别动。” 沈燃大踏步往床的方向走,语气里隐隐有些兴奋—— “阿妩,现在朕要向你证明,刚刚所言,字字肺腑。” ………… 与此同时,皇宫,侍卫所。 “啪——!” 一只满是茧子的手手重重拍上木桌,震得酒碗里的酒来回晃荡不止:“我真是服了!想你我兄弟在这宫中苦苦熬了七八年,日日勤勉,如今也还是个三等侍卫,连个二等侍卫还没混上呢!倒叫个连毛都没有长齐的小兔崽子一步登天!” 简陋的双人房间中,烛火昏暗。 一个二十七八岁,喝得满脸通红的侍卫靠坐在椅子上,脸上满是愤愤之色:“你说!论资历,论年纪,那小兔崽子有什么资格当侍卫长!” “王哥!王哥!” 旁边一个稍微年轻的侍卫赶紧接过话头:“你就少说两句吧,这让人听见可不是闹着玩的!那谁叫人家是将军之子呢!不是我们这种人能比的!” “我呸!去他的将军之子!” “他爹通敌叛国!他还算是哪门子的将军之子?还不如我们呢!” “小张你也忒好性了!” 被叫做“王哥”的侍卫狠狠向着地上啐了一口,大着舌头道:“本来就是个去挨刀当太监的料,这下可好,仗着讨好陛下和皇后娘娘,从此骑在你我兄弟头上了!见了还要给他行礼,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话没说完,忽听得外头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人拉扯的声音。 王哥一喝多了就管不住自己的嘴。 他本来正说得义愤填膺,骤然听见这一声,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酒意瞬间就醒了大半。 被叫做小张的侍卫同样脸色苍白。 他们这些话私下里说说还可以,但要是被某些不嫌事大的小人偷听传出去,让赵元琢听到风声,那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别管服还是不服,对方到底已经坐在了那个位置上,按照规矩,侍卫长可是有责罚其他侍卫的权利的,四十杖以下随便打,当然,御前侍卫中有好多都是贵族子弟,如果遇见那些背景深厚的御前侍卫,即使犯了错侍卫长肯定也要给面子的,可像他们这种没有任何背景的,就只能由着人捏扁揉圆了。 随随便便给他们安个罪名,四十棍子着实打下去,半条命就没了。 王哥和小张对视一眼。 两个人蹑手蹑脚走到门口,一下子打开了门。 结果冷风如刀子般灌进来,外头空无一人。 第一卷 第48章 选择 “不是我说,你拉我干什么啊!” “我可是要给你出气!”元宝一手叉腰,一手掐着兰花指怒道,“听听那说的都叫什么话,那可是陛下的旨意!哪有那些奴才在这里说三道四的份!他们有几个脑袋!” 其实御前侍卫在宫中也是有专门住处的,可之前赵元琢不是住在未央宫就是住在翊坤宫,从来没来过,这回他成为侍卫长之后,也不知道发的什么疯非要住到这里来,谁说也不听。 薛妩临出宫之前对元宝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要照顾好赵元琢。 元宝也是满口答应。 这回见赵元琢态度坚决,也只得亲自送他回来,结果元宝走到侍卫所大门口时忽然闹肚子,方便完出来时正好经过那两个三等侍卫门前,就听见这么一番话。 元宝当即义愤填膺的要冲进去教训那两人,却被赵元琢给拉走了。 漆黑浓密的长睫掩住眸中思绪,赵元琢抱剑靠在墙上:“我知道元宝公公是为了我好,但我才入宫没多久就骤然成了侍卫长,也难怪他们不服,不过是发两句牢骚,没必要太过计较,也根本计较不过来,毕竟会这么想的又不止他们两个。” 赵元琢说话平心静气的,声音亦非常好听,元宝顿时也觉得平静了不少。 而且当事人都不计较,他自然也没必要非去出这个头。 元宝想了想,掐着兰花指道:“虽说这侍卫长的屋子还算是不错,那跟未央宫比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要不你还是回去住吧,也省得听这些闲话。这些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就是事儿多,他们也不用自己那浆糊脑袋好好想想,这侍卫长就算不是你,也轮不到他们头上去啊。” 赵元琢有些漠然的勾了勾唇角。 这些日子,他越发能明白那些人的心思,即使轮不上也不能是他。 因为他如今只是罪臣之子。 没有人愿意看到跟自己差不多,甚至还不如自己的人上位。 “多谢元宝公公关心,但我不会回去的。” 赵元琢摇了摇头,轻声道:“宫中侍卫那么多,可也没见有谁是住在主子偏殿里头的,皇后娘娘是关心我,可她越关心我,我越不能这么不懂规矩,非议我可以,但不能因为我,而让皇后娘娘受到非议,而且……” 说到这里,赵元琢忽然顿了顿,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元宝下意识道:“而且什么?” 赵元琢笑了笑。 黑夜之中,竟越发显得他眼睛亮的惊人:“这些人越是不服我,我越要让他们服气。” ………… 赵元琢没有告诉元宝的是,沈燃离开皇宫之前,其实曾经私下里在翊坤宫之中见过他。 那天他刚一踏入房门,就见到沈燃正坐在桌案前写字。 他愣怔了片刻,而后当即上前跪倒行礼:“臣见过陛下。” 可沈燃照旧低头写字,没有回应。 赵元琢抿了抿唇,垂眸恭恭敬敬的跪在旁边,默然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沈燃才搁下手里的笔,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随意指了指自己的靴子。 还是没说话。 赵元琢微微垂眸,缓缓上前,用衣袖帮他擦了擦靴子。 沈燃这才淡淡道:“倒是比从前沉稳了不少,行,起来吧。” 赵元琢低低应了一声。 他起身,还是恭恭敬敬的往旁边一站。 沈燃道:“上次太后和贵妃到翊坤宫来,又是扇巴掌,又是跪瓷片。委屈你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态度又变得很温和,仿佛真觉得他委屈。 赵元琢面上依旧没什么情绪:“臣是陛下和娘娘的奴才,不过做好自己份内之事,并不委屈。” 对于他的回答,沈燃未置可否,只是淡淡道:“知道朕到你这里来干什么吗?” 赵元琢摇头道:“臣愚钝。” 沈燃笑了一声:“朕与阿妩要出宫一趟,但是不能带你一起。” 赵元琢愣了下。 默然片刻,他低声道:“那臣便留在宫中,等陛下和娘娘回来。” 沈燃懒懒道:“若朕和阿妩不在的话,凭你如今的身份,宫中能给你委屈受的人可不会少。” 赵元琢静静看着他:“到底委屈不委屈,那要看怎么想了,臣只知道雷霆雨露,俱是主子恩典。既然是主子赏给臣的,臣都甘之如饴的受着。” 沈燃勾了勾唇:“其实虽然阿妩没说,但朕能看得出来,她心里是不愿意让你继续留在宫中的,朕也可以给你机会,让你自己选,如果你想出宫,也不是不行。” “可既然宫里没适合你的位置,军中也不会有适合你的位置,薛子期自己如今都只是领个闲差而已,朕只会像安置你姐姐那样,安置你,过几年随便你娶妻生子。” “至于你家的事,就顺其自然吧。” “不过朕觉得你心里应该有数,此事阿妩和薛子期谁也不会袖手旁观,所以没必要这么为难你自己,你不能做的事,终有一日,有人会替你做。” “或许在陛下心中,臣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蝼蚁。” 攥紧微凉的手指,赵元琢道:“可臣并不会事事依靠别人。” 沈燃扬了扬眉:“所以这是你给朕的回答?” 赵元琢道:“是。” “元琢,你要知道,这并不是一场试探,而是朕真心诚意给你的唯一一次机会。” 沈燃道:“若你真的选择留下,往后就是死在宫中,也别给朕有任何怨言。” 默然片刻,赵元琢再次跪下:“臣不会有任何怨言。” 他家满门被抄,他独自去逍遥快活吗?等着薛子期和薛妩帮忙报仇? 不可能的。 话音落下,一张纸轻飘飘落在了他面前。 沈燃笑道:“好,那朕给你两个选择,第一,继续留在阿妩身边,做你的二等侍卫,来日能到什么地步,那看你的机遇和本事。” “又或者,李九霄走后,他的位置一直空着,朕直接提你上来,叫你一步登天,这个就是委任的圣旨。” 用手指触了触地上那张纸,赵元琢目光闪了闪,轻声道:“陛下要臣为您做什么?” 他可不会继续天真的以为,所谓“一步登天”,不会需要任何代价。 “如今御前侍卫之中,恐怕至少也有三分之一是亲近或已经投靠柳士庄的。” 沈燃道:“不管你是威逼利诱,还是动之以情,待朕回来之后,需要看到至少三分之一的人心甘情愿支持你拥护你,否则,你的日子就不会好过。朕身边,不需要一个废物,怎么,还敢不敢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将那张纸拿在手里,赵元琢忽然笑了一声。那声音非常轻,仿佛才一出口就散了。 紧接着,他毫不犹豫的俯身叩首:“臣谢陛下恩典。” 第一卷 第49章 碰撞(1) 虽然昨天睡的晚,但出于自幼养成的、近乎令人发指的作息规律,沈燃依旧在天还没亮的时候醒了过来。 因为宿醉的缘故,隐隐有些头疼。 但酒自然已经完全醒了。 为了不吵醒薛妩,他悄无声息的披衣下床,打开门走了出去。 守在门口的御前侍卫立即向沈燃躬身施礼。 沈燃指了指门,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那侍卫会意,两人一起走到旁边说话。 这侍卫叫做陆青云,乃是李九霄一手培养出来的徒弟,临去常州之前,李九霄把他推荐给了沈燃,保证他一定可靠,所以此次秘密出宫,沈燃将对方一起带了出来。 沈燃道:“朕让你打听的,可都打听清楚了?” 陆青云:“打听清楚了,薛念房间的位置离皇后娘娘的房间不远。” 停顿片刻,他又道:“但是薛念昨天晚上没回房。” 沈燃轻轻“嗯”了一声。 尾音上扬,很明显是问句。 陆青云道:“大将军罚他跪了一晚上的祠堂,臣猜着,大约就是因为跟您喝酒的事。” 沈燃闻言不由轻笑了一声:“这个薛远道是真行,这点儿事连朕都不计较了,他还在这不依不饶。也不知道他这种性格怎么能养出薛念这样的儿子,罢了,你在这守着皇后,朕过去看看。” 陆青云微微一怔:“陛下岂可独自一人,至少带上两个侍卫。” “不必。” 想到那个肆意张扬的红衣青年,沈燃声音里浮现一丝似是而非的愉悦。 他低头瞧着自己的指尖,缓缓道—— “人多,可就不好玩了。” ………… 说是在祠堂罚跪,可沈燃来到薛家的祠堂后并没有发现薛念的身影,只在大门口处看见了两个睡着的家丁,大约是负责来看着薛念的。 可惜并没有看住。 沈燃站在祠堂中,一点也没觉得意外。薛念的天生反骨,并不只在反抗皇权上,如果他觉得薛远道处置不公,即使不会明着反抗,照样也会阳奉阴违。 就在此时,旁边的窗户忽然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沈燃下意识循声望过去,入目是一袭如火红衣。 一个屋内,一个屋外。 隔窗相对时,两人同时一怔。 须臾之后,薛念干脆利落的自窗户外翻进来,站在了沈燃面前。 两人对视片刻,薛念漫不经心的笑了笑:“陛下这是特地来检查臣有没有好好受罚吗?” 没其他人在时,他连下跪都省了。 沈燃慢条斯理道:“你为何不能理解为是朕爱惜人才,特地来关心你?” 薛念笑了一声。 他扬眉道:“陛下高床软枕美人在怀,臣大晚上被我爹押来跪祠堂。青天白日等到您屈尊降贵的来看一眼,您管这个叫关怀?” 沈燃勾了勾唇:“那应该叫什么?” “施舍。” 薛念一边说,一边走到祠堂正中跪下,毫不客气道:“您看臣像不像是个要饭的?” “这么嚣张?” 沈燃淡淡道:“你不怕朕把这些事儿都告诉薛远道?” “怕啊,臣怕的事儿那可多了。” “臣不但怕这个……” “臣还怕疼,臣还怕死。可还不是该挨鞭子挨鞭子,也没见真有哪位能因为怕千秋万代了,所以怕有什么用?” 薛念眼里带了那么点吊儿郎当的痞气:“既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臣这条命也握在陛下手中,怎么玩自然由着陛下高兴,您说是不是?” “说得真可怜。” 沈燃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眸中划过一抹淡淡的嘲讽:“朕要你死,你引颈待戮么?” “那当然。” 薛念毫不犹豫答应一声,笑的万分恳切:“臣岂不是向来忠心,为陛下抛头颅洒热血。” “噌——!” 话音落下,只听得一声兵刃出鞘之声,沈燃俯身,抽走了薛念腰间一直悬着的弯刀。 霎时间,寒光冷冽,夺人二目。 沈燃赞了一声:“果然好刀。” 阴森血气跟他御书房挂着的那把剑能有一拼了。 薛念轻描淡写道:“不过是随手拿着玩的,难得陛下看着顺眼,也是这把刀的荣幸,您就赏脸拿去吧。” 弯刀架在颈侧,刀刃陷入肌肤。 一个拿捏不好,随时都有可能破皮见血。 沈燃唇边噙着笑意,眼睛里闪过玩味的光:“看着顺眼就拿去?还真是很大方啊。” 他垂下眸来,盯着薛念的眼睛,漫不经心道:“可子期难道不知,朕看什么更顺眼?” 一站一跪产生的身高差距,压迫感十足。 可薛念没什么明显的反应。 他即使跪着,也只会让人觉得是出于尊重的行礼,而不见半点儿卑微。 他同样静静看着沈燃。 如今的薛念或许心有不甘,却大抵还是恭顺的。 否则他不会任由刀压颈侧。 又或者说,薛念其实也面临跟赵元琢一样的困境,整个薛家,还有他所在意的人,都是他的掣肘。 不然以他的能力和魄力,上辈子也不会一直忍耐,直到薛远道伤重不治之后才毅然带兵离去。 霎时间,沈燃内心闪过一个极其疯狂的念头。 对于这样危险的人,或许除了拉拢之外,他也可以在对方还没有生出多少反抗之心前先下手为强。 当然薛妩一定会怪他,甚至恨他。 对方连赵元琢都那么关心,怎么可能不关心自己的同胞兄长。 不过他的此后余生都可以用来哄她。他也可以像给赵元琢机会那样,同样给薛妩一个机会,看看在这之后,她会不会忍心来杀他。 沈燃眸中飞速划过了一丝带着残忍的兴奋。 薛念的声音也在此时响起。 他声音里没有什么情绪,仿佛丝毫没:“陛下若是觉得顺眼,也一样可以拿去。” 理智稍稍回笼,沈燃的手顿了顿。 重生一回,他不能跟上辈子一样。 而且薛念是有弱点的。 只要薛家在,只要薛远道无事,薛妩平安,那对方的弱点就会一直在。 他没必要在此时就走到这一步。 更没必要亲手杀薛念。 沈建宁畏惧一把过于锋利的刀,但他又不是沈建宁。 仅仅因为危险就弃刀是因噎废食。 沈建宁是个太平皇帝,所以对方畏惧危险,畏惧一切未知的事物。 可他日日行走在悬崖边,难道还怕刀反噬? 越危险越凶戾的刀,对于他来讲才越有趣。 修长苍白的手握紧弯刀刀柄,沈燃缓缓将之收回,而后向着薛念伸出了另外一只手。 意思不言而喻。 薛念语气依旧很平静,但没去拉他的手:“臣是在受罚。” 沈燃没什么笑意的勾了勾唇,态度略显犀利:“你在乎?” 薛念面不改色。 他答的斩钉截铁:“当然,否则何必跪在这。” 沈燃刚想提醒薛念“他刚刚还不在此处”的事实,却忽听对方方才翻进来的那扇窗户外传来了几声猫叫。 先是两声。 再是三声。 接着又是两声。 薛念愣了愣。 沈燃没有到窗前查看,只是扬眉道:“不错,不愧是大将军府,薛远道非但治军有方,连他府上这猫,叫的都比别家有规律。” 薛念不着痕迹的拧了拧眉,假装根本没有听懂沈燃语气之中隐含的嘲讽之意。 下一刻,衣袖如云垂落,修长如玉的手再次伸到了他眼前。 沈燃淡淡道:“你可以试一试相信朕,或者,选择继续在这里跪下去。” “只是不知道你究竟是真的不急。” “还是说……” 沈燃有些厌倦的垂眸看他,微勾的薄唇带着丝似有若无的讥诮:“在所有人看来都磊落光明的薛子期,也有不能对人言的秘密?” 薛念:“……” 第一卷 第50章 碰撞(2) 须臾的沉寂之后,薛念蓦地轻笑了一声。他火热的指尖抓住沈燃微凉的手,干脆利落的借力站了起来,而后走到窗边,豁然打开了窗户。 冷风如刀子般灌进来,一个人的脸出现在窗户外。 对方穿着家丁的衣服,脸上满是焦急之色:“少将军,周满仓他——” 话说到这,此人一眼看到了站在薛念身后的沈燃,不由得有些仓惶的停住了话头。 他不认识沈燃。 因为沈燃对外宣称自己此时在未央宫养病,所以薛远道严密封锁了他到大将军府的消息,阖府上下,知道这件事的人没有几个,而且全都是薛远道可以信得过的心腹。 而面前的这个家丁自然不知此事。 他见沈燃面生,心中就起了警惕。 薛念道:“这位公子是自己人,有话就说吧,周满仓怎么了?” 家丁自然不会怀疑薛念的话。 他立即道:“少将军你快帮忙想想办法吧,今天是周满仓老娘的生日,他带着儿子到城郊,想着打几只野味,今晚添菜,结果跟附近土匪起了争执,土匪把他给抓了,叫他家里人一个时辰之内送百两金到城郊的树林里去,不然的话,就要拿周满仓去喂山上的老虎!” “可周满仓家怎么可能拿的出这么多钱!别说百两金了,一两他们都拿不出来!他老娘和女人都已经哭晕过去不知道多少回了,嚷嚷着要撞墙!” 偏偏在这个时候! 薛念瞥了一眼站在旁边、似笑非笑的沈燃,低声对那个家丁道:“行,我知道了,你先下去,我还有几句话要单独跟这位公子说。” 闻言,家丁又抬起头看了沈燃一眼,虽然满腹疑惑,不知道他大白天和薛念在祠堂干什么,但还是答应着退下了。 临退下之前,他又对薛念道:“时间紧迫,少将军您可快些。” 窗户重新关上,隔绝冷风。 默然片刻,薛念道:“陛下免臣责罚,臣在此谢过了,刚才那些话陛下也听见了,如今时候尚早,您不如再回房休息休息,臣此时要出门,恐怕暂时无法伴君了。” 此言一出,沈燃脸上笑意更深了。 他懒洋洋把玩着手中的弯刀,锋利的刀刃在他指尖转来转去,稍有不慎都有可能割伤手指,要是元宝在此,非直接被他这行为给吓死不可,就算是薛妩也会满脸担心的劝他不要这么玩。 可惜薛念显然没有这个觉悟。 虽然如今年纪渐长,沈燃又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帝,彼此都在掩饰,但藏在心底的不满岂能轻易消散。 沈燃多年看他不顺眼。 他看沈燃同样不顺眼。 皇帝执掌天下,执掌生杀,唯独掌控不得人心。 薛远道忠君那一套在他这不成立。 他只相信自己的心。 沈燃淡淡的声音在耳旁响起:“还是两个选择,要么,你不顾后果,从此处闯出去,要么,说服朕跟你一起。” 薛念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明艳如火的衣襟垂落,他轻轻打了个,漫不经心靠在窗台上:“臣如今在禁军里领个闲差,终日除了跟人喝酒打牌之外无所事事,人都快躺废了,陛下您每天日理万机,何必一定要来跟臣为难呢。” “臣万死也不敢跟您动手。” “至于同陛下一起出去……” 薛念淡淡道:“您也亲眼所见,昨天跟您喝上一顿酒,今天跪祠堂就跪到膝盖疼,今天臣要是真把您带出去,怕是这身皮都别想要了,您要真不想让臣好好活,就干脆一刀给臣个痛快,成全臣个忠君的名声,再给臣立个牌坊,来日臣在九泉之下,也含笑叩谢陛下天恩浩荡。” “好,不愧是文武全才。” “不但功夫了得,这张嘴也是半点儿不饶人。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明明每一个字都是恭敬驯顺的,就连态度其实也并不嚣张,可沈燃就是能看出他那根打也打不断,压也压不弯的荆棘反骨。 更能看出对方恭敬之下的疏远。 说了这么多,归根结底就是不想跟他有任何牵扯。 沈燃神色间似笑似叹:“子期这话可是真心?” 薛念斩钉截铁的道:“臣敢对天发誓,若有半句虚言,不得好死。” 沈燃蓦地轻笑了一声。 这样的誓言,若是别人来发,他或许还能信上几分。 可上辈子薛念明知情势凶险,还敢独自一人闯盛京,赴边关,岂不就是已存定了必死之心,决意马革裹尸还,这样的人,怕什么不得好死。 第一卷 第51章 比试(1) 漆黑浓密的长睫垂落,掩住眸中晦暗不明的思绪,沈燃似笑非笑道:“不得好死倒也不必了,纵然子期自己能舍得,朕这心里也实在是舍不得。这样吧……” 说着,沈燃目光落在了薛念脸上。 论长相,薛念其实是跟他不相上下的,对方同样更像薛夫人,而不是薛远道,却唯独继承了薛远道百战沙场的气势,眉梢眼角都隐着股异常凌厉的杀机,俊美中甚至带了些妖异之气,如烈日般灼人,哪怕小时候,也从来没有人敢用龙章凤姿这样的词来攻击薛念。 一只再俊美的老虎,也终究还是老虎。 除了这些年因为沈燃的忌惮而不得不收敛锋芒,始终郁郁不得志外,薛念当真可以说是得天独厚,天赋家世还有长相无一不是上上之选。 曾经“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盛况连沈燃在皇宫之中都有所耳闻。 所以他最在意的事儿是什么呢? 生死? 沈燃相信薛念绝对不想死,但他也同样相信薛念绝对不怕死。 用这个来对付薛念,其实是起不到任何震慑对方的效果的。 唇角勾起一丝凉薄戏谑的笑意,沈燃的语气却几乎温和到了极致:“子期如此忠君,朕也深感欣慰。” “既然这样,只要你愿意跪下学几声狗叫,叫的朕心里舒坦了,朕立即原路返回,只当今日从未来过此处,随便你去做什么,如何?” “不但如此,朕也给你立个誓,倘若不遵誓言,不得好死。” 薛念:“……” 话音落下,四周空气顿时一静。 薛念微微侧了侧头,没有说话。 沈燃扬了扬眉:“怎么,漂亮话说了一箩筐,实际行动是半点没有啊。这样让朕如何信你所说为实?” 默然片刻,薛念身子稍稍向后靠了靠,他本来是半倚着窗台,此时后背却几乎靠在了窗户上:“臣天生愚笨,实在是从来没有学过狗叫,不如陛下先找个人来教一教臣,只要臣能学的会,定然叫到让陛下满意。” 窗户再次打开了一条缝,发出极轻的“吱呀”一声。 微不可闻。 但薛念身子骤然一晃,竟似是要从窗户里翻下去。 同一刻—— 寒光闪过,封住去路。 弯刀在沈燃手里划出一道利落的弧度,他目露讥诮之色:“朕还当你装孙子能装到个什么地步,结果就这人嫌狗憎的两把刀?” “薛念,朕看在阿妩的份上,也是给足了你诚意,可如果你敬酒不吃,非要罚酒,你当真以为朕就找不出你弱点了不成?” 薛念微微侧身。 几缕微光自窗缝处透进来,映的他脸上光影明灭,朦朦胧胧极是好看。 因是逆光,却瞧不清神情。 他淡淡道:“陛下身边最不缺的就是孙子,您要是真想听狗叫,想来也多的是人愿意照做,少我一个也不少。更何况,如今陛下才是执刀之人,臣连生死亦在陛下之手,何必再这样咄咄逼人。” “薛子期,那你又何必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 沈燃盯着薛念的眼睛:“此时除你我外没有第三个人在,朕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 “朕知你看朕不顺眼,朕看你也一样不顺眼。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朕都可以忍你,那你就不能不牢牢压着你的脾气,好生忍着朕。” 薛念两手一摊,目光落在沈燃手中的弯刀上:“臣的刀都在陛下手上,难道还不够乖巧听话?” “嘴上的听话算什么。” 沈燃缓缓道:“朕不但要你忍,还要你忍的心服口服,心悦诚服。心甘情愿当朕是你的主子。” 沈燃看不到的角度,薛念冷冷勾了勾唇:“陛下当然是臣的主子。否则您也不能手中提着臣的刀,将臣的刀架在臣的脖子上。可您信不过臣的忠心,亦信不过臣的誓言,臣又能如何是好,难道要剖心以明志?” “你有忠心时,朕自然就能信得过你的忠心了。” 沈燃来到薛念近前,干脆利落的将刀插回了对方腰间的刀鞘。 两人都站着时身高相差无几,对视起来毫不费力。 他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俊美无俦的青年,唇角勾起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笑:“此刻朕暂时不是皇帝,你也可以不是薛子期,所以朕要做一件一直以来都想做的事,当然你也可以。” “说话算话,绝无戏言。” 这话说得奇怪。 薛念微微一怔,紧接着眼前黑影一闪,沈燃竟然毫不留情的向他脸上招呼。 出于对危险的下意识反应,他侧头避过这一下,伸手就去扣沈燃手腕。 哪曾想沈燃反应也快的出奇。 他眼见打脸没打中,薛念却来扣自己手腕,当即伸手格挡。 但薛念别看生的并不虎背熊腰,力道可是半点儿不弱,手臂相触的刹那间,沈燃仿佛骤然撞上一道坚硬如铁的墙,疼得就是一皱眉。 不过沈燃当年既然跟在沈建宁身边,即使不是御前侍卫,也要常年兼着御前侍卫的活。此时虽然受到点儿小挫折,却是半步不肯退,反而侧身抓住薛念手臂,想要直接把他摔翻在地。 当然不能如愿。 薛念十几年的基本功,下盘也是稳如泰山。当下一个千斤坠,就使局势陷入僵持。 薛念眼神晦暗,眼底覆上了一层浅淡的薄霜:“一直以来,陛下想的,是与臣打一架,还是打臣一顿?” “自然跟你想的一样。” 沈燃几乎将唇抿成了一条线,眉眼却是含着笑意的:“心照不宣之事,何必再来多此一问。今天有仇报仇,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默然片刻,薛念低声道:“臣不管其他,只知道君无戏言。” 沈燃笑道:“当然无戏言。” 想要薛念心服口服,不说一定比他强,但肯定不能事事都比他弱。 话音落下,沈燃当即感到手臂上一股大力袭来,竟然是薛念反过来要把他给掀翻在地。 感觉身体几乎是不可抑制的向下倒去,沈燃心里一沉。 他丝毫也不敢大意。双臂猛地一甩,从薛念手里挣脱出去,而后毫不留情的抬腿就是一脚。 两人都是年方二十,血气方刚,且又是在方寸之地,近身肉搏,留手就意味着吃亏,不动手时还可各自忍耐,一动手那还了得。 不经意的磕磕碰碰都是煎熬,更别提实打实落在身上的拳脚。 沈燃开始还只用七八成力,到最后招招都是全力,越打越凶。 薛念的力道也是一回比一回重。 起初他其实还是防守居多,试图制伏沈燃,可后来越打越激烈,他开始转守为攻。 沈燃再次一脚踹向薛念胸膛。 这一脚又快又狠,且是借全身之力发出,只要踹上,恐怕当场就要大口吐血。换作其他人定然会闪身躲避,薛念之前也是这么做的,可这回他目光冷沉,不闪不避,抬手抓住了沈燃小腿。 这一抓犹如钢钩,沈燃动作当即一滞,随即感到身体腾空,薛念竟要借这一抓之力将他摔在地上! 沈燃目光一凛。他当然不甘心认输,可此时人已在半空,根本无处借力,只能凭借他那近乎令人震惊的腰力,用腿死死缠住薛念,拼尽全力把对方一起带倒了。 沈燃见多了戎狄人打架不要命的架势,下手向来就狠,这下翻在地上,更没有什么江湖道义可言了,他依旧死死用腿压制住薛念,以免薛念翻身坐起来,而后“砰”的一拳打在了对方下颌之上。 这一下要是打在别人脸上,不晕也要哭爹喊娘,战斗基本上就可以宣告结束了。可薛念却是遇强则强。 他抹了抹嘴角溢出的血,眼底腾的闪过一抹凶光。 下一刻—— 沈燃只觉得一股沛不可挡的大力袭来,紧接着天旋地转,两人竟顷刻间变换了位置。 第一卷 第52章 比试(2) 薛念喘息了几下,并没有继续给沈燃补上一拳,而是缓缓道—— “陛下,臣失礼。” 沈燃微微拧了拧眉,没有说话。 他已然用了全力。 可是薛念呢? 他看似也已经用了全力,但这到底是不是他的全力? 根据曾经跟人搏命的经验,沈燃隐隐能感觉到,即使刚才打得最凶的时候,薛念也还是有所克制的。 须臾的沉寂之后,沈燃蓦地轻笑了一声。 他温言道:“我说了,此刻没有陛下。更何况……” 目光落在薛念下颌处的乌青上,沈燃温言道:“如果真要论,这回也还是你更吃亏。” 他的表情无比诚挚,并没有失败之后的恼羞成怒。 薛念愣了下。 与他相比,沈燃这张脸当真是具有十足的迷惑性。 对方只要不是故作冷漠,故作疏离,就极其容易令人心生好感。 ………… 沈燃在薛念的叙述下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那个家丁口中的周满仓本来也是禁军之中的一名士兵,之前由于出任务瘸了一条腿。 按理说,这种情况应该是给一笔安置费,然后任其归家的。 然而因为户部常年哭穷,动不动就要拖欠禁军经费,导致维持日常开销都捉襟见肘,所以周满仓只得到了少的可怜的几个铜板就被草草打发了回来。 之前当兵还能有些固定的银钱,一天两顿稀粥,勉勉强强维持一家老小的开支,如今被遣送回家,等于是彻底断了经济来源。 周满仓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自己又瘸了一条腿,许多事做起来都费劲,还不如十几岁的儿子身形灵活,偶尔能到山上打几只野兔,给家里加个菜,而且他不再当兵之后,家里还要多添上他一张嘴,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惨。 连本该嫁人的妹妹都因为家里实在太穷而没人敢要,最后不得不为了维持生计去当街卖唱,最后被个不学无术的二世祖抢回家当了第二十九房小妾。 为了救回妹妹,在多方求告无门之后,周满仓找上了薛念。 薛念是禁军的统制,不过管的不是周满仓,而是一群成日里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 禁军大多驻扎在盛京郊外,是负责护卫京都周边的,其实也不闲,但那都是底层士兵需要干的事。禁军与御前侍卫一样,也是贵族子弟的一个去处,而且不在皇帝眼前,危险系数也相对较低。 毕竟御前侍卫多少都是要有点眼色,有点真才实学的,否则皇帝让你办差,你推三阻四,磨磨唧唧,最后一个不小心,再把事儿给办砸了,自己挨板子掉脑袋都是轻的,搞不好还要牵连全家。 但禁军不一样,朝廷里的事儿错综复杂,大家都是同僚,终日低头不见抬头见,谁不给谁留面子。 可以说,到禁军来的贵族子弟,不说百分百都是废物,基本上也是家里的霸王,混子,刺头,二世祖。 干啥啥不行,惹是生非第一名。 这些人过来肯定不是为了受苦受累,无非就是镀个金,领份闲钱,其余的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偶尔心情不好说不定还要聚众干个仗,极其不好管束。 做这群人的首领,如果没足够的背景和震慑力,心不少操,锅不少背,人还半点不把你放在心上,呼来喝去拿你当条狗。 毫无首领威严。 在三个月接连换了三个统治后,薛远道实在是找不出什么合适的人选来接这块烫手山芋了,只得大笔一挥把薛念指了过去。 这部门向来是没有差事的,给了那群纨绔也办不了,万一不小心再弄出来个缺胳膊断腿的,那上上下下都是麻烦。所以即使作为统治也很闲,只要陪这群纨绔子弟喝酒打牌逛花楼,约束辖制他们不要到处惹是生非就行。 因此别看薛念身在禁军,办差却从来看不见他的影子,他一天到晚不是被这个请到家里喝酒,就是被那个扯出去打猎,再不济白天在赌坊混一天,晚上聚众逛花楼。 同在禁军,薛念跟周满仓这样的人几乎是没有任何交集的。 周满仓也根本不敢去找他。 可在妹妹被人抢走,老爹上门说理却被放狗活活咬死之后,走投无路的周满仓不得不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找到了薛念,跪求他为自己出头。 第一卷 第53章 合作 周满仓找上薛念的理由非常简单。 因为那个抢走周满仓妹妹的二世祖正是禁军的人,正所谓一物降一物,这些人别管私下里多横,在薛念面前也绝对不敢炸刺儿。 自从薛念成了统治,那些人在家里怎么着他不管,但只要来禁军当值,那就必须守他定下的规矩。 最后薛念帮他把妹妹救了出来,还给了不少钱让他请大夫给常年卧病的老娘治病。至于那个纨绔子弟,为了不让周满仓一家被对方家里记恨,薛念当下并没有对对方做出什么处置,而是坐视对方与另外一个纨绔子弟争风吃醋,任由对方被打断了一条腿。 当然后来这些事儿薛念并没有跟沈燃细说,也不可能把这些心思对沈燃和盘突出,他只是言简意赅的道:“自此我知道周满仓家中困难,就时常送些银钱过去,也许诺如果遇到什么难以解决之事可以过来找我。” 沈燃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薛念道:“自然是凑钱给那些土匪送过去。” 沈燃扬眉道:“你真打算交赎金?” 人的胃口和欲望总是无止境的,先不说百两金也不是个小数目,而且若有了这一次,知道周满仓有钱,或者有人愿意给他出钱,那说不定下回就会是千两金,万两金。甚至稍微有个缺钱的时候都要来敲笔竹杠。 薛念自然明白沈燃在想什么:“那些土匪也都不是傻子,他们不见兔子不撒鹰,守在林子里的都是小喽啰,只有看到钱才会真的带着人质下来谈,而且盛京附近毕竟有禁军把守,土匪都不会是太大规模的,小规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规模太大怕闹到你跟前去,自然就会派人去围剿,百两金应该足够引来大鱼了。” 沈燃当然也能明白薛念的意思。 土匪大都躲在易守难攻的深山,除非他们自己愿意出来,否则围剿也不容易,朝廷官员又大多不作为,只要皇帝不计较,抢点东西而已,也没有抢到自家身上,谁耐烦多管这个闲事,导致城外荒凉地小股土匪不少。 薛念没有兵权,但以沈燃的身份当然可以下旨派兵围剿,可一来此举耗时耗力,绝非一时之功,二来土匪被追的急了,肯定狗急跳墙让周满仓做了刀下亡魂。 如此非但不是救人,反而成了害人,还不如先拿钱,摸清对方藏匿地点,然后再见机行事。 沈燃道:“可你难道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吗?” 薛念道:“比如呢?” 沈燃道:“会去当土匪的,自然都是走投无路的穷苦人,他们应该很明白周满仓的家境,提出这么高的赎金,要么就是根本没想放人,要么就是不太清楚大周百姓的生活状况。” 薛念没什么笑意的勾了勾唇:“就好像是……何不食肉糜?” 沈燃笑了笑:“薛子期,朕是在跟你说正事。” “臣也是在与陛下说正事。” ”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薛念微微侧了侧头,缓缓道:“正因为事有蹊跷之处,所以臣才请陛下安坐高台,不要参与。可陛下却总是信不过臣一片赤胆忠心。” 沈燃淡淡道:“朕是信得过子期的本事,更相信,无论何时,你都会以命相互,保朕无虞,这才是你对朕的赤胆忠心,是不是,子期?” 薛念:“……” 须臾的沉寂后,薛念缓缓笑了一声。他道:“当然,但凡臣还有一口气在,定当以性命护陛下周全。” “那不就行了。” 沈燃侧过头看着他,神情玩味。 “有子期这句话,朕自可高枕无忧了。” “至于赎金……” 沈燃笑道:“赎金自然不能让子期破费,朕替你出了。” ………… 为防打草惊蛇,除了自己和沈燃之外,薛念一共就只带上了六个人,其中一个是之前那个负责送信的家丁,其余则全都是将军府的亲兵。 那个送信的家丁一眼看见沈燃,当即就是一愣:“少将军,咱们这可是去和土匪交涉,你带上这位公子一起,不太好吧。” 究竟哪里不好他没说,但眼神里流露出的情绪非常分明。 过分好看就会给人柔弱的印象,他觉得沈燃是个累赘。 沈燃站在旁边没说话。 世人总爱以貌取人,不知他身份之前,嘲笑他“龙章凤姿”,看不起他的人不在少数。 以往他生气,可如今他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薛念伸手拍了拍那个家丁的肩,语重心长道:“王严啊,少将军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以貌取人最是愚蠢,这位公子别看长得俊,其实可是连你家少将军也要甘拜下风。” 王严张大嘴“啊”了一声,神色间显然依旧不信,但因是薛念亲口所说,还是愣愣的点了点头。 薛念又淡淡道:“去给七爷道个歉。” 当着这么多人,自然不能再叫“陛下”,但也不能直呼其名,沈燃当年是七皇子,薛念也没有费力给他改一个假名出来,直接叫成“七爷”。 不过此言一出,王严猛地抬头,脸上闪过了一丝惊讶之色。 薛念虽然是少将军,但却从来不摆少将军的架子,跟府里的家丁和亲卫全都能打成一片,所以这些家丁和亲卫们跟他也不拘束,基本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偶尔甚至还会揶揄打趣他。 他也从来都不生气。 更别提一本正经的要求道歉了。 然而薛念没架子,可不等于他没威严,毕竟他身份本事摆在这。 论身份,他是将军之子。 论本事,他也一骑绝尘,甩其他人十万八千里。 见薛念发话,王严顿时不敢再多说什么,蔫头耷脑的给沈燃道歉—— “七爷,都是小的不长眼。” 沈燃笑着摆了摆手,完全没有任何计较的意思:“小事而已。” 其实沈燃觉得,倘若不是知晓上辈子薛念的所为所为,那他此时的姿态还是十分具有迷惑性的,至少他这样桀骜不驯的人,也是真能放下身段,十分自然的把自己摆在“臣”的位置上。 当下几人先到周满仓家去。 路上,沈燃似笑非笑瞧着薛念,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实在难得见子期有这般严厉的时候,怎么,这是真心要为朕出头,还是怕朕心情不好杀人?” 薛念道:“陛下是明君,自然不知者不怪,臣有什么可怕,可看不起人就是不该,不该就要道歉,否则今日陛下不怪罪,来日得罪哪位贵人,到时候还不是要臣来替他收拾烂摊子。” 沈燃以往总嫌弃武将肚子里没有墨水,说话也直来直去,时常让人不爱听。如今骤然碰上薛念这么个异类,才觉得真厉害。 武将的惊人战力配上文人肚子里九曲十八弯的弯弯绕绕,难怪上辈子他可以绝处逢生退了敌军。 薛念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沈燃一笑置之,未再深究。 第一卷 第54章 周家 周满仓家里真可叫一个家徒四壁。 薛念和沈燃一脚踏进屋子,呛人的尘土气和女人的哭声当即扑面而来。 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妇人病病歪歪靠在屋子里唯一的一张床上,旁边地上还坐着个头发乱糟糟的妇人,两人眼睛通红,哭的天昏地暗。 不远处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拉着一个八九岁女孩的手,满脸焦急。 似乎想劝又不敢劝。 他一眼看见薛念进屋,赶忙拉着女孩跑了过来,“噗通”跪倒磕头。 这男孩声音里也带着哭腔。 他哽咽道:“少将军,您快救救我爹吧!他们说要拿我爹喂老虎!” 如火的衣襟垂落,薛念俯身扶他起来,态度十分温和:“狗蛋,你先不要急,我带了银两来。” 说着,他对旁边的王严使了个眼色,王严立即叫人抬进一个大箱子,打开一看,竟是整整一箱白花花的银子。 狗蛋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当下惊得眼睛都直了。 屋里气氛刹那间凝滞了一瞬。 下一刻—— 满头花白的老妇人和头发乱糟糟的妇人互相搀扶着跑过来,“噗通”一声跪在沈燃和薛念面前,对着他们“砰砰”磕响头,口称“恩公”。 这两人就是周满仓的老娘和老婆。 她们这一跪,刚刚才站起来的狗蛋和小女孩又跟着跪了。 薛念毕竟是武将,自幼不喜规矩和繁文缛节,他自己就不爱跪人,当然也不愿人动不动就跪他。 他双手去搀扶周满仓的老娘,而后温言道:“大娘莫要如此,我与满仓同在禁军,自然应当互帮互助。” 同在禁军。一个是统治,虽说没差事,可手下一帮非富即贵的纨绔,这帮人个个都是在军营里横着走的主,薛念作为他们的首领,他跺跺脚,统领头都要大三圈。 另一个就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兵,连安置费都可以随便拖欠。 哪里可以同日而语。 沈燃侧头看了薛念一眼,随即上前一同扶住了周满仓的老娘,笑道:“大娘,救人要紧。” 此言一出,周满仓老娘和老婆的哭声同时一滞。 周满仓老娘有些胆怯的看向面前这个生的犹如芙蓉泣露般的青年,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她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但如今毕竟已经一把年纪了,对于危险有种近乎敏感的直觉。即使不知道为什么,可她看见沈燃的一瞬间,就莫名觉得害怕觉得冷。 “救人!对,救人!” 周满仓老娘喃喃道:“翠花,快跟老妇一起去救满仓!” 她说一出就是一出,当下拉着儿媳妇翠花的手,颤颤巍巍就要往外走。 薛念赶忙拦住:“大娘,你这么大年纪,就不要劳动了,既然是狗蛋跟满仓一起上山撞见土匪,只需要让他跟我们走一趟即可。” 此言一出,旁边一直抹眼泪的翠花忽然畏畏缩缩道:“可是,可是……狗蛋可是我们家唯一的男丁了,满仓已经被抓了,土匪那么凶,要是狗蛋他……” 说到这里,翠花实在是说不下去了:“那我们就都别活了!” 她一把拉过那个小女孩的手:“要不,要不,你们带着妞妞去救满仓。” 沈燃:“……” 薛念:“……” 即使皇室也重男轻女,可公主照旧是要锦衣玉食,好生教导的,与这些乡野之处一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 但是又没法跟个大字都不识的妇人较劲。 薛念只得当做没听见。 他看向狗蛋:“狗蛋,你跟不跟我们一起去救你爹?” 狗蛋重重点了点头,大声道:“我去!我要去!” 话音落下,翠花身子狠狠晃了几晃,“噗通”一声坐地下了。 ………… 果然不出薛念所料,在树林里等着的只有两个拿刀的土匪,看打扮都是小喽啰。 王严和其中一个亲卫抬着箱子,跟薛念和狗蛋一起上前交涉。 其余四个亲卫留下来保护沈燃。 即使沈燃自己的功夫的确不错,可皇帝身边哪能真没人护卫。 这回沈燃没再坚持。 他隐蔽在树林之中,看着薛念那边交涉。 开始之时异常顺利。 两个小兵见了银子,听了薛念事先给狗蛋编好的一番说辞,当即有一人飞速跑回去送信。 过了大概半柱香的功夫,只听得马蹄声响起,有二十几个人策马而来。 为首一人虎背熊腰,满脸的络腮胡子。此人长得极凶,身上披着盔甲,手中还提着寒光闪闪的大刀,一眼望去能止小儿夜啼。 而周满仓竟然被五花大绑着拖在那人马匹之后。 他满脸都是血,因为剧烈的拖行和撞击,此时已经昏死过去了,显见得是奄奄一息。 见了这等骇人声势,狗蛋脸色大变:“爹!” 他大叫一声,似乎想要扑上去。 但王严和另外一个亲卫却拉着他后退,只留下薛念独自一人站在原地。 薛念微仰头,晨光熹微里笑得无辜且纯良:“这位壮士,千两银子,正好百两金,我已全都带来了,不知可否放人了啊?” 由于对方高坐马上,薛念要跟他对视就必须抬脸,露出线条流畅莹白如玉的下颌。 脖颈看起来像是一捏就断。 第一卷 第55章 土匪 为首的壮汉见面前竟然是个如此俊美的青年,不由吹了两声口哨,哈哈大笑道:“放了那狗东西倒没什么,不过嘛……不止银子要留下来……” 他眼睛像打量物件一样扫过薛念的脸:“你也要留下来给爷爷们当奴才!” “跪下舔爷爷们的靴子!” 薛念身上的贵气很难掩,他们最爱折辱这种人。而且从他身上定然可以捞到更多金银。 四周顿时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哄笑声。 唯有薛念面不改色:“看来壮士是打算言而无信了。” 壮汉把大刀扛在肩膀上,鼻孔朝天的哼了一声:“跟土匪讲信义,你小子脑袋是让驴踢了?” 话音落下,二十几个土匪四散开来,将薛念几人围在中间。 其中两人跳下来马来去抬箱子,那壮汉则策马来扣薛念肩头。 周满仓还在他马后被拖着,额头重重撞上了一块石头。他身子近乎痉挛般颤了一下,刹那间鲜血四溅! 狗蛋惨叫一声:“爹!” 王严大力扯着他后退。 与此同时,那壮汉只见到眼前红影一闪,回过神时已不见了薛念的踪影。 他一愣。 紧接着听到战马一声无比痛苦的长嘶,下一刻前蹄弯折,“噗通”一声将他胖大的身躯摔在了地上。 鲜血如泉喷涌。 男子目眦欲裂的硕大头颅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度,“骨碌碌”滚落在地。 薛念提刀站在旁边。 血珠顺着刀尖滑落,因为速度太快而汇成一道骇人的血线。 前后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 斩马杀人。 没人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甚至没人看清他是如何拔刀。 四下里一片诡异的寂静。 无论土匪还是薛念带来的人都有片刻呆滞。 须臾后,薛念的亲卫率先回神。 他扛起已经性命垂危的周满仓,跟王严一起缓缓后撤。 就在此时,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声—— “大头领死了!” “杀了他!” “给大头领报仇!” 土匪们也终于如梦方醒。 可他们并没有四散奔逃。 二十多个人红着眼睛举起刀剑,发疯般冲了上去。 四面受敌。 薛念目光沉了沉。 弯刀打着旋飞出,同时割断了三四个人的喉咙。 然而只听得“噗嗤”一声轻响—— 薛念肩头竟也忽然爆开一团血雾。 有一支黑色小巧的箭刺中了他的肩头。 旁边一个正好冲上来的土匪见状大喜。他满心以为这回薛念必死无疑,于是高声喊道:“快杀——!” 话没说完,蓦地感到脖子一凉。 疼痛撕心裂肺,右手抬不起来。 可薛念竟然在顷刻间刀交左手,一刀斩掉了他的头颅! ………… 这些土匪身上竟然有弩箭! 见到这一幕,藏在不远处观战的几个亲兵面色大变。 沈燃也是瞳孔微缩。 弩箭比弓箭小巧得多。 但杀伤力更大,射程也更远,在大周属于违禁物品,而且由于操作过于复杂,军队也并不常用。 可这些土匪不但手里有弩箭,而且制作也比大周军队精良得多。 这怎么可能是普通的土匪! 怪不得首领被人杀了也没落荒而逃! 而且这些土匪手中的弩弓还不止一架,而是整整三架! 有了这三架弩弓在手,加上薛念右手受伤,局势霎时间发生逆转。 饶是薛念身形再灵活力气再大,也不可能长时间支撑。 眼见少将军遇险,护卫在沈燃身边的几个亲兵再也按捺不住,互相对视一眼就要往外冲。 哪知沈燃却道:“不许动。弩弓厉害,你们没薛念那么灵活,出去反而添乱!” 薛念之前千叮万嘱一定要听“七爷”的话。 四个亲兵面面相觑,都以为沈燃贪生怕死。 “那也不能眼睁睁在这看着啊!” 余下三人尚可,其中一个脾气暴躁的亲兵却当即不满道:“我们少将军怎么对你的,他有危险你只顾自己啊!我不管,反正我不能让少将军一个人——” 他一边说,一边抬腿就要往前走。 只听得“咔嚓”两声轻响,沈燃竟然毫不客气的卸了他双手手腕,一把把他推搡在了地上! 没想到少将军叮嘱一定要保护的自己人会动手。 这下变起突然,另外三个亲兵目瞪口呆。 沈燃趁这机会摘下了其中一人背上的弓。 射箭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前边那么多人动来动去,而且此处距离虽不远,却也不算太近,这种情况下,能不能射中目标都在其次了,稍有不慎还可能会误伤自己人,或者暴露自己的位置,一旦弓弩对射,拿弓的定然吃亏,否则他们又怎么会不试着放箭。 那个亲兵顿时也急了:“那边有咱们自己人,你可别乱射——” “嗖——!” 冰冷的箭矢对准了其中一个手持弩弓的土匪。 沈燃微微眯了眯眼。 下一瞬—— 利箭撕裂空气,直直射入了那个土匪的太阳穴! 尸体“噗通”一声,跌落马下。 而后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第二箭又到,射中了第二个手持弩弓的土匪! 依旧是太阳穴! 最后一个手持弩弓的土匪脸色苍白,但接连两箭,也终于让他分辨出了冷箭射来的方向。 他毫不犹豫抬起手—— “噗嗤——!” 第三箭风驰电掣,同样刺中了他的太阳穴。 第一卷 第56章 弩弓 没了弩弓,剩下那十来个人几乎没用多久就被薛念和沈燃如砍瓜切菜一样解决了。 王严抱着奄奄一息的周满仓,带他和狗蛋先回周家。 一个亲兵十万火急的去请大夫。 沈燃和薛念却并没有立即离开。 之前的猜测没有错,这些土匪明显就不正常。 薛念命人收集起了散落在地的三架弩弓,而后又叫亲兵去逐一搜那些土匪的身,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收获。 这段时间,他自己则和沈燃坐在树下,低头瞧着自己肩头。 刚才情况紧急,只来得及弄断了箭杆,箭头还没弄出来。 疼痛撕心裂肺,犹如凌迟。 薛念拔出腰间弯刀,试图把箭头剜出来。 沈燃忽然道:“你跟着去找个大夫诊治一下,朕留下也是一样的。” 薛念动作稍顿,随即轻笑了一声。 他缓缓道:“臣回去,让陛下留下来善后,那臣恐怕并不会死于箭伤,而是直接死于大将军的鞭子了。” 沈燃微微一怔。 薛远道虽然忠心,可为人又迂腐又固执,训儿子跟训自己的兵一样,薛念作为他儿子,好处没捞到多少,脏活累活首当其冲,行事稍有不妥之处就是一顿板子或者鞭子。 而且薛远道还认为为将者应该身先士卒,为其余人之表率,尤其是要公正无私,所以为了表示自己绝不徇私的态度,只要他自己儿子犯错,罚的肯定要比罚其他人狠。 譬如,同一件事,别的士兵犯了打三十,薛念至少要是四十,甚至五十。 沈燃就不明白,为什么在薛远道这样高压的教导之下,薛念的性情还能如此热烈似骄阳。 这也是他上辈子非常嫉妒对方的一点。 太后指望着母凭子贵,将来靠他一步登天,对他自然也是非常严厉的,背不出书就没饭吃,拉不开弓就跪在烈日下头,连口水都没得喝,要是太傅或者沈建宁说出他一个字的不好来,那就更完蛋,接下来几天,他身上别想找出几块好肉。 事后太后还要抱着他哭,说自己这么做都是为了他好,说自己全部的心血都放在他身上,如果他不争气,那她不如一脖子吊死。 长此以往下来,他的性格就渐渐变得敏感、阴沉、自闭。 虽说如今他似乎是能装,但他自己清楚的很,他本质上还是那样的人。 可薛念仿佛就完全没这个困扰。 他在对方身上看不到半点儿与阴沉自闭相关的地方。 薛念像是一道让人情不自禁靠近的光,可对他这种过于冷血的人来说,靠太近就意味着被灼伤。 薛念可以很轻松跟三教九流打成一片。而他看大部分人都觉得不耐烦。 他费尽心机做皇帝,并不是为了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 而是为了随心所欲拔剑斩仇人。 所以他是个暴君。 他从来不愿意忍。 青年的声音唤回了沈燃的思绪。 薛念笑道:“方才之事臣听亲兵说了,陛下箭术如神,帮臣解了燃眉之急,臣在这里多谢陛下。” “不必。” 沈燃侧头看他一眼,轻声道:“朕不出手,你也死不了,只不过你的兵实在太聒噪。” 说完,他目光落在旁边树下坐着的亲兵身上,那是刚刚被他卸了腕骨的人。其他人此时都在执行薛念分派的任务,只有他蔫头耷脑的坐在树下。 明知危险,明知必死,还试图义不容辞冲出去给薛念挡箭。 鲁莽吗? 的确是。 但如果抛却皇帝的身份,又能有几个人能为他这样鲁莽。 薛念顺着沈燃的目光看过去,淡淡道:“他对陛下不敬,回去臣罚他。” 沈燃勾了勾唇,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挖苦的意味:“罚他道歉?” 薛念懒洋洋道:“罚他挨板子。打到陛下消气为止。” 沈燃嗤笑一声:“薛子期,你哪只眼睛看到朕生气?” 沈燃满心以为薛念肯定要跟他辩驳几句,哪曾想对方竟从善如流的道—— “那臣错了。” “回去臣也罚自己板子。” “朕要是真想打谁板子,也用不着别人帮忙来罚。” 沈燃侧过头,目光落在薛念脸上。 此时天气还很冷,可他额头上全都是细细密密的汗珠,可见痛苦。 然而薛念竟然还施施然坐在这跟他谈笑风生。 这种人,打板子能有什么用? 沈燃垂下眸,淡淡道:“少将军先还是顾好你自己的伤吧,你要是当真被人给一箭射死,将军府一世英名就在你这毁于一旦了,朕的大将军说不定还要后悔没亲手抽死你。” 此言一出,薛念忽然咬着唇笑了起来。他的痛苦中还隐隐夹杂着些漫不在乎的色彩:“臣自有陛下天威庇佑,别说这一箭,就是再来几箭,也不算什么。” 沈燃愣了下,随即也忍不住笑了。 他伸出手,在薛念肩头触了一下。 不出预料,指尖一片水泽。 不是鲜血,而是水。 更确切的说,是汗。 数九寒冬。 汗湿重衣。 若不是很疲惫,以薛念的性格,又怎么会坐在这里,只让亲兵去搜查呢? 缓缓擦了擦指尖沾染上的水泽,沈燃将薛念的弯刀拿在自己手中,懒懒道:“朕的天威,当然会庇佑于你。” “所以你是现在去找大夫拔箭。” “还是干脆让朕充当一回军医,拿你练练手?” “陛下打算亲自给臣治伤?” 薛念笑嘻嘻打了个哈欠:“这可是天大的荣幸,那臣还要什么军医。” 他仿佛是当真非常信得过他。 沈燃静静看着面前这个青年。 因为穿的是红衣,薛念的伤看起来其实并不明显。 血色也没有落在其他衣服上那样触目惊心。会给人一种伤并不重的错觉。 就像是薛念这个人。 看不见他的锋芒时,便会给人一种很热情,很好相处的感觉。 可是真的如此吗? 沈燃用弯刀挑开薛念肩头衣服,露出血色狰狞的伤口,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当真正看到薛念的伤口时,他还是不由得拧了拧眉。 剑杆已经被砍断了,箭头深深嵌入肉里。拔是绝对不可能直接往外拔的。 否则一定会伤及经脉,血流不止。 必须将中箭部位的皮肉剖开,而后再将箭头取出,这还要是在箭头刺入位置别太刁钻的情况下。 若果不是善于治疗刀剑之伤的大夫,恐怕一般的大夫都未必能有这个胆子。 沈燃踌躇了片刻。 他是曾治过箭伤,但那是七年前的事儿了。 瞧出沈燃的踌躇,薛念笑道:“要不还是臣自己来吧,这种伤臣其实也是有两把刷子的。” 沈燃瞥了他一眼:“直接拿刀剜出来?” 薛念道:“难道大夫不是这么治?” 沈燃道:“你这个伤军医都不见得敢下手。” 沈燃这可是句大实话,薛念作为少将军,万一不小心把人治死或者伤了他的手,导致他拉弓提剑费劲,那谁能担待的起。所以…… 沈燃抬头看他:“你根本就没打算去看大夫?” 第一卷 第57章 谈心 薛念漫不经心道:“这种伤大夫也是硬着头皮往外剜,都一样。” 沈燃道:“至少人家从医多年。” 薛念道:“那陛下可知,如今在大周,不贪腐的情况下,宫中御医年奉几何?军医年奉几何?而普通的大夫刨去人力物力成本之后,一月又能挣来多少银钱?” 沈燃愣了下。 紧接着又听薛念道:“院判每年五十两,普通太医每年三十两,医士每年二十两,太医在陛下跟前,说不定哪天就得了您的青眼,俸禄一般还没有人敢削减,但其他的可就不一样了。” “军医的年奉,本来跟医士是一样多的,但因为户部常年哭穷,后来减到每年十两。然后各个将领再私下里偷偷克扣一点,去弥补那些贵族子弟四下挥霍带来的亏空,一年真正到手的可能还没有五两银子,后来更少。” “至于民间的大夫,那就更不用说了,左相根据您授意治理下的大周,赋税是从前的五倍,这才能让王孙公子们在花楼里一掷千金掷万金,一般人连饭都要吃不起了,哪有闲钱看大夫,看了说不定都要赊账。” “将心比心,如果换了陛下您,自己苦学医术多年,最后却连养家糊口都费劲,那这活您干吗?” 话已至此,沈燃哪里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如今军中连一个良医都找不到?” “良医大约都在陛下您跟前,或者被各位大人重金请入自己府中了。” “又或者,寻别的求生门路去了。” 薛念道:“至于余下这些,既有没门路,也没有人能看上请他入府的,能看得,无非就是那些自己待着也死不了的病,否则周满仓那条腿,其实也不至于就这么瘸了。” 沈燃看着他:“既然军中这么捉襟见肘,薛远道为何不来请求拨款?” 薛念淡淡道:“没请求过吗?陛下可真是贵人多忘事。” “一年之前,我爹多次上奏折都石沉大海之后,曾在朝堂上当众请求陛下拨款,您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说的吗?” 沈燃:“……” 一年前他说了什么? 只要柳如意高兴,就是要座金山他也能给搬来的一年前? 沈燃扶额回忆了一下。 他说—— “朕竟不知,原来朝廷的银子,竟然是用来给大将军用来邀买人心的?” 沈燃一时间失语了。 过了好一会,他才轻声道—— “子期,你在怨朕?” “臣不敢。” “臣只是实话实说,就事论事。” 薛念道:“事实上,如果不是陛下此番一定要对臣步步紧逼,这些话,臣根本就不会对您说,以免让您觉得臣是在污蔑左相的清誉,毕竟,臣这么大个人,总受您申饬,这脸上也不好看。” 他的每句话似乎都很驯顺,可却又有隐隐约约的锋芒。 就像是他这个人。 有些人即使抖起威风来,身上也有藏不住的阴暗与自卑。可有些人,即使你再踩他,他身上也还是会有种霁月清风的磊落。 沈燃笑了笑:“你总说朕不信你的忠心,可你又何曾真正信任过朕。” 他看着薛念的眼睛:“从前朕行事或有不妥之处,但人也总是会变的,朕已经不再信任柳士庄,此番亲自带着阿妩到将军府来,不也是希望,能够再给彼此一个机会。” 停顿片刻,他又道:“你连朕一年前的话都还记得,那这些时日中发生的事儿,你应该不会没有听说吧?如今这情形,即便朕愿意惩治柳士庄,可惩治了他,谁能顶上?” 薛念:“……” 默然片刻,薛念道:“陛下是指朝中大臣告病假之事?若说征战,保家卫国,那臣自当为您效犬马之劳。可文官之事,臣实在是有心也无力。” “子期过谦了。” 沈燃道:“你不仅是将军之子,还是温如松的关门弟子,就连你的这个表字,不还是他亲自给你取的。” 温如松,大周的上一任丞相。 此人历经三朝,桃李满天下,以往朝中有一半以上的能臣都是他教导出来的。他做丞相的那些年,也是大周最为繁荣昌盛之时,即使碰上灾年,家家户户都能拿出不少的存粮来渡过难关,绝不可能出现饿死人这种事儿。 但当年面对其他国家侵犯边境的行为,沈建宁主和,温如松却是文臣之中极坚决的主战派。他认为大周是马上得天下,绝对不可以助长这种不良风气。 如遇他国侵犯边境,必以强硬手段将之驱逐出去。 并且他为此事没少向沈建宁进谏。 君臣之间争执不断。 沈建宁因此而大为不满,又由于他威望太高,于朝廷有功,而不好严加责罚,就开始渐渐的疏远他,在朝堂之上也根本不再采用他的意见,还将大量无关紧要的琐事派给他,甚至动不动就以关怀臣子为名给他放假,让他休沐,试图借此将他从权利中心给排挤出去。 及至后来沈燃登基后,他因为柳如意的缘故信任重用柳士庄,而且当年做皇子时跟温如松还有龃龉,虽没有直接下旨罢免他,却以温如松年事过高为由,下旨将丞相之职一分为二,变成左相和右相,命令柳士庄从旁协助温如松处理政务,说是协助,但事实上柳士庄才是地位更尊的左相。 而且沈燃打着尊重老臣的名义,继续沿用沈建宁的方针策略,动不动就给温如松放假,让他在家休沐,根本不许他上朝,朝中之事自然就全落在了柳士庄身上。 至此,温如松就彻底的坐上了冷板凳。没过一年就心灰意冷告老还乡了。 他走之后没多久,他曾经的那些学生就辞官的辞官,没有辞官的也被柳士庄各种迫害排挤。 最后不是免官下狱,就是被贬到寸草不生的边境去当个没什么实权的小官了。 但最值得一提的是,这些人最后别管是辞官,还是被排挤免官下狱,愣是没有一个投靠柳士庄的。 可见温如松看人眼光之毒辣。 温如松还曾经向沈建宁进言,说沈燃爱憎过于分明,性情极端,少君子温厚宽和之风,不宜继承大统。 虽然沈燃因为这句话彻底将他摆在了自己的对立面,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其实是实话。 若如今还能请此人回来,只要他振臂一呼,只凭着他曾经的那些学生,就不愁没有能人。 第一卷 第58章 密信 听沈燃骤然提起温如松,薛念微微一怔,随即苦笑:“陛下,左相如今正值年富力强之时,可老师他今年却已经八十有三了。” 八十三岁,即使当年沈燃和柳士庄不排挤温如松,以他的年纪,其实也就早到了该告老还乡的时候了。 只不过是一个老臣不忍黎民百姓受苦,想再多拼一把而已。 可惜君心难以挽回。 沈建宁只要守住自己眼前这一亩三分地,保证他自己荣华富贵,说一不二就行,根本不把百姓死活放在心上。 沈燃更是个实打实的暴君。 沈建宁纵不励精图治,也总还是在意身前身后名,可沈燃根本就是在拿着天下来做游戏。 他只求个肆意痛快,哪里在乎什么千古骂名。 闻言,沈燃也沉默了一瞬。 他道:“子期,可是朕相信他的心并没有变。” “变了如何?没变又如何?” 薛念缓缓道:“陛下,老师他二十五岁入仕,在朝中整整五十四年,他把自己的大半辈子全都奉献给朝廷,才有当初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人丰衣足食的盛景,可是如今,他已经这么大年纪,时长多病,又接连遭受先帝和您的冷待,您却还要这样一个老人来匡扶社稷吗?” 沈燃静静的看着他:“竟敢指责先帝,薛子期,你大胆。” “是,臣是大胆。”薛念淡淡道。 “可是老师生性固执,向来有一说一,只会比臣更大胆,陛下若是连臣的这两句话也难以忍受,又何必再去给自己找不痛快?陛下毕竟是天子,天子之怒,总是让人害怕的。” 沈燃笑道:“子期,你也怕吗?” 薛念叹道:“臣岂不是时时刻刻都如履薄冰。” 这话固然还是示弱,可也并非全然作伪。 他是很能打,一般人不是他对手。 然而他一人可以胜十人,胜百人。 若是千人、万人、十万人呢? 若是权势相逼,一顶“忠君”的大帽子给他扣下来呢? 武将的刀就是刀。 可文人的刀,有可能是一支笔,一张纸甚至一句话,更能杀人于无形。 盛京权势更迭,人人勾心斗角。稍有不慎,或许就成为了权利斗争之下的牺牲品。 譬如赵守德。 谋反二字,将这个忠心耿耿的汉子彻底钉在了耻辱柱上。 百口莫辩。 四目相对,空气骤然凝滞了一瞬。 冷风拂过面颊,墨发微扬。 “薛子期,朕要见他,你来引荐。” 少顷,沈燃笑了一声。 他漫不经心道:“你可知,朕为何要先来与你说,而不是直接让薛远道命令你?” 薛念侧了侧头,没有说话。 于是沈燃继续道:“就是为了表达朕的诚意,不愿逼迫太过,朕希望你可以想清楚,是由你心甘情愿来帮朕完成此事,你也可以以学生的身份去说服温如松。” 沉默须臾,薛念轻叹了一声:“陛下,并非是臣不愿遵奉您的旨意,而是强扭的瓜不甜。” “甜不甜,总要试试才知道。” “更何况……” 沈燃轻声道:“即便真是苦果,也是自己种出来的,怎么能不亲自尝一尝。” 他向来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薛念愣了下。 弯刀在指尖倏的一转,沈燃目光重新落在薛念肩头:“在此之前……” 他微微一笑:“既然你觉得军中没有良医,朕就来做一回你的良医。” 反正比薛念自己动手强。 ………… 帮薛念包扎好伤口,那些亲卫正好搜查完了所有土匪的尸体。 其中一个亲卫上前禀报:“其余人身上除了弩弓外就再没什么了,只在为首的那人身上另外发现一架弩弓和一封信,请少将军过目。” 说着,他将弩弓暂且交给旁边的亲卫,自己拿着信封双手呈上。 薛念拿过,又递给沈燃。 沈燃也没跟薛念客气,他用衣袖擦了擦手上的血,直接把信拆了,而后不由自主就是一愣。 通篇鬼画符。 有点像是字,但他曾经看过大周与多个国家往来的文书,没有一种与这封信上的相像。 他又把信递给了薛念。 可惜薛念看了半天,也没能看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他只得将信叠起来:“要不七爷先收着,再找能人看看吧。” 沈燃摆了摆手:“还是你拿去吧。” 反正信他也已经看过了。 再说,如今朝中那些文臣,就算不是柳士庄的人,至少也是畏惧柳士庄的人,他看不懂,就更没办法拿给别人去看,还不如给薛念。 至少他作为温如松的关门弟子,文采上也不是浪得虚名。 薛念点了点头,也没拒绝:“好。” 说完,他目光又落在了那四架弩弓之上。 沈燃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这些弩弓制作非常精良,绝非凡品,其中一架给我,至于另外三架……就放在军中,交给制作弓弩的人研究。” 薛念道:“是。” 薛念作为少将军,本身又不是庸懦之辈,却事事征求沈燃的意见,那几个亲卫觉得好奇的同时心里也有些不满。 不过世人慕强,碍于沈燃刚刚射杀土匪的神威,也没人敢表露出来。更别提刚刚那个被沈燃卸掉手腕的亲卫还被薛念不咸不淡的训斥了几句。态度虽不严厉,但是薛念很少训斥人。 商议已定,当下几人再不耽搁,一同到大回将军府。 路上薛念还没忘了叫人在成衣铺子里另买一件红衣换上。 结果刚领人从将军府后门进去,吩咐那几个亲兵各归各位,就看见老管家薛忠迎面跑了过来。 薛忠急得满脸是汗:“少将军!” “老奴可找着您了!” “您,您怎么能把陛下……” 说的这里,薛忠“噗通”一声跪倒在沈燃面前:“老奴叩见陛下!” 第一卷 第59章 责罚(1) 默然片刻,沈燃温言道:“薛管家不必多礼,何事如此急切?” 薛忠颤颤巍巍的道:“今早大将军去面见陛下,皇后娘娘却说陛下不在房中,而少将军也不见了踪影。所以大将军担……担心!” 说完,薛忠又哆哆嗦嗦跪伏在地。 薛念这样的毕竟是少数,帝王威严,多数人自然还是怕的。 薛念微微侧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对沈燃道:“今天臣究竟能不能逃得过这顿板子,可就看陛下肯不肯开恩了。” “放心。”沈燃同样侧过头,看了薛念一眼,微微弯起的唇角似笑非笑。 “朕的天威庇护你一回,自然还会庇护你第二回。” 话音落下,沈燃扬声笑道—— “朕不过是出门一趟,又有子期在旁护卫,有什么可担心的。” 话音落下,他俯下身,亲自扶起跪伏在地上的薛忠:“走,朕跟你去见见大将军,安他的心。” 态度非常温和,可就是莫名让人感到畏惧。 薛忠哆哆嗦嗦的道:“是是是。” ………… 正厅。 君臣相互寒暄过后,沈燃与薛远道对坐喝茶,薛妩坐在沈燃身边相陪。 唯有薛念跪着。 薛远道果然因为他带沈燃外出之事生了大气,听闻竟然还遇上土匪,更是魂飞魄散,气上加气。 由于此次的土匪身份存疑,需要薛远道这个大将军多加留意,缴获的弩弓也要放在军中,所以此事沈燃与薛念商议之后,并未隐瞒他。不过并没有说他们是特意去见土匪的,只说碰巧遇上。 薛远道听后又惊又怒又怕。 惊的是盛京城外竟有这样悍勇又来历不明的土匪,恐有别国奸细混入,窥探大周的机密。 怒的是薛念非但没有听他的话,老老实实在祠堂里罚跪,还敢私自带着沈燃外出,以致遇上这样的危险。 怕的是对方手中带着弩弓,若沈燃当真不小心受到什么损伤的话,那后果简直就是不堪设想。 沈燃低头喝了口茶,笑道:“今日之事实在是朕思虑不周了,是朕非要同子期一起出去,他不好拒绝罢了,如今倒累的他受罚,朕心中实在不安,不如就请大将军看在朕的面子上,且子期又发现这些土匪有异,算是大功一件,就不要深究下去了吧。” “陛下此言差矣。” 闻言,薛远道不由正色道:“功是功,过是过,功过怎可相提并论,何况您乃是一国之君,更不能轻易涉足险地,这逆子非但不知规劝,竟然还如此疏忽大意,臣此次绝不能轻饶于他!请陛下不要再为他求情了。” 话音落下,他大声叫来亲兵:“来人啊,拉出去,打五十鞭子!” 薛妩终于按捺不住,满脸担忧的阻止道:“爹!” 薛远道忽然跪下道:“事关陛下安危,请皇后娘娘也不要再多说了!” 薛妩吓了一跳,赶紧手忙脚的乱扶他起来。 这时候薛远道固执古板的毛病又开始发作了,谁劝也不听。 沈燃是个从来不守规矩的皇帝。 薛远道却是个最守规矩的将军。 按理说沈燃作为皇帝,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但凡是个识时务的人,别说沈燃只是让对方放了自己亲儿子,就算他所提出的要求是当真不合规矩,对方也应该退一步。 但薛远道偏不,还非一口一个规矩的来堵他。 相较于薛远道,柳士庄就显得非常能体察圣意,虽然沈燃因为柳如意的缘故信任重用柳士庄,但柳士庄却几乎从来不会跟他对着干。 所以沈燃见薛远道就烦。 他甚至觉得,薛妩之所以那么一板一眼,只要见面,必然是“请陛下勤政爱民,好生治理天下”,肯定跟薛远道有一定关系。 上辈子沈燃看到对方这样肯定要甩袖子走人,可这辈子显然不行。 面子还是要给的。 不过鞭子也绝对不能打。 他嫌弃讨厌薛念,想要对薛念施以责罚,那是一回事儿。可他既然说了不能罚,就无论是谁都不能罚。 哪怕薛远道是薛念亲爹。 此时薛远道的亲兵已经上来拉薛念。薛念在薛远道面前比在他面前还有迷惑性,一不辩解,二不求饶,还真就老老实实跟着薛远道的亲兵往下走。 不过起身时目光与沈燃交错而过。 他无疑拥有一双极动人的眼。 眼尾上挑,神光内敛,即使眼眸深处藏着抹似有若无的浅淡薄霜,也掩不住万般星光璀璨,动人心魄。 匆匆一瞥里,沈燃觉得薛念这一眼里藏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不是抱怨,也并非责怪。 是他日复一日压下怨愤与不甘,冷眼看世间的嘲弄。 沈燃“啪嗒”将手里的茶杯放在了桌案上。他垂眸道:“且慢。” 亲兵的脚步顿了顿。 薛远皱眉道:“陛下——” 这回沈燃没容他继续说下去,而是缓缓道:“大将军可知,朕此番出宫到将军府来,是所谓何事?” 薛远道怔了怔。 他当然想知道。 所以才一大早就前去面君,却没想到沈燃昨天跟薛念喝了那么多,今天竟还能起的如此早。 他不但没在薛妩房中找到人,还发现本该跪在祠堂的儿子也不见了。 这一下怎能不急? 薛念一天到晚带着那群纨绔子弟鬼混,还要能镇住他们,身上不经意间就会带出股凌厉慑人的痞气来,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冒犯了沈燃? 薛远道内心深处极其不愿意薛念和沈燃凑在一处,更别提两人竟然还大清早一起玩失踪。 默然片刻,薛远道只得暂且搁置处罚薛念之事,道:“请陛下明示。” 沈燃轻叹了一声:“这些时日,朝堂上的景象,大将军也亲眼所见了,朕心中实是又气又恼,又没什么办法,不知大将军可有什么好主意,能为朕分忧?” 薛远道:“……?” 这些日子,因为朝臣大规模告假之事,他自然也是忧心忡忡。 可他一介武将,行军打仗在行,对于文人那点事儿就没有什么办法,要让他分忧,除非让他带兵到各个大臣府上去拿人。 沉吟良久,薛远道摇了摇头:“微臣无能,无法为陛下分忧,还请陛下多选能人。” 这话薛念说,或许是句谦词,但薛远道说,就是很有自知之明了。 他可以成为大将军,除了自身武艺高强之外,自然也是有其他长处的,而他最大的长处,就是胸襟极为宽广,非常能够正视自己的弱点,并且从不嫉贤妒能,不会因为谁比自己强就对其进行打压。 知道薛远道不可能提出什么建设性意见,沈燃也没有过多为难对方。 “多选能人这四个字说得就很好。” 他笑道:“不瞒大将军,其实朕此次秘密出宫,正是要请子期帮忙,为国求贤。” 薛远道:“……!?” 第一卷 第60章 责罚(2) 此言一出,薛远道不由大为惊讶。 在他看来,“为国求贤”这四个字能出于沈燃之口,几乎已经无异于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沈燃登基多年,对于朝廷之事到底是有多么兴致缺缺,有多么不上心,那可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 这样一个人,却忽然说出为国求贤的话来,怎么可能不让人感到惊讶。 然而无论沈燃到底是一时间心血来潮,还是忽然大彻大悟、痛改前非,皇帝有这个心,那总归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好事儿。 薛远道当即起身,正色道:“陛下圣明。只不知陛下所指,乃是何人?臣定然拼尽全力将他为陛下请来。” “此人大将军自然也是识得的。” 沈燃笑道:“正是子期的老师,朕深悔当初所为,是以打算请他还朝。” “温老?” 薛远道本来是面露喜色,闻言又不由皱了眉:“陛下,如果微臣没记错的话,温老他今年都已经八十有三了,恐怕,恐怕不大合适吧。” 以温如松的年纪,薛远道在他那都要算是晚辈,对方并不宜继续在朝为官了。更何况,温如松在某些方面比他还倔,一旦政见不合动不动就要与皇帝争执,这才招致先帝沈建宁的厌弃,如今沈燃比沈建宁还难伺候,一旦君臣之间再起龃龉,温如松那么大年纪,怎么能承受的起君王雷霆震怒,说不定就要直接把命搭上。 毕竟是位德高望重,一心为国为民的前辈,薛远道也不能忍心对方最后不得善终。 他这个反应完全在沈燃意料之中。 沈燃淡淡道:“大将军所说,朕自然也知道,但朕认为有志不在年高,昔年姜子牙不也是八十岁才当上丞相,温老如今的年龄非但不大,反而可以说是正好。” 听沈燃竟然拿姜子牙做比,薛远道瞠目结舌。 紧接着就听沈燃继续道:“而且究竟合适不合适,还终究要看本人有没有这个心,虽说朕与温老之间或许曾经有些误会,可他一心为国,定是不忍黎民受苦的。大将军说是不是?” 听沈燃这么说,薛远道只得躬身应是。 沈燃又道:“自然当初之事,朕所为也有不妥之处,如今想来亦是时常懊恼,所以还需要子期从中调和,他肩上本就有伤,如果再受了大将军这一顿鞭子,有何处不舒服事小,若误了朕的正事,反不为美。” “这明白大将军为人的,自然知道大将军是公正无私,赏罚分明,可若是遇上那等不长眼的……” 说到这里,沈燃稍稍顿了顿,而后道:“只怕会认为你存有私心,为了沽名钓誉,所以责罚自家人才格外重些。” 薛远道脸色一变,又跪下了:“请陛下明鉴,微臣绝不敢有此想法啊!” 沈燃双手扶起他,微微一笑:“朕当然能明白大将军的忠心,大将军实在太也谨慎了些,不过呢……” “虽说功过不能相提并论,可将功折罪,自然也是古来有之,子期若是能帮朕请来温老,肃清柳士庄留下的歪门邪气,重现大周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之盛景,那才是真正的有功于社稷,又岂是些许虚名能够换来的。” 沈燃的声音极具感染力,薛远道微微睁大了眼睛,被他说的也是一阵热血沸腾。 “若是如此,臣必当全力辅佐陛下!” ………… 离开正厅之后,沈燃第一次进入了薛念的房间。 比起薛妩的房间,薛念的房间要显得更简洁,隐隐有种金戈铁马刀兵气。 沈燃抬起头,细细打量着挂在墙上的一张硬弓。 那弓绝非一般人可以拉开。 “这弓是从前围猎时先帝赏的,臣也没用过,就一直挂在房中。” 薛念顺着沈燃的目光望过去,淡淡解释了一句:“陛下喝茶?” 说着,他拿起桌上的茶壶,给沈燃沏了杯茶。 “谢了。” 沈燃笑了一声,伸手接过薛念递来的那杯茶:“大周马上得天下,若朕没记错的话,这弓应该是大周开国皇帝所用,重达二百一十斤,后来再没人能拉开,可先帝却给了你。” 他顿了顿,继续道:“其实当年先帝一直都很赏识你,朕甚至觉得,若你是个皇子,那这江山,说不定就已经非你莫属了。” 这无疑是个大大的送命题,换别人非当场吓死不可。可薛念却只是懒洋洋的在椅子上一坐:“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可与陛下这番话一比,又显得很微不足道了,以先帝的性格,对亲生皇子都要忌惮,对臣的赏识又能有几分是真,无非做给外人看得罢了。” 沈燃道:“薛子期,你可真敢说。” “当着明人,何必说暗话。” 薛念笑了笑:“陛下教臣少挨一顿鞭子,臣感激在心,永不敢忘。” 沈燃看着他:“朕今日在薛远道面前所说,俱是真心。” 默然片刻,薛念道:“其实老师如今就住在盛京城的一处小巷之中,臣可以带陛下前去,但是希望可以答应臣一件事。” 沈燃道:“你说。” 薛念道:“如果老师愿意还朝,那自然是皆大欢喜,但如果老师不愿,他毕竟年事已高,还请陛下不要勉强。如果有冒犯之处,也请陛下担待。” 第一卷 第64章 密谋 丞相府,密室。 见一个浑身罩在黑色斗篷里的男子走进来,柳士庄立即起身迎了过去。 “周大人,怎么样?” “可得到什么确切的消息了?” 周大人叹了口气,摇头道:“自从陛下命赵元琢负责未央宫的防守后,这几日御前侍卫将未央宫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就连御膳房的人送茶水糕点,也只能送到门口,然后再由赵元琢亲手送进去,而给陛下看诊那个小太医身边也有不少人保护,我近来实在是找不到机会去查探消息。” 柳士庄皱了皱眉:“陛下骤然提了那小子上去,他怕是不能服众吧,难道他手下那帮人就一个找事儿的也没有吗?” 闻言,周大人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道:“快别提了,我原以为赵守德那么个大老粗,生的儿子必然也会是个傻不愣登的直肠子,想不到那小子这竟然么刁钻。他成为侍卫长之后,有身份有背景的一概不用,用的全部都是没权也没有背景那类人,那些人就算对他不满意也没人敢当面闹事儿。” 柳士庄道:“那也还不算是有多难办,既然心里不满,哪怕表面不表现出来,办事儿也不会尽心,办事儿不尽心,自然就有我们的可趁之机,毕竟那小子浑身是铁,能碾几颗钉。” 周大人嗤笑了一声:“开始的时候的确是没几个人尽心,可那小子也是真耐得住性子,人家明里暗里讽刺他,他也不计较,而且半点不搞特殊去跟那群泥腿子混。” “那群人丞相您也是知道的,在宫里被人瞧不起惯了,就连宫女太监们也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如今碰上这么个没架子还拿他们当兄弟的,摩拳擦掌的犯贱,要给那小子卖命、报他的知遇之恩呢,所以这么一来二去的,还真叫他拉拢上了一帮人,把个未央宫弄的铁桶一样,赵守德要是有他儿子这点儿聪明劲,没准也不至于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柳士庄沉吟了片刻,随即冷笑道:“周大人,本相记得,永宁侯的儿子,如今可是宫里的一等侍卫吧。” 周大人点了点头道:“正是。不过这可是个自命不凡的祖宗,整天仗着家里的功劳在宫中耀武扬威,我平时根本都不敢让他到陛下跟前去,生怕他在陛下面前也忍不住耍那副祖宗脾气,到时候大家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丞相怎么忽然提起他了?” 柳士庄捋了捋自己的胡子,微微一笑:“正所谓一物降一物,让永宁侯之子去对付那个小子,岂不是正合适。” “那些人之所以愿跟着赵元琢,无非是觉得他日后能带自己搏个前程,只要拉下他的气焰,让跟着他的那些人知道,那小子不过也是皇室的一条狗,他根本就斗不过那些身份尊贵的贵族子弟,他们这点儿心气自然就散了。到时候这一盘散沙,又何足惧哉?不就任由我们捏扁揉圆了?” “丞相果然高明!” 周大人眼睛一亮:“行,那我这就去吩咐,也叫这小子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侍卫长统领所有御前侍卫,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当上的,他今年二十九岁,家中也显赫,还费了不少心思才得到这个位置,救过圣驾的李九霄也就算了,如今倒好,叫个乳臭未干的小兔崽子跟他并驾齐驱了,他心里自然也憋着口气想要教训对方,只不过赵元琢行事滴水不漏,又奉了沈燃的圣旨把守未央宫,他实在找不到机会而已,如今听了柳士庄的话,当即精神一震,转身就要走。 “周大人,你先等一等。” 柳士庄急忙阻止他:“那小子顾然碍事,不能不除,可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还是陛下的心思,虽然他此次养病,依旧将朝中的事务尽数交给了我处理,但他这举动大异于往常,我心里也总是不安。我们必须要做两手准备,若好便罢,那我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但若不好,我们也必须自救。” 周大人道:“这是自然,不过我觉得陛下如今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连去常州的李九霄都算上,他手里也没几个真正可用的人,否则以他的性格,又何必向丞相示弱。” 柳士庄却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也对。” 周大人道:“那不知丞相还有什么示下?” 柳士庄将一封封好的信交到周大人手里,低声道:“悄悄交给辰王。” ………… 这一日,赵元琢领着人从侍卫所出来,刚要到未央宫去换班,却见迎面走来了一群人。 为首的青年大概二十二三岁,生的倒还算不错,鼻直口方,天庭饱满,但眉梢眼角都带着阴鸷的冷光,尤其看人时鼻孔朝天,浑身上下都流露出那么股傲慢和瞧不起人的意思。 赵元琢自然也认识此人,当朝永宁侯之子,王佳豪。 要说这永宁侯府,也是大周一个非常显赫的所在。他们先祖跟随大周的开国皇帝打天下,悍勇异常,因此得了这个世袭罔替的爵位,足可见对方是个令人敬佩的汉子,结果到了先帝沈建宁当政之时,那一代的永宁侯却成了个只会溜须拍马的无耻之辈,恨不能趴在地上跪舔沈建宁的鞋面儿。 虽说辱没祖宗威名,但正合了先帝沈建宁的意,永宁侯尚沈建宁的亲妹妹固安长公主,成了对方的头号宠臣,一天到晚陪着对方饮酒享乐,连带永宁侯府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 这王佳豪正是沈燃姑母,固安长公主的亲生儿子,平日里在皇宫中耀武扬威,没少干欺负人的事儿。 见对方来势汹汹,赵元琢停下脚步,微微拧了拧眉。 “赵元琢?”王佳豪大步流星来到赵元琢近前,像打量什么物件似的打量了他一会儿,这才道,“那赵守德是你老子吧。” 这话说得显然极是不客气。 王佳豪身后的人哈哈大笑。 赵元琢身后的人脸色却都不好看。 然而相较于王佳豪的来者不善,赵元琢却还是客客气气:“要找我爹吗?” 赵守德早就凉透了,找他岂不是要到九泉之下,理会到赵元琢话里的意思,王佳豪的眼神顿时变得更阴森了。 “好小子,敢咒你爷爷。” 王佳豪绕着赵元琢缓缓转了几圈。 “本来就是个该当奴婢的玩意,靠着卑躬屈膝的舔人鞋面,如今倒真打扮的像个人了,还敢在主子面前乱吠。” 此言一出,王佳豪身后又是一阵哄笑。站在赵元琢身边的一个御前侍卫忍不住上前一步,却被他不动声色的按住了。 赵元琢笑了一声:“我如今既然站在这,站在比你更高的位置上,那也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大家都办一样的差事儿,我还是你上司,我要是奴婢,是玩意,那谁又比谁更高贵呢?你说是不是?” 第一卷 第65章 挑衅 王佳豪乃是固安长公主之子,虽然沈燃跟这个姑母也是面和心不和,但说起来双方还沾着点儿亲,所以王佳豪走到哪里时不是被人追捧,哪里听过这样的话。 他脸色骤变:“你个罪臣之子,挨千刀的东西,也敢跟爷爷相提并论,你好大一张脸!今天爷爷不打到你趴在地上啃骨头,不能让你知道谁才是狗!” 话音落下,王佳豪大跨步上前,一把拽起赵元琢的衣领,冲着他鼻梁骨就是一拳。 这一拳虎虎生风,毫不留情,只要打上,鼻梁骨非断不可。 赵元琢眼底闪过一道冷光。 他是将门之后,又自幼得几位兄长与薛念的悉心教导,即使如今年纪还小些,那也不是一般人能轻易对付的,连李九霄制伏他都要颇费力气,更别提王佳豪这种自幼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 当下他伸手扣住王佳豪手臂,一个过肩摔,“砰”的将人摔翻在地。 这一摔尘土飞扬,也同时摔晕了一众旁观的人。众人几乎是下意识后退几步,以手掩面,想避开飞扬的尘土。 与此同时,剑锋出鞘的声音响在每个人耳边,冰凉剑刃抵住王佳豪的脖子,制止了他气急败坏想要爬起来的动作。 这一切发生的实在是太快了。从王佳豪上前揪住赵元琢的领子,到赵元琢将人摔翻在地,用长剑抵住他脖子,前后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人们兀自沉浸在惊诧之中,难以反应。 赵元琢所带佩剑,正是当日沈燃在御书房中赐他那一把。不知曾经斩过多少人,其上血戾凶煞之气宛若实质,极是骇人。 感觉脖子上阴森森冷飕飕的,王佳豪一个哆嗦,气焰顿时消散一半。 他一边害怕赵元琢一个手抖,让他脑袋和脖子分家,另外一边却还强撑着气势叫嚣道:“狗奴才,爷爷可是堂堂永宁侯之子!你今天敢动你爷爷一根头发丝,爷爷就让你死无——” “葬身之地”四字还没出口,刺痛感自脖颈传来,一大片头发飘飘荡荡落在了,王佳豪捂住淌血的脖子,声音戛然而止了。 四下一片死寂。 赵元琢就在这一片死寂之中,缓缓道:“我当然知道诸位身份尊贵,但说句难听的,你们要是想一直尊贵,那就该老老实实留在家里,既然进宫,都是伺候主子而已,摆什么高人一等的少爷架子?我奉陛下之命守卫未央宫,你们却敢聚众在此阻拦,若出了岔子,难道就只是我一人之责?尔等都要陪葬!” 最后两字落下,人人倒吸了口凉气。 赵元琢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厌憎我的,不服我的,看不起我的,觉得我处事不妥的,心里嫌我骑在你们头上的,就去请家里上折子,到陛下面前参我,让他下旨撤了我,让他把我千刀万剐,在场有谁能做到,我跪下给他磕响头,敬他是个大英雄。” “但要是做不到……” 赵元琢侧头笑了笑:“官大一级压死人,没听说过吗,只要我一天是你们上司,不服气忍着,不痛快憋着。现在……” 他温言道:“都让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否则,我认得你们是谁,我手中这把御赐的剑,可不认得你们是谁。” 剑带着戾气,人也带着戾气。 难道当真是近墨者黑? 人们十分惊讶的发现,不过短短数日的功夫,这个本来如朗月清风一般的少年身上,竟然也出现了沈燃那种谈笑中杀人的割裂感。 怂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众人为他的本事和气势所慑,心中大都生了怯意。 若是不小心缺胳膊少腿,或者把命丢在此处,即便来日当真能把赵元琢给千刀万剐,对他们来说也是得不偿失。 毕竟一个罪臣之子的命,哪能有他们的命金贵。 人群“呼啦”向两边一分,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赵元琢笑吟吟还剑于鞘。 他俯下身,盯着王佳豪那张面目狰狞的脸,凑到对方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淡淡道:“我家就只有我一个人了,我就是从那九幽冥域里爬上来的厉鬼,我等着你,等着看,你怎么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王佳豪:“……” ………… 栖凤宫。 “什么!?” 柳如意“啪”的一拍桌子,横眉立目道:“赵元琢打了王佳豪?那可是永宁侯之子,这个狗奴才怎么敢?” 自从沈燃下旨换了她宫里的侍卫和婢女,这些时日她脾气越发暴躁,对宫人非打即骂,已经渐渐维持不住往日贤德的表象了。 入画听见她拍桌子,当即吓得一哆嗦,“噗通”跪在了地上:“娘娘息怒!” 柳如意看她吓成这样,勉强压了压火气,问道:“王佳豪现在怎么样?” 入画道:“据说吓破了胆,吵着要回家,不当这个御前侍卫了。” “废物!废物!” 柳如意恨得咬牙切齿:“一个大男人,竟然比女人还废物,永宁侯没闹吗?” “怎么没有,永宁侯当天就上了折子,求陛下严惩赵元琢。” 入画小声道:“可陛下隔天才有回复,说若在往常,赵元琢敢打皇亲,那自然是死罪,可王佳豪既然身为御前侍卫,侍卫长自然有权责罚,他若受不得委屈,便不要继续留在宫中了,下旨赐了不少补品,但将他的一等侍卫之职给撤了。” 柳如意身子颤了颤:“好啊,实在是太好了,父亲本意是打压赵元琢,如今反倒成了给这狗奴才立威了。” 停顿片刻,她喃喃道:“我侍奉沈燃多年,无一刻不小心,可他竟是一点儿旧情也不念。既然如此,我也没就必要对他留情了。” 这话说得狠绝,入画心里忽悠一下子,她壮着胆子抱住柳如意的大腿:“娘娘,您可不能做糊涂事啊。” “滚开!” 柳如意一脚将入画踹倒在地。 她彻底撕开了伪装的画皮,厉声道:“派人传信给辰王,就说本宫要见他!” 第一卷 第66章 今朝 江锦之虽然年轻,人也稍微有些古板,但医术当真是没话说,在他的调理下,薛念恢复的可以说是非常快,这些时日虽不说彻底恢复如初,可右手只要不使大力,也基本无碍了,远远超过他原本预期。因此虽然一直都被人管头管脚,倒也还算是值得。 这一日终于到了与温如松约定之期。 巳时左右,沈燃和薛念一起,再次来到了温如松居住的小院。 然而还没到门口,就听见了一阵幽幽咽咽的箫声。 听见这萧声,沈燃和薛念不由得同时顿住了脚步。 沈燃眉梢微扬。 作为皇子,君子六艺即便不精,也要有所涉猎,他几乎是一下便听出,这吹箫之人必然技艺高超。 薛念亦觉惊讶。 他是温如松的弟子,自然也通君子六艺,而且自幼就喜欢在外闯荡,见多识广,可却从没听人吹出过这样的天籁之音。 两人对视一眼,沈燃笑道:“原来温老还会吹箫。” 薛念摇了摇头,轻声道:“老师向来专心于朝政,于这些上并不用心。” 言下之意,并不是温如松。 他们心中都不禁有些好奇,于是稍稍放轻了脚步,向着小院走去。 入目依旧是满目萧瑟。 但落光了叶子的大树下竟然有一个“美人”。 “美人”身段窈窕,肤色如雪。 风拂枝桠,墨发随风扬。 论惊艳绮丽,当属二八年华的太后。可若论清丽绝伦,超凡脱俗,恐怕就连容貌盛极之时的柳如意也逊对方三分颜色。 可惜“美人”被困于一张轮椅中。 白壁蒙尘。 实在可惜。 沈燃和薛念踏进小院的一瞬间,“美人”竟也仿佛有所感应般抬起头来。 三双眼睛撞在一起,萧声止歇。 须臾的静默后—— 美人扶住轮椅,缓缓跪在地上,低声道:“草民谢润,拜见陛下。” 声音清越,似珠玉相击。 但切切实实是个男子的声线。 沈燃对薛念使了个眼色。 薛念当即上前,双手将对方扶回轮椅上。 此时正面相对,之前半隐在阴影之中的容颜彻底显现,沈燃和薛念同时一怔。 长久不良于行让面前男子变得有些瘦弱与苍白,然而因为过分精致好看的眉眼却并不显得难看,反而凭生一股风流袅娜之态。 对方虽然是一个男子,却完全可以用“漂亮”这两个字来形容。 “谢润?” 沈燃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勾唇道:“是朕心中想的那个,江南第一才子,谢今朝吗?” 七年前声名远扬的江南第一才子谢今朝。 据说三岁识千字,五岁诵诗文。九岁辩倒当朝状元郎,成为家族全力支持的对象。同年参加童生试,毫无疑问是头名秀才。 十二岁参加乡试,中解元。 十三岁时,正赶上安阳一带洪水泛滥,百姓死伤无数,淹没良田无数,向先帝沈建宁进献赈灾五策,解了对方燃眉之急,也使谢家摆脱万年老二的名声,超越更胜一筹的付家,一跃而成为江南第一大家族。 他在最好的年纪,拥有世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切。 少日春怀似酒浓,插花走马醉千钟。 十五岁那年,进京参加会试,人们满以为状元之位必然非他莫属,却没想途中横生变故,自此不良于行。 废了腿,此生便再不能参加科举。 谢家也不愿日后有个前途尽毁,还不能走路的家主,竟然过河拆桥,找了个理由将谢今朝除名。 青年清越的声线唤回了沈燃的思绪。 谢润笑了笑,态度不卑不亢:“谢今朝的确是,江南第一才子就不敢当。” 沈燃笑了一声:“你怎知我就是皇帝?不怕拜错人吗?” “老师说过今日陛下会来。” 谢润垂眸道:“为免冲撞,大致描述过陛下的样貌。” 话音落下,温如松正好颤巍巍从屋里走了出来:“今朝啊——” 还没说完,一眼看见沈燃,立即“噗通”一声跪倒:“陛下!” 沈燃亲自扶他,温言道:“温相年事已高,往后私下里就不要拜了。” 温如松正色道:“那不行,礼不可废。” 见他坚持,沈燃也只得作罢。 温如松行过礼后,将谢今朝引荐给沈燃和薛念认识,最后道:“陛下,这几日老臣已经想过了,即使老臣可以号召昔日的学生回来为朝廷效忠,可若要名正言顺,科举自然是势在必行的,但不管怎样,没银子肯定是处处掣肘,所以首先就要肃清户部,看看朝廷这么多银子究竟都流到哪里去了。” “今朝当初虽然因为腿的原因无法参加科举,可他能力绝对无可挑剔,老臣这几日就是为了等他,希望陛下可以授权他去查户部多年以来的账册。” 沈燃笑道:“没问题。” 说着,他看向在轮椅中安然静坐的谢今朝:“有劳谢公子了,若能查清户部亏空,谢公子大功一件。” 态度十分客气。 谢今朝依旧是宠辱不惊的姿态。 他微微垂眸,没有再直视沈燃的眼睛,以示恭敬:“能为陛下效劳,是草民的荣幸,不敢擅自居功。” 沈燃笑道:“谢公子实在过谦了。” 停顿片刻,他又对温如松道:“自从温相走后,右相之位就一直空置,此番还要请温相暂且委屈几日了。” ………… 次日清晨,户部。 户部尚书急急忙忙穿戴整齐,领着众人一起到户部大堂接旨的时候,见到了一个坐在轮椅之中的青年,而在这个青年身后,还站着个大概十二三岁,粉雕玉琢的少年。 不过此时此刻,实在没什么人注意到那少年。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轮椅中的青年身上。 这实在是一个漂亮到过分的青年。 而且给人以苍白,羸弱的感觉。 他实在不应该出现在户部大堂,倒应该隔帘坐高阁,养在富贵锦绣从里才对。 刹那间,无数双眼睛直愣愣的落在他身上,似乎恨不得把他戳出几个透明窟窿来。 这青年正是谢今朝。 面对这么多如狼似虎、仿佛要将他的眼光,他也没有丝毫不自在之处,而是温言道:“杨大人,请接旨吧。” 第一卷 第67章 杀机(1) 丞相府。 “什么?” “陛下忽然派人去查户部的账?” 柳士庄微微皱了皱眉,看着面前满脸慌张的户部员外郎道:“他派了什么人去?户部的陈年旧账堆积如山,任他什么人,短时间内也查不出端倪,到时候本相自有法子来搪塞,杨大年何必这样紧张?” “若是别人,大人自然不怕。” 户部员外郎伸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但丞相大人,这人可是谢今朝啊!” “是那个三岁识千字,从小就过目不忘,凭一己之力理清谢家所有账册的谢今朝啊!这才不过半日的功夫,账已经查了三分之一了,按这个速度,最迟明天早上,恐怕他就能理清户部的所有账册!如果真让他查出亏空,那大笔银子的去向根本没法解释!到时候整个户部恐怕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谁?你说谁?” 柳士庄一时间简直都要以为自己幻听了:“谢今朝?他不是腿废了被谢家除名,早销声匿迹了吗?这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头蹦出来的?怕不是冒名顶替的吧?” “这个不会。” 户部员外郎道:“户部有跟他当年同一批的举子,都认定就是他本人。” “我就说,坐以待毙从来都不是陛下的性子。” “他根本不是个能轻易妥协的人。” 柳士庄捋了捋胡子,眼睛里精光四射:“要说这陛下也是真能折腾,竟然把谢今朝都给翻腾出来了。可他真以为有这么个人就能高枕无忧?哼,痴人说梦!” 户部员外郎眼睛顿时一亮:“那丞相大人的意思是……?” “对付武将,有对付武将的办法。” “对付文人,自然也有对付文人的办法。” 话音落下,柳士庄伸出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他当初既然能被人废了腿,如今自然也能叫人夺了命。” 户部员外郎大惊失色:“可若是人在户部出了事,只怕陛下怪罪。”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事已至此,还怕什么怪罪。” 柳士庄道:“回去告诉杨大年,只要户部的账查不出问题,那别的事就不用他来担心,自然有本相替他兜底。” “好,有相爷这句话,下官就彻底放心了。” 户部员外郎道:“下官这就回去把相爷的意思禀报杨大人!” ………… 正午时,未央宫大门外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诚王沈建恒。 对方气势汹汹,又是沈燃的亲叔叔,负责守卫未央宫宫门的御前侍卫不敢让他进去,可又难以阻拦,只得飞速去请了赵元琢过来。 沈建恒眯起眼,看着站在自己对面的少年,心里怒火冲天。 他阴森森的盯着赵元琢看了好半天,这才皮笑肉不笑的道:“之前受了那么重的杖刑,如今竟还能这般活蹦乱跳。真不知是那些行刑的御前侍卫太温柔,还是你这条命太下贱?” “自然是微臣命贱。” 默然片刻,赵元琢低眉顺眼的道:“也托王爷庇佑。” 这样谦卑的态度让沈建恒怒火稍息。他嗤笑一声:“本王可不会庇佑你这种狗东西。” 话音落下,沈建恒在少年肩头重重一推:“滚一边去,本王要见陛下!” 但赵元琢纹丝没动。 他低声道:“王爷恕罪,陛下有旨意,他养病期间,除了未央宫的宫人和负责诊治的太医,任何人都不得随意进入。” 此言一出,沈建恒脸上那点儿本来就犹如日薄西山的笑容当即落了下来。 他重重哼了一声,伸手指着赵元琢的鼻子,冷笑道:“本王乃是陛下的亲叔叔,如今陛下身体不适,本王前来探望,你个狗奴才也敢阻拦,你有几个脑袋?” 说着,他不由分说扬起手来,对着少年的脸就是一巴掌。 赵元琢当然不可能像揍王佳豪一样也揍沈建恒一顿,只能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 可眼看着巴掌就要重重落在落在脸上,旁边却忽然伸过来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扣住了沈建恒的手腕。 沈建恒见竟然有人如此大胆,敢来扣自己手腕,不由得勃然大怒:“什么人——” 一转头,正好对上了薛念那张吊儿郎当的脸。 薛念轻轻打了个哈欠,大中午的好像才睡醒,对着沈建恒笑嘻嘻道:“王爷,您好啊。大中午的,怎么生这么大气?这气大可伤身啊,来,臣给您顺顺气。” 他一边说,竟然真的伸出手要去拍沈建恒胸口,给他顺气,仿佛沈建恒是个跟他十分亲近的长辈。 薛念从小就是个自来熟,他不会因为一个人身份低微就显得盛气凌人,但同样的,也不会因为一个人身份尊贵就去谄媚逢迎。 他身上有种如火般的热情。 抛却太优秀惹人忌惮这点,他其实是能讨大部分人欢心的。 沈建恒皱着眉甩开他的手:“你怎么进宫来了?” 先帝沈建宁在位时,为表仁慈待下的态度,的确是常常召见大臣之子,予以教导,尤其是薛念。他甚至还经常让众皇子向薛念学习。 可自从沈燃登基之后,薛念便从未再进过宫,偶尔遇到什么大型宫宴或者狩猎活动,他也是能不去就不去,争取绝不出现在沈燃面前。 “别提了。” 薛念摊了摊手:“陛下这几日身体不适,我爹也是日日悬心,这不,非要拉着我进宫来给陛下磕头,可这帮死心眼们就愣是连门都不让进,白费了我和我爹对陛下的一番赤胆忠心。”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着沈建宁道:“王爷也是进宫来看望陛下的吧?” 沈建恒微微一怔。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薛念那张带笑的脸忽然晴转多云。 他转身望向赵元琢,淡淡道:“赵侍卫,这我可就要说你两句了,你对陛下忠心归忠心,可这做人也不能太过迂腐,你不让我和我爹进就算了,但诚王千岁不一样,他可是陛下的亲叔叔,和陛下打断骨头连着筋,你怎么能连他也拒之门外?” 说着,他又十分亲切的挽住沈建恒的手臂,稳稳的扶住了对方,轻笑道:“年纪小,一根筋,王爷别跟他计较,朝廷难得有您这样大度的贤王,若您气出个好歹来,那不止是陛下的损失,也是整个大周的损失。” 沈建恒给薛念说得一愣一愣的,想再说两句训斥赵元琢,结果发现话都让薛念说尽了,他再张嘴,除了骂人就没有别的词了。 可一个“大度的贤王”,当然不能张嘴就是骂人。 过了一会,沈建恒才感慨道:“难怪先帝喜欢你,果然懂事。今天要是你在此,本王也不必生这么大的气了。” “微臣这性子也就王爷不嫌弃。” 薛念哈哈一笑,随即转头对赵元琢道:“还在这里站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回禀陛下,说诚王千岁前来探望,陛下素来仁孝,只要不是病的实在起不来床,怎么可能会连自己的亲叔叔也不见?” 赵元琢微微抿了抿唇,低声应道:“是。” 随即向着沈建恒深施一礼,转身进了未央宫。 “难得见到王爷,臣这心中实在想念。”薛念笑道:“臣陪王爷到那边凉亭坐坐?” 沈建恒:“……” 第一卷 第68章 杀机(2) 赵元琢一脚踏进未央宫大门,薛妩正服侍沈燃换衣服,连发冠都还没有摘掉,显然两人也刚刚进来不久。 赵元琢立即跪下行礼:“陛下,皇后娘娘,诚王来了,此时正在未央宫宫门外。” 说完,他将大致情形叙述了一下。 沈燃轻笑了一声。 “行,知道了。待会儿朕去见他。” 看了薛妩一眼,他又补充道:“这些日子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 ………… 当日晚间,户部。 办事房里,谢今朝坐在堆积如山的账册后面,正在一本本翻看。 他看账速度极快,并且将看过的账册分门别类放置,极有条理,一人能赶上十几人的效率。 就在此时,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端着茶杯走过来,低声道:“公子,这天都黑了,你只顾着看账,还连口水都没有喝过,还是先喝杯茶,润润嗓子再继续看吧。” 这正是白天为谢今朝推轮椅的少年。 谢今朝放下手中的账册,接过少年手中的茶盏,微微一笑道:“多谢。” 他笑起来之时极是好看。从前或许还隐着少年得志的凛冽锋芒,可如今却尽数化作动人情肠的绕指柔,即使已经看过无数次,少年还是不由自主的呆滞了一瞬。 他嘴唇动了动,道:“公子——” 话还没有说完,忽听得外头一阵窸窸窣窣之声。 少年愣了愣,皱眉道:“什么人?” 哪知话音落下,外头一片寂静,无人应答,仿佛就连户部尚书杨大年吩咐守在外头协助谢今朝查账的人也不知何时退下了。 难道刚刚只不过是幻听? 少年几乎将唇抿成了一条线。 他看了看窗外的天光,转头对谢今朝道:“公子,我出去看看。” 哪知谢今朝却摇了摇头。 他修长如玉的手指在殷红的唇边轻轻一抵,做出了个噤声的手势,温言道:“无事,说不定有什么小动物,你贸然出去,反而惊着了它,倒不好。” 谢今朝语气中自带一股悲悯:“天色不早,回去休息吧。” ………… 第二日,户部尚书杨大年“听说”户部来了贼人,急急忙忙亲自领着护卫跑过来查看时,被眼前无比壮观的景象惊得眼珠子差点儿从眼眶子里掉下来。 冷风萧瑟,办事房的门大敞着。 一个黑衣人软绵绵靠在门框上,明晃晃的剔骨钢刀掉在他旁边,显然已经气绝多时了。 门内外还横七竖八的倒着四个黑衣人。这五个黑衣人双目大睁,喉咙处都插着一把袖箭。 显然皆是在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人一箭封喉。 但屋内并没有谢今朝的影子。 只有满桌账册。 五个五大三粗的大男人,竟然还制伏不了那么个看起来比女人还瘦弱的男人,竟然让对方给跑了。 杨大年呆立半晌,而后擦了擦额头上不断溢出的冷汗,回头“啪”的一巴掌扇在了身边的户部侍郎脸上:“本官让你好生帮着谢公子查账,他人呢!?他可是陛下派过来的钦差,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能担待的起吗!?” 声音因恐惧而稍显尖锐,满是肥肉的脸突突直颤,脸上曾明瓦亮,分不清到底是是油还是汗。 自知把事情给办砸了,户部侍郎张宁捂着脸,支支吾吾不敢言语。 杨大年看见他那张脸就来气,捂着胸口,哆哆嗦嗦吩咐左右:“去找!赶紧去找!” 此时他心里还抱着万一的想法。 万一谢今朝自己也没能逃脱呢? 那他就可以上报说,谢今朝是因为反抗激烈而被贼人所杀,到时候丞相一定会为他打掩护的。 左右见杨大年急成这样,赶紧齐齐答应一声,连滚带爬的去找人。 然而留在这时,不远处隐隐约约的响起一阵车轮之声,紧接着就听一个少年的声音道—— “不用找了,我家公子在这儿呢!” 少年声音悦耳,十分清晰。 众人闻言皆是不由自主的一惊。 下意识循声望过去,果然见到昨日那个少年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谢今朝缓缓走了过来。 谢今朝今日看起来气色很好,竟然像是一夜好眠的模样。 他微微一笑,温言道:“杨大人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大清早就如此兴师动众?” 杨大年勉强压下满腹难以言喻的震惊,上前低声道:“昨日晚上,户部混进了贼人,没有惊到谢公子吗?” “贼人?”谢今朝好看的眉微微拧起。“昨日我看账册劳累,很早就睡下了,实在未曾见到什么贼人,更何况……” 停顿片刻,谢今朝目光扫过地上几个躺得横七竖八的几个黑衣人,淡淡道:“偌大一个盛京城,天子脚下,竟然还有贼人堂而皇之混进守备森严的户部,来行凶吗?那大人可一定要秉明陛下,好生严查,看看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胆,以免让人怀疑杨大人的英明。” 第一卷 第69章 跪请(1) 明明谢今朝语气很温和,可杨大年却忽然间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至于这里……” 紧接着,谢今朝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劳烦杨大人派人收拾一下,我要继续看账册了,想来再过些时候,就能有个分说。” 杨大年眯了眯眼,小眼睛里闪过一抹幽幽的冷光:“谢公子,本官曾经听说过一句话,叫做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事情最好不要做的太绝。恕本官直言,你如今落到这般孱弱的境地,说不定就是因为平日里锋芒太露不饶人的缘故。” “多谢杨大人关怀提醒了。” 谢今朝笑了一声:“不过呢……” 他微微仰首:“有一点杨大人说得或许不太对,我如今虽然瘸,但可不是弱。否则……” 接下来声音忽然低下去,只能看到他嘴唇微动,却听不见发声。 可看到那双清丽秀美,却藏着万千凛冽杀伐的眼,杨大年还是理解了他的意思。 否则…… 又如何能,杀得了这许多人? 恍惚之中,车轮声再次响起。 声音很轻,落在耳中却犹如霹雳。 杨大年骤然回神,然而眼前早已不经见了谢今朝的踪影,只留下一众面面相觑的衙役。 杨大年身子一软,“噗通”一声坐在了地上。旁边的吏部侍郎张宁吓了一跳,赶紧蹲下扶他。 “大人!你没事吧大人!” “完了!全完了!全都完了!” 杨大年双目呆滞,心如死灰。 这哪是什么美人? 分明就是个疯子! ………… 杨大年一语成谶,他是真的完了。 谢今朝用一天一夜的时间,理清了户部堆积多年的旧账,其中光是用于赈灾的大规模支出就有四五笔,可是这些地方在当年其实并不是荒年,甚至可以说是丰年,是这些人仗着皇帝久在深宫之中,两眼一抹黑,便谎报灾年,借以敛财,至于各项军费和杂务支出,不实之处更是不知凡己。 比如去年太后大寿,操办宴席竟然花费了整整五百万纹银。大前年贵妃柳如意说想与沈燃一起登高远眺,所以在皇宫之中大兴土木修建摘星楼,光是一根普通木材的价格竟然就高达五十两纹银。至于每逢年节举办宴席,哪怕只是非常普通的规格,在户部的账上至少也需要百万两纹银。 还有军费的支出。 似李满仓这种人,遣散费只能拿到少得可怜的几个铜板,可在户部的账册记载之上,每个普通士兵的遣散费都是纹银百两,有官职的将领还要更高。 沈燃当即派御林军去杨大年府上抄家,结果令人瞠目结舌。共抄出白银五千余万两,相当于大周整整一年的税收。而另外两个作为杨大年副手的户部侍郎家中也有近千万两的纹银。 沈燃龙颜震怒,下旨将此三人斩立决,家产全部充公,并破格提拔谢今朝做了新的户部尚书,此举无疑在朝堂之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贪污之事铁证如山,柳士庄一党对沈燃处置杨大年和两个户部侍郎的事儿无可奈何,干脆死咬住谢今朝不放,说大周以孝治天下,谢今朝当年因不敬长辈而被家族除名,此等德行有亏之人不配在朝为官。 还坚持大周有祖训,亦不允许一个瘸子入朝为官,简直是竭尽全力要铲除沈燃新得来的这个助力。 百官在宫门内跪请,国子监的学生和盛京城的举子在宫门外跪请,还嚷嚷着要“以死明志”,声势比上回反对赵元琢之时还要大。 归根结底,赵元琢终究是武将,而御前侍卫的主要任务则是保护皇帝,并不需要参与朝政,可谢今朝却是个实打实的文人,户部尚书一职更是关乎到整个大周的经济命脉,沈燃这样“前无古人”的破格提拔让盛京城许多勋贵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这回沈燃一改之前怀柔的作风,先提薛念为禁军副统领,命他去驱逐那些跪在宫门外的学生和举子,再下旨令那些跪在宫门内的大臣们自行归家,如有不遵者,皆以抗旨论罪,即刻免官,发回原籍。 ………… 驱散那些学生和举子的旨意传下来时,薛念正陪着温如松闲聊,传旨官走后,他瞧着那圣旨勾了勾唇,似笑非笑道:“老师你看,我就说升官没这么便宜,看这架势,不是这种得罪人的脏活累活,恐怕也轮不到我来干。” 驱散这么一群手无缚鸡之力且未来很可能在朝为官的学生,稍有不慎,日后就有可能被那些人口诛笔伐到怀疑人生。 “话也不能这么说。” 温如松叹道:“这些人之中虽然有向着柳士庄的,然而绝大部分其实却还是被人所蒙蔽,自然不宜暴力驱逐,陛下这是知道只有你才不会这么莽撞。” 薛念扬了扬眉,半开玩笑道:“老师如今可真是处处为陛下着想啊。” “我这叫有一说一,对事不对人。” “只要陛下愿做明君,我自然拼尽全力辅佐。” 温如松咳了一声,颤颤巍巍站起来:“走,子期,我陪你一起去。” 闲了这么久,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 第一卷 第70章 跪请(2) 薛念领着禁军赶到宫门外时,一眼看见了身着大红色丞相服的柳士庄。 此人惯会坐于幕后。 因此他并未同百官一起跪于宫门内,而是来安抚这些学生和举子。 名为安抚,实则拱火。 顺便也震慑一下前来驱散学生的官兵,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看着黑压压跪了满地的人,薛念干脆利落的跳下马来,冲着柳士庄一抱拳道:“这么晚还来为陛下分忧,丞相大人辛苦啊。” 话音落下,他目光很自然的落在柳士庄身上,看似漫不经心的一瞥,实则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当此情境,柳士庄脸上的表情满是担忧,真仿佛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薛念打量柳士庄的同时,柳士庄当然也在不动声色的打量他。 今天他没穿红衣,而是换上了副统领的官服,但照样是道让人移不开眼的亮眼风景。 夜色中依旧明艳热烈。 好似自带光源。 饶是素来不喜薛念,柳士庄也不得不承认—— 薛远道当真生了个好儿子。 柳士庄叹道:“为陛下分忧,自然是本相应尽之责,可是我大周素来有祖训,不许身带残疾之人参加科举,更遑论入朝为官?” “而且大周向来以孝治天下,谢今朝当年还是因为不敬长辈而被谢家除名的。所以学生们如今群情激愤,绝不屑与这种人同殿称臣,强烈请求陛下遵祖训行事。” 薛念微微颔首:“陛下既然委派禁军,此事交与我即可,夜寒露重,丞相乃国之重臣,未免沾染风寒,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那不知贤侄打算如何处理?” 柳士庄没称呼官衔,而是用了更为亲近的称呼:“这些人虽然如今尚无官职,可都是未来的国之栋梁,若是待会争执起来,不小心伤了哪个,只怕将来于贤侄名声也有碍。你前程远大,何必来做这等费力不讨好之事。” 言辞恳切,俨然一个温和慈爱的长辈。 “多谢丞相大人关心。” 薛念笑道:“我只知君命难违,谁若要违抗圣命,即便真有个好歹,那也是他自己不懂事,与人无尤。” 四目相对。 柳士庄在薛念眼底看到了如刀锋般的冷冽,那是他藏在彬彬有礼表象之下的杀机。 须臾的沉寂后,柳士庄笑了笑。 他盯着薛念的眼睛,缓缓道:“好好好!贤侄果然赤胆忠心,陛下再得一猛将。” “多谢丞相大人夸奖。” 薛念客套道:“我着人送丞相大人回府安歇?” “不必。” 柳士庄眼睛里闪着幽幽的光:“大周未来栋梁皆在此,不见他们平安,本相委实是不能安心。” “那就请丞相大人自便吧。” 薛念笑了一声:“来人,去给丞相大人搬个椅子,怎好让他一直站着。” 旁边禁军答应一声,没一会儿就为柳士庄搬来了椅子。 柳士庄皮笑肉不笑:“这么多学生和举子都跪着,本相怎能安心坐下,贤侄自己坐着吧。” “丞相面前哪能有我的位置。” 薛念倒也没急着下令拿人,只是有一搭没一搭陪着柳士庄聊天,武将大多是直肠子,可薛念是个异类, 这么一来,柳士庄反而不大能摸清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了。 过不多时,只见夜色下来了一顶轿子。 轿帘一掀,里面竟然同样走下个身穿大红色丞相官服的老者。 看见来人,柳士庄瞳孔皱缩。 他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温如松?” ………… 在宫门外跪请的学生和举子被温如松和薛念劝退的消息传来时,沈燃正在未央宫里和谢今朝一起下棋。 他侧头,看向面前手拈棋子的温润青年,笑道:“朝廷为你的事儿吵成一锅粥,偏你倒真能沉得住气,你就不怕朕真的碍于祖宗规矩撤了你?” “沉的住气如何?” “沉不住气又如何?” “就算沉不住气,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他们也还是会拿规矩二字来压人。” 谢今朝落下一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要想对付一个人,总是能找到理由的,臣只知胜固欣然败亦喜。” “胜固欣然败亦喜?” 沈燃微微垂眸,瞧了瞧桌岸上的棋盘:“一上来就连胜六盘的人,这句话不适合你。” 谢今朝莞尔道:“其实陛下棋艺精湛,但就是因为求胜心太重,所以才求荣反辱了。” 两人对视一眼,随即相视而笑。 沈燃淡淡道:“七年前朕曾经想过你的模样,可是……” 他目光落在谢今朝身上:“你与朕想象之中完全不一样。” 谢今朝笑道:“那陛下想象中,臣应该是什么模样?” 沈燃一边在棋盘之上落下一枚棋子,一边理所当然的道:“那当然是少年得志,意气风发。” “七年前的确是这样。” 谢今朝同样再下了一枚棋子,淡淡道:“所以当知道自己再也站不起来的那一刻,我觉得一切都完了。” 谈及过往之事,他如今也是轻描淡写。 沈燃很随意的把棋子向上一抛,而后将之向着棋盘按下:“那后来呢?” 谢今朝笑了笑。 他垂眸道:“谢家的所作所为,让臣极其深刻的体会到,什么叫做没有最糟,只有更糟。” 让他在最落魄的时候知道,他一心维护、甚至为之不惜性命的家族,却只不过是拿他当做一颗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 轻轻勾了勾唇角,谢今朝再次落下一枚棋子:“所有人都想看我落魄,都想看我笑话,但他们想让我怎么样,那我自然就偏不怎么样。否则……” 停顿片刻,他轻声道:“让他们顺了心,那我自己岂不是要更不顺心。” 沈燃笑道:“这话说得好。今朝深得朕心。” 本以为是第二个薛子期或者赵元琢,没想到竟然是第二个他。 谢今朝道:“多谢陛下夸奖。” 话音落下,又是一枚棋子按在棋盘之上。他缓缓道:“陛下,承让了。” 沈燃愣了下。他目光落在棋盘之上,随即哈哈一笑,把手中拈着的一枚棋子扔回棋盒之中。 “行,置之死地而后生,厉害啊。” “你这棋艺,称得上国手。” “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谢今朝微微一笑:“那臣请求陛下的事呢?” “君无戏言。” 说着,沈燃侧头,看向始终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的赵元琢:“跪在外头那些大臣走没走?” 赵元琢低声道:“回陛下,听说那些学生和举子离开之后,大部分人都撤了,但还有七八位没走。他们仍旧坚持说,祖宗规矩不可违背。” 沈燃“嗯”了一声。他也没问这些人是谁,直接道:“那就话复前言,尽数免官。还有……” 沈燃懒洋洋道:“传朕旨意,科举考试以选拔人才为主,不拘身份,更不应只因身带残疾就将人拒之门外,自今而后,这两条规矩都废除。” “不只是行动不便之人可以参加科举,哪怕戏子、乐户、奴隶之后,只要有真才实学,皆可参加,皆可入朝为官。” 第一卷 第71章 鱼饵 赵元琢答应一声。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对沈燃行过礼,拿着圣旨,领命而去。 虽然都是在沈燃身边伺候,但与话唠元宝相比,除非沈燃主动发问,否则他话少到近似于无,只是极其干脆利落地执行沈燃的命令。 谢今朝微微偏头,静静看着赵元琢的背影,忽然笑道:“他心里对陛下有怨气。” “没有怨气才不正常。” 沈燃随意把玩着一枚棋子,似笑非笑:“容他在身边,自然就接受他的怨气。” 谢今朝感慨:“其实陛下实乃胸襟宽广之人。” 沈燃笑了笑:“不愧是江南第一才子,溜须拍马实在高明。要不是朕很有自知之明,今天非叫你捧的飘飘然不可。” 烛火摇曳之中,两人目光碰在一起,对视片刻,又都忍不住笑了。 谢今朝轻声道:“其实要想消他对陛下的怨气,也不难。” “柳士庄死不足惜。” 明白谢今朝的意思,沈燃干脆直言不讳道:“只不过这个老狐狸实在过于狡猾,不管做什么事都只肯躲在后头出主意,让别人去冲锋陷阵,却把自己给摘的干干净净,朕想要名正言顺的下旨杀他,就有那么点儿难度。” 他勾了勾唇,懒懒道:“你应该清楚,朕既然向温相保证要做个明君,自然就不能像以往那样,随随便便下旨抄家杀人了。别提还是杀一个众人眼里的有功之臣。” 谢今朝微笑,轻声道:“请陛下附耳过来,臣有话说。” 此处本来也根本没有别人。 看谢今朝神神秘秘的样子,沈燃扬了扬眉,当真依言凑了过去。 谢今朝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沈燃笑了一声:“你确定?” 谢今朝悠悠道:“有小兵在前头冲锋陷阵,几时能轮得到主将出马?何况柳士庄虽奸滑,却终究也还不是帅。” “毕竟……”他的笑里隐隐衔了一丝刀锋般的锐利,“无论权在何人手,龙椅上坐的总归要姓沈。” “若是当真想钓大鱼,怎么能不舍得放饵,这几日里,臣冷眼瞧着,约莫也该有人沉不住气了,就看陛下肯不肯给机会。” 棋子在指间转来转去,沈燃看着谢今朝:“你可真不像是温如松的弟子。” “收薛子期才是看重他肝胆相照真性情。” 谢今朝不急不缓的喝了口茶:“朝廷上血雨腥风也不逊于战场,看不见的刀更伤人性命,要是真没人来做这个刽子手,陛下怎么安安稳稳坐高台?” ………… 虽然沈燃此番毫不留情的罢免了七位重臣,但谢今朝不愧是当年的江南第一才子,一个顶仨,加上温如松的指导和薛念的从旁辅助,朝中同时空缺了这么多职位,短时间之内竟然没有对朝政造成任何影响。 即使沈燃桌案上的奏折依旧堆积如山,可却是谢今朝按照上奏时间和重要程度分门别类的了。 急需处理决断的大事分做一堆。 不太紧急的日常事务分做一堆。 纯粹的“早上好中午好晚上好”以及溜须拍马分做一堆,这些无意义的折子占据了大半个桌案。 有谢今朝的任劳任怨,沈燃处理政务的效率提高不少的同时,工作量反而可以说是大大减轻了。 与此同时,沈燃登基以来的第二次科举工作也在温如松的主持下如火如荼的开展起来了。由于之前那道“不拘一格求取人才”的旨意,还吸引了不少平民前来参加考试,可谓是盛况空前。 自此,柳士庄虽说还未重蹈当初温如松的覆辙,彻底坐上冷板凳,但手中权利也被大幅度削减,再不似当初在朝中呼风唤雨的风光了。 而沈燃也将掌管六宫之权从柳如意手中拿回来,重新交给了薛妩。本意是给对方一个惊喜,结果最后却有点儿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因为是武将之女,又长久的不曾管理过宫务,这段时间薛妩竟然比沈燃还忙,就连伴驾的功夫都比之从前少了不少,至于赵元琢,他如今虽然成了侍卫长,但回宫之后,沈燃还是照旧吩咐对方去保护薛妩了,导致沈燃自己每每闲暇之时,由于懒得召幸其他嫔妃,只能在未央宫之中和元宝大眼瞪小眼。 俗话说心宽体胖,近来沈燃不像以往那样残暴,偶尔进宫伴驾的薛念和谢今朝又都是人精中的人精,跟沈燃相处起来毫无压力。 完全不似其余官员见驾的时候那样,要么一本正经,要么畏畏缩缩。 除了谈论政事之外,一个陪着他骑马射箭下河摸鱼,另一个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皆是大师级,只要不是没事儿到处走动,别管沈燃心血来潮想干点儿什么他也都能陪着,听了对方的曲子后,就连请乐师来奏乐都省了。 于是基本上不需要亲自承受什么压力的元宝胖的更上一层楼,站在沈燃面前之时犹如一座移动的山,浑身肥肉突突乱颤,看得沈燃眼睛都疼。 他曾不止一次的让元宝少吃点,结果每次都是才起了个头,元宝就要掐着兰花指哭天抹泪的喊“奴才该死”。 知他是当年在戎狄之时饿怕了,如是几次下来,沈燃也只得无可奈何的作罢了。 这日他刚刚看完谢今朝呈上来的折子,抬头就见到元宝曾明瓦亮的胖脸。 元宝赔笑道:“启禀陛下,贵妃娘娘又来给您送自己亲手做的糕点了,您看还是把糕点留下,然后让她回栖凤宫去吗?” 如今沈燃越发觉得,难怪自己上辈子被骗的团团转,要说这柳如意委实算个豪杰,别看他如今削了对方的协理六宫之权,可对方竟然还能够忍得住,几乎日日都要到未央宫来给他送糕点,当着他的面也未流露出任何怨怼之意。美人毫无怨怼的似水柔情,有几个男人能不迷糊? 面对柳如意几次三番的示好,沈燃虽说还是不肯见她,但至少次次都留下了她亲手做的糕点。 沈燃端起桌案之上的茶盏喝了口茶,缓缓道:“对,留下糕点,让她回去吧。暗示她,糕点朕很喜欢。” 元宝答应一声,吩咐人去办。 结果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又听人进来禀报,说宁王沈煜求见。 听见“沈煜”两个字,沈燃还没怎么样,元宝先沉了一张胖脸。 沈煜跟上辈子率领叛军闯入皇宫的辰王沈烨一样,也是沈燃同父异母的兄弟,但此人与向来韬光养晦、对沈燃尊敬有加的沈烨可是大不相同。 他生母身份高贵,脾气也非常暴躁,即使对着沈燃也没什么好脸色,自从沈燃登基之后,因为不耐烦给沈燃行礼,他一向很少进宫来,可最近他就好像中了邪一样,有事没事往宫里跑,来了还要死皮赖脸住两天。 虽说偌大一个皇宫也不缺屋子,可谁耐烦整天看个碍眼之人在面前晃,沈燃跟这个弟弟话不投机半句多,开始还耐着性子应付两句,后来直接甩给薛子期和谢今朝,他俩都不在就甩给元宝。 此人如今已经成了元宝长胖之路上的第一大绊脚石,以至于元宝听见对方的名字就生理性恶心。 果不其然又听沈燃道:“就说朕事务繁忙,没空见他,你去陪着他在宫里转一转,然后就送他离开吧。” 第一卷 第72章 吃酒 那边元宝满脸郁闷的陪宁王沈煜逛园子。这边薛念被一群纨绔子弟请上十里醉春风吃酒。 当上禁军副统领之后,虽然薛念手中掌了部分兵,但在禁军里的实际差事其实并没大变,那群纨绔子弟没人压制不行,想要不出乱子,这个活就只能他来干。 而且虽然如今和沈燃之间的关系似乎是较之以往有所改善,但毕竟芥蒂依然在,彼此之间依旧在保持距离,所以除了偶尔进宫伴驾和看望薛妩之外,他多数时候还是在宫外跟人花天酒地。 十里醉春风可以算是整个盛京最奢华的酒楼,临水而建。 一到了晚上,两侧灯火通明,河面上停着各式各样精致华丽的画舫,兴致上来还可以邀美人同泛舟。 几乎是非权贵不招待。 薛念一路策马到了十里醉春风的大门外头,有眼尖的仆人立即迎上来牵过马缰绳,赔笑道:“少将军可来了,我家公子等您好久了,快跟小人来吧!” 今天做东的是吏部尚书何宁远的嫡次子何东升,他一家子都是文官,唯独就出了他这么个成日里不安分,就喜欢舞刀弄枪的异类,放御前怕惹祸,只能想办法塞到禁军。 薛念跟着这仆人一路上楼,掀开帘子时不由得就是一怔。 今天这阵仗实在有点儿大。 上座的竟然是诚王沈建恒,至于其他在座的,那毫无疑问自然也全部都是官宦子弟。 “少将军,来来来,快座!” 何东升见是薛念,赶紧亲自起身迎接,他作为这次的东道,本来是坐在沈建恒旁边的,但现在他却把自己的位置给让了出来,可明明沈建恒另外一边的位置也是空的。 薛念见状不动声色的笑道:“今天你是东道,怎么好让你给我让位,我坐另一边就行。” “少将军跟我还客气什么?” 何东升摆了摆手,意味不明的对他眨了眨眼:“王爷那边还有贵客呢。” 沈建恒闻言也笑:“就是就是,快坐快坐,今天在座都是自己人,大家可都不要拘束!” 话到如此,薛念只得坐了下来。 就在这时,刚好门帘一掀,外头又进来了一个人。 不,更确切的说是两个人。 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推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 竟然是谢今朝。 如今就只有沈建恒旁边还有一个空位,那这个位置无疑就是给他留的了。 何东升一看他进来,赶紧给在座所有人介绍:“这位如今可是陛下跟前的红人,也是新任的户部尚书谢大人,陛下为了他,那可是连大周多年以来的科举制度都下旨给改了,还时不时的要他进宫伴驾,大家应该都认得吧,今天我特地请他来跟大家培养培养感情。” 此言一出,四下里立即起了一阵此起彼伏的笑声。 若在朝堂之上,即使私下里彼此关系再不好,那当着面时也是要收敛一二的,可此时在场的,全都是一群平日里耀武扬威不学无术的纨绔,你就是把厉害关系掰开揉碎给他们讲,他们也未必能听得懂,当初薛念要制伏他们都颇费不少心思。 如今眼神落在谢今朝身上,那当真一点面子不给,全是打量物件的。 尤其是沈建恒。 沈建恒素来最是最喜美人的,他府上美人之多说不定都能胜过皇帝后宫三千佳丽,但凡是个美女,只要被他给看上,基本就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如今骤然见了谢今朝,竟然觉得自己生平所见美人中没一个能及得上对方的。 他眼睛钉在谢今朝脸上,失神半晌后叹息着摇了摇头:“可惜可惜!可惜啊可惜!” 不知道一连说了多少个可惜。 旁边立即有人笑着接茬:“不知王爷为何觉得可惜啊?” 沈建恒摇头晃脑的叹气:“今朝这样貌,要是个女儿家,还有那青楼花魁什么事啊,怕不是投错了男胎吧,那还能不可惜?” 有了沈建恒这个王爷带头,这些人更是有恃无恐,当即“轰”的一笑。 “这谁说不是呢?” “谢公子好相貌!” 调笑声此起彼伏。 酒还没喝上一杯,看起来倒都醉了。薛念微微拧了拧眉,不动声色去瞥谢今朝,可他脸上却还是那种微微含笑的表情,仿佛根本就听不懂这些人的言外之意,淡淡道:“王爷谬赞了,这杯我敬你。” “今朝果然知情识趣。” 沈建恒哈哈大笑:“来,这杯本王干了!” 见当事人自己都是这个态度,众人最后一丝顾虑也没了,左一杯右一盏的来敬谢今朝,话说的一句比一句难听。 唯有薛念注意到—— 站在谢今朝身后的少年全程一言不发,但垂下的右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毕露。 第一卷 第73章 折辱 其实薛念自己全程也没怎么说话。 这些时日谢今朝跟沈燃走得近,但如非必要,他跟谢今朝来往就不太多。 毕竟他能跟人弯弯绕绕打太极,却不代表他喜欢跟人弯弯绕绕打太极。 伺候沈燃那是因为对方运气好,占了个皇帝的名头,还娶了他亲妹妹,不得不应付。 可能不应付的他当然不应付。 他跟沈燃不是一类人。 跟谢今朝其实也不是。对方亦非常识趣的没有主动凑上来过。 然而他也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因为温如松的缘故,哪怕他不太愿意承认,可谢今朝勉强算是他的“自己人”。 更因为这种高高在上的折辱和调笑让他厌憎至极。 身在樊笼不假,但他热血未凉。 他不能对近在咫尺的压迫视而不见。 期间两人目光有几次不小心撞在一起,虽然一触即分,但谢今朝皆是含笑向他示意,眼神亲切。 狼把爪子收的严严实实,披起羊皮时竟像是真的了。 只这一点,比他强。 薛念垂下眼睑,拿筷子闷头吃了几口菜。 就在这时,旁边忽然有个人大着舌头道道:“听说谢公子可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比那花楼里的姐儿还要强上百倍,难得、难得大家今天的兴致都这么高,不如你来给我们吹奏一曲助助兴——” 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得“砰”的一声闷响,说话者“哎呦”着捂住了头。 同一刻,酒杯“哐啷”落地,万金难求的美酒四下流淌。 那被砸的人满脸怒容。 他豁然站起,想要破口大骂,声音却在看清酒杯来自何处时戛然而止。 他瞠目结舌:“少,少将军!?” 沈建恒也面露不解的看着薛念。 他稍稍不悦道:“子期,好端端的你这是干什么?” “抱歉王爷,手滑。” 说着,他懒洋洋靠在椅子上,看向刚才被砸那人,似笑非笑道:“喜欢唱曲是吧?” “行,你唱。我听着。” “一起给你品评品评。” “看看比之青楼里的姐儿如何?若唱的好了,有赏。” 语气吊儿郎当,满是调笑。 仿佛面对的真是个迎来送往的青楼女子,而不是朝中大臣的公子。 几声难以抑制的嘲笑声中,对方捂着被砸的脑袋,渐渐涨红了脸。 却因为说话的是薛念,不敢回嘴。 薛子期名扬盛京,扬的可不仅仅是热情大方的美名,还有令人闻风丧胆的凶名。你尊他敬他,那好,他跟你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好的像是同你穿一条裤子,可你要是自恃身份,不把他放在眼里,那他也能分分钟教你学做人。 眼看着气氛隐隐僵持,帘子再次一掀,外头进来个浓眉大眼,身材魁梧的青年。 这青年长相中上,细看却无甚出彩之处,与沈燃薛念谢今朝之类自然没办法比。 但这也恰恰让他显得没有那么咄咄逼人。 而且他最大的优点是肤色白皙,给人以诚实可靠的感觉。 让人不由自主的便心生亲近之感。 见到此人,雅阁里的气氛顿时难以抑制的凝滞了一瞬。 只因来者不是别人,乃是沈燃同父异母的兄长—— 辰王沈烨。 与残忍暴戾的沈燃,暴躁易怒的沈煜,和花天酒地的沈建恒皆不同,唯有此人,才能真正担的上一句贤王。 要不是沈烨母亲太过木讷呆板,长相也不够出挑,实在是不能讨得沈建宁欢心,那当年沈燃的皇位说不定就就危险了。 当下除了诚王沈建恒和不良于行的谢今朝之外,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跟他见礼。 沈烨十分亲切的一一给予回应。尤其是对待薛念和谢今朝,格外亲厚。 见了他这个态度,其余人哪里还敢再造次,全都老老实实偃旗息鼓了。 诚王沈建恒“嘿”了一声。 他仰头干了一杯酒,摸着自己圆滚滚的大肚子道:“你怎么也在这儿?” “要不说无巧不成书呢。” “合该本王与诸位有缘。” 沈烨客客气气的笑道:“来讨皇叔一杯酒,不知道皇叔肯不肯?” “一杯酒能有什么不肯,可惜今天不是本王请客。” 沈建恒指着旁边的何东升:“你自己去问东道。” 那何东升哪能不同意。 他立即叫了人来给沈烨加座位,就加在沈建恒和谢今朝之间。这下给谢今朝隔绝大部分窥探的视线。 先有薛念仗义执言摔酒杯,再有沈烨明里暗里的亲近示好,此时谁再去招惹谢今朝谁就是二傻子,席间气氛终于开始变得其乐融融起来。 几个时辰后,宾主尽欢。 婉拒了沈烨“再去府上一聚”的邀请,薛念牵马出来,到得街上,凉风一吹,看着十里璀璨灯火,感觉酒意有点儿上头。 当然远远没达到他的量,但今天这顿酒,喝得憋得慌。 他也没骑马,就牵着马,溜溜哒哒往前走。 少年气喘吁吁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少将军,等一等!请等一等!” 薛念脚步顿了顿,回过头时见到一个十二三岁,粉雕玉琢的少年向着自己这跑了过来。 正是给谢今朝推轮椅那个少年。 他扬了扬眉道:“有事儿吗?” 观其外,知其内。 这少年别看跟着谢今朝,可比对方真诚坦率的多。 胜在“听话”二字,没什么心机。 少年稍稍平复了一下呼吸,这才低声道:“少将军,是我家公子要您等一等。他说今日多谢您仗义,想请您到家里喝盏醒酒汤。” 说着,他伸出手,指了指拐角处一辆相当低调的马车。 薛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车帘被一只修长苍白、骨节分明的手挑开些许。 薛念便透过这些许空隙,对上了一双水光潋滟的眼。 眼尾微微上挑。万般缱绻凝在眉梢,笑意盈盈似水柔。 第一卷 第74章 试探 那本是一双含着万般柔情的眼。 可此时此刻,画舫上欢声笑语,清风送来女子身上的脂粉香,过于甜腻馥郁的味道,反而衬得夜色中那双眼清冽微凉。 身在红尘中,却又遗世而独立。 怪道是“美人”。 怪道曾经身经百战的沈建恒那般可惜,那般感慨。 虽是折辱,可也并非只为了折辱。 薛念垂眸,淡淡道:“替我谢谢你家公子,不过醒酒汤就不必了。” 他对这少年也和和气气,并没有因为对方年纪小就有所怠慢:“我千杯不醉,这点酒根本算不了什么。” 谁知道此言一出,那少年却当即苦着脸拉住了薛念衣袖:“劳烦少将军跟我走一趟吧,公子吩咐,若请不到少将军过去,是要罚我挨手板的。” 话音落下,他身子轻轻颤了颤。 仿佛真怕挨打。 薛念扬了扬眉。 他半开玩笑道:“看不出你家公子还这般厉害,既然如此,你就不要跟着他了,来跟着你家少将军吧,我不但不罚你挨手板,还带你去郊外跑马。” 少年愣了愣,随即像只炸了毛的小兽:“我不要,我从小就跟着我家公子了,当然要一直跟着他。你可不要去我家公子跟前说这样的话!” “算了,我不请你了!” 他一边说,一边转身要往回跑。 第一次遭到如此嫌弃的薛念愣了片刻,而后伸手将那少年拽了回来。 薛念垂下眼眸:“可是他要罚你。” 他力气大的出奇,少年挣了几下没没挣开,只得作罢:“那也是为我好!” 薛念蓦地笑了一声:“我跟你家公子回去喝醒酒汤,刚才的话保证只字不提,如何?” 少年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当真?” “当然。” 薛念伸出手:“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击掌为证。” “我家公子没说错,少将军你果然是个好人!”少年跟他击了一掌,拉着莫名其妙被发了“好人卡”的薛念往马车方向跑,“待会你上车,你的马交给我照料就行了!” 薛念哭笑不得:“你叫什么名字?” 明明这少年本身长得也很出众,但跟在谢今朝身边时就像个隐形人,基本上连话都很少说,这么久了,薛念都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少年脚步顿了顿,回头道—— “谢昀,谢长宁。” 薛念微微一怔。 此时两人已经来到马车前,谢长宁给他打开车门:“少将军,请上车吧。” 薛念道了声谢,干脆利落进了马车,坐在了谢今朝对面。 车门关上,马车缓缓而行。 虽然都算是温如松的弟子,但这却是相识以来,他们私下里第一次单独相处。 谢今朝懒懒倚在窗边,眉眼含笑。 他温言道:“今日之事,还要多谢少将军。少将军实在是性情中人。不过……” 说到这里,他话锋蓦地一转:“少将军酒杯这一砸,险些碍了人家的临场发挥,让这好好一场戏唱不下去了。” “怎么会?”薛念打了个哈欠,故意没去看他那双水光潋滟的含情目。 “酒杯一砸,就从为你解围,变成了为你我解围,不正好一箭双雕。” 谢今朝笑了下:“原以为少将军不懂,却原来你也心若明镜。” “本来就是场令人作呕的鸿门宴。” 薛念淡淡道:“我只是不大明白谢公子你,明知是场鸿门宴,何必还要巴巴过来,白白受人羞辱。” “我又何尝想来呢?” 闻言,谢今朝轻轻叹了口气:“可我如今已被家族除名,独自一人,孤立无援,自然不能再轻易得罪人,否则这盛京城哪里还有我的立足之地?” 薛念勾了勾唇:“谢公子也太过谦了,你入朝为官这件事,就几乎已经将朝中能得罪的人得罪个遍了。你要真的是诚惶诚恐想求个立足之地,就不该在如此高调的接了陛下对你的破格提拔之后,还迫不及待建议他更改什么科举制度。” “让戏子、乐户、奴隶之后都来参加科举?真跟这些人同朝为官了,不就等于在那些眼高于顶的权贵脸上蹦?” “今天在场的这些人虽然大部分都不学无术,亦不太能想的明白朝堂之上那些事儿,但他们对你的态度,也大概能代表他们家里对你的态度了。你来参加这么场破宴会,可不能让事情有何改变。” “怎么不能?” 谢今朝那双眼睛里还是潋滟着似水柔情:“辰王殿下这不就过来为我解围了吗?可见朝中还是有人能明白我,理解我的苦心的。少将军,你觉得,辰王殿下是不是个可信任之人?” “这话问的。” 薛念笑了一声,他没有正面回答谢今朝的问题,而是道:“当今陛下娶了我的亲妹妹。谢公子认为,我觉得辰王是不是个可信任之人?” 谢今朝摇摇头:“天家无父子,为争权位,父子兄弟亦可相残,何况是一个妹妹。少将军若真如自己所说这般在意兄妹之情,那如今皇后娘娘与陛下夫妻情深,少将军又何必继续对陛下心存芥蒂?” “我何曾对陛下心存芥蒂。” 薛念脸上的笑成了夜色里淡薄的云烟:“谢公子这话,可难免会让人觉得你心存挑拨之意啊,我这人做事,向来不图回报,可最好也别有人给我恩将仇报,你说呢?” 谢今朝对此也不以为忤:“我认为少将军心里有没有芥蒂不要紧,重要的是,在陛下眼里,少将军有没有对他心存芥蒂。” “如果少将军更信任辰王,那我就无话可说,可既然少将军心知肚明,辰王同样不值得托付,那又何妨尝试着对陛下更信任一些呢?” 薛念耸了耸肩,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世人最愚蠢之处,就是非要在两颗烂白菜里选不那么烂的那一颗,难道他两颗都不要还不行? 然而这些话当然不可能说给谢今朝听。哪怕彼此就是心照不宣,只隔着一层窗户纸,这层窗户纸也不能捅破。 他和谢今朝的交情不到这地步。 谢今朝见他不语,继续道:“今天与少将军说这些,不是威胁,更不需要你做出什么答复。只是善意的建议和提醒,世人向来自扫门前雪,你肯为个不够熟悉的人解围,或多或少,都是你的真肝胆,我亦是诚心感谢,不愿你就此蹉跎在盛京。” 第一卷 第75章 风月(1) 谢今朝说话时微微垂了头,月光透过窗缝照在他身上,越发显得那形状优美的脖颈苍白脆弱。 他看起来简直柔弱无害到了极致。 只可惜信了的人就死无葬身之地。 谢今朝道:“少将军,雄鹰就该在天际翱翔,盛京是我要在的地方,却不该成为困住你的泥潭,不叫陛下看见那么点肝胆相照的真心,那你这禁军副统领没到头也差不多了。到时候……” 他十分温和的笑了笑:“就如少将军你自己所说,令尊忠君为国,而皇后娘娘长伴君侧,你又能怎么样呢?再意难平,也唯有难为自己罢了。” “强极则辱,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良久的沉默后,薛念蓦地轻笑了一声,缓缓道:“谢公子对我推心置腹这么久,那么礼尚往来,我也送这十二个字给你吧。自古伴君如伴虎,天子近臣可没这么好当的。” “受教了。” 谢今朝微微颔首,笑道:“少将军金玉良言,我自当时刻谨记。”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薛念这才道:“那不知谢公子以为,我当如何才能叫陛下瞧见自己的真心?” “世间万般皆可用金银权势换,唯独真心不行,真心当然是真心换的。” 谢今朝温言道:“当今陛下纵有万般不好,但他至少有一点好,他是个性情中人,只要……少将军愿意相信陛下的真心,自然就是他的生死弟兄了。” 薛念愣了下,随即哈哈一笑:“似谢公子这般聪明人,竟然相信帝王真心?” 谢今朝道:“要不要打个赌?” 薛念扬眉:“赌什么?” “当然是赌少将军从今往后的肆意纵情,海阔天空。” 谢今朝稍稍倾身过来,盯住了他的眼睛:“少将军与我曾经的一个故人有些像,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心愿你能脱得樊笼,自由自在。” 车轮滚动声音里,他的调子平静和缓,落在耳中似一曲优美乐章,余韵绕梁,仿佛有安抚与诱惑人心的力量。 在某一个瞬间里,薛念甚至觉得自己已然在他的声音中见到了大漠孤烟与长河落日,想到了纵马驰骋的畅快。 他不禁有些失神。 马车在这时候停了下来。 少年的声音从车门外传进来:“公子,少将军,到了,快下车吧!” 紧接着车门打开,谢长宁探身进来扶谢今朝。 薛念伸手挡住他,笑道:“难得与今朝相聚,哪还用得着你动手,我来就行了。” 谢长宁微微一怔。他有些担忧的看向谢今朝:“可是……” 谢今朝亦笑:“有少将军在此,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先进去准备醒酒汤吧,否则若怠慢了贵客,我可不能饶你。” 谢长宁眨了眨眼睛,看着薛念和谢今朝之间一派其乐融融的气氛,最终还是道:“那好吧。” 到底是少年心性,话音落下,他就一蹦一跳的向着门内跑去了。 薛念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道:“谢长宁?这个名字我喜欢。” 自己已然双手染血,身入杀伐,还要期待身边人长宁? 谢今朝玩笑道:“只喜欢名字,不喜欢人吗?” 薛念侧头看他,淡淡道:“人自然也很好。他的确能配得上这名字。” 谢今朝勾唇道:“少将军若是喜欢的话,时常带他在身边指导一二,那也是他的福气了。” “可别这么说,有你这样的大才子在,我还能指导什么?” 薛念一边扶他下车一边道:“指导他花天酒地,没事跟人摔杯子,打架斗殴吗?那不成了误人子弟?” 谢今朝看着他,忽然道:“少将军今日心情不好。” 薛念一怔。 接着又听谢今朝继续道:“即便是鸿门宴,也不是给少将军的鸿门宴,你这又何必?” 薛念没有回答,身后一片寂静。 如果不是轮椅依旧在稳稳前行,谢今朝说不定都要以为薛念已经离开了。 寒风凛冽,月华皎皎满地满地霜。 隐隐觉得有点冷,谢今朝垂眸,攥了攥冰凉的手指。 青年满是桀骜的声音终于在耳边响起—— “老子就看不得狗仗人势,不行吗?” ………… 晚间,沈燃到了翊坤宫的时候,薛妩竟然还在忙。 她桌案上也摆着一堆账册,都是后宫嫔妃和宫人近一年来的吃穿用度以及各项开支。 沈燃拉着她在椅子上坐下,给她按了按隐隐有些酸痛的肩颈:“之前不是说过了,晚上光线不好,就不要总是看这些东西了,你要是真的想看,白天看也是一样的。” 关于沈燃给自己按摩这件事,薛妩一开始的时候还觉得非常不习惯,觉得沈燃毕竟是皇帝,不好反而让对方来服侍自己,可如今竟然也可以很自然的接受了。 她闻言轻轻叹了口气:“我以往很少触及这些,又不曾理过宫务,不知这后宫之中的事务竟然如此繁杂,如今若再不勤勉些,只怕是真的要两眼一抹黑了。” 肩上的力度稍稍重了一些,沈燃低声道:“这是我的过失。” 此言一出,薛妩抓住他的手,侧头道:“陛下,我说这话,可没有要怪你的意思,但我的确是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适应。” “嗯,你当然可以慢慢适应。” 沈燃反握住她的手:“我只是不忍看你总是这样劳累,其实把这些事交到你手上,只不过是为了让后宫中人都知道我对你的重视,也不一定非要你亲自来处理,又或者,谢今朝可是算账理事方面的一把好手,且还知情识趣,让他来辅助你一段时间?你若是有什么不懂的,拿不定主意的地方,都可以问他。” “那可不行,历朝历代都是这么过来的,怎么就我嫌累了呢?没有这样的道理,我既是陛下的皇后,那么该我做的,我就一定要亲自处理,绝不假手于人。” “至于谢大人……” 薛妩正色道:“谢大人再厉害,他也是男子,是外臣,非亲非故的我怎么好常见他,虽然陛下信任,可该守的规矩,也还是要守。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她这一板一眼的毛病还是在。 “阿妩如今可真是越来越有皇后的威严了,竟然连我也要这样一板一眼的来教导。”沈燃笑道,“行,那就不要别人,也不要谢今朝,我亲自辅助你。说说,管理了这些时日的宫务,有没有什么想法?” 两人之间距离实在太近,沈燃身上清冽动人的梅花香气弥散,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任是无情也动人。 刹那间,薛妩只觉得心醉神驰,心里的小鹿险些一头撞死在南墙上。 第一卷 第76章 风月(2) 薛妩红着脸垂下头去,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臣妾……臣妾的确是有些想法。” 虽然沈燃一再声明私下里不需要自称臣妾,但说起正事,她偶尔还是会这样自称。 沈燃绕到薛妩对面坐下,伸手捧起她的脸:“嗯,那娘子说来听听。“ 四目相对。 近到被似雪微凉的清冽气息包围。 近到可以看清年轻帝王漆黑浓密的睫毛了。 薛妩脸顿时更红了。 她拉下沈燃捧着自己脸的手,克制着板起脸做严肃态:“说正事,陛下不要闹。” 沈燃低低笑了一声。 须臾后,漆黑浓密的长睫轻颤,他眨了下眼睛,缓缓道—— “好的,娘子。” 声音温柔干净乖巧,琉璃般的眼睛里却带着惑人犯错的钩子。 这哪里还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暴君? 分明是诱人沉沦的妖物。 薛妩的手几乎是不由自主的抖了抖,一时间把本来要说什么也给忘了。 她只是恍恍惚惚的想—— 难怪有人爱美人不爱江山。 或许也不一定是对方太荒唐,而是美人太惊艳太妖孽。 只要有沈燃在,她基本上也很难专心处理宫务。 沈燃安安静静的等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没等到薛妩的下文,抬眸时却见到对方迷离的眼,泛红的脸,在烛火摇曳之中犹如欲拒还迎的邀约。 眸中闪过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沈燃伸手,将薛妩拉进自己怀里,沿着她的面颊,一路吻到了锁骨。 薛妩发髻微散,衣衫也乱了,难以抑制的喘息声中,一眼扫到桌案上堆的满满当当的账册,这才终于后知后觉想起她有正事要说:“陛下,臣妾,臣妾还有正事——啊——” 一阵天旋地转的晃动中,薛妩惊呼一声,紧紧搂住了沈燃的脖子。 箭在弦上,沈燃哪里还理她正事不正事,抱起人就往床榻方向走:“正事明天再说也无妨。” 他低下头,在女子耳垂上不轻不重咬了一口:“天色已晚,娘子还是莫负好时光了吧。” 话音落下,薛妩的身体已经挨着了床铺。在唇与唇的亲密接触中,她微微仰首,惊呼和推拒被尽数堵在了喉咙之中。 身体仿佛触电般酸麻,她也没心思推拒了。 ………… 第二日再醒时果然又是日上三竿。 薛妩满脸羞涩的躺在床上,第一感觉是浑身都要散架了。 沈燃的精力仿佛永远也用不完。 无论有过多少次,只要开始,最后的结果就都是这样。 沈燃此时正躺在她身侧,含笑瞧着她。近乡情更怯,薛妩不敢抬头看,伸手拿被子蒙住了头。 可惜这种掩耳盗铃的做法无疑是非常愚蠢的。 下一刻,被子就被人拉开,沈燃那张满是无辜的脸出现在面前。 他目光纯良,眉梢眼角却有一股近乎餍足的喜悦:“阿妩,你怎么还是这样害羞?你不喜欢吗?你不想要吗?” 三连问。 一问比一问让人难以回答。 薛妩瞪了他一眼。 说是瞪,然而毫无威慑力。 沈燃笑了一声。 低头在她唇上偷了个香。 一夜温存过后,吻也变得温柔而缠绵,安抚比索取的意味多。 沈燃道:“娘子,我错了。” 勇于认错,死不悔改。 下回该怎样,还怎样。 薛妩渐渐摸清了他的套路,毫不客气的靠在他胸膛上,半眯着眼道—— “饿了。” 沈燃又笑了一声:“没问题,为夫服侍娘子用膳。” 说着,果然叫宫人送上膳食。 其余倒都还好,但桌子正中央一大碗南瓜燕麦小米粥格外显眼。 沈燃亲手给她盛了一碗,而后笑着道:“温度正好,尝尝?” 话音落下,勺子送到嘴边。 薛妩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果觉清淡爽口。紧接着又是一筷子小菜,是清甜脆爽的藕片。 不用说薛妩都知道,这些定然不是出自御膳房,而是沈燃大早上起来亲手做的。 这些时日,她也发现沈燃有个近乎令人发指的作息规律,别管前一天多累,睡得多晚,到时辰一定醒,风雨不动,雷打不动。 而且醒来之后他也不会再睡得着。 薛妩几次三番都很想问,但她又担心这个习惯跟沈燃身上那些伤一样,藏着令人心疼心酸的过往。她不愿意沈燃再去回忆那些不愉快的往事。 越接触下来,她就越能明白,这个男人其实不过是用一张暴君的面具掩盖了自己的伤痛。 耳垂上传来的一点儿异样触感唤回了薛妩的思绪。 沈燃笑道:“味道怎么样?” 薛妩微笑着点了点头:“陛下也尝尝吧。” 说完,她同样盛了一碗粥,一勺一勺,亲手喂给沈燃。既然对方乐此不疲于这样的游戏,那她就陪他一起玩。 两个人互喂着喝完了一碗粥,薛妩的注意力再次回到自己那些堆积如山的宫务上,沈燃也终于没有再给她添乱。 薛妩低声道:“陛下,近来我翻看账册,发现后宫中嫔妃的吃穿用度都极奢华,不管是胭脂水粉钱,还是每天的例菜,都远远超过实际所需的量。这在后宫之中可是一笔非常大的开支,而且也很浪费,倒不如将他们的这些份例都减半,折成银子,还可以分一些给那些底层的宫女太监,让他们的日子都能好过些。你觉得怎么样?” “阿妩果然心善节俭。” 沈燃笑了下:“银子倒的确是能省下不少,但这些规矩自大周开国延续至今,一直就没人改过,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第一卷 第77章 宫务(1) 薛妩微微一怔。 紧接着就听沈燃继续道:“例菜多是多,可这些菜吃不完也不是说就直接倒了,是可以分给下边那些宫女和太监的,如果大宫女和大太监吃不完,那些小宫女和小太监当然也可以有份,但要是换成银子……” 说到这里,沈燃勾了勾唇:“赈灾银都有人敢层层盘剥,这些银子又如何能到那些底层的宫女太监手中?届时非但那些被削减份例的嫔妃心中不满,她们手下的小宫女小太监同样会存有怨怼。” 听了沈燃这番话,薛妩微微拧眉。 她有些发愁:“那么这部分份例就还是不能削。” “当然能削。” 沈燃笑道:“不过不要以你自己的名义而已,自然可以找人出头来做这些事,至于那些底层的太监和宫女们,直接发银子肯定不可行,如果你是真的想帮他们,大可以偶尔着人分发些不怎么值钱的衣服物品或者食物去。” 薛妩眨了眨眼:“不值钱?” 沈燃点了点头:“朕听说曾经有一个奸臣,皇帝派他去赈灾,可他却在救济灾民的粥里加入石块和沙砾,旁人去质问他,结果他竟还振振有词。阿妩可知道他说些什么?” 薛妩好奇道:“说什么?” 沈燃道:“他说自己这么做,正是为了那些灾民,因为只有加入石块和沙砾,让粥变得难以下咽,才可以杜绝那些投机取巧者来占便宜,将食物留给真正需要的人。虽然此人是一个奸臣,但在这一点上,我认为他说的有道理。” “正所谓怀璧其罪,好东西总是会有人争抢的,至于那些无力争抢者,倘若拿太好的东西给他们,说不定反而是给他们惹祸。” 薛妩点了点头,深以为然道:“陛下说得有道理。” 沈燃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 薛妩又道:“那陛下觉得,这驭下之道又应该如何呢?臣妾应当如何管理后宫之中这么多人?让他们安安分分各司其职?” 沈燃一怔:“这可是门大学问,需要自己去悟的,否则别人说再多,也只能是纸上谈兵。” 薛妩看着他:“陛下大概说说呢?” 沈燃道:“大概说说就是……” 他侧了侧头,缓缓道:“要说这驭下之道,自然是因人而异,追名者诱之以声望,逐利者当动之以金银,重权者当许之以锦绣前程,重义者就给他一份真肝胆。不过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赏罚分明,若遇到不守规矩之人,此时绝对不可以念旧,不能心慈手软,否则别人就会觉得你好欺负。” 薛妩眨眨眼:“可陛下自己不是也不喜欢守规矩?” 沈燃笑了下:“我成为陛下前,不是也很守规矩?那么多脏活累活堆到眼前,你几时见我撂挑子?” 他说起过往经历,总是轻轻松松做笑谈,仿佛半点儿也不放在心上。 薛妩微微一怔,心情莫名复杂。 沈燃勾了勾唇:“好了,这些事儿不急,慢慢来。还要再吃些什么吗?” 已经吃得很饱了。 近来被沈燃喂的比以往丰腴不少。 薛妩摇摇头,暗示道:“陛下,臣妾还要继续看账册。” 沈燃却仿佛完全听不懂她的暗示一般,兴致勃勃提议道:“今日无需上早朝,那我在旁边陪你一起看怎么样?” 薛妩抿了抿唇。 也不是说沈燃陪着不好,但有对方陪着,看着那张祸国殃民的脸在自己眼前晃,她基本上是没办法专心正事的。 她还是想自己独当一面,还是希望自己可以帮到沈燃,而不是一直在对方庇护之下。 就在此时,赵元琢进来禀报:“启禀陛下,皇后娘娘,刚才有御花园负责打扫的小太监来报,说今早发现……” 说到这里,他目光不着痕迹的扫过桌案上的饭菜,忽然停下,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发现了什么?” 薛妩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他的下文,不由道:“元琢,你有什么话就说吧,在我和陛下跟前还顾忌什么呢?” 说着,她看向沈燃:“陛下,你说是不是?” “自然。” 沈燃笑了下:“皇后说得对,没必要这么拘谨,起来说话吧。” 他在薛妩面前之时对赵元琢向来客气,真如兄长对待幼弟一般。 赵元琢低低应了一声,这才起身道:“那小太监发现陛下的一位贵人溺死在御花园的池塘里了。” “什么!?” 此言一出,薛妩当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没想到她才接管宫务没多久,宫里竟然就出了这样人命关天的事情,而且死的还是沈燃的嫔妃。 沈燃拉着她坐下来:“阿妩,你先不要急,了解一下到底怎么回事儿再说也不迟。” 相比于薛妩,沈燃对于这件事儿反而很能看的开。 又或者说,很漠然。 他后宫之中的这些嫔妃,除了通过选秀选上来的那些女子之外,还有各个大臣府上送过来的,光是能居一宫主位的妃位,嫔位就有二十多个,至于贵人,常在,答应之类,那多到都没数。 加之沈燃从前独宠柳如意,为免对方伤心,除非柳如意劝的狠了,否则他根本不往其他人宫里去,所以大部分人从入宫到现在,他甚至连见都没见过。 名义上是他的女人,实际上在他眼里跟宫女没有什么区别,如果不是穿着宫妃服侍,在宫里走个脸对脸,他都认不出来那是自己的妃子。 薛妩稳了稳心神道:“元琢,你仔细说一说,死的是哪个贵人?是什么时候发现的?难道她身边没有跟着服侍伺候的人么?” 赵元琢道:“是陛下身边一位姓吕的贵人,没封号,住在距未央宫很远的芳林殿。人是今天早晨小太监过去打扫的时候,才在御花园的一个池塘之中发现的,但应该已经泡了许久,身上的衣衫也不太齐整。至于伺候的人……” 停顿片刻,他才继续道:“据吕贵人身边的宫人所说,她因入宫日久,思念陛下,以致神情恍惚,是趁服侍的人睡下后,自己一个人偷偷从芳林殿中跑出来的,所以没人察觉,臣已命人暂时将那些宫人看管起来了,如果陛下和娘娘想询问,随时都可以。” 听到“入宫日久,思念陛下”八个字,薛妩轻轻咬了咬唇。 默然片刻,她侧目看向沈燃,意思不言而喻。 沈燃握住她的手,温言道—— “阿妩,其实也许只是失足落水。” “但也可能不是。” 虽然赵元琢说得轻描淡写,但薛妩并没有忽略他“衣衫不太齐整”那句话。 薛妩抿了抿唇:“臣妾身为一国之母,不想看人无辜枉死。更不能容忍有人在陛下的后宫之中,做出这等歹毒勾当。” 话音落下,她又转过头,对赵元琢道:“元琢,着人去验尸,确定大概的死亡时间,将那段时间有可能出入御花园的人列个名单给我。” 然而这回赵元琢却没有立即应声。 他抬起头,看了沈燃一眼。 目光碰在一起的时候,沈燃懒懒勾了勾唇,缓缓道—— “按皇后说得做。” 第一卷 第78章 宫务(2) 赵元琢领命而去。 他如今办事效率非常快,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回来复命:“启禀陛下,皇后娘娘,太医只能粗略诊断吕贵人是死于戌时之后,具体时辰实在无法得知,但由于昨天元宝公公领着宁王逛园子,为免冲撞,进出御花园的人倒并不多。” 沈燃“嗯”了一声道:“有没有可疑之人?” 赵元琢摇了摇头:“只不过是一些负责洒扫的太监和宫女。但是……” 顿了顿,他道:“检查尸体的过程中,竟然发现吕贵人掌心紧紧握着一物。” 薛妩道:“是什么?” 赵元琢道:“此物关系重大,臣不敢妄言,还请陛下与娘娘过目。” 话音落下,他微微低头,呈上了一枚精致小巧的玉佩。 看到那枚玉佩的一瞬间,薛妩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玉牌乃是大周皇室的身份牌。 玉质温润,但上头一个“煜”字,在此时此刻,无疑刺的人眼睛生疼。 昨天元宝领着沈煜逛园子,今天吕贵人手里抓着沈煜的身份牌死在御花园之中。 那一般人会怎么想? 一般人还能怎么想? 小叔子强迫皇兄的女人不成,怒而杀人。 惊天丑闻。 奇耻大辱。 哪怕吕贵人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贵人,可她既然进宫,既然担了贵人的名头,她也是沈燃的女人,也是天子的女人。 天子的女人能随便冒犯吗? 这冒犯的可不仅仅是一个女人,而是天子的脸面。 只是死了一个贵人,沈燃当然可以不在意,但沈煜这么做,就是对天子权威的藐视,若不杀对方,那天子威严何在? 就连先帝沈建宁面对这种事,也是绝不姑息的。 可若要名正言顺杀了沈煜,不背上残害兄弟手足的罪名,就要将此等丑闻昭告于天下,帝王脸面同样不光彩。 落针可闻的寂静之中,沈燃蓦地轻笑了一声。 他望向赵元琢,淡淡道:“去,请宁王进宫吧。” “陛下,这……” 停顿片刻,薛妩抿了抿唇,又对赵元琢道:“元琢,如今都有谁看见这块玉佩了?” 赵元琢道:“负责验尸的太医,以及同臣一起的御前侍卫。” 薛妩微微皱眉:“陛下,此事涉及到你的手足兄弟,实在是事关重大,臣妾以为,若凭一块玉佩就断定此事乃宁王所为,会不会稍微有些武断了?” “至少他有很大嫌疑。” 沈燃唇角勾起了那么点儿似有若无的笑意,凉薄到像是晨起寒冽的风,吹到身上刻骨的冷。 “此事如今既然涉及到宁王,那便不仅仅是后宫之事了。” “我亲自来处理。” 说到这里,他不轻不重的握了下薛妩的手,微凉指尖轻轻划过掌心时,引起薛妩一阵莫名其妙的战栗。 偏偏罪魁祸首仿佛毫无察觉。 沈燃看着薛妩的眼睛,笑道:“阿妩,你放心,我有分寸。” 默然片刻,薛妩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好。” 沈燃又看向赵元琢:“去请宁王之前,先宣谢今朝入宫。” ………… 赵元琢万万没想有到,他带着人到谢今朝的住处时,还没有见着对方的影子,倒先见着了薛念。 薛念正面色红润的帮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挑水。薛念也不知道跟那个少年说了些什么,逗得对方捂着肚子,笑道前仰后合。 那少年正是谢长宁。 谢今朝成为户部尚书后,沈燃的本意是把杨大年从前的宅子赐给他,可谢今朝却说他住不惯那么大的宅子,只在盛京城之中租了一个小院子住着,身边也不要其他人伺候,只带着谢长宁和一个负责驾车的车夫。 谢长宁进来常随谢今朝进宫,虽说基本上见不着沈燃,但跟赵元琢却总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很热情的跑过来跟赵元琢打招呼:“元琢,你来了?陛下又宣我家公子进宫吗?” 仿佛幼时关系就很好的玩伴。 一怔之后,赵元琢亦笑着跟谢长宁打了个招呼:“是啊,长宁。” 他十分恰到好处的回应了谢长宁的热情,虽然没有过于亲近热络,但也不会叫这个少年觉得疏离。 而后他转身,向着站在旁边的薛念微微俯首,低声道:“少将军。” 自他入宫之后再见到薛念,称呼就从以前的“子期哥”变成了“少将军”。 薛念眉眼俱笑的应了一声,随即对谢长宁道:“既然陛下有事,就去请你家公子吧,如今这个时辰,他酒大约也应该醒了,这里我来招待。” “好,少将军,我这就去。” 谢长宁竟然也很听他的话,答应一声,就蹦蹦跳跳的跑去请谢今朝了。 别看他年纪小,仪态却非常好。 立时如松,行时带风。 满满的全都是少年气,甚至胜过盛京城的许多王孙公子。 可见谢今朝在他身上费了多少心思。 赵元琢微微侧了侧头,隐隐约约的想—— 少时不知愁滋味。 总是叫人羡慕的。 第一卷 第79章 宁王(1) 赵元琢看着少年的背影,过了一会儿才道:“少将军怎么在谢大人这里?” 薛念扶了扶额,闷声笑道:“喝多了,倒是承蒙他收留,否则说不定昨晚要睡大街。” 说是来喝醒酒汤,结果最后竟然又上了酒,一边行酒令一边喝,曾经的江南第一才子,文采真不是浪得虚名,谢今朝把他给灌了个七荤八素。 当然,谢今朝也被他给灌的够呛。 不过主要得益于对方酒量没他好。 赵元琢低声道:“虽然少将军酒量很好,但平时也还是稍微少喝些吧。” 微微侧过头,薛念含笑道:“好。” 话音落下,他伸出手,在赵元琢肩上重重一拍:“不错,的确是成熟稳重不少,等再过个几年,说不定就连我都要被你拍死在沙滩上了。” 赵元琢一怔,下意识用回了旧时称呼:“子期哥,你又跟我开玩笑。” “不是玩笑。” 薛念难得正色道:“元琢,这才是我对你的期望。你不要仰望我,而要想着如何超越我,军中从来都不需要什么一枝独秀,你明白吗?” 赵元琢没有回答。 他定定看着薛念,忽然道:“子期哥,你的回马枪还没有教过我。” 那是薛念自创出来的绝招。 闻言,薛念哈哈一笑道:“那有什么,你来,我教你啊。” 话音落下,他忽然伸手,扣住了赵元琢肩头,而后沉声道:“拔剑。” 这下发难实在是太过猝不及防,赵元琢心里一惊,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依言拔剑。 速度非常快。 电光火石间,寒光闪过。 然而薛念比他更快。 下一刻—— 伴随着腕子处一股难以言喻的酸麻感,长剑脱手坠下,被薛念一把接住。 与此同时,弯刀也架上了赵元琢颈侧。 薛念一扬手,极干脆利落的还剑入鞘,将赵元琢的长剑放回他腰间,而后看着他道:“看清楚没有?” 垂眸看了看腰间长剑的剑柄,赵元琢轻轻摇了摇头,片刻后又点了点头。 薛念这才收回弯刀,勾唇道:“我弟弟果然聪明,回去好好练,等你能躲过刚刚那一刀,这招也就差不多了。” 赵元琢应了一声,片刻后又低声对薛念道:“子期哥,你不想知道陛下召谢今朝入宫所为何事吗?” 他既然这么说,那肯定就不是进宫去探讨琴棋书画了。 薛念摇了摇头:“他既没有派人来告知我,那我何必要知道,即便我当真要知道,也不可以是出自你之口。元琢……”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你既然选择留在他身边,那就暂时安心做好他的侍卫,别让他觉得你是谁的眼线。为这么点事儿,也不值当。他心头里明白你同我亲近是一回事儿,可你若是当真让他亲自证实了这一点,恐怕他也不会很痛快。咱们这位陛下吧……” 薛念意味不明的笑了下:“你要想自己痛快,首先就要让他痛快。” 赵元琢点了点头。 薛念懒懒勾了勾唇,又恢复到之前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行,话就说这么多,谢今朝马上过来,待会儿替我给他道声谢,就说谢谢他昨天的款待,改天有机会,我回请他,至于今天,我不打扰他进宫见驾,就先行告辞了。” 说罢,也不等赵元琢回答,直接摆了摆手,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赵元琢微微一怔。 过了大概几个呼吸的时间,忽然听到有轮椅声隐隐约约响起。 他循声望过去,果然见到谢长宁推着谢今朝走了过来。 ………… 未央宫。 沈燃和谢今朝面前仍旧摆了一盘棋。两人一边下棋,一边聊天。 沈燃伸手按下一子:“所以今朝觉得,此事究竟是不是沈煜所为?” 谢今朝轻轻笑了下,同样落下一子:“关乎陛下家事,臣可不敢妄下论断。” “是家事不假,可同样也是国事。” 沈燃笑道:“今朝,说一句与你推心置腹的话,朕向来不喜沈煜,而这件事,其实也算是把非常不错的杀人刀。” “既然陛下与臣推心置腹,那臣也与陛下推心置腹。” 谢今朝淡淡道:“宁王这个人鲁莽冲动,他活着给陛下添堵,可他要是死了,其实还是有人能用他的死给陛下添堵。毕竟死的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贵人,说她重,她就重于泰山,可是说她轻,她同样也可以轻于鸿毛,而宁王却是货真价实的皇亲国戚,是陛下的手足兄弟。” “想要让他死,那就必须给这个罪名盖棺定论,让他永无翻身之可能,否则,来日但凡有半点儿不实的苗头冒出来,陛下可就难逃残害手足的名声了。” “所以即便处死宁王,也未必就一定能对陛下有利。真正能对陛下有利的是,让这个一直在给陛下添堵的人,转过身去给别人添堵。” 沈燃扬了扬眉:“有这个可能?” 谢今朝垂眸看着棋盘:“打蛇打七寸,先吓唬吓唬他再说。” 说着,他对沈燃耳语几句。 沈燃勾了勾唇:“沈煜此人太过鲁莽,这么做,只怕他会狗急跳墙。” “这世上最好对付的,就是莽夫。” 谢今朝笑道:“倘若他真的狗急跳墙,陛下大可以行刺之名治罪,那就是真的板上钉钉,盖棺定论。” 第一卷 第80章 宁王(2) 眼看着越走越偏,沈煜不由得皱了皱眉,他停下脚步道:“既然皇兄要见本王,不应该是在御书房或者未央宫之中吗,为什么要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元宝掐着兰花指道:“王爷您有所不知啊,陛下这两天不知为何忽然迷上了看戏,正好那地方有个挺特别大的戏台子,看起戏来竟然别有一番风味,所以陛下心血来潮,想邀请王爷您一同观赏呢。” 元宝这番话可谓是漏洞百出,但一则沈燃不守规矩,不拘小节,自登基之后,做事常有惊人之举,二则沈煜这个人向来粗枝大叶,遇事也不多想,所以听元宝这么解释,当下不疑有他,径直跟着来到了芳林殿外头。 可是一脚踏进芳林殿,沈煜却还是感觉到不对劲了。 原因无他,主要是这芳林殿实在是太破败了,连积雪都因为一直没有人清扫而结成了冰,院子中央的确是有一个挺大的戏台子,可是年久失修,别说登台唱戏了,就是在上头多站一会儿都要担心会掉下来。 沈煜有些狐疑的打量着那个巨大的戏台子:“陛下就在这里听戏?” “可不是嘛。” 元宝笑的连眼睛都看不见了:“王爷快请吧,陛下就在那里等着您呢。” 说着伸手一指。 既然来都已经来了,沈煜虽然心存疑虑,却还是决定进去看看。 反正这青天白日的,又是在皇宫之中,他也不认为会有什么危险。 然而一脚踏进屋门,还没有见着沈燃的影子,脚下却蓦地绊了一下。 沈煜下意识低头,见到了一个脸色惨白,浑身浮肿的女人。 女人大睁着眼,阴森森的瞪着他。 此时虽然是白天,但窗户全都被厚厚的窗帘挡住了,阳光透不进来,整个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两根蜡烛散发着幽幽的光,细闻时还隐隐约约有一股潮湿的霉味。 沈煜当即吓了一跳。 他转身就要往回走,门却已经被人关上了。 沈煜面色微变,第一反应就要上前踹门。可也正在此时,身后传来极轻的一声笑—— “九弟急什么?” “既然来了,那就坐下来,一起喝杯酒吧。” 声音非常熟悉。 沈煜豁然回身,果然见到沈燃不知何时出现在桌案旁。 沈燃是七皇子,沈煜是九皇子。 所以沈燃称一直呼沈煜为九弟。 这种情况下见到沈燃,沈煜反而稍稍松了口气。 他眉头紧紧拧在一起,看着沈燃沉声道:“皇兄这是要做什么?” “是朕问九弟要做什么才对吧。” 沈燃懒懒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女人:“这是朕的贵人,今早被发现溺死在御花园的池塘之中,死的时候衣衫不整,手里还握着九弟的身份牌。” “九弟近来入宫越发频繁,朕本以为是你想要与朕培养兄弟之情,可没想到昨天九弟才在御花园里逛过,今日朕的贵人就手握你的身份牌,衣衫不整的死在池塘之中,不知九弟是否应该就此事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 “什么!?” 沈煜闻言大惊失色。 他当即矢口否认:“绝无此事!我都不认识这个女人!” “哦?是吗?” 沈燃悠哉悠哉的喝了杯酒,这才慢吞吞的道:“那九弟的身份牌到哪里去了?” 话音落下,他“啪”的一声,将一枚玉牌拍在了桌案之上。 见到那枚玉牌,沈煜瞳孔皱缩,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的确是他的身份牌。 他是昨天晚上回府之后才发现玉牌不见了。本来以为只是不小心掉在什么地方了,想着进宫之后再让人找,没想到竟然就出了这样的事情。 呆滞半晌后,沈煜原本稍显黝黑的面皮忽然涨的通红起来。 他狠狠瞪着沈燃,眼睛里闪过一抹凶光:“你想害我!?” 这是他此刻唯一能得出的结论。 整个皇宫中最想让他死的,无疑是沈燃这个跟他同父异母的皇帝,否则别人有什么理由来陷害他一个身份尊贵的王爷。 “朕要害你?”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沈燃蓦地笑了起来。 “沈煜,朕登基五年,一直与你相安无事。这些时日你常进宫,可是又有哪一次是朕牛不喝水强按头,强逼着你来的?” “难道不是你自己心甘情愿进宫?” “还有,你自己的东西,自己都看不住,也要怪到朕的头上来?” “沈煜,你觉得朕看你不顺眼,时时刻刻想要害你,可你也未免太拿自己当回事儿了,朕要杀你就杀你,还用得着费心费力设这么一个局出来?同时赔上自己的面子和威严?” 沈燃说话时一直在笑,可眸中漆黑墨色如潮翻涌,却是一丝笑意也无。 此时两人一坐一站,明明是沈煜居高临下,更具优势,可烛火明灭中四目相对,他也看清了年轻帝王眼中的冷沉戏谑,以及唇畔处一抹似有若无的讥刺笑意。 他眉目间所有的惊艳缱绻,都在这一刻化作森寒刀锋,刀刀割人性命。 沈燃最令人恐惧之处在于,他的狠并不会流于表面,而是深藏于神态和语气之中。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待惊觉时就要你钢刀见血。 一股阴森森的寒气自后背处直蹿上来,沈煜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一步。 然后他感到一阵懊恼。为自己突如其来,难以抑制的恐惧。 沈煜有些崩溃的大声道:“可是我没有,我又不是个好色之人,就算我真好色,也不会这么饥不择食!” 地上躺着的女人从前最多也就算个中上之姿,如今泡肿了简直丑到不可思议。 “那你如何证明?” 沈燃懒洋洋叩了下桌面,执酒壶为自己斟上一杯酒:“首先,你这些日子为何要屡屡进宫?你可不要对朕说,是因为同朕兄弟情深。” 沈煜没有说话,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神色复杂难辨。 四下里落针可闻。 吕贵人大睁着眼睛的尸体倒在地上,面目浮肿的脸在烛火摇曳中格外可怖,看久了甚至觉得她表情诡异。 沈煜头上隐隐冒了汗。 沈燃嗤笑一声:“九弟,朕若当真想害你,那就凭着这枚玉牌,你此刻即便不在黄泉路,也该在慎刑司。而不是被人客客气气请到此处来,但朕的耐性也是有限的。如果你一直都是这种拒不配合的态度,就莫怪朕不顾及手足之情了。” 沈煜抿了抿唇:“你要如何?” 沈燃笑着反问:“你觉得呢?” 他问的很平静,但沈煜眼中闪过一丝怨毒之意,衣袖下他握紧了拳。 骨节极轻的“嘎吱”了一声,没逃过沈燃的耳朵。 可他非但没生气,反而还饶有兴致的扬了扬眉:“宁愿跟朕动手,也不肯说出自己进宫的目的?” 说到这里,沈燃低低一笑,轻描淡写道—— “那好,你来。” “杀了朕,皇位给你坐。” 第一卷 第81章 心事(1) 吕贵人的屋子里没点炭火,温度与外头相差无几,寒意阵阵。 手肘抵在沈煜颈侧,沈燃毫不客气的将他按在桌案上,目光清寒似落满了霜雪的湖泊:“朕记得,从前做皇子之时,九弟功夫还很娴熟,怎么,是如今养尊处的太久,所以功夫都叫狗给吃了吗?” 沈煜一张微黑的脸几乎涨成了紫色,眼睛里也布满了红血丝。 大周是马上得天下,虽然沈建宁自己的功夫其实不怎么样,但对自己儿子要求却很严格,时常都要考教功课,不满意就是一顿训斥,所以众皇子的功夫都还算是说得过去,沈煜因为身材高大壮硕,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但如今做了王爷,没有沈建宁再来考教功课,身边又尽是一群只知道谄媚逢迎的溜须拍马之辈,一天到晚陪着他花天酒地,久而久之,身手自然就不如以往。 其实他自己对此也隐隐感觉有那么点不对劲,但平日里无论和谁比试,最后的结果都是大获全胜,是以他就一直都没有太过把那点不对劲放在心上,可没想到今日在沈燃手下竟然连这么几招都过不去。 这让他怎么能不又气又怒。 就算他如今养尊处优,可沈燃作为皇帝,只有比他更养尊处优的份。 才智比不上,功夫也比不上。明明他身份尊贵,却被一个“舞姬之子”压的连头都抬不起来。 如今还要被对方这样质问,说他侮辱了一个…… 目光扫过倒在地上的吕贵人,沈煜几乎咬碎了一口牙。 他梗着脖子道:“没做过就是没做过!我怎么可能看得上这种货色!沈燃,有本事你就速速杀了我!你残害兄弟,早晚有一天会有人来找你算账!” 说完,他闭上眼睛,似是速求一死。 这可有些出乎沈燃的预料了。 杀沈煜很容易,但正如谢今朝所说,以沈煜的本事,此人最多能做把杀人的刀。用一个小小贵人的死来杀对方,并非最好的选择,将来很容易给人留下把柄。而且如果真的要杀,他又何必再亲自来费这些周章? 可沈煜究竟是为何不肯说出自己进宫来的目的? 他或许会被人利用,可以他心高气傲的程度,绝对不会甘心听谁的命令行事。 沈燃微微拧了拧眉。 心思电转间,他轻轻笑了笑,缓缓道:“朕倒不曾想,九弟竟是如此重情重义之人,你以为朕当真不知你进宫来所为何事?只不过是看在兄弟情分上给你个机会亲口承认罢了。” “你口口声声对朕说自己看不上吕贵人,可说到底,不还是在觊觎朕的女人,既然你不肯说,那朕就命人押了她来,与你当面对质,然后再按照父皇曾经的规矩,将她当着你的面千刀万剐。” 此言一出,沈烨剧烈挣扎一下,豁然睁开了眼:“你要是敢动柔儿一根头发丝,我就跟你拼了!” 话音落下,两人目光蓦地撞在一起。沈煜神色一凛,当即止住了话头。 空气顿时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后,沈燃笑道:“这话说得有趣,朕的女人,朕为何不敢?让她死她也要跪着谢恩!元宝!” 外头立即答应一声。 元宝掐着兰花指跑进来,笑得谄媚:“陛下有什么吩咐?” 沈燃道:“去,查所有宫中嫔妃的名字,凡是名字里带个柔字的,或者小名里有柔字的,全部都带过来,见见宁王。” 沈煜目眦欲裂:“不许去!” 这一嗓子中气十足,元宝叫沈煜吓得一哆嗦。 他脸上五官挤在一起,皮笑肉不笑的道:“宁王殿下,陛下跟前,奴才看您还是收敛些吧。” 沈煜怒道:“我呸!虎落平阳也轮不到狗来欺,你一个没根的狗奴才,也敢在本王面前——” 话没说完,沈燃抵住他脖子的手臂忽然毫无征兆的下压。 沈煜当即感到喉咙处一阵剧痛。 他闷哼了一声,声音戛然而止。 沈燃对元宝使了个眼色,淡淡道:“去吧。” 骂一个太监是“没根的狗奴才”,这无疑是非常歹毒的话。 尤其元宝作为沈燃身边的太监总管,就连薛妩和柳如意见了他都要客客气气的叫一声“元宝公公”,别人那更不用说,谁敢不对他笑脸相迎? 元宝一边转身往外走,一边在心里把沈煜大骂了一顿。 房门重新关上。 沈煜满脸怨毒的瞪着沈燃:“卑鄙小人。” 声音嘶哑,一字一顿。 像是恨不得生食沈燃的血肉。 卑鄙吗? 闻言,沈燃竟也丝毫不以为忤。 “君子所见,皆是君子。” “小人所见,尽是小人。” “你就是真觉得朕卑鄙,也该从自身找找原因。”沈燃懒懒道,“沈煜,朕不怕告诉你,今日朕并不想杀你,但不是真的不敢杀你。话到此地,你再不坦诚,怕是谁也救不了你。” ………… 芳林殿不远处的一片梅林。 谢今朝坐在石桌旁边喝茶,赵元琢站在他身侧。 谢今朝微微侧过头看向他,笑道:“陛下又不在此处,没必要如此拘谨,一起坐下喝杯茶吧。” 赵元琢一怔,随即摇头道:“陛下命我保护谢大人,我站着即可。” 他俨然一副很懂规矩的姿态。 可是这样的少年实在太好懂。 他的爱恨太分明。 哪怕他一门心思的想学薛念,也并没有对方那种逢场作戏的圆滑劲。 即使是拒绝,薛念大多数时候也会让人觉得很亲切,觉得他是真心想赴你的约,只是情非得已腾不出时间,可赵元琢展示出来的就是疏离。 虽然话没这么说,但神态和动作却明明白白告诉你拒绝。 不过也不难理解。 这少年天赋异禀,是个练武的好苗子,长得却格外好看,还是年纪最小的小儿子。 他一定是家里最受宠爱的人。 即使拼尽全力摸爬滚打,又怎么可能真正心甘情愿承受委屈呢? 谢今朝失笑。 在某种程度上来讲,他和薛念其实都在犯同样的错误,明知道真诚坦率很吃亏,却还是格外偏爱这样的少年,下意识把身边人教成这个样子。 他教出了谢长宁。 薛念不是也教出了赵元琢? 就像薛念能看穿他藏在温柔无害外表之下的陷阱,他也同样看得出,薛念一视同仁外表之下的真心。 比起薛妩,任何人都会觉得薛念对待赵元琢之时显得淡漠,他甚至很坦然的接受“少将军”这个称呼。可他其实才是真正小心翼翼在照顾这个少年情绪的人。 他不说一句“抱歉”,不说一句“对不起”,也不大张旗鼓表示自己的“不得已”,但每一次的明枪暗箭他都会挺身而出。 谢今朝暗暗叹息了一声。 他抬手斟上一杯茶,而后将桌上的茶盏向着赵元琢的方向推了推,微微勾了唇,温言道:“其实昨日,少将军曾经与我提起你,你不想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吗?” 赵元琢:“……” 第一卷 第82章 心事(2) 赵元琢又是一怔。 谢今朝笑起来的时候就显得更温柔了。他看起来柔弱且无害,眼睛里满是悲悯,真诚如影随形。 哪怕他其实一点儿也不真诚。 这是他的厉害之处。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薛念那样轻而易举看穿他的画皮,这副外表太具有迷惑性了,只要他不主动露出爪牙,哪怕心里再讨厌他的人,在亲眼看到他本人之后,也很难对他心生警惕。 所以赵元琢不明白。 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人要到盛京城这样满是血雨腥风的地方来,而且还能跟沈燃关系这么好这么融洽。 他那双手是用来弹琴写诗的,不是用来染血的。 他就应该一身净华,不染尘埃。 只有这样,才能配得上他谪仙一般的气质。 默然片刻,赵元琢最终还是走到谢今朝对面坐下,接过了对方递来的茶。 但是他不答反问。 他看着谢今朝那双温柔到了极点的眼睛,低声道:“谢大人,你为什么要到盛京来?” 为什么要到盛京来? 那当然是求富贵,求功名,求权势。 求有怨报怨。 求快意恩仇。 可这么说当然显得很俗。 爱恨分明的少年就喜欢亲近不恋权势的大英雄。 也不知世上哪来的这么多大英雄。 谢今朝也愣了下,随即轻声笑起来。他缓缓喝了口茶,温言道:“这个嘛,那可是个说来话长的故事了,我可以说给你听,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耐性?” 他声音非常动听,有一种让人难以抵抗的蛊惑力,还没有开始说故事,就已经让人觉得好奇。 又或者说,凭着这张脸和这副动人心弦的好嗓子,哪怕他是在学堂里给人念枯燥乏味的之乎者也,也会比其他先生更加受欢迎。 赵元琢的目光在谢今朝脸上停留片刻,为免对方觉得冒犯,又很快移开了。 他道:“如果谢大人愿意说,那我求之不得。” ………… 外头天光正好,屋内却连一丝日光也透不进来,只有烛火摇摇曳曳的光。 还有一具眼睛大睁的尸体,使得本来就冷飕飕的房间变得更阴森。 沈燃懒洋洋靠在桌案旁边,听着沈煜讲一个在他看来并不凄美的爱情故事。 他果然没有猜错,沈煜这些时日常常进宫,的确是为了女人。 要说感情这种事儿,委实是半点不由人,作为皇子,什么模样的女人没有见过,沈煜本来也是个游戏花丛的浪荡公子,偏偏就被一个女子迷了眼。 他们相逢在盛开的海棠花下,那女子浅笑一回头,从此沈煜的目光就再也移不开。 然而沈煜心心念念的女子,却被对方那个贪慕权势的父亲送进宫选秀,最后成为了沈燃的女人。 这也是沈煜对沈燃怨恨与日俱增的一个重要原因。 果然,男人这辈子的梦想就是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 权势在手的,就要想女人。 美人在怀的,又开始贪恋权势。 谁也不能例外。 沈煜眼睛通红。他瞪着沈燃,哑声道:“我只是听说柔儿这些日子身体不适,一直卧病在床,所以才忍不住进宫来看看她,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你敢动她一根头发丝,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沈燃没有说话。 沈煜口中的“柔儿”,他有印象。 这女子全名慕雨柔,家世一般,如今是他的容嫔。 封号是他随口给的。 但从这个封号之中,也隐隐可以窥见这个女子的容色之出众。 以沈燃的眼光,和他自己惊艳绮丽的长相,够资格让他给出一个“容”字做封号的,怎么可能会是一般人。 难怪能把“见过大世面”的沈煜也迷到神魂颠倒。 不过让沈燃印象最深的,还不是这个女子的样貌。 而是柳如意故作大度的“劝谏”。 为表大度,柳如意时常会劝他去别的妃子宫里过夜。 十回之中有两三回会是“容嫔”。 开始他还真去容嫔宫里坐过那么几回,但对方却总是显得没那么热络。以沈燃的性子,身边又有一个真正放在心上的柳如意,久而久之,别说召对方侍寝了,就连对方的宫门都不屑于再踏入半步。 如今想来,柳如意是否一直对沈煜的心思心知肚明? 而对方所谓大度的“劝谏”,是否也有离间他和沈煜的意思? 这个女人还真是无时无刻不在跟沈烨一心,想方设法的来算计他。 沈燃忽然无声的笑了起来。 他长得俊,声音也很好听。 然而不知为何,沈煜却被他笑得浑身发毛。不安感自心头涌上,沈煜盯着沈燃,狠狠拧了拧眉:“你笑什么?” “她是朕的女人。” “朕当然可以放过她。” 沈燃亲手给他斟了一杯酒,缓缓道:“可是九弟,你跟她之间,就只能有一个人活着。明天这个时候,若朕听不见你的死讯,又或者,你试图向别人传递消息,再给朕安上一个残害手足兄弟的罪名,那死的人,恐怕就只能是她了。” 沈煜面色微变。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然而沈燃没给他这个机会。 沈燃站起身来。 他伸手拍了拍沈煜的肩,留下一句冰冷淡漠的“好自为之”,而后头也不回的推开了门。 第一卷 第83章 寒梅(1) 门打开的一瞬间,光终于从外面透了进来。 然而在黑暗里待的太久了,眼睛反而有些无法适应。沈燃站在门口时,动作稍微顿了片刻。 沈煜再次叫住了沈燃。他眼睛里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你当真会放过柔儿?” 只这一句话,沈燃就知道沈煜是在认真考虑他的话了。 为了一个女人。 难怪谢今朝不建议杀,沈煜即便来日真能继位,也不过是个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傀儡皇帝而已。 沈燃目中划过一抹嘲讽之意。 他侧过头,盯着沈煜的眼睛,缓缓道:“当然,君无戏言。” ………… 沈燃刚一踏出屋子,元宝立即迎了上来。 他挤眉弄眼的看着屋里,压低了声音道:“陛下,怎么处置?” 元宝嗓子一贯的又尖又细。他极难得能把声音压的这么低,听起来莫名显得有些好笑。 沈燃垂眸,在他那双几乎眯成一条缝的小眼睛之中见到了一丝隐隐约约的快意。 除了作为太监总管外,元宝其实和这宫里的大部分太监没有区别。 他胆小,记仇,贪财,睚眦必报。 没少仗着自己的身份,在其他小太监面前耍威风。 他极端厌憎沈煜这种眼高于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贵族。 他希望沈煜死。 甚至希望对方死的越快越好,越惨越好。 沈燃淡淡道:“好生送宁王回府。” 此言一出,元宝脸上的肥肉颤了又颤,震惊道:“陛下!” 声音一个没压住,又隐隐变得有些尖细了。 他一直觉得沈煜这次死定了,并且在内心深处隐隐期待这个结局。 他不甘心让对方全身而退。 从前的沈燃也绝对不可能放过沈煜。 虽然他觉得沈燃偶尔有点儿人情味是好事,但那只限于那些他看着还算顺眼的人。 沈燃静静看着元宝,没有说话。 他唇边勾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可琉璃般的眼睛里却隐隐流露出一股神威莫测,苍穹无情之意。 元宝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深深垂下了头。服侍沈燃多年,他有一种近乎敏锐的直觉。他能在沈燃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的神情和语气之中,分辨出对方何时是绝不能够被违背的。 比如现在。 ………… 赵元琢果然在谢今朝口中听到了很长的一个故事。 从对方意气风发,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少年时。再到他断了腿,自此没办法参加科举,被家族抛弃,又被人人喊打的青年时。 其实他也曾期待用一坛千金难买的美酒,敬自己肝胆相照的至交好友。 可惜最后污名加身,失去一切。 平日里称兄道弟的至交们躲在暗处落井下石幸灾乐祸,避他如避蛇蝎。 倒是素日里针锋相对的对手送他一支箭,拽着他的手,要他站起来。 人心这东西实在是太奇怪。 是你即便七窍玲珑,天赋异禀,也没办法完全掌控,完全看透的。 有人白首如新。 有人倾盖如故。 有人即使没什么交情也愿意在危难之际来你一把。 有人即使你对他掏心掏肺,他也犹如一只永远都喂不熟的白眼狼。 总而言之—— 真心换来的不一定是真心,也有可能是狗肺。 最后谢今朝用轻描淡写一句话,给这个故事画上句号。 他喝了一口茶,缓缓道:“我离开谢家那天,身边只跟着长宁,那时他还只有七岁,是整个谢家之中唯一愿意跟着我的人,从此他是我弟弟,我也只有他一个亲人。” 他口才实在比沈煜好上一万倍。 沈煜自以为是的爱情故事没能感动沈燃,但谢今朝的故事却无疑感动了赵元琢。 哪怕再故作无知无觉,他骨子里还是曾经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热血少年。 他的梦想,是和薛念和他的兄长们一起行侠仗义,驰骋疆场,管尽世间不平事。 而不是蹉跎在冰冷无情的深宫。 这样的一个少年,即使自己浑身湿透,也还是有给人撑伞的打算。 他非常同情谢今朝的遭遇。 于是他对谢今朝的态度也稍稍变得亲切起来。他看着谢今朝,非常诚恳的道:“谢大人,我知道你是个很厉害的人,从前那些看不起你的人一定都会后悔。” “多谢。” 谢今朝笑了笑:“那我们如今算是朋友了吗?” 他的表情实在是太诚恳了。 任何一个不了解他的人,都会觉得他是一个满身赤诚风骨的名士。 赵元琢愣了下,随即点头:“如果谢大人不嫌弃的话,当然是。” 说着,见谢今朝面前放着的茶盏空了,他还顺手给添上。 沈燃过来时,远远瞧见的就是这一幕。 谢今朝本质上是跟他一样的人,但对方比他藏的好太多,想跟谁其乐融融,就能跟谁其乐融融。 真心假意,有时候连他都很难分的清,何况赵元琢。 沈燃脚步顿了顿,忽然道:“回未央宫。” 元宝愣住了:“谢今朝和赵元琢都在那边,陛下不过去?” “不了,话说得太明白没意思。” “难得能碰上个如此有趣的人……” 沈燃懒懒道:“明天给他个惊喜。” 什么惊喜? 元宝有些疑惑的眨了眨小眼睛,望着沈燃时,那张满是肥肉的庞脸上求知欲很旺盛。 可惜沈燃根本就没有任何对他解释的意思。 墨色大氅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度,沈燃没有再靠近,而是转身向着另一个方向走过去了。 他走的实在太快,元宝赶紧连滚带爬的跟上:“陛下!陛下!那边不是回未央宫的方向!是,是……” 是往翊坤宫的方向。 元宝的声音被淹没在了凛冽的寒风中。 第一卷 第84章 寒梅(2) 因为时不时就会想到沈煜和吕贵人的事儿,薛妩一整日都无心宫务。 她想不出沈燃会如何处理此事。 如果是在以前,那沈燃肯定是会毫不犹豫的下旨杀人,可如今他与从前大不相同,或许就不会再这么做。 然而若是轻轻放过,又难免有损威严,助长了沈煜的气焰。 薛妩心不在焉,连毛笔上的墨水滴在纸上,墨水晕开好大一片都没察觉。 正出神间,她蓦地感到手上一空。 抬头之时果然看见沈燃含笑的脸。 如今两人单独相处相处时,沈燃的年龄仿佛在不断缩小,时常做出些只有少年时才会做的事情。 诸如抢毛笔这种行为。 薛妩脸一红,下意识伸手去抢沈燃手里的毛笔:“陛下别闹,毛笔有什么好玩的!快还给臣妾!啊——” 沈燃伸出手,在她洁白如玉的下巴上不轻不重捏了一下。而后在她面前俯下身:“上来吧。上来就还给你。” 薛妩:“……” ………… 沈燃背着薛妩走在翊坤宫外的回廊上,他所到之处,侍卫宫女们顿时敛眉垂首,在沿途跪了长长的一溜,就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这场景是一般人能看的吗? 看了会不会被喜怒无常的君王杀头? 同样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的还有薛妩。她本来以为沈燃最多在翊坤宫里跟她折腾一下,却万万没想到沈燃竟然就这么背着她,大摇大摆的从翊坤宫之中溜达出来了。 而且沈燃的身高实在也很够看,被着她时将她的身高拔高了一大截,让她在一众的跪伏的侍卫宫女中越发显得鹤立鸡群。 几番挣扎无果之后,薛妩只得满脸通红的低下头,恨不得直接把脸埋进沈燃的头发里。她的声音细如蚊呐:“陛下……陛下,快放臣妾下来吧,这么多侍卫和宫女看着,您这成何体统啊!” “怕什么?”沈燃走得不算太快,一边走一边道,“我背着自己娘子,他们若是喜欢看,那就尽管看。知道皇后重规矩,大周可有哪条规矩,规定夫君不能这么背着娘子在外边走的?” 薛妩哑口无言。 大周的确没有这样的规矩,但她认为这绝对是因为大周的先祖没想到后辈子孙之中能有沈燃这样的皇帝。 薛妩无可奈何道:“那陛下至少带臣妾回去,或者找个没人的地方,这样大庭广众,臣妾,臣妾实在是害羞!” 她连声音都在颤。 “怕什么,他们不敢看也不敢说。” 停顿片刻,沈燃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轻轻颠了她一下:“这样吧,阿妩多叫几声夫君来听听,叫的我开心了,我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带你看夕阳。” 须臾的沉默后,薛妩咬着唇,轻声道:“夫君。” 沈燃侧头,疑惑道:“什么?” 又是须臾的沉默。 薛妩稍稍把声音抬高了点儿,又道:“夫君。” 沈燃道:“还是没听清。” 声音里满是无辜。 这回头顶的沉默变得久了一些。 耳朵蓦地一痛,显而易见的拉扯感中,传来女子一字一顿,咬牙切齿的声音:“夫、君。” 知道薛妩快炸毛了,沈燃轻轻勾了勾唇,决定见好就收。 他缓缓道:“那好,抱紧我。” 最后两字拉长了声音。 “娘子。” 薛妩愣了下,随即感到耳边风声呼啸,沈燃竟然背着她跑了起来。 他人高腿也长,跑起来时像是一阵风。那些跪伏的侍卫和宫女上一刻还以为陛下背着娘娘在面前,下一刻却连人是何时没了影都不知道,只面面相觑着以为大梦一场,其实根本就没看见沈燃背着薛妩出来。 元宝哆嗦着跑上来给沈燃收拾他肆意妄为惹出来的烂摊子,一脚一个踹在这些人身上,声色俱厉的勒令今日之事绝对不可以外传。 虽然越跑越偏,但其实还是碰上几拨巡逻的侍卫,可沈燃的速度是实在太快,身手实在是太敏捷,背上背着个人,一路上竟然都没被人察觉。 冬天没有什么花,可梅花却开的正好。沈燃带着薛妩来到宫中最大的一片梅林。 天边夕阳染红霞。 清风送来梅花香。 一时间几乎分不清究竟是梅花的香气,还是从沈燃身上传来的。 薛妩心乱步子更乱,如果不是沈燃扶着,好几次都险些自己把自己绊倒。 最后沈燃只得将她按在一棵梅树旁边,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她。 目光简直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拆吃入腹。 明明如今天气还很冷,可薛妩额间却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不知是不是跑得太快太急,沈燃身上的温度也比平时高的多。 一点晶莹自青年额头滑落,在颊边留下一道微微反光的弧度。薛妩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来,想帮他擦,却被沈燃一把扣住了手腕。 夕阳落在眉眼,给他眼角也染上胭脂般的色泽。 梅花不及他艳丽。 沈燃道:“阿妩。” 眉梢眼角都是暧昧,可声音实在太过平静,不带一丝情与欲的色彩。 薛妩在好似擂鼓般的心跳声中,指尖颤抖着“嗯”了一声。 沈燃低沉而短促的轻笑了一声。 他缓缓道:“阿妩,我喜欢你。” 距离太近了,近到能看见彼此眼睛里自己的倒影。 简简单单四个字,话音很快落下。 然而惊心动魄的余韵却散在风中。 丝丝缕缕,绕梁而不绝。 薛妩一怔,瞳孔微缩。 沈燃又道:“你喜不喜欢我?” 薛妩没有任何犹豫的点了点头。 可这不算完。 沈燃的下一个问题紧随而至:“你喜欢我什么?” 喜欢他什么呢? 薛妩咬了咬唇。 她能说其实第一眼就喜欢吗? 她是大将军之女,薛念又深得沈建宁赏识,所以幼时入宫对她来说也是件寻常事。 那时沈建宁的儿子们还没有在皇权争夺中逐渐凋零,而且她那时候才七八岁,无需太避嫌,所以偶尔也可以见的到。 薛妩幼时贪玩,即使入宫时也闲不住。一日她独自经过御花园,却听见皇后宫里的总管太监在训斥人。 嘴里不干不净。 说什么“下贱”,说什么“晦气”。 她本以为训斥的是哪个冒冒失失的小太监。可躲在树后望过去,竟然见到一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黑衣少年。 他脸色苍白的靠在一棵树上,右手也不知怎么回事,指间血如雨落。 看着都疼。 可那少年仿佛完全感觉不到,明明眉眼那样绮丽,目光却冷冽似夜色中森寒的刃。 那是他与她的初遇。 第一卷 第85章 往昔(1) 薛妩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也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人能将不染纤尘与惊艳绮丽这两个完全相悖的词流水无痕般结合起来。 明明是一张叫人惊艳,叫人颠倒的脸,可低眉时又有种俯瞰众生的淡漠。 是以沈燃虽然长得好看,但他身上那种仿佛簌簌落雪般冷冽的气质,注定了他跟“柔弱”这种词不沾边,也丝毫不会显得女气。 御花园初见第一眼,薛妩躲在一棵大树后,隔着漫天纷飞的桃花与十几步的距离,见到一个很奇怪的少年。他明明拥有得天独厚的神仙之姿,可这样浓稠的三月春色也化不开他身上的孤独。 从此她的目光常在他身上。 她曾不着痕迹偷偷打听他。 打听到他的名字,他的身份。 沈燃的母亲是沈建宁的宠妃。 但他的日子过得其实并不好。 在沈建宁触及不到的角落里,后宫之中有太多勾心斗角和尔虞我诈。他只要享受美人柔情,却不耐烦真的去为谁出头。 一个身份卑微的宠妃的儿子。 说好听点儿当然是皇子,可若说得难听,就是那些显赫妃嫔以及皇子的出气筒。 既然不能找母亲麻烦。 那就去找儿子麻烦吧。 大人间的争执是勾心斗角,是心思歹毒,会引起沈建宁的不喜。 可孩子之间的勾心斗角,就只能是天真无邪,是童言无忌。即使真的不小心闹到沈建宁那里去了,他也只会一笑置之,说句小孩子不懂事。 何况若是有一个两个人针对你,那或许双方都有错,可若所有人都针对你,说破天也是你的错。一次又一次的将这些事铺开摆在沈建宁面前其实是一件非常不利的事。 非但不能获得他的做主和撑腰,反而会让他变得越来越不耐烦,觉得这儿子真是一个不安分的惹祸精。 虽然当时还是妃子的太后拎不清这一点,但沈燃自己却非常拎得清。 所以后来他根本不会去跟沈建宁告状,甚至不会去跟他母亲诉苦。 受了委屈他自己咽。 越了解他,薛妩与生俱来的正义感就越在最开始的注视中生出一股难以抑制的保护欲。 她试图去帮助他。 可惜沈燃不接受。 这个时期的沈燃无疑非常难接近。 他母亲想让他出头露脸,借此博取沈建宁更多的宠爱,却根本想不到出头露脸的背后是铺天盖地的针对和排挤。 可能是一杯冷掉的茶。 可能是一碗馊掉的饭。 也可能是走在路上时莫名其妙,忽然从天而降砸在头上的石子。 再不济可能就是训斥和拳脚了。 可哪怕面对拳脚也不可以告状,更不能还手。 即使你也是皇帝的儿子,可你今天打了皇帝的这个儿子,明天打了皇帝的那个儿子,那还了得? 贵为太子还不敢明目张胆得罪自己所有兄弟呢,更别提沈燃一个身份低微的普通皇子。 也许是为了自保,也许因为长时间的排挤让他性情孤僻,他排斥疏远所有人,尤其是那些对他心生爱慕的少女们。 竞争仿佛是天性,就算如今年龄还很小,也没有哪个男人能接受自己爱慕的女孩去对别人示好。 那些女孩子们一个脸红心跳的眼神,就可以让沈燃接下来半个月都不好过。 除了某一次偶然之外,薛妩没能找到任何机会靠近这个少年。 而且无数人的血泪经验告诉她,靠近了也不会有任何深入交流的机会。 跟他说话,十句里他回不上一句。 多半还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嗯嗯啊啊”。 送他礼物,他从来都不会收。 如果有人非送不可,那对方前脚离开,礼物沈燃后脚就扔。 人总是会有自尊的。 薛妩实在是没有办法在这种情况下再做出任何示好的举动。 否则就实在太难堪了。 他们之间的交集非常少,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 仿佛一切都只是她在那场桃花雨中的自作多情。 转折发生在沈燃从戎狄回来之后。 从前一直沉默寡言的少年忽然间就变得长袖善舞,八面玲珑。 他让自己的每个兄弟在嫌弃他,看不起他的同时,又离不开他。 因为他的主意总能得到沈建宁的赏识,许多皇子自恃身份不愿意去做的事情,他也从不推辞。而且年纪大些之后,毕竟也不再同于当初的幼稚孩童时期,你打我一下我也非要还你一下,情绪全都写在脸上。 这些皇子虽然厌憎鄙视沈燃作为自己的兄弟,却又认为让他作为一个谋士非常不错。愿意拉拢他,也给他几分耐心。 与此同时,沈燃也不再排斥那些靠近他的女孩子,不再吝啬自己的缱绻柔情。 他许之以蜜糖,内里藏的却是砒霜。那些如花似玉的少女们也是他报复计划中的一环,是他引诱那些兄弟们自相残杀的利刃。 他的真心和柔情实在太少。 少到只能尽数倾注在一人之身。 其他人在他眼里皆如草芥。 可惜彼时薛妩不知,即使到了如今,她也并不十分能看的清楚。 她以为沈燃的暴戾是因为受人蒙蔽。可其实沈燃一直是个清醒的疯子。 对方所做的一切,都是场酣畅淋漓的报复。都是他隐忍到了极致之后的肆意纵情。 这些薛妩全都不知道。 于是她一意孤行。 于是她飞蛾扑火。 落进了猎人给她备好的陷阱。 自此寒夜孤灯,一人独凄凉。 她从未想过还会有今日。 哪怕如今沈燃待她再无半点儿不好之处,她也时常夜半惊觉,恍如一梦。 她不明白沈燃突如其来的改变究竟为何。 就在此时—— 唇上异常清晰的触感唤回了薛妩飘忽的思绪。 沈燃现在对她的确是很有耐心。 但对方多年以来养成的性情意味着这份耐心其实非常有限。 如果长时间得不到回应,那这场两情相悦的游戏沈燃随时都可能会玩不下去。 眸中漆黑墨色如潮翻涌,沈燃惩罚性的在女子唇瓣上咬了一下。并且暗暗下定决心,如果薛妩给出的答案不能够让他满意,就要对方整整三天下不来床。 可女儿家惯有的羞涩让薛妩实在说不出这场旷日持久的单方面暗恋,又找不出什么足够动人的理由来掩饰。于是在冷热交替,头晕脑胀下,她出了一记昏招,晕晕乎乎的给沈燃发出了一张“好人卡”。 她道:“陛下哪里臣妾都喜欢,陛下是个好人——啊——” 惊呼声从喉咙里溢出来。 这句话使得薛妩付出了一点儿小小的代价。 沈燃在她肩头咬了一口。 而后垂眸看着她,近乎执拗般道—— “我不是个好人。” 第一卷 第86章 往昔(2) 说这话的时候,沈燃那对寒雪琉璃般的眼睛飞速闪过一抹惊心动魄的疯狂。 薛妩瞳孔微缩。 沈燃缓缓道:“阿妩,如果我不是个好人呢,如果我很坏,如果我心狠手辣,机关算尽,又或者……” 他盯着薛妩的眼睛:“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皇帝了,如果有一天,所有人都讨厌我背叛我,那你还愿不愿意跟着我?” 没曾想沈燃竟忽然说出这样一番话,看向那双隐隐闪烁着疯狂的眼睛时,薛妩不禁愣住了。 她嘴唇微不可查的动了动,似乎想要说话,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龙涎香伴着清冷梅花香,铺天盖地般袭来。 明明天气很冷,可一股近乎灼人的热流自指尖涌遍四肢百骸,让薛妩感到浑身都开始发烫。 她不敢再看沈燃的眼睛。 沈燃不禁对她这样的反应感到有些失望。上辈子那句“但愿来世永不再见”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其实薛妩已经给出了答案吧。 如果他真的众叛亲离,对方是不会愿意继续跟着他的。 但是不可能的。 招惹了他的人,绝对不可能再全身而退。 对方愿意自然好。 但若是有朝一日,你情我愿当真玩不动了,那自然可以玩点儿别的,也未必就不会比现在更有趣。 沈燃眼神黯了黯。 他手掌按在女子肩头,觉得现在还是让对方七天七夜都下不来床更实在。 七天七夜之后就再来个七天七夜。 没力气的时候肯定不会想着离开。 永远没力气就永远都离不开。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忽然传入耳中—— “臣妾当然是要跟陛下一辈子的。” 沈燃心里忽悠一下子,本来要开始扯女子衣服的手稍稍顿住。 紧接着又听那个轻飘飘的声音继续道:“就算所有人都讨厌背叛陛下,臣妾也不会的。” 沈燃呼吸一滞,刚刚那些又狠又坏的想法顷刻间全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低声道:“阿妩,你说什么?” 可强撑着说完这两句话,薛妩一张脸几乎成了熟透的虾子。她把脸埋在沈燃怀里,死活也不肯再抬起头来。 沈燃本来是想哄着她再说一遍,结果试了半天竟然都不能让薛妩把头从自己怀里抬起来。 此时理智回笼,他又拿出十二万分的小心来了。 沈燃伸手拍拍女子的背,含笑道—— “阿妩,你抬头。” “你抬头看看我。” 十二万分的温柔干净。 十二万分的婉转缠绵。 刹那之间敛尽疯狂,只余几乎将人溺毙于其中的柔情蜜意。 薛妩最终还是忍不住抬起头来,对上了沈燃那双犹如万千星光璀璨的眼睛。 与此同时,一件华贵的墨色大氅落在身上。严丝合缝的将薛妩裹起来。 朔风凛冽。 但此处温暖如春,不叫她受一丝寒凉。 青年水润的薄唇缓缓覆上来。 梅花香清冽动人。 无边风月中,缱绻顿生。 ………… 沈燃再次抱着薛妩回到翊坤宫的时候,薛妩已经在他怀里沉沉睡过去了。 此时天已全黑,元宝见了沈燃,呼天喊地的跑过来,他身体笨重,要不是两旁小太监扶着,摇摇晃晃险些摔了。 “陛下啊!” “祖宗啊!” “您和皇后娘娘怎么才回来?” “这可真是急死奴才了!” 自从沈燃开始宠爱薛妩之后,就已经很少像这样想一出是一出了。 元宝声音还是又尖又细,沈燃微微拧了拧眉,没有说话,给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低下头,看了看怀中熟睡的女子。 薛妩被元宝这一嗓子喊得有了些动静。她长睫颤了颤,没睁眼,但是在沈燃怀里懒洋洋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喊了声:“夫君。” 声音略带沙哑,与她以往声线大不相同,满满的都是春情。 薛妩浑身上下被沈燃用大氅裹的严严实实。唯独隐隐约约露出一张脸,眼角处的红霞极为显眼。 元宝心里一突,赶紧捂住嘴,头低的险些磕着了肚子。 沈燃轻笑了一声。 他也不顾及元宝就在眼前,低下头用额头贴着薛妩的脸颊,轻声哄了她几句,待她再次熟睡之后,才一路将人抱回了床上。 元宝全程跟在沈燃旁边。待他走到外间之后,这才敢开口说话,但声音依旧非常小:“陛下,您吩咐奴才做的事儿奴才全都做好了,您今晚还要到容嫔那里去吗?” 之前沈燃跟他说过,今天要去见容嫔,但如今的这个情况,也不知道沈燃还有没有这个心情。 “当然要去。” 沈燃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唇:“不去的话,这出戏岂不是就不好玩了。” 元宝不明其意,只得唯唯诺诺的应了声“是”。 ………… 当日晚间,辰王府上迎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客人。 沈烨亲自迎出来,笑道:“九弟大驾光临,我这王府可是蓬荜生辉啊!” 他显得十分热情。 虽然沈煜向来心高气傲,把谁也不怎么放在眼里,但比起沈燃那个出身下贱的“舞姬之子”来,他自问还是跟沈烨身份相当,也更能合得来的,所以两人之间偶尔也会聚在一起喝上几杯,闲聊几句。 沈煜抿了抿唇,随即也是哈哈一笑:“我来找五哥讨杯水酒喝,不知道五哥肯不肯招待?” “看这话说的,我有这么小气,一杯水酒还能不招待。” 沈烨拉住了沈煜的手:“快走,今天不醉不归!” 第一卷 第87章 心思(1) 与此同时,大周边境,陵豫关。 寒风凛冽,黄沙漫天。 辰王府中歌舞升平,刚刚经历了戎狄人又一拨侵袭的边塞小镇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十几具青年的尸体一字排开,有的断了胳膊,有的断了腿,有的更惨,甚至连脑袋都没有了踪迹。 旁边的村民们看着这些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大小伙子转瞬间就在戎狄人的砍刀下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皆心有戚戚焉,旁边的老幼妇孺们更是哭的天昏地暗。 有叫爹的,有喊儿的。 也有凄凄惨惨叫夫君的。 气氛在刺鼻的血腥味中显得格外凝重。 以往戎狄人也时常会来抢粮食。 但只是抢东西,只要不反抗,至少还不会伤人。可是由于边境守军的不作为,这些年来戎狄人的行为越发变本加厉,见到漂亮的女人就抢,见到行动敏捷的青壮年就杀。 他们每洗劫一次,对于附近的村子来说,都是灭顶之灾。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十来个人手里拿着铁锹,簇拥着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走了过来。 这老者姓张,从出生起就生活在这里,因为小时候念过几本书,颇有些见识,被推举为镇长。他的亲生儿子也为了能再藏几口粮食,在前年的时候被一个戎狄士兵给砍死了。 “镇长!” 见到他过来,众人全都围了过去。 老者点了点头。 他向着那十几具一字排开的尸体看了一眼,随即长长出了口气:“大家都搭把手,把人埋了吧。” 旁边一个面色黝黑的妇人“噗通”一声坐在地上,手拍着大腿道:“去年是我大儿子,今年又是我二儿子!两个儿媳妇一个叫戎狄人抢走了,另外一个害怕自己跑了,如今就只留下我和我老头子,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啊!我也不活了!干脆来个人把我也杀了算了!” 一边说,一边要往旁边的一块石头上碰头。 镇长吓了一跳,赶紧叫人拦住。 他抹了抹已经开始混浊的眼睛,用干枯瘦弱的手一把抓住妇人的手:“周峰家的啊!你就不要再闹了!我知道你伤心,可这在场的哪个不伤心!” “你就说我吧,虎子也是我的唯一的儿子啊,他死的时候,都还没有满十八岁!还有我那可怜的闺女,出嫁那天生生叫十几个戎狄兵糟蹋了!” “但这有什么办法?” “那些当兵的胆子比老鼠还小。” “朝廷也不拿咱们这些老百姓的命当命看,拿咱们的命去给那些戎狄人垫马蹄子!” 镇长干枯瘦弱的手上青筋毕露,像是在说服这个妇人,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可就算如此,咱们也要活下去不是?” 说到这里,他一把拉过旁边一个大概四五岁的小女孩。 这小女孩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都快背过气去了。 镇长将小女孩的手塞到妇人手里:“你要是真觉得孤单,就把这个小女孩收养了吧!否则她这么小,一个人也只能是个死!” 小女孩仰起一张脏兮兮的脸,抽泣道:“婶子,你就让我跟着你吧,只要给我口饭吃就行,我什么都会干,你要是,要是不高兴还可以打我出气。” 小小年纪,在饥寒交迫下,早熟的过分。 妇人愣了愣,拉着小女孩的手,蓦地号啕大哭起来。 ………… 第二日,薛妩再醒来时听赵元琢传来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昨天晚上,宁王沈煜在辰王沈烨府上暴毙身亡了! 薛妩本来正在让侍女服侍梳妆,闻言心里忽悠一下子,身子稍稍前倾,那负责梳妆的侍女一个不小心揪痛了她的头发。 薛妩当即“哎呦”一声。 沈燃那一通完全不符合常理的操作下来,如今整个翊坤宫谁不知道皇后娘娘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揪掉皇后娘娘一根头发,说不定就要直接被拉上断头台了,那侍女只吓得脸色惨白,“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请罪:“奴婢该死!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啊!” 只要不犯违反原则的大错,薛妩素日里对待宫女太监们都是很温和的,如今见这侍女竟然吓成这样,而且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自己乱动,只能哭笑不得的将人扶起来,好生宽慰了几句,然后让对方下去休息了。 接着她满脸严肃的看向赵元琢,低声道:“此事陛下知道吗?” 昨天白天才出了那样的事,晚上沈煜竟然就在沈烨的府上暴毙了,虽然不知是如何做到的,但薛妩怎么想这事儿怎么和沈燃脱不了干系。 赵元琢轻轻点了点头:“陛下惊闻此事,悲痛万分,当即下旨,命少将军将辰王押入慎刑司严加审问,一定要查出宁王暴毙真相,这时候少将军应该已经到了辰王府上了。” 看着赵元琢满脸严肃的表情,再听见犹如笑话般的“悲痛万分”四字,薛妩手一抖,直接把桌案上一枚赤金点翠的珠花扫到地上去了。 她也顾不上捡,猛地站起身就往外走:“我要去见陛下!” ………… 圣旨送到大将军府的时候,饶是薛远道也觉得惊诧万分。他笑着送走了负责传旨的御前侍卫,而后神色郑重的对薛念道:“子期,这差事可不好办。” 好办的事儿哪里能轮的到他。 薛念手中拿着圣旨,一边在心里暗暗腹诽,一边笑着对薛远道道:“陛下的旨意,好办不好办也不能不办,爹你放心吧,我心里都有数。” 他脸上没有一丝担忧之色。 薛远道看着儿子,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下,道:“去吧。” ………… 禁军涌入辰王府,各个院子里的人都被惊动,女眷们惊慌失措,被赶到屋外的空地,瑟缩着抱成一团。强将手下无弱兵,除了那些实在扶不上台面的纨绔子弟,薛念手下带出来的兵全都是如狼似虎。终日里养尊处优的人,何曾见过这等声势,皆吓得心惊胆颤。 沈烨从屋内走出来。 他衣冠穿得非常齐整,即便当此情境,身上也满是从容不迫的雍容气质。 半点儿都不显得慌乱。 饶是薛念也不得不承认,此人虽然未必真的仁慈,但足够隐忍,也必是有一定真本事的。 可惜碰上了沈燃这么个永远都不按照常理来出牌的疯子。 “不知少将军光临王府,是所谓何事?”沈烨在薛念跟前站定,面色从容,“本王若早知你来,自当备薄酒以待。” 他对待薛念的态度依旧十分客气, 薛念抱拳对沈烨行了一礼,态度亦恭敬:“抱歉王爷。宁王殿下忽然无故暴毙,陛下龙颜惊怒,命微臣来请您走一趟,您这府上也要好生搜查一番,看看可有什么线索。” “那是自然。” 沈烨环顾四周,缓缓道:“宁王亦是本王的手足兄弟,本王也实在不忍见他就这样无辜枉死,自会好生配合陛下与少将军查清此事,看看究竟是什么人的心肠竟如此歹毒,既无端害了宁王的性命,还要陷本王于是非之中。” 话音落下,他抬手唤过府上的老管家:“勇叔,你负责给少将军带路。” “让他领着人好好搜。” “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关于宁王之事的蛛丝马迹来,也好还本王一个清白。”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答应一声,随即颤颤巍巍的走了过来。 沈烨既然这样胸有成竹,想来也未必能搜出什么不利于他的东西了。 薛念又是一抱拳:“那就多谢王爷配合了。微臣命人给王爷备了马车,请王爷受些委屈,先到车上稍坐吧。” 第一卷 第88章 心思(2) 薛妩急匆匆赶到御书房时,没见到沈燃,却先见到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青年。 那青年循声回过头—— 四目相对时。 窗外清风过,阳光落在他眉眼。 泼墨写意山水画。 清冷卓绝世外仙。 虽然与沈燃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类型,但也真真是举世无双的神仙之姿。 薛妩呼吸不由自主的滞了滞。 这青年见到薛妩时也不慌乱。 只唇边带着一抹如云烟般浅淡的笑意,向着薛妩低了低头,缓声道—— “臣谢今朝,拜见皇后娘娘。” 声虽然冷,细品却似泉水叮咚。 格外悦耳。 薛妩骤然回神,此时也不及回避了,只得与谢今朝见礼道:“谢大人不必多礼,不知陛下在何处?” 谢今朝轻笑道:“陛下惊闻宁王暴毙,心中悲痛,以致茶湿衣襟,如今下去更衣了。” 薛妩愣了下。 赵元琢说沈燃悲痛,她是不信的。 可这四个字出自谢今朝之口,却仿佛让她亲眼见证了帝王的悲痛与手足情深。 紧接着就听谢今朝温言道:“既然皇后娘娘来找陛下,那微臣就先行告退了。” 闻言,薛妩赶忙摇了摇头:“谢大人在这里,那必然是有正事要与陛下相商,我没有什么急事,改日再说亦是一样。” 说着,她也不再停留,直接转身离开了御书房。 谢今朝轻咳了一声:“皇后娘娘已经离开了,陛下还不出来吗?” 须臾的沉寂后,沈燃自里间转了出来。 谢今朝道:“陛下一箭双雕,除了宁王,又将辰王押入慎刑司,此等丰功伟绩,怎不分享与皇后娘娘,让娘娘与您共同庆祝,反倒避而不见呢?” 沈燃没有回答谢今朝的话。 他懒洋洋坐在椅子上,慢吞吞的道:“你与薛子期一样,胆子都很大。” “陛下不也摆了臣一道。” 谢今朝温言道:“辰王与宁王不一样,他苦心经营多年,不会没自己的势力,你押他进慎刑司,也杀不了他。” 沈燃笑了一声:“朕若怕劝谏,爱卿如今也不会坐于此处了。” “劝谏不可怕,怕的是兵变。” “陛下大早上打了辰王一个猝不及防,他还什么都来不及做,才会被你押进慎刑司,可一旦给了他喘息之机,他会有无数种方法用来脱罪,再不济找个替罪羊出来,一盆脏水直接泼在陛下头上。届时您就是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 “但若说快刀斩乱麻将人处死……” 谢今朝缓缓喝了一口茶:“先不说辰王自己的势力,一旦他在这盛京城之中有个三长两短,齐王沈煊绝对没有坐视不理的可能。” 说着,他素白指骨扣在沈燃桌案的一张地图上,向来温和的语气中隐隐露出一丝峥嵘:“陛下莫要忘了,齐王可是自先帝时期便镇守在陵豫关,他的手中掌着陵豫关至少一半的兵权,若是他当真带兵进京,不但盛京受到威胁,这座边境重镇必然空虚,如今又正值戎狄骑兵越境抢粮食最多的时候,他们定然会趁虚而入。威胁到大周的边防。” 齐王沈煊,辰王沈烨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关系当然不是其他人可以比的。 “戎狄骑兵犯境,古来有之。可只要不危及到盛京城安危,先帝对此事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致他们气焰越来越嚣张,时不时就要到边境的城镇中烧杀抢掠。更何况……” 沈燃目光同样落在桌案的那张地图上,缓缓道:“昔年先帝在时,杨大年即为户部尚书,他在户部尚书之位上十几年,所贪墨之银两,远远是从他家里抄出来的十倍数十倍,除却用于上下打点贿赂之外,其余那些下落不明的银子到哪里去了?焉知就没有落入戎狄人的口袋里?” “大周向来不许亲王就藩,分裂国土。所以沈烨和沈煊另辟蹊径,借此将兵权握在手中。沈烨在内是他靠山,而他在外,则是沈烨最大的助力。” “可沈煊所谓的镇守陵豫关,究竟是浴血奋战保大周平安?还是用银子和边关百姓的性命换安稳?”沈燃看着谢今朝的眼睛。“以爱卿之聪慧,难道心里没数?沈煊若是无异动便罢,若他真有异动,那正好借此机会将他同沈烨一网打尽。” “至于戎狄……” 沈燃微微勾唇,轻轻笑了起来。 他道:“若是终有一战,待他们准备充足之后再打,何妨如今就开战?” 声音很轻。 但有种簌簌落雪般的杀气。 第一卷 第89章 锋芒(1) 和一个聪明人说话,最大的好处就是,话不必说得太明白,但对方永远可以领会到你话中隐含的深意。 默然片刻,谢今朝道:“陛下想要收回齐王手中的兵权,然后对戎狄用兵?” “自先帝起,大周年年给戎狄送去金银财宝布匹粮米若干,而且年年变本加厉,把他们的胃口越养越大。到后来连其他国家也有样学样,派使者过来占便宜,打秋风。使得大周的国力日渐衰弱。” 沈燃淡淡道:“可事实上,即使得到这些物资,戎狄人也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对大周边境的侵犯。归根结底还是一句话,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想要改变这种现状,那开战就势在必行。” 有句话沈燃没有说。 即使他不开战,等一年之后,戎狄也照样会大举来犯。 既然如此,那还不如他先下手为强,化被动为主动。 御书房中一片寂静。 与薛念和沈燃都不同的是,谢今朝披了一张温柔和顺的画皮。他在沈燃面前时几乎是看不到棱角的,也不会长久的与沈燃对视。 是为了掩饰他那双含情目中薄霜般的冷酷和凉薄,也是作为一个臣子,对帝王的尊敬。 然而这回,两人目光碰在一起,他很久都没有移开。 谢今朝缓缓道:“这些年来,大周国力日渐衰弱,边境守军的战斗力已经远远不如从前,朝中这些兵将就更是养尊处优,根本难以忍受边境风沙,此时开战,并非最好时机。” 沈燃反问:“那何时才能是最好的时机?谢今朝,你做户部尚书也有些日子了,根据约定,可不止是位于西北的戎狄,还有西南的匈野,甚至是擅长水战的东离十二郡。” 他的指骨逐一扣在地图标注的那些地点上:“大周每年给这些邻国送去的财帛物品有多少?你心里应该有数。这些消耗下,又需要多少年才能够等到最好的时机?” “就算朕肯等,戎狄肯等吗?” “匈野肯等吗?” “东离十二郡又肯等吗?” 沈燃静静看着面前这个青年:“你以为,他们就只是在乎这点儿东西,而从来不曾觊觎大周的国土吗?” “陛下,五年,整整五年。” 谢今朝忽然笑了起来。他的笑意很温柔,眼眸像是江南朦胧雨,目光却多情又凉薄:“戎狄也好,匈野也好,东离十二郡也好,他们是从今天才来觊觎大周的国土吗?” 沈燃没有回答。 于是须臾后,谢今朝轻声道:“臣以为未必吧。若在五年之前,陛下可以做今日之想,局势未必会这样被动。” 谁说这人没有真性情? 钢刀架颈,危难当前,才知他到底柔弱不柔弱。 沈燃笑了下:“爱卿是在怪朕?” “当然不是。” 谢今朝道:“臣是在怪自己,即使臣不惜己身,也没有办法为陛下跨马征杀,助陛下完成宏图伟业,请陛下恕臣之罪。” “这话说的可真不实在。” 沈燃懒洋洋抬了抬手:“当日朕说过,朕容赵元琢在身边,就接受他的怨恨,所以将你留在身边,自然也会接受你的不满,接受你其实也在心里觉得朕是个昏君,却不得不在矬子里拔个将军出来。” 谢今朝微微一怔。 他刚想矢口否认,就听沈燃继续道:“可是谢今朝,对于身边人,朕什么都可以忍,唯独不能忍的,就是背叛。”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当日朕并没有强逼你,是你自己自愿上了朕这条船,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你都不能下。” “你若愿意留下来,就是朕的生死兄弟,在朕面前,你该什么脾气就什么脾气,哪怕你忍不住在这砸了杯子,出了这个门,朕跟你还是生死弟兄。可你要打退堂鼓,就是朕的生死仇敌。对于仇敌,朕可从来都不会心慈手软。尤其是你这样聪明的敌人。” 目光碰在一起,沈燃勾唇道:“相处这些时日,朕自信对你算有一定的了解,想来你也不会不了解朕的脾气,你应该知道朕所言非虚。” “陛下还真是坦白,也足够霸道。” 谢今朝蓦地笑了一声:“您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倒实在是叫臣无话可说了。” 沈燃亲自执盏,给他倒了一杯酒:“所以你的答案呢?” 谢今朝也没跟沈燃客气。他将酒杯接在手里,十分干脆的仰头一饮而尽:“陛下要如何相信臣与您同站一条船的诚意?” “第一,刚刚你自己也说了,沈煜这盆脏水要是泼不到沈烨身上,那最终就要落在朕身上,此番他托大,以为自己必然有惊无险,可他既然已经进了慎刑司,就不能再出来。” 沈燃道:“第二,把薛子期一起绑上朕这条船。薛远道的年纪一天比一天大,朕既然下定决心打仗,不能没将军。” “陛下也未免太看得起臣了。” 谢今朝叹道:“先不说辰王,单说薛子期,他又岂是那种能任人随意摆布的性子,您这条船,他自己要是不愿意上的话,别说是绑,就算刀压颈侧,他也还是上不来。陛下若非要牛不喝水强按头,当心有天船漏水。” “如果不是知道难办,哪里还用得着你来。” 沈燃笑道:“这不止是为了朕,也是为了边境数以万计的百姓。今朝,从前朕有过错,这点朕认。但如今朕是真的诚心改过,也想达成阿妩的期待,同样,不管你从前到底经历过些什么,朕都相信你的心没死。你不会置无辜百姓的性命于不顾,薛子期也一样。” “既然这一点上大家没矛盾,又何必一定要深陷于对彼此的猜忌和怀疑中?” 沈燃一字一顿:“朕这个人向来公平的很,今天你给我一分诚心,明天我也会还你一分真意。” 谢今朝轻轻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良久不语。 沈燃也不催他,执盏笑道:“还要不要?” 谢今朝抓住了沈燃的手。 沈燃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四目相对。 整个御书房寂静到落针可闻。 默然片刻,谢今朝缓缓道:“兵贵神速,辰王若是要死,那就只能死在今日,死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到时不管是劝谏,还是齐王带兵进京,就都回天乏术了,他有再多势力也没用,至于薛子期……” 谢今朝顿了顿:“赵家之事,柳士庄是推手,可幕后主使又是谁?” “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得到那么多盖着戎狄汗王印信的密信,并将之运送进京,放进赵守德抽屉里?” “陛下可曾仔细思量过?” 沈燃道:“那自然是近水楼台者。” “在边关,齐王是近水楼台。” “在盛京,辰王是近水楼台。” “他们脱不得嫌疑,也最有动机来铲除忠心于陛下的人。” 谢今朝道:“不可否认,薛子期这个人的确是重情重义,他的一声兄弟重逾千斤,如果执刀的人是赵元琢,那么陛下这条船,他上也要上,不上也要上。” 沈燃:“……” 第一卷 第90章 锋芒(2) 沈燃扬了扬眉:“朕让赵元琢去杀沈烨?” “自然不行。” 谢今朝道:“陛下若这么做了,那薛子期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忠心于您。臣的意思是,陛下让辰王亲口承认陷害赵守德,引诱赵元琢主动去杀辰王。” 沈燃微微一怔:“你也很看得起朕啊,这种事情,沈烨怎么可能承认?” 谢今朝笑了笑:“陛下都能逼的宁王死在辰王府上,怎么就不能逼辰王亲口承认陷害赵守德?” 沈燃微微皱了皱眉。 沈煜是被他打中了七寸,可沈烨怎么会如此轻易的就上当。 默然片刻,沈燃缓缓道:“若是朕说,朕没有办法呢?” 谢今朝轻叹一声:“陛下的诚意臣信了,臣的诚意同样也给陛下了,可这艘船究竟能行到何处,终究还要看陛下您这个掌舵人的本事。” “臣与陛下说句难听的话,这个世上就没有对人言听计从的天才,对人言听计从的那叫傀儡。这世上能用的钝刀子其实也不少,磨一磨杀人也足够,没本事的话就不要试图去拿太快的刀,能伤人没错,可若是不小心,也同样能伤了自己。” 沈燃懒懒道:“难道作为臣子,不应该为君主分忧?” “臣子当然应该为君主分忧。” 谢今朝温言道:“然而臣可以没办法,陛下却不能没办法。因为您是一国之君。臣没办法最差也不过一死,可陛下要是没办法,镇不住那些虎视眈眈的枭雄,更扶不起摇摇欲坠的社稷。” 他的声音非常轻,像是缠绵悱恻的低语,却又隐隐含着莫名的冷意:“有些事情大家可以心照不宣,但有些事情就像是眼中之钉,肉中之刺,不拔,早晚有天骨肉尽烂。陛下若是当真想用薛子期,当真想用赵元琢,就该给赵家个公道,而不是让空口白牙的说自己真心改过,然后让他们去自证。” “否则,别说人家压根就没有对您表忠心的意思,就算对方当真对您表了忠心,您能信得过吗?” 话音落下,御书房中一阵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沈燃忽然道:“其实你不装的时候,就有点儿像朕想象中的样子了,看着也更顺眼。” 谢今朝垂眸,没有什么笑意的弯了弯唇:“臣多谢陛下夸奖。既然陛下对臣坦诚,臣也没什么必要藏着掖着。” 沈燃亦勾了勾唇。 须臾后,他缓缓道:“谢今朝,朕会让你心服口服。” 谢今朝道:“那臣就拭目以待。” 就在这时,元宝忽然进来禀报道:“陛下,贵妃娘娘又来给您送点心了。” 说着,将一个十分精致的食盒放在了桌案上。 沈燃愣了愣,随即对着谢今朝笑了下:“要说朕的贵妃做点心手艺可是一绝,爱卿可要一同尝一尝?” 谢今朝摇头道:“贵妃的手艺,微臣实在是无福消受,请陛下恕微臣先行告退了。” “那好。” 沈燃也没挽留,当即命人好生送谢今朝出去。 元宝隐隐感觉两人之间气氛似乎不同以往,掐着兰花指道:“陛下,您和谢大人这是……” 食指轻扣桌案,沈燃蓦地轻笑了一声。他没有回答元宝的问题,而是俯身对着元宝耳语了几句:“去,就说朕非常喜欢贵妃做的点心,请她到未央宫一叙。” ………… 自从那日沈燃自栖凤宫匆匆离去之后,这还是柳如意第一次踏入未央宫。 她抬起头,缓缓打量四周,发现未央宫中的陈设有了很大的变化,中央摆着的巨大香炉也不再焚香,而是摆放上了不少时新的花草和瓜果,以这些香气代替香料之香。 一半因为节俭,一半可能因为不太闻的惯,薛妩的翊坤宫中也是从来都不焚香的。 这座宫殿。 住在这座宫殿里的男人,以及那个男人的柔情,本来都是属于她的。 强烈的恨意和嫉妒感油然而生,柳如意不由自主的咬了咬唇。 蓦地,身后脚步声起,带来一阵微凉的风。 清风送来梅花香。 香气清寒冷冽,却仿佛蛊惑的人连神智也不清晰。 脸颊上凭生一股燥意,柳如意心里一突,闻声回头时果然见到青年颀长的身形。 由于今日无需早朝,沈燃照旧穿着常服,墨发如瀑,眉目似画。 即使已见过无数次,却还是会在不经意间被眼前人的样貌惊艳到。 愣怔片刻后,柳如意跪倒行礼。 她温言软语:“臣妾见过陛下。” 美人跪倒在地,微微垂首,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和不盈一握的腰肢,无端引人怜惜。 美貌是柳如意的杀招。 温柔则是她的武器,吸引男人为她前仆后继。 漆黑浓密的长睫轻颤,沈燃垂眸看了这冰肌玉骨的美人一眼,而后走到桌案后坐下来,拿起一支笔,这才淡淡道:“起来吧,朕要写字,过来为朕研墨。” 他简直冷淡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仿佛昔日万般柔情尽做云烟散。 第一卷 第91章 计策(1) 柳如意一怔,鼻尖微酸,心头泛上股莫名的委屈来。 她恨沈燃,恨到牙痒痒。 可是她又不甘心。 她不相信沈燃可以如此容易抛弃她。她哪里比不上薛妩那个贱人? 指甲狠狠陷入肉里,柳如意狠狠一咬牙,自己站了起来。 她走到沈燃身旁,伸手去拿桌案上的墨锭,然而指尖还没有碰到墨锭,身子却蓦地晃了晃,而后向着沈燃怀里就倒。 但是她没有得逞。 沈燃手中那支笔蓦地一转,笔杆正好抵住了柳如意的咽喉。 他侧了侧头,轻描淡写道:“别做多余的事儿,明白吗?” 声音里有股似雪微凉的凛冽杀机。 笔杆陷入肉里的触感格外鲜明,柳如意的脸色骤然惨白,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落。 美人梨花带雨,无疑是极其惹人怜惜的,可沈燃却只是静静看着她。那对琉璃般的眼睛里叫人瞧不出任何情绪。 ”啪嗒——!” 泪水一滴滴砸落在地上,柳如意浑身发抖。她在泪眼朦胧中盯着沈燃的眼睛,颤声道:“陛……陛下。” “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对臣妾这么绝情?” 为什么? 这是她想了无数次也没能想明白的问题。 沈燃也看着她。 不得不承认,以一个男人的眼光来看,即使到了此刻,柳如意依旧是很美的。 她的恐惧,她的颤抖,都有弱柳扶风的楚楚姿态。 这无疑是性情略显刚硬的薛妩很难做出来的。 良久,沈燃极轻极浅的笑了一声。 声音之中有一丝显而易见的讽刺。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没有为什么的。”沈燃缓缓道,“不过若你一定想知道,朕今天也可以告诉你。” 话音落下,他微微俯身,靠近了柳如意:“朕还记得,辰王的字,应该是叫做明轩吧。” 不意沈燃忽然提起沈烨,柳如意目光闪了闪:“辰王的字是什么,与臣妾何干?陛下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好一个与你何关。” 沈燃淡淡道:“既然与你无关,怎么连梦中也念念不忘,要时常提起呢?” “什么!?这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此言一出,柳如意耳边当即“嗡”的一声。她伏在地上,不断磕头:“陛下明鉴,臣妾身心皆属陛下,怎么可能在睡梦中喊别的男人的名字!绝对没有此事啊!” “所以贵妃的意思是……” 沈燃轻声道:“朕在说谎冤枉你与朕的亲兄长有染?” 柳如意呆滞了片刻。 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容忍自己的女人心里还有别的男人,更别提沈燃还是个皇帝。 如果真的如此,那沈燃近来的种种异常行为就都能解释的通了。 对方也不是不再在意她了,而是不能容忍她心里想着沈烨,只要她能够向沈燃证明,她跟沈烨之间真的从来没有任何瓜葛,她就能从薛妩那个贱人手里把属于自己的一切全都夺回来。 柳如意心中在刹那间转过无数个念头:“请陛下明鉴啊!臣妾不否认,臣妾幼时的确是与辰王有过一段青梅竹马的情谊。可臣妾敢对天发誓,自臣妾入宫之后,心里除了陛下之外就再也容不下第二个男人!” 这话说得也并非全然作假。 嫁给沈燃之前,她的确是对沈烨一往情深,厌恶沈燃暴戾。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沈燃暴戾归暴戾,竟然从来没对她发作过,这样一个知情识趣的俊俏郎君终日对着她柔情蜜意,还对她言听计从,满足她的一切要求,她又怎么可能会真的半点儿也不动心。 曾经以为心若顽石,但心动的感觉由不得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是可以让她战栗,也让她快乐的。 “哦?是吗?” 沈燃缓缓道:“那之前朕与贵妃一同出宫,却意外遭遇刺客一事,贵妃又当如何解释?” 柳如意死死咬着下唇:“此事当真与臣妾无关啊!臣妾眼见陛下受伤,恨不得以身相代!定然是陛下身边出了奸细!呜——!” 下颌处忽然传来一股大力,强迫着她抬起头,对上了一双含着微凉笑意的眼。 沈燃缓缓道:“朕竟不知,原来爱妃如此忠心,你当真对朕别无二意?” 他的语气竟然似有缓和。 琉璃般的眼眸中霜意摇晃,盈盈似水流。 “是!是!” 许久未见帝王这样的温言软语,柳如意眼眶莫名一酸,赶忙道:“臣妾心里从始至终都唯有陛下一人!” 眸中闪过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沈燃对柳如意的话未置可否。 他勾了勾唇道:“昨晚宁王无故暴毙于辰王府上,所以就在今早,朕着人将辰王押入慎刑司,接受调查。” 柳如意微微一怔。 指尖传来一股微凉的触感,沈燃拉起了她的手,一如从前耳鬓厮磨时。 “如意,朕是天子。” “朕可以接纳包容你的一切,但唯独不能容忍你的,就是你心里装着别的男人,却没有朕。” 柳如意轻轻张了张嘴,她想说些什么,想再一次对沈燃表忠心,可沈燃轻轻摩挲着她嫣红柔软的唇瓣,让她说不出话来。 沈燃缓缓道:“朕本想着自此与你情谊断绝,可看着这些时日你送来的糕点,回忆起曾经,又总觉得不忍。” 冷冽清寒的梅花香气弥散,没有了龙涎香的掩盖,越发有种蛊惑人心的意味。他用了两人之间最情浓时的神态和语气,眼睛里藏着夺人魂魄的钩子,每一字每一句,都让柳如意浑身颤抖。 沈燃最擅长的就是学习,只要对自己有利,他可以集众家之所长,谢今朝的本事,他照样可以取其精华而自用。 所以他从所未有的温柔和无辜。 宛若实质的深情写在脸上。 声音里的蜜糖甜的人心里发慌。 柳如意盯着沈燃的眼睛,几乎溺毙在那如水般的缱绻柔情之中,也没找出半分虚情假意。 沈燃在柳如意难以自抑的迷乱中温言道:“如意,朕可以因为对你的喜欢不计较你的过去,可你也必须要向朕证明自己言行如一,证明你心里真的没有辰王。” 话音落下,他伸出手,指了指旁边的桌案。 柳如意有些疑惑的眨了眨眼。 她下意识顺着沈燃手指的放方向看过去,而后瞳孔皱缩。 桌案之上赫然摆着两道圣旨。 一道是晋她为皇贵妃、位同副后的圣旨,而另一道,则是废她贵妃位,贬她入冷宫的圣旨。 与此同时,沈燃隐含诱惑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 他缓缓道:“如意,是要与朕做至亲夫妻,还是从此死生不复相见,都在你一念之间,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柳如意:“……” 第一卷 第92章 计策(2) 与此同时,诚王府。 沈建恒打着哈欠来到会客室的时候,这一任的忠勇侯袁济舟几乎已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他的亲妹妹就是辰王和齐王的亲生母亲,而他则是辰王和宁王的亲舅舅。 知道辰王出事,他比其他人更多了三分急。 袁济舟一把抓住沈建恒的手:“王爷您可来了!” 沈建恒被他这样吓了一跳:“有话好好说!这是干什么?” 袁济舟深吸了一口气:“王爷,辰王殿下被陛下派人抓进慎刑司了!” “啊!?什么!?为何!?” “他好端端抓辰王干什么?” 沈建恒昨天晚上同时跟三个十八九岁的美人共渡春宵,睡到现在才迷迷糊糊的醒来,还什么事都不知道,如今听见袁济舟这个消息,仿佛晴天一个霹雳,困意当时就散了一半。 沈建恒自己行事荒唐,所以沈燃很多行为在别人看来是暴戾,在他看来却无所谓,可他万万不能容忍的,就是无故关押皇亲国戚的行为,王孙贵族哪里能随便处置,这无疑等于在他的头上也悬了一把刀。 见沈建恒问起,袁济舟赶紧把事情经过大致给对方叙述了一遍。 “宁王在辰王府上暴毙?” 沈建恒闻言目瞪口呆:“这怎么可能?辰王又没疯,他杀宁王干什么?你要说宁王在宫里暴毙本王说不定还能信!” “可不就是这么个理!” 袁济舟道:“辰王这明显是被人算计了啊,为免辰王在那慎刑司之中出什么意外,王爷速速随我进宫见驾,将辰王救出来才是正经。否则此例一开,陛下的屠刀说不定就要落在皇族身上了。” “好好好!” “本王这就更衣,随你入宫!” 沈建恒一边说,一边急匆匆的往外走,可走到一半却走停下了脚步:“不行!” 袁济舟愣了下:“什么不行?” 沈建恒又缓缓坐回了桌案旁:“别管咱们信不信,宁王到底是死在了辰王府上,让辰王配合调查也不是完全说不过去,如果就这么贸然进宫要求沈燃放人,一旦他以此为借口,把咱们给堵回来,咱们可就不好再说话了。” 袁济舟皱眉道:“那王爷以为应当如何?” 沈建恒摸着大肚子:“你家不是有我大周开国皇帝赐的丹书铁券吗?赶紧让你爹拿出来,带着进宫见沈燃,先把辰王从慎刑司救出来,再慢慢查宁王的事儿!” 第一任忠勇侯乃是大周的开国功臣,曾三次在危难中救了大周太祖皇帝的驾,所以太祖皇帝钦赐丹书铁券,言明大周没有斩对方的刀,没有关对方的牢狱,并且这丹书铁券跟忠勇侯的爵位一样,可以代代相传,算是关键时刻的保命神器。 袁济舟微微一怔:“辰王只是被关进慎刑司配合调查而已,陛下又没有说要杀他,还用不上丹书铁券吧。” “等沈燃说要杀的时候就晚了!” 沈建恒“嘿”了一声:“就他的那个脾气,他说要封赵元琢那狗东西做侍卫长,说要封那么个大美人来做户部尚书,你们哪回劝下来过?他要是真不管不顾,借这机会杀了辰王,就算最后真证明辰王无辜又能怎么样?让皇帝偿命吗?你逼着沈燃下罪己诏?就算他答应人也死了!” 此言一出,袁济舟顿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那我这就去,我这就去!” 说着,转身就要往外走。 结果还没有走出两步,沈建恒又道:“回来!” 袁济舟脚步顿了顿:“王爷还有什么事儿?” 沈建恒看着对方惊慌失措,满头大汗的脸,颇为失望的摇了摇头,大周如今的这些王孙贵族,初时那自然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可现在竟然一个赛着一个的一代不如一代。 沈燃那哪里是个省油的灯。 沈建恒十分怀疑,要是袁济舟就这么冒冒失失的带着丹书铁券进了宫,搞不好救不出沈烨,还要被沈燃算计的把自家世代相传的丹书铁券一并搭进去。 到时候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沈建恒一拍大腿:“让袁旭去。” 袁旭是袁济舟的曾祖父,今年已经八十六岁了,比温如松年纪还要大。 袁济舟不成器,他父亲虽然有些威望,但也远远及不上先祖,前几年因为身体的原因无法继续领兵,为了保证手中的兵权不落于旁人之手,只得提前退位,让袁济舟袭了爵。 可袁旭却是个实打实的大英雄。 如今的忠勇侯府,唯有此人,才有震慑君王的胆量和魄力。 ………… 慎刑司。 关押皇族的地方总是比关押普通人的要好很多。 牢房里温暖如春。 沈烨坐在垫着厚厚褥子的床上,身上没带枷也没带锁,面前还摆着无比丰盛的酒菜。 即使在牢里,这一顿也几乎相当于普通人家好几个月的吃穿用度了。 然而沈烨也没有什么胃口。 他拧了拧眉,暂时也想不通沈煜为什么会忽然暴毙在他府上。 就算有人要杀沈煜,但以对方的性格,怎么可能会心甘情愿就死?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此事肯定与沈燃脱不了干系。 沈烨仰起头,缓缓喝了一杯酒。 就在这时候,墙上的烛火闪烁了一下,空气中近乎凝滞的死寂被打破,牢房外的甬道中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那脚步声不急不缓,即使是走在这样不见天日的地牢之中,竟也有股渊渟岳峙般的沉稳。 第一卷 第93章 诱敌(1) 沈烨下意识循声回过头,就见到一个身披华贵墨色大氅的青年出现在视线之中。 牢房里光线昏暗,但跃动的烛火照在对方脸上,第一眼望过去时却还是让人觉得惊艳而缱绻。 无论见过多少次,沈烨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七弟当真是生了一副举世难寻的好相貌。 不知道曾经有多少人被对方这副满是无辜的外表所迷惑,最后连丢了性命也不自知呢? 将手中的酒杯放在桌上,沈烨无声的笑了下:“这慎刑司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啊,陛下怎么贵足踏贱地?” 只凭沉稳这一点,沈烨就实在比沈煜强的太多了。 沈燃静静看着沈烨,看着这个上辈子下令斩断他手筋脚筋,将他斩首的男人,没有说话。 他想—— 他终究还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敛了刻意为之的那点儿温柔,沈燃那双本来如琉璃般眼睛就成了天山之巅万年不化的霜雪,彻骨寒凉。 眼神实在是太阴鸷了。 不知为何,沈烨忽然觉得,沈燃看他时候的眼神,甚至不像是在看活人。 又或者说,此时此刻,正盯着他看的这个人,本身就已然不是个活人,而是自九幽冥狱爬上来的索命厉鬼,藏在这副惊艳至极的外表下,惑人心神,伺机报复。 虽然沈燃登基以后暴君的名声越来越响亮,可沈烨还从来没见过对方这样的眼神。 沈燃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说话。 牢房之中再次恢复了寂静。 不同的是,刚刚只是寂静,如今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舞姬之子,当然不及皇兄金贵。” “此地皇兄能来得,那朕自然也就来得。” 不知过了多久,沈燃终于开了口。 可是他一开口,声音中就带着似有若无的讽刺:“更可况……” 沈燃的目光落在那满桌丰盛筵席之上:“朕看此处也不像是慎刑司,倒更像是酒楼。五哥好手段啊,在此处也能继续摆你的王爷威风,难怪九弟死于你手中。” 沈燃此言一出,沈烨当即拧了拧眉。他盯住了沈燃的眼睛:“九弟的死与我无关,定是有人要陷害于我。” “是吗?” 轻轻打了个哈欠,沈燃懒洋洋的道:“空口白牙,以何为证?九弟无辜枉死,朕实不能善罢甘休,不如五哥便去同九弟好生对峙上一番,倘若当真不是你的话,朕再亲自来向你赔罪,如何?” 沈煜已经死了,如何对峙? 沈烨眼神一凛:“就算宁王是在我府上暴毙,可偌大一个辰王府,足足有好几千人,没有真凭实据,你怎可轻易杀我!” “沈烨,你的确是很厉害。” “朕相信你有一万种方法来脱罪。” “但你别忘了,你面前站着的,可是个众所周知的疯子啊。” 沈燃扬了扬首,忽然间哈哈大笑起来:“你本不该进这慎刑司,既然进了这慎刑司,不就等于是朕案上鱼肉,此时不杀你,又该何时杀你?难道等你全身而退之后吗?或者等你再把脏水泼到朕身上之后吗?” 沈烨:“……!?” 若是旁人说这种话,沈烨定然是不会放在心上的,他堂堂一个亲王,谁敢随随便便杀他,但此时此刻的沈燃浑身上下都流露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来。 他的神态和语气都带着股阴鸷的杀机。 沈燃缓缓走到栏杆外,薄刃自他袖间滑出。 下一刻—— 寒光闪过,牢房上的锁链应声而落。 “啪嗒”一声轻响,却在此刻起到了振聋发聩的效果。 一片阴影在眼前投下,沈燃在沈烨面前站定。他微微俯下身,忽然间放低了声音道:“不过其实就算你反抗也没用,知道为什么派薛子期去拿你吗?” “就是等着你反抗,然后好有个更加名正言顺的理由,让他当场来格杀你啊。结果没想到你竟然这么怕他,老老实实就来了,还真是让人失望啊。要知道薛子期砍人脑袋可是一把好手,弯刀一过,都还没有什么感觉,人头就飞出去了,比朝廷里那些刽子手强多了。” 他描述的绘声绘色,仿佛亲身经历过一样。让人情不自禁的就感到毛骨悚然。 明明牢房中温暖如春,沈烨却感到一股寒气从后背直蹿了上来。 他豁然抬头,缓缓道:“本王是清者自清,不似陛下这般卑鄙。至于薛子期……” 沈烨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沈燃:“就算陛下自承是疯子,他薛子期也不是,他根本不敢杀皇亲,更不会心甘情愿来做你的替罪羊!” “他当然不会心甘情愿做朕的替罪羊。”沈燃笑道,“可他亲妹妹是朕的皇后,他有的选吗?你若不是看重这一点,当初又何必去向先帝求娶薛妩。” “更何况……” 沈燃微微侧了侧头,在沈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沈烨,你指使柳士庄害的赵守德满门抄斩,薛子期早就已经恨你入骨了!” 最后一句话音量骤然抬高,在寂静的牢房中传出老远。 沈烨眉心狠狠一跳。 他怒道:“沈燃,你不要在这里血口喷人!” “朕血口喷人?” 沈燃不可抑制的笑起来:“柳如意五哥应该知道是谁吧。” “她的供词在此,这上面每一字每一句,皆是她亲自所写,五哥好好看一看吧。想来她的笔迹,你总不会不认得吧。” 话音落下,他“啪”的扔下了一块帛绢,借着跃动的烛火,隐隐可见其上血迹斑驳。 这竟然是一封血书! 第一卷 第94章 诱敌(2) 沈烨微微皱眉,将之拿起来看了两眼,而后眸中飞速闪过一丝阴鸷之色。 但他面上却依旧保持着冷静:“绝无此事!” “这上所写之事没有一件是真。” “何况我也不知这到底是不是贵妃所写,就算真是她写的,可贵妃是你的女人,自然是你让她说什么她就能说什么了。” 沈烨竟然矢口否认。 沈燃却也并不生气。 他施施然在沈烨对面坐下来,很随意的拿起桌案上的酒壶,给自己斟上了一杯酒:“曾经青梅竹马的心上人也能这样干脆利落的撇清关系,五哥可真是铁石心肠啊。” 难怪上辈子夺得皇位的是沈烨。 在江山与皇位面前,美人对沈烨来说,永远都是踏脚石。 而柳如意最爱的,也永远都是她自己。她要嫁的,只是坐在龙椅上的君王。 所以她在沈燃当政时献媚逢迎,又在沈烨领叛军攻入皇宫后投怀送抱。 现在看来,这两个人可真是天生一对。 沈烨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沈燃,一字一顿道:“本王与贵妃清清白白。” “好,你不肯承认也没关系。” 沈燃饮尽杯中酒,笑道:“那五哥想不想知道沈煜为何会死在你府上?想不想知道朕为什么不再信任柳士庄?又想不想知道你的外祖父,也就是上一任忠勇侯为何会忽然摔断了腿,让你在夺嫡过程中失掉一大助力,最后与皇位失之交臂的?” 听到这些,沈煜微微一怔,桌案下的手青筋毕露:“你愿意说?” “当然。” “图穷匕见时,还有什么隐藏的必要?” 沈燃笑道:“不如朕和五哥来做个游戏吧。” 这种情况之下他竟然还有心情做游戏? 虽然心里隐隐觉得别扭,沈烨却还是下意识问道:“什么游戏?” 沈燃双掌轻击两下,一个御前侍卫走进牢房内,在桌案上摆上了棋盘和棋子,旁边还放上了笔墨纸砚。 沈煜嗤笑道:“下棋?” 沈燃温言道:“是啊。不过这可不是一盘普通的棋,而是一盘决定命运的棋。赌注是大周的江山。” 沈煜瞳孔微缩:“怎么说?”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沈燃侧了侧头:“若是五哥胜,大周的帝位今日起便即易主,传位诏书朕都写好了。贵妃的笔迹,你即便不认得也不要紧,但朕的笔迹,你总应该认得吧?” 说着,他再次拿出一张明黄色的绢帛,展开放在沈烨的面前。 竟然真是传位的诏书! 沈烨一颗心忽然“砰砰”狂跳起来。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汲汲营营多年所求的东西,竟然如此轻易的就被人给摆到了眼前。 沈烨死死盯着沈燃,掌心里出了一层薄汗:“为什么?” “当然是有条件的。” 沈燃淡淡道:“如果五哥输了,你就要写下畏罪自尽的书信,承认自己害死宁王。” 沈烨拧了拧眉:“若是我赢了,你出尔反尔,不肯交出诏书,怎么办?” “男子汉大丈夫言出如山,朕都没有信不过五哥,难道五哥就这般信不过朕?” 沈燃闻言轻笑了一声:“为了公平起见,此处只会有你我二人,五哥若信不过,自可以出去查看一番。” 默然片刻,沈烨果然起身,出去看了一眼,狭长的甬道之中,除了刚才那个过来送棋盘的侍卫之外,果然再无其他人。 沈烨又道:“那他呢?如果他帮你的话,我还是一对二。” “那还不简单。” 沈燃懒懒道:“朕的诚意已经拿出来了,只要五哥写下书信,朕也会让他退下。书信在你的手中,如果朕出尔反尔,你总不会连毁了这封信也做不到。” 沈烨盯着沈燃看了半晌,似乎在思考对方话里的真实性。最后他拿起桌案上的笔,在纸上写下几行字,举起来给沈燃看。 “五哥果然爽快。” 沈燃勾了勾唇,对着那个御前侍卫道:“你也退下。” 那个御前侍卫躬了躬身,飞速退了下去。 两人重新在椅子上坐下,将圣旨和沈煜的书信都放在桌案正中央的位置。 沈燃客套道:“五哥先来?” 他跟沈烨客套,沈烨可没有跟他客套。当即拿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 沈燃笑了笑,抬手应了一子。 沈烨再次落下一子,他看着沈燃道:“我有话问你。” 沈燃从善如流道:“当然可以,但是你回答朕一个问题,朕才会回答你一个问题。而且可以不答,可是绝对不能答假话,如果被对方发觉答案是假,这个游戏随时终止。” “没问题。” 沈烨道:“我先来。” 沈燃勾了勾唇,做了个请的手势。 沈烨道:“你是怎么让沈煜死在我府上的?” 沈燃道:“自杀。” 沈烨道:“他为什么会听你的?” 沈燃道:“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沈烨一怔:“那好,你先问。” 沈燃笑道:“你跟柳如意到底有没有勾结?” 低头看着手下的棋盘,沈烨抿了抿唇道:“有。” 停顿片刻,他又道:“你如何发现我与她的事情?” “很简单,她梦里不小心喊了你的名字。”沈燃淡淡道,“自此后朕开始防备她,所以你对柳如意到底有没有真心?” 比起沈烨的郑重其事,沈燃的态度随意到像在和沈烨一起拉家常。 沈烨又是一怔,随即道:“有,但不多。” 意料之中的回答,沈燃笑了一声。 沈烨落下一子,封住沈燃的后路:“现在可以说了吧,你到底是拿什么威胁沈煜?” 沈燃道:“他爱的女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可要比你痴情的多了。” 语气之中隐隐带了一丝似有若无的戏谑。 然而沈烨却没有答话,经过一番激烈厮杀,此时沈燃的白棋已越发陷入被动之中,沈烨的注意力几乎已经从问题全部转移到棋局上去了。 他的确是在意真相。 可对他来说,权势才意味着一切。 胜负永远比真相要更重要。 “五哥不要只顾着下棋啊,现在又轮到朕来提问了。” 沈燃笑道:“那几封与戎狄往来的书信,究竟是怎么放到赵守德的抽屉里去的?” 沈烨正欲落子的手微微一顿。沈燃已经认定他和柳如意之间有关系,还得到了柳如意亲手写下的供词,这件事他承认不承认影响其实也不大。 可赵守德的问题不一样。 如果他实话实说,不但等于承认串通戎来狄谋害赵守德,还暴露了自己的底牌,可是也不能完全说谎…… 沈烨的目光扫过桌案上的圣旨,再次落在棋盘上。 虽然他自己也有损失,但沈燃的白棋显然已经被他给困住了,要不了多久他就可以赢,要不了多久他就可以…… 恍恍惚惚中,沈烨竟然觉得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坐在帝位上的模样。 第一卷 第95章 焦灼(1) 心脏砰砰乱跳,沈烨忽然间感到一阵呼吸不畅,头脑也有些晕晕乎乎。 他下意识道:“赵守德夫人身边有个叫做枫儿的侍女——” 话没还说完,沈烨心里猛地忽悠了一下子。 他豁然抬头,死死盯着沈燃。 他为什么会忽然间迷迷糊糊说出本来并不打算说的事情? 隐隐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沈烨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他咬着牙,给沈燃也抛出了一道送命题:“先帝十九年的秋狩,他在营中遇刺,你还为他挡了一刀,那些刺客到底是谁的人?” 懒洋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沈燃没什么笑意的勾了勾唇:“是朕。” 他可不会什么都不做,把自己的前程托付于变幻莫测的君心。 虽然当时沈烨心中就有怀疑,但却一直没有找到证据,现在听沈燃竟如此干脆利落的承认了,沈烨耳边不由得轰然作响。 比起沈燃的淡然自若,他显然已经有些落了下乘。 沈燃企图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他冷冷道:“行刺陛下是死罪!” 沈燃笑道:“勾结敌国,陷害忠良也同样是死罪。五哥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说着,他又道:“那个叫枫儿的侍女此时在何处?” 默然片刻,沈烨拧了拧眉道:“上宁郡的青牛镇。” 接着,他也毫不客气的问了沈燃一个问题,开始两人都还有所克制,可越到后来,这些问题就越来越刁钻。包括先太子先皇后真正的死因,各自的势力和亲信,接下来想法打算,最后甚至触及到了彼此都不能对其他人提及的隐秘。 可这些回答也并不全都是真的,许多都是半真半假,故布疑阵。既不可以让对方觉得太假,又要顺着对方的思路来下套,如果不能保持足够清晰的头脑来辨别,很容易误伤友军,把自己人当做敌人,又把敌人当做自己人。 两人说话的功夫,棋局已经陷入白热化阶段,此时沈烨本来占据的优势竟渐渐减退,沈燃的白棋又隐隐有了反杀的趋势。 眼看着局势陷入胶着,沈烨手脚冰凉,忽然感到胸口处一阵气血翻涌,喉咙里竟然溢出了一丝血腥气。 他有些难以抑制的捂住了胸口。 不可否认,论才智论本事,沈烨的确是比沈煜强的多。 可他其实也有个很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他这些年来实在是太过顺风顺水了,无论他想要做什么,都会有人支持他,为他铺路。 他从未经历过失败,同样难以忍受质疑。这些东西将会打击他的信心,让他在一段时间里变得困惑并且迷茫,所以沈烨如此在意这样一盘棋的成败,既是为了帝位,也是为了自己的骄傲。 这是高高在上之人的通病。 然而沈燃却不一样。失败和质疑对于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他最擅长的就是从中汲取经验和教训。 上辈子沈烨的确夺了他的皇位,可也叫他完完全全的洞悉了这个人对于权利和帝位的渴望和执念。 当渴望之事触手可及,一个人就非常容易失了曾经的理智和分寸。 传位诏书是他的饵,静待沈烨来咬钩。 所以沈燃从来都不怕有野心有欲望的人,有野心有欲望才有弱点,毁掉对方的野心和欲望,那就是致命一击。 缓缓拂过腰间悬着的一个精致小巧的香囊,修长如玉的手指再次自棋盒中拈起一枚棋子。 沈燃落下最后一子,轻声道:“五哥,你输了。” 被谢今朝荼毒多日,他的棋艺也已经堪称国手。 沈烨的心里当即“咯噔”一下子。 他愣了愣,下意识低头去看棋局。 此时他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眩晕,棋盘上的棋子似乎全都活了过来,彼此厮杀,血溅四野。 见到沈烨的状态,沈燃眸中不禁闪过了一丝笑意。 问问题只不过是虚晃一招,除了探听虚实,最大的目的其实还是让敌人放松警惕,从始至终,沈燃的真正目的都是要借棋局扰乱沈烨心神,好让他香囊中那株可以使人神志不清,产生幻觉的药草发挥效力。 杀人诛心。 这是戎狄一个酷吏想出来的,审问犯人的妙招,专门用来对付那些心性坚韧,不怕动刑的硬汉。 沈燃也曾经亲身尝试过,深知其厉害。不过闻过无数次之后,他如今已经不怕这种香气了。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沈烨“哇”的喷出了一口血。 他怒道:“不!我没有输!输的是你!我才是皇帝!” 话音落下,沈烨飞扑过去,想要抢放在桌案上的诏书。 然而沈燃哪里能让沈烨如愿。 沈燃伸手扣住沈烨肩头,狠狠把人往回拽,此时此刻,他终于问出了他最为在意的一个问题:“你跟戎狄人达成了什么协议?让他们配合你的代价又是什么?” 上辈子戎狄来犯,薛远道重伤,薛念带亲信遁入深山后,没多久沈烨就带人逼宫了,如今想来,戎狄人的所作所为,简直就像是特地给沈烨铺路,再加上赵守德抽屉里那么多带着戎狄国主印章的密信,他绝不相信沈烨不需要做出碰到承诺。 一阵又一阵的眩晕中,即使内心深处在拼命抗拒,沈烨还是下意识给出了回答:“割……割让边关十六座城池。” 此言一出,沈燃目光微凝。 即使已经猜到沈烨定然与敌国有勾结,沈燃却还是没有想到,沈烨的皇位,竟然是用大周几近四分之一的疆土换来的! 就在这时,前方的甬道中忽然响起一阵略带急促的脚步声。 赵元琢有些急切的脸忽然出现在视线中。 “陛下,老忠勇侯袁旭入宫求见!” “还有温相和柳相也一同跟着,马上就要到未央宫外了!” “请陛下速速回去!” 赵元琢声音已经尽量压得极低,可是在与沈燃纠缠争斗的过程中,沈烨却还是隐隐约约的听见了“忠勇侯”这几个字,他原本已经陷入迷茫的眼睛蓦地一亮。 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竟然就隐隐有了恢复神智的迹象! 沈烨的力气骤然变大。 他高声嘶喊起来:“沈燃,我外祖忠勇侯有世代相传的丹书铁券,你不能杀——” “噗嗤——!” 伴随着酒壶重重砸在桌案上的“噼里啪啦”声,碎瓷片重重割开喉管。 同一刻—— 鲜血喷溅出来,沈烨骤然失声。 他颤颤巍巍的伸手捂住脖子,似乎想要阻止伤口往外渗血。 然而割的实在太重,再怎么捂也是徒劳无功。 鲜血源源不断自指缝处渗出来,很快就夺走了沈烨身上仅剩的力气。 没一会儿的功夫,他就“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沈燃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洁白如玉的侧脸上被溅上几滴血,手里的碎瓷片也在“滴滴答答”往下淌着血。 第一卷 第96章 焦灼(2) 除了初见那一次看沈燃割人舌头之外,这还是赵元琢第一次亲眼见沈燃杀人,杀的还是一个举足轻重的皇亲国戚。 变故发生的太过猝不及防,赵元琢亦被眼前这鲜血淋漓的场景惊得呆滞了片刻,而后无声跪倒在地。 染血的碎瓷片抵住喉咙,沈燃漫不经心的用衣袖擦了擦脸颊溅上的几滴血,接着缓缓俯下身,看着赵元琢的眼睛,温言道:“看见什么了?” 最让人觉得惊心动魄的是,在这种满地鲜血的凶杀现场,沈燃的语气温和到像是在与人话家常。 沈燃腰间悬着的香囊依旧没有摘下,两人之间距离又近,香气幽微缥缈,迷迷蒙蒙,赵元琢呼吸一滞,也不禁觉得有些晕。 虽然影响不大,但晕的时候思路自然就不如平时清晰。 他稳了稳稍稍有些纷乱的心神,这才低声回道:“臣……” 他本想答“辰王是自尽”,然而话到嘴边时又改了口:“臣一直与陛下在未央宫之中,什么都没有看到。” 沈燃蓦地轻笑了一声。 碎片离开少年的喉咙,沈燃直起身来,将之放进了沈烨手中,面无表情的垂眸看了对方脸色惨白的尸体最后一眼,淡淡对赵元琢道:“起来,走吧。” 赵元琢看着年轻帝王的身影,却并没有立即跟上去。他最终还是忍不住轻声道:“为什么?” 带他来此,自然就有带他来此的意义,是为了让他知晓沈烨害他家的真相,恐怕也是为了让他去做那把杀人的刀。 但为何事到临头却又改变主意了? 他可不认为是沈燃大发慈悲,不忍让他动手。 沈燃脚步顿了顿。 须臾之后,他似笑非笑的转过头来:“赵元琢,朕跟你说过,聪明是好事,可聪明太外露,就不好。即使你真猜到朕的想法,也不应该表现出来。” 赵元琢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沈燃又道:“不过这也足以说明你要比薛子期坦率的多了。” 赵元琢还是没有说话。 沈燃这句话,可以说是夸奖,但也同样可以说是一句讽刺。 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没有薛念那样能沉得住气,这是他的性格使然。 哪怕拼命告诫自己要认命,内心深处也还是觉得委屈,觉得不甘。 哪怕这有朝一日或许会害死他。 沈燃微微勾了勾唇:“所以朕愿意告诉你。” 他懒懒道:“虽然朕很讨厌朝堂上那些总固步自封的老古董,但是有一句话,朕也觉得他们说的对。” 沈燃的声音之中总是莫名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赵元琢下意识道:“什么话?” 沈燃慢悠悠的道:“国之疆土,一寸不可让。” 他与沈烨的争斗是内部争斗,是成王败寇,他不是不能忍受失败的人。相反,他一直在经历各种各样的失败,上辈子甚至还败的连命都丢了。但分裂疆土,摇尾乞怜的行为他不能忍。 赵元琢微微一怔,不由自主攥紧了冰凉的手指。 边关那么多将士抛头颅洒热血,所求的不正是为此? 但这句话竟然是出自一个拿江山当做儿戏的暴君之口。 少年嘴唇轻轻动了动,还想说些什么,可沈燃却已经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去了。 远远传来一句—— “跟上。” ………… 沈燃亲自在未央宫接见了袁旭。 年逾八十的老将须发皆白,但一双眼睛还是炯炯有神,精光四射,见到沈燃时毫无畏惧之意,亦不需袁济舟的搀扶。 上一辈的忠勇侯已经非常老了。 但他的精气神竟然还是很充足。 饶是沈燃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的忠勇侯府,唯有此人,才不算是辱没了这个称号。 对方曾经的确是个英雄。 只可惜自古美人与名将,皆不许人间见白头。 再不服老的人,不也还是老了吗。 君臣相互见过礼之后,沈燃笑着请众人落座。 褪去在沈烨面前的阴鸷与狠戾,此时沈燃的外表又十分具有迷惑性了。 虽然袁旭如今已不是忠勇侯了,但出于对这位曾征战沙场数十年的老将军的尊重,彼此推辞谦让一番之后,温如松和柳士庄还是让袁旭坐了首位。 而武将之风也果然干脆利落。 待众人落座之后,袁旭也不与沈燃寒暄,便直接开门见山道:“宁王暴毙于辰王府上之事,老臣已经听说,陛下与宁王兄弟情深,实乃仁君风范,但辰王亦是陛下手足,老臣以为,在找出确凿证据,证明此事乃辰王所为之前,还是宜暂时将辰王囚禁于王府中为妥,以免让人觉得陛下只在意死去的宁王,却不在意活着的辰王。”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这无疑是一番柔中带刚的话。 虽未直接为辰王求情,却暗指沈燃假仁假义,用死去的兄弟做借口,试图害死活着的兄弟。 “朕还当什么事?竟也值得老侯爷亲自进宫,原来是为了此事。” 沈燃笑道:“朕听闻宁王忽然暴毙于辰王府上,心中悲痛万分,这才一时冲动命人将辰王押入慎刑司,如今想来也的确是多有不妥。这样吧……” 说着,沈燃侧目看向坐在末位的袁济舟:“就劳烦忠勇侯亲自带人将辰王兄领出慎刑司,如何?” 袁济舟:“……” 第一卷 第97章 诛心(1) 沈燃此言一出,四下里顿时一静。 其余人倒还好,袁济舟却已经忍不住面露惊讶之色。巴巴的带了丹书铁券来,结果却根本就没有拿出来,沈燃已经同意放人了。 想起来就好像是做梦一样。 但别管怎么说,沈燃愿意放人,总归是件好事,在场的这几人,甚至包括温如松在内,也并不赞成沈燃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之下下旨关押自己的手足兄弟。 这绝对不是一个仁君所为。 袁济舟当即急匆匆的领命而去,辰王多在慎刑司待一刻,他便一刻觉得不稳妥。 而袁济舟一离开,未央宫中的气氛也隐隐变得和缓下来了,沈燃开始和在场几人闲聊。 在场是两个文臣和一个武将,彼此之间的年龄差距也很大,所好当然各不相同。 但当沈燃发挥自己长袖善舞的本事时,他就能和任何人聊到一起去。又或者,哪怕他自己并不常说话,他也可以控制全场。因为他没有废话,他的每一句话都可以承上启下,或是恰到好处的起到缓和气氛的作用,以确保不出现冷场的情况。 就连久经沙场的袁旭也不得不承认,只要沈燃愿意,他的确很能拿捏人心,也的确很能沉得住气,倘若假以时日,他必然会是一个非常难缠的对手。 众人闲聊一会儿过后,沈燃笑着看向袁旭。 他话锋蓦地一转,缓缓道:“老侯爷一生忠君为国,实在令人敬佩,朕还记得,数十年前,大周曾有内乱,是老侯爷带军队平定,救大周数万百姓于危难中。是不是?” 没曾想沈燃忽然提及此事,袁旭微微一怔。 沈燃所说之事,自然是件十分令人骄傲的功绩,可他却沉默着没有说话。 于是沈燃微微侧头,继续道:“当时叛军劫持了老侯爷唯一的儿子,逼迫老侯爷率军投降。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老侯爷竟毫不犹豫的大义灭亲,亲手射杀了自己的儿子,诛灭叛军。后来朕听闻此事,心里也佩服您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袁旭仍旧没有说话,气氛莫名凝滞下来。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他因为此战而成名,可此战同样也是他一生无法触及之痛。 沈燃如今提及此事,虽然看似赞扬对方,可实际也是在揭对方的伤口。 杀人诛心。 功名与荣光之下,是冷酷薄情的名声,以及妻子和孙子数十载的怨恨。 袁旭亦是在那之后鬓染霜雪,生出了一根又一根白发。 可见一个人若是很容易就能讨人欢心,那他想给你找不痛快时,你大概率也是躲不过的。 温如松不由得轻咳两声,出言岔开了话题。 沈燃自然明白温如松的意思,也没有勉强,十分自然的顺着对方的话题接了下去。 可惜气氛终究不如方才轻松了。 沈燃陪着袁旭几人闲聊了一个多时辰,袁济舟却一直都没有回来。 柳士庄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忠勇侯去的时间是否有些长了?陛下要不要再派人去看看?接应下侯爷?” 从此处到慎刑司,就算走上两个来回,也不可能用这么长时间。 更别提袁济舟去慎刑司接辰王,一定是心急如焚的,怎可能磨磨唧唧迟迟不归?这种情况,大概率恐怕是出什么事了。 “这个自然。” “是朕只顾着与老侯爷和两位丞相说话,倒是忽略了此事。” 沈燃照旧从善如流的笑了笑:“那不如就请左相亲自带人去看一看?” 柳士庄微微一怔,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外头忽然响起一阵异常急切的脚步声。 紧接着,袁济舟惊慌失措的脸出现在众人视线中,他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进门时没留意脚下的台阶,一个踉跄,竟然“噗通”扑倒在了地上。 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理由,一个年近五十岁的侯爵做出这种举动,无疑都是非常失礼且不雅观的,这下谁也顾不上说话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落在了他身上。 自家后辈如此摆不上台面,饶是袁旭再能沉得住气,此时也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冷声道—— “御前失仪,成何体统?” 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威严。 袁济舟不怕他爹,可是非常害怕这个年逾八十的曾祖父。 然而此时此刻,想到慎刑司中惊心动魄的情形,他却什么也顾不得了。 袁济舟哆哆嗦嗦从地上站起来,而后擦了擦额头上淌下的汗,嘶声道—— “辰王,辰王死在狱中了!” 刹那间,仿佛晴天一个霹雳。 空气陷入了死一般的凝滞中。 亲儿子死在疆场。 亲孙子断了条腿。 重孙子也不成器。 如今重孙女的儿子又壮年夭亡。 时间到底还是消磨了曾经的铁石心肠,先想起曾经被自己亲手射杀的儿子,再听到沈烨的死讯,袁旭终于忍不住剧烈的呛咳了几声。他伸手抓住椅背,苍老的声音落在每个人耳中,却仍旧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威慑力:“何人敢在慎刑司中行凶——!” “是他畏罪自尽!” 人未到,声先至。 一袭红衣的青年缓缓自大门口踏入。光线自他身后透进来,一股凛冽的杀伐气沉在眼底,即使行走在帝王居所,也有种闲庭信步般的从容。 薛念未解兵刃,他一手按住腰间弯刀的刀柄,另一手扬了扬写满了字的纸,向着袁旭微微躬身,以表敬意,而后缓缓道:“辰王亲笔供词在此,请老侯爷过目。” 袁旭未及去看什么供词,目光先与薛念撞在一处。 征战沙场数十载,他身上有着属于头狼的凶悍。 不怒自威,叫人望而生畏。 然而薛念显然也有。 而且眼前这个青年实在是太年轻了,身上满是俊美也掩不住的凛冽杀气。 冷酷,凌厉,肆意,杀伐。 明艳热烈似骄阳,却又掩不住俾睨天下的傲气。 这无疑是作为一个将军最好的年纪,哪怕低眉俯首也有飞扬的意气。 仿佛年老一辈与年轻一辈穿过数十载红尘光阴在此刻对视。 密密麻麻的疲惫和无力感涌上来。 直至此刻,袁旭才无比清晰的意识到,什么叫做长江后浪推前浪,什么叫做岁月匆匆不饶人。 薛念根本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站在那他就赢了。 这才是能够百战沙场的将军。 威严如影随形。 叫人不可侵犯,也不敢侵犯。 不像是袁济舟…… 眼角余光扫过稳坐高台,慵懒从容的君王,最后落在肆意桀骜的红衣青年身上。 袁旭终于不得不承认—— 或许自己是真的老了。 从此江山代有人才出,可惜不再是他的后辈。 胸口处闷的厉害。 袁旭始终挺直的身子忽然不可抑制的晃了晃,猛地喷出了一口血! 第一卷 第98章 诛心(2) 老忠勇侯袁旭的骤然吐血昏迷无疑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袁济舟大喊一声“曾祖父”,随即双眼上翻,竟然也“噗通”一声倒在了袁旭身边。 真真好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话。 没想到薛念的出场竟然达到了超乎预料的效果,沈燃唇角微弯,在众人手忙脚乱去请太医救治袁旭和袁济舟的时候,侧目看了薛念一眼。 而薛念就仿佛背后也长了眼睛一样,竟然在同一刻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时,什么都不必说,什么也心照不宣了。 沈燃十分温和且客气的请柳士庄和温如松先行将袁旭和袁济舟送回忠勇侯府中,并派太医好生从旁照料,他自己则屏退闲杂人等,和薛念一起站在未央宫的廊下“看风景”。 沈燃望着前方和薛妩一起挂上的几串风铃,淡淡道:“辰王府可以再去搜一遍了,财产全部充入国库,亲信押起来审问。还有……” 停顿片刻,沈燃又道:“忠勇侯府也不能放过,袁济舟这个人就是我们最大的突破口,沈烨消灭罪证消灭的滴水不漏,但袁济舟还做不到。”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微臣何等无辜,不但要做陛下气老忠勇侯吐血的帮凶,如今还要到人家家里去逞威风。” 薛念叹道:“看样子,陛下不榨干臣最后一丝利用价值,是绝不肯轻易善罢甘休了。“ 沈燃似笑非笑看向他:“你不想还赵家一个清白了?” “想,当然想。” “如果不想的话,臣今天就不会出现在此处。” 薛念亦看着沈燃,静静道:“但有句话,臣觉得陛下说得对。” 所以此刻还有件非常重要的事儿需要他去做。 沈燃愣了下,随即扬了扬眉—— “什么话?” 薛念缓缓道:“国之疆土,一寸不可让。这才是边关将士毕生所求。” 此言一出,沈燃蓦地轻笑了一声。 他果然没有想错。 沈煜重美色,沈烨贪权位。 可将军百战死,阴谋诡计永远降伏不了薛子期。能够真正让他摒弃前嫌站出来的,唯有大义,唯有匹夫有责的天下兴亡。 薛念亦笑了笑,声音之中却听不出什么情绪:“如今朝中良蒂不齐,辰王之死必然瞒不过齐王,辰王一死,等于自此断了齐王的后路,他绝无可能坐以待毙,怕是必反无疑。倘若他当真要带兵进盛京,那也倒罢了。” “毕竟盛京城守卫森严,除了御前侍卫和负责守卫京都的几万禁军外,还有规模庞大的御林军,陵豫关距此山长水远,齐王即便到此,那也不过是疲惫之师,但是……” 说到这里,薛念话锋一转:“不知陛下有没有想过另外一种可能?” 空气隐隐有些凝滞,沈燃和薛念望着彼此的眼睛,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沈燃才轻轻吐出了八个字:“齐王献关,投靠戎狄。” 既然沈烨为了皇位,都可以承诺在登基后割让边关十六座城池给戎狄,那沈煊在自知没有什么胜算的情况下,献出陵豫关投降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回眸眺望远处的天空,薛念长长出了一口气,开门见山道:“陵豫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自古以来就是抵挡戎狄人的天然屏障,也阻止了他们长驱直入的脚步,一旦此关失守,边关数以万计的百姓恐怕会惨遭屠戮。” 顿了顿,薛念缓缓道:“这城不能丢。” 沈燃勾了勾唇,未置可否:“那子期以为,应当如何?” 薛念垂眸道:“若陛下当真能信得过臣,就请给臣一支兵马,让臣带到陵豫关,如果齐王无献关投降之心,那自然是最好,可若是对方真的打算卖国求荣,臣自当为国除奸。” 沈燃淡淡道:“你要多少人?十万二十万?保证盛京防守的情况下最多就这个数,这点你应该比朕清楚,再多就有难度,必须下旨从地方调兵,不但耗时过长,而且没战事的情况下,也师出无名。” 薛念微微一怔,眸中闪过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片刻后,他摇了摇头:“孤军深入险地,宜精不宜多,何况人越多,行军速度就越慢,声势也越浩大,越容易打草惊蛇,倘若齐王当真生出献关投降之心的话,等臣带人到了陵豫关,恐怕连黄花菜都凉了。倒不如像这样,神不知鬼不觉。” 这话说的自然是很有道理的。 十万二十万的大军莫名其妙赶赴边关,就算沈烨此时没死,也足以让听到消息的沈煊生出疑心了。 恐怕他本来就是没打算给戎狄献关投降,那这件事也要提上日程了。 如果薛念真要这么多兵,那他居心恐怕就不太良。 沈燃微微侧了侧头,眸中也闪过一丝笑意:“那你想要多少?” 虽然他觉得自己对人提出的要求已经算是很苛刻了,但薛子期却总是能够给他更大的惊喜。 他也有些好奇这回的惊喜是什么。 薛念伸出手,给沈燃比了个数。 沈燃猜测道:“八千?” 既然十万薛念觉得多,那总不会是八万。 然而薛念竟然还是摇头。 边关毕竟凶险,八千就已经不能算多了。沈燃的预估中,两万都算是正常范围。 沈燃微微皱了皱眉:“八百?” 第一卷 第99章 利用(1) 陵豫关是边塞重镇,光守军就十几万,而且沈煊作为陵豫关主将,自然掌握大部分兵权。即使沈燃绝对可以信得过薛念的实力,但是再托大也不能这么玩。 上辈子后来薛念虽然也单枪匹马闯了边关,可当时因薛远道带兵出征,边关是有不少他的旧部的。危急关头,那些人自然也会听从薛念这个少将军的调遣。 然而如今却不同。 薛念这个少将军的名头,在纸醉金迷的盛京城之中的确很响亮,可要放在黄沙漫天的边关,名头这种东西最多能算是个锦上添花的点缀。 那里是需要实力说话的。 若不能以实力震慑众人,那说不定就连一个小兵也敢给将军下不来台。 由于时常要应对戎狄人的侵略,本来都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人,今天脱了衣衫和铠甲,都不知道明天到底还能不能穿在身上,脾气和秉性自然难免彪悍。 否则以沈煊天潢贵胄的身份,又在陵豫关经营那么多年,再怎样也不可能只掌控陵豫关半数兵权了。可即使是这半数兵权也足够让人头疼。 薛念毕竟初来乍到,又只带那么点人,边关那些守军即便不那么信服沈煊的,也未必会因为一个少将军的名头就信服薛念。到时候他恐怕会面临无人可用的尴尬境地。 沈燃一时间也不禁有些拿不准薛念提出带这么少的人过去,到底是真的胸有成竹,还是担心他起疑心。 毕竟两人之间的忌惮与隔阂由来已久,上辈子他连半个人都不肯给薛念。 这辈子也只能滴水穿石,不能操之过急。薛念毕竟不是薛妩,他的甜言蜜语对对方起不了多少作用。 隐隐猜到沈燃的担心之处,薛念轻笑道:“臣此番不过是去阻止齐王献关投降,还没到开战的地步,而且臣相信边关那些将士亦不是全都愿意投降,所以八百人暂时也足够了,不够臣肯定会毫不客气的向陛下开口,不过这八百人要让臣在禁军和御林军之中随便选,不知道陛下肯不肯答应?” “朕还不会连八百人也舍不得,你要在御前侍卫里选都由得你。” 沈燃懒懒道:“可你若是走了,谁去抄辰王府和忠勇侯府,谁还有胆子去审袁济舟这个现任侯爷?总不能让朕亲自去。”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辰王是皇亲国戚,袁济舟再不成器那也是忠勇侯,胆子小点儿的,别说抄家审问,说不定直接被吓退了,又或者像辰王在慎刑司那样,好吃好喝的招待起来,别想问出一句有用的来。 “谢大人不就是最佳人选。” “他虽然是文官,但论城府,有几个能比的过他,臣也要甘拜下风。” 薛念淡淡道:“只做一个户部尚书实在屈才了,总要给几块硬骨头让他出力应对一番,来日才好树立威望,接左相大人的班,以免再出现百官和学生跪请这等荒唐事。” 沈燃笑了一声:“朝廷六部各司其职,谢今朝一个户部尚书,别说带人抄家,就算审问,也是越权。” “御前侍卫是给陛下办差的,直接听命于陛下,陛下乃一国之君,有什么越权不越权。” 薛念道:“让御前侍卫去搜,只需要谢大人给点儿建议,从旁辅助就行了。” “御前侍卫?” 沈燃道:“那子期看好谁?赵元琢吗?你能舍得?” 沈燃声音之中隐约带了一丝调笑的意味。如果是真正了解薛念的人,就会明白他心里有多宝贝赵元琢这个弟弟。 那恐怕是连薛妩也不能比的。 “臣有什么可舍不得的?” 薛念淡淡道:“陛下愿意给他历练的机会,那自然是他的福气。可如今赵家之事也不分明,他自己还纠缠在是非中,凡事都派他去,恐怕会让人怀疑陛下的用心,进而影响陛下的声名。” 薛念即使向着赵元琢,话也是滴水不漏,毫无可以指摘之处。 沈燃懒懒勾了勾唇,决定不再跟他为难了:“可另外两个侍卫长的身份背景复杂,怕是不能按朕的心思办事。” “越是如此,他们若说的话才会越有分量,他们所查出来的真相才越能取信于人。” “旁人才无法质疑陛下的公正无私。” 薛念道:“臣一直就觉得,这世上其实根本没有完全不能用的人,只要您可以用的得当,用对地方,哪怕用的是敌人,说不定也可以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因为有很多事,敌人能做,自己人做不了。” 片刻的寂静之后,沈燃温言感慨:“薛子期,其实有时候你也很疯啊。” 薛念勾了勾唇,没有说话。 “周景檀。” “纪安阳。” 于是沈燃无声的笑了下,轻轻吐出两个名字:“哪个?” 薛念懒洋洋靠在柱子上,指尖把玩着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落叶:“这陛下不应该问臣,而应该去问替您办事儿的人,谢大人觉得哪个好拿捏,自然就是谁。” ………… “陛下让我家公子带人去搜查辰王府和忠勇侯府?” 谢长宁看着前来传旨的赵元琢,满脸皆是惊讶之色:“可我家公子是个文人啊,他带的什么人?这不应该是武将做的事情吗?” 谢今朝以手掩面,轻轻咳了一声道,轻声道:“长宁。” 他态度很温和。 可谢长宁却不敢再说了,只能微微苦着脸,站到了谢今朝身后。 赵元琢向着谢今朝躬了躬身,低声道:“陛下会派御前侍卫一起前往,谢大人只需要从旁辅助,必要时给撑个场子就行了。” “有那么多官兵和侍卫在,叫一个文臣去撑什么场子?” 赵元琢此言一出,谢长宁又忍不住吐槽了一句:“元琢,那是你跟我家公子一起去吗?” 他看起来似乎很想让赵元琢跟着一起去。虽然两人之间的见面和交集也不算多,可谢长宁对赵元琢就是有种莫名的亲近。 赵元琢微微一怔,随即道:“陛下指派了另外一位侍卫长跟谢大人一起去。” 说着,他附到谢今朝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这自然是个难办且得罪人的差事。 谢今朝却只是轻笑了一声,缓缓道—— “好,那替我多谢陛下信任了。” 第一卷 第100章 利用(2) “什么!?辰王在慎刑司自尽!?” “袁旭吐血昏迷!?” 沈建宁闻言不由得大为惊讶:“辰王怎么可能会忽然自尽?而且还留下了认罪书,你这消息可真?” 沈正点了点头道:“千真万确啊王爷!” “这是左相大人刚刚派人给咱们传过来的消息!辰王是真的死在慎刑司之中了!不仅如此,陛下还派了人到辰王府上去抄家!要把他的家产全充入国库!” “辰王可是货真价实的皇亲国戚!” “沈燃竟然真的敢这么做!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沈建恒狠狠拧了拧眉:“沈燃派了什么人到辰王府上去搜查?” “具体是谁还不知道,只知道是陛下身边的侍卫。” 沈正亦是满脸担忧之色:“这先是宁王,再是辰王。老奴看陛下这样,搞不好是要拿皇族开刀啊!” “这可不行!” 沈建恒捂着胸口道:“赶紧派人给齐王送信,让他早做打算!本王到辰王府上看看去!看谁这么大胆子,连王爷的家都敢抄!” ………… 沈建恒赶到辰王府的时候,御前侍卫已经清点完东西,准备离开。 府中一片狼藉。 沈建恒就在这一片狼藉中见到个预料之外的身影。 御前侍卫三个侍卫长其中之一。 纪安阳。 对方的父亲乃是忠勇侯袁济舟的亲信,与辰王沈烨的关系自然也是密不可分。 沈建恒满心以为沈燃会派赵元琢来搜查辰王府,也磨刀霍霍要狠狠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结果万万没想到竟然是纪安阳。 纪安阳一脚踏出府门,迎面撞见目瞪口呆的沈建恒,脸上神色也是精彩纷呈。他对沈建恒行了个礼,低声道:“王爷。” 沈建恒收敛了惊讶的神色,摆摆手道:“怎么是你?” 纪安阳露出个苦笑的表情:“陛下旨意,命微臣带人搜查,微臣岂敢抗旨不遵。” 言下之意,他也是迫不得已。 沈建恒斜眼看着一片狼藉的府邸:“那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就算搜查,做做样子也就罢了。 纪安阳道:“陛下吩咐,辰王谋害手足兄弟,兹事体大,搜查时不得放过一砖一瓦。” 沈燃说不得放过就真不放过? 沈建恒嘴唇动了动,刚想再说些什么,就听纪安阳身后响起了一阵车轮之声。 沈建恒循声望过去,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的谢今朝。对方照旧是之前那副弱柳扶风的姿态,笑的温柔且无害:“王爷。” 这副外表实在是太具有迷惑性,导致沈建恒一直就没有把谢今朝放在眼里,见他也在此,不由得就是一愣。 沈建恒看着他:“你怎么也在这?” “陛下下旨,要臣从旁辅助。”谢今朝道,“臣也觉得自己一个文官在此没必要,不但帮不上忙,还要麻烦人来照顾我,可惜君命难违,不得不一起跟着纪大人来了。不知王爷到此是所为何事?” 沈建恒本想敲打纪安阳两句,让他别忘了自己是谁的人,但此刻有谢今朝在此,这话就不好出口了,只得咳嗽了两声:“随便看看,随便看看。” “那就请王爷自便吧。”谢今朝笑。 “臣和纪大人有公务在身,恐怕不能久留了。” 沈建恒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他摸着大肚子,慢吞吞道:“今朝啊,有些事办错了,那可就死无葬身之地,其实像你这样的人,何必如此想不开,要受这风霜之苦啊?” 在沈建恒看来,美人就该隔帘静坐。有点儿美人该有的样子,做点儿美人该做的事。 这话虽然隐隐有那么点儿瞧不起的意思,但沈建恒其实是当好话说的,他对着谢今朝这张脸就生不出什么敌意。 如果对方是个女人,那早就是他的囊中之物。虽说是个男子,而且还废了腿太可惜,可毕竟有曾经江南第一才子的名头在,又足够知情识趣,不似那等迂腐文人,言语调笑上两句,就仿佛受了天大的屈辱,这种人,搁在身边做个玩物,也别有一番风味。 “多谢王爷关怀。” 看到沈建恒眼里令人厌憎的光,谢今朝却只做不觉。他轻轻勾了勾唇,温言道:“王爷的教诲,臣必当谨记。” 他那双眼睛太要命了。 怒时也带笑,不怒时就含情,无端勾得人心痒难耐。 沈建恒呼吸一滞,迷迷蒙蒙和对方道了别,等回过神时,才发觉人竟然走出老远了。 寒风一过,忽然吹得他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 袁旭的晕倒是真的急怒攻心。而袁济舟的晕倒却有一半原因是做戏,他独自一人,难以面对沈燃和薛子期,想借此从未央宫脱身。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沈燃的屠刀竟然也会这样猝不及防落在自己身上,来拿人的还是他亲信的儿子。 锁链挂在身上“叮叮当当”响,袁济舟被御前侍卫推着走时,终于按捺不住破口大骂,指责纪安阳忘恩负义。 纪安阳站在廊下,听着这一声声责骂,脸色难看到如遭凌迟。 他在三个侍卫长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也没想到这烫手山芋能砸在自己手里。沈燃毕竟是皇帝,他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明摆着抗旨不遵,只能背地里放点水,就连沈建恒都没有多说什么,可袁济舟却素来是个拎不清的,不会体谅他的难处,这差无论怎么办他都里外不是人。 沉吟片刻,纪安阳皱了皱眉,吩咐身旁的御前侍卫:“侯爷乃是国之栋梁,未定罪前不可如此怠慢,去,给侯爷把身上戴着的镣铐去了。” 那御前侍卫答应一声,刚要过去传令,却听得一声十分温和的“且慢”。 此言一出,空气顿时一滞。 纪安阳看向谢今朝,眼底闪过一丝明显的不悦:“谢大人觉得不妥吗?” 第一卷 第101章 关押(1) 其实纪安阳又怎会不知,谢今朝其实是沈燃派过来监视自己的。 作为御前侍卫的侍卫长,他同谢今朝的接触,自然要比沈建恒多得多。 纪安阳就明白一点,能跟沈燃关系融洽的人,绝对没有省油的灯。 所以哪怕谢今朝表现的再柔弱无害,他也依旧对对方心存忌惮之意。 但如果谢今朝一再试图干涉他的决定,那他也不是吃素的,必要给对方点儿厉害瞧瞧。 察觉到纪安阳流露出来的敌意,谢今朝却依旧温言道:“归根结底,纪大人才是此次搜查的主要负责人,谢某不过是从旁辅助而已,所以自然要以你的意志为重,我即便觉得不妥,纪大人也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纪安阳:“……?” 谢今朝竟然说了纪安阳本来打算说的话,一时间反而让纪安阳觉得无话可说了。 他愣了片刻,态度又稍稍缓和下来:“那不知谢大人这是何意?” 谢今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不着痕迹的看了站在纪安阳身边的几个御前侍卫一眼。 在宫里混久了,哪个不是千年的人精,即使只是随意一瞥,纪安阳也立刻就明白了谢今朝的意思。 他沉吟片刻,低声命身边那几个御前侍卫退远点儿。反正谢今朝一个不良于行的文人,就算单独相处,他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御前侍卫听命退下。 纪安阳道:“谢大人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吧。” 谢今朝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看在同朝为官的份上,好心提醒纪大人一句而已。从古至今,只要事涉皇亲就没有小事,这一点想来你亦是心知肚明。陛下的意思当然是严办,然而忠勇侯却认为自己不该无辜受累。” “纪大人这锁链一撤,虽说也只是件小事,并非有什么私心,但显见得便不符陛下严办的旨意。至于忠勇侯能不能承你的情……” 说到这里,谢今朝停顿了一下,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道:“这世间之事,不说鱼与熊掌兼得,至少也要占一样,倘若最后里外不是人,那可就叫人唏嘘了。” 此时谢今朝素日里的温柔似乎被冷风吹散了些,一双眼睛里笑意隐约,却又仿佛隔着层冰冷厚重的茫茫大雾,总叫人瞧不真切其下到底藏着些什么。 纪安阳微微一怔。 谢今朝话说得隐晦,可他当然不会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这番话或许存在挑拨之意,但所说的其实也是实情,更是他心中一直担忧之处。 他父亲作为袁济舟的亲信,他对袁济舟的为人自然也算得上了解。 袁济舟这人不但自身能力欠佳,而且心胸也并不宽广,总是很记仇。锁链一撤,他自然得罪沈燃,而以袁济舟的性格,恐怕也不一定会领情,到时候他岂不就等于里外不是人。 如果是件大事也就罢了。 可恰恰是这一件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事儿,分寸反而更不好拿捏。 不办没准只得罪一边,办了却要把两边一起得罪了,太不值得。 不过就算心里这么想,嘴上肯定也不能这么说。 纪安阳下意识想出言反驳谢今朝两句。可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听谢今朝笑道:“带走忠勇侯就可以去向陛下复命了,此处有些闷,我先到外面去透一透气,要如何处置,就请纪大人自己决定吧。” 说完,他竟然真的叫过一个御前侍卫,推着轮椅出去了,只留下纪安阳一个人站在原地。 纪安阳望着对方显得有些瘦弱的背影,神情复杂。 人总是会有逆反心理的,如果谢今朝态度强硬,那即使对方的话有一定道理,他也未必能听得进去。反而谢今朝这样随意,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提,完全不放在心上,倒叫他不得不细细思量了。 一个御前侍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大人,侯爷身上戴着的镣铐还去不去?” 此时袁济舟愤怒的骂声仍旧没有停下来,言语之间还隐隐涉及了纪安阳的父亲。指责对方“教子无方”。 纪安阳揉着太阳穴,长长出了一口气。片刻后道:“还是算了吧。” 既然袁济舟不会领情,那就不必冒着让沈燃不高兴的风险多此一举了。 ………… 与此同时,小校场。 饶是沈燃也不得不承认,薛念看人的眼光实在是一绝。 别看在御林军和禁军如此庞大的队伍中就只选出八百人,但这八百人中每个人都可以担得起“出类拔萃”四个字。 只要能够加以历练,假以时日,必然都是叫人不可小觑的将才。看到这样的一支队伍,沈燃心中的疑虑便也不禁打消了几分。他笑道:“不知子期打算什么时候带人出发?” “兵贵神速,当然是越快越好。” 薛念道:“这样也可以见机行事。”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臣的行踪还请陛下保密,倘若有人注意问起,就说是另有任务。否则若是消息传到边关去,让齐王起了疑心的话,反倒不好。” 沈燃点了点头道:“这个你尽管放心。子期,陵豫关和那数十万军民的性命,朕就全都托付给你了。” 此时此刻,他褪去一贯以来在世人面前展现出的慵懒和漫不经心,语气之中带着股从所未有的郑重其事。 君子千金一诺,百死不悔。 这自然是一份极有分量的信任和托付。 薛念在沈燃无比真诚的目光中微微一怔,随即屈膝跪倒。 皇帝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这种时候当然是要表忠心的。 然而薛念最后却没能跪下去。 沈燃抓住他的手,阻止了他的动作。 薛念又是一怔。 抬起头时,正对上了帝王的眼。 琉璃般的眼睛里含着笑,褪去骇人的冷酷与阴森之后,竟然有种霁月清风般动人心神的磊落。 沈燃淡淡道:“表忠心也不在这上头,往后私下里不必再跪。” 他下定决心要讨人喜欢时,真可以叫人如沐春风。 薛念心里莫名一动,片刻后轻笑了一声,当真不再跪了—— “好,那臣谢过陛下体恤。” 站在旁边的文犀亲自端着托盘,给他们递来两盏酒,低声道:“陛下,少将军,请用酒。” 沈燃先将其中一杯递给薛念,而后自己拿起了另外一杯:“子期,此事不能大张旗鼓,没法光明正大送你,别的不多说,朕再敬你一杯,就出发吧。” 薛念二话没说,干脆利落的将酒一饮而尽,笑道:“好酒!臣多谢陛下。” 沈燃同样将酒一饮而尽。 薛念向着他郑重一抱拳:“请陛下放心,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风拂鬓边发,话音落下,他在光影交错中头也不回的跨上战马,绝尘而去! 八百士兵紧紧跟在他身后,仿佛出栅的猛虎! 明明只有八百人,骤然看去竟是八千八万人也不能及的声势。 连文犀也不禁微微变色。 第一卷 第102章 关押(2) 队伍一路行至盛京城郊外,薛念忽然勒马停了下来。 旁边跟随的王楚峰立即问道:“少将军,可是有什么吩咐?” 此人乃是大将军府的亲卫,与别人相比,自然更为了解薛念的想法。 “我需要一支更强的队伍。” “时间紧迫,八百人还是多,训练不出来。” “要找本身就有一定功底的才行。” 薛念道:“暂停行军,找个地方修整,我要在这八百人中,再选出八十。” 王楚峰:“……” ………… 御书房。 “陛下虽有齐王的一纸认罪书,可终究还是有些单薄。”谢今朝缓缓道。 “如今忠勇侯已被关押,未免那些沈氏宗亲来找麻烦,您必须问出袁济舟的口供,找到确凿证据,才可以堵住悠悠众口。否则您诛杀关押皇室宗亲,大周必起内乱。” 沈燃笑道:“那就有劳今朝了。” 谢今朝摇了摇头:“并非臣不愿意为陛下分忧,只是臣这个户部尚书本来就让朝中很多人心生不满,即便臣真替陛下问出了忠勇侯的口供,许多人也会疑心是屈打成招,恐怕难以服众。” 沈燃静静看着他:“那今朝觉得谁更合适?” 谢今朝悠悠道:“纪安阳的父亲是袁济舟的心腹,此次搜查拿人又全都是他带人去办的。那自然是他更合适,只要他问出忠勇侯的口供,那么真自然是真,假也能是真。陛下这步棋,下的果然不错。” “主意是薛子期出的,纪安阳是你选的,这功劳朕可不贪。”沈燃懒懒道,“下旨让纪安阳拿人,他即便不愿意也不敢拒绝,可如果让他审问,他定然会想方设法的拖延时间。朕最多就是撤职免官,也没法对他太过逼迫。” “可袁济舟那边,如果一直都审问不出有价值的东西来,那定然是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就要放人。” 谢今朝还没有说话,元宝忽然进来禀报道:“陛下,诚王和几位侯爷进宫求见。” 沈燃闻言轻笑了一声:“这不,话都还没说完,第一批找麻烦的就来了。” 食指在桌面上轻扣了一下,谢今朝道:“臣可以去跟纪安阳谈,但陛下要拖住那些沈氏宗亲,为臣争取几日的时间,还要给臣两道旨意。” 两人目光碰在一起。 沈燃轻轻勾了勾唇:“没问题。” ………… “什么!?要我对忠勇侯动刑?” 纪安阳脸色极为难看:“袁家世代忠良,难道谢大人要屈打成招不成?这绝无可能!” 奉旨搜查抓人就算了,如果真对袁济舟动刑,就连他爹都不可能同意的。 “还请纪大人稍安勿躁。” 谢今朝缓缓喝了一口茶:“并不是说,当真要对侯爷用刑,而是走个形式。” 纪安阳微微一怔:“什么意思?” 谢今朝淡淡道:“之前我便同纪大人说过,事关皇族无小事。现一边是当今陛下,而另一边又是辰王还有整个忠勇侯府,纪大人与谢某夹在中间,无论怎么做,又或者得罪了哪边,那自然都是为难。如果想不落埋怨,就要让陛下明白我们已经尽力在审问,同时也要让侯爷明白,我们是担了多大的风险,在给他放水。” 纪安阳拧了拧眉,眼底闪过一丝狐疑之色:“谢大人有办法?” 谢今朝道:“无需真的动刑,但要忠勇侯去大牢中走一遭,稍稍吃上点儿苦头,也让他好生看看那些正在受刑的犯人。如此,一旦陛下问起,你我也可以有所交代,不至于担上毫无作为的罪名,而忠勇侯见到那些犯人的惨状,自然就会明白纪大人的苦心,领大人这份回护之情。” 纪安阳沉吟片刻,竟然觉得谢今朝所言颇为有理。 如果他真的什么都不做,还好吃好喝招待袁济舟,就算最后不掉脑袋,那这个侍卫长也别想再干了。 他看着谢今朝:“谢大人为何要这般帮我?” “是在帮纪大人,可也同样是在帮我自己。” 谢今朝轻轻叹了口气:“陛下为何要派我这么个文官来辅助你,你我心知肚明,我这个官位本来便得来不易,若最后不能给个交待出来的话,只怕就要干不下去了。” 谢今朝这样直言不讳,纪安阳反倒默默良久。 他眼底闪过晦暗不明的光:“以谢大人的人才品貌,即使不做这个户部尚书,自然也会有不少人愿意接纳你,比如……” 纪安阳顿了顿:“诚王爷不是就颇为赏识你。” 谢今朝轻笑了一声。 他微微侧头,眸中闪过一丝似有若无的嘲讽:“原来纪大人堂堂男儿,喜欢做任人玩弄的笼中鸟?” 纪安阳无言以对。 但凡是个稍微有血性的男人,都不会愿意接受沈建恒这种近似于折辱的招揽。谢今朝虽然长的好,可毕竟也不是个女子。 两人之间一阵寂静。 过了一会,纪安阳忽然道:“谢大人到盛京城来是为了什么?” 真巧,不久之前赵元琢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谢今朝笑道:“男儿在世,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那自然是为了功名利禄。难道纪大人在宫中做御前侍卫不是为此吗?” 第一卷 第103章 离间(1) 纪安阳微微一怔。 他眼中闪过一抹探究的光芒:“我还以为,似谢大人这等才子,所求的自然是国泰民安。” 谢今朝闻言轻笑了一声。 他淡淡道:“十五六岁时,我求的当然是国泰民安,但如今我却觉得,无论什么事,都没有将权利和地位握在自己手中更为重要。”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纪大人觉得呢?” 四目相对。 四下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这回谢今朝没有再掩饰,他叫纪安阳看见了自己眼底深藏的野心。 有野心的人才会有弱点。 而有弱点的人才更能取得别人的信任。 不知过了多久,纪安阳终于缓缓道:“那就按谢大人说的做。” ………… 当日晚间。 袁济舟愁眉苦脸的坐在牢房中。 别看是牢房,但定然是经过特别打扫的,非常干净整洁。 而且他和当初的沈烨一样,也得到了好酒好菜的招待。 然而袁济舟根本就没有任何胃口。 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面前摆的是山珍海味他也吃不下。 他还在嚷嚷着要见纪安阳。 可惜四下里一片寂静,一直都没有人理会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不远处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一下一下,好似扣在人胸口,带来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袁济舟下意识抬起头来。 只见到一个面色黝黑,但年纪看起来不太大的狱卒来到了牢房外。 钥匙在锁孔中“咔哒”一转,牢门当即被打开了。 那狱卒看着袁济舟道:“侯爷,纪大人要见你,请吧。” 纪大人?纪安阳? 袁济舟当即犹如打了鸡血一样趾高气扬的站了起来:“那正好,本侯也要见他!” 袁济舟打定主意,他一定要好生训斥一下纪安阳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狱卒对袁济舟的话未置可否,只是领着对方出了牢房。 他们走了很长的一段路。 两旁全都是处罚犯人的刑房,刑房内血迹斑驳,而且挂满了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刑具,看起来触目惊心。 狱卒一边走,竟然还一边兴冲冲的给袁济舟介绍。 他伸出手,指着墙上挂着的一个剪刀样式的刑具:“侯爷看见没有?那个刑具叫鳄鱼钳,切口处有数十根凸起的尖刺,行刑的时候需要先把那东西放进炭火之中加热,然后再脱掉受刑者的裤子,狠狠夹击犯人下体,据说动刑的时候,整个屋子里都能闻到烤肉味。还有那个……” 狱卒又指着另外一样形状古怪的刑具。那刑具的后半部分是手柄,前半部分则为空心的球状物,上头还有数不清的孔洞:“那个刑具是用来执行铅滴刑的,铅滴刑侯爷知道么?” “就是把受刑者脱光绑在床上,然后往那刑具里放烧开的铅或者滚油,再用特殊的手法,把这些液体一点一点洒到犯人身上去,据说这个行刑时间特别长,犯人要受尽折磨之后才会死,用来刑讯逼供,那实在再合适不过了。” 袁济舟是个富贵锦绣从里长大的侯爷,哪里见过这般惨酷刑法,这狱卒每说一个字,他的脸色就要变得比之前更惨白一分。 刚开始他还强行忍耐,可那狱卒口才竟然出乎预料的好,不管什么都描述的绘声绘色,仿佛让他亲眼看到动刑时的惨状一样,不仅如此,而且对方还越说越带劲儿,丝毫没有打算停下来的意思。 最后袁济舟忍无可忍的道:“不要再说了!” 到底是做了多年侯爷的人,这一嗓子还是挺像样,颇有威势。 那狱卒愣了愣,随即道:“侯爷不喜欢听吗?那我就不说了。” 说着,果然住口了。 袁济舟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纪安阳让你带本侯到这种地方来?他让你带本侯到这种破地方来干什么?” 狱卒又是一怔。 他侧过头,看向袁济舟,理所当然的道:“到这里来当然是要审讯了,不然还能干什么?” 闻言,袁济舟心里当即“咯噔”了一下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苍白的嘴唇颤了颤,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前方传来了一声尖锐刺耳的惨叫。 叫的实在是太惨了,听着不像人发出来的,倒更像是某种野兽发出来的。 “前头有人在受刑!” “侯爷过去看看吧!” 狱卒一边说,一边将袁济舟拉到了一间刑室前。 里头果然有人在受刑。 一个满身肥肉的男人被脱光了衣服在烧红的铁板上滚来滚去。 那铁板不但被火烤的滚烫,其上还有密密麻麻的锋利突起,男人喉咙里发出好似杀猪一样的惨叫,脸色扭曲如厉鬼。 他试图爬起来逃离,但两个狱卒用铁链拽着他,将他在铁板上来回拖曳。 没一会儿的功夫,男人身上原本细腻的皮肉就变得惨不忍睹,空气中也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焦糊味。 见到这等惨状,袁济舟身子颤了颤,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不由得褪去了。 他刚想说“不看了,快走”,就听那狱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侯爷,听说待会儿审讯的时候,纪大人要对您用这个刑,我怎么看着有点儿惨呢?” “侯爷?” “侯爷?” 狱卒喊了两声,却没有得到袁济舟的回应,他皱了皱眉,有些疑惑的转过头一看,竟然见到袁济舟脸色苍白的坐在地上,身下湿了一大片。 尿骚味、焦糊味与潮湿的霉味混杂在一起,味道十分感人。连袁济舟自己闻到都忍不住干呕了几声。 这才只是看看,竟然就把堂堂一个在朝中领兵的侯爷给吓得尿裤子了? 将军百战死,就这样怎么领兵? 还不被人吓得抱头鼠窜? 狱卒微微一怔,然后立即高声叫道:“来人!快来人!忠勇侯不舒服!” 声音传出老远。 前头立即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袁济舟毕竟是个高高在上的侯爷。 胆子不大,心气却高的很。 他哪里愿意自己此刻这副可怜虫一般的模样被那么多人看到,当即颤声阻止道:“你不……不要……” 然而那狱卒哪里理会他。 袁济舟“喊人”两个字还没出口,他早已经跑出老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