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观》 1. 退婚 《燕观》全本免费阅读 料峭寒风过王庭,早春花雨落个不停。黏糊糊的雨丝缠上罗裙,甩不干,徒增烦。 郑妤执伞立于燕王府前,踧踖不安,踌躇不前。 她的未婚夫,是高门小姐追捧的燕王,亦是文武百官敬畏的摄政王,更是黎民百姓赞颂的当世周公。 得嫁万千少女闺梦人,人人皆道郑妤捡了个大便宜。可其中酸楚,只有自己才明白。 十年饱受诋毁贬损,未婚夫心知肚明,却装聋作哑,作壁上观。 以他的权势地位,只需随口说一句维护的话,便能令流言不攻自破。 可是没有,从来没有。 此行,郑妤是下定决心,来跟李致退婚的。 与其追着一个注定不会为自己回头之人,不如断了这褪色的红线,各生欢喜。 听到马车轱辘声,郑妤鼓起勇气往前迈一步。只这一步,为数不多的勇气顿时烟消云散。 她退回原处,压低油纸伞,躬身垂首缩于伞下。 其实无需多此一举,平日里总有不少女娘,为一睹燕王风采,在王府门前搔首弄姿。而那位燕王殿下性情寡淡,不近女色,从未留心看过一眼。 “燕王殿下,草民状告沧县县令强占民田,致使沧县五地……求殿下为沧县百姓做主。” 李致接过雨伞,微微俯身,扶起衣衫褴褛的老农,问:“沧县京都相去千里,沧县上有丹阳郡守、兖州刺史,何需您千里迢迢至此?” 那老农一把抹掉脸上雨水,老泪纵横。他官话说不顺溜,时不时冒出几句方言,晦涩难懂,加之情绪激动口齿不清,难为李致一字不落耐心听完。 郑妤根据只言片语,连蒙带猜,勉强总结出原因:地方官勾结京官,官官相护,诉状无门。 李致将雨伞递给老农,正色道:“此事本王已知悉,定不纵容贪官污吏结党营私。半月之内,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换作旁人说这一番话,或有缓兵之嫌,完全没有可信度。 但他是李致。燕王一诺千金,说半月内彻查出结果,便一刻也不会教人多等。 燕王在政事上说一不二,偏偏对他们的婚事敷衍搪塞,以致最初定下的吉日,已逾期一年。 双方母亲指腹为婚,这桩婚事非李致所愿,如今亦非她所愿。 少女怀春之时,郑妤也曾憧憬过同李致举案齐眉。然而,日复一日的等待,终是冻结了荡漾的春心。 皇室脸面重于泰山,郑妤主动提出退婚,无异于打皇族的脸。 可等他主动提,黄花菜都放凉了。 李致这人看重声名,这么多年宁可拖着这纸婚约,也不肯提退婚,唯恐他纤尘不染的履历中,留下她这个污点。 郑妤晃神之时,李致已目不斜视,从她前方经过。 礿玄蟒袍,金绶宫绦,云袖翻飞,衣角摇曳。他的背影,一如既往冷峻,端的一副遗世独立之相。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郑妤单手提起裙摆追过去。 侍卫阻她去路,惊动李致侧身回眸。 凤眸深不见底,她从来看不透,隐在潋滟眸光下的复杂情绪。 为何他每次见到她,眼神都不似看别人时那般纯粹呢? 他唇角微扬颔首:“郑姑娘?” 原是每次相见,他都在回想她是谁。 郑妤哭笑不得,她为与他相配,褪掉一层皮,把自己逼成温婉贤淑的女子,结果他根本没记住她,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她低头,敛去眼底失落,行礼拜道:“燕王殿下安,殿下能否拨冗听臣女说几句话?” 李致瞥向侍卫手上成堆的奏折,面露为难:“科举后事务繁多,礼部、吏部催得紧,本王改日定登门赔罪。” 改日是哪日?对贩夫走卒尚且给出准信儿,对她这个未婚妻,改日尽成遥遥无期。 “臣女想与殿下议退婚之事,殿下既不得空,那臣女改日再来。”郑妤故意强调“改日”二字。 闷雷轰隆,雨越下越大。郑妤决绝转身,头也不回走进雨幕中。 她走得极慢,笃定他会喊她停下。 果不其然,李致屈尊挽留:“雨势汹汹,郑姑娘不妨到前厅稍坐,等雨停再离开。” 兰庭幽静,檀香氤氲。郑妤搬把椅子到炉子旁,侍女送上毛毯,她盖在腿上,边烤火边东张西望打量。 说来,这是她第一次踏足燕王府。她幼年失恃,被养在当今太皇太后身旁,和李致抬头不见低头见,称得上“青梅竹马”。 自李致九岁封王立府后,郑妤便鲜少再见李致,只常听太皇太后说起有关他的事。 及郑妤十三岁返家,后先帝龙驭上宾,八岁太子登基,李致摄政,他们一年到头都难见一面。 脚步声渐近,郑妤手忙脚乱把椅子挪回原位,正襟危坐。 李致归来坐定,忽讳莫如深看向她。 郑妤故作轻松,拂开垂落眼侧的鬓发,强颜欢笑。她此刻并不知晓,自己钗乱鬓横的模样有多狼狈。 “郑姑娘淋了雨,喝口热茶暖暖身子。”李致抬手招呼,“退婚牵涉颇多,不急这一时半刻。” “终归是你我婚事,涉及的人和事不多。只要殿下同意,臣女立即派人归还聘礼,再去向太皇太后请罪,绝对不影响殿下分毫。” 话说到这份儿上,李致再不点头可说不过去。退婚是她提的,骂名由她来背,不正遂他心意? 居高临下的凝视使她惶悚,满载探究的眼神几乎把她看穿。李致身体微微前倾,似在认真琢磨她说的话。 “郑姑娘可想清楚这个决定意味什么?你在太师府举步维艰,若放弃这纸婚约,往后只怕更加难熬。”李致垂眸看着她,“母后视你如己出,本王实不忍见你自断后路。” “臣女心意已决,望殿下成全。” 横竖已经糟糕透顶了,再糟一点又能如何?无非就是捧高踩低的继母变本加厉欺负,负心寡义的父亲不再虚情假意关心。 李致沉默半晌,问:“郑姑娘如此决绝要与本王退婚,可是本王何处做得不好,怠慢了你?” 他千般好万般好,终究不是对她好。 郑妤黯然答:“殿下乃人中龙凤,臣女不过路边浊尘。云泥殊路 2. 赐婚 《燕观》全本免费阅读 濒死状态激发求生本能,郑妤发出一声嘤咛,双手掐住矫健的手臂,双腿踢踏挣扎。 禁锢倏然解除,她跌坐在地。 李致若无其事擦拭手指,漫不经心赔礼:“以为是刺客,不想是郑姑娘去而复返,冒犯了。” 郑妤倚靠白玉栏杆大口大口喘气,敢怒不敢言。 先前顶着准燕王妃的名头,一言一行要符合闺秀典范,一举一动要考虑皇室威严,被嘲讽只能一笑置之,被欺负只能忍气吞声。 人人都嘲笑她不配,又总揪着这个名头,迫使她妥协退让。 忍,忍,忍,忍,忍……忍到几时才能到头? 积蕴十几年的委屈涌上心头,郑妤鼻子一酸,哭了。 啜泣声抑扬顿挫,些许凌乱的发髻随她肩膀颤抖摇晃。步摇歪歪斜斜插在髻上,珠玉流苏微微飘摇。 李致腻烦呵斥:“别哭了。” “我又不是对你哭,你嫌烦就别听啊!”郑妤忍无可忍反击,“我都与你桥归桥路归路,成全你两袖清风了,你为何要杀我?” 李致和少年对视一眼,那少年耸肩摊手,朝李致扮个鬼脸,转眼间没了人影儿。 檐下只余他们二人,李致站在那凝眸远眺,一言不发听着她哭。 这场雨下多久,她哭多久。半个时辰过去,雨停了,她还在哭。 “你哭得再梨花带雨,本王也不会怜你分毫。”李致微微低头,睨着她问,“你意欲何为?直言便是。” 郑妤瞪着一双哭肿的红眼睛,愤恨腹诽。她不过就是委屈久了痛哭一场,在他看来却是目的不纯? 她毫不顾及形象,抓起袖子拭泪,抽噎不止:“我没有目的,就是差点丢了小命,后怕而已。殿下这种天之骄子,未曾尝过朝不保夕的滋味儿,您不会明白的。” “叨扰殿下了,臣女取了腰牌便离开,再不会来碍您的眼。”郑妤说完,扒着栏杆站起来,哭哭啼啼离去。 然而,天不遂人愿。她前脚刚跟李致提了退婚,后脚太皇太后便收到消息。 肥头大耳的内侍前呼后拥,迈着方步走近。他先笑眯眯朝李致一拜,随后盯着祝妤,嘴角弧度轻蔑,拿腔拿调:“太皇太后传殿下和郑姑娘,即刻进宫。” 马车驶过长安街,进宫常走的路线,似乎并无不同。 如若,李致未与她同行的话。 郑妤缩在角落里,时不时偷偷瞟一眼李致。他正襟危坐,闭目养神。 “你……”李致忽然睁眼,长睫颤了颤,欲言又止。他撇开视线,掀开车窗隔帘跟侍卫低语,不知交代何事。 少顷,一名宫女钻进车来,先朝李致拜礼,得了示意去给郑妤绾发。 如瀑青丝迎风飘飞,郑妤手忙脚乱抓回发丝,以免飘到旁人身上,又被某些自视甚高的人,怀疑她别有目的。 然墨发如絮因风起,纵使千手观音在场,也无法控制无序乱飞的头发。 发梢翩然拂过他鼻尖,李致眉间掠过不易察觉的反感。 及至发丝触上唇角,他终于向对角处稍稍挪动位置。可他低估了女子秀发的长度,仍有几缕头发飘到他身上,与他所穿玄衣融为一色。 宫女似察觉李致不悦,直言盘发费时甚久,劝他先行一步。 李致如蒙大赦:“也好,本王先去一趟绛云殿。待郑姑娘整理好仪容,你直接带她去寿宁宫。” 抵达寿宁宫,迎面走来一名妇人,鬓发斑白,仅有一目。 那正是伺候太皇太后的韦姑姑。 韦姑姑热络牵郑妤进殿,摸摸她脑袋,语重心长提点:“你自作主张退婚,太皇太后正在气头上,等会说话可仔细些。太皇太后若说了不好听的话,姑娘你莫放在心上。爱之深责之切,她喜欢你才……” “姑姑放心,我都明白。”郑妤拍拍韦姑姑手背,示意她宽心。 自生母含恨而终后,这世上真心实意对她好的,只有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母亲和韦姑姑,打小便是闺中密友,后结为金兰。她们三人,如今最为潦倒的是郑妤母亲,飞蛾扑火,郁郁而终;其次是韦姑姑,抗旨拒婚丢了一只眼睛;最风光的自然是太皇太后。 十四岁,得时为太子的永德帝青睐,封太子妃,共挽鹿车;二十岁,永德帝登基封皇后,伉俪情深;三十八岁,长子登基尊太后,子孙齐全;四十六岁,永和帝崩,长孙登基,幼子摄政,尊太皇太后。 传奇女性,伴少年太子争皇位,陪青年天子守江山。而永德帝亦不曾辜负她,嫡长庸碌,他力排众议立为太子,苦心孤诣为他们的儿女铺路。 永德帝生命最后一刻,不允任何人作陪,独留太皇太后陪伴身侧。 地位平等,感情对等,海枯石烂,那是郑妤孜孜以求的婚姻。李致给不了。 如果可以再贪心点,她还想要一生一世,非她不可。李致那样炙手可热的风流人物,绝对给不了。 “燕燕,近前来。”太皇太后像往常一样朝她招手,郑妤惴惴不安上前奉茶,头低得不能再低。 此时的温情犹如凌迟,骂她一顿才好,否则她没脸开口提。 “眼睛这样肿,是不是李殊延那混小子,欺负你了?我帮你教训他去,阿韦,去,立刻把李致叫过来!” 郑妤当即红了眼眶,断线泪珠一颗接一颗往下坠落。 “燕燕不哭,不哭,姨母给你做主。”太皇太后搂住郑妤,温声细语安慰,岂料郑妤哭得更凶。 瞧见这委屈样儿,太皇太后更加笃定是李致欺负了郑妤,怫然命人拿来棍棒,等李致过来挨打。 郑妤泪眼汪汪瞅着那荆棘密布的长棍,锁喉恐惧如潮涌至。 若是李致真挨了打,轻而易举便能查到是她在太皇太后面前哭,恐认为是她扮可怜告状。 郑妤抱住太皇太后双膝,语无伦次解释:“不,不是……太皇太后,燕王殿下没欺负我,是我怕您怪罪……” “那你为何要跟他退婚?”太皇太后忧心忡忡问。 “我……”郑妤攥紧衣角,望向太皇太后,战战兢兢,吞吞吐吐,半天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她眼一闭心一横,脱口而出:“燕燕有负您的期望,我……我喜欢上别人了。” 满堂鸦雀无声,侍奉殿内的宫女纷纷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出。 她们眼中的郑姑娘,乖巧听话。退婚已是惊世骇俗。不曾想,她竟有更为出格的举动。 身为摄政王未婚妻,顶着婚约跟别人暗度陈仓。 那可是摄政王,宣朝真正的掌权者,退他的婚比退当今皇帝的婚,听起来更不可思议,简直旷古烁今! “荒唐!”太皇太后面色骤冷,“这宣朝之中,除了殊延,谁堪配你?再说,你连殊延都看不上,还能看上谁?” 太皇太后眼里的她,总是那样好,似乎比亲 3. 喜丧 他说:“四月春半,你我完婚 《燕观》全本免费阅读 耳侧萦绕李致进殿前那一问,郑妤恍然大悟。那是给她和宁远侯府的赐婚懿旨。 车行至溪暮街头,郑妤托腮问:“殿下,你吃过街尾的杨梅丸子吗?” 李致露出一副看傻子的表情:“阳春三月,哪来的杨梅?克制点,仔细乐极生悲。” 不就多笑两声,哼了段江南小调,这就算过乐了?或许在冰块眼里,心多跳一下都算不克制。郑妤自讨没趣,懒得再同他解释,何为杨梅丸子。 穿过溪暮街,李致突让侍卫停车,转头望向郑妤,惜字如金吐出两个字:带路。 眼前这位殿下的傲娇程度,真令人叹为观止。郑妤无奈偷笑,领着李致绕过街角。 一白布幡猝然掠过她眼前,背后道士神神叨叨:“缘起缘灭,姻缘天定。姑娘颧骨偏高,眼角带痣,乃克夫之相。命理虽定,然运道可改……” “道长出来做生意,乱说话可不行。”李致豪掷一锭金子,“这位姑娘好事将近,你莫咒她。” 那道士一见李致,便撇开郑妤往前走,对李致仰头转圈好生打量一番。他抓耳挠腮,反复掐指算,惋惜道:“您这天生富贵命,桃花旺,还旺妻。可惜是颗天煞孤星,白瞎了这气运。” 道士掂掂银子犯难,他一把扯过郑妤推到李致身旁,就二人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自言自语嘀咕:“老道我从未算错过,你们不该……” 弹指一挥半月过,转眼已是昭武元年三月十五。经过半月多准备,太师府和宁远侯府门前的石狮子,终于挂上了红绫。 明明一切都要尘埃落定了,可郑妤这心自晨间起来就开始怦怦跳,后来眼皮也跟着跳,两个时辰过去还不见消停。 道士预言言犹在耳,想到此处,郑妤心跳上嗓子眼了。她急忙灌下一杯水,频繁深呼吸,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 张灯结彩,唢呐喧天,太师府里里外外一副喜庆样儿,却没法镇压无孔不入的压抑感。 这场婚宴实在寒碜,不是排面小,郑妤并不十分在意排场。而是,没有长辈为她梳头。 三梳礼是宣朝女子上喜轿前最重要的仪式,一般由母亲为女儿梳头祝福。若此女失恃,则可由其她女性长辈代劳。 郑妤问一句时辰,黯然神伤将白玉梳子锁进锦盒。太皇太后言出必行,说从此不再管她,就绝不会管她。 含辛茹苦养她十几年,言传身教授她道义,结果她却在早已定好的婚姻大事上忤逆。 解霜双手捧起绢扇:“小姐,吉时已到,别等了。” 手拈红绢扇,扇掩芙蓉面,面带细细愁,愁上柳眉头。 跨越门槛刹那,郑妤一个踉跄跌倒,不合脚的绣鞋当场滑脱。 新妇掉绣鞋,乃是凶兆。 解霜叮嘱侍女们不得外传,而后簇拥着推她顺利上了花轿。 迎亲队伍行至半途,微茫渐隐,天色晦暗,山雨欲来风满楼。 外头突然闹哄哄的,似有老妇在慷慨激昂咆哮。郑妤坐在轿里听不清,遂支使解霜上前去探探情况。 直至停轿,郑妤也没等到解霜来回禀。夫家的仆婢高喊“迎新妇”,接着亮光乍然泻下,轿帘被掀开了。 她捏紧扇柄,腾出一只手接红绸,在新郎官的牵引下,跨火盆,过鹊桥,踩米袋,进到正堂。 燃烛焚香,鸣炮奏乐,傧相高呼:“一拜天地。” 拜过之后,傧相又喊:“二拜……” “燕王到——” 破落侯府的婚宴,可请不来李致当座上宾。堂上女眷的目光全聚集在那一人身上,不约而同露出望穿秋水之态。 他一出现,万物骤黯然。郑妤刮刮小指,维持盈盈笑意。 红绢纱掩面,光影虚虚实实。那人衣袂翩飞,步履稳健,携着飘缥缈情丝,踏着胜券在握,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如梦亦如幻,美好近在咫尺,擦肩而过。 宁远侯夫妇见李致亲临,受宠若惊,惊慌失措从高堂跌下来,顺势叩拜。 堂上其他人跟着行跪礼,郑妤手上的红绸滑走一段,新郎官跟着跪拜。 仅余她和李致鹤立鸡群。 深邃凤眸映染绢扇的红,他在看她么? 她猜不透,但她能确定的是,跪着那些人都在看她。 从小到大没跪过李致,郑妤极不习惯。她微微屈膝,尚看不出行礼态势,李致先她一步令众人免礼。 宁远侯招呼着李致上座,李致当真心安理得坐上高堂之位,反客为主让宁远侯坐另一个位子。 李致淡淡瞥她一眼,转而对宁远侯道:“郑妤自小养在母后身边,本王与她也算兄妹一场,故来送份薄礼聊表心意,还请侯爷务必收下。” 不等宁远侯谢恩,玄衣卫便抬着礼物进门。大红绸子捆得严严实实,看不清庐山真面目。 这一份庞然大物有九件之多,填满院子空旷处。郑妤透过绢扇凝视比人还高的物件,莫名产生不祥的预感。 宁远侯一家并未怀疑什么,喜笑颜开道谢,对李致好一通吹捧奉承。 郑妤悄悄歪一下绢扇,偷偷瞄一眼李致。他神色一如既往波澜不惊,看不出暗流涌动的迹象。 李致突然抬眸,眸光交汇,他眼瞳定然不动,郑妤心虚遮住面容。 “侯爷,不去看看?”李致似笑非笑看向院子。 宾客拉长脖子等着一看究竟,他们从未见过这么大手笔的贺礼。 燕王对郑妤,或许并不像传言那样厌恶。郑妤自然明白,李致反感所有倾心于他的女子,她恰巧是其中之一。 红布落地,满堂惊诧,贵妇人纷纷掩面躲闪,更有胆小者直接瘫坐在地。 郑妤面色骤白,吓得连连后退,惊慌之下不慎踩到裙尾朝后跌去。 后方有一只手撑住她的腰,堪堪将她扶稳。她撤下绢扇,转身质问:“李殊延你想做什么?” 李致似是没想到她会直呼其名,怔了一刹,随即扶案起身。 玄衣卫将剩下的八块红绸揭开。整整齐齐九副棺材陈列眼前,而宁远侯府除了郑妤这位新妇,正好九位主子。 郑妤张开双臂挡住李致去路,李致看也不看她一眼,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冷声道:“礼未成,不关你事,退后。” 她眼角泛红,隐约预料到结局,却负隅顽抗扬起下巴,向李致追要证据。 李致垂眸睨她一眼,不为所动:“让开,否则本王不介意,认你新妇名分再添一礼。” 宾客因恐惧躲得远远的,听不清他们说话,唯宁远侯府那几位了解情况。新郎官抓住郑妤手腕拽到身边:“既有太皇太后赐婚,阿妤便是我新妇。” 他紧紧握住郑妤的手,眼珠子骨碌骨碌转:“夫妻本是同林鸟,阿妤你不能抛下我。” 李致冷哼一声,不予置评。 宾客中走出一位白面书生,朝李致俯身一拜:“燕王殿下,拿人问罪需有刑部文书,经过大理寺和刑部共同审理定罪,若嫌犯为官身还需御史台介入。您代君摄政,更应以身作则,按规定行事。” 李致懒懒瞧一眼书生,退回座位,在宾客群里扫视一圈,点了几个官名,临时组建队伍。 4. 逃婚 《燕观》全本免费阅读 刚死了丈夫的新妇,在大喜大悲这天,马不停蹄给她包办下一场婚事,郑妤只觉讽刺。但又能如何呢?她攥紧掌中草籽,故作云淡风轻问:“那殿下的意思呢?” “可。” 灰尘迷眼,迎风落泪。郑妤笑着抹去风凉的泪水:“殿下难不成信了那道士的预言,改信天命了?” “恐怕是我的价值还没被榨干,殿下想利用我挣一个心软念旧的名头,不致追随您的旧臣寒心。”郑妤失控哽咽,“我猜对了吗,殿下?” 李致不可置否,他确实有这方面的考量。他专挑人大喜之日,将此一家就地正法。这种处事手段虽不违法义但有悖仁德,免不了受人诟病。 再者,敲山震虎的度若把握不好,底下会有人担心他卸磨杀驴,另谋出路。届时叛徒蛰伏身侧,防不胜防。 不过这只是原因之一,并不是唯一原因。 迟迟等不到李致回答,郑妤气极反笑:“好,好,好,殿下愿意为了黎民百姓,牺牲自己的终生幸福。我若不愿答应,便显得我郑妤不识大体。” “那便当我自私自利好了……” “随你怎么想。”李致不胜其烦,他想不通郑妤情绪激动的原因。 不过是一场互利互惠的合作,又不谈真心实意。何况她又不是第一日知晓他凉薄,何必像深闺怨妇般歇斯底里。 薄情郎不懂少女情思,她们奋力追逐遥不可及的明月,最后发现明月本无光,过往所有的美好,远都是自己一厢情愿幻想出的泡影。那种失望悲痛,就好比一砖一瓦盖起来的高楼,却在放上最后一块瓦时,轰然倒塌。 郑妤仰面朝天,逼回眼眶里打转的泪花。这样满心算计的人,配不上她的笑与泪。 他的背影如水墨般晕染散开,渐行渐远渐模糊。郑妤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目送李致的背影。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放纵自己最后赌一次,赌李致会不会回头看她一眼。 “李殊延!” “你对我可有过一丝……一丝喜欢?” 但凡有过一点点,她愿意自欺欺人,假装看不见他的冷血、他的卑鄙、他的狠辣……忽略他的一切缺点,捂住双眼美化他,不计得失追逐他的步伐。 看啊,爱一个人就是这样卑微,明明李致这个人劣迹斑斑,可郑妤还是认为自己配不上他。可不爱的人有恃无恐,他无视她一切优点,贬她,损她。 李致停下脚步,风送来一声微不可察的嗤笑。他不答反问:“郑云双,你可曾问过自己,何处值得本王喜欢?” 他回头走来,一字一句,杀人诛心:“宣京之中,家世高于你的贵女,比比皆是;才学出你之右者,不乏其人。” 郑妤茫然后退,李致步步紧逼。他接住树上坠落的海棠花,举至跟她眼睛齐平的位置比对,嘴角勾出轻蔑的弧度:“至于容貌,郑姑娘确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可美貌在本王眼里,一文不值。” 华灯初上,步履过处,晦暗灯光亮起,将失魂落魄的茕茕孤影,拉得好长好长。 回到家中,迎接她的,便是厉声呵斥。 “丢人现眼,还不滚进来!” 郑妤愣愣抬起眼帘,无神桃花眼倒映着冷森的月光。 还未看清喝斥她的人,郑妤便被几名刁奴连拖带拽绑走。 后腰重重撞上桌角,郑妤顿感天旋地转,双腿脱力跌坐。她手撑地毯缓过劲来,定定望着甩手挥袖的陆太师,那是这世间,唯一一个跟她血脉相连的人。他此刻正呼哧呼哧跟陈氏交代什么,大抵是吩咐对她的处置方式。 待陈氏点头应下,陆呈横眉怒目,哼哧转身,抬脚便走。 佝偻的背挡住烛光,人间仿若顷刻间黯淡。郑妤眼睛一眨未眨,视线随着衣摆颤动,两片唇瓣木然分开,却吐不出一个字。 虎皮靴高高抬起跨过门槛,郑妤猛直起身喊:“父亲!” 可她父亲听而不闻,连余光都不曾为她停留一刹。这是生母离世后,郑妤第一次喊陆呈父亲,也是最后一次。或许于陆呈而言,她百感交集喊出的那一声“父亲“,根本无足轻重。那她何必再对陆呈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她早就没有父亲了。 偶一阵夜风灌入窗户,烛火明灭窜动,啪一声熄灭,独留一缕青烟袅袅。眸中微光随烟消散,郑妤颓唐后靠,背抵桌子腿呆滞瘫坐。 陈氏走到郑妤跟前冷嘲热讽,不想字字句句都打在棉花上。她白费唇舌心里不痛快,抬脚踩上郑妤手背狠狠蹂躏。 谁知这细皮嫩肉的娇小姐,竟一声未吭。陈氏自找没趣,交待家丁把人看牢,拍拍手离开内室。 “小姐……”解霜捧起郑妤的手,执着青帕小心翼翼擦拭。郑妤手背浮肿泛红,解霜轻轻吹气,一时没绷住哭出声。 “别哭,我没事。”郑妤伸手给解霜拭泪,“解霜啊,你跟我这么多年,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如今我自身难保,遑论护住你。奴契在那楠木匣里,去过自己的日子吧。” 解霜蓦地抱住她痛哭:“小姐,您去跟太皇太后服个软,就不用受这些苦了。” 郑妤凄然笑笑,没说话。她得罪的是李致,李致若想让她死,普天之下又有谁能保她?况且因为她的存在,李致比其他皇子早一年离宫立府,她哪还能让他们母子俩,因她再生嫌隙。 三日一晃而过,郑妤出不去房门,便终日躺在床上,盯着帐顶胡思乱想,浑浑噩噩度日。 思来想去,总绕不过那三个字——李殊延。她可以为争一口气忍痛拒绝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心不去想他。倾心爱慕多年的人,哪能说放就放啊? 解霜耷拉着脑袋回来,将食盒搁在案上。郑妤拂开乱绪,恹恹下床,揭开盖子看,果不其然,又是馒头。 郑妤面不改色安慰解霜:“何苦为这点事愁眉苦脸的,其 5. 壁观 《燕观》全本免费阅读 孤星将落未落,天与墙交际处浮现浅淡曙色。白青色包袱越过墙头,但闻“噗”一声响,惊醒寒鸦几只。 郑妤慢步行至太师府后门,神色如常令守卫开门。两名守卫对视一眼,婉言拒绝放行。郑妤收拢五指,拇指指甲轻刮小指肚,搬出太皇太后镇场。 “夫人交代过,大小姐出府需经老爷许可。还有两刻便是辰时了,您不妨去前门等老爷下朝。”守卫赔着笑脸,“小的也是听命行事,望大小姐莫要为难我们兄弟。” 最后一颗星坠落,天已破晓。郑妤巴巴望着门缝中渺茫的曦光,垂头丧气转身。她稍稍偏头,借助余光打量守卫神情,见他们全无动容之色,叹息收回视线。 沿路直行二里,终觅得一堵矮墙。说是矮墙,实则有一丈高。郑妤站在远处,抬起手放到头顶比对,将近两个她的高度,可如何翻得过去? 趁四下无人,她凑近细看,发现这砖墙竟大有玄机。砖与砖之间错缝搭接,透过孔洞,依稀可见墙外知秋巷光景。郑妤东张西望确认周围情况,未见有人盯梢,便弯腰假意扑蝶,一路摸至墙下。 “来人!大小姐翻墙跑了!” 突如其来的呐喊声惊得郑妤脚下一滑,险些从半丈高处摔下去。她紧抓砖缝稳住身形,回头望向声音传来处。 彼岸,一名家丁腾空而起,足尖轻点绿湖面,平稳落到近她这岸。郑妤无暇多看,专心往上爬。等她爬上墙头,成群家丁挥着棍棒蜂拥赶来,冲在最前方的却不是喊人那位。 双脚落地,她匆忙捡起包袱,跑向人流密集的枫桥路。 一群悍匪似的人追着一名女子在人群中穿梭,行人不明所以,恐刀剑无眼误伤自己,纷纷躲闪。两方距离不断缩小,郑妤慌不择路钻进停在路边的马车,还未喘口气,马车猛烈摇晃起步。 她抓住座椅,慢慢从混沌中缓过来,忽然发现手臂压着绸布。金线蟒纹……她像碰到什么不该碰的东西,飞速撒手。 可惜晚了。 大手钳住手腕,她惊叫甩动却甩不开,眼泪不争气夺框而出。郑妤调整双腿成跪拜姿势,轻声求饶:“殿下恕罪。” 一黑一白肤色对比鲜明,黑指掠过腕内青筋,托住白皙四指,顺势握进粗糙掌中把玩。郑妤挣扎抽离,反被抓得更紧。李备另一只手伸向她脸侧:“再哭本王心都要碎了。” 郑妤惊惶避开,李备命她抬头,她不敢违抗,咬紧下唇微微昂首,靖王的脸映入眼帘。 他肤色黝黑,双目扁长如眉。那色咪咪的眼神,从窄缝中透出,不偏不倚,正落在她胸口处。 “清新脱俗,果然尤物。”李备掐住她指节猥笑,“之前你是李殊延的人,本王没多注意,差点错过了极品。缘分啊,妙不可言。” 马车悠悠停下,车夫叩击车辕请示:“殿下,此道不容两车并行。燕王车驾在前方,可要避让?” 一听李致在前,郑妤如见救星,扯开嗓子喊:“殿——唔——” 粗壮胳膊禁锢纤纤细颈,黑不溜秋的手掌捂住她的嘴,李备俯身,黑影笼罩头顶。郑妤无法发声,便抬脚踢踹车身制造动静,妄图让李致察觉异常。 “他是摄政王,当然要让。”李备心存不愿,说话音量不高。 或是李致听觉灵敏,抑或两车距离不愿,只听他道:“长幼有序,当是致给四哥让行。”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知晓李致有发觉此车藏人的机会,郑妤使出浑身解数引起注意。 “啊——贱人!”李备手指被咬,本能推开郑妤,怒甩一耳光。 郑妤顾不上侧脸疼痛滚烫,一门心思往外扑。然而小腿被踩住,她拍打车身喊:“殿下救……” 话未说完,郑妤再次被李备抓回去。他吸取前车之鉴,扼住双腕反扣至身后,从座上捡起一块脏帕子堵住她的嘴。 泪水吧嗒吧嗒滴落,这块脏布,堵的是求生路。 风吹起车帘一角,郑妤死盯住那处小小的透光空隙,眼睁睁看着光亮随车帘落下,一点一点消失。 车轮轱辘,两车擦肩而过,她认命合上眼,湿睫毛颤了颤,悬挂其上的泪珠不堪重负坠下。 许是那滴泪唤醒神的慈悲心,令她绝处逢生。他嗓音清冷,如寒泉洗玉,不啻天籁。 “四哥车中可藏了人?” 李备眯眼瞟着郑妤,在她细腰上狠狠一掐,言语轻佻:“的确藏了只雀儿,身姿曼妙,柔若无骨,叫声比去年益州进贡的白喉莺还动听。只是忒爱哭了点,恐白日哭狠了,夜里入帐失了乐趣。” 身份尊贵,容貌周正,放浪不羁,故人道靖王风流。然青天白日,街头巷尾,于马车中对女子上下其手,同时说出这番龌龊之言,郑妤只觉他下流。 鸦雀无声的片刻里,郑妤含泪凝睇,仿若能隔着两层车身,将求救信号送进李致心中。 他能否猜到是她身陷囹圄?他那般敏锐,定能猜到的。他能否对她动一次恻隐之心?他素来怜惜弱者,定会伸出援手。 郑妤默默祈祷,眸光似可燎原。舌尖卷曲展平,她无声默念,曾在深夜辗转时,描摹过千千万万遍的名字——李殊延。 拇指摩挲第二指节,李致正襟危坐,闭目养神。邻车细微动静传入耳中,连几不可闻的布料摩擦声,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嗯……好香。” 仿佛真有一缕软香,伴着李备的调笑声飘进车内。李致懒懒睁开眼,漆黑星眸毫无波澜。 “说来,你和这美人还……” “四哥,无为其所不为*。”李致掐准时间开口,似故意打断靖王说话,“既存怜香心,莫作摧花人。” 李备朗声大笑:“你是不食肉糜的圣人,管我为不为作甚?等你历过娇儿含泪笑、朱樱莲瓣争相要那等销魂境,未必比我收的住。” 言辞粗俗露骨,不知饱读圣贤书、雅懿重礼数的燕王听后作何感想。李致不忍卒听,命驾车侍卫改道去吏部。 马蹄扬起灰尘,在熹微阳光中显露形迹。尘埃落入郑妤眸中,如同盐粒倾入蜗壳,湮灭仅存的希望。 6. 四嫂 《燕观》全本免费阅读 循声望去,长廊尽头光影跃动。泪水濡湿的画面中,来人轮廓不甚清明,如梦如幻,若即若离。郑妤宛若置身朦胧烟雨中,见眼前万物,皆如雾里看花。 薄纱垂落,人已近,她终于看清江南青衫客孤松般的身姿。 他着一身好似经年累月被雨涤洗的水绿色直裾,衣襟和下裳微微泛白,更显气质如华。再近些,可见他头佩角巾,垂角齐眉,眉下一双柳叶眼半含秋水。最为夺目的,是和李致相似的薄唇,竟连唇峰弧度都分毫不差。 两人视线相交,他略微低头避开,而郑妤则目不转睛盯着他瞧。碎片记忆突然被唤醒,他是……那日宁远侯府质疑李致处事流程有误的白面书生! 书生一步一步走来,站定后抬眸,对上茫然的桃花眼,暗暗握紧拳头以缓解局促。他道:“天赐生,命若玄金,柳岸终花明……*” “哪来的乡野村夫坏本王好事,拖下去。”李备从雅间走出,命侍卫动手。 书生挡在郑妤前方,梗着脖子跟李备讲道理。 郑妤凝视着因情绪激动颤抖的后背,不知所措。靖王在京中出了名的蛮横,她与这书生萍水相逢,理应劝人莫蹚浑水。可求生本能令她无法开口。若无人见义勇为,救救她这个走投无路的可怜人,她只有死路一条。 深知凭借这妄图用仁爱感化恶人的文弱书生,解不了眼前困局,但有人共同面对,总比孤立无援的感觉好一点。况且此人能出现在宁远侯府婚宴上,想必背后有靠山,她只得寄希望于他背后之人,是如他一般耿直的好官。 自私也好,恶毒也罢,她只想清清白白活下去而已。 “给本王打!”李备恼羞成怒捂住耳朵。 侍卫挥舞拳头冲来,郑妤猛然一退,小腿肚撞上外栏,失重朝后倒去。 一时间,在场之人心都提到嗓子眼,李备更是慌得摔了茶杯。万幸,书生及时抓住郑妤手腕,李备如释重负擦了擦汗。太皇太后的掌心宝若被他逼死了,宣京他也别想继续待了,李备虽许多事拎不清,但沾上人命的事他不干。 栏杆猝然一震,书生死死扒住栏杆,可他掌心湿滑,郑妤无法避免往下坠。她不经意往下瞟,底下黑潮涌动,什么都看不清。 李备大喊:“愣着做甚!救人啊!” 侍卫如梦初醒,然京兆尹率一队人马火速赶来,抢在他前头把郑妤救上来。 死里逃生,郑妤双腿发软站不稳,伏在栏杆旁抱头痛哭。京兆尹腆着笑脸朝郑妤一拜,嘘寒问暖好不热情,然而郑妤久不能从后怕中缓和。 京兆尹束手无策,拱手立于旁侧,静候救兵。书生手执布帕,频频看向郑妤,看似万分纠结。他鼓起勇气走近,京兆尹往楼下一瞥如临大敌,忙将书生拉回来站远。 纹理精致的玄袖一角拂过肩侧,未等郑妤抬头,凉如春水的声息潺潺淌过耳畔。 “四嫂。” 称呼比他的声音冰冷。郑妤愣愣抬头,李致却已走向靖王,她所见又是背影。 “四哥,此处刚发生命案,现场需封锁排查,请您先行离开。”李致侧身,围在周边的玄衣卫和衙役同步让出通道。 李备听说命案面色惨白,慌乱迈着瘸腿走。他路过郑妤时顿住脚步,给侍卫使个眼色示意把她带上。 “郭大人来时匆忙,未等主簿同行,劳烦郑姑娘代劳笔墨。”李致说完看向郭迅。 “殿下不提臣差点忘了。”郭迅一拍脑门,向郑妤拜道,“素问郑姑娘博闻强识,有劳。” 他们一唱一和,李备不乐意,回头看着李致表达不满:“她现在跟你没关系。“ 李致坦荡直视李备:“四哥放心,等事情办完,小弟令岁稔送郑姑娘回太师府。“ 只要郑妤能回太师府,迟早都要进靖王府的门,李备这才善罢甘休,灰溜溜离去。 “郑姑娘请。“郭迅笑吟吟俯身,态度谦恭。 郑妤以袖掩面拭泪,攀附栏杆起身。双腿仍在发颤,她身子一歪打个趔趄,书生伸手搀扶。 素手搭上布袖,郑妤不由自主望向李致。对上夷然自若的凤眸,发觉李致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心虚缩手退后,跟书生拉开距离行礼道谢。 明明毫无关系,明明他毫不在意,可她总改不掉在意李致的习惯。 李致走在前方,她亦步亦趋细数步伐,始终保持在三步之遥位置,不敢近,不敢远。近了,显得自己没骨气,宁远侯府羞辱利用、枫桥路见死不救,桩桩件件都是他亏欠她。远了,只怕越来越远了…… “殿下。”郑妤蓦然喊他,李致止步回首,眉头微蹙,敛眸静观。 郑妤暗自后悔,恨自己没措好词便出声喊他,此刻被他盯着,哪里还能冷静思考。 眼看李致不耐烦,郑妤失口乱问:“你知道是我,对不对?” 这话没头没尾,但聪慧如李致,必定知晓她在问什么。郑妤眼睛红肿,问出那一刹,委屈感油然而生,热泪蓄满眼眶。 “你说什么?”李致正面迎上她的视线,困惑。 问一遍就耗尽她所有勇气,郑妤问不出第二遍。何况李致不可能没听明白,避而不答已是答案,何必自取其辱。 他选择装聋作哑有他的原因,或许又在筹谋一些事,而她恰好是其中一环。 “没什么。”郑妤揉揉眼睛,深吸一口气,越过李致推开房门。 血腥味扑鼻而来,生理心理双重不适,她反胃呕吐,忙捂住嘴转身。不想李致站在身后,两厢碰撞,胃里翻山倒海,身体反弹踉踉跄跄撞上门框,顿感头冒金星。 李致淡漠瞥她一眼,同刚跟来的郭迅率先进屋。 “竟真是她?”郭迅呐喊嘀咕。 郑妤跟进屋,挪到郭迅旁边一同看画像。 “她是谁?” “她是……”郭迅擅长察言观色,发觉燕王神色有异,立即噤声避开。 李致从郭迅手上接过画像,四指扣住一边画轴,画卷遽降。他莫名其妙:“你当真没见过此人?” 眼神中透着审视,似把她当成犯人逼问。郑妤怯怯退后,她退一步,李致便跟一步,因步距悬殊,画上那张脸离她越来越近。 “叶……”她脑海中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假山石林,鸠面鹄形的胖子,嗓音高亢尖细……郑妤捂住双耳,头疼欲裂。 原来,他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李致见状手足无措,他不过猜想她们可能认识,故而随口一问,郑妤反应却如此强烈。莫非她们二人之间有不为人知的故事? 他指尖触上她手腕时喊她:“郑云双?” “别碰我!”郑妤应激推开,奈何李致身形稳健,最后反而是她跌坐在地。她后知后觉自己推的是谁,下意识向李致伸手。 手悬在半空,进退两难。郭迅已赶在 7. 茶凉 《燕观》全本免费阅读 门倏然打开,郑妤以袖掩面跑出来,一路横冲直撞下楼,看似气得不轻。 呜咽声断断续续逸出,郑妤抱膝蹲在巷口。书生气喘吁吁停在她眼前,欲言又止。他取出堆叠整齐的方帕,双手递来。 整日都在哭,妆容早已不成样式。郑妤不想被人看见自己狼狈相,忙把脸埋进膝盖:“承蒙公子搭救,只如今小女蓬头垢面不便示人,请恩公将尊名告知,小女来日定报今日之恩。” “郑姑娘误会了,在下……在下留在楼中并非为挟恩图报。”书生焦急解释。 “恩公仪表堂堂、气度不凡,我知您无此意。”郑妤忆起寿宁宫旧事,烦闷挠手背,“我素不喜亏欠别人……” 书生拱手:“在下姓温,温昀,请教姑娘芳名。” 听起来耳熟,她却没心思回忆检索。郑妤强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站起来,屈膝回礼:“温公子有礼,小女郑妤。公子若有需要帮忙之处,小女必竭尽所能偿还公子恩情。” 他的右衽边缘有几处开线,衣袖、下裳皆打有补丁,想来家境清贫。郑妤寻思着赠点饰品聊表心意,然而她的包袱落在靖王车上,八成拿不回来。她抬手摸发髻,发间仅两根桃木簪,再摸耳垂,空空如也。今日她动如脱兔,耳坠早不知掉进哪个角落。 身上最值钱的饰物,当数手上这只双鱼镶金白玉镯,但这不是她的东西。 温昀许是猜到她的心思,面露不悦之态,他道:“路见不平,救人理所应当。郑姑娘若以钱财相赠,便是将在下看轻了。” 四目相对,他面色稍有缓和。郑妤目不转睛仰视,温昀被看得不自在,绯红自脸颊向各个方向蔓延。 岁稔不合时宜出现,他背着她的包袱,用配剑敲了敲店门口石墩:“郑姑娘,殿下命我送您回府。” 郑妤走向岁稔,从包袱里拿出药瓶子交给温昀:“小女坠楼时,情非得已抓伤公子手臂,请温公子收下这瓶伤药。” 当时她把温昀当成救命稻草,指甲扎进皮肉,抓出的伤口只深不浅,若不妥善处理,恐留下疤痕。 温昀红着脸接过,二人互相拜别。 夕阳为亭台楼阁的轮廓镀上一层金,郑妤行尸走肉在前,岁稔像影子一样尾随,难得这人如此安静。 倦鸟归林燕还巢,人间烟火炊烟袅,她漫无目的走街串巷,兜了好几个圈子都没有往太师府走的意思。 太师府不是她的家,她不想回去。皇宫也不是她的家,她只是寄人篱下。偌大宣京,没有一处属于她。 “岁稔,你放我走行不行?”郑妤停在一堵墙旁,背对岁稔说。 “那不可能。”岁稔双手抱剑靠墙,“我放您走,如何跟殿下交差?再说,您能走去哪?” “您既无武艺傍身保护自身,又无一技之长养活自己,即便您如愿逃出宣京,也是死路一条。”岁稔就事论事,“郑姑娘,跟殿下合作才是最佳选择。” 郑妤不说话,岁稔趁热打铁:“您不懂江湖险恶,像您这样长得花容月貌的女子,若无人庇护独自飘零,我都能预料到结局。一,被贩子卖进青楼;二,被豪绅占为姬妾;三,被匪徒凌辱……” “别说了!”郑妤握紧拳头,心情差到极点。 “太师逼死贞淑夫人,往难听了说,他就是您的杀母仇人,您难道不想为夫人报仇雪恨吗?” “我让你别说了!”郑妤不想再听岁稔挑唆,扭头便走。岂料他不依不饶,在她身边上跳下蹿,唠唠叨叨没完没了。 “郑姑娘,殿下对您终究与对别人不一样。反正我从没见过他宁可自己……”岁稔捂嘴噤声,险些走漏风声。 类似的话,郑妤听过太多了。太皇太后说她乖巧聪颖,除李致无人堪配;卢太后说她和李致感情非寻常人能比……他们每个人都在给她灌输“她是李致例外”的想法,导致她在这场独角戏里越陷越深。 李致对她,与对其他女子,并无任何差别。换言之,于他而言,世上的人只分可利用及不可利用两种,而她恰好是前者。 等她失去利用价值,他们之间又会像前几年一样,终年见不上三次面,说不上几句话。 “郑姑娘,听我一句劝。”岁稔苦口婆心,“别做无谓的反抗,才能少吃苦头。” 当荆条一下接一下打在背上,郑妤终于明白岁稔这话的意思。她留在太师府一日,陈氏便一日不会消停。 人都是捧高踩低的,李致想折磨谁根本无需开口,更无需亲自动手。他一个眼神,便有千万人为他赴汤蹈火。 “之前倒是我小看你了。”陈氏端坐上位,倚案品茗,“退燕王殿下的婚,逃靖王殿下的约,大小姐浑身是胆,本事过人,就是不知道家里人有几条命给你折腾。” 陈氏以帕掩鼻:“打完关进祠堂抄经,没有我的指示,不准她离开祠堂半步。” 烛光一颤一颤,后半夜风越来越大。浅色帘帐被风卷起,祠堂宛若灵堂。 台上成列的灵位,受不住冷风漫卷,轻微移位。灵位和香案挤压撞击,发出哐哐当当的动静。 俄顷,夜雨嘀嘀嗒嗒打在瓦上,俯仰之间,细密雨丝如利刃,削下一树梨花。 后背隐隐作痛,半干血迹糊在衣上。风一吹,血腥味萦绕周身,驱散困意。 郑妤右手一抖,笔点上纸面,留下一滩墨迹。她正懊悔失误导致白抄半卷经,忽见三个与经文风牛马不相及的字,顿感心力交瘁。 肌肉记忆极其可怖,纵使李致这般薄待她,郑妤在恍惚之时,不知不觉写下的,仍是“李殊延”三个字。 她无奈画个叉,恹恹扔下狼毫,伏案而眠。 半个时辰后,雨势渐收。祠堂大门打开,家丁一窝蜂闯进来,丢下一个人后风风火火离开。 陈氏在刁奴搀扶下步入祠堂,郑妤一门心思检查解霜伤势,无暇顾及其他。 皮开肉绽,伤及筋骨,这些刁奴对仆婢,自然不会像对她一样注意轻重。解霜濒临昏迷,但嘴唇不断颤动。郑妤俯身倾听,解霜在说:小姐,快跑。 “跑?”陈氏轻蔑嗤笑,“大小姐可要掂 8. 旧衣 《燕观》全本免费阅读 雨打飞檐棠枝颤,伊人久不至,闷执利剪挑灯花。 剪子咔嚓一下,惊醒岁稔。他哈欠连天:“殿下,子时已过,又是雨夜,郑姑娘要来早来了,您还是早点歇下吧。” 李致望向外院。雨花噼里啪啦飞溅,吵得人心烦。凡人无力改变天意,他之前认为讨厌某种天气极其可笑,而今竟也同凡夫俗子一般,被天气影响心境。 雨幕中,朱门外,他久违的姑娘,撑一把青伞姗姗来迟。雨水漫过脚踝,浸湿她的裙摆。狂风暴雨,未免风卷走,她两手紧握伞柄,把伞沿压低,摇摇晃晃淌过“水池”。 及至檐下,青伞抬起,合拢,垂下。郑妤面色苍白,脸上布满雨珠,碎发黏连糊在眉边眼侧,打个卷圈住泪痣,平添妩媚。 李致恍惚一刹。他知她是世间少有的美人,然时至今夕他才明白,郑妤远比他记忆中的模样,更加活色生香。 何为佳人?何为绝色?在这一刻有了具象表现。只此一瞬间,万卷书中描写绝代佳人的陈词滥调,皆无法形容眼前人的姿色。 饶是李致学富五车,最终也只能想出,楚楚可怜、风情万种这等不及她美貌万一的烂俗词汇。 他一步步算计,一次次利用,算不算暴殄天物?李致低眉敛眸,暗自谴责自己心智不坚。美色误人,他岂能因这一眼惊艳,对棋子心软? 心中另一个声音又道:食色,性也*,对自己的人生出欲望,无伤大雅。 “郑妤拜见殿下。”郑妤为表诚意,跪行大礼。 剪子尖端扎手,李致放下剪刀,瞥见她后背斑驳血迹因沾上雨水晕染,不由皱眉。他吩咐岁稔:“带郑姑娘去偏室更衣。” “不妨事,谢殿下关心。”郑妤正想开口说正事,李致却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郑姑娘无需客气。” 言外之意,她是一把称手的刀,故不能染病贻误正事,并非出自关心。郑妤摆清自己的位置,恭敬不如从命。 偏室,灯火微明,郑妤迅速脱掉湿衣,捡起一旁的衣裙穿上。系好腰带后,她张开双臂,衣袖垂落,竟出奇合身。 “奇怪,他这怎会有我的衣裳……”这身黑裙是她昔日在宫中穿过的,因颜色暗沉她不喜欢,穿过一次后便被丢进角落。 修身衣裙紧贴肌肤,她穿上后瘦了一圈,纤纤柳腰禁不起风吹。李致无端忆起宁远侯府那日,手掌触上她后腰的感觉,掌心似有热流流过,莫名发痒。 他左手端起茶杯,借茶水冲淡喉中干涩。凉茶浓郁苦涩,唤醒他摇摆不定的理智。 “时常听母后说郑姑娘烹茶一绝,未有幸品尝,郑姑娘请。”李致抬手指向对面位置。 地位悬殊,主客有别,郑妤没想到李致会让她上座。她施施然落座,“殿下说笑了,您不是没喝过我煮的茶,只是从未对煮茶人上过心。” 哪一次来寿宁宫,不是她亲自煮茶奉茶?太皇太后,屡次当着李致的面夸她,他从未放在心上。 李致被她拆穿,一笑置之。穗丰却见不得主人吃瘪:“郑姑娘深夜前来,莫不是来翻旧账的?” “当然不是。”郑眼睛不抬一下,专心捣鼓茶叶,“我为何而来,殿下心中有数。” “你那侍女本王已安排人去看了。” 碎茶叶纷纷扬扬落入茶炉,在他话音落下时,郑妤手一颤,茶叶掉入火中,毕毕剥剥燃烧,化为灰烬。 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她接着撒剩下的茶叶,漫不经心笑:“果然是殿下的手笔。” 猜测是一回事,没得到验证尚有转机,他亲口承认是另一回事,他的绝情板上钉钉。 李致后知后觉被她套了话,顿感烦躁。他向来不怕对她展露自己的狠辣,想着把她吓得不敢靠近才好,今夜却不知着什么魔,下意识在她面前装良善。 “但你照样来了。”李致微抬右臂缓解不适,“除了本王,你没有更好的选择。” 郑妤双手奉茶,双目通红盯着他:“可是殿下,我本可以不用选择,遑论选择的好与坏。” 穗丰妄言:“殿下只有这一张牌,郑姑娘不想选,可以早点回去绣嫁衣。反正靖王喜欢您,何愁保不下小小侍女。” 茶水泼穗丰一脸,郑妤摔杯而起,气出眼泪。 若无李致授意,穗丰那样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字的闷葫芦,岂会一而再再而三出言不逊?她是有求于人,但不至于沦落到随随便便一个侍卫能对她阴阳怪气。 摔杯这一举动令在场三人倍感惊讶,他们眼中的郑妤,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脾气。李致意识到事情严重性,剜一眼穗丰:“自行去领罚。” “殿下不必在我面前演戏。”她抽出帕子,余光瞟见血迹随手扔下,改以袖拭泪,眸中显露前所未有的坚毅,“我知道这是您在软硬兼施,只不过我今夜心情极差,不愿奉陪。” 岁稔见状忙拖走穗丰,厅中只剩他们二人。李致重新摆出一个茶杯:“穗丰自作主张,本王绝无此意,郑姑娘息怒。” “殿下言重了,郑妤有求于殿下,受点委屈不算什么。”郑妤坐回去给李致倒茶,“殿下要找的证据,具体指哪些?” “田契、书信、账本……总有端倪。本王也不清楚,具体是何物。”李致接过茶轻嗅,茶香清醇,再看茶水,汁液清澈,浅尝一口,清甜爽口。 或是由于少量茶叶撒出去,味道淡了些,却也正合他心意。 “宁远侯犯事诸多,殿下怀疑父……陆太师牵扯哪一桩?” 李致略加思考,沉声答:“掳掠妇女。” “因何起疑?” “无故。” 回答出乎郑妤意料,她无言以对。至公无我的李致,竟然无故怀疑一个人。思及芳茗楼,叶佳是靖王侍妾,死而复生复死,而李致追查的正是妇女失踪。郑妤又问:“靖王频繁出入芳茗楼,难道对此一无所知?” “他有点心思全花在女人身上,你指望他知道什么。”李刻薄嘲讽,“靖王府人多,国库拨给他的月例和封地收来的 9. 羡煞 《燕观》全本免费阅读 蜿蜒曲廊挂满灯笼,郑妤进来时黑压压一片,离开时明灯如昼。看这架势,应有大人物要来。 邻近廊道走过一队侍女,高矮相当,胖瘦相宜,她们整齐划一贴着栏杆行走,窃窃私语。 “殿下喜静,府里许久没这么热闹了。” “可不是,普天之下怕是只有郡主能让殿下兴师动众。” 郑妤借柱子挡住身体,黯然垂首。她握住玉镯摩挲,情思乱如麻。 她们所谓的郡主,当是衡阳王独女嘉和郡主。李家先祖平定四海,建立宣朝后,封三位劳苦功高的大将为王,世代沿袭。随时间流逝,其余两王后代获罪被废,仅剩衡阳王苟延残喘。 先帝为太子时,李致曾随之到过衡阳,算来已有十年矣。她不知,这十年里她受尽非议,竟是为她人做嫁衣。 委屈涌上心头,她垂泪啜泣,未曾察觉有人靠近。 “王府防卫何时变得这般松懈,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混进来。” 来人云锦长裙曳地,广袖翩然,禁步泠泠。想必正是嘉和郡主,郑妤忙屈膝行礼。 “十年了,怎么还那么多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来自荐枕席。”郡主手一挥,极不耐烦,“要哭出去哭,他最讨厌哭哭啼啼的女人,本郡主也是。真晦气。” 郡主说完便大步流星离开,郑妤自始至终都没抬头看她模样。 郑妤躲到转角处偷偷回头,见流苏飞颤,那人欢呼雀跃扑到李致身上。李致不但没推开,而且张开双臂接住她。 郡主奶声奶气撒娇:“好没良心的,我千里迢迢进京,连夜从宫里过来,你居然不到门口接我。” 好一对羡煞旁人的佳偶。 好一场旷古烁今的爱情。 从头到尾,只有她像个笑话般,傻傻爱着一个与她无关的人。 郑妤不敢继续听,咬住手臂压抑哭声,落荒而逃。 春雷滚滚雨连绵,自那一雨夜后,天好似破了窟窿,倾盆大雨连下三日。郑妤待在屋里照顾解霜,除了早晚喂药,便呆坐窗边,望着雨幕一动不动。 入夜,解霜苏醒。屋内灯烛已灭,唯远处一点金光粼粼。解霜爬起来点灯,见自家小姐蜷在软榻上,手紧紧抓着一个白玉镯子,眼睛红肿,泪痕满面。 郑妤睡得浅,听到窸窣动静便清醒了。她用青帕子包好玉镯塞进枕下,拉过解霜叙话。 “小姐受苦了。”解霜泣不成声。 郑妤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别哭,李殊延没为难我。” “那小姐为何伤怀?” 郑妤将在燕王府遇到嘉和郡主的事,一五一十告诉解霜。她不掺杂个人情绪,像个局外人,平静陈述别人的幸福。 解霜抱住她双手宽慰:“小姐想错了,燕王跟嘉和郡主八竿子打不着。宣朝可不是只有衡阳那一位郡主,您莫非忘了,十年前跟在燕王身后那位昭宁郡主。” “昭宁?”郑妤重复这封号,依稀记起这么个人来。 昭宁郡主何络,虽比郑妤小两岁,但按辈分来算是李致的外甥女。当年永德帝开玩笑说把郑妤许给李致时,何络也在场,还起哄喊她“小舅妈”。后来何络返回丹阳,再未归京,经年杳无音讯。没想到再见时,小丫头出落成大姑娘了。 怀春少女的心情变幻莫测,一会儿晴天霹雳,一会云收雨霁。蕴积心间的阴霾一扫而空,郑妤安心躺下,不料外头吵吵嚷嚷,人群貌似正冲她们这边来。 陈氏踹开门,风风火火闯进屋,巴掌高高扬起:“贱人,你把玥儿藏哪去了?” 手掌随话音一齐落下,郑妤抄起枕头挡开:“我整日待在屋里,不曾见过陆玥。” “阖府上下除了你,还有谁跟我们娘俩不对付。”陈氏一手抵住枕头,一手发狂般挥向她。 解霜从后牵绊,郑妤奋力挣扎,陈氏发狂吼叫,三人扭打一块,闹得鸡犬不宁。 陆呈闻声而来,见妻女不顾脸面,怫然怒斥:“都住手!” 陈氏如见援兵爬过去,抱住陆呈大腿,添油加醋哭得死去活来。郑妤咬紧牙关,脸埋进膝间,一声不吭。 “当务之急是去找玥儿,你把她打死了,玥儿能回来?”陆呈视线短暂扫过她,拖起陈氏往外走,似乎在她这屋里多待一刻会让他折寿。 人群来去匆匆,郑妤身心俱疲,令解霜关好门窗,麻木躺下。她好像听到陆呈去而复返的声音。 “把药给小姐涂上,别留下疤。” “不必,您不是最讨厌我这张像我娘的脸,毁了不是正合你心意。”郑妤手指紧揪被褥,故作出言相激。 陆呈进屋,把药瓶放在桌上:“你对父亲有怨也好有恨也罢,总该爱惜自己。看上你的人不只靖王一个,千万别因为跟我赌气,悔恨终生。” “不知是谁让太师您认为,还有对我虚情假意的必要?”郑妤冷笑,掰着指头数,“宣京之中,地位比靖王高的人……可笑,太师不会想说,是燕王吧?” 上天让李致送来一个契机,他自不能视而不见。误入歧途,提心吊胆半辈子,临老了他也不奢求能位极人臣,但求安然致仕。 太师虽为八公之一,但只是不掌权不掌兵的虚职。历来八公之中,真正有实权的,唯司空和大司马尔。 然而,自李致摄政半年来,八公悉数沦为虚职,政权转移至尚书台,军权则由李致独揽。所谓只手遮天,一点都不夸张。皇帝年幼,李致少说也要掌权五六年,倘若李致娶了郑妤,他便是摄政王的岳丈,有这把保护伞,何愁不能功成身退。 “你喜欢燕王,父亲愿意拉下这张老脸,去求太皇太后给你……” “在您看来婚姻只是获取利益的途径吧?就像当初哄骗我娘一样。”郑妤蒙住头擦泪,“我喜欢他不假,可他不喜欢我,我不愿像我娘一样,守着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终日以泪洗面。你走吧,我姓郑,跟你们陆家没有关系。” 箭在弦上,没有回头路了。 大量家丁被派出去找陆玥,府内守卫松懈。郑妤躲开巡视守卫靠近书房,躲在树丛中等远 10. 忍性 《燕观》全本免费阅读 耳边风如尖刀,身体飞速坠落,水牢伸手不见五指,感官无限放大,肩部疼痛难忍,强烈失重感压迫神经。 忽有强健臂弯圈住她的腰,五指覆在肚脐上,下坠速度减缓。淡淡的檀香包裹着她,郑妤喜极而泣:“殿下?” 双脚稳稳着地,李致立即松开她,语带责备:“你来做甚?” “我……给您送东西。”郑妤避重就轻,“岁稔说您在宁远侯府,我到处找不到,然后就掉进来了。” 手上空空,她走得急,把叶佳画像落在王府了。郑妤从口袋里摸出青帕,两点微光不足以照明,仅能让他们二人勉强看清对方。她手捧从美人图后暗格找到的紫玉佩,附带白玉镯一并呈给李致。 李致没接,冷眼盯着她看。郑妤被她看得不自在,怯懦低头,声如蚊呐:“殿下?” “郑云双你……简直愚不可及。”他无端诋毁,郑妤茫然抬头,被他眸中嫌恶深深刺痛。 “本王欺你、薄你、利用你,你还孤身寻来……”李致啼笑皆非,“世间怎会有你这种傻子。” 既然他清楚,他所作所为欺她薄她利用她,可他依然选择那样做,说明她于他而言无关紧要。 他一点都不关心她会不会为此难过……郑妤扯出一丝苦涩的笑。 “殿下多虑,我来寻您并非出于私情。”郑妤嘴硬,“我只是为大局考虑,江山社稷需要您平安归去。” “是吗?那本王倒要嘉赏郑姑娘深明大义了。”李致悠然上前一步,俯身凝视她双眸。他接过物件,视线落在她肩上,“肩上血流不止,不痛?” 短箭本是冲着成年男子心脏部位去的,郑妤体量不高,箭矢刺入肩部,侥幸活命。但半支箭扎进肉里,岂有不痛之理? 郑妤避而不答,把话题转移至对方身上:“殿下手上也有血迹。” 那是几日前的旧伤。指环射出的银针有毒,令他短期内无法动武。偏巧那日回府途中遭到刺杀,伤了他右臂。今日在上方躲箭时动作过大,伤口开裂,这才沾染血渍。 李致收起玉佩,望着白玉镯迟疑一瞬,最终一起收入袖中。他摸出火折子,火苗扑闪两下,照亮水牢。 “拿着,坐下。”他看向石台。 “做什么?” “拔箭。” 箭羽颤动,痛感撕心裂肺,郑妤左手死死扣住石台,咬紧牙关。箭头离肉刹那,她压抑不住尖叫,泪水哗然。 泪花在李致手背上绽放,热烈滚烫。血流如注,他扔掉短箭,迅速拿起灰帕按住伤口止血。 箭是拔出来了,但缺少药物,伤口一旦发炎,郑妤必然要吃一番苦头。她满头大汗,抖得厉害。 腰带倏然松掉,她身子一僵,气若游丝:“殿下,您……” 衣裳斜落,香肩半露,两人目光同时落在亵衣边缘。李致若无其事移开眼,像解释又像自言自语:“布料摩擦,不利伤口愈合,若长进肉里,再想取出异常困难。” 喉咙莫名疼得厉害,仿佛有一根鱼刺扎进皮肉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郑妤难以置信:“殿下……在关心我?” 李致置若罔闻。郑妤收敛欢喜,垂头睨着裸露肩膀上的灰帕,以及覆在帕子上,骨节分明的手:“男女授受不亲,殿下将帕子给我吧。” 唯一的火折子珍贵异常,郑妤吹灭火焰,腾出手去接帕子。手指触上手指,冰凉与温热相撞,他们在黑暗中四目相对。 李致撒手同时出言讥讽她迂腐,郑妤无可辩驳。允许男子当众狎妓,却不许女子与男子轻易接触,是世道迂腐。她何其渺小,如何能与根深蒂固的世俗观念叫嚣? “人言可畏,殿下不会明白的。” 二人比肩共坐石台,沉默无休无止。他寡言喜静,她烦闷疲乏,无心多话。 处在昏暗静谧的环境,郑妤昏昏欲睡。她不断向李致倒去,起初还能正坐道歉,后来一头栽下去,见李致没推开,她又困倦至极,便迷迷糊糊靠着他左肩昏睡。 呼吸炽热绵长,一下又一下喷洒在他衣襟上。热气穿透衣料空隙,吹得他皮肤酥痒温热。 身边人过于荒诞不经,直至后半夜,李致仍毫无困意。醒时嚷嚷着男女授受不亲,后来毫无防备倒在他身上,而今干脆直接把他当成抱枕,两条胳膊紧紧捆住他的腰。 半披的衣裳,早已随她倾倒滑落,松垮垮挂在臂弯。绯色亵衣紧贴玉肌,红白对比强烈,造成极大视觉冲击。 身姿曼妙,柔若无骨……李备那番粗俗言论萦绕耳畔,李致欲盖弥彰别开头,本能吞咽唾液。 相互不对付的声音在脑海中争执不休。一个谴责他抵不住诱惑戒不掉色欲,愧为圣贤;一个怂恿他接纳本能欲望,面对真实。 两种截然不同的理念对抗叫嚣,其中一者:欲成大事,动心忍性,待你有所成,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另一者:低等欲望无法满足,谈何更高追求,人生苦短,珍惜眼前人。 李致闭目深吸一口气,抬手捏住熟睡之人的秀颈。 犹记初见时,郑妤只有两岁,躲在母后身边,揪着裙摆遮住半张脸,露出一双澄澈水灵的眸子,怯怯喊他哥哥。 可他那时刚从尸山血海中逃出来,心里藏着巨大创伤,无心了解这位从天而降的“妹妹”。 从何时嫌她烦?大概是父皇驾崩皇兄登基那年,他受到刺激失落颓废好长时间,期间每次去给母后请安时,她总追着他叽叽喳喳。 “李殊延——”郑妤皱眉蹭他衣领,喃喃呓语,“殊延哥哥,你别不高兴,陛下没有否认你,娘娘……她也没有抛弃你。” 钳住脖颈的手蓦然卸力,李致薄唇微扬,多年流脓的创口好似结了痂。他帮她拢起衣裳,盖住亵衣。 “你说得对,父皇从未否认我,母后也不曾责怪我。”李致释然复述。 稀疏曦光从上泄下,水池中波光粼粼,石板上光斑遍地。郑妤嘤声扭动,睁开惺忪睡眼,发现自己半身倚着李致,残余睡意霎时消散。 “殿下我……我……”她不知从何说起,抠着手背语无伦次。 李致抬眸觑她 11. 谎称 《燕观》全本免费阅读 指甲猛刮小指,郑妤双腿定住,一步都走不动。李致避开来回晃荡的石锤来到她身旁,从容走进隔间。 指骨拦路,他漠然踩过,髋骨勾到衣摆,他无情踢开。李致察觉人没跟上,回头看。只见她眸中泪水抛珠滚玉,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真是……无时无刻不在哭。 李致折返,沿路踢开地上横七竖八的白色块,清出一条畅通无阻的道路,回到她跟前。 “你不跟本王走,踩到机关便自己解决。”他撂下这句话转身,余光却一刻不停往后瞟。 郑妤低头快步追上,眼睛控制不住往两边张牙舞爪的白骨看。骨架轻小,骨头纤细,她无法确定便去问李致,李致给出肯定答案——她们生前都是女子。 刚说完,衣袖蓦地一沉,他垂眸看,一只洁白如玉的小手抓住他袖角,暗戳戳靠近。 他突然停下,郑妤撞上宽广后背,摸摸鼻子。一抬头对上李致了然的眼神,颇为尴尬垂下眼帘。 “松手。” 架在水池上的隔板,跟他们所在地隔有一丈远。郑妤咬紧下唇,含泪摇头:“我怕……” 想起闲聊戛然而止前提及的“静淑”,郑妤失魂落魄。他有心仪的姑娘,天下谁人不爱他李殊延,他们多半是两情相悦。她这样蓄意勾引,不妥。如若有人勾引她的心上人,她定会勃然大怒,推己及人……她讪讪松开手。 李致抬起左臂,示意她抱着,可以带她一起过去。郑妤瞥一眼精瘦的腰,失意婉拒:“我留在这就行。” “过来。”李致不悦。 “殿下既有意中人,便不要行引人误会之事。”郑妤撇嘴,“忠贞不二,是感情长久的基本条件。” 她在吃醋,李致意识到这一点,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蔓延开来。人本就喜新厌旧朝三暮四,女子为何对忠贞不二这种反人性的要求如此热衷? 父皇纳妃,跟她们生儿育女;母后在父皇驾崩后豢养男宠,跟他们寻欢作乐。他们都没做到忠贞不二,可这并不影响他们相爱半辈子。 他降下手臂,看也没看她一眼,轻而易举飞到对岸。郑妤收回视线,像只鹌鹑似的缩头缩脑。 分明是自己拒绝他,为何自己不高兴?她有什么资格不高兴?他不过戏言娶她,以讽刺她痴心妄想,且他明确告知心有所属,那自己又在期待什么? 期待他再次要求让她抱,给自己开脱的借口?届时东窗事发,让她可以理直气壮推卸责任,说是他引诱她?这跟偷腥的负心汉有什么区别?郑妤为自己的龌龊感到不齿。 脚下震动,木板稳稳搭在岸边,她的视线沿木板延伸,望向负手立于尽头那个人。遥不可及的人,好似因这根木纽带,跟她缔结了关系。就像有横跨银河的鹊桥存在,世人为牵牛织女星编织出浪漫故事。 千百年后,会不会有人以他们为原型写诗著文,成全她一场美梦? 霎时,枯木发芽,白骨生花,他站在宿命那头,静等她走向他,走向或许并不属于她的李殊延。 池水无波,爱意汹涌。所有的道德枷锁、礼教束缚,她都可以不管不顾。无论脚下是深渊还是地狱,无论他给的是蜜糖还是砒霜,她甘愿飞蛾扑火奔向他。 他在前查探,她亦步亦趋,眼神一刻不曾离开过他的身影。李致蹲在白骨堆旁,回头道:“别盯着本王看,去找线索。” “哦……”郑妤含糊应声,走向别处。 刚转身她就被亮光晃了眼,她眯起眼看,目光锁定稻草堆,走近去找。 “咦?这根针……和芳茗楼……”郑妤不敢乱碰,“殿下,这根针和在芳茗楼伤了您的银针很像。” 没得到李致回答,她返回李致身边问:“殿下您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李致递给她一根黑绳,郑妤接过打量,发现绳上挂着指甲大小的木牌。 “芣苢,草药?” 李致不吭声,拨开骷髅头,又找出一根黑绳,还是写着“芣苢”二字。他继续找,找出一堆黑绳。 “三十一根黑绳,三十一颗头骨……”郑妤喃喃自语,“筛选,还是取代?” “你找出什么?”李致往稻草堆走,在郑妤描述的位置看到铁针,徒手捡起来观察。 郑妤膛目结舌:“殿下不是说,针若淬上毒,可穿肠烂肚,见血封喉。您怎么直接拿起来了……” 这根针锈迹斑斑,落在此处少说有几个月,有毒也散干净了。李致无奈:“你不必把本王说的话奉为圭臬。走,找出口。” 离开隔间,李致欲往西去,郑妤揪住他衣角,指向东边。 “地上有血迹。”她指着地面。 两人一路东行,途中误触好几处机关,棒槌、暗箭、钉板……所幸李致反应敏锐,皆逢凶化吉。 可带着她这个包袱,难免受到拖累。这下地上不只有干涸的血迹,还有湿热的鲜血——他好几次使用右臂,未愈合的伤口反复流血。 最严重的当属过钉板,他必须用左手扒墙头才能保证承重,那就不得不用右臂抱她。她眼睁睁看着玄袖颜色加深,血渍沁出表面。 他们气喘吁吁,靠墙席地而坐。郑妤哽咽问:“殿下,您没想过抛下我吗?” “想过。” “那为何不实施?” 舍己为人只流于表象,她知他并非良善。伴随一路的疑虑再次冒头,她就想问个确切答案。 承认他舍不得抛弃她。承认于他而言,她是特殊的。承认,他喜欢她。 但他没有。他只是淡淡回答:没法向母后交差。 肚子叫声掩盖堵在喉头的哭声,她揉揉干瘪的小腹,蜷起双腿,有气无力抱着膝盖。 兽叫鸟鸣,出口近在眼前。墙上绘有两块网格,左天干右地支,是只有他们内部才知道的通行答案。 六十种组合,按对概率微乎其微。李致犯难,无从下手。 “可能没法带你逃出生天了。”他垂手放弃。 “能与殿下长眠于此,未尝不好。”郑妤掷地有声,无畏道,“吾心既许,之死靡它。” 恪守规矩的女子,若非穷途末路,断不会大胆告白。李致跟 12. 惊棠 《燕观》全本免费阅读 猎户夫妇俩在厨房准备晚饭,郑妤扶着李致进入偏房。偏房低矮破旧,好在收拾得干净。 郑妤找来伤药和纱布,一言不发看着李致,有些难为情。只知他伤在右臂,却不知具体在哪一处,若是小臂挽袖足以,若是大臂,需褪下半边衣裳。 袒胸露腹,男子永远比女子坦然。李致二话不说解开腰带,撤下半边衣裳。血肉模糊,血流如注,郑妤忍住恐惧上前,挑起黏在皮上的旧纱布一角,轻手轻脚剥开。 李致闷哼,额角青筋暴起,汗水沿侧脸轮廓滑落,挂在下巴上一颤一颤。 “殿下您……”她对上李致目光,想改口又不知改什么称呼合适,最后决定省略称谓,“忍着点。” “嗯。”其实没有很疼,但他莫名其妙就哼出声了。 擦净血渍,郑妤难抵好奇心,轻声问:“您为何把玉佩给他们?” 李致轻咳一声:“拿错了。” 撒谎!郑妤用力往两边扯纱布,恶意谴责。李致瞥她一眼,重新回答:“不能把白玉镯抵给他们。” 回答颇有可信度,郑妤勉强相信,又问:“为何谎称我们是……夫妻。”李致同时发问:“你如何得知通行暗号?” 天干地支组合里并无“壬丑”一词,人按照组合去试,必死无疑。故而,郑妤必定知晓确切答案。 “猜的。宁洋泽五行缺水,壬为江河之水。他属相为牛,我看见他荷包上绣着壬丑时问过他含义。”郑妤提起宁浩,面上染了一层霜。 李致心尖颤了下,生出前所未有的猜疑。洋泽是宁浩的表字,而宁浩已是亡犯,她本可以直呼其名,却亲昵称其字…… “该您回答了。”郑妤包扎完,双手捧起衣襟披回他肩上。他没解她困惑,即兴编造高门小姐跟穷书生私奔的故事。 郑妤抿唇,一言难尽:“您自己低头看看,像穷书生吗?” “……” “那就富商公子。”李致张口就来,“居士农工商最末,令尊令堂都不满意,因此我们私奔了。” “我们看起来更像农女和贵人。”她畏畏缩缩的脾性一看就不显赫,而他与生俱来的贵气根本藏不住。郑妤想不通,为何要她装高位之人。 离晚饭还有两刻时间,郑妤站在檐下,倚靠木柱眺望夕阳,心中惆怅。李致跟出来,陪她站上好一会儿,邀她去院子走走。 “可以吗?”别人家的院子,她有些迟疑。 李致朝她伸出手,眉峰微微上挑:“有何不可?” 怎么不算是他引诱她呢?她煞费苦心断念,他却一次一次撩拨。最可恶的是他说话总是那样含蓄,配合他缱绻低醇的嗓音,勾人而不自知。他或许没有那意思,可她时常误解。 譬如这句“有何不可”,似在赋予她权利——她可以做任何事,包括牵他的手,跟他并肩同游。 郑妤眼巴巴看着悬在她眼前的手,忍痛忽视它走过,率先下阶。 在她身后,温柔凝结成冰。李致冷眼收回手,面无表情跟上郑妤。 娇儿回眸嫣然笑,绿云影里粉面娇。穿梭棠树丛中,她肆意奔跑跳跃,一会跳起来攀枝头海棠,一会蹲下去拾离枝落花。笑容一下明媚,一下悲悯,如她此时心情,一刹雀跃,一刹低迷。 本是高飞燕,缘何住金笼。无非是自己作茧自缚,非要爱上一个掌控天下的上位者。 她跑得有些累,就近寻棵棠树倚靠歇脚。郑妤抬头,只见他立于树下,海棠覆面,遮挡他双眼。 花间美人面,谁堪配风流?换作世间任何一个女子,都会无可避免怦然心动吧…… 他折下挡眼花枝拈在两指间,微微低头以避树枝勾到头发,缓缓走向她。郑妤垂下睫毛,盯着他鞋面,细数他们之间的距离。 一步之遥,他停下,取下枝上最娇艳一朵海棠花,簪在她发髻。郑妤不敢抬头看她,害怕花坠落,害怕自己坠落。 像坠入湖底垂死挣扎的鱼。 花枝落在她怀中,带着前人的情绪,撞击胸口。他在气恼。他有什么可恼的,她才是该恼怒的人。 郑妤用余光偷瞄,撩动心弦的始作俑者,眼神却没落在她身上,而是专心致志地望着一树棠花,静静等待。 晚风拂面,他凤眸微敛,吐出一个字:“看。”郑妤顺他的视线望去,一点、一片……漫天雪花簌簌飘落。 风寒霞落,雪花翩跹,倦鸟惊枝,海棠羞颤。 “寒霞山,暮雪惊棠……”郑妤终于明白这七字蕴意。晚风,夕阳,白雪,海棠,至善至美之物会于一时,造就此刻盛景。 然在她看来,眼前人绝胜人间无数。他容色憔悴,衣衫凌乱,不复平日矜贵,却也褪去高不可攀的疏离,像个寻常凡人般站在她身旁。 后来天各一方那些年,郑妤都无法忘记这一幕——那个她深爱七年的男人,陪她共赏暮雪惊棠。 那是一个狠心绝情、精于算计、玩弄人心、耻于情爱,且不属于她的男人。 “又哭了……”他毫无波澜,似乎对她哭这回事已司空见惯。 郑妤含泪丢下花枝,拂去头上簪花,扑进李致怀中呜咽:“李殊延你知不知道,我心会痛。” 李致垂眸看着抖如筛糠的后背,茫然。宁浩死了没半个月,她是因为对自己心动而有负罪感么?为了一句忠贞不二自我折磨,她真愚蠢。 “别哭了,礼未成便不作数。”李致轻轻搂住她安慰,“我娶你,以后我是你的家人。” 郑妤抓住他后背的衣料,哭得更凶。他不懂,她想要的不是他出于利用或出于愧疚娶她。 “哎哟多好一姑娘怎么哭了啊……”妇人逮着李致教训,“捡到宝了你还不知道珍惜,我儿要是有这么好看的媳妇,我全家都把她供起来。” 郑妤闻声,急忙从李致怀里退出来,就着衣袖擦泪。妇人热切拉着她开导,骂骂咧咧数落李致。 “嫂子您误会了。”李致装模作样环顾四周,压低声音跟妇人解释:“我们二人是私奔逃 13. 剖白 《燕观》全本免费阅读 后脑勺靠上枕头,郑妤大脑一片空白,迟迟难以回神。直至那双摄人心魄的丹凤眼近在咫尺,她才从混沌中惊醒。 “殿……”他的食指压住她唇瓣,轻轻摇头,引导她看向窗户。 半侧黑影映在窗上,猎户鬼鬼祟祟扒着窗台监视他们。 李致伏在她身上耳语:“叫两声。” 叫……叫?她睁大双眼表达自己的困惑。叫什么?叫他么?郑妤屏息凝神,呆若木鸡喊“哥哥”。先前商量说让她喊他夫君,她坚决不同意,于是饭桌上一直称呼他为哥哥。可这在人前称呼和在床上称呼,情况大为不同。总之,她叫不出口。 李致轻掐侧腰,郑妤吃痛吟出声,恍然大悟他要她叫什么,两颊羞得酡红。 手指一下接一下掐她,她刻意压抑叫声,他却掐得更重。郑妤咬住手臂抗议,他才肯罢休,改用手拍床板。 郑妤如释重负,实时留意那抹黑影动态。约莫半刻后,她推了推李致道:“走了。” 李致回头看一眼,确认人离开才从她身上下去,翻个身屈肱平躺。 同床共枕,静默无言。郑妤瞪着屋顶,双手揪紧被褥,纹丝不动。她侧目偷看,李致跟她一样盯着房梁,心事重重。 他在想什么?为猎户盯梢而不得不中止折断她脖颈感到郁闷?还是考虑回京途中再找除掉她的时机? 她抚摸颈部,找到隐隐作痛的点位,跟先前红印子高度重合。 “殿下方才在那边……对我起了杀心。”她并非询问,而是陈述。 “嗯。” “不止一次?” “嗯。” “那为何犹豫呢?”郑妤半支起手肘俯视他,“水牢中,出口外,您随时可以除掉我,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心软呢?” 黑暗中,两双眼睛倒映着彼此的脸,他凤眸深邃,她水眸潋滟,皆直勾勾盯着对方瞧。他们无声较量着,一个追求答案,一个美化谎言。 这次李致先败下阵来,他编出个能说服郑妤,却无法令自己信服的理由:“母后会伤心。” “那您呢?”郑妤不死心。 泪水滴到李致眼中,附在长睫上散开。他捂住她双眼,把她按回床上,转移话题:“睡觉。” 被褥被她踢开,郑妤推掉他的手坐起来,冷声逼问:“我们是什么可以同床共枕的关系吗?” 碍于猎户居心叵测,她刻意压低声音,但愤懑和不满全写在脸上。她知道李致能察觉,也清楚他对她的目的了然于心,可他反复避重就轻糊弄她。 “您心中念着静淑,却屡次对我做出暧昧举动,我算什么?”她胸脯剧烈起伏,声音发颤。 追着一个男人讨要说法,无异于把尊严踩在脚底,此时她都想唾弃自己。 李致不胜其烦,极其敷衍撂下一句话——他会娶她,名分、地位、财富、尊荣,该有的一样都不会少。她怔住,李致捉住她手腕轻轻一拉。 墨发垂落掠过脸庞,接着她被捂住嘴。唇瓣和掌心相贴,气氛莫名旖旎,他被闹得心烦,揉了揉太阳穴,终于正面回答:“没有静淑。” “即便有,你也不该争风吃醋,宫里女官没教过?”他声音极轻,看似疲惫至极。 说完他躺回去,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胡乱扯过被子盖好,手顺势压在上面束缚着她。 郑妤反复琢磨“没有静淑”这句话,无数种猜想一股脑涌出来。没有静淑这个人?还是他和静淑没可能?纠结大半夜,她也没个弄出个结果来。 身边人呼吸平稳,睡得安然,竟连猎户别有目的都不顾了。她痴望着精致清隽的侧脸,试探性伸出一根手指靠近,停在一寸之外,自言自语嘀咕:“李殊延,如果你不喜欢我,能不能别给我这些错觉?你虚情假意的一言一行,都会让我的坚持变得不堪一击……” 手指点上薄唇,李致应是睡熟了,没有一点苏醒的痕迹。她愈发大胆,轻手轻脚支起上半身,目不转睛欣赏他的眉眼。 不知过了多久,郑妤哈欠连天,眼皮开始打架,她揉揉眼,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贪念作祟,她小心翼翼俯身,偷偷亲吻唇角,轻如羽毛,一触即分。 偷到糖的孩子,幸福到晕厥。李致摸黑接住昏迷之人,缓缓睁眼。他眼底一片清明,哪有半分倦意? 江水泱泱,浪花一阵一阵撞击小船,船只来回晃荡,晃醒舟中人。 郑妤醒来,头疼欲裂。她口含布帕,双手被麻绳绑在身后,动弹不得。船舱内只有她一人,跟她同床而卧的李致不知所踪。 娇嫩的粉色裙摆十分惹眼,她的衣裳被人换过,而且这身衣服……陆玥有一模一样的。 “时来运转,福禄双全。”是猎户的声音。“福大人,这女的大有来头。”被猎户称作福大人的那位呵斥:“大惊小怪,咱连王妃都绑过,还有多大来头?” 猎户支支吾吾:“不是……她看着就是个颇有姿色的贵女……但她有……有玉佩。” 周围突然安静,福大人应该在检验玉佩真伪。少顷,隔帘被撩起,一蒙面人提着灯,瞪大眼睛打量她。 隔帘落下,福大人当即吩咐手下去请玉大人。 “不长眼的狗东西,什么人都敢乱绑!”福大人勃然大怒,连踹猎户好几脚,“拐了这小祖宗的奸夫呢?” “弄死了。” 一桶冷水浇下来,郑妤一时不知作何反应。不会的,李致不可能出事,可想起李致熟睡的情形,她的笃定减少一半。 福大人怒不可遏,逮着猎户臭骂:“你最好祈祷玉大人是真看不上那奸夫,否则……提早准备棺材吧。” 他们交谈声慢慢减弱,不多时后完全听不清。或是由于他们给她下的药未耗尽,她浑身无力,昏昏欲睡。 濒临昏睡时,小船倏然下沉,她抖一激灵,船舱里突然多出一个人。 是齐公子?! 齐晟帮她取走布帕,郑妤焦急问:“李殊延呢?” “嘘……你小点声。”齐晟警惕留意外边动静,“他没事,别担心。” “无论等会谁掀开帘子,你都不要露出正脸,装睡就行。”齐晟边交代边给她松绑。 他想让她冒充谁?冒充陆玥?郑妤大脑飞速运转,陆玥失踪不是巧合,而是李致的手笔,不止为调虎离山,还有李代桃 14. 哀默 《燕观》全本免费阅读 剑刃锋利,血珠沁出皮肤,情势危急,郑妤反而产生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感。 蜜糖也好,砒霜也罢,答案将要浮出水面了,她再不用提心吊胆走钢索,再不用为他一个眼神高兴难过。她就站在那,静静注视他。 他扬唇哂笑:“太师莫非老糊涂了,拿自己的女儿当人质,威胁本王这个外人?” “多亏殿下前几日派人传话,提点老臣善待子女。否则臣还不知道,一心为公的摄政王,竟也会对女人上心。”陆呈抓起郑妤的手,广袖垂落,露出镶金双鱼白玉镯问,“连着好几日朝夕相伴,殿下可抱得美人归了?” “恐令太师赔了夫人又折兵。”李致漫不经心。陆呈莫名笃信,李致又道:“太师老眼昏花,不妨睁大眼睛看看她手臂内侧的守宫砂。” 陆呈验过之后反而喜上眉梢,齐晟不明所以,问他因何发笑。血脉相连,郑妤比他们更了解陆呈:“他笑殿下越描越黑啊。” 知父莫若女,陆呈满意点头。李致是正人君子,没有明媒正娶岂会越雷池一步?若真破了戒,那才是真对郑妤没认真。 “不是……郑云双你哪边的啊?”齐晟指着郑妤,气不打一处来。 郑妤茫然摊手:“我若是太师这边的,那他为何挟持我?我若是殿下这边的,那你们就被动了。” “殿下希望我是哪边的?”郑妤目光灼灼,李致却没看向她,直接忽略她这个人跟陆呈对话。 白纸展开,是叶佳的画像。李致将话题引到案子上:“本王有几个问题不明白,请太师解答。” 陆呈爽快答应,他亦有许多不解之处。两人暂时化干戈为玉帛,似许多年前一样对立论道。 “此人画像,您从何得来?” “我画的。走狗生出二心,找人除掉她,需要画像助其确定目标。” 李致慢条斯理卷起画像,不知信没信。陆呈接着问:“你怎知这人身份有异?” 他指的是猎户。 “不巧,略通汝南方言。”他早年随皇兄视察,九州各地风土人情、民俗俚语,俱有了解。 当日借宿时,猎户夫妇对谈他全听懂了。猎户不乐意放走送上门来的“货”,妇人担心有诈不同意,拗不过猎户坚持,才假意收留他们。 这本不在他计划中,往更早一点说,出口遇到那批杀手,已经超乎他的预料。不曾想因祸得福,误打误撞找到人贩子。 因此,他临时调整,沿途留下暗号,把线放长些钓大鱼。设水牢局的初衷,是将郑妤收入囊中。 这个女人看似温吞蠢笨,其实长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可惜宫里那群女官净教些没用的三从四德,把她往执掌中馈的“燕王妃”方向培养,白白糟蹋她的智慧,养成今日这般,为了情爱要死要活的废物。 殊不知,他需要的根本不是罗帐中婉转承欢的娇妻,而是有心计有能力有手段能跟他并肩的伙伴。 凤眸中,悲悯显山露水,郑妤读不透他所思所想。他和陆呈来回交锋试探,随时间推移,她肩膀越来越沉重——陆呈长时间维持一个动作,四肢僵劲。 细密雨点滴落,齐晟扛回一麻袋随手扔下,解开封口的细绳,把里边的人拎出来。 “爹,救我!”陆玥号啕大哭。 “太师,以一换一,意下如何?” “哈哈哈哈……”陆呈笑出眼泪,“李殊延啊,多年前我就告诉过你,人不能有软肋。” 风雨如磐,雨伞禁不住狂风漫卷向一边倾斜,遮住他的面容。打伞的玄衣卫双手握住伞柄,重新把伞撑起。李致眼睫随伞沿上升同步上抬,表面温和褪尽,嘴角弧度轻蔑,眼眸骤然结冰。他语气淡漠,一字一顿:“太师,本王在给你机会。” “我的筹码比你的筹码有价值,你又何必虚张声势。”陆呈狮子大开口,“两个人我都要带走,到了安全之地,我会把你的意中人还给你。” “意中人?”李致轻笑一声,“既然太师不识抬举,便就此作罢。杀了祭旗。” 剑刃紧贴她侧颈,陆呈慌了神。他定是没料到,李致不讨价还价,反而对己方人质下手。 “李致你疯了!” “太师多年前就教过本王,人不能有软肋。”李致冷冷凝视她,“郑姑娘为大义牺牲,本王会交代史官记下你的功绩。” “你们的疑惑都解开了,可我的还没有。”郑妤哽咽,望着李致问,“全是利用?” “是。” 他脱口而出,不带一丝犹豫。 “毫无真心?” “是。” 雨水迷了眼,郑妤自嘲,语不成调:“那你说娶我……” 他愣了一瞬,道:“待你去后,尚书台会起草追封诏书。” 李致狠绝如斯,齐晟看不下去。他抓住李致胳膊狠狠拧一下:“李殊延,就算你不喜欢她,也不能见死不救啊!我们相识十多年,你难道一点情分都不顾?舅祖母……” “母后那边,本王会亲自去请罪。”李致甩开他的手,抬手俯瞰陆呈,“太师请。” 陆呈拿剑的手在发抖,他毕竟是文官,手上算不得干净,但货真价实的人血确实没沾过。加之衣袍尽湿,大袖负重,他的臂力难以支撑剑的重量。 “太师下不去手?”李致蹙眉问,“本王愿代劳。” “穗丰,拿弩来。” 岁稔茫然:“殿下……穗丰……哦……” 玄衣卫呈上弓弩,利箭对准郑妤眉心。陆呈稍稍移动,怕李致使诈,遂躲到郑妤身后,福大人一并尾随。郑妤含泪闭目,睁眼,微笑道着诀别:“李殊延,来世,我们别再相识了。” “甚好。”弓弩左移半寸,李致接着道,“少去许多烦扰。” 咻—— 黑点划破雨帘,受斜风暴雨影响不断朝各个方向发生细微偏移,但无论怎么偏,都不会影响目标。 冷雨凄凄,封冻一腔热忱。寒意延至发梢,郑妤平静接受自己的结局。终止于此吧,爱恨都无关紧要了。 热流沿前胸后背淌下,湿冷的后背骤然升温,痛感传出之地却是胸侧和上臂内侧。那这一身血……郑妤惊愕侧目,同她眉眼三分相似的人,怒眼圆睁,死不瞑目。箭竿从中折断,陆呈倒下。乍眼白光后,福大人横匕指着她,雨水冲刷稀释,刀刃鲜红化为乌有。 斗篷帷帽摘下,鸿丰旋转匕首尖端向下,朝坡上的李致一拜:“误伤郑姑娘,属下该死。” 郑妤双腿一软,膝盖抵进水洼中,脏污雨水泅湿粉裙。好似一朵掉落泥潭的海棠花,任人蹂躏践踏。 高踞神坛 15. 心死 《燕观》全本免费阅读 “我和他曾有婚约。”窒息感涌上来,郑妤艰难发声,“但……如今已无瓜葛。” 那女子打量她许久,疑信参半放开她:“你确实不是李殊延喜欢的类型。” “我姓钟名璇,长年驻守边关,对宣京中事不甚了解。方才多有冒犯,交个朋友?”钟璇只是吓唬她,并非真想取她性命。 一把大刀支在脚边,钟璇长腿随意屈着,自来熟搭上她肩膀。郑妤回忆朝中姓钟的人家,猜出钟璇来路。 大司马钟桓之女钟璇,生在边关,长在边关,鲜少在宣京出没。风沙为她塑造英气眉眼,厮杀促就她坚毅豪迈的性格,不同于京中高门小姐的温婉大气,不同于江南女子的娇美秀丽,钟璇此人的英雄气概,可谓天下女子中独一份的。 钟璇对她猜出自己身份并不吃惊,还知晓她猜出的原因:“对各家女眷了解不少,家里都是把你当成王妃来培养的吧。但是没用,李殊延不喜欢你这样弱不禁风的闺秀。” “倒不是家里栽培,全赖宫中女官教导。”郑妤随口解释。 “那也没用,你就算讨了太皇太后欢心,他也不会喜欢你的。”反复强调李致不会喜欢她,反倒显得钟璇心里没底。 毕竟婚帖都攥在手里了,上边还盖有印信,若是有假,钟璇也不会马不停蹄赶回来质问。郑妤淡然一笑,李致喜欢谁,不喜欢谁,跟她有什么关系。她不想跟人攀扯关于李致的话题,借口脱身。 溪暮街,细雨纷纷,行人无几,街边店铺门可罗雀。一把油纸伞停在青瓦檐下,悄然无声站了许久。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身后,书声琅琅。垂髫稚童对坐读诗,半老妇人正在收拾上一桌客人留下的残羹剩饭。那盘只少一颗的杨梅丸子,勾起泛黄褪色的回忆。 旧地重游,物是人非。妇人吆喝:“姑娘,你已经在那站一个时辰啦,要不进来避避雨?” 郑妤回首走过去,妇人看清她面容,和蔼笑道:“是你啊。” “你认得我?”不过两面之缘而已,她也只来过两次。妇人放下手中的活儿,给她倒水:“姑娘生得美,夫婿长得也俊,我多看了两眼,便记住了。” 雨天客少,灶上杨梅丸子剩了许多。郑妤放下一锭银子,道:“杨梅丸子我全要了,劳烦嫂子帮忙热一下。” 妇人有些为难,似有话想说,远远望一眼灶台上的丸子,最终什么也没说。 郑妤面不改色吃下,仿佛没有味觉。妇人时不时看她一眼,面露愧疚。今日杨梅丸子放的醋比平时多,酸得难以入口,郑妤咬第一口时就发现了。她在等,等妇人开口提醒,然而直到最后一颗,妇人一句话也没说。 不知自己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也说不上来什么感觉。人性经不起考验,有些事能糊涂就该糊涂,过于较真苦的只能是自己。 她恹恹放下筷子,心灰意冷离开。 稚童放下书卷,屁颠屁颠跑到她方才坐的位置,挡在妇人身前,自告奋勇:“娘,我来收。” “不用,你和弟弟好好读书。”妇人慈祥揉揉稚童脑袋,“考取功名,才能出人头地当大官,到那时候,娘就能享清福喽。” 暮鼓晨钟,远方钟声敲响。清明时节,扫墓祭祖,慎终追远,郑妤遥望高处钟塔,她也想阿娘了。 永宁寺山门前,长阶高耸望不到头,但见高处佛光普照,灯火长明。她一阶一阶攀爬,残花和泥沾湿裙摆。 及至登顶,住持双手合十致歉:“近日入夜后不便参拜,请施主移步禅房休息,待天明下山。” 永宁寺位于宣京城东,香火旺盛,香客络绎不绝。京中显贵多有为已故亲人请灵位的习惯,而今正值清明,祭拜者众,断不会无故禁止香客参拜。 除非……除非是他。郑妤问住持已禁拜几日,主持答曰:三日。 三日前,正是李致回京那日。她不愿跟他同行,他便留下齐晟陪她在汝南逗留三日。 “让她进来。”一别数日,李致想她该消气了。在汝南,她拒不肯与他相见,更不愿与他说话。苦于离京多日奏折堆积成山,他不得不先行返回。 经过三日冷静,郑妤再听到他声音,心中仍会起波澜,只是远不如之前强烈。她想继续逃避让故事留白,又想把话说开,给这出悲剧画上句点。 斟酌再三,她最终下定决心进入主殿,在离他最远的蒲团前跪下,三拜观音。 “听住持说,你已在此连跪三夜了。” “嗯。”他母后得知汝南渡口的事,罚他每夜来此跪两个时辰,向贞淑夫人谢罪。 “我来,是有些话想问问你。”郑妤平心静气,“世间想嫁你的女人不计其数,为何偏偏选了我?” 李致误以为郑妤问为何选择娶她,他沉思片刻,答道:“娶谁不是娶。母后、皇嫂、翊儿……他们都喜欢你。娶你,皆大欢喜。” “不论你信与不信,本王承诺娶你一事非虚。”李致偏头看。郑妤却并不看他,痴痴喃道:“不重要了。” “无论你说的是真是假,于我而言都不重要了。”郑妤自顾自说,“你不用娶我,我不是非嫁你不可,也没有你想的那样喜欢你。” 李致愣愣摊开掌心,纵横交错的掌纹,织就一张巨大的网,困住不知名的蝶。最终蝴蝶破网逃出,他什么都没抓住。 “在芳茗楼,你说无端受我烦扰,被我埋怨,委屈无法言说。我承认,确实错在我一厢情愿。” “你后来不该引诱我的,那样我便没有恨你的理由。”郑妤回忆如梦似幻的片段,“你不该把玉镯戴回我手上,不该牵我的手,不该带我看世间罕见的暮雪惊棠,更不该送我棠枝,为我簪花,说一些似是而非的情话。” “当你做了这些事后,我的一厢情愿便有你一份责任。”她眸中温度一点点散去,再不含一丝光与热。 “本王所作所为 16. 清漪 《燕观》全本免费阅读 忘忧湖畔,杂草丛中,油纸伞罩住一双绣鞋。而鞋的主人,正裸着双足立于岸边。 落雨声滴滴嗒嗒,湖面涟漪四起。鱼扑腾跳出水面,鱼又扑通坠入水底,扬起滔天浪花。俯仰之间,岸上人影不知所踪。 雨打海棠落,花瓣随水飘零,被浮鱼吞吃入腹。眼前一片暗蓝,郑妤不断下坠,五脏六腑如被火烧。 上空突现白浪,她无暇去看,任由水流冲击,放任自己坠落。忽然,似有水草缠住她手臂,阻止她下沉。 又是他。 郑妤剧烈挣扎,拒绝他自以为是的拯救。湖水灌入腹腔,濒死感袭来,激发人身体本能的求生欲。 唇瓣一沉,他边给她渡气,边揽住她奋力往上游。 背靠木筏仰面朝天,雨水噼里啪啦打在脸上,郑妤睁不开眼睛。腹腔收缩气流上涌,她吐出积水,意识渐渐归位。 “为何救我?” “天赐生,命若玄金,柳暗终花明。”温昀抹一把脸上冷水,踉跄站起,折下一段芭蕉叶充当雨具。 蕉叶隔绝雨水,她慢慢睁眼,呆滞望着悬臂举蕉叶的书生,冷言讥讽:“自行其是,好为人师。” 淫雨霏霏,夜半风凉,湿衣加身,她冷不丁瑟缩,他却面泛桃红。这书生看她的眼神,局促中夹杂三分羞怯,恋慕中带有一丝怜惜,他心仪自己,郑妤知道的。 “你跟踪我?”若非如此,她前脚跳湖,他不可能后脚就跟下来。 “非也……”他急于否认,怕给郑妤留下轻浮印象,“天色已晚,在下路过溪暮街时,见姑娘孤身一人黯然神伤,我……放心不下才尾随而来。” 芭蕉叶随他话音晃了晃,叶上积水淌落,泼在竹筏上,于她身边炸出水花。温昀连连道歉,双手抓牢茎干。 “你以为你救了我,我会感激你么?”郑妤连擦拭雨水的力气都没有,“我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跳下去,就因为你失败了。” 温昀看她一下迅速移开眼:“若寻死需要反复考虑,证明姑娘你对世间仍有留恋。既如此,何不为心中留恋坚持活下去?” “孤家寡人,我恋人间有何用?又无人留我。” “有。”温昀脱口而出,投向她的眼神无比坚定。郑妤眯眼瞧着他,惨淡一笑:“你喜欢我。” “可我不喜欢你,你惨了,单相思没有好下场。”她闭眼叹息。 温昀被戳穿心思,又被绝情拒绝,顿时不知如何应对。他低头,两颊桃红晕开,缄默不语。 良久,他温声道:“姑娘这样说,可见未得单相思真谛。既是单相思,我便不奢求对方知我相思苦。远远看着她平安喜乐,此份相思也算善终。” “冠冕堂皇。人心贪得无厌,怎会有只付出不索取还能不存怨恨之人。”郑妤不屑,“你走吧,别再救我,我不需要。” 雨势渐小,温昀扔掉芭蕉叶,揽住郑妤肩膀将她拉起来,猛晃两下让她清醒。郑妤颓堕萎靡,任他摇来晃去,不给半点反应。 “芳茗楼那日我救下你,你向我许诺过,竭尽所能报恩。”温昀按住她双肩,挟恩图报,“我要你竭尽所能活着,长命百岁。” “塞北孤烟,江南烟雨,文人雅士,贩夫走卒……世间胜景无数,胜友如云,你不曾去发现,不曾去结识,怎能断定自己找不到存活的意义?”温昀话音抑扬顿挫,振聋发聩。 是啊……她还没去过广陵,没见过阿娘提及的二十四桥,没听过画舫歌姬天籁音……她长年盯着眼前一亩三分地,便误以为那是她的全部。 郑妤有所触动,黯淡眼眸泛起微波。温昀如释重负,讪讪收回出格的双手,轻声为他的唐突之举赔礼。 斜风细雨,竹筏离岸,他忸怩絮叨着,郑妤忽捧起他的脸,闭眼吻上去。 远岸草丛纸伞侧,淋漓水墨点染的黛眉绀眸*,在窥见鸳鸯双嬉那一刹,悄然褪色。 温昀轻轻推开郑妤背过身去,诚惶诚恐道:“郑姑娘……这不合规矩。” “这些年,我一直守着规矩。”体内封印已久的妖魔冲破桎梏,郑妤一反常态,扳着温昀的肩,“你陪我放肆一回,行不行?” 过往云烟抛诸脑后,从此水阔凭鱼跃,没有至关重要的人需要顾虑,没有浮华虚名牵制她一言一行。此时此刻,她只是苍茫天地中,一个寂寞疯狂的普通人。 温昀覆住她手背,轻拍劝谏:“郑姑娘,坠欢莫拾。” “就这一次。”郑妤双臂从腋下穿过抱住他,下巴抵在他肩上,“我又不是让你陪我纵情声色。” 倒不是不想,只是这个书呆子并非合适人选。若非条件不允许,她此刻真想去那堕落腐朽的销金窟,当一回奢靡风月客。 她的手指抚摸他唇瓣,和李殊延相似的唇,比李殊延温软的唇,她偷偷吻过的唇。 泪花涟涟模糊视野,她闷声抽泣,温昀牵住她的手,:“郑姑娘,我姓温名昀,字寒花,取寒花晚节之意。先父年轻时曾在国子监任职,后遭佞臣陷害革职回乡,在丹阳郡内小有才名。今家中只剩母亲一人,旧宅一座,土地一亩。” 他越往后说声音越小:“简言之,家道中落,穷困潦倒。所幸皇天不负,科考顺利……” “你想娶我?”郑妤戳他唇角,柔声问。 “姑娘若不嫌弃……” “不嫌弃。”郑妤低笑,话锋一转,“但我不嫁。” 温昀偏头看她,笑道:“姑娘若不嫌弃,我们可以慢慢了解对方。” 这是第一次,有人珍视她。 也是第一次,有人陪她疯闹。 还是第一次,有人愿意慢慢了解她。 郑妤浅笑低喃:“谢谢你,温,寒,花……” 寺中高塔孤灯茕茕,上有一男一女并肩而立,却比形单影只的亮光更显萧索。深夜未眠人,心有千千结,愁思难堪与人诉。 女子细眉颦蹙,和声低语:“不去争取?” 李致双臂背后,手藏于袖中,摩挲着虎口咬痕,淡然道:“此人家境虽贫,但学识渊博,行不苟合,忠孝廉明,算得上正人君子。于她而 17. 逾矩 《燕观》全本免费阅读 花荫小径旁,奇石假山围绕,形态各异,如狼似虎。 山雨欲来风满楼。郑妤出门匆忙,未及添衣,这一路冷得直哆嗦。 “去长乐宫应往左走。”郑妤以为如昔犯糊涂,出言提醒。如昔步履不停,冷冰冰告知她晋王在寿宁宫。 如昔今日对她不理不睬的,郑妤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她。想开口问,考虑再三,郑妤最终没挑明。反正在这宫里,明面敬她背地欺她的人,并不少。 “韩公公。”如昔远远瞧见人,退到一边行礼。郑妤听到尖锐笑声突感心悸,慌忙捂住心口跟着如昔回避。 如昔见郑妤这窝囊样忍不住翻白眼。虽无正式封号,但无论怎么说,郑妤都是太皇太后当成亲闺女养在身边的人,这宫里谁见了不得毕恭毕敬称一声“郑姑娘”。 可她倒好,居然给一个太监让行,果然是山鸡成不了凤凰。如昔腹诽咒骂,丝毫没察觉郑妤异样。 韩杰前呼后拥走过来,问:“郑姑娘这是怎么了?” “没事。”她咬紧牙关摇头,韩杰却近前来扶她,那双布满老茧的胖手探进衣袖,握住她手臂,有意无意捏了捏。 叶佳尸体的惨烈死状,猝不及防涌入脑海,郑妤脸色惨白,畏畏缩缩后退。韩杰另一只手贴上她后背,扯着嗓子支使身后小太监:“郑姑娘身体不适,去请太医来。” 郑妤强作镇定,避开后背那只手,往如昔那边躲:“我没事。”韩杰拉紧她手臂不肯分开,坚持说她身体有恙。 两人拉扯僵持,如昔袖手旁观,剩下的小太监头都不敢抬,遑论上前规劝。郑妤板起脸,强硬道:“放手。” 韩杰面楼为难:“奴才担心……” “放开!”不远处传来一声呵斥,郑妤循声望去,昭宁郡主正阔步走来。 何络将她护在身后,双手叉腰,对着韩杰叽里呱啦一通痛骂,韩杰连连认错。何络一脚踢过去:“滚,本郡主不想再看见你。” 插曲过后,何络热切挽住郑妤胳膊走在前方。如昔想说要带郑妤去寿宁宫,发现她们去的正是寿宁宫方向,便一声不吭跟上去。 “那夜我以为你是勾引小舅舅的狐狸精,才对你恶言相向,郑姐姐,你别生我气哦。”何络鼓起腮帮子跟她认错撒娇。 经历那么多大事,她早已忘了这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郑妤含笑回话:“郡主言重了。” “郑姐姐人美心善,你不怪我就好。”何络靠在她肩上,“你能原谅我,那你也不要记恨小舅舅了,好不好?他刚回来就被外祖母罚去永宁寺跪了三夜,又不知怎地惹了外祖母生气,连着六七日在寿宁宫外跪两个时辰,太可怜了。” 愁云惨淡,午时刚过,却似入夜般昏暗。宣京偏近北地,按理雨季不长,可今年气候反常,格外多雨,洛水漫涨,冲毁好几处濒水村落。 授官、劝农、祭祀、赈灾……三月底还积存不少公务,又逢多事之秋,每日还要浪费两个时辰长跪,想来这半月都没好好休息。她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他自讨苦吃,关心他作甚。 “郡主,这与我无关。”郑妤撇清关系。何络失落努嘴:“我知道是外祖母惩罚他,可外祖母是因为你才罚他。” “因为我?” “是啊,因为你不肯嫁给他,外祖母断定他欺负你,大发雷霆。”何络抓住她的手轻轻摇晃,“郑姐姐,你就答应嫁给他嘛!小舅舅早就准备好娶你了,他给你在王府备好了住处,先前你退回去的聘礼全都重新封装,我看他还添了不少。还有嫁衣,他知道你比之前瘦了些,特意差人把嫁衣送去锦绣坊修改。还有还有……” 何络口若悬河,细说李致为娶她所做的点点滴滴。郑妤一字一句听完,说不上来是心酸多一些,还是甜蜜多一些,就像杨梅丸子撒再多糖,都无法该变杨梅丸子本质为酸的事实。 换作几年前,他何需做这些?他只需要对她笑一下,她就会对他言听计从。换作几月前,他也无需做这些。只要对她说一句喜欢,哪怕只是哄哄她,此刻听到何络说这些话,她都愿意回头。 可惜,来得太迟了。放再多糖,都没法弥补了。 走到寿宁宫,天已下起雨。大门外,一人面向主殿伫立,背影冷清。 她屈膝行礼,卢清漪转过身来,眼眶红红的,像是哭过。卢清漪跟何络招呼两句,挥挥手道:“络络,你先进去见外祖母,我有几句话跟燕燕说。” 何络本想留下听,见卢清漪神情肃然,只好依依不舍先行前往寿宁殿。 “上来。” 郑妤收了伞递给宫女,提起潮湿的裙摆,缓步上阶。卢清漪往旁边站,示意她往前看。郑妤抬头眺望,再熟悉不过的背影,与上空疾雷迅电一齐击中眼眸。 上天似乎有意刁难那位天之骄子,又像是故意引她心软,潇潇中雨顷刻间化作滂沱大雨。 “这是他跪在这的第七日了。”卢清漪唉声叹气,“他伤势未愈,彻夜不眠,又接连淋雨,昨夜发了场高热。” 瓢泼大雨模糊他的背影,郑妤收回视线,不置一词。 “他本无需服从母后气头上的惩罚,可他自觉愧对你,心甘情愿领罚。”卢清漪递给她一把伞:“燕燕,你去劝劝他吧。” 郑妤下意识伸手去接,刚探出手就缩回去。她婉拒道:“娘娘恕罪,我……做不到。” 来时路上,她知晓何络偷换概念。那夜,她说的是让李致不用娶她,而非她不愿嫁他。可太皇太后发怒,只能是他主动跟太皇太后提不娶。他那样高傲的人,又岂会轻言自己一再被她拒婚?故而眼前这一切,不过是他自讨苦吃罢了。 卢清漪落寞转身,肩膀微微颤抖:“你是不是以为他不喜欢你?他若不喜欢你,怎会把你的旧衣寻去了解你中意的衣裙样式?他若不喜欢你,怎会费心在王府复刻含光殿?他若不喜欢你,怎会为救你落下一身伤?” “燕燕,殊延他是个说少做多的人,看事物不能只看表象。”卢清漪苦口婆心劝说,“他身处高位,许多事身不由己。汝南渡 18. 春梦 《燕观》全本免费阅读 接连几日雨摧残,宫墙以内芳菲尽。崔芷沅远远望着郑妤跨过一道又一道门槛,最终消失在寿宁宫中。 她仰头盯着房梁看好半天,怅然若失。韦姑姑为转移她的注意力,看向外边提醒:“太皇太后,燕王殿下还在院里跪着呢。” “让他进来吧。”崔芷沅闭目叹息,深感心力交瘁。 李致浑身湿透,衣袍滴水不止,接过宫女递来的布帕随意擦了擦,神色如常进殿。刚坐下,韦姑姑给他呈上一碗热腾的姜汤。李致正想去接,崔芷沅叱道:“不许喝。” 碰到碗沿的手弱弱缩回去,李致本以为崔芷沅已消气,但看这架势……也不知郑妤和她说了什么,看这模样,似乎比昨日数落他时更生气。 整个寿宁殿陷入死寂,宫女太监站成雕塑,崔芷沅躺在长榻上不吱声。为免虚耗下去,李致就地跪下认错:“母后,儿臣错了。” “你会犯错?”崔芷沅冷笑,“如今这宣朝上下,谁敢说你有错?阿韦,倒杯茶来,看见他就烦。” 李致膝行至长榻旁,接替韦姑姑给崔芷沅奉茶。崔芷沅瞧见他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块脸,顿时没了兴致。 她接过茶杯,转手搁到一边,没好气问:“上个月你怎么跟哀家保证的?” “请母后暂对郑姑娘不闻不问一段时日,待将陆太师绳之以法,儿臣定娶她为妻。”李致一字不差复述。 他面无表情,像在陈述一件无关自己的事,丝毫没有为他背信弃义感到羞愧。崔芷沅气不打一处来,厉声质问:“结果呢?” “事情出现纰漏,儿臣无能。” “你是无能。”崔芷沅顺着他的话恶语贬损,“血气方刚的年纪,跟燕燕那么个美人朝夕相处,你居然没动半点歪心思。我真是……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忆及那些难以启齿的本能冲动,李致眼神一暗,欲盖弥彰辩解:“儿臣与那些好色之徒不一样。” “是不一样,你天生就是当和尚的料。”崔芷沅心烦气躁,一骨碌坐起来,扶额怒骂。 盖在她腿上的薄毯滑落,李致闷声捡起来盖回去,讪讪道:“母后息怒。” “哎哟,一个个的,都想气死我啊!”崔芷沅抡起薄毯,甩在李致脸上,“你去把燕燕求回来,否则以后别叫我母后,我崔芷沅,没你这种不孝子。” 母子俩掰扯不休期间,一白衣人手捧汤药,不合时宜闯进来。李致讳莫如深瞥一眼,仿佛拿住蛇的七寸。 他睨着白衣人,意有所指:“母后,强扭的瓜不甜,您深谙此理。” 崔芷沅顺他的视线看向顾歆,心下了然,这孽障又想借顾歆做文章。先前催他和燕燕完婚时,他就屡屡搬出顾歆来气她。 臭小子在感情上一窍不通,她懒得跟他多费口舌:“你都没把瓜扭下来,又怎知它不甜?话我给你撂这了,随你选择。” “她若嫁,儿臣便娶。”李致亮明态度,“她若不愿,儿臣绝不强求。” 崔芷沅长叹一声,摆摆手让李致离开。俩不省心的孩子,一个伤透了心端着姿态等人去哄,一个爱不自知死活不肯服软…… 顾歆端起药碗,拍拍崔芷沅的背,笑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孩子们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来,先把药喝掉。” 雨势过大,寸步难行,郑妤不得不暂往闲亭避雨。她单手提起裙摆,匆匆跑过去。 收了伞,衣裳已湿了大半,湿冷彻骨。鼻子好像被狗尾巴草挠了般发痒,她掩袖低头,连连打喷嚏。 转过身去,见一小孩倚栏而坐,手肘架在围栏上,正支着头看她。郑妤握伞的手紧了紧,急忙行礼。 这小孩眼瞳漆黑如墨,藏着难以捕捉的小情绪;脸颊圆润粉嫩,却故作老成板起一张脸。分明是个八岁孩童,稚气未脱,可眉毛的弧度,已展现出帝王威严。他漫不经心笑道:“郑姐姐免礼。” 郑妤一惊,忙叩首道:“陛下贵为天子,不该这样称呼民女。” 李栩从座上跳下来扶她,郑妤恂恂躲闪。李栩双手抱住她胳膊,嗔道:“此处又没别人,姐姐别拜来拜去的。” “礼不可废。” “朕命令你,站起来,跟朕一起坐下。” 拗不过李栩坚持,郑妤陪他一起落座。李栩蹬掉鞋,光脚踩上石座,扒拉着红柱探出半边身子。孩子天性爱玩,偏这孩子轻易劝不得,郑妤捏一把汗,张开双臂虚扶着他。 李栩抓拢好几根绿蒂,费力扯下一把红果。他小心翼翼拿着樱桃在龙袍前襟上擦掉雨水,单手递给她,笑意盈盈。 “谢陛下恩赏。”郑妤双手接过拿在手里,俯身跟李栩一起摘樱桃蒂。 “陛下缘何独自在这?” 李栩无精打采叹气:“不高兴,想静静。皇叔对朕比以前更加严格,朕总是不能令他满意。每次看到他失望的眼神,朕都羞愧难当,越来越觉得,自己不该当这个皇帝。” “陛下天资过人,待年纪稍长定能比及尧舜。”郑妤望着李栩,心惊胆战摇头,“这种赌气的话可不能再说了。” “朕没有赌气,其实朕知道,若非翊儿年纪小,皇帝轮不到朕来当。”李栩失意撇嘴,“父皇不喜欢母亲,连带着不喜欢朕。皇祖母、母后、皇叔都不喜欢朕,姐姐你也更喜欢翊儿,是不是?” 李栩生母身份低微,先帝对她确实不上心。但李栩是先帝长子,他出生时先帝必定对他寄予厚望,只是先帝身子骨弱,时常抱病,又政务繁忙,故而对李栩疏于教导。 至于她,她……不得不承认她更喜欢小晋王。李栩出生时,她才七八岁,自己还是个孩子,自然不会过于关注孩子。 而李翊出生时她已及笄,憧憬着不久的将来会嫁给李致,会和他有自己的孩子,因此常跟卢清漪学习照顾襁褓婴儿,跟李翊的感情自然更深厚些。 但她不会如实交代,那对李栩来说是致命打击。 “陛下多虑了。晋王殿下年幼,身边人才会对他投以更多关注。您 19. 嫁妆 《燕观》全本免费阅读 “这是做什么?”郑妤瞅着杂七杂八的物件堆满院子,疑惑发问。 大至床榻、桌椅、屏风……小至铜镜、花瓶、饰品……整整齐齐,一应俱全。她眼神落在双鸾菱花螺钿镜上,镜中倒映出她怔愣的表情。 这面瑶镜,是先前燕王府送来的聘礼之一。放眼望去,还好几件眼熟的物件。 屏风后闪出来个人影,他环抱双手,神气十足往后一靠,眨眼挑眉。 招摇显摆的花孔雀,无时无地不在风流自赏。郑妤上前行一礼,手指在周围指一圈,茫然问:“这些……嗯?” 齐晟长腿微曲,眉飞色舞道:“给你送嫁妆啊。这点小事我本是不愿亲自来的,奈何李……宫里的舅祖母不太想见你,又念在往昔情分不忍对你不管不顾,所以热心如我,代为走这一趟。” 原来不是聘礼,是嫁妆。郑妤扯扯嘴角,好似有一片羽毛,轻飘飘扫过心尖,又轻飘飘飞走,最后竟是连影儿都寻不见了。 “他让你送来的。”她语气淡淡的,然而内心十分笃定。 齐晟为彰显他说话的可信度,收起吊儿郎当的姿态,眼睛上瞟,站得笔直,严肃狡辩:“真是舅祖母让我送来的。” “齐明明,你每次说谎,眼睛都会往天上看。”她无情拆穿,冷脸转身道,“拿回去,我不要他的东西。” 齐晟揪揪她衣角:“燕燕,虽然你们做不成夫妻,但也没必要成为仇人吧?这只是他一点心意……” “我不需要!”郑妤扯走衣袖,跟齐晟划出一定距离,“易地而处,若是你喜欢的女子,送礼贺你新婚,你能坦然收下?” “民女有事急着出门,劳烦齐公子从哪搬来,便还哪去。” 走出大门,千篇一律的街道,万古不变的铺子,毫无新意。郑妤在街上漫无目的溜达,走着走着,突然看见熟悉的身影。她小跑追上,拍他肩膀打招呼:“温寒花。” 温昀回头见是她,和煦回礼:“郑姑娘,好巧。” “去哪?” “去吏部,领任职文书。” 看到文书所写,有人欢喜有人忧。郑妤为他能回乡任职高兴,温昀一为即将远离眼前人伤怀,二为无法留京任职略感失落。庙堂也好,江湖也罢,都是为百姓做事。因家中母亲无人照料,温昀起初本不想留在宣京,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对宣京产生了眷恋。 据说,榜眼去了礼部,探花去了京兆府,进士及第一十八人,仅八人被指派为地方官,饶是谁也想不到,其中有一人是温昀。 郑妤得知这事,劝温昀找人问问原因。温昀合上文书,:“算了,虽是地方太守,但不比别人官职低。” “我让你去问原因,不是让你寻衅滋事。你总要明白,自己因何故被外放,才能从中发现问题。” 最终,温昀返回去寻主事询问,主事打个哈欠:“文书是上边派来的,我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如何能听到风声?温大人不如好好想想,自己得罪了哪位大人物,让人家给你使绊子。” 温昀与之辩驳:“大人此言差矣,摄政王勤于整顿吏治,朝堂一片清明,岂有徇私舞弊之理?” 主事轻蔑一笑,不屑与温昀争执,大摇大摆离开。其他几位主事面面相觑,皆摇摇头专心干自己的活。 为官,不懂逢迎寸步难行。那主事善意提点,温昀不但不领情,反而拿话呛他。再者,为臣,开口不提皇帝,先言摄政王,其心可诛。不论这宣朝实际上是谁一手遮天,明面上他们都要忠于坐在皇位上那个人,温昀却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他们原本十分看好这位才高八斗的年轻人,总觉着不久的将来,便能与此人同堂共事。然现下,他们不这样认为了。过刚易折,此一去,这年轻人恐再无回京之日。 溪暮街,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木棚,迎上来招呼的,却并非郑妤先前认识的妇人。 老叟见她东张西望,解释:“哦——之前那婆娘不见了,官府把这地收回去,我正好存了点钱,就把这摊位盘下来了。二位客官看看,吃点什么?” “不见了?”郑妤纳闷,“那俩孩子,也不见了?” “喏,那呢。”老叟指向木棚外一处角落,压低声音道,”这坊间都在传,那婆娘丢下两个孩子,跟人跑了。” 郑妤循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两个小孩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跪在那,跟前放着破碗,碗里仅有一枚铜板。他们眼中充斥着迷茫与无助,每每有人路过,便一言不发磕头。 世事无常,他们的生活原本只是辛苦拮据,经营这小摊至少能吃饱穿暖,有书可读。而今流离失所,沦为乞儿,该如何适应食不果腹、没有尊严的苦日子? 正谋划着找一户好人家收养他们,背后忽一沉,鹅黄色广袖垂落胸前。郑妤偏头,何络趴在她背后,笑嘻嘻凑到她眼前。 “郡……” “不对——要叫我络络。”何络手指点在她唇上,转个圈在她身边坐下,亲昵靠在她肩上。郑妤见她这鬼鬼祟祟的模样,问:“您偷偷跑出来的?” “这你可冤枉我了,我和小舅舅一起来的。” 小舅舅……李殊延。 喧嚣吵闹的街道,俶尔鸦雀无声,故何络在她耳边喊出那声“小舅舅”,如雷贯耳。郑妤回首对上凤眸,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转瞬即逝。 阴影笼罩头顶,李致在她身后站定,她后背不由自主佝偻瑟缩。他在她和温昀之间匆匆扫一眼,对何络道:“坐这边。” “不嘛!郑姐姐也在吃杨梅丸子,我们跟她一起,就不用等啦。”何络抬头望着李致,嘟嘴撒娇。 也? “没看到有外人在?你再胡闹便立刻回府。” 何络这才注意到一旁的温昀,梗着脖子犟嘴:“郑姐姐自然是同我更亲近,我又不介意外人在场,他介意让他先走好了。”说完,何络叉起腰睨着温昀,语带威胁:“你介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