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买桂花同载酒》 1. 浮生尽 十年大梦 《欲买桂花同载酒》全本免费阅读 妇人问,“我们能去哪?” 男子道,“去凉州,往北走,去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这是在梦中,水雾迷蒙,茫茫一片,韦十三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院子里刮过一阵风,带来远道上的驼铃声和漫天黄沙。他半躺在门前的摇椅上,听到也感觉到了,但没有睁开眼,只微微蹙了眉。 倒不是因秋风微寒,风沙侵身,实乃梦醒了。 而他还想继续梦一场。 自十年前,在凉州姑臧的这个小镇上住下,他总是做类似的梦。 梦中各种场景,在河底,在高门,在寺庙……他都能看见一男一女的身影。起初的时候轮廓模糊,隐约见得女主决绝远去的背影,男主追之不及的模样。这两年偶尔还能听到他们的对话,断断续续,并不真切,但很明显梦境稍许清晰。 梦让他沉溺,他总想看清梦中人的样子,觉得或许那是他缺失的一段记忆。他记得自己是洛河韦氏旁支的子嗣,与如今长安城中韦氏家主韦渊清同岁,今岁正至不惑之年。 不惑之年,便是生而在世四十年。但他只有最近十年的记忆,之前三十年皆为空白。即便是韦氏子弟这个身份,还是从旁人口里知晓的。 告诉他身份的乃原凉州牧崔堂与他的夫人。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祖籍洛河遭洪涝,家中就剩了他一人。他入京寻韦氏正支谋生,一路奔波,九月天饿晕在崔府门边,被崔老夫人杜氏救下。 杜氏心善,又念他长得与已故的儿子有三分相似,遂待他很好。时值韦氏家的三姑娘出了事,其胞兄韦渊清应顾不暇,杜氏便留他在府中养伤。 但他心中模糊记得一事,乃赶赴凉州,去等一个人。便在伤好之后,谢恩辞别上路。 杜氏多有不舍,赠他细软无数,一路着人保护侍奉。崔堂更是支会了凉州的旧部多番照顾他。 譬如眼下这处宅院,这院中奴仆,亦都是崔堂吩咐的。甚至,老人家还举荐他做了凉州刺史的门下吏。 崔氏夫妇老年丧子,将他当作了儿子。 他在任上亦是尽心尽力,不敢辱没辜负他们的栽培和帮扶。他不记得早年间的那些经历,但文武才干还在,帮助查清过受贿贪污的案子;异族犯境的时候,持枪纵马上过战场。十年里,一路从八品闲差做到如今的五品参军,掌管着姑臧一郡的军事防御。 为官的名声很好,俸禄也不低,家私慢慢丰厚起来。只是对他而言并无大用,他没有妻室,也没子嗣,高堂也不知何许人也。韦渊清曾派人去洛州按照族谱查过他这支的人口,奈何没有结果。便在往来书信中问他,可愿拜崔氏夫妇为义父母,他们很想再要一个孩子。 他不知来处,他们已无归处,自然是好的。 于是,在正德六年,回去长安行认亲礼仪。 他有姓而无名,恰崔氏夫妇故去的儿子族中齿序为十三,他便得了名字。 韦十三。 义父义母,他在信中喊了好几年。 正德八年,他改口,唤“义父”为“阿翁”。 是崔堂临终所求。 崔堂死于战场。这一年北戎犯境,崔堂作为经验丰富的老将领兵出征,营帐就驻扎在姑臧城外,韦十三负责后勤。 驱除贼寇的最后一仗,打了三昼夜,崔堂领兵直入北戎腹地,斩杀北戎王,自己亦力竭倒下。 韦十三驱马寻找,翻遍尸骨,寻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咽气前留了两句话: “十三,可否唤我一声阿翁?” “阿翁。” “十三,回去看看你的母亲。” “好。” 韦十三二回长安,乃送崔堂棺椁入京畿。他陪了杜氏数月,终于还是回来姑臧。杜氏舍不得他,却也不敢留他。 因为他隔三差五梦魇,头风发作得厉害,时有晕厥,整个人混沌不堪,日渐消瘦。医官念及他初回长安也有此症,遂建议他回边地修养。 转眼又是五个春秋,韦十三驻守姑臧,完全承了崔堂的风骨,将这道抵北的边境线守得固若金汤,只是身子却日益衰弱。 只因心中执念,欲要回想起往昔岁月,他的梦越来越频繁,头风发作得便越厉害。难熬的时候,他甚至用过两回五石散。 “韦十三,你是不是又头疼了?瞧瞧你眉皱的,都能夹死蚊子了。”院门口传来的一个声音,清脆响亮,毫不留情地驱赶他的困意,将他从梦境中唤醒,“我做了桂花糕,尝尝!” 韦十三叹了口气,无奈睁眼。 迎面走来的妇人,名唤初一。 是十年前他来姑臧的路上,长安城外小慈安寺门口救下的乞丐。初识不过十岁女童,如今已是碧玉年华的女郎。 初遇时,她抱着一个白瓷罐,说是她阿母亡故唯剩她一人,求他给一口饭吃。 同是天涯沦落人。 韦十三得人资助,自当行善,不仅给她饮食,还带她同行,为她取名初一。 他对她格外好。即便是扰了他清梦,这等让他情绪激涌的事。他斥责过府中的小厮,近身的下属,但是从来没有对她生过气。 十年里,连大声说话都没有。 有的是一次次讨好地笑意。 讨好地请她给丹桂树施肥修剪,讨好地问她何时再做桂花糕,讨好地求她许他多饮一盏桂花酒…… 初一凭借一手种植丹桂的手艺,拿捏住了韦十三。 韦十三时有感慨,“我也不知如何这般喜欢丹桂!” 于是,初一愈发蛮横泼辣。 从暗戳戳赶走上门给他牵线的媒婆,发展到在他的聚会宴席上,把欲要送瘦马给他的官吏泼了一脸酒水……宴散人尽,她在寝屋整理包袱,将他赠的衣衫钗环统统扔在一处,只将一个白色瓷罐小心捧入行李中。 韦十三过来看她,问,“这是要作甚?” 初一道,“误了大人美事,自请离去。” 韦十三眺望窗外的丹桂树,“那树怎么办?” 初一扭头得意地笑。 韦十三依旧低声下气,“我特地来谢你的。” 初一蹙了蹙眉。 “谢你给我拒了他们,我本也不要的。” 初一看着他,他继续道,“我总觉得我成过婚了,我在这里,就是在等我的妻子。” 夜风吹过,丹桂飘香,树影婆娑。 韦十三终日虚弱黯淡的眉眼难得聚起光亮,眼中星辰似海,深邃又刻骨,“所以,我不会再爱旁人。” 少女静静看他,流下一道清泪。 韦十三说,“我收你做义女,给你挑 2. 苟合 《欲买桂花同载酒》全本免费阅读 三十一年前,秋,建安元年。 九月天,灞河两岸芦苇摇曳,灞河水已经有了寒意。河深不见底,水下还有漩涡。人落在水里,东南风吹卷而来,便直接携带汇入长逾千里的渭河。届时,大罗神仙也难救。 韦玉絜扭头看两个奔跑去喊人的玩伴,又看浓云翻滚的天际,到底没听兄长的嘱咐,脱衣蹬靴,一头扎进了河里。 没入水中时,头顶压来一片云,正是东南风起。 风寒水急,她原在屏息见到那袭身影时心生欢喜。风还不是很大,她的速度却足够快,任由礁石勾裂袖角划破手臂,岩石绞断长发,只奋力游向那个就要沉入河底的男童。 下水救人,该从被救者身后抄过他腋窝拖出水面,切忌与其正面搂抱,被溺水者纠缠拖累。 这是后来她在书中阅到的。 彼时还不知这方法,便堪堪犯了此等殒命的大忌。 且还是个年仅六岁的幼女,高门绣楼中蜜浆甘露滋养的娇花、父母兄长掌心捧养的明月,所谓水性好,也不过是学来健体强身,权当闺中娱乐。 这头一回救人,救的还是个比自己大三岁的男孩,方法不对之余,力气也明显不够。何论沉溺水下濒临死亡的人,在得遇生机的一刻便是本能地攀附。 是面对面的姿势,男孩如水草缠住她,苍白虚化的面容上双眼已经闭合,然箍在她腰背的手却像磁铁般吸附,拖着她、拽着她往河底沉下去。 水流愈发急了,头顶的光逐渐黯淡,东南风开始凛冽起来。 韦玉絜在水中扭动身体,即不能带他上岸,又无法掰开他指头,连着自个就要呛水窒息。千钧一发时,她终于一脚将人蹬开,浮出水面换了口气。案上秋风呼啸,芦苇苍苍,阿兄和言言还没带人赶来。她游上岸易如反掌,只是崔慎就得永眠河底。 韦玉絜缓了缓,屏住呼吸,重新扎回水里。在劲风掀起河浪、水流汹涌往南的一刻,她被风浪裹挟撞在水中礁石上,左臂骨骼发出断裂的脆响,索性另一只手攀住了扎根石缝的荇草,躲过一劫。而崔慎被水草缠着,尚在不远处。韦玉絜拼命游去,连带一记牟足劲的手刀直辟他脖颈。 她辨不清真的是自个劈晕了他,还是他已经溺水昏厥,只晓得男孩的头沉沉跌在自己肩膀,再无动作。全由她逆风逆水,从无常手中夺人,重回人间。 灞河上烈风依旧,芦苇带水吟声,浓云慢慢散开,投下一抹天光。 韦玉絜喘着气将他前胸抵靠在自己膝头,用力拍打他后背,企图迫他呕出呛入的水,却无济于事。便只得放平他,胡乱擦去他面上污渍杂草,俯身给他渡气。 她并不晓得救落水者正确的措施,只模糊记得书中看过的一点内容。于是在这个河水湍急,芦苇掩身的灞河畔,六岁的女孩捏住九岁男孩的鼻子,一遍又一遍对着他唇口吹气,不知是哪一回被她磨对了办法,在磕磕绊绊磨破他唇瓣,咬下他嘴皮后,终于裹住他唇口,可以长时间地渡气…… “咳咳……”身下男孩打了个颤,终于有了气息,睁开一双失焦的丹凤眼,连带左边眼尾的一颗小痣一起轻轻抖动。 尚是口齿交缠,彼此呼吸交错。女孩半跪在他身畔,发梢滴落的水轻易滑过他面庞,似终于将他救活淌下的骄傲的眼泪。咫尺的距离,她掀起眼皮对上他半睁半阖的视线,却也没敢停止动作,只继续含住他唇瓣吹气。 “玉、玉儿!”男孩攒出一点力气,在狂风四起的灞河岸,渐渐恢复神智,唤出她的名字。 唇齿间的互动在这一刻顿下,女孩方感受到一点口中的血腥味。她累得连直起腰的力气都没有,只随着一颗心落下,人便也匍身跌下。 “玉儿,谢谢你!”男孩抬起五指,摩挲着牵住她的手。 两具湿哒哒的躯体就这般黏在一起。仰躺的少年,伏地的女郎,灞河水冷,日光却慢慢变得明媚,芦苇摇啊摇。 半晌,女孩抬首,看着已经眸光聚神的男孩,慢慢弯下眉眼,露出一抹微笑。 笑意落在他眼眸,她看得清晰,是纯真又美丽的自己。 韦氏三姑娘,确实雪肤花貌,是长安高门贵女中的翘楚。尤其是及笄后,更是出落的清丽绝俗,貌似神女。 一笑惑人心。 韦玉絜就这样静静看着,看男孩左眼眼尾的黑色小痣慢慢淡去,漂亮的凤目化作细长的柳叶眼,看他眼中疼惜慢慢消散唯剩风流意。 看眼前人并非彼时人。 不是她的未婚夫,意中人。 她在男人的眸光中见到自己如今模样。 区别于那年救人后的血流力竭苍白面容,这会她脸色陀红,两颊染霞。眼神也不复当年清澈明洁,氤氲的全都是欢好后的迷离醉意。身上的疼痛,亦不是左臂撞磕礁石骨裂皮开的痛楚,而是这日初行巫山,催放赤子之花后的隐痛。 这处,更不是秋风萧瑟、蒹葭摇霜的灞河畔,这里是长安城郊香火繁盛的小慈恩寺里头供香客歇息的一间厢房。 房中点着长明灯,墙上挂着观音像,榻上躺着她,和慕她许久的宋家儿郎。 庙宇清净地,未婚的少年男女在此苟|合。 韦玉絜嘴角噙了抹笑,卷翘浓密的睫毛轻轻合下,往宋琅胸膛靠去。 “玉、三姑娘——”少年明显没她这般惬意放松,嗓音中带着微微颤抖,似不确定当下种种,又似默认了这种种便要起身逃离。 “六郎诨名在外,十三坊群花丛中过的人物,慌甚?”女郎虚阖着眼,目光落在墙角滴漏上预估时辰,伸手戳点他心口。冰凉指腹落在烫热未消的躯体上,似坚冰落下,冻住他神思,不容他离开。 这说的原是实话。 兵部尚书家的第六子确是长安城中有名的纨绔,成日出入烟花柳巷,是天字头一号花花公子。二九年纪,府中通房也储了不少。 只是眼前这女子,也非寻常女郎。< 3. 唐突 《欲买桂花同载酒》全本免费阅读 深秋,小慈安寺内的丹桂开得正热闹。 原是华阴夫人最喜丹桂,入了这小慈安寺后,司徒韦济业便给她在此植满了整个寺院。韦玉絜很多时候都伴着母亲,日子久了,也喜欢丹桂。 丹桂叶形小而色浅,花色却艳丽,橙黄带红。是故繁花遮叶,望之如火如霞,且芳香馥郁,乃寒秋的一抹亮色。 建安二年,十岁的男孩因父亲调任凉州,举家离京,却不忘命守宅的家仆悉心照料春日才将将栽下的两棵桂树。 司徒府的三姑娘说,“不打紧,我也会来看顾它们的。” 后来两人通信。 三姑娘在信中书,“君别一岁,花已全开,正芬芳。” 建安四年,三姑娘的信上说,“与阿母学做桂花糕,败矣,不悦。” 建安五年,“树下做了秋千架,妾坐其上如飞鸟在云端,甚欢。” 建安六年,“花开三岁,酿桂花酒,酒香四溢,阿兄念君,道是待君归来共饮。” 建安七年,“埋酒于桂树下,被阿兄撬走,怒。” 建安八年,“今岁埋酒地,阿兄不知,留君饮。” 建安九年,三姑娘将笄之年,为男女有别,不再回信。 这年,崔慎十七,将前头的六封信寻出反复观阅,又仔细收好。姑娘家名声确乃重要,他便也不再去信,反正很快便能回京了。 当年离京时,韦玉絜骑着枣红马来城郊送别,泪眼婆娑,“你何时回来?”她手中捧着一枝翠柳,并不愿意给他。 不给他,他就不能走。 这是她同她阿兄说的话,蹙着眉,犟着头,话语蛮横。 “至多十年,那会我及冠,是娶妻的年纪。”男孩回得真诚又坦。 女孩娇容艳过春光,隐笑赠他一截杨柳。 他没有让她等十年。 建安九年末,他因任上政绩出色,被破格提拔。朝中给了两个职位,一是担任六品录事参军,赴雍州上任,监察六曹官吏;二是调往京畿,为御史台七品主簿。他并未多想,择了后者。 虽说女子出嫁从夫,但长安距离雍凉边地千里之遥,她之母族亲友尽在此间,他舍不得她远嫁。 比年幼承诺的快了两年,他当她会欢喜的。未曾想到,他回来至今,见她次数寥寥。 建安十年春,他的马车抵达长安城,并未见到想象中扬鞭跃马的少女。她的兄长说她大了脸皮薄,且身子也不大好,这些年陪着母亲礼佛很少出门。 这年秋天,他以探病为由去看过她一回,她让侍女出来还礼谢过,并未同他见面。彼时他母亲杜氏亦在,华阴夫人笑道,“德容言功,德字为首,到底不曾婚配,玉儿守着礼数不好出来相见。” 杜氏闻言,甚是满意。 华阴夫人目光慈和,扫过他转首又道,“左右是打小的情意,我们且将日子早些定了。” 再好不过的事,杜氏颔首,少年两颊发烫。 于是之后两年,韦崔两家好事成双。 先是韦玉絜同崔慎过了文定,紧接着十二年春其胞兄娶了崔慎叔父家的女儿,亲上加亲。他回来两年,亦是在那场婚宴上头回见到她。 十年光阴在她身上流转,她已从当年粉妆玉砌的娇嗔幼女,长成从水墨丹青中拓下来的明艳女郎。 端坐如龛上不染俗尘的神女,行礼似回风傲雪的孤鹤。 他隔人群凝望她,终于得她不经意回头一顾。 并无三千日夜的缠绵相思,亦无有情人久别重逢的期盼,更无少女待嫁忽遇心上人的娇羞。 她迎上他眼眸,发髻嵌玉缠金的华胜闪着幽光,折射在两人中间。他有些晃神,似看得不真切,只隐约见她她弯了眉眼,勾起唇角,与他淡淡一笑。待他想回她一笑,她已经转过头重新安坐,身侧的女郎凑身与她附耳低语,她含笑略一点头,礼貌又疏离。 是的,礼貌又疏离。 暌违十年,华堂再相见,她对他礼貌又疏离。 与旁人无异。 崔慎有些惶恐,安慰自己是错觉。 只是这之后,从早春到深秋大半年里,他逢初一、十五便来小慈安寺上香,于佛前静坐,候在此礼佛的少女。 终于在上月十五得了她侍女传话,约他于下月初一申时一刻,在后院厢房见面,道是有话与他说。 他如约而来。 满园丹桂飘香,沁人心脾,从接到她话的那一刻,华堂上的那点焦虑已消失殆尽。分明是人家知书达理,克己复礼,自己却患得患失! 叩响门扉时,少年还在这般嗤笑自己。 以至于推门入内时,屋中胜过桂花芬芳的浓烈香气,深秋寒风里不合时宜的汗水水雾,在一个瞬间扼住他思维。而满地凌乱衣衫,猩红点点的发皱床褥,又重新激起他的心绪。 “没事的,别怕!” 他几乎是本能地冲向榻前,一拳将宋琅掀翻在地,脱下襕衫将她拢住安慰她。 回首箭步朝向来不及穿衣遮体的男人继续挥拳。 长安繁华乡中的纨绔,哪里是边地常年驰马卧枪的少年的对手!根本吐不出一句辨语,未几便已是鼻青眼肿,牙落吐血。 “崔、崔思行,不是我,我……”宋琅一个劲求饶。 “今日事,但传六耳,这便是你的榜样。”崔慎话落,捡起地上一截玉簪,素手捏成两断。 “不,三姑娘你、你倒是说话啊!”宋琅被打得眼冒金星,朝向榻上人求救。 “闭嘴,赶紧滚!”崔慎截断他话语。 “不是,三姑娘——”宋琅到底畏惧崔慎,恐他盛怒中打死自己。遂挣扎欲往韦玉絜处爬去,反被崔慎一把拽回。 “崔思行,你要是打死我,你也得抵命……” “够了!”韦玉絜的话语在这会落下,止住了崔慎又要落掌的动作,“这一通打,崔大人可泄愤了?” 她尚坐在榻上,薄衾虚虚遮住一点花色,露在外头的小腿上残留的斑斑血迹似雪地映红梅,身上半掩躯体的那件襕衫正被她脱下,抬手递向他。 平静的话语,从容的举动,让崔慎慢慢松开了宋琅。原本又怒又痛的眸光中,来迟的歉疚、剜心的怜惜都渐渐褪去,化作不可置信的神色。 他定定看着她,回过神来,却始终蹙着眉,自我否定。 “是我们对不住大人。”韦玉絜不着寸缕从榻上下来。 身体某处地疼痛,让她有些站不稳。崔慎竟往前迈开了一步,搀扶的手都伸了出来,又堪堪顿下,别过脸去。 君子非礼勿视。 “大人!”韦玉絜却已经来到他面前,伸手还他衣衫。 “你们?你和他……”崔慎胸膛起伏不定,一点余光落在襕衫上,看见她光洁圆润的指甲。 纤纤玉指,是那年灞河秋水中他的救赎。 “大人都看见了,自然无需妾多言。”韦玉絜将衣袍塞入他臂弯,俯身给失力倒地的宋琅擦拭血迹,“其实大人能感觉到的,妾对你已经无心无情。奈何父母之命在上,昔年之约束缚,如今眼看再过月余便是你我大婚之期,妾不想违背本心,亦不想骗你,方出此下策。” 她半跪在地,三千青丝铺陈在背,似一匹乌黑的绸缎将将裹住背脊。只是乌发泼墨,一点细微的动作便从她背上分开滑散,露出寸寸肌肤。她却浑不在意,放浪形骸。 崔慎艰难回头,合眼又一次拢衣裹人,抱她于避窗的榻上,抵牙根出声 4. 大婚 《欲买桂花同载酒》全本免费阅读 十一月下旬,整个长安城的丹桂都谢了。包括城中司徒府和城郊小慈安寺两处,由司徒韦济业专门请人培植延缓花期的桂树,亦是落花成泥,枯叶飘零。但这并不妨碍这日司徒府中锣鼓喧天,鼓瑟笙箫,一片繁盛之景。 阖府花谢落红的光秃枝干都细细缠上了一层又一层大红的绸布。枝头挂着早早定制的如意结和双喜灯笼,灯笼加盖琉璃罩,里头整齐统一地点着寸长的蜜蜡。盈盈烛光,百千之繁,好似星火燎原,闪烁在红波金灿中,驱除秋日萧瑟,比拟瑰云晚霞,成为另一番极致景色。 凡入府道贺的人观过,无不称而赞之。 出嫁的是司徒和华阴夫人的掌珠,韦三姑娘。但这盛景和心思,尤似当年司徒迎娶夫人时。 世家的翘楚,帝国的公主,从前朝流传至今的美谈。 日头转去西边,韦玉絜已经更衣理妆毕,就等吉时盖上喜帕出门。 上月小慈安寺那一遭,她不仅没算计成功,让崔慎受辱而退;反被他将了一军,那般境地现于彼此母亲面前。当下其母杜氏便连番致歉,华阴倒是好说话,只素手盘着一串佛珠,摇首搀她坐下。 “十三郎无心之过,左右两孩子下月就要成亲,又在我这处,透不出风去,无妨。”四两拨千斤,安抚了杜氏,又彻底绝了韦玉絜退婚的念头。更在当日,便带她回了司徒府待嫁。 韦玉絜六岁那年,便随母亲入住小慈恩寺,每年只有在她和兄长生辰时,母亲才会带她回来府中,一年就两日阖家团聚的日子。 如今逢她出嫁,母亲曾与父亲说好,婚前七日让她回府。这会早了近一月,阖府都很惊喜。毕竟好好的一家人,夫妻恩爱,儿女绕膝,如此散在两处生活,韦济业和韦渊清父子二人,总觉遗憾,思亲深切。 韦玉絜坐在临窗的位置,耳畔丝竹声不绝,满目皆是红绸灯盏。是自己的婚宴,亦是父亲迎回母亲的庆宴。 即便母亲只是早回了一月,即便明日她就要回去。 但他还是用足了心思。 “玉儿就是还未长大的你。”夫妇二人踏入女儿的闺房,男人的情话同时取悦两个女人。 “阿翁,阿母!”韦玉絜转头,看她携手而来的双亲。 阿母换了华裳,花冠凤钗掩去早生的华发,掩不去她的风华。阿翁年逾四十,眼角有纹,但依旧爱笑,笑意清朗温润,仿佛永不知悲愁。平生一点幽怨,便是不能与母亲长相守。但尚在这皇城内外,十里方圆,他十数年如一日,逢初一、十五入寺庙上香看望母亲。 “莫动弹,弄皱了嫁衣。”韦济业抬首示意她坐下,忍不住端详,又回首看妻子,“玉儿还是随你多些,一晃眼这般大了。” 华阴笑笑,缓步行至韦玉絜身前,抚摸她婚服绣纹,高挽繁复的发髻,颔首道,“你当年定的这桩婚事,甚好。十三郎那孩子,回来后我见过两回,很不错。” “听听,连你阿母都喜欢,便是极好的人才。前些日子还闹着说什么不熟不肯!”韦济业打趣女儿,“难不成偷偷见过十三郎,闹了不愉快,两人置气呢?” 这话细听并不好,哪有未婚男女私下见面的。 华阴横了他一眼,韦玉絜低头不语,韦济业便也转过话头,“你阿母舍不得你,留了体己话与你说,阿翁去前头招呼宾客。” 屋中又剩母女二人。 她们大把的时光在一起,那些出嫁为妇的话早已说尽,说不尽的原也不急这一时半会。但华阴还是忍不住要说。 她坐下身来,轻轻摩挲着女儿的手背,目光落在她左手中指戴得一枚戒指上。纯正的鸽子血宝石,绝佳的手艺,制出凤凰身形为戒身,戒托是凤目,缀一颗剔透的红宝石,乃绝世的孤品。只是同新妇这一身钗钿礼衣很不搭,实乃并非婚服中匹配的首饰,而是华阴多年前赠给女儿的礼物,叮嘱她要好好戴着。 “你一贯听话,从未让阿母失望过。崔慎如何,你也看到了,你做出那等事,他还能这般全你面子,便是当真情根深重。如此,当任你拿捏。”华阴指尖触上那枚戒指,耐心开导女儿。 韦玉絜有些吃惊地抬头,上月那事之后,她便随母亲回来司徒府,暗里让侍女朱雀将宋琅送出了寺庙,原以为神鬼不知……细想也对,小慈恩寺是母亲的地界,她怎会不知往来香客,尤其是宋琅这般身份显眼特殊的。即便来时不曾被留意,然结合自个种种所为,前后稍一联系,便也清楚了。 韦玉絜垂下眼睑,她如何能胜过母亲去! “旁的阿母也不多言了,既作人妇,踏踏实实过日子便是。这两年你也累了,且好好歇歇。”外头响起钟磬之声,乃接亲吉时至,华阴捧起喜帕,给女儿盖上。 【就这上头的宝石便罢了,如何戒身还嵌着赤珠,像、凤凰泣血。】 【这些不是血,是火,是凤凰浴血重生。】 大红的喜帕压下来,将视线变的黯淡,韦玉絜看着手上那枚戒指,想起初得它时同母亲的对话。 纯金的凤凰戒身,似血欲滴的宝石,实在刺人眼睛,她其实不太喜欢。 “玉儿!”华阴唤了她一声。 原是喜娘婢女扶她不起,伸手不见她握,只得催她起身。 韦玉絜挪下榻,行礼作别。 诸人笑赞,姑娘至孝,不舍离家。 出内院三重垂拱门,胞兄韦渊清正在道旁侯她。 该他背她出嫁。 韦渊清身边站着新婚的妻子崔悦,她已经有了身孕,小腹微微隆起,见她走来,便粲然一笑,露出两个深深的梨涡。 韦崔两家的先祖在战场有过命的交情,于前朝皆有从龙之功,无数先辈马革裹尸,埋骨他乡。崔悦的父亲便是英年殉国,母亲哀伤过度,数月而终,留下年仅四岁的幼女。崔悦初时是被养在伯父家中,因伯母苛刻,后来被崔慎的父亲接来。 只因新朝建立后两家掌兵的家主皆识趣交出权柄。韦济业虽还掌着司徒一职,然儿子韦渊清已经从文。崔家更是自请赴边,远离京畿权力中枢。崔悦在伯父家熬坏了身子,没法远行,韦渊清便求着父母将她带回了家。 建安元年,大梁新朝建立,母亲带她离开父兄入住小慈安寺,崔悦被带回府中养在父兄身旁。 这一年,她还没有适应寺庙里的生活,很想兄长和阿翁。崔悦早慧,像知心的阿姊,恐她寂寞,来寺中陪她玩。 母亲的规矩大,不容她离开厢房。崔悦便扮作香客,寻到她将她带出寺庙, 5. 初夜 《欲买桂花同载酒》全本免费阅读 今夜洞房花烛,内廊守夜的除了一位崔府原本的掌事姑姑,两位喜嬷嬷,还有两位韦玉絜贴身的侍女朱雀和青鹄,以及四位韦府的侍奉丫鬟。 掌事姑姑在查验侍女们备下的铜盆巾怕,一位喜嬷嬷正在给朱雀青鹄传授经验,另一位则在交代准备补身的汤膳。虽说都是车轱辘般来回说了多次的事,但大家做事都细致严谨,有条不紊,只有零星一点话语和脚步声,不扰房中主子的好事。 是故,崔慎开门踏出的一瞬,所有人都有片刻的惊愣,如此千金良宵新郎如何出了洞房!掌事反应快,疑惑地唤了一声“公子”欲问他何事。然而崔慎并没有理会,步履匆匆,大步流星拐出了内廊。 人至外廊檐下,夜风扑面而来,携卷着空气里的寒露,地上渐起的白霜,让他打了个激灵,止住脚步。 再往前,便是中庭、院门,今夜他出了这扇门,明日她要如何自处! 崔慎前头被激起的怒火由风吹散一半,又被恢复的理智压下一半,人便平和许多。 即便月前亲眼所见,即便今日再度闻她话语,他依旧还是不愿相信的。 她不是那样的人! 女郎幼时娇憨模样清晰浮现在他脑海。 少时书信字中情意也始终幻化在他眼前。 院中东侧那颗高大的丹桂树惹人注目,是昔年他所植,后来她所养,春夏亭亭华盖,秋来芳香阵阵…… 崔慎返身回屋,比出来时还快。 “我来!”他在诸人愈发惊讶的神色中,拂开侍女朱雀,在床榻坐下,捧过韦玉絜左臂给她按揉,弯下的眼眸中含着晓天星子,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我没有寻到夫人埋下的桂花酒,还望夫人指点一二。” 侍婢们眼风扫过,闻话恍然。 崔府中的人都晓得,公子归京这两年,修葺琼华院,陈设布置换了个遍,唯有院中那棵丹桂树不曾动过,只教人精心侍弄。每每老夫人瞧着来养育花树的匠人,都暗里摇头,道是比不上三姑娘的手艺。 守府的管事同夫人讲了,过去连着八年,韦三姑娘一年两趟来府里照料丹桂,道是自个的手艺是最好的。 “不骗你,我看过所有种植丹桂的书!” 管事转述着三姑娘的话,笑道,“姑娘话少,每回来冲老奴笑一笑,两三个时辰围着树便再没话了。难得说这么一句,老奴一直记得!是你们离开的第三年,那年花开得特别好,满园飘香,姑娘开心极了,还让老奴做了个秋千,她就坐在上头,像个下凡的仙子。” 杜氏从这话里听到两点,对着左右来回称赞,“我儿媳蕙质兰心,貌比天仙。”未几,阖府上下便传开了。 想必待明日府中知晓传开得更多了,这丹桂树俨然公子和少夫人的定情树。二人情趣所致,寻不到桂花酒,公子便要做不成新郎了! 诸人掩口忍笑,唯朱雀和青鹄神色未变,但到底也松下一口气,依礼随掌事退出屋外。 “这个力道成吗?” 崔慎先按的是韦玉絜手指指尖处的少府穴,这处有活血清心之效。接着往上挪去,乃腕部尺骨端的神门穴,用以解乏安神。最后是位于小臂内侧的通里穴,可助眠之用。 【冬日阴寒,气血下淤,玉儿左臂多复发。劳而无力,累则麻木,需每日推拿按摩。便是图上三处穴位,先活血,再解乏,而后安神助眠。】 这是崔慎回京之初,拜访华阴夫人时,问候韦玉絜左臂情形,华阴夫人告知的。他后来又问了专门给她治病的医官,学习了这手推拿的功夫。 虽之前寻人练习过,但终是头回给她按揉,多少有些紧张。 然而半靠在迎枕上的女郎,这会却虚阖着双眼,并未出声,唯有左手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但显然是徒劳的。 且不说被他握着手腕,只这一日厚重礼服和繁文缛节,确实耗尽了她的力气。又是在这样的气候里,晚间时分,她的左臂已经开始酸痛无力,待到沐浴出汤,已开始僵麻。是故崔慎拂袖离去时,朱雀青鹄着急进来问缘由,她亦不曾多言,只催促给她按揉,且让自己早些歇下。 心中尚有一刻舒缓,崔慎今日离去,便是他们夫妻关系破裂的开始!如此,无需太久他们就可分开。 谁曾想这人会去而又返! 韦玉絜觉得心累。 神思凝滞间,好似臂膀的不适蔓延全身,她提不起半点精神。而崔慎手法确乃不错,一点点剥离她躯体的酸疼麻木。 堆叠的痛因他起,又因他而散,两厢撞击中,韦玉絜放弃挣扎,只轻轻喘着气,慢慢调准呼吸。 有睡意上涌,但她没有彻底合眼,带着两分戒心撑着眼皮,长睫扑闪中,隐约听他话语落下来。 是半阖的视线里,模糊的轮廓,模糊的声音。 “我回京后,听阿悦说了,你成日礼佛,很少出寺,长安高门中鲜见你的影子。但是你偶尔应邀出席,却也很高兴,见过一回的人便能记清楚。” “她说,她逢节宴去寻你,你也愿意同她出去的,还会换上鲜亮的绫罗头面。只是后来彼此大了,你又容色极盛,岳母管得你紧些。” “尤其是最近的这两年,据说你一直闷在寺中,出来的次数屈指可数,阿悦都时常约不上你。” “渊清又说,寺庙中的日子寡淡,让你也变得沉闷了许多,你其实是欢脱爱笑的性子。” “我也这般想的,如花似蕊的姑娘,明明十里之外一墙之隔,便是繁华人世,却要守着青灯古佛过日子。虽说静心凝神也是好的,但想来多少是好奇盼望外头的世界。若是从未见过便罢,偏又本从喧腾中来,原该是红尘中人。即是人,即在红尘中……” 少年手上的力道松下些,须臾又凝力,只低眉继续道,“红尘多诱惑,将你吸引去了,也是正常的。这世道上,有些人一生爱过许多人,男儿更是十中□□皆未成婚便有婢子通房,却又要求女子从一而终,完璧无瑕,细想也不是很公平。” 男人的话在这处顿下。 上下眼皮打架的女郎目光滞了一刻,隐约见得少年整洁的鬓角,卸冠后乌黑的青丝。他沉沉低着头,不知为何面色红一阵白一阵。 韦玉絜实在太困,有些支撑不住,只觉左臂力道仿若失了控,捏得她有点疼。她颦蹙眉宇,忘了何时展开的。 她睡了过去。 所以,崔慎后头的话,她记不太清了。 崔慎在很久后抬起头,他知道她睡着了,呼吸声平缓流畅,心中便安心不少。不似建安元年年末的那几个月,她缠绵病榻,高烧反反复复,一张小脸面色潮红,周身要么滚烫无比,要么四肢冰凉,难得的浅眠里,呼吸也是急促又粗重。 那会长安城中的名医,太极宫中的国手,来来回回地给她会诊看方。有说长痛不如短痛,弃了那条手臂,可不伤寿数;有说不若留着,走一步算一步,躯体总要完整;讨论尝试了数月,各种汤药灌下,针灸刺穴。秋尽、入冬、直到转年正月,终于有了对应方案,虽不能让她完全恢复如初,需要按时节服药,却已是最好的结果。 “崔思行——”小姑娘在他耳畔唤他。 趴在床沿的男孩睁开惺忪睡眼,看见对面女郎苍白面容上洋溢的娇嗔笑意,一双明眸透着久违的光。 “疼不疼?”病榻上的小姑娘眨着眼睛问他。 他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尚且呆愣,后知后觉耳垂一阵阵皮肉被掐的疼痛,隐隐发烫。才发现耳朵被她拎在手中,她就这样将沉睡中地他拎醒了。 他依旧呆着,半晌面上神色从急到惊,从惊到喜,从喜又回急,急切地晃了下头,想要摆脱她那只手,看看那只手。却只动了那么一下便重新静止了动作,只歪头顺着她,慢慢伸出自己双手,一手托她手肘,一手一点点拨开她的五指,反复确 6. 生辰 《欲买桂花同载酒》全本免费阅读 建安二年,季夏,万物并秀,草木葳蕤。 韦玉絜身子大好,随母亲回司徒府庆生。这是她七岁的生辰,亦是她搬去小慈安寺后,第一次回府过生辰,加之大病初愈,府中设了三日流水宴庆贺。 但她只在生辰当日留了一日,甚至都没有用晚膳,华阴夫人就以她需要静养为由,带她出城回了小慈安寺。 夏日傍晚,晚霞似火烧,瑰丽绚烂。 司徒府门前,韦玉絜僵着不肯走,想要在家中多住些日子。 小姑娘玉色天成,目似秋水,珍珠一样的眼泪含在眼中,欲落未落,跑去兄长身边拉着他衣袖晃悠,“阿兄,玉儿好想你的!” 少年低头看她,又看双亲,没有说话。 她又跑去父亲身边,张开双手,仰头撒娇,“阿翁,你抱抱玉儿!” 韦济业看了眼已经坐上马车的妻子,蹲下身,揉了揉她脑袋将她抱起来。 小姑娘眉眼弯弯,咯咯地笑。阿翁总说她又香又软,最喜欢抱她了,她说什么他都应的。她伸出一双玉藕般的手搂住父亲脖颈,主动凑上去许他用胡子扎她。 “玉儿住在家里天天给阿翁扎!” 韦济业冲她笑笑,将她往上托了托,抬步往前走去。小姑娘的笑意慢慢退下,呆呆望着自己的父亲,看着府门离她越来越远,看着马车边母亲的侍女接过她,将她抱去母亲身边。 “阿翁择空便来看你。”韦济业依旧笑着,“听你阿母的话,不要惹她生气。” “回吧!”华阴端坐车中,淡淡道,“我们走。” 前头的帘幔落下来,马车调转方向,轻轻晃了下,韦玉絜跟着一抖,涨红的眼里滚下一颗浑圆的眼泪。 眼泪砸在她手背上,一点溅在华阴手上。 华阴低眉看她,掀开窗边的帘子,“你阿翁和阿兄正送你呢!” 小姑娘呼吸一声急过一声,似委屈一层加重一层,忍了半日的眼泪噗噗索索落下来,待侧身趴上窗户,已经泣不成声。 去岁初入小慈安寺,尚觉新鲜。可时日长久,便觉得哪有她自己闺房好,床榻不软,衣衫不亮,珠花更是没有。每日都是斋饭清茶,抄经念佛,尤其是她看不见阿翁和阿兄。前头在府中,阿翁请人做了三间矮笼,许她养狸奴;她的屋里还放着阿兄给她制的纸鸢,说好春日里唤上崔悦一起去曲江放的;院子里她还栽种了三盆凤仙花,想用来制蔻丹,崔思行一定会说她是最好看的…… 她半点不想回寺庙,她想回自己的家。 她看着站在府门口的父兄,还有兄长身边的崔悦,三人的身影慢慢变小,而她的哭声渐大。最后马车拐道,他们返身回府。 夕阳敛起余晖,府门合上去。 她哭得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 华阴夫人从袖中抽出帕子,给她细细擦去眼泪,抱来膝上拍着她背脊抚慰,“莫哭了,脸都花了!” “我就想住家中,我想我的小楼,想罗汉榻,还有苏合香……我为何不能住家中?您不住家中还要带上我,我就住两日便去陪您都不成吗?” “这话闻来竟是阿母的不是了。”华阴夫人话语柔软,笑意慈和,温热掌心一下接一下抚着她后背,给她顺气,极有耐心地等她哭势稍缓,气息平顺。 马车上了平康坊,驶出城门,小姑娘长睫上还剩一点泪意,面上水痕也干得差不多,只稍隔半晌才会再打上一个颤,显然心绪已经平和许多,神思也清醒了些。 如此,华阴夫人才轻轻拂开她贴在鬓边的碎发,拨正她双螺髻上莹莹闪光的小珍珠钗,不疾不徐道,“来时,不是和你说了不过夜,当日要回来的,你明明应了,应时也没见你难过。” 贴身的嬷嬷在一旁捧着铜盆,华阴夫人转身搓了把帕子,绞干,然后给女儿两颊敷了会;又浸湿重来,擦拭她双眼,将帕子盖在她眼睛上热敷解乏。 “可舒服了些?”妇人拿下帕子递给嬷嬷,柔声问孩子。 小姑娘点点头,眉眼低垂。她自小聪慧,开蒙又早,这会静下心来闻母亲这么一说,心中不由升起一点愧意。 确是自己应了的。 但是…… 她的眼眶还是控制不住地泛红。 “无非是回府后,闻你阿翁说有三日流水宴,你可多住几日,如此便活泛了你的心思。结果没成,便惹你这般伤心!”妇人将她重新抱上膝头,按揉她的太阳穴,话语如溪流潺潺,携清风入耳,蛊惑人心,“你想想,若你阿翁不提不诱你,你可是一心用了午膳,在小楼美美睡上一觉,便高高兴兴地回来了?” 韦玉絜细长的眉颦蹙,半晌仰首望母亲,咬着唇瓣没出声。 华阴夫人面上渡着一层夕阳的光,发髻上的一缕华发有些明显,她将孩子转过头去,拢入怀中,“阿母还伤心呢,玉儿明明应了我,要一直一直陪着我!” 小姑娘玉雪花柔地一团,靠在母亲怀里,心中愈发感愧,终于小声嘀咕,“玉儿没有怨阿母。” “什么?”妇人低首,笑意婉转。 “玉儿说,阿母说得在理,是阿翁的不是,白的虚哄我,玉儿自己也不对,出尔反尔。不是阿母的错。” “小东西,鬼精鬼精的!”华阴夫人挑了挑眉,与孩子额间相抵。 晚风掀起帘帐,小慈恩寺的轮廓出现在视线里,韦玉絜将心头一点对家的渴望压下去,对母亲挤出一抹笑,“回来也好,走时我还让青鹄炖了银耳莲子羹,她最拿手的,这会定然冰镇了!阿母,我能多喝一碗吗?” 华阴夫人笑笑没说话,只将她抱在一侧,自己静声端坐,盘着手中佛珠合眼养神。 韦玉絜知道母亲这是在静心,每每这个时候,她总觉母亲身上落了一层寒霜,与人隔绝,不容侵扰。 她便也识趣坐在一旁,不再出声。 只是随着寺门渐近,她忍不住回头看司徒府的方向。盛夏紫金色的天幕下,除了漫天流云,茫茫来路,她什么也看不见。 回来寺庙,母女一道用晚膳。 华阴夫人换了衣衫,缁衣裸髻,脖戴佛珠,手中盘串,这会正阖目念经。 韦玉絜扫过一桌斋饭,悄声问左右,“我的银耳莲子羹呢?快去端来!” 左右侍者似木鸡,并不答话。 “青鹄做的莲子羹,去传啊。”她压声催促。 侍者依旧杵在原地,只微抬视线,目光落在华阴夫人身上。 华阴念经毕,睁开双眸,亲自给女儿盛了碗白粥,“快用吧,不是早早便嚷饿了吗?” “我要喝莲子羹!”小姑娘嗓门轻提,对着朱雀道,“你去瞧瞧青鹄,可是还没做好!” “今个没有莲子羹了。”华阴夫人话语落下来,止住朱雀的脚步,给那碗白粥里放了一勺糖,“以后也没了。” 韦玉絜眉宇紧皱,“为何?” 妇人推过膳食,“先喝粥。” 小姑娘很犟,“为何?” “喝粥。”妇人温声道。 “我就要一碗莲子羹!”小姑娘带着哭腔。 华阴抬眸看她,搁下碗筷,叹了口气,“去把青鹄叫来!” 身在佛门,处处供着舍身成仁的佛祖,救苦救难的菩萨。华阴夫人礼佛赤诚,纵是偏阁饭堂,也是常日清香不绝,龛上请佛。 这会屋内,更是长明灯高燃,香火鼎盛,只是墙上画中神佛面目在缕缕香烟中模糊,唯有匍身地面的一具躯体格外引人注目。 衣衫不整,肌肤裸露,浑身青紫,血痕交错。整个人一动不动蜷缩着,双手掩在嘴上,头发覆在面上。 韦玉絜怔怔看着,但见侍者泼去一桶水,地上人幽幽转醒,烛光中一点涣散的眼神对上小主子,如遇救星嗷嗷向她爬去。 小姑娘吓了个趔趄,往后退开两步,两个健仆迅速挡在她身前。 那地上蓬头垢面的人还在挣扎爬向她,又是磕头又是哀嚎,双手拜地又抠嘴,似要从喉咙里扯出些什么。 “青、青鹄!” 韦玉絜杏眼瞪得大大的,辨清是自小伴自己长大的侍女,冲上去推开健仆,抱住了她。 朱雀和青鹄,都是司徒府家生的婢子,也就比她大三四岁。她离府出来,除了奶嬷嬷,就带着她俩,亦仆亦亲。 近身的距离,她方看清,青鹄整个口腔到喉咙都血糊糜烂,指甲已经劈裂,脖颈面庞尽是抓烂的翻卷皮肉,带着已经发干的斑驳血迹。 侍女一手抠着嘴,一手扯她衣襟,已经不能说话,只能用眼神求救,哭也哭不出眼泪。 “阿母——”韦玉絜看出来了,这不是得病,这 7. 歧路 《欲买桂花同载酒》全本免费阅读 “姑娘——” “姑娘——” 侍女们在给韦玉絜梳妆,但见她面色发白,呼吸急促,眉宇越蹙越紧,朱雀更是察觉她原本交握搁在膝上的手直抠掌心,遂匆忙唤她。 韦玉絜回神睁开双眼。 铜镜之中,新妇双眼通红,睫羽带珠,就要颤颤巍巍落下来。 落下来,上了半晌的脂粉便白费了。妆毁补全即可,不是大事。但这日是她新婚翌日,她这幅模样,见者自当她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闻声而来的青年,自然也是这般想的。 嫁给他,竟让她如此委屈。 崔慎张了张口,一时不知要说些什么。只观其脸色,俨然怏怏一副病态。华阴与他说过,玉儿冬日旧疾多发作,偶难自控,让他多担待。 “哪里不舒服吗?”他便只当她真的病了,吩咐人传医官,又落目满案繁重的假髻,花冠,珠钗头面,道是让侍女们不要费事理妆,且让她歇下休息。 “我去同阿翁阿母解释,却了这日的礼,没什么比身子重要。”崔慎周到又体贴,安抚道,“你不用多想,不会有事的。” 新婚翌日拜舅姑,是婚仪后最重的一重礼,乃评判新妇贤良与否的标杆。 韦玉絜没有答话,当是默认了。 唯余光看见镜中男人返身离开的背影,着一身靛青色云纹襕衫,滚金玉革带腰封,左侧腰间挂着一枚编有如意结的…… 玉佩,还是玉珏? 前头给他佩腰封时,她扫了一眼。但她没有细看,记不清了。 反正很好看。 譬如昨日他的新郎服,乃绛纱袍。圆领右衽,红缎赤纱,乌墨袖摆,衬得他玉山巍峨,长身如亭。 只是她也没有多看,是想象罢了。 阿兄和崔悦成婚那日,她在人群中看见崔慎,便想着若是他穿绛纱袍,定比阿兄更蕴藉风流,肆意潇洒。 阿兄少年老成,总板正着一张脸;崔慎则跳脱爱笑些,尤爱逗她笑。阿兄总说以后崔慎同她一块,两人能把房顶掀了。 谁之,今朝如斯静默。 他们没有话,更没有笑。 其实,很多年了。 确切地说,是从青鹄死后,她便想象着他的样子,他回来娶她的样子。 他把她娶回家,带她离开小慈安寺,她就不会再害怕孤独。 前路漫漫,他们同道同行。 阿母也说,崔慎与她是同路人。 崔韦两氏早早便是自己人。 说这话的时候,是建安三年的春天。 她的梦魇少了些,慢慢可以重新学习课业。 一日,深夜时分,难得阿母延后了时辰,没有在固定的时间让她就寝,只说下了场雨,让她陪自己赏夜色。 三月春雨夜,微凉。 窗外细雨沙沙,厢房中点了檀香,窗前燃着长明灯。 暖香烛火,很温馨。 华阴夫人翻阅女儿近来的功课,聪明的孩子,总是让人慰藉。她合上书册,揉了揉女儿脑袋。 小姑娘已经脱了襦裙,自觉换上一身劲装,连绣鞋都换作了短靴,规矩站在一旁。得了母亲点头一笑,遂将紧咬的唇瓣松开,一颗心慢慢落下。然后抽开短剑正欲给母亲查阅她的武艺。 韦氏司徒府的孩子,四五岁便开始学习骑射,她悟性高,根基打得扎实,如今练剑,学得也快。 然华阴没有让她比划,只将她抱来身畔,道是已经问过她师父,很是不错。又道让她养着些力气,稍后用。 稍后用? 小姑娘有些疑惑,但她已经很少提问,多来母亲说什么便是什么。于是,轻轻点了点头。 稍后,当是挺久的,韦玉絜记得自己被母亲搂着拍着已经睡着了,后来是被一阵呻|吟声吵醒的。 她睁开惺忪睡眼,朦胧中见得面前场景,顿时打了个冷颤。 面前恭敬站着四五个黑衣人,地上则躺着一个气息奄奄的人,正一口接一口吐出血来。 “他很难受,玉儿去帮帮他!”华阴将她抱下暖榻,推了她一把。 她晃了晃,不解地回头。 华阴捻佛珠道,“他和青鹄一样难受,血不死不休地吐,你忍心吗?” 韦玉絜不说话。 华阴又道,“那你陪陪他。” 于是,屋中就剩两人。 这夜天还未亮,韦玉絜便敲门唤人,“他死了,抬出去。” 她杀青鹄时,是为了让她少受痛苦。 这会杀这个陌生人,是为了自保。那人看着伤得重,但竟还能挣扎跃起,企图截她为质逃跑。所以,她只好杀了他。 华阴与她共浴,擦拭她身上血迹。 与她道,“阿母不是要为难你,实乃这个世道你要有保护自己的本事。保护自己,无非便是对歹人心狠,手辣。你或许在想,你有阿翁,有阿兄,他们都会保护你,非要将自己弄成这样作甚?” 小姑娘愣愣看着她,只在妇人示意下乖顺低头。 华阴持葫芦瓢给她洗发,一瓢水浇淋下来,然后揉捏头皮,理顺发丝,接着束住她头发又让她仰头。 她的眼里被淋了水,又红又痒。 华阴道,“进水了,怎不说的?” 韦玉絜没有说话。 华阴将她洗净的长发用一根簪子挽起,绞干毛巾擦拭她的眼睛。 好半晌,小姑娘低低开口,“阿母,我的眼睛是不是受伤了?” 华阴停下看过,问,“疼吗?” 韦玉絜摇头。 “那没事,可能是被水淋了,一会就好。” 小姑娘便又沉默下来,她就是觉得眼睛特别红,看什么都是鲜红一片,和血一样。 但华阴还在说话,她得认真听,若走神中途被提问答不上,她便又要被罚了。 华阴说,“你阿翁和阿兄分不出精力保护你,阿翁和阿母一般,一样在教阿兄保护自己的本事。我们一人教一个,让你们都有足够的本事保护自己,然后捍卫我们的家园。我们的家园就是阿母的家园,就是前朝,大周朝。我们要保护的人,就是安乐侯府里你的那些姨母表姊妹们。” 韦玉絜的眼中闪过一点光,“阿兄同我一样吗?” “不止。”华阴笑道,“还有崔十三郎他们家,你当他们去边地作甚,就是提前准备的。” 韦玉絜的眸光亮起,“崔思行也和我一样么?” 华阴道,“他和你是同路人,崔韦两家都是我们自己人。” 八岁的女童,在无边的恐惧里终于寻到一点安慰。 原来不止她一个人是这样的,原来她做的不是特别坏的事,阿兄和崔思行他们都干过的,甚至连崔悦也不例外。 年复一年,她从跟着母亲的暗卫一起出任务,到开始带队执行任务,再到坐在母亲的位置布置任务以决胜千里。 只是偶尔和崔悦出去,又觉自愧不如,人家瞧着比她坦然多了。譬如去刑部侍郎家赴其孙子的百日宴,她都觉得有些不安, 8. 翌日 《欲买桂花同载酒》全本免费阅读 新婚翌日,新妇未去拜尊长,反而是婆母先来了新妇院中,这显然要折煞了新妇。往大了论,乃妇人七出之罪中的“不孝舅姑”,大罪也,夫家是可以休妻的。 韦玉絜求之不得,心道纵是崔慎容得下她,杜氏未必会迁就她。即便一时忍下不发作,日积月累总会不满。奈何青鹄在侧,扶着她往前快走了两步,她不情不愿,脸色愈发不好看,笑不达眼底。 却不曾料到,杜氏步伐更快,边赶上来边伸手示意她留步,“快快扶回屋去,外头晨露还未干呢,湿寒透风,莫再伤了我儿。” “去扶你新妇,扶我作甚!”杜氏侧头晲过崔慎,推了他一把。 三人在堂中坐下,杜氏带来了大夫给韦玉絜看诊。是位老熟人,乃当年给她治疗手臂的平康坊里“素问堂”的徐大夫。 韦玉絜与他见过礼,靠在暖榻上给他切脉。 屋中由朱雀和青鹄操持,端茶奉点心,奉给杜氏的是“西山白露”,给崔慎和徐大夫的则是“霍山黄芽”。然后上了十二样小点心。 青鹄向杜氏福身道,“原该是少夫人去拜见夫人的,不想夫人过来。婢子们实在仓促,未有现蒸出炉的点心,这些原是现成好入口的,还望夫人见谅,尝个一二,便是我家姑娘的心意了。” 奴随主姿,长为幼镜。 杜氏瞧着连丫头都如此伶俐谦逊,哪舍得怪罪,更是喜欢的不得了。她从来只用“西山白露”,“霍山黄芽”则是他们崔府待客用的茶水,恰好崔慎也爱这口。至于这十二样点心,确实是她来的突然,显然新妇一行人初来乍到还不曾暖灶开火,遂用了昨日十里红妆中的陪嫁膳,难为这婢子将这些挑拣着奉了上来,可见素日里新妇将人调理得极好,自个也是个能掌中馈、宜室宜家的好手。 不愧是司徒府的女儿。 杜氏自叹不如,努努眼让贴身嬷嬷将喜钱分给青鹄,忍不住又一次望向儿媳。 其人虚靠在榻,面容沉静和婉,身姿窈窕。一身密金线裸纹铁锈红拽地长裙,法蓝色点金云纹披帛,同她惊鹄髻上那副累丝嵌红蓝宝石青鸟闹春头面相互辉映,雍容大方。 万里挑一的人才,就是这身子弱了些。 杜氏心中感愧,若非当年为救她的儿子,这女郎该是同崔悦一般健朗的体魄,亦不会得这劳什子寒症,入冬受寒便只能同药作伴。一想到这处,杜氏愈发心疼。 青鹄得了喜钱,转身给旁的管事去分发,自己依旧留在这处。 她缓了缓,低声道,“前头姑娘落泪,实乃想我们夫人了。未出阁时,每日晨起姑娘都会给夫人诵经祈福,夫人则来给姑娘添妆。”青鹄看了眼一旁的崔慎,“想来姑娘这日还不曾习惯,还望公子见谅。” 崔慎笑笑,“你们自小侍奉少夫人,以往如何,以后还是如何,不必更改。这处和姑娘在母家没有两样。” 青鹄又一福身谢过。 “让徐嬷嬷领着你们去熟悉一下府中各处,以后方伺候你家主子。”杜氏眼见徐大夫切脉结束,边留话吩咐边候了上去,坐在榻畔给韦玉絜身上掖了掖薄毯,侧身问大夫病情。 徐大夫道,“根源还在旧疾,加之劳累所致,即将入冬按往年方子调养便可。” “劳累?”杜氏狐疑地看了眼儿子,不放心追问道,“方才,犬子道是我儿面色虚白,呼吸急促,乃是受累之故?” 徐大夫意识到这会面对的不是华阴夫人,杜氏不比她了解韦玉絜身子,遂耐心解释,“少夫人晨起之状,乃因旧疾寒症导致气血阻滞,气血阻滞者不可受劳,劳则伤心脾肾,促发心悸心慌,淤气在胸。” 徐大夫这话并无他意,确指其身子筋骨之乏。然闻者多心,杜氏又是过来人,只狠剜了儿子一眼。 崔慎有些莫名,一时也没有多话。 韦玉絜细心,观杜氏言行神态,回过味来,杜氏领悟的操劳是另一回事。青鹄前头一番侍奉,显然粉饰了她的失礼。杜氏眼下瞧着甚是体贴,但她膝下就崔慎这么一个儿子,定是盼着开枝散叶的。诚如母亲送嫁之时再三叮嘱,早些诞下子嗣,如此方算真正同崔氏结为一体。 七出罪里,不孝之一,便是无后。 婚前拒不了崔慎,婚后他说愿意等,在他身上白下功夫,或许可以从杜氏处着手,让她厌弃自己。 韦玉絜这般想,不由计上心头。 这日虚惊一场,杜氏到底按下了她,不让她起身。更是当着掌事婢子的面,免了她的晨昏定省。 以病为由却了请安,或是直接敷衍却了请安,本就是韦玉絜计划中的事。谁曾想这杜氏会自个提出,甚至没容她开口,便又道,“原也不是全为了你,也为我自个。你大清早地来行礼问安,累我也要早起。且你守规矩行了长幼有序的家礼,你这身上还有天子赐封的郡主爵位,那阿母岂不是更得遵循君臣之礼,同你见礼。” 杜氏拍着她的手背,压声道,“咱娘两互相免了如何?大冷地天,还不如榻上窝着舒坦。左右这院里就你我,叔伯婶娘们各有府邸,落不到他们眼里,没人会嚼舌根。” 韦玉絜有些发愣。 “成不?”杜氏蹙着远山黛,眉宇间竟生出两分委屈。 “成!”半晌,韦玉絜挤出一点笑意。 这日午后,青鹄回去小慈安寺复命,是韦 9. 崩漏 《欲买桂花同载酒》全本免费阅读 这日归来府中,日头将将偏西,杜氏闻报便从后院赶来府门口,见得崔慎扶人下车,女郎低头道谢,一派相敬姿态。 杜氏站在台阶上,蹙眉多看了一眼,时值崔慎抬眸撞上她眸光,遂展颜道,“这是拿了甚?这么一大袋子。” 说着让李嬷嬷送了身斗篷给韦玉絜披上,“落日起风了,莫冻着。” “在西山摘的果子,玉儿爱吃。”崔慎回过话,转头吩咐侍者去将它们清洗干净。 “西山半山的草药,哪来的果子?”杜氏疑惑道,“可别吃坏了肚子。” “让青鹄她们洗吧。”韦玉絜拦下,“不碍事的,方才妾和郎君都用了。只是这果子不好克化,便不奉给阿母了。” 杜氏笑笑颔首,“快些去换身衣服,缓缓神,一会便晚膳了。” 琼华院里,朱雀侍奉韦玉絜更衣,青鹄领着丫头门浆洗果子,洗净后端了一盆奉上,旁的按韦玉絜的意思晾在西暖阁的小膳房里。 距离晚膳还有些时辰,韦玉絜坐在暖榻上阅书,书卷未翻几页,一盆果子便去了一半。崔慎道,“一会就用晚膳了,你少用些。” 韦玉絜嘴角噙着笑,也不看他,只捏了一枚喂给他,“你若喜欢自取便是,还非等着我喂你。” “我——”崔慎咽下果子,耳根子红了大半。 青年郎君不禁逗,韦玉絜余光瞥见,眉梢轻扬,垂眸继续阅书。书卷翻过一页,素指伸去盘中,不知怎么移错了方向,摩挲半晌没有够到。 妇人抬眸,见果盘挪移了位置,不由瞪他一眼。 “留些明日吃。”青年道。 “再一枚。”妇人讨要。 崔慎不应,挪得更远。 “就一枚,最后一枚。”韦玉絜凑去他- 身处,“郎君喂我。” 崔慎本就红了一半的耳垂烫得烧到面颊,胜过外头晚霞。他捏来一枚,送到她瑰丽饱满的唇畔,低眉不敢直视,只一下收回了手。 “掉了。”韦玉絜蹙起细长的眉,亦怒亦嗔。 崔慎呼出一口气,重新拣了枚小心喂过去,妇人一双秋水剪瞳漾漾荡开,挑眉含入。 屋中有很长一段时间静默,韦玉絜果然不再吃果子,只安静看书。崔慎坐在一旁,原是预备整理卷宗笔记的,但他握笔的手阵阵发麻,皆是先前她唇齿轻咬的绵长触感。一炷香里,他灌了大半壶凉茶。 日影偏移,韦玉絜合上书卷,懒懒靠在榻上,瞧着门边滴漏道,“我都困了,半点用不下晚膳。” “是涨食了吧。”崔慎叹了口气,“我去让阿母他们先用,就说你用药犯困,晚些再用膳。” 他起身理了理衣衫,顺手拿走了剩下的果子,“明日不可用这般多了。” “那妾用多少?郎君说了算,我听郎君的。”韦玉絜眯着眼睛,将披帛遮在小腹上,像只饱食又护食的狸奴,“二十枚,成吗?” “不成!”崔慎道,“至多五枚。” “十枚。”她合上眼,讨价还价。 崔慎将毯子给她搭在身上,看她恬淡睡颜,顿生出几分岁月静好的错觉。想问一问如何一夕间便转了性子,却到底不忍打破这平静,心道且过两日看看再说。 他走来外廊檐下,对着朱雀青鹄低声吩咐,“这野菊荸明日起,一日最多给少夫人十枚,多一枚都不可。” 想了想又道,“去让府中汤令官做些消食的汤水,给少夫人缓缓。” 两人应声道是。 韦玉絜闻话清晰,隔窗看他远去的背影,见得青鹄转身入内,便重新合了眼。 “姑娘就该如此,您瞧您稍稍示好,公子便是极尽宠护您。”青鹄走来韦玉絜身侧,给她按揉身子解乏,“早知您午后会同公子去西山游山,婢子且明日再去回夫人了。夫人知道定然高兴!” “我以为姐姐要来训我,趁您不在私自离府呢!”韦玉絜十指搭在小腹有一搭没一搭地绞弄。 “姑娘哪里的话,婢子回来时便闻夫人身边的嬷嬷说了,是公子有事欲往,您才去的。这便很好,夫妇就该同进同出。” 韦玉絜指尖微顿,眉梢染了层笑意,晕入鬓发里。 崔慎还同小时候一样,每回她胡闹,他便自动担下,做那个始作俑者。 “那你下回告诉阿母,让她高兴高兴!”韦玉絜搭在小腹上的十指重新扣起,盘算着月信日子。 * 韦玉絜的月信一贯准时,这些年华阴着人给她调理得很好,为的就是她嫁入崔家后能早日诞下子嗣。 然而八日后,十二月初二月信期时,她却出现了崩漏。 是这日午后歇晌的时辰,她小腹已经隐隐坠痛了两日,癸水若隐若现。午歇刚刚捧着暖炉合上眼,便觉腹中一阵阴寒绞痛,下身暖流汩汩涌出,转眼染红亵衣床褥。待大夫来时,她已经痛晕散了意识。 还是素问堂的大夫,亦是韦玉絜用惯的妇产一门的圣手,女医林大夫。林大夫知晓她体质,切脉后直径便出来问近半月的膳食。 知晓用了野菊荸,顿时大惊,忙问可是西山半山所摘,崔慎目光还在隔堂的屏风上,硬着头皮道了声“是”。 “野菊荸乃极寒凉的果子,妇人本不可多用。尤其是姑娘这样的身子,又是入冬时节,她前些日子不是才发作得寒症,怎可用这等吃食!”林大夫笔下一张方子改了又划,划了又添,“便是贪嘴,尝个一两枚顶天。一日十枚,用了这么些天,都赶上红花牛膝了。” 闻红花、牛膝这两样活血化瘀的猛药,杜氏愈发焦心惊慌,忙问严重与否,要如何调理。 林大夫扫过四下。 “不碍事,都是亲近的人,林大夫但说无妨。”杜氏示意嬷嬷将丫鬟们带下去,合上门。 “且先用这方子养上半年,之后看情况再调方更换。好在少夫人年轻,素日华阴夫人亦是养生有道,姑娘底子还在,人还好。” 杜氏念了句“阿弥陀佛”。 林大夫看了眼母子二人,缓了缓道,“就是日后少夫人怕是、子嗣艰难。” 杜氏惊愣住。 “至少近两年,公子且莫要子嗣了,妊娠产子会要了少夫人命的。”林大夫点了下头,“往后再慢慢看吧!” 屋中沉寂几分,屏风另一侧内寝的朱雀与青鹄显然听见了,彼此对视一眼。青鹄尤为发愁。 “我们都听大夫的。”须臾,杜氏比崔慎先回神,派人送大夫离去。 “你杵着作甚,还不去陪着,你瞧瞧你做的孽!人姑娘才来我们家还没满月!”屋中就剩母子二人,杜氏狠瞪崔慎,低斥道,“那日好好地歇在家中,你非要去西山,诱得玉儿与你同往,闹出这等子事!” 崔慎没有多言,返身入了内寝,杜氏叹了口气亲自去膳房看着侍者煎药。 冬日昼短夜长,待大半时辰汤药煎好送来,已经夜 10. 动摇 《欲买桂花同载酒》全本免费阅读 韦玉絜这遭算是个隐症,不似寻常伤病,故而一时间被杜氏将这事掩在崔府之中,连着司徒府都不曾告知。 杜氏恐她哀伤难过,原问过她,可要与其父母说一声,或者让崔悦过来陪着说说话。毕竟没有哪个妇人能一下便接受难以生养的结果。自己想陪着开解安慰,又恐才处不久反生尴尬。然而韦玉絜以不想让他们操心为由拒绝了。 杜氏自然尊重她的意思,愈发尽力照顾。只是不知怎么华阴夫人处未曾能瞒住,五日后华阴车驾便到了崔府门前。 腊八日,长安初雪。 天气愈发阴寒,韦玉絜还不能下榻,杜氏独自在门口迎候华阴夫人。两人在正堂用茶的时间,杜氏遂将这事说了。 “我就说这两日眼皮跳得厉害,整个人心神不宁。”华阴停下手中转动的佛珠,两手朝西边皇城处作了个叩拜的姿势,“初四那日着人向宗正处递了离寺来这的卷宗,索性天家慈悲,两三日便批复恩准了,如此过来看看。” 个人出入行踪需要报备给宗正处,这原是对住在安乐侯府的前朝宗亲的要求。华阴夫人到底嫁入了韦氏司徒府,又功在新朝社稷,天子礼待她,不曾如此要求。只是她对己严苛,步步谨慎。 杜氏闻她话,心中很不是滋味,怜她亦敬她。 “这便是母女连心了。”杜氏叹一声,又生出一重愧疚,领着华阴往韦玉絜院子走去,“归根结底都怨十三郎,让玉儿遭这样的大罪。往后,妾身定护好玉儿名声,断不让受半点委屈。” 一路风雪漫漫,侍者撑伞提炉,杜氏同华阴并肩走着,低声又郑重,“夫人放心,崔家的长子嫡孙只会出自玉儿膝下。” 华阴捻着手中佛珠,脚下微顿,念了声“阿弥陀佛”,“玉儿有您,是她的福气。” “膝下”二字比“腹中”二字更有退路。 杜氏的意思,便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即来年韦玉絜真的不能生养,自也会安排崔慎的血脉在她名下,神鬼不觉,世人眼中便是亲生。 琼华院中,杜氏略微坐了坐便借口离开了,留韦玉絜母女俩个说体己话。华阴便给韦玉絜分析杜氏前头说的话的意思。 屋中烧着地龙,然韦玉絜还拢着一条风毛极盛的披帛,怏怏颔首,眼底压着愁怨,淡淡一层,却源源不尽。 “前头还拒婚的,这会就这般难受了?”华阴剜了她一眼,“阿母可不信你这幅模样。” “见面三分情。”韦玉絜目光隔窗牖落在外头那颗高大的丹桂树上,半晌垂下眼睑,“再者阿母不是盼我早日诞下崔家血脉吗?辜负阿母希望,阿母不罚我?” 华阴闻她这话,听出两分畏惧,心中便舒坦了些,只轻轻抚摸她一张褪尽血色的面庞,温慈道,“我闻青鹄说了,新婚夜你和十三郎玩闹很是惬意,翌日又随他一道游山,偶见那果子。是故贪食野菊荸一事,源头不在你。事都出了,阿母还能怎么罚你?” “阿母来这一趟,便是要让你安心养好身子,最近的一年半载无有任务。且看看朝中局势再作定夺!”华阴给她将耳畔散落的发丝拢好。 华阴的手拢过暖炉,摸在韦玉絜面庞上,柔腻温热。然韦玉絜却觉如蛇爬过,后背生出一层冷汗。 她有些惊恐地看向她。 果然,华阴道是伺候她的胡姑姑近来腿脚不便,让朱雀去她身边伺候一段日子。说着便起身预备离去。 “阿母——”韦玉絜从榻上下来,踉跄跌在地上,拉住她裙摆,“您不能带走朱雀。” “你这孩子!”华阴转身扶她,“阿母都不能向你要个人了?” 外头侍者闻里头声响,推门入内时,华阴已经扶着韦玉絜上榻,转首看见朱雀,遂含笑示意她过来,问她可愿随她走。 朱雀知晓青鹄的事,一时间惶恐不已。 “阿母,您要个人伺候,莫说这丫头,便是让女儿回去,女儿也无二话的。”韦玉絜扫了眼局促垂首的婢子,“我说您不能带走她,实乃因为郎君之故。” “十三郎?” “这些日子,我身上不好,原是让她侍奉郎君的。郎君甚是满意!”韦玉絜回道。 华阴蹙了蹙眉,“朱雀,确实如此吗?” 朱雀的头埋得愈发低了,片刻方道,“是……” “阿母不是说了吗,我婆母也是这个意思,我若无子,自有旁人之子来我膝下。与其她们寻人,用我们自个的人,不是更好吗?” “去给姑娘换个暖炉过来。”华阴盯着韦玉絜看了一会,给她将锦被往上掖好,支开朱雀,“阿母还是那句话,你与其作无妄地挣扎,不如好好谋划着如何让十三郎对你言听计从,效力我们。你想想,待他日事成,崔氏便是从龙之功,你与他前程似锦,好日子在后头呢。” 韦玉絜乖顺点头,“阿母这话在我出嫁前便说过一回,我记下了。所以才会在这会动朱雀的心思。” “这便很好!” 华阴离开时,还算满意,青鹄陪送了一程。后提出一议,“夫人何不尝试直接从公子处入手?” “你的意思是,反过来,以他对玉儿的情意,让他主动投诚,从而不让玉儿为难?玉儿为他,婚期自毁名节,婚后自绝生养,崔慎若知晓,定是感动难言。”华阴看似赞同,却是一声嗤笑否决,她的眼前顿时韦济业的面容,笑意有些恍惚,“但男人多来理智,他们的情爱,很多时候不值一提。纵是海誓山盟,也极易转眼成烟。何论此间,涉及一门一族的生死存亡,兹事体大,大意不得!” 朔风拂面,华阴夫人的话出口即散,“唯有两人有了子嗣,稍微能绑定些。玉儿既然生不了,就需要用她自个的人顶上去。” * 朱雀是韦玉絜的人,跟了她十余年。从韦氏司徒府到小慈安寺,从小慈安寺再到崔府。朱雀所行种种,便是韦玉絜所行种种。 倒过来也一样,韦玉絜做的事,过去将来,朱雀撇不开半分。 所以,即便韦玉絜绝了自己的路,还有一个朱雀在,便是依旧可以完成华阴要她完全的事。 譬如生下崔慎的孩子。 譬如帮助维系崔慎两家的关系。 朱雀是韦玉 11. 殊途 《欲买桂花同载酒》全本免费阅读 这日崔慎下值有些晚,已经过了寻常时间大半时辰,还未回府。 “姑娘,可要婢子去侯一侯公子?”朱雀捧着一件狐皮斗篷,将主子手中暖炉又试了试,已经不是最适宜的温度,便又换了个。 韦玉絜坐在临窗的暖榻上,隔窗看外头丹桂树模糊的轮廓。视线慢慢下移,最后落在树根上,皑皑白雪覆盖,自然什么都看不见。 但她莫名看了许久。 看到她与崔慎围炉赏雪,把酒言欢;他说与她风雨同舟,一路同行。看到崔慎与她摇首,拂袖离去;地上有碎裂的酒坛,空气中弥漫着烈酒辛辣的。 “姑娘——”朱雀又唤了她一声,“门上守卫来报,公子回府了,我们赶紧去吧。” 韦玉絜瞧着那一盅汤,没有起身。 “那要不就不去了吧,反正公子肯定会过来看您的,今个您留下他便是。左右天寒地冻的,您确实少出去得好。” “罢了,还是我们去吧。” 一路风雪缠绵,韦玉絜披着厚厚的斗篷,掌心中拢着暖烘烘的手炉,鹿皮短靴踩出一排浅浅的脚印。 琼华院里生长着他们定情的丹桂树,是他们喜结连理的地方,也会是他们未来相守耳鬓厮磨的地方,她不想在这里诉说那些血腥的过往。 * 崔慎这段日子住在以往独居的葳蕤轩,同她的琼华院只隔了一方莲花池,很近。所以韦玉絜比他先到一会。 韦玉絜在屋内等了半炷香的功夫,崔慎匆匆赶来,同来的还有韦渊清和崔悦。 “我就说让小厮传个话,今个事多,且让玉儿同夫人用膳便罢,你还扯什么天黑路难行。只说新妇在家洗手作羹汤候着你不成了!”韦渊清闻得胞妹给人做了膳食等候,这会直打趣人,转头又道,“阿悦,你这可比不上玉儿!” “妾自然比不上,郎君忙起来自个不着家在府衙囫囵用了,还拉上妾也不许回家,非同你一道。”雪路湿滑,崔悦撑着腰,“难不成妾如今有了身孕,歇在家中了,还得候着您,那妾还不得饿晕了。” “我就玩笑一句,瞧你把我数落的。”韦渊清讪讪闭了嘴,扶过妻子。 “这样冷的天,你让人传话便好,出来作甚!” 崔慎快走了几步,将人从门边带入室内。即便数日前伤筋动骨吵了一架,但这会见人站在面前,发髻轻挽无饰,衣衫清素随意,俨然一副家常模样,一副夫妻置气后率先低头的模样,崔慎便觉是自己太过。 将她孤身仍在院中,累她冒风雪而来,明明她还病得厉害。 “今日,阿母来了。”韦玉絜踌躇开口,莫名就吐出这样一句话。 崔慎原在进门前,便闻管事说了,又见韦玉絜这幅姿态,暗思是被华阴夫人劝诫之故。 “岳母难得来一趟,又是风雪天,如何不留下住些日子?”崔慎将最里头的位置让给韦玉絜坐,转身又去吩咐管事备晚膳。 “阿母定是向宗亲处请示了离寺的时辰,寻常她不会在外过夜的。”韦渊清扶着崔悦入内,不免遗憾道,“早知阿母来了,今个说什么我也要休沐一日,来这聚聚,正好又是腊八节。” “谁说不是呢,玉儿怎不让人来支会我一声的?纵是他们两个不得空,我也好过来陪阿母用顿午膳,这会尽让你们娘俩说贴己……”一行人分左右在堂中坐下,崔悦接过话来,望向韦玉絜不由皱起了眉头。 “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崔悦扶着身子起身,走来韦玉絜身前,细看她模样。 “是啊,怎么瞧着瘦了一大圈。”韦渊清也看出了异样,这新婚还不到一月,他的胞妹面无血色,眼中无光,纵是用胭脂遮挡也难掩疲态,“崔思行——” “不关郎君的事!”韦玉絜截断胞兄的话,挑了下眉,“是我自个贪玩,闹着去西山玩,吃了不洁净的果子,又遇上雪天连着寒症发作得厉害了些。阿母今日来就是来看我的,不告诉你们,是想着阿嫂有身孕,省的你们来来回回地瞧我,反正不是什么大病,都快好了。” 韦玉絜三言两语解释全了,与崔慎眸光接过,崔慎便未再言语。 而这日崔慎晚归,原是为一桩案子缠身。本来好不容易拖了半个时辰将全部卷宗看完,结果副手整理时发现漏看了两卷。韦渊清提议看完再回,崔慎观滴漏心中念着韦玉絜,便封卷带了回来。案子涉及多年前,甚是繁琐,韦渊清便一道过来了。又念着腊八节,路过司徒府带上了崔悦。如此,才晚了这样久。 因来得突然,膳房备膳需一段时辰,遂开了卷宗讨论。崔悦起初同韦玉絜聊着天,但因经手的案子也不少,韦渊清时不时叫她问她,于是崔悦也围了过去一起分析案情。 “那你们先议着,我去膳房看看。” 崔慎在御史台任职,韦渊清和崔悦在大理寺任职,需两处人一起参与的案子,定非寻常案件,韦玉絜自觉避过。 “哎,无妨的。”崔悦侧身唤住她,“这等能带出府衙的卷宗,保密等级不高。再者我们三个落在其中,脑子都不够用了。你不若来看看,说不定能看出些什么!” “外头冷,让朱雀去看看便成了。”崔慎意识到他们论案子,冷落了韦玉絜,遂卷起卷宗道是晚间再看。 “你别收,趁着阿兄阿嫂在,赶紧理吧。”韦玉絜笑道,“若不妨事,我便听一听,早阅早结束。” 说着,走来书案,四人围在一起看卷宗。 韦玉絜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兼之三人零碎的补充,不多久便理清这是天子命御史台查的一桩旧案。 从建安三年开始,到建安十年,八年间二十三位朝廷命官死于非命,涉及六部。 天子旧案重查。 “我听闻这是党争之故。”韦玉絜捧着手炉,眼前浮现出一幕幕官员惨死的模样。 户部,兵部,工部,礼部原属于楚王一派,工部、刑部、加上还没有封王的八王和五王则都属于齐王派。 天子有儿子五人,除开宫婢所生的十王,其余四人如此分作两派,这些年已经斗得剑拔弩张。但要说党派之争被端上明面, 还是从建安三年工部侍郎之死开始的。 工部侍郎就是当年死在小慈安寺的那个人,是韦玉絜杀的第一个人,后来尸体被碎,黄土掩埋,黄土之上是香案佛龛,供世人祈福还愿。 工部侍郎是楚王的人。 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小半年后,刑部侍郎的次子死了,刑部侍郎是齐王的人。 齐王派自然觉得是楚王的报复,楚王懒得解释,索性坐实这罪名,暗里陷害工部长史贪污。 于是建安四年,归属楚王的兵部尚书长子被指奸|杀民女,如此同年年终考核未过,丢失官位流放千里。 紧接着,楚王派兵部尚书怀恨在心,暗杀齐王坐下幕僚三人…… 韦玉絜记得清楚,兵部尚书只是口出狂言,动手的是她。 这年是建安五年,她十岁,除了正常的骑射,已经不再习刀剑。因为母亲说她该做个纤态细弱,莲步轻摆的贵女,而不是手有薄茧的杀人蛇蝎。于是,她送给她一枚红宝石凤凰戒指,里头锁着一节如刀锋锐的金丝线,可杀人于无形。 暗卫用这三人给她试手,她做得很顺手。 之后五年,到她及笄之年,两派之间真真假假,斗得你死我活,官员死伤无数,朝中六部多有不安。 年近花甲的天子,隐隐掌控不住局势,遂在自己直辖的御史台、大理寺、督察院三司增添新血液,欲要控制朝局。 像崔慎这般,便是入御史台的新贵,很受重用。 韦玉絜只知自己与他殊途,未曾想过竟已经似官与贼如此直白的对立,泾渭分明。 “到底是坐在那张龙椅上的人,陛下不觉是简单的党争,总觉有幕后推手。”韦渊清叹了口气,“可惜这些卷宗观来阅去,都无甚线索。” “其实也不是全无线索。”崔悦道,“我检查过这些年被杀官员的尸身,他们死因各有不同,伤口处武器亦是不同,瞧 12. 哄她 《欲买桂花同载酒》全本免费阅读 夜深人静,崔慎站在葳蕤轩东暖阁临窗的位置,看莲花池对岸的琼华院。 雪已经停了,夜风从半开的窗牖扑进来,将他面庞吹得生疼,嘴唇都微微发白。烛火明明灭灭间,他的眼神忽得黯淡了一下,是琼华院熄灯了。 于是,他的眼中愈发落寞无神,唯嘴角浮起一抹自嘲的笑。 “大冷的天,你非要染上风寒才高兴吗?” “阿母!”崔慎闻声回首,有些诧异道,“这个时辰,您如何还过来?” 边说便赶紧合了窗户,地龙只修在主院里,这处点的是炭炉。他添炭将炉子烧旺,扶着杜氏坐下来。 “你在这住几日了?”杜氏让李嬷嬷搁下膳食,抬首示意她们退下。 “我这几日公务……” “闭嘴吧!”杜氏剜他一眼,打开食盒,端出骨盅,边倒边言语,“琼华院里没有给你办公的地方?你要跑这处来。” “前些日子你来这住,我就没信你那说辞。想着许是玉儿遭了这重大罪心里恼你带她去了西山,本欲今日来劝你两句让你服个软回去住。但傍晚闻玉儿给你送膳,崔悦夫妇也来了,你们四人一起用膳闲话,有说有笑的。我便只当这事过去了,怎么你这会又回这处了?” 杜氏正从骨盅中倒出汤水,倒了一半越说越恼,遂搁在一旁质问,“你到底怎么回事?” 崔慎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并不言语。 “可是玉儿将你赶出来的?”崔慎不语,杜氏便只当他默认,缓了缓道,“阿母晓得,你一贯有分寸,那果子你也劝了她少用,不能完全怪你。但你得体谅玉儿,没有哪个妇人受得住这样的打击。或许无子,这是要剥夺了她作母亲的权利啊,如此她迁怒你,不想见你,是可以理解的。话倒过来说,她把气撒在你身上,总比怄在心里憋伤她自个好些吧。你这会就该拼命贴上去,哄上去,否则妇人多思,恐又觉得你当真嫌弃她了。” “阿母——”崔慎终于开口,始终没有多言前事,只由着杜氏所言,“您说的道理我都懂,本来今日确实要回去的。但、我实在被气到了!” “玉儿都主动给你做羹汤示好了,如何气你了?”杜氏重新端起骨盅,倒出剩下的汤水。 “她——”崔慎长叹了一声,“她今个主动来寻我,是为了把朱雀给我,说是代她侍奉我!” 话说到这个份上,崔慎便也索性直言道,“她若全身心待我,如我待她般,怎能容忍我枕边有旁的女子!我是恼她了。” 说这话时,他忽想起十月里在小慈安寺见到她和宋琅的那一幕。那日归来,他头一回饮酒醉,心如刀绞在榻上躺了一昼夜,说服自己总算是男未婚女未嫁,是寺中寡淡岁月压抑了她性情,让她失了分寸。待成婚后,他们借着幼年情分,地久天长,朝朝暮暮,会好起来的。 “恼她待你之心不似你待她之意?”杜氏掀起眼皮扫了眼儿子,垂眸压笑,继续将汤水倒尽,“这原是阿母不好,只让你瞧见了夫妻情深意切的模样,没让你见到高门后宅中妇人举步维艰、小心翼翼的难处,不知道妇人后宅立足的艰辛。” 青年眉间本还夹着两分愁色,认真听高堂教诲,但闻这话,几欲翻个白眼不理她。 杜氏原是雍州富商女。 前朝朝野不振,杜氏的父亲举家财百万捐献官中,其中一半分给了凉州边军,也就是崔慎祖父军中。崔慎祖父感念其大恩,遂与杜氏结为亲家,令膝下第二子崔堂娶了杜氏女。 只是士农工商,高门士族中,哪个看得起商贾出身的杜氏。尤其是世家后宅,几乎都是出身高门的贵女,便是崔慎祖母就头一个不待见杜氏。 但杜氏除了成婚的头三个月受了些不痛不痒的委屈,之后便随崔堂入军中生活,后来崔堂以军功得官位府宅,杜氏便随之分府独掌一府。那会崔氏祖宅中可还是崔慎祖母执掌中馈,四房叔伯同住期间,中间更有待嫁的姑子,入门的妯娌。而杜氏抽离其中,落的清闲自在。再后来,崔堂屡征沙场,战功赫赫,一路拜官进爵,只说一半是夫人掌家镇宅的功劳,遂又早早给她得了诰命加身。 崔慎记得清楚,母亲得诰命谢恩的那日,昂着头闻他父亲,“我们这府中,只妾与十三郎矣,加之一些守卫奴仆,统共不过四十余人,不知妾这掌家镇宅的功劳从何说起?” 的确,对比那会还未各自分府的叔伯婶娘们,祖宅之中三百余人,掌护这样一处大家,若是井井有条,不出差错,方算功劳。 却闻崔堂道,“夫人之功德,不在如今,乃在更早前。” 原来,并不是杜父捐资官中,崔父感念而结两姓之好;乃是杜氏女同崔堂早早遇见,情根深重。杜父爱女又听女儿道是此举三得,一来全她个人情爱,二来抬高杜氏门楣摆脱商贾的身份,三来捐资军中,可报国利民。 而崔堂亦是争气,不曾负她。 崔堂后宅,只有一妻,不见妻妾纷争;念其生育辛苦,膝下亦只有崔慎一子。 所以,及冠的青年,在这样的双亲膝下长大,一颗心纯粹又赤诚。 “阿母,你压一压嘴角,莫刺激我。”崔慎生无可恋。 于是,杜氏嘴角的笑更浓了。 展示完,妇人方搁下骨盅碗盏道,“不逗你,阿母同你说正事。你说玉儿给你枕畔荐人,是她情淡为搏贤名之故。那你可又想过,这正是身为女子的无奈,她如今面对无法生养的风险,时间短还行,时间一长,纵是你我不在意,但悠悠之口总是伤人。于内,她总要面对崔氏族人;于外,她尚在高门中,总有应酬往来。如何抬得起头?今日华阴夫人也来了,想来是她提点的玉儿。” 杜氏顿了顿,“阿母倒觉得,若是玉儿对你情少一些,她送人于你身前,还能好受些。但若是她也同你一样,满腔爱意,现在只怕比你更难受!” “那——”崔慎在母亲的话中急切起来,就要起身回去琼华院,到底心思还算周全,不曾一惊一乍,只重新坐下身来讨教,“那如果真似阿母所言,我岂不是真要收了朱雀。这万万不成,乃下下策。不,这就不是办法。” “再者,玉儿又不是不能生,大夫只说缓两三年,只说艰难些,急甚!” 杜氏持勺慢里 13. 岁月 《欲买桂花同载酒》全本免费阅读 都说新婚燕尔,情意缱绻。 落在旁人眼中,确实如此,连着韦玉絜自己偶尔都恍惚。 崔氏阖府待她实在好得过分。 春风去了雪意,阳光融融,进入初夏,崔慎攒了一季的休沐,提议带她去城郊散心。 他说,“小时候你不是总想出去玩吗?如今有大把的时辰!五月里我有半月的休沐,你想去哪行!” 见韦玉絜不接话,便自个拿出长安城内外地图,在上头圈了五处地方。都在城郊处,如极热闹的馆陵邑和小丘山,安静宜人的北山清谷,六方花鸟院,还有一处是骊山的戏场。 “不若我们每个地方都去看看,左右不远。”崔慎规划路线,时不时看韦玉絜,“骊山距离小慈安寺也不远,届时还可以顺道去看岳母,你也可以礼佛。” 成婚后,很多时候,韦玉絜都在抄经书诵经文,瞧着并无多少年幼时的欢脱模样。崔慎私下问过青鹄朱雀,韦玉絜如今的喜好。 青鹄道,“姑娘还是爱玩的,不过是习惯成自然。”侍女还举例了不少韦玉絜的喜好。恰到好处的提点,打破韦玉絜的沉默,崔慎的尴尬。崔慎便只当开口说话应声的人是韦玉絜,只当是她在说话。 然而,面对崔慎如此热情地安排,韦玉絜清楚该一盆凉水浇灭,不能让他越陷越深。但青鹄目光落沉下来,似华阴神色,无声提醒她那间封闭的厢房。 即便嫁了人,但若为人母以想念为由请她回去一日,没有谁能阻拦拒绝。何况对方还是吃斋念佛的妇人,德在社稷的功臣。 韦玉絜亦害怕那间屋子,便敷衍开口,“怎都在城外?” 崔慎顿了顿,笑意依旧,“我们不成日在城中吗,散心自然去寻常不至的地方。当然,你若想在城中玩也可,几处坊里我提前去安排一下。” “去哪都成。” 崔慎便还是择了城郊那几处。 夏郊秋游。 崔慎一年带她出去两趟。 只是秋日里只在西郊的跑马场住上半月。一来秋日天气凉了,他不敢带她走远;二来西郊那处有一口天然温泉,方便她策马后沐浴养神。 韦玉絜的骑射都很好,但她多来都是牵着马四下走走,或是在马厩给马梳洗。崔慎陪她半日,留半日去打猎。 猎回的兔子,烤得鲜嫩焦香,撕碎撒了胡椒草药末,和她道,“是徐大夫的方子,你能用的。” 韦玉絜接来尝过。 崔慎还猎到一只羚羊,实在瘦小,于是放生了。 他道,“明后年,陛下打算开骊山举行夏弥,届时猎物便多了,有梅花鹿,狐狸,白雕,斑斓虎……” 韦玉絜已经吃完烤肉,道是累了,起身回去内寝。 崔慎还在给篝火添柴,停下说了一半的话,笑了笑道,“我送你回去。” “不必!”话落下来,人已经走远。 崔慎在外头坐了会,看湛蓝的天空,南飞的大雁,“等开了骊山,猎到的梅花鹿可以给玉儿做靴子,狐狸可作披帛,将斑斓虎射得半死不活挪去她马前箭下,让她一箭射入……”他方才的话没有说完,这会只能说给自己听。 目光落在西边的马厩上,便又想,为何玉儿不爱骑马了? 还是六岁那年,崔悦带她去灞河玩,他们四人一道策马。玉儿才学会不久,差点从马上跌下,他跃身抱住了她,两人一起滚在芦苇边。 “我没跌伤,但要被你压死!” “是我抱住了你,你才没跌伤。” “你不跃过来,把我从马上薅下去,我根本不会跌倒!” “我……” 也是这样的蓝天白云,女童哼声,少年垂目,片刻两人咯咯笑起来。 韦玉絜在汤泉沐浴,闭气许久,终于从水中探出头来,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想骑马的,想他胸膛的结实,怀抱的温暖。 但更怕迎风疾驰的放松里,失了分寸,露了本真。 朱雀过来给她按揉解乏,絮絮道,“婢子瞧着公子近来好似不喝药了,是不是身子好了,姑娘没有问一问?” 韦玉絜和崔慎虽然始终没有同房,但同处一室,朱雀又贴身侍奉着,多来能发现异样,最早还是去岁冬日里,她便与韦玉絜说,“公子可是病了,闻着身上一股药味?” 韦玉絜心沉了沉,她自然也闻到了。 朱雀又说,“那要不要去夫人处问一下,公子多来在这处。若是当真用药,我们熬煮也方便些。” 韦玉絜摇首,也不许朱雀多话过问,只作不知。 但崔慎身上的味道时淡时重,没有间断过。 韦玉絜想,杜氏会照顾好自己儿子的。 她知晓也改变不了什么。 是故这会还是一样的说辞,“不知道,不必问。” 一年四季,剩下冬日早春,崔慎便圈她在府中养身子。年关需作年终计考核,年初是各府衙落实一年公务之际,遂这段时日崔慎格外忙些。又因,两王斗得愈发厉害,御史台的监察事宜便也成倍上升。崔慎有时甚至需要夜宿禁中处理公务。 他与韦玉絜商量道,“可要送你回小慈安寺住一阵?华阴夫人定然想你。” 母女连心,人之常情,崔慎想的没什么错。 但韦玉絜拒绝了。 崔慎自然不晓她顾忌,只道,“无妨的,我都与阿母说好了,随你回司徒府还是去小慈安寺,夜宿也可。府中阿母做主,无甚规矩,她都依你。” 韦玉絜点点头。 她自然不会主动回小慈安寺,倒是回过一次司徒府。 崔悦生了个女儿,六个月大了,雪糯的一团。 韦渊清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直对着韦玉絜道,“你们也赶紧,以后菡儿也好有个伴……” 他话说了一半,似觉不妥,顿住了。 崔悦瞪他,转首道,“不急,我闻堂兄带你到处玩,就该多玩玩。待有了孩子,就被栓住了。” 韦玉絜看他们神色,暗思是他们大约是知晓她身子之故,便也没有多言,一笑而过。 这日,她本来想住在司徒府的。都已经是晚间时辰了,她想寻韦济业聊会天,但韦济业让她早些安置,略说了两句就回房了。 她回去自己小楼,当年的狸奴早已老去,就剩三间空荡荡的矮房。 “那矮房呢?”她问府中老嬷嬷。 嬷嬷道,“前两年少夫人也开始养狸奴,去岁公子偶然见到这处矮房结实又精致,便给拿去了。” 韦玉絜在院中赏花,“阿嫂喜欢,拿去也成!” 院中原除了丹桂,还有她用来制蔻丹的三盆凤仙花。寻常凤仙花同丹桂一样,过秋即谢,但她的这三盆是早年韦济业特地寻来的,可开秋冬两季,染出的蔻丹鲜艳欲滴。 她搬去小慈安寺后,韦济业说会让人好好打理。 如何少了一盆? 她蹙眉环视四下,想起来,前几年阿兄与她说过,“阿悦瞧着喜欢,他便搬了一盆在她院里养着。” 韦玉絜返身回去内寝。 入夜时分,崔悦给她送来宵夜,是一盅她爱喝的小天酥,里头还搁了桂花蜜。崔悦道,“我问了朱雀她们,说是你能用这个,好克化的。” 韦玉絜道,“谢谢阿嫂。” 崔悦便又看她床褥,查博望炉的香薰,地龙的暖热,如此放心坐下来与她闲话家常。 韦玉絜笑盈盈看着她,想起她当年是个在叔伯家受人白眼的孤女,很是可怜,如今这样幸福。 “玉儿?”崔悦唤她,“你在想什么?” 韦玉絜起身道,“我想回府了!” 长街宵禁,天下小雪,都没能留下她。 她回来琼华院,朱雀侍奉她沐浴,发现她掌心又被掐破了。 沐浴出来,杜氏竟过来了,带来了姜汤,宵夜,甚至还带来了早早请在家中的女医林大夫。 “你这孩子,都和你说了不用守着规矩,我这没那些有的没的。大晚上要是染了风寒,就是阿母的罪过了。”杜氏将她按在榻上,摸她额头又让出位置给大夫切脉,闻一切安好,方长叹了口气。 韦玉絜其实用不下东西,但不知怎么还是喝了碗姜汤。 喝完,眼睛红红的。 “有些辣!”她低声道。 “辣了才驱寒,管用。”杜氏让她歇下,道是宵夜让婢子们放炉上温着,“想用就用,不用也罢。” 之后,杜氏便来琼华院陪韦玉絜。 但隔三差五都会问她,要不要回母家,要不要回小慈安寺,想家一定告诉她。又一日,杜氏过来,给韦玉絜一枚门房令牌,道是想去哪不必与她说。 韦玉絜收下令牌,但从来没有离开过府邸。 14. 李襄 《欲买桂花同载酒》全本免费阅读 骊山狩猎原是平常,前周十三代帝王都对此修葺行宫,放养禽兽,以增行猎之趣。最末的两代君主更是酷爱此道,半百年间,每两年就会举行一次规模浩大的狩猎,期间更是小猎宴会不断。末代君主周哀帝死前三年索性将这处作为禁中,供自己游乐,鲜少返回长安皇城。 大梁新朝建立后,天子刘徜考虑天下才安,百废待兴,处处都需要银子,遂以身作则,减少靡乐,骊山行猎就被列入其中。后又因自建安三年开始,官员屡被暗杀,天子亦恐遭行刺,数年间一直未开骊山举行行猎。 如今,距离最后一场暗杀已经过去六年,两王相争虽愈发厉害,但官员被刺杀之事却再未发生。故而天子择了六月艳阳天,举行夏弥。可谓是大梁开国以来的头一桩君臣共欢的盛事。 崔韦这样的大家,自然在参赴之列。 出发前夕,韦玉絜得青鹄传话,道是华阴夫人让她回趟小慈安寺。说这话时,杜氏也在琼华院。 闻言笑道,“我前两日便说让你去小慈安寺接上你阿母,咱们一同去。你非立着规矩伴在我处,届时夫人该吃味了。” 成婚四年,除非华阴传话,韦玉絜从未主动去过小慈安寺,只安静在府中,俨然一个恪守闺训得妇人。而华阴也十分守规矩,并不常唤女归去。反是杜氏顾虑华阴一人青灯古佛,多少思念女儿,遂逢年节,便自个领着韦玉絜去寺庙中,有时还会小住两日。 韦玉絜出入随侍在她身边,虽然寡言少语,同杜氏好玩爱闹的性子并不匹配,但杜氏还是心中欢喜,和崔慎道,“玉儿是女大十八变,性子变和婉了,华阴夫人定然也没少教养她各种妇人的德容言功。虽说阿母爱极了她幼时那又嗔又傲的性子,活脱一只白天鹅。但这会阿母也喜欢,规规矩矩的,来日相夫教子定是贤能!” 韦玉絜和崔慎之间,有很多事杜氏不知情,崔慎也不会说,但闻母亲这样讲,却也不反驳。 四年了,他们徒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她待他亦无多少情意。他一直用药,初实是为了将戏做足,便身染药味,心中还恼这药不好,若是让她知晓,反给她添堵。却未想,她根本从未过问。 一月,三月,半年,一年,两年……崔慎也灰心过,他不是非要她如何柔情蜜意,但是朝夕相见,连一句问候都不可得。他就想她张口问一句,他甚至已经备好了说辞,总不会让她增添负担。 但是,没有。 如此,除了实在厌恶他,他想不到旁的理由。 去岁林大夫说她原本就要恢复的身子,却莫名没有了进展,便又尝试调配药方。他有一回因落了卷宗在府中回来取,无意中见到她将药全倒了。 喝药无用,竟是她自己断了药。 那一刻,他想要放手。 这样不情不愿,何必误她年华! 为此他开始在外久留,归家甚晚;甚至醉酒消愁,不顾仪容。然夜归见她候于灯下,醉酒得她整理私物。只就一点好,他便似沙漠遇绿洲,重见明光,觉得还有希望。又见她侍母至孝,嫁侍女于他母家,他便告慰自己是另一重她愿意留在崔家的体现。 只要她愿意留下,只要有一点温情,他都可以无限想象放大,驱逐她剩下的九成冰山雪海。 故而,眼下杜氏如此说,他便含笑颔首。 他愿意相信,她只是改变了性情,不是不爱他;也可以说服自己,是药太苦,她似孩童抗拒。 他们还年轻,还有很多好时光。 * 这日晚膳后,华阴唤了韦玉絜闲话家常。杜氏晲过崔慎,露出两分羡艳,道还是女儿贴心。 “你婆母说,女儿贴心,你觉得呢?”膳后各归厢房,华阴与韦玉絜同榻,韦玉絜侍奉她盥洗。 “应当是吧。”韦玉絜绞干帕子,奉给华阴。 华阴接过,一边拭手一边瞧着她,片刻方道,“阿母忘了,你还没子嗣,自然体会不到。至于阿母,膝下倒是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却也不觉贴心。” 韦玉絜站在案前调兑一方养颜膏,并不答话。 “看起来如今得了杜氏作靠山,胆子也愈发大了。”华阴扫过闷声不语的人。 韦玉絜手下未停,继续搅拌,咬过唇畔道,“稍后夏弥,阿母有何吩咐吗?” 时值侍女带着清平郡主过来,华阴转过话头招人至身边坐下。 清平郡主李襄,是前朝惠章太子的幼女,出生于新朝建安四年,今岁正值豆蔻。前朝宗亲本就男丁凋零,惠章太子乃周哀帝唯一的儿子,他膝下倒是有两个儿子,可惜入了安乐侯府后,都接连染了天花故去。而建安五年,清平郡主的周岁宴上,惠章太子也薨逝了。如此这小郡主便是前周所剩的唯一嫡出血脉。 华阴很是照顾她,韦玉絜没出嫁前,华阴常让人接来寺中,姊妹二人玩在一起。韦玉絜长她七岁,其实玩不到一处,但相比伴在华阴处,李襄还是更愿意和韦玉絜亲近。 “表姐好!”这会便是亲亲热热地唤她。 韦玉絜抬起一双秋水目,冲她莞尔一笑。 “明个我就不去骊山了,安乐侯府里阿襄作代表去便罢,你照顾着些。”华阴开口嘱咐韦玉絜,拉着阿襄道,“不许贪玩胡闹,要听你表姐的话。” “姑母唠叨多回了,放心。” 养颜膏已经调兑好,韦玉絜手下滞了一瞬,抬眸看面前的姑侄俩。少顷,方来到华阴身前,欲要给她敷面。 “这样的好东西你俩用便成,我用了岂不是浪费。”华阴看她一眼,搭上侍女臂腕,转去净房沐浴。 “表姐你会解梦是不是?”李襄笑盈盈偎在韦玉絜身侧,让她给自己敷面。 韦玉絜持玉杵的手顿了顿,她不会解梦,小姑娘问得莫名。 “我和你说,我总是做一个梦,梦见我阿翁,他教给我一句话——”李襄环顾四下,凑身道,“柳枝翠而不长,李花落后重开。” 韦玉絜蹙眉,将养颜膏从额头开始敷起。 “我总做这梦,有记忆开始就做了,只是幼时比较模糊,这些年能记全了。”小姑娘昂着头,眼种流光闪烁,有得意色毫不收敛地溢出,“你可知晓这两句话何意?” 韦玉絜给她敷完额头,开始涂抹鼻梁和下颌,摇了摇头。 “啊,你不晓得?”小姑娘惊乍起来,哼声道,“可是姑母说你必然懂得,还说你读过许多书,会解梦。” “姑母这样说?”韦玉絜开始敷上两颊,不疾不徐道,“那容我想想吧!” 小姑娘挑了下眉,不免失望,“姑母分明说你一闻便知,可见是以母看儿,有失偏颇。” “别挑眉,一会生皱了!”韦玉絜完成最有的涂抹,停下来深看她。 15. 伤害 《欲买桂花同载酒》全本免费阅读 六月初十,吉星在天,万事皆宜。天子按司天鉴之意,择了这日銮驾前往骊山。 一路上华盖如云,旌旗烈烈,山岳群峰林立,川河玉带生辉。上有鹰击长空,白鸽如羽;下有锦鳞游泳,百兽奔走;其间是宫殿万千,碧瓦掀青天,朱檐胜瑰霞。放眼望去,又见夏华葳蕤,硕果盈枝,嗅之清香阵阵,醉人心脾。 来时韦玉絜原与杜氏同车,午后时分李襄过来道是要与她一道。杜氏识人心思,换了另一辆车,留她们姊妹自在说话。 李襄甚少出安乐侯府,如今目之所及皆是繁华盛景,蓬勃生机。顿感姑母不曾诓她,果然千里河山,一览如画。 “如此江山,岂不让人留恋!”十三岁的少女趴在窗前忍不住感慨,回身时却面带几分怅然,“可惜啊,旧江山浑是新愁!” 韦玉絜正饮一盏茶水,闻言不由看她一眼。 小姑娘亲亲热热靠过来,“表姐,你有何梦想吗?与我说说,来日我保证给你实现。” “安静坐着。”韦玉絜推开她,递她一盏茶,“谁信你,整日说话不着前后!” “不信你便瞧着!”李襄也不接,就着韦玉絜的手直接饮了半盏,转身又掀起帘子探出身四下观赏。 韦玉絜目光在她身上流连,手中把玩着腰间玉佩上的流苏,心中疑惑丛生。 李襄知晓自己的责任,却口无遮拦,上头话出自她之口,有心人闻之实在敏感微妙。且华阴嘱咐自己与她不必过分亲近,如此自然也叮嘱了她,但她却半点未记心上。如此性子即非稳重也不隐忍,倒是有些好高骛远。 韦玉絜撩开另一侧的帘帐,眺望前头明黄銮驾后紧随地五位皇子,争斗最久的秦、楚二王正值壮年,后两位五王和八王亦是青年年华,纵是最小不被待见的十王今岁已十六。听闻十王虽战功政绩比不上几个兄长,但是勤学谦卑,文武亦可。这是崔慎对其的评价,听来也比李襄靠谱些。 是故,韦玉絜即便勉强能理解,华阴将希望寄托在她身上,是因为她乃前朝最后的血脉。但即便如此,韦玉絜还是不能理解华阴为何半点不现颓色,反而愈战愈勇?譬如眼下便又开始新的计划! 印象中,她的母亲是个能够纵观全局,规避风险的人。 从长安至骊山,路上一行走了三日。 前两日李襄都黏在韦玉絜处,一会跑来和她讲沿途看到的城郊各种小吃,两道田地里背朝黄土面朝天的人,数次掀她车驾。一会又在銮驾歇息的时候,过来拉上她提议弃马车而骑马,指着不远处的一群女郎道,“她们都说一会换马骑行,马上英姿最是动人。” 韦玉絜道,“你又不会骑。”说着就要返身会马车。 “但你不是会吗?”小郡主拦下她,“她们还说要比赛,届时我们一组。” 韦玉絜看她一副什么都要尝试的新鲜模样,想起华阴说此番让来这处,乃让她见见世面,记住旧日山河。然头一日还能记得几分,这会瞧着是浑都忘了, “这般滚烫的日头,我还是坐车罢,你也回吧,莫让旁人见你这叽叽喳喳的聒噪模样。”韦玉絜算是提醒得露骨。 她们不要如此频繁亲密的接触,亦不要举止不端惹人注目。 奈何这小郡主并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上,这日还是自顾自去了那群贵女间,参加她们的骑马比赛。 韦玉絜暗思她身侧定有影卫护守,便也由她去。 而李襄自这日参加了贵女们组织的赛事,莫说翌日,乃到了骊山后,一连多日都沉浸其间。 只是诸人敏感于她的身份,并不愿意真心同她玩,多作便面功夫。同行比赛不是给她报错的时辰,便是说错了地点。 李襄自也感受到了,却还是没有听韦玉絜的安分些。 实乃在六月十六,抵达骊山的第三日,她落单在半山的玉湖小筑,遇见了十王刘毅。 玉湖小筑是个人工湖,经年扩建后,也是骊山一景。只是堤岸足有四里长,平素来此观景自然惬意。然这会长长的堤岸上,除了骄阳烈烤,日光晃眼,再无其他。李襄的车驾停在四里外的出口,虽说留给她一匹马,但她才学了两日,压根不会骑。是故只能顶着艳阳天徒步回去。 她坐在亭中,恼得不行,直催侍女赶回去传来车驾。 刘毅便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十六岁的少年,身披霞光,行一叶扁舟摇曳山水之间。 “姑娘可是迷途至此,可要同行?”少年立在船头,扬声问道。 “方便吗?”李襄已经热得满头大汗,罗裙生皱,半臂黏身,闻声如遇救星。 起身眺望,见扁舟乃四爪龙纹刻身,船帆刻一“刘”字,此乃天家姓氏,对方又是这般年纪,且冠无宝珠,遂问道,“您是十王殿下?” “正是!”刘毅拿出令牌扬在手中,“不知姑娘何许人也,需要搭船吗?本王可送你一程。” “我是清平郡主李襄,正想回渡口,奈何路遥天热,不知可否劳驾殿下?”少女欢喜又羞涩。 “举手之劳!”少年热情又爽朗。 于是,这一日十王殿下不仅送清平郡主回了渡口,还正儿八经教她骑马。 小郡主很高兴,在安乐侯府的这些年,她无甚玩伴,又少见男儿,这会随面前的少年学习骑射,稀奇欣喜,玩心大起。 十王殿下亦是难得自信高涨,他虽是新朝建立后的头一位皇子,原该荣宠加身,但因是天子醉酒后临幸宫婢所生,加之生母八字同天子相克,是故不为天子所喜。若非生母早年为天子挡铜烛台而死,唤起了两分男人的旧情和怜惜,他大概会一辈子同母亲待在洛阳行宫中,无有回长安皇城的可能。而即便归来京中,他也不为天子所亲,手足所喜,一直被游离在他们之外。 这日,被一个小姑娘来回夸赞,简直让他不知所措,频频摇首不敢受。 然而—— 说了不敢受,明日却还敢教。 说了好难学,明日却还想学。 明日复明日。 * 青鹄便是这般同韦玉絜讲述了李襄近日的情况。 “这事要和夫人回禀一声吗?” 是夜,月华如练,韦玉絜摇着团扇在院中纳凉,目光瞭望远处东边灯火如龙的禁中之地。 此番骊山行,半山住的是六部高官和地方参宴的臣子,山巅住的则是天子和宗亲,三省三司的近臣极其家眷。 崔慎在御史台任职,前岁提了四品御史中丞,这会自然下榻在山巅的西阙楼别院中。只是行宫别院不比京中府邸,又是暌违数年才开,很多设施相对简陋陈旧。譬如这西阙楼的内寝中,便是一榻一台的规制,除了床榻妆台,不再有旁的矮榻、贵妃椅可休憩之物。 前些日子,崔慎随侍禁中,韦玉絜尚可避过与他同榻而寝。廿一起,崔慎换值归来,这等环境中便只能与其同榻。于是当日韦玉絜借口陪伴杜氏,想与她夜话,杜氏自然欢喜。如此一连宿了三日。前日杜氏又染了风寒,韦玉絜便又宿在她处侍奉她。她暗思骊山行总共就半月,这厢已过去近十日,余下数日且都伴着杜氏便罢。 不想今个晚膳时,杜氏说什么都将她推了回来,说是已有好转,身边有的是婢子奴仆,又道便是没有好转,便也不许她在身侧了,被传染了要如何是好。是故晚膳后,只让人送韦玉絜回来休息,留崔慎说话。 “姑娘——”青鹄见人失神,遂又喊了一遍。 “不必了,郡主身边当是有人的,我们做自己的事便好。”韦玉絜起身回去房中,对正理好床褥出来的碧云道,“一会公子回来,便说我已经歇下了,你们侍奉他沐……” 韦玉絜的话没说完,崔慎便已经踏入了院子。 16. 刺杀 《欲买桂花同载酒》全本免费阅读 韦玉絜听闻书童的话,知晓昨日的刺激有了作用。 一颗真心被践踏,满腔爱意被嘲讽,是个人都会心寒。 她如愿推开崔慎,该高兴的。 “夫人处有我尽孝,让公子安心公务便可。”她摇着团扇,笑盈盈道。 书童躬身退去,在院门前滞留了一瞬。 “跟着公子多少年了,还这般毛躁!”说话的是徐嬷嬷,“这个时辰你怎在这?” “小的替公子送口信给少夫人,他要在禁中上值,这些日子不回来。” “这、昨个还说休沐的……”徐嬷嬷看了眼身侧小丫鬟拎的食盒,“罢了,那这药正好你给带去吧。” 徐嬷嬷入内给韦玉絜请了个安,韦玉絜问了两句杜氏身子状况的话,便让人退下了。 徐嬷嬷离开未几,丫鬟碧云也出了院子。 她是朱雀走后,杜氏拨给韦玉絜的人,伺候得确实妥帖稳当,回话也尽心尽力。 这会便在同徐嬷嬷低语,“昨夜公子回来就沐浴了,一夜都与少夫人处在一室,晨起走时还叮嘱我们不要吵醒少夫人,让她多睡会!” “看来当真是公务之故。”徐嬷嬷颔首,叮嘱好生侍奉少夫人,遂放人回去。 韦玉絜自不会问碧云的去向,只半晌盯着她们送来的药膳,想起前头徐嬷嬷门口递药给书童的的一幕。 他还在用药。 韦玉絜轻叹了口气,回顾四下,这处到底不比府中,屋中廊下都有人,遂将药膳都用了。 * 数日时辰,转眼过去。 六月廿六,骊山夏弥的最后一场狩猎开始。因天子也下场与民同乐,是故行猎场设在骊山北边的桃子桩。这会桃子桩处警备森严,禁军林立,刀戟霍霍。 崔慎同韦渊清皆为天子近臣,便随侍左右,亦领箭上马。 “据说里头放养了百里金钱豹,今个我们联手把它拿下,给玉儿冬日里作褥子。”韦渊清正在理甲胄,对着崔慎道,“闻你最近一连数日都在禁中值夜,难得出来,这处又是风光秀丽,处处盛景,合该与她同游散散心!这么醉心公务,小心玉儿恼你。” “正好裴七郎抱恙,我帮个忙罢了。”崔慎牵过马,抬眸眺望观景台凉棚帘下的人。 数丈之地,日光刺眼,他看得不甚清晰。但很确定,她并不在看他,只摇着一把团扇,微扬着头,浅浅笑意融在帘下阴影里,似在看广阔天际。 【妾所遇之难事,就是没有半点自由,挣脱不出牢笼,非要奉双亲之命嫁给你……妾原本以为哪怕我们做不成夫妻,但你至少记得年幼那点恩惠,我好歹为你伤了一条手臂,你当可予我于自由,容我享自在天地!】 数日前,韦玉絜锥心刺骨的话缭绕在耳际。崔慎想起,便愈发觉得自己强人所难,恩将仇报。 “思行——” “崔思行——”韦渊清凑过来拍了一下他肩膀,“想甚?得去集合了。” 崔慎笑笑,“忘了恭喜你,阿悦又有了。” “你、要不要换个大夫瞧瞧,各人有各人的诀窍,万一呢!”韦渊清闻他言这处,遂压下了声音,“前两日闻城中来了位西域的郎中,正好有人有路子,我给你牵上去如何?” “成啊。”崔慎勾了勾唇角,又望往那处看去。 人群中的四目相似,还是当年韦渊清和崔悦婚礼上的一瞥,后来再无其他。 然而即便是那样一回,也是礼貌而疏离。 而观景台凉棚下,直到一记钟声传来,预示狩猎开始,妇人才随众人跪拜天子,后落座于位上,看驰马而去的背影。 此刻,她的担忧多余情意。 华阴告诉了她此番狩猎的任务,但是没有说具体事宜,只说帮助善后收尾。如今只剩下最后一场,历时三日。且这一场乃天子一道参赴。 韦玉絜方才已经四下观察过,她们所在的露天高台,背南朝北,正好是面对桃子桩的位置,东西两侧宫殿林立,中间则是一个巨大的“虎斗场”。待今日狩猎结束,会按照赛况重排座位,以方便观赏三日后的“观虎斗”表演。 观演都是静坐平和的状态,入这处的人亦会被反复搜检,不可能有对天子下手的机会。即便有,哪里比得上此刻搭弓在弦,引箭在手方便! 然而,随着日影偏转,銮驾归来,一切正常。这一日什么也不曾发生。韦玉絜握扇的掌心薄汗慢慢风干。 第二日,第三日,天子兴致高涨,皆下场行猎,风平浪静。 如此,到了六月廿十,观虎斗表演。 这日出发前,韦渊清过来看韦玉絜,许是崔慎御史台这会得空,两人一道来的西阙楼。 “这是百里金钱豹的皮,已经洗净晾干。完完整整的一块,翻遍整个长安也寻不出几件!”韦渊清夸张道,“差点赔了思行一只手。” 韦玉絜扫过铺陈在四方桌上、还微微泛着血腥气的兽皮,垂下的余光落在崔慎手上,开口却道,“这般珍贵之物,给阿母最好不过。” 崔慎坐在一旁饮了口茶,“你处理便是。” 韦玉絜便唤来碧云当即给杜氏送了过去。 崔慎起身道,“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先去陛下处候命吧。” 韦渊清揉了揉自己手腕,他伤得比崔慎轻一点,得亏阿悦有孕在身没有同来。若是在身侧,定是各种数落,唠叨,捧来大堆膏药精油,拉着给他涂抹。说不定涂着抹着,还会掉两颗金豆子。 他这胞妹是几个意思,不闻不问,甚至直接拒了礼物? 八成是吵架了。 韦渊清这点经验还是有的,遂寻着借口道,“你这常服袖沿可是皱了?小心御前失仪,赶紧更衣换一套吧。我先去!” 话落,按下要起身相送的胞妹,匆匆离开了。 屋中就剩两人。 韦玉絜手中握着一把团扇,并不摇动,只是捏得有些紧,泛白指尖清晰可见。 青天白日,崔慎不懂她这般拘谨踌躇作甚。 “我去更衣!”为缓解尴尬,到底还是崔慎先开了口。 “郎君!”韦玉絜终于唤他,扫过他平整如新的衣袍,笑了笑道,“一会去看“观虎斗”,郎君与妾同坐成吗?” “你害怕那表演的老虎?”崔慎瞧着她揉捏在扇柄的素指,“我要在御前候命,你歇在屋中,不去也无妨。” “我……” “不管是阿兄来劝你,还是我阿母又说了什么,我尽量离你远些,不让你为难便是。”崔慎叹了口气,“但是和——” 【和离。】 【但是和离的事。】 崔慎终究没能吐出后面的话,只说服自己这样的事等回去再说,遂转身出了院子。 这几日,无人来劝韦玉絜要如何同崔慎相处。本也无人知晓他们前些日子又添的一重不愉快。 韦玉絜让崔慎坐得离她近些,完全是她自己的意思。 她已经悟出了华阴的举措。 华阴要对付的不是天子,而是天子的儿子们。 若是此间天子崩,自有后嗣继位,最多一点动乱,不会影响大局。但是若皇子们 17. 原来 《欲买桂花同载酒》全本免费阅读 “宋琅,你松开!” “放开我!” “你要作甚?” “放开!” 妇人声色慌惧,一边欲要挣脱钳制,一边挣扎不欲前行。 这厢被避开众人,拖拽踉跄行走,拐道过径,待终于空出的一手胡乱搂住身侧高树,累那纨绔猛地牵住身,脚下一滑向前扑出,如此松开她时,她已经襦裙划破,发髻跌散,狼狈扶树喘息。 娇靥绯红染汗,身姿纤弱倚柳,面生惧色盈入秋水眼眸中,十足一副受惊无措的弱势女流样。 “贱人!”宋琅尤觉阴沟里翻船,爬起来踢走绊倒他的枝丫,重新朝韦玉絜拽去。 “宋、宋琅,你要作甚?”韦玉絜连连后退,环顾四下,这处距离斗兽场量约一里路,是在其西宫殿后院,问心亭地界。 这会臣仆兵士,宗亲高门,尽在斗兽场上。一时半会不会有人来,可见宋琅是趁乱有意为之。 问心亭三面环湖,只有来时一条路可以走,韦玉絜遂只能提着披帛退身。眼风却落在小径道旁的鹅卵石上,如同片刻前她准确无误地看见那大树下的一节枝丫,于是搂抱树身的瞬间点足踢出树枝绊倒宋琅。 肩胛骨一时的疼痛,她已经适应,更是恢复了神识。她要从宋琅手中脱身易如反掌,但她不能暴露自己的功夫,更不可能在这处杀了他。 如此方有些困难。 “韦三姑娘跑甚?你本事不是很大吗,敢给我下药,算计我,还让崔慎打……”宋琅撑着脸面,不欲说出自己的无能,遂扯了下衣襟,露出胸膛未消的青紫,站在一处歇了口气,“小慈安寺厢房里,你可是浪荡的很,那会扬你丑事,我口说无凭。这会我就要让这事成真,公布于朗朗白日下。哦,这会人多,太多了,整个长安高门全聚齐了!” 他揉了揉酸疼的腿,一瘸一拐,边追边道,“放心,我不会那么蠢在这里对你吃干抹净的。我就剥你两件衣裳,让你露露胳膊露露腿,让这满长安的男人都饱饱眼福!” 因离的甚近,韦玉絜来不及踢起那块鹅卵石;又是面对面的角度,她不好施展功夫,便又被他搂住了,连着半臂纱袖都被扯掉一块。 她偏过头,忍着男人令她作恶的气息,手聚力凝掌,却没法这般直接的劈下去,只得佯装挣扎,借力后退,引他往湖边跑去,意图引来其他落单的人,好让宋琅不敢动手。 “反正崔思行是个无用的镴枪头,在长安城中被笑话已久,定不在意绿云加顶,再被多笑笑……” 烈日洒金,湖光粼粼,韦玉絜一时愣住。 什么叫无用的镴枪头? 如何又被人笑话已久? “你还挺能跑!”宋琅淬了一口追上来,却觉腿上一麻,扑在岸边,又滚了个身,就差滑入湖中。 “我的腿,我的腿断了——”男人搂膝痛嚎。 “我、我就用石子砸了下!”妇人颤颤。 腿没有断,实乃被韦玉絜奔跑中抬脚踢过湖边碎石,不偏不倚踢在他脚踝。他因痛跌倒滑滚,如此脚踝骨折了。 届时医官查验,也只当是她无意击中,他意外摔跤,瞧不出是一个武艺人功夫所致。 “你不能动了?”韦玉絜试探着上前,柔弱又好心地问道。这个时候,她本该脱身离去了,却是一步步走向了他。 “动、动不了了,快救救我,我的腿折了!”宋琅一介眠花卧柳的花花公子,毫无骨气可言。 韦玉絜提裙上前,将将靠近,宋琅不知自己腿伤严重,只当一时疼痛,竟又不甘心地扑上来扯她衣衫。不料妇人顺手拣来早就看好的石子,双手麻利地按住他的腿,对着他左足就是一顿捶打。 原是第一记下去,人就老实了。只是韦玉絜心中一股气无处发散,这会男人正好撞上来,若非还有一点理智,她大概会生生敲断他整条腿。 “不吭声了?”半晌,她扔掉石头,冷冷开口,“说,长安高门为何要笑崔慎?”他做了什么?你们要笑他许久?” 也不待地上人呻吟喊疼,她掐指在男人血肉模糊的伤口,催促,“快说,别装死!” 几欲痛晕里的又一声哀嚎,宋琅甚至来不及求饶,便似倒豆般一股脑道出口,“不是就他身有疾,不能生养,到处寻医喝药的事吗?喝得身上一身药味,可惜了崔堂一脉只他独子怕是只能族中过继,然最可惜可怜的乃韦三姑娘,天仙一般的人物,青春年少,风华正茂……这等话传了这么多年,你不晓得?” “难、难不成你避在后院不出门没听到?也可能是崔家人阻了信息,你母家也瞒着你,这两年大家说腻了也就歇下了,前两年可是传的厉害……哎哎哎,先说明了,可不是我传的,我笑归笑,绝不是笑得最厉害的那个!” 宋琅瞄着一张煞白冰冷的脸,也不敢从她手中缩回腿,只哀哀道,“有一说一,我还真有一刻同情过你,虽说当年你算计了我,好歹也是让我享尽了牡丹花下事,晶莹剔透的美玉,又软又香,啧啧……比我那几个妻妾都要美上百倍!” 宋琅还在絮絮叨叨个不停,韦玉絜已经幽幽站起身来,她还有一点清醒,知晓今日不能离开斗兽场太久,否则会当作疑犯进行查实,这会需要趁乱赶紧回去。于是一边将另一侧完整的半壁袖沿也索性撕去,将披帛从手腕理起搭肩披上。 宋琅见她松开了自己,赶忙咬牙缩脚护在手中,讨饶又献宝,“韦、韦三姑娘,今日全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要不是前几日崔慎打了我,我气不过方如此不明智,你、你行行好,快些让我家仆过来,请大夫过来……我不能成了瘸子啊!” 韦玉絜并不理他,只侧首冷眼扫他一眼,又往斗兽场走去。 “不是,韦三姑娘,我其实打心里是怜惜你的,可恨崔慎当初捷足先登,否则我绝技愿意三媒六娉娶你的,你这般人物如今真真是鲜花无水滋润,鲜花差在牛粪上……” 宋琅不知自己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只觉好话说了一箩筐也不换得妇人同情心。回想她片刻前疯癫模样,不禁打了个寒颤,闭上嘴拖着条腿往反方向欲爬上道去。却觉后背受重物一击,整个人重心不稳,滚落湖中。 “救、救命啊!” “韦三 18. 捆绑 《欲买桂花同载酒》全本免费阅读 斗兽场上的刺杀,最后以齐、楚二王及六位官员身亡,五王重伤昏迷,八王、十王及十数位官员乃至其亲眷受伤落下帷幕。天子本就近花甲老年,身心遭受重创,几度痰血迷心。銮驾回京后的第十日,又传出五王不治而亡的传消息。一场夏苗,痛失三个儿子,十数臣子或死或伤,天子在勤政殿中再次拍案大怒,长气虚喘下令彻查! “彻查——” 两字从嘶哑的嗓音滚出,抖动的青筋爬卷在病态龙钟的额头,虎目冲血里,建国立号的君主一头载下去。 至此,宫中医官奴仆匆匆惶惶,宫外臣子百官来来回回。 起初最忙碌的便是刑部,毕竟这处主管刑狱事件,刑部尚书当即便开展调查。 首先是将当日斗兽场上的人员名单进行统查核对,名单上有姓名却未参与者,全部请来刑部问话;紧接着是斗兽场表演前五日间在场地附近出现过的人员请来刑部;最后则是当日发生刺杀后,离开斗兽场超过一炷香的人员,亦请来逐一问话。 刑部将办案的重点和精力全部放在了人身上,理由是刺客能接近禁中行刺,要么本就是参加此番夏苗的宗亲臣奴,要么就是参加此番夏苗的宗亲臣奴中有他们的援手。 如此着案点自然无可厚非,但问题在于朝野上下心照不宣,刑部乃齐王派。如今这般大张旗鼓的追查,明面上是奉旨行事,实际上是打压异己。毕竟齐楚二王双双薨逝,原本的齐王派八王又明哲保身,借口受伤为由避门不出。是故这些个原本的投诚者,自然想着法子保护自己。 于是随着刑部的这番操作,原本归属楚王的兵、工、礼、户四部遂纷纷或自保或反抗。其中动作最多,举事最为急切的便是兵部尚书宋仲亭。 宋仲亭是宋琅的父亲。 当日宋琅在斗兽场失踪两炷香的时辰,若是悄悄溜回去便也罢了,偏又是受伤又是落水,闹得人尽皆知。如此自然在被问之列。 宋琅就是为了侮辱韦玉絜去的。 但这等借口未曾摆上明面就罢了,一旦昭然于卷宗之上,即便刑部不借此做文章、姑且信了,崔韦两家都不可能放过宋琅。宋氏还没有一下得罪崔韦两氏的能耐。 退一步说,宋琅因与崔慎之嫌隙,而对其发妻动手,如此行径更是要贻笑整个长安高门。 这些都还好说,不算伤筋动骨。但最严重的是,这会刑部明显是针对原楚王一派的四部开刀,彼此的主子皆没了,但齐王派中的八王还活着,刑部这是在给八王递投名状。是故对于宋琅定会严厉盘查,就算真没什么,都会给他添上些。 崔堂镇守凉州边地不在京中,宋仲亭思来想去硬着头皮上门拜访了崔慎。 “下官乃晚辈,如何受得起大人“拜访”二字!”崔慎着人上茶,以礼相待,“至于当日斗兽场上的事,令公子因与下官之嫌隙,使出如此龌龊的手段意图伤害拙荆。若放在寻常,拙荆愿意松口,且崔氏想着与您同朝为官的情意,念着两家的颜面,睁只眼闭只眼便也过去了。但如今怕是不行——” 崔慎拎盖拂去茶叶,饮了口茶水道,“如今涉及御驾遭刺,三王被杀,六位朝廷命官惨死,这般重案惨案,如何能做伪证?” “拙荆虽为女流,却尚有胆识担当,如今在后院修养。若是刑部来人,自会将一切如实陈禀!” 宋仲亭的来意乃是让韦玉絜作证,道她与宋琅二人乃是被凶手挟持了出去,而宋琅的伤是在搏斗中所留。后因崔、宋两家人手到来,凶手仓皇离去,是故二人保全性命。但一为妇人惊恐,一乃身负重伤,皆神思倦怠恍惚,不记得凶手模样,提供不了线索。 崔慎御史台出身,前后断过不少案子,清楚这样的说辞若是放在平时自可以顺利过关。然当下时局,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宋仲亭。 宋仲亭此举,分明是要拉着中立派的崔氏一族一同下水。 堂中门窗洞开,日光普照。 崔慎落眼在一盒千年人参和一盒羊脂玉头面上,一看便是价值连城的东西。但论千金万金资产,谁能抵得过出身凉州的巨商杜氏。宋仲亭为官半生,自然知晓如今崔氏的家底。是故真正的连城之物在人参和头面之下。 宋仲亭道,“贤侄赏眼看看,此乃给尊夫人补身修容之用。” “不必看了,宋大人的事,下官无能为力。”崔慎收回目光,搁下茶盏起身,“拙荆受惊不安,下官需去照料,大人自便吧。” “贤侄请留步。”宋仲亭拦下他,翻过人参和头面,“贤侄还是看一眼,或许你会改变主意的。” 人参下面放的是宋氏上百亩田庄的转让地契,头面下面则是兵部之中宋仲亭可以操作的数位官职任命书,以及宋仲亭承诺崔堂当下奏请所要的边地武器革新的费用可以立时帮助批下,即便国库不丰,宋氏可以私产襄助。 世家牵绊的利益里,无非权势二字,世人熙熙攘攘所图亦不过钱权而已。旁的不说,且看那五个官位,若是给崔氏族中子弟,崔氏便明显更上一层,几欲独领世家。 然崔慎青白指节抚过,却是将盒盖合上,“咣当”两声在堂中回响。 他在从问心亭接回韦玉絜的当天,銮驾还不曾离开骊山时,便第一时间做了安排和部分人口径的统一,尽可能让韦玉絜离开斗兽场的时辰缩短以防事后盘查。彼时并非想过太多,只想着尽可能免她遭受盘问,少受惊慌。而事实证明,他的安排甚有作用,刑部统查之中,传问离开超过一炷香的人员,韦玉絜早就被撇清在这段时辰之外。 “宋大人,锦上添花和雪中送炭是有本质区别的。下官不才,却也懂得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崔氏一族即便没有这些——”崔慎将二物推过,“如今也是繁花锦绣,富贵显赫,倒也不必非要位极人臣,权倾朝野。自古以来都是树大招风,登高跌重。我崔氏百年,行的是稳妥步子,不争巅峰景色。” 宋仲亭闻这番话一时愣住,未曾想到面前不过长他儿子一岁的青年,竟是如此通透,又油盐不进。语塞思忖间,闻他话再度落下。 “宋大人,退一步讲拙荆本就不再被查问之列,您这般行为实在不妥。”崔慎拱手未央宫方向,眺望外头昭昭日光,“下官乃御史台的御史中丞,其中职责想必大人是清楚的。” 御史中丞乃文官正四品,是仅次于御使大夫可拥有监督、查举、弹劾百官权力的官员。 这是在警告宋仲亭所行乃贿赂之举。 “自然 19. 反省 《欲买桂花同载酒》全本免费阅读 “为何如此?” 韦济业亦问了这四个字。 这是在小慈安寺的北苑厢房中,又是一年秋时,满园丹桂如朝云,橙黄一片。 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 八月初一,韦济业一如往常,逢初一、月中便来小慈安寺看望华阴。从建安二年至今,已经是十五的年头。 只是这次不太一样,一则隔了七月十五没有来,二则这日来时人脸上不见笑意,反生寒色。 “为何如此?” 华阴站在窗前,唇齿间呢喃。 她抬手从窗外捏来一条枝丫,看上头金花玉蕊热热闹闹簇拥在枝头。方才远远看着仍是一片繁盛景致,然这会凑近细观,便发现花簇之中缕缕残落的缝隙。 那是被一夜秋风潇雨打淋后的伤疤,明明已经落了一地残红,却因枝头群花尤盛,便让人忽略了这底下的如泥落魄。 一时间竟让人不知该赞赏这花坚韧顽强还是命贱好养。 “妾不知司徒大人所言‘如此’,是指如哪个‘此’?” 华阴原是抓紧了枝条,轻嗅雨后桂花混着泥土气的湿润芬芳。这会忽得松开,花枝震落花瓣纷纷扬扬飘在地上,枝头溅起昨夜雨水,三两滴洒在妇人面庞,一滴挂在她眉睫。 她便这般转过身来,未施粉黛的素净容颜蛮横闯入男人眼眸。 尤似二十五年前,曲江宴公主择婿。明明是自幼定下的婚约,天家公主和世家公子的天作之合。但张扬的帝女,依旧憧憬万人捧赞的呼声和羡艳目光,要举办一场内定的花宴,让万人作配,成全她爱情里的虚荣。 那会的少年也多来顺他,金鞍玉座,扬鞭策马,穿街过坊来到她面前,配合她在万千人群里被她的凤凰软箭射中,做她的裙下臣。 看她雀跃着鬓角生处晶莹细汗,昂首奔来他身边;再见西楼红烛里,姑娘姝色无双,长睫盈盈挂一颗幸福泪珠,就这般彻底闯入他人生,掀起惊涛骇浪。 鬓边汗,睫上泪,还是当年位置,却已非旧时故人。 横担在彼此间的除了时光,还有情和爱成了恨和怨。 “司徒大人,你到底说的是哪个如此?” 华阴在他眼中看见当年情意,于是便又后退了身,不让他伸手触及自己。 如同那年她为了保全族人抽长剑弑父,看着奔来面前欲搂她入怀的男人,也同样退身避开,自己擦掉了面颊黏稠鲜血。 后弃剑献玺而降,俯首称臣。 “如此,如此,此时此刻,此间此局……”韦济业讪讪收了手,面容彷徨又无奈,神情悲戚,“我问你,让青鹄出面代表玉儿给宋氏儿郎作伪证,先给宋氏这样大的恩惠,再绑上崔氏上宋氏的船,酿成如此局面然后让这两氏同入你麾下,可都是你的手笔?” 华阴擦干面上水渍,并不答话,只抚着手上佛珠,在观音像前点上一柱清香。 “你今日竟有如此手段,十五年来,定不止这区区两家。我再问你,骊山夏苗,皇子薨,臣子殁,可也是你所为?” 华阴上好香,这会正恭敬跪下,侧首冲他莞尔一笑,遂阖上眼,开始捻佛珠诵经文。 “骊山夏苗,三位皇子均中箭矢而亡,除了两名自戕的刺客其余皆无着落。而这两名刺客乃羽林卫出身,是齐王的人。可也是你的手笔?”韦济业在华阴的笑意默认中逐渐崩溃。 上月十五,他不曾过来,实乃一直在和三省三司的高官善后骊山刺杀一事。 七月初,天子严令彻查后便一直昏厥,鲜有清醒时刻。刑部为此打压异己,搅得整个京畿长安人心惶惶。是故待天子七月中旬身子稍有好转清醒后,三省三司的高官便以他为首联名上奏要求停止彻查此番骊山事件。 到底是在那张龙椅做了十余年的人,大抵没有那本奏本,也是不愿再查了。因为纵观这场刺杀,很明显是齐楚二王夺嫡所致,最后落得两败俱伤。是故当下最重要的是平稳朝局,安抚人心,且天子病重,当早立下国本。 遂天子在七月廿八颁布了三道诏书,一则停止再查骊山刺杀事件,二则封八王刘荣为太子,入主东宫;三则封十王为晋王,择安乐侯府清平郡主为晋王妃。 后两道旨意用意再明显不过,前头天子知晓齐楚二王相争,却也不曾真正阻止,原是想让他们做彼此的磨刀石,不想却落得如此下场。是故这厢再立太子,便是未给另外一个任何机会,不仅未给还明确表示其永无机会。因为清平郡主乃前朝太子之女,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正位中宫的。但是天子还是封爵以作恩裳,这对从来不受重视的十王而言,确乃皇恩浩荡,足矣感激涕零。 如此三道诏书下来,原本几欲动乱的朝局重新平静下来,韦济业本该松下一口气。然而他却在这个过程中有了更大的忧惧。 给天子的奏本是七月十八上禀的,天子下诏是在七月廿八,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便是七月廿二刑部寻宋琅问话,韦玉絜侍女青鹄持其书信作证。 便是这件事,让韦济业觉得骊山刺杀的背后不仅仅是夺嫡之故,或许还有隐藏的推手。他在府中枯坐数日,既想速来这处问清一切,又想再不来此间,只当自个从未多思多虑。却到底在今日八月初一,鬼使神差再度踏入山门。 于是,他的妻子,前朝的公主,在救苦救难的观世音面前,默认了这一切。 “司徒大人方才只说道骊山刺杀,要不你再想想,会不会还有旁的事,也是妾的手笔?”华阴手上的佛珠不知何时断绳散落,人亦不知何时起身来到了男人面前,抚他面庞,捏住他下颌,仰首挑起细眉,含笑看着他。 骊山刺杀需要人手,且是能够接近禁中的人手,如此定是华阴多年前安排下去。但是多年前她,多年前…… 韦济业似想到些什么,顿时脸色煞白,瞳孔放大,“二王夺嫡摆上明面是从建安三年工部侍郎的失踪开始的,他是楚王派,你——” “难不成,从建安三年到建安十年,这八年间的官员暗杀,都是你所为?”韦济业不可置信地看着发妻。 “如何?没有你帮衬,我也走到了今日。”华阴笑意愈盛,“今日连着宋崔两族也即将倒戈,司徒大人你可是想清楚了究竟要如何选择?” 韦济业合了合眼道,“天下好不容易安定,改朝换代哪里是这般容易的事。再者李氏血脉除了一个即将成为晋王妃的女流,已经断绝。李氏王朝覆灭,刘氏并不是你的仇人,归根结底是李氏数代帝王荒淫无度,不思苍生,自绝于民罢了。” 屋中响起一记清脆的巴掌声,华阴放下手,嗤笑道,“天下人人都可以唾弃我李氏,偏你不行,你韦济业不行!” 妇人的嗓音打颤,怒气尤生,“因为我嫁给你,就是为了让你匡扶我李氏山河社稷的,你也在新婚夜起誓,永不叛我!可是到后来,你明明手握兵马,却第一个开了城门,放入贼寇踏我都城。是你,你先背叛了我!” “你是公主,是贵人,是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主子,但是民生与你,非要择其一,我只能放弃你。” 这须臾又漫长的十五年,韦济业又何曾不知道她的恨意。于是他一月两次,年复一年来这处粉饰太平,以为在她平和安静的笑靥里,一切还似当年。 窗外又开始飘起细雨,随秋风扑入屋内,带着桂花浓郁又缠绵的馨香。 “所以,你如今知晓一切,打算如何?杀了我吗,为了你的民生和大义?” 韦济业看着面前妇人,当年她离开司徒府住入这处寺庙里,他不是不知道她的心思,却总想着想她掀不起风浪,回首却发现她早已搅动风云,天翻地覆。 他轻叹了口气,转来窗下关闭了窗牖,努力将风雨阻隔在外,半晌道,“我来带玉儿走,我不能让玉儿待在你身边。” 华阴闻言,目光落在稍远处的屏风上,笑出声来,“司徒大人莫不是忘记了,当年我离开司徒府,两个孩子间,原是让你先选择的,你择的渊清,让我带走了玉儿。两个皆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我还没资格留一个?你现在要带回去,莫不是贪心太过?” “你、你这个样子,我如何能放心把玉儿交给你?” “成啊,你把玉儿接回去,把渊清给我送来。” “荒唐,渊清已有妻儿家室,如何能入你这处?” 韦济业这话落下,华阴挑眉看他,空气中有一刻静默,唯外面风雨声沙沙。 “你已经让玉儿沾手了?”韦济业反映过来华阴所谓要韦渊清的意思。 “你猜,我不告诉你!”华阴的目光从屏风上重新挪到男人身上,低声细语,“这事你自个去问她?你敢问吗?” 男人彻底泄了气。 “玉儿确实陪我日久,该回你身边尽尽孝。”华阴的话还在继续,“你让渊清来陪陪我,把玉儿换回去!” 男人接不上她的话。 “也对,渊清需要传承子嗣,继你衣钵,光耀韦氏的门楣,这些都是玉儿比不了的。”华阴再次扫过那架六合翠竹迎风屏风,笑道,“你 20. 静好 她还没法给他太多, 《欲买桂花同载酒》全本免费阅读 崔慎踏月而来。 子夜时分,即便是赏月佳节,寺院中诸人也都就寝了。韦玉絜便没有带他拜见华阴,直接引去了自己厢房。 “近日太子入主东宫,各府衙都事多。”崔慎接过韦玉絜的帕子,擦了把手,开口道。 韦玉絜点了点头,过来桌案旁,见侍女们已经摆好宵夜,遂让青鹄和碧云领人都下去了。 寺院中都是斋饭,这会准备的是枣粥和月团,还有一些辅粥的小酱菜。 韦玉絜盛了碗粥放在崔慎座位前,又将月团推近些,“妾做的,里头放了去岁酿的桂花蜜。” “辛苦了。”崔慎接过粥,顿了顿道,“御史台格外忙碌下些,今日不曾休沐。” 韦玉絜嗯了声,示意他用膳。 崔慎的两句话,是在向她解释来迟的缘故。 但是韦玉絜知道,这缘故是真的,却也是借口。 青鹄的口信半个月前就给他了,他一直没有明确回复说来或不来。 他在纠结。 这是可以理解的。 成婚四年,从婚前到婚后,她对他做过些什么,是如何一次次推开他,寒他的心;尤其是这一回,即便青鹄送去的理由是她因感动之故,弄巧成拙,听来心是好的,但所行愚蠢至极。 如此面对一个名节败坏,对他又无爱意,生养机会渺茫,且举止任性无脑的妇人,换作旁的男子,大抵早就将她休弃了。 但终究,他还是在这日即将结束的半个时辰前,上了山。 是怎样的半月思量,独自彷徨亦或是寻人商讨? 又是怎么样地一日日迫近选择? 这最后一日的上值,他又是如何心神不宁挣扎至下值? 下值至府中换了衣衫,是否又徘徊不前,最后眼看皇城就要宵禁,城门就要关闭,终于出城而来?亦或是更衣之后直走城门,原是夜幕降临前便到了山下,只是踌躇是否真的要上山? 这些崔慎都没有说,他既然来了,那么在他的意识里,之前种种皆不再重要。 她的荒诞,他的纠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他想要的是当下和未来。 他只是为自己的犹豫优柔而抱歉,抱歉迟迟不给回复,累她夜风中候了许久。 他若说不来,便算是让她死心,她亦不必出来。 他说一声会来,她自然可安心在屋中等候。 他在这十余日的纠结思虑中,只觉自己心绪难捱,竟忘记了她宿疾在身。入秋后,吹不了风,也受不得寒。 他看她苍白无血色的面容,被风吹得微散的鬓发,心生不忍。 于是在用膳到一半,问了句,“臂膀痛不痛?” 韦玉絜摇头。 他却还是不放心,咽完两口粥后又道,“你不必在这陪我,让她们先侍奉你休息吧,顺道按一按手臂。” 韦玉絜笑了笑,“真的没事。” 崔慎不再说话,只赶紧用膳,好让她早去休息。 韦玉絜又说,“我午后歇晌睡多了,你慢些。” 崔慎顿下看她,这是寻常夫妻间最寻常不过的话,但崔慎还是觉得她话多了,也有人情味了。 只是仿若有些快,他不觉得好,只觉反常。 韦玉絜被他看得有点尴尬,脸上浮起一层红晕,烛光下整个人柔和了许多。她咬唇冲他莞尔,“用膳吧。” 崔慎三两口用完,漱口净手后重新坐下来,问,“是不是岳母斥责你了?” 韦玉絜闻言,一时诧异地看他,搁在案上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战栗了一下,缩去袖中。 “你让青鹄作出面作伪证那事,我已经处理好了,明日便和岳母讲,不打紧的事,别再吓着你。” 原来他以为的是这事,韦玉絜拢进广袖的手虚虚展开,放松下来。 “今日太晚,本想明个与你说的。”崔慎瞧着韦玉絜对他态度,确实这般认为的,以为她为这事担忧,被母罚后方才讨好他。 于是,他继续道,“你不必害怕,我没有收宋氏的东西。他日即便事发,最多便是你妇人受不住他人哀求,好心却枉顾律法,花些银子进行赎刑便可。届时也不必你出面,我皆可以周旋。再者,如今八王成了太子,骊山刺杀事件不再彻查,便也不会有人多事去翻这样得罪人的案子。放心吧!” 崔慎说得又缓又轻,恐她不理解,又怕她不相信。 瞧人安静看他,却又垂眸不接他目光,便又道,“能听明白吗?我不曾诓你,要不等你回城,你去问问你父兄。” 韦玉絜鼻尖泛酸,缓了口气抬起头来,“妾听明白了,谢谢郎君。” 崔慎低笑了声,环顾四下,“今日我睡……”屋中并无多余的矮榻。 “郎君去沐浴吧,水已经备好。”韦玉絜截断他的话。 崔慎便没有再多问,转去净室沐浴,一刻钟后回来内寝。韦玉絜已经脱衣上榻,外侧放着另一床洁净的被衾。 韦玉絜抬起一双秋水静深的眼睛,“骊山西阙楼里,妾曾说想要自在天地,因而恼郎君束缚了妾。后亦闻郎君为我用药四年挡妾无法生养之恶名,妾铭感五内。妾想或许我们可以试试,只是望郎君容妾一点时间,成吗?” 一榻之上,两幅被褥。 确实比一室之内,两张床榻要亲近些。 崔慎坐下身来,“知我为何终于上山而来吗?” “可是郎君觉得,妾的心是好的,只是好心办坏事?”韦玉絜眉梢染了点笑,低眉道,“但其实很愚蠢,差点酿成大祸累你阖族。” 崔慎颔首,“首先,这祸未酿成,补之便可。其次,即便你当真惹了祸,我是你夫君,没有就这般将你弃之不顾的道理,凡是我能担之,总会尽力为你挡去。再者,话说回来,你的心是好的—— 男人抬眸望向妇人,“这是我们成婚以来,我终于焐热打动你,亦是你头一回为我。我想,我应该珍惜。” 韦玉絜垂着眼睑,她总是不敢太久地看崔慎的眼睛。 他生了一双微长的丹凤眼,黑白分明,眸光清澈湛亮。 左眼尾有一颗漂亮的小痣。幼时被她闹得佯装生气,那颗痣便像是被气出的一颗眼泪,忍住含住眼角;被她逗乐时,又似同睫羽相连,朝气飞扬入鬓。 她低垂着眉眼许久,掩在被子曲卷的手慢慢松开,在被褥上蹭干掌心薄汗,一点点往外挪去,抓上他那床锦被的一角,掀开 21. 孩子 《欲买桂花同载酒》全本免费阅读 才出月的孩子,又是在春寒料峭的二月里,乳母只将他抱在崔悦寝房的偏阁里给族亲女眷看了会。 时值孩子瘪着小嘴哭起来,乳母道是饿了要喂奶,遂抱回了崔悦身边。女眷们也不好打扰,只陆续请辞回去外头宴上。韦玉絜礼让宾客,在偏阁多留了会。 待屋中人都走尽,她才扶着青鹄的手出来。 “姑娘,左边走。”青鹄提醒她宴会的方向。 “我去看看阿嫂。”她掖了掖披风,拢紧手炉。 不知何时起,她已经不再应崔悦的邀请,不再单独与她见面、出游。 她也不晓得为何。 大抵是她喜欢待在琼华院里,不舍得离开一步。 便也不知这会又如何巴巴跑来她房中。 来的不是时候。 “夫人在给小公子喂奶。”屋内的侍婢压着嗓子低声回话。 “夫人喂?”韦玉絜有些好奇,一时没有上前,在隔断的屏风外脱了披风,靠近熏炉烤了会手。 隔着檀木雕嵌纱暗纹屏风,韦玉絜看见靠坐在榻的妇人,头戴御寒抹额,身盖锦被,中衣之外披了一件狐皮披帛。 她抱着孩子贴在胸口,瞧不清孩子模样,但是那赤朱密金线的百子千孙图襁褓给外醒目。崔悦一只细白的手搭在上头,轻轻俯拍。 半晌,她直了直腰,将孩子掉了个方向抱,喂她另一侧的奶水。她抬头同乳母笑了下,唇口张合,声音很轻,似在说些什么。听不清,但能看出她很高兴,面目柔软慈和。 韦玉絜看得有些出神,又觉得好奇。原来做了母亲就会有奶水,原来孩子这样能吃,方才她逗弄孩子时嗅到他奶香四溢,应该就是母亲的味道吧! 她垂眸看自己的胸部,它有一天会不会也能淌出汁水,她不用熏香也能弥散另一种香气…… 浮现连篇里,她忽地眉间紧拧了下,原是一直寒凉的左手不知何时贴在熏炉沿上,掌心被灼伤了。 崔悦喂完孩子,侍女去传话时,韦玉絜正好给掌心抹好清凉膏,又添一股药味。 她正欲将手浸入水盆中去味,却闻崔悦微扬的声音,“三姑娘不要紧吧?我去看看……” “玉儿!崔悦转眼下榻赶出来,在房门口遇上掀帘入内的人。 “阿嫂莫起身,我无碍。”韦玉絜将她拥了进去,“外头天寒地冻的,你还养着身子呢。” “本也出月了,下来走走也无妨。”两人还是在坐在了内寝的榻案上,侍女过来给崔悦双膝盖了条毯子,崔悦示意她们给韦玉絜换个手炉。 “真没事?她拉过韦玉絜左手。 韦玉絜笑笑摇头,收回了手。 乳母在里间哄婴孩,咿咿呀呀的摇篮曲传出来,吸引了韦玉絜。 “可是孩子要睡了,怎不去暖阁,还在你屋里?” “他就是同我睡的。”崔悦笑道,“我自个喂养他,睡在一起方便些。” 韦玉絜回过神来,“是了,怎不让乳母她们喂,是没挑上好的还是临时出岔了?”公侯官宦朱门高楼里,是不缺奴仆的。 “都不是!”崔悦回顾四下,微微凑过身子低语,“……实在太多,断去也一通事,自个喂还亲热些,就是便宜了你哥!” “他占甚便宜?”韦玉絜愈发不明白。 崔悦闻言心头一沉,面前人还未生养过,自然不知其中事。且生养是她夫妻二人的忌讳,自己实在不该失言。 “我玩笑的。”崔悦转过话头,同她聊起旁的。 她说,“我们许久没聚了。” 她说,“自你出嫁起的!堂兄再好,你也分点时间给姊妹啊。” 她又捏她面颊,“我这下得喂阿郎被缠住了,你得多多回来与我解闷!” 韦玉絜没在意她说的其他话,只听了最后一句,遂问道,“你喂他,身子不累吗?” 论起这厢,崔悦便甚有心得。 她道,“累是会累些,但习惯了也成。安安也是我自个喂到周岁方断的。主要还是为母者身子要好,体质强厚,如此身体根基好,奶水也足些,喂养期间也熬的住。” “我记得阿嫂幼时身子不大好。” 崔悦养在伯父家,虽说也是主子,但无父无母的孤女,原也无人在意。加之主母轻慢,于是稍有些资格的老奴管事都可以对她指指点点,克扣月例饮食,身边两个十来岁的婢女跟着她受尽委屈。 本就失了双亲,便更不忍照顾自己的人再被欺负,只是年幼早熟却不知隐忍,性子又生来刚直,只当刁奴欺主跑去告诉伯母,却不知那才是始作俑者。见伯母不理,便又寻伯父告状。伯父不管后院的事,听她说多了只觉厌烦,偶在发妻面前提起,便闹出一顿不愉快,于是她的日子便更难过。之后慢慢地沉默下来,只同两个侍女在屋中打璎珞,纳鞋底,然后偷偷拿到外头去换些过冬的炭火、棉麻。如此往复,四五岁的小姑娘被磋磨的瘦弱不堪,只余一双杏眼依旧湛亮,淌出两分清澈与拼劲。 直到崔慎一家将她接走,紧接着又被韦渊清带回,才算拨云见日。 “可不是吗,那会我一直矮你大半个头,你哥成日嫌弃我,肤不如你白皙,发不似你黑亮,貌更是比不了你三分,教我读书更是耗他命一般,还动不动就风寒发热……” 崔悦这般说着,却是眉眼璨然,颊生芙蓉,明明是产后尚虚的身子,人却笼了层光晕般让人眼前一亮。 韦玉絜甚至觉得有些刺眼。 因为她晓得,韦渊清说归说,做归做,完全两幅姿态。 他是按着胞妹的吃穿用度安排崔悦在府中的生活。他与管事说,一切照着三姑娘的来。甚至第一年中,他跑去小慈安寺的两回都是为了崔悦。 一回问韦玉絜,玄武长街上是“云想容”家的玉颜粉好,还是“花玉茹”家的好? 一回是问,苍梧长街那些给人保养青丝的手艺人,哪位技艺最佳? 除此之外,他还将御赐的文房四宝送给崔悦,拉着她一同听自己父亲讲课;崔悦生病喝药,他有时喂她一颗蜜饯,有时蜜饯都压不住苦味就陪着她一起喝,美其名曰同甘共苦。他甚至帮着她入仕,让她成为了百年来头一个女仵作。如今,崔悦已经是大理寺正六品功曹,享朝廷俸禄。 这些,崔悦不止一次与她讲起。 说时,感激不尽,情意满怀,只略带一丝遗憾。 “就是我来那年,你却离府了,不然我们在一起,亲亲热热的便更好了!” 反正是择人养蛊,杀人放火,吃苦又肮脏的事,崔悦成日围着尸体,分明比自己合适多了。韦玉絜低头看自己一双手,嘴角勾着笑。 心道,阿母真是有病,哪有让自个女儿干这事的! “玉儿!” “玉儿——” 崔悦见她久不说话,唤她也不应声,只呆呆垂着眼睑,不由蹙眉拍了拍她肩头。 “臂膀有些发麻。”韦玉絜抬起头 22. 图谋 《欲买桂花同载酒》全本免费阅读 这日司徒府的满月宴上,还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两人是前后脚的功夫。 先来的是准晋王妃,清平郡主李襄。 若论关系,李襄同韦玉絜兄妹乃姑表至亲,唤韦玉絜一声表姐,韦渊清一声表兄,今日赴宴再正常不过。 但是她身上两重身份,都不合适来此。 安乐侯府的清平郡主是前朝太子之女,连着司徒府的夫人为保丈夫孩子仕途通顺,都不惜出府避在寺庙中,何论是她。 准晋王妃,基本可以同晋王视作一体。朝野才历双王夺嫡惨痛的事件,帝国储君将将入主东宫不到半年,剩下的一位亲王内眷便这般出现在朝臣的家宴上,难免不让人想到“党争”二字。 席分两处,儿郎在东临堂,女眷在西昭台。这会还未开宴,遂三五作伴,各寻处歇着,闲话品茗。 李襄这般正门通传,携礼带彩而来,主人翁拒又不能拒,迎又不好迎。片刻,韦渊清方与侍卫道,“快请郡主入内。” “快请”二字全了礼数。 他站立未动,不曾亲迎,代表了立场。 满座不是朝臣高官,便是世家门阀,李襄的身份实在太敏感了。 哪怕再过些时日,太子坐定,晋王安稳,便都好说些。 转眼开席,宾客入座,侍卫又来通报,对着韦渊清附耳低语,韦渊清闻言面色忽变,又去告诉韦济业。韦济业略一沉吟,带着韦渊清父子二人暂且离席。 府门口候着的乃是晋王殿下。 这便是第二个不速之客。 然少年皇子甚是低调,未着亲王礼服,未簪七珠金冠。只穿一身普通勋贵子弟的家常月白点竹襕衫,佩一方同色翠叶簪,披着一件半旧不新的玄狐大氅,静立在雪中,谦和又温文。 这厢赶忙扶起韦济业父子,笑道,“莫虚礼,孤既私服而来,便是不想惊动旁人。这般跪拜,岂不此地无银!” 对面父子二人对视一眼,韦济业拱手抱拳,“不知殿下此来,有何事吩咐微臣?” “吩咐没有,是要麻烦韦大人。” “老臣不敢,但凭殿下吩咐。” 晋王有些报赧,环顾了一圈方上前低声道,“孤原是前往安乐侯府看往清平郡主,闻她来这处,特来接她。” 这话闻来令人费解。 司徒府举办满月宴,全长安皆知,这会清平郡主入内,虽说身份敏感,但来便来了,才落座一巡酒未过,又怎会这般快离席! 晋王殿下既知其在此,纵要接人,也是散宴之后。这般接踵而至,浑不似接人,倒像是抢人。 少年神态愈发窘迫,只叹声再度开口,“不瞒二位,孤昨日惹了郡主,本意今个去赔礼的。不想郡主来了这处,原是孤给府上添麻烦了,紧赶慢赶不曾拦下。” 闻这话,韦济业经验十足地反应过来,面色都清朗了几分,只压平嘴角的笑,有意无意地瞧了眼天色,腾出个空隙让儿子接话。 韦渊清也回过神来。 这一出原不是李襄不知时局咋呼莽撞跑来贺礼的,乃是同晋王闹脾气,从府里跑出来赌气避在了这处。 为的就是让晋王着急。 亦或者,是想看看晋王到底有否将她放心上。 却也实在任性了些。 “殿下言重了。”韦渊清也不再虚套,只拱手道,“臣这便去请郡主。落雪天寒,还请委屈殿下在暖阁候一候。” “有劳!”晋王摆摆手示意不必麻烦,又再三劝韦济业先回宴上,“孤悄悄来地,就是不想引人注目。韦大人丢下宾客,陪在这处,岂不是反让他们多生议论?这方是辜负孤的好意!” 话说到这个份上,韦济业没有再留之理,只拱手作礼,回来宴上。 * 李襄来去匆匆,或有官场的儿郎敏感多心,或有后院女眷闲话好奇。 韦玉絜更是迷惑,李襄再怎么骄横任性,都不会轻易来司徒府。她既然得华阴教抚,便知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而华阴既让自己知晓了李襄的立场,便是将她托给了自个,若有事断不会绕过自己直接让她单独去做。何论还是来司徒府贺喜,便更当支会自己接应她。 已经暮色降临,酒酣宴散。 司徒府门前辞别的宝马雕车陆续离开,人语声声,车轮辚辚。 韦玉絜阖目靠在车壁,思忖明日让青鹄回小慈安寺问一问华阴。 “好了,走吧。”崔慎掀帘入内,低声吩咐车夫。 “天寒地冻的,怎么跑来马车等了?”崔慎将车中熏炉往韦玉絜身边推过些,“我仿佛看见岳父往西昭台去了,以为你们父女也在闲话,遂在渊清处多留了会,早知就不于他闲话了!” “对了,你手让我瞧瞧。阿悦房里的侍女说你手烫伤了,还不慎打翻了铜盆。”崔慎拉过韦玉絜的手,掰开她掌心,只是皮肉翻卷猩红,内里还微微渗着水,不由蹙眉道,“伤成这样,在府里你怎么都寻人处理一下的?” 他敲了敲车壁,让车夫拐道去素问堂林大夫处。 “妾这不早早上车要去寻大夫嘛,谁想郎君来这般晚!” 该是在府中屋内候他的,或是去寻他再与于兄嫂玩会,夫妻一道辞别,这方是正常。漫天大雪,候在府外车中,仿佛是母家不容,被生生赶出来的样子。 司徒府没有人会赶她,这日韦济业都主动上来与她搭话,是她自己觉得费神无趣,早早出了府门。 便也不想回应这等剪不断理不清的心绪,遂一句话解了崔慎疑惑。 如她所料,崔慎闻言,心中一点她在母家举止怪异的不解消散开去,笑道,“怪我,留下听了渊清一耳朵奇闻,实乃他有些醉了,话实在多。” 从司徒府到素问堂有挺长一段路,雪天车慢,便更费时些。韦玉絜本没什么说话的兴致,但见崔慎笑颜明亮,执她手不松,只低首吹拂伤口,莫名堵在心头的一点阴翳随之散去,只借着壁灯微弱光芒抚他后脑。 她抚的是影子。 束冠的青丝,整洁的鬓角,从披风领口厚厚的风毛里露出的一截脖颈,能看见肌肤下的青筋,锋锐的喉结。 她轻抚影子的手停下,微微低头凑近,想咬一口他的耳垂。 一逗他,他就能从面颊红到耳根,这样咬下去,他能红得滴出血来。 “这样舒服些没?”崔慎突然开口,侧首问她。 “嗯!”妇人一副被人撞倒了欲做坏事的模样,但面上并无恐慌,只有来不及收住的笑。 “你笑什么,这样高兴?”崔慎边问边又低头吹了吹她伤口,遂托在手中,不再让她拢在袖里,以防布帛绒毛沾上。 韦玉絜摇首,有些遗憾地看着随他直起腰身而逐渐远离自己的影子。但他身形高大,投在车壁上的身影半截落在她面庞,投下一重阴影。 视线黯淡一层,原是不怎么舒服的,但她却很乐意,觉得踏实又安全。 “你猜猜你阿兄同我说了甚好玩的事!”崔慎难得见她展颜,笑意发自内心,便话也多了些。 “我不猜!”韦玉絜不予理会韦渊清他们的开心快乐事,忽意识到是崔慎在找话,便挑眉道,“你说。” 崔慎遂将清平郡主来这处的 23. 回归 《欲买桂花同载酒》全本免费阅读 转眼三月里。 长亭芳草,杨柳堆烟,季春金乌吐光,日下雪消风轻。 韦玉絜拣了个晴天,主动来小慈安寺看望华阴。 细想,出嫁五年,除了去岁八月青鹄代她作伪证致崔慎动怒斥她,这些年她还是头一回主动离开崔府前来华阴处。 那会,她匆匆而来是作甚的? 想质问,想挣脱,想拼个鱼死网破,谁也莫想安生。 但她的气焰和胆量就那么多,从府中到寺庙一路,已经慢慢泄了气。 往昔很多年所盼,无非就是崔慎早点把她娶走,可以离开小慈安寺。 是故,待她下车入门,来到母亲面前。 盘珠念佛的妇人一句“来要说法的?”都不需要她回答的问话,就呵住了她的唇口,只余战栗缄默的苍白摇首。 然身旁侍女脸上残留的巴掌印是最真实的回禀,轻而易举揭穿她来此的意图。 于是,她便又被丢入暗室。 同她死去多年的真正的侍女在一起。 最开始的时候,青鹄会拿给她搅冰的汤匙一下接一下刺她胸口,好似当年她杀死她一般随手拔了头上的发钗。 她胸口疼的不能喘气却也流不出血。 青鹄很失望,不再浪费力气刺她,只颓然丢了汤匙,伏在她身上侧耳听她心跳,扯她衣衫摸她心脏的位置,“杀不死你,还可以诛心。奴婢去同崔家公子说一说,说说我们仙子一样的姑娘,其实是血腥的修罗。杀人放火,满身杀戮,祖宗不佑,律法不容。对,还有我们自家的公子,少夫人,他们都是执法捉贼的人,让他们看看你,看看你真面目……” 声音慢慢低下去,似怨恨在消弥。 侍女从她身上爬起来,深深垂首缓缓跪下来,膝行拽住后退躲避的衣裙,泣泪连连,“姑娘不要怕,我知道也不全是姑娘的错,姑娘也可怜得很。” 她抬起头,现出一张苍白的面庞,双眼无瞳只剩两个血窟窿,清泪化作鲜血汩汩流出,伸过来的手没有皮肉,只余一节节白骨,爱怜地抚摸妇人面庞,“人世昭昭,您要怎样活下去呢?” 不待妇人作答,侍女便又重新捡起那柄汤勺,一下接一下刺她胸膛…… 怨恨和原谅循环往复,似梦魇和苏醒来回拉扯。 韦玉絜躺在那间暗室冷硬的地面上,黑夜中任由青鹄过来,杀她诛她咬她抱她;天明见唯一的一扇窗,透过斑驳熹光,带走青鹄容她喘息。 这样的惩罚原在幼年时便已经开始,她在恐惧中习惯,又在习惯中抗拒。但是这一回有些不一样,除了被关要求反省的时日过于漫长,她还在白日明芒中看见了更多的东西。 是崔慎。 他随那抹破窗的白芒一起映入她眼眸。 他从骊山下来,周旋在官僚利益之间,或施恩,或威压,或算计,终于将她拖出泥潭涤清污垢,温养在琼华院丹桂飘香的四方天地里。 她好开心。 但开心之时极为短暂。 她的母亲转眼又把她拽入这不见天日的境地。 所以,其实崔慎娶她也是无用的,挡在她身前护她在后院都是徒劳的。 因为治标不治本,拔草未除根。 想明白这个道理,她没有再同以往被关一般,等健仆推门,搀她出去。而是自己起身,敲门唤人。 然后脚步虚浮如鬼飘忽,顶着要将她灼死的日头,来到母亲前面,温顺低头、认错、请求宽恕。 * 是的。 正如此刻,马车在山脚停下,侍女掀帘,她睁眼的一瞬,明媚的春光刺入她眼眸,她本能避开,却又倔强迎上去。 那是光,她要抓住的东西。 遥望寺门,眼中晦暗不明。 山间的空气原比城中要好的多,花草烂漫,树野葱葱。风过,携馨香使人心旷神怡。尤其是越往山巅走,环境越清幽,梵音阵阵越是抚慰人心。 她嘴角噙一抹嘲讽的笑。 似看清烟岚雾罩中的寺庙,原是妖邪所化。相比这山风携来的花香气,她更爱崔慎身上的药苦味。 于山门前滞了一刻。 是一个蜷缩在墙角的女童拦住了她,跑过来向她磕头。 小慈安寺一年三次布施,寺庙周边有许多乞丐,基本都是这般蓬头垢面,浑身脏臭,韦玉絜认不得她。 但她认出了女孩捧上来的食盒,是去岁中秋她随手给她的。 原来是那个孩子。 食盒漆木描金,又是她用之物,自然干净无垢。但是放在小乞丐身边数月,自然也早已脏的不行。 然韦玉絜定睛细看,上头那油脂黑污,瞧着并不像寻常沾染的,反似被反复擦拭后因未擦净而残留的痕迹。 韦玉絜扫过墙角其余人,好歹身侧还有装食的破碗,笑道,“留着吧,不必还了。” “干净的。”小姑娘头一回开口说话,“阿姊让我擦了许久,我每日都擦,干净的。” 干净的。 韦玉絜蹲下身来,看她花猫一样黄里泛黑的小脸,鸡爪般嵌着污泥的指甲,浑身破烂散发出腥气馊味的衣衫,散了一半沾着不知是馒头皮还是隔日汤饼的草鞋,笑意更浓些,以目示意道,“就是因为你把它护得干净,所以送你了。” 她起身离去,满头珠翠盈光,身上华裳蹁跹,环佩叮当里带起一阵香风。 袅袅似天上仙,慈悲如庙里观音。 女童又在叩首,妇人入山门拐道时冲她一瞥微笑。 她原是想揉一揉那个孩子脑袋的,再将食盒推入她怀里,让她拿得安心些,但到底没有没伸出手。 因为她才是干净的,韦玉絜不敢碰她。 * 华阴见韦玉絜回来,很高兴。 大抵从发现她为了拒婚不惜自毁名节开始,华阴便一直在等这一刻。 她以她的第二个侍女相胁迫,让她知晓她的威严;以崔慎及其家族为筹码,让她看清她的手段;以韦济业弃女护子的行径让她醒悟,只有母亲是她唯一归宿。 这不,暌违五年,她终于又主动回来她身边,依在她怀中。 “上回已经认过错,阿母还会同你计较吗?”华阴将她扶起,拍拍身边座榻,问她这次回来作甚。 韦玉絜坐过来,“还是上月里的事,我恐青鹄传达不清,便再来走一趟。阿襄那样出现在宴席上,当真无碍吗?” “有碍无碍的,她都去了。”华阴捻着佛珠,话语里透着几分薄怒,“你来这趟也好,我正好问问你,那位晋王殿下如何,可有听崔慎或是你阿兄提起过?” “郎君提过一回,道是比较谦逊,会明哲保身。旁的也没有了,他甚少同我说公务上的事。” “倒与那丫头说的差不多,你让青鹄回我这事后,我寻她来问了。”华阴眯着细长的凤眸,“她道其人性软,甚喜她,格外顺她听她,一切皆有她说了算。” 【姑母若不信,大可寻问表姐,让她打听打听晋王名声。如此男子为我控,若是将唯一的绊脚石去了,那不就是江山重落我手吗?】 华阴回想着数日前李襄的话,不置可否。 若真能除去自然是好,皇帝就剩这么两个儿子,就算摊开了挑明了说是晋王所为,又能如何,只能巴巴将皇位传给仅存的儿子。 她将这些也告知韦玉絜,一时静下来看她。 须臾见人蹙眉摇首,眼含忧色,“阿母,我们不能由着阿襄胡来,且得多想一层。” “哪一层?”华阴问。 “晋王!”韦玉絜似幼年背书释义,直戳要害,“人心最是难测,晋王若是个伪装的,借妇人手除了手足,回马枪兔死狗烹,给手足报仇,得一生清名,这才是最可怕的。然若是让阿襄替他动手,他们即将为夫妻便是一体,如此便也难洗名声。唯有一种可能,能保他声誉,便是阿襄之真实身份的暴露。这样便不是晋王妃杀太子,而是前朝太子之女复仇,晋王方是真正无辜之人,为手足报仇的正义之人。” “是故,阿襄不可泄露身份。” 华阴停下捻珠的手,满眼欣慰,“不愧是我调教多年的人儿,脑子甚是活泛。” “那阿母可与阿襄说明了?” 华阴颔首,“这你不必忧心,都嘱咐过了。” * 这日崔慎下值入寺,赶来寺中,三人一道用膳,之后宿在此间。翌日,夫妻携手归府。 太子新入东宫,又因前头李襄入司徒府赴宴一事,多少猜忌晋王。虽隐作不发,但对各府衙整顿更甚,只为表现自己之能力。这无甚可指摘,至多官员们忙碌些。 五月初夏,浮光跃金,菡萏正芳。原是每年崔慎休沐假同韦玉絜出游的日子,然这日里,韦玉絜婉拒了。 给的两个理由,一是公务既繁,且以公务为主。 这个理由,崔慎听来不满,道是我能排开,夫人便无须挂心。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之间融洽自然了许多 24. 情念 《欲买桂花同载酒》全本免费阅读 韦玉絜晌午才沐养的发,用今岁新摘烹制的桂花汁子浸了许久,养护青丝的姑姑给她梳洗时,崔慎在一旁接了碧云的活,给盆中添水。 小雪一直下,外头冷得很。 妇人晨起只说头皮微痒,想沐发。侍女劝她待晚间盥洗时,净室汤水暖和,不易受寒。她歪在榻上半晌,说什么都熬不到那会。崔慎闻言,便让原本就烧着地龙的屋子,又添炭盆,直烤得暖中生躁,方让人抬水给她梳洗。 韦玉絜从榻上起身,本还披着一袭氅衣,待转过屏风过来阁中,尤觉换了一方天地,果然暖如春昼。 她便未再回妆镜前,直接脱了大氅躺下来梳洗。初时只半阖双眼赞姑姑手法甚佳,后来模糊睡了过去。 崔慎知她昨夜没有睡好,许是做了什么梦,被魇住了。他唤醒她两回,她瓮声瓮气地应声,昏黄壁灯下一脸混沌模样,瞧着不知梦中几何。崔慎便没说什么,她眯着眼冲他笑了下,人往里翻去便静了声息。第二回时梦魇,崔慎揉着她背脊,如哄孩童般拍了许久,直待她呼吸匀了,方合眼睡去。但那会已接近天明,可见未睡足,这会又困了。 崔慎想,这许就是大夫说的气虚血瘀之故,身子还是弱了些。他分明比她睡得还少,如今精神甚好。 却也恼这体力太旺。 于是在这又是地龙又是炭盆的屋内,后背生出一层又一层的汗。 却又舍不得出去。 虽一室同榻多时,但守着那条线,他只得控制自己少看少思。久而久之,当真养出两分问心问情不问欲的和尚品格来。 但他又不是真的和尚! 这会天清日白,明光透窗,他的眼睛鼻子安置地正大光明,藏也藏不住。若是避开,落在侍奉的人眼里,岂不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就不该进来的。 就该进来的! 妇人这会睡得沉静也随意了些,少去白日清醒时的端庄明熠,平添一段玲珑婀娜。她还穿着过夜的缎面寝衣,当也有些热了,胸膛的布帛粘着肌肤又被她扯开一截,雪玉般的肌理,便同矮榻这头露出的一双玉足辉映。 首端盛水,青丝飘摆,水雾氤氲里带出桂花气。俨然一方深山罕有的羊脂玉,玉生烟,烟笼水,水浸玉,如此暖玉弥香。 “公子,换水了。”姑姑捧着她绸缎般的发,绞干托在手中,唤他。 他心神一颤一荡,后背细汗凝珠,好在有衣袍遮着,滴落也不丢人。 起身,将热水拎去倒出。 是同她更近的位置。 她搁胸撤衣的素手玉指,贝指上这一季新染的玫瑰蔻丹,细白鹤颈呈一字的锁骨,鬓角残留的一点碎发,阖目后覆在芙蓉面上浓密微卷的睫毛……全部远观不得见的细节,都清晰呈现在他眼前。转瞬随热腾腾水雾弥漫,变得朦胧缥缈,似画中仙隐遁人间,却留下一段更浓郁缠绵的香。 “公子,够了!”侍奉的丫鬟眼见铜盆中热水就要溢出来,急急唤出声。 声量高了些,惊了他,也扰到了她。 他拎铜壶的手一歪,滚烫的热水洒出来,于是丫鬟惶恐声起,恐烫到主子,又因自个被溅到两滴。 其实他尚有分寸,及时扼住了手,没有酿成大祸。但还是惹恼了想要借此解乏补眠的人。 是从烟笼雾罩中睁开的一双凤眼,含着薄薄一层怒,将细长的远山黛挑起,眉宇皱得紧紧的,眼波转过,又舒展了眉,只余下一声无奈的轻叹,“郎君出去吧,让她们来便好。” 他不太想出去,又不知要说些什么,僵了一会。 “这般乱撒,妾要着凉了。”她总能一下掐住他的要害,令他听话离屋。 他走出了内寝,外头携雪的朔风一吹,让他打了个激灵,拂散了妄念,但没能拂开她周身的香,层层叠叠萦绕在他鼻尖心间。 尤其是步步靠近,她满头秀发散发的桂花香,愈近愈浓,远而不散。 便是此时此刻,她让他靠近后的一低头,人在他掌中饮茶,青丝繁髻在他眼前如云堆叠,花香一阵阵袭来,慑他心神,勾他魂魄。 他想避开的,垂眸却见甜白釉薄壁含在两片饱满启开的朱唇中,晕开的一丝艳丽口脂混在琥珀一样的茶汤中,妇人的喉咙是吞咽的动作。 他避无可避也不想再避,任由自腹底腾起的一腔热火蔓延冲天,将眸色都激得深浓。握盏的手露出绷直的青筋,指腹凉白,忍过她饮尽茶水的时辰将茶盏搁下,却由重新抬起手,掰过她正欲回转的面庞,捏住她下颌。 妇人有一瞬似受惊的小鹿,不知他意,美目陡然瞪大一圈。但她到底不似十五六岁的闺中女郎,今已二十又三,是为人妇的第六年,出嫁时阅过匣中书,被教导过房中术…… 第六年。 她的思绪纠缠在这三个字上,想得便多了些。 面前男人长她三岁,已经二十有六,正往而立之年奔去。 他三书六聘中开大门,迎她过门六年,至今未染她一指,得到她片缕。膝下更无一子半女,丝毫血脉。 反得了一重莫须有的病,背负了许久的恶名,沦为世人茶余饭后的笑资,年节席宴上宗族之中的话柄。 她这样想着,眼中那点惊慌早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难言的愧疚,继而化作柔软的湿意,一层层从眼底叠涌,最后盈满整个眼眶,眼角红热。 这样的百转千回里,便也不知何时他推开了摆在两人中间的四方矮几茶案,原本供两人对案而坐的暖榻成了可以将她玉体横撑的地方,他一手箍掌她的腰,一手抚她面颊,人已经覆上来,衔住了她的唇。 唇齿间交缠。 遥远的记忆袭来。 是那年的灞河畔,她从冰凉汹涌的河水中把他拖上岸,却依旧只抢回了他半条命。他呛了太多水,没有苏醒过来。她便靠着零星的书中片段,控他腹又渡他气,方法不当直将他唇瓣咬破,满腔皆是血腥气,却也没有放弃,只一次撬开他牙关将生的气息灌入……终于把余下的半条命也夺回来。 未入人世,他们便定了姻缘;世间行乐,她予他新生。 “我是你的……”男人的声音嘶哑又蛊惑。 蛊惑声中妇人懵懵痴痴,“……我的?” 我的。 他抚她面的温厚手掌挪去了她后脑,头被他微微抬起。原本掌腰的手施了力,将人起身半坐靠入他臂弯。于是,她双手便不受控制地攀上了他脖颈,反咬住了他的唇,熟悉的血腥味弥散开来,令男人蹙眉无奈,只得容她啃噬,随她节奏将她托起,任她跪坐起身,最后绕过他的唇齿却又盯上他耳垂。 是一副滚烫又精壮的身体,胸膛温暖结实,韦玉絜从耳垂咬到他脖颈,觉得舒坦又兴奋,便也由着他卷起她衣裙,却不理他缘何生出低低的恼意。 许是冬日裙裳繁琐,一层轻纱一层棉麻,逼得他额角汗水滴落,手背筋骨毕露,不知过了多久才将她烟霞一般的襦裙全部翻卷至腰间,似繁花拥簇,人比花娇。后摸索探路,感慨曲径通幽,坎坷难行。 她在阵阵酥麻中战栗,终于咬磨着他肩头皮肉深阖了双目。 是我的。 也是你的。 彼此间交融,不分你我,难分你我,重塑你我。 是又一个新的你和我。 我们也会和阿兄他们那般,有儿有女,天伦美满。 儿子,会与你一样端方又英武。 女儿,便同我一般美丽又娇憨。 同我一般…… 如春日灞河之上的水波涟漪圈圈荡漾开去的理智,在一个瞬间,风云变色,倒春逆寒,在雪飘人间里,层层回神聚拢,重新凝成一块生人勿碰的寒玉。 四目相视。 狼狈至极。 空气中,只有两人喘息声起起伏伏。 她钗环散落,衣衫褶皱,唇齿张合不知该吐出什么。 他眼神无措又不解,隐怒中藏不住伤。 是的,实在太伤人了。 他们拜过天地与高堂,饮过寓意同甘共苦的合卺酒,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行周公之礼,再正常不过。 但他应了她,愿意等一等。 所以等到从同室到同榻,从同榻到这日。 都是成年男女,同一屋檐下共坐卧之间,早晚有这样一天,何论他本就情意满怀,她早就频频失了分寸和尺度。 他是个正常男人,有情自然生欲,原没有半点错。 但若 25. 设局 《欲买桂花同载酒》全本免费阅读 太子是储君,对其下毒,无异于谋逆。 太医来得也快,当即救治,索性抢回一条命,由亲卫护送回太子府再行后续医治。而晋王府外,已经被围得铁桶一般。 乃太医救治储君同时,在场参宴的大理寺仵作崔悦同太医监共同查验太子前后饮食,最后在新妇晋王妃奉上的酒樽余液中发现了残毒。 如此晋王妃李襄成了最大的嫌疑人,只是区区一介妇人与之无冤无仇,如何会对储君下手?若储君薨,此间最大的得利者便是晋王,这样想仿若一切便都合理了。 但这般众目睽睽,实名下毒,晋王夫妇未免儿戏了些。且这会太子虽中毒甚深昏迷不醒,但并没有薨逝。一口气的存息,便是天差地别。这样捋来,仿若又很不合理。 围困晋王府的兵甲出自东宫门下,以救驾储君为名,要求交出晋王妃李襄由刑部处理。晋王府本身的亲兵则以护帝子为名,亦赫赫守在王府内,不许外人踏入一步。晋王更是将王妃挡在身后,只道除非天子发令,否则欲擒王妃且先擒他。 剑拔弩张,局势就此僵持。 府中尚有参宴的高官权贵无数,兹事体大。 一个时辰后,太极宫中就传出了两道旨意:一、由大理寺联合都察院联查此案,御史台督之;二、此事发两日间,全部参宴人员不得离开晋王府。 大理寺卿如今正是韦渊清,当下即换官袍,传功曹,连夜过筛席上人。 待翌日天明,以晋王妃奉太子之酒樽为中心,已经将能够接触酒器和饮食酒水的人,从汤令官到考工令到传膳奴仆最后至试毒侍者,所涉人数二十二人,全部初审毕。最后剩十二人尚有嫌疑,则由督察员查其身份背景。这日午时时分,督察清查后,剩五人嫌疑最重,分别是掌器皿的正副器丞,传膳奴仆二人,还有一位验毒侍从。后皆入大理寺待审。第三日,审出施毒者,正是这位验毒侍从林氏。 林氏验毒又下毒,道是太子当初还是八王时,纵其门下幕僚强抢了自己的胞姐,使其惨死。其兄曾向刑部申冤无门,后曾拦八王车驾递状纸,却不想八王不闻不问,直接将其视为刺客拖去道边暗巷暴打至死。 大理寺遂按照口供传人,太子座下幕僚张凤之面对大理寺、都察院二司联审,御史台同堂听审,如此严法昭昭,兼之储君久昏未醒不理事,终于抗不下压力,认下昔年强抢民女之罪。如此口供对上,结案。 只是下毒谋害储君,又累晋王妃牵涉其中,即便事出又因,也难逃死罪。遂判于秋后问斩。 林氏本就是抱着必死之心,如今成功为手足申冤带走了张凤之,自甘愿伏法认罪。然却在被拖下堂去之时,仰天愤声,“非吾力弱,蚍蜉撼树。实乃少主无志,荣华迷眼,情爱障心,忘了灭国的仇!” 这话在堂上传出,上有太子、晋王两府听审的属臣,下有聚在府衙外的泱泱黎民,中间坐着执法清正、明镜高悬的三司官员,一时间面面相觑,耳畔皆缭绕着“灭国”二字。 遂而本来已经在结案后解禁的晋王府,重新笼罩一层阴影,黄门奉旨送来一杯御酒,要求晋王亲赐于新妇。 晋王拒旨不遵,唯求共饮此酒。 到底是凤子龙孙,黄门哪敢让其饮之,一时如热锅之蚁左右无法,却见晋王妃从容开口,“请公公带路,予妾面圣,妾可自证清白。待妾话尽言明,若陛下依旧赐酒,妾定无二话。” 话至如此份上,黄门只得闷闷颔首。 李襄转入内室更衣,刘毅从之,拽其手道是,“孤与你同去。” “殿下不怪妾自作主张了?”李襄没有唤人,只让刘毅给她更衣换妆。 华堂之上,是她命林氏动的手。 林氏原是早年安插在晋王府邸的人,李襄被许给晋王后,华阴便同李襄说了此人,为她多个照应。 李襄要毒杀太子,刘毅本是不愿的,他没有想过那个位置,只想着母亲临终遗言,平安一生。 但李襄说,“你娶了我这个前朝太子遗孤,确定能独善其身吗?你看看,我不过帮你去了趟司徒府赴宴,之后太子便对你不阴不阳,公务之上挑三拣四,你确定你不争就能平安?你不争,旁人就真觉得你无此心?你再想一想,我堂而皇之入司徒府,而你却低调隐去身份接我离开,事后韦氏父子可是对你态度颇好,觉得你识礼内敛,谦逊可亲?你其实很好,比你那太子哥哥好多了!” 这是前话,刘毅有些被说动,但却没有狠下心来。 机不可失,李襄不待他,自己动手。 只是李襄身在安乐侯府,没有机会接触毒物,是故给太子下的毒,原是一些农家除草的药水,然后混合了几味她从书中翻来的毒性草药,炼制而成。如此未能一击除之。却也令太医署辨不出到底何毒,即便辨出来了,亦不晓怎样的分量,如此斟酌用药,太子命是捡回来了,但却神志不清,至今未醒。 “孤以前遵母遗言,确实只想安稳一生。安稳自是很好,但今有阿襄,欲做凤鸟冲天,恰我正好是青天一片碎云,不若搏上一搏,试聚风云自称一方天,容卿翱翔!” 刘毅话落,抽剑就要从内殿出来,欲砍黄门聚府兵,屠了太子府欲谋这天下。 “阿襄说的对,父皇只此二子,去了太子便只余我。” 李襄却摇首,“硬拼,殿下只有一半胜算,不值当。而眼下,陛下已经看重殿下了,就更没必要硬来。” 刘毅看着李襄的眼睛,回过神来,却是频频摇首。 李襄说的没错,天子已经在放弃太子,把心思放在他身上了。 显然意见,天子定是知道了林氏最后的怨言,将李襄视作了欲要复国的前朝少主,即便林氏按照李襄嘱咐,所言表现了她不欲起事的态度。但这样的言语也同样说明了,前朝复国之心未绝,新朝天子如何能够容忍。尤其是在其病笃时日无多之际,定是要斩草除根的。他让晋王动手,明显是在为其铺路,给他这一个功绩,于私算为手足报仇,于公乃为朝廷清除毒瘤。 只要一杯毒酒,杀了面前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便是大权可望。 但刘毅在如此康庄大道前,竟是摇头不愿。 “妾也不愿如此就死,让我郎君亲赐我死,何其残忍。妾想要的是与君共享天下。”她踮足亲了亲少年面颊,“殿下信我,妾有两全之法,定能平安归来。” 话落,掀帘出来,由侍女搀扶,随黄门入宫拜见天子。 前后不过大半时候,李襄果然出了宫,只是没有回去晋王府,而是被一辆马车送去了长安城东的一处别院中。而至此,晋王府又多出一重禁军守在府门边,似保护又似软禁,晋王出入皆跟随。 甚至,隔三差五晋王去往城东看望王妃,禁军倒也不拦,只不远不近跟着。 一时朝野议论纷纷,琢磨不透这局势,不明帝王何意。 * 如此三月过去,晋王前往此处明显少了。 又三月,已是转年二月里,晋王自除夕之后,便再未去看过王妃。 又一个月,雪化暖阳出,春光潋滟。别院中传出一封信,几经辗转送到韦玉絜手中。 如今崔府之中,杜氏自前岁去了凉州,便一直未归,说是容小夫妻二人自在些。崔慎乃公务所需,又留职于中央官署。此番去时便说了,快则三五日,慢则十天半月,让她自己照顾好自己。 如此,便只余韦玉絜一人。 也因为只剩她一人,她的出入行动遂方便许多。 原从去岁八月太子遇刺,李襄被牵其中后,她便一直精神紧绷。心心念念那半块龙头玉令会就此失了下落,让她功亏一篑。 事发后,也曾问过华阴可要营救李襄,华阴道是静观其变,让她等候命令。命令两重,一则李襄求救则救之;二则形势危急,便由华阴传令救之。 26. 绝杀 《欲买桂花同载酒》全本免费阅读 夕阳残照,朱瓦飞檐,太极宫正殿的一间偏阁之中,奴仆退尽,殿门闭合,只有北向背阴处被人推开了一扇小窗。 窗高宽不盈三尺,却是将外头的白玉兰、红枫、波斯菊全部框入这一小块四方天地里。让原本已经光影黯淡、冷森森的殿阁添出一丝光亮生机,两分勃勃色彩。 “骊山二子被射杀,一子伤重而薨;如今唯剩二子,又是一中诡毒,一遭猜忌。按你所言,夺嫡乃掩盖真相的面具,面具之下乃是被蓄意挑动的夺嫡。一切非我朝内部争论,乃前朝旧恨的报复。” 推窗的老者面呈衰态,话语也缓慢,久病的身体时不时就要咳上两声,唯剩一双虎目,依旧透着昔年的精光,从草木葱茏的窗外转回跪伏于地的妇人身上。 他看着她,只将她前头大段回禀的话做了概述,便再无其他。 殿中除了原本铜漏滴答声,光影微挪感,这会多出一分繁花交杂的香气,浓郁的,混乱的。 跪在地上的妇人悄悄掀起一点眼皮,又赶紧垂下,继续道,“我前朝儿郎断绝,领头之人妾也不知,妾只晓得自妾五岁起,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有个戴面具的人来教我谋略,立我复国的志向。他只予妾书读,抽检妾之课业,并不言语,故妾不知其男女。” “妾久居安乐侯府,似井底之蛙以为自己可作高山,蓝天,却是从未真正翻过山,上过天,更莫论山外山,天外天;除此之外,妾与十郎乃真心相爱。妾思之再三,与其伤他国土,与他决裂,去复早已灭亡的国,做那虚无缥缈的女帝,说不定还要被后辈子侄推翻取代……这条路实在过于坎坷荒诞!还不如就此攀了十郎,嫁给为妻,做他的皇后,一样是天下之主。” 话到这处,确乃肺腑之言,情绪激昂,妇人竟生出几分勇气,不再似前头畏畏缩缩,虽依旧跪着,却挺直了脊梁。 人各有志,她不觉自己有错。 新朝天子的脸色柔和了些,却也没有看她,只笑笑道,“你要做吾儿的皇后,且说些有用的。比如,凭什么你能做皇后!” 皇帝向她抬了抬手,示意她起来说话。 妇人领命起身,撑住僵麻的双腿,深呼一口气,“妾来此面圣,已交出身上全部器物,玉珏环佩,尖钗硬簪。其中有一物,乃半块龙头玉令,陛下可让黄门送来。” 内侍监来得很快,奉上玉牌。 “此物配上剩余半枚,便可合二为一,可调兵谴将。”李襄道,“面具人书信中言,执此另外半枚玉令之人,乃如今带兵之首领,亦是妾日后的股肱之臣。妾以为——” 她将声音压低了些,“妾可做一饵,助陛下钓鱼上钩。清余孽,肃乾坤。” “你若真能建此功业,倒是有几分未来国母的风范。”皇帝将小窗合上,隐去了簇簇繁花,殿门随之打开,是一条幽暗的路。 但好在还有一抹余晖,可明方向,可见微光。 …… 秋去冬来,冬尽春又回。 城东别院中,窗外是新一年的修竹春花,安静拢在浓浓月华下。 李襄立在窗前,将记忆回拢,侧首观铜漏。 “还有一个时辰,他们就该来了。”侍女低声道,“婢子方才问过,都布置好了,外围由殿下亲率兵甲,这会都撤在二里之外隐蔽。内围是三司布控,待一会营救您的人到了,亦会围拢上来。” “不是说会有一悍将贴身护着孤吗?那人在何处?”李襄问道。 “他就避在院外,待人入内,他便会尾随其后。届时郡主将玉令合二为一,放出信号,引外围兵甲入殿下伏击圈,他于此同时便会趁其不备缠上来人,后续三司的人自会送郡主直接去往晋王府。如此您的任务便结束了,静待佳音即可。” 李襄闻婢子回话,默默点了点头,只从袖中掏出那枚龙头玉令,握进濡湿的掌心中。 和天子的一番对话,她没有供出华阴,算是对她教养一场的回报。今日事了,兵甲折半,华阴在寺庙自会得到风声。她若就此作罢,便且容她颐养天年,若还欲反扑,且休怪自己辣手无情! 至于其他来此的人手,且当殉国至此。 待孤来日问鼎宫阙,自当烈酒锦衣祭奠尔等。 李襄的娇嫩的面容浮起笑意,深深吸了口气,还有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这一切都该结束了。 敲门声,却是在此时想起的。 两快一慢,连续三回。 李襄看着投在门扉上的影子,同婢女四目对望,心中不免有些紧张。 这是来救她的信号。 然并未到预定时辰,如何会提前来此? 这种事,错之毫厘,差之千里。 “城外菩萨,城内观音。”李襄并不开门,只吐出一句暗语。 “漫天神佛,永护吾主。”门外来人应答。 暗语也无错,李襄心回了一半到腹中,示意婢子开门。 “属下奉命来接郡主,我们快走。”来人说着便拉过李襄往后门走去。 “你怎么进来的?”李襄大惊,挣脱她的手压声道,“玉令呢?无令如何证你身份,孤不走。” “玉令在主子手上,她在外围接应您,属下带您出去,你们接上便可合令。”来人是青鹄,乌衣劲装,带着一副面具。 李襄同天子达成的约定,是要将安插在皇城内的暗桩一网打尽,尤其是执着半枚龙尾玉令的领头人。如今来人手上无令,便毫无价值可言。 其人在外围,脱身的可能性太大了,她需想法子将她诱出。 “令在人在,令失人亡。孤只认玉令,除非你执令而来。”李襄晲她一眼,甩手坐回榻上,没有半点要离去的模样。 铜漏中水滴声点点敲击人心。 屋中坐着的少主。 窗牖上是两个侍女的影子。 外院檐郎下候着的一个武将,身侧无兵,仅他一人。当是个高手,原是隐蔽的极好,若非青鹄先从东侧围墙翻入,让他本能地警戒露出了身形,根本没人发现得了。 韦玉絜原同青鹄一道来的,在东墙与其分道,让她先行探路。自己则绕到了西墙外,跃入一株高树茂叶之中,居高临下地看清了周遭的一切。 除开门口的那个将军,在这院子的前后半里处,现出零星的一两个火把,隐约照出攒动的人影。 若非不注意,可当未歇的夜市,并不让人多心。不过是她这个位置观之,明显是将这处院落围困的模样。 果然是请君入瓮。 她的视线重回院中那间屋内,须臾见得李襄推开了一扇窗,青鹄站在她身侧,对着这处做了个手势。 是在告诉她,玉令在李襄身上。 韦玉絜松下一口气,只要玉令在她身上,就值得自己走一趟。且距离预定的时间还有大半时辰,可容她操作。 这般前后思虑,她戴好面具,点足从树上跃下,借力围墙顶端跃至廊下,推门入内。 外头树影婆娑,枝叶沙沙,只似一阵风过。 “少主,走吧。”未容她们回神,韦玉絜便亮出玉令,示意青鹄扶上李襄,从后门离去。 后门自然也会有三司的人,甚至还有其他兵甲,但是只需向左五丈,便有一条挖了数月的地道,可直通城外。 至于后事如何,她都不在意,她只想在这个过程中,带走李襄的玉令即可。 “等、稍等!”却见李襄扫过自己手中玉令,眼神亮了亮,推开青鹄走过来,“容孤看看,是否可以合上玉令。” 她倨傲地摊开手心,心中却有些发憷。 虽然之前也设想过,他们会提前或延后到来。三司推演数遍,以防万一,遂让方将军在隐蔽处蹲视。谁曾想这二人功夫这般好,身轻如燕,竟然避过了周遭耳目。且还提前了这样久。 为今之计,只能拖住二人。 韦玉絜看她一眼,听命将玉令递过去,看着她合二为一,完整无缺。 “殿下安心了?” 李襄嗯了声,笑意更浓些,眉梢都有了飞扬的弧度。却半点没看韦玉絜,只将两方玉佩皆收入衣襟,颔首道,“孤心跳得厉害,容孤缓缓。” 边说边往门边扶去,仿若当真紧张撑不住腿,欲要扶一扶,缓一缓。却是经过烛台猛地一把推过。 转眼间两手已经接连伸向门去,欲要打开门扉。 奈何有人速度比她还快,似叠影瞬息,飓风袭扫,从她身边过,振得她斗篷翻飞,衣裙浮荡,施施然定身在两扇门前,一支素手伸出扼住了她脖颈。 而她欲推倒报信的烛台,只是晃了晃,丝毫没有倒下。一片烛光摇曳,转瞬即定。另一处,青鹄亦一个手刀劈晕了要尖叫出声的侍女,这会正无声无息将她放在地上。 屋中除了少女砰砰直跳的心跳声,一时间再无其他,安静得可怕。 “郡主是把我们卖了,对吗?”片刻,韦玉絜方吐出一句话。 李襄拼命摇首。 却闻对方一声冷哼,“你是主,我是臣。主给臣令,臣才能为主生杀。主收臣令而不再给,此乃收权尔。如今大敌当前,少主收回玉令,不会是要告诉属下,您自个指挥吧!” “不不不,您听我说,前朝已被灭,新朝如日中天。复国是极其可笑的事,何必去卖命呢!你也完全可以放下屠刀,我、我可以去向陛下求情,恩赦与你。我听着你的声音,你这身段,当也正值盛年,大好的年华,不好好享受,何必去做那些无畏的牺牲!你听我的……” 李襄话说了一半,忽然顿下,隔面具看眼前人,“你的声音,你是……” “是、表姐?” 对面人目光沉沉,并不应声,只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表姐,你难道不觉得我说的很在理吗?我以前待在安乐侯府不知外面世界,才会被姑母阿母劝说,觉得活着最大的意义便是复国,其实多可笑啊……” “不,你说得特别对,特别有道理。”韦玉絜打断她的话,面具后的目光变得柔软,嗓音都是平素低低柔柔的样子,“可是你为何不早些说呢?为何不当你姑母的面说呢?为何不让我早些知道呢?你这时候说,哪个敢相信你!” 论起华阴,韦玉絜忽觉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好遗憾,没有让她亲耳听到她心心念念一手教养的小主子的话。 她若听到,是要多难过啊! 韦玉絜忽得笑出声来,伴随着手中发力,将一截纤细的脖颈捏得更紧,“我这会还能在这处听你讲这些万分有理的话,不是你礼遇我、在我入门来时主动劝说的,而是你频临死亡之际不得已而求之。” 她拎起李襄的手,抚上自己面庞,笑意森森,“在我来之前,我这颗头颅,分明就是你眼里的投名状罢了。” “如此,我更相信一个死人的信誉。” “不——不——”李襄脖颈被遏制,面色紫胀,已经吐不出完整的字,只伸手在虚空胡乱抓着,一张唇口虚虚合合。 韦玉絜半点没有卸力松手,越扼越紧,面具后的笑靥似这凌晨就要开放的优昙,极尽鲜妍明丽。 伴随着一声喉箍断裂的“咔嚓”声,李襄的头颅沉沉垂下。有一瞬,韦玉絜看见了华阴的模样,心道阿母实在抱歉了! 又想,若非此时此景,她定要好好庆祝一番。庆祝阿母的痛彻心扉! “你呢,是要跟随一个草包少主,还是随我一道杀出去?”韦玉絜侧首问青鹄。 “属下但凭姑娘吩咐。”青鹄抑住骤然加快的心跳,提醒道,“姑娘快,还有一炷香的功夫便是丑时了,我们从地道走。” 地道出口在城外。 这厢李襄出事,三司定会连夜封城,天知道明日会何时开城门。且崔慎心念她,肯定事情一结束便会赶回府邸看她。 她今夜必须回府! 再者,李襄既然和天子达成了协议,今日来此布控的便不仅仅是三司了,定然还有外围布控。 韦玉絜将李襄尸身靠坐在榻,从她怀中掏出两方玉令,丢给青鹄。 “你从后门走,传我命令,今夜死战,无令不退。”韦玉絜伸手握上青鹄臂膀,“你伺候我多年,自然无需死战,传令后立刻速来助我,我带你同回御史府,保你无恙。” 青鹄眼神亮起,郑重颔首,一边足下施力踩碎侍女喉咙,一边观过滴漏就要丑时,忧虑道,“那姑娘您呢?”。 门外,老将不放心,竟然提前进来问候安全。青鹄闻声望去,心下一紧。 韦玉絜已经解开了李襄身上的外袍和斗篷,衣袍上身遮住乌衣,斗篷披肩挡住了身形,风帽亦是藏起大半面容。 “我从正门走!” 话落,往门口走去。她提步凝力,过烛台时掌风横扫,开门的一瞬,屋中灯火俱灭,一片漆黑。 累的至正门边的老将军眼前亦是一黑,“晋王妃,可是一切无恙?” “屋、屋中——”妇人颤颤发出两字。 老将军确定身侧一袭紫色斗篷安好,只当贼人在屋中,本能将人往身后一揽,自个踏进屋子。 却觉背脊一记重压,被拍出一口血,仓皇回首欲要还击只见得夜色中一缕金光闪过,连带一些紫袍凌空而来,咫尺的距离,一双素手见绷直了一道金线勒上他脖颈,竟似并刀切豆腐,截断他喉咙。 妇人在围墙收式立定,紫色袍摆夜风中浮动,将军已从台阶滚落。 她未有停留,跃纵身往御史府跃去,却见半空投下一张巨网,四角四边由十二人所控。而目之所及,她的兄长大理寺卿同他的妻子正并肩骑在马上,领人往宅院赶来。 很显然,这正门是大理寺的围捕。 韦玉絜脱去斗篷,掌中聚力,抽袍似软鞭,朝着靠近韦渊清处的一个控网的人甩去。大理寺的这张网,她原听韦渊清说过,乃蚕丝软网,刀割不破,火烧不坏,乃专门用来抓捕江洋大盗,武林人士的。 但大理寺上下皆是文官,纵是偶有逮捕之责,衙役捕快的功夫却是匹配不上这张网。何论韦玉絜掌风凌厉,那角上连着两人果然踉跄倒地。 如此网随二人重力倾斜,半空中的其余人因一时寻不到地方借力,御风的轻功散去,半数跌下身来,这网便也随之落地,无有效力。 韦玉絜原是拼劲力道的一掌,一时间气息微喘,便给了打马而来的韦渊清机会,趁她在半空绕树借力欲要逃走时,举弓弩射击。 连弓弩三支箭矢接连而来,第一支擦右臂而过,挑开衣衫,带处一层皮肉,鲜血汩汩涌出。第二支被她旋身避过,第三支在她避身间隙右手凝掌生生隔断,甚至断开的箭头被她当作暗器袭向韦渊清,一击钉入他肩头,将人打落马下。 “渊清——” 27. 大梦 《欲买桂花同载酒》全本免费阅读 韦玉絜右臂的伤并没有伤筋动骨,大夫止血上药交待了一些饮食忌口和保养事宜后,重点诊治了她的左臂。 她的左臂时而僵麻时而抽搐,疼痛难忍中连累右臂伤口反复裂开,流血不止。三月仲春,原不是她旧疾发作的时候。且这两年崔慎将她照顾得很好,即便是秋冬寒凉时节,她都极少复发。 徐大夫同从宫中请来的太医一道会诊,推断应是当夜躲闪贼人撞到重物或是用力推搡所致,是故又重新研方调配。 如此,直到四五日后,她的伤势才稳定下来。又因右臂数次裂开,人便一直发着高烧,浑浑噩噩不得清醒。 韦玉絜是有意识知觉的,即便她在昏迷前一刻努力掩盖住了自己的行迹,但心中多少还是忐忑,直到请来了宫中的太医,她方放下大半的心。 显而易见,当下无人疑她,否则前朝余孽扰乱朝纲意图复辟旧朝的死罪,掌权者宁可错杀都不会放过,何论还赐太医救治! 而她还有一处不安,乃是记挂着那枚合二为一的玉令。 当夜在府外围墙边青鹄将玉令还给了她,后回去琼华院寝屋实在紧迫仓促,来不及收纳,只将它随手塞在玉枕下。如今那处被清扫整理,外堂溅了血迹,内寝当不会有人随意进去。且就算无意掉落被人捡起,都知是她坏了一半的玉佩,当是无人敢拿。但没放踏实,总是心有余悸。 奈何身上失力,张口发不得声,如此只迫使自己静下心来,凝神修养,以图早日清醒。 只是在昏沉不明的十余日中,她眼前人影来去,耳畔低语纷纷,除了一直守着她的崔慎,头一个来看她的竟然是她的父亲韦济业。 是在出事后的翌日上午,她左臂僵麻酸疼不能控,头一回扯到右手伤口,时值诸人惊慌按住她,韦济业便是这个时候被人引入屋子的。 崔慎闻他过来,返身至门口迎他。只用麻布粗粗擦拭后的双手,还残留着斑斑血迹,和一点泼洒溅到的汤药水渍。 “岳父!”崔慎低声唤他。 韦济业点点头,目光从他手上移过,往内寝走了两步,隔着医官和侍女看榻上的女郎。待她被控制安顿好后,诸人散去,他便在床榻坐下来。 崔慎让他坐的。 崔慎说,“我去外头问问大夫玉儿的情况,您陪着她。” 韦玉絜这会神思稍定,想把崔慎喊回来,让韦济业出去,但发不出声。只眼睁睁看着那袭模糊的身影离去。 他合门的声音很小,但韦玉絜还是听到了,似心头被敲了一下,闷堵又委屈。 虚阖的双眼巴巴凝在门上,盼着人离开,盼着他回来。 不知等了多久,力气散去,人便又陷入昏迷。只有一颗眼泪从眼角滑下来,鬓角凉丝丝粘着碎发。 她偏着头,从始至终没有转过来。 这日她第二次恢复意识,是傍晚时分,崔慎在给她喂药。 她睁不开眼,但尚且可以吞咽,便闻崔慎絮絮道,“岳父陪了你一整日,刚走,我瞧他两眼都红了。如今城门封了,岳母也进不来,索性她不知你受伤,但都说母女连心……总之你定要早点醒来,莫让他们着急!” 韦玉絜听了,锁住牙关,半勺汤药从唇畔滑下,将崔慎吓了一跳。累他又是切脉,又是擦身,最后小心翼翼将她半抱在怀里,重新喂药。 他怀中舒适,韦玉絜没有张口只安静靠了一会,半晌听他心跳愈快,呼吸都粗重起来,遂在他第三回试着喂药时,重新吞咽。 药尽,听他一声如释重负的呼气。 这会入睡时,她的耳鬓又一次湿凉。 但不是她的眼泪,是将将那个喂完药的青年郎君偷吻她额角时落下的。 他俯下身来,黯淡她眼前的光影,很久很久似是鼓足了勇气才将吻落下来。 一个微凉的吻。 不是他身体的温度,是两片薄唇轻轻掠过。 他摸着她脸颊说,“对不起。” 韦玉絜闻来便有些难过,他们成婚七年了,他都不敢在她清醒时吻她,只敢在这种境地下偷偷亲过。 分明是她对不起他。 她轻轻叹了口气,心道快了,待她伤好了,她就用玉令去调出华阴剩余的兵甲,交给天子,将功赎罪。 哪怕抵不过也不要紧,崔氏家资万金,他也会愿意赎刑保她,他不会嫌恶她杀了那样多人,只会心疼她的不得已。 这些她从不怀疑。 只要免除死罪,他们应当可以好好地在一起。 论起华阴,华阴是之后两日来的。戒严封锁的城门重开后,她匆匆而来。那一战从主子到下属,折了那样多人,她定是要疯了。韦玉絜想想都觉得痛快,只可惜没法苏醒提神,好好与她诉说描绘。她合着眼,难免遗憾。 华阴来的这日,韦济业也来了。 两人在她床畔坐了许久,都没说什么话。后来前后脚出去,便未再进来。只有崔慎与她道,“岳母同岳父一道回司徒府,看望你哥嫂了,他们伤得也不轻。” 韦玉絜这会觉得屋中清净许多,被他握着的手屈起指头,在他掌心挠了两下。 “你瞧你,要是稍早些醒来,他们二老看到也能安心些。” 韦玉絜用力戳了下,想给他掌心抠破块皮。 半昏半醒的十余日,是韦玉絜这一生最开心的日子。 崔慎撤了丫鬟们的守夜,自己陪着她。 他睡在她身边,推倒由两床被衾垒起的矮墙,与她同衾。在深夜里牵住她的手,同她十指交握;在清晨醒来时吻她慢慢养出血色的面颊。 韦玉絜有时醒着,却作一副梦中忽动的模样。扣住他手指不让他拨开,又或是歪过头让他蜻蜓点水一样的吻变得深刻,让他的唇贴足她面颊。 她提起一口气,努力睁开双眼,看他低着头,屏息挪移她的手指,重不得轻不得,急得额上生汗;又或是半阖眼眸,压住嘴角的笑,感受他唇瓣离开面颊,转过身喘息,便看见那往日如松板正的背脊随剧烈心跳微微抖动。 她看得有些出神,神思恍恍惚惚,浓密长睫颤了两下,垂在眼睑,坠入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