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攻略不下的男二》
1. chapter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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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缘
沈情穿书了,穿成《捉妖录》内对男主爱而不得的恶毒女配。
书中写道:“沈情幼时被男主柳霁月救于危难之中,自此芳心暗许。她为了柳霁月坏事做尽,陷害女主,离间二人,最终惨死女主追求者李道玄剑下。”
沈情这一辈子确实应了书中这段话,活成了恶毒女配该有的样子,被众人唾弃,令男主失望,最后落得个被李道玄一剑穿心的下场。
只是到死之前,她都不知道自己穿越到了书里,她以为自己只是胎穿到了一个神奇的捉妖世界。
一剑穿心的滋味并不好受,沈情狼狈跪在地上,口吐鲜血,漆黑黑的瞳中倒映着火光残垣,以及背对火光而立的红袍少年。
李道玄一手握剑,以高高在上的姿态睥睨着她,剑尖尚且滴落温热的鲜血,那是沈情心口的血。
在黑夜的掩饰下,少年撕破了所有伪装,露出原有的样子,自私,冷情,以及一双眼中,对她满满的恶意与杀意。
“呼——”
沈情似乎听到了喉间混着鲜血的呼吸声,心脏处传来的剧烈疼痛令她难以说话,她只能死死望着李道玄。
恨意、不甘,通通在心底交织。
李道玄褪去玄皮手套,一双手在月光的照射下显得白皙修长,如精致的玉瓷。他噙着一抹冷笑,拇指抚上唇角,重重抹去唇上血渍。
他的声音同样冰冷,“若知你欺瞒我至如此,我就该早些杀了你。”
沈情掀起眼帘,嘴唇微蠕,好似要说些什么。
李道玄细细盯着她唇,却读不出她说的什么,半晌,他俯身凑近她脸庞。
然而下一刻,沈情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一把攥住李道玄衣领,将人拉近了几分。
二人几乎鼻尖对着鼻尖。
李道玄浓密的眼睫在眼底打下一层黑影,他说:“垂死挣扎,无济于事。”
沈情笑了。
下一刻,二人周身光芒暴涨,李道玄惊觉自己浑身动弹不得,一双眼刀落到沈情脸上,发现沈情依旧挂着得逞的笑,接着,她手上用力一拉,将二人之间最后距离也消除。
远远望去,仿佛一对情人在火光中依偎,实际上,浑身僵硬的李道玄带着浓稠的恶意咬破了沈情唇瓣,他想要让对方知难而退。
唇畔疼痛显然不及穿心之痛,沈情不疾不徐拉着他吻。
李道玄紧闭双唇,不肯张嘴,她就挠他痒,等对方按捺不住吸凉气时,心头血如愿渡到了李道玄嘴里。
沈情松开了他。
李道玄依旧不能动弹。
他不知对方是如何在体内血液里掺了毒,也不知她何时准备了困住他的这道阵法,现下灭顶的疼痛开始从心口至四肢百骸蔓延。
沈情顶着一头凌乱的长发,眼眸中闪烁着近乎癫狂的光芒,她笑着说:“我活不成,你也陪我去死好了。”
李道玄恶狠狠骂道:“疯狗。”
沈情回道:“你也不赖。”她拖着残破的身子,夺过李道玄手中佩剑,认真道,“还给你。”旋即一剑刺穿他的心脏。
对方闷哼一声,看着心底穿插的剑,又抬头看向沈情,眼底霎时云开雾散,他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再也说不出话。
眼看着李道玄眼中光芒渐渐暗了下去,沈情眼底闪过一抹痛快,紧接着脱力倒下。
这一倒恰好落入李道玄怀中,沈情心想:晦气,死了都要和他倒在一起。
她靠着李道玄坚硬的胸膛,慢慢闭上了眼,等待阵法生效。
在二人底下,金芒大盛,他们的血自心口流出,源源不断朝金芒纹内汇聚,很快整个阵法被填满,金红交织,最终阵纹隐没于地。
火舌舔舐着天幕,烈烈熊焰燎过地上交缠的二人,最终将他们掩盖,埋藏。
以血祭阵,换她重来。
.
再次睁眼,沈情回到了十七岁这年,她还等到了姗姗来迟的系统。
并且,她从系统口中得知了自己穿书的事实。
沈情正在镜前欣赏自己的面容,镜中少女乌发朱唇,杏眼弯弯,眉梢满是二月春似的娇俏,明艳动人。
侍女正手持檀木梳替她梳理一头乌黑浓密的发。
不知为何,沈情食指点桌的动作突然一顿,接着她遣退了侍女,望着黄铜镜内的自己。
须臾,少女似是听见什么欢快的事,噗嗤一声笑了,眉眼间满是雀跃。
沈情擦去眼角笑出的泪,她指了指自己,“你说我穿书了,还是书里的恶毒女配,李道玄是男二兼反派?”
“是的,宿主。”不知为何,001总感觉这个宿主有些不对。
因为主系统出了故障,所以001来迟了一段时间。
主系统安排宿主胎穿,它便以为自己迟来了十七年。殊不知,001何止是迟来了十七年,它的宿主早就在它不知情的情况下经历了一辈子。
而且它不知道的是,它的宿主早已不是刚穿越而来,对一切都感到懵懂好奇的小姑娘了。
“你说让我做什么任务?”
沈情轻笑垂眸,欣赏自己粉嫩如玉的手指。
上辈子为了努力追上柳霁月的步伐,沈情没日没夜的练剑,一双手磨得满是老茧,粗糙不堪,甚至冬日里会生疮,流脓水。
一朝重来,她一定要好好爱护自己的身体,至于什么破剑,她不练了。
系统道:“攻略本文男二李道玄,好感度满一百算成功。任务成功后,宿主即可获取重生回家的机会。
氛围罕见宁静半晌,沈情不敢置信问它:“你说谁?”
“男二李道玄。”
001:“因男二李道玄的计划被女配沈情破坏,因此导致男二黑化,让他做了许多难以控制的事,此事严重影响到男主的苏值,以及男女主之间的感情。”
“现实作者无法再写后续发生的事,因此这本小说断更了。”
归根结底系统让她感化李道玄就是为了阻止李道玄黑化,防止他搅和男女主的感情,给这本书填上一个he的结局。
沈情微微一笑,“只要李道玄好感度满一百,你们就能滚蛋了?”
001丝毫没有发现自己被套路了,它继续解释道:“是的,宿主,攻略完毕后,系统将自动脱离这个世界。至于选择返回现实世界,还是留在原地,由您自己决定。
“鉴于宿主
2. chapter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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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统传输完剧情后就遁了,沈情重新唤回侍女为自己盘发。
算了算时间,离沈家出事还剩下两个月。犹记得前世东市闹妖患,柳霁月早早就赶到,并且与大妖恶斗许久才将其收服。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的是,大妖是雌雄一对,雄妖在东市闹,雌妖在沈家闹。
东市有柳霁月保,沈家却无人护。
耶娘将她藏进酒窖,他们却留在了地面。沈情哭着求着也要将他们留下,却只来得及抓住阿娘一片衣角,后来衣角也被阿耶一剑斩断。
沈情眼睁睁看着阿耶阿娘为了保护自己而被大妖开膛破肚,惨死在自己面前。
那一日,血染苍穹,絮絮烟飘,阿耶掌心的血渗入木板滴进沈情眼底,温热、腥湿,她的世界也被染成一片凄惨的红。
失去耶娘的痛沈情记了一辈子,也永远忘不了。
这一次,她一定要保护好他们。
上一世雄妖要比雌妖先行发难,这一世定也相同,沈情即使强行将柳霁月留在沈府也没法,提前收到妖患消息的他一样会去东市。
当初柳霁月耗费大半时日才收服一只妖,且身受重伤,他赶到沈府时要收服另一只妖难免吃力,因此让那雌妖侥幸逃脱,后来沈情寻了几年也未曾找到它报仇。
就连玄机阁的首席弟子对付其中一只大妖都如此吃力,更论其他同门。
别人帮不上忙,师兄也分身乏术,自己天赋不佳,对付不了这样的大妖,于是沈情想到一人,李道玄。
身为四皇子的李道玄自幼拜东山寺主持游道子为师,年至十二时随师父出门游历,十五回长安受封苍王,他三年内收妖无数,实力不详。
上一世主角团多次遇险,虽说大半危难都是柳霁月消除,李道玄只抱着剑冷观,可当柳霁月因保护自己而分身乏术时,女主几次有危难都是李道玄出的手,观其斩妖时轻松悠闲的样子,他的实力绝对不会弱。
很快手巧的侍女盘了一个长乐髻,沈情看了看空荡荡的发髻,道:“把我的辛夷簪拿来簪上。”
粉白玉簪插入发髻,随着主人脑袋轻轻晃动,玉簪花蕊处吐落的紫晶铃发出清脆声响,镜中少女满意地弯了眉眼。
“翠芽,备马车,我要去东市买大碗软面镈饦吃。”
翠芽“啊”了一声,“娘子,已经申时三刻,去东市来回一趟天都要黑了,老爷夫人会担忧娘子的,若您实在想吃,不如奴婢叫人去给娘子买?”
沈情拒绝:“等大碗软面镈饦送回来都不新鲜了,我要吃新鲜的。”她堵住翠芽还想劝的嘴,“你再啰嗦,等回来的时候天可就真黑了。”
翠芽无奈只得领命前去备马车。
沈情伸手拨了拨头上的紫晶铃,对着黄铜镜问道:“你确定李道玄在有间酒楼?”
空旷的房内一片寂静,梳妆台前的少女却好似听到了满意的答复,勾起了唇角。
东市正值热闹的时候,街道人群熙熙攘攘,贩夫走卒的吆喝声与孩童嬉戏声混杂,一辆马车停到有间酒楼前,沈情与一众奴仆乌泱泱走进了酒楼大堂,店小二热情将人迎向雅间。
隔壁二楼,几名少年对桌而坐,见沈情进来,有人出声道:“呦,这是哪家小娘子,生得这般貌美,以前竟未曾听闻长安城有如此美人。”
他眼中无轻佻,仅有纯粹的欣赏与好奇。
同伴道:“我知道!这是沈将军的女儿,沈家小娘子!这位娘子因幼时体弱,大夫断言其活不过五岁,圣人谅将军奉国忧公,膝下又仅有这么一个女儿,便下旨将其送到玄机阁千机真人门下养着。”
“你别说,玄机阁倒真有些东西,这沈家娘子到了玄机阁几年,竟果真痊愈了,还能跑能跳。”
为了沈情的身体着想,沈将军夫妻二人更是忍痛让女儿每逢春秋留在玄机阁,冬夏再居家中。
沈情也相安无事长到了十七岁。
有同伴打趣道:“这么一说,倒是巧了,沈家娘子是个女冠,咱们阿蛮也是道士!”他勾过身旁少年肩膀,笑道,“沈家娘子倒和咱们阿蛮有缘,年龄也相仿。阿蛮,你且好生看看,可有喜欢上人家?”
被同伴勾肩的绯袍少年饮完手中最后一口酒,指间把玩着酒杯,旋即眼帘微抬,目光轻飘飘穿透栏杆略过楼下。
着粉白齐胸襦裙的少女迈着轻快地步子走向雅间,裙角绣着一朵朵绽开的辛夷花,随着她脚尖轻抬,裙边跟着炸开一层层浪缘,带着裙角那些辛夷花也随之轻舞。
她臂弯挂着的水蓝披帛轻盈透滑,似云似水,行云流水般地在空气中荡漾开来。
似是察觉到少年注视,沈情忽然回头望了他一眼。
与他对视少女丝毫不惧,很快她淡定收回了视线,同身旁侍女有说有笑。不知聊到了什么,沈情脸上蓦地挂上了灿烂笑容,一双圆眼笑得明媚,眼中好似盛了流波星辰,水汪汪一片。
周围几个同伴一时看呆了去。
只有李道玄毫不在意地撤回视线,垂眼间嘴上轻嗤,“皮肉之下皆白骨,本王对这种俗人没兴趣。”
同伴怒了,“就你最清高,我们都是俗人!”他一时气鼓鼓,甚至半开起了不着边际的玩笑,“我看不一定,万一那沈娘子刚好命里克你呢!你且等着!”
有人附和:“就是就是!光看那沈娘子豁达从容之态,就于其他娘子不同,我瞧阿蛮万一嘴上说着不喜,后边指不定可劲追着人家跑呢!”
他懒得应答,只默默转动酒杯杯壁,垂眸不语。
李道玄手上带着露指玄皮手套,手套下露出的指节白皙莹润,随着杯壁转动愈发勤快,靛青杯壁与瓷白指腹相触碰,他的指尖也随之染上淡淡粉色。
沈情只带了翠芽进雅间,其余奴仆被她留在了大堂。
点了吃食,刚吃到一半,沈情忽然又想吃隔壁街上小贩卖的芝麻胡饼,于是她笑眯眯地看向翠芽。
翠芽走了,雅间只剩沈情一人,她抽过冰丝帕,慢条斯理将嘴上擦了一道,随后起身走向雅间后门。
有间酒楼二楼除却靠围栏处有几桌喝酒的地儿,其余往里便是客宿
3. chapter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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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疼!”沈情眼中顷刻冒出泪花,即使是三分疼也被她精湛的演技演绎成十分疼。
然而面对梨花带雨的少女,李道玄丝毫没有怜惜之心,反而愈加不耐,他烦躁道:“本王问你是怎么上来的,有何目的。”
沈情也来了脾气,她带着微弱哭腔喊道:“都说了不知道!我是追着我家婢女才来到这儿的!她忽然夺了我的簪子就跑,我怎么喊也喊不动她,那簪子对我很重要!”
李道玄静静觑着她,漆黑的瞳中闪烁着不明情绪。
沈情亦不甘示弱回瞪他,眼角悬挂的泪珠欲落不落,一双眼尾泛红,瞧着可怜极了。
若是旁人见了她这副模样定会心生怜惜,忍不住想要轻声哄着她。
可李道玄依旧无动于衷,反而内心杀意愈演愈烈。
就在沈情以为他又要同上辈子般,一剑给自己穿个透心凉的时候,房门忽然被一股大力撞开。
“砰——”
猛烈的飓风掀起屋内一切杂物,连带着二人衣角交缠,烈烈鼓动。
“叮!”李道玄挥剑打开飞来的一物,那东西反被钉到墙上,定睛一看,竟是一支粉白的辛夷花簪。
沈情忽然喊道:“我的簪子!”她一把挥开李道玄的手,跑去将墙上嵌着的玉簪拔下来,见簪子完好无损,她货真价实松了口气。
一口气才吐到半路,沈情就被妖风掀翻在地,她的掌心在地板磨出一片血印子,长乐髻也散了,乌黑顺滑的长发散落一背,如上好的水墨玄绸。
虽说摔倒在地,可簪子被她及时护住,完好无损,并且她脖子上横着的剑也离开,沈情心下不免庆幸,那妖来得及时,否则她已经开始想怎么让这人给她陪葬了。
李道玄身如磐石,岿然不动,任由妖风将他的衣袍吹得哗哗作响。
“驹齿未落的小儿,竟敢杀我同伴!”
一道愤怒的男声传来,接着见一绿花花的身影朝着李道玄攻去。
声音混着妖力直直穿透人的耳膜,沈情不禁捂住耳朵痛呼出声。
李道玄一点也没有要帮沈情的意思,而是朝着来人狂道:“杀你同伴又如何,本王还要把你削成灰。”言讫,他睨了角落的沈情,旋即提剑同袭来的男妖斗在一起。
一人一妖打斗丝毫不顾及屋内还有个普通人在,瞬息之间过手数招,他们将屋内有东西都打了个粉碎。
沈情也不干坐着,为了自己的小命和耳朵着想,她从袖子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黄符,在周围给自己布了个结界,隔绝周围一切伤害。
前世沈家灭门前,沈情因资质不够,怎么修炼都杯水车薪,索性早早开启了她的咸鱼瘫。
在玄机阁时有柳霁月为她操心一切,在家时有父母亲人庇佑,沈情只需快乐享受生活即可。十七岁前她最大的烦恼便是愁偶尔要上玄机阁内的早课,或是想要某个裙子却买不到。
自从沈家灭门,沈灵来到玄机阁后,有了危机感的沈情才开始勤奋起来。
可无论她怎么修炼都没有起色,剑术也差得出奇,于是她在阵法上多下了些功夫。
虽说后期她专注于针对沈灵,荒废了许多岁月精力,也疲于修习,可她的阵法在这之前也算学了个差强人意,堪堪能拿出手。
否则上辈子她也不能动用禁阵拉李道玄献祭,换自己重生。
眼下有了阵法阻挡,刺耳的妖力瞬间消失,屋内二人打得天昏地暗也丝毫波及不到角落的沈情。
男妖长着一张精致的脸,穿着身显眼的的蓝绿袍子,头发也是绿色,十指长满了尖锐利爪,一爪子下去甚至在李道玄银色护肘上擦出耀眼的火花。
然而火花刚熄灭不久,他一双爪子就被对方砍下了一只。
二人交手间男妖明显要更加吃力,李道玄始终游刃有余,甚至未曾用尽全力。
孔雀妖似乎也明白了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忙从身上拔下几片漂亮的翎羽,朝李道玄射过去。
李道玄挥剑抵挡,几片翎羽便改变方向嵌入了沈情身旁的墙上。
沈情从墙上拔出一片翎羽,仔细观察一番,发现这是孔雀尾巴上的羽毛,看来那男妖真身是只孔雀。
欣赏完孔雀羽毛,沈情轻飘飘将其朝着李道玄那方丢了出去。
孔雀妖在李道玄拔剑抵挡翎羽之际乘机钻出窗户逃走,走之前不忘放狠话:“你且等着,老子会回来报仇的!”
李道玄也不傻站着,轻嘲一声“蠢货”后,踩着窗棂追了出去,高高的马尾在身后扬出一道好看的弧度。
屋内瞬间平静下来。
沈情撤了阵法,踩着残渣小心翼翼走到窗边。
看着夕阳下踩着瓦桁相互追逐的一红一绿两道身影,沈情轻嗤:“两个蠢货。”
说完,她拔下钉在窗棂处的翎羽,在翎羽尾端,赫然挂着一枚双鱼玉佩。
玉佩是两只胖乎乎的鱼相互衔尾嬉戏的模样,玉身圆润光滑,没有丝毫棱角,显然是被人常常把玩在手。
沈情只看一眼便将其收入锦囊中。
得到想要的东西,沈情没再停留,她避开人群从后门回到了雅间,没过多久翠芽也跟着回来。
捧着芝麻胡饼气喘吁吁的小丫鬟推开门,就见自家娘子发髻散了,衣裳凌乱,甚至颈间还有一道伤,伤口还在冒着血珠。
猩红的血滴在她嫩白的颈间格外显眼,犹玉托红珠。
“啪!”手中刚买的饼落到地上,翠芽蓦地红了眼,惨叫道:“娘子!您怎么了!”
翠芽哭着朝沈情跑来,她忙从怀中掏出帕子摁在沈情脖子上止血,哀嚎道:“莫不是、莫不是方才有歹人闯进来!娘子你怎么不喊人呐!”
沈情还在吃桌上的零嘴,任由翠芽抱着自己哭,见她哭够了正准备喊人,沈情一把将玉晶包塞进她嘴里。
“你家娘子我没事,只是方才遇见一只小妖害人,顺手收了罢。”
沈情在玄机阁长大一事长安城人尽皆知,她能收服小妖翠芽并不感到疑惑,可见到自家娘子这般狼狈的模样,心里不可避免地心疼了起来。
翠芽方才从隔壁街上回来时,确实见到几个小道长在街上寻找着什么
4. chapter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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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至,沈情在有间酒楼并未吃上多少东西,因此到了饭点她自然而然要随耶娘用膳。
上辈子耶娘去时沈情十七岁,沈情死时也才十九岁。
算下来她有整整两年未曾见过他们,想到如今即将见到耶娘,沈情心底罕见地生了些许近乡情怯。
下人早已将菜布上,屋内染着暖光,一桌子丰盛的菜是为迎接沈情回家而准备,此刻耶娘正坐在桌前唠着家常。
说到兴头处,阿耶发出爽朗的笑声,声音中气十足,人也容光焕发。
阿娘掩唇也跟着笑了起来,阿耶见状提箸为阿娘夹了一筷子菜。
二人脸庞是如此鲜活,面容红润有色泽,不再是横死家中时的那般老瓜皮色。
沈情停住步子,呆呆地望着二人,眼里不知何时已然蓄满了泪水。
那是她的父母,对她万般宠爱、时时刻刻用爱意将她浇灌长大的耶娘,又怎么会是一本书中寥寥几句话概括死亡结局的纸片人?
沈母眼中笑意还未消除,余光瞥见沈情到来,她推了沈父一把,“看谁来了,仔细瞧瞧可是你可念叨了好几个月的宝贝?”
沈父摸了把胡须,睁大了眼望向此处,见沈情站在屋外不动,他嗖地站起身,沈母也跟着站了起来。
“哈哈哈我的幼安回来啦!怎么光站着不动,快进来坐!”沈父一双眼笑开了花大步朝着她走来。
沈情鼻尖一酸,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阿耶!”她委屈地扑进父亲怀中,止不住的哭。
沈父脸色瞬间变了,他忙揉揉女儿脑袋,轻声哄道:“乖女儿不哭,可是在玄机阁受了委屈?是谁欺负你了,告诉阿耶,阿耶替你教训他!”
沈母也急了,十几年里从未见女儿哭得如此惨烈,如今这般委屈扑进父亲怀里,难不成是真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她忙捧上女儿的脸,轻轻为她拂去泪珠,“幼安啊,你阿耶说得对,告诉阿娘,你可是受了什么委屈?有耶娘在,耶娘会为你做主!”
见耶娘急得不成样子,沈情赶紧擦干眼泪,她道:“没有,就是太久不见耶娘,女儿想你们了。”
沈父沈母依旧保持怀疑态度,沈情废了大半口水,总算勉强打消他们疑虑。
等三人坐回桌上,沈父沈母便一直朝她碗里夹菜,桌上全是沈情爱吃的菜。
沈情一双眼哭得通红,跟只小兔子似的,眼下她问:“师兄不是今日要来府上么,怎么还不见他来?”
沈父道:“为父今日进宫觐见圣人之余,顺道见了你师兄,他托为父告诉你一声,玄机阁内临时有事耽搁,他可能会迟些来。”
经沈父提醒,沈情才想起确有此事。
上辈子沈情五月初归家,彼时耶娘还未归来。边境战况告急,阿耶领兵出征数月,阿娘亦伴其左右,直至五月中旬阿爹才成功击退蛮夷,举兵凯旋。
今日便是耶娘归家的日子,沈情去了有间酒楼,因此错过了耶娘归家,思此,她心底隐隐闪过懊悔。
柳霁月则是临时遇见了事,耽搁到晚上才解决,因此他第二日才到沈府。
沈母道:“你呀,才刚回来就念叨你师兄,怎么不见你多念叨耶娘几声。”
沈情塞了一口鸡腿,眯起眼道:“女儿不仅在家中念师兄,在玄机阁时也常常念耶娘,不信等师兄来了阿娘问他。”
几人在欢声笑语中度过了饭点。
饭后沈情又同父母腻了许久,等回到自己院落时,月已高高悬在空中。
沈情身旁只跟着翠芽一个丫鬟,等入了院子,她发现院中黑漆漆一片,并无人掌灯。
不应该如此。
照理说平时此刻应当有下人掌灯等候自己归来,可眼下不仅院子里没有灯,就连屋内也是黑漆漆一片,周遭寂静得可怕,仿佛一个人也没有一般。
没有人。
沈情蓦地回头,翠芽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屋内只剩下自己一人。
“砰!”房门凭空紧闭。
沈情连忙去往窗边,然而窗牗也跟着一排排关上。
“翠芽?”沈情轻声唤道。
无人回应她,足矣证明此处只有她一人,沈情一颗心不自觉沉了下来。
“叮铃铃—”沈情头上铃铛发出清脆响动,不知从何处透来的丝丝凉风打在身上,冷风夹杂着刺骨冰霜,触及皮肤犹如棰楚加身,沈情周身无可避免的泛起了疼。
隔着薄薄的一层上襦,沈情一身娇生惯养的皮肉很快红了些许。
若是再由这怪风打在身上,恐怕自己身上很快就要泛起血印子了。
沈情干脆从怀中掏出符纸,准备故技重施,布个法阵护住自己,再另作出去的打算。
可这次无人再帮她牵制妖物,藏在暗处的东西似乎察觉到沈情的意图,尖叫一声猛地朝沈情扑来。
然而沈情好似早有所料,她手中符纸瞬间转了个向,对上那东西,这家伙扑得太快,来不及刹脚,直直撞上了沈情手里的符纸,整个身体顿时再也动弹不得。
屋内的怪风顷刻止住,周遭浓稠如墨水的黑幕也被穿透纸窗的月色划破,莹莹月光为屋内渡上一层银色。
淡淡的月色叫人勉强能视物,不至于一摸瞎。
沈情趁那东西动弹不得的时机快速扑到镜台前,她一手拉开镜箱,从里扒拉出一个物品,随后将物品抱在怀里就往外跑。
紧闭的屋门一拉就开,沈情刚跑出去,怪物脑袋上的符纸唰一下自燃,很快烧成了灰烬,随着最后一抹灰扬散,怪物睁开了眼,同时沈情手中的信号弹也随之放出。
巨大的金色花型图案在沈府上空炸开,信号弹明亮的光将半座沈府照得透亮。
同时怪物也向沈情追来。
沈情躲到一颗树后面,又丢出一张符纸。
怪物显然是怕沈情手中的符,在攻击之余不忘躲闪着它。
沈情在剑术一道本就学得稀烂,加上回到十七岁还未开始努力的时候,一身细皮嫩肉使不上半点力,更别说还没有剑傍身。
她只能靠仅剩的符纸竭力拖延时间。
随着最后一道符撒出,怪物终于近了,散发着浓浓腥味的獠牙大嘴近在咫尺,熏得沈情差点吐出隔夜饭。
在獠牙离沈情鼻尖不到两指,千钧一发之际,怪物猛地被人拖了回去。
腥臭味来源离去,沈情看见来人,一个称呼脱口而出:“师兄!”
5. chapter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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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情打开药瓶给食指抹药,清凉的伤药敷上指间,伤口立刻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似是有火在燎伤口。
她倒吸一口凉气,眼中疼出了泪花。
柳霁月对她这副娇气模样习以为常,却也还是忍不住道:“这回知道疼了,见你用血作符时那般勇猛的模样,我还以为你不知道疼。”
沈情委屈驳道:“那是情况紧急,找不到朱砂我才如此,我这样还不是为了师兄能早些收服它,万一让它逃出院子祸害别人可就不好了。”
柳霁月自知说不过她,连连道了几句“罢了”,万般无奈揉了揉她脑袋,“作血符伤身体,下回别再这样。”
沈情底气不足“嗯”了一声。
不止下回,恐怕还有下下回,下下下回呢。
虽说作血符伤身,可作出的符威力极大,这巨大的力量正是身上功夫弱些的沈情所需要的。
方才被黄鼠狼妖逼得走投无路的绝望感至今还萦绕在心底,若不是她恰好留有玄机阁的信号弹,若非柳霁月刚好在附近,沈情今夜恐怕又要丧命。
说话的功夫柳霁月已经着手开始探查四周,沈情这才发现院子里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却没有一个下人闻声而来。
院子里依旧寂然无声。
冷静下来的沈情也发现了异常,院内被那黄鼠狼妖下了阵法,阵法将沈情与外人隔绝,柳霁月不知如何闯进来的。
好在玄机阁信号弹特殊,无论处在何处空间放出信号弹,凡是身上同样携带有信号弹的玄机阁弟子都能感应到,并及时赶来,否则沈情今天怕是真要交代在这里。
月色如瀑洒下,将院内照得更加清晰几分。
沈情逡巡院子四周每个角落,最终将目光锁定在树下的秋千上。
秋千绳上环绕着绿油油的藤叶,藤叶直直延伸到粗壮的树干,明明巨大的树荫已经笼罩住整个秋千,可秋千上却依旧有月光照射。
所有阵法内都会有一个阵眼,若是稍微弱一点的阵法,其阵眼便极为明显,被困人若想出阵,只需在阵法内明显异常的地方找到阵眼,将其破坏即可。
柳霁月显然也发现了阵眼,他抽出陌刀,一剑斩断秋千底座。
周遭一切好似有变化,又好似没有什么变化,沈情只觉恍惚几分,眼前便突然传来了光亮,仔细一看,是屋内传来的烛光。
“娘子!娘子您去哪儿了?”翠芽一见沈情,立刻焦急万分地扑了过来,“奴婢只是点个灯的功夫,娘子就从奴婢眼下消失了,奴婢怎么找都找不到娘子的身影!”
短短一日让自家小丫头受惊了两回,饶是沈情没心没肺惯了也罕见地生了些许愧疚,她咳嗽一声,道:“我没事,只是——”
“只是方才遇见了邪祟,眼下邪祟已被我除去,你家娘子已无事了。”清润的男声接道。
翠芽闻声惊讶看去,“柳副使?”
柳霁月面带浅笑朝她颔首示意,只是笑意不达眼底,他朝翠芽问道:“你家娘子今日可还出过什么事?”
沈情心里疑窦丛生,为何师兄会突然如此问,莫不是白日在酒楼撞见了她行事?
胡思乱想间,柳霁月虚空点了点沈情颈间。
沈情心中咯噔一下,她迅速抬手摸上脖子。颈带依旧挂在脖子上,只是经方才一番折腾,眼下略微有些松垮,刚好露出脖子上的剑痕,剑痕恰好被柳霁月看了去。
沈情立马转头对柳霁月解释道:“可能是方才被那黄鼠狼妖一爪子划的——”
柳霁月抿唇:“妖爪子划的伤可不似这般齐整,何况上面也无妖气,我瞧着,分明是剑伤的。”
说罢他眉宇间已然聚上一股薄怒,“幼安,告诉师兄,是谁伤的你。”
沈情脑袋转了几转,快速思索怎么才能略过这个话题。
她总不能直说下午为了一枚玉佩,她同时算计了一只孔雀和李道玄,脖子上的伤就是在演戏的时候被对方划的。
若是让师兄知晓了是谁伤的她,即便对方是皇帝最宠爱的四儿子苍王,恐怕他也会顶着犯上之罪去给她讨公正。
她的师兄就是如此好,可也叫沈情一时语塞。
见她不说话,柳霁月便将矛头指向翠芽,“翠芽姑娘,你家娘子受了委屈,你总不可能不知道是谁伤的她?”
翠芽闻言,立刻红了眼,她不敢置信看向自家娘子,“娘子,您不是说这是收服妖物时受的伤吗?!怎么会是剑伤?”
柳霁月一双眼立刻锁定翠芽,他一向温和的语气此刻罕见带有强硬以及不容拒绝:“劳烦翠芽姑娘将今日所发生之事如实道来。”
翠芽:“娘子今日去了有间酒楼——”
沈情立即大声喝道:“翠芽!”
翠芽止住了声,她红着一双眼,纠结不已。
一方是自家娘子的命令,可一方又关乎娘子今日受的委屈,她实在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一半听娘子的命令,一半将今日之事如实道来。
好在沈情很快有了动作,她一把拉住翠芽,将她推出院门,口中对其他下人道:“你们都出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进来!”
“娘子!不可啊!”
“对了!不许把耶娘喊过来,若是谁惊了耶娘,我要她好看!”沈情历声道。
如此一来,院子里就只剩下柳副使和娘子二人。
翠芽在外急得团团转。
虽说柳副使是半养半照看着娘子长大的,算娘子半个兄长,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可孤男寡女晚上同处一个院落,若是传出去了到底会有损娘子清誉。
何况人云亦云,积毁销骨,此事到底是对娘子不利的。
思此,翠芽神色立刻严肃起来。
她对方才一同被沈情赶出来的小丫鬟们道:“要知道这里谁才是你们的主人,你们的卖身契也在主家手中。若是过了今日有哪个不知好歹吃里扒外胡说些什么出去,便是明晃晃地说自己不想要这条命了!”
众丫鬟立刻将脑袋低了几分:“翠芽姑娘,奴婢今夜什么也不知道。”
翠芽在外敲打这些小丫头,沈情在里头绞尽脑汁想好怎么应对柳霁月。
柳霁月就这么看着她,等她解释。
沈情拉住柳霁月,苦着脸道:“师兄,我真没事儿,就是不小心伤的。”
柳霁月:“一会儿是除妖受的伤,一会儿是不小心弄伤的,好一个不小心,能给自己脖子划出那么长一道伤。”
“你这身手有几斤几两,我还是清楚得紧,别说除妖,就连对付普通贼子恐怕都会吃力。”
柳霁月越是数落她,沈情的头越是埋得底,只恨不得能把头插进地里。
末了,她哀
6. chapter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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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芽差些惊掉脑袋,她家娘子何时又与苍王扯上了干系?
“你心悦他?”柳霁月也似是被她这一番话打得措手不及,两眼放空,脑袋发懵。
刚说完这句话,沈情就后悔了。
明明她可以直说是簪子被孔雀妖抢了,所以她一路追到李道玄所在的房间,并且被他当成妖物差些杀了便是,可情急之下她脑袋一抽,说出的话也就不过大脑。
左右后面也要攻略李道玄,沈情眼一闭,干脆认了,她近乎咬牙切齿道:“是……我心悦他。”沈情一把扣住柳霁月的刀柄,“所以师兄,你且听我解释,我这伤他并不是故意弄得。”
柳霁月目光紧紧盯着她,似要将她盯个透彻,看看她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
沈情不等他开口,继续接道:“我今日听闻李道玄在有间酒楼,所以便借着吃东西的理由去了那儿,我、我本想支开翠芽,然后去看一眼他,不虞头上簪子被一只妖给夺了去。”
“那妖引着我去了苍王所在的房间,恰好那时苍王正在除妖,情急之下,他便将我认作妖物,误伤了我。可后来他发现我不是妖,也急忙收了剑。”
说完,沈情不忘补充道:“我发髻和衣裳确实乱了,那是不小心被苍王与那妖物打斗时所波及的。”
沈情每次在柳霁月眼前撒谎总是有股莫名心虚,眼下她说完这通话,眼底更是飘忽不定,双颊也跟着发烫。
如今瞧着,倒像是因被戳破了女儿家的心思而脸红。
良久,柳霁月隐含薄怒的声音传来,“胡闹!”
此话一出,犹一道凉水朝着沈情当头浇下,虽是五月中旬的夜,可她却恍若如坠冰窟,牙齿隐隐打颤。
上辈子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一道圣旨赐下,将玄机阁副使柳霁月与沈家旁系孤女沈灵二人绑定在一起。
两人一个是天生不详的遗腹子,一个是父母双亡的孤女,二人怎么看怎么般配,可在沈情眼里,沈灵千般万般配不上她的师兄。
她怒气冲冲砸了沈灵屋内所有东西,将她的衣物东西全部扔出房间。
闻风而至的柳霁月急忙制止她,沈情却再也忍耐不住,她势必要将这个烦人精赶出玄机阁。
可举族皆亡的沈情早已不是备受尊敬与宠爱的瀚国公之女,而是玄机阁内人人厌恶的嫉女,整天肖想着自己师兄,见不得别的女孩子好。
或许柳霁月也逐渐对自己失望了。那天是个晴朗的日子,可沈情早已近崩溃边缘,脑中浑噩一片,除了师兄,她再也抓不住旁的。
沈情发了疯似的想要把沈灵赶出去,可耳旁全是同门的斥责与不满声:“沈情!你太过分了!怎么说她也是你同族姊妹,你二人不相互搀扶也就罢了,如今连最后一点活路都不想给她留!”
他们都维护着沈灵,只有师兄还扶着自己。柳霁月或许知晓沈情已经极其溃散,身形不稳,因此他尽到师兄的责任,最后照顾着她。
沈情如拉住最后一棵稻草,死死抓住他,她说:“师兄,我喜欢你,你不能和她成亲!你快去圣人那里退婚,你不能和她成亲!”
柳霁月听见沈情喊出的这番话,大声斥道:“胡闹!
沈情哭着道:“我没有胡闹!我喜欢你,你不能和她在一起!”
柳霁月松开了沈情,万般头疼捏了捏眉心,他道:“沈情,你先冷静下来,此事等我回来再说。”
邕州出现大蛟,蛟妖肆意制造水患,导致生灵涂炭,百姓民不聊生,此刻并不是聊这些的时候。
然而沈情不管不顾,非要得到一个结果,她大喊:“柳霁月!你到底退不退婚!”
柳霁月仿佛也来了脾气,他严肃道:“我从未喜欢你,婚姻大事不是儿戏,而且圣旨赐婚不是你说退就退的!”
他最后说了句,“你先好好冷静。”言讫,拂袖离去。
似乎是怕她伤到沈灵,柳霁月走之前还特地带上了她。
殊不知那是二人最后一次见面。
后来沈情还是找到了沈灵,她不顾沈灵的哭闹,将她珍爱的琉璃心夺了去,因此她也被李道玄一剑穿心而死。
柳霁月的声音还在耳畔徘徊,令她在前世与今生间昏聩,不知朝夕,“据我所知,你与那苍王除了幼时有过几面之缘,往后便再无交集,谈何喜欢?”
听见苍王二字,沈情回神,她低低道:“师兄总不能时时刻刻在我身旁,我与谁见过面,又同谁说过话,喜欢过谁,你怎会全部知晓。”
柳霁月道:“此事不是儿戏,关乎你往后幸福!苍王行事我行我素,阴晴不定,不适为你的良配!”
沈情近乎哽咽道:“从小到大我什么事你都要管,如今连我心悦谁,想要嫁给谁都要插一脚。”
“我就是喜欢李道玄!我非要嫁他不可!师兄难道还要管吗?!”沈情是真的委屈极了,上辈子同师兄告白要被斥责,如今她喜欢别人师兄也要说她。
柳霁月最后问了她一句:“幼安,你当真知晓何为喜欢?”
“你确定自己是真的喜欢他,而不是为他的皮相所迷惑?”
苍王李道玄为人虽恶劣,却生了一副极其妖孽的皮囊,若师妹是被他的皮囊所迷惑,倒也说得通。
柳霁月的瞳色清浅,却带着浓浓的幽深,似要将她卷进漩涡,剖开皮囊下藏着的一切心思。
沈情心虚垂眼,倔强道:“嗯。”
她听见师兄叹了口气,“此事我暂时不会告诉沈将军与沈夫人,希望你好好想想,若你是真的喜欢他,我也不会阻止你。”
“幼安啊,师兄希望你幸福,你耶娘也是如此。”
沈情鼻尖酸涩,视线一阵模糊。
“娘子,柳副使走了。”翠芽的声音传来。
沈情知道他是去调查今日妖物一事了,她胡乱抹了把脸,抬头,又恢复了往日高傲的姿态,“去,给我找朱砂和黄符来。”
“还有,今晚发生的事暂时先不必告诉我耶娘。”
“是。”
阵法一破,原本被妖物搅乱的房间和院子也恢复原本模样。
沈情坐在镜台前,手中是几沓空白的黄符。
她今夜要为整个沈府作一道阵法,不止要防妖物,还要防一个人。
在找到琉璃心之前,她不能让李道玄找到机会接近自己。
等李道玄发现自己的玉佩没了,要不了多久,绝对会找上自己。
彼时正是让他发现自己就是琉璃心主人的好时候。
上一辈子,正是沈灵捡到了李道玄的双鱼玉佩,李道玄愤怒之余要将她一剑击杀,却在动手时看见了沈灵“无意”露出来的琉璃心,他当即停手离去。
等再见时,李道玄就已经混入了主角团中,每次沈灵与柳霁月出门除妖时他都要跟着。
沈情目光流连于朱砂和食指。
食指方才抹了药,伤口才结痂。
朱砂与狼毫笔已经被人准备好,放在镜台前。
她纠结于继续用血作符,还是用朱砂。
“用血作符伤身,下回别再这样。”
“幼安啊,师兄希望你幸福。”
“你耶娘也是如此。”
脑海中突然闪过耶娘对自己关切的神色,沈情最终选择拿起狼毫笔
7. chapter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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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柳霁月如约登门拜访,师兄妹二人谁都默契的没有提昨晚发生的事,用完膳后耶娘拉着师兄说了许多话,无非是感谢师兄这些日子对她的照顾,往后又如何。
彼时沈情无聊的在院子里荡着秋千,翠芽手中拿着一张绯色鎏金印的拜贴走来,道:“娘子,婉仪公主遣人送来拜贴,邀您参加半月后的裙幄宴。”
照理说裙幄宴本该在上巳日举行,奈何婉仪公主突然抱病,直至前不久才久病初愈,因此裙幄宴也被推倒了五月底。
此番话唤醒了沈情的回忆。
上辈子圣人唯一的女儿婉仪公主于东郊骊山举办了裙幄宴,然而那次宴会上并不太平,突然出现了妖物害人,当场事故造成一人殒命,十多人重伤。
也正是那次之后,沈灵因祸得福,得到了琉璃心。
前世沈情嫌麻烦,便叫翠芽将拜贴推了,如今倒有必要去一遭。
沈情将拜贴间夹着的香囊抽出,细细闻了一番,香囊表面还夹杂着淡淡的辛夷花香,沁人心脾。香囊上也绣着她喜欢的金丝辛夷样纹,显然拜贴主人是废了心思来准备这个香囊的。
翠芽问:“娘子,您要去吗?”
沈情带着笑意将香囊绑在腰间,指尖点点拜贴,“当然要去了。”
然而沈情脸上笑意维持不过半晌。
因为柳霁月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
沈情看见那碗黑乎乎的药,口中久违的泛起苦,她顿时捏住鼻子,跳下秋千想要跑回房间里,翠芽一把抓住她的手,“娘子!您得乖乖喝药身体才能好!”
回头一看,柳霁月已经端着药来到了二人跟前,沈情心虚将翠芽的手抽开,“师兄,你怎么亲自送药来了,这多麻烦啊……”
柳霁月将碗递给翠芽,道:“我若不亲自来送药,恐怕有人又要将药倒在哪处角落了。”
沈情自幼体弱多病,即便如今不似幼时那般弱不胜衣,可每月调理身体的药也是必不可少的。
然而沈情向来讨厌苦,在玄机阁时受师兄制裁,她只能乖乖把药咽下去,如今回了自家,她自然就肆无忌惮了起来,一般府上人当天准备的药当天就会出现在某个盆景当中。
此刻柳霁月亲自端来药,沈情立刻明白是有人向师兄告状,她倏地瞪向翠芽,翠芽眼神飘忽举着药碗道:“娘子,该喝药了。”
柳霁月淡淡看着她,脸上带着温和却不达眼底的笑意,“怎么,是药太苦了,不想喝么?”
沈情扯着嘴角道:“没……我喝。”
她接过碗,视死如归般将药一口闷入口中。
刺鼻的辛辣与苦味熏得她泪眼汪汪,翠芽熟练的从锦囊中掏出一颗石蜜,递到沈情嘴边,沈情如饥似渴将石蜜含入嘴里。
苦味被浓浓的蜜意散去,沈情解脱般叹了口气。
柳霁月盯着对方将药喝完,眼底总算带上了真心实意的笑意,他道:“每月就喝这么一次药,为了你的身体着想,不能再把药倒掉了。”
沈情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哦。”
“昨夜我查了一番,那黄鼠狼妖并非人为放入你府内,如今妖已除,此事也就翻篇。淮畔近日闹妖患,我得前去探探情况,记得照顾好自己,别让你耶娘操心。”
“师兄保重。”
柳霁月最后道:“至于苍王,”他顿了顿,“也罢,往后再说。”
“哦……”
柳霁月嘱咐完她,很快动身前往淮畔。
.
五月底,日头渐渐炎热起来,今日婉仪公主于东郊骊山举办裙幄宴,长安城内大半名公巨卿、金枝玉叶前来赴宴,曲水流觞,觥筹交错。
其裙幄宴规模之大,空前绝后。
因往来之人内权贵命妇占据大半,为保宴会顺利进行,圣人甚至调遣近千名禁军驻守骊山,公主在圣人心底的地位可见一斑。
苍王府,蓝袍少年翻墙跃进内院,刚落地,就猝不及防和一条手臂粗的黑蛇打了个照面,他吓得头皮发麻,立刻攀到一旁的树上。
“阿蛮!快、快管管你的蛇!我最怕蛇了!”饶是和李道玄的宠物蛇打了数次照面,顾昀依旧对其感到害怕。
原因无他,只因小时候顾昀贪玩掏了一个蛇窝,结果被蛇报复一口咬到屁股上,后来顾昀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屁股也肿了半个月,自此他对蛇这种生物便产生了阴影。
黑蛇灵性极了,见顾昀越是怕它,它越是吓唬他。黑蛇甚至张大嘴巴,露出尖锐的獠牙,颇有一副要冲到树上的姿态。
“走开啊!走开!李阿蛮快管管你的宠物蛇啊!”顾昀快哭了。
坐于石桌旁的李道玄不疾不徐擦完佩剑,将剑收鞘,随后他缓缓道:“秋仁。”
黑蛇听见主人呼唤,眼底闪过一道光,最后朝顾昀嘶哑叫了一声,这才依依不舍爬灰石桌旁。
秋仁顺着李道玄的靴子慢慢往上爬,它的尾巴缠绕上主人的腰,脑袋缓缓自李道玄肩头探出,它附在他耳旁微微吐露蛇信子。
李道玄安抚地碰了碰秋仁乌黑锃亮的脑袋,他一双眼桃花眼眼尾上挑,瞳孔漆黑深暗,如冰冷的玄石,闪烁着寒光,有着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威慑力。
顾昀这般瞧着他的眼睛,内心只觉看见了一汪深邃的寒潭,李道玄的眼竟与那黑蛇瞳色有缓缓重合之意。
近日阿蛮总是露出这般神色,周身气场也低得可怕,顾昀一下子忘记了黑蛇带来的害怕,他利落跳下树,拍了拍手,迟缓道:“阿蛮,你最近好像……情绪不佳?”
李道玄把玩着腰间秋仁的蛇尾巴,“没有。”
没有那就是有,顾昀觉得多半是那日玉佩丢了的原因,如今瞧着阿蛮腰间空空如也,想来是没有寻回玉佩。
他知晓玉佩对于阿蛮的重要性,也不好挑着对方痛处来提,于是他搭上李道玄肩膀,又一把松开,蹦离他三尺远。
顾昀尴尬擦了擦腕子,清嗓道:“今日婉仪公主举办裙幄宴,长安城中大半王孙贵女都去了,想来热闹极了,要不你也去看看?”
李道玄:“不去。”
“好歹也是你阿姐举办的裙幄宴,你阿姐那般疼你,你竟也不去么。”顾昀道,“那真是可惜了,要知道,就连一向对宴会兴味索然的沈娘子也破天荒去了。”他似是不经意间提道。
众所周知瀚国公家的女儿自幼体弱,被送往玄机阁后更是鲜少露面,除却玩得好的几个贵女姊妹的宴以外,鲜少见她出席过各类宴会,哪怕圣人亲临的曲江宴也不曾去过。
如今沈娘子愿意前去,倒是罕见,可想想沈娘子与公主的关系,好像也不奇怪了。
听见沈情的名字,李道玄摸蛇头的手一顿,他忽然改口道:“你说得也对,既是阿姐的宴,我这个做弟弟的若是不去,未免不够厚道。”
顾昀以为是自己的劝解奏效了,双眼光芒暴涨,“去就对了!今日还有好些娘子也要赴宴,我听闻京兆伊家的赵娘子也会去!你正好陪陪我!”
见顾昀终于暴露出他真正的目的,李道玄眯起眼道:“若是去见你的心上人,何须带上我。
8. chapter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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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一眼,沈情眼子一跳,收回了目光。
李毓回头,大喜道:“阿蛮也来了!”
李道玄:“阿姐的裙幄宴,我这个做弟弟的应当来。”
李毓拉住沈情,介绍道:“这位是瀚国公家的女儿,沈娘子。”
沈情默默朝他行了一礼,“见过苍王殿下。”
李道玄看了沈情一眼,眼中意味不明,他勾唇道:“既是阿姐的朋友,自是不必多礼。”
沈情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在看见他肩头缠着的黑蛇后更是提着一口气,她皮笑肉不笑道:“殿下客气。”
李毓也瞧见了他身上盘着的黑蛇,道:“此番怎把秋仁也带来了,万一惊着其他娘子就不好了。”
李道玄懒懒道:“它非要跟着我来,我也没法。”
李毓:“既如此,你快些去男席,莫要吓着这些娘子了。”
李道玄:“弟告退了。”
他好似没将沈情放进眼底,对李毓拱手一礼后扭头便走了。
远处同伴早已等候多时,李道玄一走近,他便被人簇拥着带去了蹴鞠场。
沈情终于松了口气,随之心底疑窦丛生,她记得上一世这个时候李道玄可没有参加裙幄宴,怎的重生一回,事态发展倒与上辈子有了差轨。
想到踪迹成谜的琉璃心,沈情罕见的多了几分紧张。
千万要在这之前避免与他碰面。
照这人恶劣的性子,一旦被他逮到落单的自己,若是不脱层皮,恐脱不了身。
如此想着,沈情拉着李毓去了贵女们所聚集的圈子。
.
河畔五彩云布翩跹,青荷流衍,贵女们巧笑嫣然聚于河畔,准备开始祓禊仪式。开场仪式由瀚国公妻子——敬仪夫人所主持。
早些年沈情的父亲随圣人一同驰骋沙场,平定四海,最终助陛下开创李家盛世繁荣。因此圣人擢父亲为从一品骠骑大将军,封爵国公,赐瀚国公之名。母亲也因此获封诰命,称敬仪夫人。
沈情混于人群内,听阿娘振振有词说着规则,同时她的目光不忘扫向四周,终于,她在不远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令她讨厌了一辈子的人,女主沈灵。
沈灵显然第一次参加公主的裙幄宴,面容瞧着青涩生疏,不安极了,身旁是她的婢女,正竭力安抚她放松下来。
对方初来乍到的生涩,在沈情眼中俨然成了浓浓的小家子气。
在场贵女哪个不是仪态万千,雍容大度,偏生她却一副蹑手蹑脚,仿若那未经世面的浅薄之人,举手投足间尽是扭捏局促,丝毫不见贵女该有的洒脱优雅。
一瞬间,沈情眼底的恶意几乎要化作实质涌出。
这时沈灵身旁突然出现一个女孩,十七八岁的年龄,生得娇憨可人,她长了一双令人心生好感的笑眼,看谁都是一副温和善意的模样。
此刻女孩儿轻轻拉了拉沈灵的袖子,沈灵却如同受惊的小鹿,后退一步回头,眼底满是恐慌。
女孩儿也没料到这宴会上竟有胆子比自己还要小的人,她结巴道:“对、对不起,我吓到你了吗?”
沈灵脸色一白,她慌忙道:“没、没。”
如今瞧着,倒像是女孩儿欺负了沈灵一般。
周围已经有人朝她们投来了视线,带着浅浅的好奇。
女孩儿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壮起胆子想要认识一个人,结果对方竟如此娇怯。
她小心翼翼道:“没有就好,我是赵苒苒,娘子叫什么?”
沈灵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沈、沈灵。”声音如猫儿一样细,模糊不清。
赵苒苒没有听清,又凑进了几分,“什么?”
沈灵突然红了眼,她猛地后退一大步,差些缩进自家婢女怀中。
赵苒苒没猜到她会有这般动作,一时手足无措僵在原地。
已经有贵女开始窃窃私语,目光投向二人。
有人小声问:“怎么了?”
“不知道,瞧那娘子眼睛都红了,莫不是受赵娘子欺负了?”
赵苒苒闻言白了脸,她连忙挥手,“不是,我、我没有!”
沈灵娇娇弱弱被婢女揽在怀中,看上去紧张得不能说话,她解释道:“没有,赵娘子没有欺负我。”言讫,眼眶更加红了几分。
此话一出,仿佛坐实了赵苒苒欺负对方一样。
周围讨论声更加大了。
赵苒苒显然没见过这般场面,无措极了。
沈情烦躁看向沈灵,只恨不得一剑将她劈成两半,省得又在这搞白莲那一套。
她问:“001,我可以杀了女主吗。”
脑袋里顿时警报声大作,001道:“……宿主,不可以,若您亲手杀了女主,您会消散的。”
“哦。”
沈情失望而归。
这时有一个性情爽朗的贵女站出,路见不平道:“这位娘子这般欺负别的娘子,恐怕不太好吧?”
赵苒苒一脸慌张否认道:“我真的没有欺负她!我只是、只是想认识她……”
刘婉秀显然没认出赵苒苒,也不认识沈灵。
可她的同伴却熟悉赵苒苒的性情,拉住她小声道:“阿婉,你说的这位是京兆伊赵家的娘子,赵苒苒,她怎么可能会欺负别人?”
刘婉秀一愣,赵苒苒的名头她是听过的,出了名性情温婉,不生是非,甚至有些胆小。
可转眼一看那位红眼怯懦的小娘子,怎么看怎么像是被欺负的样子。
她也不知如何办了。
好在关键时刻目睹全程的李毓站了出来。
她皱眉朝沈灵问道:“我且问你,赵娘子可有欺负你?”
沈灵身形一怔,她呆呆地看向李毓,“没有。”
“既然没有,何须做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李毓眉头一挑,“这般瞧着,倒像是人家赵娘子狠狠欺负了你一般。”
“况且方才我分明瞧见,是赵娘子想认识你,你却二话不说红了眼躲进自家婢女怀中,”说到这,李毓忽然问,“你是哪家的女儿,怎的瞧着如此面生?”
沈灵快要哭了,此刻她的婢女突然跳出来答道:“这位娘子,我家老爷虽非官居高位,可好歹也是万年县县令,您上来便如此颐指气使问我家老爷,未免太过了。”
此话一出,众人倒吸了口凉气,有人脸色甚至带上了看好戏的神色。
李毓突然笑了,“原来是刚从淮溪县升迁到万年县的沈县令之女。”
“可在场贵女哪个身份不比你家娘子尊贵?父亲不过区区一个县令,何须你一个婢子如此高傲作态?”
她神色忽然严厉,周身充斥着公主的威压,“本宫可记得自己未曾给一个县令之女递过拜贴,你主仆二人究竟是从
9. chapter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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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闻声转头望去。
青年如一道独特的风景款款而来。他身着一袭雅致的蓝色衣衫,俊朗的面容如精心雕琢般,剑眉微微上扬,眼眸明亮而深邃。
李瑾修唇角上扬,又不失规矩向李毓行礼:“皇姐万安。”
李毓疑惑看向这个弟弟,“阿瑾,你拦我作甚?”
李瑾修面带惭愧道:“皇姐有所不知,这位沈娘子是我顺道带进来的,如今叫皇姐误会如此之深,实乃弟的错。”
沈灵一见三皇子,仿若找到了主心骨,她挣开禁军的手,委屈巴巴望着李瑾修,“殿下……”
李毓眉头一皱,禁军顿时将想要扑上来的沈灵拦住,李毓问:“此话怎讲?”
李瑾修面带浅笑道:“弟途径城门时,这位沈娘子突然拦住弟的安车,说是想要进骊山认亲,弟瞧这位娘子好生可怜,便顺道将人给捎了进来。”
毕竟是自己带进来的人,如今见对方快要被赶出去,李瑾修心下自是过意不去,他转头看向沈灵,问道:“娘子可有认出自家姊姊?”
沈灵闻言,双眼含泪,好不凄惨,“托殿下的福,民女、民女已寻到阿姐。”
略有几分憨直的李瑾修见到沈灵这般说,当下松了口气,他道:“如此甚好。”
殊不知沈灵面容更难看了几分。
李瑾修毫无察觉,朝李毓道:“虽然这位娘子没有拜贴,可也是弟带进来的人,望皇姐看在弟的面子上,莫要赶她走。”
李毓闻言,怒道:“好阿瑾,你总是这般滥好心,也不问问对方底细就胡乱将人带进来,如今为人所役使倒还反过来为她求情。你且问问她,她所说的阿姐是谁!”
听完这番话,李瑾修笑容凝在脸上,若是真如皇姐所说,他被人所役使,那就意味着他今日大半脸面都被抹了去,思此,李瑾修看向沈灵的脸色不算好,“不知沈娘子所说的姊姊是哪位?”
沈情本意是让沈灵在宴上狠狠吃一遭亏,她与李毓再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将人留下。
如此一来,既不耽误沈情寻找琉璃心,又能为李毓博一个仁善的名头。
前世李毓正是因缺少圆滑伪善,为人过于强硬而落得那般惨死下场,如今重来,沈情怎么说也不能让她再重蹈覆辙。
李瑾修与李毓是皇后所出的同胞姊弟,且三皇子向来仁善宽厚,心肠耿直。
若是这辈子李毓同她弟弟那般要多一些好名声,也是会好些的。
可有当下有了李毓这个傻弟弟掺和一脚,若是沈情继续否认沈灵这个“妹妹”,沈灵这遭今日何止是打了李瑾修的脸面,更甚,堂堂婉仪公主李毓的脸面也在被人狠狠往地上踩。
为了自家好姐妹的脸,沈情不得不忍住恶心抢先一步站出来,款款行礼道:“禀殿下,此人乃臣女之妹。”
李毓惊讶的望向她。
沈情暗自拍了拍她的手背,李毓当即明白她的用意,只能强忍着怒气闭了嘴,只是看向自家蠢弟弟的神色多了几分暗色。
李瑾修倒是一脸意外,“沈娘子?沈将军何时多了一位女儿?”
沈情皮笑肉不笑道:“这位许是远房哪位亲戚所出的妹妹,并非臣女阿耶所出。”
李瑾修尴尬道:“啊,原来如此。”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也勉强算阿姊。
可既是认了姊姊,皇姐那句“所役使”又是何意?
他还未想通,李毓就已经一把拉住他,他疑惑:“皇姐?”
李毓朝在场众人笑笑:“诸位继续参加祓禊礼,本宫暂且离去半晌。”
说罢,她拉着李瑾修往歇脚楼阁去。
李毓自是去修理箴诫自家弟弟,让他不要再随便帮些阿猫阿狗之辈。
沈灵被留于原地,沈情面对沈灵这个糟心东西,自是厌恶至极。
得了公主命令的禁军没再有要将人赶出意思,但沈灵的脸面早已在先前丢了大半。
众人对于方才一场闹剧心照不宣,谁都知晓沈情是为了三皇子与公主的面子才不得不认下沈灵这个“妹妹”,至于沈灵其人,她们断是不敢恭维的。
因此沈灵虽成功留了下来,周围却无一人再愿与她说上一句话,只留她在原地噙泪欲滴。
便是她想接近沈情也无法。
因为取完三勒浆酒归来的翠芽已经叫了几个给使来,一旦沈灵想要靠近沈情,几个给使会毫不客气出言阻止,若是对方执意要靠近,便会被给使往外推搡。此番既出了气,也省了沈情的力。
与此同时,沈情刚找到席位座下,忽然感觉自己袖子被人扯了扯,沈情回头一望,撞进一双纯粹干净的眼中。
来人是京兆伊赵家的娘子,赵苒苒。
她小心翼翼抱着盛满水的白瓷盆坐到沈情旁边的席位,放下白瓷盆,冲沈情感激道:“方才谢谢公主还有沈娘子相助,否则,否则——”否则她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对于被沈灵祸害过的小娘子,沈情是抱着一颗怜惜之心的,她杏眼弯弯道:“赵娘子客气了,举手之劳。”
赵苒苒险些被沈情这一笑晃了眼,她顿时两颊生热,好不紧张,她抿唇小声道:“沈娘子唤我的小字,明月就是。”这一下带着唇角两个梨涡也露了出来。
沈情亦热情道:“明月也无需客气,唤我小字幼安即可。”
赵苒苒嗫嚅道:“幼安……”显然还不适应这么亲近换对方的小字。
交换了小字,同龄人之间的话向来只多不少,很快赵苒苒提议道:“不妨由我用艾草替沈娘子洗礼。”
赵苒苒一片好意沈情自是不会拒绝,她当即点头应允。
暇余心中却愁云杳冥,她愁的对象不止是一直未曾有动作的沈灵,还有不知何时会钻出的妖邪,以及在蹴鞠场与一众少年公子蹴鞠投壶的李道玄。
就连赵苒苒的名字,她也是越听越熟悉,可始终有一层雾在真相前方阻挡着,令她看不透,也窥不穿。
沈情颇有些心不在焉,赵苒苒却兴致勃勃拿起白瓷盆内备着的艾草,以艾草点取盆中的水,轻轻拂在沈情的肩头,额头,口中不忘送上祝福:“愿沈娘子祛病减灾,无病无忧。”
无病无忧。
沈情倏地抬眼看向赵苒苒,这一眼,顿时云开雾散,上辈子的记忆清晰涌入脑海。
她想起来了,上一世裙幄宴内,唯一丢了命的唯有一人,正是赵苒苒!为此赵夫人甚至哭瞎了眼,就连赵京兆也在下朝途中意外摔断了腿。
倘若沈情今日没有来裙幄宴,或许她会就此错过有关这里的消息,最后听见赵苒苒殒命的讣告。可如今认识了这位和善温柔的赵娘子,沈情自是不会眼睁睁看着她送了命。
于是她回以艾草点水礼,认真道:“愿赵娘子福泰安康,长命百岁。”
洗礼完毕,两家管事娘子上前将白瓷盆端走。
赵苒苒与她显然也更加熟稔了几分,不再局促不安。
沈情指着赵苒苒头上的簪子,道:“赵娘子头上的簪子真好看。”
赵苒苒伸手摸了摸那簪子,弯了眉眼,显然沉浸在幸福之中,“这是我阿娘送我的及笄礼。”
沈情托腮似羡慕道:“不知这是哪家珠宝行做得,妹妹我也想得一支如此美丽的簪子。”
赵苒苒道:“这个我得回去问我阿娘才知晓。”
沈情忽道:“可我今日就想买到。”她瞧了瞧天色,见还早,她便提议,“左右赵府离这儿不远,不如明月回去一趟问问你阿娘这簪子的来源,我得了空顺道来寻你,我们也好逛逛长安城的首饰铺,如何?”
赵苒苒闻言,一脸为难:“可裙幄宴才刚开始,祓禊礼也还未举行完,若我贸然离席,会不会不太好?”
沈情摇摇头,“怎么会?待会儿我去同公主说一声便是,反正这裙幄宴我瞧着也没什么好玩的,还不如逛珠宝行首饰铺来得痛快。”
赵苒苒只觉感到有些冒犯,哪儿上来就怂恿别人离席的小娘子?可又想到方才对方如此帮她,想来心肠也不坏,可能确实很喜欢这个簪子罢。
她内心纠结不已。
沈情却觉愈发焦急,因为她察觉到,筵席内不知何时吹来了一阵凉风,风内还夹杂着淡淡的、不易察觉的阴气。
见赵苒苒眉目间有些不愉,她忽然冷静了下来,也察觉到自己的这番不妥。
着实是因为上辈子身边太多人离去,导致她一紧张就会泛迷糊的性子。
赵娘子与她非亲非故,面对她这般无理的要求,何以至答应呢?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将对方时刻带在身边,有她护着,总不至于叫对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丧了命。
正如此想着,却听赵苒
10. chapter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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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盈盈一握的腰腹不知何时缠绕上一条黑蛇,黑蛇吐着蛇信子,脑袋幽幽凑到沈情耳旁,黑漆漆的瞳中闪烁着微弱光芒。
沈情只觉耳畔一阵发凉。
秋仁不知何时离了李道玄身边,爬到她身上缠着。
翠芽险些吓破了胆,她忍着恐惧想要上前将蛇赶走,沈情道:“莫慌,这蛇只对付妖邪,不伤人。”
说罢,她试探性伸手摸了摸秋仁的蛇脑袋。
好在秋仁还算配合,它用头部短短的犄角蹭了蹭沈情的手,便将脑袋埋在沈情肩上,静静不动。
李道玄身旁这条蛇通灵性,沈情从未听说它有伤过人,见秋仁果真安伏下来,沈情吐了口气。
她又扫视了眼四周,不见李道玄的踪迹,总算放松下来。
那群伥鬼近了,压压的脑袋挤在结界旁,手脚并用拍打着结界,他们长长的舌头吊在胸前,双眼全白,瞧着真有几分唬人之意。
有贵女吓得浑身颤抖,险些跌落在地,好在被身旁婢女和管事娘子扶着,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在场所有人加起来,少说有百来号人。
沈情将所有清明符画完,也才几十张。
于是她道:“符纸有限,望几位娘子合用一张,伥鬼无法直接伤人,诸位只需保持灵台清明即可!”
说完,她不管在场众人如何反应,将符纸放给翠芽,由她自行发放。
她要去找李毓。
走之前,她拉住六神无主的赵苒苒,往她手中塞了一串手链。
那是佛骨珠链,可抵御妖邪。
沈情嘱咐道:“有了这串佛珠,无需清明符也可护你无虞。”她余光眄了眼远方惊魂甫定的沈灵,不放心又道,“切记不可让佛珠离身。”
赵苒苒倒吸一口气,“那沈娘子你……”话未说完,就见沈情已急匆匆离去。
沈情方才扫视了一圈都不见李毓踪影,焦急之余她拉了一个给使问道:“公主何在?”
给使握着清明符瑟瑟发抖,“公主与三皇子谈完话后便去了春景台内!”
沈情当即寻了一削果子的匕首,往春景台去。
伥鬼选择附身的对象是有讲究的。
越是娇贵且意志薄弱之人,越容易成为它们的目标。反观骊山近千名禁军守卫,阳气大盛,意志坚明,是它们恰恰所不喜的。
因此男席那方只去了几只伥鬼,余下十几只都围在女席这方结界旁,只等着打破结界,去往贵女堆里挑选符合心意的宿主。
沈情从阴气薄弱处钻了出去,她往身上设了阵法,并没有伥鬼注意到她,因此她得以顺利脱身。
山中阴气大盛,就连原本的晴空万里此刻也阴云遍布,压得人喘不过气。
腰间还挂着一条黑蛇,沈情艰难在阴浓的雾里穿寻。
.
春景台,长廊前。
李毓衣裳不小心被一道树枝划破,她本想在此处更衣,怎料出来后原本大亮的天忽然暗了下来,就连原本候着的宫人也消失不见。
四周一片阒然,廊檐外还刮着猛烈的飓风。
直觉告诉李毓此刻最好不要乱跑,她站在长廊上,目光凝重看向阴沉沉的天。
这时忽听一声剧喝传来,李毓回头就见一乌发白脸的伥鬼朝自己面门扑来,她心中霎时大惊,趔趄着往后退去。然而身后就是木梯,这一退,李毓直直摔向庭院内。
李毓脚在圆钝的灵璧石上打滑,人在倒下的同时脚踝处也传来钻心疼痛,她知道,自己这是扭伤了脚。
那方伥鬼扑了空,半道转了个向继续朝着地上的李毓扑来,獠牙大张,嘴角直咧到耳根。
李毓心中惊惧交加,正当她魂不附体之际,眼前突然一黑,她的双眼被人及时蒙住。
耳畔传来清冽的男音,如一道春风淡淡拂过心头,令她倏忽镇定心神,“望公主恕罪,臣无意冒犯。”
男子俯身以背挡在李毓跟前,那青面獠牙的伥鬼刹那虚虚穿过二人身体,化作一团烟雾散开,很快又凝聚出实体。
任由它如何张牙舞爪,来势汹汹,却始终触不到二人身体。
男子见状,心下顿明了几分。
他撕下自己衣袍一角,将李毓双眼蒙住,接着抄过李毓腿弯,一把将人横抱起。
李毓还没窥清来人全貌,双眼就被人蒙住,随之感觉身体一轻,失重感传来,接着自己便落入一个沉稳有力的臂弯。
她刹那一瞬忘记身处何方,嘴上先脑子一步呵斥道:“放肆!”
那道淡淡的声音又传来:“公主贵体为重,臣不得不放肆,望您暂且忍耐。”
他将李毓抱到一间屋内,李毓刚坐上椅子就要将眼睛上的布摘下,却听对方道:“那东西还在。”
她立刻停下手中动作。
伥鬼随二人飘到了屋内,见二人皆灵台清明,无丝毫污秽,便知晓这二人是无法作它附体的宿主,于是又荡了一会儿,最终施施然飘走了。
良久,李毓微颤的声音传来,“它走了没?”
“走了。”顾泽如实道。
李毓一把撩开眼上白布,旋即目光被眼前人吸引了去。
眼前男子淡淡垂首,目光垂落于地,身着不知洗了多少次的粗布白衫,即便白衫破了一角,依旧不挡他那皎皎流雪般清冷出众的气质。
李毓缓缓道:“抬起头来。”
顾泽微微抬起头,清浅的目光终于迎向李毓。
这一眼,仿佛画中人活了过来。
李毓心道:当真是个如雪清绝的人。
见方才伥鬼已然不见,她问:“你是玄机阁之人?”
顾泽微微摇头,随即拱手道:“臣,御史中丞顾泽,见过公主。”
“你叫顾泽?”她眯眼道,“方才那妖邪是你赶跑的?”
顾泽否认:“那妖邪近不得公主与臣身,见游荡无果便自行离了去。”
李毓还欲问些什么,却听一道担忧的声音传来:“李毓!”
她心头大惊,这是沈幼安的声音,想起屋外的危险,李毓下意识就要站起身,却被脚上一道尖锐的痛感给打了回去,她倒吸一口凉气。
顾泽虚扶住她,“公主贵体有损,容臣去应。”说罢,他走到屋外,拉开了门。
沈情刚走进春景台就与开门的顾泽撞了个对脸,听对方道:“沈娘子,公主在里间。”
沈情下意识一愣。
原因无他,只因此人乃李毓上辈子的冤种驸马。
上一世李毓不知从哪儿与御史中丞顾泽见了一面,当即对对方一见钟情,非君不嫁。
最终圣人拗不过李毓撒娇打滚,为二人赐婚。
当朝驸马不得入仕,圣人便寻了个理由找人暂代御史中丞一职,顾泽身为孤臣,又迫于天威,最终不得不一身清闲入赘公主府。
奈何顾泽心系朝堂,无心风月,李毓又这般强硬决定了他的一生,无疑折了他的羽翼,因此他对李毓从未有过好脸,二人活脱脱活成了一对怨偶。
最终郁郁寡欢的顾泽抱病而终,英年早逝。
不久后,李毓也惨死府上。
众人猜测,是有人早已看不惯李毓这般荒唐行事,加之清臣之死,硬生生成了一个导火索,所以李毓造了报应,横死于府上。
沈情看着顾泽,顿感心惊肉跳,无论如何,这一世一定要将二人分开,这般既护住
11. chapter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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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灵一人单拿一张符纸,见赵苒苒双手空空,主动提道:“赵娘子,不如我们共用一张符罢?”
赵苒苒一见沈灵,想起自己先前那般窘迫境地,不是很愿意同她走近,便婉拒道:“多谢娘子好意,我有这个就够了。”她露出手腕挂着的佛骨珠链。
沈灵只得尴尬一笑,“如此,甚好。”她小心翼翼收回了手中符纸。
这时阵法结界突然破了,十几只伥鬼势如破竹齐齐飞来,耳畔尖叫声此起彼伏。
即便这些伥鬼只能失望穿过贵女身躯,化作一团团黑烟又重新凝聚,附不了身,众人也被伥鬼那般恐怖的模样吓得魂不守舍,尖叫连连。
赵苒苒被惊魂失色的沈灵无意间推到一只伥鬼眼前,她霎时白了脸,伥鬼也注意到眼前的赵苒苒,立马吊着舌头向她扑去。
虽说有佛珠护体,可赵苒苒还是会对其感到害怕,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凌冽白光闪过,伥鬼刹那灰飞烟灭。
蓝袍少年手持利剑从天而降。
顾昀甫一落地,便一脸焦急问道:“你没事吧?”
赵苒苒惊魂甫定,见突然出现的少年,心中忽的一安,她道:“顾世子,我、我没事。但是后面还有好多妖邪,您快去救救她们!”
见心上人果真没事,顾昀勉强定下心来,旋即举剑钻向伥鬼群,一手一只如削西瓜般将伥鬼打散。
李道玄在女席内未瞧见熟悉的身影,见顾昀一人足矣应付全局,他随即手持木弓,背着箭囊去了别处。
不消片刻所有伥鬼被诛杀殆尽,顾昀也发现李道玄不见了踪影,还未等他细究,就见禁军统领上前请示他该如何做。
顾昀颇感头疼,但见空中阴气依旧浓郁不散,怕这些娇滴滴的小娘子在阴气里浸久了会有后遗症,他当即下令,让人将贵人们送往春景台内休憩,他会在春景台布下结界隔绝阴气。
禁军护送劫后余生的众人前往春景台,途中要穿过一片树林。
因阴气盛行将天色给掩了去,所以树林内黑压压一片,光色暗淡,走在后排的贵女只觉背后瘆得慌,恨不得能快些穿过树林。
给使们迅速找来羊角灯点上,有了闪烁的暖光探路,总算给众人心底安下一颗镇定种子。
很快人们到了春景台,等所有人都进入春景台后,顾昀下令封门,并撑起一道结界隔绝四溢的阴气。
正当他以为尘埃落定之时,忽听有人道:“赵娘子不见了!”
顾昀霎时心头一震,他转头朝发声的人厉声问道:“你说谁不见了?”
说话那贵女被他吓得瑟瑟发抖,她强忍着恐慌道:“京兆伊赵家的娘子,赵苒苒。方才还在我身旁跟着,可门一关上,在周围扫了一圈我才发现,她不见了。”
有人道:“还有那位被三皇子带来的沈娘子也不见了。”
“你说谁?!”又有一道声音插进来。
众人齐齐来人望去,就见一水蓝襦裙的娇美少女立于长廊,眉目肃立,饶是如此,她也依旧美得令人目眩神迷。
她腰间还盘着一条玄蛇,玄蛇静静蛰伏一动不动,在她身上好似一条精致的挂饰。
顾昀看见那条熟悉的黑蛇顿时眉梢一跳,心下又惊又疑。
“赵娘子和沈娘子。”这时有人回道。
沈情一听,心下一惊,上辈子沈灵正是失踪了一小段时间,等再出现时,她便因祸得福有了琉璃心。
明明伥鬼已除,可为何赵苒苒也会随着沈灵一同失踪,难不成上辈子赵苒苒之死另有原因?
她再也顾不得什么,利落跳下长廊,往春景台外跑去,裙裾在脚边炸出朵朵浪花。
顾昀忙道:“沈娘子等等!外头危险,我随你一同去!”
沈情头也不回,“世子请便!”
余下众人在春景台内面面相觑。
他们也发觉沈情腰间那条黑蛇格外熟悉,貌似正是苍王来时携带的爱宠。
他们心底同时闪过一道疑惑:这位娘子是何方神圣,她与苍王又是何关系?
.
沈情原路跑到树林中,既然人是在树林中消失的,想来是二人无意触及某处阵法或者意外跌落某处裂隙,这才凭空消失。
顾昀很快追了上来,不熟的二人一时无言,就这么沉默走了半晌。
碍于沈情腰间那条蛇,顾昀不敢太靠近沈情,可心中疑惑不解,令他一时如鲠在喉,噎得慌。
终于,顾昀提起勇气,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沈娘子。”
“顾世子,”疑问还没说出口,少女忽的回头打断他,一双杏眼清润明亮,“骊山林子很大,你我二人走在一处恐不好寻人,不妨我们分开走,这样更能早些寻到人。”
想起下落不明的赵苒苒,顾昀再也顾不得问些什么,他很快应下来。
正当他准备往反方向走,又听对方道:“不知可否借世子剑一用?”方才出来匆忙,她误将匕首落在了李毓那里。
顾昀一愣,想起她与李道玄不明的关系,他犹豫将背上裹着的剑取下,递给沈情。
沈情接过道谢,旋即毫不犹豫往南方行去。
等走了有一段距离,沈情这才将裹剑布取下,然而借手中微弱的灯笼光一照,剑柄镶着的一颗鸽子血红石分外显眼。
她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他妈是李道玄的剑!
前世被人一剑穿心的感觉恍若今夕,以及她夺剑反杀李道玄时,剑入手的触感,还有剑柄冰冰凉凉的红石,她死都不会忘。
沈情知道李道玄与顾昀关系一向好,可她做梦都没想到李道玄会把自己的宝贝佩剑交给顾昀保管,更没想到他兄弟这么不靠谱,转手就把剑借给一个外人!
那头顾昀忽的打了个喷嚏,他摸摸鼻尖,有些心虚的想:他的佩剑落在春景台了。既然是秋仁认定的娘子,那他把好兄弟的剑借出去应当也没什么——吧?
一想到李道玄不知何时与沈家娘子勾搭上了,那日在有间酒楼李道玄狂妄放话的样子在他眼底越像个笑话。
他想,等回了东山寺,他可要定要好好大声宣扬,什么白骨,什么俗人,李道玄可就等着脸被兄弟们狠狠搓到地上摩擦吧!
沈情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接受事实,她安慰自己,李道玄的佩剑入手轻便,不像师兄的陌刀那般笨重,她也只能趁手用着。
好在她已经知道了赵苒苒与沈灵二人失踪的大体方位,她径直朝南走。
越往里,越容易迷失方向。
渐渐的,周遭树影婆娑,热浪滚滚,原本阴气带来的瘆凉消失不见,越往里,周遭温度越炎热,好似身处一个巨大的热炉。
在热浪达到一个临界点的时候,沈情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接着见她身形一晃,竟凭空消失在原地。
.
赵苒苒与沈灵在一处暖帐幽幽转醒,一抬眼,但见窗外明月映泉,亭台水榭曲折蜿蜒。
屋内绫帐绡纱迷人眼,冬日的槅扇被人拆下换成了透气清凉的碧纱窗。
白衣女子顶着一头乌黑顺滑的发跪坐在几案前,手持偏提,淡黄的茶水随着她的动作被缓缓倾入青瓷茶瓯,暖烟自杯口悠然攀升。
倒完两杯茶,女子抬眼,冲二人展颜一笑,面如明月生辉,她踩着海棠屐缓缓走至二人跟前,“二位醒了。”
赵苒苒一脸警惕坐起身,离了暖帐。
沈灵还盯着眼前姝丽女子,眼中不知是何情绪。
白衣女子见状淡然一笑,“娘子莫慌,奴家这儿暂时安全。”
赵苒苒抿
12. chapter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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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苒苒惨白着脸闭上眼,半晌却未等来预想中的剧痛,再睁眼,却见白衣女子已恢复人貌,秀眉紧蹙捂着唇。
她只觉手腕发热,一道金色的光芒闪过,那白衣女子便靠近她不得。
是沈情送她的佛珠生了效,挡住了眼前这怪物。
白衣女子眉头一拧,旋即又笑了,“莫以为有了这串珠子,我便吃不了你。”她轻轻晃了晃手中红石链,朝沈灵开口,“不妨这位娘子替我摘了她的佛链可好?”
沈灵毫不犹豫道:“好。”
言诺,她眉梢染上些许焦灼与不耐,沈灵起身离开茵席来到赵苒苒跟前,欲要摘了她手上的佛珠。
赵苒苒怎么也没想到眼前一脸人畜无害的沈灵竟会与妖邪为伍,想到今日就要殒命于此,她心头不免染上一层绝望与哀愁。
然而沈灵还未碰到赵苒苒分毫,忽见一根簪子穿透碧纱窗迅猛往沈灵掌心刺去。
“啊啊啊——”耳畔净是女子尖锐叫喊。
一朵血花自沈灵掌心炸开。
沈灵整个掌心都被簪子刺透,鲜血霎时浸满整个手掌,她素白的襦袖也洇出一片深红。
沈情便是在此刻破门而入。
她眉目结冰,娇艳的脸上满是不愉,“一个帮着妖邪残害同族的愚人,也配自称我妹妹?”
沈灵见到来人,眼中掀起一片骇然,嗓音也破了,“沈情?你为何会来此?!”
沈情微微侧头,一派天真之态反问道:“我为何不能来此?赵娘子失踪了,我自是要来寻她呀。”
此刻她面上镇定,心头却灼烧着浓郁的怒火,赵苒苒之死果真与她脱不了干系,这人惯是如此,当真是为了目的,不择生冷。
方才就不应该丢簪子,而是应该丢剑,斩了她那双祸害人的手才是。
白衣女子一见来人,双眼霎时放出猛烈光芒,她道:“好一张完美的皮,奴家正好想换皮了!”
沈情冷笑将目光摄向她,“你当真敢扒了我的皮,你且仔细感受感受,我是何人?”
白衣女子闻言,先是一怔,接着缓缓凑近沈情,待感受到对方身上熟悉的血脉时,她瞪大了眼,“你便是沈从之后人?”
沈情道:“正是。”
女子一脸扫兴与遗憾,“你竟是沈从之后人。罢了罢了,”她指尖勾过红石链,漫不经心丢到沈情那方,“拿去,这是你外婆给你留的。”
沈情伸手接过,余光没错过沈灵一张煞白的脸。
她淡淡扫过手中红石链,接着将其戴到了脖子上,她不忘将红石塞进襦领内,彻底隔绝沈灵的目光。
琉璃心如上一世般来到了沈情手中。
上一世沈情正是在除妖途中无意掉入了这片林中罅隙内,方来到这片幻境。
而守护这片幻境的女子正是眼前之人,或者说她并非人,而是一名为美人面的缚地灵。
缚地灵集天地阴气与怨气而成,同时究其一生只能困在出生之地。但有一法子可助她们脱离枷锁,恢复自由身——完成一将死之人的愿望。
事成之时,便是缚地灵获得自由之时。
然而上辈子沈灵将琉璃心据为己有,对外声称这是她阿娘的遗物,如此瞒天过海骗众人,也骗过了沈情。
若非迟迟未曾恢复自由的美人面认出了她,道出事实,她至今都会被瞒在鼓里。
这是她那素未谋面的外婆想要赠予她未来孙女的法宝,又怎会是沈灵的东西。
待物归原主,女子显然高兴极了,她察觉自己身上无形枷锁正一步一步消失,向往已久的自由就在眼前。
“好妹妹当真来得及时,我是一刻也不想待在这破地儿了。”
屋外景色固好,她却只能困于屋内远观,日居月诸,一生不得踏出屋内一步。
女子试探朝门外伸出手,见她一双素白玉手能穿透门口,毫无损伤,她当即激动不已。
“哎呀,总算能出去了!”在场三人都以为她要就此离去时,却见她倏尔回头,目光凝向赵苒苒与沈灵。
她笑眯眯对沈情道:“虽说你我碰不得,可她二人正好能给我打打牙祭,皮我就不换了罢,省得他到时候认不出我。”
若沈情这个任务对象死了,便意味着她的任务失败,因此想要的自由也就会成一场空。
说完这番没头没尾的话,她当即朝着几案前的二人走去。
然而刚踏出一步,听一声利响,像是剑出鞘的动静,紧接着就见一柄长剑横于她胸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女子道:“你这破剑可拦不住我,莫要做无用功。”
沈情眉眼弯弯道:“我知拦不住你,可你想想,你这邪物如今就剩三日可活了,确定还要损自己本就不多的阴德去吃人?”
一旦缚地灵完成了将死之人的愿望,便意味着,她们只剩三日可活,故而以阴寿博自由。
看着面前这亦正亦邪的美人面,沈情出于好心提醒,“如今你还未犯过杀孽,死后倒有可能入阴府投胎,可若是犯了杀孽,当真是死后万劫不复,泯灭世间。”
女子掩唇一笑,“我一个天生天养的美人面要什么转世成人,做人才是受罪。还有,我有名字,名唤青女,非你口中的邪物。妹妹要积点口德才是。”
“那便唤你青女。”沈情虽然很想只护住赵苒苒一个,任由对方将沈灵一口解决。
可沈灵是书中女主,系统说她的命运与自己休戚相关,若是她死了,自己可也活不了。
沈情只能强忍恶心阻止青女吞噬二人。
青女实力莫测,修为无几的沈情自然不是她的对手,若要硬碰硬,对方轻飘飘一个定身术就能把自己定住,所以沈情决定另辟蹊径。
她说:“听你说像是要出去寻人,你说那人是谁,或许我认识?”
青女笑了,她望向沈情的眼神,仿若看着一个小辈因一件事而做出些徒劳无功的举动,言语间也带上些许调侃,“奴家自是去寻情哥哥呢。”
“情哥哥?”
青女道:“对呀,奴家的情哥哥。”
“二十多年前就在这里,同样掉了个小道士进来,那小道士古板、迂腐,奴家一靠近他,他就红着耳朵躲得远远的。”
提起小道士,青女眼中染上些许笑意。
“彼时他受了重伤,光靠自己出不去这个幻境,我便留他在这养伤。”
其实青女能助他出去,可她不想。
她太无聊了啊。
青女出生的地儿不巧,在人迹罕至的罅隙幻境内,这里一片虚无,她不知道到外头是什么样,也出不去。
后来小道士貌似看出她的无聊,养伤之余也愿意多陪她说几句话。
在他生动的描述中,她能从他字里行间管窥到外面世界的模样,在他的指导下,青女慢慢在罅隙内幻化出明月苍穹,亭台水榭,以及屋内的一切。
她识得的第一个字便是青,她很喜欢这个字,所以她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青女。无他,唯动听尔。
不知过了几个月,他的伤好了,话也多了,二人也熟稔了。
青女知道他心不在这里,也不愿囿于一方小天地。鸟儿羽翼丰满时,自是要飞向远方。
所以小道士走了。
走之前,他双目清朗,提道:“你可想随我去看看外方天地,感受灵泽雨露,看遍山川天倪。”
青女软若无骨的懒懒枕在几案上,热乎乎的茶汤雾气氤氲,揉了她的眉眼,竟令她面容略显出几分温柔。
“你这道士果真心怀不轨,你分明晓得,我一旦自由,就活不长了,还怂恿我去赴死。”
对方却一脸认真,眉宇间尽显凌云豪志,“往后我定能将你完好无损带出,届时你自是不必担忧性命长短。你可愿等我。”
青女笑他天真,可看着对方无比肃穆的神色,内心倒也真升起几分希望来,她道:“好啊,我等你。”
可惜等了许久也不见他来,青女觉得他是没有找到办法,害怕被她狠狠嘲笑,因而不敢来见她。
没关系,她出去找他就好了。
青女等了没多久,就见到了她的机缘,一个身受重伤妇人。
妇人将红石链塞给她,要她等一个人,将这个东西交给她。她的女儿与一个名唤沈从之的人的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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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chapter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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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情恨不得以头抢地,重新钻回去。
开玩笑!如今她腰间盘着他的蛇,手上拿着他的剑,拖家带口的出去,拖着的还是别人的家。若是就这么与他碰面,不得被他揍成一摊泥才怪!
然而沈情失望了,她已经全须全尾出现在了骊山林中,眼前正是寻她已久的李道玄。
赵苒苒与沈灵不见了踪迹,许是被人接回了春景台。
李道玄双手抱臂,闲庭信步般立在一棵树下,看见沈情出来,他缓缓松开了手。
沈情看着眼前眸色沉沉的绯袍少年,默默将剑背到身后,歪头笑道:“苍王殿下,好久不见。”
“是许久不见。”
若非李道玄莫名扯起的嘴角,以及周遭若有若无的银装素裹、雪虐风饕之感,二人倒真像是许久不曾见面叙旧的旧友。
李道玄喊出她的名字:“沈情。”声音淡淡,却莫名透着一股杀意。
沈情嘴角笑容更大了,面上瞧不出什么,可她后背却差些被冷汗浸透。眼前这人向来阴晴不定,谁知他下一刻会不会突然发疯。
“苍王有事?”她装傻问道。
李道玄垂下桃花眼,忽然凑近她。
沈情反条件后撤一步,腰间却被一股不容拒绝的大力收紧,往他跟前带。
她低头一看,原来是李道玄突然扯住了秋仁的脑袋,将它往这方拉。
在惯力的影响下,沈情脚下刹不住,她一个趔趄就往李道玄怀中扑去。眼看自己就要撞进他怀里,沈情反应极快用手撑住李道玄肩头,及时稳住了身形。
她脸上很快染上了红霞。
不是羞的,是憋的。
秋仁这条蛇倒也死犟,脑袋都被主人拉成了直直一条线,尾巴也不肯松开,倒是沈情差点被勒断气。
“殿——下,”沈情尽全力稳住得体笑容,她另一只手覆上李道玄的手腕,用力一握,“可否松手?”她快喘不过气了。
李道玄没有丝毫要放手的意思,反而从撑在他肩上的那只手中一把将自己的佩剑夺回,“该松的不是我,是它。”
秋仁整个脑袋都被他攥在手中,想来也不好受。
沈情忍住想要给他一巴掌的冲动,镇定道:“我想如果殿下先松手,它也很快会松开的。”
李道玄无动于衷。
就在沈情以为自己要被憋死在这儿的时候,李道玄终于大发慈悲的松手了。
他似是气笑了,“主外不分的蠢货。”
沈情刚喘着粗气往后退却几步,又被对方拉住腕子。
就见李道玄迅速从腰间掏出一张符,拍在秋仁蛇头上,秋仁霎时僵住身子,从沈情腰间松松垮垮的掉落下去,摔在地上。
李道玄挑抹布似的用剑将其挑起,嘴上道了句:“自己滚回去回去找顾昀。”旋即将其往后一扔。
总算能动弹的秋仁依依不舍地看了眼沈情,后灰溜溜朝反方向的位置爬去。
霍霍顾昀去了。
李道玄道:“现在该算算我们的账了,沈娘子。”
沈情挣开手,装傻道:“算账,算什么账?殿下可莫要乱冤枉人家。”她指着物归原主的剑,“这剑,是顾世子借我的,我并不知道是它是您的剑呐。”
“还有,那蛇。”她眉头一蹙,似娇嗔道,“我本来好好走着,殿下的蛇却突然跑到我身上来缠着,甩也甩不掉。若是换作旁的娘子,非得被殿下的蛇吓破胆才是。”
李道玄:“那便不谈蛇,也不谈剑,”他双目微阖,微微俯身,面门蓦然逼近沈情,带着浓浓的压迫,“那日有间酒楼,沈娘子拿了我一物,至今还未归还,如今我这正主上门讨要,沈娘子也是该物归原主了罢。”
沈情疑惑道:“我只记得我从孔雀妖手中拿回了我的簪子,世子与那妖打得难舍难分,我这普通人便是想近二位身也难,谈何拿您的东西?”
李道玄蓦地沉了脸,他不欲再多废话,开始摘取手上的露指玄皮手套。
这是他准备收拾人时惯有的动作。
沈情见状,话到嘴边拐了个弯,“不过二位走后我倒是在地上捡了个东西,不知是不是世子想要的东西。”
李道玄止住摘手套的动作。
她从腰间锦囊内勾出一物,“便是这个东西。”
少女指尖白皙精致,宛若上好的羊脂玉。胖乎乎的双鱼玉佩吊在其上打着旋,赫然是李道玄寻了许久的东西。
李道玄一见它当即伸手欲拿。
沈情却将手一抬,脸上笑容愈发可掬,见李道玄不追究佩剑与秋仁的事,又想了想刚拿回的琉璃心。多出底气的同时,心底忽然生了几分逗狗的乐趣。
她道:“这玉佩当真是殿下的?”
李道玄:“明知故问。”
“可我不信,殿下可有证据证明这是您的玉佩?”
此话一出,如愿见脖子上横出一剑,李道玄周身满是不羁与狂傲,他眼带冷笑嘲讽道:“本王拿自己的东西,何需证明?”
沈情当即作害怕的模样抓住颈间利刃,不虞用力过猛,猩红的鲜血透过指缝滴入对襟领口,渗透衣领。
一道肉眼可见的红光在二人眼前闪过,沈情惊呼一声,将琉璃心从内襟拿出,“好烫!”
李道玄在看见琉璃心的那刻,瞳孔狠狠一缩,连带着手中剑也不稳了。
忽而他又想到什么,猛地将剑收回,抬头一觑,但见少女脖子白净如初,柔嫩光滑,他倏尔抿唇,改了话语,“你要本王如何证明?”
琉璃心认了主,身上光芒随之隐没,又成了块朴实无华的红石头。
沈情压下眼底笑意,转而带上困惑,“殿下说话怎如此首尾乖互,”她拧着秀眉,一脸紧张,“殿下要玉佩不成,莫不是准备要强抢?”
李道玄看着眼前惺惺作态的少女,浅浅压下心中杀意,闭眼道:“不是。”他忍住不耐解释,“这是本王自幼携带的玉佩,身旁人皆可作证。”
沈情道:“可苍王殿下位高权重,近旁下人都畏威怀德,俯首帖耳,我又怎信得他们的——”
李道玄终于忍无可忍打断她,“顾昀!”
沈情抬眼,眸中漾着无邪与单纯。
“顾昀乃摄亲王嫡长子,他的话,你总信得?”
摄亲王乃当今圣人胞弟,身份尊贵无双,甚至连李道玄见人也得乖乖叫一声皇叔,身为亲王世子的顾昀身份自是差不了多少。
沈情终于放过对方,释然一笑,“既然殿下都提到顾世子了,想来这话是真的,玉佩定也是您落下的了。”
她将玉佩郑重塞进李道玄手中,一字一句道:“殿下的东西一定要收好,下次莫要又掉了。”
李道玄缓缓攥紧玉佩,沉声道:“一定。”
今日总算找回场子,沈情看着李道玄狼狈离去的身影,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舒畅。
她就爱看对方想弄死她却又不能的模样。
爱看,多看。
001冰冷的电子音中透着浓浓不解:“宿主,攻略对象好感度—20。”
沈情头也不回,“哦。”
“您……真的在攻略李道玄?”
沈情点头道:“是啊,怎么了?”
“依照主系统推算,若是宿主继续如此下去,任务对象好感度不会有任何起色,若是等到三年后李道玄好感度还不满一百,宿主任务将视作失败。”
沈情唇角一勾,“破系统,这你就不懂了,人是一个情绪很复杂的动物,光靠推算,是没用的。”
何况她发现,李道玄为了琉璃心,底线可以一降再降,足以见得琉璃心对她来说有多重要。
琉璃心认主,若是沈情一日不心甘情愿奉上琉璃心,他即便将琉璃心强抢过去,手中也只会得到一个无用的破石头。
当李道玄为了她愿意一而再再而三降低容忍度的时候,那便注定了他将会是输的那一方。
沈情评价道:“李道玄就是一个嚣张不羁的中二少年,要想治他,就得比他更甚。”当然还得有琉璃心这个外挂辅助,否则若是当着对方面狂,只会被对方一剑削死。
001被忽悠得一愣一愣,“看来001还得努力了解人这个生物。”
沈情挥挥手,“
14. chapter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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颈窝处被人吐出一口冷气,男子略带磁性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好香的味道。”
沈情被对方紧紧揽在怀中,顿感一股犹如实质的危险威压扑面而来,那股强大而令人窒息的气息,让她浑身的汗毛瞬间直立起来。
她的心脏剧烈跳动,仿佛要蹦出嗓子眼儿。
沈情很想用力推开对方,可那深入骨髓的压迫却如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她的勇气,让她暂时丝毫不敢动弹,只能僵硬地被束缚在那怀中,身体微微颤抖着。
这股压迫仿佛对方与生俱来,令沈情百思不得其解,直觉告诉她对方非池中之物,不能轻举妄动。
她竭力压下生理上的恐惧,大脑飞速运转,思索着应对之法。
男子在她腰间梏住的手缓缓上移,旋即一把握住她柔软纤细的手腕,将其带到自己嘴边,他又一次喟叹道:“好香啊……许久不曾闻过如此香的血液了。”
沈情压下身体颤抖,缓缓转头,就见一面容俊朗的白发男此刻宛若酗酒之人遇见难得佳酿般,神色沉溺嗅着自己的掌心。
她的掌心上,赫然是方才被李道玄的佩剑所划的伤口,伤口还未凝固,不断有新鲜的血液自伤口涌出。
她严重怀疑,是受比翼双生阵的影响,让她周身气运以及血液发生了变化,从而导致她极为容易招惹妖邪。
这不,又来了一只。
白发男生了一双绿瞳,那双眼睛很是怪异,在见沈情转过来后,他的目光从沈情掌心移到了她脸上,眼中绿瞳仿若心脏跳动般一收一缩。
沈情总算知道为何他的眼睛会如此怪异了,因为这双眼睛,和秋仁很相似,显然是一双蛇眼。
似是验证了沈情的猜想,男子唇角一咧,长长的蛇信子迅速自他口中吐出,又猛地缩回去。
她下意识想抽回手,可男子的看似轻飘飘一握,内里却蕴含极大的力道,沈情手腕此刻半分也动弹不得。
沈情颤着声音问:“你是何人?”
她有些后悔没和李道玄一同回去。
男子掸了掸垂在身前的头发,温和道:“在下没有名字,你可唤在下无名。”
这时他似乎才察觉不妥,轻轻松开沈情,“抱歉,是在下失态了。娘子的血似乎对我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无名方松手,沈情立刻对他退避三舍,她不欲与他多说,好不容易克服了周身威压,她转身就要走,却惊觉自己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无形屏障。
沈情立马回头问他:“你想要做甚?”
无名弯了眼,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
“我可以喝娘子的血吗?”
这人不知抽什么风,此刻明明想守着一套人类的君子之风,却又将其学了个不伦不类。
沈情一脸警惕,背着手后退道:“若我不愿呢?”
无名当即耷拉下眉眼,颇有些苦恼道:“那在下只能强行动手了。”
此话一出,周遭空气忽然变得潮湿无比,地面顷刻烟雨霏微,有谡谡风来,露水淋漓的草地高低参差,纷纷被压弯了腰。
就连沈情的襕裙也被晕湿了。
沈情霎时白了脸,她惊恐道:“你别过来。”
无名唇角挂着温和的笑,“娘子莫怕,我不会杀你,你长得很好看,甚是合我心意。”他带着诱惑道,“你可要做我的伴侣,与我一同共享天人之乐?”
伴侣个屁,想找个长期移动的活体血包还差不多!
沈情手中忽地朝他丢出一颗珠子,却被对方轻而易举接住,无名宠溺般摇摇头,“这辟邪珠还伤不到我。”
沈情头一回见有人俊朗的脸上竟能将猥琐与油腻演绎得这般淋漓尽致。
同时她心底大为吃惊,对方竟能随意把玩辟邪珠,要知道,这东西打到普通妖邪身上,可是能把对方打个洞穿。
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沈情心下一沉,她立马又从锦囊里掏出黄符,朝他丢去,无名依旧毫不费力的将其接到手中。
到最后沈情手中再无东西可丢,无名微微一笑,颇有些无奈道:“还有吗?没有的话可到我了。”
沈情眼中精光闪过,她说:“我可是有心上人的人,又怎么能同别人结为伴侣?”
无名一听,眯起了眼,他仔细将沈情浑身上下扫了个遍,旋即道:“还果真是有别人的味道。如此好办,我杀了他就是。”
沈情立马破口大骂:“你个长相丑陋的妖邪,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长什么丑样,我的心上人俊美无双,天下无人可及,就连他的实力也是你这等妖邪所望尘莫及的!你只配瞠乎其后。想杀他?做梦去吧!”
言讫,她当即抬手一挥,掌心血液瞬间挥洒而出,落到无名身上。
紧接见金光大作,无名手中握着的符纸迅速脱离他手,飞到半空飞速旋转,结成一道金网自他头顶罩下。
然而无名指尖轻轻一划,那网顿时破了开来,被打回原型,符纸失了效用,很快无火自燃,化作齑粉消散空中。
“枉自挣扎。”无名叹了口气。
沈情眼睛在这昏暗的林中亮得出奇,她歪头反问道:“是吗?”
下一瞬。
“砰!”
先前被无名握在手中的辟邪珠刹那催动爆开,扬起白茫茫一片粉尘,无名脸上风轻云淡的笑意失踪了。
空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辛辣味,正是雄黄的味道。
辟邪珠,避的自然是世间百邪,要想练就辟邪珠,除却普通辟邪之物外,雄黄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
可空中本就为数不多的雄黄很快会散去,沈情马不停蹄又在他身上多打了几道定身符。
见无名短时间内不得动弹后,她秀眉一皱,怒嗔道:“方才你欺负我,你且等着,我这就叫我的心上人来揍你!”
说罢,她提起襕裙当即朝着李道玄的方向追去。
无名只能冷着脸看向她离去的背影,周身妖力徐徐涌动。
沈情是越跑,她身上的裙摆越是沉重,就连空气也愈发湿润,给人一种身处沼林的错觉。
她明白这些变换是那蛇妖带来的,心底大惊,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竟能影响到人界气候。
身后有飓风渐渐近了,她明白是那妖快追上来了,她一刻也不敢停留,撒腿在林中狂奔。
路过阴森森的枯树群,一道熟悉的鲜红的身影映入眼帘。
沈情仿佛久逢甘霖之人,目光紧紧抓住那抹绯色,等走得近了,她大喊:“李道玄!”
来人闻声回头,高马尾在脑后扬起好看的弧度,他猝不及防被少女撞了满怀。
沈情抱着他劲瘦的腰,从他怀中抬头。
她面额上是凌乱细卷的碎发,沈情剧烈运动后的双颊红扑扑。一双杏眼此刻熠熠生辉,亮得惊人,仿若将这林间失踪的春光全部纳了进去。
少女如猫儿般撒娇的声音响起:“李道玄,有人欺负我——”尾调拉得长长,细软的音色快要将人溺在春水里头。
仿佛被猝然接近的春光给迷了眼,李道玄莫不可遏制地眨了眨眼,很快他又清醒过来。
虽只见过两次面,他可清楚她是个怎样的人,满身的心眼子,不明的动机,故意露出的琉璃心,她如今这般姿态又是作何?
李道玄强硬将盘在腰间的手拉开,“沈娘子,自——”重自还未说出口,沈情一把捂住他的嘴。
“有人要欺负到你头上了!快去揍他!”
似是要验证她的话语,沈情话音刚落,就有一股浓烈的妖力夹杂着劲风朝李道玄面门袭来。
李道敏捷拔出佩剑,一剑斩断妖气。
妖气四散到周匝,瞬间凝结成一片亮堂堂的冰霜。
白衣银发的无名随之赶到,他原本就不算好的脸色在看清李道玄的长相时,更是黑了一个度,此刻他的脸色简直比李道玄的头发还要黑。
尤其是看见小鸟依人般缩在李道玄身后的沈情后。
十八岁的少年身量正值疯长的时候,沈情脑袋堪堪及他鼻尖。
李道玄无疑生了张精致清隽到无可挑剔的面容。
眉分八字,秀若青山,他秀挺的鼻梁下是精致的薄唇,唇角弧度微微上扬,恰好中和了他眉眼中那份凌厉逼人的傲气。
一眼望去,直摄人心魄。却又透着一股子邪气。
眼下将无名与他放在一起比较,沈情都有些分不清是无名要更妖些,还是李道玄更邪一些。
一言蔽之,两个都不是好东西。
沈情拍拍李道玄肩,用周围人都能听到的气音小声说:“那个叫无名的家伙,听说你很厉害,要来同你打一架呢!你们且好好打,我先走了!”
她叮嘱完李道玄,接着继续朝春景台的方向跑去,找帮手。
虽说先前她放出了玄机阁的信号弹,可如今刚过没多久,那些弟子便是脚踩风轮也不能这么快到达,但顾世子还在。
万一李道玄打不过对方,加一个顾世子,胜算总该能大些。
李道玄想要拉住沈情,无奈对方跑得比兔子还快,一溜烟就没影了。
无名的攻击也随之而来。
李道玄冷嗤一声,“一条破蛇也敢来招惹本王。”他抬剑挑断无名一截银发。
无名目光随着发丝的掉落逐渐凝缩,他一向对自己的一头银发和这身皮相宝贝得紧,李道玄这一举动这无疑惹怒了他。
“小娃娃,我当初搅弄人界的时候你恐怕还在娘亲怀中要糖吃呢。不知好歹。”他五指疯狂暴涨数寸,指尖泛着寒冷的幽光,对着的方向赫然是李道玄面门。
任由李道玄与那无名打得昏天黑地,沈情近乎用尽了全力迈步奔跑。
等终于回到春景台时,她打开门,却见院里乌泱泱的人头齐齐看向她。
见还有这么多人没走,沈情只觉眼前一黑。
翠芽率先朝她跑来,“娘子!”
沈情一把摁住这丫头脑袋,气喘不匀道:“所有人马上下山!快!”
否则走晚了,她怕这些人皆沦为无名手下亡魂。
翠芽忙道:“娘子!夫人正到处找您呢,您要去哪里?”
沈情拉住她问:“顾世子何在?”
翠芽:“眼下正在西苑。”
沈情立马召来给使,“去通知禁军统领,立马带所有人下山,不得耽误!”
给使扯着尖锐的嗓子道:“这、沈娘子,可又是发生了何事?”
沈情道:“后头还有一只大妖,眼下苍王正与他周旋。待会苍王与顾世子要收妖,尔等立马下山,不得添乱!”
给使一听,本就惨白的脸色霎时又青又紫。
他忙道了句:“我的天爷哦!”急匆匆去找人了。
沈情则交代好翠芽一定要将阿娘护送回家后,掠过人群穿去了西苑。
还没跨过垂花门,沈情就与迎面而来的顾昀撞了面。
顾昀一见沈情,脸色霎时变了,“沈娘子!”
沈情还未来得及说话,又听对方急匆匆问:“先前我借沈娘子的剑呢?!”
顾昀见沈情空手而归,顿时想死的心都有了,他以为沈情不小心把剑弄丢了。
沈情解释道:“我半路上碰见了苍王殿下,他把剑拿回去了。”
顾昀心底仓皇瞬间消失,甚至多了几分看客心态。这么说阿蛮已经与沈娘子碰过面,也知晓对方得了剑。
他对二人的关系越发好奇了。
没等顾昀那愈发微妙的眼神被看清,沈情抬起指尖朝北方一指,一脸严肃地说:“苍王殿下半路上遇到了妖邪,此刻正在与他缠斗,还望世子快些前去支援!”
顾昀一愣,似是没料到还有妖,他问:“什么妖?”
沈情想了想,道:“人身为银发绿瞳,还会吐蛇信子,似是蛇妖。但其所到之处,尽成水泽,有扭转近旁气候之能。”她神色愈发凝重,“瞧着,不似寻常妖。”
无名一道妖力挥出,近旁草木皆凝上了霜,让人恍若身处寒冬。
骊山林中目前已一片润泽潮湿,想来再过不久,恐怕林中处处是沼泽苦水,无从下脚。
突然,一个猜测闪过沈情的心头,她与顾昀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露出了骇然之色。
顾昀喉结微动,咽了口水,他问:“沈娘子,你确定?”
沈情瞪大了眼,后背已阵阵发凉,“所言句句属实。”
顾昀旋即想到什么,眉目突然一沉,他道:“不好,阿蛮有危险!”
沈情叫住欲转身离去的顾昀,“世子,倘若真的是它,您一人前去恐怕也会有危险!”
当初东山寺与玄机阁的精英弟子倾巢而出,也才削了他一个脑袋,还叫重伤的
15. chapter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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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刹那黑了脸色,“找死!”不过很快他看着沈情离去的方向,面色又恢复如常。
沈情早在骂完她后推门跑进了骊山林中。总之她离春景台越远,赵苒苒便越安全。
禁军统领动作很迅速,此刻骊山内再不见其余活人踪迹,约莫是全都下山回了长安。
如此甚好。
林中湿气愈发弥漫,沈情向着顾昀与李道玄的方向跑去,无名始终没有出来阻止她往那方跑。
她在心底暗戳戳问系统:“001,李道玄死了没?”
001冰冷的声音传来:“经系统检测,攻略任务正在进行中,目标任务尚在。”
沈情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掉了下来,没死就好。
无名不知在哪方凝视着她,或许他也觉得沈情微弱得同一只蚂蚁一般,轻轻一碾就会死,所以始终没有亲自现身动手,而是持着一颗愚弄猎物的心思,看她在自己布下的天罗地网中作无谓挣扎。
沈情则恰恰把持了他这一心态。她一边稳住心神,一边往李道玄的方位行进。
突然,她不知踩到何物,只见眼前一花,层层递进的树木霎时以她为中心,错落有致地移动起来,只向前望一眼,顿给人头晕眼花之感。
若是在阵法中呆久了,人的魂都会被这些树给转出躯壳。
不是开玩笑。
是真的三魂七魄当中的三魂会被这些树给吸走。
无名显然对骊山熟悉至极,对阵法也颇为精通。她眼前便是以骊山为阵基,树林为阵体所设的一个阵法。
沈情停下脚步,当即在地上细细寻找一番,终于摸出个石头来,眼前的槐树群转得愈发快了,甚至出现了残影。
她顶着晕眩细细洞察一番,待找到内里玄机之时,她以黄符包裹石头,将其快速掷出,刹那间一棵最为细弱的槐树被她击中。
看似坚硬的槐树瞬间被拦腰折断,化作幻影消散。
阵眼一破,槐树林顷刻停止运转,回归正常模样。
无名颇为吃惊的声音传来:“未曾想你倒还有几分能耐。”他低低地笑了,“别高兴得太早,你再走一步试试。”
沈情闻言迈出一步,但见周匝槐树林地底突然生出数条藤蔓,同蛇般蜿蜒交错朝她爬来。
见状,她莫名想到十年前,九头相繇喜好钻研阵法,待他学有所成时,便将一城人给困住,并且在城中设下八宫绝杀阵。
唯有破阵者,方能出城。
此阵变幻莫测,阵阵相扣,实乃阵中阵。
玄机阁与东山寺倾尽大半所学也未能找到破解之法,只能围在城外干着急。城中百姓皆是肉体凡胎,对于玄学阵法一道一窍不通,而八宫绝杀阵内危机四伏,稍不留神,便会送命。
是以城中百姓被困三月有余,又因物资粮食送不到城内,很快仅存的百姓们神思恍惚,粮竭矢尽,他们不仅出现了幻觉,甚至开始出现人相食之景。
待九头相繇终于被玄机阁主使斩下一头,重伤潜逃后,城内阵法这才不攻而破,然而经过阵法摧残,城中幸存百姓只余一百有余,这次一役损失实乃惨重。
因此九头相繇也被圣人下旨列为重点通缉对象,然而十年过去,仿佛这只大妖从来不曾存在于世,一丝踪迹也无,直至今日,沈情的血才将他引了出来。
如今沈情所处的,也是一个阵中阵,在槐树林阵外,还有更大的一个阵等着她。
见沈情似是不知所措愣在原地,无名戏谑的声音自空中四面八方传来:“虽说你对阵法有几分研究,不巧,我也喜爱钻研阵法,你如今所处的,便是我就近钻研出的新阵。”
“你那情郎此刻也被困在阵法内,不如这样,倘若你们共同努力,破了我这阵法,我就放了你们其中一人如何。”
“相反,若是在这之前你就被这槐树林绊住步子,再也无法行进,那就乖乖做我的伴侣,任由我吸你的血。”
沈情当然没有别的选择,看着近在咫尺朝她爬来的树藤,她当即答应道:“好啊,一言为定。”才怪。
她知道这条蛇说的都是屁话,说不定根本就没有要放过她的想法。等她破了阵法,将李道玄给捞出来,定要让李道玄把这条破蛇给揍成一摊烂泥。
如果沈情猜的没错,无名的伤至今还未养好,没准他还不一定能打得过李道玄。
照十年前他那将人界闹得惊天动地的嚣张脾气,若是伤真的好了,今日就不会这般敛气屏息,低调不已,而是早就卷土重来,一口将骊山众人给吞了罢。
若是他真杀得了李道玄,早就杀了。而非设计将这个隐患困在阵法内,拖延时间。
或许无名也在忌惮玄机阁与东山寺之人。
如此自是好办了。既然他喜欢玩,那就陪他玩玩。论阵法心得,她还真不一定比他差。
沈情无视朝她爬来的藤蔓,径直穿向槐树林内。
这些藤蔓已然近了,沈情一脚踩下,却如踩平地,她目不斜视地走着,脚下密密麻麻的藤蔓好似幻影,直直穿过了沈情的脚,向身后掠去。
这些藤蔓确实是假的,这一关不过是在考验人的定力与心态。
若是她当真在惊慌之中对这些藤蔓出手,那这些藤蔓会遽然暴涨数寸,凝出实体,将人困在林中。
只要不贸然出手,便相安无事。
骊山内的阵法许是无名闲来无事时自发研磨出来的,或许他对此阵法引以为傲,然而在沈情眼里它处处是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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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林某处,着金丝织的金枝祥云绯袍的李道玄俯下身,将方才摘下的银护肘捡起,拷在腕上,银肘将宽大的袖口重新束拢,旋即他又恢复利落干练的模样。
然而没走多久,几道人高的水镜突然从天而降,团团围在他身旁。
耳边忽然响起女子欢快似银铃般的笑声:“郎君走了这么久,可否累了?莫不如来奴家怀中歇歇?”
水镜镜面掀起几道波纹,几个妖娆女子纷纷赤足从镜内走出,她们同着细薄顺滑的绸缎料子,料子薄薄一层,堪堪遮住身躯,却掩不住那秾纤合度、曼妙销魂的身姿。
女子们巧笑嫣然,各自拿着手绢朝李道玄围来,嘴里充斥着不堪入耳的中冓之言。
李道玄仿佛在看几只白骨,他冷冷道:“几只丑陋镜妖,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配不配。”
女子们一听,嘟着嘴不高兴道:“郎君这张嘴好生厉害,说得奴家怪不欢喜。”
说着,欲要伸手攀向李道玄肩头。
李道玄立刻拔剑挥出,女子们吓得尖叫后退,旋即异口同声道:“小郎君,你可刚硬绝情、铁石心肠好伐!”
对于这些随了他一路的欢喜镜,李道玄嘴里从始至终只有两个字:“滚开。”
“小郎君可真冷呐~”突然,她们抬起纤纤素手,往肩头一撩,那顺滑的料子瞬间从肩头滑落,如水纹般掉落一地。
眨眼间玉体横陈,春光一地。
“可莫要是……嘴硬心软才好呀。”
李道玄反应极快,早在她们脱衣之前便用剑划破衣袍一角,紧接着将其简单卷了几折,蒙于眼上。
周围视线顷刻暗了下来,与此相反,他的听力与触觉却较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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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情笑眯眯道:“殿下,好巧,你也在这。”
李道玄转过身去,从背后拿出弓箭,“不巧。”
话刚落,无名的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如何,二位可有找到出阵的法子?”
李道玄一听这熟悉的声音,当即嘲道:“一个头都不敢露的东西,不如别做蛇妖,当只缩头乌龟正好。”
沈情知道李道玄一向很狂,也知道无名可能重伤还未愈,可她着实没想到李道玄竟会上来就开骂,她一双眼瞪得圆溜溜,“你疯了?”
李道玄眼也不乜她,缓缓抽出自己袖子。
莫说无名还未正式与二人硬碰硬,就说此刻二人被困在这危险的阵内,还没容她找到破解之法,李道玄就率先挑衅设阵之人,就不怕他一个恼怒,在阵法内动动手脚就令他们处于命悬一线的境地?
她的本意是想先与无名周旋,再想办法破阵,最后让李道玄去对付他,就算他对付不了无名,也能拖到游道子先生来。
可如今他这一出,无疑加剧了无名的怒火。
果然,空气寂静一瞬,无名似是怒极反笑,连道了几个“好”。
“当真是个伶牙俐齿的小儿,待过了这关,看你可还狂得起来!”
话音刚落,沈情与李道玄周遭土地忽然一阵剧烈晃动,好几个土锥冲破地面如雨后春笋般疯长。
若非沈情与李道玄闪得快,只怕下一刻二人就会被刺个对穿。
这些土锥似是有灵性般,无论二人躲到何处,都会追着他们跑。
其速度快如离弦之箭,转瞬已至二人脚下,就在土锥即将刺破李道玄鞋底之时,他足尖一点,身轻如燕,很快跳到了一棵延伸的树干上。
然而沈情可没这么好的身手,眼看她马上就要被土锥刺个对穿,情急之下沈情冲树上少年道:“殿下,救命!”
李道玄似乎没有要出手相助的意思,他坐在树上,单膝屈于树干,双手报剑,好整以暇地觑她,眼中颇有几分看戏的笑意。
沈情没想到李道玄竟丝毫没有要相助的意思,土锥已逼近眼前,沈情咬牙迅速转了个向,从手中掏出爆破符往前一掷,她口中念咒,催动符纸。
听一声巨响,冲到跟前的土锥群刹那炸开,无数细碎土块自尘烟中炸出,滚落一地,沈情也受了爆破符冲击,面上挂了彩。
她擦去脸颊溢出的鲜血,看着树上那悠哉悠哉看戏的人,顿时来了气。
然而不容她多想,先前被炸破的土锥又争先恐后冒了出来,甚至比先前还要多。
这时,沈情脑中突然想起无名挑拨的声音:“都说患难见真情,可如今看来你那情郎也不是很在乎你嘛。”
沈情没想到眼下无名竟会在李道玄眼皮子底下挑拨离间,如今一听,她倒还真装模作样抹了两滴鳄鱼泪,“你说得对,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无名的声音更加兴奋了:“不如这样,我替你缓住这些土锥,你将他骗下来,然后我控制土锥将他杀死,替你出气如何?”
沈情好似有些心动,可旋即又皱眉道:“可,可他终究是我的……”
无名打断她:“谁说女人这辈子只能跟一个男人?你瞧那李家王朝若干年前不也出了个女皇,女皇照样男宠成群,美仆环膝,世人不也未曾说过什么?”
沈情像是听进了他的话,犹豫不过半晌,最终她咬咬牙,眉心一横,“好!我答应你!”
言讫,地上土锥忽的不再动弹,嗖地一下便缩回了地里。
沈情深吸了一口气,皮笑肉不笑朝树上的人道:“殿下,此阵已被我破解,可否高抬贵脚,下来了?”
李道玄冷不丁道了句:“你倒有本事,还来求我做甚?”
沈情眯眼道:“防患未然嘛,万一这符纸突然失灵了怎么办。”
李道玄道:“沈娘子倒是谦虚了,本王瞧你满肚子算计谋略,就未曾见你计划之事有失手过。”
沈情假装听不出他话里话外的含沙射影,欣然道:“殿下过奖。”
就见这小疯子冷哼一声,总算愿意下来。
沈情笑眯眯杵在原地看他动作。
果不其然,李道玄脚刚踩到地上,原本缩回的土锥刹那冲天而起,道道直逼李道玄性命而来。
李道玄一身功夫也不是盖的,他短暂狼狈闪躲过后,随手将手中佩剑丢到沈情手中,“想出去就给本王拿好了。”
这下换沈情悠哉悠哉作看客,她毫无芥蒂抱着李道玄的佩剑,乐呵呵看戏。
双手得空的李道玄从怀中抽出一道符,又拔出一根箭,他将符纸穿在镝上,接着一口含住箭杆,旋即又从箭囊抽出一箭,挽弓射出,一箭穿地,紧着他又将口中含着的箭射出。
没入地中的箭倏尔闪过一阵金光,一道金线自两道箭中生成,越扩越大,直至最后,地面一阵闷响,金光彻底扩散开来,在地面成大大的蛛网状,而原本攻向李道玄的土锥也止住了动作。
做完这一切,李道玄迈步折返,冲沈情伸手,目光沉沉。
沈情有一瞬间以为他是要揍自己,转而反应过来这人是在问自己要剑,她讪笑着将剑递给他。
脑中无名没声了,沈情歪着脑袋,毫不犹豫将无名给卖了:“殿下,方才是那无名怂恿我将你给骗下来的,非我自愿。他说他要借此阵杀了你呢。”
说到这,她抬眼睨向四周,“如今看来,这条臭蛇不仅狂妄,且自大,竟以为区区一个破阵能奈何得了我们。”
李道玄眼底划过一道流光,哼道:“确实是一个破阵,其还不如本王十岁时随意练手的水平。”
无名怒道:“你二人当真诡诈嚣张,还有你!我竟被你骗了去!我定要一次性吸干你的血,扒了你的皮肉!”
沈情缩了缩脖子,“我好怕怕!”
然而等了许久也不见无名现身和二人正面刚,反倒是他怒极反笑,“等你二人能活命出去再说罢。”
话落,无名再也没了动静。
沈情当即和李道玄对视一眼,通过先前验证,他二人皆知晓一个事实:无名并不敢现身入阵,他在忌惮阵内的什么。
他在忌惮什么?在耳畔想起无名的声音时,沈情便反应过来,李道玄先前那般刺激无名,并非脑袋发热,而是有意而为。
他是在故意激怒无名,好稽验无名是否真正不敢入阵的的事实。
自从沈情踏入骊山林中的大阵开始,无名便再也没有现过身,从始至终都是用的传音。
起初沈情或许以为他是在忌惮李道玄。
想到这,沈情忽然问李道玄:“不知苍王
17. chapter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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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道玄见对方激动得罔顾身份直唤她的名讳,挑了挑眉,最终没多说什么。
二人一路南行,有了李道玄这个外挂存在,沈情来时遇见的一路险阻纷纷被人轻松化解,曾几何时,藤蔓四处爬行的槐树林到了眼前。
然而二人又面临一个问题,受九头相繇影响,林中空气润泽,阴暗潮湿,何况当下无火,想要烧掉这一整片槐树林,实为难事。
还有一点,便是得想个法子在槐树林点燃之前请君入瓮。
可无名显然很谨慎,从始至终不肯露面现身。
沈情对此颇为苦恼。
李道玄见少女盯着槐树林,一脸悒悒,就连一双明眸此刻都闪烁着愁光,他开口问道:“沈娘子又怎么了,不是要破阵么。”
沈情谨慎扫了眼四周,忽的朝李道玄招招手,样子警惕极了,似是要与他说悄悄话。
可少年始终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一身鹤骨松姿,悠哉极了。
见他一直不为所动,沈情率先按捺不住,心中訾议道:眼下又无旁人,也不知他在提防个什么劲,我又不会吃了他。
想到这,她干脆向前两步,主动扯住李道玄衣领,将人往下拉,旋即唇畔凑近他耳垂,轻声低语。
李道玄垂着眸,长长羽睫下的眸色极为绀邃。
少女温热的唇息喷洒在耳畔,他鼻尖满是盈溢着微漾透骨的香甜,也不知她平时用的什么香。
沈情说话的间隙,李道玄就这么盯着她白嫩的侧颈。
看着看着,方才脆颈入手的触感忽然间又涌入心头,他心底猝然生了一两缕如羽毛般轻轻的渴望。
他想咬破这层嫩薄的皮肤,细细吮那皮层下那香醇的血肉。
就在李道玄眼底深色愈发浓郁之时,沈情抽身离开了。
李道玄面不改色稍稍抬眼,方才耳畔轻语钻入脑海,他唇角一勾,盯着沈情胸前垂着的琉璃心挂坠,缓缓道:“这东西既是九头相繇,那便好办。”
沈情大喜,她就知晓李道玄总会有法子。
就见李道玄倏地淡讽道:“九头相繇又如何,昔日还不是被人一剑削去脑袋,只能如那夜磨子般东躲西藏,在阴沟里夹着尾巴求生。”他不屑一笑,“如今也是,阵法练个半截就出来丢人现眼。”
“哦对了,那砍下他一头的人,貌似就是你的师尊,那位前任玄机阁主使罢?”李道玄倏尔将矛头对向她。
沈情没想到这人心流黑水到如此地步,到现在都还不忘给她一脚,可转念一想,他说的又是事实,自己确实无话可说。
她只能咬牙接话,附和道:“是呀,当初我师尊既能砍下他一头,等我师兄来了,照样能再砍他一头,就是不知殿下与我师兄相比,哪个更厉害了。”
话音刚落,刹那狂风大作,沈情暗道:来了!
层云堆叠之下,一抹青光破云而下,带着星流霆击之势朝沈情面门打来,沈情一眼不眨望着来物。
只见清风拂起她的发丝,随后空中晕开一段泓光,待光晕散去,凛凛剑身清光如许横在她身前,替她挡下了这一击。
眼前出现的,赫然是李道玄清肃挺拔的身形,少年人被余波带动的马尾扫过沈情眼稍,她拨开发丝,浅浅勾起了唇。
这是上辈子她享受不到的,沈灵独有的待遇。她摸了摸胸前熠熠的琉璃心,心下叹道:女主的宝物果真好用啊。
下一瞬,一红一白两道身影瞬间交织在一起,瞬息便过数招。
无名的愤怒不已的声音传来:“你竟是他徒弟?我要杀了你!”昔日被砍下一头的屈辱与愤恨犹记今夕。
当初若不是黔子默趁他被众修士围攻之际偷袭,又怎会成功砍下他一个脑袋?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被众人围攻至身受重伤,不得不在人界提心吊胆东躲西藏数载,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他要杀了眼前这个少女泄愤,还要找到她口中的师兄,一并杀掉!
可无论如何他都近不得沈情身,因为眼前少年如同狗皮膏药般缠着他打,重伤未愈的他拿他丝毫无法,心底杀意几乎燎过了他的双眼,令他只想杀了眼前二人泄愤。
不知一人一妖打了多久,突然听见少女喊到:“李道玄,好了!”
李道玄当即身形一折,往沈情那方掠去,恰逢此时,无名挥出一道妖力。
李道玄堪堪捞过沈情,足下一点往更高处飞去,那道妖力穿过二人脚下打到槐树林中。
“砰——”接连传来几声爆破响动,沈情趁二人打斗时所布下的爆破阵被触发,刹那槐树林中燃起了熊熊烈火。
五行归位,骊山空中霎时云开雾散,恢复一片清明,灿灿阳光成片打下,顿时将一切阴霾驱散,迎来曙光,暴怒的无名亦被困在了三纲五常阵中。
出了三纲五常阵的范围,还未等沈情站稳,李道玄便颇为嫌弃地松手。
沈情当即摔在地上,身上又喜提新伤。
她未恼,只是站起身来拍拍袖子,意味深长看了眼李道玄,随后目光转向对着阵法结界无能狂拍的无名。
此刻什么礼仪风度,什么君子礼节,无名再也无暇顾及,他颇为癫狂击打着结界,口中道:“你们算计我!待我出去,定要一口吃了你们!”
沈情道:“好不容易抓住你这个祸害,你还觉得我会放你走不成?乖乖等着为身上业障付出报应罢。
除却十年前被他困在城内绝望等死的百姓,也为那些因他而死修士弟子,今日无论如何沈情都要除掉这个祸患。
三纲五常阵渐渐生效,无名周身妖力被压制得愈发薄弱,他脸上甚至渐渐浮现出青色鳞片。
李道玄不知怎的,突然卸下身上箭囊,丢了弓,拔剑迈向结界内。
无名见对方莫名钻了进来,当即张大嘴,吐着獠牙,周身肌肤隐隐有要撑破之势。
李
18. chapter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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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之同时,“李道玄!快管管你的蛇!我没被这怪阵给困住手脚,倒是要先被你这黑蛇给弄死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衣衫凌乱的顾昀从林中钻了出来,发丝乱荡,他身后是穷追不舍的秋仁。很显然,秋仁得了主人的令,正兢兢业业缠着顾昀跑。
李道玄眼一抬,秋仁立刻放弃追顾昀,转而晃晃悠悠缠到了李道玄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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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情再次醒来时,尘埃落定。
眼前是阿娘担忧的面容,翠芽一双眼哭得通红,见沈情幽幽转醒,沈夫人率先有动作。
她忙拉住沈情双手,关心问道:“身子可还有哪处不舒服?”
沈情摇了摇头,眼下还有些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夕。
沈夫人挥挥手,翠芽当即领命前去端药。
沈情思绪渐渐回笼,依稀记得昏倒之前,李道玄早已直接了当戳破了她这龌龊的小心思。
也对,他这般机智聪慧、七窍玲珑之人又怎会看不透她那漏洞百出的小计谋。
可惜还未来得及提要求,自己就晕了过去。
沈情缓缓起身扑进娘亲怀中,雪白软薄的寝衣贴着肌肤,犹如水触,她那如瀑的长发随意散落在肩头,散了几分娇俏,更添几分慵懒与闲适。
自沈灵来到沈家以后,她许久不曾睡过如此舒心的一觉了。
想到这儿,原本如幼猫般腻在阿娘怀中的沈情忽然抬头,毛茸茸的侧发贴在唇角,然而她并未有心思拂开脸上碎发,而是问阿娘:“阿娘,我睡了多久?”
沈夫人温柔替她拂去脸颊碎发,回道:“五日。”她缓缓道,“放心,那大妖已被赶来的东山寺游道子先生收入九转轮回钵中。待他念上七七四十九日楞严咒,那相繇用不了多久也就成一摊血水了罢。”
沈情知晓游道子先生有炼化大妖的方法,这并不是她所担心的,她问:“家中这些日子可有人来?”
沈夫人:“有,你与苍王除妖有功,圣人下旨赏了一堆东西,眼下正堆在仓库,待你好些了,得了空可以去瞧瞧,喜欢什么尽管玩。”她眉梢染上些许愁丝。
她还有没说的,便是返程途中,苍王着抱她的女儿走了一段路。
大妖相繇刚伏诛,骊山妖邪还未尽数退散,常人不得入山,因此当时在场的除却苍王李道玄与游道子先生外,便只剩不知从哪儿逃出来的的摄亲王世子顾昀,以及春景台内昏迷的京兆尹家的赵娘子。
顾世子好歹顾男女之别,隔了几间院子守在春景台,等活人上来将赵娘子接走,这才放心离去。
一向嚣张跋扈惯了的苍王却不管那么多,直接将沈情从山腰抱到了瀚国公府。
虽说他一路确有尽量掩人耳目,以至于后几日未曾听长安城传过他与沈情的事,可那日他浑身浴血抱着沈情飞到瀚国公府院内时,沈府内一众奴仆下人是确切瞧见了的。
沈夫人与沈将军废了大半精力,威逼利诱皆用上了,这才堪堪堵住众口。
若是沈情听了这件事,她定会明白这家伙心里想的什么。
她乃琉璃心的主人,若是她有个什么不测,那么琉璃心也会跟着失效。李道玄那般注重琉璃心,自然也跟着爱屋及乌,生怕她出了意外,这才急匆匆将她给送回沈府,好叫她早些疗疾,以免出了差池。
听闻阿娘的话语,沈情刚准备松口气,却又听沈夫人道:“府上前几日还来了位认亲的娘子,瞧着与你差不多大,自称你堂妹妹沈灵。”
沈情面色一沉,果真还是来了么。
上一世沈灵参加裙幄宴的目的,正是为了认亲。
沈情自由在玄机阁长大,随着师兄出入皇宫也就成了家常便饭,因而也结识了圣人极为宠爱的婉仪公主。
沈灵以为照二人那般深厚的友情,她定是要去参加李毓的裙幄宴,然而沈情嫌麻烦,根本没去,因此她也扑了个空。
等裙幄宴结束,回长安城后,沈灵又马不停蹄来了沈府,上门认亲。
其父是阿耶的堂兄,且早些年那位伯父在主家时,是为数不多旁观阿耶艰难处境且不落井下石的,有时在阿耶困难时他也曾帮拂过一二。
承这一份情,沈灵的阿耶因此受沈将军暗里扶持,明明其在淮溪县碌碌无为无所功绩,却也被擢升迁至长安城万年县做县令。
要知道,万年县县令一职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至少在这权贵云集,富得流油的长安城是能立住手脚的。
然而沈灵却还不满足,非要如墙苔般缠上沈家,缠上她的耶娘。
沈情当即沉了脸,“阿娘把人接进来了?”
沈夫人见女儿变脸,不知所措眨眨眼,“我见她阿耶在主家时曾照拂过你阿耶一二,又见她与你年龄相仿,你自幼身体不好,结识的娘子又少,阿娘就想着将她留下,给你做个伴……”
沈情气得眼睛都红了,她道:“我不喜欢她,阿娘快赶她出去!不许留她在我们家中!”
沈夫人忙将烦躁的女儿搂紧怀中,细细摸着她的发顶安抚,她察觉出女儿状态有些不对,试探性问道:“幼安可曾与她碰过面,为何会不喜她?”
沈情委屈从阿娘怀中探出脑袋,“我就是不喜欢她,裙幄宴上见她就不喜,我讨厌她。”
因天道禁制,她不能说出自己重生的事实,也不能告诉阿娘,沈灵究竟做了些什么事,沈情只能一遍遍重复着,她不喜沈灵的事实。
沈夫人也一遍遍安抚怀中女儿,她也不再细问沈情为何不喜沈灵的缘由,而是道:“既然幼安不喜,那定是她有问题,阿娘这就将她请出去。”
这话绝非哄人之语,也是有凭据的。
她深知自己女儿是什么脾性,娇气、顽固、调皮,却也极为重情义,明事理,绝不和人品有失偏颇之人走在一起。
何况沈情是头一回如此厌恶一人,既如此,定有她自己厌恶的由头,若是再继续问下去,只会加深她内心的烦躁,沈夫人不想让女儿再不开心,所以及时止住了话题。
沈情得了愿,终于被顺了毛。
心情一旦好起来,连一直躲避讨厌的药也不那么碍眼,沈情忍着苦味几口就将药闷了,又忙塞了好几颗石蜜进嘴里。
沈夫人柔声道:“瞧你,吃得跟个小馋猫似的。”
阿娘是如此温柔与宠溺她,以至于沈情差些忘了,沈灵是阿耶堂兄之女,何况是于他有缓急相济之恩的堂兄。
若是沈夫人为了女儿就此将她赶出去,想来用不了几日,人云亦云,沈将军与沈夫人忘恩负义,自己发达了便作出过河拆桥之举的流言便会传过整座长安城了。
她憋红一双眼,又拉住沈夫人,“算了。”
沈夫人一时未及应,愣了片刻才憬悟,她错愕道:“为何?”
沈情气鼓鼓躲回了被褥中,将脸盖上,“她阿耶帮过我阿耶,要赶也不能这么赶。至少得揪出她的错处,那时再赶也差不离。”
沈夫人并未反驳女儿话语,而是欣慰地笑了,刹那间,有春光在她眼稍晕开,她将沈情脸上被褥轻轻拉开,摸了摸她额头,“好,听幼安的。”沈夫人内心甚是欣慰,她的幼安长大了。
沈情又道:“阿娘,明日抽空我要回一趟玄机阁,拿东西。”
沈夫人有些担忧,“你身子本就弱,前些日子在骊山时又受了那么多伤,如今刚醒,缓些时日去也不迟,或者叫翠芽去替你带回也行。”
沈情摇摇头,“我没事了,那东西很重要,旁人碰不得,我得赶些去拿才是。”
比翼双生阵着实怪异,她的身体似乎也因为这个阵法发生了极为大的变化,甚至连蛰伏多年都未曾现身的相繇也能引诱出来,更别说对于其他妖邪的吸引力。
她得尽快翻阅古籍,寻找应对之法,终日扒着李道玄始终不是个好法子。
沈夫人叹了口气,“好吧,记得多带几个人,莫要累着了。”
沈情脑袋点点,“嗯嗯。”
沈夫人:“眼下还早,你再多睡会儿,阿娘便不打扰你了。”
沈情坐在床上挥挥手,“阿娘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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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太极殿。
长身立于座首的中年男子徐徐转身,通天冠垂珠随着他的动作胡乱甩动,敲金嘎玉的细碎声响在空旷的大殿来回响动。
男子一双眼寒潭幽深,周身是多年下来沉积出的天家威压,他的面容年轻不再,却也依稀能看出少时风光,此刻
19. chapter19
是日,沈情早早便来到了玄机阁,她溺于藏书阁大半时日,内里大半藏书被她翻了个遍,却始终未曾找到熟悉的书。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时日太久,而记错了书名。可想来想去只有简单《玄机》二字的书名理应是简单的,她又怎会记错?
正当她疑惑之时,藏书阁门悬着的风铃玲玲琅琅作响,铃声声婉转悠扬,打破阁里的寂静。
沈情闻声望去,来人是个玄机阁新入门不久的小弟子,年龄不大,不过幼学之年。
小童头束青布,一身玄机阁独有的青衫,脸颊还带着未褪去的婴儿肥,生得水灵极了。
沈情当即笑眼弯弯朝他招手。
“小师弟,你过来。”
对方一见一身水蓝襦裙,笑眼迷蒙朝自己招手的沈情,霎时呆滞住,瓷白干净的脸倏地爆红。
他蹑手蹑脚走到沈情跟前,小心行了一礼,“让尘见过师姐。”
沈情只觉这名字有些熟悉,可上辈子这个时候她没怎么回过玄机阁,更别说入藏书阁。
等再次回来时,已经是沈家被灭门之后的事了。那时她万念俱灭,整个人被如潮水般的悲伤绝望包裹紧攥,无力兼顾他人,更别说还要记住别人的名字。
于是她问:“你是新来的弟子?”
顾让尘点点头,道:“阿兄政务缠身,为朝廷之事操劳不息,无暇顾及我,故而才将我送到玄机阁习武修道。”
沈情倒是颇感意外,寻常官员侯将哪个不是将自家后代送往六学二馆,让专人负责授课习武,只有少数人例外。
例如自请入东山寺拜师的四皇子李道玄,又比如因看不惯儿子整日和某些膏粱子弟厮混井市的摄亲王,他在游道子先生坐镇的东山寺与主使之位空悬的玄机阁之间权衡再三,最终将儿子提到东山寺去苦修。
如今算来,玄机阁与东山寺相比,失了主心骨坐镇的玄机阁确有日薄西山之势,远不及如今势头正盛的东山寺。虽说即便有天赋出众的柳霁月坐镇,可到底他还是过于年轻,资质尚浅。
但凡有了解过的,大多都更愿意将自家后代送往东山寺。
沈情好奇道:“为何来我玄机阁,而不去东山寺静修?”
闻此,顾让尘有些羞赧道:“阿兄说,东山寺虽好,可规矩未免繁多;人非戒尺,总有性情之时,若在那里呆久了,保不齐木头也会被憋坏、憋死。”
他摸了摸鼻尖,“玄机阁虽只有霁月师兄坐镇,可其为人宅心仁厚,温良如玉,还护短,他向来不忍严惩自家弟子,万一……万一我不小心犯了错,师兄也定会一笑泯之……”
经他这么一打趣,她心底因迟迟寻不到《玄机》而有些阴沉的心境也顿时开朗些许,沈情哈哈大笑,直拍他脑袋,“小师弟,你阿兄认人可真准,我们大师兄可不是如此?”
说白了师兄就是一个男妈妈,总有操不完的心,却又舍不得拉下脸来惩罚自己人。
擦完眼角晶莹的泪滴,沈情一双嫩白的手托着下巴,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阿兄是何人物?”
顾让尘面对沈情,毫不犹豫将自家家底给交代干净:“阿兄现下在御史台任职,官拜御史中丞,名唤顾泽。”
顾泽二字硬生生在沈情心中凿出一个预警,她倒是忘了,李毓与顾泽的牵扯。
顾泽乃进士科出身,年仅二十有二便官拜御史中丞,其人端凝持重,清正廉明,在朝参奏名公巨卿出格之举时直言不讳。
虽说其行为过于耿直不阿,可实乃李朝为数不多的清官,当得上一句逸伦之士。
这也让沈情想起,上辈子顾泽郁郁病逝之时,确有一人在公主府门前闹,正是他年仅十二的幼弟。
可他被护卫拉走后,便再也没听过他的消息,也不知后来顾让尘去了何处。
待此间事了,她定得时时看着李毓,防止她趁自己不注意,又和顾泽有了瓜葛。
沈情颇为头疼地揉了揉脑袋。
自打重生之后,一大堆未做的事还堆在心里,等着她一件一件去梳理。
这些事情堆积在心头,渐渐发了苦芽,生了霉苔,经这透窗而来的猛烈的日头一晒,霉苔缓缓发酸,发臭,无色无形地开始腐烂。
这份堆叠的腐烂,最终顺着沈情鬓角、背脊的汗水流出体外,自凝白的肌肤下滑,没入上襦,徐徐洇成一团团暗渍。
沈情抽了冰丝帕擦去下巴凝聚的汗珠,甩了甩袖子。
顾让尘迟疑道:“师姐,你很热吗?”
沈情利落颔首,“何止是热,再晒一会儿,你师姐我可就要同那酥山一样化了去。”
顾让尘看了看藏书阁一排排几人高的窗牅,当即苦恼皱眉。
为了防止藏书阁内书籍典藏过早腐坏发潮,因此玄机阁特地将藏书阁透风的风窗修成了顶墙高的漏花窗,日头一起,薄薄的一层窗绢根本挡不住那日光。
故而晒了半天的沈情已然快熬不住,加之她本就身躯娇贵,比常人更耐不住寒暑,此刻还能站在这同他人闲聊,已是竭力强撑。
看了看眼前稚气未脱的小童,毫无愧疚之心的沈情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她问顾让尘:“让尘师弟,你热不热呀?”
顾让尘哪儿知沈情肚子里的坏水已经鼓鼓囊囊,只如实道:“不太热。”甚至他对于沈情为何会如此热一事感到疑惑。
沈情道:“那太可惜了,本来师姐想去买些降暑玩意儿来,比如那加了蜂蜜的酥山,又或者是新鲜适人的槐叶冷淘……”
每当她说出一个名字,顾让尘光想就能想出其中滋味。
说到最后,沈情又眉眼弯弯问道:“让尘师弟当真不想来一点?”她拍了自己手腕上挂着的锦囊,“我的体己钱可多了,花都花不完呢。”
顾让尘心里防线开始溃塌,“可、可阿兄说过不能白受他人之惠……”
见人即将上钩,沈情道:“不算白受,你只需替师姐找一本书,等找到了,师姐不仅请你吃酥山,还给你买石蜜零嘴作犒赏。”
顾让尘抿唇,心中着实委决不下。阿兄中举前,昔日祖上风光的顾家到了他们这一辈早已人丁凋零,颓势尽显,耶娘也在二人幼时驾鹤西去,硕大的家族到如今仅剩兄弟二人,日子自然也不好过。
阿兄勤读之余亦谋稻粱,万般辛苦将顾让尘拉扯至如今这般大,虽说顾让尘未曾受过什么苦,可酥山、石蜜这些个零嘴,只有在逢年过节之时才有机会吃上一口。
这一点,自阿兄官拜御史中丞也未曾改过。除却兄弟二人日常开销,阿兄所得余下俸禄每月定时捐作粥棚,供居无定所之人喝粥除饥。
对于沈情所说的零嘴,他着实心动。
可沈情提的条件却如此轻松,这让他心中受之有愧。
往日他见过阿兄劳作,在铺子作账房先生之余,他也会在家中种菜,以便来年卖了补贴家用。
一碗酥山要半两银子,只有贵人才吃得起,院内菜圃的菜全都卖了也不过一百文,半两银子需要阿兄种五年的菜才有。
这让他如何敢受得起?
沈情不知顾让尘半晌之内已经想了如此多,她道:“这书对于我来说无比重要,你替我找到了,自是解决了我的心头一患,这酥山,你理当受得起。”
她不再废话,从太师椅上起身,将小童往一排排书椟前推,指了指左边几排道:“那几排我已经找过,没找到,”她垂下手,“其余地方交给你了!”
沈情提起裙摆准备开溜,走到门口,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对了,那书名唤《玄机》,就是你想的那两个字!”
“铃铃铃——”
梳着双丫髻,头戴紫玉花铃的少女步伐轻盈走了出去,徒留满室辛夷盈香与脆响不断的风铃声。
顾让尘眨了眨眼,稚嫩的脸上难得露出几分欢喜,他想:今日遇见的师姐真好,超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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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芽!”沈情擦了擦脸上的汗,踏出玄机阁大门。
等候多时的翠芽见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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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娘子满头大汗出来,心疼地皱起了眉,“娘子可拿到东西了?我们赶紧回去吧,老爷夫人已经派人备了冰鉴凉席。”
沈情比常人更怕热惧寒的体质,是阖府上下人尽皆知的。
听闻翠芽的话,沈情忍住想要立刻扑回家中床上的冲动,吩咐道:“东西还没找到,你立刻去派人买些酥山来,对了,还有小孩子喜欢吃的甜食,多买点。”
翠芽咬牙领命,见沈情额间还有密密匝匝的汗珠冒出,又折回轩车内拿了幂篱和几块擦汗的冰丝帕给她,这才去吩咐沈情嘱托的事。
若非玄机阁有规矩,闲散人等不得踏入,且藏书阁只有内阁弟子才才能光顾,她早就叫上十几个人去给她翻箱倒柜的找书。
思此,热得受不住的沈情当即扣上幂篱,折回自己的卧房。
下人要送东西来得赶路,不会那么快,藏书阁又太热了,还是卧居凉爽,浑身疲惫的她决定去那儿小憩一会儿。
师兄自淮畔一去已然有大半月,如今还未返程,若是今日寻不到《玄机》,那她得来日问问师兄才行。
沈情已经对上一世发现《玄机》的位置有些记不清,况且藏书阁每月都会增添新籍,或许《玄机》还未添至藏书阁也说不定。
事实证明,沈情的担忧是多虑的。
她方歇了一会儿,顾让尘就已经拿着一本泛黄的旧籍找上来。
沈情开了门,眼前赫然是印着《玄机》二字的书,她当即大喜,终于找到了!
恰好翠芽托人送来了酥山和一些零食甜食,沈情一股脑将其塞进顾让尘手中,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好师弟,这些全都给你!师姐下次带你去看训儡戏!”
眼泛亮光的顾让尘走后,沈情抱着书,趿着鞋,一溜烟缩回了床上。
头顶悬着的辛夷花样式的水晶风铃微微旋转,却没有发出响动,屋内一时寂然,唯余少女翻动书页的声音。
突然,沈情将书凑近了些许,“找到了!”
这本书记载着各种眼花缭乱却又无实用的阵法,直至最后一页,两只凤鸟衔尾而转的阵法图案映入眼帘,一旁备注着几个大字:“比翼双生阵。”
图文解析先是介绍了比翼双生阵的由来。
讲的是很久以前有一个精通阵法的道士,他因误入歧途残害生灵而受到了天罚,他的一生终将鳏寡孤独,而他的一生也正应了这四个字。
他遇见了一个令他心动一生的女子,并隐姓埋名与其相爱,成亲,直至妻子怀孕,他为邪道的身份才随之暴露。
更有戏剧性的是,当初邪道残害的一众人中,正有妻子的耶娘。
得知真相的妻子当即心头大恸,气急之下动了胎气,因此流产。
妻子杀邪道不成,又因对其爱恨交错,绝望之下自缢而亡。
邪道悔不当初,失去妻子的他万念俱灰,当即按照二人体质尽毕生所学造就了比翼双生阵,以换取妻子重生的机会。
沈情不知为什么,这般逆天的阵法竟会被人大摇大摆摆出来。
许是阵法所需条件过于苛刻,以至于成了几乎不可能的事罢?
如今看来,她能够有这个机会,当真是顶巧了。
沈情继续往后翻,入眼是熟悉的几行字。
“比翼双生阵,是以荧惑守心,八节之末,离宫之内,极阴极阳,歃血以渡,阴盛阳衰。阴着,涅槃矣。”
确实符合她重生的所有条件。
“然逆天改命,必遭反噬。”
这几个字看得沈情心中一紧,莫名想起那次的黄鼠狼妖突袭一事,以及先前骊山突然出现的无名。
她猜对了么?重生会遭反噬,许是气运改变,从而令她格外招妖邪?
然而此刻书内还未提到有关气运改变的地方。
“重生之后,阴者气运与阳者紧密相连,且阴者形体当日渐消颓,三年之内必殒命,若要延寿,阴阳交融。”
她活不过三年?解决方法是阴阳交融?
20. chapter20
沈情捏着书页的指节一紧,她面无表情继续往下看。
好在接下来一列话勉强让人能够接受:“或,阴阳者形影相随三月矣,阴者方可长寿。”
这意味着她只需要和李道玄形影不离相处三个月,她就能改变短命结局。
此事说难也难,可总比第一个要求要好上许多。
后面的字迹逐渐开始模糊,像是曾经被人滴了水上去,又烘干,字迹晕成一团,能看清的字很少。
沈情大概从这些模糊的字迹中拼凑出几句话,约莫就是自己重生之后,改变了什么,因此会有什么副作用,还有什么什么死,方法,做好事,抵消什么。
结合与前世大相径庭的九头相繇与黄鼠狼妖这两个变故,沈情大胆猜测,这些被晕花的内容写的是因为她重生,自己将要面对的不止是短寿的问题,还有体内血液或者气运发生改变,从而导致自己格外招惹邪物的问题。
而解决方法就是做好事,例如斩妖除魔,为民除害。
其中还有一句话吸引了沈情的注意力,“比翼双生阵,需阳者自愿,方能生效。”
沈情指尖细细划过这几行字,脑海中涌现出临死前的画面,李道玄那模样简直是要吃人,他会自愿?那真是天大的笑话。
看来这书籍还是有记录不准的时刻。
这一页的话好像还没写完,等沈情想继续往后翻时,方才发现这页已经到了头,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惊觉后面有被人撕过的痕迹。
她要的信息已全部得到,后面消失的几页于她而言无关紧要。她将《玄机》合上,随手置于床头橱,独自发了会儿呆,等到天色渐暗,日头不再那么猛烈,沈情这才打道回府。
一路上沈情都在想,究竟要如何才能和李道玄形影不离相处三月,就算是近侍也总会有调休的时候罢?
难不成真要易容混到他身边做个贴身丫鬟?
想法刚钻出,就被沈情一掌拍了回去。且不说李道玄府上一个婢子都没有,光要她去做伺候人的活,就不可能接受。
笑话,耶娘辛辛苦苦把她养这么大,她怎么可能转手就去给旁人为奴为婢。
沈情忽然有些后悔那么早就把双鱼玉佩还给李道玄了。
她本意是想借此玉佩引他主动找自己,从而“无意”暴露自己有琉璃心的事实。
要知道一个大臣之女想要见皇子的机会可不多,万一二人再次碰面的机会是在几月后,沈家可等不起。
虽说有琉璃心可以和他交换条件,但要求他和自己形影不离相处三月这个条件,怎么看怎么怪异,她也不能保证李道玄一定会接受。
若是有他一直宝贝的玉佩加持就不一样了,或许胜算会更大一些。
她没苦恼太久,因为回家后,一个更震惊的消息传了过来。
沈情刚下轩车,阿娘身旁的婢子就匆匆将她请到了正堂。
阿耶和阿娘已然等候多时,二人神色皆有些凝重。
沈情疑惑道:“阿娘,阿耶,发生什么事了?”
沈父看了看女儿,张嘴欲吐话,可话在舌尖滚了几遭怎么也说不出来,最后还是沈母招了招手,“幼安,来。”
沈情上前坐到阿娘身旁。
沈母掏出帕子,替女儿擦去鼻尖的汗,缓缓道:“幼安对于苍王如何看待?”
沈情心中疑窦丛生,怎么忽然提起李道玄了?想了想,她还是先问:“阿娘为何突然提他?”
沈母不再兜弯子,开门见山道:“圣人今日召见你耶娘,问起了你的婚事。”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心底涌现,沈情眨了眨眼,有些发懵,“所以……”
“圣人有意替你二人赐婚。”
沈情坐直了腰,头上铃铛叮当作响,昭示着主人不平的心,“什么?!”
犹记得上辈子根本没有赐婚一事。
见女儿过分激动,沈母安抚道:“不过你放心,你阿耶才从边境凯旋,军功在身,恰是风头正盛的时候,于圣人跟前亦有几分言辞之权,圣人也没有强求。”
她摸了摸沈情脑袋,“如今就是问问你的意愿,若是不愿,阿娘让你阿耶推了这门亲事便是。”
沈情正要说不愿,可忽然她怔住了,脱口而出的拒绝变成了:“阿娘,容我思量思量。”
沈母没多问,只道:“好。”
沈情迅速在内心权衡利弊。
她目前要改变自己招妖邪的体质,就得积德,可《玄机》上并未标明她要除几只妖,做多久的善事,加之师兄从不让自己去做些危险的事,要想让师兄带着自己除大妖,可能性微乎其微。
可有了李道玄就不一样,若是二人成了亲,“形影不离相处三月”似乎就水到渠成了,加上她可以凭琉璃心为条件,要求李道玄带自己去除妖,到时候多除几只妖下来,周身气运肯定会改变。
其次就是,天家威严,岂能是她说驳就驳的?
若是此次驳了圣人对最疼爱的儿子的赐婚,便是面上不显,圣人心中肯定会存有芥蒂。时日一久,谁能保证这份芥蒂不会转变成猜疑?
综合考虑之下,这婚若是应了,除了沈情内心会有些膈应外,于她百利无一害。
虽然不知李道玄怎么想的,她眼下倒是看开了,大不了婚后二人保持距离,往后再寻法子和离罢。
虽言自古圣人所赐之婚,欲求和离甚难,然正所谓办法总比困难繁,若实再行不通,也只得委屈委屈李道玄,她丧夫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念想方落,阿耶愤懑之声骤起:“为女儿择夫婿,莫若觅一门第逊于咱们家的亦可,万一幼安蒙屈,我等好歹尚可训诫对方。”
“苍王此子自幼骜桀不驯,性耽放逸,行事随性不羁。以我观之,他断非能疼惜妻子之人!女儿若嫁与他,指不定将受几多苦楚!”
阿娘却不以为然,“举目而望,整个长安城年轻之儿郎至十八尚未纳妾娶妻者寥寥,无通房丫头者更寡。况且苍王府上无女眷,自幼乃至连贴身丫鬟亦无,实可谓洁身自爱。”
似是言疲,她止言而抿了口茶,复又道:“此子看似放诞不羁,实则具己之巧思。他自幼便远离朝堂之纷扰,不参与皇子夺嫡,生活可谓安闲潇洒,倘若幼安嫁与他,莫论其他,后宅无女子争斗之困,生活必较寻常娘子更为惬意。”
“即便是那不羁之小性,或亦因这孩子自幼失恃之故,我倒有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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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相信,此子将来定为会疼惜妻子之人。”
言罢,沈父像是被说动几分,光是“洁身自好”这一点就难能可贵,思忖片刻,他道:“还是得听从幼安意愿才是。”
沈情倏尔抬头,下定论道:“其实女儿对他有几分好感,若是要嫁他,女儿愿意。”
虽说沈父心中早有准备,可听见女儿如此说,还是避无可避有几分心塞。
“也罢,我明日就去回禀圣人。”
.
待李道玄这个当事人闻获自己即将订亲的消息时,已是几日后。
顾昀刚从墙头翻进内院,就见李道玄正握着一杆马槊演练。
那一杆长枪在其手中舞动得赫赫生威,携有力破万钧之势。
顾昀见一杆长枪当面袭来,当即抱着脑袋往后退却几步,“好险,我的头发!”
正当他暗自庆幸头发没有遭殃时,李道玄已然止歇,将马槊归置槊架之上。
他随意抽了条手巾揩去面上冒出的汗,“翘课前来找我,有何事?”
今日秋仁格外乖顺,端端地盘于槊架上小憩,蛇眼微阖。
好兄弟身上没了令他害怕的蛇,他反倒长舒一口气,径去一把勾上李道玄肩膀,顾昀笑容怎么看怎么猥贱,“上次是谁大放厥词说‘皮肉之下皆白骨,本王对这种俗人没兴趣’,今日怎反倒默然无声便与‘俗人’订了亲?”
李道玄目光一凛,停下了擦汗的动作,“你说什么?”
顾昀丝毫未察觉李道玄周身气场已然降低,仍继续火上浇油道:“跟好兄弟装什么蒜啊,若非我阿耶悄然告知于我,我且还不知道明日你与沈娘子订亲的圣旨就要下来了。”
“你最好别再回东山寺,不然那日在现场听你大放厥词的兄弟们可要讥诮死你!”
“老黄!”李道玄忽然大声道。
长史老黄闻得主子唤自己,匆匆忙忙赶至内院,这年过半百的老者脚下竟生生似要踏出火星子来,“哎!殿下,臣在!”
“殿下有何吩咐?”他道。
李道玄冷面寒声道:“遣人去摄亲王府,言顾世子逃课离了东山寺,现今正在本王府中胡闹。”
顾昀瞪大了眼,“李阿蛮!岂有此理!你这是耍赖!”
长史老黄瞧了瞧顾昀,又看了看李道玄,“这……”
李道玄眼风一斜,“怎么,还不去?”
老黄赶忙挺直了身子,“臣这就去!”
顾昀悲愤交集,颤抖着手指着李道玄,接连道了好几个“你”,最终为了自己的屁股着想,他只得道:“不准去!本世子这就走还不行么!”
走之前,他还不忘道:“李阿蛮!你玩不起就别玩!”
他化悲愤为力量,沿着来时的院墙翻了出去,旋即脚下生风朝着东山寺的方向疾驰而去。
老黄佝着背,用袖子擦了擦鬓角沁出的汗,“殿下,这……可还要去?”
李道玄连衣裳也不及更换,径直朝着外院走去。
“去什么去。备车,进宫。”
老黄满心疑惑:“殿下,此刻天色已晚,突然进宫所为何意?”
李道玄心中冷笑不迭,何意?自然是退亲。
21. chapter21
沈情此人,心机深沉若渊薮,周身仿若迷雾笼罩,浑身上下皆成谜团,其行事之动机却又隐晦不明。
此前,他曾屡次三番遭此女算计,内心已然是愠怒至极,若非琉璃心需得主人心甘情愿奉上,方能生效,他早就给对方教训了罢。
.
李道玄此番注定失败而归。
“我不娶,要娶你娶。”
景仁帝闻得儿子此等要求,气得粗气连连,“竖子!既然不喜沈娘子,那日缘何要将人抱回去?坏了人家小娘子清誉,转头又不认,谁教你如此行事的?”
李道玄:“那日便已言明,我这是怕人死在半路不得已而为之,我从头到尾从未明确过想要娶她之意,一切都是你自作主张!”
景仁帝:“如今我已问过沈将军夫妇的意愿,沈娘子亦亲口应允,这桩婚事断无退理!”
李道玄面色一寒,“沈情当真亲口同意了?”
景仁帝斥道:“如何称呼人家的?恁地无礼!”
见景仁帝犹如猪油蒙心,执意不肯退亲,李道玄唇畔紧抿,“既如此,那我唯有亲自往沈府走上一遭。
景仁帝忆起这小子自幼那乖戾叛逆的性子,心头蓦地一揪,“你去作甚?”
李道玄回首,发丝拂过脸颊一侧,在昏暗的烛光映照下,他那一双冷眸幽暗深邃,仿若一汪寒潭,深不可测,他字字如冰道:“亲自让她同意退婚。”
他竟是铁了心要退这门亲事。
倘若真任他去大闹瀚国公府,莫说沈将军,单是御史台那帮御史参劾他李道玄的奏折便能将自己生生砸死!
闹腾了许久,这小子哪里是什么情窦初开,分明是难得起了恻隐之心!自己竟还愚蠢地将他此般行径误认为是他钟情于沈娘子,自己当真是如糊了屎般愚昧,眼拙至极!
景仁帝只觉脑袋阵阵抽痛,他生平头一遭懊悔自己做出如此决断。
但也仅仅是懊悔。
眼下木已成舟,覆水难收,退婚是断然不可能的事,照沈从之对他女儿那般纵容宠溺的性子,若是真让李道玄亲自找上门退亲,就地反了也说不定。
虽然是玩笑想法,可景仁帝到底不好向沈家交代。
他言道:“君无戏言,你此番行为,将我置于何地?”
轻飘飘一句话,李道玄却好似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倏尔转过身,瞳中似裹着汹涌泓泽,波涛不平,“置你于何地?那你在自作主张之前,可有问过我的意愿?”
景仁帝看着这双分外熟悉的的眼,蓦然出了神,这双眼他脑海中渐渐延伸出另一个人的模样,同样是愤怒的神色,女子盛怒言辞至今犹在耳畔回荡。
声音的主人仿若是第一次认清枕边人的面目,崩溃质问着他:“长安城百姓的命是命,那些世家官宦的命是命,而那鬼祟坡三万将士的命就不是命!阿郎,你没有情,没有心啊!”
“世道太浊,来煎人寿!”
女子的话,字字锥心,句句刺腑。化作一支利箭直直扎入景仁帝心窝,箭镝倏地在肺腑爆开,令他夜夜不寐,日日伤神,往昔的威严与意气也渐渐消散。
景仁帝像是忽的散了活气,一向挺直的背也好似枯朽弯曲的老树枝,隐隐呈颓势,在四儿子锐利的直视之下,他似乎透过他的眼,往后看见了熙熙攘攘的暗影。
他嘴唇嚅动,良久都未曾开口。
李道玄之语仿若一柄利刃,将那表面光鲜亮丽的伪装生生割裂,袒露出那鲜血淋淋的实状。
“误会?不过是说得悦耳动听罢了,实则无非是拿我作由头,以图借机为你权衡朝中大臣之势力罢了,何其虚伪。”
自先太子,即大皇子薨逝之后,太子之位悬空,朝中诸重臣纷纷开始重新择队,渐而形成两派。一派乃以二皇子为首之派系,另一派则是以三皇子为首之流。
此两边自太子之位尚未确立之际,便争斗得你死我活,争得面红耳赤,最终太子之位归于二皇子之身。
如此悠悠多年已逝,这两家依旧争斗不息,然而始终有那么些许朝臣不愿涉足朝廷之纷争,独善其身,勤勤恳恳地履行本职之责。
此等臣子即所谓之清臣。
诸如御史中丞顾泽,再如沈情之父,那骠骑大将军。
沈将军手握重兵之权,他在景仁帝心底无疑是个沉默的威胁,三皇子与二皇子一脉又斗得那般激烈,无论他最后是否选择,如何选择,恐朝廷都会引来一阵动荡。
所以空有天家宠爱,却无母庇佑的李道玄无疑是牵制这份微弱平衡的最佳工具。
景仁帝低低道:“我这番,于你亦无害。”
娶了沈家之女,往后李道玄能有个妻子做伴,总比孤身一人来的好。
然,自古掺杂着算计的真心又能得几分好?
李道玄冷笑,“本王不稀罕。”
言讫,李道玄决然转身,正欲迈步离去,景仁帝似妥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乖乖同沈娘子订亲,我便准你将你阿娘的尸骨从陵寝中带走,如何?”
李道玄猛然止住脚步,指尖竟是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自阿娘作古,最后一个想回家的心愿也未能实现,困于世俗条条框框的规矩,最终只能葬在皇家,生前囿于皇家,死亦梏在皇土。
“阿蛮,娘好想回家。”
寒峭天地间,遍地皆是烈烈业火,尸骨堆积如山,那双目泣血、白衣惨淡的女子坐在血河中,紧紧搂着瘦弱的孩子,哭着这般言道。
他闭上眼,喉结滚动,像是从血中艰难吐字般,轻声道:“好——”
“我同意订亲。”
.
沈情自打知道沈灵来了自家府上,终日浑身难熬,只想将人打包丢出去。
即便沈母体贴将人安排进了离沈情最远的厢房,沈情依旧肉眼可见的瘦了下来。
翠芽愁得脸颊圆了一圈,沈情捏着她滑嫩的小脸,打趣道:“怎么你家娘子瘦了一圈,你这丫头反倒圆了,莫是不将我身上的肉都偷了去?”
捧着脸的翠芽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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皱巴巴道:“娘子——您就别打趣婢子了。”
沈情摸够了,旋即松手,罕见来了些许玩闹兴致,她晃悠着双腿,吩咐道:“推高点!”
“吱呀——吱呀——”木绳摩擦发出不堪重负的残喘声,伴着少女欢快的笑语,院内一时漾开清甜的香。
“等等——”沈情脸上笑容忽然止住,与此同时,她察觉座下秋千一矮。
先前玩得太欢,翠芽来不及收力,方停手,就听绳子紧绷到极致从而断裂的的声音。
沈情身体也随之传来失重感。
“娘子!”翠芽尖叫着想要抓住沈情,却只来得及见一抹水蓝如水纹般从掌心划走,亦如不受控制向前扑去的沈情。
好在沈情身手虽差,却也不是个废物。
翠芽只见自家娘子在坠地之前单手一撑,轻飘飘在空中旋了几圈,最终同一只水蓝蝴蝶般稳稳落入地面。
沈情拍了拍手,眉目已然冷下。
她所玩的秋千每日都会有下人专门检查破损,且秋千绳是阿耶专门寻来的牛皮绳所制,牛皮绳材质坚固且富有韧性,沈情这般娇小的重量不可能一下就将其坐断。
果然,她仔细凑近断裂处一看,秋千绳口断裂处参差不齐,不似尖锐利刃割断,更像是被什么东西慢慢磨去咬断的。
翠芽怒道:“何人胆敢在府上作乱!婢子这就去禀明夫人!”
若非娘子身手了得,反应机敏,轻者摔个手骨断裂,重则,怕是得摔出内伤才是!
沈情拉住翠芽,“等等。”
她仔仔细细将裂痕处瞧了一遍又一遍,半晌,忽道:“去屋内将我黄符拿来。”
翠芽一惊,以为又有邪物出现,吓得冷汗直流,手脚利落跑去拿符纸。
院内尚且算寂静,可细细聆听之下,似乎能听见一些微妙的动静。
得了符纸,沈情当即口中催动咒语,眼神一凌,将符纸丢到芜杂错落的树干之上。
听得一声似婴啼的尖叫,一个黑物迅速从树梢顺着树干爬下,四肢齐齐发力,眨眼间就要跑远。
沈情率先反应过来,召集府上奴仆大喊道:“给我抓住它!”她又补充道,“别抓得太快!看它要往哪处院落跑!”
“是!”
府中得了令的下人都跟着这团黑影乱穿,纷乱无章,像是一群啄米的鸡崽子。他们有的手中拿着笤帚,有的手中抓着匕勺,勺上还滴着油,有疑似嫩笋的食物残渣从勺尖甩落。
沈情显然就是鸡崽子首领,拎着裙摆率先跑到前面,步伐紧紧跟着黑影。
“这边这边!给我围上它!”她当即下令道。
俗话说得好,打狗看主人。
狗只是得令办事的畜牲,若是在外吃了瘪,又受了惊,那它要做的,当然是屁滚尿流爬回到自己最亲近熟悉的主人身边。
果不其然,这黑乎乎的团子很快自一处头大的狗窦钻了进去。
看着眼前矮矮的院墙,沈情拉了个下人问:“这是何人所居的地方?”
20-30
第21章
沈情此人,心机深沉若渊薮,周身仿若迷雾笼罩,浑身上下皆成谜团,其行事之动机却又隐晦不明。
此前,他曾屡次三番遭此女算计,内心已然是愠怒至极,若非琉璃心需得主人心甘情愿奉上,方能生效,他早就给对方教训了罢。 。
李道玄此番注定失败而归。
“我不娶,要娶你娶。”
景仁帝闻得儿子此等要求,气得粗气连连,“竖子!既然不喜沈娘子,那日缘何要将人抱回去?坏了人家小娘子清誉,转头又不认,谁教你如此行事的?”
李道玄:“那日便已言明,我这是怕人死在半路不得已而为之,我从头到尾从未明确过想要娶她之意,一切都是你自作主张!”
景仁帝:“如今我已问过沈将军夫妇的意愿,沈娘子亦亲口应允,这桩婚事断无退理!”
李道玄面色一寒,“沈情当真亲口同意了?”
景仁帝斥道:“如何称呼人家的?恁地无礼!”
见景仁帝犹如猪油蒙心,执意不肯退亲,李道玄唇畔紧抿,“既如此,那我唯有亲自往沈府走上一遭。
景仁帝忆起这小子自幼那乖戾叛逆的性子,心头蓦地一揪,“你去作甚?”
李道玄回首,发丝拂过脸颊一侧,在昏暗的烛光映照下,他那一双冷眸幽暗深邃,仿若一汪寒潭,深不可测,他字字如冰道:“亲自让她同意退婚。”
他竟是铁了心要退这门亲事。
倘若真任他去大闹瀚国公府,莫说沈将军,单是御史台那帮御史参劾他李道玄的奏折便能将自己生生砸死!
闹腾了许久,这小子哪里是什么情窦初开,分明是难得起了恻隐之心!自己竟还愚蠢地将他此般行径误认为是他钟情于沈娘子,自己当真是如糊了屎般愚昧,眼拙至极!
景仁帝只觉脑袋阵阵抽痛,他生平头一遭懊悔自己做出如此决断。
但也仅仅是懊悔。
眼下木已成舟,覆水难收,退婚是断然不可能的事,照沈从之对他女儿那般纵容宠溺的性子,若是真让李道玄亲自找上门退亲,就地反了也说不定。
虽然是玩笑想法,可景仁帝到底不好向沈家交代。
他言道:“君无戏言,你此番行为,将我置于何地?”
轻飘飘一句话,李道玄却好似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倏尔转过身,瞳中似裹着汹涌泓泽,波涛不平,“置你于何地?那你在自作主张之前,可有问过我的意愿?”
景仁帝看着这双分外熟悉的的眼,蓦然出了神,这双眼他脑海中渐渐延伸出另一个人的模样,同样是愤怒的神色,女子盛怒言辞至今犹在耳畔回荡。
声音的主人仿若是第一次认清枕边人的面目,崩溃质问着他:“长安城百姓的命是命,那些世家官宦的命是命,而那鬼祟坡三万将士的命就不是命!阿郎,你没有情,没有心啊!”
“世道太浊,来煎人寿!”
女子的话,字字锥心,句句刺腑。化作一支利箭直直扎入景仁帝心窝,箭镝倏地在肺腑爆开,令他夜夜不寐,日日伤神,往昔的威严与意气也渐渐消散。
景仁帝像是忽的散了活气,一向挺直的背也好似枯朽弯曲的老树枝,隐隐呈颓势,在四儿子锐利的直视之下,他似乎透过他的眼,往后看见了熙熙攘攘的暗影。
他嘴唇嚅动,良久都未曾开口。
李道玄之语仿若一柄利刃,将那表面光鲜亮丽的伪装生生割裂,袒露出那鲜血淋淋的实状。
“误会?不过是说得悦耳动听罢了,实则无非是拿我作由头,以图借机为你权衡朝中大臣之势力罢了,何其虚伪。”
自先太子,即大皇子薨逝之后,太子之位悬空,朝中诸重臣纷纷开始重新择队,渐而形成两派。一派乃以二皇子为首之派系,另一派则是以三皇子为首之流。
此两边自太子之位尚未确立之际,便争斗得你死我活,争得面红耳赤,最终太子之位归于二皇子之身。
如此悠悠多年已逝,这两家依旧争斗不息,然而始终有那么些许朝臣不愿涉足朝廷之纷争,独善其身,勤勤恳恳地履行本职之责。
此等臣子即所谓之清臣。
诸如御史中丞顾泽,再如沈情之父,那骠骑大将军。
沈将军手握重兵之权,他在景仁帝心底无疑是个沉默的威胁,三皇子与二皇子一脉又斗得那般激烈,无论他最后是否选择,如何选择,恐朝廷都会引来一阵动荡。
所以空有天家宠爱,却无母庇佑的李道玄无疑是牵制这份微弱平衡的最佳工具。
景仁帝低低道:“我这番,于你亦无害。”
娶了沈家之女,往后李道玄能有个妻子做伴,总比孤身一人来的好。
然,自古掺杂着算计的真心又能得几分好?
李道玄冷笑,“本王不稀罕。”
言讫,李道玄决然转身,正欲迈步离去,景仁帝似妥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乖乖同沈娘子订亲,我便准你将你阿娘的尸骨从陵寝中带走,如何?”
李道玄猛然止住脚步,指尖竟是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自阿娘作古,最后一个想回家的心愿也未能实现,困于世俗条条框框的规矩,最终只能葬在皇家,生前囿于皇家,死亦梏在皇土。
“阿蛮,娘好想回家。”
寒峭天地间,遍地皆是烈烈业火,尸骨堆积如山,那双目泣血、白衣惨淡的女子坐在血河中,紧紧搂着瘦弱的孩子,哭着这般言道。
他闭上眼,喉结滚动,像是从血中艰难吐字般,轻声道:“好——”
“我同意订亲。” 。
沈情自打知道沈灵来了自家府上,终日浑身难熬,只想将人打包丢出去。
即便沈母体贴将人安排进了离沈情最远的厢房,沈情依旧肉眼可见的瘦了下来。
翠芽愁得脸颊圆了一圈,沈情捏着她滑嫩的小脸,打趣道:“怎么你家娘子瘦了一圈,你这丫头反倒圆了,莫是不将我身上的肉都偷了去?”
捧着脸的翠芽眉眼皱巴巴道:“娘子——您就别打趣婢子了。”
沈情摸够了,旋即松手,罕见来了些许玩闹兴致,她晃悠着双腿,吩咐道:“推高点!”
“吱呀——吱呀——”木绳摩擦发出不堪重负的残喘声,伴着少女欢快的笑语,院内一时漾开清甜的香。
“等等——”沈情脸上笑容忽然止住,与此同时,她察觉座下秋千一矮。
先前玩得太欢,翠芽来不及收力,方停手,就听绳子紧绷到极致从而断裂的的声音。
沈情身体也随之传来失重感。
“娘子!”翠芽尖叫着想要抓住沈情,却只来得及见一抹水蓝如水纹般从掌心划走,亦如不受控制向前扑去的沈情。
好在沈情身手虽差,却也不是个废物。
翠芽只见自家娘子在坠地之前单手一撑,轻飘飘在空中旋了几圈,最终同一只水蓝蝴蝶般稳稳落入地面。
沈情拍了拍手,眉目已然冷下。
她所玩的秋千每日都会有下人专门检查破损,且秋千绳是阿耶专门寻来的牛皮绳所制,牛皮绳材质坚固且富有韧性,沈情这般娇小的重量不可能一下就将其坐断。
果然,她仔细凑近断裂处一看,秋千绳口断裂处参差不齐,不似尖锐利刃割断,更像是被什么东西慢慢磨去咬断的。
翠芽怒道:“何人胆敢在府上作乱!婢子这就去禀明夫人!”
若非娘子身手了得,反应机敏,轻者摔个手骨断裂,重则,怕是得摔出内伤才是!
沈情拉住翠芽,“等等。”
她仔仔细细将裂痕处瞧了一遍又一遍,半晌,忽道:“去屋内将我黄符拿来。”
翠芽一惊,以为又有邪物出现,吓得冷汗直流,手脚利落跑去拿符纸。
院内尚且算寂静,可细细聆听之下,似乎能听见一些微妙的动静。
得了符纸,沈情当即口中催动咒语,眼神一凌,将符纸丢到芜杂错落的树干之上。
听得一声似婴啼的尖叫,一个黑物迅速从树梢顺着树干爬下,四肢齐齐发力,眨眼间就要跑远。
沈情率先反应过来,召集府上奴仆大喊道:“给我抓住它!”她又补充道,“别抓得太快!看它要往哪处院落跑!”
“是!”
府中得了令的下人都跟着这团黑影乱穿,纷乱无章,像是一群啄米的鸡崽子。他们有的手中拿着笤帚,有的手中抓着匕勺,勺上还滴着油,有疑似嫩笋的食物残渣从勺尖甩落。
沈情显然就是鸡崽子首领,拎着裙摆率先跑到前面,步伐紧紧跟着黑影。
“这边这边!给我围上它!”她当即下令道。
俗话说得好,打狗看主人。
狗只是得令办事的畜牲,若是在外吃了瘪,又受了惊,那它要做的,当然是屁滚尿流爬回到自己最亲近熟悉的主人身边。
果不其然,这黑乎乎的团子很快自一处头大的狗窦钻了进去。
看着眼前矮矮的院墙,沈情拉了个下人问:“这是何人所居的地方?”
下人抬了抬脑袋,眯着眼谄媚笑道:“小娘子,此乃前些日子来认亲的沈灵娘子的居所。”
沈灵——
沈情将这名字细细在嘴中咂过一遭,只觉后牙槽都快被自己磨出烟来,本以为这人会同上一世般安分两个月,最多闹些小心机。不曾想如今手段竟还升级了,学会了借刀伤人。
如今这“刀”,又是谁给她的呢?
沈情冷着一双浅瞳,气势汹汹叫人砸开院门,翠芽就同那恶毒娘子身旁的恶毒丫头般,狐假虎威冲在前头,附和道:“听见没有!娘子让你们将门砸开!”
“是!”
主子下令,下人们利索找来几根棍子,开始砸门,后来发现似乎行不通,便开始用身躯撞门。
几个细瘦的仆役撞了半天也未曾撞开这门,足以见得门之坚实,最终一个生得宽实敦厚的仆人气势雄浑提气道:“闪开!”
几人一见,纷纷往两旁散去,听得訇然一响,门总算给人撞开了去,待尘灰尽散,那家仆拍拍身上杂碎的木屑,弯腰道:“娘子请!”
沈情心情大为舒畅,道:“翠芽,回头赏。”
家仆眼睛一亮,喜悦之色溢于言表,“谢娘子恩典!”
沈情迈着步子雄赳赳走了进去,身后跟着压压一群人。
似乎是知道躲在屋内始终不是办法,又或是正在想应对法子的沈灵咬着唇,一脸无辜与怯懦走了出来,白衣飘然,小脸惨白。
她看了看被人粗。暴撞开的大门,又看了看气定神闲的沈情,最终忍不住开口,“姐姐,妹妹不知做错了何事,竟引得你带如此众多人来我院中……”
沈情可不惯着她,“翠芽,有人欺负到你家娘子头上来了,你该怎么办?”
翠芽当即提起裙角,气红了眼,“原来是你这小蹄子害我家娘子!”她可是亲眼看见那黑团溜到沈灵院子里的。
思及此处,怒气上头的翠芽抬脚就是一踹。
“啊——”
第22章
沈灵猝不及防被人踹了一脚,身形不稳摔落在地,先前掌心没好全的伤又蹦开,暗红顿时自她掌心纱布晕开,沈灵发丝乱了,纤尘不染的白裙多了个突兀的黑脚印,整个人凄凄艾艾,好不可怜。
翠芽作势还要踢她,脚高高抬起,沈灵“啊”一声将脑袋缩进肩内,可等了半天预料中的疼痛也没有来,抬眼一看,翠芽不知何时早已回到沈情身旁,一脸讽意,她脸霎时一阵青一阵白。
沈情眼中晦暗不定,看着倒在地上的女子,她挥了挥手,遣退周围仆役。
空旷的院内,只余沈情与沈灵和翠芽三人。
翠芽看不惯这害人精,鼻孔朝天吐冷气对着她。
沈情则是挂上了新一轮笑容,她往前走上几步,闲庭信步般走到沈灵跟前,微微俯身,捏过她下颌,强行将人脑袋抬过来对准自己。
她凑近沈灵耳旁,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耳语道:“重来一次,你还是这么蠢。”
沈灵瞳孔剧缩,嘴唇打颤望着她。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甚至有些尖锐。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也重生了?!
沈情无辜歪了歪脑袋,疑惑道:“我说什么?我说重来一次,你还是这么蠢呀。上一次你在骊山想借青女之手加害赵娘子,这一次又想借一只邪猫来害我。”
“沈灵,我与你有什么仇,什么怨啊,以至于你如此待我?”上一世如此,这一世,亦是如此。
幸得赵娘子昏迷时虽口中谵语连连,可人醒后并无大碍,唯一有事的地方便是失了一段记忆,关于她和沈灵落入罅隙空间时所发生的事。
虽说不知二人具体发生了什么,可沈情光猜都猜得出来,无非是害人失败,要遮嘴而已。
至于为什么沈灵不想办法对自己下手抹掉记忆?当然有过,只是沈情眼尖机智,识破了她的手段而已。
奈何上次那能抹去人记忆的蛊虫一死则化水,没有证据的沈情不好借题发挥,如今正好有“赃物”才得以发挥罢了。
沈灵瞪大了眼睛,仔仔细细打量着面前少女神色,见着实无异样,她勉强松了一口气,“我没有要害赵娘子,也没有要害姐姐,姐姐,你想多了。”她惨白着一张脸道。
她内心略微松口气,她就说,怎么可能,沈情怎么可能也会重生,她还是一样娇蛮恶毒,一样没脑子,怎么可能会重生。
她下意识不愿意相信有他人和自己一样是重生的,即使今日发生的变故有那么多,她也只愿意相信是因为自己重生而带来的变故。
可旋即沈灵一颗心又提了起来,沈灵见这么久沈情都未将她那日欲加害赵娘子的事说出去,本以为是是蛊虫生效了,可眼下她竟然提起这件事,显然是没有失去那段记忆!
“我想多了。”沈情缓缓复述这四个字,意味不明道,“真的是我想多了吗?可这只猫又是怎么回事?”
沈灵来不及多想,只觉后背一麻,她蓦地回头看去,不知何时,一只浑身浸血的黑猫瘸着腿艰难从屋内爬了出来,在它身后,地上拉出一条长长的血印。
黑猫的脊上,赫然插着一根银簪,银簪尽数没入猫体内,只留一截带流苏的头部在外。
翠芽眼睛都直了,当即瞪着一双眼,恨不得朝沈灵卒口水,“我呸!什么人呐,连自己的猫都不放过?心肝怕不是都在流黑水!娘子!赶紧把这人赶出去呐!太可怕了!”
沈情摸摸炸毛的翠芽,那黑猫已然爬到沈灵背后,一双瘦弱的爪子很快就要触到她,沈灵这回倒是有力气了,“别碰我!”她嗖地一下从地上爬起来,退了三尺远。
也不知这声音里是惧怕还是嫌恶。
沈情嘴角扯着笑,“这么快就开始想着处理‘赃物’了呀,可惜你脑子好像不够用,若是我,我会直接刺它的脖子,这样一来,它既能快速断气,又不会叫出声。”
她点了点沈灵垂落的手,“手还疼么,被狸奴抓咬,滋味想来不好受罢?”
沈灵闻言下意识将手背到身后,在她白皙的手背上,几条抓痕格外醒目,还附带着几处咬痕。
饶是如此,沈灵依旧咬死不松口,“姐姐在说笑,是这猫突然闯进来撞上了我的簪子,这不是我的猫。”只要她不承认,没有确切证据的她们又能奈自己何?
沈情:“哦。”
事实证明,蠢货就算活两辈子也是蠢货,不会因为重来一次就突然长脑子。这是她沈情的地盘,若是她想发难,何须要什么证据?
“幼安,发生何事了?”阿娘的声音突然传来。
沈情甫转身,就闻见一阵令人安心的清香袭来,入眼是衣着华美的妇人,与几个下人。
沈母不知从何处收到风声,赶来沈灵所在的云水苑。
沈情倏地红了眼,扑进阿娘怀中,“阿娘,有人欺负我!”
沈母向来温和平静的面容此刻隐隐沉下些许,她缓缓道:“翠芽,发生了何事?”
翠芽眼睛也红了,她委屈道:“夫人不知,娘子可叫一个外人给欺负惨了!”
翠芽将今日沈情坐秋千时遇见的事,以及沈灵如何销赃却被识破一事添油加醋地描绘了出来。
沈情听了自己的遭遇都觉气愤不已,对于翠芽的口才不由得加以敬佩。
沈母听完后,温和的眉目倒是依旧,她看向浑身狼狈的沈灵,又看了看干净精致的女儿,心疼的摸了摸沈情脑袋,“好孩子,受苦了。”
沈情见只有阿娘一人前来,便问:“阿娘,阿耶呢?”
沈母道:“据说前些日子本该战亡的林参军突然又回来了,你阿爹正高兴上门去探望呢。”
沈情明显一愣,“林参军……”
沈母提到林参军,心情显然是不错的,“正是,这孩子能平安归来,着实是一大喜事。”
她又道:“圣人赐下的圣旨要到了,你先去府门候着,阿娘稍后就来。”
沈母嘴边时时刻刻挂着得体的笑,这抹笑,只有在见到女儿时才会多出几分柔情。
老姜尤辣的道理沈情还是懂的,何况沈母虽看着温柔和蔼,可到底是随沈父一同出征经历过风雨的人。
将收拾沈灵这件事交给沈母来办,沈情尤为舒畅,且她眼下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去办,没空和沈灵这个蠢货在这里折腾。
和蠢货呆久了她怕自己也会变成憨货。
沈情应道:“好,女儿就先走了。”
走之前,沈情不忘叫翠芽将那吊着一口气的黑猫抱上。
这只猫她可大有用途。
很快翠芽胸前便晕了一片血渍,她看着怀中要死不活的黑猫,对这东西又恨又怜。
恨它敢暗算自家娘子,害得自家娘子受惊,险些伤着;一方面又怜到底是个听主人办事的家伙,主人无情,想灭口,却插错了地方,叫它活生生吊着一口气,硬生生痛至如此。
翠芽抱着猫去寻医师来,沈情则独自前往领旨。
介于眼前人是未来苍王妃,又是如今势头正盛的骠骑大将军之女,宣旨太监见只有沈情一人携奴仆前来听旨,也未曾多问,照例扯着尖尖的嗓子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圣人诏曰:
朕之爱子四皇子苍王李道玄,英武聪慧,朕心甚爱。今有骠骑大将军之女沈情,字幼安,其性温婉,仪度端雅。朕念其德才兼备,与吾儿堪称良配,故特赐婚于汝与四皇子。
自今而后,汝当与四皇子相亲相爱,恪守妇道,共营美满姻缘。待吉时行礼,以成佳话。钦此!”
“臣女接旨。”沈情规规矩矩接旨,举止倒也无可訾议。
宣旨太监得了沈家的赏钱,笑靥如花的离去,走之前还不忘道:“沈娘子好福气!”
沈情嘴角一扯,心道:这“好福气”给你你要否?
她将圣旨一裹,府门一闭,隔绝外头因赐婚一事而引起的哗然大波。
沈情回到屋内,将准备好的水青色交领右衽袍换上,寻了个青莲玉冠将满头乌发尽数束拢。
摇身一变,镜中娇滴滴的小娘子霎时成了个十四五岁眉目空净的玉面小郎君。
小郎君唇红齿白,眉眼稍稍一弯,顿有数不尽的情韵自眼中溢出,翠芽见了,只觉面红耳赤,心跳加快。
她只知娘子生得好看极了,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小娘子,未曾想娘子男装亦是这般夺目,直直成了一个“祸水”。
沈情见翠芽一副快要流口水的模样,笑着捏了捏她软乎乎的脸,果不其然,就见翠芽整个脸颊直接红成了含桃。
主仆二人换装完毕,从府上侧门钻了出去。
街道上放眼望去,只见一眉目如画的少年郎身后跟着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书童打扮的仆从,二人不知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
翠芽问出了这个疑惑:“娘、郎君,我们要去何处?”
沈情悠哉悠哉迈着步子,道:“去见你未来姑爷。”
翠芽:“啊?”
沈情拍拍她脑袋上的帽子,“啊什么啊,快些走。”
“哦——”
十月初完婚,说快不快,说慢不慢。
备婚期间,为了防止被大妖找上门,沈情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提前准备一下,例如多做几件好事,或者杀几个作恶害人的妖,以求消除几分自身重生的因果,避免更多的妖邪主动找上自己。
而与妖邪打交道避免不了要过招,万一遇见自己打不过的,身手不行的沈情肯定需要一个帮手。
眼下不就有一个免费的劳动力可供她驱使么。
如今沈情准备探的第一个案子就是林参军弑母案。
上一世在沈家灭门之前,长安城沸沸扬扬的讨论声除却阿耶成功击退边境徘徊多年的蛮夷外,其次便是本该战亡的林参军在十日前突然平安归来。
众人口中的林参军实乃一奇人。
林参军真名唤林元酒,长安人士,其父乃沈将军旗下一普通士兵,因参与十年前鬼祟坡一场大战而牺牲。
林元酒十二岁时失生父,悲痛欲绝之下,告别母亲后便作男儿装扮毅然参军,跟随沈将军一同驻守边境,戍卫家国。
期间大大小小的战役参与不少,她也因立下诸多军功而为沈将军所赏识,渐渐将其提拔至参军一职。
林母对外从来宣称女儿早夭,自己孤身一人,林元酒探母时也常常冒着宵禁顶风回家,这么多年来从未被人撞见过。
然而意外就在一瞬,她女儿身身份是在三年前一次回家省亲时被邻里撞破的。
因边境打了胜仗,圣人大喜,特赐酺三日,长安城宵禁也因此解了三日。
那时驻境大军路过长安西郊演武校场,林元酒请示完沈将军后匆匆赶至家看母,不虞遇见晚归的邻里阿婆,还未解甲的林元酒一下子和她撞了个正着。
即便林元酒已经挑了很晚的时辰,可解宵禁难得,隔壁阿婆一时玩得忘己,归家时亦是很晚。
那阿婆也是个嘴碎的,见林元酒这张熟悉的脸,又见对方一身军装,不过半日,林家娘子跑去打仗的消息便传至整个长安城。
隔日听闻女子参军打仗消息的圣人便将人召进宫。
御史台弹劾的奏折更是如漫天纷扬的玉尘洒落,无非是些奏牝鸡司晨之言。
圣人并未第一时间降罪,而是问了其一番话,具体问的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其次便是得到消息的沈父连夜进宫,力排众议以求保全这个为数不多的军事人才。
许是鉴于林元酒七年来从父遗愿,勤勤恳恳为国效力,并立下诸多功劳,加之沈将军竭力保全此女,最终圣人选择赦免林元酒的罪名,并允其继续行军打仗。
然而功过相抵,作为惩罚,林元酒的晋升空间这辈子也就到此了罢。
为此她毫无怨言,继续尽着她该尽的本分,打仗时英勇善战,一杆长枪耍得比男儿还要生猛。
然而变故横生,就在一个月前,正逢一场战事的关键时期,一队战士被蛮夷包围至一座荒城,其余人都在与蛮夷激烈斗争,无暇顾及他们。
彼时在军营养伤的林元酒一听,当即不顾旧伤,单枪匹马闯入敌军内部,一枪夺下首领脑袋,其余蛮夷被惹怒,纷纷朝她包围追赶。
林元酒借此骑马至反方向,引开一部分敌军,也正因如此才为同伴争取到一线生机。
随后其余大胜的同伴也赶来,杀掉荒城周围的蛮夷,救下了城中伙伴。
后来等同伴跟着杂乱的马蹄印去寻林元酒的身影时,他们穿过一片荒林最终顺着痕迹来到一片断崖,断崖下方是湍急的河流,人若掉下去,断然无生还可能。
而断崖前,插着林元酒的枪。
众人便知晓,林元酒遇难了,她为了同伴牺牲了自己。
此事迹一出,原本对于女人参军颇有微词的御史官宦也都默默放下了芥蒂与偏见,对其感到佩服。
众人都觉得林元酒死了,可只有林母不信,她坚持没见到女儿尸体,人就一定还活着。
甚至怕女儿可能还昏迷在某个角落,若是去晚了,女儿就真没得救了。
于是林母独自一人踏往去边境之路,去到了女儿坠崖的那片林中,她苦苦找寻了两天两夜,终于在林中某处山洞内找到负伤濒死的女儿。
年过五旬的老妇人就这么扶着女儿,一步一步走出了荒林,找到救兵,救回了女儿。
昔日在家时沈情也时常听说过此人的事迹,沈父每每提到她,更是对其赞不绝口,常说等战事彻底告捷,他一定要收此女为义女,让她多个姐姐。
彼时沈情觉得自己要多一个人与她分享父母的爱,内心只觉吃味,后来听闻林元酒的讣告,内心也感过遗憾,倒更希望这未来的“姐姐”平安归来。
上辈子林元酒确实平安归来,可因毁容,自打回家后她拒绝任何人的探望,无论是沈将军,还是昔日战友,一概不见。
她将自己关在房间内,一关就是几个月,直至对她有知遇提拔之恩的沈将军作古,她也不曾出来表示。
到最后,沈情再次听见她的消息时,已经是林元酒不堪毁容事实,杀母后畏罪潜逃了。一夜之间,她从人人怜佩的女英雄成了忘恩负义杀母潜逃的大恶人。
前世由于失去双亲外加沈灵带来的冲击,导致沈情没太注意这个消息,亦不知林元酒为何要杀母。
可细细想来,这其中诡异之处亦是不少。
林母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妇人是如何能在妖邪遍地危险重重荒林中找到女儿的?便是运气好将人找到了,她一个眼睛半瞎年过五旬的老妇人又何来的力气能将一个重伤濒死的成年女子带出林子?
沈情猜测,莫不是早在林中的沈母就已经不行了,从而被妖邪趁机附体,至于为何要带回林元酒,极有可能为了借身份掩藏自己,方便自己行凶作案。
林家附近几个月以来确实出过几次命案,凶手都未曾捉到过,恰好与其对上。
与妖邪朝夕相处间,林元酒惊觉阿娘就是妖邪,她这才在愤怒交加之时刺伤妖邪。
妖邪吃痛离了林母身体,怒极之下一口吃了林元酒,再趁机在玄机阁人到来之前遁走,这才坐实了“林元酒杀母后畏罪潜逃”的事实。
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好端端的,林元酒会性情大变,杀死养育自己多年的母亲。
如今林元酒已经与林母回到家,谢绝一切恩赏与拜访。
所以她首当要做的,便是找到李道玄,让他带自己去林家,万一那沈母真是个妖邪,也能有人助自己收了它。
苍王府很大,好在上一世沈情来过苍王府,对于李道玄住的院子还是很清楚路径,她也自然知道,从哪处爬墙可以进到他住的院子。
翠芽看着高耸的院墙,咽了下口水,睁圆了眼睛道:“郎君,您、您确定要爬苍王家的院墙吗?我们不会被守卫当成贼子打死吗?”
沈情道:“怕什么,是我爬墙,又不是你爬墙,你且听好了,等我爬进去后,你就在对面茶肆内喝茶等我,知道了吗?”
翠芽:“啊——”
“别啊了,快些去。”沈情一把将人推出死巷,旋即拍了拍手,准备爬墙。
李道玄的院内空无一人,只有秋仁懒懒盘在廊下的槊架上,他似是短暂离去,就连佩剑都还置于石桌上。
沈情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方才爬上墙,见院内没人,她眉头一蹙。
这个时间段这人一向爱在自家院子里耍枪练剑,此时剑都还在石桌上,可人却不见了踪影,莫不是在屋内休息?
抱着疑惑心态,沈情翻身下了院墙,拍拍袍脚,她毫不客气走向屋门的位置。
门旁小憩的秋仁掀起眼皮子掠了一眼来人,闻见熟悉的味道,它随即又困顿地阖上眼,唯有蛇尾悠哉一甩一甩。
沈情顺手摸了摸这家伙的脑袋,秋仁也很配合地在她掌心蹭了蹭。
很快她来到门前,抬手敲了敲门。
片刻,屋内传来对方疏懒的声音:“进。”
闻言沈情轻轻推开房门,又关上门。
迎头一股湿答答的热气扑面而来,顷刻沈情鼻尖就已经冒出了薄汗,她用袖子擦了擦鼻尖,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李道玄的寝居不似阿爹的寝居那般冷峻庄重。
阿爹常年驻守边境,周身常常弥漫着一股沉稳肃杀之气,他的寝居也同主人般,简洁而规整的布置彰显着主人的严谨与自律。
李道玄的寝居与他那张扬的性子恰恰相反,屋内布局清幽素雅,不见金银珠宝的堆砌,亦无绫罗绸缎的装点,几案上还摆放着未完成的书画,物品不多,却简洁大方。
这个房间上一世她亦来过数次,可那都是被他气急时为找他算账才来的,沈情自觉鲜少有这么心平气和踏入这里的时候。
怀着感慨的一颗心,她走到一间雾气尤为氤氲的房间,由于房梁悬了数层白纱,明明晃晃挡住人的视线,加之屋内未曾开窗,也未曾点灯,沈情一时看不清里面的人影。
她绕过一层纱,面前赫然出现一道屏风,而屏风后的黑影,正是雾气来源,浴斛。
沈情这才惊觉自己无意踏入了对方沐浴的地方,她当即抬脚准备退出去,嘴上正要唤人,却觉后背一阵发凉。
她回头一看,不知何时冒头的李道玄正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他脚边传来滴滴答答的清响,似乎是未干的发梢在滴水。
雾气带着白纱轻轻晃荡,白纱扫过李道玄略带湿气的眼睫,还未等李道玄眼前看清人,下一瞬,他便出手了。
沈情甚至还未来得及出声,就被人捏住脖子往后带,随之肩胛处一疼,扑面而来的窒息感令她霎时憋红了脸,四面八方涌来的水止不住想往她嘴巴鼻子里钻。
她拼命拍打着脖子上的手,慌乱间,沈情摸索到头上,她一把拔下簪子,略微在脑中算了一道距离,可碍于窒息感愈发严重,她无暇再思考,只凭感觉捏住簪子头部,将尾端狠狠刺向对方。
许是对面人吃痛,又或许是别的原因,总归沈情脖子上掐着的大手此刻终于松了力,对方还一改常态大发慈悲捏着她孱弱的肩头将她从浴桶中扶了起来。
沈情咳得嗓子刺痛,肺部也疼,好在她反应迅速,在刚接触水面时便及时息气,这才没有呛水,可饶是如此,也不太好受。
女子背部皮肤本就娇嫩,方才在浴斛边缘蹭得那般狠,此刻早已火辣辣一片,怕是已经破皮了。
她面无表情抹去脸上多余的水,看向始作俑者。
这厮像是匆匆披了件寝衣就从浴斛中出来,一头乌发湿答答披在身后,长长的眼睫上还挂着细细的水珠,他一双玄瞳在水色的映衬下,眼角宛若挂着泪,欲落不落。
许是方才泡了太久的缘故,又或是有了大动作,他的唇色被热气熏得嫣儿红,脖子连着大片袒露的锁骨一片散布着斑驳的淡粉。
美人出浴,惊心动魄。
倘若沈情此刻有空欣赏,看到这白中带粉的肤色,她定会想起屋中摆放的邢窑白釉壶,类银似雪,光泽柔和,她向来爱将此壶捏在手中把玩。
李道玄瞥向手臂上插着的熟悉的簪子,又看了看着男装的沈情,头一回感到默然。
他拔下簪子,不顾臂膀流血,赤足逼近斜靠在浴斛旁的人,“沈娘子好生雅趣,光天白日下竟钻到本王寝居内作刺客。”
他本在屋内沐浴,听见敲门声以为是下人来送水,可来人脚步轻盈,不似手中提有重物之顿感,听脚步声,来人更像是女子或是习武之人。
府内无女眷,对方又直奔他沐浴的地方来,李道玄透过白纱依稀窥得来人是个少年郎模样打扮的人,下意识便以为是刺客,这才贸然出手。
可当此人将正冠的簪子拔下刺向他时,看见熟悉的簪子,他瞬间联想到昔日那个为寻簪子破门而入的小娘子,这才止住手。
果真,待看清对方面容时,李道玄便知他的猜想没有错。
他阴着眉眼,将辛夷花簪重重丢到地上。
沈情喘息刚匀,见状,她嘴角便裂开一个大大的笑,少女眼角弯弯,可眼中全然无笑意,听得“啪!”一声巨响,李道玄白净的侧脸很快多了几道红印子。
李道玄似乎是没料到对方还有这一出,鲜少怔愣片刻,心头怒意上涌,他抿唇克制住出手的冲动,“沈娘子这是在做什么?”
沈情面对对方的怒意,丝毫不惧,挂着惯有的礼貌的笑道:“对不住了殿下,见您突然丢了我的簪子,我手便有些控制不住。”
她弯下腰,捡起簪子,再收入袖中,过程行云流水,丝毫不见愧意。
这是阿娘送她的及笄礼,材料是阿耶特地遣人从天山顶上运回的闰绥玉,闰绥玉质地坚硬,堪比玄铁,色泽质地上乘的闰绥玉更是罕见,当初阿耶为了寻这一块巴掌大的材质便花了数年。
后来阿娘更是耗费整整四个月,废了数把工具,才一点一点将其雕成沈情最爱的辛夷花样式,并在沈情及笄礼那日亲手送她。
沈情更是没想到自己平日里最爱戴的这根簪子竟会数次成为自己的利器,亏得闰绥玉材质够坚硬,否则这簪子不知都坏了多少次。
此刻沈情心中已经开始盘算着寻一把防身利器,往后自己恐会时常处于危险之中,这辛夷花簪着实不宜再常戴了。
李道玄冷笑一声,提议道:“既然手管不住,莫不如砍了好。”
沈情皱眉缩了缩脖子,“还是算了,我可怕疼了。”
李道玄不欲与她多说废话,伸手扯过屏风旁挂着的澡巾,他三两下擦着还在滴水的头发。随着他的动作,宽大的玄色寝衣领口又敞开些许。
沈情心中默念:要长针眼。
她盯着地面,朝李道玄伸手。
李道玄瞬间懂了她的意思,扯扯嘴角,“只有这一条,沈娘子多担待。”言外之意是,没有多的澡巾,你请自便。
那么大个苍王府怎么可能没有多的一条澡巾?你骗鬼去吧。沈情鼓着腮帮子,自觉走出澡室,等李道玄把自身收拾干净。
途中沈情不忘将脖子上挂着的琉璃心勾出来,在他眼前多加晃悠,这人一见琉璃心,果真跟收了獠牙的秋仁一般,变乖了。
他咬咬牙,一把将手中澡巾扔到沈情头上。
沈情用一指勾着澡巾一端,脸上带着嫌弃的表情将其甩到浴斛内,暗色水渍瞬间没过整张浴巾。
李道玄板着脸,打开一侧柜门,从里勾出一张新的澡巾。
沈情这才肯接过澡巾,满意走出去,“我来此是有事相商,望殿下动作快些,莫让我等久。”
李道玄盯着她的背影许久,心头情绪交杂,换言之,他气堵了。
他动作倒也快,沈情正在玩他几案上的棋盘,才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人便穿戴整齐地走了出来。
李道玄依旧是红衣乌靴,只是一向高束的马尾此刻披散在脑后,银肘也没带,整个人少了几分风发的意气,添了几分近乎昳丽的媚色,一双沉沉勾人的眼望过来,那同蛇般的视线简直邪得慌。
沈情每每看向他的眼,都觉得这个人邪门得紧,怎么看怎么像一个大反派。
她心中开始质疑起来,这人拜入东山寺学本事根本就是为了害人,而不是悬壶济世。
可这么多年来,这人除了叛逆一点,随性一点,最多掐掐人脖子,吓唬吓唬别人,好像也做什么坏事,杀的人也是该杀的人,就连收拾的人,都是些主动撞上来挑事的人。
书中将他写得那般穷凶恶煞,邪魅狂炸,与面前此刻沉闷得几乎有些安静的少年几乎判若两人。
可沈情想起他对付大妖时那般狠戾的手法,以及前世毫不手软刺向她心头的剑,沈情心情瞬间耷拉下去。
安静个屁。
人不可貌相,李道玄是狗。
第23章
沈情才把头发擦个半干,青莲玉冠被她置于几案上。
李道玄看着她那门轻路熟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她自己家。
他抬脚走到她对面坐下,沈情拨了骰子杯里的骰子,道:“长日漫漫,不妨找点乐子消磨时日?”
李道玄乜了眼棋盘,“玩什么。”
沈情道:“围棋太考验人的智谋筹划,论谋略,我肯定玩不过殿下,恰好这有现成的双陆棋,不如就玩这个好了。”
李道玄嘴角一扯,“沈娘子谦虚了,论算计人的的本事,你可不遑多让。”
沈情笑了笑,从骰子杯内拿出碧玉骰子,两个骰子小巧莹润,衬得沈情掌心愈发白润细腻。
她托着腮,细细看着眼前的梨花木棋盘,另一只手无意识将两枚骰子把玩在手中,李道玄垂了眸,静静看着她动作。
此刻沈情同他一般散着发,一绺绒绒的毛发顺着鬓角贴上她侧颊与眉梢,她似是有所感应般将碎发别到耳后,露出光洁的额。
二人此番场景就像是方成亲不久的小夫妻,而这“夫君”拗不过自家顽皮的新妇,无奈陪她下棋。
沈情缓缓将自己棋匣中的双陆棋一一拿出,率先摆在棋盘中,等自己将左边位置占了个差不离,她这才笑盈盈伸手示意李道玄放棋。
棋子采用珍贵的玛瑙雕琢而成,圆乎乎的锥型水滴状棋子在棋盘左侧,仿若数滴清透碧绿的水滴,毫不客气占据着离她近的位置,亦如此刻面前理所应当的某人。
李道玄从棋匣中摸出棋子,缓缓放置,看似毫无章序地将棋子一一列好。
很快褐碧相间的棋子将各自的六路、八路与二十路占据。
沈情觍颜道:“不如我先投骰子。”
李道玄盯着她脖子上挂着的琉璃心,无甚耐心道:“随你。”
沈情:“那便谢过殿下。”
她掷出骰子,又跟着点数挪动自己的棋。
李道玄随意投了个点数,挪动过后的棋子恰好与沈情的一枚棋子并列。
这时他眼中才布了星星点点的零星笑意,他不留情面将她的棋“吃了”去。
沈情脸上漫不经心的笑意也没了,她缓缓坐直身子,拿过骰子后她内心默念:师兄保佑,耶娘保佑。再将骰子掷出。
二人你来我往片刻,不约而同都失了散漫,两人仿佛相见恨晚的棋友,卯足了劲都想赢过对方。
中途下人来送热水,都被李道玄随意应卯几句打发了。
待沈情成功将第一枚棋子送出月门,她激动得拍桌而起,“李道玄你要输了!”
李道玄道:“莫以表象断胜负,余下棋子仍众多,究竟鹿死谁手,犹未可知,沈娘子。”
见氛围到这,沈情顺势提道:“是吗?那若是我赢了,不妨殿下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见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他指尖捏过褐色棋端,挑眉道:“何事?”
沈情:“带我去除作害的邪物。”
在李道玄略带疑惑的目光之中,沈情觅得了一个颇显合理的说辞言道:“于家中时,耶娘虽对我宠爱有加,却也不愿我涉足危险之事。身处玄机阁,师兄虽对我呵护备至,却因我天赋欠佳,从未愿携我一同去除大妖。”
是以沈情手中虽也除过不少妖邪,可都是些没什么杀伤力的走尸、伥鬼一类,此物虽外表令人胆寒,却是个一挑就破的软鞠。
她抬眸,眸中盈满叛逆之色:“然我沈情决然不愿成为温室之中的菟丝花,他们越是禁止我为之事,我便越是执意为之。现今,我偏要诛灭几个邪物,行侠仗义,以证自身。”
此语一出,怎么瞧都仿若一位不识人间疾苦却又叛逆懵懂的娇养少女之妄言。
李道玄闻之,仅简言一字:“哦。”反正他是一个字不信。
很快她又笑道:“若是殿下愿意带我多除几次妖邪,莫说琉璃心,我沈情甘愿拱手奉上,便是你想和离,我也不是不行。”
李道玄掀起眼皮子,目光定定扫向她。
他要寻琉璃心一事虽说只有寥寥几人知晓,可要打听过来,亦非难事。
偏偏生这琉璃心主人乃沈情,这个动机不明,满腹黑水的人。
他问出了藏在心中已久的疑惑:“若想除妖,直接凭琉璃心来寻本王便是,作何要应下这桩婚事?”
若言对面少女对自己倾心,无异于说顾昀有龙阳之好般荒诞
沈情不可能说出她为了活命要与李道玄形影不离相处三月一事,她只道:“这不是更方便你我二人行侠仗义,惩妖除恶么。”她眼神颇有些游离,飘忽不定。
这一理由着实牵强,却无从反驳。
李道玄颇有些咬牙切齿,“为了除几个妖,你就甘愿赔上自己后半辈子?”
沈情嘴巴抹了蜜道:“殿下丰神俊朗,实力不俗,若是嫁给你,怎么算作‘赔上后半辈子’?殿下就别打趣了。”
她将此话题带过,忽道:“我又过了!”
李道玄低头一看,不知何时,沈情只剩下五枚“马”在棋盘中,而自己赫然还剩八枚。
他当即定神认真投起骰子来。
奈何李道玄一手围棋玩得出神入化,在既要靠智又要靠运的双陆棋上,运道总归比沈情差了几分。无论是前世,还是这一世。
不知是否是气场不合,上辈子二人打双陆时,沈情从未输过他。
这也是为何,她会选择打双陆,而不是下围棋的原因。
最终以沈情率先将最后一枚棋送出月门为胜。
她笑得狡猾无比,杏眼里满是碎碎的星光,“你输了。”
李道玄人也爽快,道:“我输了。”
一场对局下来,沈情的头发依旧半湿,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她指了指先前李道玄被她刺伤的地方,“你的伤——”
李道玄:“托沈娘子的福,我方才已经处理过了。”
心头大事解决一半,沈情心情极好,她笑眼眯眯道:“那便好!有劳殿下再帮我一个忙。”
李道玄:“什么?”
“你府上对面茶肆,有个叫翠芽的丫头,作书童打扮,有劳帮我把她带进来给我束发。”沈情指了指自己散着的发,“还请殿下帮我烘干,我得回去了。”
李道玄冷哼一声,旋即推门而出。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折回,手上还顺手扯了个澡巾。
沈情刚抬头,迎面就是一道白色罩来,她正要抬手拿下脑袋上的澡巾,就听一道清朗的嗓音道:“别动。”
她当即明了他这是要给自己烘头发,乖乖不动了。
李道玄大手稳稳虚罩在她头顶,缓缓输送内力。
沈情只觉头顶一股舒服的暖流浇下,她浑身如同春日躺在草地,享受着暖阳那般舒坦。
她干脆趴到几案上,任由李道玄伺候。
李道玄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碍于琉璃心又不得不暂时顺着她,他扯扯嘴角,嘴里无声吐出两个字:“懒猪。”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沈情唇角勾起,出声道:“殿下可莫在心底骂我,我会伤心的。”
照李道玄的尿性,这人此刻肯定在背后蛐蛐自己。
沈情还真猜对了。
李道玄别过头,加快了输送内力的速度。
可不过须臾,他的心头隐隐绞痛,骨髓深处开始传来噬痛,李道玄身形有片刻不稳。
他目光又不受控落到她细白的侧颈,一阵钻心诱人的香味涌入鼻尖,李道玄只觉口干舌燥,恨不得一口咬上去,吮其血,磨其皮肉。
慢慢的,他抵抗着内心深处的渴望,一手虚虚覆在她后颈,喉间传来一声轻嗤。
周身痛楚愈发剧烈,甚至恍惚间能听见骨骼滋滋作响的酸涩声,好似骨架在不断断裂、生长,巨大的疼痛恨不得将人锤进地里。
他早已习惯这般疼痛。
在李道玄内力消失的前一瞬,沈情原本还呈一条条的湿发变得顺滑如绸,散在沈情背后。
李道玄停下手,然而等了许久也不见她起身,细细一听,这人呼吸声绵长轻悠,原来是睡着了。
他竟是气笑了。
恰好屋外传来下人小声呼唤,“殿下,人给您带来了。”
李道玄走到门口,每走一步,骨头缝都好似插了刀子,他垂眼道:“知道了,退下罢。”
“是。”下人乖乖退出院子。
李道玄拉开门,眼前赫然是书童打扮的翠芽。
他也没看人,道:“人在里面,动作快些。”
翠芽唇齿打着颤,“是、是——姑,苍王殿下!”
好在看似“凶神恶煞”的未来姑爷没过多为难自己,翠芽始终低着头,战战兢兢进了屋内。
身后李道玄没有跟过来,而是去了院中坐着,独自熬过这阵疼痛。
好在还没到那东西发作的时候,今日这股痛也就维持了一柱香不到的功夫。
翠芽一进门就见娘子披头散发睡在几案上,她连忙上前将人摇醒,“娘子、娘子!”
沈情睡眼惺忪抬起头,就见翠芽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
她揉了把脸,“李道玄呢?”
翠芽快哭了,“娘子,您怎么了啊——怎么、怎么头发又散了!您没有吃亏吧?”
沈情安慰这丫头道:“放心,你家娘子我没吃亏,我只是来找李道玄商量些事,不会有意外。”
翠芽依旧一副担忧的模样。
沈情叹了口气,她道:“先给我束发。”
她将簪子和玉冠一同摆在几案上。
翠芽无奈领命照做。
虽说在李朝活了两世,但沈情上上辈子身为现代人的习惯早已深刻进骨子里,她认为男女共处一室并非有伤大雅之事。
奈何即使李朝民风开放,女子地位不低,对于她们的条条框框的规矩亦不是那么严谨苛刻,可到底也是一个封建王朝,虽说男女在一般时候可以同席,但与男子同室对于一个未出阁女子来说到底有损清誉。
这也是为什么翠芽总是愁眉苦脸的原因,她害怕娘子受到伤害。
对于自小沉浸在李朝长大的翠芽,沈情只能尽她所能去开导她。
“我的头发是因为不小心才弄散的,何况我今日来是真的有要事同李道玄相商,这件事对于我来说很重要,只有他能帮到我。”
她拍了拍翠芽的手,“你要想想,李道玄是你未来姑爷,你家娘子往后最亲近的人,如今我来求助他,自是无可厚非。何况换作旁人,我定不会像今日如此。”
沈情保证道:“往后我亦不会同此般冒失,胡乱闯男子的院落,你且莫要再忧心了。”
翠芽不知信没信,她利索给沈情束好冠,手插簪子定冠。
最后才小声挤出一句,“若是娘子所求之事当真棘手,找苍王殿下求助无可厚非,婢子不会多嘴的。”
“婢子不求别的,只求娘子能够喜平安乐,不受困扰。”
第24章
闻言沈情只觉心头一股暖流划过,她朝翠芽笑笑,“翠芽也要平平安安。”
不要再同前世般,被大妖剥了皮,活生生疼死。
最后沈情与翠芽是从苍王府侧门钻出去的。
沈情走后,李道玄唤来老黄,他道:“以后派人守着这院子,任何要翻墙进来的人,通通打出去。”
老黄道:“是,是。那顾世子——”
李道玄:“不走正门,一样给我打出去。”
也亏得顾昀为了抄近路,省下从正门走到李道玄院落的距离,练就了翻墙的习惯,导致下人都习惯了,李道玄主院墙的防守日渐薄弱,这才使得知晓这条路的沈情钻了空子翻进来。
如今有了前车之鉴,李道玄决定,好好加固一番防守,以免被有心之人混进来。
当然,这“有心之人”自然包括沈情。
似是不满意般。李道玄又补充了句:“再给院墙加上铁蒺藜,再放些碎瓷片上去。”
远在长安东郊的东山寺内,顾昀毫无征兆打了个喷嚏,他疑惑片刻,旋即继续琢磨着下一次什么时候去苍王府叨扰好兄弟。
沈情与李道玄约定的时间是两日后,二人乔装易容一番,以东山寺弟子的名义在街道上游走。
很快二人来到林元酒所在的里坊。
经过几日闭门谢客,原本车马骈阗的林家门口今日已门庭冷落,来往人流也少得多了。
林家位于十字巷最里,此刻大门紧闭,外人窥不清内里情形。
李道玄与沈情皆着青色澜袍。
沈情束冠,李道玄则万年不变扎着它那高马尾,走路时腰间双鱼玉佩甩来甩去,显得两只胖乎乎的鱼儿颇憨。
李道玄一步抵沈情两步,他又走得那般快,沈情只得提了袍子追在他身后跑,实在跑得累了,她喘着粗气喊道:“慢点,劳请殿下慢点!我快赶不上了!”
李道玄眉梢一挑,脚下不停,“看来沈娘子在玄机阁这些年,真是享够了清福,身上本事倒不见半点长。”全都长到算计人那一块去了。
沈情不服道:“您也知道,我自幼体弱,多数时日全都拿来调养身子去了,哪儿能比得殿下痛快,斗鸡、采鸟巢、蹴鞠样样不落,照样能得一身本事。”
回应沈情的,是一声细细冷哼。
沈情也别过头,“哼——”
走到林家门口,李道玄问:“周遭既无命案发生,你如何确定这里有妖邪?”
沈情有条不紊分析道:“你瞧,林参军虽身受重伤,且为女子之身,可行军作战习得的一身本事却不是虚的,要想在危险重重的荒林活下去或许不是难事。”
要知道,将士征战,非独凭一身勇力,尚需深谙如何于恶劣之境存生。
阿耶曾在自著述之的一本兵书中写道:
夫战者,勇力固重,然处险地而能自存亦为关键。若临荒漠,当知寻水之法,辩向之术;若遇酷寒,须晓保暖之方,取火之道;若陷沼泽,必明脱身之策,避险之能。如此,方可于艰难之境屹立不倒,为胜战之基。①
可见一个将士的生存之能,于战中实乃重中之重。
因此林元酒被阿娘找到时,还尚存有一口气,是很正常的。
“一个柔弱的五旬老妪竟能独闯荒林,在活下来的同时找到女儿,并将其带出来。”
沈情问他:“你说,这怪不怪?”
虽不知林参军伤势如何,能否行走,可观其一人之力独挑几十名敌军,受的伤总归很严重,否则她不至于需要老母亲自闯林寻她,自己就走出来了。
李道玄经她这么一分析,眼底倒带了几分兴致,“如今母女二人皆不出门,你待如何进去窥探林母是否为妖邪附体?”
沈情笑道:“这好办,据我所知,自林母与林参军归来,母女二人便闭门谢客,从不外出。可人总得食五谷,受伤了需要药罢?
“就算母女二人在回到家门就已经提前将药买好,可一个人两只手,两个人又能提多少药?十多天过去了,是该到了换药的时候,林参军伤得那般重,可非十几日就能痊愈的,我不信她不需要买药,不需要买粮食。”
若是强闯林家,必然会惊动家中二人,青天白日的,街上满是人,若是真的有妖邪,就此叫妖邪跑出去中途害人可不好。
沈情在家时精敲细算了一番,将林参军药用光的日子大致推了出来,林元酒或者林母该出来买药的时间恰好就在这两日,她派了人暗中守在这,前两日无论朝暮都不见林家有人出来。
可林家到了饭点,确确实实有炊烟自烟道排出,证明了里面着实有人住。
林元酒最迟该买药的时候,约莫就在今明两天,沈情决定在今天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将人半道截胡,无论人是林母,或是林元酒,都是个不错的结果。
因为明日是沈灵可以滚出沈府的日子,她可不想错过。
阿娘不知用何手段敲打了沈灵一番,随后又派人送信到万年县沈灵爷娘那里,只等着明日县令夫妇亲自将女儿接回。
那只黑猫被翠芽细细养了一阵,竟还侥幸捡回来一条命。沈情趁着黑猫养伤期间,观察了一阵,最终在黑猫眼中找出了蛊虫。
这只猫身上无半分妖气,非沈情想象中的邪猫,而是普通家猫。
家猫即使再有灵性,也不会跟着人的命令去做些咬牛皮绳的事,因为牛皮绳坚韧,脆弱的猫牙一口咬下去,猫是会疼的,寻常猫若是知道疼了会主动停下,可黑猫貌似没有。
沈情掰开黑猫牙口一看,果真发现那猫一口牙碎得参差不齐,血肉模糊。
如此便确定了沈情的猜测,这非是邪猫,而是被人用特殊手段控制的猫。
这特殊手段,自然是指用蛊。
上一世沈灵藏得深,加之沈情变蠢了,所以她并没有发现沈灵会用蛊的事实。
如今随她一同重生的沈灵倒是变了,变得更急躁,因而在赵娘子身上露了马脚,也侧面证实了上辈子沈情是有多蠢,才会被这种货色成功算计。
回想起上一世自己常常失控的情绪,以及越来越沉重的身体,逐渐失去的味觉与听觉,沈情一双眼缓缓沉下。
若她想得没错,或许在什么时候,她体内也悄无声息多了一种蛊,一种会叫人智力下降,情绪被放大数倍,甚至逐渐丧失五感的蛊。
若非如此,沈情根本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被一个蠢货算计数次,或许还有她身后人相助,可自己绝不可能半点都查不出来。
若是再深入细想,她背后之人或许要对付的不止是自己,还有沈家。
上辈子东市雄妖先行发难,就真的只是巧合吗?而不是幕后之人为了拖住柳霁月,才如此的?
换言之,有人要沈家死,更甚,是要阿耶死。
想到这一层的沈情霎时流了一背冷汗,她不敢再细想下去。
这辈子她只想耶娘平平安安,可偏有人要他们死,这便说明,即便沈家度过一个月后的劫难,后续或许还会继续有麻烦找上门。
手握重权者,纵心向清净,亦身不由己。阿耶素日对圣人尽职尽忠,未有半分逾矩之行,于朝中亦无分门流派、择皇子而站队之举。
然正因如此,其潜在威胁愈显,被八方忌惮着,欲求清净,断无可能。
谁都有可能是蛰伏在暗中的敌人。
沈情头一次意识到,沈家的处境是如此危险。
然事已至此,当如何处之?
《官谋论》道:
或当未雨绸缪,谋定而后动。或以退为进,暂避锋芒。又或广结善缘,寻求同盟。然无论何策,皆需慎之又慎,一子错,满盘皆落索。②
而她如今要做的,是在短时间内找出沈家真正的敌人,并想出应对策略,期间不能太招摇。沈情深知,此乃关乎家族生死存亡之大事,不可不慎。
阿耶,你自诩行止清明,无愧于心,可架不住敌多猜忌,祸从天降啊。
沈情幽幽叹了口气,这时,她突然问:“殿下,可想喝酒?” 。
林家斜对面街上有个酒家胡,坐在二楼靠窗处,既能吃酒,又能完美将林家门前一览无余,无疑是个观察林元酒动向的好地方。
沈情问胡姬要了两瓶龙膏酒。
李道玄掏完钱,胡姬热情领着二人踩着木梯径直上了二楼包间。
接下来便是无聊等待的时间。
沈情盯着林家的目光仔细极了,可当她双眼酸涩,回过头却发现,对面人早已拿着酒杯细细饮酒,丝毫没有要盯梢之意。
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正当她要发难,却见李道玄轻轻抬手一指,沈情屏息回头一望,就见林家大门忽的开启。
沈情霎时坐直了身子。
只见一头顶幂篱、身姿矮小的人从门缝处钻出,她脑袋微微偏斜,似乎是在四处张望,见周围暂时无人,她这才掩上门,蹑手蹑足往远处走去。
沈情回头道:“出来了!”
李道玄这才放下酒杯,缓缓起身。 。
那人一路尽量避开人群,直奔药坊,正应了沈情的猜测。
她拿出一张药单,司药照着药单给她捉了药,女子领了药包付了钱,没过多驻足,匆匆提着药包离去。
行至半路,她似是感应到什么,藏在幂篱下的秀眉微拧,待走到一处巷口,她忽的钻了进去。
沈情方躲开一群玩闹的幼童,再抬眼时,只见眼前女子不见了踪影。
女子提着药包快步行走,正当她为甩掉沈情而窃喜时,却见巷深处不知何时立了个青衣少年,神色冷冷,怀中抱剑。
她大吃一惊,连忙后退,正欲寻另一处巷口逃出去,却见先前被她甩掉的人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
左右无出路,前后被人夹击,女子咬唇看了看二人,内心暗自忖度一番,似乎是在找逃走的法子。
沈情看着眼前身姿颇为娇小的女子,疑惑皱眉。
林元酒常年习武,定不会同眼前女子般身量纤细,看似孱弱无比。可观其手背,肤若凝脂,洁白无瑕,不见岁月之痕,细嫩柔滑,似新剥之春笋,未历风霜之侵,断不可能是林母。
如此说来,此人极有可能是附身林母的妖邪。
思此,沈情缓缓从袖中掏出黄符。
女子面色一白,她终于开口道:“我与你二人无冤无仇,我亦未做些伤天害理之举,二位作何为难于我。”
沈情问道:“你既没有害人,那林母去了哪里?孤身带回林参军的,又是谁?”
听见林参军,女子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她警惕后退几步,压低了腿肚子,作蓄力攻击之态,手中依旧不忘提着药包。
“我没有害她们,亦无伤人之心。”女子只道。
“既如此,不妨让我去瞧瞧林参军与林母,如果她二人相安无事,我自然信了你的话。”沈情道。
女子顿时哑了声。
见状,沈情道:“妖孽,还不快快伏诛!”言讫,她作势要收了对方。
女子刹那弹跃而起,五指成爪冲沈情面门而来,沈情迅速将手中符纸打出,然而,令妖邪闻风丧胆的符纸触及女子掌心,却半分无用。
沈情惊愕,这是个什么东西?为何会不惧符?
容不得她多想,沈情闪身躲过女子攻击,顺手一把摘了她的幂篱。
入眼是一张十三四岁的女子、或者说是少女的面容,少女生得清秀,面上还有未褪去的婴儿肥,怎么瞧怎么不像妖邪一类。
然而愈发厉害的妖邪面容上愈不显,沈情没有丝毫松懈。
反手就是一记手刀直逼对方风池穴。
倘若面前是个被妖邪附身的女孩,沈情这一记下去,妖邪会当即受不住从寄主身躯里钻出,然而半晌无事发生。
少女则无意与沈情周旋,她假意要朝沈情面门攻击,实则身体一矮,整个人灵活从沈情腕下钻出,护紧手中药包就朝林家的方向跑去。
沈情与李道玄对视一样,二者不约而同不疾不徐尾随在其身后。
扶光一路小跑,自以为摆脱了那两个道士打扮的人,松了口气,她抱着药包,小心翼翼钻进林家,关门之前,她的目光不放心地在四周扫视一番,见确实没什么人,才终于关上了门。
沈情与李道玄蹲在林家院中的一棵树上,她问道:“殿下么有瞧出什么?”
李道玄扫她一样,“看出来了,这东西你一人也能对付,貌似无需本王帮忙。”
沈情道:“不,我刚好需要殿下帮忙,劳请借秋仁一用。”
闻言,李道玄不情不愿打了个响指。
不远处,静静蛰伏多时的秋仁缓缓爬上树梢,正当它欲缠上李道玄腰间,可中途似乎是感应到什么,脑袋半道拐了个弯,爬到了沈情手上。
沈情笑着摸了摸秋仁脑袋,“看来秋仁也是极为愿意的。”
李道玄看着这条吃里扒外的蛇,抿唇别过头,只觉糟心。 。
院中,扶光将开始煎药,有袅袅炊烟自烟道排出。
这下沈情总算知道那烟是从何处来的了,感情是这丫头煎药弄出来的。
那林母和林元酒呢?她们去了哪里?
很快沈情便知晓了。
扶光将煎好的药倒进碗中,她端着药推门进屋。
屋内,床榻上赫然躺着一位女子,女子眉目英秀,脸色微白。此刻她双目紧闭,仿若只是睡着了。
可观其胸膛丝毫无起伏,分明是个死人。
扶光似是毫无察觉,她将药碗置于桌上,来到床榻旁,轻轻推了推林元酒,“主人,吃药。”
床上人静悄悄的。
一直得不到回应,扶光便不厌其烦一遍一遍推着她,口中复道:“主人,吃药。”
“大夫说,吃完药就能好,你起来,吃药。”
直到药碗不再冒热烟,林元酒也没有起来应答。
扶光微微垂眼,周身散发着低落情绪,宛若得不到主人应答而失落的猫儿,焉哒哒的。
“药凉了,那就下次喝吧。”她自言自语道。扶光顺手将药倒进了一旁盆景内。
盆景内的兰草叶尖已然枯黄,不知被扶光喂了多少次药。
屋内除却扶光,处处透着死寂。
直到一道亮堂的声音传来,从稍稍为这屋内带来一丝生气。
“死人是不可能起来吃药的。”
沈情破门而入,毫不留情打破扶光的幻想。
“好歹也是一个稀罕灵物,怎会连这一点也不知晓。”
扶光闻言,周身刹那黑雾涌动,她双目赤红,抬眼望去,竟给人凛冽寒光之感。
“你撒谎!我主人才没有死!”扶光如是道。
沈情:“你主人有没有死我不信你不知道,何苦自欺欺人!早日令其入土为安才是上策,否则尸骨难安,你主人在九泉之下想来也不好受罢!”
“骗人!你骗人!你是坏人,我要杀了你!”扶光指节暴涨数寸,朝着沈情面门攻来。
扶光双爪带动劲风袭来同时,一股源自边关铁马的肃杀之感犹如汹涌的浪潮般扑面而来。
此刻朝她攻来的仿佛不是爪子,而是一把曾在沙场上见证过金戈铁马、烽火硝烟,承载着无数次的生死搏杀,征战多年的边关利器。
知晓这家伙是何物后,沈情自然知道对付她的法子,也不再用符,而是掏出一根细细的绳子,迅速打了两个活结,待扶光近了,她将绳子一扭,再收紧,两个活结圈顿时困住了对方两只手。
沈情接着又带过绳端栓在她腰间,绳子另一头被她拴在了床梁。
如果扶光继续挣扎,床必定会跟着散架,届时她的主人少不了要被梁木压在下面的命运。
事关主人安危,扶光果真乖乖停止了动作。
沈情揉了揉被细绳磨红的手心,冷哼一声。
扶光被缚灵绳捆住,灵力使不出来,也不敢再晃,她死死盯着沈情,骂道:“坏人!”
沈情指了指自己,“我,坏人?”
很快她释怀笑了,她面色颇为狰狞,作张牙舞爪之姿道:“是,我是坏人。所以你乖乖说来,林母在哪儿?”
扶光忿忿别过头,不语。
沈情挑眉道:“不说?不说我就让它吃了你。”
她指了指臂弯缠着的黑蛇,又点了点扶光的肩,“先吃了你这条胳膊,再吃另一条,然后是脚、脑袋,毕竟你这种刚化形的剑灵最补了。”
启料扶光忽然低头,一口咬住沈情细白的腕子。
“啊——”屋内顷刻传来少女吃痛叫喊。
屋外候着的李道玄迈着稳健步伐走来,见她是被一只剑灵咬了,眼中顿时带了幸灾乐祸,他又跟着退了回去。
沈情道:“李道玄你跑什么!快帮我!”
李道玄:“沈娘子不是说‘要证明自己’么,既无性命之忧,自是无需我帮忙,”他勾唇一笑,不忘补充道,“沈娘子奋之,本王便不多打扰。”
沈情气得往后仰倒,冲扶光道:“你松不松口!”
扶光咬得愈发用力。
沈情:“等我数到三,你再不松口我就叫秋仁吃了你!”
“三!”
扶光松了口,她气急败坏道:“你殊不讲理!”
沈情拉回自己手腕,撩起袖子一看,白嫩的手肘处多了一排齐整的牙印,还隐隐有血渍冒出,她道:“你才不讲理!守着一具尸体这么多天,林母也不知被你弄到哪儿去了!”
扶光:“主人的阿娘早就死了!死得透透的,又不是我害的!”
沈情:“你看,你哪儿是分辨不出活死人,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也知道你主人已经没了!”
忽然,扶光眼眶红透了,一颗颗泪珠如脱了线的珠子掉落,她彻底放声大哭:“哇——我讨厌你!”
沈情凝了神色,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心,她道:“如实说来,林母尸身在哪儿?她是如何死的?林参军这尸身又是怎么回事?”
扶光眼珠子转动,看向一旁了无生气的林元酒,眼中有什么彻底碎了。
她哽咽道:“我叫扶光,是主人的剑。”
第25章
林元酒日里除却操练军队,思念阿母,最常做的事便是默默望着家的方向,指尖摩挲手中名为扶光剑的剑柄。
扶光是一把通体玄黑,丝毫不起眼的剑。
她的上半辈子跟着林元酒父亲,下半辈子跟着林元酒,她也是在林元酒手中生出灵智的。
扶光自生了灵智来,暂不能凝出实体,只能日日在剑内陪伴主人。
她听主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扶光,我想回家。”
既然想回家,为什么不回家呢?
翌日,沈将军问出了她心底埋藏已久的疑惑。
“你想回家吗?”
最后一战临近,沈将军单独召来林元酒询问。此时,营帐外狂风呼啸,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远处不时传来战马的嘶鸣和士兵操练的喊杀声。
林元酒道:“待战事方歇,边关太平,便是属下归家之时。”
不是不想回家,而是见过了边城百姓因战火深陷绝境,流离失所;壮丁因奋起反抗蛮夷而被残忍枭首;妇孺抱着馁死的孩童尸首悲声恸哭;那凄惨的场景令人心碎,所见的这一切,让她不敢再提归家。
起初林元酒投身战场是欲承父愿,后来,她是为了黎民百姓,为了家国。
沈将军闻言,望着桌上堆满的紧急军报,眉头紧锁,长长叹了口气,他道:“如此,我允你回家探母三日。”
林元酒一向沉默的神色罕见有了些许波动,“多谢将军!”
沈将军道:“去吧,好孩子。”
回到家中,林母高兴极了,她问:“仗打完了?还走吗?”
林元酒默声点头。
闻言,林母因常年忧思而衰老的眼角失落耷拉下来,她道:“也罢,你阿耶以前常常盼边关太平,如今也快了,若你阿耶在天之灵晓得女儿如此杰出,定会感到欣慰。”
她手中绣衣服的动作不停,“边关常年肃寒,我给我儿多绣些暖袍。”林母继续碎碎叨。
林元酒将佩剑置于桌上,“女儿此行一去,不知归期,特留扶光于家中作念想,恕女儿不孝,不能于阿娘膝下尽孝。”她跪地道。
离家的那一天,阿母默默地为林元酒整理行囊,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强忍着不让它落下。
临行前,她紧握着林元酒的手,声音颤抖却坚定:“孩子,去吧,保卫家园,莫忘归来。”
林元酒走后,扶光只能陪着主人阿娘。
只见林母日日重复绣衣,再者便是坐在家中,透过高高的院墙朝边关方向眺望怔忡,她的鬓角也同寒冬濒近,雪染枯梢般,渐渐纷白。
边关战事告捷,众将大喜凯旋,林母却被人告知女儿惨死且尸骨无存的消息,她于悲痛之下心头急遽绞痛,最终于一个无人知晓的夜晚失足摔落井中,就此殒命。
待扶光焦急不已突然能化形时,已经晚了。
她只能从井中捞上来林母的尸体,藏于家中,接着化作林母的模样,匆匆跑至边关,凭借感应找到林元酒的所在之处。
万幸的是,林元酒还吊着一口气,可这口气撑不了多久。
扶光不顾众人惊诧眼光,将林元酒背出荒林,有人寻来医者。
医者替林元酒查看过后,告诉扶光:“此人脉象虚浮无根,如残灯之将灭,游丝之欲断,元气已竭,脏腑衰败至极,纵是华佗再世,扁鹊重生,亦难起死回生。”
扶光听不懂,只红着眼问:“你到底开不开药?”
医者叹了口气,写下一张药方予她。
其余人皆心知肚明,药方上的药不过是寻求一个慰藉罢,人之将死,回天无力。
扶光拿着药方,急匆匆地跑去抓药,眼中满是焦急与期待。药抓好后,她亲自熬煮,那袅袅升起的药烟,仿佛是她最后的希望。
然而,林元酒服下了药,却依旧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气息愈发微弱,脸色愈加苍白。
可她昔日分明见过林元酒生病,同样吃了药,几日便好痊,为什么这回药却没有用?
林元酒意识混沌弥留之际,拉过扮作林母的扶光,昔日她沉稳庄重的面容罕见地染上脆弱与无助,或许是她自己知道自己要死了,又或许是阿娘伴在身侧,让她能肆无忌惮展露脆弱。
林元酒双眼因受伤而肿胀通红,她泪潸潸泣诉道:“阿娘,我想回家。”
想回到阿耶笑着给她推秋千,阿娘一脸无奈坐在一旁替她添冬衣的那个时候。
扶光亦哭着回她:“我们回家!”
尽管医者频频恳切叮咛:“病者内伤沉疴难愈,切不可因挪移使其再添苦痛。”
扶光依旧将林元酒带回了家。
谢却所有来客,扶光日复一日替她煎药。
只是不知何夕,她的主人骤然间没了丝毫动静,不言不语,亦不饮汤药,就这般仿若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
宛若一具失了魂灵的枯木。
她又能如何?她唯有自欺欺人地以灵力护住林母与林元酒的肉身,每日煎药,痴痴祈求着林元酒有睁眼苏醒的那一刻。
扶光哭声凄厉,响彻云霄,仿佛要将这些时日里所有的愤懑与委屈一股脑儿地哭将出来。
沈情闻此,心头猛地一震,暗忖:原来自己的猜测全然错误。并非是妖邪附身于林母,林元酒也早已亡故。这些日子维系着林家烟火气息的,不过是个被遗落于世的剑灵所为之。
至于为何数月之后林元酒会突然消失,徒留林母的尸首被人发觉。
沈情试探着抬起扶光的手查看,又瞧向床上林元酒的手腕内侧,二者手腕内侧竟不约而同地有着一个蓝色印子。
此印乃是魂契,是灵物与主人之间的命契。
一旦魂契主人遭遇不测,且尸身存放时间过长,便会直接跳过腐坏的过程,瞬间消散,而与魂契相连的另一方灵物同样会随之泯灭。
此前林母尸身之所以未曾腐朽,全仗着剑灵的灵力维系,一旦剑灵消散,灵力失效,林母的尸体开始腐败,那异味自然也就散发出来,极易被邻里察觉。
如此一来,林元酒不堪毁容之实,弑母潜逃的一则谣言便是空穴来风,迅速传播开来。
一切都讲得通了。
手腕牙印还泛着疼,沈情龇牙咧嘴问她:“那你准备如何?眼睁睁放任二人尸体在此么?”
扶光哭着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想主人醒来,我只想跟着主人,活生生一个人,为什么就没了?”
剑能化灵,是极为稀有的,若是就此随着主人消散,莫过于可惜,沈情指了指她手腕的魂契,道:“我帮你把这个解了,干不干?”
扶光一把缩回双手,“不要!你走开!休想破坏我和主人的联系!”
沈情“嘿”一声,双手抱于胸前,道:“不干算了!你怎么样我可管不着,可林参军与她阿娘必须入土为安。”
“有传言道:人之将死,若不能入土为安,相传她死后必不得安宁,魂魄难入轮回,只能在阴阳两界间游荡,饱受孤苦无依之苦。你真忍心眼睁睁看着她们魂归无根么?”
扶光咬唇看向床上的林元酒,“真、真的吗?”
沈情:“自然是真的,我骗你作甚?”
扶光闻言终于松了口:“好,我答应。”
沈情再三强调了魂契的效用,可扶光坚持不肯解除魂契,如此,沈情也没再插手他人之事。
林母与林元酒的尸首是被两个“无意”闯入林家的孩童发现的。
后续是沈情阿耶亲自出面派人安葬了母女二人,其中陪葬物品包括林元酒生前最为喜爱的一把剑,剑连同主人一同进了墓,自此不见天日。
也不知自己有无做成好事积攒功德的沈情恹恹回到家,到了第二日便是万年县县令登门之日。
县令是个身材瘦弱但高挑的中年男子,县令妻子则是个眉目清秀的妇人。
夫妻二人并不是沈情想象中的那般刻薄或是刁钻,相反,县令言行温和,甚至可以说有些讷讷少言,周身更是透着一股拘谨。其夫人亦是低眉顺眼,神色间满是不安。
沈母特意邀来二人,请人上座。
县令双手接过下人递来的茶杯,轻声道谢,声音细弱蚊蝇。他夫人则安静地坐在一旁,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微微垂着头。
举止行为间无不透露着骨子里那份老实本分带来的不与人争的平和。
如此一对质朴的夫妻又是如何生出那般女儿的?沈情便是钻破了脑袋也想不通。
县令试探性问道:“不知夫人唤我二人前来,可是与我家悦容之事有关?”
悦容是沈灵的小字。
沈母轻轻一笑,“沈县令客气了,确实如此。”
县令二字一出,亲疏关系瞬间明了。
此言换得夫妻二人眉心又是一紧,县令担忧问道:“可是悦容犯了什么错致使夫人生气?”此前沈容之一家三口刚受了沈将军惠,从祖宅迁至万年县,沈灵便向耶娘闹着要去沈府见那未曾谋面过的姊姊。
沈县令想着虽然弟弟已然是自家不敢高攀的大将军,可两家女儿到底有微薄的血脉联系,或许堂姊妹二人就此能玩在一起也说不定。
因此他默允将女儿送到沈府认亲,好在沈将军夫妻虽发达却不忘旧情,从容接纳自家女儿小住叨扰。
未曾想少许日子过去,女儿不知做了何事,竟叫沈夫人亲自请来县令夫妻二人。
如今夫妻二人心亦是悬着。
第26章
沈母淡淡抿了口茶,摆出高门主母之姿,道:“二位放心,也没什么大事。但到底自家女儿还是得自家人养着才是,如今幼安也快到了回玄机阁的日子,沈灵常日留在府上,到底不如自家受到的照顾好。”
此言一出,县令立刻明白对方这是在下逐客令。
他背脊冷汗直冒,只怕是女儿不知何时得罪了堂弟媳一家人,幸好堂弟媳不是个狠性子,如今勉强维系住了两家脸面与和气。
县令当即道:“沈夫人所言极是,不知悦容在何处,我二人这就将小女带回,好生看管!”他特意咬重了好生看管四字。
沈母立刻遣人请来沈灵。
沈灵来时脸色苍白,神色算不上好,可见当日沈夫人话里话外没少敲打沈灵。
县令一见沈灵,当即将她拉到沈母跟前,“悦容,还不赶紧谢过沈夫人这些日子的照顾!”
沈灵咬唇看了一眼阿耶,内心不知是何情绪,她径直向沈母行了一个小辈礼,“悦容多谢婶娘与叔父照拂之恩。”
沈母神色淡淡,并未接话,而是朝身旁近侍道:“茶凉了,还不给客人续水。”
沈灵刻意叫出的亲昵称呼,在客人二字的衬托下显得像个笑话。
不等她过多动作,听出沈夫人言外之意的县令夫妻就已经拉过沈灵,县令夫人一个眼神示意她不要再多说话,县令识趣赔笑道:“人都要走了,水续上也是浪费。夫人见笑,下官家中还有急事,就不过多叨扰了。”
沈母气定神闲抿了口茶,遂道:“本夫人待会儿要与女儿选布裁衣,就不多送。”
她素手一挥,“来人,送客。”
恰逢此时,下人托着几匹绸缎陆续进来,一道轻快的声音随之而来:“阿娘,我暂且筛了几匹料子,至于具体选哪匹用来裁夏衣,女儿还纠结不定。阿娘来替女儿选可好?”
带着一身淡淡花香的沈情与沈灵一家三口擦肩而过,沈情目不斜视掠过沈灵,直奔阿娘怀中。
这时沈母一直淡漠的面容才显出柔和,她轻声道:“不知选哪匹,那便都要了罢,回头多叫几个缝人来,让她们把它们全部做成裙子,你慢慢换着穿。”
沈情双眼放光,惊喜道:“还是阿娘英明!这个法子好!”
沈灵不知为何,走出正堂没几步突然就停住了步伐,她就这么回头,定定看着堂内和谐的母女二人,以及数个下人手中托着的绫罗绸缎。
盘中绸缎质地细腻柔滑,仿佛流淌的清泉,顺滑流畅好似月华倾泻,轻若无物,明眼人一下便能瞧出其价值不菲。
不仅如此,就连沈情身上穿的都是长安城贵女万金难求的月华锦,身上用的是万宝阁一月一卖的辛夷香露,她身上点缀的饰品无不是独一无二,千金难买。
县令夫人拉住愣神的女儿,哪儿不知女儿在想什么,她愁眉道:“悦容,该走了。”
沈灵好似被人从梦中拽出,恍惚一阵,待清醒过来,眼前赫然是母亲因常年干活而粗糙的手,阿耶因时时皱眉而生了苦相的面容。
低头一看,她手上挂着的,是最为寻常不过的麻锦,村野女子买不起,那些高门贵女却瞧不上,就连沈情身边的丫鬟,都穿的是万宝阁的衣服。
沈夫人昔日敲打话语尤响耳侧:“幼安是我女儿,既然她说有,那便是有。沈小娘子不必多言,本府可以收留任何无家可归的孩子,无根的妇孺,可独容不下一个于我女儿不利的人。”
那日沈母面容不显,可眼中锋芒却令人避无可避,那是一个为母亲保护孩子而竖起的利刃,“这些日子沈小娘子暂且就呆在这院子里,不日令尊便会上门,还望自重。”
沈夫人未听沈灵一句解释,直接将人软禁在小院,漠然离去,徒留脸色奇差的沈灵一人,和一脸不屑与厌恶的下人。
沈灵被耶娘拉着走出大门。
这回,众人亲眼看见,是沈灵父母前来接女儿回家的,而不是沈家“忘恩负义”将人扫地出门。
县令叹了口气,“既然沈夫人不欢迎咱们,以后就不要再凑上去了。幸得夫人大度,不多计较,悦容啊,以后不要再这般了。”他深知能有如今地位,全靠这位堂弟提携。
昔日在主家时,自己根本没有帮到堂弟什么忙,硬要说,便是在堂弟为迎娶如今夫人而受族人笞刑后,身受重伤被罚禁闭且无人医治时,自己给他递了杯水。
当时他想喝热茶,可茶水却凉透了,他忽然想起隔壁被罚禁闭生死不知的堂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便顺手将这茶壶给送了过去。
他着实没想到,这一份恩情对方竟会记到今夕。
县令夫人跟着附和:“是啊,既然沈夫人与沈娘子不喜,以后别再去了。”
踏上轩车前一刻,沈灵怔怔停住脚步,县令夫妻投来疑惑目光,“悦容,怎么了?”
沈灵说:“若我说我没有犯错,是沈情姊姊不喜欢我,特地针对我,阿娘阿耶信吗?”
此话一出,县令摇摇头钻回了轩车,县令夫人摸了摸沈灵的头,“算了,傻孩子,以后别再往沈娘子跟前凑便是。”旋即对话题一笑而过,牵着沈灵进了轩车。
沈灵目光迟缓望着车幔。
算了,算了是什么意思,是算了她犯错一事,还是算了沈情针对她一事。
阿娘又是否信她说的话?
很显然,阿娘不信,或是懒得去深究。
就同小时候,阿耶用存了很久的体己钱买了一个磨喝乐给她,她可喜欢了,抱着磨喝乐高兴了许久。
后来磨喝乐被隔壁家一个男童抢走,并反过来说是她偷了他的磨喝乐。
沈灵花了许久时间解释,磨喝乐是他阿耶买来的,可没人信。
她一气之下推了对方一把,男童头摔破了,后来事情闹大了,双方耶娘碰面,沈灵以为自己终于能证明磨喝乐是自己的,可阿耶却没有替自己解释。
阿耶拿了她的磨喝乐,递给对方,好声好气哄了半天,男童终于不哭了,抱着磨喝乐眉开眼笑,沈灵却哭得凄惨。
在场没人在乎沈灵,祖父一脸嫌弃道:“女娃就是麻烦!当初扔了该多好!”
阿耶终于安抚好对面,将人送走,事后耶娘摸了摸沈灵的脑袋,道:“给他就给他罢,也好少生些事端。”
沈灵哭着道:“是他先抢了我的东西,我才推他,阿耶为什么送走我的磨喝乐?”
县令道:“悦容啊,算了吧,阿耶以后再给你买一个,莫惹是非。”
他说到做到,省吃俭用存了许久体己钱,终于又给女儿买了一个磨喝乐。
沈灵重新得到了一个磨喝乐,可同县的孩童都传遍了,沈灵是个坏孩子,喜欢偷东西、打人的坏孩子,谁都不愿意和她玩。
沈灵看着耶娘的面容,一股情绪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越长越高,越长越大,直至生成参天大竹,彻底坚固,同时,她眼中有什么变了。
沈灵浅浅应了一句:“好,听阿娘的,算了。”
如此乖巧的态度令县令夫妻很满意,县令夫人想起先前女儿看对方的神色,顿了顿,旋即道:“耶娘带了银子,整日穿得太素也不是一回事,我们去衣肆多买几件新衣裳。”
沈灵:“好。”可她想要的不是衣肆的衣裳,而是万宝阁的锦缎绸衣。
这是以她目前的身份注定得不到的,既如此,何不像上一世一样,自己去争取呢。
这一世出了不少变故,她的琉璃心意外丢了,本该与自己做交易的苍王殿下被沈情夺了去。如今,她唯剩的,只有柳副使这个机遇。
或许琉璃心也能被自己重新拿回来也不定,毕竟沈情这一世依旧是个娇蛮无礼,只知道沉溺于首饰与裙子里的蠢货。
沈灵目光愈发坚定。
沈府,沈情高高兴兴选完料匹,似是不经意间问起沈母:“阿娘,阿爹这些年戍边以来,得罪的敌人多吗?”
沈母:“行军打仗,顷刻间生死搏杀,即便有得罪的敌人,不是殒命在你阿耶军队的刀枪下,就是缩在自家窝里,不敢出头。幼安何故问起这个?”
沈情讪笑摇头,“只是突然好奇,阿耶在长安城中就没有得罪过人吗?若是有朝一日女儿无意得罪了哪家贵女,会不会对阿耶造成麻烦?”
沈母轻笑,揶揄着打趣道:“唉呀,要真到了那一天,耶娘便是散尽家财也得将你护下来呀。”
没有从阿娘口中打探到有用信息,沈情显然有些心不在焉,她勉强笑笑,“我就知道阿娘最疼我了。”
看来表面上阿耶在朝堂上并未得罪过谁。
既如此,要寻找幕后之人,着实得费一番力。
沈灵那边也不能闲着,沈情早就派人时刻盯梢沈灵一家,但凡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有人来上报,只等着揪出与沈灵接手之人。
至于上一世的账,等揪出那幕后黑手,她再慢慢同她算。
要想折磨一个人,沈情有的是法子。
第27章
时值盛世之夏日,骄阳似火,荷香四溢。
沈情把着薄丝绢执扇轻飘飘摇着风,烈烈日头照射下来,让人只觉头顶发烫,发梢好似要被烧了去。
即便头顶有漫天轻薄的彩纱四处轻悬,也抵不住那股猛烈的热意。
好在画舫终于开始前行,带起的微风拂过众人面庞,捎来些许凉意。船舷两侧的水波荡漾,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沈情目光透过执扇扫向船舱。
船舱内,念奴们轻启朱唇,吟唱着婉转的曲调,那悠扬的歌声仿佛能驱散夏日的烦闷。贵妇们手持团扇,轻声交谈,笑声如银铃般清脆。
其中与众夫人攀谈的贵女中不乏一个熟人,沈灵。
随着画舫的深入,两岸的景色愈发迷人。翠绿的垂柳依依,娇艳的荷花绽放,宛如一幅悠扬的画卷。
此时,不知是谁提议,让舞姬们在船头献舞,众人齐声叫好。于是,伴着悠扬的乐声,舞姬们翩翩起舞,衣袂飘飘,如同仙子降临人间。
沈灵不知说了些什么,惹得一位夫人眉开眼笑,舞也不赏了,看向沈灵的眼中净是满意。
这画舫原是东市元春楼独有。
而今,刑部侍郎兼翰林学士张掖为贺夫人华诞之喜,不惜一掷千金,包下奢华画舫一艘。
元春楼毗邻华春池,张府后苑又依傍华春池河沿,画舫便泊于那华春池满池荷花之间。
此船雕梁画栋,美轮美奂,宛如仙宫降世。
张夫人遍邀高门贵妇、官眷女眷,一时之间,朝堂中诸多权贵的家眷纷纷应邀而来。
因念张掖曾为太子太师,功勋卓著,德高望重,圣人特遣婉仪公主与太子亲临画舫,以表圣恩。
画舫之中,珍馐佳肴罗列,琼浆玉液飘香。丝竹之声不绝于耳,舞姬之姿婀娜动人。
宾主尽欢,共贺夫人寿诞,真乃盛景空前,荣耀非凡。
此刻画舫开始从元春楼行进,目标正是张府后苑。
画舫刚启时颇为不稳,沈情刚踏上甲板便感眩晕,此刻被下人领到外舱小憩,待歇够了,画舫也平稳了,那股不适的眩晕感也就没了。
这时,有人轻轻攀住了沈情肩头,她的下颌被人用执扇轻挑,动作好不轻浮。
沈情当即眉头一皱,斥道:“放肆,哪个孟浪子敢对本娘子不敬!”
说完,她顺势抓住执扇扇柄,一手攫住对方手腕,虚晃一扯。
还未用力,就见来人“哎呀”一声,顺势倒进了沈情怀中。
女儿家的身体香软无骨,活似那温香软玉,还泛着一股淡淡花香。
张妙音咯咯一笑,顺手掀开沈情面上羃纱,“这么热的日头你还带着幂篱,不要命了?”
来人正是张侍郎大女儿,张妙音,亦是沈情闺中密友。
沈情以手点上她面额,将人推开,顺道摘了幂篱递给身旁候着的翠芽,她从交椅上起身,“那也比晒黑来得好。”
张妙音问:“沈幼安,你可还头晕?”
沈情摇摇头,“不了,进去吧。”她本就是为了舒缓不适才来到外舱,如今身体已无碍,沈情自是要回船舱。
空气闷热,沈情连带着身上都煨出了一身薄汗,如今她已迫不及待想回内舱避暑。
张妙音拉着沈情就往里走,沈情不忘问:“李毓呢?”
“与太子一同在二楼,她待会儿便下来。”
画舫一楼是为女眷的活动场地,二楼便是高官男宾汇集之所。
李毓身为公主,自是要随太子一同去二楼走个过场。
如今多半快下来了。
沈情如今参宴的目的,也是为了李毓。因为顾泽也参加了此次寿宴,恩师之妻的寿宴,他自是要来。
上辈子她未去画舫,虽不知前世画舫发生了何事,可经画舫一事,李毓显然已经陷入进去。
张妙音拉着沈情去到被人群众星捧月包围的一位妇人跟前。
张妙音笑道:“阿娘,你看谁来了。”
闻言,妇人抬眼扫向沈情。
她与张妙音都是如出一辙的柳眼,眼尾微微上挑,妇人发髻像盘云一样,上面垂着玉螭钗。她眼角丝毫不见岁月蹉跎,只余一股如酒香醇厚的韵味。
显然日子过得舒坦极了。
张夫人一见沈情,微微笑道:“幼安来了。”
沈情端端行了一小辈礼,嘴巴甜道:“夫人东海之寿,南山之颂,今日这寿宴,定是热闹非凡,幼安在此为夫人贺寿,愿夫人岁岁常欢愉,万事皆胜意。”
张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忙招呼沈情坐下,说道:“你这孩子,就是嘴甜。”
沈情与张夫人简单攀谈几句,就与张妙音去往别席。
离去时,她意味深长扫了一眼张夫人身旁的沈灵。
沈灵接过沈情视线,不动声色垂下眸,当做没看见般。
恰逢张夫人拉过沈灵手,问道:“小娘子芳龄几许,家父何人,可有婚配?”
张夫人越看眼前乖顺的沈灵越是欢喜,这小娘子面带腼腆笑容,行为举止谦逊有礼,如同一只温顺的小鹿,让人不禁心生怜爱。
配上杲儿那急躁的性子,倒是刚刚好。
她心头已隐隐有为二人延媒拟亲的打算。
细细算下来,二郎也该到了婚配年龄。张夫人之所以广邀城中女眷,无非还有借此替儿子拟亲的想法。
沈灵低眉腼腆一笑,“小女年芳十七,家父乃万年县县令,婚配……”话语到这,忽然止住,只见沈灵双颊微红,她接道,“但凭阿耶做主。”
那便是未曾婚配。
可县令一职于张家来说,着实低了些。
张夫人蹙黛垂眉,连带着前些的欢喜也被冲淡了些。
“甚好,日后你阿耶定会为你寻一门好亲事。”可惜了。
沈灵勉强笑笑,颔首应是,只是看向沈情的背影时,多了几分不甘。无论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她即便再得张夫人欢心,也依旧抵不过“家世”二字。
沈情哪儿不知沈灵这些心思。
上一世张夫人得知沈灵身世后,打消了欲要替儿子拟亲的想法,可架不住儿子喜欢。
张妙音的胞弟,张二郎不知从哪儿见了沈灵一眼,寿宴过后便闹着要娶对方。
张夫人硬是拗不过儿子,只得同意下来,可正当她欲要派人替儿子去求亲,县令夫妻二人便遇了难。
这下双亲皆亡的沈灵便更配不上张二郎了。
在儿子极力要求下,张夫人便叫夫君写了举荐信,将沈灵送到玄机阁内。
原本师兄是见沈灵可怜,顺道将她暂时带回玄机阁修养,想等着一切安定下来,再想办法将人送回淮溪老宅。
可有了张侍郎的举荐信,沈灵便顺理成章成了玄机阁第二位女弟子。
玄机阁乃李朝先祖亲设的内使阁,奉命除妖惩恶,阁中弟子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李朝重视道教玄学,道士身份也随之高涨。
沈灵去里头修习一番,女冠的身份无疑是给自己镀了层金,如此一来,若是张二郎想娶沈灵,也不至于万般困难。
后来不知何缘由,张二郎重病归西,二人婚事便也不了了之。这才叫沈灵觊觎上了自己师兄。
想到这,沈情眉目间满是戾气。
张妙音被她这样子吓了一跳,问道:“你又哪儿不舒服,怎的这般神情。”
沈情道:“还不是因为想到一些恶心的事儿。”
张妙音点点她额,“既然觉得恶心,那便别想了。”
沈情想:她不但要想,还要细细思索。
若是这回张二郎看不上沈灵,没了张侍郎举荐,沈灵还有什么法子能入玄机阁。
何况既然重来一次,她还会任由自己耶娘丧命不成。
想法刚落,就见一白净少年徐徐走近。
少年约莫十七,眉眼间还带着些许傲气,在看向沈情时,这份傲气便转变为一股不屑。
他斜眼一睨沈情,草草冲张妙音道:“阿姐。”
张妙音一见自家弟弟这态度,顿感头疼,她道:“杲儿,还不见过沈娘子。”
张杲泽不情不愿道:“见过沈娘子。”他嗓音懒懒,态度极为散漫。
沈情也不惯着他,冷哼一声,冲张妙音道:“你二人竟是亲姊弟,如今看来倒也是惊奇。”
张杲泽一听这话,恼道:“你这话是何意?我阿姐不是我亲姊姊,还能是别人的不成?”
沈情恍然大悟:“啊——那便是家中训诫恐有所疏漏,否则,观张二郎之态,又怎似未得庭训之泽。”
这是拐弯抹角骂他没教养。
张杲泽气急,身为文官之身却又干不出揍打女子之举,他最终只能一甩袖子,撂下一句话:“阿姐还是少与那些打着玄术道法幌子弄虚作假之辈过多接触罢!”
言讫,拂袖而去。
张杲泽之所以这般厌恶沈情,只因她乃人们口中所说的玄机阁女冠。
因幼时最疼爱他的祖母重病,药石无医,家人心急如焚,四处寻医问药却不见好转。在绝望之际,有人提议请道士前来做法祛病。于是,张侍郎夫妇病急乱投医,找来一位道士。
那道士装模作样地摆起法坛,口中念念有词,一通折腾后,信誓旦旦地说祖母定能康复。然而,祖母的病情不仅没有丝毫起色,反而愈发严重,又因道士耽搁一阵病情,最终撒手人寰。
自那以后,张杲泽便对道士恨之入骨,在他心中,道士皆是满口胡言、装神弄鬼的骗子,毫无半点真本事。
至于妖邪?
他活了这么久,向来只听别人口中相传,从未亲眼见过一只,想想便能猜出,这是那些道士为了招摇撞骗而打幌子散出的流言罢。
因此,张杲泽自从听闻沈情女冠身份,内心便对她带上了浓浓偏见,这份偏见延续至今日丝毫不见销毁,反而随着时间发展愈涨愈烈。
奈何阿姐似是被下了迷药般,始终坚持同沈情玩在一处,这让张杲泽颇恼。
第28章
画舫二楼窗牅大开,一人站在窗棂旁,长身玉立,凤眼微挑。
他目光透过四处悬挂的彩纱往下探,赫然见两名少女嬉笑攀谈。
其中一位身着淡粉襦裙,裙摆上绣着朵朵娇艳的桃花,梳垂云髻,髻上插一根白玉簪,少女眉眼弯弯,笑靥如花,臂弯还挂着金灿灿的女儿家的臂钏。
另一位则着一袭湖蓝色的长裙,裙角绣着精致的水仙,发间别着一支翠玉步摇,端庄秀丽中透着几分俏皮。
青年问:“那两位是何人?”
贴身内侍弓着腰道:“禀殿下,那两位分别是刑部侍郎张掖之女,张妙音娘子。”
“以及瀚国公之女,沈情沈娘子。”
先生之女李知白自是有几分印象,便是那蓝裙少女,显然,着水粉襦裙的那位赫然是沈情。
他一挑眉,眼中带了淡淡的笑,有几分看热闹意味,“原来是瀚国公之女,她竟也来了么。”
景仁帝的几位皇子中,除却三皇子纳有一孺人外,太子与四皇子皆无娶妻纳妾。
李知白原以为他会先四弟一步娶妻,未曾想,竟是四弟先被父皇赐婚,赐婚对象也非常人,还是个女冠。
甲板上的二人不知聊了些什么,很快回了船舱。
而李知白的视线始终尾随着蓝裙少女,眼帘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太子哥哥,你在看什么?”耳畔突然传来李毓的声音。
李知白见李毓,笑了笑,道:“在赏池中荷。”
李毓“哦”了一声,旋即她扯了扯太子袖子,“太子哥哥,我先下去了。”
太子点头道:“去吧。”
得到李知白颔首,李毓当即提着裙摆走向一楼,不多时便与沈情二人碰了面。
然而没聊多久张妙音就被张夫人叫了去,沈情便同李毓寻了个地方歇着。
面对李毓炽烈的视线,沈情只觉后背烧得慌,“你这般看着我作甚?”
李毓眯着眼凑向她问:“上次骊山你还未和我解释清楚就跑了,你同李阿蛮究竟什么时候认识的,怎么转头阿耶不声不响就替你二人赐了婚?”
李毓可太清楚李道玄的性子,若非他愿意,谁也强迫他不得,此桩婚事,若是李道玄不情愿,万万不可能成。
她可太好奇自家姐妹和弟弟是什么时候扯上的关系。
沈情受不住她那灼热的眼光,指尖抵着她额将人推开了些,她眼神飘忽道:“不知道喽,我也和他不太熟,谁知道圣人怎么想的。”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李毓大失所望,“就这?”
沈情点头,“就这。”
李毓依依不舍又扒着她追问许久,见实在问不出些什么,她只得遗憾放弃。
此刻,画舫行至华春池中央,成片的碧浪中缀着点点粉墨,而原本大晴的天不知何时迅速成了阴天,旋即众人察觉脚下一阵颠簸,她们纷纷晃悠着寻找支撑点。
张夫人皱着眉头叫来人,问怎么回事。
来人答道:“下人看管不利,致使船锚不慎坠水,这才叫船停在了湖中央,夫人放心,他们已经在着手处理了。”
闻言,张夫人出言稳住在场女眷,并嘱咐下人手脚麻利些。
听见二人对话,众人落下一口气。
不是船出了问题就好。
他人纷纷恢复正常行迹,唯有沈情眉头依旧紧蹙,因为,她听见一阵叽里咕噜的“噗噗噗”声,似是什么东西在吐水。
她当即抬手,止住李毓的话头,可当耳畔声音安静下来后,那“噗噗”声又消失不见,仿佛方才她听见的声音是错觉。
李毓疑惑道:“怎么了?”
沈情蹙眉道:“你可有听见什么声音?”
李毓闻言,细细听了一阵,后道:“没有,你听见什么了?”
沈情只微微点头,心中疑云依旧未散。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急匆匆跑进来道:“不好了,张娘子落水了!”
张夫人忙抬眼,厉声问:“你说,哪个张娘子?”
下人扑通一声跪下,苦着脸道:“正是张妙音娘子啊!”
张夫人一听,哎呦一声捂住心口,亏得婢子眼疾手快扶住她,这才避免人摔倒的命运,刚稳下来,她颤着手指向外面,“快,快叫人去救我的妙音!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拿你是问!”
沈情心中咯噔一下,李毓也跟着起身,唤来婢子问:“你们哪些善泳,都跟着去救人!”
然而婢子们个个垂下头,神色惶恐不安,“禀公主,奴、奴不会水。”
李毓大怒:“一群废物!”
沈情拉住火冒三丈的李毓,“我会凫水,我去看看!”
走之前,她将身上零碎物件交到翠芽手中,嘱咐道:“叫人备些干净衣物。”
翠芽道:“水里危险,要不奴婢去吧!”
沈情哪儿不知这丫头,下水就是只旱鸭子,只有自己扑腾的劲儿,哪儿还敢救别人,她道:“听话。”
说罢,急匆匆跑到甲板处,一群人已经围了一堆,目光担忧望着下方。
在场众人皆是自长安土生土长,长安非临海滨,里面的人又哪儿会凫水。
她目光透过船尾看见湖中正在挣扎的张妙音,当即就要跳下去,然而听得又一声噗通巨响,众人眼睁睁见一人跳比沈情先了下去。
依稀可见是一男子,很快他拉住了正在挣扎的张妙音。
张妙音口鼻难受,快要呼吸不过来间,耳畔忽然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顿时驱散了脑中混沌,“张娘子,放松。”
来人揽过她的肩,将她的头往上送,很快她的口鼻便浮出了水面,新鲜空气顿时争先恐后涌来,可肺部依旧灼烧般的疼,她先前呛了太多水。
迷迷糊糊间,有人喊道:“太子,太子殿下!还愣着作甚,找绳子来!男宾通通给咱家去内舱回避!”
众人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场面一时闹得满天星斗,沈情也迅速反应过来,将翠芽送来的披风交给张妙音的管事娘子与婢子。
太子抱着张妙音,被人用绳子拉了上来,脚下刚踏地,他便识趣将人塞进张家人手中,目光回避道:“叫医师来。”
下人连忙抱着张妙音去内舱,此事方算落幕,然而众人心想,张娘子与太子有了肌肤之亲,怕是不久后,东宫要多出个女主人了。
一时之间,几家对太子有意的贵女心头微酸,纷纷暗叹张妙音命好,只盼着她千万不要是太子妃才好。
见女儿昏了过去,张夫人也顾不得那么多,草草谢过太子便跟着女儿去了舱房。
然而听闻事件前因后果的一人却依旧凝眉,缓缓自二楼而下,一身蓝衣肃静,眉目如雪,正是顾泽。
他唤来张妙音身旁婢女,问道:“你家娘子为何会突然落水,事发前张娘子在何处,又做了些什么?”
沈情原本也存这个疑惑,见已经有人先她一步问出,她便在一旁围观,她也想知道,张妙音不是去寻阿娘了么,为何会突然出现在甲板,为何又突然会落水。
怎知婢女闻言,泪水成串流下,她不虞指向沈情的方向,哭道:“顾中丞,是沈娘子将我们娘子叫出去的!”
不待沈情发怒,李毓率先呵斥道:“方才沈娘子一直同本宫在一处,何来陷害之说!大胆刁奴,竟敢信口雌黄,讹言谎语!”
婢女“砰”地一声跪下,磕头道:“望公主明鉴,婢子所言无虚!”
沈情深知李毓是个暴脾气,方才她又同自己一直在一起,这丫头的话乍一听很像是在污蔑自己,李毓这才忍不住发怒。
可细细想来,方才自己在李毓身旁有不少人看见,若是这丫头是在故意污蔑自己,谎言岂不是轻轻一戳就破。
细酌之下,沈情拉住李毓的手,冲她微微摇头。
李毓怒气平息几分,回味之下竟也觉出几分不对,她又问:“你且说来,沈家娘子是怎么叫你家娘子出去的?”
就在这时,一道沉稳有力的男声骤然插了进来:“你且莫要惧怕,公主向来通情达理、明辨是非。你只需将自己所知晓的一切和盘托出便好。”
李毓闻声抬眼望去,但见顾泽身着一袭蓝衫,身姿清逸地立于一侧。
他与她的目光短暂对接片刻之后,便又缓缓垂下眼,那副不卑不亢的模样极其从容淡定。
李毓顿时感觉心上被羽毛划过,轻轻痒痒。
那婢子听见顾泽如此说,对于李毓的惧怕也少了些许,她朝李毓深深磕了一头,后将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出来:“先前娘子正伴在夫人身侧,突然来了个小丫头,言沈娘子寻奴婢家娘子,说是有急事。”
“那丫头又叫娘子不要带旁人,因为沈娘子有很重要的私事要说,娘子便跟着那丫头去了甲板处,再后来,便是有人称娘子落水了。”
今日是张母寿宴,太子与公主亲临画舫,照理说画舫戒备森严,此前绝不会有歹人趁机混入的机会,而沈情与张妙音玩得一向好,那人借沈情的名义将张妙音约出,更是大大降低了张妙音的戒备,因此这才叫对方顺利得手。
顾泽显然亦猜得八九不离十,他静默须臾,复又问道:“沈娘子先前与公主共处一处,凶手决然不可能是她。你且讲讲,将你家娘子约出去的那人可有何面容特征?”
婢子怔忪片刻,显是未曾料到这一层,未几她道:“奴婢忆起了,那丫头观之约摸十三四岁,凤目,塌鼻,厚唇。”思忖片刻,她又补充,“且左眉骨上方有一红色胎记,约莫拇指甲般大小!”
顾泽闻言当即派人去寻此人。
不过片刻,一帮给使动作迅速将人压了过来。
为首的给使道:“此人方才躲在一处空旷的甲板之下,显然蓄谋已久,只等事发后迅速脱身!”
那便意味着,在寿宴开始之前此人便早就撬开了一处甲板,藏身船底,只等着行事,否则她断然混不进画舫。此事早有预谋。
那丫头的模样果真与张妙音的婢子所描述的别无二致,在其左眉骨的上方,赫然有着一个约如甲床般大小的胎记,其容貌实在是平淡无奇,难以引人注目。
被捉拿之后,她的神情也未见多少恐慌之色,那眉目之间依旧平淡如水,仿佛对当下的处境毫不在意,丝毫没有那种被人当场抓获的惊惶与不安。
顾泽问她些话她也闭口不言。
沈情忽然听见耳旁“噗噗噗”的吐水声愈发清晰,然而环视一圈众人神色如常,仿若只有她一人听见了这道声音。
直觉告诉她不对劲,可她又暂时辨不出哪儿不对劲。
于是沈情拍了拍李毓,附在她耳畔悄声道:“我突然忆起,方才瞧那湖水里有不少水鬼,张妙音落过水,我怕她无意沾染些水鬼的阴气,伤了身体,你且悄悄将这东西帮我带给她。”
听见水鬼二字,李毓吓得一哆嗦,忙接过沈情手中几颗辟邪珠,也顾不得为何沈情不叫身旁给使,而是叫她亲自帮忙送东西,捧着辟邪珠便匆匆去了张妙音那儿。
走之前她不忘道:“张娘子落水一事便交由顾中丞彻查,望你尽快查清真凶,严惩凶手。”
顾泽行礼道:“臣定不辱使命。”
见李毓带着护身的东西走了,沈情这才抽出空来扫视四周,可那诡异的吐水声又没了。
顾泽正问话,被给使抓来的丫头目光突然锁定沈情,她霎时激动不已,“你是狗贼的女儿,狗贼一家都不得好死!”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纷纷变了脸色,屏住呼吸看向沈情。
沈情身为瀚国公兼大将军之女,更是未来的苍王妃,如今势头正盛,何人还敢公然撞上沈家娘子,还这般口出口出狂言?
然而沈情并未像众人想象中这般恼怒,面色出奇地平静,甚至她还眼带笑意看向那丫头,冷静地看着她骂。
直到骂得累了,丫头方歇了口气。
沈情这才问:“骂够了?”
那丫头又“呸”一声,瞧样子还想骂。
沈情道:“本娘子父亲乃骠骑大将军,戍边多年,餐风宿露,浴血奋战,不惧生死与众多将士以血躯共驱外敌,方有你如今这般舒坦日子。其衷心日月可鉴,何来你口中狗贼之说!”
她又道:“不妨如实招来,你身后乃何人,有何目的,或许还能赏你个痛快。”
那人冷哼道:“狗贼将死,我心痛快,死而无畏!”
岂料沈情眼疾手快捏住她下颌,啪嗒一下卸了她下巴,随后沈情掏出手帕仔仔细细将指尖擦过一遍,仿佛她碰过的是什么脏东西,她强忍怒火道:“她嘴里有东西,找出来。”
从此人口中听见“狗贼将死”四字,沈情心中瞬间警铃大作,上一世耶娘凄惨的死状赫然在目,若是眼前人同她沈家灭门案有关,定不能死!
给使速度很快,自那丫头唇齿之下寻到一颗尚未被咬破的毒药。
见寻死毒药被人寻出,她脸色瞬间煞白无比,加之颌传来的剧烈疼痛,她瞪向沈情的目光愈发忿忿。
顾泽静静打量黑色毒药,药丸黑乎乎看不出来头,他将其交给赶来的武侯,后道:“将人收押,稍后押至御史台,莫因此人扰了张夫人寿辰。”
武侯刚得令,便有人道:“何人至于顾中丞如此兴师动众,风樯阵马,竟连武侯都使唤上了。”
一青年跟着从二楼下来,着圆领绯袍,袍下施一道革制横襕。
“依我看,这人应该交由我们大理寺审问才是,毕竟你们御史台的人向来只做些弹劾参奏之事,若是审问要犯,恐会力有不逮。”
来人正是大理寺少卿师青澜,师家世代簪缨,乃百年大族,其父更是兵部尚书,甚至十年前已逝的祖父乃剑南道节度使,也是当今太子外祖父,师家背靠太子,风光何其熠熠。
而如今官拜大理寺少卿的师青澜同样与身为御史中丞的顾泽不对付。
五年前,同为翰林院张太师门下弟子,师青澜便看顾泽不顺眼,因为顾泽每次都在各处成绩都压他一头。
殿试放榜后,顾泽更是以第一名的成绩摘得进士科状元,师青澜却矮了他一头,堪堪夺得榜眼,只能从最末的九品校书郎做起。而顾泽自摘得魁首,便深得圣人赏识,地位也是便被圣人一擢再擢。
恐再不久,待年事已高的御史大夫冯御史卸官归乡,颐养天年,那顾泽便会被擢至此位置上。
如今方坐上大理寺少卿位置的师青澜,有大半是靠自己,然而还有少部分,是靠爹。
为此他阿耶常常拿顾泽作对比,总是对着自己唉声叹气,数落自己不够争气,在他阿耶口中,顾泽就那别人家的好儿郎。
这让他怎能服气,因此朝堂之上,他最大的爱好便是给顾泽添堵。
如今听闻顾泽要揽下此事,他很乐意给他添些堵。
顾泽则是淡淡道:“此事便不麻烦师少卿,本官自有打算。”
师青澜挑眉轻笑,“毕竟此事关乎老师之女,牵连朝廷命官安危,不得轻视才是。”
顾泽:“本官自是知晓,何况当下是奉公主召令,要本官亲自审问此事,便不必麻烦师少卿插手。”他手轻轻一抬,武侯当即卸掉那丫头的胳膊,堵住她的嘴,将人五花大绑往外带。
正当师青澜脸色阴沉不下,一个内官轻手轻来到他身旁,附耳悄声说了几句话,并将手中令牌递由他。
师青澜脸色瞬间缓和,甚至眉眼还捎上些许春风得意,他举起手中令牌,中气十足道:“太子殿下有令,此事事关张太师,不得马虎,现将人收押至大理寺看管,稍后审讯!不得有误!”
他言笑晏晏看着顾泽,“顾中丞,不好意思,我是奉殿下之令,亲自收押要犯。”
然而顾泽并未有他想象中那般黑脸,而是淡笑道:“那此人便由大理寺处理罢,师少卿随意。”
等武侯将人押走,师青澜都在想顾泽那抹笑意是何意。
直到师青澜稀里糊涂受太子传召,见到太子那张略带薄怒的脸色后,他方才明白。
太子李知白周身威压显赫,同泰山般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头被迫埋得一低再低。
他道:“分明乃师母寿宴,今日却险些成了张小娘子的忌日,这叫人如何看得好。”
师青澜低低道:“殿下说得是。”
太子道:“本宫予你一月期限结案,若一月过后还未寻到背后真凶,”话落,他缓缓了口茶,“你便回家呆着罢。”
若是一个月不能结案,意味着他的官职生涯也变到了头。
师青澜心中叫苦不迭,难怪顾泽那小子答应得那般果断,原来是在这等着他!好一个长了八百个心眼子的家伙! 。
等凶手落网,沈情都在想,要怎么才能潜入大理寺诏狱。
那丫头先借自己为由头推张妙音落水,后指着自己骂狗贼之女,瞧样子像是自己阿耶对她做过什么天理难容之事,以至于她要报复自己家。
若是如此,此人岂不是同上一世沈家灭门案有关,那她背后的主子是谁?
至于张妙音上一世虽然是圣人钦点的未来太子妃,但她完全未想到今天这一层。
张妙音落水被太子所救,涉及清誉一事,张侍郎为了女儿而封锁今日消息也不足为奇,这样便能解释得通,为何上一世张妙音会突然成为未来太子妃。
“噗噗噗”,熟悉的声音又传来,沈情立刻静心凝神,试图去寻声音来源,然而声音又消失了。
只不过同先前有差别的是,沈情总觉这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了,就像是有东西从远及近缓缓靠近她身旁。
这让正准备去探望张妙音的沈情不由得停住了步子。
空中乌云密布,先前不慎落下的船锚至今也未被捞上来,画舫仍旧停在华春池中央,众人来来往往,似乎不受插曲困扰,脸色神采飞扬。
“啪嗒——”
此刻一阵飓风骤然吹过,华春池中大半莲花竟直接被吹得花骨朵拔起,随着飓风一朵朵飞到甲板上、船舱内,华春池一时少了几分艳色。
这些脸盘大的莲花晶莹剔透,宛若一朵朵玲珑水晶,惹人喜爱,但被风吹上甲板后,无一例外都是花心朝下扣着放。
待飓风过后,风平浪静,过了许久都未曾有异样出现,众人这才心绪渐安。
有贵女瞧见样式喜人的莲花,疑惑道:“咦,怎么只见菡萏落,不见绿叶飞?”
果真,众人视线循着满地莲花望去,不见一片莲叶。
沈情暗暗蹙眉,总觉这一幕分外熟悉,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有怜惜菡萏倒扣的贵女伸出纤纤皓腕,捧起它,想要将她翻转过来,重新投回水中。
这时,沈情才终于察觉哪儿不对了,这莲花不对!那飓风更不对!
“快放下!莫要碰这邪物!”
一声刚落,然而已经晚了。
只见那莲花被翻转过来后,像是被触发了什么开关,莲瓣同水中鱼尾,密密麻麻在空气中浮动起来,那莲蓬更是生出许多密集的吸盘,一张口,莲蓬中便出现一个血盆大口,“莲花”翕动着自贵女手中钻出,猛地扑向她脸上,接着一吸。
待附着在贵女脸上,莲瓣纷纷闭合,彻底寄生在贵女脸上。
贵女顷刻直挺挺倒地,轰然一片,不见生命迹象。
其余人见状,不约而同脑中一空,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都尖叫着乱跑一片。
一切不过眨眼之间。
沈情正准备出手,却又听“噗噗噗噗噗——”声音连续不断,仿佛就在耳畔传来。
可观四周分明什么都没有,正在此时,忽见翠芽神色煞白,颤抖着手指向她头顶,“娘娘娘子——”
沈情即刻茅塞顿开,她惊觉后颈一凉,抬头一看,与一双诡异白瞳对视。
一个人样的东西软趴趴吊在房梁,下半个身子吊在空中。
那张浮肿刷白的鬼脸与自己越来越近,而它腹部,有一个大口子,随着它不断下滑的身子,腹部口子正孜孜不倦同嘴皮子般翻飞,还有污水不断冒泡。
千钧一发之际,鬼脸迅速朝自己面部贴近,沈情一个闪躲往翠芽手中塞了一个辟邪珠和信号弹,“莫将莲花翻转,便相安无事。”
说罢,她推开翠芽,借灵活的身子不断躲避水煞的攻击,水煞是溺水之人怨气集结而成,身体就像泡了许久水的豆腐,皮肤一捏就碎,它的獠牙还有妖毒,被咬上一口,可不好受。
水煞一直朝沈情道方向袭来,整个妖身趴在地上,同蛇般蠕动着行进,两条腿在地上拖出一条条水渍与稀碎的腐肉。
沈情嫌恶这家伙,竟是碰也不愿碰。
危机时刻,她取出挂在胳膊上的金色臂钏,口中默念咒语,曾几何时,金灿灿的腕口大小的三根臂钏刹那化作盆口大小,朝水煞砸去。
一鼓作气,水煞很快被金灵环砸成了一具白骨,饶是如此,它也依旧对沈情锲而不舍,足下一用力朝沈情面门扑来。
与此同时,一朵金色五瓣花在画舫空中炸开,刺眼的光划破半边天幕。
翠芽用小小的身躯举着信号弹,强忍着恐惧站在遍布莲花的甲板处,大喊道:“不要害怕,支援马上便到!我家娘子说了,不要将莲花翻过来就不会有事!请诸位娘子定心!”
强透有力的声音穿破众人心房,强行为她们喂下一颗凝神丸。 。
与此同时,苍王府,某处刑房。
浑身被汗浸透的李道玄艰难睁眼,他微微垂下头,乌黑散落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倾斜。他的腰间传来一阵滚烫,那是他予沈情的信号弹被用了。
李道玄转了转长时间没动过的脖子,随着他的动作,一阵铁链声哗哗作响,良久,他口中轻嗤,“麻烦。”
第29章
“老黄。”
昏暗幽寂的刑房刹那被一抹暖光渲染,待豆大的烛火近了,方才窥清一老者面容。
老黄问:“殿下,可是要水?”
李道玄扯了扯手臂,“给本王解开。”
定睛一看,李道玄身着玄色长袍,领口因先前挣扎而微微敞开,他失了血色的腕骨、腰间、脖颈处皆环有婴儿拳头粗的铁链,锁链桎梏着他的行动。
老黄大惊失色:“啊?可、可还没到时间呐!殿下三思!”
李道玄闭眼熬过心头躁意,“本王不想说第二遍。”
话音刚落,老黄立马掏出玉钥替他解开重重锁链,等到脖子上沉重的铁链落地,李道玄立刻起身,拿上佩剑头也不回往外走。
老黄在后面举着灯嗫嚅问道:“殿下、去哪儿?”
“不知道。”
老黄只能眼睁睁看着还在蛊发期间的李道玄头也不回往外走,他内心暗暗祈祷殿下千万不要失控,不要闹出人命才好。
照常理说,每逢月圆时,王爷体内蛊虫就会发作三日。
期间蛊虫会不断啃噬王爷的五脏血肉,影响人的心智,令其癫狂不已,有时痛狠了宿主便会失去理智,沦为只会杀人泄愤的疯子。
老黄第一次发现王爷中蛊是在王爷八岁那年,相繇为祸人间,李朝一时生灵涂炭,治安也相较散漫,高贵妃与王爷在宫内齐齐被歹人捉走,圣人派人苦寻无果,直至三月后,一云游女冠才顺手将血肉模糊的王爷救回。
而高贵妃,据说没挺过来,尸首也不见了踪迹。
当时的王爷只剩一口气吊着,女冠说,要想救他,只有一个法子,那便是下蛊,可一旦中下这蛊,伴随他的将是常人难以忍受的副作用。
景仁帝情急之下管不了那么多,为了儿子的命他大手一挥便让女冠种下,后来王爷破碎的经脉果真被修复,女冠也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十年后方可解蛊。
附带一张药材单,上面药材虽难寻,可也不是没办法,唯独有一样药材,叫众人挤破了脑袋都找不到,是为“琉璃心”,且琉璃心还得是主人心甘情愿奉上才能有效用,野生的琉璃心并不能解蛊。
琉璃心是一块血红色的石头,景仁帝暗暗派人寻遍天下才堪堪得知琉璃心的外貌,可琉璃心却始终难见踪迹。
随后到了当下月圆之夜,众人才明白这蛊虫的副作用是什么。
彼时顾小世子正在王爷寝居看望他,前一刻还聊得好好的人后一秒便抱头痛苦撞墙,顾世子想要阻拦他,手腕却被他死死咬住,顿时哀嚎响彻半边天。
此事过后,王爷身体渐渐恢复如初,他的内心也愈发封闭,沉闷,一天都同人说不上几句话,平日里也就只有昔日的玩伴能得到他两句回复。
万幸王爷长大后虽不像顾世子那般有个“混世魔王”的称号,可在顾世子的带领下,王爷性子也变得不羁起来。
总之,性子活泼一些没错,可比那沉闷死不开口的死鱼脸要好万倍。
老黄这般想着,目光担忧看向李道玄离去的背影。 。
画舫,经过沈情几番努力,水煞最终被金灵环打成了一摊碎骨,不消片刻,碎骨跟着化作一滩水渍,溶于地板。
金灵环像是也被水煞身上的皮肉恶心到,刚除完它,身上金光立马敛得一干二净,缩小成原般大小躺在地上。
还没回过神的翠芽见状赶紧捡起它,颤颤巍巍掏出几张丝帕仔仔细细将沈情的金灵环擦过几遍,这才还给沈情。
沈情摸着小臂上的金灵环,绕开混乱的人群,快步走到先前被莲花覆脸的贵女身旁,仔细探了探她的脉搏,发现人还活着,可她的三魂中的一魂却被这莲花精通过七窍吸走了。
人生来有三魂六魄,三魂对应的是胎光、爽灵、幽精。
这贵女恰恰失的是爽灵。
爽灵,是阴气之变,属于五行,主财禄,决定了人的智力、慧力和反应的快慢。
若长时间找不回她的爽灵,那此人往后恐就成了众人口中终日浑浑噩噩,不识世事之变,不知人情之理的愚钝之徒,俗称痴傻之人。
她目光又扫视了一周,众人虽惧怕,逃跑途中却并未踩碰莲花,因此并无出现他人中招的情况。
沈情当即将莲花自她脸上揭开,明显能看出,此人已面露灰白之色,若是再寻不回她的一魂,她轻则痴傻,重则痼疾卧床,昏迷难醒,甚至魂魄离体十五日时丧命。
贵女是个熟面孔,可沈情暂时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她,便不再多想,她又掏出符纸分别贴在她的七窍处,堵住七窍以防继续有魂魄外露。
她失去的一魂被莲花吸走后便不知所踪,并未附着在莲花身上。
这还是些道行不够的莲花精,只能借东风上船,害人也只能出其不备,眼下这只更是弱得慌。
一般莲花精都是直接吸走人的三魂六魄,并将其消化,以提升道行,可这只堪堪吸得动一魂,还消化不良,不知道把这一魂给吐到哪儿去了。
需得尽快寻回才是,这般想着,沈情手起刀落,将还在不断挣扎的莲花捅个对穿,听得一声嘤咛尖叫,沈情手中莲花迅速枯萎、腐败。
她随手将莲花扔回湖中央,生得五大三粗的管事娘子受了沈情的嘱咐,马不停蹄将自家娘子背回内舱房内。
一楼船尾甲板处很危险,于是一群贵女便再也顾不得什么往二楼赶。
刚看完昏迷的阿姐,脸色奇差无比的张杲泽刚循着动静走到木梯,就见沈情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往二楼上,在她身旁,还有个昏迷不醒被主事婆子背着的贵女,贵女脸上还不知被谁贴了符纸。
张杲泽神色刹那愤怒不已,他怒视沈情:“你又在做什么,好端端往别人脸上贴符作甚?”
他知道,除了玄机阁出来的沈情会随身携带符纸,寻常女子哪儿会弄这些旁门左道。
沈情没空和他瞎扯:“有大妖出没,张公子怕否?”
张杲泽如同胀鼓鼓的羊皮袋,一戳就破,他怒道:“什么大妖,何来大妖!今日乃在下阿母寿宴,沈娘子一来便这般闹腾,分明是存心与我张家过不去!”
那昏迷贵女家的管事娘子与婢子看不过去,纷纷出言道:“张书郎何以至此!我们方才都亲眼所见,分明是沈娘子出手才收服了一只妖邪,何来闹腾!您且行行好让让路,莫耽误我家娘子性命安危!”
听见这话,张杲泽虽然对这婆子丫头的话感到惊疑,可下意识还是不愿相信。
可见那一直昏迷不醒的贵女,心中到底紧着别人的命,张杲泽当即侧身一让,容这家婆子路过,沈情头也不回便要跟着走,张杲泽出声制止:“沈娘子非医者,何意跟着去?”
沈情侧目乜他一眼,言简意赅道:“她魂丢了,本娘子去为她招魂。”
张杲泽嗤声一笑,“竟连这般谎话也撒出来了,沈娘子,您觉得我会信么?”
怎料沈情一脸疑惑问道:“我做事,何须张公子信与不信,这与你有何干系么?”言讫,她认真思索一番,最后得出结论,“好像没有。”
说罢,她一掌推开碍事的人,随主事婆子走远。
可当下她要做的并非先招魂,招魂需要旁物辅助,她并未带齐,只希望闻声赶来的李道玄身上能带。
她要布一个阵法,护住这满船的人,因为不知道这华春池内还会有些什么妖邪。
不消片刻,一道常人看不见的蓝光同水泡般在船中拓开,围住整条画舫。
二楼角落,一道绣花屏风后,男子举杯饮下一口茶,旋即评价道:“凉了。”
在他身后,一个头裹黑布,浑身遮得严严实实的黑衣人道:“无用的东西。”
男子掩唇轻笑,“可不是么,一些无用的东西,连个女子都奈何不了,你说,还有什么办法能解决她?”
黑衣人:“正好他醒了,不如提前送她归西,往后再把她沈家上下一同送下去陪她。”
男子道:“也是,来都来了,既然已经碰上了,不如趁早解决倒好,他拍拍黑衣人肩,交给你了。”说罢,起身离去。
良久,黑衣人抬手,手中结印,只见沈情设下的那大阵瞬间破裂,轻飘飘的,不费吹灰之力。
是以沈情蓦地吐出一口血,惊了在场所有人。
其中那贵女的管事娘子反应尤为激烈,“沈娘子您没事儿吧?!身体可还好?”她心里想着沈娘子千万别有事,自家娘子还等着救命啊!
沈情神色有些凝重起来,她目光透过窗牅,望向船外,空中黑云压城,同厚厚的棉被般压得人喘不过气,隐隐闪过常人难以窥见的红光,天降异象,有大妖即将出世。
她的脸色刹那奇差,上一世,东市半边天的异象便是如今这般,天降诡异红光。
竟是,提前了么?
那沈府那边呢?也有异象吗?喜丧妖会提前出来吗?
容不得她多想,因为,她透过众人惊恐的目光发现,自己脚下不知何时多了一滩水。
旋即一阵失重感传来,沈情脑袋愈发晕眩,这滩水宛若泥地里的沼泽,好似有千万双手拖着她的双脚往下陷,在水没过头顶之前,沈情听见翠芽撕心裂肺的哭喊:“娘子——”
最后连这声哭喊也归于寂静,耳畔只余水流不断的哗哗声。
在沈情彻底溺入脚下水漩涡的那一刻,一抹玄色身影突然出现在她头顶。
沈情眩晕间只觉掌心被一只冰凉的大手握住,她下意识紧紧回握对方,如同捉住仅剩一抹希望
第30章
“嘀嗒,嘀嗒——”
岩壁上方不断有水滴淌下,声音空旷、清脆,溅起的水珠跃到沈情眼皮子上,带起一片冰凉的刺激,片刻后,她晃晃悠悠睁开了眼。
入眼是一片黑,仿佛未曾有人点灯。
失了视力的人往往听觉与嗅觉会愈发灵敏,耳畔嘀嗒水声愈发清晰,还伴随着阵阵水腥臭味袭来。
沈情迟缓片刻,终于慢悠悠撑起身子,站起身来,一瞬间回忆涌现。
她犹记得自己方设下一个保护阵,那阵法便被人弄破,随后脚下莫名出现一个水漩涡,自己就是被这东西吸进去的。
沈情愣了愣,在她完全入水漩涡前,貌似有人握住了她的手,可又好似错觉。
想法刚落,忽然有人拍了拍沈情肩头,她受惊之际下意识拔下簪子往后刺,却被人眼疾手快擒住腕子,嘴唇被人用手捂住,听对方道:“是我。”
声音淡淡,听不出虚实。
沈情却愣了愣,“李道玄……”她在心中默念。
原来不是错觉,先前拉住她的,当真是他。
“不想死的话,别喊出声。”李道玄说。
沈情松下身子,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嘴上覆着的手也如愿松开。
“殿下,这是……何处?”嘴上得了空,沈情立马压低了嗓音问道。
李道玄没有第一时间作答,而是扭动腕子,将剑上血渍挥洒开来,地面顷刻溅开一道道血花。
一股浓浓的腥味愈发清晰,仿佛鱼腥混杂着血腥味,难闻极了。
沈情不由得屏住呼吸,就在她以为李道玄不会回答自己时,忽听对方道:“地宫。”
须臾,他又强调:“华春池下一大妖的地宫。”
沈情喃喃道:“我为何会到这儿来……”
李道玄唇角勾起一抹讥笑,漂亮的眉眼间满是烦躁与不耐,他俯身凑近沈情耳畔低低道:“这还得问沈娘子,要知道,那水漩涡仅针对你一人,方才沈娘子昏迷时,也惹来了不少水煞,都是冲着你来的。”
“本王倒还要问问你,你是从哪儿招惹的这些东西。”
这么说来,空气中弥漫的腥臭味便是那些水煞尸体传来的。
沈情扬了扬脑袋,假意听不懂,盲目夸道:“是么,想来那些水煞也是殿下解决的,能在如此幽黑之地凭空斩杀这些妖邪,殿下着实厉害,还望殿下能继续带上小女逃离此地。”说着,她缩了缩脖子,“小女可怕这些东西了。”
李道玄注意到沈情口中所说的“幽黑之地”,他又看了看四周灯火荧煌、亮如白昼的石壁,怎么看也同沈情口中的幽黑之地搭不着边。
当他目光重复扫过少女空洞的双眸后,又想起最初二人掉落时空中泛起的一层毒雾,李道玄霎时会心笑了,原来是,失明了啊。
那时二人极速坠落,李道玄单手拎着沈情,一手以剑凿墙,锋利的剑刃在硬如玄铁般的石壁上擦出一阵阵火星子,刺眼夺目。
这般行为却也有效降低了二人坠落的速度,当他们落到一处地方时,那剑不知擦到什么地方,听得一阵机械齿轮转动的咔咔声响,一股白烟从两侧石壁喷了出来,李道玄只能自己屏住呼吸,无暇顾及尚在昏迷的沈情。
待穿过那层白烟,李道玄找准时机以剑为梯,将剑横插在一处空隙中,他则借力踩剑而下,好在那处空隙离地面差不了多少,李道玄很快带着人落地。
等他施展轻功折返取剑时,就见一群水煞唾沫横流朝着地面的人爬去,争先恐后。
李道玄手起刀落,削麻瓜似的将水煞的脑袋一个个削落,心中已然是一团草灰的杀意隐隐复燃,快意肆虐席卷过全身,又因蛊虫作祟,这股快意并未因杀虐而至止,反而愈发沸腾。
它好似要将皮下的血肉蒸腾沸涌,顺着他的五脏六腑,经络七窍流动,控制他的心神,掩盖他的双目,让他成为一个只知杀虐的巧械,而唯一能让这汪沸腾的杀意与快感平息的良药,便是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少女。
只需咬破她脆弱且薄的肌肤,吮吸那香甜的血液,他心中那股杀意,便能暂且止住,就连蛊虫噬心之痛,也能压下去。
一时间硕大的渴望几乎要将他湮灭,然而他知道,这么做不过是扬汤止沸。
早在骊山那次,少女扑进他怀中时,李道玄便察觉到他体内沉寂的蛊虫隐隐有复苏之意,连带着他也受了影响。
因此回到府上他便开始翻阅古籍,果真查到了由头。
身中朱颜蛊之人,因体内蛊虫作祟,会被解药主人吸引,产生渴望,在蛊发期间,中蛊之人不由自主想要吮其血肉,以止虐感。
可即便暂时饮血止疼,也不能治本,反而会加重下一次蛊发之时的痛感。
因为中蛊人饮下的血液并非是被自己吸收,而是被体内蛊虫吸食,因此蛊发之时蛊虫有了别的吃食,这才会暂时放过宿主。
到了下一次,已经尝过甜头的蛊虫如果再吃不到熟悉的血液,那么它便会加重在宿主体内的反噬,当宿主坚持不住时,又会饮鸩止渴,循环往复,周而复始,最多不出三年,宿主便会失去五脏六腑,枯骨而亡。
李道玄可惜命得紧,因而在杀完水煞后,自己便静静靠在石壁,独自平复。
可他也着实受到了影响,眼下情绪极为不稳定。
当他得知少女失明一事后,一股别样的情绪缓缓自心底流出,他止不住地想:少女看不见,这便意味着,往后这段时间里,她只能依着自己,如同一只菟丝花,娇弱、无依。
仿佛离开了他的庇护,在这危险重重的地宫中,她的生命便会如风中残烛般脆弱不堪,稍有不慎,就可能被无情的妖邪轻易夺走性命
先前,她仗着琉璃心为引,一而再算计、利用,用拙劣却又不容他戳破的演技戏耍他。
而下,没有他,她便如履薄冰,岌岌可危,她的命牢牢被握在自己掌心,多可怜啊。
李道玄平静无波的眸子下,是暗暗涌动的波涛,他微微俯身,以高高在上的姿态而又带着些许怜悯道:“沈情,非地宫幽暗,而是你目盲了。”他眼底闪过一抹猩红。
话落,果真如愿见到少女一时惊慌失措的神色,可惜,他还没欣赏够,就见她已暂时镇定下来,用强撑的冷静声音问道:“敢问殿下,进地宫时,我昏迷的那段时间,发生过什么,或者有过什么毒气喷发?”
李道玄如实道:“有,你我二人坠落途中曾有一股毒气喷发,本王能屏息,可惜沈娘子不省人事,本王爱莫能助。”
闻此,沈情终于松了口气,这便意味着她失明也是毒气所致。在一些妖怪的老巢地宫遇见毒气并非罕见,且毒气往往不重,失明只是暂时的,或许服用一颗解毒丸便立刻能好。
正当她要伸手去摸腰间锦囊,却不见身后人带着暗笑勾起足尖,轻轻一用力。
沈情伸出的手就这么僵在半空,她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落在怀中的物什,不虞掌心摸了一手粘腻,浓稠的腥味几乎要化作粘稠的液体钻进沈情鼻尖,她顷刻屏住呼吸。
腰间一紧,沈情被李道玄搂进怀中,李道玄装模作样挽了个剑花挑起她怀中的东西,往地上一摔,又假惺惺刺了一剑,这才轻飘飘道:“唉呀,死了。”
经久不散的水煞残躯终于化作一摊水渍散去。
李道玄松手,俯下身,细细打量着少女的神色。他的眼尾因兴奋而勾起一抹红,玄瞳下,暗藏着剔透又破碎的快感。
他另一只手中,不着痕迹将一只小巧精致的锦囊送入暗袖里。
做完这一切,李道玄才道:“沈娘子怎么这么不小心,方才那壁龛上挂着的头落了下来,你也不知道躲。”
抬眼一看,便能知这人是在说瞎话,除了细小的烛台,两侧墙壁光滑无比,又哪儿来的壁龛。
李道玄继续补充道:“方才那失了身体的头也没死透,就这么大张着獠牙,双目脱眶,津液流了你一手,红白交织,就差一点,那獠牙——”
“李道玄!”沈情呼吸急促,大声叫停了不知在抽什么风的人。
光听他描述,那水煞光秃秃油腻腻的鬼脸便涌现在脑海,结合方才入手恶心的触感,沈情只觉头皮发麻,不是被吓的,而是真的被恶心到了。
她有洁癖,很严重的洁癖。
下人入她屋内,要碰她寝具时,脚下得用白丝套罩舄,还得着手衣,方能进行拂扫。
她喝过水的杯子从来只用一次,就连新裁的衣裳也是,穿一件放一件,从不穿第二次。
幼时服侍她的一个丫头,因偶然听从信旁人“狸奴不详”的话,擅自违背她的意愿,将她养的狸奴悄悄送给旁人,待狸奴找回时,早已与旁人亲近,还反过来咬了自己一口,小小一团的沈情冷着脸将那狸奴连同丫头一齐赶出沈府。
她厌恶粘腻肮脏的邪物,厌恶不忠的人,厌恶叛主东西。
一时久违的烦躁、作呕齐齐涌上心头,加之眼前一片虚无,令她想起前世死前时的绝望感,沈情只觉脑袋快炸了。
而在李道玄眼中,沈情始终只是冷着一张脸,令他心底生出几分无趣。
他想看她惊慌,看她害怕的神色。
于是他好似恍然大悟,带着些许歉意道:“抱歉,是我吓着沈娘子了。我瞧着沈娘子方才是想拿什么东西,不妨你说说看,我帮你拿?”
沈情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已经懒得追究那头究竟是自己落下来的,还是被某人伺机报复扔过来的,她眼下只想解毒,恢复了视力,才能多出几分出地宫的希望。
如果光靠李道玄,她相信,若自己不脱层皮,这人绝不会就这么轻易带自己出去。
毕竟他可是长安城“久负盛名”的“狂生”,怎会甘愿被人一而再,再而三算计?就算有琉璃心为引,他也绝不会作那任人揉搓的泥菩萨。
是人都有三分脾气,何况是受人敬重惯了的活祖宗。
沈情疲惫地闭了闭眼,“劳烦殿下替我将腰间锦囊打开,内有一解毒丸,可解我眼疾之毒。”
李道玄果真乖乖照做,可他一双手在自己腰间摸摸索索半晌,都没有下一步,就在沈情不耐之时,她突然顿住了,因为,李道玄双掌在自己腰间结结实实压了一圈,自己却没有感到阻力。
一言蔽之,她腰上光滑一片,没有任何东西,就连锦囊也没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锦囊她打了死结,除非连着腰绳一齐扔了,否则就算她往死里动那死结也不会松,光靠脑袋想想就能知道这是谁的杰作。
沈情心中冷笑连连,面上不露山水。
须臾,果真听那人假惺惺的语气答:“没有什么锦囊呀,沈娘子莫不是忆错了。”
沈情凝眉叹了口气,顺水推舟道:“莫非是中途落在何处了,罢了,此处危险,先出去再说罢。”
李道玄嘴角噙着笑:“妖邪伤人无眼,”他重重强调道,“沈娘子可要跟好了。”
回应李道玄的则是一只攀上他袖子的素手,以及少女一摊死水的盲目下暗绽的寒芒,“那要有劳殿下了。”
李道玄乜了眼佯装楚楚可怜的某人,道:“娘子客气。”
沈情心道:想玩?本娘子便随你玩,届时再看,究竟是你这小混蛋能翻出个天,还是本娘子技高一筹。
李道玄似是未觉她的心思,只顾提剑在前开路。甬道阴森,偶有莫名怪声传来,沈情不自觉地靠近了李道玄几分。
趁此机会,沈情不动声色将一双手好好在他袖子上来回擦拭,直到那粘腻的触感彻底消失,她才心满意足松了手。
片刻后,几声清脆的“咯咯”声传来,沈情听见许多杂乱的脚步声,像是无数骨头与地面相碰,声音毫无章序。
事实上沈情猜得也不错。在二人面前拐角处,有数十只白骨手提大刀奔赴而来,白骨眼眶处明明是空空的黑洞,却莫名叫人觉出几分森森寒意与杀气。
它们喉间叫嚣着:“擅闯者,死。”
李道玄提剑回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沈娘子莫怕,有我在。”
沈情不知李道玄打的是何主意,可自己终究是琉璃心主人,二人再如何针锋相对,他总不会眼睁睁叫自己在这些妖物手中丧了命,秉着如此念头,沈情道了句:“殿下小心。”随后默默后退一步。
李道玄未语,而是提剑杀了上去。
有这活阎王在,这些白骨妖如同稚子提刀,毫无反抗之力,轻松就被李道玄削去双足撂倒在地。
撂倒它们之后,李道玄明明可以一剑击散这些白骨,可李道玄偏生用最残忍的方式去对付它们。
他逐一削去白骨四肢,直到它们同人彘般摔落在地,只能堪堪扭动头颅朝他一点一点爬过来,嘴上依旧不变道:“擅闯者,死”。
接着,李道玄用剑将它们的脊骨一条条挑断,白骨除却头颅外,身体彻底动弹不得。
李道玄像是找到了什么乐趣,眼中奔腾的杀意疯狂叫嚣着,他狭步微抬,脚下将白骨的头颅一个一个同踩寒瓜般,轻飘飘碾碎。
而那些白骨妖动弹不得,又不知它们能否感知疼痛,只能抬头瞪着那空洞洞的眼眶,等待那小恶种光临。
同时,在李道玄看不见的地方,沈情早就替自己藏了一手。她作惊惧模样背过身去蹲下,又从暗袖里掏出一枚解毒丸,二话不说吞下。
她知那厮定会使坏,故而留了一手,没透露她暗袖里还备有解毒丸一事。等她寻到机会净完手,二话不说便替自己解毒。
吞下丹药后不过片刻,丹田处传来一股清凉,这股凉意顺着四肢百骸缓缓淌过,带走体内污浊之气,旋即沈情心口一疼,她“哇”地一下吐出一口污血。
沈情摸出帕子拭去唇角血渍,再抬眼时,眼前一抹光亮渐渐晕开。
她又眨了几次眼,这抹光亮越来越大,越来越旺,最终徐徐扩展成一幅完整的画面,随后,最亮的那抹光又缩成豆苗大小,慢悠悠挂在墙壁上摇摇晃晃,而她眼前也彻底清明。
沈情双手在眼前晃了晃,又转过头,恰巧撞见李道玄一脚落下,足下白骨刹那间挫骨扬灰,而他眼底是浓稠化不开的疯狂。
她愣了愣,明显看出此刻李道玄的状态有些不对,可具体又看不出哪儿不对。
可以说,此刻的李道玄浑身透着诡异,他周身充斥着扭曲、疯狂与杀意,他不再是那高高在上的苍王李道玄,而像是在阴暗泥泞里挣扎翻滚的污秽,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恰逢李道玄回眸,眼中翻腾的是沈情看不懂的神色,可足矣让她忌惮。
沈情立刻虚了眼神,又作一副失明的模样。
李道玄耷拉着剑,披散着发,一路来到沈情跟前,剑尖与坚硬的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在这空旷寂静的甬洞里格外突兀,仿佛在昭示着主人不平的心。
方才杀疯了,体内那暂时停歇的蛊虫终于又开始发作了。
李道玄离沈情近了,他突然撩起袍子屈膝蹲下。
接着握住她的手,缓缓将人拉起。
“前方处理好了,沈娘子莫要怕,随我走就是。”
李道玄声音可以说是轻柔,甚至带有几分诱哄,可这般与平时大相径庭的异常行为却足矣叫沈情头皮发麻。
他又发什么疯。
李道玄手心全是汗,又凉,沈情洁癖发作,想挣开手,可李道玄手中力道虽不轻不重,却足矣叫她挣脱不开。
他轻笑道:“沈娘子听话,本王带着你走,这样才安全。”他又强调了一遍。
沈情被他半拉半推着走,力道之大,根本没法反抗。
离那堆白骨近了,这才发现地面密密麻麻满是尖锐的骨刺,倘若一脚踩下去,那尖锐的骨刺能把人脚掌扎个对穿。
沈情心中怒火急遽,暗骂:好你个狗东西!原来在这等着她!
暇余沈情开始想应对之法。
二人落下的那地方后头是死路,前方是唯一的路,他们只能往前走以求得逃离之法,那片白骨尸体处,是唯一朝前走的路。
眼看离那堆骨刺近了,沈情当即脚下一扭,“啊!”
原本圈着她走时力气那般大的人此刻像是突然失了力,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沈情跌倒在地,丝毫没有要帮扶的意思。
沈情摔到地上后,鼻头突然一酸,眼中霎时堆满了泪花,她眼神空洞,一手扶着脚踝处,一手撑在地上,娇弱道:“殿下,我脚崴了。”
李道玄静静盯她半晌,唇角勾起一抹弧度,他说:“是么。”
那可巧了。
沈情又道:“我走不动道了,殿下能否……帮衬一二?”言此,她像是赧然般,微微垂头,脸上也跟着升起一抹红霞。
她心底打鼓,赌他还有几分理智,断不能就此将她抛在这儿。
好在,沈情赌对了。
李道玄虽有些疯疯癫癫,也记得琉璃心不能出事。他本意是想让沈情脚上添些伤,这样才更像那柔弱无害的菟丝花,只能收起獠牙和爪子,乖乖攀附他。
他有将人带出去的打算,也存了几分报复心理。
二人僵持半晌,李道玄终于动了。他转身背对她蹲下,道:“手。”
他们的衣袖交叠逶迤在地,纠缠不清,沈情怔愣片刻,自觉环上他脖子,紧接着身上一轻。
李道玄一把背起沈情,径直向前踏去。
沈情则呼吸一滞,静静盯他后颈半晌。
他走路时下盘一向很稳当,便是在他背上沈情也感受不到多少颠簸。
昏黄的烛光打在他侧颊,为他褪去冷淡的外壳,罩上一抹近人的柔和。二人难得偃旗息鼓片刻,沈情思绪渐渐放远,远处挂着的烛灯那细细长长的火苗慢慢变成一弯细细的冷月。
上一辈子,李道玄也是这般背过她的。
二人的关系远远没有这一世般剑拔弩张。
一众人在追寻喜丧妖的下落时,途经一处荒城。
沈灵不听师兄的话,非要摘城中一棵树上的果子,不虞惹怒了守着果子的大妖,那是一只水牛妖,守了许久就是为了等果子成熟,可半道突然来了一个人类抢走了它的果子。
它很愤怒,于是袭击了几人,沈情后肩头挨了一击,沈灵则是被水牛妖追着跑远了,李道玄早在事发时便跳到一棵树上,高高在上,事不关己。
一时城内只剩二人,沈情脸色苍白又冒着虚汗,自幼娇生惯养多年,又突然发了疯似的练了两年剑,她身体本就不好,一番折腾下来,根基早就毁了个半,如今贸然受了一击,可谓不算好,眼下疼得在地上缩成一团。
李道玄终于舍得下树。
沈情一见他就烦,毫不客气怼他:“怎么不去救你那心上人,看我作甚。”
李道玄低低看着她半晌,俯身将她拉起来,随后道:“我跟她不熟。”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柳霁月在那方,死不了就行。”他只要琉璃心,沈灵提的交换条件是让他护她性命,却没让他她护她安危。
所以她受伤与他有什么关系?
沈情肩甲处本就痛,被他一番毫无怜香惜玉的扯动下,更痛了。何况只要与沈灵扯上关系的事物,沈情都讨厌,讨厌的不行。
一行人因沈灵吃了不少苦头,又从李道玄嘴里听见师兄也在沈灵那方,委屈一下涌上心头,她当即啪一下打在李道玄脸上,“松开!”
李道玄挨了一掌,还未等他发火,就见沈情泪水糊了满脸,声音一抽一抽,委屈极了。
……
李道玄脸上还顶着清晰的巴掌印,见她先哭上了,头疼道:“地上凉,别坐着。”他掏出一瓶药递给她,“把药涂了,不然瘀血不化开,第二天更疼。”
“不要!”
“不涂药会留疤,很丑。”抽泣声凝了片刻。
最终沈情伸手接过瓶子。
可二人都愣了愣,涂药要解衣裳,伤在接近后背的地方,光天化日之下,沈情无论如何是作不出解衣之事,即便城中无活人。
所以李道玄很自然蹲下身,道:“上来。”
沈情攥着药冷冷问:“干嘛?”
“带你找地方上药。”
沈情没动。
于是李道玄侧身将她双手拉到自己肩上攀着,趁她不备一把背起她。
伴随少女一声惊呼,云开雾散,在倾泻的月光下,地面多了一对影子,少年稳稳当当迈步而走,少女小心翼翼攀着他肩头。
月色下,一种名为悸动的种子扎在心底渐渐发芽,又从肩头钻出。
随着少女屈起的指节放平,凸起的一团消失,一晃眼,影子肩头一片平整,嫩芽又好似错觉。
沈情撑着李道玄肩头,尽量拉开二人距离,她没想过下来,免费的坐骑,不坐白不坐。
她不再哭了,却还带了点鼻音,“我要干净的地方。”
“嗯。”
“一点灰都不能有。”
李道玄知道她在耍性子,却还应道:“嗯。”
沈情没声了。
片刻后,又响起李道玄的声音,“我以为你会躲开。”
“嗯?”沈情眉梢微抬。
“水牛妖攻势笨重,按你的身法,理应能躲开。”
沈情道:“是吗,那你猜错了,李阿蛮。”
李道玄:“嗯,我猜错了。”
沈情又不说话了。
耳畔一切变得寂静起来,空中那抹弯月便格外显眼。
她默默盯着月亮,感受少年脚下步伐。
月亮的光越来越暗淡,沈情瞪大了眼,妄图阻止黑暗侵蚀空中唯一的光亮,可只能眼睁睁看着光逐渐暗淡下去。
她不禁裹紧了李道玄的肩,低头去看他的侧脸。
李道玄的嘴巴一张一翕,好像在说些什么,沈情低下头,将脑袋凑过去,却什么也听不见,眼前也彻底陷入黑暗。
沈情只能抱紧李道玄,将脑袋靠在他肩头,感受他胸腔振动。
少年身躯明显僵硬一瞬,又缓缓放松。
沈情默默感受着,等震感消失,她就“嗯”一声,以作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不再说话,可心跳却愈发剧烈。
沈情的呼吸随着他心跳节奏起伏,渐渐合拍。一时间心头涌上的仓惶与害怕,似乎也被抚平。
她心中静静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方才躲不开那一击,明明换作以前我可以轻而易举躲开的。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渐渐复明,月亮也出来了,只是耳畔依旧一片寂静。
她发现,李道玄唇角,多了一抹淡淡的笑。
沈情低头问他:“李阿蛮,你知道你的心跳的很快吗。”
李道玄说了三个字,沈情大抵分辨出他说的什么,他说:“我知道。”
于是沈情笑弯了眼,“你的体力真差,才背我背一会儿就累了。”
怎料李道玄倏的收了笑,再接着,他背着她,一下跃到高高的屋檐上,一路小跑。
扬起的风将二人的发吹得高高飘起,在空中纠缠不清,他鲜红的发带打在沈情脸上,有些疼,于是沈情抬手,扯下他的发带。
乌黑的发披散开来,像是淌着暗泽的月光玄绸,又软又滑,还有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
沈情将脸埋进他颈窝,浅浅吸了一口,任由他的发丝将自己淹没。
她听见一声浅笑,对方低低道:“什么癖好。”
沈情回嘴道:“你管我。”
他的头发软乎乎的,发质很好,摸上去触感像是小狗柔顺光滑的毛发,沈情又摸了几下。
然后她慢慢睡着了,在夜风的吹拂下,她安心在李道玄肩头睡去。
末了,好似听见有人道:“别再……”
第32章
别再什么?沈情突然疑云满腹,旋即她又清醒过来,上辈子的事已经过去了,随着她的死亡一同掩埋,当下才是最要紧的。
想到这,她撇撇嘴,盯着他脑袋,暗骂了一句:“狗东西。”
声音几乎没有,李道玄也好似未听见般,背着她悠然穿过骨刺堆。神奇的是,这些能伤人的骨刺在他脚下却像是松软的泥,一脚踩下去,瞬间成灰。
地宫甬道很长,不知走了多久,李道玄赫然停下。
出现在二人面前的,是一片水潭,而唯一能通行的地方,则是架在中央一根青苔丛生的老独木。
水潭表面平静无波,宛若一摊死水,只是水色呈幽绿色,亦不知水质如何,水底是否有邪物。这般诡异的地方,换作何人都不敢轻易走过。
沈情盯着那根独木,问:“殿下可敢背着我走那独木桥。”
许是背着沈情原因,李道玄竟觉得体内疼痛缓解不少,神志也较为清醒,不似先前那般浑浑噩噩。
乍一听沈情的话,李道玄只吐了两个字:“不敢。”
脑袋清醒了,自然就有空去思考,于是乎,李道玄又道:“看来沈娘子已无碍了。”
还未等沈情反应过来,就见原本扶着她的手蓦地松开,沈情浑身一重,好在她反应极快圈住李道玄脖子,脚堪堪踩在地上,等站稳后这才松手。
见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暴露,沈情索性也不装了。
本以为这人要找自己算账,不曾想沈情一抬眼,却见李道玄盯着墙壁一动不动。
见他盯着墙壁起劲,沈情便来到独木桥旁,试探性用脚踩了踩光洁的木身,无事发生。
她又拨了耳上缀着的明珰,轻轻往桥身中央丢去,岂料明珰刚触木桥,水面便猛地腾起一股青烟,往明珰处包围,听得一阵滋滋作响,明珰霎时被腐作一摊水。
沈情立刻收了脚后退几步,心中冷汗直下,倘若方才她再走几步,这条小命怕是又要交代干净。
李道玄注意到她那方动静,瞥了一眼她,随后嘲道:“兔子。”
沈情表面眉眼弯弯朝他一笑,似乎没将话放在心上,实则心中猛翻了个白眼。
碍于不知前方还有什么未知危险,沈情很识趣不再同他回嘴。
李道玄很快又将视线转回石壁。
这下沈情也发现了不对,她也凑上来,仔仔细细打量石壁,片刻后,果真在石壁上发现了些东西。
那是几幅画,画色为褚色,奈何壁灯挂得有些高,画的位置在壁灯下方,光源较暗,叫人有些瞧不清画面图案。
沈情刚要踮脚取灯,却见李道玄先她一步抬手,轻而易举取下油灯,沈情默默收回已经探出的手。
她借灯光悄悄端详李道玄面部一番,见他面容平和,恢复了万年不变的死人眼,就知他正常了。
有了油灯加持,二人总算看清。
那画面似乎画的是一对夫妻,可又好似不是。
为何这般说呢,因为画画得很抽象,里头的人物勉强让人能看出是男是女,人物皆是头大身体小,四肢被人用几条线来代替。
不过有几幅画中,一个女子很明显穿的是喜服,男子则不知穿的是哪种服饰,衣裳松松垮垮,袖口宽大,男子还披散着发,全然不似迎娶新妇的喜服。
沈情视角沿着顺序来到第一幅画,那是两个幼童,一男一女,在一棵树上玩耍。树下是几条弯弯曲曲的横线,貌似是一条河。
仿佛画主人只是单纯为了记录,画中两个人除了在树上笑,就没有别的寓意了。
第二幅画,两个人似乎长大了些,男孩在窗口处读书,从他的视角望去,能看见一个笑脸女孩趴在墙角。
随后是二人又长大些,又是那棵树,不同的是,树上多了一条秋千,女孩在荡秋千,男孩在秋千旁舞拳。
直到女孩与男孩长成了少年少女,到了议婚之年,少年在堂中,被一群长辈围观打量,同样的还有一个少女也在。
就当沈情以为少女就是先前那女孩时,却见画面中,少年的头诡异在画中转了个向,直勾勾盯着院墙处。院墙上方,不知何时多了个少女。
原来这画还会动。
沈情恍然大悟,那墙上的少女才是先前与少年一同长大的人,只是不知为何,少年要同别人议亲了。
再然后,画面愈发混乱,变得毫无章法。
先是少女穿着嫁衣荡秋千,男孩则换上了那身奇怪的衣裳,给少女推秋千,在他们跟前,河水愈发奔腾晃人眼。
接着是画技最为正常的一幅画,熟悉的大树下,秋千没了,一顶花轿孤零零出现在河流正中央,与之同时,几人抬着棺材路经此地。
诡异的是,少年坐在那棺材上,双眼直勾勾盯着河中花轿,双眼流下血泪。
最后一幅画面,只有一片河和一棵树,少年站在河中央,直直盯着大树,一只手伸向大树的方向,坐在大树上身着喜服的少女亦是回望着他,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沈情望着最后一幅画,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画中河里的少年,四肢与脖子处皆有粗糙的缝线,像是有人砍掉了他的四肢,又将其缝合。
沈情一眼断定此人便是地宫主人,亦是上辈子在东市作乱引走师兄的雄妖,白水煞,远比水煞邪得多的东西。
因为四肢与脖子处的缝线,正是白水煞的体征。
准确来讲,白水煞不属于妖类,而属邪类。其是由溺死之人冤魂凝结而成,千年难遇。
偌大的长安城,要出一只白水煞,需得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可偏偏如此不可能之事,却叫沈情撞见了。
一想到白水煞,她便唇齿发干,心头恨意隐隐浮现,如今误打误撞入了白水煞的地盘,李道玄又在这里,是不是表明,她可以借李道玄之手除去白水煞。
如此一来,师兄便能空下手同她一起捉那霍乱沈府的喜丧妖?这样她便不用费尽心力拐着弯将李道玄拉到沈府去。
想起坠入此地前那天边的异象,沈情不由得多了几分着急,不知师兄除妖归来否,那喜丧妖何时冒头她也说不准。
总之,自她重生以来,许多事也发生了变化,只盼那喜丧妖迟些出现要好。
沈情抿唇,下意识伸手抚了抚壁画,却见那几幅画倏地搅成一团,正当沈情不知所措时,那混乱的线团又变成许多字,这些字有条不紊地列序排好。
字的内容写道:
郎怀玉女意难消,
巾掩娇容韵更娆。
双影同临桥畔处,
此般情境待君昭。
一阵巧械齿轮作响,几行字下方,突然弹出一道石板,石板内,静静躺着两套喜服,以及一对红色的合卺杯。
此番情境,地宫主人之心,昭然若揭。
沈情唇齿轻启,念道:“郎怀玉女意难消,巾掩娇容韵更娆。”言讫,抬眸看了眼李道玄。
奈何他神色冷冷,丝毫情绪叫人也瞧不出来。
二人实则不知撕了多少脸皮,眼下沈情索性直言道:“李道玄,你也看懂了这些字,知道怎么出去对吧。”
李道玄未语,只是将头转向一旁,似乎在想有没有其他渡潭的法子。
要同他行合卺礼,沈情也不大乐意,见李道玄在想其他法子,沈情也乐得自在,又开始探索四周,试图寻找其他出路。
却在这时,变故横生。
地面忽然一阵晃动,沈情放眼望去,见二人来时的路两面墙壁正一节一节合拢,簌簌尘灰落了满地。倘若二人还留在这里,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便会被夹成肉饼。
沈情脸色难看极了。
而李道玄只看了一眼沈情,足下骤然一点,便冲着潭水跃去。他的轻功出神入化,早已达到临水而飞的境界,他只需在水面轻点几下,便能到达对岸。
他大有要独善其身的意思,却在他飞至半道时,水中又钻出那诡异的青烟,朝他迎面追去。
青烟刚触及李道玄发丝,便将其融成一抹烟。
李道玄显然还没有狂妄到要和这东西硬刚的时候,见此法行不通,他只得后退折返至岸上。那青烟没在水面见着人,打了几个旋又慢悠悠归入水里,在水面留下几串泡泡。
沈情笑眼弯弯盯着他,幸灾乐祸道:“有生之年能见殿下受挫一面,实乃荣幸。”
李道玄显然心情不佳,抿唇来到石壁处,抄起婚服便套在身上。好在婚服只有最外一层,很快便能套好,后续也方便脱下。
沈情却没料到李道玄这般果断,刚回过神就见已经穿好喜服的李道玄抄着手,看着自己。
见沈情一动不动,李道玄问:“怎么,是怕自己太胖,套不上这身衣服么?”
沈情最在意身材外貌,见他嘲自己胖,沈情恼怒道:“殿下怕不是除了几只妖,体力亏空,连个弱女子也背不动。”她嫌弃扫了眼对方腰腹,“亦无怪乎,如此细腰纤腿,怕是仅驮一狸奴方能轻松罢。”
实际上李道玄的身材根本不是沈情口中那般细瘦,相反,他身形修长,体格健壮,掩藏在重重衣袖之下的肌肉紧实,线条流畅,站时身姿挺拔如松,下盘稳当,举手投足间皆暗含着力量。
可以说,非寻常人可比也。
可沈情就是气不过,偏生要睁眼说瞎话。
待成功见人黑了脸,沈情这才将另一套喜服套上。刚系好领子,就听一道雌雄莫辨的声音传来,语调是她没听过的,似唱似吟。
道:
“钱纸遍地,黄白黑棺。
锣鼓喧天,花红软轿。
红白相撞,唢呐一响。
生也相随,死亦相依。”
语调转了个弯,“青冥长天,渌水波澜。红尘长拜喟,独我渡幽河~”
曲调内容令暂且摸不着头脑,于是沈情决定,先按照墙壁上的几行字来。
第33章
若说单只这几行字,沈情还不能确定它的意思,可当那喜服与合卺酒弹出后,意思便瞬间明了了。
“郎怀玉女意难消,巾掩娇容韵更娆。双影同临桥畔处,此般情境待君昭。”
无非是要求二人扮演新婚夫妇,走一个流程,将句中的情形演绎出来。
郎怀玉女,便是郎君拥着新妇。巾掩娇容,是指盖头掩面。影同临桥畔处,此般情境待君昭,新婚夫妇临水而立,相拥而喜。
可当二人换上喜服后,那声音又冒了出来。
“香烟缥缈,灯烛辉煌,新郎新娘齐登花堂!”
听见这道声音,沈情皱起了眉,心中隐隐有个不好的猜测。
李道玄亦是眼帘一掀,目光扫过沈情。
下一瞬,声音染上些许喜庆:“一拜天地,感恩天地造化,祈求天赐良缘。”
声音落幕,二人却同泥塑般,谁也不肯动一步。
于是地面晃动得更加厉害,此刻声音染上些许不耐,细听之下还有几分恼意,“一拜天地,感恩天地造化,祈求天赐良缘!”音调提高了些许。
眼看两处墙壁一节节合上,就快临近二人,生死攸关之际,往日的搓磨矛盾也得退却一步。
沈情率先动作,她咬咬牙,拉着李道玄来到潭边,似是怕李道玄又弄什么幺蛾子,她低声微哄道:“殿下,要想活命,为今之计只有跟着那声音来,待离了这,我们再想别的好伐?”
在这光线昏暗的地儿,粼粼水光的映射下,此刻她的眼亮得惊人,李道玄瞧着,她眼里似乎总有烧不尽的生机与活力,满满的,快要溢出来,与满身死气的自己相差甚远。
眼下何来花堂,于是二人临水而立,算是应了那句“双影同临桥畔处,此般情境待君昭”。
如此紧要关头,李道玄却气定神闲极了,他抬手,指尖微勾起沈情襦领处的琉璃心,拇指摩挲,垂下的眼睫盖住深色玄瞳,挡住了外界的探究。
“不如趁此机会将话挑明了。那日沈娘子说的话总归是模棱两可,也没定个具体日期,沈娘子,你究竟何日肯心甘情愿奉上琉璃心。”他说。
未曾料到李道玄竟会在此关键时刻说这一茬,沈情短暂怔愣片刻,只觉脚下震感愈发明显,然而那人却依旧风雨不动安如山,沈情暗骂他贼精,一面僵着身子。
她确实有些不可告人的小心思,至少不会就这么将琉璃心交出去,可眼下他既问了,定是要给出个满意的回答,否则料不到他能做出些什么事来。
再三忖度之下,沈情咬咬牙,道:“你我成婚之后,我定双手奉上,绝不食言。”
李道玄轻扯嘴角,“口说无凭。”
沈情挑眉道:“那你要如何!”
“简单。”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粒丹药,还未等沈情反应过来,他便将其按进沈情嘴里。
李道玄拇指深入沈情唇舌,带着丹药在她嘴里搅动一番,接着狠狠一摁,沈情吃痛张嘴,喉间滚动下将药丸吞了下去。
明明是分外暧昧的动作,可二人周身只有暗潮涌动,毫无暧昧。
随着指节离去,她的唇色同抹了口脂般,嫣红水润,一双眼里也染了水光,呛的。
沈情弯腰咳嗽之余问他:“你给我吃的什么?!”
李道玄微微垂眼,随意在喜服上擦了几道,将指节处的水渍擦抹干净。
今日终于扳回一局,他眯了眯眼,快意道:“毒药,往后沈娘子每月来找我一次,拿解药。等你什么时候愿意献上琉璃心,什么时候便能解毒。”
沈情心中忿忿自己着了道,忍不住问他:“你这般待我,就不怕我始终没有真正愿意的那一日么?”
李道玄:“那你就去死好了。”语气飘飘然,毫不在意,片刻他又补充,“不过本王相信沈娘子惜命,不会这般轻易葬送自己的命。”
沈情眼中怒意翻腾,她闭了闭眼,须臾似妥协般道:“那便说定了,往后殿下护我安危,我赠予殿下琉璃心。”
她将“带她除邪物”这件事换成了“护她安危”。
对于沈情暗中偷换概念一事,李道玄只是笑了笑,亦不知他是装傻,还是早就忘了那日二人谈话内容,总之,李道玄没有摇头,亦没有点头,他只快步折返回壁画处,将合卺杯移开,抽出底下那张红盖头。
在沈情的注视下,李道玄掸开盖头,将其盖到沈情头上。
是了,“巾掩娇容韵更娆”。既是拜堂,又怎能没有红盖头?
随着李道玄手起帕落,沈情眼前顿时一片红,接着他揽住沈情肩头,将她转了个向,“沈娘子,一拜天地。”
他复述了那道声音的话语。
少年的嗓音恰似春日里的微风,轻柔舒缓,拂过耳畔,仿佛能令人心生温暖与惬意,可当穿透声音看向这个顽劣的人时,又只当是一场错觉。
在这危机四伏的环境中,二人仿若不受外界叨扰,向着潭水齐齐折腰,还真有几分成亲的意境。
抛开先前的不愉快,几分微妙的诡异从沈情心底悄悄钻出,沈情乐观地想,这也算提前适应成亲流程,等日后他们拜堂时,自己总归能压下几分心中芥蒂。
一拜完毕,道诡异的声音又道:一拜天地,感恩天地造化,祈求天赐良缘
“二拜高堂,感念爷娘养育之恩!”
二人同样对着水潭拜了一拜。
“夫妻对拜,愿夫妻恩爱和睦,相敬如宾!”
沈情越听越觉古怪,总觉得恩爱和睦、相敬如宾二词是在反讽自己。
等对拜完毕,声音终于消失了,可墙壁依旧在合拢,直到那动静快逼近他们,水面才终于有了动静。
只见潭面唯一的一根独木桥蓦然沉入水中,接着潭中水同沸腾般向两旁裂开,一只船从水面裂口缓缓浮起,飘至二人跟前。
看来这才是真正的渡潭之法。
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顺利到沈情没有因此而放下戒备,反而心中更加警惕,甚至连带着内心犹豫,她到底该不该踏上这船?
未等多想,她腰间陡然一紧,又听耳畔李道玄不疾不徐念出了那句话,“郎怀玉女意难消。”他在沈情腰间的手越搂越紧,直到沈情整个人扑了他满怀,他这才单手掀开怀中人盖头。
他将下颌轻抵在沈情头顶,似夸赞道:“当真是意难消,既如此,沈娘子便替我探探路罢。”说罢,他猛地将人往船上一推。
沈情猝不及防被肩头大力推至船里,她跌坐在船上,让本就不稳当的船身也跟着左右摇晃,船因惯力在水面滑行出一段距离。
等她再抬眼时,岸边两堵墙连同几幅壁画一齐消失在尘灰中,壁灯没了,潭中光线愈发昏暗,沈情依稀窥得一抹红衣穿尘而来,立足在船头。
他像是一片羽毛,落下时撼动不了船身分毫。
待船身稳当后,船只施施然朝着对面驶去。
此刻消失的声音又出现了,它又开始唱道:
“钱纸遍地,黄白黑棺。
锣鼓喧天,花红软轿。
红白相撞,唢呐一响。
生也相随,死亦相依。”
语调同样转了个弯,“青冥长天,渌水波澜。红尘长拜喟,独我渡幽河~”
它一遍又一遍,孜孜不倦地唱着这首调调,诡异的是,那岸明明就在眼前,船也没有停下向前的动作,可他们就像是被困在了循环的曲调中,始终触不到岸。
李道玄也发觉了其中不对,半刻钟过去了,按理说他们此刻应该到了岸上。
船只太小,沈情没有李道玄那样好的轻功,于是她索性坐在船里,试探性伸手拨了拨水面,而那诡异的青烟并没有冒出来。
李道玄看了眼沈情拨水的动作,见没有青烟,旋即足尖轻点,试着朝岸上飞去,可这次他却同先前无二,被钻出的青烟逼了回来。
他回到船上时,那声音恰好唱道:“红尘长拜喟,独我渡幽河~”
听到这,他们不约而同抬起了眼。
即便沈情反应再迅速,也快不过李道玄,她甚至没来得及反抗,就被人一把推下了水。
高高溅起的水花润湿了始作俑者一片衣角,他只是看了看水中挣扎的人,又漫不经心脱下喜服,扔进水里。
那露出的玄衣就好似他的心肠,红色的外壳下是一颗黑透的心。
沈情好不容易浮上水面,一手扒着船沿,一手抹去面上多余的水,但见他一脸戏谑望着自己。
她咬牙切齿道:“李道玄,你这是何意?”看来是着实气得狠了,连殿下也不叫了。
李道玄:“沈娘子没听它说么,‘独我渡幽河’,你在船上,本王还怎么渡河?”
一番话说得有理极了,连嘴毒如沈情一时都没能找到反驳话语。
她咬牙看着他,那狗东西显然得意极了,眼角眉梢满是春风得意,可即便再漂亮的脸也阻挡不了沈情心里翻腾的杀意。不知想到什么,她突然闭了嘴,目光转向岸上。
不得不说,这方法果真管用,二人一个在船上,一个在水中,也算变相的渡了潭,总之船终于靠了岸,李道玄如愿踩上了地。
当他回首扫向水面时,却见水面空荡荡一片,原本还在龇牙咧嘴炸毛的人不知何时失了踪迹。
李道玄确实带有玩弄心理,可他并没有真要沈情丧命的想法,在船上时,他的目光也始终聚集在她周遭,注意着她的安全,一旦水中出现异动,他会立刻将人捞上来。
可不过转个身的功夫,沈情便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李道玄眉头微拧,他几步走到岸边,喊道:“沈情?”
水面静悄悄。
“沈幼安?”他唤道。
不知过了多久,沈情始终没有冒头,正当李道玄准备提剑下水寻人时,沈情突然从水里窜出头,抬手间掀起一片水帘,她一把抓住李道玄小腿,惊呼道:“救我!水里有东西!”
第34章
李道玄反应迅猛,他刹那间握住沈情细细的腕子,将人从水中提起,出水时只见沈情裙摆在空中扫开一片水帘,等人到了身后,他旋即一剑扫向水底,水面炸起一连串水龙,银花四溅。
待风波过去,水面空荡荡一片,不见任何“东西”。
李道玄当即明了自己这是被她戏耍了,他转头看向笑意盈盈的某人,还未开口,忽觉身体升起一片酥麻感,这股麻意从脚踝腾升,顺着经脉丝丝条条攀至身体四肢,很快他的身体便不受控制软了下去。
他只能勉强以剑斫地,一双冷眸无情扫过罪魁祸首。
沈情眉眼弯弯地伸出雪白的双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在她食指上,赫然出现一枚精致小巧的指环,想来就是令他全身麻痹的根源。
她面上挂着得逞的笑,如同一只偷腥成功的猫儿,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
“没想到吧,我还留了一手。”沈情附着在李道玄耳畔轻声道。
闻言,李道玄轻嗤一声,微微侧头与她直视,“确实没料到,是我失策。”此刻二人几乎面贴着面,鼻尖距离只差分毫,就连沈情眼帘上摇摇欲滴的水珠,李道玄都能清晰可见。
可任谁都能看出二人眼底流淌的锋芒,以及周身暗流的涌动。
李道玄又问,“你想如何?可别忘了,没了我,你定不能全须全尾的出去。”
沈情抬手抹去脸上新一轮流下的水渍,又将手在他肩头擦了擦,她悠然道:“殿下只说我不能全须全尾的出去,可没说我一定不能出去。”只不过付出的代价要更多便是。
说到这,她拍拍他肩,将话语一转,“当然,我也不准备一个人出去,毕竟殿下可承诺过要护我安危。”她指了指水面,“方才我替殿下试过了,水里安全,你就放心下去罢。”
李道玄眼皮子一抬,“本王可没说过要下水。”
沈情:“当然没说过,是我说的嘛。何况这可由不得你,”她指了指他腰身,“你身上这毒,泡水即可解。”
说完,她开始在他胸前腰间摩挲,也不放过两侧袖子,等手中陆陆续续多出几叠符纸,连带着先前莫名消失的锦囊也跟着出现后,沈情撇了撇嘴,暗骂:“难怪锦囊会消失,原来是被狗叼走了。”
她又一把抢走李道玄用来支撑身体的剑,见他还迟迟强撑着不肯倒地,沈情决定帮一帮这死倔的人,只见她抬脚朝他腹部一踹,忽略对方落水前几乎能将人扎死的眼刀子,慢悠悠走到一旁等待。
虽说临近七月,可地宫是实打实的阴寒,还有不知从何处吹来的丝丝阴风,过了气头,等自己冷静下来沈情才有力气思考,眼下她只觉得身体愈发寒冷,甚至开始不受控制打着颤。
可她感觉自己鼻尖呼出的气却是滚烫无比,连带着脸上、耳朵开始发热,沈情摸了摸自己额头,察觉温度有些不同,她便意识到,自己快要发热了。
同李道玄呆在一起久了,她时常会忘记自己身体不比常人,脆弱得紧,先前受的一系列刺激加之突然落水,再由地宫阴寒的环境一刺激,自己这是又要生病了。
她不由得将李道玄从头到脚骂了一遍,暗恨自己方才没有将他外衣扒了,留给自己擦头发,如今只能抱着这把破剑站在这里受冻。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毒解了,水里终于又有了动静。
李道玄从水中跃出,稳稳站到岸上,而在沈情眼中,此刻的他就像是一只刚上岸的落水狗。
可事实是,长发湿答答披在他身后,因为水的浸透,衣服布料紧紧贴在他身上,将身体线条展露无遗,额前不断流淌的水滴,都像是透明的水滴面帘,令他增添几分神秘性。
此刻的他就像是一只刚幻化人形的鲛人,鸦睫垂泪,目如玄石,脸侧湿发则是那黑藻,漂亮极了。
只见刚上岸的“鲛人”动了动掌心,随后一股无形的风萦绕在周身,曾几何时,他的衣袍不再滴水,头发也从一绺一绺变成一块顺滑的绸缎。
沈情知他有这些本事,推他下水也不过是为了出口恶气,见他将身上缓缓烘干,也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她只觉得:如果师兄也在这里就好了,师兄从不会让她沾染一滴污水,就算淋水也会一脸心疼替她烘干。
感觉口中干咳难耐,沈情不适地咽了咽嗓子,她盯着李道玄,将手中抱着的剑递给他,“我们扯平了,你不能揍我。”
李道玄转了转腕子,接过剑,看着忽然收起獠牙的某人,口中问:“扯平?”
沈情理不直气也壮道:“没错,扯平!你推我下水一次,我也推你下水一次,我们互不相欠了。”
“何况先前你以为我不知你打的什么主意,故意收走我的锦囊,还欺我眼盲,想要让我踩那堆骨刺。”说到这,不知是否是发热缘故,她声音染上些许委屈,“一脚踩下去,不说瘸了,脚底肯定会留疤。”她垂下头,吸了吸鼻子。
经这一遭,她更想念师兄了。
自己什么都还没做,她就一副快哭的样子,李道玄咬了咬后槽牙,只觉得快气笑了,可细细回忆一番,先前受蛊虫影响,心底恶念被放大数倍,他也确实干了那些事。
这么算下来,他们也说不上谁欠谁,于是李道玄问:“那你想如何?”
沈情一听,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她抬眼,眼眶却是红红的,说话间还带着一股浓浓的鼻音,乍一听,像是哭腔:“你已经给我下了毒药,不怕我不给琉璃心,但是作为交换,你得护我安危。”
“当然,不说什么一辈子,只需到我们成亲前即可,在这期间我遇见危险时你要及时赶到。”
她又垂下头,“你也看到了,最近我总觉有人要对我不利,就连先前掉落这地宫也仅我一人,不是针对我是什么。我也不捉什么妖怪了,只求保全安危便罢。”
做好事又不是非要捉妖怪才算,施粥济世不也是么,远要比那劳什子以身涉险捉妖除恶来得实在。
“师父早早仙去,师兄忙于惩妖除恶、解民倒悬,常常一走就是月余,阁中师兄弟各有各的事,我总不能一直劳烦他们。”
李道玄接道:“所以你便寻到本王,妄图利用本王?”
沈情不赞同摇了摇头,“殿下,话可不能这般说,各取所需罢。方才就算你我二人恩怨已清,重要的是眼下,你我合力逃出此地,等琉璃心交由你手上,我的毒一解,你我二人便彻底算作两清,如何?”
两清,听起来是个不错的词,自从遇见沈情,李道玄只觉多了不少麻烦,何况该出的气也都出了,若能就此一别两宽,也能省去不少麻烦。
于是他颔首道:“本王答应你。”
李道玄从不是那言而无信之人,趁此将该说的话都说开,沈情也不怕他反悔,见目的达成,心头一患总算解决,沈情彻底松了口气,陪他玩了那么久,便是李道玄不嫌,她也厌了。
如今自己在他心底的形象,定是个杀不得、又棘手的麻烦精,还是带刺的那种,为了尽快摆脱她,只要自己不提什么过分的要求,他定会应承下来。
可就在李道玄松口的一刹那,系统却看不懂了,沉寂了许久的它不得不违背沈情的命令,出声问道:“宿主,既然要李道玄护你安危,为何不在一开始便提出来,反而还要让攻略对象对你生厌呢?”
若是长此以往,攻略任务还怎么做下去?
沈情被脑中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她很快反应过来这是系统的声音,沈情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打了个喷嚏,旋即身体不受控制晃动几下,下一刻,她肩头多了一只手,稳稳扶住她。
沈情眼前一片晕眩,模糊不清,她只能往后一倒,借力靠在冷冷的墙壁上,肩头那只大手却是温热干燥。
她双颊微红,滚烫无比,不用探也知道,她此刻已经开始发热了,怕是再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撑不住了。
李道玄就这么看着她仰倒在石壁上,没有丝毫怜香惜玉要去搀扶的意思,只是掌心微微攥紧,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覆在她孱弱湿润的肩头,开始输送内力。
一股温热开始从肩头至全身扩散,对比额头那令人不适的滚烫,这股内力仿佛一片温润的春风,轻轻安抚体内躁动。
沈情知晓他这是在履行“护她安危”的承诺,给自己烘干衣物与头发,她便靠着墙壁,一动不动,眼睛紧闭着。
一滴水从额头落下,缓缓划过鼻尖,又滴至侧颊,少女眼皮轻颤一下,仿佛受到水滴淌过。那水滴在脸侧停留一瞬,在白里透红的肌肤的衬托下,犹如玉托珍珠,醒目极了。
然而少年眼中却空无一物,他垂下的目光看似在少女脸上,实则思绪早已不知在何处。
直到沈情一句:“都怪你。”唤醒了他。
声音轻极了,像是呢喃撒娇,又像是梦中呓语,如泡沫般转瞬即逝。
似是不满极了,她又添了一句:“回去又要喝药,苦死了。”
李道玄目光渐渐回神,他目光被她脸颊上的小水滴吸引,盯着那一处看了许久,嘴上道:“你连死都不怕,还怕苦。”
沈情反问道:“世人都有怕的东西,如果没有,那就是还没发现,好比师兄长大时才发现自己害怕治庖,阿爹怕阿娘落泪,阿娘怕我罹病。说到这,她顿了顿,突然睁眼,问他,“那你呢?你害怕什么?”
李道玄将视线移到她眼睛处,却发现她又闭眼靠了回去,似是不在乎他答与不答。
他也确实没有要回答的打算。
周遭又恢复一片寂静。
然而此刻,李道玄脑海中闪过的却是一个小小的人儿。
小人儿在一间密不透风的屋子里,只有敞开的柴门是唯一的透光口,门前站着一道高大的身影,面容模糊,黑黑大大的影子几乎将瘦小的他全部笼罩,如同平地竖起的一座牢笼。
瘦小虚弱的孩童坐在冰冷的地上,伤痕累累的身上早已秽物遍布,他不顾手中脏污,抱着一碗排骨啃得满嘴流油,狼吞虎咽,生怕肉被别人抢了去。
黑影笑得狰狞,口中道:“吃吧,吃了就送你去见阿娘。”
他听不懂话中意思,只能强迫自己吃,吃饱了就能见到阿娘,阿娘会抱着他,哄着他,给他说旧,给他一个温暖的臂弯,让他能好好睡一觉。
于是他吃得愈发起劲了,他仔仔细细将骨头上的肉都嗦下来,连骨头上的汁水也要吮得干干净净,他实在饿极了。
黑衣人笑得愈发狰狞,“看来你是迫不及待想要去见你娘了。”
小家伙双手抱着刚啃干净的骨头,狠狠点头,一双眼里干净极了,也单纯极了。
然后,然后……
李道玄猛地闭眼,眼睫不安颤抖,连同手中力道也跟着紧了。
感受到力道变化的沈情在他脸上扫视一番,旋即若有所思闭了眼。
她心中默道:“001,你听过厚积薄发么。”
以为不会得到回答的系统默了一瞬,才道:“听过,宿主。”可是这和攻略李道玄有什么关系吗?
似是猜到系统心中所想,沈情解释道:“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攻略。你看,李道玄讨厌外人接触,可他却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在我身上破例了多少次。”
“方才我问他有没有害怕的东西,他没有回答,可他潜意识的动作告诉我他有。这次他没有回答,说不定等以后哪次就会告诉我,这何尝不是一种对我态度的转变?”
系统先前问,既然要李道玄护她安危,为何不在一开始便提出来,反而还要让他对沓樰團隊自己生厌呢。
沈情想,或许刚开始李道玄是厌恶她的,可直到方才,二人将话挑明之后,他绝对不再是对自己生厌,而是将自己视作“麻烦”。
毕竟她“费尽心思”数次算计他,又被他一一挑明、识破,却不知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猜不透且受掌控的东西往往存在潜在威胁,也是最令人讨厌的。
自打被他喂了毒药“威胁”,她又踹他下水“出气”,最终“无奈”提出与他和平相处,并直白说出自己的“目的”,这时李道玄知道她的目的了,自己就能被他归为无害一类,内心警惕自然也就松懈几分。
而他要的,从始至终都是琉璃心,所以为了摆脱她这个麻烦,在他容忍范围内能做到的事,他定会答应,因此在看清自己有几分小心思,有几分无害后,他才会一次次“破例”。
毕竟偶尔地破例并不会损伤到他原本的利益,又能一举夺得自己需要的东西,何乐而不为?
“……好像是这样。”
“而且,他自幼受众人尊敬,高高在上,身旁敢忤逆的人下一刻便会被人拖下去,活了这么多年,我是唯一一个数次算计他,捉弄他,却叫他杀不得的人。”这其中,有她的身份在,也有琉璃心的作用在。
“好比平静生活了多年,突然冒出只猫儿,自以为干着天衣无缝的计划,想从你手中夺过小干鱼,然而你早就看穿了一切,却因生活太过于死板无波,也愿意配合着演戏,假装被猫儿得逞。李道玄很聪明,我的这些小算计,他轻而易举便能侦破。”
可正是因为能如此轻易识破,便叫他少了几分警惕,他的内心潜意识会认为:此人非乃隐患。
如此一来,更方便沈情攻略,因为没有人会和一个对自己有潜在威胁的人谈恋爱,甚至同床共枕。
“李道玄的生活越是平静,我越是要打破它,让他记住我。不然你以为这么多霸总文为什么至今都活跃在市场,总裁见惯了尔虞我诈,阅遍了美人心机,乍一见不慕名利、坚强而又脆弱的小白花女主,换作我,我也会产生兴趣。”
系统被哄得一愣一愣:“原来是这样。”系统又感叹,“宿主说得对,原来人类这么复杂呀。”
听见001复述她以前说过的这句话,沈情眼皮子颤了颤,她突然问:“你们所有系统都是这么人性化的吗?”
系统闻此言,忽然沉默一瞬,旋即它带着些许电音问:“方才有些卡,宿主说什么?”
沈情:“没什么,你匿吧,下次没经过我允许别再出来。”
毕竟适应了那么久李朝的生活,她只会觉得系统的出现格格不入,令她不适应。
系统暗暗松了口气,“好的,宿主。”
001匿了,可沈情内心却开始活跃起来,系统也会卡么?也会像001这般充满好奇吗?
经过几次短暂对话,沈情并不觉得001是一个冰冷冷的电子产品,相反,它甚至还有几分灵性,更像是……秋仁那种灵物,唯一区别就是秋仁不会说话,但001会。
带着这份疑惑,沈情睁眼看向垂在肩头的手,唇有些干,她索性抿了抿唇,抬眼时目光猝不及防同李道玄撞了个正着,并且她发现,李道玄貌似又不对劲了。
第35章
此刻蛊虫又开始新一轮的躁动,面前的沈情无疑是块诱人的香饽饽。
李道玄鼻尖满是诱人的香甜,他双眼发红,强忍着躁意将她的头发烘干。
出门有些急,李道玄没有携发带,眼下不受束缚四散的发丝无疑成了累赘,于是他余光瞥见沈情头上作饰品的绢丝带,下一刻便顺手取了给自己束发。
沈情发髻上束了两根桃粉色的绢丝带,丝带上还缝了粉白渐变小铃铛,如今李道玄扯下她的丝带才发现上面缝了个小铃铛,他试图将铃铛甩下来,却无用功。
见他有伸手要扯铃铛之意,沈情赶忙阻止他道:“不行!这是我阿娘给我缝的,你扯了我跟你急!”
李道玄只能闭眼忍了又忍,待做好心理建设后这才将粉色绢丝带拿来束发,可束到一半却发现绢丝带短了一截,怎么弄也弄不好,总有那么一绺头发要掉下来。
他心底愈发烦躁,只想将手中绢丝带扯了,那悠悠响个不停的铃铛也讨厌。
沈情眼尖窥见李道玄眉心躁意,为了保护自己的绢丝带,她将其一把抢过,又把人翻了个面,“蹲下,我给你弄,保证一下就好。”
李道玄捉住“一下就好”几个字,将信将疑地蹲下,脑袋愈发混沌。
沈情绕到他身后,将他浑身上下扫了个遍,见实在没有东西能代替发带,她这才不情不愿把髻上另一根绢丝带也扯下来。
“你没发现一根短了吗,你头发那么多,那么长,肯定要两根绢丝带才行,笨蛋。”
然而沈情上手才发现,李道玄的头发远远要比肉眼看到的绸密,她以五指作爪替他顺理头发,可顺了半天也弄不好,她不由得有些心虚。
感受到一双爪子在自己头上弄了许久也未曾有下一步动作,李道玄按住情绪道:“不会束发就松开,我自己来。”
沈情眼神飘忽,嘴却硬道:“谁不会了,多梳一梳,防打结嘛。”
她又不信邪试了一次,可那头发却仿佛有灵性的泥鳅,每每都从手中狡猾地溜走,沈情起初嘴角还有笑意,到了后面,这笑意却转移到李道玄唇角。
感受到某人的力不从心,李道玄干脆席地而坐,双手置于膝,他悠悠道:“这么久了也没好,沈娘子该不会是打脸充胖子,不懂装懂吧?”
沈情恼怒道:“才不是呢!我这是、我这是精益求精,你等着吧!”见实在束不上头发,沈情眼中灵光一动,她咬咬唇,干脆将头发放下来。
李道玄只感觉后脑勺扯着扯着,脑袋被一股力道带着往后仰,旋即他的后脑勺被一只小手摁住,“你没吃饭吗?控制一下头!别乱动!”声音有些急。
这么一接触,体内蛊虫霎时有几分偃旗息鼓的味道,李道玄闭了闭眼,“快些。”他果真稳住了脑袋。
好在经过一些波折,沈情总算弄好了。
她眼中是止不住的笑意,瞧着架势颇有几分神秘:“好了。”
李道玄看见她眼底笑意,心下总觉几分不对,下意识想伸手摸摸脑袋,不虞被沈情一把抓住腕子,腕上滚烫的触感传来,能感受到少女掌心的细嫩,很烫,却没多少汗,勉强能忍受。
沈情岔开话题道:“行了行了,快起来,我们得寻个法子出去,刘家娘子被莲花精吸了魂,还等着我去呢。”
她作势将李道玄拉起来,李道玄倒也真顺着她的力道起身,闻言问道:“莲花精乃食人。精魄之物,被它吸走的魂一柱香便能溃散,谈何招魂?”
见他起了兴致,沈情越说越起劲:“这你有所不知,那莲花精是个不成气候的,吸了刘娘子的爽灵却无力消化,噎着了,便将魂给吐了出去。”
李道玄沉默半晌,最后道:“还真是个不成气候的。”说完,他急遽蹙眉,捂着丹田处神色惨白,若非沈情扶着他,恐怕此刻他已跪倒在地。
沈情大惊道:“你到底怎么了?!”上辈子可不见他这般,难不成是最近中了什么毒没解?
殊不知,上辈子蛊发之时,李道玄根本不会出现在众人眼前,将自己的软肋暴露出来,因此沈情从不知李道玄一个月总有那么三天不方便的时候,今夕纯属意外。
李道玄也没有要告诉沈情的打算,他只知如今要快些出去。
蛊虫发作时第一日往往是最轻的,因此他尚能保存些许理智,可若是到了第二日第三日,他将彻底丧失理智,届时不止沈情有危险,万一碰见了这地宫主人回家,怕是他二人都会不好过。
他干脆反手抓住沈情,试图安抚体内蛊虫,缓解几分不适,他就这么抓住沈情一只手,道:“继续走,多陪我说话,说什么都行。”
沈情按耐住疑惑,绞尽脑汁想要说些什么来分散他的注意力,她一路小心翼翼观察着他的脸色,一边道:“你知道这地宫主人是个什么妖吗?”
李道玄摇摇头,沈情心底刚腾升几分失落,就见他补充道:“不过可以推测。”
沈情被他勾起了兴致,一边扶住他一只胳膊,一边问:“怎么推测?”
李道玄说:“水聚阴,阴气与妖气一为死物之气,一为阳灵之气,多数情况下二者相厌相克,这地宫立于华春池之下,属潮湿聚阴之地,喜爱这类地方的一般为阴灵之物。”
沈情颔首赞同,“然后呢?”
“华春池中水鬼阴灵寥寥无几,只手可数,寻常河畔都不止这点邪物,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水中邪物都被这只大妖给吞了去。能有如此能耐,只能说明此地宫主人非寻常阴灵,至少属大阴大邪之物。”
“最后,”他忽的止住了步子,“与其说这是一座地宫,倒不如说是墓。这样看来,只有传闻中的白水煞符合了。”
沈情听他这么一说,后背起了一阵冷汗,“墓?”所以说她这是在人家墓里走了一遭,就连方才泡的水,也有可能是染过尸体的水?!
她霎时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心底一阵恶寒,可当听见李道玄推测墓主人极有可能是白水煞时,无疑加深了她的猜想。她在最初便隐隐怀疑这里是白水煞的地盘。
李道玄却继续带着她前进,这回与上回不同,不知何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门,路被这扇门堵死了。
一座硕大的门横亘在前,门上砌满了土坷垃,周边缝隙被灌以锡汁封得严严实实。
沈情盯着已经干涸的锡汁看了半晌,最终她得出结论:“此地绝对有出口。”同时心底更加确认李道玄所说,此地乃墓室,还非寻常人家的墓室。
从墓中重重机关以及眼前的锡汁就能看出,这墓主人,身份绝对不低。
墓中有小龛,且为砖室修,壁顶为弧方形,设有不少机关,就连缝隙也加以锡汁封闭,非乃寻常人能办也,按本朝规定,此墓规格形式至少是个三品以上的墓。
至于为什么说附近有出口,只因地宫常年处于水下,密封性要比寻常墓室更好,理应不该有氧气出现,可如今这里不仅有氧气供壁灯经久不灭,还致使大片面积的锡汁色泽因氧化而变得灰暗,种种条件无一不昭示着此处另有出口。
沈情道:“如果这是个墓的话,那起初攻来的那堆白骨群应当就是陪葬者。”
所以它们口中叫嚣着“擅闯者死”就是对着想要盗墓外来人的警告。
这墓主人得是有多邪,才能叫原本死去的白骨成精,守着这硕大的地宫。
沈情能想到的只有白水煞。
因上辈子没见过白水煞,她只从师兄口中了解到,白水煞是个人形大妖,还是个青年皮囊,喜好吃水中一些无害的水鬼邪物,因不喜太阳照射,因此他白日大多都栖在自家,晚上才出来活动。
但一般情况白水煞是不会出来的,只因自身过于阴邪,每每出门都会影响天象,因此惊动一些奇人术士前来除妖,白水煞嫌麻烦,便常年居于家中。
沈情很想此刻打开这道门,看看白水煞的尸身是否在里面,若此举能毁去白水煞的肉身,他必定能受重创,师兄除妖之路亦能更加顺畅。
李道玄好似猜到沈情想要做什么,他拉住沈情的手,“若此大妖真乃白水煞,那他的肉身今日绝不会叫我二人轻易动得,为今之计出去才是上策。”
至于收妖的事,须等他好全再说。莫说别的,便是冷漠如他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长安城内有如此大的隐患存在。
可惜沈情不知李道玄的打算,只觉如果今日就此错过这个大好的机会,她会很不甘心。
她看了眼面前的门,很想将其打开,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白水煞的尸体,可李道玄的状态愈发差,她甚至能看见他鼻尖冒出的细汗。
地宫阴寒,他又穿的不多,排除热出汗的可能性,那多半是疼出来的。
她快将下唇咬破,心中充斥不甘,可理智告诉她李道玄说的没错,大妖的肉身绝非轻易能寻到。
沈情不由得加重呼吸,就在她准备放弃之时,唇畔附上一指,将她的下唇轻轻拨开。
“咬出血了可怎么办。”
第36章
沈情不禁皱起了眉,对于他这般近乎亲昵的行为感到诧异,她很想抬手将唇畔擦一擦,却见李道玄垂首,用食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嘀嗒——”
在这静得几乎可闻针落的空间里,空气仿若凝固了般,在这时,一滴水声打破了寂静,余音绵绵不绝。
二人顺着水滴落的声音抬头一看,只见一朵巨大的红莲附于石壁,花芯一翕一合,仿佛在学着人类呼吸。
红莲花芯附着密密麻麻的小齿,一口下去,能直吞了人脑袋。
若说先前在画舫上的莲花精是些不成气候的徒子徒孙,那此刻二人面前的莲花精定是个莲花精中祖师爷辈分的老东西。
瞧那花瓣上红得发紫的色彩,也不知是吞了多少人才修得这般红。
沈情终于明白为何李道玄会说出那般话了,若是方才真由她咬破了唇,对于血腥味极为敏感的莲花精定会因受到刺激而瞬间苏醒,届时怕是要将这地宫弄得地覆天翻才能收服它。
若是放在平常,李道玄怕是根本不将其放在眼里,可此刻二人被困地宫,还未寻到出路,只怕打斗动静太大,万一破坏了地宫机关口,他们被困住出不去就棘手了。
因此二人不约而同噤了声,只防着将这东西弄醒。
沈情无声对李道玄道:“看门狗。”
李道玄盯着她唇半晌,摇摇头,示意他没听懂。
沈情:“……看、门、狗!”她一字一句无声念道。
这回李道玄懂了。
沈情示意他在周边寻找机关一类的东西,她则从袖子里掏出方才在李道玄身上搜刮到的符箓,一张一张展开,企图寻找有用的符箓。
好在李道玄带的符箓够多,她挑挑拣拣倒也能找到几张自己需要的,这时李道玄也无功而返,摇了摇头示意没寻到有用的东西。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那红莲待的地方,极有可能是他们要寻的出口。
沈情双手结印,五张符箓凭空飞起,作环形飞速运转,符纸身上散发着淡淡金光,不刺眼。
很快符箓中央结出一道细密的金网,沈情控制着这道网,缓缓将其移到红莲休憩之处,金网边缘与墙壁三角严丝合缝紧密联系着,又见金光渐渐暗淡下去,不消片刻那肉眼可见的金网便没了踪迹。
只有施法者本人才知那看似脆弱的金网有何用处。
做完这一切,沈情擦了擦鼻尖额头冒出的虚汗,她吐了口热气,身子实在不舒服得紧,她索性靠墙而蹲,给自己缓气。
李道玄缓步行至她跟前,抱剑道:“这阵法最多隔个音,想要困住它,怕是棘手。”
沈情道:“能说话便足矣。”她抬首,问道,“你不觉得奇怪吗,来路是死胡同,我们走了那么久,连一个岔路口都没遇见过,这下又走到了死胡同。”
“或者说,有岔路口的地方就在这扇门后方,只是不知为何墓主人要在这竖一扇门,将通道口堵上。”
李道玄就这么望着她,似乎想听她怎么说。
怎料沈情实在没力气说话,有气无力挥了挥手,“罢了,我又不是那‘发丘中郎将’,管这么多作甚。你想个办法把这莲花精给弄走罢,我猜测这莲花精多半是个看门狗,指不定出口就被它堵着呢。”
李道玄也这般猜测,只是要引走它,怕是不易。可当看见沈情那因发热而变得嫣红的唇后,他心里头忽然有了主意。
他当即拔剑割下袖袍一角,巴掌大的布料被他攥着塞进了沈情手中。
沈情面露疑惑,刚要张口问他作甚,不虞指尖忽然传来一抹剧痛,一声痛呼自口中泻出,沈情痛得几乎弯了腰,她破口大骂:“啊——李道玄你混蛋!”
李道玄精准擒住她的手,用玄布尽情吮吸她指尖不断溢出的血,沈情痛得缩成一团,可唯独一条手被人扯着举在半空,收也收不回去,瞧样子可怜极了。
到最后,见玄布润得差不离,李道玄总算大发慈悲松了手。
沈情立马摊开指尖一看,一条近乎半指长的伤口竖在食指,伤口两旁皮肉翻卷,因过多失血而微微泛白,瞧着丑陋极了。
此刻伤口的血不似起初流得那般猛烈,可也依旧有源源不断的血珠子争先恐后涌出。
沈情心中忿忿,她猜到了某人要干什么,此刻将手指含在嘴里,防止血腥味扩散出去,闲暇之余她瞪了他一眼,眼里却是止不住的泪花。
她想:便是画血符时她也小心翼翼,只在食指上破一个小口子,后来更是精细养着,才勉强将伤口养好,看不出疤痕。指腹伤本就不易恢复,更是容易留疤,如今经他这么一弄,那么大一个口子,怕是以后要留疤了。
疤痕多丑陋啊。
沈情越想越委屈,加之受生病影响,她几乎快要哭出来。
李道玄见她一副快哭的模样,不解风情道:“才这么小个伤口就要哭了?真不知你在玄机阁过得是个什么养尊处优的日子。”
他想,沈将军与敬仪夫人究竟是何等人物,竟会养出个这般脆弱的女儿,全然不似沈将军那般爽朗焕发,也分毫未继承敬仪夫人那不让须眉的节气。
真是娇气。
沈情胡乱抹了把脸,“我耶娘愿意宠着我,师兄也惯着我,我的日子我想怎么过就怎么过,要你多管!”
她目光落在李道玄身后时却是一凝,只见她突然息了声,垂首默默含住伤指。
从李道玄的视角看,只能看见她小小的脑袋低垂着,肩膀低低颤着,像是在哭。
见状他心底竟神奇的生出几分愧疚,以至于他开口解释:“我乃纯阳体,血克妖邪,那莲花精闻了我的血怕是要么瞬间逃离三里地,要么就是原地发狂。只有你的血才能吸引它。”
沈情依旧将脑袋埋在臂弯里,不说话,只是露出的耳垂渐渐从玉白转为粉红,不知是哭的,还是别的。
李道玄见状,干脆不说话了,他抿唇转过身,随着他的动作,身后传来银铃清脆的响动,沈情的双肩颤抖得更加厉害。
当沈情悄悄从臂弯里抬起头,一双杏眼偷偷往外瞄,眼里除却先前残余的泪花,只剩笑意,当她看见他脑袋后头垂着的两条后,她又猛地将头往下埋,原因无他,只因怕自己的笑声出卖自己。
等她终于缓过一阵笑意,因指尖被划破的委屈与愤怒也消散几分。
只见背对着自己的人在地上逡巡一番,寻了个小石子用双指捻起,后又用玄布将其包裹严实。
等做好了这一切,他往后一看,只见先前还委屈巴巴的人儿已经自觉退到了角落,一双杏眼无辜地望着自己,眼角还有些许泪渍,那是笑出来的。
可在李道玄眼中,那便是先前她哭过的象征。李道玄转回头,口中默念咒语,将那隔音的金网给撤了,又将手中染血的玄布凑到红莲跟前晃荡。
只见红莲倏地止住呼吸,接着又盛开层层莲瓣,露出嘴里的花芯獠牙,它大张着獠牙就冲李道玄一只手咬下去,李道玄则借此机会暗用内力,两指一弹便将裹着玄布的小石头往后一掷。
那看似笨重的红莲猛然生出数根触手,以触手作脚,硬生生从扎根的墙里拔出,旋即动作迅猛朝着地面跑去,它就这么追着玄布而去,灵敏极了。
而在它原来扎根的墙面,果真见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在那。
李道玄见那红莲动作迅疾如风,不禁蹙眉道:“那块破布拖不了一时半刻,赶紧走。”
沈情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可眼下问题是,洞口在头顶,也不知通道是不是垂直的,倘若真是垂直的,那么小个洞身,他们要怎么挤出去?
还未等她想明白,李道玄便有了动作。
他本想抓住她的后领口,可脑中莫名闪过她双眼红红的画面,罕见的良心发作,于是他转而揽住她的腰,足下一跃便往上飞去。
不幸的是,那甬道果真是个垂直的;万幸的是,洞口比肉眼看到的要大上些许,足够同时容纳两个人。
李道玄的方法便是在二人快要往下坠时,以剑插墙,借惯力往上跃,辅以轻功相助,倒也勉强往上行进了一段距离。
就在沈情以为二人就要这样上去时,李道玄忽然将剑狠狠插在墙壁处,因用力极了,连带着剑尖入墙三分,随后他踩在剑上,转而背靠墙壁捂住腹部。
李道玄一只手紧紧环在沈情腰上,沈情双脚被他巧妙的安置在自己双舄上,二人几乎面贴着面,亲密无间。
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凭借感觉摸上对方的手。
沈情摸到他另一只正捂着腹部的手,他的手心润润的,满是汗。
要命的是,一声尖叫自脚下传来,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攀爬声,沈情便知是那红莲追随玄布未果,察觉老巢有过人的痕迹,追上来了。
“李道玄,你怎么了?”沈情急忙问他。
可此刻的李道玄疼得说不出话,他只能闭目熬着,神志不清间,他将自己的鼻尖凑到沈情脖颈处,细细嗅了几下,像是一条冰冷的蛇用蛇信子嗅着自己的猎物,寻找下口之处。
李道玄眼尾晕开一抹红,鼻尖香味几乎争先恐后朝他涌来,熏得他头昏眼花,他喉结上下滚动一番,就保持这么个姿势一动不动半晌。
撕咬蚀骨的疼首先从心口绽开,接着徐徐引申到五脏、六腑,连带着李道玄丹田也跟着撕裂般疼痛,滔天的疼痛几欲要麻痹他的神志。
李道玄身躯微微晃动,苍白的唇堪堪从沈情颈弯处错开,他鼻尖撒下的温热气息,在沈情肌肤上激起一片热浪。
沈情像是受刺激般猛地推开他,随后伸手在脖子上不断擦拭,想要将那钻入肤底的微妙触感给抹干净。
可这一推却仿佛是在调情一样,二人不仅没拉开丝毫距离,在她低头擦拭肌肤的同时,无疑将自己的后肩送到了他跟前。
她面色算不得好看,这家伙又是何意?存心以此膈应她?报复她?李道玄心智何时变得如此幼稚了?!
沈情此想法不过片刻,便被李道玄紊乱的气息打回。想起李道玄汗水淋漓的掌心,沈情心底不禁闪过一个疑惑:他这是,怎么了?
“你这是,怎么了?”她低低问道。
今日算不得好,偏生在这阶段,李道玄的一处经脉叫那蛊虫堵住了,短时间内他失了内力,此便意味着,在这危险重重的地宫里,他少了一分全身而退的胜算。
李道玄玄色宽袖堆迭在线条流畅的臂弯上,他口中微微喘着气,想以此来缓解不适。许是怀中多了沈情这么个可口的新鲜人儿,又一直吃不到,今日蛊虫闹腾得分外厉害,李道玄险些控制不住,失了理智。
他持着如此姿势,半晌不动,像是死了般。
沈情见他没动静,心中莫名多了几分慌乱,不由得心思也跟着活跃起来。
过了如此久,地宫主人都未曾被他们闹出的动静吸引而来,如此只有一个说法:主人不在家。
所以任由这些守家小妖如何闹腾,始终不见正主出面。
极有可能这地宫主人此时已在哪个地方祸害百姓,再过不久,另一只妖也会开始祸害沈府。
黑暗侵蚀之下,沈情脑中不断闪过上一世沈府血流成河的惨状,一时偌大的担忧与惊惧席卷而来,再看看李道玄半死不活的样子,沈情冲动之下直接拎着李道玄领子来回晃荡,再也顾不得什么算计、针锋与礼数,她恨不得将人就地拖回沈府。
管你怎么死,先去沈府除了大妖再说!
“李道玄!李道玄!听得见我说话吗?你看一眼我!”她拍拍少年脸颊,人一着急手上便也没个分寸,很快他瓷白的面上一个淡淡的红印子便显现出来,可惜她瞧不见。
李道玄皱眉,刚要说话又是一掌迎面而来,将他的话打回喉间,泥人也有三分气,何况是处在蛊发期的他。
他当即强忍着杀意一把攫住她手腕,“闭嘴。”他指尖捻出一张火符,点燃。
狭小的空间内瞬间燃起了一团小小的暖光,足矣叫人看清对方的神色。
以至于他睁眼时,却愣住了。
因为面前少女周身浸染尘灰,狼狈不堪不说,就连鼻尖也染上一抹灰,像一只花猫,她清湛的眸子也蓄满了泪,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担忧与害怕。
她在担忧什么?又在害怕什么?
沈情抽泣道:“你不能死,跟我出去……”
他不能死。
所以她这是良心发现,在担心他?
李道玄怔了怔,没想到一向看似没心没肺的人竟也会对自己有几分担心,这反而叫他不自在。
殊不知在沈情眼中,此刻的李道玄唇色苍白,满头大汗,和半死之人无异,她害怕,怕他今日在这出了事,自己不能活着出去。
于是沈情又抓住他的手,焦急的问:“你到底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啊?那莲花精快追上来了,你别吓我!”
原来是自己怕死,没良心。
李道玄心想。
突然一只绿油油的藤蔓撷住了二人双脚,将他们往下扯,莲花精叫嚣着扭着肥胖的身躯往上攀。
他们的处境危险极了,要么摔下去,要么被攀上来的莲花精一口吃掉。
沈情听见动静,猛地抓住李道玄一只袖角,恰好唯一的火符在此刻燃烧殆尽。
李道玄凑近沈情耳畔,微微叹息道:“不巧了,今日恰逢我内力全失,你我二人,怕是要葬在此处了。”
沈情瞳孔猛地一缩,她不敢置信问道:“你的内力呢?”
李道玄:“不知,早在沈娘子给我下毒时,我的内力便时好时坏,不知是不是那药的缘故。”
第37章
沈情清楚自己指环内药的毒性有几斤几两,见他不说真话,她亦无法。
小腿传来刺痛,沈情察觉到藤蔓愈收愈紧,倘若任由它继续下去,怕是过不了多久他们的腿会被硬生生折断。
沈情不甘心今日这般丧命于此,她咬咬牙,取下小臂上挂着的臂训,双手结印,金灵环瞬间放大数倍,金灿灿的环身在漆黑的环境分外耀眼。
很快金灵环被沈情控制着往下砸。
可沈情的状态本就很差,因此金灵环的效用也大大折扣,只见金灵环往下一没,似乎瞧见红莲大张着獠牙,一口便将其吞了,后便再无动静。
不知是噎着还是怎的了,红莲忽的止住动作,就连藤蔓缠在二人小腿上的力道也小了些。
可惜洞口太窄,沈情不能弯腰去将腿上缠着的藤蔓解开。
过了约莫半柱香,红莲终于缓了过来,又嘶鸣着往上攀。
眼看动静越来越近,沈情忽然开始在李道玄怀中挣扎,“你松开我!”声音带了些许怒意。
许是死到临头,沈情胆子忽然大了起来,如今被这莲花精逼得这般狼狈,是她从没有过的,就连师兄送的法器也被这怪物给吞了,沈情怒从胆边生,只恨不得下去和这怪物拼了命。
李道玄摁住不安分的人,“又是作甚,这是怕了,要自寻死路?”
沈情怒道:“才不是!要不是位置不对,我可得和它拼了命!你松开我,我就不信我还杀不了它!”
李道玄被她这番话逗笑了,他低低笑出声来,“别忘了,我们现在的位置,沈娘子若是一脑热跳下去,不是被它一口吞了,就是摔成肉泥,到时候可难看了。”
经她这么一点,沈情倒也真有几分理智回笼,她霎时泄了气,心想:倘若今天真交代在这了,她定是不甘心。沈灵还没收拾,灭门仇人还未找到,她便是化成鬼也不甘心。
可就是没有办法,顿时一股浓浓的绝望感涌上她心头,如同前世五感全失,只能眼睁睁数着日子等待死亡的到来那般无力。
感受到怀中人忽的就焉巴了,李道玄问他:“你就这么想出去?”
沈情没说话。
“罢了。”李道玄率先妥协,他将唇附着在沈情耳畔,道,“沈幼安,抓好了,本王这就带你出去。”
语毕,他大掌揽过沈情后脑,埋首在她侧颈,尖锐的犬齿刺破肌肤,腥甜的血液入口,血液对于他来说仿佛美馔仙醪,带有致命诱惑。
他仿若沙漠中的旅人突逢甘霖,只能大口大口吮吸着血液,疯狂的妄图止渴,却怎么也喝不够。
直到怀中人发出一声微弱的痛吟,才唤醒他仅剩不多的理智。
他万般不舍从沈情颈间抽身,唇畔因染血而变得嫣红。
沈情立刻捂住脖子,额间虚汗淋漓,她不知被这狗东西吸走了多少血,只觉此刻头晕眼花,手脚发软,只觉下一刻便要驾鹤西去。
她骂他:“你是狗吗?都快死了还咬我一口。”
李道玄没解释,只道:“抓紧。”
恢复内力的他一身清爽,精力充沛,他隔空将腿上那缠着的藤蔓吸至手中,紧接用力一扯,听得一声尖锐痛鸣,一截七尺长的藤蔓被他攥在手里。
他又足间一点,揽着沈情往上跃,手中藤蔓往下一甩缠住剑鞘,再一拉,便将入壁三尺的剑硬生生拔出,拿到手中。
他用先前方法陆陆续续往上跃,很快一抹光便出现在头顶。
等落地后沈情才恍恍惚惚恢复些许意识,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推开他,可也忘了自己身体虚得紧,没了支撑的她瞬间摔倒在地。
感觉领口有些湿意,沈情下意识抹了一把脖子,入目是满手的鲜血。
她才觉察被咬破的那一处还在流血,沈情顿时忿忿看向他,又红了眼。
李道玄垂首自袖角又割了一块布料递给她,“稍后本王会派人送药来,不必担心留疤。”
沈情还没有愤怒到拿自己的安危撒气,那一把扯过布料,揉成一团摁在伤口处,冷哼一声:“假好心。”
李道玄不会傻到将自己软肋暴露给他人,他没有解释为什么要吸她的血,只道:“休息够了就起来,回去。”
他虽然没说,可沈情也隐隐猜到些什么,譬如他半途内力尽失,却在吸完她的血后又恢复如初,沈情隐隐猜到他体内的毒似乎和自己有些关联,可再细细深入去想,又毫无头绪。
她只能按耐住好奇,缓缓撑着身子站起来。
二人眼下身处的位置似乎是一间破庙,木雕的弥勒佛像高九尺,立于上首,顶上挂有层层叠叠的幢幡,地面是散作一地的佛经,庙内破败不堪,似是被人遗忘许久,尘灰随处可见,依稀能窥得岁月的痕迹。
二人出来的位置便是佛像正前,一个黑黢黢的洞口犹在,被人挪到一旁的蒲团比洞口要大一圈,似乎是用来挡住洞口的。这时沈情才反应过来,不知为何,那红莲许久都未曾追上来。
于是沈情咬牙从袖中抽出符箓,催动其着往洞口内飞去,妄图给这家伙造成重创。
做完这一切,沈情才拍拍手,寻了根经柱扶着。
李道玄已经开始打量这间破庙,见状沈情也微微侧头,去看经柱,可就是这无意一瞥,让她发现了不对。
经柱上一条经幡垂下,经幡一面微微曲卷,将里头的图案裹住,她刚想仔细看看,就见李道玄已经快步朝自己走来。
“你——”李道玄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声道,“有东西来了。”
沈情噤声。
李道玄目光四处打量,想寻一处藏身之所,最终他看见顶上梁柱极宽,刚好够容纳二人,于是揽着沈情往上一跃,借梁柱巧妙的掩住二人身形。
沈情放缓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很快庙外走来一人。
首先见到的是被夕阳拉得细长的影子,随后是层层叠叠的衣袍,垂下的手,最后才是一把伞。
白衣男子手持青伞而来,步履悠闲,跟走在自家一般。
等彻底入了庙,来人收了伞,一张毫无血色的面孔才彻底显露无遗,瞧面容似是一名青年。
这青年身形削瘦,高鼻深目,生一张儒雅端正的面孔,只是他眼下发青,两颊清癯,瞧起来气血不甚健旺,活像是常年泡在药罐子里的久病之人。
较为特别的是,明明是大暑之季,青年颈间却是白绫缠绕,仔细一瞧,他的双腕也能窥得白绫踪迹,像是在遮掩什么。
只见他慢条斯理将伞放置于供台上,接着一只修长惨白的手缓缓触及那尊佛像,他眼中是止不住的绵绵情谊,听他道:“你我真是天生一对。”青年口中调调轻缓,放在眼前场景却诡异至极。
试问一男子深情款款对着大肚笑眼的弥勒佛说:“我们天生一对。”
何人见了不会觉得他有病。
是以沈情后背发麻,双眉快拧成死结,内心直呼:好一个变态!简直比李道玄还有病!
青年就这么温柔注视着眼前佛像,怎么也看不够,直到夕阳西下,广寒初显,他才终于动了。
他缓步走到那处洞口,纵身一跃,跳了下去,在他跳下去后,蒲团遂自动归位,将洞口遮得严严实实。
他刚一走沈情便卸力瘫坐着,也不顾梁上尘灰污了裙角。
李道玄在她身后道:“走。”
确实得立马走,若是白水煞回家发现家里的变化,定能猜到有人来过,恐怕要不了一时半刻便会追出来。
沈情捂着脖子龇牙咧嘴道:“我走不动了!”她确实没有力气再做些别的。
李道玄看得出她的虚弱,于是往她肩头一揽,就要将人抱起,沈情往后挣扎着推开他,李道玄皱着眉头看她,眼中满是“你又要干什么”的无奈。
沈情委屈巴巴捂着脖子,“抱不舒服,要背。”
若放在平时,李道玄肯定转身就走。可当下还有个潜在的威胁,他又一次妥协,转过身背对她。
沈情这才心满意足扑上他背,少年躯干结实,稳稳当当便将她背起。
在离去的前一瞬,沈情忽然想起先前看到的那块经幡,下意识将手一伸,扯下一块经幡布捏在手中。
出了破庙,借月色才发现,这是一处树林。
寂静笼罩着整片树林,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或动物的窸窣声,月华浸不透林中,一眼望去,里面仿佛隐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和危险。
沈情越看越觉得瘆人,索性不再去看,只将脑袋埋在他肩上。
李道玄:“害怕了?”
沈情一点也不扭捏:“废话,哪个正常的女孩会喜欢这鬼地方。”
似乎被她过于直白的话噎住了,接下来一段路他都没再开口,沈情也乐得自在。
只是一静下来,身体那些不适便愈发明显,也愈发觉得日子难熬,沈情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经幡,试图缓解不适。
她突然问他:“你觉得先前我们看到的那几幅画有什么含义?”
那几幅画着实诡异,让人理不清头绪。
李道玄不想在无关紧要的东西上浪费精力,便说:“不知道。”
沈情忽略他的话,自顾自道:“我觉得那白水煞生前肯定是受了情伤,不然怎么会设置那么变态的机关。都同渡河了,还非要推一个人下水才行。”
第38章
“这分明是见不得别人好,变态一个。”
话音刚落,就觉一阵失重感传来,原是李道玄忽然施展轻功,带着她在林上飞跃,这不禁让沈情又联想到上一世那般场景。
少年年轻气盛,受不得多少刺激,带着她在堆叠逶迤的层层瓦桁上飞跃,只可惜自己那时身体已然受了莫名的毒影响,五感时不时会消失几个,听不全他讲的话。
沈情思维涣散,攥着经幡的手下意识用了几分力道,可想起破庙内那颓疲的景象,心下忽的涌上几分嫌弃,于是她改用两指捏着它,掌心暗戳戳在他肩上擦了几道,妄图将在经幡上沾染的灰渍给擦去。
“还怕吗?”李道玄忽然问她。
沈情擦拭掌心的动作一顿,慢一拍道:“什么?”
李道玄不作声了。
片刻后沈情才恍然大悟,他在问她还怕不怕这片树林。
她放远目光,只见天色已然暗淡,凉风扑面,月光罩在团团簇簇的林梢上,像拢了一层银霜。
“不怕了。”她说。
……
待出了这片林子,看见一熟悉的建筑,二人才惊觉,这里竟是骊山,熟悉的春景台赫然映入眼帘。
自裙幄宴伥鬼一事毕,怕邪物未绝的圣人下令封锁骊山,令东山寺弟子前来收尾,杜绝后患。
因此眼下整个骊山空无一人,偌大的春景台孤零零矗立在无尽黑暗中。
等李道玄驻足于此时,背上的沈情早已不省人事。
他随意挑了间厢房,推开门,再将她置于榻上,随后又在屋内翻箱倒柜,终于在一个暗格里寻到火摺子。
怕火光引来别的东西,李道玄只引了两盏油灯,屋内只有沈情榻边染着火光。借微弱的暖光看清了沈情手中还攥着东西,李道玄试图将其从她手中摘出,却以失败告终。
见状他索性放弃,拍了拍衣角推门而出。
沈情再醒时已是后半夜,她的伤口已被人寻了裹伤布包扎好,两盏油灯已然到了苟延残喘之际,火光忽明忽暗。
她刚想起身,却觉身上滚烫无比,活似在油锅里滚过一遭,口中干渴,一张口,喉咙便似生烟儿般疼。
沈情恍恍惚惚坐起身来,忽然想起手中还握着个东西,便再也顾不得寻水。
余光瞥见矮柜上还有几盏未引燃的油灯,她便将盏里的灯油倒入另外两盏中,又寻了木棍拨那灯芯,不消片刻,火光霎时旺盛起来,她也能借机看看那经幡上的纹路。
突然想起什么,沈情下意识往屋内一扫,果真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靠在矮桌上小憩。
当看见李道玄脑后的双麻花辫已经被高束的发代替,沈情心中未免闪过一阵失落。
先前在地宫时沈情故意使坏,将他那头长长的发辫成了两个小辫子,发尾处还恶趣味的留了两个粉嫩的铃铛蝴蝶结。
本想着让他顶着这滑稽的辫子回长安出丑,未曾想他还是察觉不对,将发型矫正了回来。
沈情撇了撇嘴,目光继续投向手中经幡。
这一看,便看出了不对。
寻常寺庙内悬挂的经幡上,一般都是一些象征吉祥寓意的纹路,可如今手上这块经幡却刻满密密麻麻的咒文。
沈情在咒文这一方面属实不精通,可也能分辨出一小部分咒文是镇驱邪魂所用,回想起那庙内情景,沈情觉得,那庙与白水煞的地宫息息相关。
自那地宫走一遭,沈情便敢确定,那白水煞生前至少是个三品以上官员的家眷,观其面容,最多不过弱冠之年。如此年纪轻轻便含恨九泉,死后却能化作人人闻风丧胆的白水煞,可见其生前心性何其阴翳狠辣。
沈情心中有种强烈预感,只要弄清白水煞生前身份,那么他为何会对付沈家的原因也会如拨云开雾,即将明了。
当务之急,是先弄清这经幡上的咒文有什么含义。
她决定先问问李道玄,看他能否认识这些咒文。
怎奈她高估了自己的身体。
只是下个地的功夫,刹那间天旋地转,沈情只觉脑袋晕眩,眼花缭乱,下一刻,她便重重摔倒在地,发出一声巨响。
饶是睡得再死也该被这巨大的动静吵醒,是以李道玄睁眼便瞧见床榻下摔了个人。
他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将捂着脑袋的人抱起,再丢回榻上。
“沈幼安,你还还真是难杀啊。”他一言难尽道。
沈情忍住想要呕吐的冲动,闭眼熬过一阵晕眩,一听李道玄那嘴欠的声音,她下意识辩驳道:“我也没料到这榻会这么高,都怪你,选了个这么高的榻。”刚说完,想到自己还要找他帮忙的沈情便后悔了。
李道玄气笑了,“合着我这是帮了个白眼狼。”
沈情心虚地捏了捏手中经幡,埋头岔开话题道:“喂,帮我看看这个呗。”
李道玄乜了她,神色颇有些耐人寻味。只见他忽然俯下身,凑近沈情,用最轻的语气说着最欠揍的话,“要看可以,你求我啊。”
本以为此话一出口,会换来对方龇牙咧嘴的神情,不虞却见沈情神色一松,忽然抱着他胳膊软软道:“李道玄,求你了。”
声音仿佛浸了蜜一样,能甜化人的心。
李道玄却顿觉遍体恶寒,鸡皮疙瘩骤起。
沈情仍在一旁添柴拱火,“好不好嘛,求你了,替我一看,一眼便足矣。”言罢,她未待其反应,便径直将经幡塞于他掌心之中。
李道玄这时惊醒过来,猛地一把抽出胳膊,往后退去,恨不得一步退出十里地。
沈情眼中闪过狡黠,当见他手中稳稳捏着经幡时,便知道,这一局,她赢了。
李道玄捏着经幡,面色犹如吞了秽物般难看,“本王着实好奇,你的骨气究竟是何物所制,竟如此绵软。”
沈情伸出一指,在他眼前晃了晃,“骨气?我只是个脆弱的女孩子,何来你说的骨气?殿下还是信守承诺,帮我看吧。”
事关家人安危,沈情向来不会在此事上耍脾性,何况撒娇一事上,她早在师兄面前便练得炉火纯青,如今不过撒个娇服个软的事,无论对象是谁,对她来讲都是不痛不痒。
李道玄自知输他一局,内心即便再忿忿,也只能乖乖替她看。
可当他看见经幡上的咒文的时,面上竟也添了些许凝重。
沈情见他面色不对,往前凑了凑,试图在经幡上看出个什么。
李道玄忽道:“厌胜之术。”
沈情一愣,“厌胜之术?”
此术她早有耳闻。若将时间回溯至十年前,在相繇伏诛之前,李朝术士众多,道门百家呈现出百花齐放之态势。然而,粟谷虽繁,数量众多,却也难免混入几粒坏谷。其中,厌胜之术便在那时一度崛起。
厌胜之术乃是借助一些咒法来达成害人之目的。其中涵盖了咒人鳏寡孤独、使人日日倒霉等情形。往更邪僻之处说,少不得涉及镇魂之法,即通过咒术镇住人的生魂,使得其不得往生,日日困于某地,饱受煎熬之苦。
通常使用这类咒术之人,对受害者往往怀有滔天恨意。
昔日先太子便是因使用此术残害今太子生母,最终落得个五马分尸的悲惨结局。
自此以后,圣人颁下禁令,严禁民间再度出现厌胜之术,一旦发现有人与此术有所关联,即刻诛灭九族。由此可见,圣人对厌胜之术厌恶至极。
如今这皇家年年避暑之地,骊山林内一个小小的破庙内,却出现了这般邪术,而那白水煞的墓,竟能从长安城脚下延伸至骊山内。
在天子脚下,竟有人将墓修得如此肆无忌惮,胆子大得惊人。
沈情问:“这是厌胜之术中的何种类别?”
“押魂之术。”
即镇人生魂,使其永不超生,日日受煎熬之苦。
沈情实在想不通这人做的目的。
若言厌恶白水煞,却又为他修筑了一座规模如此宏大、机关如此厉害的陵墓;若说喜爱他,却又在墓室关键位置上布施厌胜之术,以此镇压他的魂魄。
不过如此也想得通,白水煞为何会化作白水煞。
试想你生前过得不尽人意,又在横死以后被人施展邪术镇压魂魄,魂魄被囿于一方小小的棺材内,日日饱含油炸煎熬之痛,连翻个身想要挣扎一下都难,这怎能不怨。
若是换作沈情,恐怕她比白水煞的怨气还要大。
也亏得他成了白水煞,挣脱了囿住他的地方,方能自由活动,可即便如此,身体的痛楚却丝毫没有减少。
当下明白了经幡的作用,沈情自然也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查明。
那白水煞皮相瞧着年轻,既然生前身份不低,又是意外死亡,那有关他的死亡的宗卷十有八九会被大理寺记录在案。
她只需要寻找有关二十岁左右三品以上官员及家属溺水的案子,白水煞的身份便很快能浮出水面。
如果白水煞的身份都查明了,那么喜丧妖生前的身份也差不离了,她倒要看看,他们与沈家生前究竟有何世仇,以至于死后也不放过沈家。
沈情抬眸,眼中是抑制不住的戾气,她的心砰砰直跳,只恨不得眼下飞回长安城,直奔大理寺去。
可她知晓,大理寺非乃外人能轻易进入,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沈情不由得微微坐起身,想要看一看天色。
李道玄看清了她的动作,下意识以为她又要闹腾,脚下不受控制往前一步,“你做甚?”
沈情道:“什么时辰了,我想回家,耶娘该担心了。”她微微垂眼,心里有些挂念耶娘,也不知他们会急成什么样。
李道玄:“还早,你再睡一觉。”
若非长安城宵禁,暮鼓后坊门都关闭,就连城门也合上了,恐怕此刻沈情已然归家,李道玄也不会在这里同她耗。
沈情虽然头昏脑胀,可却睡意全无。
闻言她乖乖躺下,朝李道玄伸手。
李道玄默不作声将经幡卷上,塞进残破的袖子里,“怎么,伸手要我哄,这么大个人了害怕黑么?”
沈情气恼道:“经幡!还给我!”
李道玄不动声色别开话题:“你要这东西有何用?”
沈情道:“自然是拿给我师兄,让他去对付白水煞呀!怎么,难不成你还想私吞经幡好揽功?真不要脸,要是想要,你自己去拿呀!”
此刻的李道玄脸皮比城墙还厚,“白水煞这种东西危险程度不比寻常妖邪,身为东山寺弟子,本王自是要好好重视,你师兄成日里为了除妖东奔西顾,忙得不可开交,怎能全心全意去对付白水煞。”
“本王就不一样了,本王闲,对付那东西,有的是时间。”
沈情见他真有要揽过此事的意图,心中一喜,面上却保持镇定,她假意生气道:“不要脸!”你就查吧,等喜丧妖和白水煞一齐出来你就老实了。
第39章
她作一副怫然不悦的模样背过身去,不再同他交谈。
李道玄掸了掸袖口尘灰,径自回到矮桌旁小憩。
直至天色微微亮,二人才得以返回城中。
沈府依旧是灯火通明,依稀可听得府内动静,当沈情敲开府门后,率先见到的便是双眼通红的阿娘,以及同样哭得不能自已的翠芽,其次便是一脸担忧与愠色的柳霁月。
沈情一把挣脱李道玄的搀扶,扑进沈母怀中,“阿娘!”
沈母看着几乎快蓬头垢面的女儿,哽咽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注意到沈情身上滚烫,道:“你的脖子怎么了?怎么又发热了,幼安难不难受啊,”她转头道,“快寻医师来!别在这围着,快送娘子回房!”
沈母揽着女儿,就要往回走。
沈情怔愣一瞬,往后瞧去,却见府门空无一人,颇为幽暗。那原本还在的人不见了踪影。
她又听见一人叹了口气,回头一望,是师兄。
柳霁月眼下发青,发冠立得有些歪斜,一身青衫穿得皱巴巴,下巴处的胡子悄然生长,已经窜出了头。
那杂乱的胡茬,以及面上掩不住的疲色,似是他在忙碌中留下的仓促印记,仿佛在诉说着主人的奔波与辛劳。
“师兄。”沈情哑着嗓音道。
柳霁月终日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此刻的他只觉疲惫无比,却还是强撑着精神抚了抚她脑袋,“先回去休息,师兄会给你讨个公道。”
沈情凭空消失在画舫内是众所周知的事,此事只可能是妖邪所致,若要讨公道,只能向妖邪讨,那便意味着他要循着线索一步一步查,还得耗费精力除妖,费时费力。
柳霁月极有可能是刚回长安便听闻她失踪的消息,因此一向好洁如命的他根本不得暇以整饬自身便来到沈府,如今又要匆匆去查案,沈情不敢想象他得有多累。
于是她道:“师兄,我已知晓那妖邪是何物,待我休整一番便告知于你。”
柳霁月唇角露出一抹笑,他道:“好。”
沈情怕他趁自己睡着偷偷跑出去,遂一把抓住他袖子,“你跟我一齐走,你去侧厢房休息,我睡醒了就来寻你。”
柳霁月无奈,只得道:“好,师兄不走。”
沈情还是不放心,在阿娘怀中扯着他袖子不放手。
沈母瞧着这一幕,想起沈情幼时在玄机阁野惯了,归家时亦是这般,赖在师兄怀中不肯归走,她的目光逐渐缓和下来,道:“探玉,你便随幼安去休憩罢,好孩子,今日多有烦扰于你,我替幼安谢过你了。”
柳霁月拱手道:“沈夫人言重了,幼安于我而言亦是亲妹,这一切是我应该做的。”
几人缓缓往里走,柳霁月亦能很融洽融进这片温馨氛围,远远瞧去,他们倒像是完整的一家人,沈情亦可以肆无忌惮在阿母怀中撒娇。
府门外,李道玄立于一片树荫下,一袭玄衣的他很巧妙的融于夜色中,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们,看着沈情拉住柳霁月袖子,看着沈母对她的关怀,直到府门彻底关闭,他才徐徐垂下眼,转身离去。
喝完药简单沐浴过后,换上睡裙的沈情便沉沉睡去。然而一觉睡得并不踏实,她时而梦中呓语,时而冷汗连连,中途还惊醒过几回。
许是生病的缘故,她梦见了前世。
红衣如火张扬无比的少女立于残肢骸骨中,脚下的绣花鞋愈发鲜红醒目,不知是那绣花鞋本来就红,还是被那淌了一地的鲜血染红的缘故。
画面一转,女子手持一只化作白骨的手掌,秀气的脸上满是天真与残忍,在她脚下,是满身伤痕狼狈不堪的柳霁月。
她挣扎着想冲上前去,推开她,救出师兄,可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转头一瞧,原来她被人牢牢锢在怀中,自己却离师兄越来越远。
沈情大喊着挣扎着:“李道玄!放开我!师兄!我要救师兄!”
她的挣扎在李道玄眼中不值一提,他揽着沈情,不断往远处飞去。
沈情尖叫着撕打他,都被他一只手轻轻化去,“这里是她专门为你下的‘界’,我们都打不过她,你师兄好不容易挣来的时间,就是为了让你逃出去,还不懂么。”
“他不会死,便是在这里被她剁成肉泥,你师兄现实中也不会有事,你清醒一点。”
沈情听不进,依旧在挣扎,“你滚!放开我!”似是被她这般态度惹怒了,他一把箍住她不安分的双手,强硬地将她打横抱起,加快了脚步,“我看你真是疯了。”他评价道,神色颇有些愠怒。
红衣女子动了,她伸出白嫩的指尖,一把掏出柳霁月的心脏。在“界”里,痛感是与外界相通的,因此柳霁月额头青筋暴起,唇也被他不知不觉咬破了。
他吐出一口血,目光死死盯住沈情这方,用尽最后的力气道:“幼安,走……”
“唔——”沈情喉中发出痛苦悲鸣。
“走……”他这般瞪大双眼,如同风中残烛,咽下最后一口气。
“师兄!!阿兄……不要啊……不要死啊!放开我,我要救阿兄……”备受刺激的她胡言乱语道。
柳霁月的死状与脑中耶娘凄惨的死状相重合,沈情不知今夕是何夕,她哭哑了嗓音。
很快红衣女子抛下柳霁月的残躯,就要追上来了,李道玄脚下不停,“沈幼安,安静一点。”他将沈情脑袋掰进怀中,让她不去看师兄的死状。
哭过的沈情好似清醒几分,她突然有些迷茫地抬眼,入眼便是少年凝重的面容,薄唇轻抿,乌眉紧皱。
沈情这时又有些慌乱道:“我不是故意的。”
察觉到沈情恢复意识,他终于松开了她的双手,将她往上颠了颠,“自己抱好,我带你出去。”
沈情沉默将双手环上他的脖子,忍不住解释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那样,我知道师兄不会死,只是我控制不住情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
“我知道。”李道玄说。
沈情眼底涌上一汪泪水,哪怕知道师兄不会死,可看见柳霁月的惨状后她也依旧不能做到无动于衷,那是她的师兄,待她如亲人的兄长啊。
沈情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情绪一激动我就控制不住自己,我变得不像我,同门厌我,言我嫉妒沈灵,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那是他们脑子有病,莫理会便是。”李道玄在她耳边道。
她微微抬眼,刚要说话,耳畔风声却停了,她好像听见搅动血肉的声音。沈情迟缓的往下一看,原来是一只带着残块血肉的手掌穿透了他胸膛。
“嘻嘻,跑得真慢,我追上你喽。”女子嬉笑着抽出手掌。
李道玄闷哼一声,瞬间脱力单膝跪地,可他的双手仿佛永远也不会松开,牢牢地护住沈情。
女子刚放松警惕,还未有下一动作,就见原本跪地的李道玄蓦地爆发出一股力道,他从袖中往后掷出一张符箓,符打精准在她手上,泛起一股青烟,红衣女子捂着手发出一阵刺耳尖叫。
趁这间隙,李道玄放下沈情,一手捂住伤口,一手拉着她头也不回往后跑。
沈情早已泪水糊了满脸,可早已久病的身躯叫她什么也做不得,只能被他护在身后。
终于临近一处粼粼湖面,李道玄却僵住了身躯。
沈情疑惑回头,但见一只手摁在他肩头。
“走。”李道玄盯着她道。
沈情哭着喊:“李道玄。”
“走。”他再一次强调,“左右我们都是为你而来,别叫你师兄努力白费了,你不能死在这,不然便出不去了。”
沈情反应极快,松开他的手便往近在咫尺的湖面飞奔而去。
他说得对,他们便是在“界”中丧命现实生活中也不会死,可这是她的“界”,她死了,便再也没有以后了,她还要为耶娘报仇,为沈家报仇,她不能死。
思绪翻腾间,沈情不经意回头一瞥,但见一脸愠色的女子自肩头撕开了他的一条胳膊,霎时钻心的疼自胸膛翻腾,疼到她一呼一吸都同在咽刀子般。
那女子又撕下李道玄另一条臂膀,最后将手伸向他的面部,五指一捏。
沈情不敢再看下去,她忍住撕心裂肺般的疼往湖面跃去,在她身后,女子紧随而来想要抓住她,却只能见一缕青丝自她掌心划过,如同水中鱼儿般,怎么抓也抓不住。
终于逃出来了。
“嘻嘻,抓住你了。”女子嬉笑的声音刹那间在耳畔响起。
“啊!!!走开!!”沈情尖叫而起。
“娘子!娘子您怎么了?”翠芽担忧的声音传来。
沈情浑浑噩噩间感觉到一只柔软的手抚上她额间,随后一条冰丝帕覆了上来,轻柔地替她擦去鼻尖额头冒出的汗。
“热已经退了些许,娘子是做噩梦了吧?别怕别怕,翠芽在这里。”
“翠芽……”沈情抬头,就见一张稚嫩的小脸上充满担忧。
“娘子,我在。”
沈情闭了闭眼,缓过一阵心悸,随后道:“替我更衣,我要去找师兄。”
“是,娘子。”
翠芽离去寻衣物时,沈情仔仔细细搜刮着脑海中的回忆,最终得出结论:她脑中并无有关这段梦的回忆。
上辈子她只知自己是被师兄从“界”中带回来的,可脑中有关“界”的回忆却只有师兄被喜丧妖一掌穿心的场景,并无他人,李道玄又是何时出现的?为什么上辈子她脑中对于他的这段记忆毫无印象?
如今噩梦连连的她阴差阳错梦见了那一段往事,并且回忆里多了个本不该出现的人,这让她心头一时乱如麻。
若说是梦,可那场景真实无比,切身经历的那般撕心裂肺的痛做不得假;若说不是梦,可她却无半点与其有关的回忆。
沈情不禁回想,在界内受伤或死亡,外界的人确实不会死,可会有遗留的影响。
上辈子师兄在界内被喜丧妖掏心而死,所以后来的师兄便落下了心悸的毛病。
正是因为如此,故而在一次除大妖时师兄才会因心悸犯了而被大妖乘虚而入,重伤了他。
这也让沈灵捡了个“救人”的空子。
回想李道玄,他貌似确实有头疼的毛病,可不知是从何开始的。
若真对得上,那便意味着这段回忆是真实的,并不是梦。
所以,为什么她会忘记有关李道玄的事情?既如此,她是否还遗忘了些许有关他的回忆?
越往回想,沈情越是头疼欲裂,到了最后,她索性放弃回想,心道:左右自己上辈子也被他夺去了性命,便是想那么多也掩盖不了二人的血海深仇,所以回想这些又有何用?
她坦然放弃,不再去想。
更衣时,翠芽不放心劝道:“娘子放心,柳副使听了您的劝,正在厢房小憩呢,眼下巳时刚过,还早着呢,不如您再睡一会儿?”
“不,此事不解决,我心难安。”沈情闭眼道。
翠芽闻言闭了嘴,默默替她更衣。
待整装完毕,沈情便马不停蹄往厢房赶去。
用过医师开的药,又睡了一觉,沈情只觉得身体轻便了许多,虽说还发着热,可却没有之前那般难受了,于是她想到了被吸走魂的刘娘子,大理寺刘卿之女。
路上,沈情问:“我失踪了几日?”
翠芽答:“昨日午时您失踪的,奴婢今日卯时一刻就见您独自回来,柳副使也是卯时到府上来的,不过比您要早上半柱香的功夫。他听见您失踪的消息便马不停蹄赶来了。”
“大理寺卿之女刘娘子如何了?”
翠芽:“昏迷不醒,昨日顾世子去替刘娘子看过,可不知为何,顾世子未能成功替刘娘子招魂,世子直言:‘恕我能力有限,不知何缘由,非能替令爱招魂,此事恐得寻苍王或柳副使相助也。’”说到这,翠芽面上满是疑惑。
沈情也倍感狐疑,为何好端端的会招不回魂了?她问:“然后呢。”
“然后刘公为了女儿便求到苍王府上,可却被告知苍王不见客,无奈又亲自去玄机阁寻柳副使,可柳副使外出除妖,亦是不在,今日刘公又遣人去东山寺寻助,不知情况如何了。”
第40章
话落,一行人已临近柳霁月所在的侧厢房。
柳霁月此刻早已梳洗停当,整个人焕然一新,他身着崭新服饰立于廊庑之下,如璞玉洗尽了铅华,一谈一笑间让人倍感清风拂面,宁静安然。
“师兄。”沈情出声打断廊下几人的交谈。
柳霁月一见活蹦乱跳的沈情,一直微蹙的眉心才终于舒展,“幼安,你来了。”
沈情打量柳霁月面前妇人,问:“这位是……”
未及柳霁月言语,那妇人已然先行行礼,恭敬道:“奴婢见过沈娘子。”稍作停顿后,她又接着说道:“奴婢乃是大理寺卿刘公府上的管事娘子,今日特来此,代表我家娘子向柳副使求助。”
大抵是聊得差不多,柳霁月转头对妇人道:“贵府的事我已全然知晓,望你回去告知刘公,在下需得备上招魂所需物品,后一步便来。”
闻言,那管事娘子登时热泪盈眶。
此前,她四处奔走求助,却连连碰壁,心灰意冷之下,已然不抱多少奢望。就连刘公都已做好打算,倘若此次依旧不成,便不惜冒着犯上之罪,求至圣人面前。岂料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竟遇上柳副使愿意接手此事。
她心中那股激动之意,犹如烈火烹油,强烈到了极致,简直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眼下只觉死气沉沉的天都成了润眼的美景。
“奴婢多谢柳副使!”她深深鞠躬道。
柳霁月虚虚扶住那管事娘子,道:“无须多礼,且去罢。”
刹那间柳霁月那颀长的身姿在她心中变得高大起来,管事娘子得了允诺,正激动不已,向二人辞别后便往外走,欲要将这好消息告诉主家,岂料沈情开口叫住了她。
“等等。”
今日天空阴沉,细雨绵绵,凉风悄然拂过。
沈情忽觉喉间涌起些许痒意,她轻轻咳嗽两声,随后又缓缓开口道:“先前我为你家娘子招魂之时,刚至一半便被打断。或许顾世子未能召回你家娘子魂魄,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稍后我会与师兄一道前往贵府,为你家娘子招魂。”
打发走刘府的管事娘子后,沈情便支开周围之人,将遇见白水煞老窝之事向他一一道来。自然,她有意弱化了与李道玄在一起的情节,只说白水煞不在家中,自己历经重重艰难险阻,方才从骊山破庙中脱身而出。
至于沈情如何落入白水煞老巢如今犹个谜团。
柳霁月闻后原本舒展的眉头又皱到了一起,他沉思片刻,最终做出决定:“此事暂且勿要告知他人。”
沈情一脸期待看向他。
柳霁月瞬间失笑,他伸手揉揉她脑袋,“刘娘子之事自有我操心,你且安生养病,记得乖乖喝药,等师兄归来后给你带饴糖。”
沈情怔住了,“师兄的意思是?”
柳霁月道:“白水煞乃至阴至邪之物,既然你‘恰好’入了那地宫,若非碰巧那邪物不在家,此刻我们便见不到你了。幼安,有人针对你。”
沈情急忙颔首道:“是啊,有人针对我!”
他眼中充满柔和,放缓了嗓音道:“莫要忧心,师兄会护你。我也答应了师父,要好好佑你,”柳霁月转身,声音温和却不失强硬,“这段时间你就不要出府了,我会替你打点好一切,若觉得府上待久了闷,可递拜帖邀别家娘子来府上小聚。”
“想吃什么、要什么玩意儿,托人去买……”他细细嘱咐着。
沈情瞧着他这般事事为自己的模样,心底忽的生了一股无名怒火,却又无处发泄。
她强忍着躁意道:“师兄是想独自一人承担这些事么。”
柳霁月瞧她这般模样,哪儿不知她是心生了愠意,于是他放低了姿态,低低哄道:“你身体不好,目前蛰伏的危险未除,我不放心你一人外出。”
“幼安,听话。”
依旧是这般,往昔如此,现今亦是如此。
每每遭遇危险之际,他总是毫不犹豫地张开羽翼,将自己紧紧包裹,严丝合缝,外界的危险丝毫无法沾染到自己。
然而,柳霁月却忽略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他的羽翼是那般厚实,那般稠密,以至于自己置身其中,竟觉呼吸困难,只能紧紧蜷缩着,动弹不得,无奈地被迫接受他的庇护。
可又有谁能够知晓,自己亦拥有一对小小的羽翼,虽不庞大,却能够撑起属于自己的一小片天空,守护自己想要守护之人。
自己不愿终其一生都活在他人的庇佑之下,她渴望如同师兄一般,成为那个撑起羽翼之人,为自己,为所在乎之人,遮风挡雨。
她拖着疲惫不堪的嗓音缓缓说道:“师兄,我同样能够去调查这些事情,我也有能力保护自己。你独自一人,实在是太过危险了。”
那无比认真的话语,在柳霁月的眼中,却只是自家妹妹幼稚而又叛逆的言辞。他选择淡然一笑而过,“师兄的实力你难道还不清楚么?放心吧。”
沈情突然间失去了说话的兴致,她勉强扯出一个乖巧的笑容,似是妥协般,轻轻拉扯着柳霁月的袖子,说道:“好吧,师兄一定要注意安全。”
如愿送走柳霁月后,一直估摸着时间的沈情便后脚跟上,然而,沈情一只脚刚踏出院门槛,整个人便被一股力道给抵了回来。
那是一个软结界,结界像一块柔软的绸缎,在抵掉沈情力道的同时将她轻轻往回弹送,亦如柳霁月那般温和却不容拒绝的性子。
沈情吐出一口浊气,心中暗叹:我就知道,送神哪有那么容易。
柳霁月几乎是看着沈情一点点长大,对她的性子可谓摸得透透的。甚至连他走后,沈情必定不会安安分分地宅在家里养病这件事,都早已预料到了。
然则他唯一没有料到的是,他自小看大的师妹亦是对他知根知底。
可谓见招拆招,沈情当即唤来翠芽,叫小丫头乖乖的穿上她的衣物,又拿铰刀剜下两缕青丝包在画好的符箓中,滴上自己的精血,再给翠芽配在腰间。
二人几乎一同相伴长大,翠芽无疑是最合适的“替身”。
她用同样方法取了翠芽的青丝与精血,将包好的符箓挂在腰间。
做完这一切沈情满意拍了拍手,吩咐道:“翠芽,你去跨过那道门槛一试。”
稀里糊涂的小丫头按照吩咐跑去院门,刚想要出去,不料被一道无形的结界给弹了回来。
翠芽霎时慌了神,“娘子,这、这是怎么回事?”
沈情见状满意无比,未过多解释,拍拍翠芽的肩道:“你且乖乖呆在院里,你家娘子我去去就回。”
说罢,她顺利跨过院门,往府门的方向去,中途走到一半,又被翠芽叫住。
回头一瞧,小丫头怀中抱着一团物什,眼巴巴望着自己,“娘子,你忘了拿东西。”
原是翠芽将沈情屋里一堆鬼画符都包了起来。她不知道这些符纸哪些有用,哪些无用,索性一股脑全装上,只盼自家娘子能用得上。
沈情接过这团符,心头堵了一天的阴霾忽然就散了,她道:“等我回来。”
“嗯!”
沈情路上没有带太多人,只带了两个杂役婆子和一个驾驶轩车的驭手便出了门,当然还有特殊的“护卫”在暗处观察,时刻准备着护佑主人安危。
轩车里,沈情用两张符捏了一个纸人,又以朱砂点眉,辅以“开灵”,也就是世人常言的“召将点睛术”,刹那间纸人周身金光四溢,等金光消失,那纸人仿若突然注入了灵魂,鲜活地动了起来。
沈情道:“去寻柳霁月,想办法拖住他。”
纸人听了令,光秃秃的面上忽然钻出一股黑烟,再然后,它周身猛然被一团黑烟包围,小纸人就这么裹着黑烟一同自窗口缝隙处钻了出去,飞向远方。
沈情撩开车幔,远远望去,只见寻常人肉眼看不见的一团黑烟正迅速飞往某个方向。
瞧着架势极大,实则不过是一个唬人的小术法罢。
沈情勾了勾唇角,叮嘱驭手速度快些。
驭手得了令,小心翼翼驾马在车道上,手中鞭子挥得更起劲,“驾!”
车速明显提升,沈情被晃得有些晕,便以手支着额,闭目养神。 。
某处深巷中忽然传来孩童尖锐的哭喊声:“哇!妖怪!你不要过来!”
路过那方的青年倏尔驻足,恰逢又是一声哭喊传来,他终于不再犹豫,提刀转向深巷中。 。
苍王府,身着红领软袍的少年静静立于几案,几案上是一副双陆棋盘,像是刚过一局诡谲波涛的对弈,此刻盘中棋散乱无比,他漠然垂首,刚刚沐浴过的他还湿着发,如玉雕精琢的鼻梁上缓缓淌过一滴水。
微痒的触感终于唤醒了他,他转了转眸子,目光落在手中握着的两条粉白绢丝带,绢丝带带尾挂着小巧精致的铃铛,一看就是女儿家的物什。
而那自庙内带回的经幡被他置于几案一角。
老黄捧着澡巾战战兢兢立在一旁,心底疑惑几乎要突破天际:殿下为何回来一趟就正常了,那蛊虫怎么没动静了?殿下手中拿的两条发带又是哪家娘子的?何处来的经幡?
原本,那静静端详经幡之人,看着看着,便不由自主地发起呆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41章
此刻,僵了半晌的人终于动了。
“老黄。”李道玄哑着嗓音道。
“哎!”老黄一个激灵。
“扔了。”他随手将东西扔给老黄,又抽了他手中澡巾准备拭发。
老黄手中捧着绢丝带,却半晌未曾动弹,若换作平时,他二话不说便会听令行事。可今日他看出自家王爷整个人别扭得紧,这绢丝带又是个女儿家的东西,以致他头一次破天荒的迟缓了。
果然,过了没多久,李道玄秀眉倏地拧在一起,脑中全是少女龇牙咧嘴的神情:
“不行!这是我阿娘给我缝的,你扯了我跟你急!”
“等等。”
老黄闻言立马双手奉上绢丝带,“殿下,在这呢,老奴还没扔!”
李道玄瞥他一眼,“谁问你了。”说罢,将绢丝带扯回手中,“出去。”
“是。”老黄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李道玄看着绢丝带良久,口中悠悠吐出一句:“娇气,麻烦。”倘若他扔了这玩意儿,怕是下回人来问他要时要不到,又会哭鼻子。
他最烦有人在他面前哭哭啼啼。
是以李道玄随意拉开个匣子,将这带子扔了进去,便不再管,只专心端详那诡异的经幡。
当朝三品及以上为官者及其家眷溺亡,一般大理寺会走个调查流程,若是这背后并无古怪,就直接结案。
这些案牍往往会置于大理寺的案牍库。
李道玄垂眼,眸中若有所思。
或许鲜少有人觉察,最近长安城内,妖邪渐渐多了起来,且越来越厉害。 。
那团黑烟似是随了主人性子,可精了。柳霁月刚拔出陌刀,它便立马翻跃后墙逃之夭夭。
柳霁月正欲追去,那男童“哎呦”一声踩滑,摔到地上,他犹豫着停下步子,将小童轻轻扶起,“那东西可有伤你?”
小童含着一泡泪,不安地捏着袖角,抽抽噎噎道:“没、没有。”
柳霁月松了口气,温声道:“此处危险,今日就莫要出门了,归家吧。”
“谢、谢谢郎君,”小童抹去眼泪,感激道,“我这就回去!”
待目送他跑出巷子,钻回家后,柳霁月才提刀追向黑烟失踪的方向。 。
轩车至刘府时,刘府早已府门大开,等候多时。
刘夫人神色焦急候在府门口,望眼欲穿,当见一印着沈家标记的轩车行来时,当即激动不已,迎上前去。
车幔掀开,走下来的是昨日失踪的沈家娘子。
见鲜活的人出现在眼前,她先是一愣,转而想起先前管事娘子禀告道:“沈家娘子不知何时归家,言要与柳副使一同前来相助。”
她心下又是了然。
刘夫人道:“劳驾沈娘子不辞辛苦前来,我与我夫君当真是感激不尽!快请进府!”
沈情刚向刘夫人敛衽一礼,就被刘夫人打断,“莫要多礼!莫要多礼!”可等了等,却迟迟不见第二人到来,刘夫人又问:“不知柳副使……”
沈情浅笑揭过话题:“师兄路遇妖邪作祟,便迟了一步,我来,亦是一样的。”
见她着实心急如焚,沈情选择直入正题,她问:“夫人直带我去见刘娘子便是,不知眼下刘娘子情况如何?”
提起女儿,刘夫人眼中是抑制不住的心疼,她当即红了眼,道:“婉秀她自打昨日起便人事不醒,请来顾世子,世子却言他无能为力,我、我当真是心都碎了。”
她转头拉住沈情袖子,道:“劳请沈娘子一定要帮帮我女儿!哪怕要我的命我也愿意!”
妇人眼角已是细纹遍布,鬓边霜白,看起来要比寻常妇人更显岁月侵蚀的痕迹。
沈情又想起刘寺卿那沧桑面容,心底不由得升起疑惑,刘娘子才十六,为何她的父母却这般苍老。
见妇人哭得不能自已,沈情勉强压下疑惑,安抚道:“夫人放心,我一定尽我所能助刘娘子醒来。”
照理说魂魄不能离体太久,否则便是那阴差也辨不清你是生是死,链子一勾便将魂魄羁押走,到时候可真成死人了。
好在如今没过多久,且刘娘子只丢了一魂,尚且有周旋余地。
到了刘婉秀的闺房,窥清了她的面容,沈情这才知晓为何总觉她有些熟悉。
忆起上次裙幄宴上有个小娘子与赵苒苒因沈灵生了误会,而在真相大白后她便立刻寻了机会前来道歉,这般率真性情的小娘子,倒是给了她几分印象。
沈情摆好魂阵,又取了刘母一缕青丝为引,使其缠绕在刘婉秀尾指,又在青丝另一端系上红绳,红绳尾端牵在自己手中。
做好这一切,她问刘母要来刘婉秀之前最喜爱的一个物什。
顾世子前来时也是这般问她要了女儿的东西,所以刘母很快便将东西寻来。
那是一根莲花样的紫玉簪,听闻是刘母送她的及笄礼。
刘婉秀屋内摆设也有不少和莲花有关的东西,看得出来她是当真很喜爱莲花了,也难怪那日她想也不想其中怪异便动手去碰地上的莲花。
沈情将莲花簪放在手中,口中驱动咒语,渐渐的,她的眼前白光闪烁,晦暗不清,再睁眼时,她来到了一片虚无的黑白世界。
这个世界没有规则,没有方向,没有时间,四面八方皆是路,又都没有尽头,所谓“混沌世界”便是如此。
沈情手中捏着一根红线,以青丝为引,红线另一端便是刘婉秀一魂所在之处。
然而在外人眼中,沈情只是突然闭了眼,歪倒在榻上,只剩手中紧紧攥着簪子与红线。
刘母见状先是一惊,随即想到她之前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碰她”一事,她勉强按捺住心中仓惶,焦急地等待沈情带回自己女儿。
往往离了身的魂魄会意识不清,浑浑噩噩不明朝夕,所以沈情需要用刘婉秀最为喜爱的一个物什试图唤起她微弱的意志,使其跟自己走。
沿着红线走在虚无,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忽然白光一闪,视线豁然开朗。
她竟是到了所谓的“界”。
界,乃魂中世界,倘若离体的魂魄若是有太大执念,那这抹执念会在他的世界里编制出一个回忆世界,使这抹魂魄沉溺于回忆当中,不能自拔。
她终于明白顾昀为何会招不回刘婉秀的魂了,因为能成“界”的条件非常苛刻,百年不能形成一个,书籍当中记录亦是寥寥,沈情也是在一次魂魄离体被困在“界”中一回,方才听说有这种东西存在。
要想在界里寻魂,无异于大海捞针。
可以说整个“界”就是刘婉秀,刘婉秀就是这个“界”。
因此作牵引媒介的红绳在此刻失去了它的用途,在入“界”口便消失了。它默认此“界”就是刘婉秀的魂,界口就是刘婉秀的魂躯,既如此,又有何入“界”的必要呢。
想必顾昀就是在“界”里无头苍蝇般晃悠了一番,迟迟寻不到刘婉秀,这才无奈折回。
界内,一座楼阁矗立在眼前,楼阁之上,偌大的门牌坊写着“元春楼”三字,竟是长安城最大的烟花之地。
张侍郎为夫人贺寿时包的便是元春楼的那艘画舫。
此刻广寒初上,已到了宵禁时间。坊外金吾卫时不时逡巡而过,阵阵整齐的甲胄之声在空旷的夜间阔开。
元春楼低调而奢华,从远处看,只见元春楼燃着絮絮灯火,火光不甚明亮,只偶尔有几缕欢声笑语泻出,看起来低调极了。
当入了虚虚掩着的大门,那富丽堂皇纸醉金迷之象才尽数显现。
外域来的胡姬在台上扭着腰肢,如同春日里摇曳的花朵,那灵动的舞姿和风情万种的眉眼,引得众人目光纷纷聚焦。
大厅中,乐师们弹奏着悠扬的乐曲,目光却止不住的往台上胡姬看去,丝竹之声与宾客的叫好声交织在一起,醉生梦死间时间便也静止了,人们忘却一切,沉浸在这一方奢华的天地里。
沈情心底疑窦丛生,那刘娘子瞧着父母疼爱,生活不说多么奢靡金贵,却也安稳无忧,至少想要的都能得到。为何会心生执念,且令她困扰的地方竟是那元春楼?
她抱着疑惑走进,不远处行首妈妈见了她立刻堆了满脸笑容,走进问安:“公子贵安!不知您是来听曲儿的、还是来见我们楼里哪位娘子的呀?”
面前行首妈妈五官模糊成一团,可她话语间那几乎快要溢出来的热情与大开大合的幅度无一不是表明她此刻的笑靥如花。
再看看别处,众人五官皆是模糊成一团,仿佛隔了一层雾。
沈情推开行首妈妈,径自往大堂走去。
那妈妈被推开之后,继而走向下一个“客人”,用同样的话语公事公办般问道。
此刻“界”的弊端便出来了,主人记忆若是模糊不清晰,那么里头人的面容亦是模糊成一团。
不过也有好处,如此一来,寻找刘婉秀便方便许多,因为有“脸”的就是她。
沈情逛了一圈大堂,不见熟悉的面孔,她又开始沿着楼层一层层寻找,随着一扇一扇门开启,她见过不同的没有五官的人,找遍每个角落,都不见刘婉秀在。
直到找遍最后一个角落也不见人,她不禁开始怀疑刘婉秀是否真的在这里,否则楼内怎会没有她的踪迹?
楼内!
沈情惊觉,元春楼还有一处后院,那里是一些杂役和粗使丫头住的矮房,而后院连接着的地方,恰恰是华春池。
思及此处,她当即迈步而去。
到了地方,她果真见一方甲板存在,那里想必是平日里丫鬟杂役浣洗楼内娘子衣物的地方。
在沿甲板处,池水中停靠有一蓬船,周围燃着不少角灯,叫院里灯火通明。
远远望去,小小的一方蓬船里,坐着两个人,一大一小。
大的看不出年龄,着红衣,挽着时下兴盛的双环髻,素手芊芊,姿态优美。
小的看着五岁左右,穿着嫩黄色的襦裙,梳了个双丫髻,正惬意的赖在红衣女子怀中。
女孩自女子怀中抬头,水汪汪的大眼只能望见女子精致的下颌,和小巧的鼻尖,她问:“阿姐,晚上真的会有赤鲤出现吗?”她指着平静无波的水面,“可是这么久了,什么也没有出现呀。”
女子闻言轻轻笑道:“不急,马上就有了。”
于是女孩又自怀中抓了一把粗粮磨的颗粒粉末撒至湖面,然而等了许久也不见任何东西钻出来,女孩似是恼了,她撅着嘴道:“阿姐骗人,分明什么也没有。”
女子指尖点点她翘的老高的嘴,像是被她这般率真的模样逗笑了,她掩唇低低笑了许久,那笑得发颤的身躯带着蓬船也徐徐晃悠,致使水面晕开一圈又一圈的浪纹。
良久,她终于停了下来,摇了摇指尖,道:“赤鲤呢,有是有的,可惜他们的嘴被喂叼了,寻常鱼饲,可不见得它们会吃呢。”
女孩问:“那它们喜欢吃什么?”
女子一时静谧无言,须臾,她巧笑道:“你可瞧好了。”
说罢,自髻上取下一银簪,未待女孩反应,便将圆顿的簪尾朝腕上一划,硬生生拉出一条口子。
“嘀嗒、嘀嗒——”淅淅沥沥的血如成串的雨滴往水中涌去。
女子似是感受不到疼痛,一手伸向湖面任由血流,一手环着女孩,下巴亲昵的往她发顶轻蹭,“看好了。”
女孩不知是被她吓住了,还是怎么了,呆呆地一动不动。
随着血越流越多,湖面霎时漾开一抹红晕,随着红晕渐渐扩大,数不清的细小气泡沸腾着自中心冒出,随后,一只通体赤红漂亮无比的赤鲤自水面一跃而起,张大了嘴巴去迎接来自天堂的雨露。
跃直半途被一只后上的赤鲤给顶了下去,随着一只又一只,一群又一群,水面数不清的赤鲤甩着尾巴争先恐后自水面跃出,只为了迎接一口鲜美的“甘霖”。
以二人为中心,蓬船几乎被这群漂亮的小家伙呈环装包围,在烛火与月色的映照下,它们的鳞片在水中反着不同色彩的光,水面粼粼,赤鲤一圈一圈打着旋。
此情此景,像是一张白净的纸上蓦然滴入了一滴彩墨,昳丽无比。
女子看着这般场景,畅快大笑:“哈哈哈哈哈,你瞧,它们胃口被养刁了,如今只知道饮血食肉,瞧这般景象,一定是被饿了许久,饿坏了罢!”
她笑得越兴奋,怀中女孩哭得越大声。
女子似是被她的哭声弄恼了,她收回手,猛地掰过女孩肩头,高声问:“你不喜欢吗?不是你说想看赤鲤的么,我带你看了你又不高兴,你说,你还想怎样?!”
女孩哭个不停,泪眼汪汪瞧着可怜极了,她突然挣开女子的手,朝船篷内跑去。
女子没什么力气便松了手,像料到她会仓惶逃窜一样,只看静静着女孩动作,糊成一团的面容上不知是何神情。
可女孩没有回到甲板上,只是在船篷内翻找一番,找了几个小巧的物什便捧着出来。
她跪坐在船缘,笨拙的将怀中东西往船下面扔,溅起的水花惊走了一片鱼,直到怀中东西扔完,寻不到血的赤鲤也被她扔下的东西通通赶走,湖面又恢复了静谧。
女孩这才转而拉着女子的手,抽噎道:“我不要!我不要它们,它们喝阿姐的血,它们坏!”说完,又开始哭起来。
女子静默良久,抬手擦去她的泪,问:“不是你想看的么,还念了许久。”
女孩:“现在不喜欢了!我不要它们!我不要阿姐疼!我要阿姐好,我不要它们!”她语言组织生涩而笨拙,却竭力的表达着自己的意愿。
女子倏尔似笑似哭,又似癫狂,她推开女孩,笑得直不起腰。女孩被推开也没恼,而是从怀中掏出自己的小帕,爬到女子跟前,轻轻替她拭去笑出的泪。
“阿姐别哭。”
第42章
女子僵住了身形,过了片刻,她忽的一把推开女孩,怒道:“谁哭了!自作多情!”
“阿姐……”
“别叫我阿姐!我不是你阿姐!”她吼道。
“……”
沈情静静看完这“姊妹情深”的一幕,心上已是炎流怒窜,她动了动冰凉的指,迈步走上前去。
女孩忽见迎面走来一人,警惕的张开双手将女子护在身后,“你是谁!别靠近我阿姐!”
这般反应,倒像是二人偷偷在此戏耍,而外头时刻有人在准备捉她阿姐一样。
寒月沁眸,沈情一张脸上面无表情,待凑近了二人,她忽的踏上船,拉开女孩,手中莲花簪毫无征兆猛地刺向面容模糊的红衣女子。
一簪刺喉,透得不能再透。
那颈间流出的血,几乎灼烫了她的眼,直叫她恨不得再狠狠刺上几簪,将岁月累积在心头的仇恨通通发泄出来。
她抽出簪子,又是恶狠狠一刺,一下,又一下。
幻境就是如此脆弱,往昔强大威慑的大妖在此刻却弱不禁风,甚至连反抗也不会,就这么乖乖站着被沈情夺了性命。
直至女子颈间血肉模糊,直到她再也动弹不得,僵硬着身子往后倒去,沈情才被一阵刺痛惊醒过来。
回想那轻易就倒下的人,沈情心底霎时涌上一股无趣。
假的真不了。
血色一时迷了眼,她眼神好一阵才聚起焦来,垂眸一瞧,那女孩正抱着自己手狠狠撕咬。
方才被仇恨冲昏了脑,女孩的一番捶打阻止在她眼中弱小得可怜,于是毫无办法的女孩只得抱起她一只手,咬向她的虎口。
沈情抬手,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小小的女孩扯开,她看了眼鲜血横流的虎口,不在乎那抹微不足道的痛,只凝眉细细在女孩领口将虎口染上的亮闪闪的津液擦去。
随后,她一把提起啼哭不已的女孩便折返回去。
之所以带上莲花簪是怕她闹腾得太厉害,不愿乖乖随自己回去。
如今她自己缩成了个五岁小女孩大小,沈情想带她回去,轻而易举。
女孩儿如同小兽在她手中挣扎,“放开我!坏人!你杀了我阿姐!我要阿姐——”
见她挣扎得厉害,沈情一把扔下她,面色算不得好,她居高临下问:“刘婉秀,你说那人是你阿姐,亲阿姐?”
小婉秀红着眼瞪她,像一只倔强的小兽,她道:“她就是我阿姐!”
沈情:“据我所知,刘寺卿只有一位女儿,便是你,你何时认了一只妖作阿姐?”
刘婉秀在“界”里只有五岁,心智便也回到了五岁,听她这一番问,她心头乱成了一团,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许久才诺诺吐出一句:“阿姐是暖的,她不是妖。”
殊不知,妖亦有冷暖之分。
沈情不欲同一个小孩废话,只有清醒的刘婉秀才能说出她想要的话,于是沈情又提上小婉秀的后领,将她往“界”外提去。
她心中亦是一团乱麻,只想将刘婉秀唤醒,摇着她肩头好好问清楚,那喜丧妖究竟同她有什么关系,阿姐又是怎么来的。
可这时:
“哼。”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沈情倏地止住步子,滞缓着往后瞧去。
人,长脸的,还是张熟悉的脸。
只见月色之下,一白衣青年立于甲板之上,玉冠加身,白绫绕颈。他狭长的眼微微垂下,似在观摩那喜丧妖的“尸体”。
须臾,他轻轻抬手,袖口随着他的动作往后滑落,露出了腕上缠绕的白绫。
沈情在他抬手刹那便一溜烟提着刘婉秀猛窜出去,恨不得用上今生最快的速度,奔疾间,耳畔狂风呼啸,心跳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然而双腿跑的比不得会飞的。
白水煞轻轻一跃,看似缓慢,实则转瞬便来到沈情身后,他一只手搭上了沈情肩头。
这一搭,沈情瞬间想起梦中那喜丧妖轻飘飘便撕下李道玄一条胳膊的情景,瞬间寒毛卓竖。
她怕痛,更怕被人生撕胳膊,于是她立刻拧腰侧身一扭,跟条泥鳅似的滑向一旁,挣脱他的手。这下她学乖了,不跑了,而是站在不远处抱着小婉秀正面对向他,眼神中充满警惕。
小婉秀还欲闹腾,沈情厉声喝道:“闭嘴!”被沈情震慑住的小婉秀身躯一震,一时竟止住了哭声。
前世沈情一向与喜丧妖纠葛最多,而有关白水煞的消息都是从师兄口中得知的,因此此刻她也摸不透他的性子,只能静观其变。
有的大妖性格疯癫,阴晴不定,上一秒还一副笑眯眯的性子,下一瞬便抬手夺人性命;有的大妖情绪稳定,还会讲道理,动手之前还会彬彬有礼道一句:“劳驾,我要动手了。”
不知这白水煞属于性情疯癫一类,还是性情稳定一类。
沈情面上警惕,试探问道:“你是谁?”她假意装作不识面前之人。
白水煞唇边挂起淡淡笑意,毫不留情戳破了她的伪装:“我是谁,我想这位娘子应当很清楚,毕竟昨日您二位还在我家过了一遭,你的东西还落在了我家小乖肚子里。”
只见他抬手翻转间,手中忽的出现三串臂钏,“要知我回去时见它上吐下泻,可急坏了,所幸东西吐出来了,小乖无事,今日我便不怪罪于你。”
小乖……
沈情忆起那血盆大口、唾液横流的红莲精,心头隐隐掠过一抹黑线,一时觉得这些大妖的想法着实令人难以捉摸。
见他毫不留情戳破了自己,沈情便不与他周旋演戏,直入话题道:“那你待如何?莫不成怪我二人毁了你的家,想来报复?”
青年噙着淡淡的笑,摇头道:“你二人既是被旁人丢入我家,我自然不对无辜之人动手。要追究,也该追究在我家里打孔的那人。”
沈情归时便问了,翠芽她们并未看见李道玄闯入画舫,无人知晓当日与自己一同落入地宫的还有李道玄,这便说明他并不是与自己进的同一个入口。
极有可能是李道玄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在她身上下了传送阵,这样他才能避开众目睽睽,直接通过阵法传送至她身旁。
而白水煞却说幕后之人是将他二人一同丢入他的地宫。
这般说来,白水煞竟是与陷害她入地宫之人不熟?或者说,此刻的他们还不熟。
想法刚落,白水煞又道:我要的,是她。“他指向之处,赫然是她怀中的小婉秀。
他向来不喜拖沓,未待沈情反应便五指一抓,刹那间小婉秀被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吸走,她被青年擒住脖子悬空拎起,小腿在半空难受的乱蹬。
虽说魂魄不会被轻易勒死,但难受却是实实在在的。
随后青年又将手中臂钏轻轻一掷,臂钏精准打在她心口,顷刻沈情只觉一股巨大的气压逼至心头,压迫着她的五脏六腑,疼痛还未至,她便被这股力道往后压去,摔倒在地。
刚喘上一口气,沈情蓦地吐出一口血,随即灭顶的疼痛自心口开始呈蛛网状向身体四面八方蔓延。
“呼——”沈情被这一击打得神志不清,鼻尖口中满是锈味。
“不过,你伤了她,我自是得回报于你才是。”
沈情知晓,“她”指的是那个假的、没有五官的,只存在于刘婉秀回忆中的喜丧妖。
青年摇摇头,擒着刘婉秀的魂便离去。
沈情望着他的背影,充满血丝的眼中满是不甘。
出了界,刘婉秀的爽灵化作一团白光,被他拢于袖里,他踱着步子,悠悠走到出口之处,身形化作一抹白光钻了出去。
在他身后,沈情拖着重伤的身躯紧随而至。
白水煞回到现实世界,甫一落地,沈情便睁眼,手中一道符射出。
仿佛未曾料到沈情不惜拖着疼痛的身子也要追出来,并那般迅速给他一击,虽说白水煞及时闪躲,可符也燎到了他脑后半束的发。
听得一阵滋滋作响,随着一截不长不短的乌丝落地,白水煞的杀意彻底被点燃了。
白水煞唇边依旧挂着万年不变的淡笑,可眼中,有什么变了。
断掉的脖子再接上,总是用着不惯,是以白水煞转了转头,“咳咳——”他掩唇轻咳两声,再抬眼时,眼中是一双猩红的瞳。
竟是露了妖相出来。
他喟叹一声:“小娘子,我本不想乱杀生的,难道活着不好么?”
窗外,原本阴沉沉的天更是雪上加霜般附上一层厚云,云层内电闪雷鸣,好似那战场上枪戟厮杀的铮铮鸣响之声。
沈情缓缓撑着站起身,那般娇小的身躯此刻那般笔直挺立,她眉间满是肃穆杀意,气势上一时竟也未曾落入下风。
“活着当然好,若是能好好活着,谁不想?”沈情喉间几欲啼血,“可偏偏,如今便是想好好活着,竟也成了一种奢望。”
如今的白水煞自是听不懂沈情话中话,一时有些一头雾水,他道:“听不懂。”
沈情:“你听不听得懂,关我屁事。刘娘子的爽灵,留下。”她手中忽然出现一枚信号弹,只需轻轻一拉,玄机阁众人便会闻讯而来。
“我想玄机阁柳霁月你认得罢,若是真要打起来,你应当知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她昂首道,“我与师兄约好了一起来,只是我要先到一步,他落后了一步,此刻师兄应当到刘府外了。”
“倘若我拉下信号弹,师兄在外头将结界一布,等玄机阁内其他师兄弟一来,任你有翻天覆地的本事也逃脱不得。”
白水煞笑了,他道:“你就不怕死么。”
沈情亦笑了,“哈哈哈哈哈——”她笑得灿烂无比,一时瞧着竟比面前白水煞还要邪气,等笑够了,她抬手抹去眼角的泪,道,“你觉得我怕么,你杀了我,我师兄只会追你到天涯海角,把你剥皮抽筋,一命换一命,值了!”
她眼底流光一转,“或许师兄还会循着你这条线索,摸到你藏了许久的另一只大妖的尸体,只要将尸体一毁,那喜丧妖必受重创,届时落入玄机阁天罗地网只是时间问题——”
话落,果真见白水煞唇角笑意彻底消失。
见状,沈情便知自己猜测准了几分。
“让我猜猜,你将另一只妖的尸体藏到哪儿去了。”她火上添油道。
“当真是好本事,不过,你们永远也寻不到她的。”白水煞抬眼冷冷道,“小娘子,下次有机会见,我定会“好好”招待你。”
房内忽然狂风呼啸,迷乱人眼。
等眼前恢复清明,青年已不见了踪影。沈情持着原来的姿势在原地驻足许久,才一点一点顺着床榻抱膝瘫坐在地。
明明还发着热,可她的后背已然被凉汗浸透。
此刻沈情唇色发白,脑袋发懵,方从劫后余生中清醒过来,她的心突突狂跳。饱受刺激的感觉竟叫她一时有些反胃,可当她捂着嘴狂呕一阵,最终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第43章
沈情颤着发软的身子缓缓站起身,擦去鼻尖冷汗。
所谓不怕死,不过是用来威慑对方的胡扯之言罢了,至于她猜测的白水煞藏起了喜丧妖的尸体,亦是急中生智时的猜测话语。
未曾想白水煞当真听了进去,她这是误打误撞踩到了对方的软肋。
前世白水煞一死,喜丧妖逃窜多年,作恶多端,她试图从喜丧妖的身世下手,推测她的尸体所在之处,奈何翻遍了刑部、大理寺的案牍库也不见与喜丧妖有关的身世文书。
师兄说,白水煞丧命之前说过:“你们永远也找不到她。”
起初师兄还未听懂他这句话是何意,可后来经过喜丧妖屠沈府一事,且苦寻许久也未曾捉住她后,他们懂了这话是何意。寻不到喜丧妖的尸体,便奈她无法。
所以师兄推测是白水煞将喜丧妖的尸体藏了起来,并有可能将有关喜丧妖身世的案牍给消了去。
沈情一直对这个猜测将信将疑,如今见了白水煞的态度,她确信了。
可她不确定的是,白水煞会不会因她这一番话而去转移喜丧妖的尸体,可当静下心来细细思索一番,沈情觉得可能性为零。
上辈子他们算卦、阵法、招魂,其余杂七杂八的术法通通用上了,却依旧绞尽脑汁也寻不到喜丧妖尸体,那这地方定有它的特别之处,尸体既在如此安全的地方,他又怎会轻易挪动呢。
沈情俯身去捡地上白水煞遗留的青丝,她将青丝小心翼翼用符纸包裹好,隔绝它的气味,这才收回锦囊中,起身时,她眼中划过一抹狠色。
她又保持先前姿势躺回榻上。
不过片刻,屋内被白水煞施了定身术的人忽的就醒了。
在她们眼中,沈情终于慢慢“苏醒”过来。
刘母率先上去将她小心翼翼扶起身来,问道:“沈娘子,不知我家婉儿情况如何了?”
为免打草惊蛇,沈情没有要将刚才发生的事告诉几人的打算,而是脸色难看对一脸期待的刘母道:“刘娘子情况较为特殊,她似乎是魇住了,因此魂才迟迟不归。”
沈情抬眼,眼中若有所思问:“不知刘娘子可有何姊妹兄弟。”
此话一出口,刘母疑惑道:“沈娘子怎如此问?”
沈情道:“我替刘娘子招魂时,好似听见她的魂在喊什么……阿姐,因此我才这般问问。先前连那莲花簪都未能将刘娘子的魂给唤醒,”她面露难色,“我想,若能带上她心头牵挂之人的物品,或许更有胜算替她招回魂魄。”
“要知道,魂离宿主身体愈久,刘娘子越难苏醒,若时日一长,恐便是游道子前辈来了也唤不回刘娘子的魂,届时夫人也不愿见刘娘子痴傻着过完一辈子罢?”
沈情一番话叫刘母彻底白了面容,一想到往后女儿可能会痴傻,内心便惶惶不可终日。
刘母慌张道:“求沈娘子救救我女儿!我、叫我做什么我也愿意,婉儿她着实没有姊妹兄弟呀,您要的东西叫我去哪儿找呀!用我的血、我的肉可以吗?婉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如今用我的血肉替她开路,带她回来可以么!”
沈情此刻冷漠得可怕,她好似脱离了血肉身躯,灵魂高高飘起,旁观刘母这般为女心碎的哀求。
换作平时,她会为此动容,会扶起刘母,并向她保证自己一定竭尽所能找回刘娘子的魂。
而此刻,刘母、刘婉秀一家极有可能与那喜丧妖有牵连,沈情再也做不到将心比心,亦不能感同身受。
沈情挂上了为难的神色,眼中尽是同情,她急忙扶起沈母,说出的话却是残忍的:“恐怕不行,哪怕将您全身血肉尽数铺路,也带不回刘娘子。”她垂眼,眼中怜悯,皮肉之下却是虚伪、冷漠,“我想正本清源,釜底抽薪的道理您是懂的。”
“刘娘子的魂被执念魇住了,在她的回忆里,有个阿姐,如今只有寻到与那阿姐有关的物什,我才能尽我所能带她破魇,回归现实。”她半真半假道。
被执念魇住了是真,回忆里有个阿姐也是真,可后面的话全是她胡诌的,不过是为了诈一诈沈母。
倘若真有阿姐这个人,那么喜丧妖的身份便自此分明了,就还只差个白水煞。
查清了身份,更能方便查找他们的尸体,以及这背后牵连的人,到底是何人在针对沈家,针对她。
刘母听完沈情一番话只觉天都要塌了,她道:“我上哪儿去凭空寻个‘阿姐’的东西出来!这可怎么办呀!”
见刘母当真为难,沈情道:“您且去查查呢?万一刘娘子幼时同哪位毗邻的姊姊玩耍过,只是你们忘了有这么个人,刘娘子的回忆总做不得假。”
刘母一听,竟真觉有几分道理,她道:“好!好!我这就去查,这就去查!”
说罢急忙转身,却想到什么似的又折返回来,她一时着急,竟忘了问女儿接下来该如何安置。
“不知……婉儿她眼下该如何安置,您说魂魄离体久了便再也回不来,不知可有个时限,具体又是几日……”
沈情道:“三日,三日一过,便是大罗神仙也难以救回她。”
刘母刷的一下白了脸色,连同眼角细纹都多了数条,她嗫嚅道:“三日、怎么会是三日……这么短,我怎么去查……”
沈情静静看着她,一时间,本就苍老的妇人更添岁月侵蚀的痕迹,那瞬间佝偻的背叫她看上去如同一位年长老妪。
“这要看您了,夫人。我能做的,便是竭力替刘娘子招魂,成败与否,就看这一次了。”
刘母哽咽道:“多谢沈娘子今日相助。”她抬起粗糙干裂的手,缓缓抚摸女儿的脸侧。
那只手掌心干涸,关节肿大如树根,看得出是一双常年劳累的手。
在刘寺卿考取功名前,夫妻二人日子过得艰辛,因此苦活累活也要亲自动手,便是后来刘寺卿终于考取进士,他们也无可避免留下了曾经苦难的烙印,以至于二人瞧着要比同龄人更显苍老。
“婉儿出生时,我已年近四十,以至于她自幼便承受了许多那个年龄不该有的目光和压力。”刘母眼中满是心疼,“我知晓他们笑我老蚌生珠,笑我生了个女儿,说我刘家往后后继无人。”
“可我一点都不怨,因为她是我拼了命向老天讨来的宝物。”
听至此处,沈情眼睫微颤,此刻她心中终于多了几分动容。
刘母继道:“我舍不得她受苦,舍不得她受难,只恨不得将她时时提在身旁,护着她。如今她平白遭受这般苦难,我只觉得心碎了一地,”她满面泪水,竟是提着裙摆向沈情跪了下来,“若能救她,还请沈娘子一定竭尽所能,要我的命也好,剜我的肉也罢,我都愿意。”
“我在这儿,先谢过沈娘子了!”她的背脊刹那佝偻下来,朝地上深深拜去。
一番话,说得晓之以理,用情之深。
沈情惊愕至极,却也反应极快避了开来,暇余心下又怒又涩,刘母为了女儿肯屈膝向她这个小辈下跪恳求,一番心意着实叫人称颂,可却无疑是将她这个当事人架在火上炙烤!
倘若此事传了出去,若是救回了刘婉秀,自是美名一桩,若是救不回,便是她枉费刘母心意,成了个学艺不精的间接“凶手”。
好一招为老不尊,果然这些在长安城中混的,没一个是省事的,全都是油光滑面的老油条!
沈情心下仅剩的同情也因她这一跪而彻底消散。
既然刘母欺她阅历尚浅,仗着长辈的身份无形中给她施压,那她也不用再留那无用的良心,自是得好好利用这大好的机会才是。
于是沈情闪身避开之际扶起刘母,道:“如今不能坐以待毙,刘娘子体内神魂不稳,需得寻个煞气较重地方,利用那些煞气将刘娘子体内剩余的魂魄镇压住,否则莫说招魂,怕是在此之前刘娘子就会因失了剩余魂魄而丧命。”
刘母顺着她的搀扶起身,闻言大惊失色,一双手颤个不停,“我女儿还有可能丧命?何为煞气之地?”
沈情:“据我所知,煞气乃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身上所有,既要镇住刘娘子的魂,煞气还不能少,可那些亡命之徒恐怕只有山匪之地才有……”
刘母身形不稳地晃了晃,沈情扶住快要晕倒的人,眼中一亮,道:“我知道了!还有一个地方的煞气重极了!”
“何处?!”刘母眼中刹那有了希冀之色。
“诏狱。”沈情一字一句道。 。
出了刘府,沈情迎面便撞见神色不好柳霁月,她面上一片坦然。
左右该做的也都做了,难不成柳霁月还想打她不成。
柳霁月见沈情出来,便知她已经揽了刘娘子这活,一时气得后仰,当即捏着一个小纸人朝她快步走去。
这时送客的刘母一见柳霁月,率先上前道:“多谢柳副使与沈娘子肯来相助,当真是谢谢了!”
沈情拉住柳霁月胳膊,将一头雾水的人往轩车拉去,扬声道:“夫人不必多谢,且照我说的做便是,我与师兄先回去商量对策,定会尽力救回刘娘子!”
刘母闻言又是一阵感激涕零。
待好不容易摆脱了刘母,又将脸色黑如锅底的柳霁月拉上轩车,沈情这才松了口气。
车内氛围凝重无比,柳霁月冷冷道:“说说罢,为何赶着上前来替刘娘子招魂,若说你与她感情深厚,我不信。”
只有一面之缘的人怎会下一刻就变成了闺中密友。
第44章
一句话堵了沈情的后路,她不愿将自己的打算与他说,于是别过头,当起了哑巴。
柳霁月见她一言不发,便道:“也罢,左右到了该回玄机阁的日子,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回罢。”他倾身上前撩开车幔,嘱咐那驭手道,“劳驾,改——”
一句话未吐完,就被沈情连滚带爬给捂嘴拉了回去。
“师兄!”
柳霁月盯着她捂嘴的那只手,眼神示意她松开。
沈情憋红了脸,一字一句挤道:“我以后可能不会再回玄机阁了,就算你强行将我带回去,爷娘也会来接我走。”
柳霁月不明白她这话是何意,还只当她是在用沈父沈母威胁他,然而下一瞬,他却因沈情一番话而呆滞住了。
“我与李道玄订了婚,圣人下的旨,今岁十月完婚。”
她十月就会嫁人,成为别人的新妇,往后再也不便回玄机阁常住。
沈情见柳霁月一直僵着不说话,试探性松了手,掌心在他眼前晃了晃,“师兄?”
向来性情温吞的人头一回如此失态,柳霁月不敢置信又问了一遍:“圣人下的旨?”
沈情低下头,微微颔首。
“十月完婚?”
“嗯……”
“你同意了?”
“嗯,我让阿耶应下的这门婚事。”
“……”
只见柳霁月胸膛起伏不定,嘴唇颤了半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哐当”一声响,柳霁月竟是攥着软垫跌坐下去,他满脑子都是:怎会如此?
见柳霁月如此失态,沈情以为自己是将他吓出了什么毛病,大惊失色道:“师兄!你没事吧?”
柳霁月闭眼将掌心一横,阻止沈情的搀扶,他说:“让我静一静。”
沈情见他脸色并无病态,惊魂甫定之下徐徐坐下,目光却一刻不离他的脸,生怕下一刻人便晕了过去。
曾几何时,柳霁月似是缓了过来,他攀着软垫缓慢坐了回去,双指抚上额间,魂游天外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本以为五月我离去前,你说的那番心悦之话语是戏谑之言,怎的如今我回来,你二人连亲事都定了?”
“不知道,你走后没多久圣人便替苍王问起阿耶我的亲事,阿耶又问了我的意愿,我同意了,然后圣人就下了赐婚圣旨。”她言简意赅道。
“你可知这是圣旨赐婚,往后便是再委屈再难受,这亲也和离不得?”柳霁月质问道。
“知道,但我相信他,总归不会对我一个女孩子坏到哪儿去。”
便是日后嫁与他的生活再不好,也比不得她即将短命的命运坏。大不了等攻略完李道玄,摆脱掉这个系统;她再与李道玄相处够三月,成功改变短命结局后,自己一剂毒药将他毒死,往后当个未亡人也不错。
如此一来死了丈夫,坐拥万贯家财,还不用伺候公婆,只需享受生活即可,这种日子一听就有盼头。
然而不知沈情又说错了哪个字,柳霁月登时变了脸色,“你都没见过他几次面就说相信他,你知道他人品如何,喜好几何吗?!你怎知他心里就没别的女子,你、胡闹!胡闹!你真是、真是——”他粗气连连,气得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最终将自己憋成了个牛皮袋,满肚子的气不得出。
“我不知道,可他长得又如此好看,看起来不像坏人,我相信他会对我好呀,师兄。”沈情继续火上添油道。
“你说他长得好看,所以就一定会对你好?!”
“嗯嗯!师兄,怎么了?”
“你知道我说过多少次,不要看人表象,要看——”
话音一顿,看着沈情那一副无辜茫然的神色,柳霁月终于崩溃抱头道:“停车!”
驭手吓了一跳,当即勒马,轩车还未停稳,就见一向冷静自持的人风一般卷了出去,不见踪影。
沈情伸出一半的手在空中僵硬了半片刻,最终因为心虚,手被她收了回去。
这样也好,至少短时间内他不会再有精力去想自己做这些事的动机。
毕竟重生这件事无异于天方夜谭,同断头再生般离谱。
若说有人要对沈家不利,她得拿出令人信服的证据。
至少得等她顺着红白煞这条线摸到幕后黑手的线索,找到有人要害沈家的证据,再将喜丧妖与白水煞有关的事告诉师兄也不迟。
否则过早告知他除白水煞外还有个喜丧妖的事,只会迎来一个结局。
便是柳霁月会想尽办法除去两只大妖,一旦惊动幕后之人,只会叫人缩到更暗处,敌明我暗,往后就是想查也也不好再查找。
如今只能尽量避免打草惊蛇。
同时她内心隐隐后悔将白水煞的事情告知了柳霁月。可转念一想,若不告知,他定会将她失踪一事调查个底朝天,这么看来倒也无甚区别了。
短时间接收的信息快绕成线球,叫沈情心头一团乱麻,她揉了揉突突发胀的脑袋,扬声道:“回沈府。”
抬眼间,轩车又开始了摇晃。
沈情掀开窗前车幔,望着缓缓倒退的景致,入了神。
喜丧妖到目前还未出现过一次,只有白水煞在外晃悠。并且通过方才对话,沈情推测出白水煞目前貌似与害她落入地宫之人不熟。
上一世喜丧妖屠沈府时,沈情清清楚楚从她口中听见“复仇”二字。
沈家从不害人,与喜丧妖无冤无仇,好端端却成了喜丧妖的“复仇”对象,那表明只有一个可能:有人有意引导喜丧妖,叫她误以为沈家是她的仇家。
而白水煞对喜丧妖一往情深,甚至愿意为她丧命。
所以喜丧妖便与白水煞结合,共定复仇计划:白水煞在东市作乱,将玄机阁大半术士乃至柳霁月引走,喜丧妖则趁机屠沈府。
在联想到这个结果后,沈情刹那醒悟,难怪上一辈子喜丧妖如此针对她!
好一招祸水东引,好一招借刀杀人!
无论她喜丧妖,还是白水煞,甚至连沈灵,都是那盘中棋子,执棋者一番精密的布局,就是为了置身事外,静待沈家倒台。
沈情忽然觉得,她好似嗅到了一个巨大阴谋的冰山一角,可始终窥不清阴谋的全貌。
她开始想,沈家倒台,于谁最有利?
然而朝堂之上,恰似风云变幻的棋局,局势波谲云诡。
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每个人都是执棋者,亦是以身入局的棋子,他们都像是戴着面具的训傀者,同傀儡一同藏匿在戏台,然而抬指翻转间,一个个傀儡却被迫囿于名为“权利”的丝线下,被他人操控命运,面具之下的训傀者,却气定神闲极了。
朝中局势瞬息万变,沈情从未涉及朝堂之事,光靠她简单稚嫩的猜测,根本行不通。
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经过一番复盘,倒叫她解开了脑中缠成一团的线,可那脑袋的胀痛依旧没有缓解半分。
沈情不由得捏了捏脖子上的琉璃心,心下疑惑:上辈子沈灵得了琉璃心,虽未曾叫琉璃心认主,可她却实打实受了琉璃心的滋润,整日身强体壮,精力充沛。
如今琉璃心经她这个正主滴血认主后,不仅没有发挥半点作用,她的病倒是一波又一波的来,就没怎么消停过。
琉璃心在她手中就跟死了一样。
沈情撇撇嘴,正欲放下窗幔,忽见街边一阵闹腾,她不自觉探出了头,细细听那动静:
“**祖宗的,敢睡老子夫人,我打不死你!”
“明明是那娘们主动勾引我,叫?你好意思叫?!”见街道旁一光膀子男子边提溜着裤子,同对面人叫嚣道。
一骨瘦如柴的男子面红耳赤,听到这句话,当即提了一旁肉肆案上的屠刀,就要朝对方砍去,却被一女子抱住了胳膊。
“老朱你冷静一点!”女子仓惶喊道。
“我去你的冷静,你跟别人都滚上床了,还叫我怎么冷静?!你是老子夫人啊!”瘦男子一把挣开女子。
那女子“哎呦”一声倒地,本就未曾系紧的衣领刹那间敞开,露出一片光洁,她当即羞愧缩作一团,捂紧领口。
当她再看去时,就见愤然作色的男子提刀追向那胖男子,她遽然白了脸。
胖男子见势不妙,当即撒棒子开跑,瘦男子在身后穷追不舍。
场面登时闹得一天星斗,杂乱不堪。
不知是谁喊了句:“衙役老爷来了!”
原本还在看热闹的人群顿作鸟兽散,跑了个精光。
“竟敢当众斗殴,来人,押回县衙!”为首官兵道。
瘦男子不甘道:“是他先睡的我夫人!”
“管你什么原由,既犯了错,理应受罚!带走!”
最终胖男子与瘦男子一同被衙役押了去,瘦男子则一步三回头,叮嘱自家夫人道:“你且给老子安分一点!别忘了准备体己打点打点,记得来看我!”
女子抹着泪道:“二郎,我定会想办法来看你!”
看完一场闹剧,沈情突然灵光乍现,她眼中亮光流动,眉眼弯弯,一时笑得像个狡黠的小狐狸。
当日傍晚,宵禁之前,大理寺不远处两个家奴忽与金吾卫发生了冲突。
原是家奴吵着要给自家娘子带芝麻饼,如今没有买到,自是不肯回去,情急之下家奴与那金吾卫生了口角。
这不,金吾卫当即扣下这嚣张的二人,将其就近送到大理寺内,暂且羁押。
第45章
翌日,沈情收到刘府家仆送的身份玉牌,那家仆言:“夫人已至大理寺内,有请娘子自大理寺角门等候。”
沈情收到玉牌,并未过多观摩,而是立刻换上胡袍,做郎君打扮,孤身去往大理寺。
刘母早已派人等候多时,那是个半大点的小童,许是等得久了,他候在大理寺角门,抱膝蹲在地上,脑袋正一点一点。
角门鲜少有人出入,此刻台阶上青苔斑驳,墙角黑迹遍布,小童踩在稀疏的青苔上,缩成一团的身体晃晃悠悠,就在他快要挺不住倒下时,肩头被人拍了一掌,耳畔一道声响惊得他倏尔立起身,瞌睡虫跑了个精光。
好在今日天晴,地面乃至青苔也是干燥的,这才叫他这一下没有打滑摔倒。
“劳驾,是刘公的人么?”
小童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皮子,目光放远了看,只见一打扮得体、面容精致的小郎君不知何时退到他面前不远处,开口询问。
说话间,对方递上手中玉牌。
小童急忙接过玉牌,见上面一个大大的“刘”字清晰刻在牌上,立刻恭敬道:“正是,正是!请沈公子随我来!”
沈情随小童从角门进了大理寺,途中小童带着她尽量往人少的路径走,眼看就要到了离诏狱最近的一处值房,忽然迎面撞上一人。
小童见人立马弯腰行礼,“见过师少卿。”
只见来人着绯红色的圆领袍,袍下施一道革制横襕,他此刻踩着乌皮靴匆匆赶来,一双乌眉紧拧,正抿着唇,余光瞥见小童行礼,脚步不停,欲要自他身前掠过,可不知瞧见了什么,师青澜忽的又止住了步子。
师青澜问道:“你身旁这人是谁,怎的瞧着这般面生?”
在见师青澜的同时,沈情登时心头一紧,低下了脑袋,只恨不得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当师青听见澜开口询问自己时,她后背一下出了冷汗。
那日在船上,她可是与师青澜见过几面,倘若今日叫他认出来就不妙了。
好在小童事先有准备,他沉稳如常道:“禀少卿,此人乃与一桩命案有关,刘寺卿特令小人去领此人前来,言要亲自问话。”
见是刘寺卿要的人,师青澜并无多言,只是看着她那低低垂下的脑袋,不由得感到疑惑。
他不悦道:“何故将头垂得那般低,莫不是本少卿长得过于瘆人,惊着你了?”
沈情故作慌乱摇头,一言不发。
师青澜越看她那光洁的额头,越感熟悉,可不明白这熟悉感自何而来,他蹙眉道:“为何不语,抬头。”
沈情一动也不敢动。
外形可以伪装,可声音却如何也伪饰不得,何况眼前人是大理寺之人,这些公职人员对于一些细微的小节要比常人更加敏锐,她只得紧紧闭了嘴,一言不发。
师青澜耐心就要耗尽,为了张侍郎女儿落水一案,他本就焦头烂额,太子责令他一月内必须结案,可方才在诏狱内拷打了一番,那丫头竟是个硬骨头,丝毫不惧受刑。
他不怕那丫头是个硬骨头,因为在体验过了大理寺诏狱一轮刑罚后,便是铁人也得开口,可关键在于太子给的期限,只有一月。
何况要那丫头开口,也得要时间。
届时问了案子,还要定罪,复核,完了还要交由刑部那边复核,这么一来二去,怕是迟迟不能在一个月内结案。
若是达不到太子的要求,他这顶乌纱帽也不保,到时候灰溜溜的回到家,又会被阿耶提着耳朵骂,特别是还要拿他与那烦人的顾泽比较!
一想到这,他便愈发烦躁,不由得又道了句:“抬头。”语气冷冷。
不过是个嫌犯,竟敢如此态度,当真是可气。
沈情依旧一动也不敢动。
师青澜彻底失了耐心,正欲亲自动手抬起她的脑袋,小童霎时跑到他面前拦着,“少卿息怒!此人、此人是个哑巴,胆子又小,所以才这样……”
“哑巴?”他细细瞧了她发顶一番,倒还真像个胆小的哑巴,无怪乎跟个鹌鹑似的缩在一起,他顿感无趣,可到底还是疑惑心底那股熟悉感,故而抬手的动作不停。
“少——”
“师少卿!师少卿!”迎面匆匆跑来一狱卒,打断了小童的话,“师少卿,来贵人了,刘寺卿要您随他亲自前去迎客。”他悄声附着在师青澜耳畔道。
闻言师青澜侧头眄了沈情一眼,最终随狱卒离去。
小童与沈情皆是松了口气。
至刘寺卿值舍,小童才敲门恭敬道:“主人,沈公子来了。”
值舍门被拉开,来人竟是刘母。
她彻底拉开大门,激动将沈情迎进值舍,道:“今日本该我与阿郎亲自接待沈娘子,奈何大理寺突然来了一位贵人,阿郎不得已随师少卿前去迎客了。”
说着,刘母摸上茶盏,将茶水倾入茶瓯,“来,沈娘子远道而来,应是渴了,喝茶!”
沈情淡笑着接过茶瓯,不动声色将其置于桌上,岔开话题道:“如今来也只是为了替刘娘子收集镇魂所需的煞气。因师兄在玄机阁事务加身,脱不开身,只得让我来此,多有麻烦夫人。”
毕竟沈情一个女子出现在这满是男丁的大理寺总归不便,于是刘母便借着夫君吃不惯公厨之食的由头亲自提着餐食椟来,在刘寺卿安排的值舍中等候沈情。
刘母道:“不麻烦,不麻烦!”
沈情:“这诏狱内煞气最为重,可正因太浓稠,恰恰是刘娘子所承受不住的,因此得寻些较为稀释浅薄的煞气。”
她直说需要在大理寺内仔细探查各个角落,不知刘母意下如何。
刘母听后思索一番,后神色坚定道:“娘子且放心去,凡事有我兜着。”说罢,她从腰间取下一枚铜牌,“这是我的通行令牌,若遇人,直言你是我夫君府上书童,受夫人命前去办事即可。”
沈情笑意盈盈接过令牌,道:“那便麻烦夫人了。”
依刘母爱女之心切,今日沈情就算想闯诏狱,捅再大的娄子,都会被沈母一股脑揽下罢。
沈母焦急在房中踱步,有了通行令牌的沈情则是一路畅通无阻来到了案牍库前。
可临近时,沈情忖思再三,若是拿着令牌入了库,无疑会有人知道,想了想,沈情决定避免打草惊蛇,于是她折了个纸人,准备将守在门口的库吏给引走。
纸人开了灵,立刻围着一团黑雾跑到不远处院墙上,顺便闹出点动静,那两个库吏听见声音,当即跑到声源处去查寻。
沈情则趁着他们背过身的机会闪身入了案牍库。
只见案牍库内空无一人,正合了沈情意,只是库中累积了长年累月的案子,档架上密密麻麻摆满了案牍。
沈情照着架子上的年月寻找。
她想了想,那地宫规格大,建造需要时间,索性沈情往五年前的案子开始寻起。
白水煞是溺死之人所化,面容一直持着死前的模样,那就是岁及弱冠左右,观其墓规格乃三品朝上,如此,便有了寻的方向。
留给沈情的时间不多,她迅速扫过架子上的文字,留意与其相仿的案子。
不知过了多久,因过于紧张加之室内闷热的空气,沈情额头已经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汗,终于,她眼中一亮,找到一本案牍。
那是一起四年前的案子。
她努力平复心中激起的千层浪,颤着手翻开了书中一页,只见案中记载道:“岁至葵卯,永贞十六年,尚书令……”
刚扫至这一幕,库房外忽然传来不少动静。
沈情大惊,左右扫视一圈,案牍库内全是一排排的档架,中间镂空,完全不能遮挡住一个活人。
声音愈发近了,千钧一发之际她忽然瞧见一个半人高的书案在角落,许是哪个官员为了图方便,在这里放的。
她当即迅速跑到书案前,埋头一蹲。
“殿下,此处就是案牍库,您请。”来人被一众人簇拥着,恭恭敬敬被人迎进案牍库。
对方无甚兴致道了句:“知道了。”
“唉,好!这位是师青澜师少卿,对这案牍库颇为熟悉,可由他——”
来人亦是一身颜色鲜艳的红领圆袍,头戴玄色幞头,精致的面容不咸不淡,通身气质出神,只是唇色呈淡淡粉色,像是受了寒病。
为了避免冲撞贵人,师青澜特意褪去了职袍,换了身不甚显眼的绿袍。
“不必了,都在外候着。”少年淡淡道。
“是!”身旁之人抹了把汗,将这尊神给送了进去。
见人进去了,他们皆是松了口气,随后聚在一起,激昂讨论。
“这位不在东山寺,今日怎的来大理寺了?!莫不是遇见了什么奇难杂案,要来此处翻阅往昔案牍?”
“谁说呢,万一是在东山寺玩够了,突发奇想想要插手朝堂之事了呢!”话落,他突然闭了嘴。
师青澜神色沉沉道:“放肆!谁教你们的出言不轨,胆敢公然聚众背后议论亲王!学的规矩绳墨都进了狗肚子里了吗?!”
“师少卿,下官知错!是下官一时糊涂……” 。
李道玄全然略过外头之事,不为所动开始翻查起陈年宗卷。
沈情感受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不由得捂住鼻口,屏住了呼吸,然而她的心跳却愈发快了。
找了半天也没寻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李道玄不由得有些烦躁,染了风寒的他此刻头昏脑胀,可一想到长安内还有个白水煞这样的威胁,只得耐住性子细细查寻。
这么查找之下,倒是让他寻到了两三本三品以上官员及家属溺水的案子,余光扫过那方书案,他当即抱着几卷案牍走了去。
第46章
“咚、咚、咚——”沈情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砰。”
李道玄将几本案牍扔到书案上,正要上前一步,又倏地止住了步子。
他看了眼书案后方空荡荡的地面,原本该有椅子的地方此刻空空如也。于是他又折返回外头去,叫人抬凳子来。
沈情不是没想过趁这时候跑出去,可唯一的门被几个人堵死,库内又一览无余,眼下她能藏身的地方便只有此处,她被迫只能僵着身子按兵不动。
很快那人折了回来,在等凳子途中,他斜靠在案上,拿了一卷案牍细细翻阅着。
一时氛围凝静无比,只剩下偶尔书页摩擦的声音。
沈情心里期待着这家伙快些走,抬手擦去下巴上凝聚的汗水。
这般热的天,呆在这不透气的案牍库内,直叫人像是在热炉内炙烤,仿佛身上的皮肉都快被这燠热给抹化了去。
更要命的是持着一个蜷缩的姿势半晌不动,她的后背快被汗给浸湿透彻。
沈情内心不断暗骂,这狗东西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要等到现在来。
殊不知,她口中的“狗东西”举着案牍,目光却落在了地面,那方赫然出现的一截青色澜袍上。
很快狱卒提着一把太师椅走了进来,“殿下,您要的椅子。”
李道玄唇边漾开一抹浅笑,他悠悠靠着身子,一脚踩在那截露出的澜袍上,指着里头道:“放进去。”
沈情屏住了呼吸。
不止是为他那句“放进去”,还有他落在自己澜袍上的脚。
狱卒得了令,艰难搬着沉重的太师椅,吭哧吭哧往里挪,他的每一步都踩在了沈情心尖上,伴着她心跳的韵律,缓缓动作。
终于,就在沈情心头备受煎熬时,许是见那狱卒搬得吃力,李道玄大发慈心开口道:“罢了,就放这罢。”
狱卒放下太师椅,绷着的神色一松,“谢殿下。”
李道玄抬指间,一页纸被翻了个面。
见狱卒还呆呆的站在原地不动,他道:“还杵在这做什么,出去。”
“哦,哎!是!卑职告退!”狱卒飞速退了出去。
屋内忽的就没了声。
沈情动了动酸涩的眼,想要往外看看他的脚是否还在自己衣袍上踩着,结果她刚掀起眼帘,就猝不及防撞进一双微阖的桃花眼中。
“唔——”
到嘴的惊呼被他捂回了喉咙里。
李道玄一手捂着她嘴,一手抓住她的领口,将她整个人拖了出去,力道之大,让沈情身体腾空而起,只感到一阵失重,等落地感方至,已然是四目相对。
自己竟是被他一把拎到了书案上坐着,与他齐平高,而她的脖子此刻被他虚虚攥在手里。
李道玄见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原本的戒备转为眼中的意味不明,他拉长了音调,语气悠长道:“说说吧,沈娘子。大理寺内,常人不得入。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怎会来到这里。莫不是……意图不轨?”
沈情一把拍开他的手,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啧啧,“少在这装傻充愣了,我来此地意欲何为,殿下心里跟个明镜儿似的,何故在此惺惺作态。”见被他识破,沈情干脆破罐子破摔,卯足了嚣张劲儿道。
或许早一步被他揪出来,自己还会惊惧担忧一番,可在这破天气的折磨下,沈情逐渐变得烦躁不已。
联想到早些时候他踩在自己澜袍上那只脚,恐怕那时他就发现自己了,只是碍于心中恶趣味,故意不识破,等着猫玩耗子,耗着她呢。
李道玄看她那气鼓鼓的模样,眼底带上笑意,抱手道:“哦……那便抛开此话题不聊。但是,擅闯大理寺可是重罪,今日我在此缉拿你,你可认?”
沈情秀眉一蹙,“我凭什么要认?何况我今日来此,是有……”
“是有什么?”那厮见她突然不语,追问道。
沈情忽的哑了声音,“没什么。”
她本欲说自己是承了大理寺卿的请求来此收集煞气替刘娘子镇魂,可案牍库有什么煞气?
何况刘母与刘寺卿破例让自己一个外人入内,已是包庇之罪,面前又是个苍王,此话若说出口,无疑是在当面承认自己的罪行。
她的脑子差点被这闷热给糊成一团,险些犯糊涂。
沈情闭了嘴,李道玄却不乐意了。
他道:“怎么,心虚了,倒成哑巴了?”
“哼。”沈情别过头。
见她像被掐住脖子的猫,突然乖了,李道玄又起了玩弄心思,他突然转身离去,走到门口道:“师青澜。”
候在库门口的师青澜听见动静,忙走了进来。
沈情忍住快要破口大骂的心情,从书案上一个滑铲,又钻到了底下去,有了先前教训,还不忘将自己的澜袍全部拉进来抱着。
李道玄余光眄了眼那方,转而对师青澜道:“本王觉得这案牍库内甚是闷热,你且叫人去取几盆冰来。”
师青澜默默拱手道:“是,殿下。”言罢,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见那师青澜被他支走了,沈情一拍桌子冒了头,面无表情盯着他。
耍完人的李道玄径自走到书案,拿起一本案牍坐到太师椅上开始翻看。
经他这么一打断,沈情忽然想起自己来此的要事,顿时歇了气,俯身捡起藏在地上的案牍。
见他摆了两本在书案上,沈情不由得瞟了一眼,见上面的案发年月日与案件性质都与自己手中这本类似,她徐徐皱起了眉,问他:“你查这些做甚,莫不是真要管此事?”
原以为他拿走经幡只是为了气她,未曾想,他竟是真上了几分心?
李道玄神色一脸莫名:“你能管,我就不能管?”
被他这话一噎,沈情又听他一脸疑惑道:“沈情,你究竟将我当作了什么人?本王好歹也是个亲王,莫不成要眼睁睁看着一只大妖出世,由他霍乱李朝放任不管不成。”
沈情扯出一个笑,“当然不会。”
李道玄见她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就知她不信,索性继续翻阅手中案牍,不语。
左右他在长安的名声也毁誉参半,估计在她眼中也一样,解不解释都差不离。
一本翻完,上面清清楚楚解释了死者外貌特征,在何处死亡,墓葬地何在,描述与所见到的白水煞不相符合,他便放下书,又从书案上拿了一本。
见他忽然认真起来,沈情也失了与他斗嘴的兴致,也乖乖靠在书案旁,翻阅起了手中案牍。
李道玄看她这般认真的架势,开口询问:“那白水煞何其危险,你何不去找你师兄,反倒费尽心力要来到这里受苦?”
沈情撇了撇嘴,“这白水煞出现莫名,背后不免有操作之手,何况你也见了,那日画舫有人想谋害我。师兄只知闷头除妖,不知此举有打草惊蛇之风险,还不如先寻到白水煞的尸体,徐徐图之,查寻这背后根源来得好。”她说一半藏一半道。
虽说不找尸体也能除去白水煞,可要付出的代价远远要大得多,沈情不忍师兄冒险。
李道玄又没了声。
沈情不禁抬头一看,对方已经认真看起了案牍。 。
刚看至一半,库门外传来一道声音:“殿下,下官已派人将将冰取来。”
李道玄头也不抬,“本王又不想要了,你们自己解决。”
门外众人面面相觑,师青澜与几个狱卒捧着冰盆,良久不动。
这时一个资质颇深的官员抚着长须,笑吟吟道:“师少卿,殿下这是叫你们自己用这冰的意思。”
见众人面露不解,官员解释道:“一年前殿下也来过此处,那时岁至寒冬,觱发加身,着实叫人难受。殿下便叫那守着库门的人去取来暖碳,结果临时又说不要了,叫他们自己拿去随便处置。”
“要知值狱辛苦,冬日得受着寒冷,夏日得耐住酷暑,也不是人人都用得起暖碳凉冰,于是自那次以后,殿下便遣人定时送来暖碳与凉冰,供我等公职人员使用。”
可饶是如此,凉冰在李朝也是极其珍贵的东西,即便有了,众人也是舍不得用。
官员道:“殿下的恩,你们且安心承下罢。”
师青澜心中震惊不已,心中一时对李道玄的形象有所扭转,他原以为苍王如同传闻中那般,向来我行我素,放荡不羁,规矩绳墨通通抛却脑后,不曾想却有这般近人情一面。
遂与一众狱卒恍然大悟,纷纷抹去满头的大汗,朝库门方向弯腰扬声道:“下官多谢殿下恩赐!”
案牍库内又传来一道声音:“这里有本王在,酉时前,尔等不必出现在这里。”
“是!”
沈情却不知其中门路,见他叫了冰又不使,不由得抹了把汗,道:“真是怪人。”
李道玄摩擦书页的手一顿,抬眼看她,道:“沈娘子很热?”
沈情:“热不热我觉得你应该很清楚。”
李道玄适当用欠揍的语气火上添油道:“不巧,本王在东山寺学艺精湛,如今内力尚可,不惧寒暑。就是不知沈娘子这一身学得稀烂的剑术,能不能御暑。”
“……”
李道玄突然神秘一笑,招招手道:“过来。”
沈情满腹狐疑:“干嘛?”
李道玄:“过来你就知道了。”
沈情脚下踟躇着不肯动弹,害怕他心里又憋着什么坏招。
见她迟迟不动,李道玄很快失了所有耐心,干脆起身大步朝前走去。
沈情连连后退,指着他道:“你做甚?我警告你别过来!”
“我难道会吃了你不成?”
李道玄一把擒住她伸出的手。
“啊——”
第47章
手中一凉,沈情察觉自己手中被人塞了个香囊。
细细揣摩,香囊以细腻的丝绸制成,触感柔滑,上面绣着一朵娇艳绽放的桃花。
李道玄面嗤笑一声,嘲讽道:“怎么,以为我要害你不成?”
沈情悻悻收回手,暗自翻了个白眼。
他那一副气势汹汹来者不善的架势,不知道的,原以为是要对人不轨,能叫人误会也是常态好伐。
她摸了摸手中香囊,顿时感觉一股丝丝凉意钻进手心,为她驱散些许燥热。
她只觉得神奇极了,提着香囊问:“这是什么?”
李道玄:“顾昀前不久捣鼓出来的小玩意儿,驱热倒是颇有成效。”
话落,他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香囊,沈情见状眉头一挑,不禁怀疑他到底在身上藏了多少个香囊。
沈情心想:顾世子平日里惯是喜爱捣鼓未曾见过的一些东西,未曾想,如今居然还研究出来个避暑的玩意儿,恰恰正中她下怀。
一向惧暑的她很是想要这个香囊。
抬眼间,只见他拉开囊口绳子,手指从里带出一片冰冰凉凉的汁水,往她手背一抹。
被汁水涂抹过的那一片肌肤瞬间凉意沁心,等了一会儿,那清凉的触感也不见消散,沈情摸了摸那片肌肤,不禁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她也跟着打开香囊,只见里面还有几片未完全融化的冰片,以及一些绿油油的草状物。
李道玄看着沈情那满是好奇与惊喜的神色,笑她这副如同初入尘世的稚子般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动,合上了囊口,随后,他又毫不犹豫地抽走了沈情手中紧紧攥着的香囊。
那香囊上似乎还残留着沈情的温度,在李道玄的手中随着他指节的动作微微晃动。
他有些不适应的松了手,于是改为提着香囊绳子。
沈情一怔,“你做甚?”
李道玄挑眉道:“你不会真以为我就这样给你了吧?天下哪儿有这般好事儿,这东西我一共就才两个。”
见他这副满肚子算计的模样,就知准没好事儿,但是沈情确实很想要这香囊,便问:“你待如何?”
李道玄:“你也别闲着,来都来了,不如去找我要的东西罢。”他指了指书案上摆放的几本案牍,言外之意分外明了。
沈情知晓他这是想让自己当工具人,给他找案牍,可他将她的七寸拿捏的刚刚好,细细想来自己本就是为了这个而来,如今能光明正大的做事,何乐而不为,便一点头,应下了此事。
不过,她伸出手,“先把东西给我,我怕你反悔。”
李道玄:“你瞧我像那出尔反尔之人么?”
闻言,沈情放下手,仔仔细细将他脸上打量个遍,最终下定论:“像。”
“呵……”李道玄面无表情将香囊甩进她怀里。
得了想要的东西,沈情眉眼弯弯心满意足去寻东西了。 。
李道玄一目十行阅得极快,然而看完了沈情找寻的所有案牍,都未曾捉到有用信息。
彼时沈情靠在书案旁,正将香囊里的汁水往脖子上抹擦,那清爽的凉意,暂且驱散了炎炎热意,好比在极度热渴之时,有人献上了一碗冰凉苏爽的酥山般惬意,不由得令她喟叹。
沈情问他:“这里面的东西是什么做的?”
李道玄下意识接道:“约莫有蕃荷菜、兜娄婆香,”想了想,他又道,“还有——”说话的动作突然一顿,李道玄微微阖眼,看向她。
沈情见他不说话,心头一阵失落,看来问是问不出来了。
果真,下一瞬听他道:“这可是独家秘方,不可外传。”
沈情妄图与他周旋:“我也算做外人么?你我便是相繇也共同对付过,地宫也闯了,何况都想对付白水煞,怎么说也算同一阵营的人了,殿下何苦这般小气。”
李道玄:“骊山纯属意外,至于我为何会找到沈娘子,你心知肚明。”话语间他点了点腰间缀着的双鱼玉佩,“至于那地宫……若非你拿琉璃心为引,来要挟我,我何至于要去那地方走一遭,以至于回去便受了寒,现在都还未痊愈。”
那寒,自然指的是地宫内独有的阴寒之气。
沈情道:“不见兔子不撒鹰的道理您也是懂得的,我外祖母千辛万苦给我留来养身体的东西,殿下若想拿去,不给出点行动,我怎会舍得?更甚毒你也给我下了,还怕我不给不成?”
他上下逡巡她一番,点点头,“确实害怕。”
“呵,你也知道害怕,这么说来如今我也……”
见二人有愈吵愈烈之势,李道玄率先止住话题:“够了。”
沈情抿了抿唇,还有些意犹未尽。这么一拌嘴,心底积攒许久的怨气倒是散了些许。
她扬了扬脖子问:“说了那么多,不就是要我拿要求换么,说罢,你要怎么才肯告诉我这香囊里的是什么东西?”
李道玄:“与我合作。”
“什么?”沈情一愣。
“想来不久前那白水煞已来找过你罢。”
沈情蹙眉道:“你怎么知道?”
李道玄抬手,手中又多了个香囊,这香囊通体浑白,布料表面暗暗泛着光泽,手感顺滑,李道玄指尖轻轻一挑,那囊口绳结就被他挑开来,登时一缕被压弯了已久的墨发绷直了弹出。
他举着这缕墨发在她眼前转了转,“这上面的阴煞之气,与那日白水煞身上的气味像极了,本王大老远就闻到了。你说我怎么知道的?”
沈情惊诧于他那异于常人的感知力,下意识伸手想去抢夺自己的东西,李道玄后退一步将手高高举起,沈情瞬间够不到那东西。
“从别人身上偷东西你无耻!还给我!”
李道玄一把摁住她的脑袋,叫她前进不得,也跳不得,沈情顿时气红了脸。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像个熟透的桃子。
“虽然不知那东西何时找上的你,你又是如何摆脱他并拿到这缕头发的,但是我想你的目标很明确,想顺着白水煞这条线揪出这想要谋害你的幕后之人罢。”
沈情震惊地瞪大了眼,一时连东西也忘了抢回。
他继续有条不紊拆析道:“虽然那日我没来,但当日发生的事我已大致清晰。”
“有个丫头推张侍郎爱女下水,并言:‘你是狗贼的女儿,狗贼一家将死。’送丢了魂的刘娘子回厢房时,你拿符纸一阵捣鼓,随后又当场吐血。我想应当是你设下的结界被人破坏,因此才吐血。”
一般道家子弟在人头攒动之地发现妖邪,率先要做的事便是设结界护住无辜之人,一旦结界被破,当事人会立刻遭反噬,因而受不同程度的内伤,吐血有之,昏迷亦有之。
“所以有人故意破坏你设的结界,并设计将你扔进那白水煞的地宫,想叫外人觉得是妖邪作乱,将你捉了去。奈何他算错了一步,白水煞恰好不在家,因此你才捡回一条命。”
“我想,当知道你没有死成,背后之人绝不会坐以待毙,定还在寻找机会准备对你下手。”
“沈情啊沈情,前有暗敌后有白水煞,你目前当真是前有虎狼后有豺豹,腹背受敌,真可怜。”他嘴里吐出的是同情,可眼底却一片凉意。
沈情:“所以你半天说这么些话是为了什么?看我笑话?讥讽我?”
李道玄晃晃指尖,“不。”他侧过身,附着在她耳畔道,“本王说了,要与你……合作。”
见他说得真心实意,沈情掀起眼帘,目光定定与他对视:“怎么合作?”
李道玄垂下眼,眼前是一片凝白的肌肤,肌肤因炎热而泛着红,上头淌着几颗晶莹的汗珠,许是被这抹白晃了眼,他复又移开眼,道:“我知你想调查这白水煞,或许想查的还有更多。”
“这些我都不在乎,也不会去细究你自己的私事。你只需要好好配合我,引出这白水煞,至于其他你想做的,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之内,不是伤天害理之事,我都允你。”
“要知如今这世道比之前朝,虽要开明得多,可大多数情况下,要以女子之身护己利益,或是成就一番事业,仍是举步维艰。”
“如今我既与你有此约定,定会信守承诺。你且放宽心,我并非那等食言而肥之人,你我携手,共同应对这白水煞之危,事成之后,各得其所,岂不快哉?”
他一番话说进了沈情心坎。
单只这白水煞一线,背后很有可能会卷进朝堂之事,她区区一女子之身,要想护住沈家,何其艰难。
边境蛮夷如荒原野草,怎么也烧不尽,今日又传来消息,边境躁动,阿耶承了旨意,不久后又要去戍边,光是为了蛮夷一事阿耶已是焦头烂额,不到半百的年纪就已鬓边花白,更显沧桑。
她不忍阿耶阿娘为了她而更添许多烦恼。
况且阿耶那边的一举一动指不定都被人时时刻刻盯梢着,一旦阿耶作出半点调查之举,说不准打草惊蛇之际他们会在边境就对阿耶下手。
只有找到足够的证据,能够令人信服的证据,再除去红白煞这两只对沈家有威胁的东西,彼时再将收集到的证据呈给阿耶,她才会真正的放下心来。
李道玄看着陷入沉思的少女,静待她回应。
片刻之后,沈情说:“我可以答应你,但是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李道玄:“你讲。”
“合作之事,是殿下临时起意,还是深思熟虑之后的打算。”
“自然是认真思索后才提出来的。”
“为什么?”沈情抬头问他。
“什么?”
“为什么要找上我。”沈情问,“我除却阵法上有所小成,身法本事却练得一团乱。我也不够聪明,只能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尽我最大努力能做到之事,以谋求一个安稳的日子。”
“明知我是个不聪明、脾气大、还挑三拣四之人,为何还要找我合作?就不怕我拖累你?”
第48章
李道玄细细咂了一番沈情的一席话,悠然道:“聪不聪明先暂且不提,但你脾气大、挑三拣四倒是真的,哦对了,还不止。”他摇了摇头,“你还睚眦必报、满腹黑水、成日里逮着别人算计……”
说到后面,看见沈情越来越黑的脸色,李道玄指着她脸道:“你瞧你瞧,可不是脾气大么。”
“呵呵。”
李道玄适可而止,正了神色道:“沈娘子说的这些都不重要,我也不在乎。重要的是,你能在白水煞眼皮子底下脱身之余并取得他一缕发,这便足矣。”
他细细观摩了那墨发上一截明显被灼过的痕迹,“虽不知你使了什么法子脱身,但我想你应当是将他惹怒了,或许不久后他就会来找你。”
李道玄完全猜对了。
沈情也彻底明白他提出合作的用意,他不需要自己有多聪明的头脑、多厉害的身手,说到底,他要的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对他而言尚有作用的“诱饵”。
他要的是引出白水煞的诱饵,无关诱饵身份,头脑,所以才会说出不在乎这句话。
沈情不禁道:“殿下有这好使的脑子,不入大理寺当真是可惜了。”
李道玄:“你当真以为本王入东山寺就是在玩?长安有多少桩大妖灭门案是本王侦破的,我想沈娘子还不清楚罢。”
沈情闻言不由得抬头觑他,“还真不知道。”她确实不知道,印象里他就是个前期离经叛道,后期黑化灭天毁地的主。
李道玄微微垂眸,目光与沈情相撞。这一眼,却让沈情思绪逐渐游离。
前世沈情对李道玄的印象少得可怜,记忆中要么是主角团遇险,狼狈逃窜时他抱剑观戏的作壁上观之态,余下便只剩他提剑斩妖杀人时那满脸的血色,以及一双掩藏在血色之下的凶眸。
虽说那些人都不是什么好人,可他杀人时的那般决绝狠戾,就好似那行至末路的穷凶极恶之徒,他眼角堆砌的煞气与杀意至今仍烙在沈情心底,让她心底微颤。
只是不知怎的,与如今的他相处多了,前世那冷情狠戾的李道玄的身影反倒似一抹淡淡的云烟,在她脑海中愈发模糊。
他杀人斫妖的那些画面在今生渐渐如同被岁月尘封的旧梦,偶尔在思绪的角落泛起涟漪。
沈情看着眼前的李道玄,试图从他的眼眸中寻找前世的影子,却只看到一片深邃的神秘,如同望不见底的幽潭。
他不再是那个提剑斩妖、满脸戾色的冷酷之人,而是多了几分沉稳与内敛。
中途发生了什么,让一向沉稳的人变成了一个情绪不稳的疯子?
沈情惊觉,前世的李道玄前期也是同如今这样情绪稳定,只是后来他才成一个疯子的。
为什么她会下意识以为李道玄一直是个疯子?
前世到底发生了什么导致他性情大变?绝对不是她寻回琉璃心的原因,她记得李道玄性情大变是在中期,可那时发生了什么?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沈情心跳急遽加快,脑中突然剧痛无比。
“抛开其余不谈,沈娘子可想好了,愿意答应否?”李道玄说。
“我……”眼前猛然一黑,沈情忽的往一旁歪倒,手下意识攥上书案。
沈情不知道的是,此刻她的脸色白得惊人,李道玄见状蹙眉,问她:“你怎么了?”
“叮,检测宿主身体异常,开启保护模式。”冰冷的电子音霎时传来。
沈情眼前突然恢复清明,下意识答:“嗯?”她抚上自己的额,“噢,我也是阴寒入体,眼下寒病还未完全祛除,有些晕罢了。”
李道玄见她一副摇摇欲坠的病容,道:“沈娘子这身残志坚的毅力,令本王佩服。”
沈情皮笑肉不笑,“殿下过誉。”今日在这里一无所获,且耗费的时日不少,她不欲再多呆,便道:“殿下说的话我会好好考虑。”
她要想办法让李道玄正视自己,不止将她看作一个简单的“诱饵”,而是有价值的、能够站在同等立场的合作伙伴。
如此,李道玄口中所画的“大饼”才极有可能真正实现。
她想了想道:“还有,昨日为刘娘子招魂之时我确实有所发现,那白水煞,也是冲刘娘子的爽灵来的。”
这一线索令李道玄蹙起了眉,他终于肯正眼看向沈情,然而沈情在适当放出诱惑后,接道:“下次见面,我会给你答复。”
她吊足了李道玄的胃口,却又在他极度好奇之时及时抽身离去。 。
李道玄特意将门口的人支走,以至于沈情得以顺利走出案牍库。
她简单找了几处地方晃悠一会儿,收集到所需的煞气后,回了刘母那方。
刘母绞着手帕,焦急等候着沈情,等了许久,终于见到熟悉的人影,她匆匆上前道:“沈娘子,您可算回来了,我儿可有救了!”
沈情道:“煞气收集到了,没什么问题我便随您去替令爱镇魂。”
沈情没有撒谎,人的部分魂魄离体确实需要煞气来镇住身躯,防止余下魂魄被阴差勾走,可她却在另外方面撒了谎,魂魄离体最大期限是十五日,而她却向刘母说是三日。
只因她想快些从刘母口中翘出有关喜丧妖的蛛丝马迹。
那喜丧妖与刘家究竟是何干系,她迫不及待想知道。
刘娘子一事暂毕,可还有一人沈情始终都没忘。
那日推张妙音下水的丫头。
沈情唇边挂着淡笑对刘母道:“不过幼安还有个不情之请。”
刘母:“沈娘子且说!”
“昨日我家两个家奴为了替我买胡饼,无意冲撞了巡街武侯,听闻他们如今被押到了大理寺诏狱内。”
她一双眉头紧皱,满脸愧色道:“那两位是跟了我阿耶大半辈子的忠仆,自幼便疼我,也是听了我病时说想吃胡饼的胡话,这才在情急之下与武侯闹了矛盾。两位忠仆性子较烈,只怕对于羁押一事不甚服气,我想着去见见他们,叫他们莫要为我过于忧虑。”
刘母犹豫道:“原来是沈家忠仆,这也是一个误会。不过沈娘子放心,过后我会多多嘱咐阿郎,他手下的人定善待那二位,不日就能归家。我观沈娘子病容,恐进了那血气冲天的诏狱,身体会吃不消。”
沈情叹了口气,“莫说诏狱,早些年跟着师兄济世除妖时,便是灭门惨案也见过,开膛破肚的尸体也摸过。连累了他们令我心下难安,不能见到两位忠仆安抚他们,只怕执念愈深,反而会影响了我的心境。”
一听会影响心境,沈母当即变了脸色,换作平时,她本该对沈情这般重情重义的性子感到欣赏、敬佩,可事关女儿安危,她不由得对此感到些许怨怼,只觉这情谊出现得不是时候。
她道:“诏狱一事还请沈娘子稍加等待,等阿郎送走了贵人,我再让他想想办法。”
沈情谙知这贵人指的是谁,只怕送走了这尊神,师青澜也会回诏狱罢,届时便由不得她方便了。
“夫人安心,不必劳烦刘寺卿,我自有法子。” 。
诏狱门口,狱卒无精打采靠在褪了皮的墙上,过于燥热的空气催发着他们的睡意,二人昏昏沉沉,眼皮子似坠了千斤顶,止不住的下落。
一声清咳瞬间惊醒了他们,抬眼一瞧,原来是刘寺卿的夫人。
怕冲撞了夫人,二人慌忙将随身佩剑藏到身后,手忙脚乱道:“夫人怎会来此,此地关押的非乃常人,还请夫人移步,莫要受惊!”
刘母神色凝重冲二人招手,“你们且随我来片刻,阿郎有事托我叮嘱。他在招待贵人,脱不开身,便托我来此告知。”
大理寺里小狱卒多得是,有何事需得夫人亲来一趟?二人脑海里不约而同闪过这一疑问。
可旋即一想,莫不真是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才能让夫人亲自来送话?
这么一想,两人当即正了脸色随刘母离去。
与此同时,沈情也跟着入了诏狱。
狱中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混杂着腐朽、绝望的气息。潮湿的墙壁上爬满了青苔,唯一的通光口便只有高高的顶上那一户脑袋大小的窗口。
昏暗的烛光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那血腥味如影随形,刺激着人的嗅觉神经,让人不寒而栗。
在这压抑的空间里,伴随囚犯的痛吟、锁链的哗哗声,狱中每一处阴影都在催生着人内心深处的绝望。
沈情不由得皱紧了眉头,以衣袖虚掩口鼻,继续往里处走,途中不忘扫寻熟悉的身影。
终于,两个看似文弱,不高不矮,面容平凡的中年男子入了眼。
他们衣冠整洁,所在的牢狱也是铺满新鲜的禾秆,身上未曾施加铁链。
沈情一见二人,快速上前,低声道:“王伯,宋伯!”
原本闭眼靠墙小憩的两个中年男子听见熟悉的惊呼,立刻睁眼,起身大步走到沈情跟前,隔了厚厚的木栏道:“娘子!您怎亲自来此腌臜地!快快离去,莫要被这里污了眼!”
沈情:“我马上就走!”她抬眼看向身后那道牢狱,里头歇着一个通体血污,狼狈不堪的人,观其面容,似是一年龄不大的女孩。
“有情况否?”
名唤宋伯的胡须男子压低了声音道:“暂无异动。”
沈情颔首,叮嘱道:“这期间你们把人盯紧了,一定要护住她的命,别叫人神不知鬼不觉送她见了阎罗。倘若一个月后结了案,想办法将人给我带回来,我要亲自审问她。”
直觉告诉沈情,幕后之人不会坐以待毙,只怕这唯一知道线索的丫头会在牢内被人灭口,于是沈情想法子派了家中两个“影子”专门来看着她。
所谓沈府的“影子”便是指死士一类,他们是沈将军亲自选出来的,并经过精心培训下的人,不仅个个武功高强,且忠心护主。
沈情如今有十个“影子”,影子除了沈情的命令,以外谁的话都不听,包括沈父。他们在上一世全都被喜丧妖结果了生命,他们甚至至死都在守卫沈府,保护沈情。
沈情吐出一口气,道:“必要时自己的安危要紧,若打不过对方,立刻回家,不许恋战。”
“是,娘子。”
沈情想下手主谋既然想过陷害张妙音落水,就一定会处理干净手脚。太子责令一个月内结案,恐最终案子会以“私心嫉妒”结案,最终不了了之。
等过了这阵风头,她要想办法留住人,亲自撬开她的口。
刘母拖了好一阵时间,她额头已然冒出了细汗,等听见一声猫叫,她终于松了口气,道:“要记住,那是沈家娘子,未来苍王妃的忠仆,尔等切勿得罪!”
狱卒道:“是!”
沈情走远了,刘母也打发了二人。
顺利离开大理寺,替刘婉秀镇了魂,沈情也告辞回自家府上。
一路上她都在思忖,回想在刘婉秀界内看到的东西。
今日案牍库内并没有关于白水煞身世的记载,只能说明有心人暗中操作,在案牍库内抹去了他的存在。
这条线索就此断掉。
可柳暗花明,她在刘婉秀的界内找到了有关喜丧妖的线索。
刘婉秀极有可能是喜丧妖的妹妹,但是长安城内皆知刘寺卿与刘母老来得子,并且对这位独女视如珍宝,宠上了天,从未听闻她有个姊姊。
如今刘婉秀的爽灵被白水煞捉走,强行将她唤醒也只能见到一个期期艾艾的痴傻之人。而沈情对刘母提起“阿姐”时,刘母却是一脸茫然之色,看起来不像是知道有这么个人一样。
如今唯一的线索只有元春楼那处带有蓬船的池畔。
她得抽空去元春楼一趟。
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沈情蓦然顿足。
在沈家灭门前几日,还发生了一件事,那便是元春楼内,出了一起惊世骇俗的案子。
元春楼陆陆续续有十几人被剥了皮,扔进了后院的华春池内。
等众人发现尸体时,却见尸体已经被赤鲤啃食得七七八八,尸体依稀可见白骨。
原本应该轰动长安的案子,却被几日后沈家灭门的消息给压了下去。
她差点忘了这件事!
第49章
元春楼前,朱红色的大门在清晨的阳光下显得鲜艳夺目,门上镶嵌着金色的门钉,闪耀着金属的光泽。
因是白日,楼内娼客寥寥,妓子们无精打采立于门口,甩着帕子揽客。
正值几人睡眼惺忪之际,门口径直走来一白净精致的小郎君,她们霎时亮了眼,可当“小郎君”开了口说话,她们眼底那抹亮又倏地暗了下去。
只见“小郎君”身着一袭材质不俗的水青胡袍,长发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一双剑眉描得斜飞入鬓,眉下眼眸明亮如星。
“这位公子~可是来听曲儿,还是来找哪位姑娘呢!”尚在门口的假母一双慧眼精准锁定了沈情。
见她生得细皮嫩肉,通体气质不俗,就连袍子也是精贵材质所裁,假母当即看出她是个金玉堆砌成的富家子,忙换上一张笑脸迎了上去。
沈情面对热情洋溢的假母,问:“听曲儿,你这楼里可有会《胡笳十八拍》的小娘子?”
走近一瞧,假母才发现沈情身上的玄机。
虽说远远望去,她倒真像个十四五岁的小郎君,可观其喉结处一片平坦,嗓音细润清脆。假母纵身楼内多年,历经世事沧桑,一双慧眼如炬,顷刻间识破了沈情那藏在胡袍底下的女儿身。
她脸上当即有些挂不住,便压低了嗓音道:“小贵人呐,这可不是你胡闹的地方,快快归家罢!”万一其耶娘是长安城中哪个得罪不起的,又恰巧知道自家女儿跑来她这元春楼胡闹,还不得掀了她这楼才是。
沈情言笑晏晏道:“假母且安心,家父家母有事下了幽州,我一人宅家着实无聊,不禁想念早些年耶娘请来府上的讴者唱的那首《胡茄十八拍》,如今前来,不过是想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会唱这首曲子的娘子。”
说罢,她勾了勾手指,一串金珠被她从腕上脱了下来,塞进假母手中。
阿耶早些年来屡立战功,圣人赏赐更是如流水般堆入家中库房,耶娘向来不喜奢张,这么些年下来,库房内的金银财宝堆积如山,沈情随意在库房内寻了些能花又不显眼的小物件带出门,如今这么一“挥霍”,倒也不是很心疼。
假母捧着那金珠,只见每颗珠子通体圆润,表面刻有无比精致的细细纹路,她立刻看出这是个价值不菲好东西,就算不卖不出,便是自己随身带着,也着实是个养眼玩意儿。
鲜少有客一来便如此慷慨,假母又对这金珠极为喜爱,心下倏地左右动摇,“这……”
她顺势走进元春楼,假母无奈只得收了金珠,跟着她入内。
“你且放心说就是,如今我来就是想包个厢房,听听曲儿,若我高兴了,好处必少不得你的。”
她又是塞了一袋东西在假母手中,假母捧着那锦囊,觉察那甸甸的手感不对,她微微瞪大了眼,将囊口解开,只见一叠叠银饼在内,光泽晃人眼。
有人赶着上来解囊,又是挥金又是撒银,还好伺候,不过听个曲儿罢了,又有何不可?
假母一张脸上笑开了花,连带着眼角细纹都变得顺眼起来,“有!当然有!只是这《胡茄十八拍》都是十几年前的老曲儿了,会唱的姑娘未免也大了些,公子何不听听别的曲儿?”
说难听点,《胡茄十八拍》早已是过去的旧曲,过了风头,如今的姑娘不肯废心思学些过气的东西,而当初那群会唱这曲儿的头牌女郎早已年老色衰,比不得如今新进的一批姑娘嫩,就连价钱也不尽人意。
今夕好不容易来了个出手大方的“傻公子”,何不将那些年轻水灵、价格不菲的姑娘往前送?
沈情显然看破了假母眼底下的算计,只是浅笑着道:“二八佳人也好,徐娘半老也罢,我是来听曲儿,又不做别的,你只管将会唱《胡茄十八拍》的娘子都给我排上来罢,我倒想听听,哪位唱得更得我心。”
末了,顾不得假母一脸惊诧的神色,她挥挥手,补充道:“只盼那年龄越大越好,毕竟唱起曲儿来,更熟练,更有韵味。”
听曲儿是假,打探消息是真。刘婉秀今年十六,界内的那段回忆里,刘婉秀不过五岁左右,而那时还不知喜丧妖是活是死,可观其那疯癫模样,以及那话中话,沈情猜测,她便是没死,也离得不远了。
如今只管往十年前的事儿打听便是。
她豪爽地包下了一间上等房,默默坐等假母将人送上来。
等待中,沈情有些无趣地推开窗,当放远目光,她才惊觉,这间屋子的朝向竟是临水一方,楼下便是华春池水。
湖中荷叶浑圆,菡萏葳蕤绽放,清风一拂,绿叶粉荷摇摇晃晃的湖面竟真应了那“风荷举”之势。
其中不乏夹杂着已然熟透的莲蓬,让沈情想起每岁盛夏临秋时阿娘剥的一盏盏莲子。
剥开的莲子肉一颗颗圆润饱满,光滑细腻,宛如羊脂白玉雕琢而成。轻轻咬上一口,口感亦是软糯中带着丝丝清甜,恨不得香掉舌头。
这么一想,沈情顿时馋了。
她想,等过了这几日,趁采莲女还未采莲之际,她定要泛舟湖上,好好体会一次摘莲蓬的乐趣。以前都是耶娘不辞辛苦给她剥莲子,今年,她要亲自给耶娘剥莲子吃。
念想刚落,两个穿得花枝招展的女子鱼贯而入,以假母为首,二人在屋内列作一列,朝窗边的沈情敛衽行礼道:“奴见过公子。”声音一贯的清丽婉转,听得人心里直酥。
假母笑道:“公子呐,人给您送来了,您且好好享受,倘若哪个丫头您不满意,尽管告诉奴家,奴家定要好好收拾她!”
沈情有些疑惑道:“怎的只有两位姑娘?”
假母一脸难色道:“公子有所不知,这楼里会唱《胡茄十八拍》的姑娘本就稀少,这么些年过去了,以前的姑娘赎身的赎身,生病的生病,林林总总算下来,会唱、且能唱得好的姑娘就这么两个了。”
“也罢,你出去吧。”沈情有些失望地挥挥手。
“唉好!”假母退了出去,还一脸贴心为她合上了门。
沈情饮了口茶,不动声色观察着眼前二人。
二人生得各有姿色韵味,虽不及楼里那十几岁的女郎灵动,但也不太老,不过三十左右的岁龄。
许是假母事先有过吩咐,她们倒也收敛,规规矩矩立在一旁,未曾做些什么出格的事。
为首的紫衣女子率先抱琴行礼:“奴家山茶,见过公子。”
其次是绿衣女子:“奴家海棠,见过公子。”
二人依次报了名讳,沈情有些新鲜道:“你们的名字都是以花命名的?”
名唤山茶的女子在二人当中显然更有话语权,她抱着琴走出一步,柔声道:“正是。”
“可楼里姑娘这么多,人比花多,届时花用完了,你们又该如何?”
山茶抿唇道:“公子有所不知,楼中女郎们起名并不只按花来起。景亦有,物亦有。只是恰好奴家几人赶上了那个时候,因此才有幸讨个满意的名讳。”
沈情浅浅颔首,眼带笑意道:“那就从海棠开始,好好唱唱这《胡茄十八拍》,唱好了,有赏。”
被点到名的海棠一愣,原以为沈情与山茶聊得开,会先叫她开始唱,却不料起这个头的竟是自己。
海棠蹙黛垂眉,立马置琴于案,信手低弹,转瞬便是两个婉转的音泻出,随着调子渐渐多了起来,她也开口唱出了声。
音色如潺潺流水,清脆而灵动,口中旋律时而如微风轻拂,时而如骤雨初歇,带着些许惆怅与忧伤。
只是本就悲调的曲子配上一副过于清脆的嗓音,即使唱得再动听,也难免差了点韵味。
沈情招招手,将为首的,也是年龄瞧着最大的山茶唤了过来。
山茶款步而来,“公子。”
沈情眉眼弯弯道:“姐姐也不必与我客气,我们只当寻常阁内姊妹般聊聊天就是。”
山茶闻言抬头,眼中难免有震惊。
许是惊讶沈情就这么在自己面前毫无忌讳暴露了她为女儿家的身份。虽说她的身份楼内混过些年的女郎大多都能一眼挑明,却也极少见这简明了当跟一个妓子戳破自己身份的人,当真是一性情坦率和蔼的人物。
沈情又极为客气地揽着她手肘,将她带着坐下,“这琴抱着重,姐姐还是放下吧。”
此言一出,山茶心底对她的印象不由得好了几分。
眼前人仿佛真是哪家被养得天真矜贵的小娘子,只是出于好奇才来到这传闻中的元春楼内。
山茶语气不由得又柔和了几分,她低眉道:“多谢公子。”
沈情捧着脸,眼中闪烁着灵动的光,她道:“不知姐姐芳龄几许,我竟瞧着好生亲切,活似十年前阿耶寻来府上唱曲儿的那位讴者。”
她又道:“犹记得十年前我病中不起,日日里只能闷在屋内,伴着苦涩药汤,床也下不得。阿耶心疼我,便请了个讴者来府上唱曲儿解闷。那位亦是个性情如水的好姐姐,见我日里无趣,耶娘又忙,就陪了我几日,日日给我唱曲儿。”
“后来过于正气的曲儿听闷了,那姐姐就偷偷给我唱了个《胡笳十八拍》,随后又将她阿娘求的护身符塞给了我,还给我带小玩意儿,带零嘴,当真待我好极了。后来我的病当真好了,可却再也找不到那姐姐了,只从耶娘口中听闻那是元春楼请来的讴者。”
第50章
“如今耶娘外出,我想着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当初那位姐姐。”
山茶听后,眼中无比动容,她道:“难为你到如今都还记得那位讴者,换做是我,知道有这么个人惦记着我,我当真会感到欣喜。”
“公子不妨告诉我,你说的那位讴者有什么体貌特征,或许我会认识她。”
沈情眼中惊喜做不得假,“真的吗!当真是谢过好姐姐了!”旋即她垂眸做思索状,“那位姐姐,我记得她喜爱着红衣,生得极美,还有……”
听见红衣二字,山茶眼底倏地闪过一抹不自在。
沈情精准捉住她眼底的情绪,不动声色道:“还有,她眉间有一粒朱砂痣,那位姐姐还喜爱赤鲤,常常去我后院的水池里喂赤鲤。”
“而且,她不用鱼饲喂,反而……”沈情刻意停顿片刻,果真见对方一张惨白的脸。
见沈情突然不说了,她猛地抬头问:“反而什么?”眼底是怎么也掩藏不住的仓皇失措。
沈情淡淡笑道:“反而爱用粗粮喂,令我没想到的是,那些赤鲤倒还真吃粗粮。”
山茶紧紧攥着桌角的手蓦然松开,她勉强笑道:“公子说的这人我倒是没见过,不过赤鲤食五谷杂粮倒是常有的,只是没什么人去试罢了。”
沈情面上是掩饰不住的失落,“是这样么,那我改日问问别的姐姐。”
“不用了!”
“嗯?”沈情疑惑抬眸。
许是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山茶不自在理了理额发,道:“自十岁起我便入了元春楼,我在楼内混了二十年,林林总总算下来,多数姑娘也都认识,倘若真有这喜爱穿红衣、额间有个朱砂痣又貌美的娘子,我又怎会不知?”
“公子说的这位姑娘,楼里确实没有。”
沈情失望道:“这样么……”
山茶又恢复了往日里的温和神色,“我想应是日子久了,公子那时又过于年幼,记错了吧。”
“既然姐姐说没就是没了,改日我再去别的楼探探。”沈情像是放弃了打探,托着下巴专注听曲儿。
她心下此刻确认,喜丧妖曾经与这元春楼有不小渊源,只是不知出于何缘故,叫楼里人对与她有关的事缄口不言。
见口风探得差不多,她拿了珠宝将人打发,又趁人不备入了元春楼后。庭,也是刘婉秀回忆里的地方。
只见院里丫头杂役已然开始忙碌,有的在湖畔浣洗楼中娘子的衣服,杂役有的挑着一担担沐浴水,有的背着柴火,各自穿梭忙碌。
所有人眼中尽数是麻木,仿佛是一群为了生存而被迫行动的傀儡。
无人在意沈情这个多出来的“人”。
沈情顺着记忆来到甲板处,这里只有两个浣洗衣服的婆子。
曾经的蓬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的一条栓在岸处不大不小的无蓬船,容纳两人有余,三人则拥挤。
沈情刚来到无蓬船前,就被其中一婆子拦住了。
她将沈情拦在甲板处,一双细纹密布的老眼使劲瞪大了,才见是一位衣着精致气质不俗小郎君,便知是某个误入此地的贵人,她熟练的将手中水渍往衣裙上抹,后道:“腌臜地儿脏,贵人就莫要来此处了,老奴带您回去。”
沈情道:“我特来此地,只为借用此船一用。”
婆子喃喃道:“明知舟无桨,又怎前行?”
沈情闻言左右巡睃一番,蓦地笑开了眼,“既无桨,在周围找出一个便是。”
婆子愣住了。
只见沈情从一处角落寻来两根长长的木板,木板宽两掌,不厚亦不薄,是她能接受的重量。
这原是灶房杂役准备砍了作柴火用的长木板,不虞还没砍成几截,被眼尖的沈情瞧见了,恰好能作桨用。
婆子像是透过沈情看见了某位故人,一双眼里忽然闪烁着泪光。
沈情好奇道:“阿婆为何突然哭了。”
婆子摇摇头,默默从旁抽出两条陈旧的白布,替她将两条木板尖端包裹好,“木材粗糙,莫要刺伤了贵人的手。”
沈情看着婆子熟练的动作,问道:“这船瞧着倒是较新,原本就是这样的么,可有主人?如果我今日用了,主人家会不会不高兴?”
婆子望着船怔怔出了神,“原本不是,原是条蓬船,只是脏了,蓬船被他们砸来烧了,这船是我的,贵人想用就用。”
“我在此谢过阿婆了。”
沈情瞧着华春池内有不少熟了的的莲蓬,于是采莲计划今日提了前。往后几日等喜丧妖冒了头,说不定她还没有机会采摘莲蓬了。
她抱着包好的“桨”,在婆子的搀扶下小心翼翼踏上船。
另一个埋头苦干的婆子这时突然抬起头,一见同伴已经将贵人送上了船,眼珠子都瞪了出来,“阿四你做什么!哎呦胡闹!”她急得拍手团团转。
“贵人快下来!莫要落了水!”那婆子急忙上前推开阿四婆子,就要将沈情拉上来。
本来沈情已经稳住了身形,被她这么一拉,身形倒是不稳了,摇摇晃晃眼看着就要落水。
好在危机时刻她一把推开那碍事的婆子,在船中坐稳了,再抬眼时眉眼间已染上愠怒。
方才这么一闹腾,船不知不觉驶出了一段距离,那婆子登时更慌了,“公子快回来!这疯婆子的话信不得!湖里危险呐!”
沈情怒道:“你倒说说,本公子不过想泛个舟采莲,怎么就危险了?”
婆子一急之下便辞措不清,她说:“湖里的鱼要吃人!这船是死人船,不是那疯婆子的船,使不得!快回来啊!”
沈情顿时来了精神,她杏眼微阖,扬声道:“我观这湖里只有赤鲤,赤鲤怎么会吃人呢?还有你说这船是死人船,又是怎么说?莫不是你拐弯抹角在骂我是死人?”
婆子慌忙打了自己两巴掌,“呸!呸!非也,非也!老奴是指,这船上死过人!死的就是船主人,那些赤鲤是货真价实要吃人的东西,您快上来呀!”
比之婆子的火急火燎,沈情反倒气定神闲极了,她斜倚在船缘,撑着下巴问:“你倒是说说,这船主人是谁?”
婆子道:“只知这船是三年前楼内一位娘子买的,具体是谁就不得知。自买了这船,却不见主人出面过一次,直到后来主人突然在船上死了,船就被这疯婆子据为己有了。”
“每当有人想靠近这船,那阿四就会将人轰走,不肯让一个人坐这船,怎料今日……”怎料今日她同中了邪一样,突然就肯了,因此老婆子抬头见贵人上船时才一副魂飞天外的神情。
“三年前啊……”沈情心下一阵失落。
很快她又打起了精神,“那你说这赤鲤吃人是怎么回事?”
婆子亦是摇头,“婆子我是五年前来这楼的,那时楼里早就说这里的赤鲤会吃人。”
“原本婆子我是不信,可一日洗衣时不慎搓破了手指,血滴入华春池内,那湖里顿时沸腾不已,细细一瞧才见是密密麻麻的赤鲤在水底游。它还会跳!若非我躲得快,恐怕手指早就不保。”说到这,她心有余悸叹了口气。
随即又苦口婆心劝道:“您就赶紧上来罢!”
沈情冷哼一声,“我今日偏要摘到莲蓬,你不许再吵了,否则我叫假母将你剜了双眼挖了舌给赶出去,聒噪。”
一番恐吓之语着实有效,那婆子一听,双手又是捂嘴又是遮眼,最终只能苦着脸眼见沈情将船划入莲叶深处。
“哎呦!”婆子一脸责怪指着名唤阿四的婆子,“都怪你,平日里发疯也就罢了,偏生今日也发疯,还闯了这般祸事,你只盼那小贵人没事才好!否则,三条命都不够你花!”
在这后。庭里的杂役奴仆皆是贱籍,被假母花便宜价钱买来的,他们终其一生都只能耗在小小的一方庭院内,每日在数不清的杂活累活中度过。
有时他们都不算人,甚至连楼内娘子的一只爱宠都比不得,所谓命比草贱便是如此。
然而发丝枯燥,双眼无神的阿四婆子定定的望着沈情失踪的方向,傻笑一声,道:“阿丑啊,早些回来,阿婆给你炖莲子汤。”
婆子一瞧,便知是她又犯了疯病,自叹倒霉跺跺脚,认命回去洗衣裳,目光时不时往莲丛深处望去,生怕人出了事。
阿四婆子依旧站在甲板处,傻笑着道:“阿丑啊,快些回来,阿婆给你炖莲子汤……” 。
沈情有些吃力地划着木桨,很快便来到宽阔处,周围传来阵阵清香,是莲花与荷叶上独有的味道,沁人心脾。
沈情抬手折了一朵大大的莲蓬送到船内,剥开一个莲子,顿时露出白嫩的莲子肉,她将莲肉送进嘴里,心满意足地眯了眯眼。
随后也不忘了正事,她将怀中藏着的油纸取出,剥开层层油纸,露出内里鲜红的猪肝,只消往湖内一丢,果真见无数赤鲤在水里翻滚着,只为争夺那一口肉。
眼下场景与她们口中所描述的景致一模一样,所以,究竟是什么根源导致了这些赤鲤只食生肉的癖好呢?
沈情躺在船内,双手枕着头,闭眼思索着。
喜丧妖知道这些赤鲤喜爱食血肉,并且带着五岁的刘婉秀来到元春楼,带她看了那一番景致。
或许寻常孩童见了生人割腕放血,会被吓着,可刘婉秀却是一眼看出了喜丧妖在哭,并没有害怕,还表现出对这些赤鲤很气愤。
这说明二人关系很是亲密,至少刘婉秀单方面对她很是信任。
喜丧妖亦没有对年幼的她下手,将她完完整整送回了刘家,因而刘婉秀才能相安无事长到十五岁。
提起姊姊时,刘母那日疑惑的神情做不得假,要么意味着她当真不知有喜丧妖这么个东西,要么就是……她演技太好,将自己也瞒了去。
生食血肉的赤鲤、山茶奇怪的反应、被人拆了烧毁的蓬船、刘婉秀的姊姊……
直觉告诉沈情,喜丧妖与刘家与元春楼都有偌大的关联,只是碍于缺了一条能将几环串联的线,这才让她一头雾水,云里雾里。
楼里至少有人认识生前的喜丧妖,只是不知为何三缄其口,只能等待刘母的反馈了……只要刘母能拿出那位“姊姊”的东西,沈情就能确认,刘母一定有所隐瞒。
她悠悠吐出一口气,甫一睁眼,但见元春楼飞翘的檐上立了一红袍郎,青丝高束,银腰银肘,利落干练,若仔细一瞧,还能窥见他手上黑黢黢的一团,那是他手上的玄皮露指手套。
这是他外出办事时惯爱的一身装扮。
今天真是撞了鬼了,会梦见这厮。沈情淡淡地想。
嗯,许是回见了沈情,那厮自屋檐一跃,朝自己这方飞来,眼看小小的红点越来越大,离自己越来越近。
不对。
沈情猛地在船中扎坐起身,瞪大了眼,“他祖宗的,不是梦!”她惊呼出声。
李道玄一跃上了船,一来就听见她口中念叨祖宗,蹙眉道:“你在说什么祖宗?”
“你怎么在这?!你不是回府上养病了吗?!”沈情不敢置信道。
李道玄唇角一勾,眄她一眼,眼中尽是神秘,他道:“你不是聪明么,自己猜。”
沈情想也不想就猜到他怎么来的:“除了派人跟踪我你还能怎么来?!不要脸!”
“脸为何物?本王不知。”他这句话等同于默认了自己的行径。转而他又道,“不过你只猜对了一半。”
说罢,只见他一脚将船上作桨的木板踢入水中。
沈情急忙伸手去抓,却被他擒住细细的手腕,怎么也挣脱不得。
她一时气得后仰,自己到底还是高估了他的脸皮,气急之下沈情推了李道玄一把,“滚!”
船身被这一击弄得晃动不已,然而李道玄身形稳定极了,反倒是沈情身子不稳朝他身上扑去,李道玄看着怀中人,刹那正了神色。
“沈娘子想必不知道吧,你前脚刚离了房,后脚就有人发现屋内被剥了皮的山茶、海棠二人的尸体。”
沈情一瞬只觉浑身血气往脑上涌,“你说什么?”
“还不懂么,你如今成了大理寺的嫌疑人,只有我能帮你。”李道玄俯身在她耳侧轻声道。
“不妨说说看,你今日特地来元春楼是为了什么,单独将海棠、山茶两个歌姬叫入房内又是为了什么,《胡笳十八拍》不过是首过气的旧曲,何故为了听此曲,而特意来元春楼一趟。”
李道玄问的一席话沈情通通听不进去,满脑子只有她前脚刚走,后脚海棠与山茶就被剥了皮惨死。
她不由得去想,是否从入元春楼开始,喜丧妖就已盯上了她,在房内时,她以一种蛰伏姿态躲在屋内某处,嬉笑着看自己不自量力的妄图从二人口中查找她的讯息。
等自己一走,喜丧妖立刻笑嘻嘻杀了二人,当作是给自己的一个下马威。
竟是这么早,她就注意到自己了么?
“沈娘子还在想什么,不妨乖乖答应与我合作,将你口中所知道的讯息与我交换,我也告诉你我查到的东西。”
“你又是何时知晓出世的大妖不止白水煞一只的呢?是那日在梁上见白水煞抱着佛像深情款款的一通话语,还是更早时,在墙壁上见到的那几幅画?今日你来元春楼,想必就是为了这只大妖的吧?”
李道玄也是在闻元春楼剥皮案而来时,才惊觉出这两者关联。
他那日特地留了东西在白水煞家门口,一旦白水煞外出,他能立刻感知到。
楼内死人时,白水煞可安安分分地呆在家中,他赶到元春楼时,却见天降异象,楼中阴气冲天,分明是还有一只大妖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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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此刻沈情浑身上下充满了谜团,令李道玄忍不住想要探究,她究竟知道些什么。
沈情面对李道玄一连串质问,勉强定了心神,她扬了扬脑袋,盯着他道:“告诉你,我又有什么好处?难不成还能叫我洗脱杀人嫌疑不成?”
李道玄垂眼扫视她,道:“与我合作,我不仅能帮你洗清嫌疑,还能让你插手这桩案子。孤身作战,永远比不得携手共进,你当知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如今不止出了个白水煞,还冒出个不知名大妖,局势复杂,你若执意独行,恐处处碰壁,甚至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虽不知你如今做这一切的具体目的为何,但我想,当与陷害你入地宫的幕后真凶脱不开手。”
踽踽独行,确实比不得联手合作。
何况沈情本就有让李道玄入局对付红白煞的想法,只是还未实现,他便主动生了兴趣想要调查此事。
合作本就对她有利无害,这是李道玄第二次主动对她发出承诺,想来是终于肯给她几分正眼了,沈情深知他一旦下了承诺是不会轻易毁诺。
于是在李道玄的注视下,沈情缓缓坐直了身子,伸出掌心,顺水推舟道:“殿下盛情难却,幼安却之不恭。”
李道玄沉沉与她对视,伸手相握。
短暂的和平之后,沈情突然道:“对了,我的绢丝带呢?”
李道玄徐徐起身,头也不回道:“丢了。”见沈情身旁还有几朵莲蓬,他顺手薅了一个来。
“丢了?我不是说了那是很重要的东西,不能丢吗!”沈情双目如炬,眼底怒气冲天。
“有说过么,那我忘了。”
“你站住!你去哪儿?!”沈情伸手欲捉住某人衣角,却扑了个空。
李道玄轻飘飘跃身而起,留下一句话:“自然是为你洗清‘嫌疑’,这里倒是个不错的清净地,你且好好待着吧,等风头过了我再来接你。”
“混蛋!” 。
元春楼内,假母涕泪具下,哭诉道:“师少卿呀!奴家两个女儿死得好惨啊!你可一定要揪出凶手,为山茶和海棠报仇!”
本就半老的人经此一哭,脸上刹那挤满了皱子,叫师青澜有些嫌恶地拂开她攥着自己袖口的手,“王氏,莫要动手动脚,我等问话,你且好好回答便是。”
假母勉强站直了身子,用帕子拭去泪水,道:“是……”
师青澜凝眉问:“你说那名客人前脚刚离,你们后脚就在屋内见到二人尸体?”
假母道:“是山茶身旁的小丫头见她迟迟不出,这才推门而入,不虞见着的却是两具无皮尸。”
“你说的那客人长什么样?”
假母想了想,道:“个子要比奴家高出这么一点,”她用手比划出一个高度,“生得精致秀气,穿的是富贵人家的料子……”
说到一半,她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实不相瞒,其实这客人是个——”
“无论是个什么东西,总归见了尸体才能知晓。”一道声音及时打断了假母未说出口的话。
“拜见苍王殿下!”
周围人见李道玄现身,急忙行礼。
李道玄无视众人,径直行至师青澜跟前,冲他道:“本王要见尸体。”
师青澜心中颇感惊疑,向来不爱多管闲事的人今日怎会突然对此案生了兴致,但他还是抱拳道:“殿下请随下官来。”
一行人到了山茶与海棠尸体被发现的地方,随行下属掀开遮挡无皮尸的面布,只见尸体面部血肉模糊,失了眼皮的双目因合不拢而死死瞪着。
其余人皆被这惨不忍睹的画面惊到别开头,唯有李道玄面不改色地俯身查看起尸体。
过了半晌,他将满是血渍的面布放置回去,道:“可有寻到皮?”
师青澜:“有,当时正是在尸体旁寻到的皮,凶手并未拿走皮,而是随手扔到了地上。”说罢他挥挥手,手下人立刻呈上两个木托盘。
撩开托盘上的白布,只见两张人皮赫然在内。
“凶手是从死者脊梁处下手,其刀法伶俐,刀口齐整平滑,根据仵作行人判断,作案工具乃为切肉一类的庖刀。其作案手法……倒与屠户切割生肉一类极为相似。”师青澜在一旁解释道。
“至于更具体的信息,需得等尸体送回大理寺由经验更丰富的仵作行人检验才知。”
李道玄闻言,则是一把抽过师青澜腰间佩剑,用剑挑起盘中人皮,细细观摩。
突然,他神色一凝,手腕一挑,剑尖从皮缝处刮过。
待他抽回剑时,只见剑尖处已然染上血迹,若放仔细了看,依稀能看见几粒细沫。
这是师青澜等人方才并未发觉的,其余人正纷纷疑惑李道玄此举是作何时,师青澜瞳孔瞬间放大。
他小心翼翼接过李道玄递来的剑,细细观摩一番,终于察觉到了这些细小的肉沫并非乃人肉,而是猪肉。
人肉与猪肉粗看之下极为相似,短时间内很难辨出差别。
在所有人都未曾发觉那人皮内的玄机时,李道玄只一眼便分辨了出来,足矣证明他的经验之丰富,办案手法之娴熟,刹那间师青澜幡然醒悟,只怕苍王对外那游手好闲的名声是假,至于苍王为何会任由名声败坏,这其中缘由,他不敢再去深思。
李道玄目光一转,锁定在瑟瑟发抖的行首妈妈背影上,他问:“方才你说人是那小郎君所杀,本王且问你,那人手中可有何特征?”
突然被点到名的行首妈妈一晃,颤颤巍巍道:“那小郎君的手、极小、极为白嫩……”
“既然观察得如此细致,那么本王再问你,她的拇指根部外侧、食指、中指指腹及侧面、掌心内可有厚茧?”他说的乃是常年握刀之人手部才会有的厚茧特征,并且特地说得极为仔细。
“没、没有。”
“观遇难者身上切口齐整,且作案时间极短,看来是位用刀经验老道的人,何况听你形容,那郎君显然是位细皮嫩肉身材娇小的富家子。”他目光落到桌上两张古琴上。
“这两张琴乃多年前极为火热的款式,因其为实木所制,极为笨重,逐渐被后来轻便小巧的款式所取代。
能够抱得动这种琴的人,自然需要不小膂力,至于你口中的富家子,何来如此大的力能在短短一曲时间内放倒两人后再将其剥皮离去?”
“这——”行首妈妈一时无言以对。
李道玄不再多言,接过下人递来的手帕,将手的每个角落都仔细擦了个干净,随后他放下手帕淡淡道:“封楼,将楼内庖人全部缉拿。”
“是!”
行首妈妈一听,瞬间不干了,原本怕得要死的人转过头,哭着脸冲李道玄道:“苍王殿下,您这样,奴家这楼里还怎么做生意呐,要知道楼里这么多张嘴可等着吃呢。您将门一关,大理寺人员一进出,届时长安城谁人不知我元春楼出了命案,谁还敢来啊!恐假以时日,楼里姑娘们都要饿死了才是!”
李道玄闻挑眉言道:“我问你,这官是不是你报的。”
行首妈妈连连颔首,“唉,是……”
“死的人是不是楼里姑娘。”
“是……”
“既如此,你还废什么话?”他唇角彻底失了弧度,周身气压骤然降低,“东山寺办案,大理寺协助本王,闲杂人等不得踏出楼内一步,违者,”他抬眼,眼中尽是晦暗幽深,“斩!”
周遭霎时跪满一地,“是!”
放完话,李道玄迈步而出,周身压压跟着一群人离去,徒留惊魂甫定的王妈妈在内。
半晌,被李道玄周身气压威慑住的王妈妈才缓过神来,她煞白着一张脸,如一摊烂肉般滑坐在地,捶胸顿足,“早知道……早知道……”
她涕泪具下,口中不断念叨着这三个字,至于是早知道什么,旁人便不得而知了。 。
旁人羁押嫌疑人的功夫,李道玄脱了身,又回到那方小船。
甫一落脚,就见原本龇牙咧嘴的人不知何时枕着一片荷叶睡了去,不仅如此,她头上还专门盖了一片荷叶遮光。
李道玄见状,顿时恶从胆边生,他先是毫不留情掀了沈情的荷叶,接着又掬一捧水,往她脸上洒去。
“嗯——”沈情被冰凉的触感一激,悠悠转醒,刚睁眼,睡眼惺忪间就见一张放大的脸映入眼帘,少年生得极为精致,长长的乌发垂落肩头,他垂眼间乌压压的眼睫在眼睑下撒下一片黑影。
此刻他眼角淡淡的笑意悉堆眼角,抚平了他周身锋芒,乍一看好似谁家贪玩的少年郎正悠哉悠哉——逗着猫狗。
恍然察觉这一点的沈情彻底没了睡意,她一把推开眼前人,胡乱擦去脸上的水,心底实在气不过骂了句“幼稚”后,反手从湖面掬了捧水跟着往他面上洒去。
岂料李道玄早先有所察觉,早在她动作之前便闪身避开,下一瞬原本坐着的地方啪嗒湿了一片,被暗色洇染。
沈情怒道:“你幼不幼稚?!”
李道玄风轻云淡甩了甩手上水渍,“见沈娘子睡得香,我不好直接唤醒你,只好出此下策,沈娘子度量恢廓,应当不屑计较罢。”
原本以为对方还要发作一番,结果沈情瞬间安静下来,只是神色还有些差,“你不是说替我洗清嫌疑么,外边情况如何了?”
李道玄:“嫌疑是洗清了不错,不过元春楼已被大理寺之人彻底封住,这几日里沈娘子恐怕暂时不能归家,还是先想想如何跟家里交代才是。”
“这点不用殿下费心,我自有分寸。”出门之前沈情早有准备,特地打点好了家里,宣称是要去张妙音家里住几日。
只是说完话后沈情出其不意往李道玄脸来了一巴掌。
“啪!”
第52章
声音在沈情听来是极为清脆悦耳,令人身心舒畅。
巴掌声听着虽响亮,实则一点也不疼,只是她掌心残余的水渍和温度不可避免落到了李道玄脸上。
他持着歪头的姿势,顶了顶腮帮子,目光幽幽移至沈情身上。
只见那始作俑者坐得端正,用一道乖巧天真的目光看向李道玄,脆声道:“开开玩笑,殿下度量恢廓,应当不屑同小女子计较罢。”
竟是将他的话原封不动还给了他。
李道玄意味不明发出一声笑,抬手悠悠抹去面上水渍。
所谓越安静越有古怪,沈情见李道玄神色平静,全然无任何异色,不由得往后挪了挪,眸底不知不觉带上些许戒备。
听李道玄低低道:“沈娘子说得对,本王度量恢廓,不屑同一小女子计较。”
度量恢廓几字咬得重极了。
“哼。”沈情眯了眯眼,喉间微不可闻发出一声冷哼,声音极小,跟猫儿似的。
正在此时,突发异象。
二人齐齐朝上方望去,只见元春楼上空红光登时消失无踪,原本浓厚的妖气也跟着散得一干二净。
沈情腿肚肌肉下意识绷紧,想要起身,却又在见李道玄劲挺的背影时松懈下来,是了,便是此时冲出去,又有何用,只要喜丧妖想,她便是连她一根头发丝都不能见。
只要元春楼的人都在这里,她总归会回来的,沈情想。
李道玄望着妖气逐渐消散,不由得捏了捏腰间锦囊,见锦囊一阵阵发烫,他解开袋子将里头的黄色物什拿了出来,这是一张被叠成三角状的黄符。
此时黄符通体滚烫,像一块热足了的烙铁,握在手里的温度恨不得能将手心烫化,然而李道玄掌心却一片光洁,安然无恙,观其眉心一片平坦,全然无痛色。
也不知是符内有玄机能令符烫却不伤人,还是他单纯能忍痛,亦或是二者都有。
他举起黄符仔仔细细看了一番,就连沈情也被她认真的神色吸引,起身近到他身旁跟着看,然而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内里玄机。
她疑惑之余问道:“你在看什么?”
李道玄淡声道:“看符。”
沈情心中大大翻了个白眼。废话,她当然知道这是符箓,她说:“我问你在看这符纸作甚?”
回应她的是一片寂静。
殊不知,李道玄透过这道符开启了与对面人的第一次较量。
那日在白水煞的地宫内时,李道玄沿路用几张符布下一道阵法,目的是探查白水煞的动向。
他也明白,小小符阵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不过是故弄玄虚,如今也到了被主人家发觉的时候。 。
地宫内,两壁灯火通明,幽幽火光映照在青年眼底,如一盏灯落入无尽深渊,杳然不见底。
他将最后一条白绫缓缓缠绕在手腕,待那手腕狰狞一角的疤痕彻底被封住,他才露出些许满意的笑。
少顷,他转动死寂的瞳孔,将目光落在一角,只见他衣袖翻动,两指一骈间,几张被石子压住的黄符通通落入指尖。
然而符箓天生克妖邪一类,听得滋滋一阵轻响,他的双指登时被符燎得血肉模糊,阵阵青烟受了刺激不断从指缝间冒出。
他像是感受不到痛,欣然盯着两指夹着的符。
壁上灯芯烧到一半,发出一声爆响,絮絮黑烟不断往上攀缘,又下坠,悄悄爬过他的眉眼,卷走了瞳孔内死寂的黑。
青年狭长的眼帘再度抬起时,已是极致妖冶的血红色。
他夹起黄符,递至嘴边,轻声念道:“破。”
远在华春池上的李道玄手中忽然腾升起烈焰,将沈情惊了一跳。
见他还傻乎乎站着不知道松手,沈情急忙拍开他手中燃着的符,两条秀眉几乎拧成了八字,她怒道:“你是笨蛋吗?痛了都不知道松手!”
黄符被拂落,还未落至湖面便化作道道青烟随风湮灭。
沈情抓起他的手,上下看得仔细极了,见除了有些红,并没有被烫出水泡之类的,这才松了口气。
不影响握剑就好。若是此刻受了不必要的伤,意味着往后对付红白煞二妖也就少了几分胜算。
李道玄抽回手,定定望着她,开口道:“区区反噬,还伤不到我。”
她缓缓抬眼,柳眉一蹙,刚要启唇骂他,却在那一瞬间愣住了。
只见李道玄双眸明亮如星,似有璀璨光芒在其中流转,那光芒几乎要灼伤她的眼。
他的周身像是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所笼罩,那情绪如同汹涌澎湃的浪潮,不断地向四周翻涌。
沈情眉头微蹙,仔细分辨,却怎么也说不出这是何种情绪。
若非要说出个一二来,沈情觉得,此刻的李道玄宛如一把刚开了刃的利剑,剑身寒光凛凛,锋芒毕露,时刻紧绷着、叫嚣着,要准备上战场枭首封喉,浴血开芒。
殊不知李道玄这是被对面劲敌唤醒了自身血性,许久不曾碰见过如此强劲的对手,令他大为兴奋,腰间佩剑似是也觉察到主人不平的心境,发出阵阵嗡鸣。
李道玄闭眼,独自平复心中潮涌,可不知怎的,脑中突然浮现方才少女急切的神情,她指尖淡淡的余温仿佛此刻才后知后觉攀上掌心。
他徐徐将手背在身后,拇指与食指摩挲,似在赶走余温,又好似温存。 。
“你又作什么?!我说了没事不要动我的身体!你知不知道万一被他们找到了我的尸体,我们都会死!!?”
青年刚扔掉那些失效的符箓,怒不可遏的红衣少女遂大步迈向他,伸手揪住他衣领往下带,“你把我说的话忘到肚子里了?!”
比起红衣少女的横眉怒目,青年则是淡定极了,甚至唇角绽开笑容。他顺着少女的力道俯身,侧头朝她唇角一吻。
“别生气,你的尸体我已藏了回去,不会有人发现。”
“冉冉,我想你了。”他喟叹道。
这一吻,直接灭了火气。名唤冉冉的少女嫌恶地推开他,往身后走去。
走近了才发现这石室内立了一副棺材,棺材内的尸体无影无踪,徒留一套通红的嫁衣叠放。
青年声音在身后响起:“才刚醒你便直奔元春楼去,我都未能见你第一眼。若非你的尸体还在这,恐怕到现在你都不会回来看我一眼。”
说罢,也不管冉冉应不应,他眉眼弯弯,勾唇轻笑,自顾自捧起棺材里的嫁衣:“原本我替你准备了一套你喜欢的嫁衣,可惜被人动过了,脏了。所以我前些日子出去了一趟,替你新寻了一件,远比上一套还要好。”
他亲昵地环住冉冉纤细的腰身,下巴靠在她肩头,用只有二人听得见的语气道:“冉冉,你说过,等你醒了我们就成亲。如今嫁衣备好了,你也醒了,我们成亲吧。”
师冉冉没好气道:“师长风,松开。”
“不,冉冉没答应我,我不松。”他缱绻温柔道。
师冉冉只觉扒在身上的青年麻烦棘手,又想快些回去处理一些事,便耐住性子道:“行,我答应你。”
想到元春楼里还有个棘手的少年郎,她不再不耐,而是转头笑意盈盈道:“成亲后我们就是一体了,我有困难,你理应帮我,对吧?”
师长风缓缓松手,无视她眼底满满的算计,一时高兴得像个愿望实现的幼童,双眼明亮:“冉冉说的都对,不过,我们早已是一体……剩下的我们出去再说。”
他牵着少女往石室外走去。
出了石门,师长风指向角落熟睡的红莲,高兴道:“你还记得小乖吗。我二十及冠礼时,你送我的那盆子午莲,我死后也没忘了它,叫他们给我送进墓里。”
“这些年我一直有好好养着它,你瞧,它如今长得多好看啊。”
师冉冉随意眄了一眼红莲妖,全然不记得这回事,随意道了句:“真丑。”
师长风嘴角立刻失了弧度,他望向那呼呼大睡的红莲妖,伸出五爪虚空一握,精心被养了多年的宠物猝然化作一摊血雾爆开,甚至连一声尖叫也未来得及发出。
“对不起冉冉,我让它污了你的眼。”师长风眼中一丝悲伤也无,只有懊悔。
他想:早知道冉冉不喜,他便不放这东西出来碍眼。
师冉冉冷哼一声,手腕翻转,见那璀璨耀眼的大红嫁衣已然加身,师长风见状欣喜不已,脚下步伐也加快了几分。
二人来到一处池畔,师长风抬手,一方小船自水底浮出,二人坐船过水来到对岸壁画处。
这时熟悉的吟声又传来:“钱纸遍地,黄白黑棺。
锣鼓喧天,花红软轿。
红白相撞,唢呐一响。
生也相随,死亦相依。”
师冉冉听后拧起了眉,“这是什么词?”
师长风道:“这是我为我们写的词,你瞧,多应景啊。”
他指尖轻抚过壁上一幅幅画,直来到最后两幅画上。
倒数第二幅,画上是一颗大树,树下是一条河,一顶花轿孤零零出现在河流正中央,与之同时,几人抬着棺材路经此地。
身着丧服的青年坐在那棺材上,双眼直勾勾盯着河中花轿,双眼留下血泪。
“当时我还是孤魂一只,被迫只能坐在自己的棺材上看着你,我想碰碰你,你却在花轿里,都不肯看我一眼。”
最后一幅画面,只有一片河和一棵树,少年站在河中央,直直盯着大树,一只手伸向大树的方向,坐在大树上身着喜服的少女亦是回望着他,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说好我死后你会穿着嫁衣来接我走,你却独自把我留在河里这么多年,冉冉,你好狠的心。”
师冉冉笑着质问道:“可当初我问过你,你自己同意为我去死的,不是吗?后来你不也出来了,还成了白水煞,多厉害呐。”
第53章
空中吟唱极为应景地转了个调,“青冥长天,渌水波澜。红尘长拜喟,独我渡幽河~”
“一个人渡河,着实艰难,若非化作白水煞,我恐怕永远也见不到你罢。你不在的日子,我真的好寂寞,只觉活着也同死了无二,冉冉,以后别再离开我。”他抱紧了怀中少女。
师冉冉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朱唇轻启:“乖……”
师长风显得极为委屈,紧紧抱着她的腰身。
不多时,随着地宫声音的响起,池畔多了一对新人弯腰。
“香烟缥缈,灯烛辉煌,新郎新娘齐登花堂!”
“一拜天地,感恩天地造化,祈求天赐良缘!”
“二拜高堂,感念爷娘养育之恩!”
“夫妻对拜,愿夫妻恩爱和睦,相敬如宾!”
“礼成!”
拜完堂,耐心即将耗尽的师冉冉一把扯下盖头。
师长风眸子里闪过星星点点的温情,他轻柔地从她手中抽出盖头,替她盖了回去,又仪式感满满地亲自揭了下来,不厌其烦。
师长风柔声道:“冉冉,我是你的了。”
他又道:“我今日给你带了一份礼物。”
言讫,他带着师冉冉转过身,听一脆生生的童音唤道:“阿姐!”
师冉冉唇畔笑意消失了,她近乎危险地眯起了眼,转瞬腰间被一只软乎乎的小手环住,五岁大的小团子扑闪着大眼,孺慕地望着师冉冉,道:“阿姐!”女孩显然是五岁的刘婉秀,不同的是这只是刘婉秀的一魂,备受回忆困扰的那一魂。
“谁叫你把她带来的?”师冉冉双目猩红,她一把掐住师长风脖子,尖锐暴涨的指尖深陷入肉里。
随着她的动作,师长风脖子刹那被挤压成细细一圈,丝丝血迹不断涌出,顺着脖颈陷入鲜红的衣领。
师长风心满意足地眯起眼,道:“我知道冉冉舍不得你那妹妹,所以我特地将她的一魂带来,叫她永远留在你身边,也能让她的耶娘深陷丧女煎熬之苦。”
“自作多情,我怎么可能舍不得那蠢货!”师冉冉怒道。
师长风的目光如同一条蛇,缓缓攀上师冉冉的眼,他改口道:“那便是我想错了,冉冉不是要亲手报仇吗,十年前你错过了一次机会,如今,我将她送了上来,哪怕只是一魂,也能暂且泄恨。”
他的目光缠绵,语气诱惑:“所以冉冉,杀了她。”
师冉冉扯了扯嘴角,眉间朱砂痣愈发鲜红。看着那目不转睛望着自己的小人,她抽出自己的手,五指成爪,对准小婉秀的面门。
师长风毫不在意摸了摸脖子,若仔细一看,除却残留的鲜血,他脖子上的伤痕正缓缓愈合。
他勾起唇角,静待师冉冉了结那令人厌烦的东西。
小婉秀显然不知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她的记忆依旧停留在与阿姐观赤鲤那一晚,见阿姐举起了手,她下意识抱住师冉冉的手腕,如捧稀世珍宝般,就这样朝她的手腕轻轻呼气。
“阿姐不痛,婉婉给阿姐吹吹,坏鲤鱼被婉婉赶跑了。”
师冉冉顿住了。
师长风唇畔笑意消失了。 。
元春楼大堂里,数名庖人被五花大绑围困在中央,正前方站着的少年郎,赫然是鼎鼎大名的苍王,他身旁跟了一生得精致的小郎,言是东山寺出来的帮手。
然而那行首妈妈肿着桃子似哭过的眼,望着摇身一变成了副手的沈情,眼睛一条缝恨不得撑到极致,她嘴里吐出好些个“你你你”,却又碍于近旁苍王不敢言明。
她心中却炸开了锅,这女郎竟和苍王有莫名的干系,无怪乎方才苍王一副为她辩解的姿态,这心简直欹偏极了!
李道玄望着被五花大绑六人,眸色沉沉,近旁师青澜已然清点完嫌犯,抱拳禀道:“楼内来往所有人里下官均已派人仔细排查,嫌犯一共有六,右手几处均有殿下所说的厚茧,其中四名是后院使刀的庖人,另外两人是这楼中的嫖客。”
然而审讯半晌,每人都有不在案发现场的证明,线索到此又中断了。
沈情见此架势不禁起疑,剥人皮之事不是喜丧妖干得么,为何现下四处寻找嫌犯,这么想,她也如此问了:“那人不是妖杀得么,为何如此兴师动众捉了这么多人?”
李道玄侧头,低低冲她耳语道:“沈娘子为何就如此笃定人乃大妖所杀,为何就不能是人。”
沈情大骇,险些控制不住音量:“你是说……”
“沈娘子稍安,死者乃被人割皮放血而死,刀口在脖子上,且屋内无残余妖气,证明人不是妖杀的,我自然要在人里找出凶手了。”
沈情握了握掌心,发现手心不知不觉全是冷汗。
人不是妖杀的,那她猜错了?喜丧妖并未出现在此?那空中异象作何解释?沈情分明记得,能惹出如此异象之妖,除却已被游道子炼化的无名,便只有红白煞二妖。
可她明明记得,白水煞此刻在家中……
“冤枉啊殿下!小的真的什么也没干!就只是想来快活快活而已啊,呜呜呜!”几人中有人听闻过李道玄那离经叛道的性子,害怕这祖宗会干出是非不分的事情来,不由得跪地连连求饶。
沈情被那哭声渐渐扰乱了心绪。
李道玄问:“手中有茧的就这些人了么?”
师青澜道:“下官已排查过楼中包括庖人以内的所有男子,确实都在其内了。”
见他如此说,忆起甲板上那给自己递布条包桨的老婆子,沈情随口插了句:“难不成一定要顺着男子找,民间男女共同营生者不在少数,男子能做的事,女子亦能做。男子手中有茧,难不成女子手中就不能有茧了么。”
她记得那名唤阿四的婆子给自己递布条时,手中不也有茧子么。
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师青澜刹那间醍醐灌顶,同时心底暗暗懊恼,旁人一点就通的事,自己如今却犯了如此疏忽之罪,实则糊涂!
“来人,仔细搜查,但凡掌中有茧者,不分男女,通通押来!”
“是!”
在等待嫌犯的中途,沈情细细回忆脑中上辈子的记忆,被剥皮者有十几人,且案发时间在晚上,当时接手这桩案子的是玄机阁。
玄机阁只管妖邪之事,不插手凡人案子,所以那些人一定是被妖杀的。
可如今有了自己的介入,很多事情都变了……喜丧妖,还会来么?沈情迟疑了。
“少卿!有嫌犯出逃!”远远传来衙役的声音,打断沈情思绪。
一众人闻声赶到元春楼后。庭,但见一头发花白的老婆子在廊檐下乱窜,许是对于地形的熟悉,一群习武之人竟被她甩在了身后一小截。
那老婆子步履如飞,动如疾风,身姿之矫健,全然看不出是一半百之年的老人。
忽然,那老婆子似有所感,看了沈情一眼,便直直拐了个弯,朝这旁的沈情冲来。
不等师青澜拔剑,一道红衣身影已率先冲上前去,一脚将其踹开。
婆子重重倒地,一道雪芒闪过,李道玄剑已出鞘,直指她心窝。
那婆子似有些神志不清,双目混浊,直勾勾盯着沈情,还要爬起来,架势颇有些瘆人。
李道玄不耐皱眉,剑又离她心口近了几分。
“等等!”沈情一把抱住李道玄胳膊,“别伤她!”
李道玄定定同她对视几秒,沈情目光坚定,抱着他持剑的那只胳膊不撒手,“她不会伤我,她嘴里肯定知道些什么,我得问出来。”
沈情清楚的看到,老婆子眼中毫无杀意,相反,倒像是一种看见故人的神态。
见他依旧无动于衷,沈情又道:“李道玄,我们不是合作伙伴吗,既然一起合作了,那你就得信任我。我在刘娘子的‘界’内看到了些东西,和另一只大妖有关,线索就在她口中。”她指了指阿四婆子。
李道玄鸦睫微垂,似在衡量,最终,他妥协般收回了剑,“给你一柱香时间。”
沈情立刻弯了弯眉眼,“好。”
李道玄被她那明媚的笑容晃得心烦,别开眼道:“松手。”
沈情这才注意到自己还抱着他胳膊,闻言乖乖松手。
来到阿四婆子面前,见她直勾勾望着自己的眼睛,一副迷离恍惚的模样,她试探性开口:“阿婆?”
阿四婆子仿若重新找回了光明,眼中聚焦,依旧望着沈情,不过她终于肯开口了:“阿丑?”
沈情心中一动,将计就计蹲下身,亲昵地拉起她的手,笑道:“阿婆,是我。”她果真将自己错认成了别人。
“好孩子,回来了也不跟阿婆说一声,阿婆本来炖了莲子汤给你,可你一声不吭就走了,汤凉了。”她这般颠三倒四的说着许多话,一会儿又扯到另一件事上。
沈情就这么耐心听她絮絮叨叨半晌,见时候差不离,她突然问:“阿婆,你杀了她们吗?”
原本话多的老婆子顿然止了声,她警惕扫了眼四周,随后悄悄勾过沈情肩头,将她带向自己这方。
一旁李道玄眯起了眼,仔细打量着婆子动作,手中剑已蓄势待发。
阿四婆子就这么席地而坐,附在她耳畔悄声道:“放心,阿婆悄悄已经替你报仇了!那两个丫头,太过分了!还有她们,阿婆还没来得及替你报仇,你再等等阿婆。”
她小心翼翼从怀中摸出一包看不出材质的纸包,塞进沈情手中。
“莲子熟了,你以前最喜欢呆在蓬船里泛舟采莲,可惜先前那条船被他们砸了,阿婆没用,只能买一艘旧的。”
“阿婆今年采了好多莲子,来不及炖汤了,你先将就吃着。”
沈情脑中浮现出喜丧妖熟练地窝在蓬船内的情形,她迫切想知道阿丑是谁,直觉告诉她,阿丑同喜丧妖有偌大关联……
她放下那包莲子,试探性反问:“阿婆,你还记得我额间的痣吗?”
令人振奋的是,阿四婆子果真疑惑地摸了摸她光洁的额头,“是啊,阿丑,你额间的痣呢?”
沈情刹那间呼吸一滞,手止不住地发抖,竟是一时哑了声。
见她迟迟不语,阿四婆子又疑惑问道:“阿丑,你的痣怎么没了?”霎时,她的目光突然变得犀利,“不,你不是阿丑,阿丑早就死了,被他们害死了。”
在阿四婆子暴起前一刻,李道玄迅猛将人拉离至自己身后,因为动作太快,沈情被迫抓住他肩头堪堪才能站稳身形。
刚从他身后冒出头,却见那阿四婆子直直撞向李道玄的刀口。
李道玄蹙眉抽回自己的剑,沈情道:“别——”声音半路哑了。
“伤在心口,大罗神仙也救不了。”李道玄如是道。
她是自己撞上来的,定存了死志。
无人知晓阿四婆子死前一刻在想什么,她只看了看沈情,又看了看孤零零立在湖中的船,最后身体如轻飘飘的落叶,往后仰倒去,落入水中。
这一落,如一滴清水落入墨中,许多色彩艳丽的鲤鱼纷纷涌动而上,将她掩盖。血水,赤色,交织融汇,在湖中徐徐绽开一幅群鲤嬉水画。
画是红色,染的是血。
第54章
众人从未见过这一阵仗,纷纷怔愣在原地,却无一人想起要去打捞她的尸体。
等回过神来时,她的血肉早已被啃食殆尽,残躯沉入水底,而填饱肚子的鲤鱼则甩着尾巴吐着泡泡悠然离去。
凶手已死,留下的烂摊子被扔给了师青澜,李道玄则拎着怔神的沈情入了一间房。
许是四皇子亲自坐镇的原因,手下人办事效率提了不少,不多时,手下便捧了一堆物什与信息前来,与之同时,带来的还有阿四婆子身世的讯息。
据行首妈妈说,若干年前阿四婆子同丈夫在平康坊开了间猪肉铺子,夫妻二人合伙营生,日子过得不说多滋润,也算勉强糊口。
可她的丈夫有个恶习,喜爱酗酒,是十里八坊出了名的酒鬼,夫妻二人婚后十多年,丈夫便害酒痨死了,同时祸不单行,她那八岁的幼女也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被贼人掳了去。
自此阿四婆子就变得疯疯癫癫,行首妈妈见她可怜,便将人收了做楼内的杂洗婆子。
这一待就是二十多年,期间无人敢同她说话做伴,只因听闻她疯癫的名声。
虽说她偶尔犯疯病,却也没有伤人之举,因此谁都没能想到杀人凶手竟会是她,还是以那般残忍的方式。
行首妈妈说到这些时,痛心疾首,悔不当初,只恨不得回到二十多年前扇当初的自己几巴掌。
李道玄手中持一本旧旧的册子,那是从阿四婆子床底翻出来的。
说是册子,倒不如说是一堆废纸,因为册子是用一摞薄薄的纸缝在一起而制成的。
纸是时下最廉价粗糙的麻纸,线是随处可见用来缝补旧衣的麻线。
可册子上的字倒是令二人颇感新奇,李道玄翻开一页,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智之所无奈何。”
字迹娟秀齐整,隐约能透过字里行间窥探到字主人的灵动一角,却也莫名有着一股淡淡的怨气。
当真是矛盾。
见此话,李道玄喉间微不可闻发出一声冷哼。
翻开第二页,黑色字迹密密麻麻占满了枯朽发黄的麻纸,字体乍一看同第一页的字迹相似,可若放仔细了看,便能看出差别。
落笔要钝几分,字迹排列也远不如第一页那般齐整。
里头密密麻麻出现得最多的就是“阿丑”二字,字里行间都在讲述她与阿丑。
多是无用的日常记录,李道玄想翻页,却被一只细软的小手摁住了手背,沈情目光不离书页,道:“先等等。”
她不愿错过任何同喜丧妖有关的线索。
一字一句看得仔细极了,以至于沈情自己都没发现,此刻她一手撑在李道玄手背,一手横在椅背,二人几乎成了脸贴着脸,只需轻轻侧脸,彼此之间的细小绒毛清晰可见。
李道玄眼睫颤了颤,忽然他一把抓住沈情手腕,将其拉开,“你我二人之间还是要注意一点距离,沈娘子。”
沈情被他这一番动作弄得莫名其妙,忆起方才情形,又觉得他此举是再正常不过。
若说以前过于亲近的距离是出于无奈之举,不好说什么,可眼下二人相安无事,甚至刚从剑拔弩张的关系转换为“合作关系”,正处于磨合时期,她顿时觉察自己行为确实有些不妥,她动了动唇,许久才吐出一字:“哦。”
这回沈情有了分寸,刻意离他远了些看,规矩是规矩了,可不知为何,李道玄心里还是不舒坦。
因此他周遭气场也不甚高,沈情完全没察觉李道玄的变化,直勾勾盯着册子看。
“阿丑来了,我不再是一个人了。”
“阿丑喜欢红色裙子,十三生辰日我给她买了一件,她很高兴,可裙子后来被她们抢走了,阿丑很不高兴,我不知道怎么办。”
“莲子熟了,阿丑攒钱买了一艘船,采了好多莲子回来,我给她炖了莲子汤。”
“阿丑说最喜欢我做的莲子汤,以后我每年都会做给她喝。”
“我做了莲子汤,可阿丑没回来,她们说阿丑死了。”
“阿丑的船被他们砸了。”
“我用积蓄买的船,被她们抢了,她真该死。”
“她死了,我的船又回来了,阿丑回来后就不怕没船去采莲子了。”
“阿丑不回来了。”
“我是一个人了。”
字迹到这突然断了,成了糊成一团的墨,似是主人不小心撒上去的。
翻一页,又是新的一段话。
“阿丑回来了,她说要带我走。”
再往后便没了。
沈情看完沉思许久,忽然就笑出声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只是在想,前世她翻山搴陟,不辞辛苦寻至万里以外,只为找寻喜丧妖身世之谜,却不曾想,困扰了她短短一辈子的东西,此刻竟就藏在离她家一坊之隔的元春楼内。
当真是讽刺。
“东西也看完了,沈娘子,是否该说说看,你都知道些什么,或者说,你想要什么。”李道玄缓缓放下册子,身体以一种极度松弛的姿倚靠,然而眼中全然是审视姿态。
沈情毫不避讳地看着他,眼中没有丝毫闪躲,她知晓,自重生以来,她走的每一步几乎都将他牵扯进来,因此如今这番场面是必然的。
既然确立了合作关系,她就要拿出相对坦诚的态度。
可重生之事断然不能透露,因此,她既想要同他对付红白煞,就得拿出合理的理由。
想通过后,沈情轻轻一笑,道:“殿下想必听闻过我师父的名讳。”
“大名鼎鼎的玄机阁主使黔子默前辈,盖以卦术闻名天下,长安城谁人不识,何人不晓。”
“不错,当初师父因受相繇之毒故而饮恨西去,但在师父故去前,他分别替我与师兄算了一卦小六壬。”她顿了顿。
李道玄抬眼,示意她继续说。
“当时师兄在选择时,提了“扶危济困”一事,师父给师兄算出来是‘大安’之兆,我便不作过多赘述。”
很好理解,意味着柳霁月只要在除妖济世一事上按部就班,不出意外,他的一辈子将无甚过大劫难,就连人生也是相当顺遂坦途,是个相当好的命相。
“至于我,没有那么宏大的心愿,我只希望我在乎的人能够平平安安,自己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便满足了。因此我道:‘我想知道将来我的生活会是怎样的’,怎奈“生活”二字过于笼统,不能以一件事来概括它,所以师父动用了相术。”
相术,乃窥天探命之举,反噬自然也是极为厉害,可以说是以命博卦,一人一生只能用一次,不到万不得已,便是有再厉害道行的人也不会轻易动用。
许是黔子默先生觉得自己大限已至,临死前能替徒弟算上一卦也死得其所,便耗尽修为为沈情算了一卦。
沈情思及此处,脑海中隐约闪过一张模糊而慈祥的脸,她的眼底已有星星泪意,沈情一字一句吐道:“卦象为:大凶。”
“李道玄,卦象显示,我活不过十九岁。”
“在此之前,我的爷娘,我的朋友,都会因我而去。”她如是笑道,配合眼底泪意,颇有万念俱灭之悲。
常言世间有八苦,除却老苦外,她在前世的十九年里受尽生、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这七苦,每每在梦里忆起上辈子的情形,她的心都犹烈火烹油,煎熬无比。
甚至她醒来时都害怕这只是一场梦,梦醒了,耶娘、李毓、翠芽、师兄都会在回看她一眼后化作泡影消失,徒留她在原地撕心裂肺,备受煎苦。
她上辈子死时,正是二十岁生辰的前一日。
人言要避谶,防止说过的话成真,可沈情早已经历过这些,她早就不在乎一语成谶这种东西。
她举起那泛黄的旧麻纸册子,对着第一页的字迹念道:“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智之所无奈何。李道玄,你认可这句话吗?”沈情侧头问道。
李道玄嗤笑一声,眼中狂妄不羁:“命运?”他摇摇头,“本王不信。”
“世上没有白掉馅饼之说,亦没有陷入泥沼等死之法。本王的命,向来掌握在自己手中,想要什么东西,靠自己争取。区区命运,算个什么东西。”他不屑道。
说白了便是我命由我不由天。
李道玄这种天助自助者的观点亦是沈情所认同的,对于他这一番狂妄不已的话语,沈情听了只觉热血沸腾,恨不得能拍手叫好。
命运是自己决定的,何来天决定之说。
她看着那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心中只觉惋惜。
二人观念相同,性格相通。
若非他上辈子杀了自己,恐怕今生二人也不至于那么剑拔弩张,甚至沈情觉得,她会有一种与他相见恨晚的感觉,抛去一切,或许他们能成为朋友也未必不可。
可惜,她沈情睚眦必报。
“所以在师父算出我将来的命数后,师父又为我算了破解之法。”
“我人生中最大的一劫在十七岁这一年,而卦象显示,我人生劫难的转折点为两只大妖。而能助我度过此劫的贵人,便是你。”沈情眼也不眨胡扯道。
李道玄原本节奏规律点着桌面的指尖在听闻这句话后,僵在了空中。
他不敢置信在脑中重新浮现一遍她方才说的话,他是她的……贵人?
李道玄细细数来自二人碰面后,明里暗里针锋的那些时日,沈情那恨不得不能吃一点亏的架势,二人无数次的较量,最终千言万语随着难以言喻的心情汇聚在喉间,以一声嘲讽的轻呵表示了他的态度。
“呵。”
沈情见此并没有急着解释,而是道:“无论殿下信与不信,我先前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找寻师父口中所说的那两只大妖。”
“只有除掉他们,我心才能安。然而我一人之力未免过于薄弱,此事还牵连到大妖背后之人,师兄是个直白性子,只会盲目除妖,不懂其中弯弯绕绕。故而幼安无奈只能让殿下涉足其中,先前对殿下的失礼之举,还望殿下海涵。”她规规矩矩敛衽一礼。
此刻的她,才终于有了那大家闺秀之态。
只是李道玄觉得,这样的沈情,不再像沈情。
印象里的她是恶劣的,顽皮的,精灵古怪的,而不是此刻为求人而变得温顺低眉的她,像是被人拔了翅膀的鸟。
李道玄心头顿时涌上莫名怒意,很快他又惊醒,这股怒意来得莫名,他为什么要生气?他因何生气?
他的眼底罕见的出现些许迷茫。
第55章
沈情自然没有看出李道玄一番心境历程,见他垂眼不语,一动不动,她喊道:“殿下?”
李道玄压下火气,示意她继续说。
沈情觉得该说的都已经交代了,思索一番,说出最后一句话:“我想借殿下之力,除去那两只大妖,且揪出要害我那幕后之人。”
“并不是要殿下做些什么,只希望,有朝一日在我沈家身陷囹圄之时,你能拉一把,足矣。”
“这有何难。”李道玄说。
沈情眼中蓦地爆出一阵光亮。
“不过,还有一事。”他打断她道。
“本王至今未曾明白,你究竟为何同意你我二人这桩婚事。”还是那句话,“若谈要求,直接凭琉璃心来找本王有何艰难。”
李道玄从未有过娶妻的打算,也不愿意,若非老皇帝借了他阿娘遗骨威胁,李道玄早就闹他个天翻地覆,断然不可能应了这桩婚事。
这也是他日日睡不好的心结之所在,他最讨厌被人要挟。
沈情想到比翼双生阵短寿之说,要想活命的方法过于离奇,也说不出口。她一时词穷,喃喃半晌,她眼珠子转了转,心头很快打了个主意。
她神神秘秘道:“佛曰不可说,可若是殿下想知道,也不是不行,不过得等一会儿。”她晃了晃手中册子,“或许我知道了该怎么引诱另一只大妖出来。”
李道玄抬眼睨她。
“自然是,等她亲自上门。” 。
直至近旁人唤他,李道玄才蓦然回神,如今他满脑子都是沈情离去时说的那句话。
云开雾散,金阳透过窗棂洒进屋内,少女脚踩一地斑驳光影,她的乌发、眉眼,皆被染成淡淡暖金色,平添一丝亲和感。
行至门口,她突然回过头,说:“既然都认识那么久了,也算半个朋友,沈娘子叫着多生疏呀,你就唤我的小字,幼安就好。”
不等李道玄回答,她低头沉思片刻,又道:“不行,只有你叫我的小字,多亏呀,不如以后我也唤你的小字怎么样。”
“李阿蛮。”她脆声唤道。
那一刻,李道玄的心仿佛扫过一片羽毛,低低颤动。
末了,沈情又说:“你问我为何答应同你的亲事,还是那句话,”她双手背在身后,偏头道:“因为我心悦你呀。”
说完,她蹦蹦跳跳离去,徒留李道玄在原地,被乱了思绪。
她究竟想做什么?
“那婆子动手前特地放了浣洗衣物在水边,等着事后回来,伪造不在场的证明。洗衣时她借口如厕离去,实则是她趁厨中庖人如厕的功夫混进后厨偷走了他的刀。”
说话人是随师青澜一同来的小评事。
照理说四殿下亲临元春楼审理此案,本该由大理寺卿同大理寺丞亲自到场才显尊重,怎料刘寺卿像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迟迟不来,只能由师少卿出面撑场子。
师少卿还在为此案善后,只能由他人来禀事。奈何那李寺丞洞悉四殿下嚣张跋扈的张扬性子,说什么也也不肯充当出头鸟来当禀事人,一双腿更是抖成了筛子,竟一步也行不得。
几人联合商讨之下便将还能行走的他给推了出来。
此刻小评事也紧张得不行。
“原本庖人正在剁猪肉,准备做丸子用,阿四婆子拿得急,从而忽略了刀上残留的肉沫。”
“受害者屋内有三盏茶,皆被人下了药,其中两杯边缘染有口脂,另一杯没有被人动过。”
李道玄闻言,莫名道了句:“她倒是谨慎。”还知晓外边的东西不能乱碰。
彼时沈情不知道自己的洁癖令自己免了一祸,正持着手中阿四婆子塞的莲子发呆。
小评事摸不着头脑,心头一紧,声音明显顿了顿,李道玄眼也不抬:“继续。”
“……是。那盏中下的药说来也奇,是……怡情香。”
此药在春楼内几乎每位妓子都会具备,有时遇见各类特殊喜好的客人便会派上用途,具有催情之效。
其中成分包含曼陀罗花,倘若一次性使用大量怡情香,会致使人短暂时间内麻痹,神志不清,故而屋内没有什么明显挣扎打斗痕迹。
想来阿四婆子早早便计划好,特地偷了这药,只等合适时机就下手。
小评事不禁为沈情捏了把汗,若那小郎君恰好没有离去,恰好喝了那盏茶,也不知是否会和那两人一个下场。
“师少卿已将此案归录,劳请殿下过目,若是没什么问题,卑职便将案牍送回大理寺归档。”
李道玄轻飘飘问道:“归档?”
话语间明明没什么情绪,那名评事却觉背上受了千斤顶,直叫他冷汗直冒,脚下发虚,他咽了咽口水,答道:“是……”
“……”
下属只觉度日如年,曾几何时,总算听那活祖宗松口:“那便归档罢。”
“是!”他终于松了口气,“卑职告退!”
“本王何时说你可以走了?”
小评事立马扑通朝李道玄跪下,脑袋重重往地上一磕,“卑职知罪!”
“……起来,本王还有事要吩咐。”
那评事半天也不起,甚至就持着脑袋磕地的姿势。
李道玄耐心即将耗尽:“本王不想说第二遍。”
“禀、禀殿下,卑职、卑职腿软,起不来……殿下有何吩咐,不如、不如就此说了罢。”
小评事快要被吓哭了,四皇子殿下这般贵人以往哪儿是他一个小小的评事说见到就能见到的,是以他一时乱了分寸。
李道玄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咬牙道:“本王亲临元春楼审理此案,却不见大理寺卿前来拜见,刘寺卿当真是好大的脸面。你,传话下去,今日之内,本王要看到刘寺卿的人,不然……”
他冷哼一声。
小评事抖得更凶了。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也不见声音传出,他壮着胆子从臂弯里露出一只眼,见地面上空空如也,六合靴主人早已不知所踪。 。
李道玄当真是嚣张跋扈极了,不过一桩小小的剥皮案,师家长子师青澜出面还不够,明明已经解了案,偏偏还要大理寺卿亲自到场拜见他。
皇权之下皆蝼蚁,刚看完女儿的刘寺卿为了安抚楼里那祖宗,就着因过度操劳而虚弱的身体颤颤巍巍来到了元春楼。
“臣大理寺卿刘四元,拜见苍王殿下!”
背影佝偻的老者朝着堂上人叩首。
李道玄一脚踩在椅座,手中持着玄剑把玩,半晌也没有叫人起身的意思,大理寺卿带头跪下,大理寺其余官员断然不可能行再拜礼,而是跟着长官行稽首礼。
堂内乌压压跪了一片人,偏生沈情还站在李道玄身旁,她说什么也不能跟着他受这厢大礼,正要开溜,却被一剑挡住了去路。
那厮一手扣着她的肩头将自己往回带,眼中趣味欣然,“沈情,你不是说心悦本王,想要嫁给本王么,左右你我二人十月成婚,等你做了苍王妃,这些礼,你迟早要同本王一起受着,躲什么?”他临时起了玩心,压着嗓音低低道。
原本正常的嗓音压低了说话,像是被捂住的琴弦,弦音从喉间闷闷溢出,又是在耳畔拂语,奇妙的有种撩人之感。
沈情立马捂住耳朵瞪着他道:“你又在抽什么风?!别忘了我现在是什么身份!万一被人认出来怎么办?!”
先前二人和睦相处的画面仿佛是假象,撕破了表面的平和后,很快两人又回到了剑拔弩张的氛围。
李道玄见她此番模样,又浅浅笑了起来。
沈情只觉得今日李道玄如突然中邪般,奇怪极了。
李道玄余光瞥了眼跪成一地的人,终于大发慈悲发了善心。
他将剑递给沈情,示意她随意。
沈情当即抱着剑闪身进了一旁绣花屏风隔着的小礼室内,作旁听。
自二人达成共识,沈情便将在刘婉秀梦里遇见的情形同他坦白了,与此同时还将白水煞从她手里夺走了刘婉秀一魂的事情告知了他。
当然,她并没有说认识另一只妖。
只是说刘婉秀回忆里那个“姐姐”貌似同白水煞关系深厚。因她只是不小心伤了那幻境化作的红衣女子,那白水煞就表现的极为愤怒从而打伤她,像是自己极其珍贵的东西被人弄伤了般。
那女子额间有一点朱砂痣,喜着红衣,对华春池里的赤鲤很熟悉,甚至与岸边的乌篷船有关系。
沈情见那阿四婆子也与那船有深厚关联,又见阿四婆子神志不清将自己认错成了别人,便将计就计诈她,果真诈出了点线索。
她口中的阿丑眉间也有一点朱砂痣,阿四婆子日录里的阿丑也喜欢穿红裙子,所以刘婉秀的“姐姐”极有可能就是阿丑,那阿丑又与白水煞有不小关联,加之“界”内那女子不似常人般的举动,因此她推测另一只大妖就是刘婉秀的“姐姐”,也就是阿丑。
当然,她并没有说阿丑肯定就是大妖,只是表明猜测。
再多的她就不知道了,毕竟师父的“卦象”里只表明未来她的劫难里有两只大妖,却没说明是什么妖。
余下的留给李道玄去想,至于他能想出个什么花来,就不关她的事了。
沈情怀中抱着剑,想到师父,她心中有一种言不明道不清的堵塞感。
她有些低落的垂眼。
先前所说的算卦一事并非虚构,只是被沈情藏了一半真相。
都说人在很小时候的记忆长大了都会记不住,即便记得,也只是残缺不清的一个大致印象。
可沈情依旧清晰的记得,初来玄机阁时,高热不退的她难受极了,因而夜夜啼哭不止,哭累了,白日里就沉沉睡去,到了晚上,病痛作祟,她便又开始闹腾。
直至她咳得呕血病也不见得好,众人束手无策,无奈愁眉等她咽气之际,满身是血的中年男子抱着自绝境采来的药材归来,亲自守在自己身旁,甚至连血衣也来不及换下,就着满身狼狈开始替自己输入真气续命。
当亲眼看见药材被熬成黑乎乎的又粘稠又苦的药汁被喂进了她嘴里,中年男子才松开了紧蹙许久的眉心,将小小的一个团子抱起,轻声哄道:“好孩子,师父知道你难受,师父都知道。”
许是察觉到久违安全感,像是趴在父亲沉稳有力的臂弯中那般,双眼肿得跟桃子似的团子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众人皆道玄机阁灵气养人,让本该夭折的沈家娘子捡回了一条命。又有谁知道沈家娘子本来应当在那场大病中殒命,是玄机阁主使拼了半条命进入极寒之境,与妖兽厮杀之下才堪堪夺得救命药材,强行保住了沈情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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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睡梦迷蒙间,她又来到一个青涩稚嫩的怀抱里,隐约听见男子开始咳嗽的声音。
“探玉,照顾好妹妹。”
“师父,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妹妹,再也不让她受到一丝伤害!”尚是青涩的小男孩自此承担起身为师兄,亦或是兄长的使命,开始无微不至地照顾起妹妹。
譬如每月督促她喝那苦味直冲天灵盖的药。
想到此处,沈情嘴里仿佛又泛起了那浓浓的苦味,她不由得直皱起了眉。
后来沈情八岁那年,师父为救苍生百姓而受相繇剧毒,撒手人寰。
在即将油尽灯枯之时,黔子默唤来两个徒弟,替他们算了卦。
也如沈情说的那般,谈起卦象内容时,青涩的柳霁月流着泪伏地而跪,言辞铿锵有力而不失本心。
“探玉只愿如师父一般,斩妖除魔,守护正道,哪怕力量微薄,也要为这天下海晏河清全力以赴!”
那时十一岁的少年,身形尚显稚嫩,一袭素净青衫裹身,衬得那瘦弱的背脊如风中细柳,然而他的脊背却挺得笔直,亦难掩其眼中坚定的光芒。
师父动用小六壬之挂,算得:“大安。”
此后柳霁月亦是守心如一,日复一日践行着他的诺。他手持陌刀,穿梭于芸芸众生之间,剑之所向,妖邪辟易。
到了沈情这里却出了岔子。
年幼的她眼中没有太大抱负,只有简简单单的愿望,她说:“幼安想要师父、师兄、耶娘一家人喜平安乐就好,不要像像我一样天天喝药,药太苦了。”
黔子默听后心中大恸,决定在临别之际动用传说中的相术。
然而他耗尽修为得到的结果却是——空卦。
那便意味着只有一种可能,有人早已在此之前替沈情动用相术算过命,奈何此人是谁,至今也无人知晓。
哪怕是活了两世的沈情也不知道。 。
大堂中央,刘四元持着一个姿势许久,一把年纪的他已然开始吃不消,额间沁出些许薄汗。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堂上人道:“刘寺卿客气了,本王何须刘寺卿行此大礼。”
得了令,刘四元才迟钝起身,拱手道:“殿下莫要打趣老臣。”
“其实本王今日唤你前来,是有要事相商。”李道玄如实道。
刘四元脸上不显山露水,不卑不亢道:“但凭殿下吩咐。”
“据说刘寺卿今年五十有六,却有个十五岁的女儿,好像叫……刘婉秀?”
提起女儿,刘四元神情微不可查一滞,随即又道:“家中确有一女,名唤婉秀,奈何……近日时运不济,小女被妖邪勾了魂,眼下昏迷不醒。恕臣斗胆一问,不知殿下作何此问?”
李道玄唇角一勾,“那可巧了,本王专治世间妖邪,令爱中了什么邪,说不定本王一看便知,刘寺卿,不如让本王替你瞧瞧令爱的病?”
刘四元闻言立马跪下道:“承殿下厚爱!只是小女身份卑贱,只怕冲撞了殿下贵体,还望殿下三思!”
“三思?可本王瞧着前几日,令夫人还万分焦急求助到本王府上,言女儿病危,求本王一看。”若非有刘四元首肯,刘夫人决然不可能冒着犯上风险也要叫人敲苍王府的大门。
“怎的今日又变了卦?”
“禀殿下,原是臣的夫人请到了玄机阁沈娘子,小女经沈娘子救治,眼下虽正处于昏迷中,但身体明显好上些许,想来不日就能召回魂魄,如今又怎能再麻烦殿下再度操劳。”
刘四元叫苦不堪,见他忽然一如反常问起自家女儿,只觉得是这无法无天的人盯上了自家女儿,他内心惦记着女儿名声,生怕他此刻不顾一切也要闯入刘府“诊治”。
见刘四元迟迟不肯松口,李道玄也没恼:“本王乐意,何来操劳之说。”
此人当真如传闻中那般我行我素,视绳墨规矩于无物。只恨四皇子最受圣人宠爱,便是御史台的参他的奏疏堆叠成沙,圣人也是两眼一闭,听之任之。
刘四元登时汗若濡雨,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内心无比后悔那日放任夫人求到对方府上。
刘四元不答,李道玄替他接话:“刘寺卿且放心,沈情乃本王未婚妻,她的事,便是本王的事。既然令爱如今还昏迷不醒,不妨让本王瞧一瞧,说不定人就醒了呢。”
他下令道:“本王就不入贵府了,以免有辱令爱名节。恰好隔壁有家客舍,劳烦刘寺卿今日之内将人送到客舍内。”
屏风后的沈情听见此话,险些咳嗽出声,他竟如此无法无天,当众作出此举。
虽说此举是为了保护刘娘子不受妖邪上门之难,可未免也太过张扬,沈情真不明白李道玄这般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若要保护人,大可委婉告知刘寺卿夫妻二人,暗中将刘婉秀转移即可,再不济也能在今日召见刘寺卿时将周围人禀退,当下倒好,眼看那些官员个个竖起了耳朵听,眼中是止不住的震惊,只当自己听了一桩惊天秘闻。
等出了这道门,李道玄原本毁誉参半的名声怕是要更加雪上添霜。
不等刘四元作答,李道玄不容置喙道:“本王乏了,尔等闲人且退下。”
一行人陆陆续续出去,满面愁容的刘四元落在了最末,正当他思索该如何办之时,突然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眼前是个模样白净的小护卫,瞧着有些面生,那护卫生了一双笑眼,笑起来亲和力满满,叫人不禁松懈心神:“刘寺卿,殿下还有事要问您,有关元春楼的事。”
刘四元双目一凝,心中警铃大作,他试图从护卫嘴里探出些许线索:“敢问这位侍卫军,不知殿下还想问这元春楼里的什么?”
小护卫面带浅笑:“刘寺卿去了便知道。”
等再次回到大堂时,只剩下了跪地不起的行首妈妈、一面生的精致小郎、以及高坐首位的李道玄。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奴真的不知道阿丑是谁啊!那阿四婆子平日里独来独往,人又有些不正常,楼里杂七杂八的人那么多,奴哪儿知道她日里和谁混迹在一起呐!”
须知世上最信不得的便是人话,其次是鬼话。
沈情一把捉住行首妈妈手腕,高高提起,只见先前自己赠予她的金珠赫然出现在眼前,沈情高声道:“你去瞧瞧大理寺和刑部的诏狱,那里有多少作奸犯科之徒,每日都在高喊自己是冤枉的,声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难道就因为这些嫌犯一句不知,就要将他们的罪责一笔勾销吗?”
见她将自己与那些罪犯并为一谈,一旁又有四皇子坐镇,行首妈妈胆战心惊,生怕对方借四皇子的势将自己送进那吃人诏狱。
她急忙解下手腕上的金珠链,“奴家不是有意要拿公子的东西,求公子莫怪!”
沈情淡淡扫她一眼,忽的勾了唇,俯身与她平视:“要知这金珠外头裹的是金,内里却别有洞天,乃是从波斯经市舶司运来的南洋珠,一颗价值千金,更别说这一串十二颗了,要盘下一条街的铺子,恐怕也不是问题。”
行首妈妈呆滞住了,原本伸出的手逐渐迟疑。
沈情抓住了这一点,挑眉道:“怎么,不是说要还给本公子么,舍不得了?”
“我……”
“你连我随手赠的金珠都要贴身带在身上,旁人点你个伶人听曲你都想尽办法为自己谋取更多利益,楼中呆了十余年的女儿被人谋害,你却在想怎么将此事尽快压下去,流下的鳄鱼泪也只是为自己报官影响了楼里生意而后悔。”
“甚至就连海棠和山茶死后的遗物,你也在主人卒于屋内的消息传出之前,叫人拿到质库质举①。”
“好一个行首妈妈,好一个假母。当真是唯利是图,锱铢必较的商人。”
质库得了东西,给了银钱,然而等时候到了,他们拿着东西来讨要本钱和利息的时候,却听闻主人已死的消息,又该找谁要钱去?死人的东西晦气,但凡有点良心的的人都不会将其二手贩卖。
如此精明贪婪的人,当然会在个别地方极力想方设法省钱,例如她楼中的苦力,大多都是流民百姓或是贱籍人士。
此类人只需极少数的银钱,包吃住,加之能有一份过所公验②的诱惑,轻而易举就被行首妈妈引诱到楼里来。
同时为了防止匪寇流氓混迹其中,届时祸害了楼里姑娘,行首妈妈仔细过目是必然的。这些人都是她费了心思寻来的,加之喜丧妖那般醒目的长相,她又怎会毫不知情?
行首妈妈没想到对方连她如何处理海棠山茶遗物的事情也要查,一张脸表情精彩极了,似笑似哭,她勉强扯出个笑容来,道:“就算如此,时日也都过了这么久,奴家是当真不记得了。”
托李道玄的福,沈情想查某件事可谓是轻而易举,下头人效率快极了,不消片刻就能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因此今日拷问这假母,也省了沈情一番力。
奈何行首妈妈嘴巴严实,关于阿丑的消息不肯吐露半句话,沈情叹了口气,坐回太师椅,手撑着下巴朝李道玄道:“殿下,她不说,我没办法喽。”
李道玄转头看向她,沈情朝他眨了眨眼,眼中亮极了。
他勾唇回头,把玩着剑,“你说怎么办?”
沈情皱眉道:“我是殿下的人,她不说就是以下犯上,冒犯我就是冒犯殿下。区区一个青楼假母,也敢对殿下不敬,依我看,该杀。”她做了个割脖子的姿势。
唰一声响,但见寒光几乎快要灼了行首妈妈的眼,赫然是李道玄手中玄剑出了鞘。
她啪嗒一下瘫坐在地,很快又反应过来,连跪带爬朝李道玄磕头,“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眼看那涕泪横流,粉花了满脸的人就要触碰到李道玄的鞋。
“唰!”
剑刃直插而下,横在她眼前,行首妈妈又连跪带爬往后退去。
“再向前一步,就地斩杀。”
短短时间内经历生死劫难,行首妈妈心态已然摇摇欲坠。
沈情见其吊着一口气就快要去了,笑意盈盈道:“殿下,等杀了这废物,许诺我一件事可好?”
“说。”李道玄掸了掸衣角。
“我想要这元春楼。”她道。
“你瞧,这元春楼地处平康坊商业街,名公巨卿满街都是,生意可谓是日进斗金,赚钱当真好不快活。若我接手了这楼,我定要开个衣肆,赚他个盆满钵满。”
她双手抱住李道玄一只手,撒娇道:“好不好嘛,李阿蛮。”
第57章
李道玄握剑的手一颤,险些丢了剑,他咬牙怒视沈情,示意她过了。
怎料戏瘾极大的沈情偏了偏脑袋,极为无辜地眨眨眼。
李道玄忍住扔开她的冲动,笑着颔首,几乎咬牙切齿道:“好,本王依你——”
他凑近沈情耳畔低语:“沈幼安,你知道么,男人撒娇,当真令本王恶寒。”
一时忘了自己是男子形象的沈情面容一僵。
李道玄拍了拍她手,随后将她的手缓缓拉开。
在外人眼中看来,就是二人此刻正亲密地咬耳朵,不知说些什么,倒像是在调情。
行首妈妈看在眼里,怒从心起,又愁肠百结,她以为眼前女扮男装的人是那四皇子养的外室,而那外室偏偏看中了自己的元春楼,想要借皇权之手夺走她多年的心血。
眼下性命本就备受威胁,更论视财如命的她即将被人夺走自己的“命根子”,多重刺激之下她终于崩溃大哭。
沈情诧异道:“呀,这就哭了,那阿四婆子日录里的阿丑是谁,你都还没告诉我呢。”
“不如这样,给你个机会,说说那阿丑的来历,以及她是怎么死的,我暂且饶你一命,这元春楼我也不要了,那南洋珠,更是不追究。”
行首妈妈恍惚间一时分不清沈情究竟是为了阿丑的案子来,还是说对方只是误打误撞用阿丑做借口,想贪了她的元春楼。
沈情见状,悠然靠回椅背,欣赏自己葱白的玉指,李道玄不由得也跟着她的目光落到她手上。
她的手小小一只,触感却是极为细软,指甲修剪齐整,甲床呈健康的淡粉色,根部还有月牙儿……
李道玄目光一滞,随即不动声色挪开了眼。
这一切沈情全然不知,只顾着玩手,半晌才道:“殿下不如杀了这假母,还废什么话呢。”她双眼弯弯,眉眼间满是雀跃之色,“当真是太好了,这元春楼马上就要是我的了!”
话落,见无法无天的人当真听了那外室的话,提剑走向自己。
行走间步履缓慢,每走一步都像是踏在自己心坎上,行首妈妈心突突直跳,泪眼婆娑之际抬头看了李道玄一眼。
少年宛若从修罗狱中爬出的恶鬼,手持剜命铁器,眉目结冰,周身气场极低,只需轻轻一抬眼,眼底那快要溢出来的邪气便足矣将她摄在原地。
这哪儿是正常人该有的眼神,分明是真真实实见过血,杀过人,从地狱走过一遭的人才有的。
行首妈妈上一次见这眼中的东西,还是在去西关路过独柳树时。她那时恰好撞见行刑现场,几个枭首要犯皆是杀人如麻的山匪头子,朝廷甚至出动了近乎三千兵力才堪堪剿灭其几十人的老巢。
为首几名匪寇哪一个手上不是沾了人血,杀人如麻。虽被五花大绑,可几人眼中毫无惧意,只消一眼,普通百姓足矣被几人身上冲天的杀意吓得腿软,可谓是传说中那杀孽千层心不动的冷面修罗。
等人被砍头后,朝廷又派了东山寺高僧原地坐镇,念经坐镇整整七七四十九日,只为防止几人怨气不散,化身厉鬼妖邪危害人间。
行首妈妈知晓他是要动真格的,心防彻底破碎殆尽,竟是哭也不敢哭了。
“奴家交代,奴家交代,殿下就放奴家一条生路罢!奴家全都交代!”
沈情与李道玄对视一眼,眼中满满全是得意。
哼,我就说我这法子管用,打蛇七寸的法子果真有效。沈情心想。
那行首妈妈贪生怕死,又爱财如命,经沈情和李道玄双重刺激之下,她的精神已然恍惚,如此一来,想要翘开她的嘴便容易得多。
李道玄仿佛能听懂她的心声,轻嗤一声,却也不得不服。
她是极擅长攻心的。
被小护卫带到门口的刘四元顿住了脚步,忽然听大堂内行首妈妈崩溃大哭的声音,他面色一沉,正要进去,却被护卫拦住了去路。
那小护卫温和笑道:“殿下还在审讯要犯,刘寺卿暂且留步。”
刘四元温吞道:“敢问侍卫军,眼下并无案子,不知殿下审讯行首妈妈做甚?”
“大人待会儿就知道了。”
刘四元被迫止住脚步,只能如锅上蚂蚁般听那头动静,渐渐的,他背上已全是密密匝匝的冷汗。
直至听行首妈妈大喊:“奴家全都交代!”
刘四元终于沉不住气,身形迅速一动。
不料下一瞬那护卫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桎梏在原地,令他动弹不得。
刘四元瞪大了眼。
护卫赔笑,语气却斩钉截铁:“刘寺卿得罪,等殿下审完犯人您才能进去。”
刘四元目光死死瞪向大堂。
“阿丑、阿丑就是楼里一个打杂的丫头,某天莫名其妙死了,奴家嫌晦气,就将她丢到后院池里喂鱼了!”
一听她说将阿丑的尸体扔到了池里,沈情轻飘飘吐出两字:“撒谎。”
倘若尸体当真没了,那喜丧妖又是从何而来。
李道玄剑锋指向她,“人若真死得这么简单,何须你楼中上下人谈起她时三缄其口。”
话落,又有一人入内,手捧一卷厚厚册子。
李道玄接了册子,大致扫过几眼,沈情见状也跟着凑过去看,看完后,由衷发出一声感叹:“当真是富得流油。”
“不过你拿他们账册做什么用?”沈情细细想了想,元春楼账册貌似同阿丑的案子无甚关联。
李道玄说:“私事。”他仔细看着账册。若非阿丑一事关联着大理寺卿和元春楼,李道玄都没发现,这元春楼老板竟是个没有身份背景的女辈。
想起元春楼屹立多年而不倒的盛况,他突发奇想要了元春楼的账册来看。
护卫送来的账册上记录着元春楼这些年来的营生状况,光是一日收入,都抵得上寻常一户百姓几辈子的花销。
沈情未曾了解过账本营生之道,因此看不出什么门道。
李道玄看后却是目光如炬,扫向行首妈妈的眼中,已然不是先前那么简单。
他不动声色合上账本,交由下属,嘱咐道:“送往本王府上好生看管。”
下属接过账册,附着在李道玄耳畔道:“看守账册的人在我们到时迅速撕下两页吃进了肚子里,随后跳窗潜逃。”
“等卑职等人追赶至时,那人已气绝身亡。”
李道玄目光一沉,“死了,就将肚子剖开,还需本王教么。”
下属道:“自然不是,卑职已用最快速度派人剖尸,可……早有人先我们一步将他的肚子破开,取走了里面的残页。”
李道玄默声半晌,道:“知道了,此事不必声张。”
小小插曲很快便过,李道玄从中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气息。
见沈情一脸疑惑,他道:“元春楼老板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假母。”
一语惊醒梦中人。
元春楼这么大个香饽饽,少不了引人觊觎,可这么多年以来元春楼不仅相安无事,反而生意愈发兴隆。假母竟有如此能耐屹令元春楼立长安不倒,说背后无人袒护,那是不可能的。
沈情与李道玄不约而同想到那阿四婆子的日录。
阿四婆子原本是不识字的,无论是坊间邻居,还是楼中人,提起阿四婆子,都不约而同道她是个疯子,怎么会识字。
加之日录首页那串承载了怨气的、与后几页明显有差异的字体,因而他们很快判断出:阿四婆子原本是不识字的,可当阿丑来了元春楼后,教会了阿四婆子识字写字。只是阿四婆子从不在众人面前暴露自己识字,所以众人理所应当的认为她不识字。
当朝能识字者,家境想来是殷实的,一般人是决然供不起孩子读书识字的,阿丑既能识字,说明先前家中条件不算差。
这样一来,刘婉秀“姐姐”的身份更加可疑了。
沈情道:“难不成是这假母和刘四元有什么勾当?”
她想起刘母先前咬定了不知道刘婉秀有位姊姊的姿态,沈情猜测,这阿丑至少与刘四元脱不了干系,甚至极有可能是刘四元的私生女。
否则阿丑那般夺目的相貌,早就被精明的假母拉去接客了。而不是将其藏在元春楼的后。庭当中,做个小小的杂役,终日与一个神志不清的人相伴。
沈情悄悄凑近李道玄耳畔,道:“难不成这阿丑当真是刘四元的私生女,为了让假母照拂她,所以刘四元这些年一直护着元春楼?”
沈情能想到的,李道玄自然也能想到。
他想也不想推翻了沈情的推测:“若是私生女,有的是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将人接回府中,再不济,置办一处宅院养着也不成问题,何须将女儿送入花楼。”
“还有,元春楼账册一事是本王的私事,其中关系复杂,你说的远远与事实不相干,别管,也别乱猜了。”
沈情一噎:“哦。”她转而思索有关阿丑的事。
会识字的阿丑,明明有着显眼容貌却被精明贪婪的假母所忽视,免去接客的命运的阿丑,还有刘寺卿夫妇“毫不知情”刘婉秀却叫得亲密的“姐姐”。
一条条线索混乱不堪,却都指向刘四元夫妇,喜丧妖身世真相之谜明明只差一步之遥就能浮出水面,可偏偏缺了一条能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的一条线。
到底是什么……
说到阿丑的死因,沈情反而不是那么在乎了,她更想知道阿丑到底是谁,她是不是刘四元的女儿?
转头看向李道玄,他一副凝眉沉思的模样,便知他也在困惑这一切。
突然见行首妈妈一个劲装死,沈情这时才想起,起先二人问的问题是:阿丑来历身世,其次是她的死因。
然而行首妈妈的回答看似有内容,实则全是避重就轻的废话。
阿丑是死了,但是死得莫名其妙,尸体被丢进了华春池。这句话说了等于没说。
沈情当即反应过来自己是被这假母给绕了进去,当真是一老奸巨猾的老狐狸,恐怕先前那痛哭流涕的恐惧神态也掺了不知几分真假。
她道:“好一个老狐狸。”
李道玄向来不喜为难自己,见从假母嘴里问不出话来,他挥了挥手,叫人将行首妈妈拉下去关起来。
要知这行首妈妈极有可能也是引诱喜丧妖前来的诱饵之一。
行首妈妈直至被人拉出去时也在叫喊冤枉,沈情白了她一眼,“冤不冤枉,等那阿丑回来不就晓得了。”
行首妈妈像是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鸡,瞪大了眼,喉间断断续续发出“嗬嗬”声来。
死去的人要怎么回来?
她看着沈情眼中幸灾乐祸的神色,一个答案隐隐在心中浮现。
自然是,化作妖邪鬼怪回来。
这下行首妈妈是真正摊作一团,被人拖着下去的。
亲眼看见行首妈妈被人拖走,刘四元故作镇定擦去额头薄汗,被那护卫带着入了大堂。
彼时沈情拿了张纸,提一支毛笔细细在纸上画着,左边写个阿丑,右边写个喜丧妖,接着是元春楼、刘婉秀。
写到一半她便顿住了,因为只差一条线将这几条线索连在一起,她正咬着笔头沉思。
却不料思考得太过深入,毛尖一滴墨沿着笔头滴下,晕花了喜丧妖三字。
李道玄一见,就要抽了那张纸,沈情摁住他不安分的手,“你做甚?”
“纸既脏了,换一张有何不可?”
第58章
“又不是不能用!”沈情嗔怒道。
李道玄松了手,“随你。”
沈情怔住了,李道玄投来疑惑眼神。
“等等!我知道了!”
沈情转头看向被护卫领进门的刘四元,低语道:“敢问殿下,倘若一个女子,爷娘不想要她,就连假母也不让她去接客,这是为何?”
李道玄:“本王又怎……”沈情举起了手中纸,用毛笔在纸上胡乱勾勒几笔,待翻过面,又是一张洁净的纸。
他登时备受启发,轻勾唇角,显然同她想到了一处,二人不约而同转头看向刘四元。
“自然是,身上有世人所忌讳的残缺。”
这也能解释,为何阿丑明明身负美貌,却为行首妈妈所忌讳,将她打发到人迹罕至的后。庭去。
身上残缺若非到了旁人忌讳的地步,又怎会让刘四元狠心将女儿送进烟花之地。
沈情茅塞顿开,心下突突直跳,困扰了她长达两世的疑团即将开解,如今最重要的便是从刘四元口中打听出阿丑尸体的下落。
想到此处,沈情险些抑制不住激动情绪。
“刘寺卿,本王还有一事请教。”李道玄开始了审问。
刘四元故作镇定道:“殿下请讲。”
“元春楼以前死了个叫阿丑的家伙,敢问刘寺卿,这死者与你是何关系。”
“禀殿下,臣并不认识阿丑此人。”
沈情这时插话道:“刘寺卿,这可关系到您女儿的安危,若不想女儿丧命,不如仔细想想再作答?”
刘四元不由得抬眼望向上方正大光明站于李道玄身侧的沈情,微微蹙眉:“我女儿经由玄机阁沈娘子救治,眼下已快大好,何来这位郎君所说的性命堪忧?”
沈情闻言淡淡一笑,朝他鞠一小辈礼:“小辈忘记介绍自己了,沈家女沈情,见过刘寺卿。”
刘四元眼中闪过诧异。
“想来刘夫人还未曾告诉您,她送上了刘婉秀姊姊之物罢。”
刘四元面上肌肉止不住的颤,夫人的确没有告诉他这一回事。他还不知道的是,他的夫人已然在全然不知情的情况下暴露了二人。
刘夫人在送走沈情后,一脸忧色,然而她并未将沈情需要刘婉秀姊姊之物告知于他,只道沈情已经在想办法救女儿,不日女儿便能大好。刘四元信了。
转眼间,沈情从袖口摸出一玉制品,那是一只锦鲤样的玉饰。锦鲤通体浑圆,玉身小巧精致,只有女子半个手掌大,只是难免岁月蒙尘,玉身已略失光泽,尾端还有一个磕碰的小缺口。
刘四元在见到那玉饰时,竟是连手都开始颤了。
“我想刘寺卿应该认得这东西,乃是刘夫人遣人送来的呢。”
这玉饰是爱女心切的刘夫人方才遣人送来的,玉饰刚到手,沈情便让李道玄将刘四元召回。
沈情用刘婉秀的性命为由,诈刘夫人,让她拿出刘婉秀“姊姊”的贴身物品来,这样才能顺利为刘婉秀招魂。
她果真没有低估刘母爱女情感之深,不过一天的功夫她便寻了玉饰送来。
来人送上赤鲤玉后并奉上刘母的话:“岁月不居,原是我年齿渐长,往昔之事多有遗忘,婉儿幼时确有一玩得好的姊姊,不过是来自主家的一堂姊。今奉上婉儿堂姊遗留之物,望沈娘子过目。”
然而再多的解释都只是掩饰,这反而让沈情确认了她分明是知晓刘婉秀姊姊存在的。
沈情问他:“好歹也是自己的女儿,刘寺卿为何要将她送入烟花之地?不仅如此,你还瞒天过海,骗了所有人,你还有个女儿。”
刘四元怒气冲冲道:“老夫不知沈娘子在说什么,何况老夫怎会作出将亲生女儿送进烟花地之举?!那是畜牲才会做的事!”话语间信誓旦旦,说得大义凛然。
沈情见他满脸怒意,倒是迟疑了,她凑近李道玄身旁低低道:“难不成你猜错了,这阿丑确实是刘四元私生女,但不是刘四元将人送进去的,而是他夫人?”
她猜测一番,若刘母得知刘四元有个私生女,大怒之下将人送入元春楼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不过片刻又推翻了此结论,以刘四元的手段,要想保一个人,还能有多困难不成。
李道玄摇摇头,“事情没有结果之前永远不要妄下定论。”
被人授了一课的沈情撇撇嘴,“就你知道。”
然而刘四元看着一把老骨头,那嘴却堪比玄铁般硬,任旁人如何旁敲侧击,他始终守口如瓶,坚决否认认识阿丑这个人。
人的容忍度是有限的,到最后李道玄脸色沉沉,面带愠意道:“此刻不说,那就送去陪那假母。”
“来人,将刘四元押下去,何时肯开口,何时将人放出来。”
刘四元惊愕失色:“臣好歹是陛下亲自提命的朝廷命官。普天之下,率土之滨,殿下如此做,眼中可还有王法?!”
“王法?”李道玄手中把玩着一枚铜色令牌,其中醒目的“金吾卫”三字赫然在列,他眼中闪过轻蔑的笑,“在这皇城脚下,本王就是王法。”
“金、金吾卫……”刘四元猛地抬头,看向李道玄,瞪大了眼,“这不可能……”
前任金吾卫统领因公殉职,大将军一职暂且空缺,众人皆对这位置虎视眈眈,然圣人一直没有表示,众人不敢轻举妄动。可今日四皇子手中竟出现了金吾卫令牌,岂不是说,圣人早在不知何时就将此职任命于了四皇子?
难怪今日四皇子如此嚣张,敢当众拿人。
“有何不可能。大理寺卿刘四元背负人命,有违李朝戒律,今本王特地以霍乱朝纲的名义,将刘四元缉拿归案,刘四元,你可认?”
平白被扣了顶天大的帽子,刘四元目眦欲裂,跪地道:“臣不认!即便是臣杀人犯法,也得由御史台和刑部请了圣命才来扣人,殿下不能因执掌金吾卫而滥用职权,是非不分!”
李道玄风轻云淡道:“兹事体大,是非不分不是由你说得算,刘寺卿还是想想,元春楼账册一事,该怎么与圣人交代罢。”
刘四元整个人僵住,张嘴喃喃半晌,一字也吐不出来。
他是怎么知道的?
“带走。”
他被人押下去前,沈情叫住了他。
“敢问刘寺卿,倘若刘婉秀身怀残疾,你会因此而抛弃她么?”
刘四元语气坚决道:“不会!”
“那若是,她身上长了备受诅咒之物呢?”
刘四元颤颤巍巍道:“不会!也不可能!”
他语气依旧坚定无比,可沈情明显看出,他回答此问时有刹那间微不可查的犹豫。
心下已然清明了几分。
刘四元被人带走后,沈情着实好奇那账册一事,于是她问:“难不成光靠一本账册你就能看出其中谁与谁的利益勾结?”
李道玄却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元春楼账册一案又是另一回事,其中道理复杂,一时讲不通,且此案背后保不准还牵扯了其他人员,置身事外的沈情知道得越少越好,以免惹来杀身之祸。
沈情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听李道玄这番话,只当他突然翻脸不认人,心头莫名气堵,想着眼不见心为净,她随即转身就走。
李道玄拉住她问:“你去哪儿?”
沈情阴阳怪气道:“私事。原是我不该多管闲事,殿下继续处理你的事,我也有我的事要处理,幼安先行告退。”
“那白水煞不知何时折返,如今你不该乱跑,最好呆在我身边。否则出了事我可不负责。”李道玄说。
沈情转头背着他白了一眼,心里更来气:“知道了。”不过是怕她死了,琉璃心废了罢。
李道玄以为她会乖乖留在这里,岂料沈情甩开他,转身就跑,不消片刻人就没影了。
他抿唇不悦,周身气场低迷。
下属极有眼力见的凑过来道:“不如属下派人去护着沈娘子?”
李道玄冷冷道:“要她命岂止是人,还有妖,他们去了,不过是送死。”更何况她身旁又不是无人看护。
自初见起沈情身旁那几道气息就紧紧散布在四周,她沈情会怕被人刺杀?
下属诺诺闭嘴。
然而片刻又传来主子的命令:“跟着她,时刻报备她的行踪。”
下属应了句“是”,转身离去。
沈情离了元春楼,并没有着急离去,而是去了相毗邻的客舍。
李道玄手下人办事迅速,昏迷不醒的刘婉秀连着刘母都宿在了客舍屋内,沈情跟着店小二指引上了楼,中途却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
那人见了沈情,俊俏的脸上满是惊讶:“沈娘子!你怎会在这?”
沈情也有些讶异,本该在东山寺的顾昀此刻竟出现在这小小的客舍,她敛衽一礼道:“顾世子。”
顾昀霎时手忙脚乱,伸手想要扶她却碍于男女大防,中途不自然地收回手,他挠挠头道:“沈娘子客气了,很快都要是一家人了,你本不必如此。”
沈情听见他的话顿感莫名,可转念一想,顾昀本就是圣人的侄子,与李道玄算得上是有血缘关系的堂兄弟,可谓是一家人。
她皮笑肉不笑道:“世子说得是。”
顾昀道:“这里没有外人,你也不用叫得那么生疏,叫我顾昀就好。”
“既如此,世子叫我沈情即可。”沈情如是道。
沈情从二人简单交谈中得知,顾昀是被李道玄特地叫来协助他的。
李道玄派人强势将刘婉秀以及刘母从府里弄到这客舍来,众人议论纷纷,顾昀刚开始也被吓了一跳,以为这祖宗要做什么违背道德的事,后来才得知,是刘母与刘婉秀二人生命备受威胁,要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全。
元春楼是烟花之地,刘家母女清白之身不便踏入,遂将她们安置在临近的客舍,也好有个照应。
但李道玄要守在元春楼,为防万一,他叫上了顾昀前来帮忙看护刘婉秀母女二人。
沈情道:“我要进去询问刘夫人一些事,不知方不方便?”
顾昀道:“当然方便,你去就是了。”
“多谢。” 。
“沈娘子去了隔壁客舍,遇见了世子,二人颇为愉快的攀谈了一会儿,后沈娘子转身进了刘夫人所在的屋内。”言语间下属着重强调了“愉悦”二字。
李道玄听后果不其然,握剑的手都紧了几分。
“知道了。”
“殿下,您要不要去……看看沈娘子?”下属极有眼力见的提议道。
李道玄听后扯了扯嘴角,轻嗤一声:“本王又不是狗,不受人待见还要巴巴儿赶着赖上去。”
下属闭了嘴。
手中剑开始轻微颤动,剑柄上缀着的红石如一只眼,忽明忽暗闪着微弱的红光。
李道玄抬起剑一看,道:“下去。”
一声命令下达,屋内顿时一空。
“你又抖什么。”他冲着手中剑道。
玄剑像是听懂了他的话,红石更加闪烁,须臾之间,石眼处钻出一条拇指细小的黑蛇。
秋仁吐着蛇信子,蛇眼一眨一眨,表示自己的不满。
“又不是弄疼你了,你急什么。”
秋仁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涨,直涨至成人手臂粗细,这才扭头一转,从李道玄掌下穿过,往窗外跑去。
一只大掌摁住了它的脑袋,狗主人舌尖抵了抵上颚,看着这只吃里扒外的“狗”,一时竟是气笑了。
第59章
门口守着的人是个熟面孔,正是前几天求上门的刘家管事娘子。
那管事娘子对沈情亦有几分印象,见男装的沈情先是愣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她来。
“沈……娘子?”
沈情朝她善意笑笑,解释道:“管事娘子且安心,苍王殿下将刘夫人母女移至这客舍是我的意思。刘家如今被妖邪盯上了,殿下有要事不得不暂入元春楼,为保你家主人的安全,我不得已只能出此下策。”
“苍王殿下……”管事娘子突然想起长安城传得沸沸扬扬沈家女与苍王殿下定亲的消息,又不觉奇怪了。但她听见妖邪盯上刘家时,还是不可避免倒吸一口凉气。
“那家里还有其他人……”虽说她们大都只是些低等仆人,这么多年相处下来,管事娘子也对她们有了感情。
“放心,妖邪的主要目标是刘寺卿夫妇,刘府内其余人暂且安全。”
沈情正想提出要见见刘婉秀母女,在见到管事娘子明显比刘母要年轻几岁的面容时,忽而改了主意,她道:“敢问管事娘子,不知你在刘家待了有多少年?”
管事娘子虽为疑惑,但也答道:“家中小娘子出生时奴便进了刘家,直至今日已有十五年。”
“那管事娘子可曾听过或见过刘娘子提到过的姊姊此人?”
“并未见过。自打小娘子出生起,奴便看着她长大,从未见过小娘子有位玩得好的姊姊。”这也是她所困惑的,为何自家夫人会突然说小娘子幼时有位玩得好的姊姊?
沈情有些失望,不过转念一想,阿丑一案既能令刘寺卿与假母三缄其口,硬是不松半点口风,既然如此,将家中下人全都换洗过一遍也并非甚么难事。
那管事娘子想起什么,又道:“不过在娘子五岁那年确有一件怪事发生。”
沈情道:“什么事?”
“小娘子五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昏迷了整整七日,自打醒来后她便嚷嚷着要见阿姐,可这家中就小娘子一根独苗苗,哪儿来的阿姐。下人找不出阿姐,小娘子便哭着闹着,为此消瘦了好一阵。幸得娘子那时还小,不记事,不过几月便将此事搁置脑后,人也好起来了。”
沈情听后若有所思,那便表明刘婉秀“界”里的回忆都是真实存在过的,想来此刻便是问了刘母,她也不肯实话实说,如此便乖乖等喜丧妖前来就是。
说不定经由喜丧妖一吓,她反而肯说实话了呢。
临走之前,沈情决定让管事娘子转达一句话:“种孽者,必自毙。十日内刘娘子暂时安全,可十日后刘娘子必定丧命。若要女儿活命,不如想想怎么将当初做下的事如实奉告,或许刘婉秀还有一线生机。”她将刘母奉上的玉鲤鱼还给了她。
管事娘子听后一头雾水,但也如实说与刘母听。
刘母接过玉鲤鱼时,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她双眼通红抓住管事娘子激动道:“我不是都把东西给了她吗,为何又还了回来?莫不是婉婉没救了,还是沈娘子出了什么事?”
接连几日操劳,刘母精神已然绷成了一条线,任何风吹草低都足矣让她精神濒临崩溃边缘。
管事娘子见状也跟着红了眼,她轻声安抚道:“非也,沈娘子说刘府被妖邪盯上了,为了保护夫人与娘子的安全,她这才托苍王殿下将我们带到临近殿下的客舍处,以防万一。”
她蹙了眉,“还有……沈娘子托我给夫人带句话。她说十日内小娘子暂时安全,可十日后小娘子必定丧命。”
“种孽者,必自毙。若想小娘子活命,不如想想怎么将当初做下的事如实奉告,或许小娘子还有一线生机。”
刘母听后突然僵住,她颤着唇,呆滞转头看着塌间昏迷不醒的女儿,“种孽者,必自毙。”
她呆呆摇头道:“可我没得选,我根本没得选……”自言自语完她又猛将头一转,拉着管事娘子道,“你再说一遍,苍王殿下为何要将我们安置在这?”
“因为刘府被妖邪盯上了,不安全……”
“啪嗒”一声,刘母瘫坐在地。
“种孽者,必自毙。种孽者,必自毙。哈哈……”刘母抱头,似笑非笑,转瞬已是泪流满面,“她还是回来了……”
管事娘子不知刘母在说什么,只能沉默跟着跪地不语。 。
第一日,元春楼大门紧闭,对外宣称整顿停业,楼内风平浪静。
刘母对窗坐了一夜,一夜之间,她的鬓角乃至仅存的乌发迅速花白。
第二日,元春楼内多了几道陌生气息,楼里的娘子们都紧闭大门不出,门前贴满符咒,只余几名身着白衣的佩剑弟子在楼道逡巡,几名弟子均为东山寺之人。
刘四元始终不肯开口,刘母那方无动静,而行首妈妈亦是装疯卖傻,一问有关阿丑的事就说:“奴家真不知道。”
楼里其余人皆被盘问过,然而当初那波人散的散死的死,唯一具体知晓阿丑此人的海棠和山茶两个老人也遇害了。细查之下才发现,元春楼里的稍微有些阅历的人,在众人皆不知情的状况下,同刘府人一样,早些年陆陆续续被大换血了一波。
然而在这喜新厌旧的楼里,旧面孔去,新面孔来是再为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彼时沈情看着手腕上盘起的玉镯大小的小黑蛇,不由惊叹道:“你还能变小么?”
黑蛇吐了吐蛇信子,努力缩了缩身躯,将自己又变小了一圈,直至变成簪子粗细,才停下,它的蛇信子吐在外头,收不回去了。
秋仁这些日子被李道玄养得肥废不少,又太久没有见血,不过是将自己缩小就已经快要累瘫了。
沈情的指头压下来,它也只是扬了扬脑袋蹭了蹭,收回蛇信子后就在她手腕上盘成一团,一动不动。
沈情玩够了,托腮透过窗棂看向天上。
但见空中烈日炎炎,晴空万里,一丝朗风也无。许是前几日见过沈情满头大汗的模样,知晓她怕热,顾昀托人送来了几个素样锦囊,一打开才发现,是那日李道玄给他的同款锦囊。
虽说李道玄将配方给了她,可制作这些需要时间,下人还没来得及送来,眼下这些锦囊正巧解了她的的燃眉之急,沈情毫不客气的收下了。
沈情看着手中正在剥的莲子,忖了忖,分了一波莲子到玉盏里,准备送给顾昀吃。
那是她采来准备送到家中给耶娘吃的,如今正好可以分一些给顾昀以示感谢。
她推开门,恰好有一弟子巡至门前,沈情叫道:“小道长留步。”
那弟子正是最初在有间酒楼同李道玄吃酒捉妖的那波人,自然识得沈情,见她以男装示人,便当作不知情,问道:“公子有何事?”
“有劳道长替我将这个带给顾昀。”
听闻沈情直唤顾昀名讳,那弟子迅速燃起八卦之心,悄悄竖起了耳朵,手上动作却不停:“没问题。”他接过沈情递来的玉盏。
只见颗颗白嫩圆润的莲子躺列在其中,令人胃口大开。
他悄悄瞪大了眼,“这是公子亲手剥的?”
不过是几颗莲子而已,对方却这般惊讶,沈情心底不由得疑窦丛生,道:“正是。”
那弟子也恍觉自己失态,讪讪笑笑,借口圆道:“嗷,往日我也爱吃莲子,只是自己尝试过剥莲子,怎料我笨手笨脚,半天也剥不好,所以今日一见公子剥了如此多的莲子,着实佩服。”
见他如此说,沈情勉强打消心底疑惑,又转身从屋内拿了一盏莲子给他,“这盏送给小道长。”
那弟子受宠若惊,连道:“不必不必,这我怎好拿……”
“小道长这两日巡楼辛苦,吃点莲子是应该的。你就拿着罢。”沈情道。说完不等那弟子回答,就关上了门。
白衣弟子茫然看着手中两盏莲子,呆若木鸡,行至拐角处时他察觉脊背发凉,呆呆往后望去,却见李道玄不知何时抱剑站在了一方阴影下。
他吓了一跳,差些拔剑,待看清了来人面孔,他道:“好你个李阿蛮,真是吓我一跳!”
李道玄面无表情盯着他手中两盏莲子,他方才见到沈情叫来对方,亲手把这两盏莲子递给了对方。
张青成见李道玄直勾勾望着自己手中两盏,眯了眯眼,忽然就会心笑了。
他主动道:“哦,这是沈娘子给我的,这一盏她让我交给子诚……”说完,停顿一瞬,他抬眼悄悄看李道玄的反应,却见他无动于衷,张青成不由得迟疑了。
难不成他猜错了,李阿蛮并不喜欢沈娘子?
“这一盏,是沈娘子体谅我辛苦亲手给我剥的。”他着重强调“亲手”二字。
令他失望的是,他没能如愿见到李道玄变脸,对方始终板着一张脸,对于方才一番话置若罔闻,他公事公办道:“我去审人,你送完快些回来,莫让大妖乘虚而入。”
说完,负手大步离去。
张青成“嘶”了一声,道:“怪哉,难不成李阿蛮还真不喜欢沈娘子,这婚事也是圣人做主的了?”他摇摇头,朝隔壁客舍走去。
二人在木梯处盘腿而坐,抱着沈情亲自剥的莲子啃,张青成道:“子诚,你莫不是在诓我们,这阿蛮瞧着并非有心动的迹象呐?”
顾昀无比坚定道:“绝对有猫腻!我跟你讲,起初在骊山时秋仁就认准了沈娘子,走哪儿都要跟着她。这不,又将秋仁放了出来,让它跟着沈娘子。”
他塞了一颗莲子进嘴里,“秋仁对他来说有多重要,”嚼嚼嚼,“你又不是不知道。”嚼嚼嚼。
张青成略微沉思片刻:“秋仁又不是阿蛮,万一是秋仁喜欢沈娘子呢?”
“不,绝对不是。”嚼嚼嚼。
张青成被他断断续续的话说得窝火,一拳打在他肚子上,“吃完了再说。”
顾昀一个干呕,险些将隔夜饭吐出来。他捂住嘴,艰难将莲子吞下去,伸手指道:“你你你——”
“行了,张美人啊,我就实话告诉你,李阿蛮那性子,他不愿做之事,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他。你忘了当初有个世家娘子喜欢上阿蛮,死活要嫁给他,甚至不惜跑到东山寺跟着受苦。”
说起那人,顾昀不禁由衷佩服:“那丫头耶娘硬是拗不过她,只得将人送上去。她倒也蛮有毅力,硬生生在东山寺捱了两年,甚至惊动了圣人出面。”
“结果怎么着。”
“李阿蛮不惜放弃长安城中锦衣玉食,也不想见她,先是提剑在圣人跟前闹了一顿,后直接跟着师父云游去了,直到丫头等不着人,无奈同另一家郎君定了亲,阿蛮这才回来,回来时人都瘦了一圈。”
张青成名字因与“倾城”谐音,又生得白净,貌若好女,因而时时被兄弟们打趣道“张美人”。
起初他还恼,将他们通通揍了一顿,后来或许是麻木了,再听这称号时,显然接受良好。
“所以圣人既然能顺利赐婚,李阿蛮那肯定是松了口的。”
张青成一听,瞬间觉得有道理,点点头。
兄弟俩抱着莲子嚼嚼嚼。
盏中莲子吃得差不多,张青成突然问:“不对,沈娘子是阿蛮的未婚妻,她不给阿蛮剥莲子,怎么反而给你剥?”
顾昀急忙摆手:“那还不是因为我见她热得慌,送了几个去暑囊给她,沈娘子估计是为此事才回赠我莲子的。”
张青成若有所思颔首。 。
沈情画符时不小心弄脏了手,正要叫人汲水来净手,刚打开门,就见门前杵了个雕塑似的人。
自打那日二人莫名其妙吵了架,就再也没有见过,沈情乍一见他,还生出些许恍惚:“你在这干嘛?”
李道玄一言不发。
见他不说话,沈情也不自讨没趣,径自绕开他准备去找人备水。
她没见的是李道玄眼中闪过一道妖冶红光,旋即藏在手腕上的秋仁突然惊醒,暴涨数倍后爬到沈情腰间。
第60章
沈情惊了一瞬,未待有反应,秋仁便叼着顾昀送她的几个锦囊一溜烟爬到了李道玄手中。
李道玄只手吊着几枚锦囊,大致扫了几眼,漂亮的眉眼沉沉,看不出是何神色。
“还给我!”沈情伸手一抓,李道玄适当抬高了手,令她踮脚也够不到。
尝试几次无果后,沈情咬牙道:“你发什么疯?那是顾昀给我的去暑囊!你抢走是要热死我好继承我的琉璃心不成。”
“顾昀……”李道玄掀起眼帘,毫不客气将锦囊收入怀中,“顾昀前几日同京兆尹赵家娘子延媒定了亲,你此刻收下已婚外男的东西,怕是不好罢?”李道玄自动将定了亲的顾昀归纳为已婚外男。
沈情听后惊讶道:“他同赵家娘子定了亲?那这是好事呀。”旋即回想起自己先前收了他去暑囊的举动,她的确察觉有几分不妥。
如此便也不好与他争论,令沈情没想到的是他居然能为好兄弟做到如此地步,当真是意外。
“那你拿走吧。”她暂且再忍耐几日,等下人制了去暑囊送来罢。
沈情秀眉微拧,鼻尖染上点点薄汗,一副热极的模样。
李道玄垂眸睨她一眼,忽将手中玄剑塞进她怀里。
沈情猝不及防抱着一把剑,剑柄处还有他手中残留的余温,她刚抬眼,就见李道玄动动指尖,抬手点向剑柄处的红石。
秋仁吐吐蛇信子,蛇瞳折射出红石的赤芒,它沿着李道玄的胳膊、手腕、指骨缓缓爬往红石内。
沈情眼睁睁看着秋仁身体一节节钻入剑柄,不由得瞪大了眼。
李道玄说:“捏捏秋仁。”
沈情先是疑惑,后觉悟过来他是指捏捏这把剑。她试探性握了握剑锷,但见红石处赤光一闪,一股凉意瞬间自掌心钻至四肢百骸,令沈情周遭燠热退却三尺。
她双眼亮晶晶,如同抱了个绝世宝贝不肯撒手,“这剑就是秋仁,原来秋仁是你的剑灵?”沈情活了两辈子都不知晓,这条宠物蛇竟是他的剑灵。
她也是第一次见不喜宿在本体内喜欢乱跑的剑灵,沈情好一阵稀奇。
李道玄略微一颔首,轻哼一声道:“这剑着实笨重,放在本王手上碍事,你要抱就抱,不许弄脏了它。”
沈情对于这把能驱热的剑爱不释手,笑眼眯眯应道:“当然当然。” 。
至第三日,悒怏成疾的刘母伏在女儿榻前,小心翼翼为她净脸。
望着女儿苍白孱弱的面容,她只觉女儿好似下一刻就要羽化而去,落得个年少早殇的下场。
思此,刘母不由得垂泪痛哭。
哭累了,她暂且缓解心中忧思,置了面巾于盥盆内。
许是日夜操劳过度,刘母影影绰绰间好似看见了刘婉秀略微拧眉。
她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所致,揉了揉眼想看个清楚,怎料下一瞬,昏迷中的刘婉秀突然眉心紧蹙,鼻翼翕动的同时口中溢出了鲜血来。
刘母吓得急忙将刘婉秀身体侧过来,防止她呛血,一面拿干净手帕替她拭血,一面道:“婉婉,别吓我啊,你不要吓阿娘,阿娘害怕,阿娘真的害怕……”
她强忍住恐惧一遍又一遍擦拭刘婉秀唇角,可那源源不断涌出的血好似温泉泉眼般,怎么也止不住流淌,温热的鲜血流到刘母手腕上,一时成了夺命催魂的软刀,刀刀割在她本就千疮百孔的心尖上。
一魂离体多日,刘婉秀的身体已行近灯枯,止不住的呕血。
刘母脚下发软,发了疯似的大喊:“来人!来人!快叫医工!”慌乱间一个东西从怀中掉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
赫然是那枚被沈情遣送回来的玉鲤鱼,刘母怔怔看着它,登时连滚带爬将其捡起,护在心口。
管事娘子听见动静破门而入,但见发丝凌乱满头大汗的刘母浑身是血跪坐在地,见着来人,她赤着眼道:“请沈娘子来!请……”她摇摇头,“不,我去元春楼,快带我去元春楼,我都交代!我都交代!”
她跌跌撞撞起身,抓住管事娘子,“叫医工来!你跟我去元春楼找沈娘子,找苍王殿下!”
“夫人……”
“快去!”刘母嘶吼着。 。
元春楼一如往常寂静,东山寺弟子警戒地在楼内来回走动,排除异常。
无人发现的地方,一名容貌平平的婢子穿过长道准备回后。庭,却在半路被人拦了下来。
张青成见她鹰钩鼻,丹凤眼,生得一副薄唇,只觉此人看着面生,问道:“不是说过这几日不能随意走动,你怎还在此晃悠?”
婢子埋头低声道:“奴、奴母亲的遗物落在小主屋内了,因着实放心不下,奴这才坏了规矩跑出来,郎君恕罪。”
“罢了罢了,你且快些回去,莫要乱跑了。”张青成摆摆手,示意她快走。
婢子朝他行了一礼,后踩着碎步往住的地赶。
张青成望着她薄弱的背影良久,移开眼,转身继续巡楼。 。
婢子躲过众人来到后。庭的下人房处。
她循着记忆一间一间扫过房门,最终落到一扇门前。
容貌平平的婢子周身如陷水波,身影好一阵模糊,待她的身形复变清晰时,那丹凤眼转而成了圆眼,略显刻薄的面相化作一副精致讨喜的圆脸,额间一点朱砂渐渐浮现。
喜丧妖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勾出一个笑,她从容不迫推门而入。
下人住的房间很小,阿四婆子的屋内只有一张木榻,一个小桌子。
彼时背影佝偻的老人背对着喜丧妖忙碌,她面前是一锅莲子汤。
喜丧妖看着熟悉的背影,道:“阿四,我来接你了。”
阿四婆子置若罔闻,手中熬汤的动作不停,渐渐的,一股莲子独有的清香缓缓溢开,弥漫在空中。
她拿了两个碗出来,准备估摸着时候将汤盛出来。
喜丧妖显然没有那个耐心,她走上前道:“说了不要熬这寡淡的东西了,浪费时间,快跟我走,等恢复自由了,届时你想吃什么吃什么。”说完作势要拉阿四婆子。
阿四婆子不紧不慢将“莲子汤”盛到碗中。
等喜丧妖手搭上她肩头时,她突然察觉到异常。
阿四婆子的肩头因常年劳作而宽厚有力,肌肉紧实。而眼前人虽穿着阿四婆子的衣裳,可却带着兜帽,盖住了脑袋,双手一直掩在长长的袖口里,就连肩头触感也薄弱细腻。
喜丧妖在触及她肩头的瞬息间便脱手转身往后跑,却依旧迟了一步。
沈情将碗中“莲子汤”洒向喜丧妖身上,汤水触及喜丧妖时顿作滋啦声一片,花花的白烟从她身上冒出,喜丧妖痛苦尖叫,一时在地上滚作一团。
褪去阿四婆子的旧衣,沈情从腰间掏出信号弹一扯,巨大的金色花型图案穿破房顶在空中炸开,形状经久不散,惊动了整座长安城。
喜丧妖捂着肩回头,看向沈情的眼中杀意四起。
这一眼,令沈情勾起被灭门那天的惨状,她霎时浑身结冰,看向喜丧妖的目色森冷。
沈情冷冷地勾起唇,抽出秋仁剑,道:“原来你就是阿丑,难怪要叫阿丑,长得真丑。”沈情眼中看到的,是即便再漂亮的皮囊也掩盖不住的一摊腐肉,恶脓发臭。
喜丧妖勃然大怒,五指利爪暴涨,双目猩红奋起朝向沈情。
“锃”一声响,喜丧妖堪比玄铁的利爪与秋仁剑相撞,刹那间火星四溢,二者对比下喜丧妖反而要逊色一筹,被后坐力带着往后跨出一大步。
喜丧妖猛地抬眼,尖锐的眼刀落到沈情身后,那个握着沈情的手助她借力打力的少年身上。
少年将手从沈情握剑的那只手上松开,单手摘去手套,又从她手中抽回剑,踱步从沈情身后行至她跟前。
手腕翻转间,锋芒阵阵闪过,直至尖韧的剑锋对向喜丧妖,李道玄才停下脚步,细碎的乌发垂落至眼帘,被长长的睫毛挡住,李道玄眼底闪过一道妖冶红光,手中剑柄上的红石仿佛得到了主人的照应,一闪一闪着以示准备干架的激动。
师冉冉感受阵阵不亚于她的威压袭来,浑身上下汗毛耸立,令她戒备地露出獠牙。
突然,她看见他身后衣袍一角闪过,想起被他护得严严实实的沈情,她嘶吼一声猛地冲向他身后那人。
李道玄察觉她的用意,眼轻轻一阖道:“找死——”旋即就是一剑劈下。
喜丧妖凭借灵敏的身姿躲过那带有雷霆万钧之力的招式,然而最终目标不变,那就是沈情。她想借沈情这一突破口令李道玄处处受逾制。
二人来回打斗间,李道玄走势开阖无间,他眼中是因打斗而蒸腾起来的戾气,每当喜丧妖就要触到沈情时,他都会横空一剑将她逼回去。
不过一个呼吸间二人已过数百招,一时打得难舍难分,旗鼓相当。
沈情屏着呼吸看二人过招,她目光如炬定定地直视着喜丧妖,丝毫没有要避难的意思。一眼望去倒像是被吓傻了。
又是一招躲过,喜丧妖抓紧空隙面色狰狞地朝沈情扑来。
沈情眉色平平静待喜丧妖朝她抓来,李道玄见状正要一剑插进喜丧妖小腿,却见沈情勾唇朝他眨了眨眼,李道玄瞬息闻弦歌而知雅意,堪堪收回剑。
只是被点燃的杀意还未平复,混杂着戾气在他血液里流淌跳动。
喜丧妖一手朝沈情面门抓了个空,她愣了愣,明明人就在眼前,她却怎么也碰不到。
沈情唇角笑意放得更大,眼底杀意涌现,她反而伸出一只手往喜丧妖手上贴了一道符。
喜丧妖顿觉那只手像是被灌了铅水,沉沉不能动弹。
沈情则借势反拉住她的胳膊,将她往自己站的这方地一扯。
喜丧妖只觉一股莫名的吸力将自己带到了一片空间。
始作俑者笑着朝她挑衅道:“我就在这里,你来杀我啊。”
喜丧妖怒容满面朝她抓去,沈情瞬间消失在面前,又突然出现在她身后,“我在这里,蠢货。”
“去死!”她一爪又抓了空。
李道玄见状勉强平复身体里沸腾的杀意,暂时将秋仁剑收鞘。
他抱剑好整以暇观赏喜丧妖在原地打转的模样,看着喜丧妖嘴里对空气叫嚣着去死,一会儿攻击这头,一会儿攻击那头,模样莫名喜庆。
“这是做了什么?”李道玄问。
沈情目光不离喜丧妖,心突突直跳,生怕一切只是幻觉。她道:“施了个小小阵法。”别忘了在阵法这一造诣上,能敌得过她沈情的,长安城里恐没有多少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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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她一边拿符布阵一边解释:“此原理类似水镜折射,”她指了指桌上放着的那锅莲子汤,“里面被我加了辟邪珠研磨成的粉,泼在这家伙身上虽不致命,但短时间能压制她的实力。”
喜丧妖潜入楼内时空中并未发生异象,只有一个理由能解释:喜丧妖特地压制了实力,直至自身气场不足以达成天降异象的条件。
如果说喜丧妖压制实力是能自由调节的,那沈情这一锅加了辟邪珠粉的莲子汤泼到她身上后,短时间里她想恢复实力那是不可能的事。
因而李道玄想要暴揍她毫不费吹灰之力。
其次就是周遭这阵法,“趁这家伙还没有恢复,我布了个阵使她迷失方向,在她眼里,空中似有八道镜子,我只需要挪动一步,就能在她的世界里瞬间移形换位,然而那并不是真正的我,只是阵法内折射出的我的幻影。”
因此能看见喜丧妖在阵里胡乱攻击,真正的沈情此刻就在阵外忙碌。
李道玄准备趁此机会一剑刺向喜丧妖,突然被沈情拦了下来,“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妖物就贸然刺去,万一此举不仅没有杀死她,反而叫她惊怒之下破阵而逃呢!”
沈情将他推开,“你就别添乱了!”
要知喜丧妖和白水煞这类妖物都是集天地怨念而生,寻常普攻刺不死她,只能用特殊阵法或法器化去他们身上的怨念,再以灵剑刺入风池穴,才能将其击毙。
当初骊山出世的相繇乃是游道子先生押于九转轮回钵内,念了足足七七四十九日的严楞咒才将其化成一滩水。
李道玄像是气笑了,他道:“你当本王是蠢货?不刺她一剑看看泻出的怨气类别,我怎么分辨那是何妖物?连类别都不知晓,我又怎么对付她?”
经由他这么一点,沈情才想起他并不知眼前家伙是喜丧妖,她看似心虚挪开手,“哦……那还是得等我布完下一道阵,你别刺狠了,小心把她激怒。我这符阵脆弱得紧。”
真正能化解喜丧妖体内怨气的法器,目前只有游道子先生手中的九转轮回钵,李道玄早先派人去借了,奈何晚了一步,游道子先生又去人间云游了,归期不定。
沈情原本想的是用当初收伏相繇的那个阵法来困住喜丧妖,奈何布阵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眼下没有那个条件,她只能用其它阵法代替。
那阵法布起来费力,却也极为有用,只是用来对付喜丧妖这一只妖,未免有点浪费,既如此,何不一锅端了。
喜丧妖挣扎得愈发厉害。
“你快想办法,我撑不了多久!”沈情道。说罢,她背着喜丧妖朝李道玄使了使眼色。
见戏也演够了,火候也差不多。李道玄闻言不着痕迹同她对视一眼,遂举剑一跃而起,用剑挑起桌上剩余莲子汤一滴不漏全洒到喜丧妖身上,趁此机会他一剑削向她胳膊。
喜丧妖终于受不住,开口向一直藏身在暗处的同伴求救:“啊啊啊啊啊好痛!长风救我——”
来了!
喜丧妖哭嚎声落,空中异象顿生,原本晴光万里的蓝天刹那间黑云压顶,遮天蔽日,庭院里阴风大作,树顶被吹得烈烈作响,声音之尖锐,好似老天在悻悻怒嚎。
沈情道:“白水煞来了,你快重伤她!”
等白水煞来了,二妖联手,沈情眼下的阵法在他们眼里不过是泥墙,一捏就碎,李道玄一人之力不足以将他们拖入沈情的阵法,何况阵还没布好,必须拖时间!
李道玄显然也知晓此道理,换了只手拿剑,干干净净的那只手两指一骈举至沈情嘴边,“咬。”
沈情看着突然出现在唇畔的指尖,下意识张嘴用力咬了一口,待那瓷白的指腹溢出了血,那厮才点醒她:“兔子,松口。”
她的齿关一松,李道玄顺势收回了手,他口中念咒将纯阳血滴向喜丧妖额间,指尖往剑身一抹,多余的血便被秋仁剑吸收了去。
见了血的秋仁剑身红光阵阵,陷入了备战状态。
沈情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使劲擦着唇,怒道:“你自己不是有剑吗?作何叫我咬!”真是脏死了!
李道玄头也不回:“秋仁剑永远不会伤我。”
沈情道:“那你自己的嘴是白长了吗?”
李道玄握剑的手有一瞬滞缓,他不动声色道:“若非必要,我不喜欢咬人。”
合着拿她当廉价劳动力了呗?
沈情不断擦拭着嘴,神色极为难看。
拌嘴归拌嘴,眼见喜丧妖灵台受纯阳血摧破,正抱着脑袋原地打滚,李道玄一剑直插入她心脏,给她二次重创。
如此一来喜丧妖短时间内不成气候,不足为惧。
正当李道玄剩下一剑准备刺入她丹田时,剑举至半道被一凛凛白芒击中,李道玄一剑刺了个空,在地上擦出一道火星子。
李道玄目色一沉,道:“走。”
沈情将身上一半符扔给了他,自己兜着剩下一半往屋外跑去。那是这些日子闲来无事时她一张一张画的。
李道玄单手接过,因事先没有准备,察觉手被一叠符压得往下一沉,他侧头看时才发现,沈情给的符竟有足足半个巴掌厚,他额间不禁闪过一道黑线。
“符箓大户”沈情喊道:“最下面几张威力最大!”
李道玄暇余转手一看,符箓上朱砂色泽暗沉,瞧着不像朱砂,更像是血。
“待会儿你不许告诉我师兄!”她指画血符此事。
不过丁点大的破屋经方才一番激烈打斗已是摇摇欲坠。
沈情刚踏出门槛,就觉耳后一道泠泠杀意袭来,她头也不回往前狂奔,转瞬杀气被另一道更雄厚的内劲抵消。
周边狂风呼啸,一切时间仿若慢了下来。沈情听见动静莫名侧头回看了一眼,只堪堪能看到李道玄精瘦的肩头一角。他乌黑的发丝被风吹得胡乱飞舞,其中一缕乌丝轻飘飘掠过沈情鼻尖,霎时一股草木独有的清香袭遍全身。
回过头,内劲与杀气相抵后并没有散,而是拨了一道出来,仿佛有灵般轻推了沈情背部一把,助她跑得更快。
喜丧妖周围结界已破,白衣青年从天而降,俯身将她抱入怀中。
待看清怀中人惨烈模样后,他双目猩红,妖相毕露。
不过他没急着报复,而是撩开衣领,将她的脑袋扶至锁骨处。
意识混沌的喜丧妖循着本能咬破嘴边肌肤,露出长长的獠牙吮吸其香甜的血液。
李道玄见状将手中符全部撒出,打向地上二妖。余下十张血符被他揣进了怀中,或者说,他本没打算用这些血符。
黄符洋洋洒洒飘落,宛若满天纸钱飞扬,白水煞抬头睨他,衣袖一环,白色长袖将怀中红衣女子紧紧裹住,他轻柔抚向喜丧妖脸侧,举手投足间露出一截精细惨白的腕骨,腕上还裹着白绫。
他将符纸全部隔绝在外,黄符触及白水煞,发出噼里啪啦一阵响,渐渐的,他身上白色外袍变得破烂不堪。
俄顷,赤袍身影举剑穿过黄符雨而来,以一剑破山河之势劈向地上一白一红交织的身影。
白水煞无奈只能松开喜丧妖,起身应战。
喜丧妖吸到中途被打破,妖力勉强恢复一半,她恢复了意识,抬手抹去额间纯阳血,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见她怒吼一声,五爪一张,穿过李道玄往他身后的沈情飞掠而去。
李道玄举剑砍向她后背,白水煞从天而降挡下这一击,两指举至额间,念:“破。”
少年翻身而避,下一瞬原来站着的地方爆破开来。屋顶瓦片跌落,墙角倒塌,大量尘灰簌簌落下,不消片刻就将一人一妖身形彻底掩埋。
一切不过瞬息之间。
沈情刚踏出院子,就觉后背一凉,她立刻抱头蹲下,喜丧妖五爪险险擦着她头顶而过。
往后一看,倒塌的房屋遮掩了那两道人影,叫人看不出战况如何。
喜丧妖一击不成身形在空中转了一圈,又朝沈情折返。
沈情望着面目狰狞的女子,掌间一翻,两枚辟邪珠被夹在指缝,喜丧妖近了,她立马抛出辟邪珠,又打出两道符,沈情催动符咒,念道:“爆!”
爆破符配合辟邪珠爆开,在空中炸出两道粉尘,喜丧妖吃过这家伙的亏,当即飞身跃上半空,落至梁桁。
定眼一看,地面白烟茫茫一片,沈情的身影就藏在里面。
喜丧妖衣袍舞动,眼中妖光一闪,地面倏尔刮过一阵阴风,吹散了白雾,然而白雾散去后,原本地上的人却无影无踪。
与之同时,倒塌的废墟之内,李道玄率先破尘而出,将秋仁剑往喜丧妖那方狠狠一掷,玄剑划破空气而出。
白水煞见状,细眼微阖,扬了扬清癯的下巴,悠悠道:“你把剑给了她,冉冉照样能对付。而你,”他指尖对向李道玄,“没了趁手利器,可还怎么同我打。”
哪知李道玄缓缓将玄皮手套戴回手中,拇指擦去唇角溢出的血,狂妄道:“没有武器,本王照样能压着你揍。”
白水煞刹那沉了脸,嗓音凉凉:“狂妄无知。”
转瞬二人又纠织在一起,开始了下一波较量。
这方喜丧妖以为那剑是对准自己而来,急忙侧身一避,不虞正中少女下怀。
沈情不知何时来到了梁桁上,一手摁住喜丧妖肩头,一手摊开,秋仁剑应声而至,敛了巨大后坐力温顺归至她掌心。
得了剑的沈情对准她的手臂就是一剑,专克妖邪的秋仁顺利划破喜丧妖胳膊。
喜丧妖吃痛,转头就是朝沈情心口狠戾一拍,幸得秋仁及时钻出,身躯暴涨数倍替她挡下致命一击。饶是如此,沈情也受了影响,喷出一口瘀血,身体如坠鸟般下落。
师冉冉嘴角笑容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她看见了沈情眼中得逞的笑意。
第62章
在沈情淡淡的瞳孔内,折射出一道从天而降的青衣身影。
若说沈情那一剑不过虚晃一招,那她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吸引喜丧妖注意力,好让柳霁月下手,打她个出其不意。
如天神般的柳霁月携陌刀而来,冲喜丧妖背影用力砍下。
“噗嗤——”刀深深陷入肉里。
喜丧妖喷出一道血,闷哼一声,本就重伤未愈的她此时更添新伤。
然而始作俑者显然不想恋战,他目光担忧看向摔落在地的人,同时对她这种玉石俱焚的行为怫然不悦。
沈情强忍浑身剧痛,喊道:“师兄,替我拖住她!”
柳霁月当即不再看她,专心对付喜丧妖。
沈情事先放的那枚信号弹是玄机阁独有,她一早猜到喜丧妖不会独自前来,所以从家中取了信号弹藏在身上,一旦喜丧妖出现,她便拉动信号弹,好引来柳霁月。
有了事先准备,喜丧妖不防被她设计重伤,顺势引出了白水煞,沈情相信,师兄与李道玄二人联手之下,令人闻风丧胆的红白煞很快就能被拿下。
为防止夜长梦多,身后有师兄与李道玄在,她当即不再磨蹭,跌跌撞撞起身抱着秋仁剑奔向楼内。
受了一击的秋仁焉儿巴巴的耷拉着脑袋,被沈情抱在怀中。
许是感觉到对方抱着自己跑颇为吃力,它主动扭着身子钻回了剑里。沈情怀中顿时一轻。
早在不久前元春楼内部人员早已被偷偷遣散,东山寺一众弟子假意巡楼,只为伪造楼内还有普通人的假象,等候喜丧妖混入进来,瓮中捉鳖。
因此张青成早在看见婢女的瞬间,就暗中下了信号。
至于为何不事先就将柳霁月叫来,因为大妖警觉性非常强,只李道玄一人便罢,若是元春楼里再多出一道强盛的气息,是个人都会觉察到不对,动动脑子都能猜出这是个坑,明知是坑,还往里跳,那此妖多半是脑子里缺了根弦。
沈情浑身是血闯进来时,倒叫众人惊了一瞬,以为后。庭内出了什么意外,纷纷拔剑就要朝后冲去,混乱之际张青成拦住他们喊道:“别忘了殿下对你们说过什么,守住出口不要叫大妖趁乱闯出去,以你们的实力,去了也只是送死,反而会给他添乱!”
望着眼前几个人,沈情吐出一口瘀气,道:“劳请各位道长布下结界,莫让两只大妖出逃。我要布阵。”
言讫,她迅速摆出黄符,割破指尖作血符。
随着一张张符箓画下,沈情脸色愈发苍白。
众弟子愣了愣,有人喃喃道:“她在画血符,还画了那么多,这怎么可能……”
要知在东山寺,画血符是明令禁止的,因为此符做出来虽能使符箓威力被放大数倍,但极伤身,更重要的是,即便你有这个精力,但不一定有这个能力。
就连当初玄机阁的黔子默先生一次性也只能作十张血符,事后还闭关恢复许久。
眼看沈情一口气画了十五张,众人着实目瞪口呆。
“还愣着作甚,还不快布结界,助沈公子一臂之力!”
众人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分散开来,纷纷以剑斫地,双手结印,只见几道蛛网般的金光四分五裂而散,循着地面逐渐扩大,直至金网包围了整座元春楼地面,方才罢休。
瞬间一道拇指粗细的金柱从元春楼大堂中央猛地窜出,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扩开,金光将整座元春楼包围,形成一个半圆罩,后结界上的金光渐渐减弱,隐入空中。
除了时不时两妖打斗的妖气弹至空中,撞到结界上,那金光才会显露一角,将妖气抵制回去,肉眼瞧便再无踪影。
结界布好,众弟子盘腿而坐,宛若一座座大山散布在大堂四周。
与此同时,沈情画满了十六张符,她沿着角落驻阵的弟子数了数,却发现,只有七个人,沈情呼吸一滞。
她要布的阵,需要八名道家之人,可眼下只有七人,那便意味着她派人去请的顾昀还没有到。
自己是阴年阴月阴日生的纯阴体,体内阴气大盛,根本不能作阵眼压住整个阵法。
柳霁月和李道玄在后。庭抽不出手,若是随机拉走一个人来压阵,恐怕另一人抵挡不了多久。
正当她绝望之际,突然一个半大的身影撞入沈情视角。
穿着青色弟子服的顾让尘一瘸一拐朝沈情奔来,“师姐!”
原本今日是柳霁月休沐日,只是不知为何他接连几日都在忙碌,像是在着手调查什么。
好不容易有了一天空,结果顾让尘在习剑时扭伤了脚,柳霁月只能放下手中事务亲自带着他去药铺看脚。
被连着正骨、扎针,顾让尘狠狠哭了一场,包扎完后他的脚不适合走路,便被柳霁月背了一路。
中途突然柳霁月腰间挂着的物什突然剧烈颤动,远远望去好似还能瞧见一座高楼上空炸开了一朵金花,柳霁月二话不说背着顾让尘狂奔而去,临了又在元春楼门口将他放下,自己独身一人闯了进去。
顾让尘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能擦干了眼泪一瘸一拐艰难跟着挪进来。
一进来不见师兄的踪迹,反而看见浑身是血披头散发的沈情,顾让尘以为师兄出了什么事,末了眼底泪意闪烁,叫道:“师姐!师兄不见了!”他忽略脚底疼痛,朝沈情扑去。
半大的人被兄长护得很好,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此刻显得无比慌张。
沈情来不及细究顾昀那方出了何事,蹲下接住他,摸摸他脑袋,“师兄没事,只是眼下我们遇见了困难,让尘帮帮师姐好不好?”她来不及解释太多,只能长话短说。
好在顾让尘极为配合,道了句:“好!”
沈情当即抱着他来到墙脚,“你只需捏着这两道符,盘腿而坐,放空灵台,什么也无需想,一切有师姐在。”
沈情的嗓音如涓涓细水,奇迹般地抚平了顾让尘心中慌乱,他伸手接过沈情递来的符。
似是不放心,沈情又嘱咐道:“待会儿无论看见什么都别怕,那些东西伤不了你,你一定不能动,一步也不能离,知道吗?”
“嗯!”小小的少年吸了吸鼻子,重重点头。
沈情疲惫的面容上绽开一抹笑,“让尘真棒,一月后的灯会上师姐带你去看傀儡戏。”说完少女转身,将余下符分发给七名弟子。
元春楼外观为八角形,从上往下看像极了一面八卦镜,而大堂中央高度贯穿整座楼层,此楼简直就是一座天然的收妖容器。
沈情在这基础上让八人分别镇守于八个角落,将血符分与每个人,既是护身,也是维系阵法运转。
最终她撩起手腕,用秋仁剑往腕上用力一划。
腕上只出现了一道白痕,很快白痕也消失不见。
沈情顿时懵了。
有人出声提醒:“沈公子,阿蛮的灵剑是不会伤你的,你用我的剑吧!”
又一次从别人口中听见秋仁剑不会伤人,只是对象从李道玄变成了自己。
她怔怔看着秋仁剑,回想起李道玄先时说:“秋仁不会伤我。”
难不成他说的是真话,秋仁这把灵剑根本不会伤害普通人?
很快她脑中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她忆起在白水煞地宫时,李道玄毫不客气用秋仁将自己的手划了一个极大的口子。
虽说事后他也派人送来了药,可他下手之时的狠、决,沈情至今都记在心头。
她重重一哼,不再细思,而是接过对方扔来的剑割破手腕,血淅淅沥沥落在大堂中央,被沈情滴成了一个脑袋大的圈。
放完血的她随意扯下一条布捆住伤处,很快伤处暗暗溢出的血将布条洇成一团暗渍。
沈情没管那么多,从腰间取下锦囊,将里头的发丝取出,放入血圈内。她又举起秋仁,拍了拍它,“秋仁,快把她的血吐出来。”
这血指的是方才自己用剑划破喜丧妖臂膀时,秋仁剑身趁乱吸收的喜丧妖的血。
秋仁剑既能吸血,想来也能吐血。
果不其然,秋仁剑身阵阵红光闪烁,它的剑身逐渐凝聚出血滴,像是久旱之人肌肤溢出的汗,这些血滴渐渐往下滑落,最终汇聚在剑尖,一滴滴淌落。
喜丧妖的血不断落到白水煞的青丝上,二者相聚。
等秋仁剑身不再闪烁红光,血也就此吐了个干净。血只有一些,但也够了。沈情立刻催法烧了青丝与血。
阵法被催动,刹那间耀眼的青光冲天而起,元春楼大堂顶部成了另一片天,阴云压顶,雷声阵阵。
“八门绝杀阵!”有人惊呼。
八门绝杀阵阵如其名,是个极其危险的杀阵,阵内八个方位对应有八门,分别是休门、生门、伤门、杜门、景门、死门、惊门、开门。
每一扇门背后对应的都是一次危机,要想完完整整的出去,除非运气极好,能找到生门,否则只能眼睁睁被困死在阵中。
并且阵法时时刻刻都在运转变化,八个门的方位也会定时移动,即便你原地呆着不动,也阻挡不了那些门主动找上来。
无怪乎沈情再三叮嘱几人不要轻举妄动,远离自己的方位。
因为一旦离了原地,此人就会瞬间被吸入阵中,危险至极。
这是沈情专门为二妖量身定制的,她给阵法做了点手脚,只要是红白煞二妖入了阵,无论他们走到哪个门,都不会是生门。
她想的是借此阵里的杀气不断消耗两妖体内的怨气,以暴制暴,等他们的怨气被削到了一定程度,彼时再以灵剑刺入他们的风池穴,顷刻间二妖便会不复存在。
此便意味着沈情以后不必再大费周折寻找二妖的肉身。至于刘母一家又与元春楼做了什么,她也不必费尽心思去查。
她渐渐勾出一抹冷笑,眼中是大仇将报的快意。
沈情布好阵法后迅速跑向楼外,冲打得火热的二人道:“师兄,李道玄,过来!”
无需多说,二人早就察觉楼里的动静,当即强制将二妖往楼里逼。
红白煞也不是个傻的,知晓沈情肯定为他们准备了什么东西,警惕地不再往前。
刀剑只能给喜丧妖造成皮肉之伤,因而片刻功夫喜丧妖背部已然愈合大半。
她疯狂攻击着柳霁月,意图寻到机会逃跑,然而事先被沈情算计的她有伤未愈,即便柳霁月暂时不能奈何她,同样她也不能奈何柳霁月,甚至连逃走的精力都没有。
柳霁月眉头一拧,横刀一劈,喜丧妖伸手抵挡,却不料柳霁月早已在刀口贴了符,她顿时手臂一麻,柳霁月趁机又是一刀扫过,喜丧妖登时如失了线的风筝被打入楼里。
第63章
还在与李道玄酣战的白水煞察觉喜丧妖落难,有片刻分心。李道玄抓住这一间隙横掌往他风池穴一击,白水煞吐出一口乌血,李道玄又旋身反踢一脚,直踹向他腹部,也将他给踹了进去。
两妖通通入阵,阵法中央光芒急遽大作,刹那间阵法生效。
一股巨大吸力黏着二妖,要将他们吸入上方云层内,白水煞五指瞬间穿透地面紧紧抓牢固定,怀中一手抱着喜丧妖。
饶是如此,他也快坚持不住。风将他们衣袍吹得烈烈鼓动,他原本的发冠也散了去,喜丧妖的发带被吸走,刹那间满头青丝环绕着他们飞舞。
眼见白水煞五爪一点点被吸出,喜丧妖却看着他因过度用力而青筋暴起的面容,忍不住勾唇嘲道:“你还真是惜命呐,长风,都这时候了,还不松开我。”
白水煞低头,与喜丧妖额头抵着额头,他哑着嗓音道:“冉冉,我说过,有我在,你永远也不会有事。”
喜丧妖噗嗤一笑,不置可否,随后埋首在他锁骨上吸血,企图恢复妖力。
二妖连着性命,他说再多,在喜丧妖眼中不过也是怕死罢了。
吸够了血,喜丧妖凑到白水煞耳畔道:“别忘了,我们还有这个呢。”
她徐徐从怀中摸出一团光球,轻轻一捏,光球变大成了个五岁的女童,被喜丧妖攥在手中。
这下阵中多了一无辜生魂。
沈情见状眼皮一跳,不禁沉下了脸。
意外还是发生了。
柳霁月见那喜丧妖手中突然多出了一魂,脸色亦是不好,他重重攥着陌刀,迈出一步。
小小的刘婉秀被喜丧妖攥在手里,头顶还有一股可怕的巨大吸力将她往上扯,她霎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喜丧妖笑得满脸天真,她挑衅地在白水煞怀中伸出脑袋道:“你们道家之人不都将守卫苍生挂在嘴边么,如今我手里就捏了个苍生,至于救不救她,就看你们是要苍生,还是要收妖了。”
“几位道长,你们待如何呢?”她笑得猖狂无比,五指渐渐松开。只怕是很快刘婉秀的生魂就要先一步被吸入阵中。
柳霁月彻底按耐不住,欲要只身闯阵,从喜丧妖手中救出刘婉秀的生魂,沈情两手抱着他阻拦,“师兄你不许去,这是八门绝杀阵!去了你也会被吸进去的!”
“幼安,那也是一条人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一条无辜人命在我眼消失。师兄有过应对法阵的经验,一定能撑到那两妖怨气被散尽的时候,幼安,松手。”语气不容拒绝。
沈情咬牙拦住他,目光倔强极了:“师兄,你知晓我是个极为护短且贪心的人,我要身边人都平平安安。如若你今日入了阵法,我一定会跟着你进去。”
柳霁月喉间一堵。
喜丧妖有些不耐,插话道:“二位,别忘了,还可以撤阵呐。”
沈情眼一白,冲她道:“我费心费力做了如此大的局,就是为了消灭你们两个毒瘤,防止你们危害人间,要我撤阵?做梦去吧。”
如此,便只能有人以身入阵,从喜丧妖手中将刘婉秀的魂给夺回。
沈情突然道:“我知道师兄不会放任任何一条无辜性命离去,这也是你心底职责所在。我也是玄机阁一份子,师父的嘱咐我未曾忘记,不能见死不救。”
柳霁月忽觉背部一麻,接着整个人都僵住,不能动弹。
沈情松开往他背部贴符的手,“如果一定要一个人去,那决不能是师兄。”
“这阵是我下的,没人比我更熟悉它。”说完,沈情迅速跑向元春楼内,就像以往遇见危险时,柳霁月毫不犹豫挡在她身前那般。这一次,她坚定跑在柳霁月身前。
与之不同的是,师兄出现时,沈情眼中的是松懈、信任,而如今,身后柳霁月刹那间红了眼,只剩悔恨、担忧。
他不应犹豫,应当早先一步就走的。
沈情一脚刚踏入阵法,还未来得及感受这八门绝杀阵的威力,就见被她扔到地上的秋仁火速蹿起,将沈情给弹了回去。
腰间被一只大掌揽住,那人带着沈情落了地,手中力度却不松反紧。
李道玄几乎是咬牙切齿道:“沈情,你当真是英勇无比,不惧生死。可你别忘了,本王的命还在你手里。”
沈情在他怀里挣扎,“你放手,我要去救刘娘子!”
“放手,然后呢,等你进去送命吗?”他嘲道,“要不看看你现在是什么鬼样子,我不过半刻不在你身边,你差点将自己折腾去了半条命。”他目光落在沈情还在流血的手腕。
那布条受不住血的重量,正往下不断滴血。
沈情或许不知道,此刻她几乎算得上是蓬头垢面,面色惨白的出奇,若再不管管,或许她还没有救出刘婉秀的魂,就会提前因失血过多而死。
李道玄撕下澜袍一角,重新为沈情包扎伤口,直至确认伤口不再流血,他点了她的穴。
沈情瞬间不能动弹,柳霁月和沈情俩兄妹只能大眼瞪着小眼,面面相觑。
口不能言的柳霁月想叫李道玄替他把后背贴着的符纸摘了,李道玄像是察觉出柳霁月心底所想,他淡淡扫了柳霁月一眼。
“若不想玄机阁连个副使也没了,我建议柳副使还是乖乖呆着不动。否则,保不准你玄机阁的人往后都一溜烟往我东山寺钻。”
“我东山寺可养不起这么多祖宗。”
他又觑了眼沈情,低头在她耳畔道:“本王既答应了要‘护你性命’,自然要践行诺言,好好‘护着你’。”
沈情眼一瞪,未曾想曾经说过的话被他如此运用。
“就算你眼睛瞪成兔子也没用,乖乖呆在这里,看着二妖被吸入阵法罢。”
她眼神示意李道玄:刘婉秀怎么办?
李道玄看懂了她眼中的意思,低低一笑,道:“一缕魂魄和长安城数条人命,本王还是分的清。想来刘娘子心善,定会愿以己之命渡万千百姓。”他丝毫没有要提入阵救人的打算。 。
“沈娘子,沈娘子!婉婉突然吐了好多血,求求沈娘子帮我看看婉婉,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交代!”
元春楼大门突然闯入一白发妇人,她面容憔悴,举止颓疲,连着几日过度操劳的她连路也有些走不稳,整个身子晃晃悠悠。
原本面色阴沉的喜丧妖寻声转头,见着来人却突然大笑出声,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当真是困了有人递上枕头来。
动静吸引了刘母,在她转头看清喜丧妖的面容后,她浑身血液都凉透了般,失力跌坐在地,连连蹬脚后退,嘴皮子止不住的发抖。
“不,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不应该出现在这。”刘母自言自语,疑惑之际,她突然忆起沈情说的话:
“刘府被大妖盯上了。”
刘母恍然大悟,那大妖竟真的是她,她突破了封印,回来找她报仇了……
喜丧妖歪了歪脑袋,笑道:“好久不见啊,阿娘。”
最后两字吐出,刘母脸色大变,连忙起身就要爬走。
喜丧妖叫住她:“急着走作甚,不妨看看我手中的人是谁呀,可不是你找了许久的好女儿。”
刘母猛地顿住,她呆呆回头望去,只见一个五岁的大的孩童被她拎在手中,此刻正哭得哑了音。
她只一眼便认出那身体呈半透明状的是五岁时的刘婉秀,刘母颤着伸出手,嗓音近乎滴血:“婉婉啊……”
女童恍惚中好似听见了母亲的呼唤,在飓风中艰难转过头,看见了比原来要苍老十多岁不止的刘母,她即刻认出来那是阿娘,虚虚唤了声:“阿娘。”
刘母听见刘婉秀的虚弱呼唤,只觉得心脏好似被人攥紧,她顾不得恐惧,一步一步趴跪着往前移,“我求你,求求你,婉婉是无辜的,你要报仇冲我来,你把我扒皮抽筋,分尸放血也好,我都受着,你放了她,放了我女儿我求求你了!”
喜丧妖看着为了刘婉秀不惜如此求人的刘母,唇畔笑意一点一点消失。
“好啊,我可以放了她。”
刘母眼中闪过名为希冀的光。
“看见你那角落几个人没有,你注意别踩到大堂中央,去把角落里几个人手中的符纸撕了,届时我再考虑考虑要不要放了她。”她冷声命令道。
“你再不快点撕了这符,你女儿的魂可就要随我一同丧命了。”
此话一出口,刘母登时仓皇无比,她连跪带爬向着角落几人冲去。
有弟子听闻二人对话,顾不得会受反噬的风险,睁眼道:“站住!”几人为了守住阵法,不能偏离原地一步,他只能暂且安抚刘母。
“你别听她的,这阵法是用来困住她的,倘若你撕了这些符,那阵法会破的,届时让这妖逃了出来,不仅你女儿会没命,长安城百姓处境更是危险!”
刘母听见他的话顿住了脚步,像是听了进去。
见自己的劝说有效,那弟子添油拱火道:“看见那方几个人了吗,是玄机阁的柳副使和沈娘子,还有苍王殿下,有他们在,你女儿会没事的!”
刘母顺着话语望去,果真见到三人。
岂料喜丧妖咯咯一笑,“他都是在骗你的,他不过是怕死而已。你再仔细看看呐,那小殿下将柳副使和沈娘子都定住了,小殿下根本没有要救你女儿的想法,他想让你女儿死——”
随着死字落下,刘母眼眶中充满了血丝,她定定一瞧,果真见有二人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而李道玄早在刘母出现的那一刻,就提剑杀入了阵里。
喜丧妖指着阵内艰难挪动的少年道:“你瞧,他提剑杀来了!你再不撕符,你女儿就要被他杀死了!”
刘母看向李道玄,反而被对方眼中浓重的杀意震慑住,她疯狂摇头,“不!谁都不能动我女儿!”
她扑向最近的顾让尘,夺过他手上的符纸,狠狠一撕。
阵中的乌云散了些许,头顶传来的吸力也弱上几分。喜丧妖察觉到阵法的细微变化,露出诡异的笑容。
顾让尘被人夺了符,只觉心脉一堵,喉间腥甜,他哇地吐出一口血,剧烈的疼痛方才后知后觉沿着五脏六腑攀爬上来。
他无助且迷茫的远远看了沈情一眼,“师姐……”旋即重重倾倒在地。
沈情这回是真急了,她刹那乱了心神,不断冲击体内被堵塞的穴位,口中道:“别听她瞎说!她是在骗你的!符不能撕!你没看见他都吐血了吗?一旦撕了你会害了他们的!”
李道玄也跟着怒道:“滚开!你要害死他们不成!”他衣袂翩跹,发丝被吹得狂乱飞舞,他以极其强劲的内力抵抗着那股吸力,一步一步往前挪动。八门绝杀阵不将阵中活物吸入门内,誓不罢休。
这吸力极其恐怖,几乎要把人给撕碎,若非李道玄内力深厚,换个普通人来,恐呆不了片刻就会被撕成血雾碎片。
李道玄已然竭尽全力在穿过大堂,然而动作受阻,脚步始终快不起来。
刘母仿若没有听到二人的话,她丝毫不受阵法影响,手中动作不停,她一边夺走东山寺弟子们手中攥着的符,一边自顾自道:“我要救我女儿,你们不能伤我女儿。”
镇守八门绝杀阵的弟子只能原地而坐,不能随意乱动,否则要么被吸入阵内,要么会被反噬心脉。
刘母此举也与夺人性命差不离,他抽走了所有人手中的符,又狠狠一撕,动作之快,不到半柱香时间已经撕到第四个人手里,那阵法也跟着一闪一闪,就快要破散。
张青成眼见同伴即将受反噬,不管不顾起身对着刘母就是一掌,这一掌看似严重,也只是将人打离几寸远,并不致命。
然而张青成口中鲜血却如泉眼般,怎么也吐不完。低头一看,一只精致小巧的纤纤细手从他腹部破膛而出。
“呼——”张青成吐出的热气都好似夹带有血腥味,他嗓间痒痒,又是咳出一大股血。
八门绝杀阵不知何时破了,大堂里头乌云散尽,风平浪静。
喜丧妖陡然抽出利爪,伸出舌尖舔去指尖尚是温热的血,她另一只手拿着从剩余人手中夺过的符,轻轻一捏,几张符符瞬间化作齑粉消散。
张青成瞬间脱力倒地,脸部朝下,一双眼瞪大了看向阵中的李道玄。
他唇畔微不可见的在动,若能俯身凑近了他嘴边,可以听见他在说:“阿蛮,危险,走……”
“青成!”另一名同伴红了眼,一句话未吐完,被喜丧妖掐住了脖子。
李道玄的剑转瞬而至,一剑狠狠刺穿了她的心脏。
喜丧妖只是被剑柄推得步履略微前倾,而后转头笑意盈盈望着他:“小殿下,要知普通攻击只能给我造成皮肉伤,杀不死我。”
方才在阵法中央,喜丧妖在白水煞怀中时吸够了血,妖力早已悄然恢复,沈情弄的辟邪珠粉自然对她失去了效用。
李道玄似乎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抬手将秋仁剑抽出。
喜丧妖趁此机会将弟子往自己身前带了带。
他因过度缺氧加反噬,此刻面目青紫,离咽气只差一步之遥。
李道玄握剑的手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第64章
“你,不许动,再过来一步我就杀了他。” 。
后门处,沈情“哇”地吐出口血,好在终于冲破了穴道,她步履蹒跚上前去将柳霁月背后的符撕下。
恢复自由的柳霁月立马提刀向楼里的白水煞砍去,陌刀离白水煞面门只余寸厘之差时,又猛地顿住。
白水煞不赞同地摇摇头,收回手,看着手上哭闹不止的刘婉秀,道:“要知自古心软乃大忌,何况只是一缕魂罢了,没了就没了。”说得轻飘飘,手中却一点没有要将刘婉秀这个挡箭牌放下的意思。
喜丧妖斜眼一瞧,眼中闪过轻蔑,“到底是重情重义的人啊。”
白水煞拎着刘婉秀的魂魄飞身上前,立于喜丧妖身侧。
场面一时形成两方对立,僵持不下。
喜丧妖看向不远处的刘母,唇角弧度逐渐放大,“既然你来了,倒省了我去找你,如今也该算算我们的账了。”
刘母唇色一点点发白,心中已然大乱,可当看见青年手中提着的孩子时,心底凭空升起几分力托着她,不至于令她跌坐在地。
“不是要女儿吗,过来。”喜丧妖命令道。
刘母趿拉着发软的腿,一步一步朝她那方挪动。
“长风,你瞧,畜牲竟也会走了。”喜丧妖弯腰大笑着。
白水煞垂眼瞧她,淡淡勾起唇,“畜牲是不该走,该爬才是。”手中力道紧了几分,刘婉秀立刻发出难受嘤咛。
刘母立马红着眼扑通跪下,双膝直立而行。
然而想象中的快意并没有到来,刘母为了女儿越是狼狈,喜丧妖心头越是不爽利,于是她唇角弧度缓缓放平。
白水煞敏锐捉住这一点,他问:“你不高兴?”
此话像是点燃了喜丧妖心头火气,她反手给了白水煞一巴掌,“我高兴,我可高兴的要死!谁准你胡乱猜测我的情绪!”
这回白水煞不似以往般顺着她,而是静静盯着她一双漆黑的眸,重复道:“你不高兴。”
闻言喜丧妖又是一巴掌,白水煞头被打得一偏,在他眼里,喜丧妖这般无疑是欲盖弥彰。
这回他肯定道:“你不高兴。”
喜丧妖懒得和他争论,转而弯腰看着地上毫无尊严爬过来的妇人。
刘母看见一张凑过来的熟悉的脸,面容一颤。
喜丧妖问:“你想救你女儿?”
刘母重重点头。
“那你去死,我就放了你女儿。”
话音刚落刘母突然就朝李道玄那方奔去,目的正是他手中垂落的剑。
李道玄面色阴沉朝她胸口狠狠一踹,将她踹了回去,“想死,滚远点死,别脏了本王的剑。”
刘母被这一脚踹得重重倒地,然而心中寻死之意没有消散半分,她环目望去,目光落到了不知是谁遗落在地面的剑上,她又莽着笨重的身子爬去。
然而手即将触及剑柄的前一瞬,一只红色绣花鞋对着她的手狠狠碾下去。
刘母神色痛苦哀嚎出声。
喜丧妖将手里人质丢给白水煞,上前去踩住刘母。
白水煞接过人,道:“各位且安分一点,我家冉冉不过是在清算家仇,如果有谁手中刀剑符箓不太规矩的话,那我手中这位小友能活几时,在下就不知道了。”
此话成功暂且打消了李道玄等人的心思。
李道玄目光死死盯住白水煞手中的人,往后退了一步。
见状,白水煞露出个满意的笑。
“为什么不求饶?你就甘愿为了她去死?!”喜丧妖踩着人怒道。
刘母涕泪横流,艰难抬头看着喜丧妖,终于说出了第一句求饶的话,然而不是为了自己:“求你,求你放过婉婉,她也是你妹妹,求求你放过她,我愿意去死赎罪。”
“放过我妹妹?哈!那我问你,我是谁?”喜丧妖冷冷道。
“……”刘母张嘴,却一时无措,对于眼前这个人,她竟叫不出个称呼来。
“你不是说她是我妹妹么,那你说,我是谁啊!”
“阿丑……”
“不对!”她狠狠给了刘母一巴掌。
刘母想起那白衣青年叫喜丧妖冉冉,她也跟着道:“冉冉……”
喜丧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拎着刘母领口,将她拉起来,道:“这么多年了你也不知道我叫谁,也对,你从未给我取过一个像样的名。我是你女儿啊,阿娘——”
刘母下意识摇头,“不——”余光瞥见白水煞手中的刘婉秀,她改为点头,“对,对,女儿,你是我女儿,你放过你妹妹好不好?”
见她三句不离刘婉秀,喜丧妖心头火意更盛,松开刘母直起身,五指往后一张,刘婉秀登时被她抓了过来。
许是觉得喜丧妖熟悉,刘婉秀抱着阿姐的胳膊,瞬间止住了哭声,只一抽一抽打着哭嗝,哭累了,她想缩进喜丧妖怀中寻求安慰,却见往日神色还算温和的阿姐陡然变了一副脸,将她从怀中扯了出来。
刘婉秀不明所以,道了句:“阿姐。”
“我不是你阿姐!”喜丧妖面色狰狞冲她吼道。
刘婉秀被吓得一个激灵,又张嘴哭出了声。
刘母看得心头揪起,她哭着问:“你到底要怎样,你说的我都做了,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女儿?”
她低低笑了起来,“当然是,把你这副虚伪的嘴脸剖开,让世人看看,你这皮里藏的究竟是怎样一摊烂泥。”
喜丧妖缓缓撩起袖子,将手腕凑到刘母眼前,岂料刘母像是应激般受到刺激,大叫一声抱头往后退。
定睛一瞧,她手腕处一片光洁,什么也没有,叫人不禁疑惑刘母为何是如此反应。
沈情和李道玄心中已大致明了,恐怕那腕上曾长着一个东西,令刘母忌惮,令世人所惧怕的东西。
只是人死魂离,魂又凝聚怨气化为大妖,曾经身上所长的、所伤的的一切痕迹通通留在了尸身上,妖身早已完洁一片。
喜丧妖欣赏自己干净的手腕片刻,瞳色霎时变红,她胳膊上,竟慢慢钻出十几个铜钱大的肉瘤。
令人诧异的是,那肉瘤竟像个人脸,具备人所有的五官,双眼,鼻子,耳朵,嘴巴,远远望去,像是个正在闭眼张嘴大哭的婴儿,五官挤成了一团,而喜丧妖的胳膊上,密密麻麻全是这些东西。
沈情看着喜丧妖手上那串东西,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看看刘母,又看看喜丧妖,心头只觉荒唐至极,她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酉阳杂俎》有记,高僧悟达国师膝上生人面疮,被世人认为是其前世的冤亲债主因他德行亏损前来报仇。后迦诺迦尊者慈悲,以三昧法水洗去人面疮累世罪业,使其与悟达国师冤冤相缠就此了结,国师病愈后作成忏文三卷,即《慈悲三昧水忏》。
此后世人视人面疮为不祥,为罪孽之果,并且会为此地方圆几里都带来灭顶灾难。
如若谁家出现有人面疮之人,那意味着此人包括他的家人曾犯下累世深重罪孽,天降大怒,才令其携有人面疮,故应将其一家处以焚刑,以平天怒。
间接令她沈家上下满门惨死的罪魁祸首,竟是区区几个像人脸一样的肉瘤。
如若不是它们,或许喜丧妖就不会出世。此时的她可能只个普通的、已经嫁人生子刘家娘子,而非作恶多端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妖。
李道玄见她面色难看,以为她是被吓傻了,低声在她耳畔讥讽道:“方才在你师兄面前装得如此大义凛然,不惜只身闯阵,装作赴死的时候不见你害怕,怎么看了几个瘤子,就成这样了。”
沈情眼睫一颤,浓浓的阴影投下,叫人辨不清她瞳中情绪,只听她道:“你一定会出手的,不是吗?”
只要琉璃心还在,李道玄始终不会放任她作死。因此沈情只身闯阵时,他出手是必然的。
沈情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敢在柳霁月眼前演那一出舍己为人的戏。
她可不会为了区区一条生魂让自己身处险境,毕竟她沈情就是个自私的小人。何况这刘婉秀开口闭口冲她此生最恨之人叫着姐姐,很难令她不心生芥蒂。
她的师兄是多么善良,多么心软,若知晓他最疼爱的妹妹是个自私自利的家伙,那怎么行?
“还有,我不是害怕,我只是在想,世上真有人会因为区区谣言,几个奇怪的肉瘤,就舍弃自己的亲生女儿,甚至可能害其性命吗?”
李道玄扯扯唇,“怎么不可能呢。世间人心难测,或有愚氓,为避祸端,罔顾亲情。亦不乏慈爱双亲,纵遇艰难,护犊情深。”
“彼时尚是皇子的圣人为登至尊之位,杀遍一众手足兄弟,血腥弥漫。你可见他念及血缘亲情?”往后过了二十多载,景仁帝依旧是世间人人称赞的千古仁帝。
沈情眼皮一跳,惊讶于他竟敢毫不避讳将当初秘辛拿到眼前说。可转念一想,他李道玄不就是如此,目无纲纪,肆意妄为。
二人目光转而被喜丧妖吸引。
喜丧妖举了举胳膊,朝在场人道:“向知妖邪作恶,自有东山寺与玄机阁出手,为普通人讨个公道;普通人作恶,又有衙门、大理寺管;可这作恶的人既是大理寺之人,又藏得极深,被害者的公道应由谁讨回?”
在场一时无人应答。
喜丧妖垂眼看着地上的刘母道:“自然是,自己讨回。”她矗立许久,未曾有下一步动作。
白水煞眉眼沉沉,对于任何能影响冉冉心绪的事物,他都抱有一股天然的杀意,只有这些东西死了,他与冉冉的世界才能清净。
只有他才配冉冉牵动情绪,其他任何人,都不行……
他道:“冉冉,你是来报仇的,只有杀了她们,才算报仇,你还在犹豫什么。”
喜丧妖单指触向他唇,“嘘,一口气杀了她,当初加及你我身上的痛楚又算什么。”
她转头对刘母道:“看来你很讨厌这个东西,可它是你赠予我的啊,我从你肚子里出来就带有它。明明是你的错,又怎能怪我。”她笑眼盈盈道,“如今我把它还给你,如何?”
刘母瞪大了眼,惊恐往后退,“不要、不要!我不要!”接连几日的操心忧惧,又连着受了几回刺激,或许还有这二十多年来心头积压的恐惧、懊悔等各种情绪,刘母至今为止从未睡过一场好觉,此时的她整个人已是半疯魔状。
喜丧妖口中吐出一口怨气,黑色怨气包围着刘母,往她身体各处肌肤里钻。
刘母只觉得身体奇痒无比,她忍不住用力挠肌肤,很快手背、脖子出现了几条血痕。
令人汗毛倒立的是,刘母的脸上、脖子、手背,但凡肉眼可见的地方,正密密麻麻钻出一大片人面疮,有黄豆大小的,有铜钱大小的,尽数堆积在皮肤上。
有肉瘤被刘母抓破,其余成百上千的人面疮不约而同张大了嘴,齐齐哭喊:“哇——”
第65章
“好痒,好痒!不要,快拿开它们!快拿开它们!啊啊啊啊——”刘母倒地不断哀嚎,内心彻底瓦解。
“求求你,求你放我过吧!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刘母崩溃大哭,千声万声婴孩啼哭不断萦绕、盘旋在她耳畔。
此刻附着在刘母身上的,不是普通人面疮,而是万千早夭婴孩亡魂的怨气凝结。喜丧妖为了收集这些怨气,不知用了多长时间。
喜丧妖道:“我放过你,谁来放过我?!”她一把拉开领口,却见胸前一条长长的口子从她心窝顺着往下滑,不知蜿蜒有多深。
“还记得这道疤吗?”喜丧妖抓起刘母头发,强迫她看向自己,“正好你女儿也在,不如让你这单纯善良的女儿听听,她引以为傲的母亲都做了些什么。”
“你说,若是善良的她知道了你的那些事迹,会不会讨厌你?会不会恨你?”
“不要……”
她不顾刘母抗阻,陈述道:
“从我出生时,因为那人面疮,你便对外宣称我早夭,将我丢在下人屋子里,对我不闻不问,我甚至连个名字也没有。”
“八岁那年,你把我骗出家门,就再也没来找过我。”
“十六岁那年,为了刘婉秀,你不惜强忍厌恶与我周旋,故作母女情深,联合檀郎一同骗我,在我与我拜堂那晚,檀郎将我割腕放血,任由我自生自灭。”她呆呆举着手腕,看向空荡荡的腕骨。
“后来你带走了只剩半口气的我。当初你就是从这开始,用刀划破我的肌肤,剥了我的皮,把我的心掏了出来。”她指指胸口。
“我的心被你弄到哪儿去了?让我想想,”她眼尾泛红,眼中尽是病态的笑,说出的话却是令人毛骨悚然,“我想起来了,你把我的心熬成了汤,给她喝了。”
她指代刘婉秀。
刘母摇摇头,“不,别说了,我该死,别说了……我求求你啊,不要说了。”她狼狈地趴在地上,手死死攥住喜丧妖裙角。
“我就要说!”
“你还把我的皮做成了肉枕,让刘婉秀日日枕着她亲姐姐的皮入眠,这一睡,就是十年。”她笑着蹭了蹭刘婉秀的发顶,“我可怜的妹妹,恐怕到现在都还没换过枕头吧。”
她每说一句话,刘母瞳中惊恐便加剧一分,
“这一切,都因刘婉秀的先天不足之症而起。你听信一个妖道的话,觉得只有把我的皮做成肉枕,把我的心熬成药煎给刘婉秀喝,她的不足之症才会好,所以你叫人将我放血,扒皮,取心!”
“我死后你也不曾放过我,你怕我化作厉鬼报复,找来妖道,将我的肉身钉满镇魂钉,把我的魂镇压在**内,将我的尸体置于阴寒苦水之地中,叫我的魂日日都要承受烈火煎心,剥皮之苦!”
“是不是!”
刘母缩了缩脖子,“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都是为了婉婉啊,我的婉婉才五岁,她不能死,我没有办法,我只能这么做才能救我的婉婉……”她话语颠倒,眼中已无清明。
竟是疯了。
听见喜丧妖这番话,沈情耳朵悄悄立了起来,她从中品出几分不对劲,暗暗蹙起了眉,她对刘母和喜丧妖的恩怨纷扰没有丝毫兴趣,她在意的是刘母对待喜丧妖尸体的处理方式。
若为防止人死后化作厉鬼,应当请来僧人念经超度亡魂驱散怨气,而非喜丧妖所说的,用镇魂钉将魂体镇压在**内,还将尸体置于极易聚集怨气的阴寒苦水之地。
镇魂钉,阴寒苦水之地,这二者本不该出现在同一境地,除非此人有刻意积怨养尸之嫌。她悄悄拉住李道玄,眼神示意他不对劲。
李道玄此刻周身气场低迷,杀意沸腾,突然被一只小手拉住,他睫毛颤了颤,转动眼珠子沉沉盯着她。
沈情知晓他的同门重伤,心中极为不好受,可此事非同小可,她微微晃动掌心,示意他仔细听。
李道玄垂眸看了眼拉在他手腕银肘处的手,目光悠又悠转到喜丧妖身上。
沈情原本还打算从她口中探听些许有用消息,然而喜丧妖说到这里后忽然顿住了。
紧接着见她缓缓俯身,放下刘婉秀,她掰过刘婉秀脸颊,强硬让她看地上满身是正在尖叫的肉瘤的刘母。
“快看,这是你阿娘,最疼你的阿娘,去抱她啊,快去抱你的阿娘。”
刘母痛苦蜷缩成一团,用袖子挡住了已经不成人形的脸。
刘婉秀被吓得哇哇大哭。
见女儿害怕她,刘母也跟着哭。
喜丧妖彻底不耐,沉声道:“你还不愿醒来么?还是说,你只愿活在自己的世界,不敢面对这现实?”
语落不久,只见地上的小团子突然止住了哭声。
喜丧妖如愿笑了。
刘婉秀周身出现白光点点,那些光明环聚在她周身,很快将她半透明的魂完全包裹,光圈内的小人渐渐长大,从五岁变成了十五岁,白光消失,十五岁的刘婉秀抬起头,颤着唇叫:“阿姐……”
喜丧妖道:“不,我不是你阿姐,我叫师冉冉。”
一滴泪从刘婉秀眼角滑落,她眼中闪过迷茫、痛苦。二者对话通通入了耳,或许五岁的她懵懵懂懂,什么也听不懂,可十五岁的刘婉秀什么都懂,她也知道了她最为敬爱的母亲做了为了她,做了些什么。
正如喜丧妖所说,被刘母养得一向善良单纯的她此刻良心倍受谴责与折磨。
刘婉秀不禁想:怎么会这样?究竟是怎么了,阿娘为何要如此做?那她的阿耶又知道多少,是否也参与了这毫无人性的事?
刘婉秀只觉得在她心中,某种信仰渐渐塌了。
她跌坐在地,回望刘母,眼中不解:“阿娘,为什么要这么做?”
刘母看见刘婉秀,恍惚间以为是女儿好了,她连忙爬起身凑近刘婉秀,口齿不清道:“婉婉好了,婉婉终于好了。”
刘婉秀一把推开刘母,双目含泪,她无措地看了看阿娘,又看看本该存在的姐姐,陡然抱头跪地,张嘴大哭,而不见半分声音传出。
她周身的空气都好像静止了般,只有刘婉秀默默伏地哭泣的动作,仿若一场无声的傀儡戏。
片刻后,刹那间无数白芒从她的手、背部开始分解,消散。伴着耀眼光芒,刘婉秀持着抱头哀嚎的姿态霎时化作万千尘光湮灭于空中。
魂飞魄散。
刘婉秀承受不住真相的代价,自愿散尽魂魄而亡。
隔壁客舍内,躺在榻上的人吐出最后一口血,随后香消玉损。
看着她长大的管事娘子停滞了擦拭鲜血的动作,呆呆伸手去探她的鼻息,直到确认刘婉秀咽气的事实,她趴跪在榻边,良久,呜咽出声。 。
似是没想到刘婉秀死亡方式竟如此惨烈,甘愿散尽一魂。喜丧妖唇角笑意一点一点僵住,随后她眨眨眼。
“死了?”青年语气似是不确定。很快他又道,“死了好。”
白水煞伸一只手抱住喜丧妖,“冉冉,恭喜你,大仇得报一半。”只报了一半那是因为,还漏了一个刘四元和元春楼一个老仇人。
“现在,我们去找剩下的人吧。”他抱住沉默的喜丧妖。“那不是你妹妹,她只是个间接凶手。”白水煞附在她耳边提醒。
沈情看出二妖准备离去,心头逐渐急躁。
白水煞深深看了李道玄与沈情一眼,像是要将他们的模子刻在心头,以便后续回来报仇。他拉着喜丧妖后退几步,手中弟子也被带着趔趄后退。
沈情对上他的眼神,攥紧了拳头,心中充满不甘。
对峙半晌,白水煞朝沈情淡淡一笑,“放心,我会来找你算账的。”话落,似是对李道玄还有忌惮,他登时丢掉手中人,抱着喜丧妖冲天而去。
李道玄闪身接过那不省人事的弟子,两指在他鼻下一探。
还吊着一口气。
李道玄细微发颤的两指终于稳了下来。
恰逢顾昀一脸慌张闯入元春楼,“阿蛮!不好了,刘娘子突然咽气了!怎么会——”
话说一半卡在了喉咙。
远远望去,元春楼大堂一片惨淡之景。
柳霁月扔下陌刀,俯身将地上小小的人抱起,他探着顾让尘的鼻息,见还有一口气,他半是哽咽地吐出一口气。
被张青成救下的几个弟子红着眼,连跪带爬凑到他身边,不约而同的手忙脚乱,一边为他输送内力,一边推出一个人去找医工。
张青成仰头瞪大了眼,动动嘴皮子想说话,可内脏破碎的他一张口就吐出一口血,根本止不住。
同伴急忙死死摁住他的伤处,红着眼大喊:“你别说话了!知不知道你还有伤啊!要说什么等伤好了再说!”
一滴泪从张青成眼角滑下,他用染血的指尖在地板上写字。
有同伴想自欺欺人摁住他的手,却被另一人拦下,“让他写。”因为他们都知道,再不写,就没机会了。
张青成指尖晃晃悠悠写下一个字。
“阿——”
他还想写下一个字,却突然失了力,指尖因惯力在地面摩擦出一条长长的血迹。他最终没能写完想写的字。
可众人都心照不宣他要写的是什么,是“阿娘”。
张青成自幼丧父,与其母张氏相依为命,八岁入东山寺修行,迄今为止已有九年,若说他最放不下的,就是那双眼失明日日盼着他归家的阿娘。
李道玄死死盯着张青成的尸体,恍然身处冰天雪地之中,冷风砭过骨肉,令人遍体生寒,仿佛又回到了阿娘双目泣血,抱着他痛哭的那一日。
滔天的恨意在心脉横冲直撞,他的瞳孔一寸寸变红,秋仁感受到猛烈的杀气,在他手中发出低低嗡鸣。
第66章
他低头看了眼手中剑,又抬头看被二妖逃走时撞破的屋顶,良久,李道玄收剑入鞘,抬手摘了腰间挂的双鱼玉佩,随手扔给身侧的沈情。
李道玄说:“保管好它,等我回来取。”此刻要对付的两只妖,与以往不同,为了防止打斗中途误伤玉佩,他决定将玉佩交给他的“合作伙伴”保管。
沈情握着玉佩,有些迷茫抬眼,“你要去追?”她以为,没人愿意去追红白煞二妖了。等下次见面,恐怕是喜丧妖来沈府“报仇”的时候。不料李道玄一句话点燃了她仅剩的希望。
他没说话,踱步朝楼外走去。只有秋仁阵阵的嗡鸣昭示着主人此刻的心境。
见这尊杀神携剑追了出去,同伴急忙拦住他道:“阿蛮别去!你一个人对他们两个很危险!”他们见识过两妖的威力,刚失去一个兄弟的他们此刻虽悲恸至极,却也勉强保持理智。
众人都觉得此事应等后续休整完毕后再定夺,商榷除妖计划,而非意气用事,凭一腔怒火追上去同他们斗。
李道玄动了动僵硬的眸子,哑声道:“让开。”
几人目光倔强地挡在他身前,谁不都肯退让一步,场面一时陷入僵局。
柳霁月抱起顾让尘,等待医工来的同时,他也劝道:“不如等安置好师弟和幼安后,在下同殿下一同去追。”眼下还有两个弟弟妹妹要安置,柳霁月暂时腾不开手。
“本王等不及,再说一遍,让开。”
场面僵局是沈情打破的,她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到李道玄身旁,对几人道:“各位道长,幼安有一言,与其拦住他,不如选择信任他一回。”
沈情从袖中掏出仅剩的符纸,塞进他手中,“我相信,李道玄一定会平安归来。”
话落,李道玄眼睫微不可查颤了颤,他垂下手,缓缓攥紧了这些符。
沈情双眼明亮,似乎总有名为生机的光在眼中迭送,她杏眼盈盈道:“我等你回来。”
李道玄问:“如果我回不来了呢?”
沈情捏了捏手中圆乎乎的双鱼玉佩,“那我就把他摔成两半,气死你。”见李道玄死死盯着她,她眨了眨眼,又改口道,“算了,骗你的,我一定会找出他们尸体所在处,你放心去追好了。”
她回头看了眼师兄,有些心虚地拉过李道玄,凑近说:“你可千万要回来接我,此事过后师兄一定会向爷娘告状,将我关起来。”她语气软了下去,可怜极了。
李道玄耳垂动了动,侧头看她一眼,心中不免想起了她的那句话。
“李道玄,我活不过十九岁。”
不知为何,心尖像是被一只兔子啃了一口,莫名感觉有一丢丢胀麻、酸痛。他扯了扯嘴角道:“知道了。”末了,补充一句,“怕死的兔子。”
说罢,沈情朝他眨眨眼,接着就见她突然张开双手将身前拦住的几人挡住。
几人见沈情扑来,秉着男女授受不亲下意识往后退去,口中道:“沈娘子这是作何!”
趁此机会,沈情回头大喊:“李道玄,快走!”
李道玄捏了捏剑,众人不见的是,一根簪子粗细的玄蛇悄悄爬了出来,人不知鬼不觉地避开了地上凌乱的鞋脚,成功沿着沈情的裙摆爬了上去,最终落在她腰间的蹀躞带上挂着,充当一个不起眼的挂饰。
随后李道玄足尖轻点,腾空而起,奔着两妖消失的方向直直追去。
沈情见人离去,松了口气。她其实也不知道李道玄对上他们有几成把握,只盼着楼内残局收拾完毕,师兄也能跟着去支援。
人一旦松懈下来,先前种种疲惫与伤痛顿时就如潮水般涌来,沈情最先注意到的是手腕上的刺痛,随后才是阵阵晕眩。
她抬手看了看手腕,显然经验丰富的李道玄包扎远比她这个半吊子好,被包扎过的手已经不再冒血,只是她突然好累,太累了。她知这是失血过多的表现。
身后传来师兄压抑着怒气的嗓音:“幼安!平时师兄怎么教你的,不可胡闹!”
有人连忙摆手,“柳副使息怒,其实也没什么……”
后面的话沈情再也听不见,她的世界刹那间一片黑暗,她仰头往后栽倒。
声音从怒气冲冲转而化为急切与担忧,“幼安!”
沈情眼前一片黑,她强忍着晕眩,凭感觉捉住柳霁月袖子,“师兄,两妖老巢在骊山一个破庙内,去、去找尸体……”说完这句,她彻底失去意识。
晕过去前,沈情都在想,他们的尸体究竟在何处? 。
仲秋初吉,八月十五夜,长安城灯火荧煌,火树银花。
夜市上人群喧腾,每个百姓面上都映着独属于这一日才有的的暖光。
明明是一个闷热的夜,独独有一少女却与众不同,她不仅穿着冬日才有的棉制襦裙,身披黛青斗篷,怀里更是抱着个手炉取暖。
远远望去,如同鹤立鸡群,怪异极了。
她生得却是极美,柳眉杏眼,朱唇翘鼻,肤色像是雪山中融化的雪,透亮、苍白,只是双颊透着抹不正常的病态红晕。
少女立在一侧,像是在等人。
片刻后,着一身白衫的少年郎君抱着一盏河灯疾步跑了过来,他抬手擦去额间的汗,双眼明亮堪比他身侧灼灼的灯火。
“你要的灯,我给你取来了。”说罢,邀宠似的用鼻尖去拱她的脸,活脱脱是只毛茸茸的大型犬。
少女被逗得咯咯直笑,缩了缩脖子,伸手将他的脑袋掰开。
手中温度是极热的,少年好似丝毫没有察觉,就着她的手侧头亲了一口,不等少女恼怒,他就牵了她的手,带着她往某处方向奔去。
狂风呼啸吹过耳畔,撩起了二人发丝,其中不断作响的银铃声将她的视角勾了去,她抬眼睨向他高束的发丝。
只见两根粉白的绢丝带将他的满头乌发束起,奔跑间发带尾部的小铃铛响个不停。
很快她的视角又被夜市街边各种各样的场景吸引。
沿途有少年少女牵手并立而行,有年轻夫妻抱着孩子嬉笑打趣,有中年夫妇并行观戏台子上的傀儡戏,也有白发苍苍的两位老人相互扶持着,手抱一个河灯,也同他们一样往某个方向而去。
她低头看了眼怀中抱着的手炉,一股不可名状的酸涩微微涌上心头,一时心情沉甸甸。
许是觉察到少女低落的心情,面前人猛地止住步子。
“怎么了?”她疑惑地问。
少年回过头,在他身后是万千灯火,他一笑,少女便觉得,那满夜的灯火与星光,全都钻到了他眼中。
他的眸子比天上最闪的星星还要亮,还要柔。
少年一句话也不说,将河灯塞进她手中,随后俯身伸手穿过她膝弯,一把将人抄起,朝街旁层层屋檐飞跃而去,她被他抱着,在屋脊上奔疾。
少女溢出的惊呼通通被咽进了肚子里,她道:“好好的路你不走,干嘛走屋顶。”
他低头,无比认真道:“我想让你看见别人看不到的,独你一份的景色。”
她以为他说的是夜景,于是从他怀中探出脑袋,往下看,片刻后道:“确实不一样。”
其实没什么区别,只是视角从平视变成了俯视,距离也大差不差。
他勾了勾唇不说话,往她额间亲了一口。脚下速度更快了。
不知过了多久,疲惫感袭来,她困顿地闭了会儿眼,然而刚歇片刻,就到地方了。
少年小心翼翼将她放下,如同对待易碎的瓷娃娃,揽着她问:“你现在看得见吗?”声音微不可查带了些颤。
他在害怕。
她突发奇想,想要逗逗他,于是一直盯着某处,不说话,也不动。
就这样过了半晌,她余光瞄见他垂下的手不知不觉攥得死紧,指骨处都隐隐发白。
她忽的散了玩闹心思,抬眼想说话,却又愣住。
不知何时,他双眼发红,一滴泪沿着他瓷白的脸侧划过,他如同丢了心爱玩物的幼童,眼中满是无措。
她瞬间慌了,抬手去摸他的脸。
手突然被他一把拽住,他将她拉进怀中,死死抱住,良久不语。
她音色暗哑,沉沉道:“对不起,我不该——”
“我错了,”他打断她,“我不应该那么久不和你说话,我应该更加注意你的身体。”不能再像今日这般,万一她又突然听不见了,看不见了,害怕了没人哄怎么办?
二人静静抱了许久,她道:“我不怪你。”
他笑了,笑得开心极了,他用头去蹭她的脸,“真好。”话落片刻,又道,“过了今日是我二十生辰,我想让你第一个为我束冠。”
少女迟钝眨了眨眼,他自顾自拿出一顶发冠,抽出她手中的河灯与手炉,将精致的白玉发冠塞进她手中,随后双手穿过她腋下,将人举至台子上放下。
她坐在台子上后,同他一样高了,少女这时才有些迟钝地举了举手上的白玉冠,反应过来:“对,今日是你生辰,我得替你束冠。”
刚说完,他就如同一个虔诚的信徒,朝着他心中的信仰低下了头。
她看着低下来的脑袋,动作缓慢地替他戴冠。
体内毒素已完全侵蚀她的身体,除却五感日渐衰竭更频繁以外,她也愈加畏寒,记忆也跟着严重衰退,时不时忘掉才不久发生的事。
可束冠一事她日日记,日日念,唯独不敢忘却。哪怕忘记这白玉冠是她于前几月亲手做了送给他的,她也依旧循着本能将这顶冠给他戴上。
带好后,少年眼中光亮更甚,显然也激动极了。
他重新将手炉塞进她怀中,说:“往下看。”说完,从怀中掏出个信号弹发出。
巨大的金花在空中炸开,驱散了黑暗,曲江池畔,早早候着的百姓们得了信号,纷纷点燃手里河灯,却无一人将河灯往曲江池里放,而是纷纷朝着两人所在的楼阁侧目。
她这时才注意到,自己被他带到了一家酒楼的最顶层,这里是曲江池畔最大的酒楼,高五层,楼顶专门开放供王公贵族赏江景用。
少年手中掐了个诀,河灯随之开始燃烧,途中,灯芯上未完全引燃的部分突然开始剧烈燃烧,发出小小的爆鸣声,同时迸溅出火星。
他抱着河灯,飞向曲江池,将手中河灯放入河中,随后朝楼阁上的少女大喊:“沈幼安百岁无忧!”
一语落,百姓像是得了指令,纷纷将手中河灯放入曲江池,每一盏灯落,河畔都会传来一句祝福。
“沈娘子福泰安康!”
“沈娘子长命百岁!”
“沈娘子与李郎君百年好合!”不知谁趁乱插了句。
一盏又一盏河灯伴着百姓的祝福随着江水流向远方,河中的河灯不多不少,恰好六百六十六盏。
这些河灯是他一盏一盏亲手所制,这些人也是他挨家挨户敲门,逐个完成他们的心愿所求来的,不多不少,刚好六百六十五人。余下一个人,是他,凑在一起刚好成了数字六百六十六。
这些人无疑是生活幸福,家庭圆满者。
他不信命,不信天,却在此刻,由衷的希望这些河灯能随着江水流向天边,被河神所看到。
如若真的有河神,他希望:沈幼安百岁无忧。
第67章
意识混沌间,沈情的灵魂好似化作一片羽毛,落到了河灯上,在江水中起伏漂泊。河灯突然被引燃,羽毛猝不及防被灯芯的焰火烧得蜷缩起来。沈情好似切身体会到了羽毛被灼烧的痛,不由得挣扎起来。
有人摁住她的手脚,沈情觉得有人用长针刺入她的脚踝,随后用力挤压。
她疼得直落泪,挣扎更起劲,不料摁住她的几只手力气更大了,她丝毫不能动弹。
难受之际,沈情口中直叫阿娘。许是听见了她的呼唤,不消片刻,她来到了一个极软、极暖的怀抱。
背部被人轻拍,她头窝在妇人怀中,随着她心跳的节律呼吸,遂又睡去。
屋内重归寂静,无人听见,一道冰凉凉的电子音道:“叮,开启保护模式。”
这一回,她的梦光怪而陆离。
大多奇怪画面匆匆闪过,然而她一个也记不住,沈情只记得最后一幕,李毓牵着无脸男子跑过来,兴冲冲道:“沈幼安,我要娶他!”
无脸男子一抬头,突然扑过来抱住沈情,清癯的面上带有痴迷神色,他道:“我们天生一对。”
沈情瞬间动弹不得,低头一看,她的身躯不知何时膨胀数倍,成了个袒胸大肚的弥勒佛泥塑。
白水煞撅着嘴深情款款地准备朝弥勒佛肚子吻下……
“滚开!”沈情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
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疼痛,往下一探,她的脚被纱布包裹严实,拖在腿上沉甸甸像拖了块石头。
她抹了把脸,恍然想起自己先前好像做了个长长的梦,只是过了太久,醒来后已经忘了个一干二净,唯独心头鼓鼓的酸胀许久也挥之不去。
旋即又想起最后那个古怪的梦,沈情后怕地揉了揉软乎乎的小腹,精致的眉眼蹙成一团。
什么怪梦……
“翠芽。”沈情后知后觉感到喉间干涩火辣,只差生烟,她渴极了。
声音惊动了卧在床榻下方的小丫头,翠芽一个起身,跪扑到床边,见沈情坐起身,她双眼通红,“娘子,您终于醒了。”
终于喝上醒来后的第一口茶,沈情缓了口气,她眼下只觉浑身同轩车碾过一样,不仅痛,还虚,没力气。
酉时刚过,屋内烛灯陆续被引燃,许多豆大的火粒聚在一起,瞬间将整个屋子照亮。
沈情拉住翠芽,叫她不要惊扰爷娘,后问她:“我睡了几日?”
“整整二十日。”
不仅如此,李道玄那日自元春楼一走,亦有整整二十日未归,期间杳无音信,连信号弹都未曾放出一个。
东山寺派有精英弟子出山去寻,全然没有半点踪迹。连带着令人闻风丧胆的红白煞二妖亦无消息。
听闻长安城里来了两个大妖,一下又死了这么多人,城中一时人言籍籍,家家户户一到暮鼓便紧闭家门,期间去东山寺和玄机阁求符的也不在少数。
这也传得过于离谱,元春楼里左右不过死了一个人……
想到这,沈情一口气不上不下,心头堵得慌,她问:“师兄呢?他可有带人去骊山?”
翠芽显然知晓娘子最担心什么,她道:“柳副使携一众道长去了骊山,然而晚了一步。据说骊山深林里藏了个破庙,那破庙底下是个极大的墓,柳副使等人赶到时,那庙连着底下的墓早已坍塌,连带着骊山山脉都矮了一寸。”
沈情拉住她问:“可曾掘到尸首一类?”
意料之内,翠芽摇了摇头。
前世自伥鬼袭人一案落幕,圣人派人封锁骊山后,从未有人发现过骊山的墓,因此上辈子从来无人知晓骊山下藏了个白水煞的地宫。
而如今,柳霁月一行人刚准备去骊山,骊山山脉便塌了。
沈情突然想到一词:毁尸灭迹。
若再深入一想,起初那些伥鬼会不会就是人为招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杜绝有人再上骊山,从而掩盖藏在骊山里的真相?
那刘家人呢?刘母安在?
她突然发了疯似的赤脚下床,就要往屋外跑去,翠芽死死抱住她,以为自家娘子又入了魇,她哭喊道:“娘子你清醒一点!”
此话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沈情僵住了身形。
翠芽趁此将她连拖带拽带回床上,拉过衾被把人包住。
“二十日前您的脚摔折了,犯了炎症,医工将您的脚踝处的积液放出后,曾叮嘱过一月内您不能下床走动,不然会落下严重病根的!”
也是经翠芽一点沈情才发现,自己身上还多了许多裹伤布,仔细一想,恐怕是与喜丧妖争锋那次,从梁桁上摔下来所致。
只是那时她时时刻刻吊着一口气悬着,又忧心忡忡,故而才未发觉。
她道:“大理寺卿一家人呢?被押在何处?”
翠芽脸色一变,神色有些忌讳道:“娘子,那日元春楼死的就是大理寺卿一家人。”她凑近了道,“据说苍王对刘家娘子心生歹念,故而借身份之便将其一家人都给扣在了元春楼,不料大妖突袭,间接导致刘寺卿一家命丧黄泉,连元春楼的假母都为此丧了命。”
“如今长安城都在传四殿下因心虚,所以借捉妖之名,避难去了。”
沈情猛地抬头,“怎会如此?”
翠芽以为她在问四殿下,她道:“早些年四殿下名誉在长安便毁誉参半,如今做出这档子事,也无怪乎,娘子,只希望那四殿下不要再回来,否则娘子就要嫁到一个吃人窟,这辈子就毁了!”她气愤道。
“刘家人,怎么死的?”沈情目光灼灼。
翠芽声音弱了下去:“奴婢也不太清楚,据说,是两只妖怪杀死的……总之,几人尸首都是在元春楼发现的,过后一日,刘府上下满门惨死,连只鸟也没放过。”
“死了这么多人”这句话就是表面意思,原来是她会错了意……
沈情一把抓住翠芽,叫道:“去,立刻去找师兄来!叫‘影子’去请!”影子是沈情最得力的助手,也只有他们能躲过宵禁巡街武侯的排查,神不知鬼不觉将柳霁月请来。
翠芽不敢多言,立马推门而出。
沈情呆呆盘坐床边许久。
本想低调些,再低调些,未曾想还是打草惊蛇,叫暗中人察觉。
如今骊山地宫尽毁,假母惨死,刘家上下也惨遭灭门。但凡同喜丧妖陈年旧事有关的人,通通被灭了口。
细细回想,元春楼里知晓十年前往事的老人也就只剩山茶、海棠与假母,沈情不禁怀疑,那阿四婆子恰好杀了山茶与海棠,是否也是因为有一只手在暗中搅混?
沈情苦中作乐地想,至少沈家成功逃过一劫,爷娘依然活得好好的,她沈情,不再是上辈子那个无父无母无根之人。
至少成功过了一关,往后会越来越好。
鼻尖逐渐酸涩,沈情悲从中来,一时哭得眼眶红红。
柳霁月赶来时,就透过窗棂看见双眼通红的沈情,见状,他也跟着心疼,只是面色不显,甚至可以说得上眉目冷冷。
他没有踏入沈情闺房,而是隔着一扇窗,指节轻敲窗框,惊动屋里的人。
沈情胡乱擦去眼泪,缩在衾被里,由于脚伤不能下床,她只能隔着床帘软软道:“师兄……”
柳霁月指骨微缩,强压下心疼,阴着脸道:“你唤我来作甚。”语气淡漠至极,仿佛眼前人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沈情从未见过师兄如此态度,一时被他冰冷的语气刺到,呆呆怔住。
“师兄?”
柳霁月深吸一口气,闭眼道:“有事说事,玄机阁还有许多内务都等着我处理。”
兄妹俩明明只隔着一扇窗,却好似隔了两座山的距离,一座冰山,一座火山。
沈情知道自己惹恼了他,心里未免有些虚,然而还有许多事亟待解决,她只能硬着头皮去触这座冰山。
“师兄,两妖尸体可能在佛塑肚子里。”
柳霁月霎时睁眼,目光凛凛直射向她。
沈情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她抿唇继续道:“当初我于张夫人寿宴失踪时,就是入了骊山下的地宫,是李道玄带我出来的,离去前恰好撞见白水煞回来,当时他对庙里的佛塑说过一句话。”
“你我二人天生一对。”
沈情被一个梦拉回了从地宫离去的那一夜,白水煞深情款款对着佛像说出那一番话。当时她只当白水煞疯魔,对着佛像撒疯,如今想来,其中真相,或许有待细究。
“那两妖尸体也许就在佛塑内。”
柳霁月闻后,道了句:“知道了。”随即转身欲走。
沈情下意识伸出手,“师兄——”
“噗通”一声响,沈情摔了个四脚朝天。
忘记自己坐在床边缘的沈情龇牙咧嘴坐起身,揉了揉脑袋。好在屋内铺设有羊绒毯,除了脑袋摔得有些懵,其余都还好。
她下意识抬头,见面容总算破冰的柳霁月,心下欣喜,咧嘴冲他露出个灿烂的笑。
柳霁月见她同小时候一样毛手毛脚,冰冷冷的神色终于绷不住,他沉沉叹了口气。
小丫头犯了错,总会惨兮兮抱住师兄的手,软着嗓音诚恳认错,若还不成,便嚎着嗓子哭两声,届时师兄心肠就是石化的,也被自家妹妹哄成了软石头。
此招百试百灵。
是以沈情单脚蹦蹦跳跳来到窗棂旁,一把拉住未来得及走的柳霁月的袖子,摇啊摇。
柳霁月瞬间被哄得找不着北,心化成了一滩水,就差被她牵着鼻子走。
“师兄——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她指私自参与元春楼一案之事。
柳霁月眉头渐渐舒展。
“好师兄,明日我亲自来找你,我们一起去骊山。”只有亲自确认那尸体在不在,她才能放心。
那日两妖逃窜后李道玄便立马追了去,根本没有时间再去转移尸身。而骊山地宫坍塌后,想来众人目光都聚在地宫内部,至于这破庙,鲜少有人注意。
常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沈情在赌,赌那暗中人绝对想不到沈情醒来后会带人去骊山破庙杀个回马枪,赌他们还未将尸体转移。
柳霁月还未应答,就被沈情拉着转了个向,“来送送师兄!”
话落,两个“影子”突然出现,一左一右架着柳霁月翻墙而出。动作很轻,以至于柳霁月在这奇异的送人方式中感受到几分……尊敬?
等出了沈府,两个影子冲他鞠躬一礼,“公子慢走,我家娘子明日来寻您。”
柳霁月几乎是无意识抬手,“多谢,不必多礼。”
影子略微颔首,又闪身回到院里。
直到走出一段距离,柳霁月才幡然醒悟,他方才答应了什么?
第68章
沈情终究软磨硬泡成功,柳霁月同意她跟着,不过沈情必须一步也不能下地。
她是沿路坐着犊车去的破庙。
骊山实际状况不像外人传的那般严重,至少沈情并没有感受到哪处地面有突兀的凹陷处,除了破庙很明显有坍塌痕迹以外。
那尊残破的弥勒佛像被倾倒的残垣木梁半掩埋,即使身陷囹圄,佛像笑容依旧可掬,用一双能包容万象的慈悲眼,淡淡俯视世间万物。
柳霁月一刀横扫,强劲的刃风濯去堆叠的土坷垃与纷杂的尘灰木梁,一串经幡随之飞扬,悠悠落入佛像面容,恰好盖住一双慈悲眼。
再一刀下去,佛像瞬间被“开膛破肚”,一口紧紧嵌在佛肚的木棺落入众人眼中。
沈情死死盯着那口木棺,等待柳霁月手起刀落,劈开这困扰了她两辈子的真相。
当木棺被劈开,一双紧拥的尸身连着一块黑影跌落入尘,沈情一颗心突然就定了,同时心中闪过“果然如此”的念头。
一辈子的苦寻无果,日日夜夜困扰她的梦魇,此刻都将在今日做个了结。
沈情不顾下人劝阻,毅然下地来到尸身前,目光扫过二者。
紧拥的两具尸身中,一具抵不过岁月侵蚀,化作一副幽幽白骨,空洞的眼眶直对天幕。一具算得上“崭新如初”,尸体肤色泛着病态的死灰,面容苍白薄弱,眼下甚至有常年病弱者独有的青灰色,放眼望去,若非颈间一圈狰狞的缝线在,活像个昏迷的病公子。
她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一愣,沈情俯身拾起地上面目狰狞的“面具”,这正是先前从白骨面上落下的东西。
“魌头。”柳霁月的声音传来。
只见沈情手中魌头两眉骨略隆起,眼珠微突呈黑色,鼻尖上翘,嘴唇左右裂开,头顶有两角,牙齿呈黄、绿、白色。
民间有言,魌头可存亡者魂气,放在墓葬里,用于为亡人驱除邪恶和疫疠。
这看似是个平平无奇的陪葬物品,可连着四周诡异的经幡,就显得不再一般。
更甚,众人看得清清楚楚,那魌头是被反着扣在白骨面容上的,只是魌头系绳经岁月腐蚀,早已脆弱无比,尸身甫一摔落,系绳便绷不住裂了开来。
魌头反扣,依旧是驱邪镇魂的效用,不过这镇压的对象,赫然成了魌头主人自己。经幡本乃祈福祥物,若上头的经文成了招阴之咒,便成了招怨之物。
柳霁月又拨刀挑起地上一串经幡,目光细细扫过经幡上的咒文,越看,他眉头蹙得越紧,至最后,柳霁月将经幡揉成一团,塞入袖中。
寺庙本乃神圣之地,妖邪退却,如今被人改成了至阴至寒聚怨之地。
也就是喜丧妖口中的阴寒苦水之地。
破庙主阴寒尸地,地处破庙下方的地宫内那一潭包含阴气的诡异池水,是为苦水。
若再放上两具怨气冲天的怨尸,将死者魂魄镇压在尸体内,令其日日饱含死前凌迟之苦,无需几年,镇压在尸身中的冤魂便会凝天下之怨气而化妖。
有人刻意用厌胜之术聚尸养妖。
柳霁月显然也意识到事态严重性,他转过身却是面色平平,波澜不惊。柳霁月迎着沈情的目光,淡淡露出一个笑,道:“二者确实是红白煞二妖的尸首,幼安猜对了,真聪明。”
沈情直直盯着他,“师兄难道不知这魌头反扣是何意?还有那经幡上的咒文。”
柳霁月道:“反扣也好,经幡也罢,如今二妖尸体如愿被你寻到,待火化了这尸体,你也该归家了。”他揉了揉沈情脑袋,“还有一月半你就要嫁人,如今也该收收性子,好好在家陪你爷娘了。”
昏迷这段时日,想来柳霁月已向沈情爷娘将赐婚一事悉数了解过,不知爷娘说了什么,总之,柳霁月对于李道玄的偏见不再那么大,也没有再表现出对此桩婚事的不满。
像是……很自然的接受了。
二人几乎算得上相依长大,对彼此都了如指掌。这般默契,无需言语,二人仅一个眼神、一个细微动作,便能洞悉对方心中所想。
沈情看出柳霁月大有让她躲避事实的意图,驳道:“李道玄追随两妖离去,生死未卜,归期不定,能否赶得上婚礼是一回事,有人蓄意聚阴养尸又是另一回事。师兄也知我失踪那日是被人陷害落入白水煞老巢,保不准陷害我的那人与这中有联系,总之我既已入局,断不可能独善其身。”
“何况我插手元春楼案子一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有心人稍查就知。刘家满门被灭,暗中人堵口之意昭然若揭,我又涉及其中,指不定哪日灾祸就落到我头上了,难不成我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乖乖窝在家做一只被人保护的雏鸟吗?”
柳霁月道:“一切有我,我断不会叫你受半点伤害。”
“倘若师兄身受重伤,亦无力护我呢?”
“不会有那么一日。”他神色坚定道,“若有,我便是拼了命也要保住你!”
“可我不要你的命!”沈情红着眼道,“我要的是平等的地位!我不想整日被你护在身下,遇见危险时乖乖的等你来救,我也想有朝一日能够独当一面,不用再活在爷娘和师兄的羽翼下,我也想有能力保护我所在乎的人。”
前世种种无力浮上心头。成了“废物”的沈情每每遇险,只能等着他人来救,看着他们为了保护她而遍体鳞伤,可事后呢,自己却无脑而暴躁,为了区区小事动辄发脾气,将毕生最尖锐的言语化作利刃,一次又一次穿透同门的心。她受够了不受控的无力感。
沈情言辞恳切,双目含泪,近乎哽咽道:“师兄,你根本不懂,我一点都不喜欢被人护在身后。”
她想要的,是危险的时候能够和伙伴朋友一同并肩作战,而非一味地被人护在身后,一旦前盾破碎,只能如砧板鱼肉,任人宰割。
柳霁月喉结滚了滚,极力压下鼻尖酸涩,半晌无言,于是他手起刀落,斩下二妖头颅,又一道爆破符下去,二妖尸体瞬间爆破,彻底化作齑粉湮灭世间。
本该是极为兴奋的时刻,可沈情心情犹如一汪冰潭,任外界如何刺激也沸腾不起来。
处理完尸体,沈情被他态度强硬地压着回了沈府。
柳霁月离去前,院里刮起了大风。
天边层云犯境,风雨欲来。
柳霁月直面刮来的风,青色道袍被吹得烈烈鼓动,好似下一秒就要羽化登仙而去,他说:“记得你十二岁时,我带你去江南道一带,你我在船上遇见了几只水妖。那时我为护其余百姓,不慎忽略了你,转头那水妖就将你捋了去。”
“我找到你时,你一条胳膊被啃得血肉模糊,半条命都没了,你哭着和我说,‘师兄,我不想除妖了’,这句话,我记了五年。”
柳霁月眉眼被天边沉沉黑云压着,瞳中一片暗。
十二岁的小幼安觉得自己有能力独当一面,捏着符信誓旦旦对师兄道:“师兄且安心去,幼安有能力护住自己,你放心好了。”
柳霁月犹豫一瞬,转而去救跌落水面的幼童,当收完最后一只水妖,他才发现幼安被漏网水妖俘了去。
他虽及时在水妖下死手前赶到,可幼安几乎丢了半条命,好不容易精细养着的身体差点又折腾坏。
沈父寻遍天下名医名药,才勉强让沈情的胳膊不留疤。只是幼安每月喝的药里,又多了几味调养身子的药,同时,她变得极为畏水。
哪怕沈情转头就将此事忘却,柳霁月却仍旧深深自责,脑中始终忘不了她濒死的那日的惨状。
此后,他再也不肯让沈情处于危险境地。
沈情依稀对此有些印象,她不敢置信柳霁月竟能记如此久:“可那不过是一时之言而已,此后我再也没有说过这类话了!”
她有个习惯,越怕什么,越要咬牙迎难而上,直到不再惧怕,直至所怕的东西转而成自己最熟悉的东西,方才停止。
因此此事后小幼安咬着牙逼迫自己一遍又一遍凫水,直至面对水时不再恐惧,她也变得深谙水性。
沈情显然小瞧了柳霁月的固执。
柳霁月又何尝不是是铁了心不让她搅这趟浑水。
他放言道:“若别的事可以,可唯独此事,我定不能让你插手。”有能力在天子脚下神不知鬼不觉造地宫养尸者,又岂是泛泛之辈。
连大理寺卿那样的朝廷命官都敢动手,柳霁月只怕这只暗手极为凶险,他怕稍有不慎,又重蹈沈情被水妖捉走那次覆辙。
放完话,柳霁月在沈府布下结界后离去。结界之内,妖邪不犯,可也实打实将沈情困在了沈府。
沈情望着只有她才能看见的结界,黛眉微蹙,脸上愁云盘绕。她知晓这一日会到来,却不曾想那么快。
她之所以总是背着柳霁月去探红白煞二妖之事,就是防止有一天,柳霁月一旦知晓红白煞二妖之凶险,为防止她出意外,就将她关在家里,独自去解决此事。
不怕暗中人发觉她的意图,这是早晚要面对的事。总之在元春楼打斗那次,闹出的动静也人尽皆知了。
只想此事过后,背后人恐又有什么新招来对付自己,或是自己背后的沈家。
推她入地宫的那只手,和聚尸养妖之人,究竟是不是同一个呢?
一声惊雷轰响,沉闷多时的大雨总算透破云层倾泻而下。
这场雨,涤尽了长安的酷暑,将城中卷入一场短暂的寒凉。
第69章
当朝大理寺卿一家满门被灭,府内尸体被搬走,而成片的血迹暂时无人处理,一场大雨浇下,原本就快干涸的血迹被冲刷稀释,血水混着雨水顺着府门往外淌。
雨停后,刘府方圆一里地都成了暗褐色。
一官员出行时见地都变了色,忙问下人出了何事,当得知是毗邻的刘府被灭了满门,他当即吓得面色煞白,生怕波及自身,向上头告了假,当日便举家搬迁至隔了十几坊以外的府邸。他宁可上朝时多赶几步路,也不愿住在凶宅旁。
不过几日光景,原本算得上繁盛的安仁坊一时光景寥寥。
圣人闻听当朝命官惨遭灭门之祸,又惊悉竟有狂徒胆敢于皇室避暑山地之下肆意修墓,当即龙颜震怒,天威赫赫。景仁帝责令御史中丞顾泽、大理寺少卿师青澜与刑部尚书朱令行三司推事,联合三司全力彻查命官灭门一案。
朝堂之上,气氛凝重如铅,众臣工皆噤若寒蝉,惶恐不安。
而对于骊山地底修墓之事,圣人严令京兆尹携玄机阁即刻率人前往勘查,若有违逆皇室威严者,不论其身份背景,皆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一时间,长安城内外风云变色,各方势力皆在这两桩惊天大案的阴影笼罩之下,人心惶惶。
且不说两桩案件在长安城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光是圣人的愤怒就如暴风雨前的阴云,沉沉地压在众人的心间。
刘四元与其妻的尸体被发现于元春楼,元春楼首当其冲成为稽查之要地,门庭驻扎武侯,元春楼里三层外三层都围了衙役,楼中人皆被关押。
楼里时不时泄出几声哀嚎,无人敢在这时候触及霉头,纷纷绕路而走。
元春楼后。庭成了审讯拷问之地,嫌犯流出的血顺着甲板流入华春池,水中红尾赤鲤纷纷围着甲板躁动,尾巴偶尔溅起两滴水。
正值躁动之际,突然传来一桩消息,楼里又有人被扒皮而死,尸体就出现在后。庭华春池畔。
尸体上半身趴在甲板上,余下半个身子泡在水中,被人捞起来时下半身已经被啃得只剩一副骨架。
众人暗道这池子里的鲤鱼邪门得紧,恨不得远离其十万八千里,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落水,成了那赤鲤的盘中餐。
酉时四刻,天微微暗,不到点灯之际。一只脑袋悄然从甲板探出,两颗圆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在她身旁的水里,游弋躁动的鲤鱼皆无视她,从她身旁游过。
女孩光着脚丫,在水里扑腾一会儿后便撑着甲板上岸,她甩了甩脑袋上的水,目光好奇看着不远处哭天喊地的一群人。
她刚踏出一步,眼前陡然出现一只玄色靴子。未待她有动作,来人一把扣住她的手,一张符贴上她额间,女孩瞬间动弹不得。
她被来人抱着飞离了元春楼,回首望去,楼下众人忙碌的身影很快被一层又一层屋檐所遮掩,不见了踪迹。谁都没有注意到这方小插曲。 。
女孩被男子扔到地上,拱手道:“娘子,人正是从池子里捉出来的。”
“下去吧。”
“是。”影子毕恭毕敬退身融于暗处。
夕阳渐渐隐入天边,暗色一点一点侵蚀天幕,屋内侍女陆续点了灯,摇曳闪烁的烛光逐渐照亮了整座屋子,一张姝色娇艳的面孔随之显现。
屋子主人持着放松的姿态斜倚在贵妃塌,一手托腮,好整以暇地打量眼前这个被定身的小丫头。
小丫头约莫八九岁,刚从水里出来就被人定了身捞到此处,此刻浑身湿漉漉,不消片刻就淌了一地水。
屋主人见状秀眉紧蹙,叫道:“翠芽,找几块澡巾将她裹住,莫湿了我的地毯。”
等她被人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翠芽这才揭了她脸上的符。
符刚揭下,小丫头便一脸凶色朝贵妃塌上的沈情扑去,然紧紧裹在身上的澡巾似是有什么魔力,令她挣脱不开,因此扑到一半的丫头脸朝地摔了个狗啃泥。
翠芽噗嗤一声笑,将浑身被包得只剩个脑袋的丫头立起来,道:“你且老实一点,这澡巾可是被我们娘子设了阵法,你若再动弹,它会越裹越紧,直到把你裹成个鱼干才作罢。”
不知哪句话刺激到她,小丫头虽气鼓鼓,却也不再挣扎。
“你叫什么名字?”沈情问她。
小鲤下意识嘟了嘟嘴,“小鲤。”
“元春楼死的人是你杀的?”虽是问句,语气却斩钉截铁。
小鲤认真思索一番,随后冷哼一声将头转向一边,道:“哼,不知道。”
“如此不听话……翠芽,上狸奴!”沈情喝道。
“是!娘子!”翠芽紧赶着走到屏风后,将一只黑乎乎的团子抱出来。
这黑猫是那回翠芽心软救下的猫,精心养了数日,黑猫的伤势已然恢复,还胖了一大圈。
小鲤一见翠芽怀中一只胖猫,刹那间寒毛卓竖,瞳孔竖成一条线,“滚开!”她被紧紧裹住不能动弹,便就地滚倒,拼尽全力往角落挪去。
沈情腕间挂着的秋仁被这动静惊醒,吐了吐蛇信子,爬下沈情手腕,身体瞬间膨胀数倍,朝小鲤爬去。
“秋仁,别把她玩死了。”沈情眉眼弯弯道。
在一人一猫一蛇接连恐吓之下,小鲤终于绷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你欺负鱼!”
沈情:“我欺负你,那是因为你是条坏鱼,还杀人!”
小鲤带着浓浓哭腔道:“那是因为他们是坏人!” 。
十多年前,小鲤只是华春池里一条无忧无虑的红尾赤鲤,同众多鲤鱼不同的是,她已经开了灵智,整日最爱在水中吐着泡泡游啊游。
突然有一天,多了个圆眼圆脸的女孩抱着粗粮来投喂她们,女孩一头乌发及腰,因整日整日的干活,她只能用一根粗绳随意将乌发捆在身后。
此后每日女孩都会抱着粗粮来甲板处投喂鲤鱼,众人唤她阿丑。
阿丑因手上一串人面疮被人排挤,针对,因此她身上常常添有新伤。有时伤口来不及处理,她就抱着粗粮来了,似乎已经将投喂水中赤鲤当作一种消遣的乐趣。
伤口处的血顺着手腕下滑,落到了一张张大嘴中,血混着粗粮进了鱼肚子,时日一久,水中鲤鱼再也分不清血和食物的区别。
常有喝醉了酒的嫖客走错地方。今日阿丑在池边洗衣,突然被一醉酒的嫖客从身后抱住,醉汉朝她肩颈深吸一口气,神色痴迷。
当醉汉借院中火光看清了她的面容,顿作哈哈大笑:“此处竟藏了如此美人,假母不厚道!”说罢,不顾阿丑挣扎,就化作猛兽作势要撕去她的衣物。
剧烈挣扎间阿丑的袖子被撩开,随着一串恐怖的人面疮露了出来,醉汉当场被吓得摔倒,醒过来后他狠狠朝阿丑肚子上踹了一脚,骂道:“晦气,这种玩意儿为什么他娘的还不杀了!晦气!”
他骂骂咧咧转身就要走,却不见身后阿丑捂着肚子起身,眼中闪过沉沉杀意。
醉汉死了,被阿丑顺手抄起盆内的捣衣杵给砸死的,他的后脑勺被砸得血肉模糊,血糊了一甲板。
明明是第一次杀人,阿丑却熟稔得可怕,面容平静无比,她搜刮完醉汉身上所有钱财,后抱来一碗粗粮,将粗粮悉数塞进醉汉嘴中,将他的肚子塞得鼓鼓囊囊。
“噗嗤”一声响,醉汉的尸体坠入水中,水中鲤鱼闻声而来,以为是阿丑又来投食了。
水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是沸腾无比,赤鲤们循着味道钻入尸体嘴巴,从他口中夺取食物,有的为了吃到他肚子里的食物,便拼了命往肚子钻,终于钻破了,血混着粗粮流出,它们已经饿得分不清鲜血和食物,只循着本意一点一点将混合着粗粮的血肉吞噬殆尽。
元春楼失踪了一嫖客,并没有掀起一丝水花,元春楼依旧是长安城最繁华最热闹的烟花之地。
此后阿丑有了属于自己的蓬船。
旁人一问,她就说用是楼里娘子赏她的体己钱买的。
楼里娘子众多,众人纷纷只当阿丑好命,羡煞也。
有人打过阿丑蓬船的主意,却被阿丑手上的东西给吓退。
因为长安城中有言:但凡同人面疮有关的一切物什,皆为不祥。
日子又过了几年,阿丑依旧一复一日喂着鲤鱼,只是喂食的东西里,偶尔多了一样,她的血。
自打那次鲤鱼替她“毁尸灭迹”后,阿丑似乎有意无意保持着给鲤鱼喂血的习惯,她最爱在手上生了人面疮的地方划出一道口子,混着粗粮将血滴入水中。
她想看看,吃了人面疮上流的血的鲤鱼,是否会同他们口中所说,因染上不祥而死。
然而事实是,没有。
小鲤常常受她的血所吸引,每次总会抢到前头去,因体型最大,尾巴最红而被阿丑注意到,阿丑隔着水面点点它的脑袋道:“就叫你小鲤好不好。”
阿丑常常对着小鲤诉说心中苦闷,她心中的苦闷像是粮仓里的粟米,一粒一粒,怎么也诉不尽。
十六岁的阿丑遇见了一个心上人,是个误闯元春楼后。庭的书生。
书生是被友人强行拉到这里的,他不愿参与友人的奢靡美梦,便来到了这里散心,遇见了同样散心的阿丑。
书生一眼便喜欢上了阿丑,扬言要替她赎身。书生常常来看阿丑,给她带好吃的、好玩的,给她讲长安城的趣事。
阿丑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因为,她的爷娘也找上了门来,耶娘说要带她回家,并且同意了阿丑的婚事。
等待回家的日子里,阿丑总觉得难熬,却又期待,几日夜里她的话格外的多。
她说要带阿四婆子走,阿四婆子总是爱炖莲子汤,她一点都不爱喝,可阿四婆子炖了,不能浪费,所以她得喝完,结果阿四婆子以为她喜爱喝,来年隔日又炖了,阿丑又喝,周而复始。
阿丑说到这,神色坚定:“阿四婆子一定是没喝过好的东西,等我爷娘接我回家,我定让她知道远远比莲子汤要好的东西多的是。我还要收拾海棠山茶,她们总是欺负我,我要扒了她们的皮喂鱼。”她碎碎念念,水中,格外肥胖的红尾赤鲤嘟嘟嘴巴望着她。
一个夜晚,书生悄悄将阿丑约了出来,并且带来了红色的嫁衣。
他说要娶阿丑,实在等不及了,今晚就要带她出去。阿丑高兴极了,穿了嫁衣,书生却带着阿丑在华春池处幕天席地拜了堂。
阿丑没拒绝。
礼成后,书生说:“我们是成亲了吧?”
阿丑想了想,点头:“我们拜堂了。”
书生说:“今夜你是一位即将嫁人的新妇。”
阿丑脸颊红晕还未消褪,书生点了她的穴,随后一棍子打在她头上,要了她半条命。
书生将动弹不得的阿丑拖到蓬船上,用剪子划开了她的手腕,给她放血。
他对着空气说:“这池子鱼会吃血,将她放一会儿血再提走,不然待会动手的时候血会到处流,麻烦。”
阿丑恐惧无比,不明白昔日爱人为何突然变了一副面孔,她哀哀地转动瞳孔,书生却不再理会,而是问:“你恨我吗?”
阿丑眨了眨眼,书生又往她头上敲了一棍,剧痛令她浑身轻颤,目光转而染上幽幽恨意,书生满意地笑了,“多恨我一点,死的时候怨气才足,这才叫‘喜丧’。”说罢,旋即足尖轻点离了院墙。
水中鲤鱼受了影响,纷纷游着来到船缘吃血。小鲤也来了,她没有吃她的血,而是用嘴巴触了触阿丑垂下的手腕。
阿丑呆呆地望着天,眸中垂下一泪,“负心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终有一日,我要将他们剥皮抽筋。”
负心汉得剥皮抽筋,小鲤转了转眼珠,将此话记下。
“我不想死。”阿丑说。
可惜没人能听到阿丑的话,也不像话本子里写的那般,落难美人终究没能等来她的英雄。
平静的夜里,美人躺在了船头,皓腕垂于水畔,猩红的血自指尖滴落,在碧波漾起一圈圈涟漪,引得锦鲤众相游来,追噬红颜。
第70章
小鲤再见到阿丑时,她更美了,还穿上了漂亮的红裙。只是此刻的阿丑变成了一只鬼,她日日夜里都会带着另一只鬼来,也不算鬼,是一只生魂。
阿丑的鬼魂整日夜里都会带着一只离体的生魂来船上喂鱼,姐妹俩嬉戏打闹,小小的生魂会替阿丑擦去眼泪。
可没多久,小小的生魂不来了,来的只有阿丑,阿丑呆呆地站在甲板处。远处,来了一名白衣弱冠青年。
青年是个活人,仿佛久病初愈,步履较常人相比略微缓慢,他行至甲板处,从身后环住阿丑。
阿丑似乎心情不佳,一言不发。
青年道:“冉冉,你应该杀了她,过了今日,往后不知何时才有机会。”
阿丑不做答,而是道:“你想好了,为我去死。事成后我同意嫁与你。”
青年唇边溢出幸福的笑,“当然,我喜欢冉冉,我愿意为了冉冉去死。”
“只要冉冉不再痛苦。”
说罢,青年闭上眼,将刀送入苍白的腕间,狠狠转了一圈,登时成片的血喷洒而出,染花了白衣,他又重复对另一只手如此。
鼻尖有薄汗溢出,青年额间青筋暴起,眼中满是疼惜,他单膝跪地,俯身去吻女子左手腕上曾经被人割腕放血的那处肌肤。
“冉冉不怕,很快你就能不疼了。”只需受过冉冉死前双倍的疼痛,就能替她承受如今苦痛。
双手实在无力,他将匕首亲手交由女子,“冉冉,动手吧,很快你就能解脱了。”
阿丑神色晦暗:“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今日过后,你将替我永生永世被镇压,代我承受我的苦难,煎熬。”
青年闭上眸,高高地仰起头,“知道,冉冉,我心甘情愿。”
于是她不再犹豫,亲手挑了他的脚筋,血如同冬日里的红梅,迅速在洁白的衣料上绽开。
青年咬唇将闷哼声咽下,额头抵在少女柔软的腹部,轻声道:“长风自天来,冉冉入我怀。”
女子高高抬起的手一愣,一瞬间,冰凉的雨淌入长风眼角。
她迟迟不动手,长风闭眼道:“冉冉,落雨了,还是……你在为我哭?”
此话果真激怒了她。
“我怎么可能会为男人哭。”终于,她不再犹豫,将长风推入水中。
长风没有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她身后站了第三个人,定睛一瞧,正是害了阿丑的书生。
书生笑道:“你当真是冷血无情,不过,这尸身可不能丢,我还有大用。”
他手中一挥,面色已然失了生气的长风破水而出,尸身落到阿丑脚边,溅湿了一片地。
“还差最后一步了,动手吧。”
角灯幽幽燃烧,昏暗的暖光在甲板处映射出两道人影。
只见一只手徐徐捏住地上人的发冠,缓缓上提,匕首被她亲手送入长风喉间,随后转动。他的头被人提起,余下半个无头尸身失了支撑,噗通一声倒了回去。
沈情听到这若有所思,她就着血腥残酷的故事往口中送入一颗石蜜,问道:“可有看清那书生样的人长什么样子?”那青年多半是白水煞无疑,想来他总是在四肢颈间缠绕白绫,目的就是为了遮挡那狰狞的伤。
不过既化了妖,肉身的伤痕理应不该出现在妖身,除非……那匕首能透过肉。体割断人的魂。
也无怪乎,喜丧妖比白水煞先死了五年,自然比他多吸了五年的怨气,要想令白水煞短时间内同喜丧妖一同化妖,就得成倍的吸收怨气。
死的时候越惨,对应来讲越容易吸引怨气,更何况还是生前溺死死后还要受割魂之痛的白水煞。
小鲤道:“不清楚,我只能看到他脸上糊糊的一团。”
“事后那青年的尸体呢,怎么处理的?”
小鲤想了想道:“阿丑被书生带走了,那个白衣服的人是被几个人装进袋子偷偷抱走的。”
“后来还有什么异常吗?”
“没了,我只知道这么多。”
小鲤是一个月前化的人形,她看见阿丑口中的阿四婆子杀了两个人,便学了她的手法。就像阿丑说的,负心汉就应该被剥皮。
可是小鲤还未动手,元春楼几道恐怖的气息就将她吓得在水里待了十多日,直到确认那恐怖的气息消失,小鲤才敢出来。
这时元春楼被层层围住,无论是嫖客、奴仆、还是楼里的姑娘们,都不能出楼。
于是小鲤进入楼里,找啊找啊,终于找到一个意图骗取一个歌伎钱财的穷书生。
穷书生对歌伎深情款款道:“等我考取功名就来娶你。”
然而事实是,穷书生拿着歌伎的钱,转头去到元春楼的地下赌坊,一掷千金,挥霍无度,末了,笑着同友人道:“这些女人就是这么好骗,也不想想能进烟花之地的人,有哪个是清白单纯的好男人!”
于是她成了小鲤的第一个下手目标。
然而刚做完这一切,小鲤就被人捉住了。
沈情看着小鲤,命人给她喂了一颗药丸。
药丸入口即化,根本吐不出来,小鲤原地打滚道:“坏人,你给我吃的什么!你想知道的我都已经说了!”
老奸巨猾的人此刻笑眼眯眯道:“既然杀了人,就该有报应,不过我不杀你,以后你就留在我府上看家罢。”
她说:“我给你吃的是毒药,每月需要来我这里拿一次解药,如果不吃解药,你的肚子会开始发烂,而你会被活活疼死。”这招是跟李道玄学的。
小鲤捂着肚子,眼眶蓄满了泪水。
“你也不要想趁我不在时杀人取药,一旦你有意图伤害无辜人之举,毒药便会立马生效。”
“呜呜呜,坏人!”
“坏人”沈情心安理得挥挥手,让翠芽把小鲤扔到沈府后院的池子里。
解决完最后一桩事,沈情下地来到窗前,推开窗,望着天上一汪冷月。
先前疑惑终于找到源头。
元春楼内除却已经死去的海棠和山茶,还有个阿四婆子,往昔楼里老人通通被神不知鬼不觉换了一波,如今全是新人,还有什么人是值得喜丧妖不惜暴露自身也要剥皮杀害的?
答案是,没有。恰好楼里又多出一桩杀人剥皮案,如此一来,显而易见的,剥皮者另有其人,加上那华春池水中吃人的锦鲤,以及水底那森森的阴寒之气,极为适合妖邪栖身。
果不其然,“影子”一去便抓到了罪魁祸首。
“系统。”时隔多日,沈情终于再次叫出系统。
然而半晌无声,沈情皱眉,又道:“系统?001?”
最后一声001落,冷冷的电子音终于冒了头:“001在,宿主有什么事?”
“李道玄死了吗?”这是她目前最想确认的一件事,二妖尸体已毁,然而又过了两日依旧没有李道玄的消息传来。
001静默一瞬:“宿主,检测到男二生命体值正常。”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距离上次李道玄喂给她毒药已经快要一个月了,见他迟迟不归,沈情不免有些焦灼。
万一一个月期限一到,他还不回来怎么办?
“抱歉宿主,001没有这个功能。”
沈情大失所望:“你这个系统除了发任务,还能做什么?”
“我、我……”被主人骂过的001开始自我怀疑,它还能做什么?好像,真的,什么也不能做?
001半晌无声。
“算了算了,你别出来了。”
001麻溜地腻了。
沈情愁眉不展间,腕上突然传来一阵冰凉触感,望着已经缩小的玄蛇,她伸手抚了抚它的下颌。秋仁脑袋顺着她的力道在她指腹蹭了蹭。
沈情望着秋仁,脑中一个激灵,秋仁不是剑灵么?剑灵理应知晓自己的本体在何处!
沈情当即关上窗户,起身收拾行李。
第二日,她故技重施,穿过柳霁月精心为她布的阵法,不知不觉从偏门出了沈府,翠芽被隔在结界内,泪眼汪汪望着她,活似被人抛弃的新妇。
着一身水青胡装的沈情揉了揉她脑袋,“爷娘那边就交给你了,能帮我拖几日就拖几日。”
翠芽道:“柳副使那怎么办?万一柳副使来了不见娘子,定会更加生气的!”
沈情道:“师兄敬我,不会擅闯我的屋子,你就道我还在生气,不愿见他便是。”
说罢,孤身一人离去。
等出了长安城,她雇了一驴车,一路向秋仁所指的方向前进。 。
长安以东,渭河之南,为渭南县。
沈情为了不引人瞩目,一路坐着驴车整整两日才到达。
然而秋仁不入县城,反而往荒林僻壤处钻,沈情无奈只能提着袍子紧跟其后。
越往里钻,林中树木越发旺盛,枝干芜杂,沈情踩着步子往里走,舄底沾了不少污泥,颇有些举步维艰的意味。
怎料秋仁越靠里,反而愈发暴躁,它焦躁地吐吐蛇信子,频频回头望向沈情,似乎是想叫她快些,可沈情凡胎肉。体,速度远不如轻便的秋仁,到最后,甚至不等沈情叫住它,秋仁兀自加快了速度往里爬,半柱香的功夫就不见了踪迹。
沈情顿住脚步,抬头一瞧,粗壮芜杂的枝叶遮天蔽日,挡住本就不强的阳光,周遭空气逐渐湿润,前方杂草丛生,仿佛下一瞬就会有不知名的东西跳出来。
她不禁咽了咽口水,耐着性子继续往前走,好在前两日下过雨,林中本就潮湿,地上泥土不容易干,动物走过也容易留下痕迹,沈情顺着秋仁爬过的痕迹一路寻找,终于来到一处山洞口。
秋仁的痕迹就是在这里消失的。
人高的洞口仿若骷髅眼,幽深地望着洞口之人。
既是秋仁走过的地,断不可能有野兽出没,沈情翻出行李里面的火摺子,拨开盖口,就着豆大的火光进入洞口。
随着火光的深入,她的背影逐渐被黑暗吞噬。
“嘀嗒,嘀嗒——”洞岩顶端的钟乳石在滴水。
不知走了多久,沈情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人影靠在墙上,她当即加快脚步赶去,离近了看,正是失踪已久的李道玄。
见着唇色苍白的某人,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急忙跑去伸手探他的鼻息。
鼻息有些微弱,但有规律起伏,人还是活的。她霎时松了口气。
可地上的人无半点动静,秋仁剑被他随手置于身侧,地上的秋仁没有钻入剑中,而是身体盘成一团在李道玄身侧来回打转,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沈情将火摺子举至他脸侧,借火光看清了他的眉眼。
此刻的他紧闭双眼,面色惨白,宛若一精致易碎的瓷人。
“李道玄?李道玄?”
面对沈情的呼唤,他毫无半点反应。
正当沈情焦急不已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女子声:“这位郎君貌似受了很严重的伤,正巧我与家里仆从路过此地,不如小娘子带着这位郎君一同上我家的犊车,让我家医工替他看看伤。”
沈情大惊,回头一瞧,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秾纤合度的白裙女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80
第71章
女子眸清似水,面若幽兰,周身气质极为柔和,面容瞧着约莫二十多岁,唇角挂着和善的笑。她身侧跟着两个举着火把的家仆,旺盛的火光登时驱散大片黑暗。
见沈情一脸警惕,她选择站在原地不动,道:“这位郎君伤得不轻,流了很多血,若再不及时救治,恐有性命之忧。”
闻言沈情眉头紧皱,缓缓伸掌探向李道玄的身躯,入手之处,尽是黏腻湿滑的血渍。她心中暗惊,这李道玄简直如同被血浸过一般,若不是他身着的澜袍本就是红色,又兼此处光线昏暗,恐怕一眼就能瞧出异样。
这女子分明隔了李道玄有段距离,却能精准判断出他流了很多血,嗅觉着实敏锐。
深山荒林突然出现一纤尘不染的女子,着实诡异。沈情尚在犹豫,女子家仆见状,赶忙上前一步,恭敬说道:“这位小娘子,我家夫人乃是渭南县县令的妻子,向来心地善良,乐善好施。”
“今日我家夫人来此采药,半道看见地上有血,一路循着血迹才找到了这里。小娘子若是信得过,不妨与我们一同回府,也好让这位郎君得到妥善照料。”
沈情听了,心中稍作思量,抬眸望向女子与两个家仆的舄底,几人虽衣着整洁,但舄底染有不少污泥,女子腰间斜挎有药筐,筐内依稀可窥得几株草药。
她看看那幽深的前路,又看了看奄奄一息的李道玄,明白光靠一己之力行不通,她终是微微点头,道:“如此,我代我家哥哥谢过夫人。”
“小娘子客气了。”
两个家仆正要帮忙扛起李道玄,刚动手,还未来得及近身,却见他突然睁眼,迅速捞起地上的剑蓦然横扫,剑刃破空发出低鸣声。
若非两家仆闪得快,此刻已经脑袋落地。
李道玄眼中沉沉与人对视,漆黑的瞳孔仿若要将人吸入眼底无尽深渊。
他手中还举着剑,眼中只有下意识的警惕,像一只受伤的狮子竖起利爪,不肯让任何人靠近。若看仔细了,就能发现他眼中并无聚焦,完全是凭本能在动作。
沈情也被这动静惊醒,忙扑上去摁下他的手,“他们不是坏人,你把剑放下,乖乖跟他们走。”
李道玄转动呆板的瞳孔,在看清沈情时,手中剑随之脱落,眼中杀意敛去,脑袋一垂,不动了。
家仆劫后余生道:“小娘子,你家哥哥还怎的还伤人呐!”
沈情:“实在是抱歉,我家哥哥此前受歹人追杀,故而警惕了些!”她暗中咬咬牙,都伤得快死了还不忘刺人,麻烦精!
好在家仆心善,不多计较,将彻底陷入昏迷的李道玄一路扛到山脚下。
唯一的犊车给了伤者,万没有主人走路,客人坐车的道理,因此安置好李道玄后,沈情便下了车,同白衣女子并肩而行。
女子将幂篱递给她,点了点她身上染上的血迹。沈情低头一瞧,身上不知何时染了李道玄的血,顶着一身血招摇过市总归显眼,于是她不再推脱,道谢后自然接过幂篱扣在头上,挡住身上血迹。
“今日多谢夫人相助,不知夫人如何称呼?”
女子轻轻一笑,柔声道:“我名宋玉溪,家中排行第五,小娘子唤我五娘就好。”
沈情忖了忖,道:“我名李幼安,五娘叫我幼安就好。”
“如此,我便不客气了。”玉溪道,“不知幼安家中遭何变故,缘何会与你家兄长出现在那般荒僻之处,不妨同我说说,或许我家阿郎能帮衬一二。”
沈情眼眸微垂,稍作停顿后,缓缓开口,声音中满是悲戚:“五娘,实不相瞒,我与兄长如今已是举目无亲之人。”
宋玉溪眼睫颤了颤,眼中闪过疼惜。
“幼安家中长辈原是经营走卒生意,虽非大富大贵,却也能保衣食无忧。可天有不测风云,家父在一次外出途中,不慎失足落水,就此离世。祸不单行,母亲因过度哀伤,不久也撒手人寰。那时我与哥哥尚幼,族中长辈们却在此时露出了丑恶嘴脸。”
沈情咬了咬下唇,继续说道:“他们以扶养之名,将我与哥哥接回族中。起初,我们还以为真能有所依靠,谁知他们竟暗中瓜分了我家的财产。家中的田产、商铺,乃至些许贵重物件,皆被他们一一霸占。我与哥哥在族中受尽冷眼与欺凌,想外出报官却被其软禁。”
“哥哥不忍见我如此受苦,便带着我趁夜逃出了族中。后来族里人怕我们成功告状,派人追杀,我们一路奔逃,慌不择路,才来到了那荒僻之处躲过一劫,可我哥哥为了护我引开了那些歹人,自己却下落不明。我费了许久才找到哥哥。”
“若不是五娘相救,幼安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说到此处,沈情的眼眶泛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此般演技,声泪俱下,恐戏台子上的伶人见了都要自愧不如,拍手叫好。
听完二人遭遇,宋玉溪仿若切身经历,眼中早已泪光闪烁,她疼惜地拉过沈情手,认真道:“好孩子,难为你与哥哥一路奔波,既到了我这处,我定不会袖手旁观。这些日子你与哥哥先安心住下,好好养伤,调理身子。等我家阿郎回来,我定叫他为你们持个公道。”
沈情勉强笑笑,眼中尽是苦涩。
宋玉溪见状,不由得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沈情道:“没有,多谢五娘心意,不过幼安家住扬州,当地族人又与大官勾结,想来明府便是有心也无力。”
宋玉溪怔了怔,似是没料到兄妹二人竟是从那么远的地流窜过来的,若是本地事阿郎尚可帮衬一二,但如若是扬州,与此地相隔甚远,实在是鞭长莫及。
看出宋玉溪的为难,沈情道:“多谢五娘好意,一路颠簸流离,我与兄长早已想通,日后能有个栖身之所,兄妹二人相依为命,日子得过且过已是不错。”
她回首望向车身,“不求日子大富大贵,但求生活安稳顺遂便足矣。”
宋玉溪叹了口气,顺着她的话道:“能有这份通透之心已是不易,但愿幼安心愿能早日达成。”
“但愿如此。”
宋玉溪带着二人来到一座府邸,府门匾额刻着两个恢宏气派的大字:“周府。”
入了府邸才发现,外表看似朴实无华的府邸内里竟然暗藏玄机。
回廊蜿蜒曲折,似一条灵动的丝带将各处景致巧妙相连。假山上清泉潺潺流下,溅落在石间的小池中,泛起层层涟漪。
穿过回廊,便见一片开阔的花园,繁花似锦,争奇斗艳。
宋玉溪边走边介绍:“这花园中的花卉,皆是我精心打理,从各地搜罗而来的珍稀品种,每到花开时节,满园芬芳,着实喜人。幼安平日若是无聊,可来这园内逛逛。”
行至花园深处,有一座精巧的楼阁,宋玉溪说道:“此处便是你们暂时的居所,算得上清幽宁静,适宜你哥哥养伤。”
说罢,便吩咐仆人准备好一切所需之物,又叮嘱了几句,才放心离去。
沈情望着白衣女子离去的背影,眼中暗藏探究。
李道玄被安置好后,医工也来了。
老医工给李道玄把完脉,神色颇为凝重,他又解了他的衣袍,撩起他的裤脚,仔仔细细探查他的双腿与双臂,最终得出结论:“此人四肢经脉俱断,观其色白,夭然不泽,其脉空虚,乃失血之症,体内寒邪侵袭肌表,染有寒证。”
“奇也,八月热暑之际,竟还有人能染上寒证。”
沈情只听进了四肢经脉俱断,心下未免惊骇,她险些破了音道:“筋脉俱断?岂不是他这个人就废了!”
医工抚了把胡子,“你这丫头,老夫还未说完,断了,但也没完全断,好生养养,是有机会好全的。”
他蹙起花白的长眉,暗道:“也是怪哉,老夫行医几十载,从未见过这般诡异的伤。若说要废了他,偏偏只断他一半筋脉,若说不想要他命,可这身上的伤处处致命,你瞧,”他指了指李道玄胸前,“这道伤,若是再深一些,再往左挪一点,波及心脏,这个人便是华佗再世也救不了。”
老医工把完脉,写下一副药方递给下人,“现在立刻去抓了这些药,三碗水煎成一碗后端来。”
他叫人汲水来,又将旁人都驱出去。
沈情以为老医工要给人诊治,也顺着人群出去,怎料半只脚刚踏出屋子,被老医工叫住:“你站住。”
“我?”
“没错,就是你。”老医工指了指一旁热水道,“你去将他身上扒光,把他身上的血给擦干净。这么多血,老夫还怎么找穴道。”
将李道玄扒光一事沈情怎么也做不出,她疑惑道:“外边有那么多侍女,先生何不叫她们来——”
老医工瞬间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盯着她:“你你你——真是笨啊!你看,你家郎君生得如此俊俏,那都是些与你同样大的丫头,你怎敢叫她们来替他脱衣?”
沈情没听出老医工弦外之音,盯着脚尖道:“也对,都是些未出阁的小丫头,只能劳烦先生亲自来了。”
老医工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这是要老夫晚节不保呐!老夫可不干!你这丫头若还想他活命,马上给他洗掉身上的血迹,再晚,他就会死!”
“可他也是男子,先生此话未免有些……”欠妥。
“你啰嗦了!再不动手施针,人就要废了!废了懂不懂!”
第72章
沈情不知老医工为何如此执着于让她给李道玄褪衣拭血。
或许是上了年纪的人多多少少有些怪癖罢。
望着李道玄满身的血,想到这些是因为红白煞二妖所致,沈情突然歇了几分抵触心思,转而考虑到他迟迟不醒,自己便始终吃不上解药,在老医工一迭声催促下,她终是咬咬牙,绞了热水帕子开始上手。
老医工见状,满意颔首,眼中满是谜之欣慰。
随着床帘落下,隔绝老医工的视线,沈情光脚踩上床。因他身上全是血,除却身下专门垫了一层衾被防止床榻染脏外,其余衾被全被置于屋内矮榻上,床上空间倒也足。
望着坦着上半身的人,她心底乱成一团,干脆抽了他头上发带蒙住自己眼,凭感觉胡乱扒拉。
一番手忙脚乱之下,终于扒下了他的裤子。
她掀开床帘,问老医工:“先生,全扒还是留一件?”
老医工背对着床,径自举盏抿了口清香四溢的茶水,头也不回道:“不留不留。”
沈情喉间一堵,认命缩回去将他最后一条里裤也扒下。
沈情不知自己是怎么给他擦拭的身体,只知最后盥盆内的水已被染至鲜红,屋内瞬间散出一股浓浓血腥味,她悄悄撩起发带往他腹部、腿部草草瞥了一眼,见肌肤一片白净,没有残余血迹,她才面红耳赤扯下发带跳下床,“先生,好了。”
说罢,一溜烟跑出了屋子。
“两刻钟后再来一次!”身后老医工吼道。
“……”
也不知沈情听没听见。
老医工见状哼道:“现在的小夫妻真是,不过给夫君净个身有甚忸怩,想当年老夫与老婆——咳咳。”不知想到什么,他耳根一热,止住了话,后提着药箱入里。 。
沈情卧房在李道玄隔壁,下人已贴心备好热水,沈情借浴斛洗掉身上血迹,换上宋玉溪备上的衣物。
坐在镜前,服侍的侍女道:“娘子的头发生得真好,像水光锦缎一样。”
侍女手脚伶俐,不过半柱香功夫就替沈情挽了个时下兴盛的乐游髻,戴上头饰后,侍女问:“娘子天生丽质,铅粉反而会令明珠蒙尘,不如描两处斜红如何?”
说罢,正要动手,被沈情回绝:“不必了。”
算准时间,两刻钟也快到了,沈情拿起一旁幂篱扣在头上,去了隔壁房。
老医工已经施针完毕,正将物件一件一件收回药箱,他道:“你去将这碗药喂给他。记住,这半个月内他不能下地动弹,得等经脉长好了才能活动。老夫明日再来为他施针化瘀。”
沈情恭恭敬敬将医工送出去,口中连连称是。
等送走了人,望着矮桌上黑乎乎的药,她顿失了笑容,正要开门唤下人来喂药,口中呼声半道转了个弯在口中湮灭,她突然忆起,此刻二人是劫后余生寄人篱下的“落难兄妹”,又怎能在吃人家主人家的情况下,还要理直气壮使唤别人的家仆。
沈情捏了捏袖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旋即关上门,认命端起那碗药往床帘后走去。
然而刚掀开床帘她便僵住身形,手中药差些撒了一地。
那缺医德的老医工施完针不给人套衣服。
除去伤口部分被人用纱布厚厚包了一层,可以说此刻李道玄完全是赤身露体。
虽说他体格劲瘦,筋骨匀亭,配上那张脸可以称得上一句“祸水”,可不代表沈情喜欢看。
屋漏偏逢连夜雨,此番出行沈情身上带了足足的毒药与各类暗器,不怕歹人袭击。因此为给翠芽打掩护,她是当真一个“影子”也没带在身边。
这下连个帮她的人也没有。
沈情从未如此“狼狈”过,她咬咬牙,心道:为了解药,为了打探红白煞下落,她忍! 。
宋玉溪送来的是周明府的还未穿过的新衣。
这是一件白色交领澜衫,袖口与领口绣金丝暗纹郁离,套在李道玄身上,意外的合适。
常人都是衣衬人,到他身上却成了人衬衣。一身鲜红圆领袍的李道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红色将他眉眼间的傲气、不羁尽数挥出,令他宛若高高在上的太阳,热烈而灼人眼。
一袭白衫的他此刻仿佛是一块软润温和的玉,周身锋芒尽敛,还有一股泠泠的清气,像是睡着的邻家少年郎。
只可惜,温和内敛都是表象,一睁眼,他黑漆漆的瞳中散发出的戾气登时将周身温和驱散殆尽,本性毕露。
沈情被他猝不及防睁眼吓得一颤,手迅速从他腰身抽离,也不管革带有没有系好。
李道玄目光转了转,瞳孔慢慢聚焦,看清了床边坐着个戴幂篱的人,下意识警惕抬手,就要找剑。
沈情一把摁住他的胳膊,脆声道:“好哥哥,你总算醒了,你知不知道我都快哭死了。”说罢,假惺惺去擦鳄鱼泪。
李道玄听见熟悉的声音,肌肉松懈,原本半抬的头又躺了下去,他哑着嗓音道:“你又发什么疯。”
沈情音量又大了些,压过他的声音,像是压不住情绪:“哥哥,若你再不醒,幼安就要随爷娘去了!呜呜呜——”
李道玄被一声声哥哥叫得头皮发麻,未待发作,沈情一手撩开皂纱,水汪汪的杏眼珠子往右侧转了转。
李道玄目光随之移到右侧紧挨书案的窗牗,有半个脑袋样的黑影贴在那儿,像是在偷听。
他咳嗽一声,安慰道:“哥哥没事,幼安受委屈了。”
屋内光影闪了闪,原本伏在窗棂处的影子如愿离去。
沈情一把松开手,嫌弃地往襦裙上擦了擦,“叫得真恶心,我受不了了。”
李道玄见状冷哼一声,“沈娘子一声声“哥哥”叫得人也是心头恶寒。”
沈情捂住眼睛大喊:“你不许说了!”她顿时寒毛直竖,恨不得掉了一地鸡皮疙瘩,若非为了掩人耳目,她何须受这委屈!
李道玄试探性抬了抬千斤重的手,道:“说说吧,如今我们在哪儿?”
“渭南县县令府上。”沈情放下手,质问他,“你就不想知道我如何寻到你的,还有,我来找你你难道一点都不惊讶么?”
李道玄气定神闲道:“这有何难,秋仁。”
“所以你故意留下秋仁,是料定了我会来寻你?”
李道玄:“沈娘子惜命,见我迟迟不归,定不会袖手旁观。”
其实也不然。李道玄留下秋仁一来是含有让秋仁保护她的心思,二来……若迟迟不能斫妖,万一拖到蛊虫发作,也算为自己留个后手。
沈情突然问道:“你伤得这么重,那他们呢?”
李道玄:“跑了。”
“跑了!”沈情瞠目结舌,不禁重复道,“你确认跑了?我分明已经寻到他们的尸身,照理说,尸身一毁,他们备受重创,短时间也跑不远,你为何不趁机……”
李道玄口中干涩,喉结滚了滚道:“听过一句话没有,饮水思源,倦鸟知还。”
沈情眼中顷刻变了味:“你是说……”
李道玄闭眼,神态不置可否。
“可就此放走了他们,他们再伤人怎么办?”
“我碎了他们的妖丹,便是你玄机阁新来的那个顾让尘来了,都一只手能碾死他们。”
沈情暗叹,此人果真是心眼子发黑,这般损的招也就他能想出。
二妖现有的“家”毁了,余下能回的“家”,恐怕只有一个,便是那黑手之处,可惜二妖现在连个小妖都打不过,一路上得经历多少磨难,也不知能不能顺利到达目的地。万一死在半道上了怎么办。
显然这不在李道玄考虑范围之内,他勾勾手,道:“我要喝水。”
经他这么一提点,沈情瞬间忆起,老医工嘱托的药还没喂给他,于是她端了矮柜上黑乎乎还冒着热气的药,举起勺子舀了一勺药,凑至他唇边,看似不情不愿道:“张嘴。”
见她突然满脸抗拒做起伺候自己的事,李道玄浑身不适,想要撑起身自己喝水,“我自己来。”
沈情放下勺子“啪”一声给人按下去道:“医工说了你不能动!否则断掉的经脉可就长不好了。以后我还要靠你这身功夫呢,还请您高抬贵手,忍一忍我这‘小人行径!’”
李道玄闭眼道:“我有数,起个身而已,不会出事。”
沈情斩钉截铁道:“不行!我喂你!你又不是医工,有个什么数。”
李道玄忍无可忍,睁眼凝视她道:“这筋脉是我自行断的,你说我有没有数?”
说罢,不顾沈情呆滞,径自撑起身,捱过手腕传来的千斤重,缓缓从她手中夺过药碗。
“若是不乐意,没必要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
见里面是黑乎乎的药,他也不挑,举起勺子就开喝,只是筋脉寸断之痛常人实在难以忍受,饶是忍耐如他,此刻也不免疼出虚汗,加之此刻五指还不能握拳,喝药就有些艰难。
眼看时间快要过去一柱香的功夫,他还没喝上几口,沈情终究是看不下去,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碗,举勺道:“我喂你。”
李道玄刚要张嘴说话,一勺苦掉人脑袋的药就送了进来,彻底封住他的口。
“我知道你讨厌我,我不过是想给你喂个药,不做什么。”末了,她补充道,“是我自己想的,并没有勉强和不乐意。”
某人身上气势瞬间散去,他定定隔着幂篱看了眼沈情,最终像一只巨型犬般缓缓在她面前低下头,配合地就着她手中勺去喝药。
中途,未经束缚的发丝顺着肩头垂落,轻轻抚触她的手。
感受到轻柔的触感,沈情手上动作顿了顿,下意识将这缕发丝撩至他耳后。
这下换作两个人都愣了。
第73章
沈情做完这一切才恍然发觉自己下意识都干了什么,顾不上深究自己为何潜意识会作出此举,她颇为手足无措,忙道:“这头发有些碍事,要不、要不我找个发带来束住——”
“不必。”李道玄沉沉盯着她,瞳中遽然闪过红光。
秋仁从剑里钻出,轻轻一弹来到沈情肩头,接着用尾部打掉了沈情头上罩着的幂篱。
沈情望着惨烈跌落的幂篱,眼中不明所以。
终于没了碍事的东西,李道玄扬了扬脑袋,“屋内没有别人,幂篱带着碍我眼。”
“……”毛病。
这一插曲,令沈情心中仅剩局促消散殆尽。
二人既是表面“兄妹”,自是要恪守礼节,便是照顾自家亲兄长,也是要防一防,故而沈情才随手拿了一幂篱罩着,给外界做做样子。
如今幂篱被拍了去,她也乐得自在,干脆将碗怼在他嘴边,一股脑将药给人灌进去,旋即将他眼下处境尽数告知。
“自你一去不返,大理寺卿一家满门被灭,假母也死了,如今传得最盛的谣言便是你将刘家娘子强行扣押,心怀歹意,怎料半道东窗事发,刘四元一家被妖邪波及丧命。京师沓樰獨家諍裡人人言你是借除妖之名畏罪潜逃。”
“然而圣人丝毫没有提及你的意思,只派三司推事审理此案。正因圣人听之任之的态度,朝中有近乎一半言官纷纷递上奏状弹劾你。”
御史大夫每日面圣光念这些弹劾奏状都念了一整天,还不到下值时间嘴皮子就已经擦出了烟,偏偏这些奏状都是肱骨之臣递交,必须由至尊亲眼过目。御史中丞顾泽又受命去审理刘府灭门一案,自顾不暇,冯御史一时只觉自己左支右绌,一条老命就要不久矣。
可以说如今的李道玄尚有瓜李之嫌,回到长安也是人人喊打的地步。
沈情攒眉蹙额,凝视着气定神闲的李道玄,诚恳地问道:“其实有些时候,你行事大可委婉、低调些,为何非要用那最易得罪人的方式呢?难道你真打算坐视自己的名声彻底坏掉,也不去挽救?”
李道玄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笑意,说道:“名声于我而言,不过是那些死脑筋的言官才会看重的东西。本王行事,但求便捷高效,哪有闲心去理会什么名声。”
一番话说得极为不羁,但沈情总觉这不是他心中真正所想。到底事不关己,她也不再多言,只道:
“如今我师兄受命去勘察骊山地宫一案,暂时抽不出手寻我,这些日子你就好好养伤。只盼你回了长安能尽快洗脱嫌疑,不然我沈家也会被你拖下水。”
完事放下碗,朝他伸手道:“解药。”
李道玄一时未明白拖下水是何意,可窥清她一双浅瞳,这才想起二人还有婚约在身。
算算时间,还有不到两月。
他垂眼,勉强压下嘴中苦味,道:“把我的革带取来。”
闻言沈情去木盘内取来那条革带。
他的澜袍浸血,又脏又破,已被下人带走处置,唯独他身上的护臂革带一类被沈情留下,放在下人准备的木盘里。
革带带鞓是牛皮制成,所嵌带銙为润白和田玉,表面贴一层银片,银片上拓有许多繁缛复杂的纹路,沈情依稀能辨别几个纹路是传闻中的神兽麒麟,余下便识不得。
只见李道玄动作缓慢接过革带,沈情问:“药藏在里面?不如我来取?”
李道玄头也不抬道:“你不会。”
这话说得,沈情怏怏不服,道:“不过拿个药,你说怎么取不就成了,还怕我拿了药跑了不成。”
“这倒不是。”他道。
话落,见他动作迟钝却熟练地找到麒麟四爪,依次摁下,指腹沿着银片拨开别处纹路,最终找到麒麟脑袋一摁,那麒麟尾部的银片登时翘起。
沈情越看越吃惊,这几下动作轻重缓急井然有序,内藏诀窍,怕是李道玄亲自口述她也上不了手,不由得服气。
李道玄将革带递给她,“抽出来。”目前他的伤做不得这精细的活。
沈情接过照做。
她将麒麟尾巴拔起,听一声极细的咔嚓响动,麒麟霎时张大嘴巴,露出内里丹药。
沈情见状心底连连称奇,将黑乎乎的小药丸倒出,药丸刚入手,又是一声咔嚓响,麒麟嘴部恢复原貌,原本翘起的尾巴也贴了回去。乍一看,仿佛只是平平无奇的装饰纹路。
难怪他放着好好的玉革带不用,非要贴一层银片在上面。玉石质地坚硬却易折碎,不似银那般灵活柔软。譬如方才翘起的麒麟尾巴,若要换作玉石,尾部怕是得厚厚一层,还需在衔接处专门下功夫才能连接,银片就不一样,只需轻轻一掰就能弯折。
如此一来,大大减轻了革带重量,又增加了储存空间,双赢也。
沈情再也藏不住心思,一口囫囵吞了药丸,双眼明亮地问他:“这是何种玄机?我怎从未见过?”若是能得一条这类革带,或者照这种方法做出类似饰品,以后出门都能多带几味毒解药,以备不时之需。
李道玄望着满脸好奇的某人,低声道:“府内有个幕僚曾任军器监丞,致仕后被我重金招来府上,日里最爱钻研这些机关巧械。”
幕僚曾抱着一腔拳拳报国之心入军器监,然那时李朝崇尚重工武器,讲究杀敌时强悍威猛,而那幕僚却痴迷钻研轻便携带的机关暗器,反倒其行,因此袍泽同僚当他是怪胎,纷纷疏远。
军器监虽为五监之一,但设置不稳定,时而设立时而废除。
此般不稳定之势加之无一交心袍泽友人陪伴,幕僚郁郁不得志之下自请致仕,归乡做了个铁匠,李道玄随师游历时听闻有此人,便重金将人收归麾下。
沈情不通朝堂之事,丝毫不知李道玄公然招募巧匠奇才这般行为有什么不妥,只道:“那人真厉害。”
李道玄继续道:“这革带看似由十六块玉组成,实则每一块玉都被打碎了再拼接。至于为何玉看起来完整无损,你这么聪明,猜猜?”
“莫不是用上了榫卯机关?”
沈情想到方才麒麟尾巴一抽就有“小暗室”弹出,有些类似于锁具内借助弹力变形的片形弹簧结构,而取了丹药后那麒麟尾巴又自动翘了回去,想来是有什么承重机关,一旦重量减轻,拉动机关,那麒麟嘴巴和尾巴自然就归位。
然单纯通过片形弹簧的伸缩弹性不足以令玉革恢复如初,恐怕还配上了榫卯机关。那尾巴就是榫头,榫头抽出卯眼,原本紧密连接的构件瞬间松懈,因此嘴巴受弹性拉扯而张开,丹药取出后,“小暗室”没了阻力,瞬间发生改变,因此麒麟尾巴受拉力缩了回去,一切恢复如初。
将这一番猜测说给他听后,李道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你竟能想得如此周全,不错,正是这榫卯与类似簧片机关的精妙配合,才造就了这玉革的奇妙之处。”一向寡言的他难得一口气吐出这么多字。
这等机关术数,榫卯机关常见,锁具簧片多见,然二者配合且精细轻便的此类机关术却是罕见,又能巧妙地融入这小小玉革之中,足见那幕僚心思之巧。
沈情不禁道:“你那双护臂也是如此么?”
李道玄:“我的护臂水火不侵,刀枪不入,里面还能弹射毒针,不过只能射出三针,平日里作防身用。”
沈情闻言,不禁道:“若是能弹射符纸就好了,面对妖邪来犯亦能打他个出其不意。”
谁知李道玄听后当真斟酌片刻,后道:“等我回去问问他。”说完,他望着沈情鲜活的面容,怔愣片刻。
沈情兀自高兴,趴在他床边激动道:“那等出了这类暗器,你可得分我一份!”
未等回答,脑袋突然一记重锤,李道玄脑中钝痛无比,只觉下一瞬就要脑浆迸溅,他死死盯着沈情,额间突然青筋暴起,眼白爬满血丝。
“出去。”
沈情被他这模样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出去!”
沈情还没将周府异常告知他,顿觉当头一盆凉水浇下,心中喜悦无影无踪,她眼中平平眄了一眼紧闭双眼的人,拾起幂篱走了出去。
她不见的是,李道玄紧咬牙关,满头大汗,一副难以忍受痛苦的模样,在他手背上,一豆大的鼓起在皮肤下游走,偶尔钻入血肉畅游。
每当它挪动一寸,李道玄痛苦便加剧一分。
直至最后,李道玄生生捱过这阵痛,口中蓦地吐出一口积攒多日的瘀血,再睁眼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连带着身上都煨出了一身薄汗。
因破例吸过沈情的血,这回蛊虫发作极为汹汹,李道玄来不及折返,不敢赌自己还有几分理智能忍住不伤及无辜,因此寻了处人迹罕至的山洞,做好驱虫驱兽准备后,顾不得身上的伤,果断自断筋脉后,就静静靠在石壁等蛊虫发作。
原以为熬过这三日蛊虫便会就此作罢,未曾想今日还是被少女勾起了原始欲念。
一闭眼,脑中全是她的模样。
今日她穿了一身鹅黄襦裙,本就白皙的肌肤被衬得更加娇嫩,她的双颊透着淡淡薄粉,发髻高梳,露出光洁的额头,额侧垂下几缕碎发,配上一双明亮的杏眼,好似冬日雪地里的鹅黄色的花骨朵,生机而明媚。
光是看一眼,都不禁让人受了她的熏染,仿佛浑身都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她的手每每凑近,鼻尖都会争先恐后涌来香甜,令人忍不住想要将其拆分入腹。
李道玄喉间滚动,闭眼静静平复心头潮涌。
第74章
黑暗逐渐浸染天幕,将天边仅剩的一缕光线给驱逐下去,一轮玉镜缓缓攀升,最终挂在天幕。
屋内灯火摇曳,宋玉溪手持针线,就着半亮的烛光绣着一片布料。
婢子提着灯推门而入。
宋玉溪双眼一亮,放下针线起身探头去瞧,见来人只是提灯婢子,失落地坐了回去。
婢子倾身一礼,道:“夫人,奴婢今日细细观察一番,二人的确是兄妹,想来说不得谎。”
宋玉溪一听便知她又是去听人墙角,当即蛾眉紧蹙,陡然一拍桌角,盛怒道:“成何体统!我说过多少次,不许随意窥听别人隐私!难道在你眼里,我的话都不作数吗?!”
婢子立马扑通跪下道:“夫人息怒,奴婢知错!奴婢此举也是为了夫人安危!”
宋玉溪知晓,婢子认错归认错,每每到了下次,恐依旧会如此。
底下人都是受阿郎命令做事,何苦为难些个中间人,自己又狠不下心处罚这些丫头,颇为头疼,宋玉溪不由得扶额叹息,“下去罢。”
婢子毕恭毕敬退下,却没掩上屋门。
宋玉溪背对房门,悄声叹了口气。
阿郎受公务影响,日里极为小心谨慎,但凡来往府上的客友都需知根知底,便是她里日半道救回的可怜人,也需仔细对待,身旁下人少不得有窥视探听之举,她对此颇为不愉,然又无可奈何。
绿色身影掠过原地,一排烛火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旋即宋玉溪背部被人轻搂,她落入一个冰凉的怀抱。
宋玉溪惊喜转头,见着来人,回抱住他,“阿郎,你回来了。”
周知善望着妻子,眼中满是柔色,他道:“今日案子堆得有些多,忙完已经很晚了。”他透过窗户看了看天,明月高悬,已至亥时。
“怎么不先睡?”他扶起妻子,带着她往内室走。
宋玉溪道:“还有一月就入秋了,我想替你缝些保暖秋衣,这样你就不会生病了。”
周知善眼中动容,他俯身朝宋玉溪额间一吻,“五娘有心了,周某在此谢过五娘。”他半是打趣谢道。
宋玉溪如今二十有六,周知善二十有九,夫妻二人成亲十几载,感情一直如初。
宋玉溪唇角扬起了幸福的笑,不知想起了什么,转而笑意微微平复,她说:“今日我采药时遇见一对落难兄妹,那郎君被我碰见时只剩了半条命,那小娘子也略为狼狈,一只脚好似还有陈伤未恢复。”
“我将他们带了回来,就安置在后园那处阁楼里。”
“二人身世颇为可怜,不如等他们伤好后,阿郎替那小娘子的兄长安排个活计?”
周知善显然事先知道此事,眼中毫无意外,他揉了揉妻子的头,道:“五娘向来心善,都依你,不过——”话语一转,“也得看他们需不需要。”
宋玉溪尚未辨明他的话中话,就被周知善褪去舄袜,抱到床上安置,他认真给她盖上衾被,道:“你大病未愈,需要休息。”
“我还剩一点针线没……”宋玉溪抬起的头被人摁下去。
“入秋还有一个月,多的事明日再说,乖乖睡觉。”周知善语气不容拒绝。
宋玉溪只得缩回脖子,望着周知善洗漱的背影。
周知善换上寝衣后并不急着睡,而是坐于几案前,随手点燃一块香,后摊开文书处理起这几日堆叠的公务。
室内,除却偶尔翻动的纸页声,只余一旁博山炉内悠然攀升的流烟昭示着时间的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白烟攀到一定高度后陡然倾斜而下,在地面散作一片,一股淡淡的桂花香不消片刻溢满整个屋子。
宋玉溪一时觉得眼皮子沉沉,就着熟悉安心的味道睡了过去。
翻书声戛然而止。坐在上首的男子屈指敲了敲桌角,紧接着一名婢子推门而入,步伐轻而缓。
“观今日二人衣着打扮,可有何异常?”周知善嗓音极低,似是怕惊扰到什么人。
婢子伏地而跪,轻声道:“那公子与娘子都生得极美,只是眉眼并无相似之处,且那郎君随手带有一玄色佩剑,腰间配的银制革带。”
想了想,她又道:“奴婢服侍那小娘子时,观其谈吐举止,体态样貌皆不凡,且周身气质不俗,比之普通商贾之女远远要尊贵得多,不似商女,倒更像是……”
周知善抬手示意她说下去。
婢子见状,不再犹豫,她道:“更像是京师贵女一类。至于那郎君,还未观其醒后举止,暂且看不出异样。”
周知善听后沉思片刻,“李朝戒律森严,普通人配不得刀剑一类,二人身份恐怕有异,既然是从扬州而来,一路上少不得过层层盘查,”他问道,“可有查过二人过所?”
婢子摇摇头。
周知善道:“既如此,你寻个机会潜入他们屋内,搜寻一番,看看能不能找到他们的过所,另外这几日跟紧夫人,莫让二人借机伤害到她。”
“是。”婢子轻手轻脚退了下去。
周知善合上公文,将双手捂暖后才回到床上。
宋玉溪不喜黑,因此屋内整夜烛火通明。
他愁眉思虑,横手捞过宋玉溪,将其紧紧抱在怀中,跟着闭眼睡去。
一夜多梦。
天边泛起鱼肚白,宋玉溪早晨呕了口血,听说是旧疾复发,刚喝了药,此刻正在歇在屋内,无暇顾及沈情二人。
今日是个多事天,衙门事务繁忙,周知善也自顾不暇,未曾去见府内新客,伺候宋玉溪喝完药便赶去了衙门。
老医工提着药箱来替李道玄施针化瘀。
看见转眼从死气沉沉到生龙活虎的李道玄,老医工不敢置信揉了揉眼,“精神这就好了?老夫以为你至少还得睡个两日,未料及此,实难思之!”
李道玄只觉得这老东西格外聒噪,强忍着闭眼。
老医工今日精神格外抖擞,他摊开针布,环目四望,突然“咦”了一声。
李道玄睁眼睨他,老医工道:“今日怎么不见那丫头来?”
“她生气了。”李道玄淡淡道。
昨日他厉声将她赶了出去,骄傲如她,想来今日沈情也不会来见他。
他垂下浓浓眼睫,心想,最好这几日都别来,别出现在他眼皮子底下。
一想起她,心底浓浓的欲念怎么也压不下。这几日蛊虫急切,深深的渴望操控着他的心境,叫嚣着要把她拆分入腹。
李道玄隐隐后悔,早知后遗症对他影响如此之大,就不该破例吸她的血。他厌恶失控的感觉……
老医工还在喋喋不休,“要老夫说,你这小子就是欠扎!昨日那小丫头那般关心你,脚伤都还没好就来伺候你,你还要将人惹恼,真不知道你两耳朵中间夹的什么!”
李道玄怔愣片刻,“脚伤?”
“不错,那丫头身上还有一股淡淡药味,走路姿势也不太对,定是先前受过脚伤,还没好全。怎么,你会不知道?”
李道玄还真不知道,昨日意识混沌,他根本无暇注意外界,更不知道她还有脚伤。
他不知是何神情,只是隐秘的心底,一股淡淡的酸涩夹杂着悔意悄悄涌上心头,于是他道:“劳请先生一会儿替她诊治,事后我必奉上丰厚报酬。”
老医工冷哼一声,“顺手的事,”他扔给他一个药包,“老夫早就调好了药,你将这药给她涂抹在脚踝处,最好是在睡前,附以内力揉上半个时辰最好,能更快消肿化瘀。”
昨日此人脉象紊乱,脉搏一会儿强劲,一会儿虚无,为此老医工未能探出他身体不寻常之处。
如今老医工再次把脉,发现他脉象不仅平稳下来,内腑还蕴藏一团气,这股气时不时顺着全身筋脉游走一轮,开拓筋骨,他当下得知此人定是个善武的练家子,内力倒是雄厚。
既如此,昨日那番话语恐怕要收回。不出三日,此子即可下床,至少十五日,他的伤势便可好个七七八八。
老医工叫他褪去上衣,针灸完后,嘱咐道:“你体内寒气可不一般,极为横行霸道,这半个月里不要碰凉水,注意保暖,老夫开的方子记得及时喝了。”
说罢,收拾东西,“明天是最后一次针灸了。”他眼珠子转了一转,道,“你还是少活动,利于恢复,明日继续叫那丫头来帮你宽衣,就说是老夫嘱托的。”
李道玄目光一寒,叫住老医工,“何为继续?”
老医工回头,面露不悦,“我看你是睡傻了。你身上的血是谁擦的,你的衣物是谁给换的,你自己还不知吗?难为那丫头瘸着腿还要一点一点擦去你身上的血,对她好点吧!”老医工重重一哼,不顾李道玄难看的神色,背身离去。
婢女恭敬将医工请出府门,末了,温声道:“多谢先生。”
老医工摆摆手,忆起周身锋芒毕露的李道玄,不由得问:“那两人又是你家夫人从哪儿捡回来的。”脾气也忒怪了点。
婢女答:“二人原是落难兄妹,夫人采药时所救,奴婢就知道这些。”
听见兄妹二字,老医工摸胡子的手一顿,不知不觉扯下三根胡须也未察觉。
婢女问:“先生,您怎么了?”
老医工:“没事!没事……”他抱着药箱往前走,步履踉踉跄跄,背影略显狼狈。
“您真的没事?”
“没事,不用送!”想起昨日自己咄咄逼人的态度,以及那丫头一脸为难的神色,老医工幡然醒悟。难怪那小子说小丫头生气了,怕不是生气,而是被自己逼着做了有违伦理之事,埋头在屋内不愿见人了罢!
自知闯了祸的老医工心虚至极,脚下生风直离了这个尴尬地。
第75章
翌日,空中一声惊雷巨响,黑压压的层云笼罩一方天幕,电闪雷鸣间,一场止不住的雨倾盆而下。
周府种得最多的,便是金桂。
府内金桂枝丫被吹得狂乱飞舞,恨不得连根拔起,就此卷入悻悻狂风的怒号中。
一场雨未止,宋玉溪呕血症状加重,已至卧床不起的地步。
一夜之间,周知善的腰背似袖口上的郁离,看似挺拔,实则任风吹得左右弯曲。
他将公务全部挪至寝居,处理公文同时衣带不解地照料妻子。
室内窗牗紧闭,博山炉里的雾淡淡飘出。
宋玉溪恍惚之间睁眼,见窗户外光源沉沉,她撑起身道:“阿郎……”
周知善听闻妻子的声音,立马放下毛笔,大步迈向床榻,抓住她的手。
“五娘,你才喝完药,需要休息。”
宋玉溪回握住周知善,苍白秀丽的面容染上几分忧思,“是不是下雨了。”
周知善沉默片刻。
“开窗。”宋玉溪道。
周知善眼中闪过痛苦,“你还在病中,不能受凉。”
“阿郎,你知道它们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开窗,让我看一眼可好,求你——”
终究抵不过妻子苦苦哀求,周知善低声道:“好……”他将窗牗开启。
院中狂风呼啸,好似龙吟,天边滚滚的层云如同巨龙在翻滚,奔腾。
院中金桂树被风压得弯了腰,放仔细了听,能听见枝丫磨蹭出的“吱吱——”杂音,好似它不堪重负的痛吟。
宋玉溪见状泪珠莹然,就要赤脚下地。
周知善赶忙放下撑着窗户的手,上前去扶住她,“五娘!”
宋玉溪哭出了泪,“阿郎,它们熬不过的,我要救它们!”
周知善道:“往昔十多年的风雪都撑了过去,如今不过是芸芸劫难中的一场而已,它们不会因一场小小的雨而死。”
“不,它们会,阿郎,救救它们可好。你知道它们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宋玉溪今日格外反常,许是突如其来的病令她产生了将行就木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些不堪负重的金桂好似也要被这场暴雨夺走生命。
周知善立马道:“好,我这就救它们。”他温和而不容拒绝地将宋玉溪放入衾被,任由窗牗大开,遂起身离了屋子。
一柱香后,数十名家仆冒着大雨携钉槌来到院里,将府内一切能够支撑金桂的木板圆棍找来,连后厨烧火的柴也不放过。
随着一阵阵叮当敲击声响起,一棵棵数十年树龄的金桂周身被围了一圈木板加固,不再摇曳得那般猛烈,宋玉溪漂泊不定的心才算有了一丝慰藉。
喉间一堵,她拿出帕子捂住唇,咳嗽两声又是一汪血涌出,她望着帕子上的血,静默片刻,后将其卷成一团,随手扔进盥盆内,血帕轻飘飘落下,同其余染血的白帕混做一堆。
听见叮叮咚咚的敲击声,沈情推窗一探,见远处花园内,数名仆从狼狈顶雨在加固一棵棵桂树,不由得疑窦丛生。
这些桂树枝干繁茂,棵棵树身挺拔,直指苍穹,少说生长有十几年了,照理说不会那么脆弱,何以致如此兴师动众加固防护。
恰逢房门被敲响,推门一看,婢子带着一碗热腾腾的馄饨走进,她道:“我家夫人染病,老爷特派人煮了一锅馄饨,夫人让奴婢为二位送来一碗,吃了驱寒。”
沈情谢过接下。
婢子走后,沈情望着碗中馄饨,并没有动。
泡在汤里的馄饨颗颗圆滚滚,肚大皮薄,葱花的翠绿点缀其间,宛如翡翠散落于白玉之上,鲜嫩至极。
令人注意的是,馄饨表面撒了一层香料,沈情嗅了嗅,发现这些香料正是传说中“价比黄金”的胡椒。
难怪婢子说“吃了驱寒”,这么大把胡椒撒下,光闻着味眼泪都快被熏出来,更别说若是这碗胡椒馄饨下了肚,胃里怕是都能化成一座火炉,每一寸经络都能被热气贯通。确实乃驱寒的好东西。
只是这“好东西”出现在区区一县县令的府邸,就不同寻常。
在李朝,胡椒极其珍贵,可以说象征着财富和地位,只有圣人、王公贵族才有这般财力购置,普通百姓根本无力购买。
也不乏某些文人商人购置胡椒,可也只是用来收藏,在逢年过节时才用那么一点。
此般金贵的东西,说用就用,说送人就送人,也不知该说这县令是财大气粗,还是真的不在乎。
沈情没有吃这碗馄饨,而是找了个景盆翻翻泥土,将其倒了进去。
在这府中来历不明的东西,最好不要轻易触碰。
沈府虽不至于日日吃胡椒,却也月月都能在家中菜里放几回,因此沈情毫不心疼。
她放下碗,重新躺回床上。 。
老医工身体抱恙,今日替李道玄施针的是个小药童,他从牙牙学语开始就跟着老医工,因此对于针灸一事算得上炉火纯青。
小药童到底年幼,见婢子送来馄饨,他好几次偷偷咽了咽口水。
李道玄看也不看馄饨一眼,见小药童眼珠子都快掉到碗里的馋样,他微咳一声,道:“想吃就吃了再走。”
小药童眼睛先是一亮,可旋即疑惑道:“可郎君你不想吃吗?”
“不想。”李道玄系好革带,活动活动僵硬的手腕,随后下床试着走动。
小药童禁不住嘴馋,唯唯诺诺道了声谢,后端起碗,待看清碗里的东西,他突然“咦”一声,“胡椒馄饨?”
李道玄下床的动作一顿。
小药童想了想,还是将碗端到李道玄面前,道:“这碗馄饨想来是主家亲自为您准备的,里头的胡椒可是驱寒的好东西。您染了寒证,体内寒气还未散尽,郎君还是趁热喝了吧。”
他知晓胡椒的珍贵,却没个具体的数,以为像县令这样的官随随便便就能吃得起,因此眼中除却艳羡再无别的。
李道玄却品出不对劲,他接过小药童递来的碗一看,碗中胡椒用量可不少。李道玄眼帘半垂,从中射出一抹狠戾的光。
再抬眼时,黑瞳沉沉叫人辨不出情绪。
他随手递了几枚通宝给小药童,小药童高高兴兴走了,心中盘算着这些通宝可以买几根饴糖。
李道玄的目光透过窗户落到远处花园中忙碌的家仆身上。
此刻他们浑身湿透,衣料贴在身上,像一只只狼狈的落水狗,可观其神情并无怨怼,只余干活时的认真卖力。
能令其如此态度的,除却主人家的善待外,还有便是,等待他们的将是丰厚的报酬。
整座府邸上至假山园林,下至摆设吃穿,无不彰显着主人家财力的雄厚。
李道玄收回视线,下地来回走动,将浑身筋骨活动开来。 。
一场雨直至夜幕落下也未止。
刺眼白光闪过,刹那光亮穿透整座屋子,也照清了屋内一道黑影。
黑影缓步走向床榻,手里还拎着一包东西,行至床幔处,他一手轻轻撩起床帘,撩至一半,他突然敏锐闪至一旁,抬起手中剑柄挡住迎面而来的木棍。
“轰——”
迟来的雷声轰响,也盖过了屋内动静。
一击未落,那木棍又接连如雨地落下,招招狠戾直逼命门,令来人不得不接连抵挡。
然而重伤未愈,此刻他半边臂膀已是发麻,未长好的经脉隐隐作痛,倘若再打下去,恐怕伤势还会加重。
思及此处,他干脆扔了剑,借一闪而过的雷光精准攫住她的手腕,将人往床上一扔。
沈情扑进柔软的衾被里,心下大惊,依稀窥清黑暗里模糊的人影撩开床幔,就要朝自己“倾身而上”,她当即准备大喊:“李唔——”刚泄出一个音嘴就被人堵上。
她不禁绝望挣扎。
李道玄:“是我——”
恰逢一声惊雷落下,声音震耳欲聋,彻底盖过他的声音。
沈情挣扎更剧烈,甚至一口咬上他的虎口,竭力拍打他的手背。
李道玄又道:“沈幼安,是我——”
“轰——”
似乎是老天在和他作对,接连两道雷声盖过了他的话语。
手中挣扎力道骤然变小,只剩她低低喘气的声音,李道玄松了手,正准备说话,然而手臂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酥麻,这股酥麻顺着手臂攀升,直击五脏六腑,他刹那软了身体,无力瘫倒,压在沈情身上。
这下想说话也说不了。
沈情感觉身上压了个男人,遍体恶寒,恨不得就地将他千刀万剐,她艰难推开压在身上的人,摩挲着起身,随即猛然一拳夯在了他的腹部,做完这一切,她顺手将他扔在床上的剑捞起,拔出,准备斩了这歹人的命根子。
只是刚举起剑,就发觉手感不太对。
沈情沿着剑锷摸了一圈,入手是熟悉的触感,再往下,一颗浑圆的宝石镶嵌在内。手中剑正是自己此前日日抱着避暑的秋仁,她顿时如遭雷劈。
沈情跌跌撞撞下床,找了火摺子引燃蜡烛,将火源举至床幔内躺着的那人。
光源近了,入眼是一张近乎昳丽的少年面容,挺鼻薄唇,眉眼深邃,一双眸子是死寂的黑。
打斗中途他的发带松了,乌黑的发披散在床榻间,几缕碎发盖过他的眉眼,平添几分凌乱破碎的妖冶感。
他望向沈情的眼中是危险的暴风骤雨,身体却不能一动不动被迫躺在被褥之间,唇畔嫣红,领口因挣扎而松散,白皙劲瘦的颈锁袒露一片,视觉上给人造成极大的冲击。
放眼望去,昔日高高在上的人此刻却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被困于此,着实过于惊心动魄。
至少此刻,沈情的心瞬间因这刺激的画面跳漏了一拍。
第76章
她很快从这种感觉当中抽离,惊魂甫定之下,望着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某人,沈情忍不住破口大骂:“你脑袋里是不是装的匏瓜啊?!大晚上的不敲门,还学着盗花贼翻窗,你——”
沈情突然顿住,她百思不得其解,本来周府就处处不对劲,正是二人应当警惕防备的时候,这种风口下,他到底作何这般行为?
于是她立刻寻了已经凉透的茶水,囫囵灌进他喉间。
一通冰凉刺激之下,嘴部乃至喉间肌肉松懈,李道玄终于可以说话了。
李道玄闭眼深吸一口气,平复好心情后,他说的第一句话是:“给我解毒。”
沈情扯扯嘴角冷呵一声,道:“你忘了解这毒要泡水吗?老医工可是说了,你体内还有寒气未逼出,不能碰冷水。我这药可是要冷水刺激才行。”
李道玄定定凝视她。
沈情道:“委屈你乖乖睡一晚,等第二日毒性自己就散去了。”沈情心底嫌晦气,因他受了一晚惊吓不说,本就不多的防身药又耗去了一大半。
药性发作能如此快的药本就不多,何况这药制作不易,不知要等多久才能提炼一点。
为此,沈情势要问个清楚,于是她咄咄逼人道:“你还没说,为什么要深夜闯我闺房,你知不知道我差点就——”阉了你。
这般粗俗话语沈情怎么也说不出口,她一张脸憋得通红。
李道玄说:“送药。”
沈情一愣,“送什么药?”
“医工说,你脚伤还没好,包了药叫我给你送来。”李道玄沉声道。
沈情心境依旧不平,她嘲讽道:“真是难为你了,明明不想见我,还要半夜爬窗来送药!”沈情误以为自己那日莫名惹恼了他,讨他嫌,因此他送个药也不肯光明正大的送。
怕是想趁夜里神不知鬼不觉将药扔给她,任由她隔日胡乱猜测这药的来历罢。
李道玄知晓她是误会了,可心下忖思再三,还是决定由她误会去。
至于真相?由它腐烂掩埋在这场雨夜里罢。他想。
李道玄:“周府不对劲,你脚伤还没好,不利于行。”
沈情阴阳怪气道:“所以呢?殿下嫌我这个瘸子拖您后腿?想甩掉我?”
面对沈情尖锐的话语,李道玄则是显得较为沉稳,他道:“上药。”
沈情看见他手上的药包,毫不客气抽了去。
摊开药纸,里面是黏糊糊的药汁,品相丑了点,所幸不臭,还有一股淡淡药香,这才令沈情心底不那么抗拒。
“怎么用?”
“涂在伤处,一直摁揉,直到消肿。”
沈情将蜡烛放回烛台,坐上木椅,就地褪去舄袜,白嫩的后足踩在膝上,随后观察脚踝的伤势。
一支烛光过于暗淡,有些瞧不清全貌。
脚踝处的伤摸着还有些浮肿,踩在地上时会有绵密的刺痛,不严重,尚能忍。
自打重生这几个月,她身上的伤就没断过,她苦中作乐地想,或许这是提前把该受的苦受了,以后的日子都顺遂坦途了呢。
她正要多点几只烛灯,忽听耳畔传来细细银铃响动。李道玄猛地睁眼,显然也听见了这串声音,或者说,这串声响就是自他头顶传来。
沈情迅速灭了烛火,轻手轻脚撩开床幔钻进床里,捂住李道玄的嘴。
“嘘。”
她满头青丝未经束缚,倾泻而下,悠悠盖住了他的眉眼,发尾扫过他的鼻梁、唇畔、锁骨,似是女儿家含蓄的挑衅。
李道玄鼻尖满是莫名的幽香,像甜甜的花露,又好似……她本就与生俱来的,身上独有的清香。
这些香味往他鼻尖涌去,不断侵扰他的神思。
头顶银铃还在絮絮作响,沈情起身抬手,一把捏住银铃。
随着她的动作,青丝从他面上扫过、抽离,连同香味一同离去,李道玄下意识屏住呼吸,意图终止她给自己带来的异样感。
他深深皱眉,心想,伴了他十八年的蛊虫终究还是能影响他。
银铃是沈情随身携带的,与之还有一团蚕丝线。
这蚕丝线薄如蝉翼、近乎透明,堪比发丝细,若不放仔细了看,几乎察觉不到。
周府古怪,为防止有东西半夜爬窗,她特地布了两根长长的蚕丝线在门窗外,连接尽头便是沈情床帐上的小银铃。
一旦有人靠近门窗,必定要穿过这根蚕丝线,一旦蚕丝线断裂,沈情脑袋上的银铃便会及时响起。
银铃响动范围不大,恰好在床幔周围一寸,足以惊醒沈情。
李道玄来时已经弄断了窗前的蚕丝线,如今被弄破的,则是门前的蚕丝线。
如今李道玄中了药,浑身无力,沈情一只脚还受着伤,是以她一时屏住呼吸,暗恨自己动手太快,想也不想就把人放倒。
银铃被人捏住,声音戛然而止,转而屋门处传来一阵窸窣动静,像是有人用指甲在划拉门。
听见动响沈情先是迷茫一阵,随后恍然大悟,蓦地瞪大了眼,是有东西在扣门上的符!
这下沈情断定来者不善,至少是个妖邪一类。
不过也忒奇怪了些,符纸防妖,普通人若要闯入,定不会注意到贴在门脚的符,而妖怕符,就算要想办法弄掉符,也断不会上手去撕,自讨苦吃。
沉思之下,沈情点了点秋仁剑,示意李道玄放出秋仁,去探探情况。
然而四周黑黢黢,李道玄根本看不见她疯狂示意的眼神,沈情好似也注意到这个问题,怔了怔,随后俯身,脑袋离他耳朵贼近,“放秋仁。”
猝不及防拉近的距离,令李道玄原本平复的心有刹那分神,很快他眸中闪过一道妖冶红光,玄剑红石对应闪了闪,一条通体漆黑的玄蛇自红石钻出,巧妙的溶于夜色当中。
秋仁顺着衾被爬下床,吐着蛇信子翻出窗外。
少顷,门脚划拉的声响戛然而止。
几道惊雷又是狠狠作响,接连的白光照耀整座屋子,屋外雨声伴着风声声嘶力竭作出最后的挣扎,终于,雨声随着消失的雷鸣渐渐变小。
这场雨,终于到了鸣金收兵之际。
那东西像是遇见什么害怕或是棘手的事,屋外慌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沈情觉察到那东西要逃,不知哪儿来的胆子,一把捞起床上的剑,下了地就要追出去。
鼻尖清香散去,李道玄猛地睁眼,道:“情势不明,不该冲动行事!”
沈情头也不回,赤脚跑出了屋子,“那东西好像怕秋仁,应当不成气候,我去探探就回!”临了,她又贴了几道符在屋内门窗处,牢牢加固。
这回贴的,是血作符。
沈情予他的血符他竟一张也没用,被收在锦囊内,幸得锦囊防水,才没叫她辛辛苦苦画的这些符作废。
此刻这些血符算是回收利用,她整整贴了五张在屋内,剩下五张被她卷在手中。
沈情抽了门口的油纸伞,顾不得洁癖,举伞踏着地上的积水追出院子,裙角受溅起的水花浸染,洇湿了一片,不过一会儿便紧紧贴在主人脚踝处,随着主人的脚步绽开。
那东西跑得着实快,加上周府花园很大,迷宫似的假山也不少,不仅东西没找到,沈情还把自己绕了进去,她被困在原地打转半晌。
虽是暑热之季,可接连几场雨落下,冰凉的雨水早就将暑气驱散,此刻又是深夜,沈情只觉脚下寒气逼人,她唇畔发白,原本好转的病体接连打了几个寒噤,心想今晚过后身体怕是又要垮了。
正当沈情精神萎靡之际,猝然在转角处看见一撑伞女子。
女子一袭白裙,青丝披散,手提灯笼,于夜里立在一棵桂花树下。
沈情刹那来了精神,手中暗暗攥紧符箓,撑伞缓步朝女子走去。
金桂树下的女子似有所察,手中青伞缓缓转动。伞身抬起,露出的却是一张温婉娴静的面容。
沈情止住脚步,迟疑不决道:“五娘?”
宋玉溪露出一个淡淡的笑,问道:“幼安,眼下还在下雨,你怎会在此?”说罢,她垂眸,看向沈情一双细小嫩白的足,“你怎么赤足就出来了,不冷么?”她疑惑道。
沈情也跟着露出个单纯的笑,颇为局促道:“今日在园里逛时,不慎丢了我的一只耳珰,那是我哥哥送我的及笄礼,乍一发现耳珰丢了,心下有些急切,顾不得穿鞋就出来找了。”她不动声色朝宋玉溪迈近一步。
“倒是你,这么晚了,怎么会出现在这?我记得你不是卧病在床么?”她神色略显担忧,“你的身体怎么样了?听婢女说,你的病情很严重,让我好生担忧。”
宋玉溪苦笑一声,“咳血的老毛病罢了,不要紧。只是今日风雨交加,我见我的金桂被吹得压弯了腰,总觉得它们挺不过这场风雨,因实在是放不下,这才趁雨小了些出来看看。”
她问:“你的耳珰长什么样?不如我帮你找找,你回去穿上鞋,莫要受寒了。”
沈情摇摇头,“已经找到了。”她手腕一转,掌心出现一枚精致小巧的粉圆珍珠耳珰。
宋玉溪露出个由心的笑,道:“找到了就好,你快些回去吧,我送你。”
沈情道:“多谢五娘。”
宋玉溪提着灯笼,替沈情照清脚下的路,“小心些走。”
沈情转头观摩她的侧脸。
她生了一张鹅蛋脸,柳眉细眼,鼻梁精致,唇不点而朱,白皙的皮肤在灯笼光的映射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只是脸颊缺了一丝气血色。
宋玉溪人如其名,生得像水,声音似水,就连性子也仿若涓涓细流,没有丝毫的突兀与急躁,所经之处,仿佛有一缕清风拂过水面,带起微微的涟漪。
第77章
干净,空灵,不似凡尘者。
这是沈情对于宋玉溪的大体印象。
这莽莽尘世,当真有如此至纯至善之人吗?
沈情倏而止住步子,道:“就送到这吧,多谢五娘,剩下的路我可以自己走。”
宋玉溪道:“前路黯淡,你拿着这灯笼照明罢。周府我熟悉,倒也能摸黑回去。”
沈情道:“不用了,就只剩下一截上木梯的路而已,还是你拿着吧。”她单手递了一张符给宋玉溪。
宋玉溪不明所以,疑惑抬眼。
“这是我此前从寺庙求来的平安符,送给五娘,希望你往后平安顺遂,也算报答五娘这几日的恩情。”沈情半是撒娇道,“你若不收,我心里会过意不去的——”
宋玉溪无奈只得单手拿着灯笼和伞,空出手接过她的符,“谢谢幼安。”
“嗯嗯!”沈情绽出一个灿烂的笑,目光不经意扫过宋玉溪的手。
宋玉溪将符纸叠作一卷,塞入随身佩戴的锦囊中。血符自始至终平静无比,并未生出异常,她的神色也一成不变。
于是沈情一手撩起裙摆,缓步上楼。
“幼安。”宋玉溪出声叫住她。
沈情回头。
“今日的胡椒馄饨好吃吗?”
沈情忖了忖,颔首道:“味鲜美,吃进肚子里也暖和。”
宋玉溪柔声道:“好吃就好,我们家里有不少胡椒,今夜你受了寒,明日我再让厨人烧几道胡椒药膳,你和你哥哥多吃些,驱寒。”
沈情眉眼弯弯道:“多谢五娘。”
宋玉溪举着灯笼,余光不经意扫过沈情背影,目光所落之处,正是她手中的剑。
俄顷,直至沈情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她才打道回府。
沿着原来的路走,宋玉溪突然蹙眉,苍白的面容闪过一丝痛苦,伞与灯笼落了一地,她撑着一颗桂树,又呕出一口血。
灯笼禁不住雨打,火光噗呲一声熄灭,留一缕絮絮青烟飘向空中。
宋玉溪惨白着脸,抬头窥天。
淅淅沥沥的小雨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砸在发间,脸上,肩头。
这时,天边遽然打过一道雷,原本偃旗息鼓的雨逐渐转急,竟然又有加大之势。
宋玉溪低头,抬起手,目光凝向掌心,只见原本如玉的掌肤出现一片焦黑,隐隐能看见伤痕里淡粉的血肉。
她默默落下袖子,盖住掌心,拾起灯笼和伞,踱步离去,清幽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幢幢枝影内。 。
回到寝居,宋玉溪轻手推门入里,然而见到坐在桌旁的人时,她一时愣神。
周知善抬手点亮烛灯,随着一盏一盏烛灯亮起,屋内顿时由晦转明,摇曳的灯火映照在他眼中,更显他目光灼灼,神智清明。
“阿郎,你醒了。”宋玉溪面容平和,收了伞,放下灯笼,朝周知善走去。
周知善见妻子走来,起身迎接,嗓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我醒来时身旁空无一人,着实吓了一跳,五娘,你去哪儿了?”
宋玉溪道:“雨小了,我放心不下金桂,所以出去看看。”
周知善叹了口气,“屋外凉意重,若是出去,你应当多添一件衣。”
他脱下肩头外衣,披在宋玉溪身上,仔细探了探她的脸,见她发丝干顺,肩头也无湿意,这才放下心来。
“屋外还在下雨,你身体还没好全,这几日你安心在家休息。”
宋玉溪声音染上一丝遗憾,“若雨还不停,后日的中秋就要错过了。”
“别担心,雨一定会停的。”周知善如此安慰道。
宋玉溪抿唇一笑,轻轻颔首。
周知善见她面容苍白,精神萎靡,喉结滚了滚,突然一把将人紧紧抱住。
“我一定会寻来最好的医师,治好你的病。”周知善神色坚定道。
宋玉溪轻叹道:“阿郎,医工也说了,这旧疾除了好生养着,别无他法。旧疾难治,却不致命。何苦执着于一件没有希望的事。”
周知善眼中满是痛苦、自责,“这病因我而起,你最喜爱雨,然每每雨天你都会旧疾复发,卧床咳血,此般痛苦,叫我怎能不执着。”
“我一定会寻到最好的医师来为你诊治。”他再次坚定道。
宋玉溪苦笑一声,“便是药王何冲你也寻来替我诊治过,他都束手无策,那最好的医师又在何方?”
周知善道:“天下之大,人才济济,总有寻漏的地方。”渭南县没有,就出渭南县找,民间没有,也还有一个地方有。他垂眼,下颌抵在宋玉溪发顶轻蹭。
等宋玉溪躺下,他替她掖好被角,留下满室灯。
“阿郎,你又要出去?”
周知善开门的动作一滞,他回过头,屋外是森森暗意,屋内灯火映照,他的脸因此半明半昧。
“近日渡口处常常有人半夜身亡,王少府方才来敲门,想来是又有人死了,我得去看看。”
渭南县的杜化桥渡口乃李朝一条重要的漕运渡口,常常漕舟竞泛,货满舱篷。锦绮绫罗,茶盐粟菽,皆聚此津通。
白日埠头喧闹,贾商云集如蜂拥。酒旆招风,食肆香融,语杂声洪,一派繁荣盛景,却也是极难管理的一处地方。
常有无籍浪人借商船偷渡至此,这些人如同夜磨子,白日窝在光照不显处,到了夜里,倾巢而出,在渡口的暗影里悄然潜行。
往日巡夜的金吾卫总是能精准抓住这些人,然而自前几日起,逃向此地的无籍浪人突然就没了。
后来才发现,不是偷渡的人没了,而是他们死绝了。
起初不显,直到几场雨落下,又接连出几日大太阳曝晒,一股奇异的腐烂糜臭从渡口停靠的商船传出,起夜的守船人循着味道找到船尾,才发现整条商船底下围了一圈泡得发烂腐臭的死人。
死的人非本地人,为了避免制造慌乱,周知善才择了深夜去处理这些尸体。
白日,他照常处理本县公务悬案,依旧是百姓赞不绝口的好官。
门轻合上,带起的风撩得火光一阵明灭,宋玉溪望着合上的门,陷入久久沉思。 。
沈情心中疑虑尚未打消,正欲回屋,脚下突然踩了个凉凉软软的东西,她低下头仔细分辨一番,发现是两截黑乎乎的东西,沈情大着胆子将其捞起,见掌心一双蛇眼折射出幽幽绿光,她心下大惊。
顾不得脚伤,她推门而入,点燃蜡烛,借火光看清了手上两截东西,赫然就是秋仁的身体。
秋仁不知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缺了一小截,身体断成了两截,此刻毫无生气的躺在沈情掌心。
沈情一瞬间只觉得头晕眼花,天旋地转,连站也也不稳了。
她眼中聚满泪花,慌忙撩开床幔跑到床上,连声音都在颤,“李道玄,秋仁、秋仁断了!”
几个月的相处之下,沈情对秋仁的感情做不得假。
尚在闭目养神的李道玄缓缓睁开眸子,看了眼满脸泪水的人,她眉心满是慌乱,眼中急切而自责。
“都怪我,我不应该让秋仁出去,怎么办啊?还能不能救?!”沈情急得在衾被间团团转。
两滴泪洒在指尖,李道玄像是被灼伤了指,指节微微蜷缩,指腹抹去泪水。
“敌明我暗,在弄不清楚状况的情况下,不应贸然出去。”他说。
没料到这个时候了李道玄都还有心思说教,她又急又气,像只炸毛的猫。
“秋仁死了!你的剑灵死了!你听见没有啊!”沈情疯狂摇晃他的肩。
李道玄也没料到秋仁死了她的反应居然会如此大,像是几经生离死别者,稍微有点风吹草低便惊弓难安,手足无措。
恢复些许,他的手逐渐能动弹,于是李道玄捏住她肩头,将人徐徐推开,“把秋仁给我。”语气平静,极为有条不紊。
沈情被他周身镇定影响,递出两截秋仁。
只见李道玄接过秋仁,随手一扔,道:“坏蛇,别吓她了。”
听见这句话,沈情泪水霎时收了回去,她呆呆下看。
原本“了无生气”的秋仁突然吐了吐蛇信子,拖着半截身子爬到沈情指尖蹭了蹭,随后爬下床,钻回远处的剑里,余下半截尾巴也跟着化作一团黑雾钻进去。
沈情不知该如何表态,她呆滞道:“断了,还能活?”剑灵极为罕见,她所了解的知识也不多,乍一听剑灵死了还能活,意外极了。
李道玄垂眸掩住笑意,“当然,只要本体在,剑灵就不会死。”
沈情回想起方才窘态,顿觉一股热气直冲耳根,心中只感到寒伧,她胡乱将眼泪擦去,“哦”了一声。
李道玄觑了眼她的足,突然皱眉道:“冷静了就下去。”
他情绪转变莫名,沈情顺着他视角往下看,才想起自己方才光脚在外面跑了一圈,此刻未净足就上了床。
但李道玄此番态度令她着实不爽,于是沈情扯扯嘴角,又趁乱在床上踩了几脚,“这是我的床,你叫我下去我就下去?该下去的人是你吧!”
眼前人短短时间内从泪眼婆娑到张牙舞爪,变脸之快前所未有,李道玄半眯眸子,冷声威胁道:“别忘了你的命还在本王手里,若想活命,乖乖滚下去。”
回应他的是踹向腹部的脚,沈情毫不客气怼他:“别忘了琉璃心还在我手里,若想活命,乖乖闭嘴!”
眼神碰撞间,隐约瞧见火星四射,二者两相对峙下,谁也不肯让步。
最终是李道玄开口打破僵局,他低声缓缓诱道:“过来。”
沈情危险地眯了眯杏眼,嘴上道:“哼,你让我过来我就过来?你的目的性也太明显了,李道玄。”就像是明晃晃告诉她,他憋了一泡坏水准备往她身上使。
她不解气,又往他肚子上踩一脚。
李道玄闷哼一声,颈间溢出了汗,眼中却是计谋得逞的快意。
“你可别装了,你伤在胸口,又不在肚子——”话语半道被遏止,沈情脚踝突然被人攥紧,紧接狠狠一扯。
她几乎是毫无防备往前扑,恰好倒在李道玄硬挺的胸脯上。
沈情揉着被撞疼的脑袋,顿觉一股森意幽幽,颈上一片冰凉,他那只恢复的手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脖子上,虚虚握住。
“沈幼安,看来你很喜欢用你的脏脚踩人。”几番周折,他的耐心已然快耗尽。
李道玄眼中戾气森然,对比之下,他唇角勾起的弧度,反倒更显骇人了。
她还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沈情骂道:“你真是黑透了心肝,这也要诈我!”连她准备踩几脚都算到了。
“兵不厌诈。”李道玄说。
许是这几日给她的好脸色太多,叫她学会了得寸进尺,肆无忌惮在老虎头上拔毛。
命脉被人攥住,沈情以极快的速度妥协认输,她适当放低姿态,软软道:“殿下,我错了。”
李道玄静眼觑她,眸子里黑黑一片,“本王给过你机会了。”
沈情暗叫不好,心想他现下只有一只手能动,又能耐她何,于是暗暗压低了身躯,腿间肌肉绷紧,如同一只等待奔出的猫。
李道玄何其敏锐,自然察觉到手中人不安分,耐心又耗尽一层,他意味不明笑了一声。
像轻嘲,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沈情听见笑声,刹那毛骨悚然,心底压了许久的危险感再次浮现,瞬间令她头皮发麻。
她当即单手覆上他的手背,想要故技重施,却被他反手捏住五指,狠狠一拧。
“嘶——”沈情发出痛呼,旋即拇指上的细戒被人摘下,沈情想趁此间隙逃出,半道又被一手揽住腰往下压,这只手几乎将她牢牢钉死在他身上。
二人面贴着面,鼻尖对着鼻尖,对峙良久。
她想要挣扎,腰上那只手又是死死压下,沈情被迫撑着双手,才避免与他鼻尖相贴。
沈情紧咬下唇,满脸阴沉,浑身上下散发着抗拒。
李道玄品出了浓烈的抗拒意味,心念一动,挑眉道:“你不是喜欢本王吗?如今给你个亲近的机会,怎么如此抗拒?”
他手上力道愈发厉害。
蛊虫又一轮沉睡,终于不再影响他的心神。
对于他这般狎昵的行为,沈情半阖眼皮子,皮笑肉不笑道:“喜欢归喜欢,但不代表我能接受殿下如此轻浮的行为。”
“轻浮。”李道玄细咂二字,他眼中戾气升腾,“本王就是如此轻浮,如今你此般作态,倒不见得半点喜欢的样子。”
他的手微凉,像是条蛇沿着沈情薄薄的脊背一路爬到后颈,收紧,攥住。沈情呼吸都慢了下来,生怕惊扰这条“蛇”。
“不管你是谁的人,有何目的,都给我乖乖捂住。若露了马脚出来,我不介意重找第二颗琉璃心。”李道玄突然吐出这番话语。
沈情一惊,恍然透过他双眸看穿里头掩藏的戒备,这才觉察,二人认识这么久了,她根本没能走进他心底,令他彻底信任,放下戒备。
哪怕在山洞意识模糊之时,他也只是因为她的“命”在他手中,潜意识里勉强可以信任,所以才会放下剑。
沈情想,如果没有他亲手喂下的毒药,恐怕他连让自己近身都不会。
而今他之所以发怒,怕是某件事突然触怒了他的底线,令他竖起了防线。
沈情没有细猜是哪件事,只是顺着他的话点头,极力试着顺服他。
“下去。”
沈情试探性抬头,后脖子上的力道顺势松懈,她面无表情抽身翻离,下床走了出去。
屋内火光被一一吹灭,门口传来开门又关门的巨响,是她离了屋子。
李道玄定定凝视床帐上的银铃,脸色算不得好看。
若非今日她大起大落肆意胡闹一回,自己都没察觉,不知不觉下他对她的耐心竟已阔拓如此之宽,以至于轻而易举就被她近身,用毒放倒自己。换作平日他是断不可能被这点小手段得手,究其原因,他在她面前防备心总是下意识要欠缺一层。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好像是,自从在骊山地宫破例吸了她的血那回,自此,蛊虫作祟,令他总在不经意摇曳心神,受她影响。
她的嘴里从来没有一句实话,李道玄到现在也不明她同意成婚的动机。
不过一次轻轻试探之下,她就露了本性,表现出对他的抗拒、戒备,甚至是——厌恶。
明明满身戒备与抗拒,偏要作出昧着本心之事。李道玄只觉她好似一团搅在一起的线,拧巴、矛盾、混乱不清。
底下派人查过她的底细,得到的结果却是再正常不过,除了性子格外矜娇了一点,她就是个有些不寻常的“寻常”贵女。
不寻常在,她还有一层女冠的身份。
可越是平常挑不出差错,李道玄越是警惕。
有人想要她命,或是想要对付沈府是真,从卦象得知活不过十九或许也是真,唯有同意成婚一事,她的口供总是千变万化。
一直弄不清缘由,李道玄心中宛如横了根刺,一直会对她猜忌,防备。想要他命的人有很多,也许其中,也包括沈情。
他阖上秾丽的眼,心中有个声音不断提醒:沈情此人,不能全然信任。今晚之事,决然不会出现第二次。 。
沈情一路回到隔壁屋子,未曾点灯,任由黑暗将她吞噬、淹没。
她不叫系统,而是喊:“001,我要查询李道玄好感度。”时隔几月,她终于主动询问了他的好感度。
脑中刹那响起冷冷的电子音,“目前男二好感度:10。”
报告完好感度,001声音肉眼可见弱了下来,“宿主不要伤心,男二性子就是这样的,再接再厉?”
沈情纤浓的睫毛颤了颤,她不动声色道:“你说说,李道玄的性格是怎样的?若不了解清楚,我觉得攻略恐怕有些困难。”
001说:“其实男二也很可怜的,总之很多人想杀他,除了自幼一同长大的玩伴亲人,对于陌生人,他不会轻易交心,也不敢。”
“很可怜,我看着他倒不像可怜的样子。”
001突然静默,它似乎也知道自己说多了,于是道:“总之,宿主加油,001退下了。”
沈情掀起半垂的眼,若001有夜视功能,它就会发现,沈情掩藏在黑暗的眸中,没有一丝伤心,唯有深深探究。
或许在探究它,又或许在探究李道玄的“可怜”,还有它口中少得可怜的,只有“10”的好感度。
不知窥见什么结果,沈情捂住脸,于黑夜中低低笑出了声。笑声悠扬清脆,略带讽意,在寂静的夜里却显得格外瘆人。 。
第二日,汹涌的大雨终于停歇。
云蒸霞蔚,满地碎金。
李道玄一夜未眠,终于能够动弹之际,他即刻起身落地,撩开床幔。
视线淡淡扫过屋内,目光转而停留在地上撒了一片的药包上。
药包被人泄气般丢到地上,绿油油的药泥撒了一地,仿佛能从中想象到少女含泪撅嘴将药包用力扔到地上时的模样。
秋仁剑被静静置在圆桌边缘,剑柄悬空,轻轻一握就能拾起剑,很方便。
他正欲推门,余光尖锐瞥见门窗上被贴了整整五张血符,她昨晚追随那东西出门前,也不忘将一半的血符贴上。
脑中不自觉闪过元春楼中少女毅然将所有血符连同一半符箓塞给自己的模样。
为了顺利收妖,她伏在桌前没日没夜作符,怕死的她为额外保障安全,不惜费精力作了十张血符,最后血符也没能护住她,因为全被她亲手塞进了自己手中。
李道玄指尖点了点剑柄,目不斜视走出了屋门。
然而才踏出一步,转头就对上一张错愕惊惧的脸,前来服侍沈情梳洗的婢子见一个大男人开门从屋里走出,心头大为震撼,一时闪过诸多念头。
眼前此人显然是李娘子的哥哥,为何天才刚亮,他就从李娘子屋内走出来?
“李、李郎君,您——”婢子唇齿不清,结巴半晌。
李道玄淡淡扫她一眼,婢子只觉周身寒意阵阵,浓浓压迫袭来,几乎要将她的四肢百骸慑在原地。
正当她无措慌忙之际,身后一道声音突兀响起,间接解了她的围:
“昨日惊雷暴雨,我屋内窗户被风吹得一直响,我心下害怕,睡得不安稳,所以夜里找我兄长换了屋子睡。”沈情眼下一片青黑,她安抚婢子道,“我们进去吧,今日我想梳个坠马髻,你会吗?”
婢子听见沈情解释,松了口气,她朝李道玄福身一礼,随沈情脚步入屋内。
“奴婢当然会,娘子且放心。”
沈情与婢子谈笑着同李道玄擦肩而过,中途没与他打过一声招呼,跟没注意到有此般人物一样。
李道玄漠然置之,提剑回了自己屋子。 。
骤雨初歇,云开见日,随之现世的,是一桩惊天奇闻。
“渭河死人了!死了好多好多人!”
第78章
渭河,杜化桥渡口,刚下过一场雨,地面积了不少水,埠头人潮汹涌,人挤人看着水面上的十几具浮尸,或面带惊恐,或神色漠然,摇头看戏。
纷杂的马蹄子踩下,溅起成片水花。
众人听骏马嘶沓樰團隊鸣,回头一望,神色严肃的周知善正领着手下踏马而来。
“县令老爷来了!”不知是谁喊了句。
人群纷纷向两旁疏散。
周知善及手下一群人勒马,衙役负责将围观的人群疏散隔离,一尖腮猴头的中年男子跌跌撞撞跑来,“明府,人都捞上来了,死者共二十一人,其中还有一活口,已送至医馆。”
他神色如临大敌,手脚发软。不为别的,只因死的一群人乃扬州长史高海舟的下属,而高海舟,更是于昨夜离奇失踪。
一行人中只留下一个活口,此人乃高海舟亲信,名唤高从礼。
寻到他时,他浑身是血,气息奄奄,将身份公验递塞进衙役手中,喘着粗气道:“吾乃扬州长史亲信,特护长史来长安面圣“献宝,长史失、失踪……”话未说完,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涉及大臣失踪,瞬间将此案上升一个性质。
周知善神色凝重,他道:“尸体带回县衙,由仵作验尸。”
“是!”
昏迷不醒的亲信被送往医馆医治,当日,渭南县城门封闭,戒卫森严,任何人不得出入境内,直至杀人凶手寻到才会作罢。
一行人离去,埠头的众人仍在议论纷纷,这十几具浮尸带来的阴霾,瞬间笼罩整个渭南县。 。
渭河渡口死的人身份大有来头,然而死者一行人具体身份为何,除却县令及其身边亲信,余百姓皆不知。
经仵作检验,死者皆是被剑器一剑穿心而死。
首先排除衙门之人,衙役和县尉所辖府兵作配武器皆为腰刀和朴刀一类,无剑器类。
为捉到凶手,此刻县令周知善下令封锁全县,正挨家挨户搜索,但凡有寻出剑器者,即刻带回县衙审讯。为了这桩案子,周知善忙得焦头烂额,两日都宿在县衙。
然而整座渭南县都被衙役地毯式搜寻过一遍,寻出的携剑者只有三人,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拷打一番后问不出什么,周知善便缴了剑器放人归家。
而后,府内有下人听闻此桩命案,偷偷禀报,夫人带回来的两个人里,其中一个郎君正是佩了剑。
周知善得知夫人身边竟有此般危险人物,勃然大怒,当即携人包围二人居住的阁楼。
夜里,周府院内灯火通明,聚在一起的角灯火把如一条长长的火龙,将后园阁楼包聚,越缩越小,似要将其吞噬殆尽。
周知善脸上映着幽幽火光,神色半晦望着木梯上的二人。
女子一袭娇嫩的鹅黄襦裙,头罩幂篱,辨不清面容,她身旁男子,或说是少年十七八岁,身量优越,生得极为隽丽,眉眼尽数冗杂着桀骜乖张。
便是一袭白衫加身,也盖不住身上那股子常年养尊处优的矜贵气质。
周知善道:“听闻夫人又捡了两位客人回府上,因公事繁忙,一直未曾前来探望,实在有失待客之道。”
李道玄未发话,倒是身旁的少女开口了,“所以周明府今晚此般架势,是来‘探望’我兄妹二人的?我与我哥哥当真是受宠若惊。”
周知善淡淡笑道:“自有这层原因,不过,此番前来还有一桩要事。听闻两位贵客来我府上时,小娘子身旁这位公子身上,配有一把剑?”
今夜事发突然,骤然被一群人包围,沈情还处于懵懂之际,可观院中架势,也知道今夜来者不善,她不知如何作答,于是静默片刻。
反而是李道玄懒懒踏出一步,睨向木梯下的人群,气势如虹道:“是又如何?”
见他如此嚣张,周知善神色不善道:“不巧,近日渭河渡口发生一桩命案,二十几位死者正是被剑器一剑穿心而死。我寻遍县城也未找到真凶,如今听闻自家府上还藏了个携剑的的人,自是要来瞧瞧。”
说罢,周知善吩咐手下上前。
岂料上方李道玄眸中一冷,手腕一转,一把“玄剑”赫然横在即将赶来的衙役跟前。
举手投足间一股淡淡杀气裹挟着劲风扫过为首几人面庞,仿若有实质般令几人步伐止在原地。
顷刻间几人背脊攀上一股凉意,仿佛被某种冷血动物盯上般悚然。
李道玄冷声道:“你口中的剑,可是这把?”
周知善没料到李道玄竟如此坦荡就将“凶器”拿出,心中猜忌不断,他斜眼朝身旁人看去,那婢子得了眼神,立马跪下,朗声道:“禀老爷,夫人那日将两位贵客带回府时,那郎君屋内包着的,正是这把剑。”
“虽然剑身被这位小娘子有意用布裹住,可剑柄无意露了出来,奴婢瞧着,分明是一把玄剑,那剑柄处还嵌了一颗红石。”
“奴婢听闻县中出了人命,与剑器有关,因此不敢隐瞒,即刻便来报了。”
说话那人正是日日服侍沈情梳洗的婢子,看来此人也是周知善安插在沈情身边的眼线。
沈情藏在皂纱下的眼眯了眯。
周知善闻言,脸上为难道:“虽说二位是本官夫人的贵客,可事关人命,本官不得不一切从严。既然李公子主动献出了‘凶器’,那本官只好秉公行事。”他眼中一松,“带走。”
木梯上几名衙役咽了咽口水,强行压下面前人带来的恐惧威压,就要携刀上前押人。
沈情反而不镇定了,情急下她一把抓住李道玄臂膀,撩开皂纱一角,急声道:“明知他们是冲你来,为何还要直接露剑?”眼下明智之举不是应当想办法拖时间,以此想解决对策么?
李道玄半垂眸,扫了眼攥住他袖角的双手。
因过于着急,她手中力道不小,葱白的指腹陷入白色布料里,指骨因过于用力而泛起了粉红。
他气定神闲将她的手拂开,旋即拔剑,往脚下一斫,剑身入木三分,剑柄因余劲嗡嗡直颤,视线前移,一只脚悬在半空迟迟不落地,也跟着剑颤。
那鞋尖处离剑刃仅有分毫距离不到,若李道玄这一剑再偏些,被斩的就不是木板,而是他的脚。
冲在最前的这名衙役面色惨白,鼻尖有虚汗冒出,须臾,他终于收不住力,因为惯性在木梯上仰头倒了下去,连带着几个同伴也被他连累,几人混作一团同滚雪球般滚到周知善脚边停下。
周知善看着脚下被吓成这样的下属,原本温和的面容阴了下去,他道:“好吃懒做的家伙,还不起来。”
几个人你拉着我我拉着你手忙脚乱爬起身来,缩入他身后。
周知善沉声质问:“李公子这是何意,今夜公然叫板本官,可是心有不服?亦或是……”他延长了声线,“心有不轨,所以心虚?”
李道玄睨着他,“你不是想看看我手中的剑么,我不过交个东西,怎知这群酒囊饭袋被吓成这怂样。”
方才被他恐吓过的衙役缩在人群里,高声道:“大胆!不仅当众恐吓官府人员,还敢出言不逊!”
李道玄淡淡扫过人群,明明就这么站着,什么也没做,却叫那人如被掐了脖子的鸡,哑了音。
他唇角一勾,“既然周县令说了凶手乃“持剑之人”,那自然与我无关。”
周知善眼中闪过诧异,他品出李道玄的话中话,眉头一皱,亲自走上前去。
走近了才发现,面前人气场当真不凡。身姿挺拔如松,乌发高束,一袭简洁白衫难掩其由内而外散发的尊贵。
李道玄双眸深邃有神,只轻轻一眼,便似有千钧之力,让人不敢直视。举手投足都尽显彰贵,周知善只觉得自己在其面前,都不自觉地便矮了几分。
他压下心头诧异,缓缓俯身,用力将剑拔出,放在手中观摩。
沈情见状眼皮子一跳,可转头看见李道玄满脸无畏,心下又镇定下来。
既然他都无所谓了,自己又何必紧张。
观摩完毕的周知善眼中一沉,他抬眼,挂上了原本温和的笑意,道:“看来是误会一场,是在下家中婢子眼花。不过李公子手中这把刀,着实像剑。”
周知善手中的刀外形与秋仁剑极为相似,通体漆黑,剑柄配有红石,然而细看就能看出差别,这是把单刃刀。
刀一般是单刃,刀身较为宽厚。例如此刀,刀身笔直,长度适中,单手就能握持使用,且刃口一侧线条简洁流畅,在橘色火光下,刃口闪烁的寒光更显锋利之感。
秋仁剑则不同,相对周知善手中的刀来说较窄一些。且剑身更加修长,线条优美,有着对称的双刃,剑脊将剑身分为两半,整体更加精致轻便,灵动飘逸。
沈情暗暗惊叹,心想这家伙什么时候找来的这把刀,差些将她也骗了去,难怪那婢子监视二人半天也未尝发觉。
周知善显然不想就此作罢,他道:“不过,若无官府批准,常人是不能携带刀具——”
“你们在此处做什么?”一道清幽嗓音传来。
宋玉溪提着灯笼走来,见沈情所在的阁楼围了如此多的衙役,她不禁加快了步伐,远远就见自家夫君手持一剑同二人对峙着,她不由得心慌,又问道:“阿郎,你在做什么?”
周知善与其妻伉俪情深众人皆知,其妻体弱多病,易受惊他们也知,是以宋玉溪携婢子出现时,底下人纷纷慌了神,深怕自身冲撞了宋玉溪,一个个大男人立刻背过身去,拼尽全力往各处角落缩,口中道:“见过夫人!”
周知善再也绷不住,随手扔了李道玄的刀,搓了搓泛凉的手,踏下木梯揽过宋玉溪就要将她往院外带,“最近出了一起剑器命案,正在找嫌疑凶手,听婢子说二位贵客里有一位随身携剑,我才公事公办来走个流程。此处人多,莫冲撞了五娘。”
宋玉溪站在原地不动,周知善手上力道受阻,抬眼见宋玉溪眼底蓄满泪水,他彻底慌了,“五娘别哭,是他们吓到你了吗?我这就让他们走!”
周知善吼道:“你们还不出去等我!”
“是!”
衙役纷纷抱着脑袋畏畏缩缩跑出去,只差跟个刺猬一样滚出去了。
宋玉溪柔声道:“阿郎是不信我吗?”她眼中滑下两滴泪。
“不,怎么会?”周知善慌张替她擦去眼泪。
“那为何还要带人包围这里?”宋玉溪眼尾泛红,衬得唇色愈发苍白。
周知善心都揪了起来,他道:“五娘,我错了!误会一场,两位贵客只有一把刀,并没有剑,都怪我听信婢子胡言!”
宋玉溪道:“那刀是我为李公子寻来的。我见兄妹二人被人追杀,极为可怜,所以回府上时私自叫人寻了把刀来,本意是想以后李公子能借此刀庇护自家妹妹一二。如果有错,阿郎怪我好了。”
周知善恨不得原地跪下,他说:“我知道了,都是误会,我错了,我这就向贵客道歉。”他转身朝沈情二人俯身一礼,“是本官糊涂至极,害二位贵客今夜受惊,还望贵客原谅!”
李道玄动了动眸子,扫过宋玉溪,他说:“无妨,下次擦干净眼再来。”随即折身返回屋子。
沈情望了他一眼,站在原地不动。
宋玉溪终于不哭了,她委屈道:“我端了夜宵要与李娘子分享。”
周知善立马道:“我这就走,五娘记得少吃些,小心积食。”
宋玉溪微微点头,周知善一步三回头,最终离了院子。
今夜一劫被宋玉溪几滴眼泪轻飘飘化解。
宋玉溪收了眼泪,仔细一瞧才发现,她眼中毫无泪意,她带着婢子走向沈情。沈情则是惊讶于周知善对宋玉溪的重视,甚至可以说周知善对宋玉溪的态度乃是千依百顺。
见沈情还在愣神,她叹了口气,俯身捡起地上的刀,道:“今夜叫幼安受惊了,我代阿郎向你道歉。”
沈情还处于懵懂状态,于是点了点头。
宋玉溪见状柔声一笑,“前两日你受了寒,我亲手煲了驱寒汤给你送来,一定要趁热喝。”
她将手中刀递由沈情手中,又叫婢子将汤送进沈情屋里。
宋玉溪看出沈情心中疑惑,于是道:“若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以去问李公子。”
沈情眼中一动。
宋玉溪道:“今夜就不叨扰幼安了,”她将手中莲花灯笼递给沈情,“今日是中秋,本来街上有灯会夜市可游,可惜近来县里不太平,灯会取消了,我做的这盏灯也不能游街。”
她轻轻一笑,眼中含有点点星光,“幼安,仲秋安康。”
沈情动了动唇,回道:“仲秋安康。”
望着宋玉溪离去的背影,沈情心中怅然。
这是重生以来的第一个仲秋节,然而因为种种原因,她错过了和耶娘一家人团聚的日子。
不日就到了阿耶举兵归战场的日子,阿娘肯定会随阿耶一同出征,这一去,又不知何时才能团聚。
沈情眼中闪过泪意,她眺望空中圆月许久,提着灯笼回屋。
回的却不是自己的屋。
她敲响李道玄的门,见里面毫无回应,她毫不客气推门而入。屋门门闩没有挂上,因此一推就开。
李道玄屋内没有点灯,黯淡无光,只有大开的窗牗处撒下一片如霜月华。
此刻他静静坐在案前,月光尽数洒向他面庞,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愈发分明,仿若为他披上了一层模糊的的银纱。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夜空,不知是在赏月,还是在筹谋着未竟之事,周身静谧,往日的锋芒、尖刺被月色勾抹殆尽。
安静得可怕。
沈情走到他跟前,放下灯笼,拉了把木椅坐在他身旁,她托着腮,杏眼盈盈道:“今夜是仲秋节,你可是在遗憾没能在亲人身侧过节?”
前两日的警告威胁对她来说仿佛只是微微细雨,下了一夜,第二日被艳阳轻轻一晒,就化作雾气消散。
她又不信邪地贴过来,就像只初生的幼猫,伸出爪子在他掌心挠一挠,同时小心翼翼观察他的反应,时刻准备着,一旦他有危险动作,就收回爪子,大步缩回自己的窝。
李道玄眸子转了转,看她。
眼前人还带着幂篱,因隔得近,哪怕隔了层淡淡薄纱也依旧能借月色窥见她明亮鲜活的双眸。
“想说什么就说。”
沈情道:“我想早日回长安见我耶娘,既然你的伤也恢复了,我们何时走?”她扯扯嘴角道,“这周府不对劲,周知善夫妇也不对劲,今夜周知善来者不善,一看就是有备而来,保不准下一次找麻烦是什么时候,不如趁现在及时抽身,我可不想被迫卷入莫名的案子。”
李道玄道:“渭河渡口两日前死了人,城门已封,这几日先息在周府。”
意思是归家的事不急。沈情听后错愕回头,一时连生气也忘了,“渭河死了人同我们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苍王么,难不成出个城门还需听区区县令的安排?”
李道玄:“当然有关系。”
沈情一头雾水,然而说完这句话,李道玄就放话道:“从今日起你乖乖缩在屋里,无论是谁叫你都别出去。”
然而,不知哪句话点燃了沈情,她冷笑一声,道:“李道玄,你别学我师兄那一套!想让我乖乖配合,却又什么都不说。”
“别忘了,是你亲自开口请我当你的合作伙伴。如今我二人也算同在一条线上,你要做什么,又知道些什么,我都有权利知道和了解。”
“如果你是想让我当个傀儡任你摆布,”沈情抬眼,眼中一片轻嘲,“那不好意思,我要回长安了。”
李道玄身形一顿,他回头,神色不明道:“你当真想知道?”
“当然!”
“你我早就被周知善盯上了。”
所以,今日这场戏,便是周知善借题发挥。
沈情微微抬起头,若有所思,她道:“当日宋玉溪将你我捎回府内时,虽然我将你的剑裹了起来,但在医工为你处理伤时,还是有不少下人看见了你这把剑,照周知善这般警惕的性子,又怎会不知?”那日门口窥听的人想来就是周知善的人。
这几日也常有人在暗处监视二人,只是李道玄不曾点明。就连日日为沈情梳洗挽发的婢子也常常旁敲侧击,意图从沈情口中翘出个别信息来。
此前虽未曾碰过面,可种种迹象表明,周知善戒备心之重,已到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程度。
此般警惕之人又怎会疏漏自家府上两个异常之人?
听见这句话,李道玄原本轻点桌面的手不知为何一顿,他垂眼凝向修长匀亭宛若瓷器的指尖,听沈情又道:“明明可以事先搜查自家府邸,偏要闹人心惶惶之际,最才来搜索自家,难不成,周知善准备拿我们当活靶子?”
李道玄不置可否,他道:“或许罢。”
她好奇道:“这死的究竟是何人?至于他此般兴师动众,还要封县。”甚至是……为了尽早结案想要找个现成的“凶手”。
李道玄说:“死者为何,亲自去探探不就知道了。”他今日两手空空,白衫加身,活脱脱一闲散少年的模样。
“你要去看尸体?别忘了外面可有人一直在在监视我们,你要怎么出去?”
李道玄眼中晃出一抹戾色,他轻勾唇角道:“等着看就是了。
沈情摁住他,“我还有一件事不明,你是什么时候提前知晓今夜周知善会借题发难一事,这刀你又是什么时候准备的,还有你与宋玉溪是如何认识的,为何她会替你圆谎?
“出门在外,该有的警觉还是要有,外头发生了如此大的案子,我自是要观察一二。”
“所以你发现周知善在寻找佩剑之人后,就寻办法制了这把刀?”她提了提宋玉溪塞给她的刀,“那你和她又是如何认识的,为何她会替我们借口圆谎,你还没说。”
岂料李道玄说:“我不认识她,也没同她说过话。”
第79章
沈情眉头紧蹙,旋即又幡然醒悟。宋玉溪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她与李道玄相识,只说想知道今夜发生的事,就去问李道玄。
所以宋玉溪不过是从李道玄的反应中判断出他知道不少东西,并不代表她与李道玄认识。
或许今夜宋玉溪替二人解围,也只是顺手。
她道:“看来这宋玉溪也不似表面那般柔弱。” 。
也不知李道玄用了什么法子,院内暗中窥视的人一个没少,他却如泥鳅般避开众人视线,翻墙而出。
沈情提着宋玉溪送的灯笼回到自己屋。
一盏烛灯亮起,宋玉溪亲手炖的汤随之显现。
汤还冒着热气,婢子端来时正是烫手的时候,沈情同李道玄商议完回来,汤就不那么烫,刚好是适合入口的温度。
沈情用勺子搅动酽酽浓汤,一阵阵香味传出,伴随着的,还有一丝浅浅的、微不可查的血腥味。
她正要喝汤的动作一顿,沈情重新将汤勺放回碗中,用帕子擦了擦手,最终这碗汤的命运同那日的胡椒馄饨一样,被倒入盆景泥土内。
她照常用蚕丝线与铃铛设了个小机关,伴着浑圆广寒安然入睡。 。
末伏已过,绿意正浓时。
长安城阴雨潇潇,成片的雨珠子穿透厚厚云层而落,砸在房檐、砖石地上。
一串匆忙的脚步声响彻大殿,一排排青衫弟子打伞而过,都往议事殿赶去。此刻玄机阁上下戒备,弟子们正在商榷喜丧妖出逃一事。
大殿门前走廊,少女失魂落魄坐在廊椅上,呆呆看着一个又一个人从她面前经过。
举伞的青衫男子收了伞,抖落伞身的水,快步沿着长廊走来,见呆坐在廊椅上身体薄弱的沈情,他眼眶微红,将手中淡粉披风给她披上。
柳霁月半蹲在她跟前,替她系好披风系绳,揉了揉她脑袋,“乖乖坐在这等我,等散了会师兄想办法找人给你扎头发。”说完,他拳举至唇畔,轻咳两声。
沈家人悉数被屠殆尽,如今沈情连个梳洗婢子也没有,自幼娇生惯养长大的她自然不会扎头,一时她长长的乌发成了难题。
“……”少女转了转僵硬的瞳孔,伸手抚上他额头。
“师兄没事。”柳霁月勾出个浅浅的笑,唇色还有些苍白。
为了消灭白水煞,柳霁月拼尽全身修为方才歼灭他,此刻耗损大半修为的他重伤未愈,就要去议事殿紧急召开有关喜丧妖的会议。
柳霁月给她塞了一包石蜜,连同青伞一同塞给她,道:“等我。”随即转身入了议事殿。
随着一声巨响,大殿门紧闭,一声古老悠扬的洪钟声响彻云霄,昭示着会议开启。
她坐了一小会,最终抱着青伞沿长廊离去。
她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只是一时家破人亡,令她的心漂泊无依,她思维滞缓,只想走动散心。
可心头堆砌的悲如同怎么也下不完的雨,反而有越来越多之势,她就像一具无魂走尸,走啊走啊。
不知走到了哪处殿,殿外院里突然传来交谈声。
雨势渐小,从密密匝匝到淅淅沥沥,轰然而下到柔和平缓。
“咳,”低低的咳嗽声响起,“你找本王有何事。”
“殿下,小女有一不情之请。听闻殿下身患旧疾,需要一味珍稀药引,名唤琉璃心。母亲留给小女的遗物里,恰好有这味药。”
原本对方漫不经心敲打墙头的指尖停顿,改为摩擦剑柄红石。
良久,直到墙下的人后背被冷汗浸湿,连腿肚子都在打颤,他也不曾开口询问。
最终是沈灵先沉不住气,她说:“小女希望殿下能贴身佑我安危,只需半年,半年后,我定亲自奉上这琉璃心。”
听墙头上立着的人发出一声轻嗤,他不屑道:“贴身庇佑,好大的胆子。”
沈灵顷刻间汗流浃背,被墙上人浓浓的杀意所震,她竟是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膝头布料当即晕染出一大团污浊。
“此举不行,那、那护小女几次平安总、总行。”她哭得梨花带雨,“小女耶娘皆被那喜丧妖所杀,实在害怕那大妖中途折回,找我报复!”
墙上人迟迟不语,她眼泪流得更凶。
好在曾几何时,他动动手,三张符落到她脚下。
地上有积水,沈灵顾不得泥壤脏污,狼狈将符捡起。
听他说:“凭此符可唤本王三次,记住,你只有三次机会,一旦机会用完,琉璃心,归本王。”
说完,沈灵腹部一痛,她下意识张嘴哀嚎,刚张大了嘴,一颗苦味浓重的药丸入口即化。
腹部瞬间传来生不如死的绞痛,沈灵抱着符纸滚地哀嚎,连伞也落了,她就像一只落水狗,浑身湿答答,好不狼狈。
墙上人作壁上观,悠悠欣赏此人的惨状。
沈灵哀嚎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李道玄无动于衷。
如此过了有一柱香的功夫,他才扔下一颗红色药丸。
沈灵抓住机会从一个泥坑里将药丸捡起,就着土腥的泥水将药送入口中。
令其生不如死的感觉终于消失,她哀哀缩在地上,捡起落下的伞。
“敢算计本王的人,就是如此下场。”他悠悠吐道,“滚。”
沈灵松了口气,哪儿还敢不自量力同这位祖宗讨价还价,当即捡起伞就跑。
沈灵走后,少年改为屈膝坐在墙头,继续包扎手上伤口。
他褪去玄皮手套,从怀中摸出一卷白纱,给手敷好药,他一嘴叼着白纱头部,一手缠纱。
沈情呆滞看着墙头少年,随后动了动步子,就要离去。
岂料他眸子一觑,眼中泛起一道红,一条手臂粗细的玄蛇攀着墙头而下,骤然窜到沈情跟前,张大嘴,露出森森獠牙朝沈情嘶吼一声。
少女身躯一滞,被玄蛇逼着往后退。
身后就是少年所在的院墙,她知晓自己暴露了身份,索性慢吞吞开伞遮雨,转身朝墙下走去。
单手包扎着实不方便,他蹙眉绕着圈,周身锋尽显。
沈情耐着性子等他。
终于磕磕绊绊包好伤口,他提剑,从墙上一跃而下入了院里。
一身红袍的他面容无比精致,意气风发,身姿卓越,在这满是绿意的小院显得矫矫不群。
李道玄单手将她的伞身抬高,俯下身,凑近窥清了少女面容。
眼前少女生得极美,朱唇雪肤,杏眼盈盈,半头青丝披散,余下青丝被一双粉色绢丝带束缚,本该是明艳鲜活的长相,却因眉间愁苦为她添了一丝病弱风姿。
此刻她与他对视,眼中毫无惧怕。
少年眼中戾气未散,唇角扬起一抹恶劣的笑。
他道:“看见了吗,我对别的小娘子可是狠辣无比,你如今招惹了我,我该怎么对付你呢?”
沈情面无表情盯着她,只是手上微微前倾,青伞恰好将二人笼罩在里,隔绝淅淅沥沥的小雨。
她说:“幼稚。”
丝毫没有他想象中的惧怕之意。
李道玄一怔,旋即唇角轻扯,他说:“我认识你,”顿了顿,似是意识到眼前是个刚失去双亲的女孩,他隐去了前半截话,只道,“你叫沈幼安。”
沈情说:“我也认识你。”
李道玄问:“哦?那你说我叫什么名字?”
沈情一脸严肃道:“不知道。”
“那你还说见过?莫不是为了活命,想诓本王不成?”他危险地眯了眯眼。
沈情道:“沈家酒窖里,你打退了喜丧妖,把我抱出来,我都记得。”
耶娘死后,喜丧妖悠哉悠哉点燃一把火,烧了沈府,与此同时,一名红衣少年从天而降,一剑穿透了喜丧妖。
趁喜丧妖暂时动弹不得之际,一条黑蛇吐着蛇信子钻到沈情所在的酒窖。
彼时沈府被火吞噬,满府都是絮絮呛人的黑烟,酒窖里也不意外。
外面有喜丧妖,她不能出去,只能被迫躺在酒窖内,与此同时大量黑烟透过四面缝隙钻入,她呛了好几口,为防止喜丧妖发现,自己只能死死捂住嘴强迫自己不出声,于是没过多久,她就浑身无力,陷入半昏厥状态。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一条蛇爬到她手上,同时,酒窖门被人一剑破开,她来到一个硬挺但轻柔的怀抱。
半睁眼间,她隐隐看见一抹红色,以及少年精致的下颌,坚挺的鼻梁,还有鼻尖不断涌入的草木清香,大大舒缓了肺间不适。
她再想看清时,意识濒临混沌之际,依稀只记得他回望了她一眼,桃花眼中满是严肃与凝重。
随后,她便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唯有最后一眼,如同一颗璀璨却又转瞬即逝的星辰,在她逐渐模糊的意识里闪烁、摇曳,成为她坠入黑暗前最后的一抹亮色。
今日一见,她认出了他一双灿若星辰的双眸,他凑近时,发间传来的淡淡草木香令她更加确定此人的身份。
李道玄听后有些错愕,随后低笑出声,只是笑着笑着喉间涌起一股痒意,于是他又是两声咳嗽。
见状,少女低垂的长睫微微一动,她从腰间摸出一颗石蜜,递到他嘴边。
李道玄望着唇边的手,顽劣之心大起,他就着她白嫩泛粉的指尖去吃那颗石蜜。
凉软的唇擦过她同样冰凉的指腹,指腹触感激得她心头一颤,她掀起死气沉沉的眸,定眼看他。
李道玄又弯了些许腰,与她平视而立。想看她大骂、或者哭泣的模样,总之,不像现在毫无波澜、万念俱灭的颓丧样。
他的念想终以失败告终。
少女破天荒的平静无比,只是徐徐收回了手。
“我想请你帮个忙。”她说。
李道玄眉梢一挑,问:“什么忙?”
“帮我找寻喜丧妖的下落,我想报仇。”说到喜丧妖,她眼中终于掀起波澜,只是眼中的东西,乃恨意化作的死水。
沈情眼眶红红,鼻尖也红,是生病高热导致的。
李道玄沉思片刻,道:“找人帮忙总要条件交换,你也瞧见了,方才那个叫沈灵的人也具备了交换东西才来找我,何况,求我的下场,是要像她一样,受千刀万剐之痛。”
沈情一双浅瞳满是坚定,她道:“我可以受双倍的痛,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我都给你。”
李道玄神色不明,他问:“那如果我想要你呢?”
沈情毫不犹豫解开斗篷。
淡粉的斗篷落地前一瞬,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抓住,他眼中闪过诧异,抬眼却见她已经开始解上襦系带,他攥住她的手,“停下!”
沈情倔强地扬起下颌,眼中泪意闪烁,“这是我的院子,你若觉得这里不合适,就去我的寝居里。”她拉住李道玄的护臂,将人往屋里带。
单薄的背影看着孱弱无比,手上力道着实不小。
李道玄从错愕中缓过神,耳根晕出一抹淡粉,他拉住沈情,咬牙切齿道:“够了!”
沈情回头,眼角划过一滴泪,她吸了吸鼻子,道:“你想反悔?”
李道玄彻底败下阵,他只觉一阵头疼,将披风给她披回去,顺手打了个死结,确保她怎么弄都解不开后,才道:“行了,我答应你。”
他在她身上逡巡一番,最终伸手扯了她脑袋上的绢丝带。没了发绳束缚,她三千青丝尽数撒下。
李道玄说:“作为交换条件,我就要这个。你的事本王答应了。”
怎料沈情定定望着被抽走的绢丝带,泪水流得更凶,她近乎哽咽道:“这是我阿娘给我做的。”李道玄唇角一僵,又听她道:“你不许把它弄坏了!”
真把人惹哭了李道玄又头疼,看着哗哗流泪的少女,他随手将一双绢丝带绑到头上,“知道了。”随着他的动作,头上小铃铛欢快作响。
最后李道玄揉了揉她脑袋,恶声恶气道:“我看你不应该叫沈幼安,应该叫水人。”她就像水做的,动不动就哭。
他踩着墙头翻身而出,留下一串清脆的银铃声响。
“铃铃铃——”
沈情抬手抹去眼中泪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毫无波澜。
李朝四皇子自幼拜入东山寺,师从游道子。常年着红衣,腰悬镶嵌红石的玄剑,红绳束发,为人桀骜不羁,性恶劣,但言出必诺,一旦答应的事,即便是赴汤蹈火、刀山火海亦不会皱半分眉头。
沈情收了伞,徐徐抖落伞身雨滴,入了室内,咬破指尖,开始画一张又一张血符。
画到最后,她眼前阵阵昏暗,头痛欲裂,即便如此,她也死死咬牙不肯停歇,势要将体内所有精血耗光,几乎是自杀式的自虐。
“铃铃铃——”
耳畔又传来阵阵铃响,她画符的动作一顿,往后望去,床头上辛夷花状的水晶风铃正缓缓转动,发出清脆铃响。
那是幼时柳霁月亲手送她的生辰礼。
铃铛越来越响,风铃越转越快,好似就在头顶作响。
“铃铃铃——”
“幼安!”微弱的呼唤传来。
“叮——开启保护模式。”
“幼安!!”
女子微弱的呼喊又传来,沈情仿若被一股大力拉进漩涡,在其中浮浮沉沉,如同溺水之人,呼吸艰难,肺部疼痛。
终于,又一次深呼吸下,沈情被大量浓烟呛醒。
她猛地睁眼,头顶银铃不断作响,床帐内热浪滚滚,大量浓烟几乎要将她溺死在里面。
沈情翻身下床,却被一阵热浪逼得后退,不知何时,屋内竟然满是熊熊火焰,只余身后床帐处可落脚。
“幼安——”此刻女子焦急的呼唤格外清晰。
是宋玉溪在喊她。
窗牗被人破开,宋玉溪用湿帕捂住口鼻,在窗棂处探头,她分外着急道:“幼安,快过来!楼阁走水,门口已经全部着了,只有这处还没烧起来!”
宋玉溪伸出一只手,“快来!我拉你出来!”
沈情见状鞋也顾不得穿,踩着滚烫的地板跑至窗前,就要伸手。
宋玉溪虽然皱眉,但眼中却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沈情借冲天的火势窥清她眉眼笑意,伸出的手顿在半空。
“怎么了?幼安,火就要烧到你身后了,快来啊!”她吼道。
沈情眼中逐渐清明,她凝着脸,一步一步往后退。
宋玉溪见状彻底急了,她顾不得什么,张大獠牙,四肢并用,面色狰狞就要从窗口爬进来,身后是幽凉的满月。
沈情身后就是燃烧的火焰,终于,宋玉溪如同一只野兽拧动着四肢爬了进来,她伸出一只指尖锋利的爪,朝沈情抓来。
怎奈沈情从容淡定伸手回握住她,随后用力一捏。
听一声刺耳惨烈的尖叫,沈情手中的血符生效,顷刻融了她半截掌心,她用尽全力将她剩下半截身子拖进来,扔进火中。
如沈情所猜测那样,这东西怕火,因此她的惨叫格外反常,火一触及她衣袍一角,就迅速沿着她的身体攀爬、吞噬。
少顷,宋玉溪整个人成了一个火团。
“啊啊啊啊啊——”
刺耳的惨叫划破长空,惊起一片飞鸟。
宋玉溪再也忍耐不住,驱动四肢朝沈情扑去,沈情身体灵活一转,躲过她的袭击,一声脆响传来,她腰上掉下一枚玉佩。
沈情余光不经意扫过,发现是李道玄交给他保管的玉佩。
宋玉溪一招扑了个空,着实受不了火焰燎噬,只能恨恨凝望一眼沈情,随后破窗而出。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满是火焰的外袍恰好落在窗棂。
不过一会儿,窗棂也跟着起火,这下沈情唯一的逃生之路被封死。
危机时刻。
“轰——”
大门轰然倒塌,一道矫健身影出现在门口,夜色下,火焰的光芒映照在他冷峻的面庞上,勾勒出戾色横生的黑瞳。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屋内的情形,在看到被困的沈情时,握剑的手一紧。奈何二人跟前横了几道汹汹焰火,若直直穿去,只怕要脱层皮。
沈情喊:“李道玄!我要湿帕子!”
李道玄早有准备,附带内力将手中湿帕扔给被困火中的少女。
沈情接过湿帕,捂住口鼻,随即脱力摔在地上,方才在睡梦中吸了大量浓烟,她不知不觉昏死过去,若非头顶银铃声响将她弄醒,恐怕沈情今夜就会悄无声息葬身火场。
如今情况也差不了多少。
她浑身乏力,肺部疼痛难忍,一呼一吸都要强忍住咳嗽,眼前阵阵晕眩。
火势之大,已经到了进不了人的地步。
最后一刻,她突然心念一动,摘下颈间琉璃心,朝他扔去。
只见门口黑影抬手,想来是接住了琉璃心。
沈情喊道:“李道玄!琉璃心给你!我只有最后一个要求,杀掉喜丧妖,佑我沈府安宁!说到做到!不然我变成鬼都不会放过你!”
她死到临头都不忘威胁他一通。
李道玄身影匿在夜色中,哪怕眼前亮如白昼的火光,也无法照进他漆黑的眸中。
她就如此放心将琉璃心交与自己。
他缓缓将琉璃心捏在手中,又看了眼被困在大火中的人。
心中恶劣种子逐渐生根发芽。
琉璃心到手,他无需同她周旋交锋,也不必费尽心思猜测她的目的,她是死是活都不关他的事,自己大可一走了之,去处理自己的事,困扰多年的蛊毒亦可解除……
李道玄后退一步,看着她的身形逐渐被火光吞噬。
沈情看着不进反退的人,心中一横,她决定最后拼一把。
少女似乎还有意识,她余光看见掉落在地的双鱼玉佩,艰难伸手将其抓住,用唯一能捂住口鼻的湿帕子将其裹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他脚下扔去。
“还给你!我才不稀罕你这破玉佩!”骂完这句,她彻底没了动静。
最心爱的玉佩砸在脚下,李道玄定定凝着它,猝然间,心全乱了。
手中玄剑红石不断闪烁,秋仁吐着蛇信子爬出,蛇眼冷冷看了他一眼,随即钻入火海,盘旋在沈情腹部,大有要同她一同被烧的觉悟。
李道玄舌尖抵了抵上颚,骤然沉下脸。
“是秋仁要我救你,并不是我。”他道。
秋仁冷冷看着他,随后扭头缩进沈情怀中。
终于,李道玄动了。
他冲进火海,炽热的气流扑面而来,他却仿若未觉,脚下步伐坚定,向着沈情的方向大步迈进。
沈情半睁眼望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如愿扯出一抹笑。
他输了。
临近了,李道玄一把抱起沈情,秋仁顺着他的胳膊缩回剑内。
他身上额外冰凉,沈情借最后一丝力,双手环抱在他脖子上,娇俏道:“李道玄,你舍不得我死。”
李道玄动作一滞。
沈情又低声呢喃:“你在乎我。”
所以才会害怕,才会一次次退却。
她笑着闭眼。
四周火焰肆虐,似是要将一切吞噬,大门处也被火舌吞没,只有窗口处火势弱,于是李道玄携怀中少女破窗而出。
意识弥漫间,沈情似乎听见李道玄说:“若非秋仁威胁,我不会救你。”
他一遍遍重复此话,好似自欺欺人,又好似意图掩饰。
然而今夜少女一番话,已然彻底搅乱了他的心神。
第80章
意图袭击沈情的那东西自身上燃起了烈火,便在周府院子里横冲直撞。
不知是有意无意,它特地围着周府的桂花树绕了一圈,所过之处,棵棵桂花树瞬间被火焰吞噬,枝叶在高温下迅速蜷曲、焦黑,宛如被恶魔抚过,生机尽失。
直到桂树火势即将引燃整座周府,蛰伏在暗处的、半天也未曾出现的下人才纷纷冒出,慌忙提桶灭火。
饶是如此,也晚了一步。
火势过后,原本下月就该馥郁芬芳、象征着团圆吉祥的桂花树,不过须臾就变成了残枝败叶,只余下一片凄惨与狼藉。 。
周知善伏在几案前静静处理公务,博山炉悠然的桂香铺散一地,弥漫整座屋子,宋玉溪沉沉睡在床上,哪怕院外震天响的动静也未能将她吵醒。
一笔勾下,婢子急匆匆推门入里,伏地而跪。
“老爷!阁楼着火了!”
周知善头也不抬,“着火了就着火了,何必如此大呼小叫。”
“可是火势太大——”话说到一半被周知善打断。
“所以呢,那俩人逃出来没?”周知善饶有兴趣道。
婢子急得快哭出来,她道:“火势太大,夫人最喜爱的金桂全着了!”
周知善提笔的手猛然一颤,毛笔在宣纸上横出一道歪歪扭扭的“一”字,他蹭地起身,骂道:“不是说了做事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吗?金桂树离那阁楼隔了一条石板路的距离也能烧着?!这群废物!”
在错误的阴影笼罩下,周知善脸色变得极为煞白,他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手脚也不自觉地轻微发抖。
五娘极为爱惜满院子的金桂,她的大半生精力几乎都投入到金桂上,金桂被烧了,他几乎是惶恐、失措。
五娘若知道了。该怎么办?
不,不能让她知道,她会死的!
周知善慌忙起身,衣角浸泡在砚台也全然无觉,他只知五娘此刻大病初愈,不能再受刺激——
“我的香呢?我的香在哪儿?!”他双目猩红。
婢子满脸泪水找来玉桂香块。
周知善拿了一块——不,两块、三块,他还想继续拿,脑中陡然响起药王何冲说的话:
“此香安神固眠,令夫人闻之可沉沉睡去,但切记不可一次多点,否则,危及病躯。”
“敢问先生,在下常有深夜处理公文的习惯,此香引燃后,若是中途病人被惊醒怎么办?”
“呵呵!且安心罢,身体康健者闻此香,提神定心;病躯孱弱者闻此香,一觉无梦,雷打不醒。再次切记,至多一次引三块,再多,伤身伤神。”
望着宋玉溪熟睡的面孔,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瞬间向他压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似要冲破胸膛。
他颤着手将三块香放入博山炉依次引燃,浓稠的玉桂香几乎快要溺死人,周知善嗅着鼻尖馥郁的玉桂香,漂泊不定的心才稍稍安定。
旋即他抬眼,大步走向屋外。
“救火!”
婢子紧跟在身后。
烛火肆意摇曳,伴着不定的火光,原本床上沉沉睡着的人突然睁眼,清润的眼中一片清明。
她呆呆掀开衾被,赤足下地,寝裙逶迤在地,未经束缚的青丝委顿于身后,她看着悠悠吐雾的博山炉,又看向窗外。
窗户上一片霞光倒影,亮如白昼,隐隐有热气袭来。她滞慢着,将手伸向窗棂,手刚触及窗口,背后猛地被人一把抱住。
一股烧焦刺鼻的味道涌来,来人在她耳畔吹了口气,轻笑道:“多亏你那好夫君一把火点燃了阁楼,我才有机会烧掉你那该死的金桂树跑出来,好五娘,我们的仇,该结一结了。”
“呵呵呵呵——”女子妩媚尖锐的笑声悠扬清脆。
宋玉溪眼中一凝,五指成爪陡然往身后抓去,身后人迅速抽离,锋利的指尖却在她脸侧留下一串血淋淋的抓痕。
殷红的血珠顺着脸颊缓缓滑落,滴落在地,似盛开的红莲,却未能让她有丝毫退缩之意。
此人,应当说这团人形的焦炭怪物,伸出淡粉的舌尖舔去指尖血,一脸享受。
“还是你的血好吃~”
宋玉溪眼也不眨,转身朝那东西逼近,只见她掌风呼啸,所过之处,空气仿若被利刃切割,发出轻微的嘶鸣。
那东西似也被她的气势所慑,身形略微一滞,随后出手抵挡,一时间,双方身影交错,战斗陷入胶着。
“呵呵呵呵——你已经是个废物了,你杀不死我,何况金桂树烧毁,你还拿什么起阵来困住我。”
“五娘,你只能同你那废物族人一样,乖乖沦为我的盘中餐——”她不断低语,说出的话句句刺耳,化作利刃一刀刀扎进宋玉溪心头。
宋玉溪呼吸骤然紊乱,她双目含泪,眼含恨意,手中招式不断变化,直逼它命门。
然而只有对方才知道,她的心境已经不稳了。
它低低笑出了声,找准时机往宋玉溪肩头一抓,又是成串的血珠子落下,绽落一地。
宋玉溪唇色愈发惨白。
“五娘,你输了。”
话落,宋玉溪一双手被人以一个狰狞的角度折断,它抓准时机闪至她身后,摁住宋玉溪后颈将人往地上一撞。
刹那鲜血四溅,宋玉溪的脑袋同寒瓜般裂开,鲜血、白浆迸溅一地。
它得意地笑出来,“你越来越弱了,想必是这些年人间养尊处优的日子过得太舒坦。”
话落,寒光遽然乍现,它只觉喉间一凉,想出声却说不了话,僵着眸子往下一看,一柄通体漆黑的玄剑不知何时破门而入,穿透了它的喉。
与此同时,地上宋玉溪缓慢抽出一张血符,贴至她腹部。
腹部与喉间霎时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灼烧感,它想尖叫、想打滚、想挖去喉间、腹部的血肉,甩脱这股生不如死的剧痛。
通通不行。
它被钉死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躯体一点一点化作一滩污水,蒸发、消散。
最终,怪物彻底消失。
房门被人一脚踹开,来人是李道玄与神色恹恹的沈情。
显然受了浓烟影响,沈情精神状态堪忧,步子几乎不稳,她看见宋玉溪惨不忍睹的身躯,微微瞪大了眼。
然而这时,地上的宋玉溪却以一个诡异的姿势站起身,手臂咔嚓一声归位,她本血肉模糊的头像是隔了一层水波,怎么也看不清,少顷,模糊的水波既视感散去,宋玉溪又恢复了原本皎皎的容貌。
宋玉溪恢复后,朝沈情微微福身,“多谢二位相救。”
她此刻是寻常女子的模样,又身着寝衣,李道玄干脆召回秋仁剑,转而背身望月,一言不发。
沈情脑子更是糊成了一团浆。
见沈情还穿着一层单薄的寝衣,宋玉溪自觉取来一件斗篷,递给她。
沈情没接,她在阁楼时早就被烤得半熟不熟,整个人就差头顶冒烟,哪儿需要她多此一举。
望着门外一墙之隔的熊熊烈火,沈情脸色微沉,声音冷冽且透着质疑:“这把火,五娘又该如何去解释?”
此火来得蹊跷,毫无征兆地肆虐蔓延,而沈情所在的阁楼更是怪异非常,火势都这般凶猛了,却在许久许久都不见一个下人前来扑救,整个府邸的人仿佛都聋了瞎了一般,死寂异常。
直到桂树被火焰舔舐,才见下人们一波接一波地出现,今夜反常,桩桩件件,所有的矛头都直直指向了周知善这个府邸主人。
若非李道玄探完尸体及时赶回,恐怕明年的今日就是自己的忌日。
宋玉溪闻言,脑海里一片空白,脑中突然想起它说的话:“多亏你那好夫君一把火点燃了阁楼,我才有机会烧掉你那该死的金桂树跑出来。”
是阿郎要行杀人之举。
宋玉溪心头一恸,下意识抬手捂嘴,又是一口血呕出。
她再也做不到自欺欺人,宋玉溪扶窗泫然,眼中迷茫,她定定望向窗外,道:“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
渭河以南,最为繁华,水脉悠悠,岁月更迭,却鲜有洪波涌起、水患肆虐之时。
此地稻粱丰硕,仓廪充实,百姓乐业安居,街头巷尾,熙熙攘攘,人流如织,笑语欢声此起彼伏,昼夜不绝。
实乃李朝一处人间乐土,昌盛之域,其盛景常引邻郡侧目,远客称奇,声名远播,为世所慕。
然人潮旺盛之地,少不得引来妖物觊觎。
二十年前,渭河沿岸百姓突遭虫疫,起因是吃了一种奇怪的鱼。
此鱼通体漆黑,眼若铜铃,遇人不躲反进。
众人稀奇这东西,便捞起来吃了。
见其肉质鲜美,又好捕捉,此举彻底诱发百姓心中贪念,而后,人人都来到渭河沿岸,大肆捕捉这种怪鱼,顿顿吃,日日食。
殊不知,此乃上古妖物饥虫的化身。饥虫源自极寒之地,却喜爱热源,最好寄生人体吸食血肉。
其形似肉球长有触角,据说本源是战国方士根据云雾泽里的奇怪寄生虫炼制的害人利器,可通过人沾染虫卵寄生人体,吸食血肉可疯长。
看似人吃鱼,实则虫吃人。
这些饥虫不知为何逃离极寒之地,纷纷涌入渭河沿岸,伪装成鱼,一时百姓惨遭虫疫,凡是受寄生者,面瘦肌黄,几乎只剩皮包骨,唯有腹部异常肿大,像个沉甸甸的肉瘤。
他们的胃仿若无底洞,怎么吃都觉得饿。
于是一时粮食供不应求,豪绅奸商大肆屯粮坐地起价,人人饿得双眼猩红,为一颗粮食争得面红耳赤。
情节严重时,常有哪家小儿妻子失踪,等到被发现后,已经被人活生生啃食殆尽,沦为腹中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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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此般动静惊醒了沉睡在渭河底部的玄蛟一族。
岁月的长河里,这一族历经无数磨难,往昔的兴盛早已不再,如今仅余寥寥数条玄蛟留存于渭河之畔,宋玉溪即为其一。
饥虫肆虐之际,玄蛟族众拼死相搏。耗时三载,终是将肆虐的饥虫剿灭殆尽。然而,饥虫虫母不死不灭,族人一时不曾找到消灭方法,无奈之下只得设下阵法,将虫母封印。
此役过后,玄蛟族元气大伤,族人纷纷陨落,唯剩最为年幼的宋玉溪,此后她承担起看守封印的重任。
往后的日子宋玉溪结识了周知善,二人成婚后,宋玉溪在府内种上金桂树,将封印阵法挪至金桂树中,日日放在眼皮子底下看守。
今夜一把火,金桂树被烧,阵法一破,饥虫算是彻底逃脱了阵法。
说到这,宋玉溪悲从中来。
“我没想到阿郎居然会做放火杀人的勾当。”阴差阳错之下,反而让饥虫逃脱。
沈情问:“方才一剑斩杀的难道不是虫母,为何说虫母杀不死?”
宋玉溪悲惨一笑,“虫母不死不灭,即便今日斩杀了,过了几日她又会出现,所以我阿娘当初才会将其困在阵法内,只有这样,才能永远防止她作恶。”
“如果找不到她,二十年前的惨状恐怕又要上演。”
沈情眼皮子一跳。
“你是说,饥虫现在已经逃到不知哪个地方去了,天下之大,要如何寻找到她?”
宋玉溪道:“准确来说,她现在在渭南县某处地方,等待几日后的‘重生’。当初阿娘为防万一,在整个渭南县底设了阵法,只要渭南县不毁,饥虫永远也逃不出去。”
宋玉溪握住沈情的手,骤然跪地道:“幼安,求你帮帮我。这些年我的妖力一直在溃散,时至今日已无力抵抗饥虫,只有你们能帮我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渭南县百姓惨遭虫疫!”
沈情望着她,突然叹了口气,她蹲下身,循循道:“五娘,不是我不想帮你,现如今,是你的夫君想要我们的命呀。”
“今夜一把火你也看见了,竟无一人前来灭火,我兄妹二人性命堪忧,自身难保,又怎抽出精力来帮别人。”
宋玉溪道:“我会想办法拖住阿郎,今日之事绝不会有下次!幼安,我代他向你们道歉!”
沈情一挑眉,“你的意思是,今夜之事就算不了了之?道个歉就完事了?”
“不,我会用我自己的方法恕罪。”宋玉溪说,“还请李公子暂且回避。”
李道玄仿若两耳不闻,岿然不动。
沈情看看面容惨白的宋玉溪,又看了看某人颀长的背影,歪了歪脑袋,道:“殿下,我信五娘不会害我。”
门口的人终于动了,他勾了勾指尖,一条手臂粗的黑蛇徐徐爬到沈情身侧盘成一团,蛇眼冷冷凝视宋玉溪,一旦她有不轨意图,秋仁会毫不犹豫张大獠牙将她吞噬。
李道玄走了。
宋玉溪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道了句:“他很在乎你。”
“我想,他并非你的兄长罢。”
沈情勾了勾唇角,答非所问道:“他很凶。”
宋玉溪将手放至沈情心口,轻轻按下。
随着她的动作落下,秋仁身躯刹那暴涨,大张獠牙朝宋玉溪的头部咬去,半道脑袋却被一只小手轻飘飘拍下去。
少女娇憨不满的声音传来:“秋仁,别闹!”
秋仁眼中冷芒化解,望向沈情的蛇眼清澈而呆滞。
蹲着腿麻,沈情顺势席地而坐,伸手捞过胖乎乎的秋仁顺手撸着。
“你也别干跪着,腿不酸吗,坐。”
宋玉溪心中悲戚一时消散,她哭笑不得望着杏眸璀璨的少女,干脆也跟着坐下,手中动作不变。
沈情只觉得放在心口的这只素手软软,胸膛处一股暖洋洋的热意扩散至全身,原本随着呼吸都会疼的肺部瞬间清润,就连晕乎乎的脑袋也不晕了。
总之,她舒服得想原地打滚。
沈情整个人舒坦后,宋玉溪的手没有离开,而是往上挪了一寸,落到沈情胸前坠着的琉璃心上轻抚。
沈情见此眸中一冷,淡淡打量着宋玉溪。
出了阁楼后沈情就半撒娇半耍赖将琉璃心要了回来,李道玄许是自知琉璃心并非她自愿给的,强留也没用,也没做什么挣扎就还给了她。
随着宋玉溪一句话落下,她的眼神逐渐变味。
“琉璃心淬体,可这琉璃心,似乎对你的身体不起效用。”
似是感应到沈情的警惕,她说:“别紧张,我是想帮你。”
“你知道为什么我的妖力这些年一直在溃散吗?”
“因为,我早就失去了妖丹。” 。
大火扑灭后,周知善只来得及救下一棵树枝,桂树枝手臂长,绿叶被火炙烤得卷边儿,焉巴巴缩在周知善臂弯。
周知善整个人略显狼狈,为了救下仅存的绿枝,他的手臂被火燎伤,烟熏得满脸黝黑,他跌跌撞撞抱着桂树枝往回跑,远远却见一白衣少年抱剑盘坐在自家院墙上。
他面容一沉,快步上前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李道玄借身高优势睥睨着他,不语。
今夜他心情不是很好。
周知善见只有他一人,道:“她呢?”
李道玄沉声开口:“在里面。”
周知善脸色刹那发寒,心突突直跳,他冲下人道:“撞门!”
一众仆役立马冲上前去,还未临近院门,就被一股劲风掀翻,纷纷捂着腰哀嚎。
始作俑者却悠然自得把玩着手中的剑,黑黑的碎发盖过眼梢,却藏不住眸底杀意。
周知善担忧妻子安危,于是从仆役手中夺过刀,亲自上前去。
李道玄随手折了墙头树梢一片绿叶,绿叶脱手飞向周知善,速度之快,带起一阵呼啸之声。
周知善面色一凛,当即身形微微一侧,那绿叶擦着他的绿袍飞过,直直插入他身后地面的青石砖上,叶身没入大半,仅留一点叶尖在外面,微微颤动。
李道玄见状,点评道:“身法不错。”随即旋身落地,举剑向他面门点刺,剑未出鞘。
周知善腰身往后一折,横腿扫向他小腿肚,李道玄见状,只是轻轻抬脚一踩,就将他的足踩在脚下,咔嚓一声响,脚踝裂开,周知善背后瞬间浸出冷汗,他因疼痛惯性单膝跪地。
周知善咬牙撑着青石地砖,一副疼惨了的模样,怀中照旧护着桂树枝。
李道玄见此,缓缓收了剑,看似放松了警惕。
怎料这时周知善突然暴起,人转了个向,背对着他,借臂力撑着刀柄反手往身后人的腹部刺去。
李道玄丝毫不慌,略微俯身,屈臂去挡袭来的刀。
刀在银色护臂上擦出一阵耀眼的火星子,划破了沉寂的夜色。
最终周知善被人一脚踹翻扑倒在地,怀中桂树枝也被人从臂弯抽走。
周知善瞳孔泛红,目眦欲裂道:“还给我!”
李道玄眯眼道:“还给你?”他唇角勾起一抹恶劣的笑,悠悠吐出二字:“做、梦。”
他饶有趣味把玩着半死不活的枝丫,道:“今晚这把火烧得‘不错’,不如,让它代你尝尝被火烧的滋味。”说罢,他指尖窜出一团蓝焰,眼看就要烧到桂树枝上。
周知善目光越发惊恐。
李道玄最擅长杀人诛心,以及……玩弄敌人。
他回味方才一刀砍在护臂上的力道,以及周知善出招时的方式,扬了扬下巴,道:“扬州长史随行二十一名随从全部暴毙,你却对外宣称他们是因剑伤而死。”
“可我看着,怎么像是刀伤所致?”
周知善猛然瞪眼死死盯着他。
“其中二十名死者致命伤口在脖颈处,皆被一刀抹喉,因失血过多而死。”
“余下一人却不同,他掌心有厚茧,手臂、腿部、腹部肌肉紧实,体型高大,显然是常年习武之人,他的致命伤在腹部,被人一刀贯穿。前腹部伤口略低,后背高出一些。”
若方才周知善偷袭得逞,此刻在李道玄身上的,便是同款刀伤。
“还有,此人小腿肚处因受外力导致胫骨断裂,死状倒是契合你刚才的手法。”
显然周知善自知不敌对方,假意认输,趁对方松懈之际再出其不意一招毙命。
周知善听后面色狰狞,他破口大骂道:“无耻小人,你敢诈我!”
李道玄说:“若非你自己早先暴露,本——我又何须试探。”他漫不经心道,“不妨好好想想,你拔刀的时候使的什么姿势。”
周知善瞳孔骤然放大,脑中不可遏制地回忆起几个时辰前,他用单手毫不费力将入地三分的玄刀拔起,拇指朝上。
他会武一事,就是在此刻暴露的。
“若非习武之人,可不会同你一样,用这种姿势——”
单手借力,拇指朝上。
寻常人要想从地上拔出此刀,通常是拇指朝下,借脚力反将玄刀拔出,且要废一番力,而非周知善这般,单手轻松抽出。
周知善自嘲一笑,“所以你就是故意挑衅我,引诱我前去拔刀,好计谋!”他脸色一沉,又高声质问,“你究竟是谁?有何目的!”
“这句话,应当是我问周明府才是!”恰逢此时,院门砰的一声被人拉开,少女披着宋玉溪的披风悠悠走出,瞳中一片愠色。
走到李道玄跟前,见他手中燃着专驱妖邪的符火,沈情心道:“这坏家伙又在糊弄人。”
她扯了扯嘴角,转而一把抱住李道玄,“若不是我的好四郎身手还算可以,今夜我们这对苦命鸳鸯就要阴阳两隔了!”
“呜呜呜——”她将软乎乎的脑袋埋在李道玄臂弯,装模作样哭了起来。
李道玄面无表情将手中蓝焰“唰”地掐灭。
第82章
“起来,别让我说第二遍。”李道玄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道。
沈情颤抖的躯体一僵,缓缓抬起脑袋,悄悄白了他一眼,转头朝周知善道:“周明府,实不相瞒,我与四郎本两情相悦,奈何家中不允,且多加阻挠,无奈之下我只得同四郎出逃,对外宣称是兄妹。”
“不知我二人同周明府有何仇有何怨,您竟纵火想致我二人于死地。”
周知善看着举止亲密的二人,也不知信没信,只盯着李道玄问:“你究竟有何目的?”
李道玄垂眸扫他一眼,道:“此话应当是我问你。”
周知善啐了口血,冷笑一声,不语。他的注意力止不住往院中移,心下担忧宋玉溪安危。
双方僵持不下,一道女声打破僵局。
“阿郎。”
周知善阴沉的面容陡然缓和,他急忙拭去唇角鲜血,瘸着腿爬起,将宋玉溪护在身后,“五娘,你醒了?”他神色一慌,“你怎么出来了?”
他心中忐忑,试图阻挡在妻子面前,防止她看见身后狼藉。宋玉溪轻叹一口气,举起帕子擦拭他唇角血渍,转而对沈情道:“今夜多谢二位。”
周知善听闻此话云里雾里。
沈情从李道玄手中抽出桂树枝,递由周知善身后的宋玉溪。
周知善一见正欲发作,被宋玉溪一把拦住,她走上前接过桂树枝,伸手在曲卷的绿叶上轻抚,随后轻声道:“阿郎,我们回屋吧。”
“可——”周知善盯着沈情二人,心有不甘。
“阿郎,听话。”
周知善浑身竖起的刺瞬间收起,他深深看了眼沈情二人,随即被宋玉溪半是强硬拉进了院内。
宋玉溪道:“不许无礼,送二位贵客出府。”
仆役捂着腰起身,转头恭敬道:“二位,请。”
一场荒唐闹剧就此作罢。
一夜折腾,此时天色已是微微亮,沈情沉默着同李道玄出了周府。
一路上,身后一直跟着周知善派出的尾巴。
二人逛了半晌,最终踅进一家客栈,要了间房,许久也不见出来。
跟踪的几人见状顺势坐在大堂,问酒博士要了壶酒,就着花生消磨时日,顺便注意二人的动向。 。
宋玉溪拉着周知善回到屋内,随后将残存的桂树枝放入一盏盛满水的花口瓶内。
周知善一颗心悬着,不上不下,只能静静缩在她身后。
宋玉溪抚着桂树枝,眼中怅惘,她道:“今夜这把火是你放的。”不是询问,而是很平静的陈述。
周知善不知如何作答,只能低下头,同犯了错的稚子般,一言不发。
“今夜李娘子并未怪罪于我,亦无为难我,反而帮了我一个忙。”宋玉溪道,“阿郎,这几年,你究竟在做什么?不知从何时起,我竟觉得你变了。”
宋玉溪不禁陷入回忆。
几年前,在周知善刚任职渭南县县令以来,他秉持公正廉明之态,施政所及,皆以百姓福祉为念。
在渭南县境之内,他贤名广播,民众皆仰其德政,赞不绝口。
然而,无人知晓从何时起,府内财宝珍馐开始如流水般涌入,长安布帛行价值千金的最新款料子他眼也不眨就能替她买下,一诊万金的药王何冲他也替她请来。
同时,他仿若变了个人,对周遭之人皆心怀戒备,猜疑重重,即便是身边最亲近的侍从,他也要将其底细探查得一干二净。
每至夜间,他便会被噩梦纠缠,时常于夜半惊醒,以至于冷汗浸湿了衾被。
种种变化,周知善自以为瞒得很好,可宋玉溪早就心知肚明,只是顺着他的意愿,装傻充愣。
只是令宋玉溪没想到的是,直至今日,他竟做出了放火杀人之举。
周知善喉间哽咽,他红着眼道:“五娘,你相信我,我做的这些都是为了我们的以后。”
“包括杀人也是为了我吗?”
周知善一怔,他揽住宋玉溪肩头,颤着唇道:“是他们跟你说了什么?”心底恐惧不可遏制地如潮水般涌出,他极为害怕宋玉溪窥破自己伪善的皮囊,看清自己内里的肮脏,他惊惧于见到妻子失望的眼神。
宋玉溪说:“今夜的火,不是你纵下人放的吗?”
周知善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他心底长舒了一口气,眉眼间的褶皱渐渐舒展开来,他说:“那二人形迹可疑,不似寻常清白人家,何况那男子极为危险,活似亡命之徒,我也是怕你受人蒙骗,这才放火。”五娘不知道他杀了那些人,幸好,幸好……
他说:“我放火本意只是为了恐吓二人,让他们自愿离府,并无伤人意图,今夜二人不就相安无事吗。五娘,你信我。”
宋玉溪凝望周知善良久,忽然问道:“所以金桂树没了,你当真没有感觉吗?”
周知善说:“当然有,金桂树是你最喜之物,它没了,你心底伤心,我自然也伤心。”他红眼俯身抱住宋玉溪,诚恳认错,“五娘,对不起,我只来得及救下一棵树枝。”
不知哪句话刺激到宋玉溪,她呆呆望他许久,突然伏在周知善肩头开始大哭,哭声凄惨。
“因我伤心,因我伤心——”她含泪呢喃道。
周知善陡然乱了手脚,他用干净的袖袍去擦拭宋玉溪眼底的泪,却被宋玉溪强硬地拍开,她指着门道:“出去!”
“五娘?阿玉……”他几乎恳求道,“你身体不好,情绪不能太过激动,让我陪着你……”
“出去!让我一个人静静,我求你了……”宋玉溪推开他,扶额泫然,“阿郎——算我求你了。”
周知善艰难开口道:“好。”
他万般迟钝着走了出去,死死盯着宋玉溪伏地哭泣的背影,咬牙关上了门,旋即靠着门缓缓而坐,捂脸无声哭泣。
自己究竟是哪一点行错,令她如此伤心。
薄薄一扇门隔绝两个伤心人。
院内刮起了大风,天色阴沉暗稠,竟是又要落雨了。
宋玉溪强忍心中绞痛,撑着起身,掌心触及半死不活的桂树枝,用仅剩不多的妖力滋润它,渐渐的,瓶中桂枝舒展绿叶,开始有了生机。
她脱力跪地,擦去泪水。
一道惊雷响彻云霄,此举像是触碰到什么开关,漫天大雨齐齐倾泻而下,将整个渭南县笼罩在愁云惨雾里。
宋玉溪恍惚间,思绪飘到十多年前,二人初遇的那个仲秋。
同样是大雨,同样是惊雷。
大雨来得急促,渭南县夜市里,百姓人挤人往家的方向跑。
原本在渭河渡口放河灯的百姓猝不及防被淋了个透心凉。
此前宋玉溪化作蛟身蛰伏在河底,时刻警惕着防止百姓落水,偶尔用尾巴悄悄拨弄水面,将他们的河灯送往远方。
一场雨猝然浇下,百姓纷纷往回赶,唯有一个少年着急起身时不慎失足落水,他在水中挣扎得厉害,不会凫水,于是宋玉溪幻化人形将他捞了上去。
秀气的少年刚缓过神,就见一脸单纯的少女正好奇地望着她,她一袭白衣,长发如瀑,眼中黑白分明,带着初入尘世的懵懂,宛若纤尘不染的神女。
彼时刚脱险的周知善没有注意到她身上滴水不沾,闭着眼面红耳赤道:“你救了我,我会对你负责的!”
宋玉溪噗嗤一声笑,好奇道:“那我若是个男子,你也会对我负责吗?”
周知善愣住,等他回过神时,宋玉溪早就不见了身影。
自此,她的一颦一笑,深深纂刻在周知善心头。
他不知她叫何名,也不知她家住何方,只能日日徘徊在渭河沿岸,试图偶遇她。
殊不知宋玉溪藏在水底,也日日观察着他。
一个月后,他再也没有出现,宋玉溪以为他不回来了,心底微微失落。
怎料几日后他一身狼狈的出现,手中捧着一盏河灯,灯芯上插了一串桂花。
少年将河灯放入河中,诚恳许愿道:“河神娘娘在上,信徒亲手做了河灯,并奉上今秋第一支开花的金桂,希望河神娘娘显灵,让我再见她一面。”
河神娘娘没有听见他的许愿,可是宋玉溪听见了。
她出现在周知善身后,手中还拿着这串金桂。宋玉溪一生都在河底镇守封印,鲜少出现在人前,对于人世陌生而好奇,于是她举着金桂问:“这是什么花?好香啊。”
少年一惊,望着突然出现的少女,兴奋得手舞足蹈,他大喊:“河神娘娘显灵了!河神娘娘显灵了!”
宋玉溪被他的情绪所染,也跟着笑。
周知善平复好心情后说:“这是金桂!”
宋玉溪说:“我喜欢,它顺着你的河灯飘到了岸上,被我捡到了就是我的了。”
“当然!”
宋玉溪转身离去。
少年急了,想要追上她的步伐,可不知为何,她看似走得慢,实则不知不觉走了好远距离,他怎么也追不上。
周知善道:“小娘子!我叫周知善,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宋玉溪。”少女回头一笑,风扬起了她的青丝,衣裙飘啊飘,令她更像神女了。
她的笑貌深深印在周知善心底。
“要想找我,就拿着金桂来河边。”
说完,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人群中。
此后周知善越发勤快,几乎日日拿着金桂前来,宋玉溪日日赴约。
除了落雨之际,她不会现身。
周知善问她为什么下雨天不会出现,宋玉溪说:“因为为了救你,我落下了病根,一到下雨天身体就不好。”
实际上,这是由于在下雨的时候,饥虫的妖力会达到最为强盛的状态。每逢这种时候,她对封印展开攻击的频率便会显著增加,且攻势更为猛烈。
宋玉溪与封印紧密相连,因此她也会受到影响,身体欠佳,还会吐血。
一番玩笑话说出口,周知善却深深记在了心头,他说:“都是我的错,我一定会找来医师给你治伤!”
宋玉溪说:“医师看过了,这沉疴旧疾治不好,只能养。”
“那是医师无能,我总能找到最好的医师给你治病!”
而往后,他也一直在践诺,无数医师被请来给宋玉溪诊治,哪怕每个医师都说治不好,只能养,他也依旧不放弃。
宋玉溪被他带入这莽莽尘世,精心呵护。
成亲时,他亲手种下满院的金桂,提笔在桌案前写下:“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提着笔说:“愿此后你我举案齐眉,恩爱不疑。五娘,我要让你做这世间最幸福的小娘子!”
宋玉溪被他呵护了十一年,他的一生都与宋玉溪紧密相连。
明明起初,他也同她一样,珍惜这满院的金桂,这象征着他们感情的信物。
可是今夜象征着二人爱情,生长了十一年的金桂一夕尽毁,周知善却只为宋玉溪伤心而心碎。
宋玉溪隐隐觉察到,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容易满足的单纯少年。他变得复杂,狠辣,令宋玉溪陌生。
她不禁去想,这满府的财宝究竟是从何而来,他手中,是否还有其他无辜的人命。
宋玉溪越想越心惊,她猛地闭眼,不愿再去想。
第83章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人开启。
周知善急忙起身,望着妻子,见她面色虽差,却没吐血之类的症状,微微放下心。
“五娘,你还好吗?”
宋玉溪伸手抚向周知善冰凉的侧脸,语气淡淡道:“阿郎,我问你,在此前,你有没有杀过任何一个无辜之人。”
周知善将她揽入怀中,坚定道:“没有。”
宋玉溪缓缓阖眼,“还记得我以前救的那几位小娘子吗,我想见见她们。”
周知善神色一僵,他说:“怎么突然提起此事?”
宋玉溪道:“只是今夜透过李娘子想到了她们,说来你替她们安排生计也有挺长时间了,我想看看她们如今过得如何。”
周知善道:“五娘,她们不在渭南县,都去长安谋生了,若你想见她们,我这就叫下人去将她们找回来。”
宋玉溪:“不用了,她们过得好便足矣。都是些可怜人,何必如此来回倒腾。”话是如此说,可她的心却一寸一寸凉了下去。
话落,周知善眼底一松,他道:“五娘心善,她们应当懂得感恩。”
“……”
周知善小心翼翼道:“五娘,可是乏了?”
宋玉溪疲惫颔首,退步回了屋内。
“你不要再找他们的麻烦了,你去忙吧,我想睡一觉。”
周知善想到昨夜闹了这么久,宋玉溪一觉也睡不安稳,便道:“好,我守着你睡。”
“不用。”她合上门。
周知善只得作罢,他说:“五娘,若是不舒服,记得叫医工。”
良久,他不顾脚伤转身大步往园外走。 。
李道玄连续几日劳累,身上旧伤隐隐作痛,索性抱剑躺到榻上闭目养神。
沈情在屋内叮叮咚咚闹个不停,一会儿捣腾窗户,一会儿弄弄门闩,又将行李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清算,总之,没有半刻清净。
李道玄被吵得头疼,着实忍无可忍,他道:“沈幼安,安静!”
他脸上突然被人贴了一道符,李道玄骤然沉下脸,睁开一双刀子眼,凝向始作俑者。
她不知何时散了发,正神色凝重盯着自己。沈情只着一身梨花白寝裙,脚下趿着一粉色绣鞋,浑身上下散发着抗拒。
“李道玄,这里脏死了,我要沐浴。”
李道玄轻嗤一声,“关我何事。”
“怎么不关你的事,为你我孤身来到异地他乡跟着你受苦,要不是你非要停留在周府,我至于差点被烧死吗?”
她纤纤白指对着澡盆,“还有,那澡盆不知道有多少人用过,脏死了!我不管,你必须给我弄个新的来!”
她手指向的浴桶有半人高,桶身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划痕,木质表面粗糙黯淡,浴桶边缘有一些地方因受潮而长出霉斑,呈现出一片片黑色和绿色的斑点。
桶内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内壁的涂层已经微微剥落,露出了下面的木头,显得斑驳不堪。底部由于长时间接触水和地面,已经出现磨损、腐烂的迹象,表面坑洼不平。
总之,沈情万万不会用这个破老旧的浴桶沐浴。
李道玄说:“你昨夜才洗过一次。”
沈情眉头一皱,“昨夜是昨夜,今日是今日。何况那么大一场火,我身上肯定都弄脏了,我一定要沐浴,不然我难受!”
李道玄躺了回去,揭开脸上的符纸,“我上哪儿去给你弄浴桶,沈幼安,你再无理取闹,小心本王不客气。”
沈情一听这话,瞬间恼了,她一个鹞子翻身上了李道玄的榻。
本就极窄的榻容纳不下二人,沈情只能挤在他一双长腿上跪坐着,她的手却撑在了他结实的腹部,李道玄被她这大胆的行为一惊,下意识撑坐起身。
这一起,沈情原本撑在他腹部的手一滑,身体失了平稳力,她惊呼一声往榻下滑落,眼看就要摔落在地上,她的肩膀陡然被一只滚烫的大手攥住。
李道玄如同捏了只烫手山芋,松也不是,握也不是,他道:“滚下去!”
沈情此刻嚣张至极,她张牙舞爪道:“没门,除非你给我找来新浴桶!不然我就缠着你!”
李道玄咬牙道:“不是抗拒我接触么,如今你又在做甚?”
沈情眼底划过一抹狡黠,“我想了想,原本我们都要成亲了,往后再亲密的事也要做得,如今这般,也算提前温习了。”她笑眯眯道,“你放心,上次抗拒并非我本意,只是你突然过于亲近,我有些不适应罢了,以后我肯定会努力去‘适应’,你也该习惯才是。”她幽幽附在李道玄耳畔道。
温热的气息洒在他冰凉的耳垂,激起一片灼热,李道玄攥着她肩头的手一紧,心跳陡然漏了一拍,喉间一紧,他一时道不出一句话来。
沈情微妙地察觉到肩头力道的变化,垂眸看了眼他修长瓷白的指骨,笑意盈盈抬手附上去。
温热的掌心触及冰凉的手背,李道玄浓浓的鸦睫猛然一颤,眼底掀起不小波澜,他定定抬眼,却见她歪了歪脑袋,伸出手徐徐靠近他的脸。
李道玄仿若被鬼迷了心窍,一动不动望着她明媚的笑颜。
她气定神闲伏在他身上,此刻仿佛正含蓄地挑衅他。
鼻尖涌入她身上独特的幽香,不似寻常香肆内售卖的花露的味道,而是女儿家独有的、奇特的体香。
蛊虫发作前后时,他对她身上的香尤为敏感,可此刻,蛊虫静静蛰伏不动,她身上的香味依旧往他鼻尖里钻,馥郁至极。
直到脸侧被某个不安分的人抚上,一股浅浅墨香传来,他才骤然回神。
沈情已经及时松手,又往他颈侧、领口一通乱抹,才匆忙翻身往踏下跑,生怕被他扣住。
李道玄错愕摸了一把脸,毫不意外摸了一手墨,他眸子一暗,迅速翻身下榻。
沈情回头一望,就见阴沉着脸的某人正速度极快朝自己大步走来,她吓得尖叫一声,撒腿就跑。
然而她的速度始终赶不及李道玄那一双长腿,沈情只觉得腰间一紧,接着整个人悬空而起,被一阵失重感晕了脑袋。
“啊——”
案上物品被人挥落一地,沈情被人拦腰提起放至案上坐着,她的视角瞬间同李道玄齐平。
见他不善的神色,沈情缩了缩脑袋,脖子却被人一把捏住。
“你别玩不起!”觉察后背一凉,沈情先发制人道。
李道玄笑了,气笑的。
“沈幼安,我看你真是活腻了。看来那日晚上的警告你是还没长记性。”
沈情插科打诨道:“警告?什么什么警告?我可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有个登徒子半夜爬窗,意图不轨,还轻薄了我!”
她而眼泪眼汪汪,好不可怜道:“我不过想要个新浴桶,就这般艰难,往后成了亲,你该不会还要打我,呜呜呜——”
“李道玄你就不是个男人!”
岂料他裂嘴一笑,“我未及冠,算不得男人。”
脖子上的力道更加紧了,沈情叫道:“左右你身上现在也脏了,我就不信你能忍着不洗!”她可怜兮兮道,“以后我保证会安分,不惹事!”
李道玄吐出一口浊气,面无表情道:“所以?”
沈情擦去眼泪,伸出掌心捏住他洁白的袖角,双眼放光道:“我要新浴桶!”
正当李道玄松了手,以为就这样时,又听她得寸进尺道:
“哦对了,浴桶要香柏木的,我还要蔷薇水,泡澡用,我带来的裙子已经穿过了,你去万金阁给我买几条罗衫,要最新款式的,裙子上一定要有粉色,最好绣有辛夷花,至于鞋子,我要云头锦鞋。”
“梳头的也不能少,我的梳子必须是犀梳,梳头的花露油要百翠阁特产的桂花油,如果没有就要他们家的蔷薇花油也行。”
“桃仁面脂、玉屑面脂、红蓝花面脂不用太多,各来一盒即可。”
“还有头饰……”
李道玄听到最后,不禁怀疑这些日子她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光是沐浴就要如此麻烦,更论盥洗、簪头。
他心道:真是娇气,难养。
似乎是怕李道玄记不清,沈情跳下案桌,在地上挑挑拣拣捡了张纸和毛笔,正欲提笔写下要求,却被他一把扣住腕子。
“不用,我记得清。”
沈情半信半疑,“真的?你不会随便买些来糊弄我吧?”
李道玄:“爱信不信。”
“我信我信!”
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沈情从行李内摸出一袋钱袋子递给他,李道玄没接,他道:“区区一个人我还是养得起。”
捡到他时他两手空空,浑身上下只余一把剑,沈情狐疑他身上哪儿来的钱,不过碍于有求于人,她没有点明。
她收回钱袋子,挥挥手道:“再见?”
李道玄瞥她一眼,冷哼一声,转身捞过她的幂篱扣在头上,旋即外出。
门一阖上,沈情骤然冷下脸,提裙坐下,摘下琉璃心把玩。
半晌,等李道玄走远,她道:“001,查看李道玄好感度。”
“叮——攻略对象好感度,20。”
沈情把玩琉璃心的手一顿,继而伏在案上,假意失落道:“才二十呀,我以为,至少能有五十呢,李道玄真是个冷血动物。”
001弱弱地想:宿主都同李道玄那般亲密接触了,他还一副冷脸无动于衷的模样,但是也不是很抗拒,好感度有个二十……应当、大概正常吧?
好在沈情也觉得合理,她歪了歪脑袋,娇声道:“不过——我才同他亲密接触两次,他就涨了二十的好感度,如果我再接再厉,多和他贴几次,是不是好感度就能到八九十了?”她兴奋极了,“那我离回家也不远了!”
001认真想了想,此前宿主和李道玄都是互相讨厌,就连偶尔接触也是不情不愿,所以李道玄的好感度看起来不动。
如今宿主破天荒的开始主动,李道玄的态度看起来真的越来越宽容,它愈发觉得宿主说的有道理,于是赞同道:“没错!宿主争取多多努力,再接再厉!”
沈情脆生生一笑,笑得像只小狐狸,她点了点先前在桌上画出的一只王八,歪头道:“蠢货。”
001听不出沈情这是在指桑骂槐,自觉道:“那001先退下了。”
沈情道:“退吧。”
果然是个蠢货,自己稍微一诈王八脑袋就露了馅,事先也不知道做足功课再来。
沈情心想:李道玄气性极高,不甘受制于人,最厌恶别人威胁挑衅他,常人怎么能使唤动这尊神呢?
李道玄从始至终对待她时每一次细微的变化沈情都能感知到,今日不过顺手一探,算是彻底探出了他的态度,甚至是连他自己也未曾发觉的心思。
如今她该做的,就是等。
至于系统。
她轻勾唇角,眼底划过一抹杀意。
第84章
沈情冷哼一声,重新戴上琉璃心。
“你的脚伤还没好,这几日应当静静修养。”平缓的女声突然在身后响起。
沈情转头一瞧,眉眼弯弯道:“五娘放心,我自有数。”
宋玉溪见此,也不多劝。
沈情转而问道:“五娘,你来找我作甚?”
宋玉溪垂眼道:“我想着,总归再试一次,万一能成呢。”她的目光始终落在琉璃心上。
沈情忖了忖,将琉璃心递给她。
“其实我很早就想问了,既然这是你的内丹,你就甘愿放弃往后千万余年的寿数光阴,将它拱手送人?”她道,“要知道,有了内丹你可以继续活,你身上受阵法反噬的伤也能好,没了内丹,你就只能做个‘凡人’,最后因妖力枯竭而亡。”
沈情仔细凝着宋玉溪眼中神色,却见她眼中没有不甘、怨恨,只有释然。
宋玉溪淡淡笑着道:“尽管凡人一生寿数很短,但有阿郎在的日子,我每一日都很快乐、幸福。如若没有阿郎在,哪怕我活上千年、万年都觉得无比孤寂、难熬,为此,我心甘情愿。”
沈情眼中审视转为不解。
宋玉溪道:“等你尝过情爱的滋味就懂了。”
沈情说:“我马上就要同他成亲,他爱我就够了,何须我爱他?”沈情略显遗憾,“我是个自私利己的人,你所说的情爱,恐怕我一辈子也不会尝到。”
万一有,也断然不会是上辈子亲手杀死她的人,所谓的爱情更不会值得让她献出自己的所有。
宋玉溪道:“每个人心中对幸福的定义都不同,如果你说的生活能令你幸福,那它就是对的。”
她缓缓抚过琉璃心,琉璃心感受到主人存在,依旧一片死寂。
除了沈情滴血认主的时候琉璃心有过刹那反应,往后日子无论做什么它都同死了一样。
宋玉溪道:“里面有个小家伙睡着了,只是不知为何,我一直唤不醒它,这次也不行。”因此本该蕴养沈情身体的琉璃心才一直没有生效。
沈情早就想问了,她道:“妖的内丹也能生器灵?”
“当然,万物都有灵。自它从我体内剥离那一瞬间,它就是一个单独的个体,琉璃心蕴含我身上妖力之精华,时间一久,生了神智也无可厚非。只是不知为何,它一直在沉睡。”
宋玉溪道:“玄蛟一族浑身上下都是宝,玄蛟血可淬体锻骨,鳞片可作刀枪不入、妖咬不破的防御武器,筋可作世间最好的弓弦,就连眼睛也能入药,治疗心疾……”所以这些年,玄蛟一族走向灭亡的原因之一不乏人类术士趁虚而入,趁族人重伤时肆意残害捉捕它们。
她毫不避讳将自身价值尽数说与沈情听。
沈情错愕道:“你就不怕我知道这些后生了歹心?”
宋玉溪道:“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不会。”
玄蛟族一双眼可断善恶,在宋玉溪眼中,沈情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洁白的莹辉,同数年前来取琉璃心的她一样,又怎会是坏人。
沈情叹了口气,认命道:“叫不醒就叫不醒吧,反正我不死就成,不差它这点蕴养之力。”
宋玉溪失笑,将琉璃心重新挂在她脖子上。
沈情道:“不如你再说说她的事,我想多知道一些。”
起初二人谈判时,沈情从宋玉溪口中得知,琉璃心原是宋玉溪的内丹,内丹离体化作蕴养人体的法器,生了器灵,兜兜转转来到沈情手中。
琉璃心择主,只认自己认定之人的血脉后代。
琉璃心第一任主人便是一位女冠。
彼时宋玉溪不慎暴露身份,遭几名术士围剿,由于她才刚成年,从来没有族人教她如何使用妖力御敌,因此她不过片刻就被人打得气息奄奄。
眼看她就要被术士一箭穿心,一着青衣道袍的女冠从天而降,杀死了这些心术不正的术士,为此宋玉溪捡回了一条命。
玄蛟一族有恩必报,宋玉溪问女冠想要什么。
女冠给了两个回答:
她想要宋玉溪内丹,去救她的一个亲人。如若宋玉溪舍不得内丹,那就请她喝一杯茶,全当报答了此次恩情。
宋玉溪选择给出自己的内丹。
一来,内丹可以救回一条人命,很值;二来,她可以和阿郎厮守一生,不必再担忧百年以后的事情。
作为答谢,青衣女冠送了宋玉溪一根红绳,名唤“一线牵”。
有了此线,下一世的宋玉溪与周知善可再续前缘。
唯有饥虫虫母一事宋玉溪极为担忧。
当时女冠似乎重伤未愈,她并不能处理饥虫,遂掐指一算,道:“十年之后,琉璃心主人会来此地消除祸害,全当报答你的善缘。”
宋玉溪为此等候了十年,直至一次入山采药时,她被一阵熟悉的味道吸引,沿着味道一路来到山洞,她见到了受伤的二人。
自此,她知道,她的有缘人来了。
在此之前,她要做的便是消除琉璃心带来的副作用。
先前宋玉溪说过,玄蛟浑身上下都是宝,自然也包括内丹。
内丹离体化作琉璃心且认主后,主人体内血液会受琉璃心熏染,血液里会流淌琉璃心的妖力精华。因其非乃琉璃心原主,所以会产生排异反应,妖力精华会止不住外泄。
故而沈情的血液才会格外吸引妖邪,因为她如今在妖邪眼中就是一整个行走的精华。
前两日沈情门口闹的动静就是饥虫发出来的,饥虫被沈情吸引,不惜自损本体分裂出分身从阵法裂缝钻出,然而宋玉溪时刻警惕着阵法,感知到阵法异常才知是饥虫从阵法裂缝拨了分身逃出来。
第一次是宋玉溪趁夜色灭了那饥虫分身,随后又修补了阵法裂缝。
第二次则是沈情反应快,用火对付它。
这也从侧面证明,那阵法已经快困不住饥虫了。当周知善一把火波及桂树时,伤心之余,宋玉溪只觉得该来的还是来了。
如果要压制琉璃心的排异反应,沈情只需喝几滴宋玉溪的血即可,因此无论是前一次送的胡椒馄饨,还是后一次送的热汤,宋玉溪都偷偷加了自己的血进去。
没想到沈情如此警惕,竟一口也没喝。
一切说开后,沈情今早才就着加了玄蛟血的茶一口闷下。
宋玉溪道:“其实我还没说完,是她告诉我,十年后你会来到这里的。”她握住沈情的手,“幼安,你是我的有缘人。”
沈情沉默片刻,问道:“你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吗?”
宋玉溪:“当时她用了易容术,便是我也窥不清她的面容,只能看见一团雾。”
沈情心中一动,此术她在小鲤嘴中听过,残害了喜丧妖的那名书生也用的此术。
“我也问过她的名字,只是她没有留下名字,只留下了道号,姑射。”
“姑射?”沈情问,“你说初见时她身上穿的是青色道袍,她道袍领口可有金丝五瓣花?”这是玄机阁独有道徽。
宋玉溪想了想,回道:“不记得了,她身上似乎有一层咒术,每一次看向她时,过后她身上的细节会在我脑海中逐渐模糊,我只记得她是个青衣女冠。”
沈情从未听说过玄机阁还有位叫姑射的长辈,此人既然称自己是她的亲人,必然是自己未曾谋面的外祖母。
只是沈情从未在阿娘口中听过外祖母的消息,包括母亲的娘家人,从未听她提起过。
沈情不是没有过这些疑惑,她也问过耶娘,阿娘的娘家在哪儿,只是每次都被耶娘一笑而过,为此沈情猜测阿娘是否同师兄一样是个遗孤,怕提起阿娘的伤心事,她就再也没有问过。
如今看来,当真是疑点重重。
对付沈家的幕后黑手还没查清,沈情只觉得自己好像又隐隐牵扯到另一桩事内,一时觉得头晕眼花,脑袋疼。
似乎看出了沈情的不适,她索性长话短说:“饥虫极为记仇,所以我怕她会选择从你二人体内寄生复活,你们一定要当心。”
她面色有些难看道:“阿郎这边……又派了人跟踪你们,我……”
沈情道:“我们知道,周知善是周知善,你是你,他不能决定你的想法,同样,你也不能决定他的想法,不是么?”
宋玉溪道:“幼安,我知道阿郎他近几年在做些不好的事,我虽不通朝堂之事,但欠债还钱,杀人偿命的道理我还是懂得。如果阿郎真的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们要取他性命我绝不阻拦,”她眼中闪过泪花,“只是……”
说到一半,她突然哽咽,她匆忙擦去眼底泪水,自嘲般笑了笑,“他数十年如一日对我好,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的病,这天下最没有资格去审判阿郎的,就是我。”
“我只求,有朝一日能与他一同恕罪,能减轻一点他身上的罪孽。”以至于来世命格不会那么坏。
沈情静静不语。
“屋内该来人唤我用午膳了,我先走了。”宋玉溪擦干净泪,离去前,她道,“对了,我还有一件极小的事告知你。”
“虽不知你的伴侣往后如何,但如今他心底是极关心你的,只是不知为何他面上总是冷冰冰的模样。”
沈情来了兴趣,“你怎么知道他就如此关心我?”沈情觉得或许这份关心里参杂有几丝真情,但更多的,是怕她这个琉璃心主人出事而已。
宋玉溪一番话改变了她对李道玄的看法。
“器灵随主,往往器灵做出的行为,有八成是随着主人的心意来的。世间都说真情易变,或许往后你也可以靠此来辨别他对你还有几分真心。”
沈情这回是真愣了。
第85章
渭南县的雨接连下了三日,而杀人凶手始终未曾落网,县内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周知善派出的人跟踪了沈情二人三日,除却李道玄经常出去捎回女子物品外,二人便再无踏出过客栈一步。
周府后园假山亭中,幽僻静谧。
周知善与一黑袍客对坐于石桌两侧,四周唯闻微风拂过枝叶的沙沙声。石桌上,茶早已没了热气,仿佛也在这凝重的气氛中噤了声。
侍从脚步轻缓,依次将近日探查到的线索呈至周知善面前。
周知善淡淡扫这些信件,随后道:“长安城内并未听闻哪家贵女或公子有失踪之事。然或许世家望族皆极重颜面,暗中隐匿了此类事情,亦未可知。依我观之,那女子所言,兴许非虚。也许他们二人正是私奔至此处的鸳鸯眷侣呢。”
“何况那男子武功极强,我并非其对手,与其咄咄逼人反而惊扰他们,还不如快些结案开启城门,让他们自行离去,何苦在此关键风口上执着灭口。”
黑袍人指节轻敲石桌,节奏徐徐。
周知善只觉一股莫名压力排山倒海般袭来,冷汗浸湿了后背,他不由得攥紧了袖口,静静与其对视。
黑袍人发出一声冷笑,“那二人在你府中走了一遭,定不能留。要怨,就怨你夫人执意带些无关之人回府,而你也实在糊涂,将府内布置得花团锦簇,各类贵重之物肆意摆放,这才招了麻烦。”
周知善驳道:“金银珠宝不就是用来花的,若得了宝贝还要藏着掖着,那我还买这些做甚。”他觑向黑袍人,“五娘心善,做什么都是她的自由,你少管。”
“我少管?别忘了你这些财富是怎么来的,哼!左右她捡回的前几个人你也杀了,不差这两个。总之,他二人必须死!”
黑袍人重重一拍石桌,石桌刹那四分五裂,却诡异的没有散落一地,而是以一种岌岌可危的姿态和谐地立在桌脚上。
周知善被他这般咄咄逼人的态度惹急,他怒道:“那男子武功极高,我根本打不过他!你内力既如此深厚,为何不亲自上?!”
黑袍人冷冷道:“我可没有那么多时间,商船就要来了,若届时计划被那二人毁了,那你这个县令也就做到头了。”
他冷声威胁:“我想周明府不怕吃苦,可你的夫人未必受得了苦,更何况,光她那病所需的药材每月就是一笔不小开销。”
周知善脸色一沉,怒道:“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呵,当初我们找你时你可不是如此说的,现在我们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好好想想。”
他起身撑伞,踱步走下石梯,身形融入雨幕,声音也被雨糊了大半,“高海舟失踪一案还有一周就会传至京师,届时不到一天时间京师就会派人来,你只有一周时间解决此事。”
周知善蹭地站起身,“医馆那个漏网之鱼该如何处置?渡口可有不少人看见了他,如若人莫名其妙死了,上面派人下来,我不好交代。”
黑袍人轻声道:“那又如何,你只有这一个选择,不是么?”
“此事成后,保你升迁京师担任高职。”
他的身影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雨幕中。
周知善悻悻往桌面一拍,本就岌岌可危的石桌刹那四分五裂,此刻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亲信道:“主子消气,您的腿伤还没好。”
周知善怪笑一声,“消气?他们都打算卸磨杀驴了,你要叫我如何消气!”
亲信一愣,疑惑道:“可那位不是说了事成后保您升迁么?”
“那也得保证事成!高海舟一日找不到,光谋杀扬州长史这一罪就足够让你全族赔上脑袋!还有那男子,他武功如此高强,你叫我如何解决!”
如今黑袍人令他必需解决医馆里的高从礼,如果高从礼死的不明不白,京师派下的人势必要追查到底。
说白了,他们早就准备舍弃自己这枚棋子,他不过是他们即将推出去的一个替死鬼。
从始至终这些人就没打算让自己活!
周知善已然被逼至进退无据的地步,此刻他双目明灿如火,迸发出着浓烈的恨意,同时心底迅速思索脱身之道。
与此同时,清幽女声自身后响起,“阿郎。”
周知善面色一僵,刹那间眉目冰雪融化,他勉强换上正常神色,转身道:“五娘,天还下着雨,你怎么出来了?”
宋玉溪视线扫过四分五裂的石桌“尸体”,周知善注意到她的目光,顿时有些慌乱,他上前一步挡住身后狼藉,身体不可避免来到雨中。
宋玉溪见状上前几步,青伞微微倾斜,将二人笼罩在内,隔绝连绵不断的雨幕。
“你最近可有食欲大增的情况?”宋玉溪开口便问道。
周知善见她无暇顾及狼藉,松了口气,如实道:“近日许是换季的缘故,胃口略微不佳,五娘,你呢?”
宋玉溪原本紧绷的身形略微松懈,她道:“尚可。”
周知善见宋玉溪温和的面容,突然心念一动,他揽住妻子肩头道:“五娘,若是要你舍弃如今锦衣玉食的生活,随我云游四方,过着艰苦的生活,你可愿意?”
她沉默一瞬,随后道:“阿郎,其实如今的生活我已经很满意了,只要是有你在的地方,无论生活再困难,再艰辛,我也能接受。”
周知善似笑非笑,他紧紧抱住宋玉溪,“是我亏待了你,以后我一定会让你过上更好的日子,终有一天,我的命谁也做不了主,我还要为你请来皇宫里的医师为你看病。”
宋玉溪缓缓回抱住周知善,心底凄然,她闭眼,任由泪水滑落。
“你还不明白吗,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无关其他。”她哽咽着说道。
可惜此刻的周知善略显几分疯魔之态,已然听不进她的话。 。
沈情赤足靠在榻间,一面看着话本子,一手把玩着秋仁。
榻的另一头,白袍少年半散着发,正沉默替少女揉着脚踝,神色认真。
少女嫩白的脚踝覆满绿色的药汁,她的脚踝略微浮肿,表面肌肤娇嫩,少年修长的指节所过之处,肌肤皆泛起了粉红,诱人至极。
李道玄喉结滚了滚,手上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这一停顿,立刻引起了沈情不满,她蹙眉往李道玄小腿胫骨蹬了一脚,“不要停!我的脚可还疼着呢!”
这一脚堪比挠痒痒,李道玄一把摁住她小腿,“沈幼安,不想脚伤再严重,就给我安分些。”
沈情放下手中印着《李娃传》的书册,抬头瞄了他一眼,娇声道:“别忘了我这脚伤因谁而起,若是以后我的脚落下了后遗症,我可要赖你一辈子!”
李道玄一噎,像是被气得说不出话,转而埋头继续揉她的脚踝。
沈情手臂上的秋仁粘得更加紧,脑袋止不住往沈情下颌蹭,沈情无奈单手摁着秋仁的头,“秋仁,别闹。”
她晨间才沐浴,此刻未至晌午,女子淡淡的体香混着药汁味涌入鼻尖,怡人至极,李道玄看见秋仁动作,有些不自在地垂眼,内心静静盘算着下次蛊虫发作的时间。
等药汁完全被吸收,他立刻松手,起身离去。
“站住!”沈情眯了眯眼,“你又要去哪儿?”
这三日他鲜少呆在客栈,除却给她上药的时日,李道玄几乎不分昼夜地往外钻,也不知在做些什么事。
李道玄顿住身形,道:“私事。”
沈情道:“罗盘我也带来了,一旦那饥虫出现,不愁找不到它。周知善还派人盯着我们呢,万一他突然发难,派人刺杀我,而恰好你不在怎么办?”
“有秋仁在,有危险我会立刻赶回来。”
“万一呢!”沈情不肯罢休,势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李道玄掏出帕子擦净手中药汁,道:“没有万一。”
沈情努努嘴,缓缓靠了回去,拿起书册子继续看。
“你上回只买了三条裙子,不够穿,你出去的时候顺便多给我买几条裙子。记得再请个簪娘,手艺要顶好的,我已经三天散着发了。”
“你自己不会簪头?”
“废话,你见过哪家贵女要亲自簪头?”
李道玄想起皇姐平日里随行时的架势,周围光簪娘婢子就已经有几十个候着,有时一日要换上两三套衣裙,用膳一套,散步一套,蹴鞠射箭时又是一套,相比之下,沈情确实要简洁一些,于是他默默噤声,翻窗而出。
室内寂静,唯有窗外雨声连绵不断,偶尔传来一两声书页翻动的动静。
许久后,沈情抚了抚亲密缠绕在手臂上的秋仁的脑袋,放下书册闭目睡去。 。
李道玄穿梭在深巷内,避开巡街衙役,往一个方向走去。
医馆内,几名便衣男子矗立门口,有一妇人抱着啼哭不止的孩童慌忙跑到医馆门口,末了却被几个男子拦住。
妇人哭道:“你们这是做甚?我女儿高热不退,我要领她看医工呐!让我进去!”
为首男子狠狠骂道:“滚一边去!我家公子已经承包了这家医馆,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要看病,自己去找下一家医馆。”
妇人心中悲怆,此处医馆已经是离自己家最近的一处,另外一家医馆在隔了几条街的地方,离自己有十几里,若是此刻去,万一碰见那杀人凶手怎么办?
于是她抱着孩子跪地道:“您几位行行好,我带着孩子看了病立马走,绝不会惊扰到您家贵人,算我求求您几位!”
男子伸脚欲踹人,却被一个小药童拦住,“且慢!”
第86章
那小药童从男子脚下扶起妇人,探了探她怀中的孩童,见其面颊通红,额头滚烫,心下明了恐是因接连雨季而致寒气入体,他道:“夫人稍等。”说罢,小步跑向屋内。
几名男子愈发不耐,神色愠怒地盯着小药童的背影,却不知为何,未曾发作。
很快小药童抓了药折回,将手中药包塞给她,“此药一包一煎,三碗水煎成一碗,饭后服用,三日后您的孩子就能彻底痊愈。”
妇人接过药包,连连道谢,“多谢小师傅!”
药童抿唇瞥了眼身后壮汉,转头道:“你快些回去吧!雨越来越大了!”
妇人离去后,男子意味不明冷笑一声,待看清药房周围没人后,当即提着小药童后领子往回拽,其中两名男子守住门。
为首男子咧嘴朝小药童腰间狠狠一踹,别忘了我家公子如何吩咐的,不许任何外人靠近!你倒好,多管闲事瞎操心!”
小药童扑倒在地,却没有痛呼出声,他只是垂眸撑坐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灰,低头默然道:
“她的孩子病了,若不吃药,会出事。何况她没有进来。”
“你还敢顶嘴!”男子怒火中烧,又是准备一脚踹下,却被突如其来的一剑吓得缩回了脚。
预想中的脚踢没落下,小药童有些怔怔然,眨了眨眼。
而男子则是望着突然出现的人,大喊道:“你是谁?为何会出现在此!”
突然想起什么,他陡然看向门口,却见门口两个兄弟早已被人一剑穿心,命丧九泉。
“你杀了他们!”他怒目圆睁,气势刚冒出半截就被李道玄周身寒意所慑,他颤着唇不禁后退一步。
李道玄抖了抖剑身,泠然道:“不错,我是来取你命的人。”说罢,蓦然举剑一挥。
男子还欲说话,却觉喉间腥甜,身体发冷,他怔然往下看,鲜血争先恐后喷涌而出,染湿了衣领,周围同伴惊恐地望着他的喉间。
“嗬嗬——”他轰然倒下,身体直挺挺抽搐,随后不动了。
小药童没见过这般架势,吓得腿上发软。
李道玄侧头道:“转过去。”
小药童立马醒神,呆呆转过身。
听几道微弱的挣扎声,以及身体扑通倒地的声音,随后便没了动静。
李道玄悠然抖落剑身鲜血,送剑入鞘,随即入内室。入眼却见一男子手中端着碗药,正逼迫着往榻间人嘴中灌。
那人口中念道:“您别怪我,要怪就怪你看见了不该看的,我这就送你去见你的同僚,省得你整日里魂不守舍……”
青年努力挣扎着,奈何那人力道着实大,他的下颌硬生生被他掰开,漆黑苦涩的药止不住往喉咙里灌,他拼尽全力不让药汁流入喉咙里。
李道玄见状神色一凝,刹那贴近此人,抬掌往他后颈狠狠一劈,此人连声音也来不及发出便咽了气。
反观被人灌药的高从礼,重伤多日的他未曾得到医治,拖到今日被人灌了半碗毒药,已至油尽灯枯之际。
李道玄未曾想周知善手段竟如此狠辣,不顾自身暴露也要在当下风口下此狠手,他周充斥着蓬勃杀意,浑身血液都在沸腾、叫嚣。
然而此刻并非意气用事之际,李道玄强忍住杀意,在高从礼腹中点了几刀。
高从礼“哇”地将腹中药汁吐了出来,随之还有一滩乌黑的鲜血。
他脸色煞白极了,说话也需要不间断地喘气才能缓解腹部剧烈的绞痛。
“殿下、是殿下吗?”他看见半是熟悉半是陌生的面孔,遽然红了眼眶。
哪怕从未见过传说中的四皇子,可那双同高贵妃如出一辙的桃花眼,以及二人无比相似的五官,令他一眼便认出了李道玄。
“殿下,我、我终于等到你了,他们杀了长史的人,是从礼无能,未能护住长史,护住那东西……”高从礼拖着身子就要爬下榻跪伏,半道被人强硬拦住。
李道玄问:“医师在哪儿?”
高从礼摇摇头,“殿下,已经迟了。”
李道玄恍然未觉,起身就要出去,他的衣袍被人死死攥住,高从礼趴在榻上,一只手拽着他的衣袍咬牙道:“殿下,迟了,鸩毒毒性烈,饮之必死。您听我说,我——”
他突然停顿,旋即呕出一大口血,高从礼的双目开始模糊不清,耳畔传来刺耳的尖鸣,趁着还能说话,他继续道:“是渭南县县令周知善杀了我们一帮兄弟,抢了那些东西,长史趁乱跳河逃走了,眼下生死不明……”
“呼——”他艰难呼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但是、但是他们没能抢到另外一半,最重要的东西在长史手中……殿下,一定要在他们之前寻到长史,他年事已高,我怕长史会、会撑不住。”
李道玄心神不定,他垂眼看着快要竭力的人,缓缓攥紧了拳头。
高从礼断断续续道:“那夜我们停船靠岸,看见岸上有人在杀人,杀的全是些无籍浪人,长史见情况不对,便派遣人上岸前去探明情况,岂料那帮人杀红了眼,我们派出去的武官皆被杀死,他们又顺着渡口上了船,将人都杀了,东西抢了,长史在危急时刻携带一半东西跳河跑了。”
他说话已经开始颠三倒四,“我中了一剑但是没死,同伴们拼死拖到了天亮,等到有人出来他们才走,兄弟全死了,丢下我一个人,我,那时不知道这些人都是周知善的人。”
高从礼双目泣血,“殿下,从礼有罪,未能顺利完成殿下嘱托!”
李道玄喉结滚了滚,哑声道:“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你是高家的功臣。”
高从礼茫然道:“真、真的吗?”
李道玄点了点头。
高从礼的目光愈发涣散,已然到了濒死之际,人一旦到了这境地,仿佛时间都变得黏稠而缓慢。他的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
在他幼时,回族省亲的高贵妃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递给他一根饴糖,让他以后做个顶天立地的好儿郎。
再后来,高贵妃的父亲,陇右节度使高定源因在战场临阵抛弃军队私逃,致使三万大军埋骨鬼祟坡的消息传来,高氏一族惨遭抄家灭门,高贵妃下落不明。
漫天的火光,妇孺的哭喊声,惨叫声至今犹浮现在耳畔,彼时高氏一族的人被杀得所剩无几,那时高海舟死死将仅剩的男孩,也就是自己护在怀中,长刀当头劈下的一瞬,一道圣旨如天神降临,让他们得以苟延残喘至今。
圣人念高定源多年征战不易,特赦高氏一族族人幸免,可高氏一族早已被杀得只剩下一个老,一个幼。
百年世族就此陨落。
高氏一族自先辈起,便将赤胆忠心悉数奉献给李朝。为了李朝的江山稳固、百姓安康,高家世代皆殚精竭虑。
高定源一生更是刚正不阿,铮铮铁骨,绝不会做出弃军私逃之举。
圣人虽已下令,将此事就此揭过,不再追究。可对于高海舟而言,这道旨意如同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怎能容忍高氏一族世代的清誉,在这莫须有的罪名中毁于一旦?
倘若圣人不能还高氏一族一个清白,那就由他自己去探寻真相。就这样,高海舟与高从礼踏上了这条艰难的路途。
然而真相总是残酷不已。
高定源没有叛国,叛国者另有他人,圣人一直都知道,可至尊永远不会有错。
高海舟不愿相信,也不愿意看到叛国者后族活得那般刺眼,他和高从礼终于寻到了那些东西。
二人当即决定进长安面圣,献上这些东西,高海舟相信,圣人看了这些东西,一定会惩罚最应该死的人,高氏一族,一定能等来清白。
年过花甲的长史携高从礼迈着轻快的步子踏上商船,眼中满是急切与希望。
迎面吹着风,高海舟与高从礼的心境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一路困难与荆棘都经历过来了,压在高氏一族身上的骂名与污秽有朝一日终于能等来云开见日之时。
然而到了渭河渡口靠岸之际,还是被他们发现了,哪怕他们已经如此低调……
喉间与腹部的灼烧感令高从礼瞪大了双眼,他眼中流出两行血泪,“高氏一族,能等来清白之日吗?高将军没有叛国!殿下,报仇……替高家报仇……”
榻上的人渐渐没了声息,宛若燃烬的蜡烛,噗地一声熄灭,残喘的青烟散尽后,就彻底没了动静。
李道玄垂眸一动不动,静默良久,仿佛又回到了蛊虫发作的日子,他的五脏六腑疼得发紧,血液里像是藏了针,绵绵密密的疼痛顺着筋络扩散开来。
他喉咙发紧,目光扫向外间将自己缩成一团的小药童,随后举剑挑开地上一个木箱子,里面蜷缩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赫然是医馆的医师。
李道玄挑断他身上的绳索,低声道:“将榻上人好好安葬,其他的,不用管,会有人来收拾。”
药师见此人虽干干净净,但气质低迷,周身戾气横生,手中玄剑还淌着血,登时吓得不敢动弹,连连点头。
等人走后,他才敢从箱子里翻出来,取下口中塞着的布,然而等瞥见屋内一地的尸体后,腿又是一软。
所幸曾几何时,几名黑衣人迅速出现在医馆内,他们静静扛走一地尸体,又将屋内狼藉处理干净,留下一锭黄金后默默离去。
药师看着桌上黄金,又看了看榻上高从礼的尸体,心境久久不能平复,最终叹了口气。
“小佟,去买副棺材来,再置办一身新衣裳。”
“好,师父。”药童爬起身,取了银子出门。 。
第87章
沈情一觉睡到月上枝头,她掀开脸上的书一瞧,屋内漆黑一片,唯有浅浅月光侵入那一方天地,屋内才稍稍透着一层黯淡霜华。
自己竟不知不觉一觉睡到了晚上。
窗外雨已经停了,沈情下意识撑坐起身,肩上布料顺势滑落,她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盖了件宽大的外袍。
沈情长睫低垂,指尖勾起衣袍一角,凑到鼻尖轻轻嗅了嗅,一股熟悉的草木清香涌入,她歪了歪脑袋,并不抗拒这味道,反而是极为喜欢。
于是她将外套披在肩头,光脚下地。
“李道玄?”
沈情引燃油灯,这才发觉屋内空无一人。
她来到床边撩开床幔,床上摆放着几套齐整的衣裙,几双精致的绣鞋,够她穿上几天,可唯独不见熟悉的人影。
自打住店起,一直都是沈情睡床,李道玄睡榻,二人中间隔着一道屏风,井水不犯河水,只是白日里沈情会发发大小姐脾气,将他唯一的榻也给占了去。
好在李道玄除却夜晚睡觉时间才回来,白日里都不见人影。只偶尔在沈情睡醒时,床上会多出些他带给沈情的物什。
沈情习以为常,将衣裙整理好后,她脑中一片清醒,全然无睡意,索性支了灯坐在书案旁,继续看白日里没看完的话本子。
屋内静悄悄的,偶尔传来书页哗哗的翻动声。
不知过了多久,窗棂处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像是尖物敲击木头的声音。沈情轻点桌案的指尖一怔,她抬眼顺着声响源头睨去,见一只通体漆黑的长喙鸟立在窗框,歪着脑袋呆呆地盯着沈情。
沈情一抬手,那笨鸟就吭哧吭哧朝她飞来。
长喙鸟飞至半空,一只小巧精致的手抽走了它腿上绑着的竹筒,结果长喙鸟不见丝毫停顿,大有往她手中飞去的架势。
沈情一见,玩心大起,当即撤回手。
长喙鸟扑了个空,狼狈地在书案上来了个脸刹,拱进话本子里。
“呱——”
它喉间拖出长长的一声叫,好似幽怨。
“噗嗤!”沈情将它捧出来,“真是笨鸟。”
“笨鸟”被主人一哄,瞬间忘却主人的不好,沉醉地将脑袋埋在她掌心。
主人好香,好甜,主人贴贴,喜欢。
沈情将长喙鸟放在腿上,刚准备打开竹筒,却在关键时刻一顿。差点忘了脑中还有个东西在监视自己。
她抽出一张宣纸,研墨,提笔在纸上写下两行字,最后低声道:“001。”
果真,话刚落,001的声音在脑中响起:“宿主,我在。”
沈情点了点桌上的纸,道:“你看我写的对吗?”
纸上是两道字体,一道是李朝本土字体,一道是沈情原来所处那个世界的文字,字迹娟丽小巧。
001罕见的停顿片刻,随后问:“宿主说的是哪种形式上的正确呢。”
沈情眼一沉,轻飘飘道:“当然是字迹喽。”
“攻略男二就快要成功了,在这个世界待久了,我的记忆有些混乱,一时分不清两个世界的字体,你看,我这‘七上八下’写的对吗?”
001看了一眼道:“左边的“八”字错了,宿主。”
沈情又指了指右边那行字,问:“那这个呢?”
001道:“正确的,宿主那么聪明,怎么可能忘记自己的家乡字。”
得到肯定回答的那一刻,沈情嘴角上扬,勾勒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可内心却似坠了铅块,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
右边是根本不是什么七上八下,而是沈情用家乡字写的一二三四。
眼前这号称来自异世的系统,对她家乡的文字竟全然陌生,却对李朝的字体了若指掌。这一发现,瞬间在沈情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无数念头在她脑海中呼啸而过,疑虑与不安如野草般疯狂滋生。但她深知,此刻绝不能露出分毫破绽,于是强压下内心的翻涌,神色平静得仿若一汪毫无波澜的深潭,让人瞧不出半分端倪。
“我知道了,谢谢你,001。”
被宿主夸赞,001罕见地有些亢奋,它道:“不客气,宿主。”
沈情拨开竹筒盖,取出里面的两卷纸。
卷纸密封处写有一个“开”字。不同的是,两个“开”字用的是不同的字体。自从系统冒出来后,她便特地叫人送信时备字迹不同的两份信,为的就是以防万一。
沈情将刻着李朝字体那一份密信用油灯引燃,直至它化为灰烬,这才开启手中这一份信,放心的读下去。
信中内容想来是好的,沈情逐字逐句读完,唇角笑容愈发灿烂,到最后,她提笔在白纸上重新写上几行字,刚要将信放入竹筒,手却在半空一滞,她思索一番,又将手中这封信烧掉,重新写了一份。
沈情想将装了信的竹筒绑在长喙鸟脚上,低头却见腿上空空如也。
沈情一顿,环目扫视一圈,见地上两只黑黝黝的家伙不知何时滚作一团,秋仁长长的身子死死卷住长喙鸟,张大了獠牙朝着它吐蛇信子。
长喙鸟不语,只一味用尖喙去啄秋仁的蛇信子。
眼见两只就快要打起来,沈情急忙将两只家伙分开,“秋仁!听话!”
被沈情严厉呵斥,秋仁才依依不舍绕回沈情的手腕上,只是蛇眼依旧冷冷凝视地上的长喙鸟。
沈情无奈将秋仁摁回袖子里,捧起长喙鸟,仔细检查了它的羽毛,见没什么伤,便将竹筒绑在它腿上。考虑到最近渭南县封城,戒备森严,她又在长喙鸟身上下了道阵法,确保它在空中不会被人发现后,沈情一把将鸟往窗外甩。
未料那长喙鸟尚未舒展开羽翼,便猝然发出一声“呱”叫,一头撞向一堵仿若天堑的五指山。
那“五指山”好似活物,修长的五指缓缓收拢,动作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将鸟稳稳囚困其中。
而沈情的心脏也随着五指的攥紧,一寸寸地揪紧,仿佛连呼吸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凝滞。
李道玄冷眼扫了扫手中不断挣扎的黑鸟,又掀起眸子,淡淡地目光直射向她。
看着神不知鬼不觉突然冒出的人,沈情下意识后退一步。
不对劲。
今日的李道玄很不对劲。
好似又回到二人初见时,他浑身上下竖起了无形尖刺。李道玄的目光冷冷扫过沈情,那眼眸仿若被浓稠的墨汁浸染,晦暗无光。仅仅一眼对视,沈情便觉自己像是望向了万丈深渊,深不见底,寒意彻骨。
沈情送信一事被陡然撞破,氛围一时僵持,她后背冷汗直流,一动不动,李道玄仿若夜中蛰伏的猛兽,静静打量着猎物,蓄势待发。
曾几何时,沈情主动开口,打破僵局。
“你回来了?”她轻声问道,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单薄。
沈情试探性上前一步,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那模样就像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妄图驯服猛兽的懵懂无知者。
李道玄喉间滚了滚,嗓音低哑,却不容拒绝道:“这是写给谁的?”
沈情像是被人一把扼住脖子,半点话也说不出来。
这副模样,在李道玄眼中愈显心虚,她来到自己身边目的反而显得愈发不纯。
于是李道玄那颀长健硕的身躯仿若一座巍峨的高山,向沈情倾轧而来。
沈情只觉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她被逼得直往后退,直至后腰猛地撞上坚硬的书案,硌得生疼,她才惊觉自己已退无可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道玄猛地伸出手,一把擒住沈情纤细脆弱的脖颈。他的手掌宽厚而有力,手指仿若钢铁铸就,紧紧扣住她的脖颈,而后往下狠狠一压。
沈情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自己向后拉扯,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折去,后腰处的疼痛愈发剧烈,她的后背几乎与桌面贴合,狼狈至极。
喉间传来的触感冰冷刺骨,仿若被一块寒铁抵住,虽未感到尖锐的疼痛,可这种被掌控、被压制的姿势,却深深刺痛了沈情的心。
她心底的厌恶与愤怒瞬间被点燃,化作熊熊烈火,燃烧在胸腔。
刹那间,她仿若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困兽,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双手疯狂地挥舞着,指甲狠狠抓向那死死钳制在颈间的手,每一下都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口中更是失控地怒骂:“放开我!你给我滚开!”
她轻而易举就被人压制,不能动弹,用尽全力的挣扎在他眼中也不过是徒劳无功。
前世的无力感顿时涌上沈情心头。她的四肢被废,灵力溃散,身体病若西子,谁都能上来踩一脚,偏偏她谁都不能反抗,只能等着别人来救。
如今李道玄这般举动叫她深陷前世的痛苦回忆,沈情精神紧绷,几乎是恶狠狠道:“混蛋!放开我!我要杀了你!”她喊破了音。
李道玄力道丝毫没有收敛,沈情便骂道:“贱人!滚开!贱人!”
李道玄似是被这一声叫骂惊醒,他迷茫看着身下不断挣扎叫骂的人,此刻的她与平日里笑着说心悦自己的人判若两人,好像这才是她本来的面目。厌恶、憎恨自己,而不是在自己身边委曲求全,违背本意地说着心悦他。
白日高从礼凄惨的死状蓦然又闯入脑海,李道玄太阳穴刺痛,他几乎是发了狠,压下身逼问道:“你是谁的人?这信是写给谁的?”
对着突然凑近的脸,沈情诡异地平静下来,直勾勾盯着他漆黑的眸子,“你再凑近点,我就告诉你。”
直觉告诉李道玄,眼前的人不能信,可心底的本能在叫嚣着,听她的话,凑近点,再凑近点,最好与她骨血交融,化为一体。这样他才能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她到底是谁,她是不是他们的人,她是不是她们派来杀自己的人?
如果是,他是不是应该杀了她?这些疑问如乱麻般在他心头缠结。
理智告诉他,答案或许就藏在手中的竹筒里,只要打开一探究竟,便能真相大白。
可李道玄却下意识地抗拒,他不愿就这样简单地知晓答案,他一定要从她嘴里亲耳听到,哪怕可能是谎言。
此刻的他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执拗地不肯打开竹筒,势必要从她口中问出个究竟。
于是李道玄又低了一寸,二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一寸。
沈情唇角冷笑,低声诱惑道:“再近点,我就告诉你我是谁。”
李道玄凝着她一双琥珀色的眸,面无表情照着她的话,又进了一寸。
二人几乎面贴着面,只要他想,只需一低头就能吻上她的唇。
看作话
第88章
然而,沈情只是冷笑一声,道:“我是瀚国公之女,玄机阁弟子,耶娘的女儿,你的未婚妻。”
言讫,沈情倏地抬头往他挺拔的鼻尖撞去,大有要与他同归于尽的架势。
李道玄面无表情,加大手中力道,沈情的头登时被死死钳制住,动弹不得。
“撒谎。”他说。
沈情:“我有没有撒谎,你打开竹筒一看不就知道了。”
李道玄手中力道有刹那松懈,然而很快又收紧了力道,他紧抿着唇,任由手中长喙鸟呱呱乱叫。
沈情敏锐抓住他的迟疑,突然回过味来。她眨了眨眼,嘴角微微上扬,意味深长道:“为什么不打开看看?”
李道玄不语。
沈情继而逼问道:“是不想?懒得打开?”说着,她原本在他手腕上抓挠的动作悄然改变。
她缓缓抬起一只手,柔软的掌心轻轻贴在他的脸颊上,一下又一下,细细摩挲,像是在抚慰不安的巨型犬。
如愿见他眸中浓稠的晦有片刻溃散,沈情又笑了,“还是……不敢?”
李道玄听到这话,仿佛被人精准戳中了隐秘的痛处,浑身一震,他条件反射般缩回手,干脆利落地拍开那只还在他脸上肆意摩挲、撩拨得他心乱如麻的手。
沈情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吃痛,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可眼中的笑意不仅没散,反而愈发浓郁,就像发现了世间最有趣的新鲜玩意儿。
她像是个调皮的孩童,趁着这股劲儿,顺势撑起身子,大大咧咧地坐在齐腰高的书案上,两条腿欢快地晃来晃去,那模样,丝毫没把刚才的小插曲放在心上。
“呀,看来我猜对了些什么,你是真不敢打开看呐。怎么,是怕我心怀不轨,对你图谋不轨,还是怕我是个居心叵测的歹人?”她歪着头,眼中满是促狭,故意拉长了音调。
话刚出口,她便自己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假设:“不对,肯定不是这个原因。”
她眼珠子转了转,装模作样地手托下巴,假意思索起来,紧接着,话锋一转,语气里带着几分笃定又几分戏谑,“还是说,你怕我是奸细,要是打开竹筒看到什么,会伤心难过?”
她瞪大了眼,语出惊人道:“李阿蛮,你该不会……”
李道玄立刻急促又坚决地反驳道:“没有!”可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不迭,只见沈情脸上挂着一抹揶揄的笑,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又被她算计了,李道玄深吸一口气,可被她三言两语就搅乱的心神怎么也平复不下来。他深知,她总有这般神奇的能力,轻而易举就能让自己情绪失控。
李道玄索性不再逼问她,果断抽出竹筒内的信,正要打开之际,双手却被人紧紧攥住。
沈情杏眼闪烁,“李阿蛮,你确定要看?”
李道玄语气肯定道:“本王确定。”
“如果看了这封信后,发现错怪我了怎么办?”
李道玄毫不犹豫答:“若错怪你,本王任你处置。”
闻言,沈情松了手。
她这般洒脱,李道玄反而犹豫了,但在触及沈情亮闪闪的眸子后,他内心仅剩的一点犹豫也消散。
摊开信纸,纸上只有简单三行字:
“多谢师兄,幼安已知晓灭绝虫母之法。”
“耶娘放心,女儿跟随李道玄,一切安好。”
“李阿蛮是全天下最好的小郎君,女儿最喜欢他了。”
李道玄看向沈情,却见她一脸得逞的笑意,杏眼弯弯,笑得像只狡黠的猫儿。
又被算计了。
她故意装作心虚,故意惹他起疑,在得到他一番承诺后,又笑得像只偷腥成功的猫。
可偏偏这是自己亲口允下的诺,他向来重诺,从不毁约。
“你输了,该践行承诺了,李阿蛮。”她笑得甜甜。
愿赌服输,李道玄睫尾颤了颤,“本王不做不杀人放火,偷鸡摸狗之事,余下,你说。”
“那我可说了,我要你答应我三件事。”
“允。”
“第一,你刚才那番行为我不喜欢,弄疼我了,给我道歉。”她佯装嗔怒,双手抱在胸前,满脸写着“我很生气”。
“抱歉,是我刚才冲动了。”李道玄利落抱拳弯腰,动作行云流水,做足了架势。此刻倒能窥得几分皇家贵胄与生俱来的涵养,让人很难将他与平日里桀骜不羁的形象联系起来。
沈情垂眼看他,照单全收。
“第二,以后你去哪儿,都要带上我。你我既是要成婚,往后就该是一体,无论你在做些什么,我都享有知情权。”
李道玄掀起眼帘,定定凝向她,“我做的,可是些大逆不道,诛九族的事情,你确定你要搅和进来。”
沈情:“你少糊弄我,就算某一天太子突然造反,你都不可能造反。”她斩钉截铁地说,“你在乎长安百姓的命,在乎这天下苍生,怎么可能做出让百姓生灵涂炭的事。”
如果不在乎苍生,他就不会冒着丧命的风险单枪匹马去追杀红白煞二妖,哪怕遭受世人的误解、唾弃。
李道玄闻言盯了她许久。
“允。”
“第三,叫我幼安。”
对面人怔住,似是不解为何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沈情只道:“我们好歹也是出生入死的伙伴,连名带姓地叫对方多生疏,我听着不喜。以后你只能叫我幼安,同样,我也叫你的小字,阿蛮。”
这是她第二次提起称呼的问题。
李道玄喉头滚动,“允。”
“叫我一声。”她突然要求道。
李道玄盯着她半晌,最终吐道:“幼安。”嗓音低低,裹着几分沙哑,勾得人心痒痒。
沈情满意了,她又笑了,歪着脑袋道:“阿蛮。”
这一声轻唤,砸得李道玄顿感头晕目眩,心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窃喜。
“我要沐浴。”沈情猝然皱起了眉头。
刚才闹出的动静,叫沈情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是在脏兮兮的书案上滚了一遭。
哪儿哪儿都脏,她要沐浴。
一场闹剧结束,李道玄因愧疚去给她寻热水。
三更半夜,客栈早已沉浸在梦乡之中,一时半会想要寻到热水,断然不可能。
趁着李道玄离去之际,沈情抽出藏在袖中的信纸,重新塞回竹筒,将长喙鸟扔出窗外。
望着渐渐消失在月色下的黑影,沈情松了口气,阖上窗牗。
正当她阖上窗的一瞬,瓦桁上等待多时的红衣身影缓缓抬手,摁动袖中机关。
只见一道银光在月色下闪过,空中的长喙鸟刹那间僵住身形,紧接着光速坠下,摔落在地,激起一片尘灰。
月色下,少年人的身姿显得格外颀长挺拔,他从屋脊一跃而下,踏着月色来到地上,背对着月光,黑影完全笼罩住半死不活的鸟。
他拔剑指向地上的东西,一条吐着信子的玄蛇顺着剑身爬下,一口叼住鸟脖子,转了个向,爬至剑柄处。
夜色笼罩下,秋仁一双蛇瞳格外猩红。
李道玄抽出竹筒内的纸条,摊开,借月色窥清纸条上的字,他一个也不认识。
他重新卷上纸条,塞回竹筒,神色淡淡,又往长喙鸟嘴里塞了一道追踪符。
秋仁一口将半死不活的长喙鸟扔出去,长喙鸟重重摔倒在地,又丢了半条命。
“看完了,就去查,这种字体源自何处。”他不知对着谁说。
暗道上寂静无风,远处枯木枝头,发出几声嘶哑啼叫,两只鸟不知被什么惊动,蓦然冲出树梢,飞向远方,余一片枯叶打着旋落下。
李道玄不疾不徐用白帕擦了手,转身没入向暗处。
时间悄然流逝,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长喙鸟有了动静,它晃晃悠悠地爬起,甩了甩脑袋,随后振翅飞向远方,全然忘了前阵时间的插曲。
第89章
子时,夜色浓稠如墨,泼洒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凉风悄无声息地穿梭于街巷之间。
白日里喧哗熙攘的街道此刻仿佛被抽了灵魂,空荡得令人心里发慌。
渐渐的,暗处传来女人粗重的喘息声,凌乱,毫无节奏。
喘息声愈发清晰,一个身着粗布短褐的女子突然自街角处冲出,紧贴墙壁发了疯似的狂跑,步履踉跄,发丝凌乱地散落在脸颊,粗重的喘息声在空荡的夜里显得格外惊悚。
若仔细一瞧,可以发现她的肚子倘若灌满水的羊皮袋,鼓鼓囊囊,几乎要把衣裳给撑破。
“捉住她!别让她跑了!”少女清脆的呼喊划破寂静的夜。
女子像是受到刺激,加快了疾跑的速度。
她身后紧紧贴着两道人影。
女子看似柴瘦,速度却实打实的快。
为免打草惊蛇,惊动巡街的衙役,她身后追着的二人没有选择上屋顶抄近路,而是实实在在跟在她身后追赶。
不知过了多久,几人追到渭河旁,女人毫不犹豫一头扎进河中,如同石子投入深潭,河面冒出几个泡便没了动静。
二人倏地止住步子,望着平静的河面。
沈情手中罗盘发出莹莹绿光,指针赫然指向空旷的河面,此刻指针缓缓转动,指向上游的方向。
再往上游便是渡口,数条商船停靠的地方,少不了巡街衙役重点看守。
沈情与李道玄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往埠头方向走。 。
自从那晚过后,李道玄仿佛安定下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在房内除了玩玩花花草草,就是无所事事,全然不见前些日子的忙碌。
也算变相的履行诺言“去哪儿都带上沈情”。
沈情也不是很在乎他究竟在做些什么,要的不过是和他待在一起。
毕竟书上说了,她活不过三年。要想彻底解决重生带来的副作用,要么和他睡一觉,要么和他形影不离相处三个月。
第二个要求看似简单,实则坎坷。
且不说怎么个“形影不离”法,二人都各有各的事,要想真的时时刻刻处在一起,也着实困难,更遑论还有净身沐浴一系列不方便的时候。
如今二人同处一个屋倒也还好,等回了长安,各自归家,那才是功亏一篑,只能等成亲了。
所以沈情决定试试,怎么才算“形影不离”,究竟是字面意思,要时时刻刻贴在一起,还是有个大致范围,比如用处一个屋,或二人距离不超过某个范围之内。
何况这副作用如果没了它总该有个反应罢,不然沈情要怎么才能知道自己可以活过三年?
于是沈情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就这么过了三天,岂料第三日夜里子时,变故横生,一个大肚子女人突然敲响了房门。
女人抱着肚子趴在门口,神色凄惨道自己的女儿不见了,问二人有没有看见她女儿。
话刚落桌上的罗盘就亮了。
秋仁在除邪祟时会习惯性的吸取其身上一绺祟气或血液,当初秋仁一剑刺穿虫母身体时便吸了一滴虫母的血,后来沈情寻了罗盘,秋仁将虫母的血吐到罗盘里,罗盘便能对虫母产生感应。
是以李道玄当即拔剑,那女人也见了罗盘异常,趁李道玄拔剑瞬间风似的窜了出去。
二人一路追赶,才有了如今的画面。 。
一艘商船上,火光绰绰,一行黑衣人拿着火把,手起刀落,顷刻间跪地求饶的人便殒了命。
为首之人头罩斗篷,大半面容没入黑暗,苍白的下颌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继续找。”他冷声道。
众人不见的是,一个浑身湿透的女子从舷侧爬了上来,她拖着肥大的肚子在地上缓缓爬行,拉出长长的一条水渍。
其余人也没想到此刻会有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闯上来,因此还没人发现船侧阴影之下藏了个人。
“桐儿,我的桐儿,桐儿去哪儿了?”女人目光呆滞,只会一遍遍重复这句话。隐约间见到有火光闪烁,她下意识朝着火源处爬去。 。
又有几个偷渡的无籍浪人被寻到,他们被吓得跪地哭喊,有的以为自己偷东西被发现,忙将怀中东西掏出来,企图求这群人放过自己。
然而他们太天真了。
几名手下抖落刀尖的血,就要动手。
这时,为首黑衣人摘下斗篷,细长的眸子微眯,不知想到什么,他抬手制止手下人动作,俯身仔细观摩了这些被人主动掏出来的“赃物”,随后从中捡起一样东西。
一块破布团,剥开布团,里面是一团黑黢黢的东西。若看仔细了就能发现,那是一团浸了水的胡椒,足足有婴儿拳头大小的一块。
周知善举着这团胡椒块问:“这是谁的?”
无人应答。
他又道:“出来认领,保你不死。”
这下这群人争先恐后道:“是我的!”
“不对,他撒谎,是我的!”
“我的……”
一群人为此争得面红耳赤,就快要动手,周知善反而笑了,他说:“不用急,只要交代出这东西在哪儿寻的,还有没有人去过那儿,又或是说出你们其他同伴的藏身之所,我就放了你们。”
一个瘦弱的男子率先冲出来,抱住周知善的腿,“公子,我知道!我、呃——”话未落,随着周知善手起刀落,他被一剑穿喉。
手下急忙将尸体抬走。
周知善道:“说话归说话,动手可就不好了。”前几日他被那小子伤了腿,腿到今日都未好全,眼下有人还敢直撞上来,明摆着找死。
此招一出,其余人纷纷被震住,瞬间失了音。
很快,一种名为求生欲的东西从脚底板开始爆发,他们知道,如果再不说,只会死得比同伴还要惨。
“在船最底下!我们顺着河底爬上船的时候意外发现船底有个暗门,钻进去就发现了好多这东西!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拿了一小块走,他们还没走,藏在那道暗门里!”
他也是众多偷渡人之一,和同伴一同发现了这道暗门,怎料进去后就发现了许多防水的羊皮袋,还有几块巨大的琥珀,没有明火,船底又靠水,环境潮湿无比,他们没有办法打开琥珀,看看里面藏的什么宝贝,只能将主意打在羊皮袋上。
等打开羊皮袋才发现,里面是些他们没见过的黑色粉末状的东西,闻着香的很,味道很辛辣麻嘴,不能直接吃,他们猜测是些贵族小姐用的香料之类的东西,于是他与同伴扣了些放在身上,想着后面出去能买些钱。
但偷了东西后同伴选择留在暗门里,同伴觉得这是个安全的地方,一定能躲过那些守卫衙役的搜查。
他不觉得如此,既然是藏宝贝的地方,怎么会一点守卫都没有?
同伴不听劝,固执的认为这里安全,他无奈,自己只能独自出去,偷偷上了船,找了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
周知善听完后感叹道:“果真是些夜磨子,去将这些东西找出来。”这话是冲着身边人说的。
“行了,你走吧。”周知善对他道。
那人似乎没料到周知善那么好说话,好一阵愣,随即反应过来疯狂磕头道:“谢谢!谢谢!”
磕完头,他头也不回往远处跑,没有一个人拦住他,一路上顺畅无阻。
其余人见状,心中五味纷杂。
周知善又重复道:“还有人想说吗?”
等其余同伴的藏身之所都被这群人争先恐后报了个遍,周知善眼底阴郁道:“去,把这些‘夜磨子’解决了。”
“是。”
当眼睁睁看着同伴身死,他们才惊觉自己上当了,然而为时已晚。
这船被抓住的“夜磨子”全死了个透,包括最先被放走的那个,周知善亲自抽了弓,将人射杀。
完事后,周知善缓缓抽出藏于袖中的帕子,动作透着几分漫不经心,他擦拭着脸上溅落的斑斑血迹。每一下擦拭,他的眼神都愈发阴沉,脑海中则在飞速地盘算着明日的行动。
首先,得尽快找个与五娘身形、容貌相似的替身,如此才能骗过那些盯着五娘的人。找好替身之后,便要抄水路将五娘送走。水路隐蔽,且鲜有人巡查,定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转移。
五娘身子向来娇弱,最怕阴雨天,所以定要挑个阳光明媚的好地方安置她,让五娘能少受些罪。
不,也不能全然无雨,因为五娘喜欢雨天,只是雨天会叫她身体更加虚弱罢了。
他默默想着该把五娘送到哪儿,全然不觉身后有人靠近。
手臂蓦然被人抓住,耳畔传来幽幽女声音:“你看见我女儿了吗?”
周知善陡然惊醒,反手一剑刺穿来人,回头一看,竟是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女人。
女人双颊凹陷,眼底青黑,露出的脖颈手臂枯瘦如柴,一节节青筋凸起,如同枯藤攀着老树般牢牢扒在皮肤上,是一副因常年饥饿而营养不良的模样。
周知善以为她是船上的漏网之鱼,厌恶皱眉道:“怎么回事?”
“你看见我女儿了吗?”女人肩头被刺穿,却毫无反应,连眉头也不皱,只重复问一句话。
周知善冷笑道:“当然。”他一把拍开女人的手。
女人空洞的眼中迸出希望之光,“在哪儿?我的桐儿在哪儿?”
“在下面,我这就送你去陪她。”他抽出插在她肩头的刀,准备送她下去见女儿。
怎奈他的刀在即将触及女人的前一瞬率先被人打落,周知善只觉手臂一麻,刀脱了手,紧接着女人被人从眼皮子底下救走了。
那是一个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抱起女子就飞走了,绝非等闲之辈。
手下人大惊,刚要去追,被周知善拦住,手下不明所以,周知善却怪笑一声,“让他走,左右你们这些匏瓜也追不上一个会飞的人。”
他心底有了计较。
乱点好啊,越乱越好,最好船上的东西能一并捅出去才好,等他们手忙脚乱自顾不暇时,自己才好去找五娘。
呵。
第90章
在周知善准备下死手的前一瞬,藏在暗处的李道玄刚要阻止,就见远处飞来一黑衣人将女人掳走了,他眉头拧了拧,最终携沈情追随黑衣人而去。
离去前,李道玄回眸看向黑黝黝的船底,眼中有几分深思。
黑衣人带着女人飞走的方向很熟悉,等对方停下来沈情他们才发现,这是又回到了客栈。
客栈大门紧闭,黑衣人便从窗户溜进了二人的房间,不消片刻,烛火照亮了整个屋子,黑衣人的影子摇摇晃晃投射在窗上,显然是正在等他们。
望向暖光喧嚣的屋子,沈情不明所以,李道玄忖了忖,最终带着沈情从窗户处回了房间。
方站稳,就窥清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宋玉溪。
宋玉溪眼眶红红,像是哭过,她摘下斗篷,露出雪白的外裳,唤道:“李郎君,幼安。”
在她手边,还有个四五岁的女孩儿。
女孩衣着虽为老旧,但还算整洁,黑溜溜的头上扎了两个髻,乍一看像两只狐狸耳朵,发髻两边还各别了串小铃铛。
她怯生生地抓着宋玉溪衣角,望向突然出现的二人。
宋玉溪拍了拍她脑袋,轻声道:“别怕,他们是好人。”
闻言女孩眼中惧意消散几分,她又回头看向椅子上被人用斗篷盖得严严实实的人,有几分不确定道:“阿娘……”
宋玉溪叹口气,点了点头。
“阿娘!”女孩当即松开宋玉溪,跑去扒拉无力瘫坐在椅子上的人。
未等沈情发话,宋玉溪就率先解释了。
今日她出门时碰见这个女孩在讨吃的,宋玉溪于心不忍,便盘问了一番,发现她是在为母亲找吃的。
她又多问了几句,发现女孩口中的母亲最近食欲总是很旺盛,吃得很多反而日渐消瘦,且肚子越来越大,她阿耶为了给阿娘看病,在去医馆的路上不慎遇见下雨,失足摔进河里淹死了。
于是女孩承担起了照顾母亲的责任,家中所剩钱帛不多,很快就吃完了,所以女孩今日早晨时偷偷跑了出来,来到对面街去乞讨,希望能讨到阿娘的饭钱。
女孩描述的母亲症状和当初饥虫寄生人体时的很像,宋玉溪怀疑是虫母选择了这个女孩的母亲准备托生,于是就随女孩去找她的母亲。
等跟着女孩回到家她们才发现,女孩的母亲不见了。
在此之前女孩母亲因浓烈的饥饿而浑身无力,只能日日卧床,没有分毫力气行走。
如今人突然消失,宋玉溪断定是虫母在作怪,便带着小女孩来找沈情想要商量解决方案,结果她刚到客栈就看见二人追着一道矫健的身影离去。
她将女孩放在客栈,随后也跟着去了。
沈情与李道玄二人先到一步,自然看见了周知善如何利用人性之恶引得那群无籍浪人鹬蚌相争,他又是如何黄雀在后,收割一条条人命。
宋玉溪晚到一步,不知看了多少。
见她双眼通红,沈情心想,多半也观得差不离。
“阿娘——”女孩突然惨叫。她撩开斗篷,看见了母亲身上湿答答的血。
沈情一惊,怕她的惊叫引来不速之客,当即去捂她的嘴,女孩在她手中挣扎哭闹,力道着实不小。
就当快抱不住她时,沈情怀中力道蓦然一松,女孩顷刻间安静了下来。
是李道玄出手点了女孩的睡穴。
沈情顺势将女孩安置在自己床上,道:“将她搬到榻上。”话是对李道玄说的。
李道玄反观那枯瘦大肚,浑身血迹的女子,浑身散发着抗拒,好在宋玉溪会察言观色,当即主动将人送到了屋内唯一的榻上。
自己睡觉的地儿被占,李道玄眉头皱得更紧。
沈情看了看榻上已经不省人事的女人,道:“这下好办了,虫母托生,还未生出神智,趁此机会将她和这女人的神魂融在一起,这样就破了它“不死不灭”的特质,只需一同绞了这女人的生魂,虫母必定跟着魂飞魄散。”
此法类比剑灵认主,就像林元酒和扶光,扶光作为林元酒的魂契剑灵,命运与主人相连,林元酒死后,扶光必逃不过消散于天地的结局。
说完,沈情撂了撂手,转而寻了靠椅坐着,手肘靠在书案上,懒洋洋地托着下巴。
“不行!”宋玉溪毫不犹豫反对,“好歹是一条人命,我做不到。”
沈情耸耸肩,事不关己道:“虫母是你要消灭的,人已经找到了,方法我也告诉了你,至于要怎么做,取决于你。”
她有些困顿,打了个哈欠,手捧着腮帮子。
舍一人救苍生还是救一人舍苍生,诸如此类的话本子沈情看了不少,如今切切实实发生在眼前,她只觉得几分新奇,除此之外,再无他想。
虫母是宋玉溪要找的,因也是宋玉溪的因,至于宋玉溪要种何种“果”,就不关她的事。
沈情没有其他人承担因果的爱好,她只是有些好奇,宋玉溪会如何作选。
是会果断杀了眼前的女人,将其连同虫母一齐毁灭,还是心慈手软,反而被虫母以女人性命为妖邪,处处受制,最终重复以往悲剧?
若是前者还好,说明她除了心善外尚存有几分理智头脑,若是后者,那就证实了宋玉溪是个只会心软的废物,届时若是她要找周知善算账,恐怕路上会多出个盲目护夫的阻碍。
沈情眸色暗了暗。
榻上女人醒了,口中又开始呼唤着女儿的名字。
“桐儿。”
“桐儿,你去哪儿?”
“阿娘怎么找不到你了,桐儿……”
她眼中空寂,像只只会重复一句话的走尸,随着肩头血越流越多,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沈情好心提醒道:“她快死了,等人一咽气,虫母可就要醒来了,届时若再想将其和虫母绑定,可就困难了。”
宋玉溪低头咬唇,心中天人交战,最终,她缓缓抬头道:“我不知道,容我想一想可好。”
沈情望了眼李道玄,虫母维系着渭南县人的性命,他却一脸淡然,不是很着急的模样,思此,沈情也不急了,道:“随你。”
她将如何让虫母同生魂烙下魂契的方法说与她听,听完后,宋玉溪便带着昏迷的母女俩离去。
“你不是从不容忍妖邪霍乱百姓么,怎的又放她们走了,你就不怕五娘心慈手软闯下大祸?”沈情见李道玄始终淡淡,饶有兴趣问道。
李道玄只是摸了摸剑,道:“十月初还有大半个月。”
沈情愣了愣,不知他为何这样问。
李道玄俯身逼近她,幽幽吐道:“不是想回长安么,快了。”
沈情眨眨眼,忽然想起十月初是二人的成亲日,她展颜笑了,眉眼弯弯,“是啊,我们快成亲了。”
李道玄突然道:“李阿蛮是全天下最好的小郎君,女儿最喜欢他了。”本是撒娇的话语自他口中吐出,清浅的嗓音平添几分缠绵勾人的意味。
即便沈情悄悄屏住了呼吸,那浓郁逼人的草木香依旧止不住往鼻子里钻,融入沈情的四肢百骸,化作数只细小钩子,悄悄挑动她的经脉血肉,抚过她的心。
刹那间,沈情的心跳漏了一拍。
好熟悉,好熟悉的味道,好喜欢好喜欢……
或许沈情自己都不知道,她对他身上的味道愈发敏锐,愈发依赖。
以前有种植物叫猫薄荷,狸奴喜爱至极,闻之则醉,她如今的模样,竟与醉倒的猫儿无二。
李道玄就是那醉人的猫薄荷。
他又凑近了点,二人几乎鼻尖对着鼻尖,“你说,你喜欢我,要嫁给我?”
沈情几乎要溺死在他的味道里,有几分迷蒙的醉态道:“我喜欢阿蛮,我要嫁给阿蛮。”然后霸占他的府邸,夺走他的财产。
“幼安,你最好说的是真的。”他轻飘飘地说。
“真的,很真很真……”沈情彻底醉了,她突然勾住李道玄的脖子,唇想要印上他的眼尾,却被他冷冷躲开。
沈情手扒着他的脖子不放,抬起头有些茫然的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满是沉溺与喜爱。想咬碎他的眼球,让草木香的汁水在嘴里爆开。好想好想……
这般大胆直白的眼神她经常有,可眼里快要溢出的喜爱是头一回。
李道玄躲过一吻,心里却想着她偷偷放出的那信封,手下人至今都查不出字体来源,她究竟写的是何?
尖喙鸟还在飞往长安的路上,只要尖喙鸟一停顿,他就能知道这封神秘的信是写给谁的,届时一切尘埃落定,她究竟是友是敌,或许就能分明了。
思及此处,李道玄心陡然跳快了。
若她真的不是他们的人,或许自己能试着相信她几分,哪怕不知她对他的喜欢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李道玄不禁想了许多,最后穿堂凉风透过窗户扫过面庞,猛然惊醒了他,李道玄刹那间僵住,神识一点一点清醒。
他疯了,还是她疯了?
不,是她不对劲。
李道玄立马倒了盏凉茶,就着沈情的脸比划,眼看他要将凉茶泼上来,沈情吓得拔地而起,蹭蹭蹭后退,“你疯了?!”
“好端端的拿凉茶泼我做甚?!”沈情不敢置信道。
李道玄直勾勾看着沈情,她脸上惊诧与莫名做不得假,眸色分外清明,显然理智尚存。
这么看着,李道玄手腕一转,那透心凉的茶水转瞬泼到自己脸上。
“你疯了?!”沈情又一次惊道。
李道玄想,她说的对,是他疯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0-100
第91章
宋玉溪将女人带回去后请了最好的医工,女人始终吊着一口气。
周知善一进屋,就见宋玉溪靠坐在太师椅,神色空空,不知在思索什么。
他提着一套衣裙,一瘸一拐迈向她,道:“五娘,我带了身衣裙,你换上可好?”
宋玉溪回眸,未语。
周知善这几日不知在如何操劳,他眼底青黑,面带疲色,精力颇为萎靡,见宋玉溪不语,他自顾自道:“这样罢了,我帮你换。”
说着,放下衣裙,替宋玉溪更衣。
解下外襦,他窥见宋玉溪衣领上的一片血迹,忽的凝眉拨开她衣领,见肩颈一片光洁,他这才松了口气,转而想到后院受重伤的女子。
“听说五娘又带回来一对母女。”
宋玉溪道:“对。”
周知善道:“我记得五娘夜里没出门,你在何处捡到的这母女二人?”话中带了些微不可查的打探。
宋玉溪直白道:“我出门了,只是避开了府上你的人,女子是昨夜我从你刀下救出来的。”
“……”周知善替她穿衣的动作一顿,随即又若无其事的继续手中动作。
宋玉溪道:“那女子并非无籍浪人,而是住在街尾的一家良民,丈夫前些日子死于溺亡,你才处理过这桩案子,阿郎,你忘了吗。”
周知善道:“原来那位夫人是他的遗孀,我还以为是那些偷渡者之一,五娘,你不知道,最近的商船上来了许多偷渡者,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山匪,装作无籍浪人偷渡逃至此处的。”
“昨夜黑灯瞎火,我根本猜不到船上会混进来一个良民,一时失手伤了她,我一会儿就去替她道歉。”
宋玉溪道:“嗯。”
周知善没有问一句关于宋玉溪的身份,只是企图将昨夜杀人之事蒙混过关,他手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没能系上系带。
宋玉溪冰凉的指尖轻轻摁住他手背,又拂开,自己上手系。
周知善宛若惊弓之鸟,被宋玉溪拂开手后,他心中猛地缺了一角,忐忑极了,可当看见宋玉溪起身配合的换上他准备的衣裙后,表情几乎快要哭出来。
他挂着极为扭曲的笑容道:“你跟着阿绿丫头走,她会保护你。走水路条件未免简陋了些,只能委屈你了,等落了地,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后一步就随你来。”
宋玉溪突然道:“其实你早就知道我非常人,对吧阿郎?”
周知善倏地抬头,脸色刷白道:“我不在乎!”他拖着病腿快速向前一步,将宋玉溪死死抱在怀里,生怕她像昨夜那般飞走了,“五娘,我不在乎!我们是拜了天地,下了婚契的夫妻,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妻,我是你的夫!”
他抹了把脸,冷静下来道:“五娘,其他的话等安定下来我们再谈,时间快来不及了。”
周知善好不容易才支走了那些人,很快他们就会回来,得快些送五娘走。
宋玉溪心中苦涩,听他的话随婢子阿绿抄暗道走,走前道:“阿郎,我说过,我爱的是你这个人,无关其他,只要我们能在一起好好过日子我就心满意足。”
可惜,你还是不懂。
宋玉溪将装有金桂枝的花瓶抱在怀里,扭头跟着阿绿走了,背影透着几分决绝。
亲眼看见宋玉溪随手下人从侧门出了府,周知善悬着的一颗心才稍稍有了托底。
他满脑子都是宋玉溪离去前的话,五娘还爱他,五娘愿意和他过日子。
够了,这就够了……
周知善跌坐在地,同稚子般蜷缩在一起,抱着脑袋。
不,还不够,他的好形象还是在五娘心里毁了,五娘一定失望极了,他是个失败的丈夫。
他还需要努力,努力挽回他在五娘心中的形象,这样五娘才会不厌恶自己,自己才能配得上五娘。
不过不要紧,五娘还爱自己,等换了新生活,换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他会改过自新,他会是人人称颂的好丈夫,五娘一定会更喜欢自己,他还有时间,慢慢来,五娘不会抛弃他的……
他的神色逐渐狰狞,拳头发疯般砸向坚硬的地面,一拳又一拳,“哈……”
都怪他们!为什么要让他灭口,为什么不自己动手?他们自己没人吗?都该死!他都那么听话了,为什么还不放过他的五娘?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
如果五娘不要他了怎么办?五娘到底知道了多少?
他们都该死。
周知善额头青筋暴起,眼中理智渐无。
眼前光蓦然暗了下去。
天黑了吗?
周知善陡然清醒,手背传来一阵痛楚,他恍然发觉自己方才不要命的用软拳头砸地,手背想必已经血肉模糊了。
他颤颤巍巍站起身,摸黑寻找烛台与火摺子。火摺子找到了,可怎么也吹不亮,心中渐渐暴躁起来,周知善不耐用手去拨火摺子,却被剧烈的热意打回。火摺子有火。
周知善摩挲着被烧伤的掌心,忽然反应过来,或许不是天黑了,是他失明了。
这一想法验证后,他突然大叫道:“来人!来人!快来人!请医工来,请医工来!”
“不,不——”他不能看不见,一个瞎子怎么配得上五娘?
“快来人!来人啊——”
“哈、哈……”他喘着粗气,几乎咬碎了牙关,一定不能失明,一定不能。
等送走了商船,送走了那批货,趁他们灭口之前自己一定要成功脱身,五娘还在等着他呢。
等那群废物发现自己留给他们的惊喜,一定会喜欢的。
“哈哈哈哈——”他想着想着,笑了起来。
手突然被人抓住,耳畔悄无声息,静悄悄的,如果是自己人,才不会这么安静。
“滚开!”周知善以为是来刺杀自己的人,巨大的恐慌没过头顶。
他随手抹了盏烛台,将台上的蜡烛拔去,露出尖锐的底座,反手捉住一个人的衣领子,朝他脑袋刺去。
烛台底座很细,刺入人脑毫不费力,拔出时血跟细细的竹管一样流出,人被伤了大脑,会短短时间内丧失行动力,直至死亡。
周知善讥笑一声,“也就这点能耐了。”
他疯狂挥舞烛台,碰见一个人就杀一个,这些废物想必是怕了,一个也不敢近他身。
殊不知,他耳畔一直都是死寂的静。
家仆疯狂呼唤周知善,企图召回他的理智,然而他们的老爷就跟入魇似的大吼大叫,逮着人就杀,全然不见平日里温和有礼的模样。
下人们争先恐后从房门跑出去,周知善抓不到人,也跟着跑出去,院里惨叫声一片。
可过了一会儿,周知善突然停了,他盯着自己掌心的血,又将烛台扔到坚硬的青石砖上,听着刺耳的撞击声,周知善又大笑了起来。
院内下人看着满地的尸体,心中压着一片愁云,他们的县令,好像疯了,但又没疯。
因为周知善理了理凌乱的衣角,神色平静的叫人收拾残局。只是他平静的瞳孔内,还暗藏着诡谲的波涛。 。
河面平静无波,河底却暗流涌动。
船上除了个婢子阿绿,还有个摇桨的船夫。
宋玉溪坐在船上,头罩幂篱,目光透过浅浅的皂纱看向河面,不知在想些什么,眼里透着淡淡的疲惫。
见宋玉溪情绪不慎高涨,阿绿安慰道:“夫人,最近出了些事,渭南县不安全了,老爷才想送夫人去外头避避风险,等前几日的杀人凶手落网,县里就安全了。届时老爷就能辞官来陪夫人。”
宋玉溪道:“嗯,我们要去哪儿?”
阿绿道:“老爷在扬州置了宅子,那里繁华不亚于长安,夫人必定能过得舒坦,等雨季时我们就去益州避雨。只是外头气候终究比不得关中,委屈夫人了。”
宋玉溪喃喃道:“扬州也不错,就在扬州也好。”
她怀中的瓶里的金桂被她养得出奇好,此刻叶子掉光了,长出了成片的花苞,娇小的花苞们昂首挺胸,生机勃勃等待开放。 。
当天正午,谋害高长史一行人的杀人凶手找到了,是随商船偷渡于此的山匪所致,他们为了劫财,半道杀光了高长史一行人,事后他们装作无籍浪人躲在船上,一连多日。
这些人被县令抓获后,县令以极快的速度在渡口当着所有人的面处决这些人,血流了一地,洗也洗不掉。
很快此处又恢复了往昔繁华。
商船开始来往流通,船上的货物一批一批运往长安。
正当几艘船准备卸货时,天色陡然暗了下去,黑压压的雷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而来,盖住了天幕。
雷声轰隆作响,闪电像一条条银龙,在云间奔腾飞舞,若隐若现。
天色黯淡下去时,周知善心跳骤停,可当发现只是普通的变天时,他才松了口气。
实在是上午的症状叫他心里后怕。
后来寻了医工,医工说他是连续几日昼夜交替接连不休,过度劳累之下才有了这个症状,只需好好休养即可。
今日就是卸货的时候,可不能出了岔子才好,否则会耽误他找五娘的时间。
思及此处,周知善高声道:“继续!速度提上来!”
一共有四艘商船供他监督,两艘船上装了运往长安的货物,另外两艘船装的是从长安运往别地的货物。
只需按流程押完货,就快了。
手底下的劳工光着膀子卖力扛货,周知善觉得他们的速度还不够快,可他深知心急做不成事,只能焦急等待。
再快点,再快点就好了。
惊雷炸响,刺眼的白光划破天幕,晃得人睁不开眼,天色越来越暗,暴雨随时等着倾泻而下。
若真等到落雨,今日必然不能卸货。
周知善心底期盼着再快些,许是老天都在和他作对,突然来了下人急急忙忙禀道:“老爷不好了!府上让人给包了!听说是长安来的官爷,奉旨调查高长史一案!”
可凶手在前不久就被处决了。
凶手刚落网就被处决,血迹都还没清理干净周知善就迫不及待开放渡口押运货物,怎么听怎么诡异,若现在回周府,结果必然只有一个。
周知善眉眼阴沉吩咐道:“想办法拖住他们,还不快去!”
“是!”
来不及了,只能今日想办法脱身。
又是一声惊雷轰鸣,似乎伴随着嘶哑长鸣响彻天地。
周知善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很快又有一声长鸣穿破云层传来。
“吧嗒——”一滴雨落下,埠头上的百姓纷纷停滞,呆呆地往天上看去。
只见一条长长的,通体漆黑的似龙之物在云层探了个头。
原来落地的不是雨,而是从那东西口中滴落的津液。
只见空中东西昂首,一声长吟自幽深喉间滚滚而出,音如洪钟,在万里云层深处乍响,带着金属敲击般的铿锵,震荡人心。
“有妖怪啊——”
三声长鸣落,那东西瞬间在层云中奔腾翻滚,仿佛下一瞬就要俯冲落地。
百姓顿作鸟兽散,商船上的人纷纷往岸上赶,埠头的人则往县内跑,总之,离渭河远远的才好。
周知善额头青筋暴起,恨不得将天上这作乱的妖物一箭射死,他企图拦住那些逃亡的劳工,“回来!不许跑!”
然而没人听他的话,周知善只觉得肺快要气炸,脑中嗡嗡作响,血丝渐渐布满眼球。
这时,一根极细的银线套上他的脖子,猝然收紧,银线死死绞住血肉,带出一圈血,周知善登时僵住身形。
“抓住你了,周明府。”少女清脆悦耳的嗓音悠悠响彻耳畔,宛若地狱里勾魂的鬼差。
周知善听见熟悉的嗓音,目光沉沉道:“是你。”
“不错,是我。”
周知善转不了头,于是沈情探出个脑袋,笑眯眯地盯着他。在她身旁,跟着出现个红衣少年郎,神色冷冷。
他转了转眼球,沈情立刻道:“你若再敢动一下,我不介意取了你的脑袋,叫你和你的五娘阴阳两隔。”
周知善立马歇了使坏的心思。
“不错,看来明府还是惜命得紧。”
第92章
沈情望着层云境内翻滚不止的东西,有些疑惑地皱眉。
上午他们暗地里跟随宋玉溪,发现她将被虫母寄生的女子与女孩光明正大带回了府上,宋玉溪为女人请了医工后,就在院子里对着瓶子里的金桂枝看了半晌,旋即就跟着换了身衣服,从暗道走了。
他们一路跟随,发现是宋玉溪随下人坐船走了。
沈情没有打草惊蛇,而是当即摸回周府,结果发现女孩与女人早已不知所踪。
宋玉溪走时女人还在,就不可能是她动的手,所以只能是周知善。
周知善将人弄到哪儿去了?那虫母又怎么办?
还有这天上突然冒出的是个什么东西,龙?妖蛟?她怎不知前世渭南县闹有妖患?
心中一个念头隐隐约约闪过,只是沈情还不敢信。
她此刻持着有些懵的状态,手死死把着银线问道:“宋玉溪带回来的一对母女去哪儿了?”
周知善道:“我将她们送回家了。”
沈情道:“我不信。你是不是将她们给杀了?”她手中力道大了几分。
周知善面容一抽,咬牙道:“这次我真没有,我杀了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和一个小孩子做甚?何况那是五娘救回来的人。”
沈情冷哼道:“宋玉溪将我一个弱女子和吊着一口气的他救回来后,你不也照样想杀我们。”只是没杀成罢了。
“……”
周知善此刻百口莫辩。
沈情道:“罢了,我今儿就是来复仇的,你明里暗里派了多波人来刺杀我们,害的我一日都没能睡个安稳觉,不如这样,我也叫你尝尝被杀的滋味。”
眼看沈情要绞紧银线弄断他的脖子,周知善立马道:“刺杀你们非我本愿,是有人叫我做的!”他毫不犹豫将背后人卖了个干净。
“那晚过后我本答应了五娘要让你们离去,好息事宁人。可那人非但不愿,还要我在朝廷的人赶到之前解决你们。”
明知这是个硬茬,还要叫他这么往上凑,无异于按下葫芦浮起瓢,除了惹下一身骚外,根本讨不得好。对方卸磨杀驴的意图已如此明显了,周知善断不可能叫对方得逞,因此李道玄还没主动问,他的嘴就跟漏瓢似的一股脑儿将话全抖落出来。
李道玄听后眸色一凝,拔剑横向他脖子,质问道:“那人是谁?”
剑有些歪,不小心在周知善脸上划了道口子,他叫道:“莫动我的脸!”
脖子一圈被勒出血他没叫唤,如今只是在脸上破了点皮他反应就这般大。沈情好似发现了什么,她眯了眯眼,从头上拔下一枚银簪,在他脸颊上下比划,似乎在判断从哪儿下手比较好。
周知善立马屏住了呼吸,似乎在为方才失态感到懊恼。意识到自己最近越来越容易激动,他眉头皱了皱。
李道玄眼底戾色横生,他缓缓俯身,冲矮了半个头的周知善道:“若再不说,本王削了你的脑袋!”
“你闭嘴!我还没问完!”沈情焦躁地一把拍开李道玄的剑,朝他吼了一声,转头又问,“我再问你一遍,那对母女被你弄哪儿去了?说实话,否则我划了你的脸,叫你的五娘狠狠嫌弃你。”
周知善道:“我说的是真的!我付了两个月的钱,叫医工照看那母女俩,她们被我送回家了。”
“我现在什么都没了,还有必要杀人灭口么?五娘已经被我送走了,我本想过几日就舍弃一切去寻她,可今日突发意外,府邸提前叫人给包了,我也落到了你们手里!我没必要撒谎!”
五娘真逃走了?她为什么要逃?
耀眼白光刺眼至极,那似龙似蛟的东西还在云里翻滚着身子,暴躁极了,不多时,又是一声长吟刺耳。
由于隔得太远,根本辨不清那是什么物种的妖。只知道隔了那么远都能看见一条巨大的黑影,倘若离近了,那东西怕是能压坏小半个渭南县。
李道玄重伤初愈,筋骨都不知道有没有长好,对付人还可以,至于对付妖……沈情摸了摸腰间的信号,思考着是不是要放个信号求支援。
可它在天上干嚎了半晌,半分要伤人的意图都无,沈情又迟疑了。
还有一点,如果那东西是蛟……五娘也是蛟,总不会那么巧吧?
沈情越想越可疑,她抓着周知善领口问:“那女人走时可还大着肚子?”
“走时依旧大着肚子,只不过肚子消了大半下去。”来时像怀胎十月,走时像怀胎五月。
起初他以为女人是怀孕了,可她的肚子未免也消得太快,何况也不见有下人端着死胎和血盆走出。
心中猜测随着这番话生根发芽,沈情缓缓睁大了眼,她还有最后一点需要确认。
她要上天!
“李阿蛮,我要上天!”她道。
李道玄脑袋空空,一时没能明白沈情的话。
沈情又喊了句:“好阿蛮,我要上天!”
李道玄心颤了颤,当即领悟,立马拉过沈情胳膊,旋身飞跃而起,被扔在地面的秋仁剑身嗡嗡抖动,在李道玄单手空握之时瞬间射出,归置他掌心。
待到轻功能飞至的最高点后,李道玄猛然将剑掷出,又轻轻推了一把沈情,他则因惯力往下坠去。
做这一切之前,李道玄在她耳畔道了句:“我能做的,只有送你到这,余下的,靠你自己。”
沈情背部被人猛推一把,二人发丝交缠游离之际,又听他落拓不羁道:“只管做,有我托底。”
发丝刹那分离,浓郁的草木香散去,沈情回头只见他如石子般迅速往下坠。
他的神色却是一副泰然自若,眼中依旧沉稳,甚至没有丝毫慌乱,他唇角微微上扬,似在挑衅,看她能做到哪一步。
沈情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下意识地伸出手,却只抓到一把虚无的空气。
紧接着,李道玄迅速调整身姿,在空中如飞鸟般舒展身体,拐了个弯便飞向地上。
沈情见状心一横,迅速抬头抓住秋仁。空中比不得地面,等李道玄借给自己的力一结束,沈情随时都有可能因惯力掉落下去。
她需要再上去一些,再上一点点就好,只需要看清云层之内的究竟是龙是蛟,亦或是其他妖物就好。
巨大的压力顶着她,沈情脑中极速思索对策。
她身上只有毒器,暗器,娇小轻便,贴身携带,无用。身上的符箓只有血符,爆破符,只能炸妖怪,无用。一身的衣裳首饰都是李道玄准备的,单纯的日常消耗用品,也无用。
若说什么有用,恐怕只有宋玉溪的一颗琉璃心了,只能赌一赌,赌那东西喜欢琉璃心。
沈情当即咬破指尖,点在琉璃心上。
趁琉璃心吸血发生波动的一瞬,沈情骤然摘下琉璃心,狠狠往上一抛,唤道:“宋玉溪!”
黑色长状物似有感应,一双灯笼大眼瞪向闪烁着红光的琉璃心,随即仰头长啸,而后冲破云层俯冲而下,直直朝琉璃心袭来。
那东西近了,愈发近了。
终于,琉璃心停止向上的轨迹,在空中停滞极短的刹那,后笔直地往下坠。
沈情也在这时失了力,与秋仁齐齐往下落。
秋仁似乎焦急无比,灵体从本体内钻了出来,化作手臂粗细,尾巴卷着剑柄,脑袋跟鱼游水似的往上凑,似乎天真的想要凭一己之力阻止沈情的坠落,然而不过是无济于事。
与之而来的还有一条硕大的的蛟。
没错,是蛟,是一条玄蛟。
玄机阁的《妖志》这样区分黑龙和玄蛟:
黑龙,身形修长,头生双角,分叉繁复且刚劲,形如苍松之枝。龙须飘逸细长,双目大而明亮,目光威严平和,开合间似有雷霆隐现。
玄蛟,体态稍短,浑身玄黑鳞片,光泽幽冷。角短而尖锐,状如匕首。须短而硬挺,眼睛狭长上挑,瞳色幽绿,目光冰冷阴鸷,犹如寒夜鬼火,其至纯至善类,丹可化灵。
这灵,沈情猜测指的是琉璃心。
眼前黑压压的一团倾轧而下,幽绿的双眼目光阴冷,那对它来说宛若指甲盖大小的琉璃心被它用舌头一卷,吞入腹中。
沈情心想:完了,沾了恶心的口水,不能要了。
她的第二个念头便是:必须瞒住,死死瞒住,在成婚之前绝对不能让他知道琉璃心没了,否则她所做的将功亏一篑。
玄蛟,或者说失去理智的宋玉溪在囫囵吞完琉璃心后,凶神恶煞朝沈情俯身而下,看样子是要一口吞了她。
就在二者临近之际,玄蛟突然突然顿住了,好像有了理智,它幽绿的瞳孔一张一翕,闪烁着痛苦,旋即它骤然转了个向,重新飞回雷电滚滚的云层之内。
看仔细了能发现,它似乎有意无意在蹭那些雷云,主动勾来雷电劈在自己肉身上,此刻层云之上似乎落了一层血雨,那是它身上流下的血。
宋玉溪在自残,或者说在自杀。
沈情终于弄明白了始末,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那虫母在哪儿?
玄蛟体态健硕,身上不见丝毫凸起或者异常之处。
要知道无论饥虫寄生在谁身上,罹难者的肚子都会在短短半个时辰之内迅速凸起,他的四肢血肉也会源源不断朝肚子输送,直至此人被吸成了人干,唯有肚子大得出奇,这时成熟的饥虫便会破腹而出,等待身上精血气耗尽之际再重新寻找下一个寄生目标,周而复始。
这便是饥虫能活如此久的因素。只要一直吃就不会死。
沈情有些担忧,怕半道出了岔子。
万一宋玉溪没能处理好,反倒被虫母托生逃跑,要再找一次恐怕就难了,要知虫母“不死不灭”。
皆时渭南县闹饥虫,不仅渡口危险,师兄来除妖会更危险,耶娘归家时也不能走水路,那要多久才能见一次耶娘啊。
早知道就自己上手了,反正那女人受了重伤也活不久,生前都这么苦了,死后想必也不想再来人间受苦,只要自己承诺照应她女儿,她一定会答应牺牲自己。
沈情抿唇,颇有些偏执地想道。
强烈的失重感唤醒了她,沈情摊开双手,任由自己下坠,企图摆脱内心烦躁。
眼看蛟龙在自己的视角里越来越小,沈情心底默念着:
“三。”
“二。”
“一。”
一刚落下,她掉入了一双强劲有力的臂弯。
浓郁的草木清香排山倒海袭来,瞬间萦绕身旁。初闻,清新似晨露,于叶片间悄然凝结,透着自然的纯净,仿佛能驱散浑身的浊气。
沈情心里跟一片羽毛挠过似的,恨不得将他的骨血与自己融在一起。
她顿作眉开眼笑,手自然而然揽上了他的脖子道:“好阿蛮。”好狗狗。
李道玄垂眸凝她一眼,她眼中又是熟悉的痴迷与喜爱,李道玄握在她单薄肩头的掌心瞬间涌出细汗。
他浓浓的睫羽翕动,快速松了手。
沈情依依不舍在他耳畔凑了凑,几乎要贴上他一片薄嫩泛红的耳根,可靠近之后,草木香气全然无踪,沈情眼中瞬间清明,兴趣全无,她直身往后退了几步。
李道玄心中仿佛缺了一块,凉风簌簌卷过,卷走的那块角就落在她手中,他自己却不知道。
沈情道:“宋玉溪在引雷自杀。”话刚落,他身上的草木香又传来了,她悄悄皱了眉。
李道玄闻言正了神色,抬头望天。
沈情往他身后望去,周知善被缚住手脚,神色狰狞地趴在地上挣扎,跟条妄图翻身的咸鱼似的。
暴躁狂男人,真丑,恐怕只有五娘喜欢。
沈情一怔,反应过来瞬间道:“李阿蛮过来帮我把他扔下去!”
李道玄回头,见她指的方向是水边,拒绝道:“不行,留此人有用。”
沈情道:“那把他藏起来!不能叫她看见周知善,我怕她会受刺激发狂!”
李道玄转瞬之间恍然大悟,他快步上前拉过周知善衣领,一路将他拖到岸边。
地上的周知善崩溃大叫:“我的脸!给我翻个面!我的脸——”
“忍着。”简短二字话落,周知善被扔进了一艘乌篷船内,他一时间被砸得头晕眼花,四肢发软。
李道玄在船上贴了几道符,保管他一丝气息也泄露不出,随后折返,屏息观察空中局势。
随着落下的血雨越来越大,越来越密,玄蛟的长吟也从振聋发聩转为哀哀低吟。
最后一击雷电落,几乎将玄蛟从腰腹处劈成两截,玄蛟登时失了生机,从天上笔直坠落。
沈情看着宋玉溪傻乎乎送死,明明是嗤之以鼻的,是不屑的,可不知为何,看着她几乎狼狈地坠落,沈情心底空洞蚕食的心又添了一道裂。
她下意识往前走。
李道玄一把抓住她,“别过去,小心被压成肉泥。”他死死盯着玄蛟的躯体,判断它坠落的方向,落地的方位,腿肚时刻筋绷着,一旦玄蛟将朝着他们砸下,他即刻会将沈情拉走。
又是一波香气袭来,可此刻的沈情觉得李道玄也不香了,她挣脱开他的手,直直往前走。
她心中有诸多疑惑,她要问一问宋玉溪。
李道玄:“幼安,回来。”他冷冷道。
沈情如发了狂的猫,浑身毛都竖了起来,一爪子抓在他脸上,“走开!滚!别命令我!”
她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固执地往前走。
一颗滚烫的心仿佛被浇了凉水,李道玄脸色黑得不行,抿唇立于原地,似乎也不想管她了。
玄蛟越落越快,可它看似娇小的身躯仿佛没什么变化,无论下坠得多快,看起来都是那么细细一条。
沈情凝目仔细望了一阵。哦,原来是它一直在缩小自己的身躯,或许也是怕那么大的身子砸下来,伤及无辜罢,连到死了都还在为别人考虑。
缩小身躯只会让痛苦加倍。明明可以放纵一阵,明明能少一些痛苦。
沈情愈发迷茫,为何如此?就为了所谓的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苍生百姓”?
“啪嗒——”
小小的玄蛟落下,砸进了渭河里,它的头尾靠一层细细的皮肉连着,血成片成片地洇开来。
沈情歪了歪脑袋,旋即起身跳入河中。
冰冷刺骨的河水冲刷着她娇嫩的肌肤,河里像是藏了针,她每游一存,成千上万的针就穿破肌肤,刺透血肉,疯狂钉着脆弱而坚硬的骨头。
仿佛回到了十二岁她与师兄于船上遇水妖那年,她自告奋勇会守护船上的的人,可被惹怒的水妖看破了她与师兄的亲密,指名道姓要她入水,不然就杀了船上一群人。
区区水妖沈情只需一个结界就能防住,可结界内被护着的人却听了水妖的威胁,把她推了下去。
她的结界能防妖,能困妖,能除妖,而她却打不过妖,也打不过人。
她不明白。
冰冷的河水刺骨,伴随着密密麻麻的水妖在她手臂啃噬,沈情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撕了阵眼中镇压的符咒。
结界破了,满船的人成了水妖的狂欢之物,尖叫、咒骂声不断,其中不乏对她亲人的诅咒,可很快,诅咒她耶娘的人被水妖一口咬破了喉咙,沈情头一次笑得如此灿烂。
人是最忘恩负义的东西,只有至亲之人才是最值得珍惜的。
五娘真蠢呐。
第93章
沈情毫不犹豫跳下河的那一瞬间,她的身后响起匆忙的脚步声,沈情回头深深望了李道玄一眼道:“别过来,我自己会游。”
见她在水中一副如鱼得水的模样,李道玄一颗悬着的心落下,他不禁骂道:“明明秋仁能带它上来,你脚伤还未痊愈,何须自讨苦吃!”
沈情固执道:“我能行!”
她抿唇一点一点游向奄奄一息的玄蛟,将她带上岸。
骤离水面,沈情嘴唇发紫,身子无意识哆嗦了一下,然而她的意识无比清醒。
沈情抽出腰间锦囊,从里掏出一张符,她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没能成功,李道玄就这么静静看着她,每次看不下去想上手时,脑中总会浮现出她一脸倔强地说“我能行”的模样,于是他握剑的手缓缓攥紧,最终没有动作。
她呼出一口浊气,强行克制生理上的抖动,口中念咒,符纸化作点点金光在她手中化开,在空中游弋,随后金光化成一条长长的细线,没入宋玉溪断成两截的部分,如同绣线般将她的躯干缝好。
躯干完整,宋玉溪能化作人形了。
沈情顾不得洁癖,干脆席地而坐,有气无力道:“宋玉溪,你想活吗?”
小小的玄蛟尾巴甩了甩,它艰难地抬起脑袋,嘴里始终叼着一枝金桂。
枝头上的金桂成片绽放,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中还夹杂着一丝妖气。
被大火舔舐的金桂本应顺应而死,可宋玉溪日日靠着精血养它,于是金桂枝被强行扭转了命运,重新迸发出惊人的生命力。
无论被雷电击打,还是河水冲刷,宋玉溪都将它牢牢护住。
意识到嘴里叼着东西她不能说话,沈情动手想将她口中的金桂枝拿出,奈何宋玉溪呜咽一声,将脑袋转了个向,避开她的手。
沈情也累了,干脆抬手强硬夺走了那金桂枝,玄蛟发出哭鸣,沈情道:“告诉我,你想不想活,只要你说想,我立马替你和虫母解除魂契,那女人伤得很严重,根本没有活路,只要将虫母和她魂下结契,就能消灭虫母。”
“我能救你。”
玄蛟情绪有所波动,它蜷起身子,哀哀呜咽。
“五娘,说话。”沈情势必要一个答案。
玄蛟躯体散发点点星光,逐渐拼凑成一个人形,宋玉溪同沈情一般,缩着身子坐在地上,身躯巍巍颤抖。
她紧锁眉头,眼眶爬满血丝,张了张口。
只一眼,沈情浑身遍布鸡皮疙瘩,她不禁瞪大了眼。
宋玉溪口中被一团白色蠕动的东西盘踞沾满,那蠕虫身上光洁无比,可皮肤好似有无限张力,越扩越大,牢牢吸附着宋玉溪的上颚,蠕虫裸露在外的虫口只有指甲大小,可内里却布满密密麻麻一圈圈的尖刺。
蠕虫的虫口正一张一翕蠕动,嚼着什么东西,凑近一瞧,是一团鲜红的肉。
随着那团肉被蠕虫的锯齿碾碎,咀嚼,宋玉溪身躯时不时剧烈颤抖一下,她双眼含泪,口滴鲜血,困难且囫囵道:“我、不想死——”
沈情眼中一亮,她立马道:“我给你解契!我们马上去找那女人!”
宋玉溪扑过来死死抱住她,“不、不行!”她说的话实在模糊,得细细去分辨。
她一靠近,细细的咀嚼声立马传入沈情耳畔。
沈情呆愣地看着她,似是不明白。
宋玉溪哭着道:“我还没活够,我不想死,我还没看过扬州的风景,我一辈子都困在渭南县,我好想出去看看,哪怕是去长安城看看也好。”
可虫母醒的太早了,实在是太早了啊。
沈情呢喃道:“你不是不想死吗,我能救你。”
宋玉溪哭道:“我不能这样,桐儿在找她的阿娘,幼安,她需要阿娘。”
沈情还是不明白,明明女人都快死了,那叫桐儿的女孩失去阿娘是必然的,为什么还要救一个本该死的人?
她开出的条件都那么诱人了,为什么她还是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去死?
许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宋玉溪道:“这是我欠她的,阿郎伤了她,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伤她一次。”
“幼安,其实我天生体弱,本该早夭,是我的族人将毕生修为传于我,强行为我续命,我才活了下来,我才能镇守渭南县,镇守封印。”
“阿郎阴差阳错毁了虫母封印,伤害着我守护的百姓,我本该杀了他,可我偏偏最没资格。”
“我欠他的,太多了。”
妖族重因果,周知善因觉得亏欠她而入了歧途,也因她而间接伤害了无辜之人,可他所做的一切都化作物质回报在她身上,等这一切被点破,宋玉溪恍然惊觉,自己早就还不清了。
“他会变成这个样子,也是因为我。”
沈情好似听懂了,又好似没听懂。
她嘴张了张,一时忘了想问的话,只能呆愣愣看着宋玉溪口中鲜血越来越多。
于是她发了狠,想将作怪的虫母搅碎,宋玉溪攥着她的手阻止她,恳切地望着她。沈情读懂了她眼中的情绪。
请杀了她。
宋玉溪张张口,虫母吃完她的舌根,正一路沿着喉间往深处爬,宋玉溪痛苦抽搐,一张惨白的脸憋得涨紫。
她含着满口鲜血,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宋玉溪空荡荡的口腔一张一合,无声道:“帮帮我,请杀了我。”
沈情抬手抽出一道符,垂眼问她:“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为了谁?”
宋玉溪脸上挂着解脱般的笑,张了张嘴。
她无声说:“为了族中责任,为了百姓,也为阿郎。”
沈情道:“关周知善什么事?”
宋玉溪笑了笑,眼角滑落一滴泪,“他活不成,我也不想活了。”
她知道阿郎做了很多坏事,眼前二人绝不会放过他,可她没有立场去求她放过阿郎,做了坏事就该有报应。
如果早一点发现就好了,再早一点点,她不要做什么县令夫人,只和他做一对平凡夫妻,多好啊。
沈情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手中符纸飞出,宋玉溪以为她终于要帮自己结束痛苦,下意识抱紧金桂枝闭眼,然而符纸只是穿过她耳畔,在身后爆破,瞬间将一只受宋玉溪血液吸引而来的水煞打散。
宋玉溪睁眼看她,瞳孔瞬间放大。
沈情闭眼道:“五娘,我也是人,你人很好,我对你下不了——”话未落,她被人猛地掀翻。
身边似乎传来极闷的爆破声,像是爆破符在水里爆开,发出沉沉闷响,以及身子重重砸向地面的声音。
沈情呆呆睁眼,就看见半边肩膀都被炸了的宋玉溪毫无生气倒在地上,本就被天雷劈得摇摇欲坠的妖魂瞬间四分五裂,连带着虫母刺耳的尖叫,湮灭于世。
她死死护着的金桂枝也支离破碎,灿灿的桂花散落一地,消香玉损。
沈情下意识望向李道玄,体内突然迸出一股惊人力量,她以极快的速度扑向李道玄,揽住他的脖子,像是往日里搂着他亲昵撒娇的模样,不同以往的是,她的神色充满紧张与担忧,以及视死如归。
而她的身后有一支短箭正以飞速袭来。
李道玄气息滞了一瞬,随即心跳快了起来,他咬紧牙关抱着她往旁闪去,二人滚落在地,李道玄手臂作肉盾死死护住沈情,他骂道:“我看你是疯了——”
怀中人始终静悄悄。
偌大的慌乱瞬间颠覆了他,快要将他挤压得喘不过气,李道玄低头一看,沈情在他怀中正睁大眼细细喘着气。
她的左肩头被短箭刺穿,血迹蔓延开来,很快糊了他一手,血离了体是冷的,可李道玄偏偏觉得它很烫,烫得他手几乎快握不住她的肩。
她的脸好小好小,自己一只手掌就能覆盖住她的后脑勺,这时李道玄才意识到,她太脆弱了,像只刚出生的幼猫,谁都能轻轻捏死,可偏生这副瘦弱的躯壳困不住她,她总能在时时刻刻爆发出惊人的生命力。
譬如此刻,沈情疼得脸色皱成一团,却也要捏住他的手道:“我不能死,我还没有嫁给你,快给我找医工。”
还能说话,声音勉强算有力,李道玄喉间一梗,他扯了扯唇角道:“蠢货,怕死还要给我挡箭。”
说罢,他将手中玄剑疾速往后一抛,秋仁剑穿破朝他面门射来的短箭,短箭在空中化作两半,堪堪擦过李道玄的眼。
秋仁剑则继续往前,斫下身后偷袭的人一只手。
“沈幼安,看见没有,不需要你,本王一样能解决。”他附在沈情耳畔低语。
沈情只是露出一个笑,“我知道,可我愿意给你挡箭,因为我在乎你。”很快她的眉因疼痛而揪在一起。
撒谎。李道玄在心底默念。
他眼带戾色,封了沈情的穴,待止住血后,他顺带捡起残缺不堪的金桂枝,踱步来到周知善身前。
周知善怒目圆睁,死死地瞪着他,那眼神仿佛要将对方生吞活剥一般,“你还真是好运,她有妖邪护着,你有她护着。”
李道玄说:“不如看看你杀了谁。”
周知善道:“哈,怎么,我杀的是只妖,难不成还能是谁。”
李道玄近乎怜悯地盯着他,而他手中,赫然扔下一棵金桂枝。
当成功见周知善脸上的恨意转变为恐惧,惊悚,李道玄勾勾唇笑了,黑漆漆的瞳中还夹杂着报复般的快意,玩味。
第94章
周知善被李道玄粗鲁一扔摔得头晕眼花,他确实晕了好一阵子,可渐渐的,他惊奇地发现自己身上不疼了,所有痛觉逐渐消失,身体趋于一种麻木的状态,不疼、不冷、不热。
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想起李道玄带给自己的耻辱,一股恨意攀上心头,渐渐遮蔽住了他的眼,令他忽略这异样,周知善从乌篷船内爬上了岸。
远远望去,就见那女子从河里将天上掉落的妖怪捞了起来,看着完全袒露在他视野里的背影,周知善逐渐起了杀心,他趁机撩起袖子,露出绑在手臂上的袖箭。
那本是他最后的底牌,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会用上,可如今——
他缓缓勾唇,眼中发了狠。
二者距离太远,周知善正瞄准那沈情背影时,突然见她手中随手掷出一道符类的东西,那符贴近从远处爬过来的怪物后立马爆开,威力巨大,周知善回头见船上也贴了这类符,顺手扯了一张下来,贴在袖箭上。
不管有没有用,都给我去死。
他冷笑着按下机关,短箭顺应射出,就在他以为能杀死那女子时,却见那化作人形的妖怪替她挡下一箭。
还未窥清女妖的面容,她就背对着他倒下,肩头被符纸燎得破碎支离。
那该死的少年就守在她们身旁,周知善立马放出第二箭,目标正是对着李道玄。
然而他清楚的看到那少年已经反应极速抬了手,就要斫下他这一箭,不虞那傻乎乎的少女突然拔地而起抱住他,硬生生受了这一箭。
哈哈哈哈哈真是蠢货!能杀一个是一个!
周知善心里快意,秉着必死的念头射出最后一箭,果真如他所料,已经有了防备之心的人当即掷出剑,不仅破了他的短箭,还斫下他一只手臂。
断了手又残了脚,周知善明明没有感觉痛,可他的腿肚子就是站不起来,脚底好像踩在一滩豆腐块上,他下意识想抬手撑地,血却流得更欢了,原来是他的手被人从肩头连根砍断了。
他要爽约了,见不到五娘了,看着一脸戾色走过来的人,周知善心想。
许是觉得自己要死了,周知善胆子也大了起来,什么尖锐的话都往外迸,只求心底痛快,于是他说:“你还真是好运,她有妖邪护着,你有她护着。”
岂料对方说:“不如看看你杀了谁。”
听他这么说,不知为何,周知善心底突然有些莫名的慌乱,他嘴硬道:“哈,怎么,我杀的是只妖,难不成还能是谁。”
回答他的,是一棵被扔下的已经消香玉损的金桂枝。
现在已经过了金桂盛开的时日,整个渭南县,只有五娘手中有这么一枝盛开的金桂。
不!不!五娘明明去扬州了!
可眼前少年嘲弄与幸灾乐祸的眼神告诉他,他亲手杀了谁。
周知善尖叫道:“不!你骗我!不可能,一定是你骗我!哈哈哈哈哈哈——”他双眼充血,情绪已然失控,“我告诉你,五娘早就被我送去扬州了,你就是想激我对吧,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
“我不可能上当!”
少年淡淡看着他,神色又怜悯极了,显得极为割裂。
周知善嘴上说着不可能,手却诚实地抱起这枝破碎的金桂,“你一定骗我,我这就去看看,那妖怪怎么可能是五娘,五娘已经走了,今天早上她都还高兴地跟我说金桂开了。”
他咬唇想要站起身,却被少年一脚狠狠踹得趴地。
李道玄瞳孔黑得出奇,眼底俨然一片狂风骤雨,他说:“想去看她?当然可以,只要你能爬得过去。”
周知善眼底惊惧愈发厉害,他颤颤巍巍爬起,胸前又是一脚落下,几乎是被人往死里踹。
不疼,一点都不疼,哪怕听见胸口有断裂的声音传来,他都没什么反应,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周知善哇地吐出一口血,血里还夹杂着破碎的内脏。
他固执地爬起来,又被少年一脚踹翻,到最后,他四肢发软,想爬也爬不起来。
不知不觉他断臂处流出的血晕染了一大片地,他的唇色惨白,眼底却亮的惊人。
“滚开!你给我滚开!”
“让我过去——你个贱人!”
“哈哈哈哈哈,你踹啊!我告诉你,我根本就不疼,你怎么踹都无济于事!”
“……”
“让我去过,快让我过去!”
不远处,白衣女子血肉模糊的身体突然开始消散,先是从脚踝处,点点星光攀上她的脚底,将她的身躯瓦解、溃散。
周知善终于知道慌了。
“不,不!我错了,我求求你!让我看一眼她!让我看一眼她!我求求你!”
他从起初的恶毒谩骂,到如今的摇尾乞怜。
李道玄始终不急不慢,他将狼狈爬着的人一脚踩落在地,见火候差不多了,他问:“高从礼手中的鎏金银盒被你们弄到哪儿去了?”
周知善本就没有隐瞒意图,如今一颗心早就失了分寸,他当即脱口答:“藏在我屋内的地砖之下。”
“还有谁知道盒子的下落。”
“我背后之人,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从来都是一个看不清面容黑衣人给我下命令,我只需照做。”
“高海舟是死是活。”
“不知道!那夜我只照命令行事,高长史趁乱带着另一半盒子跳河走了,我下令封县就是为了找到他,可手下人把县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他应该死了。”
“船上押有什么东西,现下藏在何处。”
“胡椒!很多很多胡椒!还有琥珀!都藏在船底,入口也在船底!”
“我只管按命令行事,我知道的都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了,都不知道了!我求你让我过去!我求求你啊!”
那点点星光开始腐蚀女子的膝盖。
周知善拼了命地挣扎,抓挠,撕咬,他断臂处的血成片成片喷涌而出,在血即将染到李道玄舄底的一瞬,他迅速松了脚。
松了钳制的周知善瞪着一双干涩的眼疯狂往前爬,短短半个埠头的距离在他眼中却是如此遥远。
他望着不断吞噬女子躯体的星光,心底疯狂尖叫:慢一点!再慢一点!他要看清,他要看清那一定不是五娘!五娘眼下在赶路,绝对不是五娘!
周知善喉间呜咽一声,女子的头顶是清晰了,可他是趴着的,只能看见她黑黢黢的头顶,以及铺散一地柔顺的青丝。
点点星光攀上她的双手,腰腹。
周知善终于看清了她的脸,他心中滴血,瞠目欲裂,不——
又进近了,周知善心底呐喊:“不要!不要带走她!那是他的、他的——”
事实上他的嘴里只能发出口齿不清的呜咽,源源不断从口中涌出的血糊了他满口,破碎的内脏堵住他的喉,他无声尖叫。
不要啊——五娘,他的五娘!老天啊,救救他!谁来救救他!
周知善瞪着眼,单臂几乎使出了此生最快的速度,他的指甲因用力抓握在冷硬的地面而连根拔起,尖锐的疼痛逐渐回暖,如同一张裹满尖刺的密网席卷着他,逐渐收缩。
密网所过之处,疼痛密密麻麻席卷而来,密网最终收紧,将他的心脏死死卷住,挤压,刺破。
好疼——太疼了。
后知后觉的疼痛令周知善脸色惨败,几乎就要坚持不住,他刹那停歇。
“呼——”每呼一口气胸口疼痛都排山倒海的挤压、翻腾。
正是停顿的一刹那,白光瞬间将宋玉溪破碎的肩头淹没,周知善目光更加惊恐!
他顾不得疼痛,狼狈的爬过去。
不够,还不够,太慢了!
在指尖触碰到宋玉溪脸颊的前一秒,她的躯体瞬间化作万千虚无缥缈的华光消散无踪。
周知善哀哀哭嚎:“五娘!别丢下我!”
“你太轻了,我抓不住啊五娘!我抓不住你啊!” 。
周知善的一生都在失去。
他出生时母亲因败血而死,五岁时兄长溺死,九岁时妖虫带走了他父亲。
母亲因他而死,因此阿耶从他出生起便无比憎恨他,动辄打骂,只有兄长会“护他”。
每次父亲醉了酒,都会强调阿娘因他而死,再去看他眼中有无泪水。若没有看见泪水,许是就有了发泄的的借口,他往往会把周知善打个半死。
“以后的家里的东西都是你兄长的,你就该一辈子伺候他!”这是他听过最多的话。
兄长往往一脸愧疚地阻拦父亲,然而说出的话反而会激得父亲加重打他,兄长看似在劝,实则火上浇油。
虚伪。
所以在和兄长一同捞鱼时,周知善将他推下了河。
大儿子“意外”溺亡,父亲悲痛欲绝之际,许是终于意识到他只剩一个儿子了,所以落在周知善身上的打骂少了许多,更多的是无尽冷眼。
他从小便情感淡薄,更不会哭,常常面无表情,被打时也只是凝着一双黑黢黢的眼直盯着始作俑者,所以他们都叫他怪物。
后来他长大一些,学会了伪装,他开始学会笑,假意对所谓的“父亲”好,那些谣传他是怪物的谣言便少了许多,直至消失。
他的父亲脸上笑容多了起来,开始关心他的学业,生活。
九岁时,渭南县闹一种怪病,周知善靠敏锐的洞察力最先发现怪病的来源是一种怪鱼,于是他毫不犹豫跳入河里,捉了一条鱼。
九岁的他因长时间营养不良,看起来像七岁的稚子,毛发枯燥,衣不蔽体,双颊瘦弱而发黄。
他往岸上游时,被一个小小的女孩给拉住了。
女孩半张脸藏在水里,露出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嘴里吐着泡泡,女孩观察了他一阵,随后抬起剩下半张脸,肉乎乎的面颊精致漂亮,如同一个瓷娃娃。
瓷娃娃从他手中抢走那条鱼,凶巴巴道:“这条鱼不能吃!河里可危险了,你快上去!”
那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对他说话,周知善如同水沟里的夜磨子,贪婪地想要留取这一抹善意,他垂眸道:“为什么?”
女孩愣了愣,似是没想到该怎么作答,半晌,小脸憋得通红的她道:“总之,就是不能吃!”
他委屈巴巴道:“可是我饿。”
女孩一见他这模样,就心软了,她稍作思量,后道:“你等着!”
女孩一骨碌扎进水里,漂亮的小裙子在水中散开,如梦如幻,她就像传说中的神女。
她一定是神女,小周知善死死盯住那一抹绚丽,移不开眼,他的死寂的心久违地开始鲜活跳动,扑通扑通——
过了有半刻钟,女孩从水里钻出来,怀里抱着一条比他的头还大的鲫鱼,女孩将活蹦乱跳的鲫鱼塞进他怀中道:“给你!你们人类不是最喜欢吃这些了嘛!不要吃那个东西,吃这个!”
似是发觉自己说话有误,她猛地瞪大眼捂住嘴,“你快上岸!河里危险!我也走了!”说罢,她又一头扎进水中。
小周知善不禁捂住胸口,感受着这奇异的感觉,那是他真正意义上第一次面临善意,纯粹的、毫无杂念的善意,同时轻飘飘的,仿佛一不注意就会从指尖溜走。
他不禁伸出手,勾住她遗漏在水面的衣角,随着女孩潜入河底,那抹衣角瞬间从他指尖溜走,周知善抓了个空,他屏住了呼吸。
周知善放走了鲫鱼,转而重新捞了一条怪鱼回去。
因为他知道,他藏不住鲫鱼,他还没有能力去抵抗那个男人。周知善将怪鱼带了回去,他的父亲可高兴了,当夜就烤了鱼来吃,一点儿都没有留给他。
周知善习以为常,他在屋外坐了一夜。一夜之间,县里多了许多染病的人,为了防止怪病扩散,县令当即下令封县,所有人被困死在家,惶恐不安,只有周知善一脸无所谓。
过了几日,他的父亲死了,死得极为难看,周知善亲眼看见那一只肥大的虫子从父亲尸体里破腹而出,他极为淡定地点燃一把火烧死了虫子。随后他将家中粮仓里的粮食抬了几倍价格卖给当地乡绅,只给自己留了一月的口粮。
果真,半月后因封县与无底的饥饿导致城内粮食短缺,乡绅奸商坐地起价,将粮食以几十倍几百倍的价格卖了出去,赚得盆满钵满,百姓民不聊生,卖儿鬻女、易子而食的现象层出不穷。
过了十日,县令找出这场虫疫的罪魁祸首正是这条怪鱼,当即下令禁止在渭河捕捞,又过了五日,河里的怪鱼突然一夜之间消失无踪。
然而街头巷尾,依旧处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人们沉浸在悲痛欲绝中,麻木地处理着亲人冰冷的尸体。那些无亲无故的死者,则被随意地聚在一起,像一堆毫无价值的杂物。最后一把火燃起,黑烟滚滚,火焰无情地吞噬了他们最后的痕迹。
周知善靠着这笔赚来的钱养大自己,等有了自保能力,他开始逐步经商,靠惊人的头脑赚了不少钱。
他心里始终有个念念不忘的身影,于是每逢八月十五他都会去放一盏河灯,他许愿能够再见到她。
不知是天公作美,还是时来运转,他脚下一滑,竟摔进了河里。
周知善下意识要游上岸,可突然间心念一动,他顺势装作溺水之人,在河里挣扎,任由河水淹没,他侥幸地想,神女会出现吗?
福至心灵,他突然被一双白皙纤细的手抓住,双手主人带着他游上了岸。
入眼是熟悉而生涩的面孔,他一眼就认出了她,褪去青涩的她长成了极美的模样,像九天神女,眼中纤尘不染,这般美好的人,此刻就在他眼前!
周知善浑身发抖,热血沸腾,因过于激动而涨红了脸,他闭眼道:“你救了我,我会对你负责的!”
神女像是听见了极好笑的事,反问道:“那我若是个男子,你也会对我负责吗?”
周知善呆呆望着她的笑颜,心底悄然冒出一个答案:会!
若她是男子,那他就想办法变作女子,追随她而去。
正是这一瞬呆愣,她走了。
走得那般果断,他都没来得及抓住她,问问她的名字。
周知善也惊觉,她没认出他……
也对,如今的他面容秀气,衣着整洁,与九岁时那落魄潦倒的模样简直天差地别。
周知善心底渐渐生了一层卑劣心思,他想抓住这一抹美好,将她藏起来,精细的养着,他要给她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他一辈子都像阴沟里的夜磨子,见不得光,可他这般卑劣的人,也想要握住一抹光,他近乎偏执地想。
周知善心怀希望,日日徘徊在渭河,直至金桂花开,他亲手摘下最好看、最香的一枝,又做了河灯,诚心许下愿望,希望见到她。
然后她真的出现了。
周知善高兴地手舞足蹈,他这辈子都没这么高兴过,神女愿意垂怜他!
他用尽毕生所学,去追寻她,去讨好她,而后,他终于握住了!握住了他一生求而不得光!
可他是那么阴暗而卑劣的人,而五娘太美好了,美好得不像这个世间所有的,他怕抓不住,他太怕了!他想给她最好最好的,他心底祈求她不要抛弃自己,不要离自己而去。
他小心翼翼将自己的阴暗的一面捂好,在五娘眼中,他一定要是全天下对她最好的男人!
阿娘因生他而死,他不允五娘也要承担如此风险,他能有五娘已经是这辈子都奢求不得的了,又怎敢望向她为自己生儿女育?他不配!
周知善果断吃下避子药,亲手断了自己的亲缘,他要全身心都投入到五娘身上,决不能有一丝一毫懈怠。
五娘咳血的症状愈发严重,他背地里拼了命的敛财,那些人找上了他,在钱与权的诱惑下,他成了他们的走狗。
只有钱和权才是他最大的倚仗,留住五娘的底气。
有了钱,他寻遍天下名医,然而没有一人能看好她的病。五娘轻柔地摸着他的脸,告诉自己不用担心。
可周知善总觉得,是不是因为神女屈尊入世和他这个低贱到泥地里的凡人相爱,所以导致天降惩罚,惩罚五娘受苦,是不是最后五娘会因他而死?或者回到天上去?
不!她不能走!
她是他的!他好不容易祈求而来的!
京师有玄机阁,郊外有东山寺,隶属圣人麾下,只为圣人效命。
而玄机阁和东山寺众弟子能力出众,大多只有京师内的高官权重能请动。
那些人给承诺只要此事解决,他就能入职京师。
这样他就能利用职权请玄机阁或东山寺之人替五娘治病!
谁知自从那自称兄妹的两人到来,他的计划完全被破坏。
他阴差阳错烧了五娘最喜爱的金桂,那些人也生了杀意,想借刀杀人。
周知善开始退而求其次,活着就好。
五娘说了,她不在乎别的,只在乎他!她愿意和自己过平凡的日子。
那去扬州好了,扬州多美啊,五娘一定喜欢。
周知善暗地操劳好一切,顺便为那群人留下了惊喜。
今日运货时本该顺利,然而突然出现的妖蛟吓走了运货的人,破坏了他的计划,他分神之际被这对“兄妹”擒住,他恨啊!明明就差一步!他们都该死!
短箭射出,周知善哪怕只射中两个人,他心底都是快意的,他笑得猖狂,笑得快活!
阻止他和五娘在一起的人,通通都去死!
然而那少年离近了,丢下一截残枝,告诉他残忍的真相,周知善彻底崩溃了。
他亲手杀死了五娘!他亲手杀死了他的五娘!
他哭着叫着,拖着残肢狼狈地爬,终究没能抓住五娘。
年少慕艾,迄于斯境。
最终闹出了个天大的笑话。
周知善彻底疯魔,他一会儿大骂,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又痛哭流涕。
“我这一生都错了——”他一生都看似汲汲营营,实则荒腔走板,行至绝路。
“早知道,早知道!我不求名利,不求财权,只求能与五娘共度余生!”
“呜——”他抱头呜咽,眼中光芒逐渐熄灭,耳畔一片死寂的静。
“我看又不见了,听不见了,五娘,是你在惩罚我吗?”周知善轻轻道,随后,他眼中光芒彻底熄灭,结束了这凌乱潦草的一生。
第95章
沈情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脑袋昏沉胀痛,可意识却异常清醒。她大睁着双眼,目光直直地落在李道玄身上,看着他毫不留情地磋磨着周知善,又将视线转向宋玉溪那逐渐消散的尸身,眸中情绪复杂难辨,不知在想些什么。
原来她以为冷心冷肺之人不会懂爱,可如今看周知善为了五娘魔疯至此的模样,想来并非如此。那李道玄呢,他在未来某一日是否也会为了一个人癫狂至此?
她悄悄加重了呼吸,不禁瞪大了眼,一股难以言喻的、隐蔽的期待悄然在心底扎根,连带着她的一呼一吸都染上兴奋。
沈情瞥了眼李道玄直挺挺的背影,心中正暗自感慨周知善竟如此能忍痛时,耳边忽地传来周知善那含混不清的话语:“我又看不见了,听不见了……”
兴奋全然褪去,她的心猛地一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又”,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此前周知善就出现过这样的症状?
人一旦心中生疑,注意力便会高度集中。沈情不禁陷入了回忆,李道玄摔周知善时用的是巧劲,既能让他昏厥,又不至于丢了性命,只是他短时间内无法动弹。
可没过多久,周知善竟从乌篷船内爬了出来,而且还能精准地用短箭瞄准她。被砍了手后,他没有发出痛苦哀嚎,反而还有力气爬出老远。
然而,等他好不容易爬近了,却突然停住,脸上瞬间浮现出痛苦之色。
就像是……突然知道疼了。
沈情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难道是因为之前周知善失去了痛觉,而后痛觉又恢复了,可与此同时,他却失去了视觉和听觉?
此般症状与沈情前世中蛊的症状一模一样,中蛊者不出三月,必然亡。
周知善怎么死的?是失血过多而亡,还是蛊虫发作而死?!
沈情直觉有异,她咬紧牙关压下疼痛爬起身,秋仁迅速围绕上来,蛇信子“嘶嘶”吐个不停,李道玄似有所感,回眸眺她一样,旋即蹙眉大步走来。
“你不要命了?!”
沈情脚下虚浮,身子一个踉跄,李道玄快速搀扶住她,搭在她肩头的手开始传输内力。
她挣扎着推开肩头那只手,摇摇晃晃朝周知善的尸体走去。
他难得大发慈悲一回,却被她如此打断,李道玄此刻的神色有些阴沉,他道:“沈幼安,此刻不是胡闹的时候。”
沈情回头嗤笑一声,道:“胡闹?李道玄,在这里舒坦日子过久了,你的警惕心都去哪儿了?”她抬手朝周知善脸上指去,“你好好瞧瞧,他是怎么死的。”
只见周知善的尸身直挺挺趴在地上,头朝右,双眼紧闭,两滴触目惊心的鲜红血泪自眼角淌出。
“你别告诉我他是因为极度伤心而落的血泪。”语落,周知善眼皮忽然动了动,像是眼珠子在里面转。
沈情屏住了呼吸,李道玄一双眼刀直直射去,手已经暗暗攥紧了剑柄。
周知善的眼珠子剧烈地转动着,频率越来越快,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眼眶里涌动,试图冲破那层薄薄的眼皮。终于,随着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蠕动,他的右眼涌出更多鲜血。
紧接着,一只浑身黑乎乎的肉虫从眼眶中缓缓爬出,身体还黏连着些许血肉。那肉虫一出来,便贪婪地啃食起周知善的眼皮,这场景令人作呕。
沈情死死盯着这只陌生的黑色肉虫,心脏猛地一缩,一股难以名状的惧意从心底油然而生。这惧意仿佛是刻在骨子里的,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驱散,就好像她曾经与这肉虫有过不小渊源。
然而,她拼命在脑海中搜寻,却怎么也找不到关于这肉虫的丝毫记忆。明明从未见过,为何会有如此强烈的恐惧?
沈情下意识往后退一步,眼神中满是迷茫。
李道玄见此,单手揽过她腰作支撑,讽道:“前一刻还天不怕地不怕,如今见了只虫子就呆成这样。”
沈情惨白着脸道:“这不是虫,是蛊。”
她从未见过这蛊,可直觉告诉她,这就是上辈子她被人所下的蛊。或许自身的惧怕也是因为这一点?
李道玄见沈情如此失态,面上幸灾乐祸全然不见,他利落一剑挑了那肉虫,扔得远远的。
肉虫落地挣扎片刻,随后化作一滩水渍消失无踪。
此前从害她的那只黑猫体内找出的蛊亦是如此,死则化水。
看样子蛊虫倒是出自一类人之手。
这幕后之人不仅对沈家不轨,似乎也同李道玄有些许渊源。
沈情心中逐渐有了算计。
她索性放大这份惊惧,沈情惨白着脸咬牙后退道:“你再看看,还有没有这些奇怪的蛊虫,我害怕。”
李道玄淡淡扫她一眼,眸底划过探究,而后听她的话,去探周知善的尸身。
如她所说,周知善并非失血暴毙,而是被蛊虫啃噬了心脉而死。周知善死后这蛊便吃了他的双眼,从空荡荡的眼眶中爬了出来。
李道玄将他的尸身翻了个面,周知善单手紧紧握着残破的金桂枝,满身血迹,不成样子,他瞳仁闪过一点红,秋仁顺势爬出剑身,在周知善身上胡乱爬过一通,什么也没摸到。
似乎是对金桂枝感兴趣,秋仁钻到周知善手中,将他的手撬开,衔着那破破烂烂的枝丫爬到李道玄身上,又扭头在他掌心拱了拱。李道玄一脸厌恶之色道:“莫要什么秽物都往回叼。”
将手里被强行塞入的金桂枝往地上一抛,李道玄垂眼道:“滚回去。”
秋仁怔了怔,明明它没有人类的表情,可就是能从它脸上看出失落。它“垂头丧气”地重新爬回了剑身。
李道玄转身之际,不动声色将一张纸条往箭袖内塞了塞。可当他抬眼看清眼前场景后,怔住了。 。
沈情支走了李道玄,细细闭眼感受一番,自己先前在冷冰冰的河水里泡过一阵,而后肩膀又被箭贯穿,很疼,但她的意识始终清醒得可怕。
不够。
还不够。
沈情心中涌起一股狠劲,猛地伸手到后背,握住那支贯穿肩膀的短箭,牙关紧咬,开始用力往外拔。刚拔出一半,银色镝头便连着一大块血肉被硬生生地扯了出来,她双眼含倔,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任由那钻心的疼痛如潮水般将自己淹没。
大颗大颗的冷汗顺着她的脸颊滚落,砸在青灰色的石砖上,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眼前的景象渐渐变得模糊,重影不断。沈情强忍着不适,摇了摇头,随后又一咬牙,将银镝猛地一转,更多的皮肉被狠狠撕扯开来。终于,她拼尽全力将短箭拔出,肩胛处一大块皮肉也被生生扯下。尽管疼得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她却硬是一声不吭。
鲜血如绽放的花苞般,在她的肩头洇染开来,殷红的颜色如同最上等的染料。沈情瞥了一眼,脑海中竟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觉得这花纹似乎还挺别致,想着以后可以让逢人照着这模样做上几件裙子。她在这般剧痛之下,还能有些漫不经心地瞎想。
等到那斯演完戏回过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震惊。
沈情听了李道玄的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李道玄见状,气不打一处来,骂道:“沈幼安,你是不是活腻歪了!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人!”
她一脸无辜地眨着眼睛,解释道:“我也是没办法呀,我担心那箭上有毒,不敢不拔嘛。”
李道玄皱着眉头,快步凑近她,双手死死摁住她的腰肢,动作迅速地替她点穴止血。可那伤口实在太大,仅仅是简单的点穴,根本无法阻止如泉涌般喷出的鲜血。
沈情因为失血过多,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嘴唇也变得毫无血色。李道玄看着她这副模样,双手竟也跟着微微颤抖起来。沈情强撑着笑意,调侃道:“瞧你,手抖得这么厉害,难道你也觉得冷?”
李道玄脸色阴沉得可怕,没有回应她的调侃。他咬了咬牙,一把将沈情抄起,脚尖轻点地面,施展轻功,如同一道黑色的疾风般迅速离了埠头。
沈情腻在他怀中,只觉越来越冷,她的眼皮子越来越沉,她靠在李道玄颈窝,喟叹道:“舒服,以后你就这样抱着我睡好不好。”
“不好!”
耳畔凉风簌簌,景色跟飞一样倒退。
“成亲以后我要在院子里搭个秋千。”
“岁日我要在家里过,我才不要在冷冰冰的宫里呆着。”她困顿闭眼,无意识呢喃。
“不好!”
沈情不满道:“你对我一点都不好,成亲以后我要睡床,你睡榻。什么时候我高兴了,什么时候你再上床睡。”
李道玄下意识想讥讽,却见怀中人渐渐没了声音,他的一颗心彻底慌了,声音不觉颤了颤,“沈幼安?”
“幼安?”
就在即将被恐慌淹没的一瞬,一声比猫儿还弱的闷哼传出,“嗯。”
李道玄的牙关紧咬,双手用力,近乎失控地将她死死搂进怀中。他的眼眶泛起微微的红意,眼中满是复杂。
明明是恶声恶气,他的嗓音声音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不准睡,你敢睡过去,我就天天把你关在屋子里,让你再也见不到你的爷娘,听到没有!”
“……”
沈情嘴唇微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我答应你。”他终于松口了。
沈情听见想要的承诺,如愿呼出一口气,她唇角还含着笑,意识却彻底丧失,因此,她没有听到,在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少年带着无尽的颓丧与认命,喃喃低语:
“沈幼安,我认栽。”
他这辈子,恐怕要栽在某个人手里了。
第96章
一觉睡得极沉,以至于沈情又开始做梦了。
这一次,她的梦极为阴暗、潮湿。 。
“听说了吗?今日朝堂之上,苍王殿下竟当堂求娶沈氏遗孤,至尊大怒,正令其禁足宫内呢!”
“沈家有两位遗孤,你说的,是哪位?”
“还能是哪位,自然是……那位喽!”
一则传闻如漫天飞扬的大雪席卷而来,涤尽整座长安城。
放眼望去,天地一线凝白。
除夕本应是灯笼高悬、举家欢庆的吉日,可近来漫天肆虐的祟气,无处不在的阴气将城中原本的祥和打碎,热闹荡然无存。
人们只能窝居家中,围着一方天地取暖,又或是将一个“旁听”而来的八卦嚼了又嚼,说了又说,以求得片刻乐趣,消磨时日。
一座偏僻的府邸,暗牢之中,一丝光也窥不得,巴掌大的地牢中央还绑着个人。
“嘀嗒——”血自腕间流出,滴落在地的回响清晰可闻。
地牢中央一根十字形木桩拔地而起,粗壮的麻绳将不人成样的人牢牢束住,她的四肢腹部被勒得紧紧,麻绳几乎快要陷进肉里,生怕那人挣脱束绳跑了似的。
只有偶尔随着呼吸喷洒出来的白雾证明那是个活人。
隐约见火光绰绰,由远及近,来人顶着一身雪意踱步而来,待走近了,他拍拍手,叫人灭了唯一的光亮。
“沈娘子,想好了么,剩下一半鎏金银盒藏在何处?”
少女眼皮沉沉,四肢痛到麻木,就连对方审问的声音听在她耳朵里都像隔了层水膜,模糊闷沉,勉强能听清。
她举了举腕子,感受着生机不断从身体里流失。血滴落在地上,凝结成冰,像一道道红梅堆叠。
脆弱的红梅宛若舜华,极易被掩埋,覆盖。
“不知道,不认识。”
“又是这句话。”来人似失去了耐心,“挑了她的脚筋。”他轻飘飘下令道。
她的舄袜被人褪去,脚脖子后抵了一把冰冷生锈的、刃口极钝的弯刀,弯刀细细刮磨着皮肉。
冰冷触及的瞬间让她打个寒颤。接着,钝刀开始缓慢切入,起初只是钝重的压力,令皮肤像被巨石狠狠碾过,随即疼痛逐渐蔓延,从脚踝处丝丝缕缕地扩散。
钝刀艰难地割开皮肤,每一下都像粗糙的砂纸摩擦伤口,带来火辣辣的痛感。当触及经脉时,仿佛有千万根钢针同时刺入,剧痛如汹涌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冲击着她脆弱敏感的意志。
好疼——
她死咬住牙关,堵住几乎快要溢出来的痛呼,大滴大滴血代替汗液滑落,她几乎是生不如死。
“如何,沈娘子若再不说,你的脚筋可就要被挑断了,以后就是个不能行走的废人了。”
她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我不知道什么鎏金银盒,我和他不熟,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捉我?”
“你跟他一样,惯会装相,等时机一到,再打众人个出其不意。沈娘子,你可知我可被他骗惨了!”他呵呵直笑,语气森冷,“以前我道他是个我行我素的草包混账,只知斩些破妖,混迹市廛,即便执掌禁军也只是个不成气候的空壳废物。”
“没想到啊,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他竟都忍了过来,一朝抬手,就将我的计划搅个天翻地覆!”
万没想到,这些年他竟然一直在忍!藏得可真好啊,真好啊!直接把他的计划搅得稀碎,一大半的心血都付诸东流!
不杀了他,自己难解心头之恨!
他眼中阴翳未散,猛一挥手,语气淡淡道:“留一半,继续。”
被割了一半的筋脉堪堪吊着,血肉中像藏了枚看不见的刀片,倒不如全断来的痛快。
钝刀对准她另一只脚踝,顷刻间血流如注,刀触及筋脉时那奇异的感觉令人头皮发麻。身体愈发沉重,她的脑袋发昏,冷汗湿透了衣衫,她几乎快被无尽的痛苦和恐惧吞噬。
好黑——
能不能有一点光啊,哪怕一点。
这里没有透气的窗户,只有层层望不到底的石阶,紧紧环绕压迫着的木栏,以及避无可避的腐烂。
她能清晰闻见自己身上的腐烂味。
只是很快浓郁刺鼻的铁锈味盖过了这股腐烂,令所有人都未曾察觉。
那人自顾自道:“今日他居然用好不容易驳得的战功来求娶沈氏女。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有什么好的?”
他玩味一笑,“沈娘子不如猜猜,你那好苍王求娶的是哪个沈氏女?”
“……”
“不过也不重要,如今他势头正猛,至尊可不会容忍他配个孤女,当时就下令禁了他的足,我那好圣人估计很快就会找个同他家室相匹的贵女赐婚。”
她眼皮猛地一颤。
“够了,今天先就到这。”他勾勾唇,“明天继续。”
走之前,他还命人在她四肢伤口上抹了把粗盐,盐触及伤口,犹如烈火烹油,瞬间将她整个人都扔进了滚烫的油锅里。
她忍不住尖叫挣扎,粗糙的麻绳将细嫩的肌肤磨出道道血痕,她罔若未闻。
等彻底没了力气,她的脑袋无力垂向一旁,血腥味淡去,腐烂的气味仿佛又浓郁了一些。
若此刻有光,就能看见她的唇一直在闭合。
附耳倾听,她在叫:
“阿娘!娘……”
声音像失去大猫庇佑的幼崽,愈发微弱,趋于渐无。 。
第二日,男子照常前来,带着的还有一个消息。
“他终于发现你不在了,你知道吗,他逃了,他居然违抗圣命逃了,真是蠢货哈哈哈哈!果然,我费了那么大的力捉住你还是有用的。”他愉悦极了。
“今日不折磨你,我们来打个赌。”
“赌他什么时候能找到你。”
她垂头不语,男子自顾自道:“我猜你心里盼着他来救你,你知道吗,我这处宅院无比隐蔽,短时间内他不可能找到你,别想着他了。”
“我这次还带了个好东西来。”他手里攥了个竹筒,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里,只能靠声音辨别他的动作。
他拨开竹筒,绵绵密密的响动自竹筒传出。
“里面有我养的四只蛊,我养了好久好久。”
“这蛊还没有名字,暂且就叫它蛊。它很神奇,你听了一定会感兴趣。”他举着竹筒在她眼下晃了晃,即便她看不见。
“它平时会蛰伏在你的脑子里,偶尔乱动动,喝点你的血,所以你的五感有时候会消失,运气好消失一个,运气不好全部消失,不过很快就能恢复。等到了一个月,它不满足于血,就会开始啃噬你的脑子,期间你会变得无比暴躁,冲动易怒。”
“简称没脑子的废物。”
“等吃够了人脑,人也差不多该断气了,它就会吃了你的眼睛,从你的眼眶中爬出来。”
她的唇微不可查颤了颤。
“我一共放了四只出去,四只都成功收回来了,效果还不错,你想知道我的四名试蛊者分别是谁吗?你听了一定会惊讶。”
“李毓和她那冤种驸马。”
少女蓦地瞪大了眼,血泪自眼眶滑落,她喉间发出非人的呜咽,“她是、她是你的、你、亲——”
“全都是狗屁!”似是被触及伤痛,他勃然大怒,“我那好父皇恐怕只当她是亲骨肉,她要什么都给,我们几个就该被他像仇敌一样防着!”
他展露一个狰狞地笑,“李毓成了个沉迷男色的废物,他竟也由着她去,是不是以后她要皇位,他也给?!”
“幸好李毓和顾泽双双‘暴毙’!两个人都挡了我的路,该死!”
“哦对了,顾泽死的时候他那弟弟居然发现了我的蛊,所以我干脆活捉了他来养我的蛊。你是没看见他日日哀嚎,血泪流尽的样子。”
他的话不亚于一道炸雷,在密不透风的暗牢里轰然炸开。她眼前猛地晃了晃,错乱之下脑中仿佛映出他脸上那抹扭曲的快意。
“死了,都死了!”他笑得前仰后合,声音尖锐得近乎癫狂。
“还有一只我用在了一个耽于情爱的废物身上,说了你也不认识。”
他猛地收住笑,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缓缓踱步,鞋底摩擦地面干草发出“沙沙”声响。“这只是个开始。”他的声音压抑,透着无尽寒意,“那些与我作对的人,都逃不掉。朝堂之上,还有几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妄图阻挡我的路,我定要让他们见识见识,违抗我的代价是什么。”
极恸之下少女反而冷静下来,平淡的嗓音中压着一股疯意,“你慌了,你在害怕。”
男子唇角一僵,旋即甩袖轻笑,“我怕什么?”
“你在怕,怕鎏金银盒里的东西被提前递至御前,怕那些足以让你和你的家族身败名裂的罪证公之鞜樰證裡于众,让你从这高高在上的云端狠狠摔落,”她步步紧逼,话语像两把锐利的刀扎进他心口。“你还在怕,怕李道玄率先一步走上那个位置。
所以他才慌不择路胡乱杀人,反而令朝堂动荡,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他彻底笑不出来了。
“你这么会猜,不如猜猜这四只蛊入了你体内,你又能活几时?”他突然凑近她,在她还未警觉时将四蛊齐齐倒入她腕间的伤口。
甚至连疼痛都没有,蛊虫便争先恐后通过伤口钻入了皮肤。
他还未来得及笑出声,脖间蓦然一疼。
少女阴冷癫狂的嗓音在耳畔传来,“掌灯。”
“我说掌灯!耳朵聋了吗?!”
她快疯了。
不,她已经疯了。
第97章
“掌灯——”他极力控制着呼吸,生怕一个不注意,便被那细若发丝的银线勒断脖子。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她身上藏的毒器暗器都被丫鬟缴了去,偏偏她还能拿出一根不知从哪儿来的银线,硬生生给自己杀出一条生路。
还是小瞧了她!
火光刷地亮起,然而亮度仅限于羊角灯周遭一寸之地,甚至连一张人脸也照不清,地牢内部依旧暗如黑夜,几人仿佛溺在幽深阴冷的的湖底,空气都泛着潮。
沈情迫切地想要感受光源,然而等了半晌也没见有光,她强压住心底空虚的恐慌,恶狠狠道:“我说掌灯!掌灯没听见吗?!”
“掌了!我手下人已经掌了!或许是我此番只令人带了一盏灯的原因,光源瞧不真切。”他梗长了脖子叫道,“还不将灯靠过来!”
暖光离近了些,然而沈情眼前才堪堪闪过一道微弱的橘影。
哪怕只是一小撮岌岌可危的烛光,也足以将一个许久不见天日的人的眼睛灼痛。
是以沈情眯了眯眼,有泪水顺着脸颊滑落,眼前像是隔了一层膜,火光瞧得不真切。她不由得睁大了眼,想要仔细看清光影来源,还没等看清,她的世界陡然从暖意变成森森血意。
温暖的烛光被血意渲染,一寸寸红透了,她下意识摸摸眼,才发现脸上不知何时流下一排鲜血,鲜血还隐隐透着股腐烂的味道。
她恍然,是银魄丝埋在肉里太久,骤然被人粗暴召出,不知轻重,将她的头皮掀了。
只是四肢伤口如烈火烹油,区区割肉之疼反而微不足道,被她忽视了去。
沈情随意抹了把脸上的血,样子更像是从地狱爬出的恶鬼。她眼中燃起狠厉的光,死死盯着造成她一身伤病的始作俑者,沙哑着嗓子道:“乖乖带我出去,若敢有别的想法,我立马摘了你的脑袋给我陪葬!”
那人似是被她身上那股子亡命之人的狠劲给慑住,怔了半晌,后道:“带路。”
沈情道:“站住。”
旁人一愣。
“把灯给我。”
“混账!把灯给她!”那人骂醒手下。
“……是!”
沈情勾指掂了掂羊角灯,这对于别人来说或许不算重,可对于经脉被挑了一半的她,提在手上无异于自虐。
“我怎么知道你们要将我带往更危险的地方,还是真的肯老老实实带我出去呢?”她笑得更欢快了。
“所以殿下,不要欺我眼盲,不要使诈——”
“砰”一声巨响,羊角灯重重地砸落在阴暗潮湿的地面上。
原本稳稳安置在灯盏内的烛火因这剧烈的撞击而脱落,火星四溅,恰好触及地上堆积的干草。刹那间,一丝火苗迅速蹿起,贪婪地舔舐着干草。
干柴烈火相撞,眨眼间便燃起了一小片明火,火舌在黑暗中肆意舞动,将地牢内映得影影绰绰,诡谲的的光影在墙壁上摇曳。
沈情欢快的笑声回荡在石壁间,与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交织,少女过于清脆的笑声反而在这死寂又燥热的地牢里显得更加阴森瘆人。
冷汗已然攀上男子的后背,他心中暗骂:“果然是疯子!”然而他又不敢催促她,生怕她一个发疯,就让自己葬身火海。
等她笑够了,“殿下,我们现在开始逃命吧。”她悠悠道。
地牢燃火,若再不及时出去,受制于人的男子只能连着沈情一同葬身滚滚浓烟之中,就算不被呛死,也会被火烧死。
他悻悻咬牙,额间青筋暴起,这女子当真是成精了!
走到栏栅处,她勾着银线停了下来。男子呼吸一滞,只能跟着停下看她又要发什么疯。
沈情的眼眸被火光映得通红,浓郁的火光与浓烟抵不进她眼底,她伸手随意拨弄着身旁的栅栏,指甲处发出尖锐的摩擦声。
她试图以此平息内心烦躁,以及身体泼天的疼痛。
平息无果后,栏栅处凭空留下几道凌乱无章法的血痕。她终于动了,慢吞吞挪着步子,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我太久没见光了,一时情难自抑,殿下勿怪。”
妖孽!他心底暗骂。
沈情始终走得慢悠悠,途中还不忘用被烟熏得沙哑的嗓音道:“起初我只疑惑还有一半鎏金银盒去哪儿了,如今倒是知道了,原来被你拿了去。”
男子瞪大了眼,“原来他并不知?你居然以身试险诈我!”
沈情咧着嘴角,“殿下高看我了,我才没有那么傻,其实最初我们还以为这盒子还在高长史手中,然而半晌也未曾寻见高长史的踪迹,便猜测长史已然遇害。”
“当然,这还只是猜测,如今殿下的行为倒是彻底证实了这一猜测。”她有些困顿的眨眨眼,眼前雾障似乎更加严重了。
到底是长久不见天日,区区火光,竟也能灼伤自己。
远处骤然出现个小光点,男子也察觉到,身体颤得厉害,有激动,也有紧张,他遗憾地想:“马上就能逃出去了,此人断然不能留,可惜了,还未从她口中探出盒子的下落。”
要知他的宅院内高手遍布,其中不乏弓手,她如今眼睛处于半瞎状态,要想脱身,定是容易的。
思此,他眉眼渐渐松懈,步子也带了些许惬意。
沈情察觉他身上微弱的变化,勾了勾唇,不语。
天光骤亮,他们循着滚滚浓烟走出,一出门,沈情立刻拉着他缩到一处死角里。
死角两侧皆是墙角,头顶罩以青石檐,唯一面朝外的方向被她以男子高大的身躯遮挡,她就这么蜷缩在小小一角,无助极了。
男子出声安抚道:“沈娘子莫要草木皆兵,我这府里的,都是些废物,恐奈何不了你。”
沈情道:“是么,可越是不吠的犬,咬人越是凶狠,我可不敢赌。”
被内涵的他面容一抽,反而更为阴沉了。
她缩在死角,手下人不敢轻举妄动,他得想个法子把她弄出来,动作又不能太大,否则自己脑袋很有可能比弓手的箭要先搬家。
沈情身形忽然不稳地晃了晃。
男子灵光一闪!既如此,不如熬死她!她伤得如此重,又流了那么多血,如今还是冬日,他就不信,时间一久她还能跟草根一样倔!
沈情似是洞悉了男子心底的盘算,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白皙的两指并拢,轻触至污血遍布的额间,口中念念有词,低喝一声:“破!”
刹那间,原本看似普通的宅院,像是被一股无形却磅礴的力量狠狠拉扯。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宅院墙壁轰然炸裂,砖石横飞,藏在屋檐暗处的弓手们猝不及防,被爆炸的气浪掀飞出去。
他们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狼狈的弧线,紧接着重重摔落在地,凄厉的哀嚎顿时划破长空,声声入耳,让人毛骨悚然。
男子瞠目欲裂道:“不可能!你明明是个剑都修不了的废物,内力都没有,怎么还可能做到这些?”
“我是修不了剑道,可在阵法符术一类倒是颇为精通。恐怕别人没告诉过你吧。”
男子回想起先前她指尖在栅栏胡乱抹的一通,恍然大悟,那哪儿是什么鬼画符,分明是正经符咒!
“沈娘子足智近妖,我实在佩服——”这话从他齿缝间挤出,每一个字都裹挟着难以掩饰的怨愤。
“哪有什么足智近妖,不过是被逼出来的保命手段罢了。”要知道,死了就是真的死了,世上哪儿还有什么再来一次的机会。她垂眸,自嘲地想。
闻言,男子那原本还算英俊的面容,此刻因扭曲而显得有些狰狞,“呵。”他不明笑了一声。
沈情眼中始终糊糊的一片,只能靠颜色来大致辨别周遭景致。
看着空中雾蒙蒙的颜色,想来是火烧到院子里了。她想。
暗处不知还有多少个蛰伏着的敌人,沈情干脆靠墙借力,耐心等待。
不多时,男子似是也发现了,“你在等谁?”
沈情往前点了点,“来了,自己看。”
她眼中只能看见一抹糊糊的绯色由远及近,由高及低,速度之快,颇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架势。
他今天没有佩剑,而是取了府上长枪。那是他上战场开杀戒厮杀时才会用的武器。
佩剑虽精巧便携,却终究长度受限。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少年手中长枪舞动起来,枪锋所指,锐不可当,一枪便能贯穿一个敌人,杀起人来显然要快活得多。
枪身修长,在他手中泛着森冷的寒光,枪缨鲜红似血,挥舞间与他乌黑的发尾交织,齐齐在风中肆意翻卷,他双手始终稳稳握住长枪,虎口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也不知这府邸藏了多少人,半晌也没见闹哄哄的动静停止。
终于,在沈情愈发不耐时,随着最后一声闷响倒地,他总算收了手。
他朝二人靠近时步履匆匆,绯衣烈烈,负满身雪意,连同眼中朔风凛冽,似欲劈开迷雾,斩尽天下浊气。
沈情看不清人脸,可男子看得极清,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男子终于知道慌了,他喃喃道:“好皇弟,你可不能杀我!父皇如果知道了,定会将你五马分尸!”
李道玄没有理他,而是目光沉沉盯着沈情,手抖得厉害,连呼吸都重了起来。
他被偌大的爆炸声引到这里,本能觉得是她弄出的动静,如今来了才发现,她消失的这些日子里,竟然落得如此狼狈。
自己没能护好她,他该死——他蓦地闭眼。
此时,一只冰冷的小手轻轻附上他的手背,因为剧烈活动,他的手滚烫无比。
“好阿蛮,我要为沈家报仇,为我爷娘报仇,你会同意的,对吧?”
他骤然沉脸,死死盯着男子,反握住她,定定道:“只管做,有我托底——”
男子惊恐地瞪大了眼!
“不行!你不能这样做!你们大逆不道,我可是——”喉间银线骤然勒紧,腥甜的液体倒灌进他喉间,他瞪大了眼,浑身颤抖,“不、呃、我是……”咕噜咕噜。
只剩下呛血的声音。
沈情暗蓄余力,仅断其喉管,绕过了动脉,男子痛苦抽搐却又不能立刻死去,他不甘瞪大了眼,似是没想到这辈子就这么潦草的送了命。
怎么会这样?他不明白。
他以为自己只是捉了个废物,一个掀不起风浪的女人,可恰恰是这个被他视作蝼蚁的女子,给了他致命一击。
沈情缓缓蹲下身子,与他对视,空洞的眼神中满是嘲讽:“你以为,我会傻乎乎地等那虚无缥缈的‘别人’来救?”她摇摇头,“错了。”
说罢,她站起身,拍了拍裙摆,“我沈情的命,从来都掌握在自己手里。”
“你这种伪善、懦弱的废物,什么也不会懂。”
男子死了。
沈情哽在喉间的一口气忽的就散了。
她迷茫地想:“身边人都死得差不多了,爷娘没了,李毓没了,翠芽没了,家也没了。皇室纷争太过复杂,她不想跟着他卷进去,师兄整日里外出除妖,但凡有半分危险都不会带上自己。如今大仇得报,她该怎么活下去?”
“阿蛮,我不想活了。”
“不可以!”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李道玄死死抱住她。
沈情脱力倒地,他便跪在地上将她揽在怀中,生怕一个恍神人就散了。
她紧紧抓住他的领口,忽的抬手扯了他头上的发带,乌黑的发倾泻而下,笔直垂落,两缕发打在她眼睫,惹得她的长睫颤了颤。
本来就看不见,沈情索性闭眼埋在他怀里,深深吸气,贪婪地掠取他发丝间的草木香。
自打从酒窖中被他救起,她便病态般的迷恋上了这股味道,因为这味道能令她的心得到短暂安稳。
李道玄轻轻按住她后脑,熟稔地轻抚。
“等你养好了伤我们立刻成婚。”
“可圣人不同意。”
“他算个屁。”李道玄嗤道。
“成了婚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过,可不可以?远离朝堂,离得远远的。”
“给我一年,幼安,给我一年。等朝堂稳定,城中祟气涤荡殆尽,高家等来清白后,我们就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
“一年太久了,一个月不行吗?”
一个月处理你的事,你再陪我两个月,把我熬死了你再继续做你的事不行吗?她张了张口,可怎么也说不出这番话。
等到的是他无尽的沉默。
他哑着嗓音道:“幼安,朝堂一日不宁,百姓片刻不得安生,还有高家三万烈士英魂都在等着我。”
我知道,我知道。
沈情终于绷不住,在他怀中号啕大哭。
“你连骗人都不行吗!?我不要嫁给你!”
“我要阿娘,娘——”
幼安一哭,他也跟着哭,“再等等我,很快的,医工马上就来了,幼安不疼。”
沈情不哭了,她手中死死捏着从他头上摘下的绢丝带,还带着哭腔道:“那好,我陪你。”她不过是想闹一闹而已,她太憋了。
少年喉间一哽,“谢谢,我会很快的,相信我幼安。”
沈情虚弱地闭眼,“嗯。”
岁律云暮,是日大雪。
随着漫天纷扬的玉尘洒落,天地一线凝白,地面的一切腌臜腐烂尽数埋藏雪底。 。
床上少女眼角滑下一滴泪。
“叮,开启保护模式——”
沈情悠悠睁眼,眼中一片清明,她眨了眨眼,盯着头顶熟悉的床幔,还有些未晃过神来。
“醒了!”
“终于醒了!娘子呜呜呜——”
率先听见的是翠芽弱弱的哭声,还有李毓的哭嚎。
李毓?
沈情侧过头去,猝然被人扑了个满怀,“沈幼安你混蛋!好好的替李道玄挡什么箭!他自己有手!大不了死了就死了,你你你!你下次不许再糊涂了!呜呜呜——”
“妙音?”沈情本能抬手安抚李毓,又见坐在床边抹眼泪的张妙音,“你们怎么都来了?”
李毓道:“好你个沈幼安,你知不知道你昏迷了多久?整整二十日!本宫再不来,都快以为你死了!你若还不醒,恐怕成婚当日只能被人抬着入府了!”
沈情抬头抚了抚额,问:“李道玄呢?”
李毓从她怀中抬头,“呵,都什么时候了还念着他。”她颇为愤愤指着窗外,“那小混蛋在你院门外守了整整十九日,就等着你醒呢。”
沈情只觉头痛欲裂,莫名有许多东西亟待想起,可一觉睡了太久,脑袋着实空空,她只能一件一件来理。
“那渭南县如今怎样了?”
“什么怎样了?”李毓蹙眉忖了忖,奈何贵为公主的她根本无心关注别地,思索半天也只蹦出个,“渭南县好像最近突然出了个妖怪?”
沈情当即明了,他们在渭南县一事李道玄根本没有泄露风声。
她叉开话题,“没什么,唉我肩膀好疼——”
李毓果真变了脸色,立马上手扒她衣服,“不是说箭伤好了么?怎么还疼?我看看!”
张妙音适当解围道:“那箭伤贯穿整个肩膀,万一只是皮好了,里面还伤着呢。”
李毓对于医术一事一窍不通,想了想,跟着颔首道:“你说得也对。”
话落,房门突然被人敲响。
“阿姐。”
第98章
李毓眉头一拧,明知故问道:“作甚?”
“……”那头突然又没声了。
李毓用手都能猜到这个弟弟突然打的什么主意,心里还鼓着气,她又怎能如他所愿,便道:“幼安醒了,你可以回去了。”
“阿姐。”声音染上无奈。
李毓不容拒绝道:“回你府上去,若让本宫知道你这些日子不安分,我便叫父皇撤了婚事!”
明知晓她在说反话,李道玄却也不得不听她的话,站了一会,便走了。
向来放荡不羁、随心所欲的人今日安分得出奇,沈情微微瞪大了眼,“他这几日就没进来过,都守在屋外?”
李毓道:“有我在,他不敢放肆。”
沈情将信将疑,望着门口渐渐淡去的黑影。
李毓秀眉一蹙,问道:“话说,你好好在家里呆着,怎会被人突袭?这院里的守卫都是吃干饭的不成!?”
沈情眼底闪烁不明,道:“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莫怪他们。”
意思是她在渭南县呆了一个月,长安全然没有她失踪的消息传出,要么是师兄压了下去,要么……是李道玄从中作梗。
沈情突然想起一茬,“你说我昏迷了二十日,他在我屋外守了十九日,那还有一日他去哪儿了?”
李毓想了想,道:“回了趟东山寺,不知都在做些什么,反正他回来后便跟什么似的,赖在你院里不走了,我也是来时才知他居然赖了那么久。”
她若有所思。
怎么去了趟东山寺,人都变了,该不会在憋什么大招罢?还是说,他发现她的琉璃心不见了?
沈情脸色猛地刷白,冷汗不知不觉淌了满背。
李毓与张妙音见她神色不对,以为是她身体又不舒服,急急忙忙就要请医工,沈情拉住她们,又问了一遍:“李道玄这几日从来没有进过我的屋子?”
张妙音道:“你想什么呢,你们还未成婚,女子闺房怎能由外人随意进,这些时日翠芽时时刻刻都守着你的屋子,院里也有下人在,不会有外人进,且放心罢。”
沈情一颗心勉强放下,她作无力状靠回床榻,道:“许是伤口未痊愈,我又犯困了。”
李毓道:“你睡,放心睡,这三日里我和妙音都陪着你,保管什么阿猫阿狗都不能打扰你。”
沈情噗嗤一笑,可笑着笑着心底忽的涌上一股悲怆,她就这么看着李毓脆生生的面容。
李毓急道:“你哭什么!又哪儿疼啊?你”
沈情猛地一头扎进李毓怀中,另一只手死死抓着张妙音不放,她凑近李毓耳边认真道:“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你生得一副苦相脸的原因,我一见你就悲从中来,发自内心的想哭。”她不忘补充,“真的,比金子还真。”
“沈幼安你欠揍啊!” 。
翠芽送走李毓和张妙音,掩上门窗,影子又逡巡一番院落,确认没人后,她掩袖行至床边,拿出一枚青色小瓷瓶递由她。
沈情接过拇指大小的瓷瓶,有些疑惑道:“瓶子这么小,你确定还活着?”
翠芽道:“奴婢已经再三确认,影子也正盯着她,应当没问题。”
“接下来就靠你了,”沈情摸了摸翠芽脑袋,把瓶子递给她,“好翠芽,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二人打了一番谜语。
翠芽小心翼翼收起瓶子,泪眼汪汪道:“奴婢不辛苦,倒是娘子,自打同苍王定了亲起,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就没断过,娘子金贵,这身皮肉好不容易才养起来,如今几次伤落下来,肯定要留疤了。”
她呜咽道:“当初老爷求来的药也没了,怎么办啊娘子,呜呜呜——”
沈情倒是看开了许多,道:“皮肉皆虚妄,只有握在手里的才是真的。”
她又道:“那信鸟?”
翠芽止住呜咽道:“娘子放心,信鸟已经去寻柳副使,柳副使最近在探案子,经常早出暮归,行踪不定,信鸟要寻到柳副使应当还有些时日。”
“嗯。”她想了想,暂时想不到别的要问,索性扯过衾被盖住脑袋,“我再睡会儿,记得叫人守好院子,谁都不要放进来。”
“嗯!”翠芽颔首,“娘子放心休息!”
沈情缩进被子里,下意识抚了抚空荡荡的心口,宋玉溪魂飞魄散时的场景历历在目,心猛地揪了一下,她紧紧闭眼。
没有,什么也没有,琉璃心同五娘一起没了。
也不知是福是祸,她暗叹了口气。 。
被李毓轰出院门的李道玄摸了摸佩剑,又凝了眼沈情的屋门,最终缓缓出了院子。
他道:“备弓马,本王要出一趟城。”
手下抱拳道:“是!”
等待间隙李道玄扯了扯手上有些紧绷的玄皮手套,怔怔看了一会儿,他突然停下动作,一把摘了手套,仔细观察起自己的手来。
他的手称得上是精致。
只见摊开的手皮肉挂着骨,五指修长,筋骨匀停,指节处微微凸起,泛着健康的淡粉。指节不再是年少时圆润的模样,而像是山峦初显峥嵘,褪去了青涩。
因常年不见光,皮肤是苍白细腻的,就连手上练剑的茧也因手套阻隔而只有薄薄一层。
这双手一握一抓都显苍遒有力,迸出一股独属于少年人的蓬勃张力。
他重新套上手套,心想,这批的已经小了,该命人重新置办些新的。
然而他脑中总会浮现出平日里少女偷偷摸摸瞧他双手的模样,每当这时她总是双眼明亮如昼,带着毫不掩饰的兴趣。
在渭南县时他丢弃了一切能象征身份的东西,着素衣,配粗头绳,就连秋仁也被一层破布裹着,一双手空空如也,自然也摒弃了手套。
因而在客栈时她的目光总是时不时落在他手上,想来是喜欢的。
思此,他唇角不自觉一勾。
犹豫半晌,李道玄又将手套褪去。既然小了,那就别委屈自己,等新手套裁好了再带。
空中骤然掠过一只飞鸟,李道玄抬眼睨去,眼中笑意忽地散去,他抿唇想:“沈幼安,你最好不要辜负本王一颗真心。”
被放飞的长喙鸟整日无定所地飞,却离长安愈发遥远,信上内容不知,收信人也不明。
李道玄思绪渐渐放远,脑中无可避免忆起回东山寺那一日。
二人打道回府之时,恰逢游道子云游归来,闭关休整,李道玄满心迷茫与纠结,便回了趟东山寺。
他敲响门一进,乐呵呵的声音便传来,“你小子可遇见什么事了。”
李道玄抱拳道:“什么事都逃不过师父您的法眼。”
“呦,今日这么规矩,看来遇见的事还不小。”他道。
要知在平日,无论是私自下山又或是要做些别的,他都是直接破门而入,毫无规矩懒懒说句“老头我出门了”,旋即人就没影了。
今日他安分得可怕,有些反常,甚至能从他口中听到他规规矩矩叫“师父”,游道子都只觉得这个徒弟是有天塌的事,于是正在木榻上打坐的他不由得掀起眼皮子,眯眼觑了觑他。
今日他头束青带,着弟子服,立于门口,安安分分抱拳行弟子礼,整个人垂眉低眼,显得温顺极了。
由于往日他无法无天的形象着实深入人心,游道子看着他,只觉下一瞬他就会骤然暴起,举剑骂道:“臭老头,你说不说!”
他暗暗抖个机灵,摇了摇头,摆摆手,“罢罢罢!你说遇见什么难处了,为师尽力替你解惑!”说罢,下榻行至木椅坐下。
李道玄替他斟了盏茶,半晌不语,只是耳根有些红。
游道子皱眉凝他半晌,突然一拍手,“为师懂了,是不是你在某个小娘子身上碰壁了。”
他顺手接过李道玄递来的茶杯,正要递至口中,不知想到什么,动作忽然一僵,他讪笑着道:“呵呵呵,说来,你这臭小子还是第二次给为师斟茶,倒是难得。”他不着痕迹地放下茶杯。
第一次给游道子斟茶是李道玄年幼拜师之时。
那时他满脸坚毅,坚决要拜入东山寺,跟随游道子学习斩妖除魔的本事,游道子见他心智格外坚毅,心一软,便收了徒。
怎知看着乖顺的徒弟,反倒是个标准的混世魔王,没过几年,那惹祸的性子便完全暴露,令游道子好一阵头疼。
反倒是那看似混账的顾昀小子要省事多了。
游道子常常暗叹,也不知他这性子是随了谁。
“师父,应当是的。”他别扭道。
游道子被这声师父叫得眼皮子猛跳,但转念就被他肯定的回答给吸引了注意。
“不对啊,”他嘶的一声,“那小娘子居然没被你吓跑?”
游道子略微一忖,道:“难不成是几月前同你定亲的沈家娘子?”
不等李道玄答复,他便自顾自道:“多半是了,也只有沈家这丫头胆大,敢应下同你的婚事,还不怕你。”
“是她。”李道玄垂眼道,声音都低落了几分。
游道子:“行了,你怎么就栽在沈家丫头身上了?”
一想起她,李道玄心中便五味交织,舌苔泛苦。因此没有注意游道子话语中的深意。
“她,和别的小娘子很不一样。”
“我看不透她。她总说她喜欢我,可我在她眼中看不见欢喜,”他又道,“师父,我看不透她。”
“嘶——”游道子疑惑,“这丫头说喜欢你,眼中又不见欢喜,那她图什么?”
李道玄说:“我也想问,她到底图什么。”
游道子:“不瞒你说,为师当年追你师母时着实顺利,你这种情况之复杂,倒是头一遭。”
李道玄挑眉道:“我还有师母?”
游道子:“不谈这个,先分析分析你的情况。你喜欢她么?”
“不,”他一顿,落到嘴边的话改为,“不知道。”
游道子:“不知道?!那你问这些做甚,不知道就是不喜欢,不喜欢你还纠结什么,再者你直接同七年前一般,辞了婚事出去云游一圈再回来,保管那小娘子收心嫁做他人!”
“……”李道玄一哽。
游道子看出他心中别扭,干脆话语一转,问:“为师且问你,她一月前穿的什么衣服还记得否?”
李道玄一丝迟疑也无,“记得。”
她的衣裳都是自己亲手备的,她格外钟爱鲜艳而不夺目的颜色,例如水蓝色,墨绿色,粉色,以及鹅黄色。
她喜欢辛夷花,以及在裙角上绣上辛夷花,她最喜爱保养那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几乎每日都要过一遍榆叶刨花水。
有时她犯懒,便让自己亲自替她梳头,上水。
小县城簪娘不好找,她便逼着他学一些简单的样式,日日晨时都是自己替她挽发。
李道玄越想越心惊,不知何时,他已然能全权接受她的一切,说直白些,二人相处模式,说是新婚夫妻也无异!
“那她喜欢吃什么?”
“也知道。”
喜欢吃甜食,还有咸食,她一热就想吃酥山,通常吃到一半又腻了,这怪癖也体现在别的地方,无论是她多喜爱的食物,她总是吃到一半就丢,无一例外,就连身上之物也是一日一换。
虽然她麻烦了点,精细了点,但他也能养。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李道玄怔然抬眼,就对上游道子意味深长的笑意。
“还说不喜欢么?”
李道玄呆呆道:“师父,我喜欢她。”
“既如此,那就好办了。”
“请师父解惑。”
“无论如何,你们有婚约在身都是事实,且不到一月就要成婚也是事实,那丫头也亲口承认喜欢你,总之,优势在你,也不怕她被别的郎君拐了去。”他顿了顿。
话听到一半戛然而止,李道玄颇为着急,又不好催,“师父?”
游道子笑道:“顺其自然。”
“既然不知她是何用意,总归不会要你性命罢,等你二人成婚,婚后日子你尽到做夫君的责任,好好待她,就成了。”
“没了?”
“没了。”游道子说,“若实在纠结,倒不如主动些,至少要让人家小娘子感受到你的心意。”
“怎么对小娘子好,总不能为师亲自教你罢。”
“小子,行事随心,顺其自然。”
李道玄满脑子都是“喜欢她就表现出来,其余的都不在乎”。
他似懂非懂,道:“我知道了,我回去想想。”
说罢,他又问:“那师母……我从未见过师母。”
游道子神色有些怅然,“你师母啊,早早作古,丢下我一个人。”
李道玄自知戳了别人心窝子,识趣闭嘴。
“等你成了家,带着她一同来见见你师母罢。”游道子说,“她的尸身至今被我留着,我舍不得把她埋在冷冰冰的地上。”
“是师父,徒儿告退。”
第99章
十月初,一夜雨透。
长安满街红绸随风轻舞,灯笼高悬,处处都弥漫着欢愉的气息。
今日,正是沈家女沈情与苍王李道玄喜结良缘的日子。
因着沈情与李道玄二人总是外出厮混,导致本该有的婚前流程耽搁了许多,这三日事情一下子全都扑上来,将沈情累得够呛。
沈情被翠芽拉起的时候,屋外天色还是黑透的,伴随有雨打青檐脆响,听声音,雨势还不小。
她满脸怨气被翠芽从被窝中拉起来,下人汲了热水替她净手,翠芽则急急忙忙替她更衣,穿上火红的的里衣,翠芽正要从木盘中取来嫁衣替她穿上,沈情单手制止道:“先点妆,等挽了发再穿。”
沈情一见那层层叠叠厚重的嫁衣便两眼一黑,当看见另一叠密密麻麻精致华丽的头饰后更是恨不得将李道玄揍一顿。
今日顶着这一身厚重的装扮下来,只怕她的脖子都要折了。
翠芽令人将婚服放下,手脚麻利替她点妆。
小丫头手虽小巧,动作却轻盈而娴熟,也不知这丫头背地里偷偷练了多少次。
她取来眉黛,以极细的笔触为沈情勾勒出一对远山眉,恰似一抹灵动的黛色山峦,眉峰微微上扬,又不失张扬。
随后,翠芽拿起胭脂,轻轻晕染在沈情的脸颊。旋即是花钿,唇脂。
不过半个时辰,妆便点完了。沈情的睡意也差不多散了个尽。
沈情看着镜中那个眉眼如画、妆容精致的自己,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细细想来,她许久不曾画这般明艳的妆了。
沈情问:“几时了。”
“卯时初刻。”
那就还早,“待会儿再挽发。”沈情起身行至窗前,等候多时的喜娘急忙道:“娘子!这不合规矩呐!”
沈情蹙眉回头睨她一眼,神色凛冽。
喜娘从未见过哪家小娘子能有这种模样,京中贵女哪个不是温婉和气,娴淑文静。可眼前这位,眼中那股子凌厉劲儿,好似能穿透人心,叫人无端生出几分敬畏。
喜娘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正准备为沈情挽发的手微微一颤。
她道:“急什么。”
喜娘僵着手不知所措。
翠芽道:“喜娘稍安勿躁,我家娘子自有分寸。”
喜娘讪笑着道:“自是,自是,是老身着急了。”心里却道:奇了,奇了。
她在长安婚仪圈子里堪称元老,做了大半辈子傧相,经她手操办的高门贵女婚礼不计其数。出嫁之时,那些贵女们有的脸颊绯红,藏不住待嫁的娇羞;有的紧张得手脚都不知如何摆放;还有些因婚事不如意,从妆容到仪态都透着麻木。可轮到沈家娘子,一切都不同了。
眼前这位沈家娘子,行为举止固然贵气天成,大方从容,仪态虽未出错,可人也过于从容了些,本该由她经手的妆面,那沈娘子却纵容身旁的丫头来点妆。
且她整个人淡定平和,就好似今日并非她人生中最重要的出嫁之日,反倒像是要去参宴、游园一般。
怪哉,怪哉。
沈情忽略旁人眼光,推开窗户,迎面一股凉风袭来,将她冻个哆嗦,沈情望着淅淅沥沥的雨串,恍然惊觉暑期已过。
透雨微凉,寒意沁胸,竟是入秋了。
翠芽见她直打哆嗦,急忙寻来斗篷替她披上。
沈情裹着披风道:“都别过来,我透透气。”
一屋子的人遵命后退几步。
她望着满院子的红绸灯笼,叹了口气,面上迎着凉风,她的思绪涣散,开始左思右想。
每一步都按照她的计划有条不紊进行着,唯二的不确定因素就是这个鬼系统和李道玄。为了活命,她当真是将自己半辈子都搭了上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将寄生在她脑中的这个东西送走。
还有李道玄,沈情敢确定他是有点喜欢自己的,只是不知这份喜欢在他心底的份量有多重,秋仁明明粘得她那般紧,可他却总是冷着一张脸。
他可真是铁石心肠呐,自己都做了那么多,也不见他有些回应。
不过他的喜欢也不重要了,今晚一定要成功。
沈情搭在窗框的手无意识扣了扣窗棂。
院子里的秋千被打得摇摇晃晃,几片绿叶打着旋落下,她没瞧见的是,茂密芜杂的枝叶中,藏了个人。
吹够了风,她才关上窗户,折回屋内,任由下人折腾。 。
树上此人正是被李毓痛骂回家的李道玄。
他躲过府内几道蛰伏的气息,立于沈情院内的槐树上,就这么呆了一夜,一夜未眠。
他有许多话想同她说,可每每关键时刻总是迟疑。
她那夜放飞的信鸟原来是飞给她师兄的。
柳霁月人如其名,光风霁月,刚正不阿,断然不会是那群人的走狗。
所以这只是师兄妹之间的悄悄话罢了。
她自幼在玄机阁长大,师兄妹感情好,有自己的秘密语言也是正常。
他扯了扯嘴角,可不知怎的,心底反倒愈发不是滋味,一股隐秘的酸涩悄然在心底扩散。
至夜半时,大雨陡然浇灌而下,毫无遮挡的他猝然被雨淋了个透,可他诡异的舍不得走。
已经许久不曾见她了,她的伤好了吗?她最讨厌留疤,却又总是受伤,恰好他府上有祛疤膏药,是皇帝赏的,都堆在库房,库房还有许多奇珍玩意儿,等她入了府,干脆叫老黄把库房钥匙交给她,喜欢什么自己拿。
后头叫人移几棵辛夷树在院子里,她喜欢秋千,再架个秋千,随她玩。
师父说得对,无论她有什么目的,左右不可能要自己的命,任她折腾好了,或许往后她愿意留下来呢。
那扇令他望眼欲穿的窗户骤然开启,一颗小小的脑袋探出来,李道玄呼吸一滞。
少女似乎有心事,精致的面容呆呆望向虚空,一抹嫣红在她面颊晕开,如同枝头初绽的桃花,娇艳欲滴,好似女儿家的娇羞。
只有他知道,那抹娇羞不过是胭脂带来的错觉,她整个人丝毫没有即将出嫁的喜悦娇羞,甚至到现在都在发呆。
李道玄心中陡然一空。
很快她缩了回去,扣上窗。
偌大一声响惊醒了他,他移开目光,抬头看了眼天色,远处暮色翻飞,掀起一道极细的鱼肚白,天快亮了。他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门窗,他毫不犹豫折返飞回自己府上。
二人所居之地其实就隔了两条街。
刚进府,骤见一行青伞齐齐撑在院落,成串的雨落不进严丝合缝的青伞之中,便不满地敲击着伞面。
其中之首的撑伞内侍将伞面轻抬,一张与李道玄相似的脸骤然显露。
随行内常侍扯着尖锐嗓音唱了声喏:“圣人到——”
李道玄不看他一眼,抿唇抱拳行礼道:“拜见圣人。”嗓音丝毫不见尊重,只有敷衍与不耐。
景仁帝听出他言语间的敷衍,没有丝毫不悦,他和颜悦色道:“今日乃你成家之时,这样重要的日子,吾该来看看你。”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又沉默了。
“……”李道玄冒雨而立,身姿挺拔,隐隐透出一股雨中松的坚韧,以及倔强。
父子俩依旧多年如一日的缄默,他叹口气,“听毓儿讲你喜欢沈家娘子。”
李道玄立马同被触及逆鳞的凶兽一样,整个人都炸了,他猛然抬眼道:“你别打她的主意!”
见此,景仁帝心中有了数,只是见小儿子对着自己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心还是不可避免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
他像寻常的父亲般,嘱咐道:“往后成家了,你也该稳重些,就算不顾及自己,也当是为了你妻子。”
见他依旧垂眼不语,景仁帝道:“吾知晓你不喜欢吾插手你的婚礼,吾此次来,是照约定,将你娘送来。”
李道玄陡然睁大了眼,一向稳操胜券的他此刻竟是忍不住发颤。
景仁帝上前几步,李道玄几乎是跌跌撞撞跑来,内常侍扯着嗓子道:“苍王!注意仪态!”景仁帝道:“随他去,这孩子念了许久他娘,激动些是应该的。”
景仁帝摊开掌心,一枚浑圆的金珠链子赫然映入眼帘。
李道玄屏住呼吸,一点一点伸手,将金珠握在手里,过了许久,心底才有了实感,他眼眶瞬间被雨打得泛红。
他手足无措好一阵,先是将金珠套在手腕,遂不放心似的,将其取下,重新挂到脖子上,等刺骨的珠子贴近心口,被心口滚烫激烈的温度捂热后,李道玄仿佛才有了实感,渐渐回神。
许久不曾见过他这般稚气的一面了,景仁帝定定望着他,心潮翻涌间,回忆沉渣泛起。
曾经他的妻子与儿子齐齐失踪,奈何李朝内部被相繇搅得天翻地覆,外头敌国趁乱突袭,李朝几乎是进退维谷,就连简单的找人都格外困难。
待一位好心女冠将奄奄一息的小儿子送回来时,他的母亲就只剩一截肋骨与一截尾指骨,被他死死攥在手中。
无论昏迷还是苏醒,他都将其握得紧紧,还是下人趁他虚弱之际才拿走了他母妃的尸骨安葬,景仁帝永远也忘不了他红着眼凌厉瞪向自己的模样。
而后相繇伏诛,敌军击退,李朝恢复安宁,他却失去了妻子,儿子也因他未能及时救得他母亲而怨上了他。此心结几乎困扰了景仁帝一辈子。
思此,景仁帝又叹了口气,道:“吾老了,就不掺和你们这些小辈的事了。”
内常侍唱道:“回宫——”
他压低了伞,挡住景仁帝半张面容。
李道玄这才肯看他一眼。
景仁帝唇色苍白,似乎久病未愈,他的步履也略微虚乏,内常侍好几次都想伸手,至半途又忍住收了回去。许是他事先叮嘱过不许任何人搀扶。
父子俩如出一脉的,都不肯在外暴露出脆弱的一面。这也是他们唯一相似的一处。
天边鱼肚白挣扎着,又将漆黑幕布顶上去些许。
匆匆而至的老黄急忙撑伞而来,一脸担忧道:“殿下怎么淋着雨!可别冻生病了才好!好在属下事先有准备,托人熬了紫苏汤,殿下快随属下去更衣祛寒!莫染了寒证才好!”
头顶倾盆的雨意戛然而止,被突如其来的伞面隔绝,老黄如日常般替他操心着,他的头发不知不觉都花白了一半。
被老黄拉着走了两步后,李道玄四肢渐渐回暖,他怔怔抚上心口。
老黄见他愣神以为是担忧今日的雨,便道:“属下在落雨之际就去司天台问了,这雨落到辰时初左右就没了,今日还是个大晴日!老天都在祝贺殿下呢!”
一通操办之下,原本冷清寂寥的府邸一派通红喜庆,下人们脸上也罕见地挂着笑容。
此番之际李道玄才终于有了实感,他要成亲了。
第100章
临近正晌午,沈情彻底打扮完毕。
照镜子时,沈情全无即将出嫁的喜悦,只有淡淡的烦躁与抗拒,身上这一身行头实在是太重了。
无论是数月前,宫人携寓意吉祥的合欢、嘉禾、阿胶、九子蒲、朱苇、双石、棉絮、长命缕、干漆等九物来沈府完成纳采之礼,还是问名纳征时,沈情全无定亲之感,只把这当作一场不得不走的过场。
如今亦是。
更何况耶娘尚在边关,脱不开身,如此重要的场合耶娘却不在身边,她心底不是滋味,只觉得边关的仗怎么也打不完。
好在有李毓与张妙音陪着她。
三人挤在闺房,李毓感叹道:“原以为我最大,会是我们当中最先成婚的,没想到反而是你最先嫁给我们家阿蛮。”
沈情僵硬地托着脑袋,麻木笑了笑。
“对了,妙音和太子哥哥的婚事定下来了吗?”身为皇室子弟,李毓自然听说过太子哥哥与张妙音的事。
沈情听到她说,瞬间来了精神,目光牢牢锁定张妙音,眼中满是好奇。
她记得前世张妙音嫁入东宫成了太子妃,可具体时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毕竟这一世变数太多,好多事都和前世不一样了,她自己对前世的记忆本来也支离破碎。
张妙音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娇嗔道:“你们就别拿我寻开心啦,阿耶都还没表态呢。”
李毓嘴角一勾,笑着调侃道:“是还没表态,估摸着得等你和太子哥哥的事儿彻底敲定,才会昭告天下吧——”
“阿毓!”张妙音的脸颊滚烫,整个人都娇羞不已。
几人笑着打成一团,话题忽然又落到李毓身上,沈情突然问:“李毓,你有喜欢的人吗?”
李毓一怔,眼神飘忽道:“没有。”
沈情道:“可我记得上回在骊山时,你说你好像看上了……”她皱眉忖了忖,“好像是顾——”
“才没有!”李毓打断她,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的意味。
沈情道:“真没有?”
李毓:“真没有!”她咬咬唇,心底却一阵失落。
实际上,自骊山初见,顾泽的形象实在太过深刻,以至于李毓回去后根本忘不掉他。
此后李毓与顾泽又有过几次偶然碰面,每次他都好似无视李毓,规规矩矩行完礼便径直与她擦肩而过,仪态完全挑不出错,叫李毓想找借口与他交谈都做不得。就好像,骊山那日,坏规矩的只有她一样。
正因如此,顾泽的身影如同烙印,在李毓的心头愈发深刻。回到府邸后,李毓的梦境便被那抹雪白清影彻底占据,挥之不去。
以至于仲秋至时,心中的陌生情愫作祟,李毓想要得到他的欲望愈发浓烈,在满月之际再也按捺不住,趁顾泽与友人游湖之际,她截下了他,鼓起勇气表明心意。
结果顾泽听后只道:“公主,自重。”
好一个自重!
她怒气冲冲拦下欲要走的顾泽,头脑一热便吐出一番威胁话语。
无非是:“你若不跟了本宫,本宫就去求父皇罢了你的官,强行将你抢回府中!”话是气话,只是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可自尊心作祟,又不肯服软。
其实她心里门儿清,这话不过是气头上的胡言乱语。真要付诸行动,不用等顾泽厌弃自己,父皇得知后,定会大发雷霆,狠狠责罚她,说不定还会令她禁足数月。
奈何顾泽好似当了真,眼底流露淡淡怒气与讥讽,说话也仿若竖了刺,“臣惶恐,不知是何处得罪了公主。若公主觉得权势可随意摆弄他人命运,那么臣无话可说,只能以死明志。”
一番话堵得李毓哑口无言。
身为天潢贵胄,李毓自幼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世间珍宝、奇玩好物,无一不是触手可得。可如今,她居然栽在一个男子身上,恼怒之际,她又不肯叫别人知晓自己在他身上吃了好几次闭门羹。
如今乍听沈情提起,她只能矢口否认。
沈情还欲揶揄,就听外头一阵闹哄哄,“沈娘子!”
几人一怔,翠芽将窗开启,就见一群少年郎围在院墙上,满面喜悦之色,他们无一不是或着紫色、或着青色圆领窄袖襕衫,下摆一道横襕,腰间束革带,脚蹬乌皮靴。整体显得端庄、稳重,又不失少年气。
顾昀扶了扶头上幞头,朝沈情几人挥手道:“阿姐!沈娘子!张娘子!”
其他几个少年也跟着打招呼,“公主!沈娘子!张娘子!”
窥见沈情的模样后,他们纷纷瞪着眼,惊叹声一片。
“阿蛮好福气!能娶到沈娘子这般好的人儿!”有少年惊呼道。
李毓诧异道:“你们怎么来这儿了?阿蛮那边呢?”
顾昀嘿嘿一笑,“应当还在祭祖罢!”
“阿蛮那边不缺人,今日我们几个就是沈娘子的‘娘家人!’再说了,是阿蛮知晓沈娘子耶娘戍边未归,特地上东山寺求着我们几个来做沈娘子的傧相的!”
沈情睫毛一颤,求?
她不由得重新思索,李道玄如今对她到底有几分真心,莫不是她替他挡了一箭,他突然开窍了?
阿耶早就从主家分家,阿娘没有娘家人,耶娘本来计划在她成亲后再出发,奈何边关告急文书频传,耶娘不得不提前离去,本来耶娘想让万年县县令夫妇替她证婚,被沈情拒绝了,耶娘便退而求其次找了师兄来。
本以为这场婚事会人丁冷清,却不料顾昀他们都来了。
顾昀道:“沈娘子放心,今日无论是下婿、却扇,还是障车,我们兄弟几个早已操办好,断叫阿蛮不能轻易将你带走!”
沈情眼中流光一转,露出一个明艳的笑,道:“那就多谢顾世子和诸位小郎君!”
“沈娘子不客气!”
“应该的应该的!”
顾昀眼珠一转,从院墙一跃而下,偷偷摸摸凑近窗口道:“沈娘子可知阿蛮第一次见你是在何时?”
沈情想了想,道:“有间酒楼?”
顾昀拍手道:“对了!看来沈娘子也有注意到阿蛮。那你猜,当时阿蛮见你时,说了什么话?”
沈情认真思索一番,随后摇摇头。
顾昀道:“说来惭愧,当时见沈娘子是个生面孔,又恰好是个女冠,我们兄弟几个就打趣似的问阿蛮:‘沈家娘子是个女冠,咱们阿蛮是个道士,你们有缘分,年龄也相仿,阿蛮,你且好生看看,可有喜欢上人家?’”
说到这,他顿了一下,冲她弯腰行一礼道:“我先代兄弟们向沈娘子道个歉,当时其实不应该打趣沈娘子。也不应该喝了酒就口无遮拦胡言乱语。”
沈情知晓这群少年没有坏心思,心底也被他勾起了好奇,便道:“左右我与阿蛮也快成亲了,不碍事。他说了什么?”
顾昀道:“多谢沈娘子谅解。”他缓了缓,似在思索李道玄说的原话,“我想起来了,他说:‘皮肉之下皆白骨,本王对这种俗人没兴趣。’”
院墙上几个少年起哄:“这就是他说的没兴趣!”
顾昀道:“结果他转头就应了与沈娘子的婚事,当真是口嫌体正直!”
沈情睁大了眼,“他当真这么说?”
顾昀道:“千真万确,他还不屑极了。可后来呢,沈娘子你是没瞧见他低声下气请我们兄弟几个来当傧相的模样,令人笑掉大牙!”
沈情心底疑窦丛生,既然李道玄说了这种话,想来是不喜欢自己的,可二人才第二次见,他的剑灵就缠自己缠的那般紧。她不禁怀疑五娘当初说的“剑灵随主”是真是假。
莫不成他还有两个人格不成。
沈情抱着满腹疑惑等来了下午。
今日雨停的早,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日。
远处隐隐传来吹锣打鼓的声响,坐在墙头的几名少年立马站直身子远眺。
“快来了快来了!”
几人纷纷拿出稀奇古怪的符出来,那是沈情送给几人的。
有定身符,有痒痒符,还有“如触雷电符”,符如其名,贴在人身上时会叫人如同被电了一般,可观其外表根本看不出异常。
他们听沈情介绍这些符的时候,个个瞠目结舌,有些符没听过,在询问得知是沈情自创的后,下巴彻底合不拢,纷纷佩服她对李道玄之狠,更惊叹她在符术上的造诣。
当朝崇尚武力,士兵禁军武器一类都是重甲冷器,道家之人也以剑道为尊,为此往昔盛行的奇门八卦术便渐渐退居幕后,已经极少能见得有人将此术习得那般精通。
几人得了符,顾昀又从树上折了一根树枝,薅掉叶子,一阵风似的跑到府门外去了。
过了片刻,嬉笑怒骂的声音由远及近,唯独没有李道玄的声音。
沈情不由得抬眼,望向门口。
门上交织着一片黑压压的影子,由远及近。
这是到了“催妆”。
门外翠芽将傧相转交的楠丝木盒捧进来,道:“娘子,姑爷送的东西,您看满意吗?”
盒子只有巴掌大小,李毓一见盒子便心生不满,她道:“怎的对幼安如此小气,这么小个盒子能有多少好东西。”说罢,就要叫翠芽将东西退回去,“若今日不让人满意,就叫他多作几首诗,急死他!”
沈情倒是好奇他会送什么东西,拉住翠芽道:“打开看看。”
翠芽照做,将盒子打开。
其余人见了里面躺着的东西都惊讶不已,暗叹堂堂四皇子竟如此小肚鸡肠。
只有沈情与李毓作呆愣状。
李毓不敢置信道:“这是他自小就宝贝的玉佩,听说是他阿娘留给他的,谁都不能碰一下。”
李道玄“自小宝贝”的双鱼玉佩此刻被掰作两截,其中一半不知所踪,另一半静静躺在细绸中,胖乎乎的鱼身光滑细腻,温润而泽,鱼眼处绑了根红绳。
沈情拿起玉佩看了看,忽然勾了唇。
“幼安,阿蛮他——”李毓以为沈情不知晓这玉佩的重量,当她是气极反笑,欲要为弟弟辩解。
“我知道。”沈情长睫低垂,她将玉佩塞进袖中,道,“翠芽,告诉他,我很满意这份礼物。”
翠芽推门而出,屋外一群人闹闹哄哄不知说了些什么,很快响起一道声音:
“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少年嗓音带着些许哑,尾音微微发颤,好似尚在病中。
屋内迟迟静默,顾昀起哄道:“新妇不满意!不满意!阿蛮重作诗!”
李道玄直勾勾盯着那扇薄薄的门,启唇道:“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
屋内依旧无声。
这回不用顾昀提醒,他继续道:“天上琼花不避秋,今宵织女嫁……”
屋内没有动静,他便一直作诗,一直念,念到口干舌燥,嗓音低压也不停,势要等到屋内人回应。
“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面上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
最后一句话落,忽听少女脆声道:“好了,我满意了。” 。
沈情捏着半截胖玉佩,眼中若有所思,在听见李道玄略微沙哑的嗓音时,忽然生了一种冲动,想听他一直念下去。
李道玄如他所愿,一直念着催妆诗,其实她早就梳整完毕,等候在这了,没什么好催的。
只是听他念诗时的声音,清朗中却透着几分喑哑,好似一只无形的手,轻轻勾着她的心弦,勾得人心痒痒。
想听他把嗓子念哑。沈情这般恶趣味想着。
不过事分轻重缓急,她还有事情没办,拖得越久,心底越慌,在他念到不知多少首时,沈情终于大发慈悲道:“好了,我满意了。”
屋门被开启,沈情顿觉一股直勾勾而热忱的视线落在身上,她循着源头望去,对上一双黑得惊人的桃花眼。
今日的李道玄似乎与往常没什么样,可又不一样。
他罕见地放弃了红绳束头,而是头戴黑色幞头,着大红绛纱袍,领口、袖口和袍边嵌有金丝绣边纹,宽大的袖口令他摒弃通体浓烈的少年感,多了几分稳重。
沈情恍然惊觉,如今的他同初见时的模样有了细微差别,若要细说,这几个月他的身形又抽条了些,身躯也结实了几分,整个人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逐渐褪去青涩,脸上线条也立体了。
他身上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勾人的气质。
李道玄抬眸定定望着沈情时,微微挑眉,眼中划过一抹惊艳的暗光。
沈情透过团扇毫不避讳地回视他,心底盘算李道玄在她给的那些符上吃了多少亏。
直到众人喧闹着打趣,她这才抬高了团扇,彻底挡住双眼。
“幼安。”是柳霁月的声音。
沈情眨了眨眼,藏在团扇后面的脸露出一抹乖巧的笑,冲身侧人道:“师兄。”
柳霁月见沈情言笑晏晏的模样,堆到口中的话顿时说不出口,最终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师兄与你耶娘永远在你身后,若受了委屈,就来找师兄。你永远是我的妹妹。”
沈情喉间一哽,眼眶瞬间红透了,“嗯。”
柳霁月也跟着红了眼眶,他扭头看了看湛蓝的天,心底百感交集,最终横过一臂。
沈情一手执着团扇,一手扶着柳霁月小臂,一步步走向李道玄。
待李道玄接过她的手,柳霁月道:“玄机阁与我永远站在幼安身后,希望苍王能好好待她,莫让她受委屈。”
李道玄今日罕见地没有噎人,而是无比认真道:“自然。”
沈情上车后,李道玄骑马绕车三匝,婚车刚要启程,就遭遇了“障车”。
顾昀几人不知何时搬了屏风横在路上。
沈情以为顾昀先前的话是在说笑,未曾想竟真是说到做到。她顿时失笑。
敢在拦在皇家婚车前的,估计也只有与李道玄自幼交好的这群人做得出来。
沈情被这一身行头压得喘不过气,看了会热闹便放下车幔闭目休息。只盼今日能快些过。
到了苍王府,沈情脚不沾地,一路踩着毡席进入,直至青庐,又和这厮行拜堂礼,就在沈情以为终于结束的时候,喜娘与丫鬟婆子又开始们向他们撒掷金钱彩果,喜娘仿佛要拿出毕生祝福话语,说了足足有一刻钟的喜话。
沈情听得头上直冒烟,她道:“说够了就赶紧下一步。”
喜娘讪讪笑着,这才闭了嘴,翠芽递来合卺酒,喜婆将酒杯递给二人,沈情颇为心不在焉,趁李道玄接酒杯的功夫,她悄悄看向翠芽。
翠芽低着脑袋,小幅度摇摇头。
合卺酒酒杯太小了,放不进去。
沈情心头一梗,只盼不要出错。愣神之际,手腕突然被一只温热的大掌牢牢束住,掌心还有细汗,激得沈情一个激灵,险些掉了酒杯。
一抬眼,李道玄目光沉沉盯着她道:“幼安,专心。”
沈情被他沉沉的目光吓一跳,瞬间激起她的反骨,她抿唇想要抽回手,奈何被他死死摁着,抽不动。
“我不要喝,放开!”
屋内几人闻言吓得不轻,喜娘打着圆场道:“这是新妇闹着害羞呢哈哈哈——”
李道玄不悦道:“幼安,别闹。”
沈情冷哼一声,“我没——”
他突然点了沈情的穴,沈情身体一僵,接着李道玄半是强硬握着沈情行合卺礼,一硬一软手臂交缠,酒杯各自送入口中。
李道玄痛快饮下酒,又使了巧劲将酒杯送入她唇畔。
沈情眼下意识一闭,可当甘甜液体入口后,她有些惊讶的睁眼。
李道玄附着在她耳畔道:“我知晓你不能饮烈酒,叫人换了不醉人果酒。”
沈情暗道:算你识相。她两眼一翻,示意他给自己解穴。
李道玄看懂了她的意思,轻笑一声,“不听话,没门。”
沈情气得直翻白眼,索性不再看她,转眼看翠芽。
翠芽欲哭无泪,眼神转向一旁俎上。
那里有三盘肉,豚、鱼、腊。东西她悄悄倒进里面去了。但是苍王点了娘子的穴。
沈情望着三盘肉,心道不好。
她瞪了瞪眼,翠芽暗戳戳伸出食,指了指中间那盘。
沈情仔细一看,是豚肉。她顿作两眼一黑。
豚肉被分成均匀的四块列在盘中,根本分不清那东西在哪块肉里。
自己又被点了穴,简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正绝望着,李道玄凑近拨了她一绺发丝,毫不留情剪下。
沈情气得眼冒金星,她最喜欢的头发!就这么被他剪了去!混蛋!
喜娘可不管这些,高高兴兴将他们的发丝绾在一起,完成合髻,念道:“二位同心偕老、幸福美满!”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同吃肉”时,李道玄仅看了一眼豚肉,便叫人撤走。
沈情气得疯狂眨眼,李道玄注意到,问:“你喜欢吃豚肉?”
她闭眼不语。
李道玄又夹了一筷子鱼肉凑到她唇边,沈情咬紧牙关就是不肯张口,李道玄果断放下玉箸,淡淡道:“夫人不吃,放在一旁,等本王回来再说。”
他起身正欲出去,临了又折回来,道:“都出去。”
喜娘迟疑道:“这?王爷会不会太早了点?”
李道玄睨她一样,喜娘苦着脸道:“不早不早。”她招呼着其他丫鬟出去。
唯独翠芽迟迟赖着不走,喜娘见状一把抓住她往外扯,“哎呦你个不懂事的丫头凑什么热闹!”
翠芽:“娘子——”
喜娘一把捂住她嘴,“要叫王妃!”
门“砰”地被关上,留下沈情与李道玄干瞪眼。
沈情浑身紧绷地看着李道玄,内心疯狂叫嚣着别过来。
李道玄全然当做没看见,嗓音有些冷,“你就这么不愿意嫁给我。”
沈情赌气垂眼扫向他的脚。
“既然不想嫁给我,为何要应下婚事,为何要亲近我,为何说喜欢我,又为何要替我挡箭。”
“有时候我真的看不懂你。”
头顶人叹口气,离她近了些。沈情不悦地抿唇,浑身散发着抗拒。
李道玄抬手,动作迅速却轻缓地替她摘着头饰。
随着脑袋重量一步步减轻,沈情这才偷偷往上看去。
少年精致的面容被摇曳的烛火映照,衬得五官线条柔和无比,那常年漆黑的瞳孔此刻也仿佛有了淡淡的温度。
最后一件头饰被摘下,头皮骤然一松,少女顺滑的青丝披散在肩头,这时李道玄突然垂眼,目光与她撞了个满怀。
他的神色温柔到几乎能溺死人,又好似是错觉。
沈情呆呆望着他。
李道玄大掌伸向她衣领,沈情瞬间清醒,瞪大眼睛叫道:“滚!”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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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他停下动作,收回手。沈情一怔,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解了自己的穴。
沈情自知理亏,有些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尖,眼神左右飘忽。
李道玄说:“我出去应酬,你若不想随我出去,大可先净面睡觉,屋内无旁人,也无人敢进来打扰你。”
他顺手将撒满了瓜果的衾被撤下,换了套新的。
做完这一切,他正欲推门而出。
沈情下意识抓住他袖子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李道玄身形一顿,侧头道:“你希望我回来?”
沈情心里急,便口不择言道:“当然!”
李道玄回过头,不知是何神色,只听他道:“我尽量快些。”
人走后,沈情立马褪去身上沉沉的婚服,换上雪白的寝裙,心中忐忑不安,她走到门口道:“翠芽,翠芽?”
过了好一会儿,翠芽才悄悄打开窗户,探进脑袋道:“娘子,娘子!这儿!”
沈情立马猫着身子凑过去,“那东西被她们送哪儿去了?”
翠芽道:“娘子!奴婢注意着呢,肉还没有送出去,她们将那几盘肉放在矮几上的,就在屏风后,您瞧瞧!”
沈情闻言绕到屏风后,果真见几盘肉整整齐齐放在矮几上,她端过豚肉凑到窗前问:“你仔细看看,是哪块?”
翠芽盯着那四块肉,忽然蹙眉。
沈情呼吸一滞,“你不会忘了吧?”
翠芽道:“应该没有,容我想想。”
“我知道了!是这块!”她指了指纯瘦的那块肉。
“奴婢记得京中鲜少有人爱吃肥腻的肉,所以选了块纯瘦的肉。”
其余三块豚肉肥瘦相间,翠芽为了方便记特地选了最瘦的那块。
沈情看了又看那块肉,夸道:“好翠芽,今晚你做得很好!”
翠芽道:“只要娘子好翠芽就好!”她余光无意一扫,忙缩回脑袋,“苍王回来了!娘子快回去!奴婢先走了!”她一把阖上窗户,一溜烟跑没影了。
沈情一惊,这才过去多久?一刻钟都不到罢?!暇余,沈情立马将豚肉放回原位,假装在忙。
李道玄提前遣散宾客,一进门,就见床上空空如也。
屋外天色彻底暗了下去,屋内此刻烛火通明,他走进屋子,阖上门,悠悠暖光离近了些,映在他眼底,熠熠生辉。
李道玄循着烛光探去,屏风上映着一道倩影,影子主人偶尔抬头,似在思索。
他喉头滚了滚,压下内心悸动,循着影子绕到屏风后,就看见正提箸吃肉的人。
少女着一身雪白的寝裙,盘腿坐在榻上,榻上矮几里放着一盘双陆,另外列着三盘肉,她似乎饿了,又夹了一筷子鱼肉吃。
渐渐的,他舍不得移开眼。
鲜少见她此刻安静的模样,就像猫儿收了利爪,窝在自认为舒服的地方,舒服地打着呼。
她正跟自己打双陆,乌黑的发柔顺的披在脑后,满屋子摇曳的烛火像是为她镀了层朦胧的纱,她那透亮白皙的肌肤此刻柔得惊人。
一个姿势坐累了,她换了条腿盘,动作时不经意露出脚背,那一抹白几乎要晃瞎他的眼,他此刻有些头晕目眩。
他朝她的方向走去,从她手中抽过双陆棋。
少女似乎此刻才发觉屋内多了个人,诧异抬眼,道:“你回来的这般快?!”
她唇畔挂着一粒肉沫,李道玄伸手,温热的指腹擦过她唇中,将肉沫抹去。
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敏感的唇,激起一阵微弱的痒意,沈情一个激灵缩了缩脑袋。
李道玄察觉到她的不自在,心中自嘲一声,扯开袍角坐上塌,“一个人打多无趣,我和你打。”
“哦。”沈情啃着指尖,唇中仿佛还有他指腹的温热。鼻尖又传来熟悉的草木香,她渐渐忘却刚才的小插曲,心中疑惑:这厮到底擦了什么香?怎么会那么香。
李道玄开始摇骰子,泠泠脆脆的响动唤回她的思绪,随着骰子掷出,沈情也跟着凝神专注,望着新鲜出炉的点数,一个想法渐渐在脑中成型。
沈情顿作眉开眼笑道:“老规矩,赢了答应我一件事!”
李道玄问:“不带你去除妖了?”
沈情好一会儿才想起她说的是什么。
二人这一世第一次打双陆,沈情赢了。当时她不知相繇是被自己染了琉璃心的血吸引而来,只当是自己动用禁术重生,导致身上气运发生改变从而招惹妖邪。
沈情以为要靠做好事抵消副作用,所以她提了个“带她除妖”的要求,除妖不就是造福百姓嘛,也算做好事。
这件事后来因为红白煞二妖耽搁了,等至渭南县时宋玉溪又告诉了她真相,替她消了副作用,自然就不用随他去除妖。
沈情嘟囔道:“人心随时会变的,这几个月来你见我身上伤哪次好全过,我连自己都自顾不暇,还除什么妖邪。”
李道玄见状,冷笑一声讽道:“知道自顾不暇还整那么多幺蛾子,明知我有能力还要替我挡箭,依我看,这些伤都是你自找的!”
沈情心道:可不是嘛!本来就是她“自找的”,还是特意找的。
可她嘴上可不能这么说,于是她嘴角下扬,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一副被伤透了的模样。
“我当时心急,没想那么多。谁知好不容易做回好人,还要被你骂。你真不是人。”
李道玄气极反笑,“是,我不是人。我是狗。”说到这,他一挑眉,好整以暇地盯着她。
沈情脑袋短暂地滞空几息,这才醒悟他正拐着弯打趣自己!
他是狗,她是他的新婚妻子,那她岂不也是狗!
沈情怒道:“好你个李阿蛮,你有种愿赌服输!别到时候接受惩罚的时候哭爹喊娘!”
李道玄勾唇道:“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望着他胸有成竹的模样,沈情暗哼道:你上辈子就没赢过我一回,等着被打脸吧!
二人你一步我一步走着,沈情专心致志盯着棋盘,认真极了,为此没注意到李道玄频频投过来的视线。
到最后几步时,他道:“以后别做类似挡箭傻事了,有我在,断不会叫你受一丝伤害。”
沈情心不在焉“嗯”了一声。
李道玄一眼就知她没认真听,忍了忍,干脆继续琢磨双陆。
一局落幕,“我赢了!”沈情兴奋道。
李道玄只是盯了双陆片刻,摊开手无奈道:“嗯,你又赢了。我认输。”
沈情像是只偷腥成功的猫,眯着眼愉悦极了,她道:“闭眼,张嘴。”
李道玄顿生了警惕,定定望着她道:“作甚?”
沈情道:“愿赌服输,不该问的别多问。”
李道玄迟疑片刻,最终选择信她一回,伸手盖住双眼,只露出精致的下颌与挺立的鼻尖。
沈情也不管这玉箸是不是自己用过的,夹了块瘦肉就要送到他嘴巴,突然,她一顿,脑中莫名想起二人到“同吃肉”时,他只看了眼豚肉就叫人将其撤下去。
心下难免猜疑他是不是讨厌吃豚肉。
沈情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于是她立马换了块肥瘦相间的豚肉,绕过矮几来到他身侧,诱哄道:“张嘴。”
他薄薄的唇迟疑片刻,最终张开一小缝。
因处于黑暗,他的喉头正不安的上下滚动,此情此景莫名有些涩气,远远望去,这对新婚夫妻好似正在做些什么闺房之趣。
沈情望着他嫣红的唇,勉力压下心中怪异,将玉箸凑近,道:“张大些。”
唇缝又开大了些。
还是不够。
他的唇只有那点大,豚肉足足有小半个沈情的拳头大,于是她食指点上他的下唇,往下掰了掰。
此举倘若触及什么奇怪的开关,他浑身猛地一颤,滚烫的大手一把钳制住她的腕子,胸膛起伏不定,喉头猛烈滚动。
沈情也没想到他反应那么大,眼看他就要移开覆盖在眼上的那只手,她当即将肉塞进他口中——卡住了。
他颤得更厉害,也更激动,拽过沈情手腕狠狠一扯,沈情重心不稳,扑进他怀中。
李道玄死死攥着她的手,睁着眼,眼中刹那间遍布血丝,他周身蓦地腾升戾气,掏出帕子吐了肉,问道:“你给我吃的什么?”
沈情被他眼中狠戾的神色吓了一跳,急忙辩解道:“我没下毒!我只是给你吃块肉,至于反应这么大么?!”
李道玄:“肉?豚肉?!”
沈情来了气,“你自己没长眼睛!不知道看啊!”
李道玄拿起包裹在帕子里的东西一看,一块沾满唾液的、肥瘦相间的豚肉正静静地躺在里面。
他脸色蓦地一白,随即又是青紫交加,额间甚至迸出可怕的青筋。
沈情见他此番失态的模样,又惊又怒之余还有庆幸。
幸亏她多留了个心眼,不然恐怕今晚的计划要全盘皆输。不过也差不多了。
只见李道玄依旧单手死死抓着她的手腕,将另一只手上的帕子往窗外一扔。
那可怜的豚肉顷刻穿破脆弱的窗户纸,孤零零地躺在外面。
李道玄喘着气,不断用手背拭嘴。
沈情见状怒道:“就喂你吃块肉,你至于吗?!我又没有下毒,你有必要嫌弃成这样!”
李道玄擦完嘴,冷冷盯她一眼。
沈情被他只一眼看得又急又怒,她要离去,却被他死死抓着腕子,整个人像是依偎在他怀中。
第102章
他的力气虽大,可并没有捏痛她。
沈情后知后觉回过味来,他当真是不喜欢豚肉,甚至到了厌恶的地步。
她摸着早已空空的心口,心道不能再拖下去,否则迟早会被他发现琉璃心已经没了。
如此想着,沈情干脆心一横,咬咬牙,佯装愤怒的模样从袖中摸出一道定身符,“啪”地一声贴到他背上。
李道玄瞬间动弹不得。
沈情提高音量道:“愿赌服输,不能耍赖!”她单手捂住他的眼,另一只手夹了肉就往他嘴里塞,奈何他牙口死死紧闭,不肯松懈一丝。
越是如此沈情越是心急,她干脆将他推倒,一膝横在他腹部,捏着他嘴道:“你吃不吃!”
李道玄似是气急,不愿再看她,索性闭了眼,提功运气,准备冲破定身符。
沈情窥破他的用意,紧张得直冒冷汗。
知晓他惧痒,沈情突然灵机一动,掌心缩到他颈间挠痒,果真如她所想,这厮立马睁眼,目光沉沉,一张俊脸却憋得通红。
沈情试探性将肉往他嘴里怼了怼,他依旧不松口。
急死人了!
他内力雄浑,自己这定身符恐困不了他多久,千钧一发之际,沈情心念一动,回想起上辈子自己死前将心头血渡给他的方法。
她手中当即转了个向,将肉给自己吃了。
沈情假意不再戏弄他,冷哼一声。
待如愿见李道玄身体放松之际,她猛地伸手往他腹间一拧,李道玄立马沉声闷哼。就是现在!
她揪住他衣领,倾身下压,牙齿蛮横地撞上他唇畔,二者牙关相撞,痛得沈情一激灵。
沈情眼一抬,却见他呆呆睁着眼,仿佛没从这一插曲中回过神。她忙将豚肉渡到他口中,单手抚上他喉结,等察觉到手下喉结滚动几番后,她终于松了口气。
自损八百,伤敌一千。
沈情心中叹口气,虽然过程坎坷,但总算成了。
她撑着他肩头就要起身。突然,一双滚烫的大掌环过她的腰肢,将她狠狠往下一摁,二人仅一拳的距离瞬间消失,两具躯体亲密相贴。
沈情后知后觉开始挣扎,却被他抱着腰翻了个面,沈情瞬间感觉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颠倒了过来。
混乱间,他的幞头被沈情胡乱挥舞的手打落,乌黑浓密的发丝刹那跌落而下,覆住她的面。
只能依稀窥见他在暗色中亮得惊人的双眸,眸中愠怒几乎要灼伤她的眼。
沈情皱眉闭眼,旋即又猝然睁眼,抵着他双肩的手无意识揪紧。
鼻尖传来的温热气息是如此真实,他竟死死抱着她往下压,又凑头去寻她的唇!
他吻得毫无章法,只凭本能与她鼻尖相贴,沈情见状挣扎得更起劲,将头往一边扭去,正是这一扭头,唇角恰恰与他擦过,李道玄像是寻到了章法,掰过她脑袋,用力吻下去。
他似是头一回接吻,吻得乱七八糟,只知一味的贴着她的唇蹭,动作生涩而急切。
沈情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瞪大了双眼,回过神后,拼命挣扎起来,可他的手臂好似铁箍一般,将她牢牢禁锢在怀中。
自己主动亲上去和被迫亲上去还是有差异的,沈情满心羞愤,一咬牙,心下发了狠,张嘴就咬向他的唇角。
李道玄却仿若未觉,眉都未曾皱一下,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平静的目光中藏着让人难以捉摸的情绪。
沈情咬够了,缓缓松了口,她的唇畔此刻已然嫣红,血浸染出的红唇比最艳丽的口脂还要夺目几分。她的眼尾也被激出一抹霞晕,这份殊色在烛火的映照下更加惊心动魄。
李道玄见做了好几个吞咽动作,却还要状讽道:“会咬人的兔子。”
沈情冷哼一声,“总比只知胡乱舔人的狗好。”
李道玄闻言,眼中一暗,他撑坐起身,单手捞过她的腰将人往上一提,把她抱在怀中,面贴着面。
沈情以为他又要来,抵着他臂膀骂道:“我说错了吗?!你亲得我一点都不舒服!只知道乱蹭,还压得我难受,喘不过气。这不是狗是什么,”她轻嗤一声,骂道,“还是一条坏狗。”
“那你说,怎么接吻才舒服?”低哑的嗓音颇有几分循循引诱的意味。
沈情一噎,她道:“反正和你就是难受,你连别人一根手指头都比不过。”
李道玄冷笑一声,“哦,这么说来你还和别人亲过。”他将她抱到大腿上坐着,二人如同无比亲密的年少夫妻,耳鬓厮磨。沈情被这诡异姿势惊得头皮发麻,总算知道怕了,她推了推他肩膀道:“我不玩了,我认输!放我下去!”
“不如说说看,你还和谁亲过?”他对沈情的话罔若未闻,单手提起茶盏倒了两杯茶,一杯给自己,一杯给她。
他仔仔细细将口中里里外外都漱了一遍,直至确认那令人作呕的味道消失不见,这才将茶水吐进唾盂,接着又倒了一杯茶给自己灌下肚,他强压下反胃,随手将茶杯往矮几上一掷。
期间沈情一直不放弃挣扎,奈何他膂力着实惊人,只一只手就能牢牢束住她,沈情道:“松开!”
李道玄将另一盏茶递给她,“漱口。”
沈情道:“我饿了,我还没吃饱,要漱口也不是现在漱。”
“我不介意亲自喂你。”
沈情瞬间回想起今日行合卺礼时无法自控的场景,她后背顿时发麻,为避免再被人点穴,沈情反手夺过茶杯道:“用不着,我自己来!”
她三下五除二漱了口,望着地上的唾盂,忽然心念一动,她指了指鼓鼓的腮帮子,又指了指地上,示意他松手。
李道玄眼中闪过淡淡笑意,松了手。
束缚陡然松开,沈情还有一丝不真实感,她假意镇定,小心翼翼绕过他,来到木榻边缘,待吐了茶水,她小腿肚瞬间发力,遽然朝榻下冲去。
然而有人比她反应更快,在她刚伸出一条腿的时候,小腿肚就被人捏住,手主人拽着她的腿往回拉,沈情整个身子都随着小腿的动作往回旋。
沈情大惊回头,“你要干嘛!”一掌就要拍到他脸上,半道被李道玄抓住手腕截止,他单臂环着她,徐徐摘了她拇指上的环戒。
“你要做什么?!”
李道玄将人重新固定在怀中,望着挣扎的人,道:“你还没回答我,你还和谁亲过?”
沈情气极反笑,便口不择言道:“很多,怎么,你要一个一个去问?”
李道玄揽在她腰间的手缓缓收紧,只觉掌心触感异常的软,她整个人从骨子里都透着微漾生香的甜,令他一时分不清到底是体内蛊虫作祟,还是心底隐秘的情感作祟。
他道:“不重要了,以后你只能给我亲。”说罢,俯身压下。
沈情到嘴边的话通通消失,被迫仰头承受着他汹涌的情潮。
过了片刻,他松了口,二人额头抵着额头,听他哑声问:“舒服吗?”
沈情低低喘着粗气,唇畔被他吮得嫣红,她还要恶狠狠骂道:“坏狗!”
“那就是不满意了。”他又贴上来。
沈情紧紧闭眼,腿瞬间软了,被迫倚靠着他。
“坏狗”又松了口,眼尾发红,乌黑的长发与她发尾相抵、交织,他眨眼,长长的眼睫轻扫过她脸颊,“舒服吗?”
“坏唔——”
“舒服吗?”他托着她后脑,指腹悠悠擦过她下唇。
“不!”
他又压下。
“……”
喜烛烧得愈发旺盛,炽烈的烛火将二人交缠的影子打在屏风上。
他身上涌出来的草木香愈发浓郁,渐渐的,将沈情覆盖,笼罩。
沈情好似醉倒在这馥郁的草木香中,手中的挣扎逐渐缩小,不再抗拒,李道玄有所察觉,心中闪过窃喜,动作愈发轻柔,一时间,双方耳畔只余对方鼓跳如雷的心跳声。
李道玄亲着亲着,渐渐摸到了窍门,唇舌舔开了她的牙关,贪婪地掠取她口中香甜。
吻到一半,他忽然抽身离去,沈情唇舌一凉,双手还勾着他脖子,眼中闪过几分迷茫。
李道玄低声诱导道:“呼吸。”
沈情下意识吸了几口气,紧接着他又吻了过来。
李道玄浑身紧绷,不断在她口中探索着,掌心始终规规矩矩搭在她腰间,只是呼吸明显粗重了些。
中途又让她换了几口气,沈情也尝出了几分滋味,无意识勾住他脖子凑上去,得到的是他更为猛烈的回应。
沈情唇角被蹭得发麻,她蹙眉,无意识呢喃一声。
这一声犹如触及某处禁忌,李道玄立马僵住身形,复又陡然一把推开她,颇为凌乱地坐着。
这一下直将沈情推醒了,她脑中涌现二人方才失态的模样,不敢置信瞪大了眼,又是捂嘴又是后退。
李道玄始终懒懒散散屈腿坐着,眼眸低垂,摇曳的长烛在他眼底打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沈情伸手扇了他一掌,清脆的声响回荡在空荡荡的屋内。
“你混蛋!”
李道玄摸了摸被她打过的侧脸,舌尖抵了抵腮帮子,道:“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沈情又羞又怒,“你什么意思?要走也是你走!”
李道玄:“我才十九,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方才我们又做了亲密之事,我想换作任何人都无法做到心悦之人在怀中还能无动于衷罢。”
他抬眼,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直勾勾的情欲,他勾唇道:“除非,你打心底里愿意与我苟且,我当然乐意。”
沈情震惊于他此般大胆直白地说出她是他的心悦之人,又被他这席直白话堵得哑口无言,她喃喃半晌,不知怎的,眼神下意识顺着他颈瘦的腰腹往下一瞥,这一眼,顿叫她两眼一黑,耳畔发热,她尖叫一声捂着眼睛往屋外跑去。
李道玄咬牙暗骂一声,拂袖盖住腿,袖中挥出一道符。
沈情面前的屋门刹那间严丝合缝地被封上,她心态摇摇欲坠之下早就将所学知识忘了个干净,只想逃出去,再掬一把水把眼睛狠狠洗洗。
“开门!我要出去!”
李道玄:“今夜是你我二人成婚之日,京中又有多少人看着,倘若今夜我叫你一个人走出屋子,明日又不知会有多少杂舌之人对你议论纷纷。”
沈情犹如当头一棒,冷静些许,她心知李道玄若对自己有图谋不轨的坏心思,早就在刚才实施了。
何况方才一事她也鬼使神差的没拒绝,沈情一敲脑子,一时进退维谷,干脆一溜烟跑到床上去,扯过被子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
她闷闷的声音从衾被中传出,“你不许上床,只能睡榻。”
半晌,少年略微沙哑的嗓音响起,“嗯。” 。
喜烛摇摇晃晃燃到一半,发出一声弱弱爆响。
少年静静闭眼盘腿打坐,努力平复心潮。可他脑中不断闪过她或羞赧、或愤怒的模样,她的表情在他脑海中是如此鲜活,令他心神摇曳。
他此刻无比明白,心头这一份悸动,怕是早在不知何时便埋下了。
人一静下来,就会止不住胡思乱想。
于是他开始回忆起二人之间的点点滴滴,初遇时是在有间酒楼,恐怕那时她就冲自己来了。
那时的她同身旁丫鬟有说有笑,明艳的笑容叫人心头一颤。后来她“捡走”了他的玉佩,二人彻底开始有了纠葛。
她嘴上总是没有真话,说着心悦自己,可眼中对自己是藏不住的抗拒。
后来她说,他是她的贵人,红白煞二妖是她的大劫,她没有办法,只能求助自己。
这哪儿是求助,分明是将他往死里利用。
如果她接近自己真的只是为了躲避大劫就好了,如果他真的是她口中的“贵人”,他想,自己可以帮她一次。
她已经是他的妻了,慢慢来,她总会喜欢上自己。
等他将那两只逃窜的妖捉住后,由她亲手解决,这样她就不用日日忧惧了。
李道玄越想越可行,于是渐渐勾起唇。
他连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脑中主动忽略了沈情身上别的异常。他不断告诉自己,沈情接近他就是为了躲过十九岁大劫,他有这个能力助她,便任由她利用好了。
李道玄想:他们总有一日能好好过日子。 。
沈情闭眼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和他唇齿交缠的模样,她想不通,自己怎么就和他厮混在一起了?
中途他不是没松过口,她换气的时候大可抽身离去,可她的理智就跟不受控了一般,满脑子都是他身上的清香。
沈情心中暗骂:“狐狸精!妖孽!”
不过好在蛊虫已经给他喂了下去,明日一早就能生效。
她眯了眯眼,整个人清醒几分,不由得思索李道玄为何那般讨厌豚肉,于是她掀开被子,冲对面打坐的人道:“喂,你睡了没?”
“没。”
暖光喧嚣,他端坐而立,发丝铺散了满背,其中几绺垂在脸颊两侧,乌黑黑的发丝衬得他肤色愈发惨白,唇畔因一时情迷冲动反而嫣红无比。
此情此景,给了沈情一种错觉。
仿佛此刻榻上坐着的不是热烈张扬的少年郎君,而是一尊由魅妖精怪假扮的白玉雕塑,塑的是不知名的小神君。
高高在上的小神君像是被凡人糟蹋过,乍看昳丽的面容夺目耀眼,细看之下他的下唇被人咬破,衣冠也极为不整,堪堪挂在身上,小神君浸染了尘色,彻底跌落高台。
烛火为他镀了层圣光,却驱不散他眼中的来自世俗的欲念。
杂乱,矛盾,却极为迷人。
沈情看呆了去,因此没有察觉他何时睁了眼,眼中深邃无底,欲念与冷静交织,几乎要将他撕裂。
殊不知,他眼中的沈情亦是如此。
她着一身雪白的寝裙盘腿缩在大红的床帐内一隅,像是被困在血盆大口之中,她的寝裙因方才一番挣扎,领口松懈,春光乍隐乍现。
她瓷白的肌肤堪比月色,又好似高山之巅的一捧雪溪,仿佛只需轻轻一抿就要化开了。
然而只有冒犯过雪溪的小神君知道,它远远没有看似那么脆弱,反而芳香馥郁,令人欲罢不能。
李道玄道心瞬间紊乱,他深吸一口气复闭上眼,努力平息。
沈情恍然未觉,自顾自道:“你方才说心悦我,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者说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她忖了忖,道:“我记得你前不久还在床上掐着我的脖子威胁我,让我小心。今日成亲你却又态度大变。”
“莫不成,是我替你挡了一箭,你太过感动,所以突然就喜欢上我了?”
“是,也不是。”小神君淡淡开口了。
“嗯?”
“不是感动。”
“没有实力还要来替我挡箭,我只会觉得此人愚不可及,可你拔箭自伤,倒在血泊的时候,我突然开始害怕起来。”
“虽然我从未喜欢上过别的小娘子,可我也知道,那是在乎。”
“我害怕你出事,怕你死,怕再也见不到你鲜活的模样,所以很慌乱。从那一刻起,我便知道,我或许,不,我是心悦你的。”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他在乎她,害怕失去她,所以李道玄注定这辈子都会栽在沈情身上。
哪怕知道“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他也暂且没法抑制住这份悸动。
他如此坦率,倒叫沈情有几分心虚。以至于她无法面对他的一番表态,干脆扯了话题道:“哦……”
“那你为何不吃豚肉?”
李道玄长睫微颤,他道:“我不喜说假话,也不善隐瞒。若你真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誻膤團對,但是我觉得你不会想知道。”
“因为害怕?”沈情好奇道,“你说便是,我再恶心的东西都见过不少,什么残肢腐肉,什么奇形怪状的妖邪,都没吓到我。当初我的胳膊被水妖啃得血肉模糊时也没怕过。”
李道玄再次提醒,“别怪我没警告过你。”
沈情最讨厌他磨磨唧唧的样子,哼声道:“我不怕,你说就是了。”
“十几年前相繇屠城一事你可还记得。”
沈情眼中一暗,嗓音低落下去,“记得,我师父就是被他害死的。”
“相繇出世后,所祸害的那座城名唤鬼城,正是李朝边防之要地,鬼城身后便是鬼祟坡,当年高家军三万将士殉国之地。”
当年鬼祟坡一役沈情略有耳闻,对于此战,城中众说纷纭,她更相信的说法是:高将军于一战时被敌人偷袭,惨烈殉国,其麾下三万将士作战时被敌人设计,埋骨鬼祟坡。
可不知为何,反倒是另一种说法在李朝传得更甚。
据说是高将军知晓此战凶险,故而弃军叛逃,害死三万将士。
高将军怎么死的不知道,百姓只知道高家军在进入鬼祟坡后,敌人便立马设计引发雪崩,将前后路封死,后派出一支轻骑部队,绕道后方,偷偷烧毁高家军粮草辎重,导致高家军活活冻死、饿死在鬼祟坡。
现在鬼祟坡便是如今出了名的乱葬岗,内里怨气冲天,妖邪肆虐,因高家军死得过于惨烈,人数众多,鬼祟坡又常年积雪,天寒地冻,根本无人能大规模将将士们超度,朝堂无奈只能将派遣东山寺与玄机阁出动,令其合力将鬼祟坡与鬼城封印。
为什么要封印鬼城,因为鬼城面朝鬼祟坡,要想出城,必要经过鬼祟坡。原本鬼城经由相繇屠城,人数本就所剩不多,无人能闯鬼祟坡,自然也就无人能将城内百姓救出。
为防止妖邪鬼怪通过鬼城逃脱,圣人只能强忍悲痛,令人封印鬼城。事后圣人便因过度悲恸与愧疚而病倒了,连带着罢朝七日,举国百姓悲痛七日。
弃车保帅之举,无人敢说圣人不好。即便有,声音也微弱得可怜。
因而鬼祟坡这一战惨烈无比,敌人也趁虚而入,乘机掠夺我朝三座城池,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后来还是阿耶接替高将军职位,率领将士将敌人打得连连后退,保下城池,这才稳住李朝江山,以换取休养之机。
这也是为什么沈从之能在短短十一二年之内擢升得如此之快的缘由。
沈情不知为何他会突然提到此事。可转念一想,他母亲是高贵妃,高贵妃的父亲便是高将军,也算他外祖父。莫不成,这其中有何关联?
旋即沈情想到,李道玄幼时与高贵妃失踪过一段时日,回来时就只剩他一人。
再联想高贵妃与李道玄的关系,她越想越心惊,“难不成你这坏习惯与当年一战有什么关联?”
李道玄说:“确实有。当年我阿娘舍不下鬼城百姓,更放不下鬼祟坡三万将士,以及我外祖父,所以她带我去了鬼城,不过是在得知高家军被困,圣人要封城之后。”
实际上,早在相繇出世时景仁帝便生了要将鬼祟坡与鬼城一同封印的念头。鬼祟坡出入口因雪崩而被掩埋,众人默认这些将士已死,包括景仁帝。那么当务之急便是要想办法阻止妖邪进犯,防止他继续作乱,祸及长安百姓。
如果要极大可能节省人力物力,封城就成了首选。
听完解释,沈情又对李家人的凉薄认知多了一层。
“你们李家人难不成都这样?”
李道玄不屑道:“我随我娘,才不随他。”他指景仁帝。
沈情脑袋转了个弯,突然想到,既然都封城了,那鬼祟坡又是个冰天雪地,没有粮食,他们要怎么活?
答案或许是有的。
第103章
沈情惊恐道:“你别告诉我你吃过——”
李道玄扯了扯嘴角,看着她道:“不然你觉得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沈情快疯了,“那你还亲我?!你有病吧!你阿娘也是,没事带个那么小的孩子去狗屁都没有的地方作甚?!”
“阿娘把我放在扬州,鬼城是我自己要去的。”李道玄望着摇曳的烛火,不禁有些恍神,思绪逐渐拉远。 。
即便他才五岁,那深入骨髓的回忆却怎么也忘不掉。
“阿蛮,你就乖乖呆在这里可好?阿娘要去找我的阿耶,如果阿娘没回来,你就乖乖跟着高伯伯生活,好不好?”
白衣女子说罢,在他额间种下一道护身符。
小阿蛮问:“为什么?那我的阿耶呢?”
她扶额泫然,几乎绝望道:“以后别再提阿耶!高家就是你的家了,阿蛮,你要记住,不能学你阿耶,千万不能!不,”她摇摇头,“你不能在那样的环境成长,阿娘要你无忧无虑,不求你有多大作为,只求你不要——”话到嘴边,却似被哽住,她的眼眶愈发泛红,声音也不自觉颤抖起来,“不要卷进去,你阿耶着实太过执着。”
她紧紧握住儿子的手,目光中满是哀求,“阿蛮,娘只盼你平平安安,哪怕做个普通人也好。阿娘不希望你重蹈你阿耶的路。”
他懵懂地点点头,眼中满是困惑,他不明白阿娘为何突然如此激动,也不清楚阿耶究竟做了什么,让阿娘这般恐惧。但看着阿娘憔悴的面容,他下意识应道:“阿娘,我记住了,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阿娘长舒一口气,像是放下了心头大石,她抬手轻轻抚着阿蛮的发丝道:“好孩子,只要你安稳度日,阿娘便心满意足了。”然而,她的眼底却隐隐透着一丝怎么也挥不散的忧虑。
第二日,他的阿娘便消失了。
他并不知阿娘去了哪里,只知高伯伯是好人,要听他的话。
小阿蛮才五岁,脑袋还没有窗棂高,于是小小的人踩着小凳子,将脑袋探出窗外,望着门的方向,期盼着阿娘来接他。
接连几日门口始终空荡荡,阿娘没等到,等来的反而是一条将高府圈禁的长长火龙,火龙之下,映照着一张张凶神恶煞的人脸,随着脚步声响起,甲胄之声在夜里齐齐阔开,当利剑刺入腹部,惨叫之声接连传出,划破凄惨的夜。
高海州事先将他藏起,他清晰听见了为首将领宣读阿耶的旨意:高将军叛国,死罪难逃,高家满门抄斩。
他们连尚在襁褓的幼婴都没放过。
事后赦免的旨意姗姗来迟,高家人早就被杀得差不多,自此广陵高氏这颗百年大树彻底落幕。
当高海舟颤颤巍巍开启暗门,却发现阿蛮不见了。
阿蛮孤身一人跑去了扬州临界的鬼城。
有阿娘种下的护身符庇佑,妖邪根本近不了他的身。他一路上见人就问鬼祟坡在哪儿,然而人们一听鬼祟坡三字,便跟撞了邪似的,纷纷变脸,满脸怨气将他推开。
直到身后响起一道嗓音,“你也要去鬼祟坡么?”
阿蛮回头,他遇见一个同样要往鬼祟坡走的“好心人”。那人满脸和善,主动搭话,阿蛮单纯,便信了这陌生人,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闯入鬼祟坡。
雪谷之中,一片死寂,唯有寒风呼啸。待看清眼前景象,阿蛮瞬间僵住,眼前竟是一座硕大的尸山,密密麻麻无数的尸体堆叠在一起。阿蛮心中慌乱,却在尸山的一角,瞧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阿娘。
阿娘的模样让阿蛮几乎认不出来,她双目空洞,血泪纵横,满脸绝望与死寂,嘴里喃喃着:“我救不了他们,我的能力太弱了……”
阿蛮满心疑惑,不明白阿娘在说什么,只是本能地扑进阿娘怀里,紧紧抱住她,以为这样就能为她寻得一丝温暖与安宁。
阿娘似是察觉到了跟在阿蛮身后的人,突然就变了脸色,猛地推开阿蛮,朝着那人冲了过去。刹那间,寒风更冽,两人缠斗在一起。可阿娘终究不敌,很快便败下阵来。阿蛮和阿娘被生擒,被关进了鬼城。
鬼城在相繇的搅弄下,终日阴云蔽日,祟气肆意,阴森恐怖,阿蛮被关了好几日,那些妖邪如影随形,时不时就扑上来啃噬、殴打他,他成了它们无聊时的消遣玩物。阿蛮身上伤痕累累,气息奄奄,意识也渐渐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抓他们的人出现了,他手里端着一碗饭,笑着问道:“想不想见你阿娘?若想,就吃了这碗饭,有了力气才好动。”这碗饭对于饿了几日的阿蛮来说,简直是莫大的诱惑。
他颤抖着双手接过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突然,他咬到一块硬邦邦的东西,扒开上面的饭一看,发现是一块肋骨肉。阿蛮顾不上许多,饥不择食地塞进嘴里,肉的腥味在口腔弥漫,他也没在意。
可当他继续扒饭,又翻出一块时,定睛一看,竟是一根手指。阿蛮瞬间瞪大双眼,惊恐地将嘴里的饭吐出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黑衣人笑着问:“怎么样,你阿娘好吃吗?”
原来,他刚刚吃下去的,竟是阿娘。 。
后来的事他再也记不得,他是什么反应也忘了,只知等他醒来时,已经出现在宫里了,他手里始终紧紧握着两节骨头,成日里更是遇见荤腥便吐。在看见与人肉相似的豚肉时更甚,这恐怖的阴影伴随了他十几年,也憋了十几年。
当他试探性将这消息透露给她时,她惊恐的表情如他所料。李道玄忽然就觉得内心一阵畅快,像是多年来淤积的郁气终于吐出了些许。旋即涌来的便是极度的自卑,他只从她眼中看见了厌恶、嫌弃,哪怕一丝丝同情都没有。
她怕他,厌恶他,唯独不在乎他!
在发现这点时,李道玄内心烦躁不安,心口滚烫的疼,为何她就是不能喜欢自己?明明是她先来招惹他的!
李道玄四肢百骸腾升起一片麻意,骨子里尽是想要将她压在身下,想与她血肉交融的卑劣欲望,然而他面色正常极了。
正当沈情惊诧于他似乎吃过人肉时,他却笑了,“我说什么你还真信。”话语带有轻飘飘的嘲笑意味。
沈情顿作松了口气,潜意识里宁愿相信他是在说笑,于是娇声骂道:“你个坏狗,就知道使坏!”
明明经常使坏的是她,她却反倒要倒打一耙。
李道玄喉头滚了滚,微微扬了扬下巴,一双勾人的桃花眼缓缓睁开,眼中漾开一抹涩气的欲,喜烛燃烧大半,烛光愈发旺盛,长睫打下的阴影成功给他眼底的情欲掩上一层伪装。
许是觉得热了,他扯了扯领口,圆领被他扯开大半,精致的锁骨若隐若现。
沈情细细打量她的神色,垂眼敛去眸中深思。
蛊虫似乎快起效了。
沈情不知情蛊一种,他还能有几分正常理智,她心中急切想知道渭南县之事,周知善背后之人与谁有关联?他体内的蛊正是上辈子陷害她之人所持的。
关于这背后之人,与李道玄有什么仇怨?他又知道多少?
她想知道的有太多太多,直觉告诉她李道玄此刻所调查的东西与陷害沈家的幕后之手有偌大关联,她必须要知道他在调查什么,至少要知晓周知善究竟与谁有关联,船上的东西又是谁的。
沈情抿了抿唇,拐弯抹角问:“周知善那夜为何要杀无籍浪人?”
李道玄:“怎么突然问起这事?”
沈情道:“好奇。”
李道玄噎她道:“你这么聪明能猜不到?你到底想问些什么,如实说,指不定我心情好了就会告诉你。”
沈情摊手道:“好吧,这些无籍浪人多半是偷渡而来,而他们最擅长的便是找到寻常人发现不了的隐秘之地,以求藏身。或许恰好那几艘船藏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周知善怕被无籍浪人发现,或者说秘密已经被他们发现,所以他为了死守秘密,便挑了三更半夜杀人灭口。”
“而无籍浪人最擅长躲藏,商船那么大,偷渡的人又多,一时之间根本杀不完,便要分几夜挨个挨个杀。那夜我们追随被饥虫托生的女人时,应当正是撞破了灭口现场。”
她的眸亮的惊人,“我说得对吧?”
李道玄近乎贪婪地盯着她,呼吸一寸一寸乱了,“对,但都是废话。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要问什么赶紧问。”
沈情像是丝毫没发现他的异常,本想着慢慢来,委婉一点问,奈何他不给这个机会,索性直白问:“那几艘商船上的东西查出来是谁的了吗?”
李道玄挑眉道:“没有,不过是些胡椒,应当是贩子从别地进了胡椒,想要高价卖出去罢了。”
沈情立马不悦道:“骗人。”那夜分明从无籍浪人口中听见,船上不止有胡椒,还有许多琥珀。
琥珀防水,谁知道里面装的是些什么。
李道玄说:“幼安,小心祸从口出。”
沈情抬眸与他凝视,眼中丝毫不落下风,“别忘了我沈家可还处于危险之中,有人想害我你又不是不知道,祸不祸的,也不差这一点。何况,万一当初陷害我的幕后之人正是周知善背后之人呢。”
李道玄:“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二者是同一波人?”
沈情一噎,当然有,她上辈子被人种的蛊,这辈子在周知善身上看见了。
只是她不能说。
第104章
见她沉默,李道玄说:“既然没有证据,不该多问的就别多问。总之在我苍王府,无人敢伤及你,你且好好待着便是。”他分得清轻重缓急,即便面前是喜欢的人,他也不会将重要之事随意告知。
沈情见他不愿透露半点消息,觉得后面也有的是机会,为此她心底也不是很急,瞟了眼他,旋即扯过衾被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
那厮以为她是生气了,默了片刻,终是将眼一阖,不语。
红烛将泪流尽,火光噗呲一声熄灭,整座屋子登时被黑暗吞噬,寂静得可怕。 。
一夜无梦。
沈情睁眼时天微微亮,她下意识抬头,却见床幔是全然陌生的模样,她下意识竖起防备,捏了捏藏在枕下的簪子。
当目光触及榻上时,似是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出嫁,沈情这才松了口气,然而一口气松到一半又提起来。
原本在榻上打坐的人早已不见踪迹,屋内空空如也,烛台上燃尽的红烛已被人换新。
“翠芽?”屋外空荡荡,没有一人回应她。
往日这个时候翠芽应当早就急急忙忙端着热水进来了,然而今日却无人应她,就连李道玄何时出去的也不知。
沈情倍感疑惑,下床趿着绣鞋开了门。今日是个阴雨天,阴云黑压压的,像是要将这一小方院子压垮,不知为何,沈情总觉得心头被这怪天气压得心头喘不过气。
她就着雪白寝裙走出屋子,发现院中一个人也没有。
这时耳畔一阵奇怪的声音传来,沉闷钝重,像是铁敲击木头的声音,沈情下意识循着声音走去,拐过院内回廊,她看见一颗树下,红衣少年正全神贯注绑着秋千木座,绑好后,他又用秋仁剑柄敲了敲底座,似在确认其结实性。
待确认完毕,他仿佛满意极了,唇角半勾着往回折。
这一转身,目光恰巧与沈情撞了个正着。
他一见立于回廊下的少女,眼中立刻迸出亮光,李道玄大步朝她走来,“醒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声音倘若参了蜜,柔得不可思议,生怕惊扰了眼前呆滞的人。
李道玄走得近了,垂眼见她脚下还趿着绣鞋,他立马俯下身,宽大温热的掌心握住她细细的脚踝。
他抬头,又拉过她白而柔的腕子,搭到他肩头,“幼安,抬脚。”他替她将鞋套好,姿态放得极低,动作也缓,这般尊贵的主做得却是些屈尊降贵的活儿。
沈情再一次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她还未从他温柔得溺死人的态度中醒来,身体陡然失重,李道玄轻轻将她抱起,走向林荫下的秋千处。
他似未经驯化的大型犬,将她往怀中紧了紧,又用毛茸茸的脑袋往她颈窝处蹭,只恨不得能与她融为一体。
沈情心底不断告诫自己,是情蛊起效用了,可她的躯体却下意识排斥他过于狎昵的动作。
她蹙眉道:“放我下来。”手心的温度高得不寻常,好似要将她的腰捂化了。
他没听,自顾自将她抱到了秋千上,他就在她身后,单手环着她的腰,轻轻晃动秋千。
“幼安,我连夜做了秋千,你瞧瞧,喜不喜欢?”话语里满是邀功的意味。唇角勾出的笑似春景融融,却在这湿答答的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令人心生诡谲。
太近了,与昨日接吻时的感知全然不同。
沈情不知他突然发什么疯,尽力摒除心头诡异,她想掰开他的手,奈何他看似轻缓,实则力气极大,又固执,她根本掰不开他环在腰间的手。
沈情道:“李道玄,你勒得我不舒服,松开,我要回屋净面。”
李道玄一听,眼中划过失落,若他头上有一双耳朵,怕是此时早就失落地耷拉下去。“幼安,叫我阿蛮。”
沈情不欲与他扯,索性下了秋千,强硬地往屋内走去。
奈何腰间这只手存在感极强,刚察觉她的意图,他便揽着她将她一把抄起,往屋内带。
走前,他淡淡扫了眼秋千,道:“既然幼安不喜,那就不要它。”
说罢,只见一段泓光漾起,秋千被他一剑劈成两截,瞬间横尸别院。
沈情望着残破不堪的秋千尸体,心道:这算什么?这还激发了他隐藏的疯狗属性?
她果断挣扎,想要下地,换来的却是他愈发收紧的双手,以及落在额上的一吻,“幼安,别闹。”
这一吻激得她浑身一颤,她瞬间意识到:这狗屁情蛊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
沈情只想快速脱身,知晓越挣扎他便抱得越紧,她干脆放弃了挣扎,由他折腾。
李道玄将她抱到屋子里,但见屋内不知何时上了热水,他几乎是强硬地、不容拒绝地手把手给她净面、擦手,就连漱口这般私密的事情他也毫不犹豫亲自上手。
沈情不是没想过拒绝,然而反抗的下场便是被他整个人抱在怀中,动弹不得。
极为磨人的过程总算过了,他又将她带至镜前,用楠木梳一下下替她梳着头,揽过发丝的指节勾转缠绵,他的动作是经过千锤百炼的熟稔。
沈情透过铜镜,只见身后人眼中灼灼,是毫不掩饰的痴迷,以及那浓烈得可怕的占有欲。
她敏锐的察觉到了,心道不对劲,于是启唇问:“翠芽她们去哪儿了?”
李道玄:“我将她们支走了,放心,这里不会有人打扰我们。”
沈情:“不会打扰是什么意思?”
李道玄动作一滞,缓缓放下木梳,勾着她的腰,鼻尖轻触她柔软的发顶,“只有我能陪在你身边,其他任何人都不行。”说罢,不容她思索,径自勾过她光洁的下颌,对准她红润的唇俯身含了过去。
由于事发突然,沈情根本没能来得及反应,也没料到他竟如此直白狂放。
莫待沈情诧异,他事先伸手盖住了她的眼。好似不希望从她眼中看见别的、会令他伤心的东西。
李道玄不知忍了多久,死死抱住她说:“你昨夜说,我不如别人。幼安,我好嫉妒,我好嫉妒。”哪怕从她青涩的回应中探出,她说的是假话,可他心里还是不舒服,心像是被一把斧子劈成了两截。
他冲她脆弱的唇畔轻轻一咬,至半道时力度又化作不舍,转为唇舌舔抵。
沈情犹如触电般,唇角泛起密密麻麻的酥麻感,这股酥麻顺着她的唇周血肉蔓延,淌过全身,又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猛地窜入骨缝里。
陡然扑面而来的草木香无孔不入,瞬间将她淹没覆盖,她本来想挣扎,想痛骂,可最终只能同昨夜般,四肢发软,意识沉沉,像是被包裹在一处极为安全、温暖、令人不自觉松懈的隐蔽之所。
她就这么稀里糊涂失去了反抗力。
他伸舌细细舔抵过她清润的唇缝,仔仔细细将每一处细缝都顾及,虔诚极了,那犹如瞄准猎物般的危险暗色被他隐藏在墨染般的眼睫下。
情至深处,鬼使神差的,他掀开了盖住她眸子的手,却见一双清润的、呆滞的水眸,仿佛林间不知所措的小鹿,正呆呆地望着自己。
没有厌恶,没有反抗,只有白纸般的懵懵懂懂,一丝卑劣、鄙陋的窃喜在他眼中化开,生怕她此时醒来,又重复对他显露出恶劣的一面,他毫不犹豫对她俯首称臣,唇舌舔开了她的牙关,用尽毕生所学去祈求、讨好她。
甚至在她腰间的大手也肆意游动,却许久也不见下一步。
两个人都是对情事上生涩不解,只能靠自己半是懵懂的摸索。
他凭直觉生涩而自然地揽过她腰肢,旋即大手一挥将台上的东西全部扫落,伴随噼里啪啦一阵响,她瞬间被他抱至镜台上,与他齐平。
李道玄强制的挤开她双膝,靠近了她。
正当他复要吻下时,沈情却瞬间被方才杂物落地的声音惊醒片刻。
她伸手捂住他凑过来的嘴,李道玄眸色一沉,拉过她的腕子。
松松垮垮的袖子很快滑落,他顺势低头吻上她的内肘,温热的呼吸打在薄弱的肌肤上,激得她尾骨一阵发麻。
那浓郁的草木香几乎是刺鼻了,势必要将沈情重新拉回沉沉浮浮的欲海之中。
她拼尽全力抵抗着,一咬牙,狠狠往虎口咬下。
尖锐的疼痛传入脑中,如一把利刃劈开她糊成一团的脑子。
终于清醒过来,沈情抿唇,不满地往他脸上狠狠扇去。
“啪——”
极大的动静终于将二人彻底唤醒。
李道玄抬头,欲要拉过她那只手,“疼吗?”
沈情毫不怀疑,若是被他拉住,恐怕他又会跟恶犬似的凑上来又舔又吻。沈情心底一阵恶寒,她又推了他一把,“走开!坏狗!”
恶犬委屈极了,一双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尾晕开一抹情动的嫣红,他藏在无辜之下神色却是蠢蠢欲动,似在找下一个时机,能一口衔住猎物、控制其不放的时机。他眼底那猛烈至极的侵略欲,直勾勾对准自己,直叫人遍体生寒。
沈情心道:不对,完全不对!
她想象中的李道玄应该是一条听话的、满心满眼只有她、不会反抗他的狗,而不是如今这样偏执、不听话的,并且只会对着她发情的疯狗!
沈情瞬间有一种被狠狠欺骗的感觉,明明信上说只要亲手喂下他情蛊,他就能成为自己满意的对象,可如今,根本同信上说的不一样。
她从未想过会与他这般亲密地耳鬓厮磨,更没想过要与他津液勾缠,甚至险些……
思及此处,他像是察觉到她的松懈,暗暗近了些,喉头猛烈滚动,整个人似在找准时机蓄势待发。
沈情敏锐觉察,她又往她肩头推了一把,没推动。
“走开!”
她腿间异物感极强,沈情此刻只想将他推开,再换一身干净的、没被狗碰过的裙子!
奈何这只狗一点都不听话,反而又朝她挤近了些,他可怜巴巴道:“幼安,我难受。”眼中却丝毫不见可怜。
沈情眉头一拧,“我不舒服,离我远点。”
只是随口一说,却不料他陡然慌了,颇为无措道:“哪儿难受?”
沈情立马抓住异常,她试探性软了声音道:“你抵得我难受。”
话一落,他果真慌慌忙忙退了出去,将她抱下来。
沈情又委屈道:“你身上硬邦邦,抱着我不舒服,我要自己走。”
她如愿落了地。
沈情好似发觉了训狗的方法。
只要他稍稍露出强势的一面,她只需立马喊难受、或是示弱,他便也跟着弱了下来,诸如此刻,他一旦凑近,她便道:“难受、太臭了、离我远点。”
他立马离得远远的,此刻正躲在侧室沐浴净身。
沈情想起令她失去反抗能力的罪魁祸首,她问:“平日里你身上擦的什么香?”
他被水浸得模糊的嗓音传来,“我没有擦香。”
“香露呢?”
“也不擦。”
“那——”她还想问,被他打断,“幼安,我什么香都不抹。”
“……”
那奇了怪了。
这香味似乎从二人初见时就有,只是随着二人相处频繁而愈发浓烈。
自从这该死的情蛊种下后,草木香更是浓郁无比,像水雾一样几乎无孔不入,甚至能令她失去反抗能力。
与传说中的“催。情香”有的一比。
沈情怀疑是不是与那情蛊有什么关联,她总觉得自己有必要去寻一趟那给出蛊虫的女子了。
如此想着,她翻了一身胡服穿上,方才台上的东西被他一溜烟扫到了地上,脏了,她又在其他地方翻翻找找,当打开一匣子时,只见两根淡粉色的绢丝带映入眼帘。
绢丝带是她无比熟悉的,那带尾两只铃铛更是熟悉,这是她阿娘亲手给她缝的。
当初在元春楼时,她问他绢丝带去哪儿,他却说丢了,可如今却被她在这里翻了出来。
绢丝带下压着的还有一方手帕,手帕角绣了一朵小小的辛夷花,那是她的手帕独有的标志。这样的手帕她还有很多,已经记不清这张是何时丢的了。
沈情缓缓压下跳动的心口,她惊觉自己好像发现了一个秘密。
或许,李道玄还要早些时候就喜欢上了自己,又或许,他的喜欢远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多一些。
侧室传来两声水声波动,沈情恍然惊醒,她立马阖上匣子,从别处找了个红发带将头束上。
沈情蹑手蹑脚推门而出,期间她有想过找翠芽,可偌大的王府她只熟悉李道玄的院子,根本不认识其他路。
于是沈情寻了方才挂秋千的那棵树,她小心绕过秋千尸体,身姿轻盈地沿着树干一跃而起,攀到了墙头,又一跃而下。
她不见的是,一条极细、极黑的小蛇早已在树梢等候多时,待她攀上树梢时,小蛇幽幽吐着蛇信子爬到了她腰间挂着,像一只不起眼的饰品。
沈情对于这一切毫无察觉,她一路沿着人迹罕至的小道钻到了一间胡居。
这间胡居极为隐蔽,几乎算得上是隐于闹市,鲜少有客至。
即便有客,也是摸清了门道慕名而来的。
她掀开门帘,门口风铃登时发出脆响,木梯立刻响起哒哒声,穿着清凉、面容深邃的女子沿着二楼走下,她似乎困急,眼里还有几分睡意朦胧。
“谁啊,来买什么,我这不卖东西了,不卖了。”她操着一口奇怪的口音问。
她有一头及腰的金色卷发,鼻梁高挺,眼眶凹陷,她生了一双湛蓝的眼,面容算得上美丽。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一位移居长安的胡姬。
长安城内有不少自外域来的胡人居住于此,因此她的出现算不上稀奇。
沈情道:“我不买东西,我来找你。”
那胡姬立马瞪大了眼。
因为沈情操了口流利的胡语正与她交谈。
她似乎极为震惊居然有汉人会说、或者说愿意说胡语,只见眼前人生得秀气精致,虽然穿着胡服,可明显能看出是一位明艳精致的小娘子。
她极为稀奇地凑上去,接连惊叹,“哦这位娘子绝对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汉人!您这双眼犹如最美丽的琉璃琥珀!”
她又道:“能问问您的胡语跟谁学的么?”
对于她一系列阿谀逢迎,沈情回予一句话:“听不懂。”
胡姬的脸瞬间耷拉下去。
“我这儿不卖东西了,也不是你胡闹的地儿,小娘子去别的胡居玩罢。”她失了兴趣,懒懒挥挥手,与此同时,像是见楼下动静久久不消,两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也随着下了楼。
两个男子身着朴素布衣,气质沉稳,手中均有厚茧,行立时肩背舒展,步伐看似寻常,落脚却如老树扎根,可见得是常年习武之人,内力还不弱。
见这两个男子下来,那胡姬努了努嘴,道:“实话告诉你罢,前一阵子有个买主极为蛮横,不仅强迫我卖给她我唯一的一个宝贝不说,还遣了两个人一直监视我!害得我这段时间‘生意’惨淡!天呐,小娘子,你若再不离去,小心他们驱赶你走!”
话里行间毫不掩饰对那位“强横买主”的不满。
她见沈情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耸了耸肩,冲两个男子眼神示意:是她自己要赖在这儿,可不是我要强留的。
岂料两个男子径直越过她,朝沈情行礼道:“娘子。”
胡姬幸灾乐祸的笑容成功僵住,她迟缓转头,就见她口中的“蛮横买主”正言笑晏晏地盯着自己,眉眼间无害极了,丝毫看不出她就是前一阵子派人来强买强卖的幕后之主。
沈情挥挥手,示意影子将胡姬压上去。
胡姬以为自己是无意牵扯入高门之中的腌臜事儿,此刻那人来就是为了灭口,她惊恐瞪大了眼,死死抱着柱子,吸了口气,大叫道:“救——”
影子极快伸手点了她的哑穴,随即将人拖了上去。
沈情不疾不徐晃晃悠悠跟在后头。
胡姬眼角滑落一滴泪,绝望地盯着窗外。 。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东西还不可控?”沈情问。
胡姬胡乱灌了口茶,强压下乱蹦的心跳,点点头。
“准确来说,这只是一个半成品,我也不能确保中蛊之人一定会听你的话,毕竟我说了,它是情蛊,不是听话蛊,而且还是个半成品。”
二人此刻正用胡语交谈。
在平日里有意无意的试探之下,沈情发现,这自称系统的东西不仅只认识李朝的字以外,更是听不懂汉语以外的语言。
在确保它听不懂胡语之后,沈情便偷偷学了几句胡语,确保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
她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避开这该死的“系统”,或者说某种奇怪的“寄生灵”。
她思来想去,源自于李朝,而又能偷偷避开众人的眼线,悄无声息地藏在她脑子的东西,恐怕只有传说中的寄生灵。
可寻常寄生灵通过符纸、阵法一类都能被发觉、并被剥离宿主身体,而她脑中这只东西却全然不惧怕符纸阵法,甚至连师兄的探查也能躲过去!
沈情曾装作体内被染上祟气,叫柳霁月为自己除祟。
然而师兄的灵力在自己体内过了一遭后,他神色全然无常,说明他根本就没发现她体内寄生的这个家伙。
为免打草惊蛇,沈情没有声张,反而要在避开被这东西察觉到的情况下,想尽一切能够摆脱它的方法。
阵法、符箓、灵力、内力通通没有用,便只剩最后一个法子,照它发布的“任务”走,攻略李道玄,达到它所规定的好感度值:100为止。
然而这个东西所报的好感值分明是胡言乱语,毫无逻辑可言!就像是,它通过肉眼看见的二人相处模式之后,仅凭自己的猜想与臆测而编纂的好感值。
它根本不了解人类复杂的情感。
即便是不共戴天、势如水火的两个臣子在面圣时,也得表现得和睦融洽、笑脸相迎。
成亲数十载亲密无间的夫妻也会有意见相左、硝烟弥漫的时候。
这注定了它是个不通情感的异类,还是一个智商堪忧的异类。
沈情不禁庆幸,脑子里这个东西简直破绽百出,也单蠢得可怕,才能叫她有机可乘。
她曾问过它,什么才算百分之百的好感度?
它说:“他对你怀揣着百分百的信任,深信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决定,毫不怀疑你的动机与真心,甚至他愿意为了你毫不犹豫地舍弃自己的生命,这便是百分百的好感度。”
沈情承认她听见“舍弃生命”这番话时是有几分心动,可两个初见起便针锋相对、充满算计的人相爱,最终能落得个什么好下场?
恐怕就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即便有情感,也只会消耗在无尽的猜疑里。
这种只有在话本子里才会出现的爱情,只能通过特殊的途径去实施了。她想。
这时,胡姬又道:“他中情蛊后有发生什么变化吗?”
沈情思忖片刻道:“种情蛊前他虽对我表现出喜欢,但还持有戒备之心——”
“哦,等等!你说什么?中蛊之前他就心悦于你?!”她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沈情见她一脸惊恐,心底不由得发虚,她飞速思索自己该不会闯了什么祸,她问:“是吧?”
“哦天呐,到底是不是!”
“是。”
胡姬道:“那么恭喜你。”
沈情不悦道:“你一惊一乍真的很奇怪,这到底是好是坏?”
“冒昧一问,他是你的什么人?”
沈情斟酌片刻,答:“夫君。”
胡姬道:“哦,那可是太好了。对于你来讲或许是好事。”
她道:“恐怕不久后你就能有个漂亮的女儿或者儿子。当然,前提是你夫君也得有你这般好看。”
沈情登时两眼一黑,她一把捂住脑袋道:“什么意思?!”短短片刻内,她甚至连自己和他接吻就能怀孕这个可能性都想了出来。
胡姬只是神秘一笑,“回家后你就能知道了。”
沈情听完这句话,心头烦躁不已,目光陡然一沉,她周身气质低迷,连话语都染上几分阴森:“我想,你应当摆清楚自己的位置。”
昏沉的室内寒光乍现,影子已福至心灵拔了匕首,紧紧横在胡姬纤细的脖子上。
她刹那吓得花容失色,唇色苍白。
沈情冷冷道:“这东西若给本来就心悦我的人喂下,会怎样?”
胡姬这下再也不敢打趣揶揄,如实道:“他会更加热情地对您!”
“比如?”
“比如、比如、若你二人之前便感情不错,那么种了情蛊后,他满心满眼都会是你,连命也愿意给您!”
说到这,她紧张地咽了咽唾液。
沈情一颗心始终提着不上不下,哪怕听见她最想要的“连命也愿意给她”,沈情也丝毫没有开心起来。
因为她明白,更可怕的反噬或许在后头。
胡姬这时缓了过来,她道:“只是他的感情也会随之扩大十倍,若以前他对你仅仅有亲近感,那么之后他会时时刻刻赖着你,离不开你。”
“若我们亲过呢?”
“显而易见,他会于某事上比较热衷,但愿您受的住。”
沈情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但她依旧不死心问:“你所说的事是苟且之事?”
胡姬震惊道:“您也太、太——哦,您绝对是我见过的小娘子中最不拘小节的一位。您说的没错。”
她从袖中掏出一枚小瓷瓶与一册书。
沈情此刻头痛欲裂,书册上的字像是漫天飞舞的黑影,生怕她追上了看清,摇晃得愈发厉害。
她扫了一眼书便随意收下,指着勉强能看清的瓷瓶问:“这是什么?”
胡姬:“解药。”
“那蛊虫是个半成品,您夫君中了蛊,若不食解药,最迟不过三个月,他将会被蛊虫噬心而死。”
第105章
“但若吃了解药,蛊虫会立马化作一滩水。”他就会醒来。
“虽然不明白您对您夫君下蛊的用意,但我想,这两样东西您应该用得上。”
沈情满脑子都是三个月,只有三个月,根本无暇顾及胡姬说的话。她捏着桌角的手瞬间一紧,可转念一想,要想熬过比翼双生阵的副作用,不就是与他这形影不离相处三月么?
只需与他待满三个月,她不但能活过三年,还能有法子送走这个自称系统的家伙。
她垂眸,暗暗思索这法子的可能性。
最终她下定决心,收起书册与瓷瓶,起身往外走去。
“看好她。”
胡姬不可置信道:“不!我什么都给您了,什么都都交代了,为什么还要关我?!”
“谁知道这破情蛊后面又会出什么岔子,等三个月后我再放了你。”
胡姬内心只想请苍天辩忠奸,“明明是您急着要情蛊,我说了很多次它还没长大,是您执意要它!哦天呐,我这生意还怎么做啊!”她哭嚎道。
沈情撇嘴道:“我给你的金银布帛可抵得上你几辈子的花销,关你三个月倒还哭起来了。”
“若嫌钱多了我马上叫人收回去,立刻放了你。”
胡姬立马闭上嘴。
耳根彻底清净,沈情凝神走出胡居。
在确保无人跟踪后,她又行至一处人迹罕至的巷子。
这巷子居住的里大多是赁宅而居的商贾走卒,要么是被某些惧内的达官显贵偷偷养着的红颜。商贾走卒披星戴月,白日见不着人影,红颜安居室内,盼着于那人相会,为此这处巷子白日里鲜少能见人影。
沈情一路畅通无阻进了一处她偷偷盘下的府邸,从侧门进入,院内别有洞天。
她进入堂屋,拨开一处花瓶,听几声咔咔暗响,靠墙的博古架从一侧挪开,露出一条黑不见底的暗道。
曾几何时,一点火光缓缓往外移动,直至暗道口,举着角灯的人也随之显露。
他躬身道:“娘子。”
沈情道:“如何了?”自打元春楼事毕,她接连昏迷多日,后又因李道玄在渭南县耽搁,她已经许久不曾过问她曾交代过的事了。
影子道:“一切照娘子的吩咐,二人一直关押着,无人打扰。”
沈情笑了,“做得好。”
她提着裙子走近暗道,在即将踏入暗道时,望着宛若深渊巨口的甬道,她顿了顿,道:“太暗了,不够亮。”
闻言影子立马又去寻了两盏角灯提着,三盏角灯显得影子略微局促,可又稳稳当当走在前面。
沈情望着囿于一方的火光,心道:还是不够。
然而她面色如常,跟着影子一层层下入阶梯,直通最里。
牢房一共有许多间,被密不透风的高墙阻隔,其中两间牢房关押着两个人,二人皆衣衫褴褛,识不清面容。
她走到其中一间牢房,居高临下看着被五花大绑束在地上的人,提起裙角轻轻踢了踢栅栏。
轻飘飘的声音在格外寂静的空间阔开,地上那人似有所感,抬起头。
入眼是一张格外平凡的面容。此人观之有十三四岁,凤目,塌鼻,厚唇,且左眉骨上方有一红色胎记,约莫拇指甲般大小。
若仔细看了就能发现,她的模样同当初在画舫上推张妙音落水的丫头无二。
影子在身侧解释道:“如娘子所料,当时不出几日,在一个夜晚,有人拨了迷烟迷倒了牢内所有人,属下借机装晕,就见他们随后提了土麻袋压在这丫头身上,想借机杀人。”
灌了水泥的麻袋压在人背上,能保证她在睡梦中不知不觉窒息死去,而表面又瞧不出致命伤。
若要不知不觉灭口,这可远比割喉、勒脖子、贴加官等要实用许多。
“事后他们便走了,走得匆忙,像是怕被人发现,连确认这丫头死没死成都没有。”
也幸得他们没有检验尸体,所以影子才能来个偷梁换柱。随意寻了具死刑犯尸体,简单易容成那丫头的模样。
沈情不怕被他们发现人被换了,就算发现了又如何,左右也不敢声张,只能吃了这个活亏。
一月后大理寺以犯人“嫉妒”张妙音为由,草草结案,犯人则在牢中畏罪自杀。至于当初她对着沈情骂的“你是狗贼的女儿,狗贼一家不得好死”,众所周知沈将军一心为国,又怎会是她口中的“狗贼”?因此便当她的做疯言疯语不了了之。
被关押了几个月,几个月不曾有人说话,此刻这丫头有些神志涣散。
当沈情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下意识脱口而出道:“阿福。”
长安人口千千万,叫阿福的人有许多,就连她府上也有两个叫阿福的下人,这名字没什么好稀奇。
沈情有些失落,她又问:“为什么要推张妙音落水?”
阿福口齿不清道:“因为、因为——”她忽地变了神色,眼中怨愤灼灼,“因为狗贼一家都不得好死!”
沈情知是她清醒了过来,她大失所望,挑眉道:“怎么,是嫌日子太舒坦,不够苦么?别忘了是谁把你救出来的。”
阿福冷笑一声,不语。
“这丫头倒是个骨头硬的。”沈情赞道,“那就再关几个月。”
这地方是沈情新找的,前几日才叫人盘下来。牢中两人也是新扣押至此的。
这府邸因死过人,不知经过多少人手,几经转卖,最终落到沈情手中。而前几任主人都没发现,自己府邸某处角落竟还有这般隐蔽的地牢。
沈情猜测这府邸或许是前朝某处刑官的私宅,因公然动用私刑乃不耻之事,也是朝堂明令禁止的,若有某些官员要处理些个嘴硬的私犯,又或是某个高官子弟想找个替罪羔羊时,刑官就将人扣到此处折磨,等人实在受不了肯开口招供,又将人重新扣回朝廷牢狱内。
此类动用私刑逼人招供的事迹屡见不鲜,至今也有人沿袭,只是方法不太能见得光。
先前两人一直被关押在城郊一处私宅,那里虽偏远,倒也亮敞。
沈情倒要看看,等在这立锥之地关上几个月,她的嘴是不是还会这么硬。
阿福望着她干脆离去的背影,有些迷茫,她以为眼前少女会对她上刑,又或是严刑逼供,阿福做足了准备,准备与她死扛到死。可她毫不犹豫转身就走,叫阿福好不容易鼓足的气猛地散去,她叫住沈情,“等等!”
沈情顿足,侧头问:“有事?”
“你……就不想问我什么?”
沈情灿烂一笑,“哦,没必要,我想我应当知道些什么。恐怕你知道的还没我多。”她明灿的笑容在这蜗舍之地显得格格不入,莫名叫人骨头里掀起一股凉薄。
“我只是单纯的想关你,为张妙音出气而已。”她眼也不眨胡说道,“顺便让你看看,你家殿下的计划是如何被我一步一步破坏掉,等他倒台之际,我就送你去见她。”
在听见“你家殿下”时,阿福瞳孔骤缩。
当今朝堂之上能被敬为“殿下”者,屈指可数,不过是三位皇子与一位公主。
沈情这称呼可谓模棱两可,又隐隐意有所指,只怕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她死死瞪着沈情,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渭南县的货都被一锅端了,他离倒台很快了。”
话落,沈情定定望着她的面庞,想要从中看出些东西来。
然而阿福也品出几分不对,似是看出了沈情的意图,她神色恶劣道:“你休要诈我!”
沈情无所谓道:“不好意思,你有些高看你自己,区区蝼蚁根本不配我花心思。”
她不顾阿福难看的神色,拐角走向另一处牢房。
沈情别的不会,最擅攻心。
加上她意外发现的这好地方,可大大提升了她的效率。她要做的,便是熬,熬到她精神错乱,熬到她意志濒临崩溃,却始终悬着一丝线,不上不下,备受磋磨。
这种滋味才最难受,也是人最脆弱,最清醒,却也是最没有分辨力的时候。
等这个时候若要问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可就容易得多。
她可深有体会。
拐角来到正中央,牢房内一等人高的十字木架拔地而起,一娇小的身影被麻绳束在十字木架上。
似是因刚来不久,她的状态明显不错,还有力气嚎。
在见到火光之下的人影时,一股凉意自她脚底渗入骨髓,传遍四肢百骸。
她近乎咬牙切齿道:“是、是你!”
沈情勾唇道:“好久不见啊,沈灵。”
话落,如同触及她的痛穴,沈灵疯狂挣扎着道:“放开我!快放开我!沈幼安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居然敢私自关押朝廷命官的女儿,刑部不会放过你的!快放了我!”
往昔柔弱不能自理的小白花此刻中气十足,理直气壮,丝毫没有缧绁缠身阶下囚该有的模样。
看来还是自己对她太过温和了。沈情垂眸淡淡想着。
“我爷娘发现我不在了肯定会报官的!沈幼安你给我等着!”
“你是说你爷娘会觉得于几月前意外溺亡的女儿还会活着,并且他们会为了死去的女儿报官?”
沈灵面部遽然抽搐,她的声音几乎是一字一句从喉中挤出来,“你说什么?”嗓音空得立不住,仿佛下一秒就打要滑摔个粉碎。
沈情挂着笑,一字一句念着朝廷刑部颁发的刑事结案讣告。
“永贞二十年,七月二十。长安县明府之女沈灵,于华春池不慎跌足溺亡,特此结案。”
那是沈灵参完张夫人寿宴后没多久,正值红白煞二妖大闹元春楼之际。
沈灵浑身血液涌上脑中,血丝顷刻爬满眼白,她一双充血的大眼在这幽暗的牢中显得格外瘆人,“不可能!不可能!”
沈情道:“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这么久过去了都没人来寻你,你还没认清现实么?”
“沈灵,你如今在我手上,我想怎么收拾你就怎么收拾。我们该好好算一笔账了。”
沈灵喘着粗气,还在说:“不可能,爷娘不可能不找我,他们明明在乎我!”
沈情朱唇一抿,淡淡道:“你也知道你爷娘在乎你,可你怎么做的?借买新衣之名强行拉着你爷娘绕了三条街来到元春楼旁的布帛行。”明知元春楼闹妖患,还要去此地附近,她说:“我看你想入玄机阁想疯了。”
沈灵猛然睁大了眼,“你果然也跟着——”她就知道!她就知道!原本上一世出现在东市和沈家的红白煞却突然出现在元春楼,沈家为此躲过一劫,明明她没有去过骊山,可这辈子却去了,就连琉璃心也被她夺了去!
还有、还有许多事情的发展轨迹与上一世截然不同,种种迹象都在表明沈情也重生了!她却还傻乎乎的自己骗自己,自欺欺人!
思及此处,沈灵不禁哈哈大笑,“我真蠢!怎么会没发现你也重生了!”
沈情则是看着她笑。
她眼底没有丝毫对于爷娘的悔意,只有不甘,似在想如果早知道沈情也是重生者,她就能早些对付她。
可沈灵忽略了一件事,若非连续被人挑了经脉,种下四只蛊虫,沈灵连沈情的鞋脚都碰不到。
沈情说:“你连你爷娘都能下得去手,沈灵,我觉得在冷血方面,我比不过你。”
“不!我这是顺应天命!前世我爷娘本就因为红白煞而死,这一世我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沈灵理直气壮道。
“那我也就顺势而为,叫你‘溺亡’在华春池,如何?”她道,“你爷娘知晓你溺亡,哭得可伤心了。他们还瘦了一圈,不过最近貌似缓了过来,已经接受你的离去了。”
“没有人在乎你,没有人知道你还活着,就算你能回去,也只是个被销了户的无籍浪人,注定沦落街头。”她道。
沈灵唇止不住的颤,她忽的哑了声。
沈情继续道:“上一世的恩怨我不是很在乎,如今我只好奇一件事,你什么时候和他们勾搭上的?或者说,他们什么时候来找的你?”他们,乃指让沈灵潜入沈府的幕后之手。
起初沈情派人扣押沈灵,是因为她下意识以为前世所中的蛊乃是沈灵在沈府时趁乱给她下的。
可后来沈情知道不是她。
沈家出事是在她十七岁,可她死时是在十九岁,哪怕没有李道玄那一剑,她也会因为那些蛊而死。
她也是突然惊醒,只能让她活三个月的蛊,若是在沈府就中下,她又怎会活那么久?
十七岁到十九岁之间,她记忆时间线是完全混乱不堪的。沈情于某一刻恍然发觉这一点。
她缺了一段极为重要的记忆。
第106章
这段记忆关乎沈家灭门真相。
或许在前一世他们根本没有苦寻喜丧妖无果,只是她忘了。也或许她早已报了仇,只是她也忘了。
沈情迫切地想要找回缺失的记忆,可当下情形又告诉她,急不得。
当务之急是先送走系统,以及撑过这三个月,消除比翼双生阵的副作用,等一切潜在的能够威胁她生命的东西通通抹去,她才有时间慢慢寻回记忆。
她闭眼,努力平复沸腾不已的心境。
而面对沈情的质问,沈灵闭口不言。
沈情习以为常,因为那些人总有万般法子让手下人的嘴闭严实,若她此刻坦白了,沈情反倒会觉得有诈。
她微微一笑,道:“不急,我有的是时间同你慢慢磨。你说,我若是叫人用钝刀子挑了你的手筋脚筋,又不挑完,只挑一半,再在你的伤口上撒上粗盐,这滋味一定会很好受吧?”
“钝刀子不锋利,只能在你的皮肉上一点一点磨,先磨开你的皮,再是血肉,最后到经脉,一下、一下——”她屈指扣在栅栏上,模仿着刀割的频率。
“在你痛不欲生,快失去神智的时候,又拨开你的伤口,在肉里面撒上粗盐,这时粗盐被你的体温捂热,顺着血化开,又刺激又好玩。”
“不过一次就全部挑完也太快了,今日,我先挑了你的左手,明日,到你的右手,然后是脚踝。你说到最后你还能不能走路呢?”
沈灵只觉这暗无天日的地牢寒风砭骨,似有万千寒冰化作的细针从她从骨子里流出,几乎要将血肉凝聚。
光从沈情的描述她就能感到四肢经脉隐隐作痛。
她上辈子除了死前受过一剑穿膛的痛,一直养尊处优,根本没受过什么苦,哪儿能受得了这些疼!
沈灵惊恐道:“你就是个疯子!那样我会死的!”
沈情信誓旦旦道:“放心,你一定不会死。”说不定恢复得要比她还好。
“不!不行!沈情,我是你妹妹!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会被谴责的!”她开始口不择言。
沈情道:“照你这么说,你对你爷娘做的事足够你被天雷劈死好几次了。”
“等下次我来的时候,定会带上一把上好的钝刀,慢慢折磨你。我就不信,你的嘴要比玄铁还硬。”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冷哼一声,活似个刁蛮任性到了极点的小娘子。做的却是对当背景下来说逆天违理的大事。
恐吓完她,沈情提起裙角转身就走。
沈灵听到这话,喉间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怪异又压抑的呜咽,像是受伤野兽的低鸣。
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沈灵恐怕要提心吊胆好一阵子。 。
走到回廊下,沈情这才发现落雨了。
院中景色荒芜,青苔扒满石梯与墙角,满院疯长的绿植昭示着此地人气萧条。
空中一连串不间断的银线骤然落下,不断地砸进青石砖,细小的水珠溅落一地,雨势虽小,却也叫人望而却步。
出门匆忙,她忘记带伞了,这府邸她也才刚租下,许多杂物也未曾置办,就算将整个宅院翻个里朝外恐也寻不出一把伞。
沈情叹了口气,情蛊是今日开始生效的,趁着时候还早,她得赶紧回去与他碰面。
如此想着,她强忍被雨淋透的不适,在影子担忧的目光下出了院门。
然而刚开院门,一抹艳红身影骤入眼帘,熟悉的身形令沈情心头一紧。
眼前人撑着一把青伞,于雨中而立,身姿颀长,宽肩窄腰,似正值抽条之际的青竹,青涩而挺拔。
雨珠子不间断叩问伞面,想要一睹伞下人俊容,然而他的面容被伞面隔绝大半,堪堪只露出精致峻峭的下颌。愿望落空的它们只能退而求其次,在伞面编织成雨帘,淅淅沥沥浇下。雨帘模糊了他的身形,叫旁人也不能窥得。
然而他的身形早已在她脑中无比熟悉,哪怕只给一只手、一个眼神、一声轻咳,她都能立刻认出是他。
他什么时候跟来的?方才?又或是更早的时候?
沈情一颗心被大掌缓缓攥紧,绷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望着神色莫辨的某人,她下意识后退一步,就要掩上院门。
半道一只脚看似轻缓却不容拒绝地挡在面前,令沈情如何也掩不上门。
片刻后,她背上泛起了密密麻麻的薄汗。
“幼安,你不听话。”伞面轻抬,露出一张堪称昳丽的少年面容。而他瞳孔此刻是诡谲的红,为他镀了层妖冶之色。
秋仁受到召唤,身躯缓缓放大,依依不舍从沈情腰间来到他指尖缠绕,脑袋却依旧对着沈情。
沈情望着不知何时挂在身上的秋仁,一双杏眼不禁放大,随即一股愠怒几乎要撞破她的脑袋,她微微颤道:“你跟踪我?!”
少年委屈道:“我唤你你没有回应,我便让秋仁出去看看,没想到它一去就挂在你身上不回来了。”
他半是强硬地打开房门,神色却委屈无害。
“我沐浴完才发现,你和秋仁都跑了,都不要我了。”
不容抗拒的力道将沈情震得往后倒去,然而腰间凭空横过的手又将她从危险中拉回,他就持着这么个令她半倒不倒的姿势道:“幼安,这是哪儿?屋子里的人是谁?”
“关你什么事?!”她不满道。
沈情不喜这种半倒的姿势,想要撑着身旁的门站直,然而砰一声响,他竟是将门给踹翻在地上。
沈情目光还没落到另一扇门上,他又故技重演。
两扇门就这么惨烈地仰躺在冰冷冷的地上,齐刷刷淋着雨,颇为凄惨。
李道玄神色幽怨,嗓音幽幽道:“一想到幼安碰过这些东西,我心里就堵,心头一堵,就忍不住动手。”
听了他的话,沈情只觉无比荒唐,她被气得眼冒金星,骂道:“李道玄你两耳朵中间夹的是匏瓜吗?和两扇门吃什么醋?!你——”怎么不干脆把她走过的这地也给铲了。
话到嘴边及时咽回去。
照李道玄如今这幼稚性子,她怕他真的能做出来。
意识到门倒的动静太大,她怕不知情的影子听见动静从暗道出来,她即刻大叫一声:“回去!”
听见她喊,李道玄微微侧头,眸中闪过不解,“什么?”他垂眸忖了忖,随即唇角展开一抹笑,“我懂了,幼安想要和我回去。”
他臂膀一绷,少女顷刻到了他怀中。
犹如抱到了最珍爱的物品,他眼中光亮灼灼,满心欢喜,下巴在她发顶蹭了蹭。
沈情还是不能习惯他这副和狗似的动不动就贴人的性子,小脸皱成一团,手抵着他肩头尽量想抽身。原以为这回又同往常般抽不开,还有可能被他困得越紧,可他居然就这么松了手。
他突然转过身背对她,屈膝躬身。
沈情瞬间明了,他是要背她。
她求之不得。
怕他再过问这府上的事,沈情急忙凑上去环过他脖子。
感受到少女柔软温热的躯体覆上,他不可遏制滚了滚喉头,长长的鸦睫乱颤。
“抱好,我带你回家。”
李道玄揽过她膝弯,毫不费力将人背起。
沈情回头看了一眼荒芜的庭院,眼神示意藏在暗处的影子将门处理,千万别叫人发现这地方。
得到影子示意,她才放下一颗悬着的心。
“你什么时候找来的?我要听实话,不然我会讨厌你。”
李道玄:“方才。”
她彻底松了口气,想了想,沈情解释道:“那里住着我一位好友,她不喜外出见人,我才去看她一眼。”
李道玄闷闷嗯一声,也不知信没信。
沈情语气添了些怒意:“今日你这番所作所为叫我很厌恶,我讨厌你未经允许私自跟踪我。”
李道玄说:“我没有骗你,是秋仁自己要跟来的,我只是来找秋仁。”顺便找你。
沈情嗤道:“李阿蛮,你几岁了?你觉得这借口我会信?”
“五岁了。”
嗓音轻若细蚊,若不放仔细了听,很快就能被这悦耳的雨声淹没。
沈情怀疑她听错了,她不敢置信道:“什么?”
“若说我五岁,幼安是不是就能允我上床睡了?”沈情眼睁睁看着他耳朵一寸一寸染上红晕。
沈情一把捧住他脸,用劲揉捏搓捻,她声音震惊极了,“李阿蛮!你脸呢?!你的骨气呢?!你的傲骨去哪儿了?!”
她探头去看他,“你幼不幼稚啊!”
李道玄垂眼避开她的视线,稳稳托着她在雨中漫步,一只手还抬了抬油纸伞,“什么脸,不知道。榻上很硬,晚上睡着又冷,搁得我脸难受。”
沈情想,从现在开始,二人就要真正意义上的“形影不离”,让他上床睡是必然的。
可现在她就是不想令他如意,于是沈情道:“可我喜欢听话的狗狗。”她弯了弯眉眼,一字一句道:“只有听话的狗狗才能上主人的床。”
沈情以为,照这厮桀骜不驯的性子,恐怕听到“狗”“主人”等字眼,会恨不得将她从背上掀下去,然后拔剑指她,一脸嚣张道:“让本王做狗?”随即冷笑一声,“本王把你削成狗!”
至少中情蛊之前,他的性子一向如此。沈情也是这样想的。
可她小看了情蛊的威力。
掌心传来温热潮湿的触感,她脑中短暂空白一瞬,随即才反应过来,他探出舌舔了她的掌心!
沈情疾速抽手,黑着一张脸在他肩头擦着掌心,莹白的掌心很快红了一片。
李道玄神色暗暗,直勾勾盯着她,哑着嗓音道:“主人,我听话。”
第107章
一席格外涩气的话语在这漫天飞扬的雨声里是如此清晰。
沈情手中动作顷刻止住,掌心因摩擦而导致火辣辣的痛意转为酥酥麻麻的痒,像是成千上万只蛊虫沿着掌心钻入皮肤,顺着血液流入四肢百骸。
她被一声主人叫得浑身酥麻,奇迹般地从中感受到训狗的乐趣。
沈情不擦手了,改为单手环着他的脖子,一只手勾住他的下巴,她侧头与他直视,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兴致高昂。
“你说什么?”她听见了,只是想再听他亲口说一次。
“主人,狗狗听话。”他轻启薄唇,声音轻扬而直白。
沈情瞬间因兴奋而瞪大了眼,她勾着他下颌的手改为抚上他的脸。
他极为配合地侧头去寻她的掌心,就像一只大型犬在主人手中求欢。
看着昔日高高在上桀骜不驯的人此刻对自己俯首称臣,甘愿堕落,竟是如此爽。沈情只觉得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脑中快意不断。
她终于体会到了情蛊的快乐。
难怪天下痴男怨女都想要令对方折腰低头,为此不惜用尽手段,哪怕付出一切代价,就连沈灵也要寻这枚情蛊去控制张妙音的弟弟,作为入玄机阁的踏板。
情之一字多妙啊,能让原本陌生的两个人可以是你侬我依,也可以是相敬如宾,又或是爱恨交加,死生纠缠。
它还能令昔日警惕的人卸下防备,将一颗真心全部奉上。
沈情想知道,有了情蛊加持,李道玄能给自己献上多少他的“真心”。这只“狗狗”又能有多听话?
她说出了自己的第一个命令。
“你的速度太慢了。”
闻言,他立刻绷紧浑身肌肉,随即一跃而起,立于瓦桁之上疾跑,偶尔一个跳跃又来到另一户人家的屋脊上,哪怕举了一把伞,背着一个人,也是稳稳当当。
速度果真快了不少。
此情此景是多么熟悉,只是此刻多了一场雨,一把伞。
沈情怔怔盯着伞面葱郁的绿,听着雨点击打伞背声音,一股诡异的安心莫名涌上心头。
她试探性伸出一只手接过一捧雨,刚收回手,却见雨顷刻从手中蒸发,化作雾气弥漫消散。
“你身体不好,雨性寒凉,少碰。”
沈情轻笑一声,“难为你还记得。”她以为,情蛊只会叫他变成个精虫上脑的东西,未曾想还有这般体贴人的一面。
可她的性子注定安分不下来。
她又伸出手去接雨,这次干脆不缩回来了。
少女细柔苍白的腕子露了大半在伞外,雨珠子滴在手腕上,汇聚在一起,好似雪地里清澈透明的溪流,成片地往低处流下。
沈情数了数腕上的溪流,没数出个所以然。
雨珠子好不容易汇聚成一条小溪,才流到一半,半道又被另一串雨滴拦腰截断,汇成一串新的,周而复始,直至它们顺着她的手腕滴落。
往日可没有这般悠闲自在的时刻,哪怕有,也会被一脸严肃的师兄制止,又或是被满脸担忧的翠芽拉回。
因此她玩得起劲极了,为此没注意到秋仁也跟着攀上了她的手臂。
直到刺眼的白色当中混了一抹极致的黑,她这才注意到秋仁。
沈情点了点秋仁鼻尖,故作惊道:“呀,原来秋仁也想玩呀!”
她又转头问李道玄:“好阿蛮,你想不想跟我玩呀?”她捧了雨凑到他鼻尖。
李道玄只是抿唇将她手中的雨水蒸发掉,道:“不想玩,幼稚。”
沈情望着此刻兴致勃勃吐着蛇信子,准备和她一起嬉闹的秋仁,悠悠道:“不想玩,幼稚——”
他神色愈发坚定,“幼稚。”
沈情忽地凑近他耳畔,轻声问:“那五岁的李阿蛮玩雨是不是就不幼稚了?”
他似是一噎,只埋头在屋檐上狂奔,不再说话。
沈情顿感无趣地收回手,转头与秋仁玩起来。
很快一股暖洋洋的内力从膝头输送,传至四肢百骸,李道玄没有阻止她玩雨,只默默为她驱寒,确保她此次回家不会生病。
沈情的手有过片刻滞留,随后继续若无其事玩起来。秋仁在她手上缠着,张嘴朝天上咬去,将雨咬碎。
等沈情手腕上终于有一串完整的小溪流下时,沈情就会眉开眼笑夸一句:“秋仁真棒!”
秋仁吭哧吭哧更加努力,少女又会夸一句:
“秋仁最棒了!”
明明都一样,可李道玄心底就是会有种不平衡感,他多想此刻没有秋仁,如果她是因为自己而开心该多好啊。
早知道,早知道就不让秋仁出去看她了。
他加快了脚下速度。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二人就回了王府。
进了屋,李道玄扔下伞,毫不客气将挂在她手腕上的蛇给扔回剑里。
沈情有些意犹未尽,却被他拖着坐到床边,他解了她脑袋上的头绳,又找了澡巾,耐心给她擦拭先前被雨淋湿的地方。
她好奇问:“怎么不用内力给我烘干?”
他说:“背你飞了一路,内力不够用了。”都是假话,其实是他想多触碰她,多亲近她罢了。
沈情不再疑惑,而是道:“这院里一个下人也没有了?”
李道玄不悦道:“有,只是不会在你面前出现,我不想别人打搅我们。”
“翠芽去哪儿了?”
“我格外安排了人伺候她,好吃好喝的供着。”
沈情哭笑不得回头看他,“那你的意思是,准备一辈子不让我和翠芽见面了?”
李道玄动作一顿,“不是。”
“不是,那你想什么时候放出翠芽?”
“……”
他干脆不说话了。
“你想一直和我在一起?”
“是。”
“那我们就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他彻底僵住,巨大的惊喜突然砸下,令他头晕眼花,一时说不出话,只能“嗯”一声表示作答。
沈情见他只嗯一声,辨不出他的情绪,以为是情蛊出了什么问题,结果回头一看,他唇角勾起,正两眼发光地直直盯着自己。
她道:“不乐意?”
少年猛地摇头,旋即一把抱住她往床上扑。
沈情蹙眉抵着他欲要凑近的头,艰难道:“前提是必须听话!不然我就不要你了!坏狗!”
听见沈情说不要他,他登时手足无措撑起身子。
沈情终于缓过气来,扶额道:“我说什么就是什么,现在,你立刻马上起开。”
他乖乖照做,直起身,只是眸中蠢蠢欲动怎么也掩饰不住。
沈情看着他这样子,就知道这三个月恐怕没那么简单。
既不能叫他扑上来,又不能将人推远了。
她的心情此刻就同这阴雨天无二,雨势浩荡,等不到遥遥无望的开晴。 。
自入秋以来,长安的雨天达到了一种近乎执拗的频繁。
往年此时,不过只有三两场温润的秋雨,权当是给长安洗涤几次。可今年全然不同,淅淅沥沥的雨丝好似无穷无尽,整日整日地悬垂着,打湿了朱雀大街的石板路。
屋檐下的雨帘成了寻常景致,沈情每每开窗就能看见成片的雨幕流动,模糊了院内景色。
李道玄本来准备着手再造一个秋千,奈何这场秋雨根本丝毫没有鸣金收兵之势,反而愈下愈大,为此计划只能再次搁浅。
他的注意力转而到了该如何爬床之上。
原本入夜后,沈情终于允他上床了,虽然二人盖着两床衾被,但也足矣令他激动不已。
以至于他忘记了沈情说的“不许靠近、不许亲她、更不能趁机行不轨之事”,有次他睡到半夜时突然醒来,盯着沈情越看越喜欢,结果一个不慎就将她啃了。
醒来后的沈情捂着脸,神色惊慌而愠怒,最后一脚将他踢下了床。
自此李道玄喜提床脚而眠。
她为了防止他走,睡觉时特地将法器银魄丝栓至二人手上,确保距离不会太远。同时又设了个阵法隔绝他,防止他又像那天晚上突然发疯。
沈情是睡好了,可李道玄却夜夜睡不着,白日精力愈发恹恹。
他这样沈情反倒觉得不错,可以减少他磨人的精力。自己也乐得轻松。
二人就这么“形影不离”呆了约莫有一个月,实在是太过顺畅,以至于给了沈情一种错觉,这日子就会一直这么过下去,直至三月期限满。
而这秋雨一落竟也是将近一个月。
街衢上的积水映着灰暗的天空,粼粼波动,偶尔有车马行过,溅起大片水花。雨意似要将长安城中积攒了一夏、本就所剩不多的暑气连根拔起,彻彻底底地驱赶出去,叫人不禁感慨,这雨的声势与往年相比,实在是天壤之别。
同时宫中传出消息:圣人病倒了。
这意味着身为皇子的李道玄必须要进宫,以表忠孝。
消息传来时,沈情有些烦躁,生活上的不便与摩擦她通通都忍了下来,明明就差两个月了,偏生在此节骨眼上出了意外!
她坐在凌乱的被褥中,揉了揉乱糟糟的脑袋。
李道玄坐在床沿,神色柔和地望着她。
这是二人日常相处的常态。
不知为何,随着时日推进,沈情的心情也愈发恹恹,甚至到了风声鹤唳的地步。
亦如此刻。
李道玄看了眼她被揉得乱糟糟的脑袋,刚起身走出一小步,手腕顿时传来刺痛,他不用低头都知道,是她一脸警觉地提着细若发丝的银魄丝,似在衡量他下一步是要远走,还是做些别的。
她目光凶狠,像只炸毛的猫,哈着气问:“你要去哪儿?”
李道玄俯身拾起放在矮柜上的楠木梳,忽略手腕刺痛折回来,自然而然爬上床,将她揽进怀中,替她顺着青丝。
少女果真敛了刺,温顺的伏在她怀中,任由他顺毛。
李道玄强行抑制住隐藏在深处的欲望,他此刻浑身血液倒灌,兴奋得几欲发颤。因为他发现,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是温顺的、无刺的
第108章
一旦他表现出离去的念头,她就会不安、焦躁,她才会迫切地、急需他的抚慰。
他压下生理性抖动,替她一遍遍顺着发,问:“幼安,你想去吗?”
沈情从他掌中抽出头,直勾勾盯着他,“不。”她道,“说好了,我们一直不分开,那就一直不能分开。”她惜命得紧,任何变故都要及时杜绝。
李道玄放下楠木梳,俯首往她腹部靠,大掌紧紧揽住她腰肢,兴奋道:“那就不去,我们永远不分开,没有人能来打扰我们。”
少女满意极了,破天荒的肯施舍他几分亲近,任由他抵着她柔软的腹。
李道玄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能冲动,不能冲动。幼安不喜欢。他竭力压下原始的冲动,如同一只守着猎物的大型兽,伸手紧了紧自己的猎物。 。
两仪殿前,太子李知白受召前来,然而行至殿门,却被内常侍拦住。
他扯着嗓子喏道:“太子殿下且慢,陛下正与诸公密谈要事,陛下吩咐了任何人不得打扰,还请太子殿下稍候片刻。”
李知白闻言,没有丝毫不耐,面上依旧维持着温润谦逊的笑容,他微微颔首道:“既如此,那本宫便在此等候,有劳公公通传一声。”
说罢,他后退几步,站在殿门旁的一根朱红大柱下,正对着殿门掀袍而跪,姿态笔直,目光不经意扫过殿内紧闭的雕花木门。
正值入秋,雨意没完没了,他受召匆忙,连厚衣斗篷也未曾加,便急急来了。此刻雨势浩荡,伴着阵阵砭骨凉风穿堂而过,不过片刻,李知白身上仅存的热意也被风打散去。
凉意一寸一寸攀过脊梁,他却浑然不觉,注意力被骤然飘过的一股味道勾了去。廊下一阵新鲜泥土伴着雨水的气息弥漫开来,他定定望去,见是一群宫人正冒雨将一棵梅树移栽。
那原本是栽于景仁帝寝宫门前的一棵梅树。据说是高贵妃与景仁帝伉俪情深时一起种下的。
后来高贵妃薨逝,此树便成了高贵妃的遗物之一,景仁帝常常对着梅树睹物思人,情至深处,甚至会于梅树下抱头痛哭。
以往景仁帝最常待的地方便是寝宫,可近来入秋雨势疯长,诸如渭河泛溢之害等隐患逐渐显露,各地急报、民生诸事纷至沓来,案牍堆积如山,政务愈发繁忙,景仁帝索性直接入住两仪殿。
许是放不下的缘故,景仁帝遣人将梅树也移至两仪殿外,只需抬头,就能透过窗牗看见那棵梅树。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传来脚步声与交谈声,李知白思绪回笼,立刻挺直身子,拱手持了个行礼的姿势。
内常侍赶忙上前,轻轻推开殿门,侧身站在一旁,高声唱喏:“诸公慢走——”
几名臣僚被内侍引着自偏殿而出,依稀能看到几名熟面孔,大理寺少卿师青澜、御史中丞顾泽、玄机阁副使柳霁月、京兆尹,以及冯御史、尚书令等肱骨老臣。
李知白不再多看,敛了目光。
内常侍的声音此时又响起:“太子殿下,陛下宣您觐见。”
李知白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稳步走进殿内。
只见御案之上,传闻中“病倒了的”景仁帝缓缓翻动折子,他似是遇见心烦之事,此刻眉头紧锁。
虽不如传闻那么严重,可景仁帝双颊消瘦、唇色泛白,眼底青黑,俨然一副病态仪容。
李知白提袍跪下,道:“儿臣拜见父皇。”
景仁帝道:“起来。”
李知白闻言,缓缓起身。
许是在寒风中冻久了的缘故,他脚下微不可查一僵。
景仁帝头也不抬道:“宫人没有给你加衣?”
李知白道:“是儿臣走得急了些,忘了外头在落雨。”
景仁帝道:“你惯会体谅他们。”
他不再多言,叫人加了炭火,将殿里熏得暖意喧嚣,不多时,李知白冰冷的四肢逐渐回暖。
景仁帝:“别干站着,过来,陪吾说会儿话。”
李知白踱步走到景仁帝身旁,暖意又旺盛几分,驱散了他周身仅剩的凉意,此刻景仁帝毫不掩饰在他面前批着重要机密,他自觉垂眸。
一时静默,景仁帝忙碌间抽空道:“华州近来水患,渭河洪汛,淹了不少地方。于此事你有何见解?当如何处置?”
李知白道:“渭河涨汛,首当其冲的便是百姓安身之所。依儿臣拙见,当务之急在于赈济抚恤,即可敕令附近州县开仓廪,发粟帛,以解受灾百姓燃眉之急。同时征调厢军与民壮,速赴华州,转移安置百姓。”
景仁帝:“嗯,后续事宜又该如何安排?”
李知白:“待水患稍息,组织水部官吏与河渠工匠,对受损堤堰、沟渠进行缮治加固,疏浚河道,清除淤塞,保障漕运与行洪之顺畅,必要时于险要之处增筑堤闸,以御洪患。”
李知白回答可谓是挑不出错,却也无甚出彩,皆是太师所授《策国论》当中的话术。
景仁帝提笔之手一顿,抬头望他道:“既如此,不如这赈灾一事,就全权授予你去做如何?”
李知白后背顷刻间浸出密密麻麻的薄汗,装作略微思忖后,他恭恭敬敬抱拳行礼,沉声道:“父皇,儿臣深知赈灾之事关乎社稷民生,意义重大。只是儿臣虽有一腔热忱,却资历尚浅,贸然担此重任,恐有闪失,辜负父皇与天下百姓的期望。”
景仁帝道:“水患而已,又不算多大规模的灾患。说来也巧,近日渭南县扣押下一批走私商船,船内竟有不少好东西,倒叫国库充盈几分,这笔钱财正好用来与你作赈灾粮,左右你也不小了。”
说到这,他猛地咳嗽,李知白立马斟茶侍奉,景仁帝过了这阵咳嗽,轻抿一口茶,目光透过茶盏上方氤氲的白雾,意味深长地看向他,“温室育不出参天大树,东宫虽安,却也困人。你素怀壮志,吾也盼你能在这民生要事里,大展身手,将所学所用,落到实处,日后,方能扛起这江山社稷。”
最后一语罢,太子陡然跪下道:“儿臣惶恐!”他稳了稳心神,额头轻叩地面,声音带着几分恳切,“父皇春秋正盛,乃我大李之福,儿臣从未有过半点僭越之想,只盼能在父皇身边多学些治国理政的本事,多多为父皇分忧。此次赈灾,儿臣定全力以赴,不负父皇信任!”
接连试探令他脑中紧紧绷着,生怕一个不慎便说错了话。
景仁帝似是满意了,他扶起这个儿子,目光慈祥道:“好孩子,莫与吾生分了,你终究是吾的孩子。”
此刻父子二人寒暄几句,景仁帝终于进入了正题。
“你执意欲娶张家娘子为正妃,吾给了你三个月时间考虑,你可有悔?”
李知白抬眼,眼中坚定,“儿欲娶张娘子为正妃,不悔。”
见他依旧如此执着,景仁帝叹道:“罢了,随你去。”
张家虽门第不低,但要做太子正妃,比起京中其余贵族,终究是逊色一筹,这也是景仁帝为何要给他三个月考虑时间的缘由。奈何这个儿子执意要娶其为正妃,他只得作罢。
景仁帝将早就拟好的旨扔给内常侍,“吾不多问你们这些小辈的事,去罢。”
李知白难得有几分喜意外露,他跪地道:“儿臣多谢父皇成全!”
内常侍送走了人,又匆匆回道:“大家,婉仪公主携三皇子见。”
景仁帝道:“哦?婉仪来了,宣。”
话刚落,李毓便拉着李瑾修入了殿,远远便能听见她的声音:“阿耶!你只顾着找瑾修和太子哥哥,都不见女儿!”
李毓提着裙角风风火火走来,李瑾修被她带得步伐略微踉跄,好不容易站稳身子,他立马道:“儿臣拜见父皇。”
行礼的功夫,李毓早已凑至御案,“父皇您还在病中,今日从卯时至现在连吃食也不就一口,全扑在这折子上了!”她伸手夺了景仁帝手中折子,“阿耶不许再看了!儿做了您最喜欢的羹汤,吃了羹汤再看!”
这般大逆不道的行径放在李毓身上是如此寻常,内常侍除了眼皮子跳了跳,便再无其余反应,显然早就习以为常。
景仁帝显然极为喜欢这个女儿,也不介意,乐呵呵放下双手,看着李毓扫开御案上的案牍,随即将一碗浓稠温热的羹汤摆上,“温度刚刚好,阿耶趁热喝。”
他端起碗,提勺喝了一口,满意叹了口气。
李毓立即凑过去替他揉肩。
空暇功夫,终于回归正题,景仁帝睨了眼立于不远处的三皇子,问:“可知吾为何唤你?”
李瑾修跪地行礼,头低垂着。
景仁帝道:“看来你心底也把门儿清。你宫里头那婢妾摔碎了你母后一盏琉璃盏,你却为了这婢妾顶撞你母后。”
李瑾修接连张口,欲要辩驳。
明明是母后主动刁难她,她不过是个脑袋不太灵光的,只认死理的小呆子,被为难了也只会呆呆的不知所措。
若他不护着她些,她便活不了了。
然而话未出口,李毓便抢先道:“不过是些繁琐家事,女儿已替母后训诫过那孺人,她已知错,父皇还在病中,何至于为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操心。”
李瑾修看了眼李毓,李毓此刻神色不好地瞪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
李瑾修最终垂眸低顺道:“是儿臣不是,儿臣知错,回去定会多多管教她。”
知晓他内心不服,景仁帝意味不明笑了声,道:“你也不小了,宫里总是守着婢妾一人也不是回事儿,近来可有属意哪家娘子,不妨说说看,吾现在就拟旨赐婚如何
第109章
李瑾修:“儿臣自觉尚无安身立命之能,若此时成婚,恐误了人家娘子。”
景仁帝冷笑一声,“是恐误了别家娘子,还是别的原因,你自己清楚。”
他噎了半晌,突然又开始咳嗽。
李毓瞪了李瑾修一眼,然而一向温顺的李瑾修此刻却铁了心般伏地而跪。李毓心下难免急躁,怕他祸从口出,她面色不显,一脸担忧替景仁帝顺气。
“阿耶,儿回去定会好生训诫瑾修,再与母后一同为李瑾修商酌婚事,此等小事您便少操心,莫要将身体熬坏了!儿会心疼的。”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毕,景仁帝原本还算勉勉强强的精神也顿时耗去大半,他面露疲态,道:“若你有你阿姐一半聪慧,吾……也能省下大半心。”
李瑾修跪在地上,低垂着头,身子微微颤抖。听到景仁帝这番话,心中涌起一阵酸涩。
李毓逢时道:“咦?”
她的目光似不经意落到批阅了一半的折子上。
“华州竟是闹水患了。”她语气染上淡淡忧愁,“今岁秋雨格外频频,竟连渭河也涨汛了。”
景仁帝注意力果真转移。
他手中瓷碗搁下,长叹一声,眉宇间结愁道:“何止是华州,还有不少河渠多次涨水,临河秋禾多被淹浸,百姓一年辛苦付诸东流,如今生计艰难,朕忧心他们今岁怕是难以安稳过年。”
李毓道:“李朝福泽深厚,往昔多少艰难皆能安然度过,区区水患有何以惧。”
话是如此,景仁帝抬眼,看向跪在下首的儿子,“三郎,对于此次水患,你有何见解?”
李瑾修商酌片刻,道:“儿臣以为当务之急有三。”
“其一,速调粮草赈灾。华州及周边受灾之地百姓缺衣少食,当尽快从临近粮仓调运粮食,不至于百姓饿殍遍野。”
景仁帝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李瑾修顿了顿,接着道:“其二,安置流民。”
“其三,整治河道。待灾情稍缓,应立即组织人力疏浚河道,确保河道日后能正常行洪。”
他回答得更是简洁。
景仁帝道:“你可知二郎如何说的?”
李瑾修:“儿愚钝,不敢妄自揣测。”
景仁帝道:“你二人所言,相差无几。不过二郎心思更加缜密,着眼全局,想来是将《策国论》吃得更透。”他意味不明笑了声,“吾倒是没想到,太师竟将你们都教成了只知读死书的呆子,纸上谈兵何易。”
他叹口气,“近来灾祸频繁,吾又染病,唯恐社稷不稳。”
李瑾修伏地道:“父皇圣体康健,我朝洪福齐天,苍天垂怜,定会护佑我朝安度此劫。”
景仁帝突然看向李毓,道:“婉仪,你呢?”
突然被景仁帝点名,李毓一惊,道:“儿以为,与其祈求所谓的苍天垂怜,倒不如靠人靠己,实事求是。”
“渭河涨汛事发突然,有些蹊跷。”她迟疑道,“秋雨连绵,水势高涨,照理说水势应该是从上往下涨,在同时设有堤坝的情况下,赤水河应当要比渭河更容易出现堤岸决口、洪涝成灾的情况,可……”事实却是赤水河口相安无事,反倒是水先淹没了南部的渭河。
景仁帝闻言,竟哈哈大笑起来,“婉仪所述,竟是一针见血!”他连连称好,反问李瑾修:“你可知你阿姐反而要比你们两个说得都对?”
李瑾修依旧是那句话:“儿愚钝,但求父皇指路。”
景仁帝望着资质普通的三儿子,眼中愉悦褪去些许,“渭河堤坝不堪水势冲击,先行堤溃,导致泄洪。”
他沉沉凝着李瑾修,道:“吾记得,当初渭河堤坝翻修一事,是全权交由国舅来办的。”
景仁帝口中所说的国舅,也就是工部侍郎,当今皇后胞弟。
皇后身世显赫,出身清河崔氏一族,其弟弟却是个闲云野鹤不问世事的草包,全权仰仗有个皇后姐姐,才能在工部混个侍郎的职位。
此人本是个缩头畏尾,忧前顾后的性子,心里挂念的是餐云卧石,然而皇后看不惯其无拘无束、一事无成的模样,便强行将他安在了工部混日子。
他的性子注定了他不能办大事,因此自打修缮堤坝一事毕,他便借外出勘察各地之名,实则游山玩水,潇洒去了。
走前还对其姐扬言:“不愿鞠躬车马前,但愿老死山水间!”
气得皇后大病了一场。
如今乍提起舅舅,李瑾修一时有些恍惚。
他骤然道:“舅舅虽才能庸碌,可一旦身兼重任,绝不会敷衍行事,修缮堤坝一事绝然有误会!但求父皇明察!”
景仁帝道:“这么紧张做甚,吾又没有说什么,许是堤坝年久失修,自行堤溃了呢。”
然而任谁都心知肚明,堤坝一旦认真修缮,十年之内要想涨汛,绝非易事。
他道:“二郎负责赈灾安民去了,既然是你阿姐点出了堤坝问题,重新修缮一事,就全权授予你罢,希望明年不会再有涨汛一事了。”
他看似翻过此篇,大手一挥,定下结论。
“吾乏了,你们且退罢。”
李瑾修与李毓姐弟退出殿门时,李瑾修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满脸疲弊的景仁帝。
但见殿里炭火烧得旺盛,景仁帝再也掩饰不住倦色,扶额叹息,朝旁招了招手。
内常侍很自然拿了个小盒,小盒开启,里面躺着一个圆乎乎的黑药丸,景仁帝看了眼药丸,道了句“就剩一颗了”,旋即配水咽下。
内常侍道:“奴婢已派人去问了,道长说仙丹炼制需要时间,下一批恐要等半月以后了。”
吃完药丸,景仁帝问内常侍:“你说这是怎么了,最听话的大郎反倒动用厌胜术害死了先皇后,吾剩下的三个儿子于政事上一个比一个不关心,却又个个是痴情种。反而是身为公主的婉仪要比他们都聪慧。”
“二郎四郎便罢,好歹算成了家,三郎如今都这般大了,却为了个婢妾迟迟不娶正妃。这叫吾如何不操心?”
内常侍道:“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大家何苦如此忧虑。”
“果真像你说的就好了。可惜吾像他们这般大的时候,大郎和二郎都学会走路了,如今吾却连个孙儿也不见,难不成是报应。为当年吾——”
“大家多虑了!”内常侍急忙打断景仁帝要说的话,他暗暗抹了把额上的汗,“殿下们福分天定,不可强求,大家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景仁帝摇摇头,不再多语,复提起折子批阅起来。
见景仁帝不再多言,内常侍终于能喘口气,不知不觉已被冷汗浸透了衣料。 。
姐弟二人往返自个殿里后,李毓再也压制不住怒意,她叫住李瑾修,恨铁不成钢道:“今日父皇敲打,你却屡屡顶嘴,叫母后平日里的训诫都喂进了狗肚子里!”
李瑾修不语,她又道:“若非我及时携了羹汤与你同去,你是不是又要为了那婢妾与父皇叫嚣?”
李毓:“阿瑾,你也该学会长大了。”
沉默多时的李瑾修道:“阿姐觉得什么是长大?”
他抬眼,目光灼灼,“是任由自己的妻子被母后为难,身为丈夫的阿弟却不作为,乖乖听母后的安排?”
“还是今日对于父皇的敲打逆来顺受,顺理成章将罪责推至舅舅身上,并给出令父皇满意的回答?”
李毓被他这般目光盯得竟一时不敢直视他。
“堤坝一事是有问题,可绝对不是舅舅所为,阿姐明知舅舅不是那般性子,若换作是你,阿姐会顺着父皇的说法,将罪责推至舅舅身上吗?”
李毓眼中闪过泪意,她道:“若不如此,揽罪的就是你!如今修缮堤坝的职责令你揽下,你又当众惹怒父皇,谁知父皇又要如何暗惩。”
她咬牙道:“如今父皇令你与太子哥哥一同处理水患问题,谁知太子哥哥会不会误会——”误会父皇另有他意。
李瑾修望着阴稠的雨道:“既不能太过锋芒毕露,又不能表现得过于藏锋愚钝,还要令父皇满意。”
“阿姐,”他面露疲色,出口却是大逆不道的话,“若阿姐是男儿该多好。”
话刚落,一个响亮的巴掌随之而落,李毓瞪大了眼,似在诧异,为什么弟弟会说出这种话来。
李瑾修仿若感知不到疼痛,“阿姐常说弟弟过于愚善,优柔寡断,容易被人利用,父皇与母后也常常这样说,可弟弟天性如此。只有阿姐能令父皇母后满意,我的天资永远比不得阿姐,我不喜去争什么位置,母后却逼着我去表现,去争去抢。”
“每每母后说:‘若我有阿姐一半的悟性,也不至于令她操碎了心’,这时我都在想,阿姐是兄长就好了。”
“有阿姐去与太子争皇位,这样我就能活在阿姐的庇佑下,过想要的日子,保护想要保护的人,母后也能如愿以偿做她的太后。”
他接连张口,说出的话令李毓耳晕目眩,她又是心疼又是盛怒,最终千言万语汇聚成一滴泪从眼角流下。
她说:“来人。”
在李瑾修蓦然瞪大的眼中,他清晰地看见,阿姐的暗卫悄无声息将周身侍从干净利落取了性命,处理了尸身。
不过多时,一批新侍从涌入,替换了原本的位置。
李毓眼中有不忍,有自责,独独没有后悔,她说:“李瑾修,今日你的言行又给你上一课,谨言慎行。”
“你会为你说出的话付出代价。或许是旁人的命,又或是别的。你这般大逆不道的话语若叫人传了出去,不止是你,就连我、母后,都会叫你牵连进去。”
走之前,李毓道:“在宫里,人命如草芥,人人都有可能因你一言一行而丧命。包括你最想保护的那个婢妾。”
“你好自为之。”她的身形逐渐模糊在雨幕中。
第110章
曾在渭南县被扣下的一批胡椒经朝廷成功转卖,转卖对象自然是那些中饱私囊、富得流油却成日里叫嚣没钱的官员。
朝中众多官员经太子暗中敲打,不得不苦哈哈掏出私囊买下这些胡椒,不过几日,赈灾钱便有了。
景仁帝听后大为满意,转而令太子即刻前往华州赈灾。
不多时,催促的的旨意已传至三皇子宫中。
李瑾修在收到旨意后,呆呆望着阴沉的雨天许久。
突然间,他的手被一只冷冷的小手覆盖,李瑾修颤了颤眼皮子,瞳孔僵硬地往后转,就见一个小丫头朝他笑了笑,将手中猪蹄递给他。
小丫头仿佛头一回笑,笑容僵硬生涩,脸上五官活似在各过各的。
李瑾修道:“我不吃,你吃吧。”
闻言小丫头毫不犹豫收回猪蹄,啃得满嘴流油,黑黑的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她约莫十五六岁,披了件毛茸茸的白色狐裘,脑袋似缩在雪团里。她生得算标致喜庆,圆脸圆眼,不说话时像是在笑,是典型的长辈喜欢的长相。然而她脸上却时时刻刻都是一副呆呆的模样,面无表情,若仔细看,就能发现玄机。
殿内无旁人,都被李瑾修喊出去了。
自李毓将他殿里侍从洗过一回后,他便不再喜欢殿里有旁人。
小丫头啃完猪蹄,随意将其一丢,就着满手的油就要拉过李瑾修,李瑾修习以为常,在她油乎乎的手即将祸害自己袖子的瞬间反拉住她手腕,找出几条帕子替她拭手擦嘴。
很快小丫头成了干净的雪团子。
“小夭,还疼吗?”李瑾修低声道。
小夭摇摇头,开口说:“还行,不是很疼。”
眼前这个明显脑袋缺了根弦的小夭就是众人口中的“祸水”,三皇子宫内的婢妾。
李瑾修说:“对不起,我总是没保护好你。”
小夭想了想,说:“嗯,没关系。”就像是在说明日吃什么一般。
李瑾修道:“那日具体发生了什么,能不能与我说说?”
他听说小夭又被母后唤走时,便急匆匆去了母后宫里,却不见人,只见碎了一地的琉璃盏。
而他因急于找人,不慎顶撞母后,在离开两极殿后便被母后的人当场扣下,母后罚他抄了三遍《孝经》,他日夜不停,抄得双手肿胀,连提笔都不能,才得以离去。
如今见人安好,还能安心啃着猪蹄,李瑾修不禁松了口气。
小夭想了想,道:“皇后叫我举碗,碗很重,还要举过头顶,我一时手酸就摔了碗。结果他们又拿了几个碗叫我举,后面那些碗都被我摔了,皇后突然生气了。”她不明白,先前还一副和颜悦色叫她随意举碗的妇人,怎么就突然变了一副要吃人的脸色。
“皇后说我打碎了陛下送她的碗,她很生气,要罚我,然后公主突然进来了,说我偷了她的裙子,把我带回了她的宫里。”
李瑾修眼神暗了下去,说:“然后呢。”
小夭道:“公主当众叫人打了我十个板子。”
她圆眼转了转,悄悄拉住李瑾修说:“我跟你讲,一点都不疼!”像是察觉到李瑾修不高兴,她唇角拉出一个僵硬的笑,“公主宫里的人根本不会打板子,板子打在我身上一点都不疼。”
“但我可聪明了,为了不被他们发现,我就使劲叫,叫得很大声,她们都以为我很痛,就连公主都满意的笑了呢。”
见她想逗自己笑,李瑾修配合地跟着笑,只是他笑着笑着就哭了。
小夭好奇的朝他脸上摸了一把,“这是眼泪?你明明在笑,为什么会流泪?”
李瑾修道:“等你懂的那一天,就知道了。”
小夭说:“这是废话吗?我听不懂。”
“那就不听。”李瑾修从怀中摸出一包纸袋,递给她。
小夭接过纸袋,扒拉开一看,是一袋子的石蜜,她拿起一颗,凑近他嘴边。
李瑾修咬住石蜜,小夭替他将脸上的泪水擦干净,她认真道:“阿娘说,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流泪的人都是些软心肠的人。”
“第一颗糖给你吃,这样等糖到肚子里风干了,就能把你的软心肠包裹变硬,以后你就不会流没用的眼泪了。”
李瑾修登时哭笑不得,泪意散尽。
他说:“以后母后的人再来找你,你就去找公主,知道吗?”
小夭思量片刻,坚定摇摇头。
“皇后只是叫我举碗,可公主会叫人打我板子。虽然公主的人笨手笨脚连板子也打不好,可万一打多了就会了呢?”她捂住臀,微微瞪着眼。
李瑾修口津生涩,喉头哽咽,他又该如何说去了阿姐那尚能保命,去母后那却连骨头都会被吃的不剩。
眼前只是个认死理的小丫头,他又不希望她沾染太多世俗是非。
她太干净了,尘世污浊不应沾染上她。
李瑾修说:“母后不喜欢你,甚至会要你的命。公主不会伤害你。”
小夭想驳他:你骗人,皇后没有伤我,可公主要打我板子。
可看见李瑾修失落的神色,她转而改口道:“记住了。”
李瑾修叹了口气,“等我舅舅回来我就送你出宫,宫里吃人,不适合你个实心眼的丫头。”
小夭不懂什么是实心眼,问:“那你呢,要跟我一起出去吗?”
李瑾修:“……我,有空了就来看你。”
小夭似懂非懂,“因为宫里吃人,所以你出不去是吗?是不是只要你也在宫里吃人,就能自由了?”
李瑾修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能寥寥几句话就精准戳中人的心窝子,他笑得苦涩,“我现在就给舅舅写信,叫他来带你走。”
“以后你就跟着他玩,想吃什么、穿什么,遇见感兴趣的都告诉舅舅,他会给你买。若遇见喜——”他哽了哽,“若遇见喜欢的人记得和舅舅说,若舅舅同意,你就放心跟他走。”
小夭歪了歪脑袋,“你不要我了吗?我只喜欢你,我不会喜欢别人。”
李瑾修动作迅速,已研好磨,开始下笔,闻言他说:“你还小,不懂什么是喜欢。”
“那你说,什么是喜欢?”
李瑾修动作一顿,汇聚在笔尖的墨汁骤然滴落,晕花了字。
光洁乌黑的墨缘顺着宣纸上的纹路密密麻麻蔓延开来,似无数潜藏在暗夜中的蛛丝,而那逐渐缩小的墨仿佛一颗即将污染殆尽的心,被蛛丝包裹、织缠。
既纠缠不休,而又不能交融。
“以后你就懂了。”唇畔僵持半晌,他终是吐出这句话。 。
景仁帝下旨令三皇子修缮渭河堤坝,可当李瑾修上任华州时,才发现所谓的“修缮银”只是一箱又一箱的石头。
任谁都知道,三皇子一路亲自护送携修缮银至华州,修缮银绝无可能有被贪赃或调包的可能性。
华州百姓不知朝廷弯弯绕绕,只知终于有人肯治水患了,满心欢喜等着太子发粮,等三皇子修缮水坝,阻止洪汛。
朝廷及时作为,今岁终于能过个好年了!百姓高兴想着。
李瑾修一派却阒然无声,他怎么也没想到父皇的惩罚是这种。
天灾横行、怨声载道,多拖一日,民怨便加重一层。
层层堆叠的民怨成了悬在头上的一把剑,越来越重,而那细若发丝的载剑银线岌岌可危,剑跃跃欲试,随时等着银线绷断,刺入颅顶的那一刻。
三皇子到华州了,堤坝很快就能修好,他们的家很快就能重建了,百姓们想。
可一周过去了,三皇子始终没有动身。
而太子已全权安排搭建粥棚,施粮赈灾,居无定所的百姓纷纷等着三皇子治水。只要洪水一退,就能回家了。百姓们又想。
可半个月过去了,三皇子也没有动作。百姓开始急了,马上就要十一月了,若再拖下去,等入了冬,又该冻死多少人呐!
百姓愈发着急,成日三两结伴在李瑾修府门前晃,有的甚至开始拿石头砸门。
等到十一月时,天骤然降温,比起十月落雨的寒凉有过之而无不及,宫中纷纷开始燃起炭火了。景仁帝殿里的炭火更是成倍成倍的增。
侍奉在景仁帝左右的侍从处于热浪之中,早已挥汗如雨、头晕目眩,然而景仁帝却觉得温度刚刚好,甚至还要在怀中抱上一个手炉取暖。
侍从叫苦连天,却无一人敢在龙威当下触及这个矛头。
只能将苦打碎了往肚子里咽。
十一月初,就在百姓们躁动之际,婉仪公主提一杆长枪策马而来,似是经过长途奔波,此刻她着一身胡装,不伦不类的罩了个幂篱,她的舄底与袍脚都染了泥,连一向白净的脸上都染了不少污渍,唯有一双眼亮得惊人。
公署大门此刻聚了一堆难民,他们用手、用随处捡来的石头去砸门,纷纷喊道:“三皇子既领了修缮银,何时才能治水!我们都等着回家啊!若殿下再不行动,我们今年就要冻死了!百姓们熬不过这个冬日啊!”
李毓一听他们口中的话,又见紧闭的公署大门,当即策马扬鞭,在屁滚尿流避让的一众难民里,她精准捉住当中挑事的头头,提枪。刺入他小腿肚。
经这一遭,难民纷纷叫着“来了个女杀神!”溃散奔逃。
大门暂时清净,唯有她枪下那挑事的人此刻咋咋呼呼在哀嚎着,然而定睛一看,大门口不知何时还有个人,此时正立于门前始终不曾离去。
李毓透过皂纱依稀见得是个白糊糊的青年郎,她撩开幂篱上的皂纱,蹙眉欲要赶人,却见那抹白影转过身,淡漠出尘的双眸在这泥淖闹世格外醒目。
是顾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0-120
第111章
中秋夜青年冷言拒绝的场景历历在目,此刻李毓望着眼前熟悉的人,只觉往昔的难堪与当下局促交织,她浑身不自在,连呼吸都下意识变得滞重。
顾泽却仿若失忆一般,神色平静,举止从容,泰然自若地行礼道:“公主。”声音波澜不惊。
李毓虽满心别扭,可她骨子里的狂傲不允许自己在对方面前露怯失态。她强撑着镇定,挑起眉,语气带着惯有的嘲讽:“顾中丞怎有闲心来这腌臜地儿?”话一出口,她便觉自己话语里的尖锐覆水难收。
她说得也没错。
如今郑县被渭水洗劫一遭,遍地泥泞狼藉,洪水虽退,可腐臭气息仍弥漫在空气中,可谓是“腌臜”不已,唯有离得远些的公署还算保存完好,堪堪能容得下几尊大佛。
顾泽目光平静,望向遍地疮痍,缓缓开口:“此地遭灾,百姓流离,泽身为臣子,不敢不来。”他的声音低沉却有力。
李毓刚张嘴,就被人打断了话。
“顾中丞,您要的衾被买到了。”
不远处一个小吏背着一团衾被跑来,见大门三人僵持着,那骑在马上的女郎还提枪压着个人,小吏有些摸不着头脑,悄悄问道:“顾中丞,这是——”
李毓见那小吏身上大包小包背着的东西,又见他穿着一身官袍,当即心领神会这是他身边的书吏。
受灾之地赫然出现个御史,又是随身携带书吏的御史,除了受命于此地巡察,李毓实在想不出别的他来此地巡察的缘由。
她嗤笑一声,“我当顾中丞满口苍生道义,着实令人敬佩,却没想,倒是司马昭之心,惹人耻笑。”
顾泽道:“公主误会了——”
“奴才拜见公主!”
顾泽话未说完,又被人打断。
原是身旁小吏一听公主二字,立马吓得两腿发软,也顾不得地上脏污,即刻四肢伏地跪拜行礼。
那笨重的行李压得他好似个不堪负重的老龟,他也恨不得自己就是个老龟,能将四肢脑袋都缩进壳里才好。
李毓显然也丧失了听他解释的兴致,将长枪一拔,随手扔给顾泽,“既然父皇叫你来巡察,那顾御史可要尽职尽责,好好查查此地,查查我那好三弟到底有没有‘贪赃’。”
“公主误会了。”顾泽依旧是这句话。
李毓无心听他解释,勒马下地,敲了敲门。
见状,顾泽不再解释,垂了垂眼。
李毓扣下的那人想趁几人不注意偷偷溜走,不虞脑袋前赫然出现的枪头将他吓得缩回在地,顺着长枪望去,却见是一看着文弱的白袍青年举枪拦下了他。
瞧这身架姿势,竟是个会使枪的。
他神色浅浅,辨不出阴晴,可周身气质莫名叫人生畏。
那人咽了咽口水,强忍小腿肚的疼痛,往后退了几尺,顾泽顺手收了枪。他正不解,背后突然撞上个硬邦邦的东西。他回头一看,是着一身甲胄的侍卫。原是公主身旁的禁军也跟着到了。
他两眼发昏,心道:完了。 。
半晌无人开门,怕是里头阍役误将李毓一行人认成了那群闹事的难民。不待李毓发火,她的随身侍从便怒气冲冲敲门道:“好大的狗胆!连公主也敢拦着,耽误了公主的正事,你们担待得起吗!”声音中气十足,回荡十里开外,惊起几只飞鸟。
这时,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一个身形佝偻、面容沧桑的老阍役哆哆嗦嗦地探出半个身子,浑浊的双眼满是惶恐,他“扑通”一声跪地,声音带着哭腔:“公主殿下恕罪,小的有眼无珠,实在是这几日难民太多,冲撞了殿下,求殿下饶命啊!”
看着眼前畏畏缩缩的老人,李毓皱了皱眉头。
稍加思索便能回过味来,怕是里头一群酒囊饭袋得知冒犯了贵人,故意推出个病弱老者来挡灾。
若她性子温和,便皆大欢喜。若遇见个性子急躁的,怕是老者此刻已经成了替罪羔羊。
李毓心中怒火更甚,面色不显,仍冷声道:“既知本公主身份,还不速速起身带路,本宫要见三皇子。”
老阍役忙不迭起身,弓着背,一路小跑在前头引领,嘴里还不停念叨着:“公主殿下息怒,小的这就带您去见三殿下。”
顾泽望着李毓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眼手中长枪,最终默默跟在其身后。
小吏艰难从地上爬起,追上去问:“顾中丞,我……”
顾泽道:“把我的公验拿出来,去叫人安排两间房,多谢。”
他又道:“你跟着我一路辛苦,若有条件,可趁雨暂停,汲些热水净身。”
小吏满脸惶恐,挥挥手道:“您客气了,这是小的应该做的!” 。
一行人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一处正堂。
郑县知府早已得到消息,诚惶诚恐地候着。见李毓进来,一群人立马齐刷刷跪地请安。
李毓扫视一圈,目光落在为首的官员身上,冷冷开口:“本官要见三皇子,尔等在此挡路又是为何?”
几名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开口。
“一群哑巴吗,说话!”
熙熙攘攘间郑县知府不知被谁踢了一脚,“哎呦”一声趴在地上,他忙正了玉冠,改为跪地姿势道:“实不相瞒,三皇子他——”他磕磕绊绊半晌,终是道,“病了。”
李毓心头一震,瞳孔跟着放大。
要知自古以来,洪灾过后,最为危险的不是食不果腹,也非居无定所,而是即将面临的疫病。
洪水退去,不可避免家畜与人员伤亡,人畜的尸体混杂在浑水淤泥中,阴雨连绵,死水淤积,尸体这时开始腐烂发臭,蚊虫成群,极易成为疫病传播的温床。
其中最为危险的征兆便是出现有人发热。
李毓道:“什么病?快说!不然本宫撕烂你的嘴!”
再三催促下,郑县知府苦涩道:“是,是殿下在发热!”
当头一棒瞬间砸下,砸得李毓有些头晕眼花,她揪住知府领子道:“混账!你们就是这么保护三殿下的?!本宫不在的这几日他去过哪儿,碰没碰过什么东西,都给本宫如实招来!”
知府道:“公主冤枉啊!是三殿下,三殿下他自己要去的!”
他倒吸一口气,道:“三殿下来时第一日便去了堤坝处。洪水回退,卷走了一地尸体残垣堆积在堤坝,府兵都自顾不暇,遑论顶着暴雨天去捞尸体,下官也劝过三皇子不要去不要去,可三皇子铁了心要去处理那些尸体,下官也拦不住啊!”
那可是天家的金枝玉叶,天潢贵胄,主子要干嘛,他们这些命若草芥的蝼蚁怎敢拦,又如何拦得。
拦还是不拦?或许这些官员也曾首鼠两端,挣扎过,可最终也没拦下罢了。
李毓道:“他去堤坝处作甚?”
“殿下说怕尸体堆积太久,污染了水源,怕百姓饮了不干净的水而得病,所以去处理尸体去了。”
李毓只恨不得敲开自家弟弟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她满脸阴沉道:“还不滚去带路?!”
“是、是!”
厢房门口孤零零守着个府兵,李毓来后,原本冷清的地方瞬间挤满了人,回廊上、院子里、全是密密麻麻的伞头。
天空不知何时又开始落雨,层层叠叠的阴云交织,无声滚动,势要用尽浑身解数将云身上的水拧干。
老天发脾气,遭殃的是地上的人。
李毓舄底染了数不清的泥,又被接连而至的雨滚过,活似有人在雪白的鞋面抹了一层稀疏的墨汁。
她强忍怒意对着拦路的人道:“滚开。”
此刻院外的官员无比团结,挺着大腹便便的肚子挡在门外,势要将李毓拦住。
她往左,这群人便急吼吼地往左,她往右,一群人便往右,门被挡得严严实实。
李毓顿住,沉沉扫了眼这群人,高喝道:“禁军何在?!”
甲胄之声齐齐响彻院落,“属下在——”
“挡路者,斩!”
一声令下,禁军却迟迟不动。
李毓回头望去,却见一群人跪了一地,为首禁军道:“公主,贵体为重。”
李毓怒道:“本宫要看自己的弟弟!尔等也要管么?!还是说本宫的话在你们这里已经起不了作用,这是要反了不成?!”
“……”
有些道理李毓不是不懂,可屋里人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即便让人操了不少心,可他始终是与自己血连着血的亲人,李毓短时间内根本不能冷静。
她强撑着道:“本宫就看一眼。”
官员们头摇的比拨浪鼓还凶。
“敢问诸公,三殿下的病,医师可看过了,又如何嘱托的。”一道朗声赫然搅和进来,将原本窒息的地儿捅破,掺入了新鲜空气。
一见顾泽,他们如同寻到了救命稻草,忙不迭道:“自然自然,医师说三殿下发热不止,似是寒证,但也不排除——”他顿了顿,有些忌讳不言,“总之医师说先吃了药观察半月,若半个月内热症退去,便是普通寒证,若还没退,恐要请宫里的太医来瞧瞧了。”他尽量说得委婉。
“在此之前,为了贵躯着想,公主还是忍忍罢!”他捶胸顿足,一副为李毓着想的模样。
为了脑袋稳稳当当在肩膀上立着,几人想尽办法拦住李毓,几乎快要哭了。
一番解释之下,理智尚且回笼,李毓扫了眼不知何时跟过来的顾泽,铁板钉钉道:“既如此,本宫就不进去了。”一群官员刚喘口气,就听她道,“就劳烦顾中丞替本宫探望三殿下了。”
一听顾泽名讳,几人刚放下的一颗心瞬间提起。
顾泽乃当今至尊身边的红人,年纪轻轻便官拜御史中丞,是冯御史最为得意的弟子。
若说李毓是尊金佛,那顾泽便是银佛。可若非要得罪一方,他们宁愿得罪这尊银佛。
毕竟顾御史是出了名的拨乱反正、廉洁奉公,远比公主要好说话得多。
官员们颤颤巍巍挪动着身躯,让开一条路,目光却死死盯着李毓,生怕她趁几人不注意就跑了进去。
顾泽只是微微颔首,便领了命。
此前他将李毓的长枪归还于她。
李毓望着被擦得干干净净的长枪,蓦然一怔,悔意如细雨将心尖淋了个遍,等她出口想挽留时,他早已接过旁人递来的面巾带上,道了句“公主稍安”进去了。
他像是常年泡在雪溪里长大的人,短短三言两语就能将人浇醒。
李毓自知冲动了,她叹口气,等待顾泽出来的途中干脆叫人将闹事的人带上来。
那人被李毓一**穿了小腿肚,血流不止,又在雨水里滚过一遭,冻得遍体生寒,她扫了眼狼狈的男子,道:“谁叫你来闹事的?”
男子心头憔悴,浑身发寒,未经训练过的他连这点疼也受不住,生怕再被粗鲁对待,李毓一问他就老实交代道:“不知道,只记得有个人找到我,给了我些粮食,叫我按他的话术在这里闹事。”
“那人一副破烂模样,和周围受灾的人装扮无二,只是将脸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来路。听口音,是板板正正的官家话,不像是郑县本地人,更像是长安人。”
怕李毓听了不满意,他补充道:“别的瞧不出什么,可那人的眼神就跟生了刀子似的,看得人瘆得慌。”
一般人形容见过血的练家子便是这样形容的。
李毓稍加思索,便能猜到这是谁派来闹事的人。
明知太子在华州赈灾,父皇却还要在当下风口上叫阿瑾来此修缮堤坝,此番做无非是让兄弟离心,互相猜忌,又借机给了李瑾修一个下马威。
这便是触怒天威的下场。
李毓一时只觉得寒心。她能在皇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都只因她是公主,远离权势斗争、最为无害的公主。
李瑾修便不一样了,他背靠清河崔氏,又有皇后阿母,风光无限。太子虽背靠师家,可师家早已不复往昔盛况,在先皇后与先太子死后,更是牵扯出一群人,这些人死的死,贬的贬,虽不至于损伤根基,可也叫师家元气大伤,只能默默修养。
哪怕李瑾修无意争储,可阿娘却日日忧心逼迫,哪怕李瑾修一再反抗,可在太子眼里,他怕是早已被归类至“敌对”阵营,这些年来的数次摩擦足矣证明。
李毓想不明白,为何父皇要如此决绝。
她凝眸望向天,只觉心头如同这怎么下也不会尽的雨,阴云缭绕。
“去,一旦捉住领头闹事之人,杀无赦。”
“是!”
“嘿嘿,草民什么都交代了,公主是不是能放过草民了?”那人一脸谄笑。
李毓淡淡扫他一眼,“拖出去,斩头。”
他陡然白了脸,“饶命啊!唔——”很快他被人拖了下去。
“公主大可不必如此决绝。或许可以心平气和细想方法。”顾泽刚推门,就见她下了这条令,他试图从中斡旋。
一众人见顾泽出来,立刻掩门,又暗暗离了他三尺远。
李毓道:“顾中丞这是在质疑本宫处理方式不当?”
顾泽道:“臣不敢。”他顿了顿,“灾祸横行,不乏有受难者身不由己,为亲人妻儿生计而择此事,公主何必赶尽杀绝,或可温和行事。”
李毓与他对峙良久,一字一句道:“若本宫说不呢?”
顾泽掩住眸子,身姿板正,不卑不亢拱手道:“臣不敢左右公主想法,只能如实记录在册,递由圣人。”
二人对视片刻,顾泽指尖微动,抚了抚袖子。
李毓终是败下阵来,连连点头,嗤笑一声,“你们御史当真是名不虚传,方才本宫不过开个玩笑,”她道,“传本宫命令,领头闹事者,罚十大板,下狱五日,不管吃穿。”最后一语杜绝了那些想不劳而获者。
“至于他,”李毓指了指那男子,“照旧砍首示众。”眼下闹事者们急需一个下马威,最好能狠狠震慑住他们,一劳永逸,此男子无疑是示威的最好例子。
顾泽心知她已退让至极限,终是不再逼迫,“多谢公主体谅。”
李毓却没打算放过他,她道:“本宫乏了,备房。”
“对了,方才顾中丞公然顶撞本宫,送顾中丞去净身,洗好了将人送进本宫屋里,本宫要亲自‘审问’,顺便问问顾中丞三殿下的情况。”话落,她饶有兴趣扫了眼顾泽,却见他面容始终波澜不惊,对于她这番话也无甚反应。
她有些失了兴趣,跟着侍从走了。
顾泽凝眸望着那身影许久,道:“劳请带路。”
话一落,原本如临大敌的几名官员瞬间耷拉下眉眼,“顾中丞您多担待!下官也是没办法!”
顾泽道:“无碍。” 。
不过片刻,婉仪公主当众强掳御史顾泽的消息便在一方小县传开了。
任由外头传得有多火热,屋内始终一片安宁。
博山炉内白烟缓缓攀升,李毓倚靠于榻,神色莫测。榻前横着一道屏风,屏风后隔着顾泽。
“袖子里有什么东西,值得你不顾名誉也要亲手递由本宫?拿过来我看看。”李毓冲对面人道。
顾泽垂眼将手绕至屏风那端,道:“三殿下再三嘱托臣,一定要将此亲手递交给公主。”因而才会出现众人看到的那番光景:顾中丞当众顶撞公主,公主盛怒之下欲强取豪夺顾中丞。
也亏得李毓反应快,领悟了他的意思,才临时想了个法子让二人独处。
李毓捏着巴掌大的小盒子,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个花来。
若李道玄来了此处便会发觉,李毓手中的小盒子正是他正在寻找的东西。
李毓暂且没有发觉内里玄机,只当它是个普通的鎏金银盒,首饰盒罢了,这东西在宫里多得是,然而顾泽一席话语令她稍稍正了神色。
“三殿下说,他染病非意外。”
李毓神色一凛,彻底失了散漫,“他染病与这盒子又有什么关系,细说。”
“殿下说,他只本意是想去堤坝看一看破损情况,却见四处尸体横亘一地,逡巡中殿下无意发现一具尸体怀中鼓鼓,且衣襟处有破损,凑近一瞧,他看出这盒子是鎏金银盒。”
或许对于堆金积玉的皇室来说,鎏金银盒算不得多出彩。可对于寻常人来讲,这是可以盘下好几座铺子的宝贝。
这般贵重之物却出现在一具衣衫褴褛的老者尸体身上,显得格格不入,颇为诡异。
好奇心驱使下,李瑾修亲自搜了这名老者的身,这一搜可不得了。
他发现了他身上的公验。
死者似是极为重视公验,特地将其封在防水的牛皮袋内,又找了绳子贴身拴在腰间,这才避免公验被水冲走的命运。
而公验开头清清楚楚地写道:高海舟,扬州人氏。
往后看,公验上的东西无一证明了死者身份正是当初闹得沸沸扬扬的失踪案正主,扬州长史高海舟。
虽然李瑾修遇见此人时,他已被泡得面目肿胀,可依旧能辨别出其样貌与公验上的相差无二,就连几颗特征显著的痣也对上了。
高海舟是被人害死的。
不对,若是被人害死,那鎏金银盒与公验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在渭南县跳河逃走后,高海舟为掩人耳目一路乞讨,又怕被坏人发觉,他不敢从正门入长安,只敢徘徊在外,等待时机。
他又怕待在同一个地方太久,被那些人捉住,所以高海舟选择四处流浪乞讨,在他途径郑县时,恰逢渭河突发大水,等不到入长安,他便被这场意外夺走了性命。
若非李瑾修突发奇想去堤坝周围看了眼,怕是高海舟的尸体将会永不见天日,他的尸体也许会随之腐烂,瓦解,最终没入渭河,又或是雨停后被一把火焚烧殆尽。
李瑾修从中嗅出几分不对,为免打草惊蛇,他偷偷藏了公验与鎏金银盒,却不能够大张旗鼓将高海舟的尸体带回去。
于是他不顾阻拦,干脆叫人将堤坝处堆积的尸体全部收集焚烧,骨灰藏于郊外。
他不能送高长史回扬州,只能尽力让他入土为安。
第112章
然而在焚烧尸体时,突然有难民生事,混乱间李瑾修只觉得自己似乎被谁推搡了一下,他当时没过多想。
处理完尸体后李瑾修打道回府,在洗漱时侍从发现他脖子上多了个小口子,伤口见了血,血却不多。
许是当时太过混乱,以至于他被谁弄伤了都没察觉。可当天晚上起他便开始畏寒,第二日直接高热不止。
事后回想起,只觉蹊跷。李瑾修警觉,自己发热似乎与他捡到的盒子有关。
当时撞到他身上的难民就像是有备而来,不仅在他身上摸寻过,又在他脖子上添了道伤。
此种情况倒像是寻搜无果想借刀杀人。
于是他生了警惕,回去后便将高海舟的公验与鎏金银盒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守株待兔。
令人诧异的是,好几次夜半时,竟真有人摸黑在他屋里翻找!
奈何他像是中了迷药,只觉得眼皮子有千斤重,就连意识也同水糊了般,昏昏沉沉,依稀只记得有人在他身上摸寻过。
这些日子,李瑾修满心焦虑,一心想寻个信得过的人。他在脑海中将相识之人翻了个遍,竟悲哀地发现,除了阿姐,再无他人能让自己毫无保留地信任。甚至连贴身亲卫,都是父皇和母后安插的眼线。
就在他孤立无援之际,顾泽竟鬼使神差地来了。恰好此时,阿姐也在屋外。李瑾修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顾不上许多,当下便将自己这些时日的艰难处境,毫无保留地告诉了顾泽。
只因阿姐曾说过,顾泽可信。
李毓听完顾泽陈述,眼眶微红,捏着这盒子只觉得捏了个烫手山芋。
“高长史‘献宝’,献的就是这么个小东西。”她试图打开盒子,想看看里面装的什么“绝世宝贝”,以至于能要了高家一口人的命。岂料她用尽全力也未曾将其打开。
这倒叫李毓一怔。
转念一想,既是让高海舟舍命也要献上皇宫的东西,多多少少肯定会有玄机。
这种东西越少碰越好。
既是高家要献的东西,就叫高家人自己去献罢了。
李毓将盒子扔给顾泽,道:“有劳顾中丞将这东西转交给苍王。”
东西刚送出手,李毓顿觉不妥,顾泽既是来此巡察,定是要等李瑾修将堤坝修缮完毕才会走,否则就是玩忽职守。
何况这也是个烫手山芋,万一,万一会给他带来什么危险呢。
李毓道:“既是来此监督阿瑾,你也不知道带几个随从跟着,万一遇见暴乱可如何是好?”
顾泽道:“公主误会了,臣非来此巡察,只是听闻华州水患,特来此地瞧瞧,或许能尽些微薄之力也是好的。”
他再次否认。
李毓这回不得不信他来此的目的当真是如此单纯。
她不由得细细打量他。
顾泽身上穿的似乎是二人在骊山初见时的那身衣裳,一套不知洗了多少次的白衫,就连他的发也只是草草用白色发带半束,一身白袍衬得他愈发出尘,眉眼似含即将融化的霜雪。
他唯有在上朝参会时才会穿着稍显贵重的公服,其余时候便不那么讲究,似乎穿什么都行。
瞧着挺好养活,可惜生了颗石头心。
想她李毓是大李尊贵的公主,自幼内仆成群,金银环绕,滔天的权势下,她从未有过得不到的东西。如今眼前人是个意外。
盯着他薄薄的唇,鬼使神差的,李毓道:“顾泽,不如你就从了我罢?”
顾泽捏着鎏金银盒的手微不可查一颤,他道:“公主金枝玉叶,臣不敢高攀。”
李毓不解,自己明明长得也不差,要什么有什么,若换作旁人,怕是不用她说,早就欢天喜地的打包收拾主动入她公主府。
眼前人说也说了,骂也骂了,无论如何就是不肯答应。
这让自幼顺风顺水的公主感到无比困惑,以至于有一丝淡淡挫败在心里扩开。
“告诉我,为什么你不喜欢我?”李毓问道,“是因我不够漂亮,还是因为我不似江南一带的小娘子那般温柔可人?”
顾泽道:“公主很好,是臣一介草莽配不上公主。”
听见他以草莽自喻,李毓不悦道:“顾中丞可知世人如何称呼你的?”
顾泽犹豫片刻,道:“不知。”
“世人称赞顾中丞为——明月君。”
还有一句话她没说。
长安大街小巷都唱着一首童谣:“金钗裙,逸品画,怎敌郎君一抹笑。”
世人皆称顾中丞嘉言懿行,高风亮节,素有高门风范,就如同苍穹上的一弯月,孤清明澈,不可亵玩。
照理来说,明月本应高悬于苍穹,可如今,李毓偏想要做那摘月的人。
她要的非虚无缥缈的杯中月,而是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明月君。
思及此处,李毓缓缓下榻,贴近他问:“外面已经传开了,顾中丞被本宫强取豪夺,不如今日,就叫传言成真如何?”
她捉住顾泽垂于身侧的手。
顾泽眸中一震,抬眼看向她,“公主并不知何为喜欢,望公主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这时李毓突然勾住他脖子,往下一勾。
两唇相触,李毓直勾勾盯着顾泽双眼,如愿见他眼中常年堆积的冰雪融化,坍塌一地。
这一吻如蜻蜓点水,却使得湖面波涛不平。
顾泽稍稍睁大了眼,李毓手贴着他心道:“不懂情爱的人是你。”
“顾中丞,若你当真对我无感,为何心会跳的如此快?”
她怔怔盯着他,手欲从他手中勾过鎏金银盒,没勾动。
低头一看,顾泽将手攥得死紧,骨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李毓道:“顾中丞这是……”
“此物揣着危险,暂且由臣保管。等臣事了,定将此物亲手交由苍王。”
李毓不过手动了动,他却如临大敌,猛地后退一步,发丝乱了也顾不及,“臣告退——”
说罢,他逃也似地匆匆离去,身形颇显狼狈。
呆呆望着他失态的背影良久,李毓觉得,她好像找到捞月的方法了。 。
沈情同李道玄在屋子里憋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她只觉得整个人闷得发慌,于是沈情想找点事情做,比如画点血符以备不时之需,然而想法刚冒出个苗头,就被李道玄一脸不赞同掐去。
她盯着死死摁住自己腕子的人道:“松手。”
李道玄阴着脸抽走她手中匕首,坚定道:“不!”
见识过这家伙倔起来的模样,知晓强硬不得,沈情便软了声音哄道:“我就看看,不做什么。”
“砰——”窗牗顷刻大开,匕首被扔出窗外,惨烈牺牲。
沈情眉心突突直跳,然而望着李道玄一脸的执拗样儿,她想说的话又缩了回去。
跟个半傻子较什么劲。
她索性背过身去,假意生气。
不过片刻,她的手被人拉住,他将她的手拉在自己脸边蹭,神色有些焦躁,“幼安别生气,我错了。”
他又急急忙忙往她唇上去寻,跟狗舔人似的。
沈情蹙眉推开他,“我说了别碰我。”她一脸嫌弃擦了擦唇。
见她生气,李道玄更加焦灼,内心一股巨大的欲望驱使着他去贴近眼前少女,然而他更怕她生气,怕她不要他了。于是他将满心欢喜与难以遏制的冲动尽数压下,竭尽全力将最为无害、乖顺的一面的展现给她看。
可似乎他怎么做也不能令她满意。
于是焦躁、冲动、以及欲望在他心底横冲直撞,似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可怜地立在悬崖,只差一阵风刺激,顷刻便会跌落深崖摔个粉碎。
他快压抑不住了。
沈情却仿佛没察觉,正在想办法,她想画点血符防身,可如今这人不允她自伤。
她有些生气,他管得太多了。
沈情凝他半晌,突然勾唇。她想到了一个解气的法子。
她走到书案旁,抽出匣子,拿出他偷偷藏起来的绢丝带。
白粉的绢丝带垂直挂在少女指尖,两个铃铛叮叮当当晃个不停,她凑近了他,他顿时屏住呼吸。
她以为他是害羞,实际上他是在忍耐。
沈情道:“把手伸出来。”
少年乖乖伸出了手。
沈情把两条绢丝带打了个结,又用绢丝带将他的手捆得严严实实。
知晓这细细的丝带困不住他,沈情笑着摸了摸他的脸,“乖狗狗,不许弄坏我的东西,不然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闻言原本想挣扎的人顿时僵住不动了,只是喘息声大了几分。
她高兴极了,施舍般在他唇畔点了一下,在他知食知味迫不及待地抻着脑袋欲要热情回应时,她又毫不留情抽身离去,陡然落下满堂的冷风。
李道玄绷着的心骤然一紧,目光几乎是粘稠地盯着她红润的唇,喉头猛烈滚动。
沈情小手摁上他的肩膀,微微一用力,他便溃不成军地跪了下去,只余一双眼始终直勾勾地黏着她。
见目的达成,沈情笑着将手中定身符贴上他肩头,为了防止他突然暴动,沈情又在他周身布了个简单的阵法。
做好双重准备,她赤足踩在地上,离他近了些,确保他能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动作,又不能触及自己一丝一毫后,她微微躬身,解了厚重的外裙。
淡粉色的外裙堆积在地上,她轻轻一迈,跨出了裙子堆成的小圈。
她的内襟是一件藕色薄纱上襦,很透,因此她胸前一小片雪白的肌肤肉眼可见,她精致的锁骨与瓷白的臂膀几乎一览无余。
清脆的铃铛声悠悠作响,不是他手上绢丝带发出来的,而是沈情胳膊上拴着的铃铛小链弄出来的动静。
李道玄此刻双膝跪地,双手被反绑于身后,听见铃响,他彻底僵住了身子,身体与心灵同时产生了微妙的反应。
第113章
沈情赤足踩在他大腿根,感受着脚下绷紧的肌肉,察觉到他的颤抖,她又踩得用力了些。此刻,他如丧家之犬般,被她狠狠踩在脚下。
李道玄艰难地仰起头,像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丝生机,用渴求的目光望向她。目光灼灼,足以焚烧一切。
这一幕,瞬间勾起了沈情骨子里潜藏已久的劣性。
她果断一脚将他踹翻在地,脚掌狠狠碾压他的肩头。在成功见他眼尾憋得发红,额间青筋暴起时,她弯下身子在他身上嗅了嗅。
果然。
此刻他身上散发着一股馥郁腻人的草木香,这味道沈情光一闻便浑身发软,四肢无力,她早就发现自己根本抵抗不了这股味道。
沈情想了想,起初见他时这味道还只是淡淡一缕,后来愈发浓郁清晰,直至发展成今日此般,并且这股味道貌似只有她能闻到。
她渐渐品出味儿来了,他对她越喜欢,这味道就越浓郁。
沈情挑挑眉,左右环顾一眼,最终抽出一旁架上的秋仁。
秋仁凌厉的剑锋闪着寒芒,沈情把着剑玩了会儿,旋即将剑刃递至他头顶,轻轻一划,发带瞬间破裂,无数墨发披散而下,裹挟着他一张妖孽的面庞。这样的他比起先前看着成熟了不少。
沈情捏了捏他的胳膊,发现这几个月他的身体似乎一直在抽条,不仅身躯在长,就连身高也是,起初他只比她高半个头,如今她只能够到他下唇。
他精致的面容逐渐褪去青涩,失了几分雌雄莫辨,却多了几分成熟的味道。
沈情盯着他薄薄的唇,突然有股强烈的念头驱使着她。这张脸若是做女人也精彩,她想看看他作女子时的模样,定会很夺目。
这么想着,她便觉得这唇色再艳些就好了。
沈情毫不犹豫提剑往他脸上划了一道。
令她错愕的是,削铁如泥的秋仁此刻却仿若卷了边,只在他脸上留下一道因用力而导致的白痕,很快白痕也跟着消失。
李道玄扬了扬头,嗓音压抑道:“秋仁伤不了我。”
这是她第二次从李道玄口中听闻这句话。
沈情不解,“为什么?因为剑灵认主?”她对生了灵的剑不是很了解,只知道主人身死则剑灵散。
李道玄喘了口气,道:“不是。”声音细若蚊蝇,模糊不清。
“什么?”沈情有些没听清,她往前凑近些许。
李道玄眸色暗了暗,低声诱道:“再近点,我告诉你。”声音更低了。
沈情根本听不见他说的什么,又走近些许。她没注意的是,在她脚踏入阵法范围之内时,他眼中染上得逞笑意,因过于亢奋,以至于李道玄一口气堵在喉头,不上不下。
突然,他一把捉住她脚踝。
过于灼热的温度激得她心脏一紧,定睛一看,他不知何时挣脱了绢丝带与定身符,如同胜利者,得意望着她,眼中晦涩翻涌,他唇角勾起一抹笑,像魅妖般一点一点沿着她脚踝往上攀。
小腿随着他的动作传来一阵酥麻痒意,他身上的香味如同最上好的魅香,钻进她四肢百骸,无形中捆住她的双手,令她无比僵硬。
她只能垂眸看着他越来越往上,一双潋滟的桃花眼离自己越近。
最终,他的脑袋在半道停住。他大手往她腰间一拍,那道定身符最终用在了沈情自己身上。
沈情浑身一颤,呼吸粗重了几分。
忙碌间他不忘正事。李道玄持着半跪姿势,从她手中夺过秋仁,用剑轻轻在她指尖划出一道小伤口。只见秋仁剑身泓光一凛,将她的血尽数吸食殆尽。
他复又含住她的食指,温热的舌裹上指腹,一点一点将血啜去。
李道玄一双桃花眼始终勾着她,眼中翻涌着不知名的情欲,被他直勾勾盯着,沈情呼吸不自觉地急促起来,头皮一阵发麻,她脸上不知不觉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
她想要抽回手,却因定身符而失了抵抗能力。草木香几乎无孔不入,她的神识逐渐模糊。
她果断咬舌,竭力压下原始的冲动,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沈情恶狠狠骂道:“疯狗,滚开!”
李道玄怔了怔,旋即眸中波光泛滥,他近乎渴求道:“幼安,我听话的,狗狗听话。”此刻的他倘若误落红尘的小仙君,被名为七情六欲的蛛网深深缠住,陷在欲海里不能自拔。
他一只掌心朝下,在她腿间摸索,一只手将剑塞回她手中,引诱着她往自己脸上划,这回剑终于划破了他的肌肤,数滴鲜血争先恐后涌出,又逐一滑落。
李道玄修长的指尖微屈,灼热的目光始终打在她脸上。他扯唇一笑,指尖用力陷入,沈情倒吸一口气,又猛地一颤,随即一口气被打散,成了一道支离破碎的惊呼。
随着他的动作,她臂膀上挂的小铃铛开始疯狂作响。
“唔——”沈情咬牙将破碎的低吟吞下。
李道玄眼尾勾着,无端诱惑道:“幼安,可以叫出来的。”
沈情自是不肯,她泪眼迷蒙,愤愤地盯着他,红唇微张着大口喘气。
见状,李道玄停下动作。
铃响停后,他拨了她背上的定身符,不用他动作,她自己便瘫软着身子滑下去。
李道玄顺势扶着她的腰,将她轻轻放平在地。
自转凉起,地上就铺有细软羊毛毯,厚重的软毛隔绝掉所有凉意,他并不担忧她会因此染病。
他的手依旧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整个人高了些,堪堪将她笼罩在自己的阴影当中。数不清的发丝委顿于地,复扫在她胸膛、锁骨、脸侧。
沈情如同即将渴死的鱼儿,张大了嘴,眼中逐渐失焦。迷茫间,她无意识抵着他毛茸茸的发顶,另一只手将剑握得死紧。
李道玄轻笑一声,抬头道:“现在可以了,以后也可以,只要你想,你随时能用秋仁刺进我的身体,夺走我的命。”说罢他鼻尖蹭了蹭她额头,在她泪眼婆娑的眼睛上落下一吻。
沈情眼皮子颤了颤,意识漂浮间像是听清了这句话,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剑,对准他心口。
李道玄低笑一声,不做反抗,只是藏在裙底的五指蓦然聚拢。
沈情瞪大了眼,双膝不受控合拢,想将那诡异的感觉挤出去。
李道玄试着抽手,无果。明明高高在上主导的人是他,他却反而委屈道:“幼安,你抓得我太用力了,我抽不出手。”说罢,两指又是一并。
他又含住了银铃,湿热的舌尖卷过银铃。
沈情彻底失了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胸膛起伏不定,大口大口呼吸着。剑“砰”地一声掉落在地,秋仁迷迷糊糊从剑柄红石爬出来,刚吐了吐蛇信子,还未转头,就被主人一掌拍了回去。
李道玄眼中闪过妖冶的红,等将秋仁困死在剑内后,他微微抬起身,随后撑着身子,在沈情眼中,他一寸一寸矮了下去,浓密顺滑的发丝顿时倾泻在她胸膛、腰间、腹部。
暇余他抽出手,修长分明的骨节还泛着水光,他只看了眼,便随意在身上擦了擦指尖水渍,而后改为双手扶住她膝盖窝,让她双腿屈起。
他倾身压下,汹涌滚动的情欲尽数晕在浓浓的阴影之中。
当李道玄抬眼,在看见少女因难以忍受而无助地在羊毛毯上乱抓时,他顿时道心破碎,心旌摇曳,他低喘一声,道:“幼安,我听话,不碰你。”
对着莲花埋下头之前,他又道:“我只是帮你舒服。”
小神君跪于瑶池之上,埋首于池中红莲,挺拔的鼻尖触及银铃。
自甘堕落的小神君眼中此刻包裹了数不清的俗欲,这些俗欲勾得他眼尾涟漪,嫣红的血顺着肌肤滴至他苍白的下颌,又“啵”地一声,落到银铃上。
银铃似有所感,陡然瑟缩一下,又吐出这滴血。
小神君似乎痴迷极了,猛然张口,大口大口吮吸。
沈情不堪其扰,连同银铃齐齐焉了去,再也无力反抗。
小神君喉头连连滚动,舌尖卷过之处,银铃上滴落的血被蚕食殆尽,他启唇咬了咬银铃。
这回她连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咬紧牙关被迫承受。
银铃声响彻不断,沈情张嘴大口大口呼吸着,数不清的破碎低吟在她喉间发出,她无助至极,眼角流下刺激的泪水,瓷粉的五指在羊毛毯中胡乱抓滑,妄图在溺亡的窒息中寻到一根救命浮木。
然而毯子上的毛极短,极密,手抚过处,羊毛纷纷被压得弯了腰,却并不能成为她的浮木,直到她手抓住被遗落一旁的玄剑,才同捏住了救命稻草般,不再胡乱抓握。
浑浑噩噩间,她受到刺激,一脚登在他肩头。那埋首的人停下动作,抬起头。
不再需要血,他的唇畔便被水浸得嫣红,脸颊的伤不再流血,先前滴落的血在他脸一侧晕染开来,平添一丝媚色,也令他宛若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妖鬼,危险而诱人。
他神色是毫不掩饰的侵略与疯狂,可说话的话却是卑微到尘埃里。他说:“狗狗听话,主人,怜我。”
令她抓狂的感觉终于短暂停歇,然而此刻她卡在关键时刻,被吊得不上不下,难受至极。沈情才刚喘口气,却见李道玄说完一番话后,就将她的双足勾进自己强劲有力的臂弯挂着。
他唇舌不知何时衔了个白润凝脂的鱼儿玉佩,尾端在他唇中,鱼嘴朝外。那抹雪白在他格外嫣红的唇中斡旋,显得涩气羞人。
李道玄就这么衔着玉佩,复又埋首,手口并用。
屋中银铃声响逐渐从舒缓转为急切,渐渐追上窗外雨点的节奏,淅淅沥沥,密密麻麻,不断敲击在二人心尖。
雨势从微弱转为浩大,几乎是倾泻而下,成片成片地浇灌在泥地。
屋中少女躺在地上,双手死死抱着玄剑,双腿弯曲,她的裙摆平地铺散开,然而仔细瞧了去,她的腿间,裙摆之内有个突兀的形状,像是个人脑袋。
少年手上的动作大了些,如同狂风骤雨落下,大幅度动作激得裙角飞扬,不经意往上掀起,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小腿。
很快温热的脚踝被滚烫的大掌握住。
它受了刺激,不受控地一阵阵紧缩,清脆的铃声开始变得断断续续,在又一次遽然作响后,铃声终于开始有节奏地一阵阵响,不久后,铃声平息,屋内总算趋于平静。
沈情眼前一片虚无,巨大的落差之后,她终于有了片刻喘息时间。
第114章
一场雨落,沈情脸也粘上了雨水,雨水糊了她的视线,旋即她擦去雨水,眼中渐渐聚焦,随着意识回笼,她也慢慢回过味来。醒悟方才发生了什么,她顿时僵住了身子,一寸一寸石化了。
李道玄的指尖残留在泥泞地里,见沈情在发呆,他指节微屈,搅动泥潭,泛着水的眸子微眯,格外粘腻道:“幼安?”
泥地被他搅混,溅起的泥点子不小心沾到她脚踝,她难受蹙眉下意识低头,这才察觉他正在玩泥巴和雨水,以及还掉落在泥地里的玉佩,还拉着她在玩!天上此刻还阴沉沉地落着雨!
她道:“滚!”
她本能挣扎,李道玄感受到淡淡回应,低喘一声,他缓缓抬头,凑过来就要亲她。
泥泞地被他搅得混浊。
天上雨滴坠落,腿上骤然溅了泥,凉凉的,沈情强忍住快要溢出来的惊叫,在他又一次想用泥水弄脏她衣裙时,她骤然伸出一只脚,用力将他踹翻。
然而在他倒下前,李道玄反倒极其不要脸地勾住沈情的腰,将她整个人带着一齐摔进泥地里。
沈情只觉整个世界瞬间天旋地转,再看清时,她已经坐在了他劲瘦腰身上,他的手持旧不动。
玉佩游得更深了些。
双鱼玉佩还没有她半个巴掌大,遑论被掰成两截的玉佩。
沈情瞬间慌神。
雨下的很大,地上非常的泥泞,万一玉佩被泥水淹了去,就找不出来了!何况那东西在他心里还是有重要的!
又羞又恼之下,她急忙揪住他领子道:“快找出来!”
李道玄似乎发现了她的慌乱,一丝微弱的恶意陡然在心底扎根,他唇角挂着无辜的笑,手却极其恶劣地又故意用力。
沈情心底更加难受了,“这不是你最宝贝的玉佩吗?不怕弄脏了去!”
岂料,此番无异于火上浇油,又近了些。
她立马僵住身子,不敢再动。
李道玄说:“喜欢吗?”
明明刚过十月末,天色渐凉,此刻沈情却汗若濡雨,她身上被雨点打湿,凉风拂过,她不经意打了个颤。
她才终于注意到自己此刻有多狼狈,浑身衣裙完好,可上襦系带松了,下裙全被泡在地上的泥水里……
沈情脸上青红交加。
玉佩进了泥地些许。“嗯?”他一双湿漉漉的桃花眼痴迷地盯着她,执意要问出个答案
玩泥巴有什么好的,太脏了,沈情嫌弃。她弓起背,双手撑在他肩头借力,才不至于气得仰倒下去。
“唔——”
她的脊梁软透了,像是脊骨被人一寸寸轻柔地捏碎,只剩肉连着肉,筋连着筋。
李道玄额间因忍耐以至于青筋交措,他也同样难受至极,额间泛着汗光,却强忍着,势必要问出个答案。
沈情不语,他便一味推着玉佩,滑润的鱼嘴几乎快要将泥地里的层阻碍撑到了极限。
“舒服吗?”
“……”
沈情不是不想说话,而是说不出话。在他再而三的激怒下,她再也熬不住了。
本就生过气的她根本受不了多少刺激,他不过轻轻作为,沈情脑中便炸开了锅。
她胡乱挣扎着,陡然绷紧了身子,双手死死揪着他胸前衣领。
在彻底失明前,望着他恶劣的双眸,沈情再也压制不住森森怒火,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捞起地上的剑,高高举起,狠狠刺下。
“嗯——”李道玄闷哼一声,也跟着发了狠,指尖毫不怜香惜玉地推送玉佩,二人斗了个两败俱伤。鱼儿捅破泥泞地隔膜,游向了更加隐蔽的巢穴。
他这个人,心思焉儿坏,自己落入河中不算,执意要拉着她的脚,将她也拖下水,
沈情犹如溺水的人,张了张嘴,却忘了怎么呼吸,强烈的窒息感裹着她,她只能无助地抱住剑柄,哀哀地等待潮水退去。
终于,潮水逐渐褪去,濒死感不再,她能呼吸了。
上了岸后,她早已是汗撒了满身。
她一时说不出话,压在他心口粗粗喘气。
对于先前那一剑李道玄仿若无感,他强劲有力的臂膀一捞,她霎时惊呼一声摔到他怀中,晃神间,她看见了满手的血,侧头一瞧,那剑刺在他左肩上。
没有刺中要害,她竟是遗憾极了。
不知何时他的手恢复了自由,修长润白的指节抻直了,那玉色上染了数不清的雨水,水中还夹杂着一丝红。
他极为无措道:“幼安,我好像,不小心送进去了。”话是如此说,他的另一只手却不由分说摁在她腰上,让二人紧紧贴着。
舒服之余还剩一丝痛楚,这痛楚被他极好的安抚了,以至于沈情看着他指尖的红,这才醒悟他究竟干了什么。
他眼中满是懵懂无知,仿佛一切都是循着本能而为,可沈情偏偏能窥破他伪装之下的恶劣与残忍。
有一瞬间,沈情以为他恢复了神智。心头猝不及防被一只大手死死攥住,然而仔细瞧了去,他满心满眼都是她,那浓郁腻人的草木香也没有丝毫减淡,这让她确信了这只是她的错觉。
沈情再也压制不住杀意,咬牙撑起身,攥住剑柄,狠狠将剑一扭。
剑刃搅动血肉的声音清晰可见,他的面容因疼痛而微微抽搐,可更多的是怎么也抑制不住的爽意。
沈情顿时懵了,被剑刺伤有什么好爽的。
她破口大骂:“死变态!”
说着,松了剑站起身。
她徐徐起身,然而方才生了不小的气,此刻腿还是软的,根本站不住,这叫她不得不扶住一旁木架借力。
站稳后,她朝下一觑。此刻李道玄双手乖乖摊开,平躺在地,任由她抽身离去,眼里甚至带着晦暗笑意。
沈情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连带着后背酥酥麻麻,浑身不安,她蹙眉道:“你笑什么?”
明明躺着的是他,站着的是沈情,可她莫名有种矮人一寸的感觉,沈情极为不爽,她道:“我捅了你,你笑什么?”
李道玄一言不发,眼中暗色几乎化作实质涌出。
沈情恼了,她一脚踹向他肚子,然而踹完后她终于知道他为什么笑了。
她单手死死扶住一旁书案,捂住小腹,惊恐地瞪大了眼。
他的手是出来了,可还有一样东西留在了更深处!
李道玄笑了,他说:“幼安,过来,我帮你取。”
“滚!不需要!”沈情连连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羞得面颊通红,愤愤瞪了他一眼,想要扶着桌子走向偏室。
她绝不会在他面前——
谁知道这丧心病狂的疯狗又要做些什么!
然而刚踏出一步,她便难受地捂着肚子,微微弓了身。
她耳畔不受控制的发热,突然想到此刻还在消除比翼双生阵的副作用间,二人必须“形影不离”。
沈情蓦地止住了步子,她脸色难看地回望着他,却见他撑坐起身,曲起一条腿,将秋仁剑从左肩拔出。
神奇的是,刚拔出剑,他伤口的血便立马止住。
李道玄说:“认主灵剑即便是我的命定之人所持,也伤不了我太深,”他指着心口道,“幼安,若要伤我,记得往心脏刺。”
沈情嘴硬道:“懂了,往后你再惹我,我就杀了你。”
他笑着不语,定定凝着她。
沈情突然想到,二人不能分离,那么捞玉佩一事……
她有些崩溃,望着他炽热的视线,沈情道:“转过去。”
李道玄说:“幼安,我伤口疼,转不动。你可以自己走的。”
且不说她不能离他太远,光这样她还怎么走!沈情龇牙咧嘴,后悔没有多捅他几刀。
见他不肯动,沈情僵硬地绕至他身后,然而他刚才还在喊疼的人此刻又转了个弯对着她,灼灼的目光叫她根本不能忽视,也不能再进一步下手。
第115章
李道玄勾唇道:“幼安,过来。”声音低沉而沙哑,在这风雨交加的声音里,无端添了几分蛊惑的意味。
沈情感觉自己的理智在这一刻近乎崩塌,她再也顾不得什么副作用不副作用,满心满眼只剩下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她跌跌撞撞地往侧室跑去,脚步踉跄,慌乱得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然而,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比她的动作还要迅速,横至她腰间一捞,她整个人瞬间撞入一个温热的怀抱。
“别跑了,我帮你。”他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脖颈,却让沈情无端地打了个寒颤。
床帘被呼啸的风掀起,又重重地阖上,在这狭小的空间里,隐隐绰绰似见光影交叠,两人对立而坐。少女压制不住,唇缝间泄露几分难以压制的低吟。
李道玄指尖挂着玉佩,勾唇道:“我说了,我不做什么。”
沈情面红耳赤,心中的羞愤达到了顶点,她抑制住想要骂人的心,狠狠地别了他一眼,猛地钻进被子里。
然而,变故陡生。李道玄还欲说话,四肢经脉突然传来密密麻麻啃噬般的剧痛,仿佛无数条小虫在他的体内疯狂撕咬。这剧痛来得如此迅猛,令他额间青筋暴起,拳头捏得死紧,指关节泛白。
他不禁痛吟一声。动静声不小,惹得沈情掀开被子看他,沈情才刚露了个面,李道玄便一记手刀落在她颈肩,沈情瞬间晕了过去,软软地倒在床榻上。
李道玄紧咬牙关,强忍着剧痛,跌下床。他最后看了沈情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后他推门而出。
大雨如注,倾盆而下,瞬间将他的身影淹没。他的身形逐渐融入雨幕,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雨水顺着脸颊滑落,连玉佩何时掉了也不知。
此刻,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远离,不能伤害到她。
苍王府瞬间乱做一团。府上下人见院中有个人在冒雨乱跑,披头散发,还打着赤脚,起初他们以为是个疯子,当即撑伞去瞧。怎料这一瞧,霎时令他们胆战心惊,这哪儿是什么疯子,分明是殿下!
“殿下!您去哪儿?!”下人们追上去,声音中满是焦急与惶恐。
李道玄遽然回头,双目猩红,眼中戾气横生,杀气腾腾,整个人与恶鬼无异。他额间颈间遍布恐怖的青筋,眼角时不时不受控抽搐一下,总之,一副痛极了的模样。
下人们一时被他眼中的杀意镇住,脚步迟疑,不敢再上前一步。
就在这一瞬间,李道玄又窜了出去,速度之快,让人来不及反应。众人这才醒悟过来,纷纷上前去追,呼喊声在风雨中回荡。
“殿下!” 。
老黄这几日受了凉,告了假正歇息。他于睡梦中匆忙被人拉起,连舄袜都未来得及穿,就被人连拖带拉扯出了房门。
推开门,一股寒凉扑面而来,瞬间吹散了他的困意。老黄一个激灵,回头道:“唉唉唉别拉别拉!老夫还没穿鞋!”
有下人急忙回去拿鞋,老黄见状微微放松,怎奈还没穿上鞋,他就被人连根拔起,抬着走出了院子。
“反了反了!你们这些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究竟要干什么!”老黄愤怒地挣扎着,声音在风雨中显得有些声嘶力竭。
“长史,出事了,您去瞧瞧罢!”下人的声音带着哭腔,让老黄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急急忙忙的干什么?!是房顶被人掀了还是地被人铲了?”他道。
话音刚落,砰一声巨响,一块沾着雨水的青檐飞到几人脚下。
“……”
下人苦笑道:“长史,您猜对了,府上地被人铲了,屋顶也被掀了。”
老黄甫一落地,甚至来不及穿鞋,就看到一片混乱的场景。苍王府内一片狼藉,原本整齐的房屋此刻千疮百孔,瓦片散落一地,被雨水冲刷着。花园里的土地被翻得乱七八糟,泥水四溅。
而在这混乱的中心,正是他们的殿下。
此时的李道玄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蛊虫的啃噬让他陷入了疯狂。他挥舞着秋仁剑,剑风呼啸,所到之处,一切皆被破坏。雨水打在剑身上,溅起冰冷的水花。
老黄看着眼前的景象,大惊失色。为何此次蛊虫发作竟会如此严重!他记得一月前殿下都未曾如此失态!
好在老黄是府中老人,他很快便冷静下来,道:“去拿绳索和铁链,你们合力将殿下制住!”
众人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带着绳索和铁链回来了。府上侍卫们也手持武器,严阵以待。老黄看着李道玄,心中暗惊。
他道:“都注意点!不许伤了殿下!”
众人小心翼翼地靠近李道玄,试图寻找机会将他制住。
李道玄似乎察觉到了危险,他陡然挥舞着秋仁剑,向众人扑来。剑风凌厉,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几个侍卫想趁着他喘气的空隙,冲上前去,却被闪至面门的剑光给逼退回去。
老黄见状,心急如焚。他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若让殿下跑出王府,伤了人可就不好了!
众人想尽办法想凑上去,奈何李道玄此刻极为凶猛,被逼急了他几乎是不要命地挥剑,他双目愈发红,眼白几乎快被血丝爬满,老黄暗道不好。
“停下!”老黄制止道。
众人会意,停下动作,只是呈包抄状将他围住,以防他突然暴走跑出王府伤人。
不多时,李道玄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身上也多了几处伤口,是他自己弄的。雨水顺着伤口流下,将他的寝衣染成了暗红色。
他蓦地跪地垂头,喉间爆出野兽般的低鸣,他紧咬牙关,唇齿几乎快要被他咬烂了。
突然,他猛地睁眼,抬起剑就往脖子上抹。
“殿下——”老黄慌不择路扑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剑,哭喊道,“不行啊殿下!娘子嘱托过我要好好照顾殿下,您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到了九泉之下怎么同高贵妃交代呐!”
他口中娘子便是李道玄生母,老黄是个阉人,前半辈子在宫里服侍高贵妃,后半辈子谋了个长史的头衔,在苍王府打理府内上下事。
李道玄似乎被唤醒了神智,他迷迷糊糊放下剑,抬头看了眼天,雨珠子恰好落入他眼中,伪装成泪水自他眼角滑落,恍惚间,他总觉得脖子上挂着的金珠好像在发热。
他揉着心口道:“阿娘,我好疼。”
老黄一把年纪,刹那眼泪糊了满脸,他硬下心肠道:“快!把人捆住,送去暗牢!”
几人一哄而上,将成串的绳索往他身上扔,李道玄受了惊,又失去意识,奋力挣扎半晌,却被更多的绳索束缚住。
众人一拥而上,将他按倒在地,用铁链牢牢锁住。
挣扎间,他的脸糊了泥水,眼角被地上的小石子划破,狼狈不堪。
李道玄发出一声声怒吼,试图挣脱束缚,但铁链是专门为他打造的,无比坚固,所有挣扎只是徒劳。
在众人的合力下,他终于被送去了暗牢。
牢房内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腐臭的气息。李道玄被锁在牢房的最深处,他的手脚被铁链紧紧锁住,动弹不得。他的双眼依旧猩红,充满了戾气,嘴里不停地发出低沉的咆哮声,仿佛一只被困住的猛兽。
老黄站在牢房外,看着不断嘶吼的人,心下止不住的心疼。
以往殿下会在蛊虫发作前主动来暗牢,无一例外,如今他是头一回当众失控发疯。
老黄对外安抚是殿下修习出了岔子,叫人三天后找医师来,期间谁也不能靠近。
确保自家殿下不能挣脱那拳头粗的铁链后,老黄叹了口气。“殿下,您这蛊虫反噬愈发严重了,琉璃心到底何时才能寻到啊。”
李道玄似乎听到了他的话,停止了挣扎,目光直直地盯着老黄。眼神中有一丝清明,但很快又被戾气所取代,他的话几乎是从喉间一个一个挤出来。
“沈、幼安——”
老黄陡然抬头,“坏了!王妃!”他怎么把王妃给忘了!
他擦了擦鬓角惊出的冷汗,站起身,走出牢房,直到凉风拂面,打得他一个颤抖。
老黄走后不久,李道玄抬起头,眼角一滴血泪滑落。
他眼底又恢复清明,道:“沈、情!”这回几乎是咬牙切齿。 。
沈情再次睁眼,发现自己置身于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床榻之上。身上已然换了身柔软的寝衣,绣着淡雅的花纹,触手生温。翠芽小小的身影伏在床边,发丝有些凌乱,像是守了很久。
察觉到沈情的动静,小丫头猛地抬起头,眼眶瞬间红了,惊喜地惊呼:“娘子!您终于醒了!”
沈情只觉脑袋昏昏沉沉,像是被重物敲击过,李道玄慌忙之下的一记手刀着实猛,她的脖子到现在也有些疼。
她滚了滚干涩的喉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觉声音沙哑得厉害。
翠芽见状,急忙起身,脚步慌乱地去寻了一盏茶来。
茶盏递到沈情手中,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她就着温茶喝了几口,暖意渐渐驱散了几分体内的寒意。喝茶间,她总觉得心下像是忘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事,让她隐隐不安。
突然,她的目光落在崭新如初的寝衣上,动作一滞,僵住了身子,“我的衣服谁换的?”
翠芽原本还带着几分欣喜的面容瞬间垮了下来,眼眶一红,哭道:“是奴婢换的,娘子,那苍王真不是人!他把奴婢赶到东院去,不让我见娘子!”翠芽一边哭,一边用袖子抹着眼泪,“还是黄长史心善,找人将奴婢放出来服侍娘子!这一个月娘子受委屈了!”
提起李道玄,沈情浑身猛地一激灵,急忙问道:“李道玄去哪儿了?!”翠芽摇了摇头,神色有些迷茫道:“府上长史说苍王有事外出了。”
沈情的心一寸一寸凉了下去,她记得,是他突然将自己打晕了过去,可他为何要这么做?
一时之间,她心底闪过诸多疑惑:李道玄清醒了?还是情蛊又出岔子了?他发现自己给他下蛊了?这些念头在她脑海中不断盘旋,搅得她心乱如麻。
她再也坐不住,爬下床去,衣服也来不及换就往门外冲去。“娘子您去哪儿?屋外还下着雨呢!”翠芽见状,急忙上前死死拉住她,声音里满是焦急。
沈情被这一拉,唤回了几分理智,只觉头疼欲裂,她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疲惫道:“翠芽,出去,我要静一静。”
翠芽以为娘子受了委屈想不开,哭得更厉害了:“娘子,奴婢不走!”
沈情看着小丫头一脸担忧的模样,哭笑不得,她挤出个笑道:“别担心,我不做什么,就是有些困,想再睡一觉。”
翠芽明显不信,她一副“我都知道”的模样,死死守着她不肯离去。
沈情见状,耐下心来,缓缓说道:“你以为我受委屈了?其实没有。夫妻之间行房事本就寻常,何况我也没吃亏,只是累了点。”她的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你家娘子可不是为了一点事情就会哭哭啼啼去寻死的人。”
她话说得直白,反倒叫翠芽一脸通红,不过也有了些效用。翠芽见她眼神清明,确实没有寻死的迹象,终于犹豫着推门出去。
支走了人,沈情一把推开门,刺骨的凉意瞬间将她包裹,被风吹乱的雨丝打在脸上,冰冷刺骨,脚底更是冷得发疼。
她望着天幕,雨丝密密麻麻,像是永远也不会停歇。沈情忽然发现这雨已经陆陆续续从九月落到现在。除了二人成婚那几日是晴天,这雨好像下了有两个月?
往日长安雨期从来没有这么长过,沈情从中嗅出几丝不寻常,可这抹不寻常又仿佛是错觉,一闪而过。很快令她更加焦虑的事席卷过心头。
二人要形影不离三个月,她好不容易才忍到一个月,被他突然一搅和,一个月彻底作废,意味着她又要重来,必须忍受诸多不便与他形影不离三个月才能消除比翼双生阵的副作用。
沈情深吸一口气,眼中阴云缭绕。她不干了,李道玄去死好了。
不多时,沈情心中做了决定。她临门一脚又拐了个弯折回屋子,从匣子里翻出胡姬给的解药,小小的药丸在她掌心,脆弱无比。
沈情把着解药,狠狠朝门外泥地里一扔,看着黑乎乎的药丸瞬间淹没在泥水里,溅起一小片水花,心中怒意才消了几分。
不知站了多久,一个白晃晃的影子在她眼前闪过,沈情定睛一看,见不远处泥地里躺了个玉佩,是只胖乎乎的白鱼模样。
她一下子认出这是李道玄送她的那一枚。如今却可怜巴巴地离了主人,躺在冰冷冷的雨幕中,玉佩上的纹理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愈发清晰。
沈情望着孤零零的玉佩,神色复杂,又像是羞恼,又像是别的,半晌,她穿了鞋子,从屋内取了伞出去。
雨滴打在伞上,不断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沈情撑着青伞走到院中,不过片刻,她的裙角就被雨淋湿了,紧紧贴在腿上,寒意透过布料渗进肌肤。
她打了个冷颤,暗道:终究是低估了雨天的威力。这一个月里和那厮不断厮混,只觉度日如年,险些叫她失了对时间的概念。
不知不觉间已经这么冷了。
沈情举着柄青伞,脚步缓缓行至院中,细密的雨丝被风吹得斜斜飘洒,不断打在她的裙摆上,濡湿的布料贴着肌肤,寒意丝丝缕缕地渗进来。
她的目光紧锁在泥地里那枚白晃晃的玉佩上,那是李道玄送她的,此刻玉佩在肆意凌乱的雨幕中显得格外孤单。
沈情俯下身,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玉佩的瞬间,突然一只手从旁探出,抢先一步将玉佩捡起。
沈情一怔,下意识地拧起眉,心中涌起一股不悦,像是自己的私有物被旁人占了去般。
她将伞面抬高了些,抬眼望去,刹那间,撞进了一双温柔的桃花眼中。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沈情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李道玄竟然这么快就回来了。
短暂对视间,沈情的脑子飞速运转起来。
她心中满是警惕,暗自思忖他究竟有没有恢复神志,之前他突然发疯将自己打晕,现在这般突然出现,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还有方才她将胡姬给的解药狠狠扔到泥地里的一幕,他当时在不在门外?有没有看到?这一连串的问题在她脑海中不断盘旋,搅得她心乱如麻。
就在她意识一片杂乱的时候,眼前的少年微微勾起唇角,冲她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她仔细端详着他的神色,发现他除了在床事上与往常截然不同,此刻的神态、举止,都还是那副温吞柔和的模样,敛去了周身棱角,全然没有了往昔的张扬肆意。
看来他没有恢复。沈情暗自松了口气,高悬着的心稍稍落了地。
她强打起精神,扯出一个极为敷衍的淡笑,声音尽量保持着平静,道:“你回来了。”
李道玄喉间轻轻滚了滚,低低地应了一声:“嗯。”简短的回应在这雨声淅淅沥沥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单薄。
沈情腿蹲得有些发麻,她索性直起身。
他也跟着站起身,浑身湿答答淌着水,发丝贴在脸颊上,狼狈却又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气质。
沈情此刻才注意到,他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发梢不断滴落,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上,额外几缕湿漉漉的头发遮挡住他精致的眉眼,也掩去他眼底深意。
他身上的长衫被雨水浸透,紧紧地裹在身上,勾勒出他看似清瘦却又不失挺拔的身形。
尽管看起来如此狼狈,可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气质依旧如初,极为养眼。
沈情等了半晌,见他没有动作,她干巴巴道:“怎么不带伞。”
李道玄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沈情的脸上,仿佛要将她的每个细微表情都收纳眼底。
沈情被他灼灼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别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她忍下皱眉的冲动,假装整理着被雨水打湿的衣袖。
然而沈情举伞等了半晌,却只等到他将玉佩拢入掌心攥着。
沈情不解道:“这是你给我的那枚玉佩。”
李道玄点点头,良久也没有下一步。沈情总觉得今日的他有些奇怪,可望着他无害的神色,她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打在青石板上,溅起层层水花。
沈情心下还对他存疑,目光在李道玄身上打量着,试图从他的表情和动作中找到一丝破绽。他的衣服湿透了,雨水顺着衣角不断滴落。
她注意到,他的手指紧紧攥着那枚玉佩,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你……”沈情刚要开口询问,却被李道玄打断。
他微微抬起头,目光望向远方,声音低沉而平静:“幼安,这雨,好像下得太久了。”
沈情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起这个,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远处的屋檐在雨幕中显得有些朦胧,平日里熟悉的景致此刻竟多了几分陌生感。
“是啊,长安从未有过这么长的雨期。”沈情轻声应道,心中却在暗自思忖,他提起这雨的用意。
李道玄收回目光,看向沈情,眼中的温柔似乎要溢出来,他道:“你身子弱,别在雨中站太久,回屋去吧。”
说着,他轻轻拉过沈情的胳膊,带着她往屋内走去。
沈情下意识想要挣脱,却又怕引起他的怀疑,只好任由他拉着。
沈情等到最后也没有等到他将玉佩给自己,她心底有些说不上来的不舒坦。
二人进了屋,立刻有人送上热水来。
他仿佛换了个人,不再像先前一般执拗地占着他,不让任何人靠近二人院落,就连翠芽进来服侍时,他也视若无睹,取了衣物去偏室。
直到翠芽出去,偏室里才传出水声。
沈情盯着镜子半晌,不断做心理建设,思索着“用完就杀”的可能性。
经他半是引诱半是强硬的帮助下,羞愤之余,沈情神奇的发现此事的滋味竟还不错,至少是舒服的。
男女一事上她从不忸怩,既然发生了那便坦然接受,何至于羞愤欲死、想不开寻短见?不好意思,她沈情极为惜命。
如此想着,她起身,循着侧室去。
上一回撞见他沐浴还是上一回,并且二人针锋相对,只怕下一瞬就要打起来。
如今不同了,李道玄在她眼里就是个必死之人。因此她的心态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听见轻缓的脚步声,原本还泡在水中的人一顿。他整个人慢慢沉入水中,只露了个头出来。
沈情走上前,心跳跳动缓缓加快。
余光瞥见他挂在架子上的两枚玉佩,沈情止住步子,极为顺手地取下属于她的那一枚。
李道玄听见动静,转头看见她的动作,眼下一抹暗色划过。
沈情才将玉佩捏进手里,就听他道:“幼安,你知道吗,这枚玉佩是我阿娘留给我的。”
“阿娘说,我不能学父皇,如果遇见心爱的女子,认准了她,就把这玉佩分成两块,一块给我,一块给我的心上人。”
“此生我决不能负我的心上人,要一辈子对她好。
沈情听见他如此说,心尖一跳,连带着手中玉佩都变得极为烫手。
这玉佩她只是带习惯了,既是他送给她的,就是她的,她自然要拿回来。她如此想着,捏着玉佩的手紧了几分。
李道玄目光沉沉,他又道:“拿了我的玉佩,就是我的命定之人,我甚至可以把命给她,幼安,这玉佩你喜欢吗?”
“……嗯。”巧了,她刚好想要他的命。沈情想,于是她毫不犹豫将玉佩揣进袖子。
沈情不见的是,在她毫不在乎将玉佩纳入袖中时,李道玄唇角倏地沉下,眼中划过一抹杀意。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
收了他玉佩之人,同样也不能负他,否则,代价她承受不起。
沈情鼓足勇气,走到他身旁,俯身与他对视。
李道玄直勾勾盯着她,等她下一步动作。
他炽热的视线盯得沈情有些恼,她抿唇抽了一旁冰丝帕,一股脑拴在他眼睛上,饶是如此,沈情总觉得他粘腻的视线能透过薄薄的一层帕子打在她身上,令她无处遁形。
沈情沉下心,勾住他头吻下去,却发现他一动不动,二人唇畔相贴,他没有丝毫回应。
若是换作以前,他恐早就迫不及待热情回应了。
沈情猛然睁眼,心底划过一丝不详预感,她倏地拧眉,抽身狠狠擦去唇角,又猝不及防一把抽去覆在他眼上的帕子,打他个措手不及。
仔细一看,他眼中满是压抑的情欲,耳畔微红,似乎也处于情动中。
沈情愣住了,难道是错觉?
如今李道玄总给她几分错觉,沈情总是忍不住怀疑情蛊到底有没有失效,若说有,照他那般嚣张的性子,发现自己被人当成狗遛了一个月,怕是早就提剑砍了过来。
若说没有,如今的他却少了几分热情,不复以往主动,几乎是沈情戳一下他动一下。
就连先前他莫名其妙给了自己一个手刀也是疑点重重。
她疑惑极了。
见她迟疑,少年似是再也压制不住情欲,倏地捞过她细软腰肢,将她带入水中,浪花一层层溅起,沈情口鼻被灼热的水包裹着,不能呼吸。
在濒临窒息之际,他一把将她捞起,牢牢困入怀中,沈情刚喘口气,他便带着浓浓的压迫贴了过来。
唇齿相触,他在上一回情事中摸到了窍门,这回不再是只知道生涩僵硬地唇贴着唇,而是极有经验的撬开她唇齿,唇舌引她追逐,纠缠不休。
每每接吻沈情总是不习惯,她强忍住推开他的冲动,却掩饰不住身体的僵硬与抵触。
李道玄猛地松开她,沉沉朝她看去,他的一只手逐渐往下,唇畔在她耳畔低语一声。
沈情陡然睁眼,霞色逐渐攀上耳根。
他说:“上次舒服吗?”
自然是舒服的,可沈情不想再与他过多无谓纠缠,只想尽快完事。
于是她略微后退一些,开始解衣。
李道玄低低喘气,见她一副只想快些办事的模样,他雾气氤氲的眸中,逐渐攀上丝丝缠绕的恨意。
恨她,从未有过一丝真心。
恨她,明明厌恶他,却又一次次利用他。
他终究是再也压制不住滔天的情绪,拉住她解衣的手,捡起掉落在浴桶内的冰丝帕,学着她的模样,将她的眼缠绕住。仿佛这样才能自欺欺人,她是爱着他的。
第116章
李道玄指尖带着几分急切,几分愤怒,又带着几分难以言喻。
沈情惊呼一声,一把抓住他手。
然而,她的惊呼声很快就被他的唇堵住。
李道玄发了狠,他的手如铁钳一般,反倒紧紧捏住她的手腕。
像是要把这些日子以来所受的委屈、所积攒的愤怒,全都发泄出来。
沈情不断瑟缩,身体颤抖着本能地想要逃离,可在他的掌控下,一切都是徒劳。
沈情耳畔愈发红了,红得吓人。她终于感到害怕,开始挣扎,然而为时已晚。
思绪游神间,沈情怎么也不明白,为何事情发展成了这样?
李道玄始终不肯让她再进一步触碰,却轻而易举地将她囚掌心。
他看着她挣扎的模样,心中既有报复的快感,又有纠结的痛苦。他恨自己,为何如此轻易地就被她左右。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又停,停了又下。沈情瘫软在李道玄的怀里。李道玄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他的呼吸依旧急促,眼神中却多了一丝迷茫。
他看着沈情狼狈的模样,心中的怒火渐渐熄灭。
沈情精疲力尽,被李道玄摁着好好洗了一遭。李道玄给她套上新的寝裙,抱着她入床帐。
迷迷糊糊间沈情还不死心,她都牺牲如此大了,好不容易做了,就该一步到底。
她抬起酸软的手勾住他脖子,却被李道玄半是强硬地扯开,他抱着她翻了个身。
触及柔软的床褥,困意瞬间如山海倒来,压得沈情睁不开眼。
她的掌心被塞入一个冰凉凉的东西,旋即掌心被人包裹,少年紧紧缠着她的腰,将她拥入怀里。
意识昏沉间,她好似听见他道:“沈情,握好它,不要弄丢了,不然代价你承受不住。”声音带着几分威胁,又透着几分哀求。
少年微微抬眼,凝着她安详的睡眠,浓浓的眸中,爱恨难分。 。
雨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夜幕渐渐降临,整个府邸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李道玄抱着沈情,却难以入眠。
若非朱颜蛊极为强势,在苏醒发作时爬到那情蛊的位置一口将其吞噬,怕是他到现在也不会清醒。
他脑中不断复盘,她下蛊的用意。
她不喜欢他,却又给他下情蛊,强忍抗拒也要同他亲近。
起初她是不愿意让他碰,却又要强硬地要求他不能离她两尺远,二人吃喝同住几乎有一个月。
可当他体内朱颜蛊发作离她而去时,她又改了主意,要与他纠缠。
如此阴晴不定,倒像是,她身上有什么诅咒,又或是别的东西,是需要靠贴近他来消除或解决……
他又想起她提及千机真人给她算卦时算出的二十大劫,以及她口中的“命定之人”,二者或许有何关联,李道玄揽着她沉沉闭眼,心下有了较量。 。
长安的天空,像是被墨汁浸透,铅云低垂,雨幕连绵不断,就这样淅淅沥沥地下了半个月。
这雨,仿佛是一场阴霾,笼罩着李朝的每一寸土地,尤其是受灾严重的华州,本还可控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开始肆虐,百姓流离失所。
华州的消息如雪花般飞传至长安。
起初,是三皇子奉命前去修缮堤坝,却迟迟不肯露面。
一时间,民怨沸腾,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纷纷,传言三皇子私吞了修缮银,如今拿不出银子赈灾,所以才躲起来闭门不出。
市井之中,百姓们满脸愤懑,在泥泞的街道上聚集,你一言我一语,声音在风雨中格外激昂:
“这可是救命的银子啊,三皇子怎能如此狠心!”
“我们的日子还怎么过,这不是要把我们往绝路上逼吗!”
然而,没过多久,这一揣测就被推翻了。
李毓的身影出现在华州,她风尘仆仆驭马归来,当着一众官员的面,打开了盛放修缮银的箱子。
刹那间,银锭的光芒堵住了一众百姓与官员的嘴。议论声渐渐平息。
实际上是:她与皇后商量后,便马不停蹄地回到皇后母族,言辞恳切地与众人商议。在她的极力“劝说”下,众人纷纷“解囊相助”,这才凑齐了银子。
李毓带着筹集来的修缮银,快马加鞭赶回华州,又巧妙地打着“母族送衣料供百姓度过寒冬”的名头,将箱子里的银子伪造成衣帛的假象。
这一番操作,成功化解了这场危机。
而三皇子迟迟不肯出面的真正原因,更是令人动容:
连绵的雨水让渭河堤坝及其周围堆积了大量人畜尸体,疫病随时可能爆发。
三皇子深知其中利害,他不顾个人安危,身披蓑衣,在风雨中奔波忙碌,亲自带人处理尸体,并将尸体妥善安葬。
他的身影在雨中单薄坚定,可代价是:三皇子回去后就一病不起,高烧不退,昏迷不醒。这一病,就是半个月,病情丝毫不见好转,让众人忧心忡忡。
百姓的咒骂声转变成了:
“三皇子以身犯险,着实大义!”
“三皇子良善无比,令人敬佩!”
就在众人还未从三皇子染病的消息中缓过神来,又一则惊人的传闻传出:
御史中丞顾泽放心不下受灾百姓,前去华州探望时,却被看上其美色的婉仪公主当众强掳。
一时间,流言蜚语在长安城中肆意传播,百姓们义愤填膺,对婉仪公主的行为唾弃不已。甚至有人在酒馆中拍案而起,大声咒骂:“这成何体统,公主怎能做出这等不知廉耻之事!”
“皇家颜面何存,这让我们百姓如何信服!”
这则谣言传得着实迅猛,铺天盖地,就好像,有一只大手在后面推动着,操控舆论。
当圣上听闻婉仪公主此事后,怒急攻心,本就因朝政操劳而摇摇欲坠的身子再也不堪重负。
早朝之上,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龙袍,随后便瘫倒在地。
这一幕让满朝文武惊恐万分,朝堂之上乱作一团。太医们匆匆赶来,把脉问诊,摇头叹息,皇帝这一病,彻底卧床不起。
原本看似稳固的李朝根基,在这一连串的事件冲击下,开始摇摇欲坠。
各地水灾告急的文书如雪片般飞至长安,朝廷内部也人心惶惶。
太史令夜观天象,面色凝重,发现竟是国脉不稳之象。
为保国运昌盛,在太史令的建议下,又经深思熟虑后,皇后果断拍板决定:前往东山寺为皇帝祈福。
一时间,除了被困华州赈灾的太子和三皇子,朝中重臣、婉仪公主、包括御史中丞顾泽,纷纷踏上了前往东山寺的道路。
李道玄与沈情也在其中。
长长的队伍在泥泞的道路上缓缓前行,马蹄声、车轮声和雨声交织在一起。
东山寺在长安郊外,说近不近,说远也不太远。
但如果是冒雨行路,又是轩车,马蹄子赶路总归要有几分小心翼翼,为此也就慢了些。
沈情坐了一整天轩车,坐得脑袋昏昏沉沉,胃里直泛呕,她想撩开车幔透透气,却被对面人不容拒绝地拉回手。
她不悦道:“我要喘气!快憋死我了!”
李道玄:“不行。”二人中间还架着个小炉子,炉子里温着一盏药,药香四溢,味道令沈情有些熟悉。
不待她多想,李道玄单手拉住她两只细细的腕子,不动了。
沈情试着扭了扭,没扭开。
她骂道:“坏狗。”
李道玄眼也不抬,“嗯。”
沈情气得后仰,这厮最近怎么愈发不要脸了。
原本沈情以为有了情蛊,他想来是乐意与她行床事,怎料每每沈情主动撩拨他时,他确实是一副难以抑制的模样,身体也有反应,可就是不肯碰她。
也不是说不碰,只是他只顾着她爽,对着自己却像是当着敌人整,好几次险些擦枪走火他都硬生生憋住了,只顾着指尖抽动。
沈情快气疯了!她根本不想与他过多纠缠,她只想快些办事,快些送走他!
因为心情不好,导致这几日她的脸色也算不得好。
此时更是一点就炸。
沈情看着眼前药香四溢的炉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心底起了坏心思,脚底痒痒,趁他还在使扇子给炉子小口扇风之际,她一脚踹了过去。
在触及炉子的前一刻,她的脚被他小腿压下,沈情不服,当即提起另一只脚踹过去。
李道玄直接放下小扇,拉住她双手,提起她的腰将她在半空转了个圈,沈情只觉天旋地转,身体腾空后落入一个暖和的怀抱。
轩车里空间很大,只是因为有个小炉在,导致空间大大缩短,二人挤在一处,若是一个不小心,腿肚子极有可能触及滚烫的炉壁,沈情望着烧的发红的炉子,眼皮子突突跳。
李道玄将她抱过来后就不管她了,沈情被迫死死抱着他脖子,才不至于往后缩去,眼看就要滑落下去,沈情扭着身子就要往一旁落去,怎料这时他又长手了,李道玄将她往怀中掂了掂,抱着不放了。
空出来的手不断给炉子添炭加热。
炉子烧得愈旺,沈情越热,她已经褪了外衣,还是很热。她本就是怕热畏冷的身子,矜贵得紧,如今被他抱在怀里,就像是被一个大火炉包裹住,背后还贴着个小火炉。
沈情受不住了,挣扎着叫唤:“热!”
李道玄手环着她细腰,无动于衷。
沈情又开始怀疑是不是情蛊失效了,她猛地掰过他脸,却见原本面无表情的人对着她时突然成了一副无辜乖巧的模样,少年眨了眨眼,道:“幼安,你身体不好,不能受凉。”
沈情气得在他脸上狠狠啃了一口,她道:“这轩车里热成什么样了,你心里没点数吗?我看你是想热死我!”
岂料他一脸无辜将一只手贴近他脸颊,触感不冷不热,贴在浑身滚烫的沈情身上就是温冷的。
一时间,沈情以为是自己出了问题。
他当真不觉得很热?
沈情哪儿管他的感受,冷死他算了!
她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小扇,给自己扇着风。
见她安安分分窝在他怀中散热,李道玄勾起了唇角。
炉上的药盏热得差不多,他裹了帕子将药倒入碗里,等其放凉。
沈情无聊极了,她事先不是没有准备话本子,只是临走时她貌似拿错了话本子。
等她翻开一瞧,里面全是不堪入目的敦伦之语与画面,赤条条交缠的人影,直逼得她面红耳赤。
这时她才惊觉,她的话本子一向放在左抽屉,因走时太着急,以至于她拿错了成右边的。
右边只有一本话本子,是那胡姬递解药时顺手递给她的。
当时她因浑浑噩噩,看也没看一眼便将其扔到了抽屉里。
如今看了才知道,这竟是本艳书!
无形中被胡姬坑了一把,她气得头顶生烟,眼前还有个无形的威胁,沈情怕被他瞧见了这东西兽性大发,于是她偷偷将话本子塞进怀中。
眼下被他抱着,沈情努力背对着他,生怕他把自己怀里的东西摸出来。思及此处,她罕见地有些心虚,于是渐渐不再挣扎了,她乖乖的坐在他怀中,热了也不吭声。
不知过了多久,药香愈发浓郁,沈情越发觉得这股药香很熟悉,她心里抓肝挠肺的痒,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药是什么药。
直到药放得半热不热,被他端起凑近她嘴边时,沈情疑惑望着他。
但见他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道:“幼安,该喝药了。每月必调理的药,不能不喝。”
沈情蓦然瞪大了眼,声音都变了调,“你从哪儿来的这药?!”
李道玄:“成亲时你师兄交代的。你天生体弱,这药不能落下。”
“哦对了,前几个月我们在渭南县耽搁了好一阵子,这一回将前几次的份量也补上了。”所以会更苦些。
沈情想:在家里她躲不了翠芽和耶娘,在玄机阁躲不了师兄,在这里她难不成还躲不了他?!
笑话!
沈情当即扬声道:“停车!本娘子要透气!”她猛推他,蛮横道,“让开,我热死了,要下去透气!”她推了推,发现没推动。
李道玄一手稳如泰山,压在她腰上,一手稳稳端着药,竟是半分也未曾洒落。
沈情动得愈发厉害,“松开!你个坏狗!不听话的坏狗!”
她似乎只会骂这一句,丝毫没有杀伤力,反而如同小猫在心底挠着爪子。
李道玄勾唇道:“继续走,不必停。”
下人得了令,继续驾驶着轩车,轩车行得极慢。
沈情继续打他骂他,直到把自己折腾累了,她才闭嘴喘着气。
见状,李道玄不再多言,自己灌了一口药,当即摁住她后脑准备亲自喂给她。
沈情惊恐瞪大了眼,她能与他接吻,不代表喜欢吃他的口水!恶心死了!她脊梁处升起一股恶寒,沈情“啪”地一掌拍在他脸上,力道之大,直接将他的头拍偏了去。
这下她不再抗拒喝药,夺过他手里的药一股脑全灌了下去。
她没注意的,她夺药时是如此顺利,碗中的药也丝毫没有减少。
李道玄捂着被拍疼的脸,吐出一口浊气,目光幽幽,他嘴里没有一滴药。
一碗药闹着闹着喝完,轩车速度也不知不觉提了起来。
沈情胃里又开始翻滚起来。
李道玄说:“东山寺附近有师父捉来的供弟子训练的小妖,身边跟的都是些胆子小的下人,我们尽量在天黑之前赶到东山寺,你忍一忍。”
沈情强忍着难受,白了他一眼,干脆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他怀里,闭眼小憩。
人肉垫子坐着确实要比硬邦邦的轩车要舒服。
沈情很快沉沉睡去。 。
东山寺主持并非游道子先生,而是个年过古稀的和尚,他早早地在山门前迎接,他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恭迎各位檀越,贫僧已派人安排好客厢房,诸位请随贫僧来。”
游道子并非佛修,而是道修,并且不是东山寺主持,而是坐镇客卿。至于其为何在东山寺坐镇,而不去道观,据说是因为游道子先生年轻时便是东山寺的修行弟子,为此一直留在东山寺。
其手下门生弟子无数,真正收为徒弟的也就只有一个摄亲王世子顾昀,一个苍王李道玄。至于其余弟子名头,都只是个挂名。
一众人里,李道玄走在最前面,怀中是沉沉睡去的沈情。他一路走得稳健,怀里抱着个人之余还能撑一把青伞,为她隔绝外头风雨。
其余见了纷纷暗叹,苍王是极为爱惜这个妻子。
天色逐渐暗淡下去,众人也在寺中安顿下来。
此次祈福,其实是在寺里日日念经祈福,食斋吃素一个月罢了。
李道玄抱着沈情一路走到厢房,翠芽举着把小伞跟在二人身后。
屋内陈设简单,只有简单的生活用具,想着要在东山寺度过一个月,众人都带了不少衣物,李道玄与沈情也不例外,只是没想到的是,柜子太小了,只够放得下沈情的衣物。
翠芽铺好了床,看着一堆衣物发起了愁,李道玄将沈情放下被褥中安顿好,低声道:“出去,剩下的本王自己来。”
她看看自家小姐,发觉苍王貌似没有传说的那么可怕,于是勉强放下一颗心,退了去出去。
李道玄看着沈情半晌,又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雨幕,心中五味杂陈。坐了片刻,他起身整理衣物,他寻了布料垫在木柜上,这才将她的衣物一件一件整理好,叠好放入柜中,分列齐整有序。
不多时她的衣物就被塞了满满一柜子。
李道玄的衣物再无栖身之地,被他一股脑放置在了木榻上随意堆着。
弄完一切,他打开一个小盒子,里面躺着的是一对绢丝带。
那日他挣脱了绢丝带,却没有将其弄坏,为此绢丝带完好无损躺在里面,他拨了拨绢丝带上的小铃铛,又小心翼翼将其放回去。
旁边还躺着一对银镯子。
镯子小巧玲珑,尺寸是按着女子手腕来打的,镯身表面遍布精致的纹路,是女子极为喜爱的花鸟一类。
他将一对镯子取出,行至床榻旁。
少女窝在被褥里睡得正香,脸侧都印上了红印子,屋外交加的风雨丝毫影响不到她。
他动作极为轻缓,小心翼翼伸出手,想将镯子给她套上,半路不知想到什么,他又折回手,将镯子捂在怀里,等到银镯被他的体温捂得发热,冰凉不再,他才拉过她的手,将银镯给她扣上。
少女睡意迷蒙间被惊扰,她下意识蹙眉嘟囔几句,呓语模糊不清,听得不真切,李道玄低低俯身,几乎贴近她额间。
李道玄眼底情绪波动极大,他看着她的眼里情绪不分明,只是隐隐闪过偏执。
他拉过她的手抵在胸口,口中低语。
声音极小极小,只有贴着他唇畔,才能听见他低声道:“能不能喜欢我一点点,一点点就好。” 。
李毓得到父皇病倒的消息,心情极为复杂,一面,他那般对自己的弟弟,另一面,他却是如此宠爱自己。
她又是着急又是心疼,此刻她心情烦躁,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想到回长安时听见的那些关于自己的流言蜚语,她就怒火中烧,心道:“好一张张巧舌如簧烂嘴!”
她的贴身丫鬟见她烦躁,耐心劝道:“公主,您先消消气,如今当务之急是为陛下祈福。”
李毓冷哼一声:“祈福?我看这寺庙里,未必都是真心为父皇祈福之人。”
母后也着实急了些,如今父皇还在病中,她便公组织朝中大臣齐聚东山寺“祈福”。
如此一来,确实方便了母后。可也方便了某些狼子野心之人!李毓只觉母后轻易听信那太史令的话,糊涂至极。 。
顾泽被安排在一处安静的禅房。自回到长安起,那满天的流言蜚语自然也传到了他耳中。
他也没想到,不过短短几日,这些流言竟会传得如此迅猛,他坐在蒲团上,闭目沉思。回想起这几日的遭遇,他叹口气,低声自语:“李朝,要乱了。” 。
雨势愈发猛烈,狂风呼啸着吹打着寺庙的门窗。
李道玄尚在弟子练功室舞剑,见雨打得着实凶猛,就差把屋顶掀翻,他蹙起眉头,准备去查看沈情的情况。然而刚走出房门,就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他立刻警觉起来,闪身躲进阴影处。只见一个黑影鬼鬼祟祟地朝着沈情的房间走去。
李道玄眯起了眼,东山寺眼下重兵把守,照理说不会轻易出现贼子作乱。他下意识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妖想要唬人,杀意逐渐蔓延心底,他不悦抿唇,提剑跟了上去。
黑影来到沈情的房门前,轻轻推了推门,发现门未锁,便要闪身进入。
李道玄见状,眼中遽然红光一闪,秋仁从剑里窜出,张着血盆大口猛然朝黑影咬去,将他直逼得后退,在他背后,李道玄早已举剑而至。
危急时刻,黑影突然化作一团黑雾,黑屋扩散,砰地化作一张黄符剪成的纸人,在空中被雨击落,陷入泥地里。
李道玄用剑直挑起那被打得零碎的黄符纸人,仔细探了探,上面还有一缕未散去的妖气。
他倏然沉了脸。
东山寺藏有大妖。
第117章
李道玄默默攥紧掌心,黄符纸人彻底化作齑粉,他手一张,一阵莫名袭来的风将其掌心齑粉吹散。
他内心忧虑,不再耽搁,推开客厢房的门,不料迎面寒光一闪,他极为敏捷偏头躲开,就听“铮”一声响,一枚极细的银线堪堪擦过他的耳朵深陷门框。
银线绷得笔直,耳畔仿佛还有“嗡嗡”余韵。
银线另一端,沈情错愕张嘴,半晌才道:“怎么是你?”
沈情在轩车上颠簸一天,又被他半是哄骗地灌下药,胃里头翻江倒海,实在难受的她便靠着他睡了去。
她是被脑子里的系统唤醒的。
系统在她脑海里不断尖叫,惹得沈情烦躁蹙眉,“你叫什么?”
“主人主人,他来了!快醒醒!去找你的李阿蛮!”001的声音罕见染上急躁。
主人?沈情眉心一蹙,旋即她的注意力被屋外一道陌生妖气吸引,她立刻凝神坐起,从腰间摸出一捆极细的银线。
银魄丝似有灵性般,伸出头部轻轻绕在她指尖,另一端尾部蓄势待发,只等屋外东西进来一瞬间给它个对穿。
很快她听见屋外传来极为细微的动静,像是有东西在打斗,也不知屋外状况如何,总之,她的屋内还是被贼人潜入。
门开启的一瞬沈情毫不犹豫掷出银魄丝,力道之大,将门捅了个对穿,却没想对面来的竟是李道玄这厮。
惊愕之下她问出“怎么是你”这句话。
李道玄两指碾上银魄丝,将其从门中抽出,贴心的将其收好,递回她手中。
他身上还带着雨夜的凉意,沈情只着单薄的里衣,她被他周身陡然逼近的寒意冻得一个哆嗦。
李道玄眼尖发现她的小动作,抿了抿唇,催动内力经脉在游走,驱散寒意。
身上暖和了,少女这才舒展眉心,不再抗拒他的接近。
李道玄一把将人抄起,重新放回床榻间,锁好门后自己也跟着和衣上床。
见他就这么和衣上床,沈情瞬间连方才之事都抛却脑后,嫌弃将他推远了些,“你怎么不脱衣服就上床?脏死了!”
李道玄呼出一口气,拉过她胡乱推搡的双手攥在怀里,复又俯身,将头埋在她颈窝。
“还记得红白煞吗?”
沈情立马不动了。
当然记得,自几个月前二妖就像是人间蒸发,再无踪迹。
二者尸身早已被毁,沈情不担心他们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只是他们的行踪迟迟没有消息,让沈情愈发焦灼,怀疑李道玄的阵法究竟有没有效用,那二妖是否会因过于虚弱而半路夭折。
她一直认为,以这种法子引出幕后之人是极为不靠谱的。
一来二妖太弱,随时有可能半路夭折在路上,等不到回去。
二来两妖肉身被毁,已然没有利用价值,寻常人都会选择抛弃无用之物。
联想到今夜突如其来的妖气,以及他莫名提起此事,沈情微微睁眼,目光灼灼道:“方才那是?”
岂李道玄摇摇头,“不是。”
“那你突然提这作甚?”
李道玄:“他们眼下确有藏匿东山寺,只是今夜寻来的并非红白煞,而是另有其妖。”
沈情细细回想,觉出几分不对劲,她道:“你师父不是很厉害吗?为何东山寺还能混进来如此多的妖物?”
李道玄:“师父并非日日都在,除却你我成婚前几日外,他云游至今未归。”
“况且,而今情况特殊。”
“也对。”几乎朝中一半皇室与官员都来了东山寺为皇帝祈福,人一多难免鱼龙混杂,一些别有用心之人趁此机会想要借妖生事也说不定。
如今李朝的半壁栋梁几乎都在东山寺,哪怕随便折一个,都会叫本就摇摇欲坠的朝廷又动荡几分。
沈情道:“你不追出去反而在这贪暖,就不怕出事?”
李道玄笃定道:“不会。”
若那东西真想生事,就不会同今夜般遮遮掩掩,靠分身来行事。
沈情不太安分地扭了扭,李道玄环住她腰道:“睡觉,明天再说。”
原本半亮的烛火被他指尖内力挑灭,幽暗环境下,唯余淅淅沥沥的雨声格外清晰,好在雨势减小,不疾不徐的雨声反倒助眠。
沈情眼皮子渐渐沉重,睡意朦胧之际,她嘟囔了句:“明日我要和李毓睡,你不爱干净,衣服都不脱就上床了。”
李道玄在她怀里将这声音听得格外真切,他心头一堵,将她揽紧了些,“若是又有东西来,你叫我穿着寝衣和人打?”
她又呓语几声,便不说话了。
李道玄认命叹气,用被子将她裹紧,自己则隔着蛹一样的被子抱着她沉沉睡去。
第二日他是被人捏脸闹醒的。
一睁眼,他就看见少女眼睛亮亮地盯着手腕上的银镯子,细白的腕子凑近了些,几乎要晃瞎了他的眼。
“这是什么?你给我戴的?”
李道玄喉结滚了滚,拉过她的手将人搂在怀中,沈情皱着脸,一手摁在他脸上,将自己抽离,想来还在介意自己和衣上床的事。
他也不再强求,果断起身套鞋,道:“上回你说想要一种能射出符纸的弓弩。”李道玄点了点她的腕子,“府中方士能力有限,只做了这个。”
手上这不及尾指粗细的素银镯子竟是个能射出符纸的暗器?
她两眼放光道:“怎么用,快教教我!”
李道玄猝然转身,与她脸对着脸。他靠近太过突然,沈情一时屏住了呼吸。
“想知道?”他眼含坏笑,指了指唇道,“亲一口我就告诉你。”
沈情暗道这人果真还受情蛊控制,竟是三句不离此事。
她冷哼一声推开他,像只傲娇的猫儿道:“我自己来,用不着你。”
话落,她抛下他,独自缩到角落摆弄镯子去了。
李道玄也不恼,提剑推门,天光乍泄,刺眼的日光激得沈情抬起胳膊挡住眼睛,“关门!”
李道玄关了门,没一会儿,他突然又掀开另一边窗户探出个头。
这边窗户就连着床,他一掀开窗户。少女就不满道:“关上!我可不喜被人围观!”
李道玄眼中带着坏笑,他略微探入点身子,一把拉过她的手,沈情猝不及防与他撞了个满怀,接着唇齿间都是他的味道。
他的吻很轻,一触即离。
在沈情即将恼怒的前一瞬他极为快速松手,遁离了窗户。
“李阿蛮你个坏狗!”
少年心情似是极好,轻笑一声,顺手折下一片树叶在指尖把玩,离去前他道:“这是我自幼居住的地方,此院独属我一人,不会有不长眼的东西来打扰。”
“昨夜落了雨,屋内容易潮,需得开窗透气——”他足尖一点,门清熟路从一处矮墙翻了出去。
动作爽利,丝毫不拖泥带水,想来这类事从小没少干过。
这是应当算是沈情头一回接触她的第二个“家”,可惜她满脑子都是手中的镯子,无心再去闲逛。
好在她对于机关暗器极为熟悉,也没少玩弄,只听一声脆响,一块铁片被她拉了出来,附着两根有弹性的绳子,两根细绳中间留出的空隙恰好是一张符纸的大小。
沈情试了试,镯子一共只能装三张符,再多就会卡着。
虽然不多,但足够在关键时刻保命。
谁能想到,这极为细小的银镯竟能一口气射出三张符纸?
沈情突然想起那场梦,她摸了摸光洁细腻的手腕,细密钻心的疼痛如附骨之蛆,仿佛在往手腕里钻,她又摸了摸脑袋,头皮完好无损,沈情原本微扬的唇角陡然垂下。
究竟要绝望到什么境地,才能使一个极为爱惜自己的人不惜忍受极大的痛苦也要将异物藏于皮肉之下,就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自保?
沈情想不到。
如今她尚未中蛊,暗藏威胁的沈灵也早已被她囚禁,她事先杜绝一切隐患,沈府安在,耶娘与翠芽健全,就连李毓也相安无事。
看着她过得那么幸福,想必害他灭门那幕后之人该不爽利了。
“001。”沈情道。
“宿主,我在。”001声音平静如初,仿佛昨夜急切唤她“主人”的声音好似错觉。
可沈情知道,那不是错觉。
001货真价实在唤她“主人”,从昨夜它那般急躁将她唤醒来看,至少它是真的关心她的安危。
她不禁思维涣散,这个世界上唯一知道“系统”这种东西的人只有自己,或许系统这种东西,从始至终都不存在呢?
她张了张嘴,竟不知从何处问起。
殊不知001此刻内心忐忑无比,它深知昨夜自己因过于急躁而导致露了马脚,可上一世正是在这个阶段,主人身体因为“他”才彻底垮掉的!
好不容易到了今日,即便知晓主人如今能自己解决,可它依旧后怕!
“001,你不是系统,对吧。”
001突然禁声,主人从来没说过,若有一天有人问起此事,它应当如何作答。
001的沉默加深了沈情的猜想。
如今有了头绪,沈情反而舒展了身体,倚在窗框处把玩细镯,眉目悠闲。
“前世太子为寻求那东西的下落而囚我,却被我逃了出来。如今回到东山寺,看见我不仅相安无事,还得了那东西,你说他会不会再次借机囚我?”
001再也绷不住,慌张道:“主人!你恢复记忆了?”
第118章
话一落,它骤然醒悟:不对,它又被骗了!
若真恢复记忆,主人对待她的李阿蛮绝对不会是这种态度。
它想破了脑袋,终于想到一种可怕的事实:它的主人,或许、从始至终都没有忘记过梦境里回忆。
它猜对了。
沈情笑眼盈盈道:“对,也不对,你以为我醒来后就不记得梦里的东西了,实则不然,我不仅记得,印象还格外深刻。”
她道:“我早就发现了,自重生以来我的记忆便出了差错,好多事情我都不记得。”
“你究竟是谁?为何唤我主人?”沈情问。
001不语,沈情继续逼道:“让我想想,我能用的驱邪的法子都在你身上用过了,似乎对你毫无影响,说明你并非邪祟精怪类。”
001大惊,沈情早已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用尽了驱逐它的法子,它却丝毫未曾察觉。
“能一直赖在我身上,又不惧符器,莫非,你是器灵?”
“与我紧密相连的器灵?”
“可我唯一结了契的东西只有琉璃心呀?”
器灵便是像秋仁那般开了智的东西。
譬如林元酒的剑,因生了灵智而化为人形;又譬如秋仁,李道玄的剑灵,喜好化作蛇的模样。
001是什么器灵?眼下她困惑的唯有这一点。
她没有本命剑,亦没有紧密相连的东西,除却在渭南县时被宋玉溪一口吞掉的琉璃心。
若没了实体,灵物不久便会消散,因此此刻沈情丝毫没有怀疑001是琉璃心生出的灵物。
她还在揣测001是个什么东西,001早已僵硬不已,再也不敢出声。
主人太聪明了,它想,或许不说话才是最好的选择。
见001始终不开口,沈情又问:“我的记忆是怎么回事?你为何要阻止我找回记忆?”
沈情脑中浮现一抹回忆。
少女额头紧蹙,冷汗直冒,困在梦魇里怎么也出不来,就在即将醒来的一刻,她听见系统说:“叮,开启保护模式。”
那一瞬间她的梦境消散大半,可她始终记着这么一幕:
一道道明亮的灯火于水中汇聚,划破黑暗,愈发璀璨,共同游向少年眼中。
有这么一双熟悉而陌生的眼,正明亮而温柔地注视自己,耳畔传来赤诚而热烈的高呼:“沈幼安百岁无忧——”
她的心脏陡然刺痛,沈情刹那白了唇,她垂眼捂住心口,眼底却平静如波。若仔细看了,就能发现,沈情在思考。
001见状忍不住道:“别去想了,你会疼的。”
“你就是琉璃心。”沈情突然笃定道。
“……”
霎时,001整个“身体”都麻了。
除了此解,沈情实在想不出了。
唯有契约器灵可以藏于主人体内不被发觉,除了琉璃心,她再无别的本命契物。
于是又有一个奇怪的点出现了,琉璃心被宋玉溪吞了,连本体都没了,为何它还能完好无损地活到现在,它又怎么知道自己重生一事?为何它能赶在自己找回琉璃心之前就找到自己,并说出以后会发生的一切剧情?
种种现象都表明一种可能,它是随着她一齐重生的。
沈情与李道玄流落至渭南县时,宋玉溪曾说过:琉璃心内的小家伙在沉睡。
毫无疑问,这沉睡的“小家伙”自然是器灵。
001随她重生而来,在琉璃心滴血认主时压制住了原本的“它”,因此琉璃心内的“它”始终在沉睡,这也解释了为何自从滴血认主后,琉璃心却始终没有反应,如同死物。
要知上一世,琉璃心滴血认主的一瞬间便生了效,开始蕴养沈情。
001受指使而来,至于为何要让她攻略李道玄,她不得而知。
太多疑问在她脑海里炸开,这种失控感令沈情烦躁,她愈发迫切想要知道真相。
沈情又半是逼迫问了它许久,它都选择闭口不言。
于是想了想,沈情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匕首,对着脖子比划,似乎觉得不够,她又朝着心口比了比。
最终她找到合适的位置,沈情找了帕子将匕首仔仔细细擦个干净。
001看着沈情动作,若它有实体,恐怕此刻眼睛早已瞪得溜圆。
沈情道:“你不说,我自己去想罢。我早就知道了,只要我重伤受了刺激,就能找回一部分失去的记忆,这些记忆便是你也抹不去。”
001依旧不吭声。
它赌她不敢刺,主人可精着,只要自己一个不慎它就会落入主人的语言圈套,它已经被骗了无数次,绝不会再上当!
沈情撇撇嘴,毫不犹豫将匕首刺入胸膛,匕身尽数埋没。
001刹那发出尖锐爆鸣,声音刺得沈情脑袋生疼。
鲜血顺着寝衣晕染,她的脸色愈发苍白,可随着疼痛的蔓延,她的意识却愈发清晰。
沈情疼得龇牙咧嘴,她忘了,光被匕首刺是不会立刻昏厥的。
001还在尖叫,沈情斥道:“闭嘴!”
尖叫声戛然而止。
001的声音染上哭腔,不再是冰冷的语调,就像是一块木头突然活了过来,有了真切的情感,“我不能说,主人,001真的不能说!”若说了,便算作它插手因果,一切都会白费的!
见它哭得真切,沈情莫名心软,不自觉放缓了音量:“你不能说,我便不问了。”
她又道:“我自己想办法找回记忆,总不影响什么罢?”
001止住抽噎,它没有插手主人的因果,一切都是主人自行抉择,主人这样做,应当、不影响?
“你叫什么名字?”
“系统001很高兴为您服务。”它几乎是循着本能答。
沈情脱力靠在墙上,喘了口气,又道:“真名,上一世我给你取的真名。”001这个名字一看就是她随口起的。
“铃、铃……”
001这个名字早已根深蒂固,被它日日刻在脑中,以至于它在被问及本名时,脑中一片空白。
沈情道:“小铃铛?你叫的时候跟铃铛一样吵,我以前也说过同样的话罢?”
她极为了解自己。
001,不,应当是小铃铛。
陈旧的小名被她重复唤起,小铃铛有些晕乎乎,它再不是主人口中的“系统001”,而是主人的器灵,小铃铛。
一直以来被人赋予的身份又被人戳破,小铃铛心中又委屈又着急。
委屈的是主人认出它了,着急的是现在还太早了。
沈情眼皮子渐渐沉重,她腹部不知何时扩散一大片血渍,几乎浸透了苍白的寝衣。
榻中人倘若一枚精致的、了无生机的瓷人,小脸苍白,惹人怜惜。
李道玄推门而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刺啦——”
木椅被他撞歪了去,他的身形几乎是跌跌撞撞,好似下一刻就要倒了。
“沈情?”
“……”
“幼安?沈幼安!”
李道玄做梦也想不到,沈情会自己刺自己。
他以为在自己离去这段时间里,沈情遭遇歹人袭击,心中只剩满腔悲怆与悔恨,他悔自己为何要抛下她独自离去。
一切仿佛回到了失去阿娘的那一日,天地黯然销魂,心脏陡然缺失一角,凉雪呼呼啸穿堂而过。
他唇齿僵硬,发出“咯咯”响动,几乎是倾尽全力才学会如何呼吸,他不敢碰床上的人,只敢歪歪扭扭往返,如小儿蹒跚学步般跑着出去,摔了几跤也不知疼,他满脑子只有:找太医。
与之同时,他近乎执拗地想:以后他再也不能离开她一步。
她太脆弱了。
小铃铛将他的反应看在眼中,想到往后即将发生的事,它心中一阵不忍,也只是不忍。因为在它眼里,没有什么比主人更重要,没有。
感受到沈情生命体征暂时平稳,小铃铛逐渐安心下来。
它希望,主人永远不要记起他。 。
许是这回没有威胁生命的东西,也没有紧张刺激的危险,以至于沈情做的梦也平平无奇,淡淡的,一切都淡淡的。
“婉仪公主死有余辜!顾中丞那般高洁的郎君被她侮辱至此,依我看,她还是死得太轻松了!”
客栈大堂乌压压齐聚一群人,对着皇家评头论足。
堂外乌云密布,大雨倾盆,一群人被迫挤在客栈留宿,有手快的早已定好客房,回房休整,没钱的或手慢的只能留在大堂,等待雨停归家。
“嘘!你不要命了!敢公然议论皇族!”
“皇族?我呸!”他像是听见天大的笑话,“这天下都乱成什么样了?妖魔横行,流民遍地,圣人连自己家事都管不好,老子都让儿子踩到头上了,还皇族!”
“有本事现在就派人来捉老子!”他愤愤道。
周围人起初噤声,可渐渐的,似被男子的话所打动,人们眼中逐渐染上埋怨,人群如临至沸点的水,开始咕噜噜冒泡。
“也不知这圣人怎么想的,这么久了还不出来,任由太子干政!”
若太子做的事造福百姓,自然人人称颂,可自打太子摄政起,干的事简直昏庸无比!
他先是令人掘了功臣沈将军和沈夫人的坟,将其挫骨扬灰,又大肆派遣东山寺与玄机阁的道长们找人。
至于找谁,自然是不久前消失的苍王殿下,好像还有个沈家孤女。
为此无人看管鬼城,鬼城封印破,数十年前被封印的邪祟一股脑涌出,天下大乱。
本该收妖除祟的道家之人却被大费周章派去寻人,导致本就混乱的局面更加摇摇欲坠。
百姓日日都要提防着妖邪进犯,又要担忧连日不断的雨,生怕下一刻洪水就要淹到自家。
着实耗人心神。
如今皇家血脉仅剩太子与苍王,其余皇子公主也都歿的歿,死的死。
百姓甚至天真的期待,苍王能突然出现,阻止昏庸无能的太子,又或是久病卧榻的圣人能突然好起来,撑起局势。
众人杂七杂八聊了许久,兜兜转转话题又回到婉仪公主身上。
“只听公主横死府上,死状极为凄惨,可具体是怎么个死法?”
“啧,那可难说,据说婉仪公主被人发现时,双眼空荡荡,眼珠子不知是被捣了还是被挖了,模样可怕,身上也血肉模糊,特别是五指!”
他一顿,言语染上困惑,“唯独那五指齐齐血肉模糊,短了一截,仵作人验尸后得出的结果是——是她自己在地上抓的。”
众人唏嘘。
“皇室之事,岂容尔等胡乱嚼舌!”一道晕染薄怒的声音突兀响起。
第119章
众人噤声,不约而同朝一个方向看去。
说话的是个白衣男子,男子姿态笔直,通体气质不凡,身旁跟着个撑伞侍从。从男子气质来看,倒像是高门世家公子,唯一不足的是,他的眼部被白绫覆面,是个瞎子。
见来者是个瞎子,众人不以为然,撇撇嘴,“如今都什么世道了,一个死人还说不得。”
男子薄唇紧抿,欲要反驳,却被身旁侍者拉住。
主仆二人不知说了什么,男子总算平复,只是眉心依旧紧蹙,周身气质低迷。
侍从收了伞,扶着男子穿过大堂,来到二楼一处包间,进了门,这才发现包间内有一男一女。
青年身形立于窗前,目光透过窗牗直射大堂,少女似乎精力不济,正窝在贵妃塌上小憩。
白衣男子身旁侍从至始至终都未窥探过包间内一眼,将主子送到后他就退守在外面,防止生客来犯。
顾泽道:“殿下,别来无恙。”
窗前人影缓缓转身,一张格外出众的面容随之显现,许是奔波许久,致使他眼下青黑,面容略带疲色。
他道:“多谢顾中丞愿意相助。”
顾泽道:“殿下言重,唤我顾泽便是,我一介清白之身,何来中丞一说。”
“何况,此事也是婉仪心头未了之事。”
“阿姐已歿,待万事尘埃落定,顾中丞还是顾中丞。”
提及李毓,顾泽罕见沉默,良久,他道:“婉仪,是怎么——”声音戛然而止,他指尖略微发颤。
“我自会为阿姐报仇,顾中丞既对我阿姐无意,便不必淌这趟浑水。”
顾泽张了张嘴,却又如同被人遏住咽喉,一字也吐不出。
他从袖中摸出半个巴掌大的盒子,置于桌上,随即转身离去。
侍从见自家公子出来,问道:“公子,雨势渐大,可需要一间厢房暂且歇脚,待雨停了再走?”
“不必,回——”他顿了顿,“回公主府。”
顾泽道:“元之,外面都怎么在传我与婉仪之事?”
提及此事,名唤元之的侍从眉眼愤愤道:“传得可难听了,都说——”他闭了嘴,小心翼翼观察自家主子神色。
“继续说下去。”他语气强硬,不容拒绝道。
“都说,公主贪图美色,强行将公子您掳回公主府,还说、还说公子您被困后整日郁郁寡欢,厌恶公主至极……”
“也不知是哪个挨千刀的乱说,明明公子……”他不说了。
只见顾泽的覆眼的白布上逐渐晕开两团血雾,血雾逐渐扩大,几乎染红了整条白布。
元之慌了神,“公子,您的眼睛!”
“无碍。”他喉间似有异物哽咽,声音颤得不成样,“回家,再去看看她。”
李毓尸骨未寒,如今尸体被存在冰室,仵作人还在寻找她身死原因。
他喃喃道:“是我的错,我总该再……”
声音逐渐远去。
榻上女子睁眼。
李道玄摩挲盒子的指尖顿住,他大步迈向她,“幼安,是我吵着你了?”
沈情摇摇头,她根本没睡。
她只是觉得大堂人群闹哄哄,此起彼伏的议论声聒噪不已,这才在榻上闭眼小憩,只是她怎么也睡不着。
望着李道玄手中的鎏金银盒,她道:“如今太子都执政了,这东西还能有什么用?”
李道玄揉揉她脑袋,“留着,日后才好有个理由讨伐太子。”
这东西原本在三皇子身上,可三皇子于华州治理水患时不慎染上疫病,于不久前撒手人寰,几经周转,鎏金银盒从婉仪手中来到顾泽手中,又最终落到了李道玄手中。
这是高家举族覆灭换来的东西,只为平十多年前高家的冤。
沈情道:“婉仪公主怎么死的?”
李道玄呼吸顿住,他错愕道:“什么?”
“我说婉仪公主怎么死的。”楼下沸沸扬扬的喧闹不止,最多的都是在探讨前几日婉仪的死因,沈情也听了一半。
她颇为好奇,便问了出来。
只是随口一问,对面人却像是受到重大打击,霎时红了双目,喉间发出沉重的呼吸声。
“幼安,别同我开玩笑,我——”
沈情却一脸正色道:“我没有同你开玩笑,我只是好奇婉仪怎么突然死了。”她坐起身捧住李道玄的脸,仔细瞧了瞧,却发现他的失态做不得假,沈情不禁被他带得有些慌神,“你、你怎么了?”
李道玄仔仔细细观摩着幼安神色,她脸上有疑惑、不解、好奇,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就好像,前几日死去之人并非她的莫逆之交,而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他后退一步,脑中闪过数道念头,最终他自欺欺人道:她只是过于伤心,所以暂时失忆,忘掉了李毓。
很快就能好了。
很快就能好……
沈情不知他内心早已沸腾不止,在脑中一阵恍惚后,终于清醒过来,疑惑地看着他。
李道玄伸手想拉她的手,沈情蹙眉甩开,用更加警惕地神色看着他:“殿下,你我二人只是合作关系,这般动手动脚,很难不叫我怀疑你别有用心!”
沈情心想:眼前人好似骤然变了个样,身体陡然抽条不少,本就精致的面容长开了,更加吸引人了。
他眼眶骤然红了,还想要靠近。
沈情像是见到什么新奇的东西,“殿下这是哭了?堂堂苍王竟会有一日跟个三岁孩童一样哭鼻子,传出去定叫人笑掉大牙!”
她渐渐笑不出来了。
他真的哭了。
沈情最见不得他哭,不知为何。她抿唇后退几步,努力压下心头怪异,打量着周围陌生景致,她这才觉悟,周围东西都变了,她犹记得二人才商量好打配合,要捉、要捉……
捉什么?她的脑中像被硬块堵塞,怎么也想不通。
不知不觉间,她捂着脑袋蜷缩成一团。
李道玄呆呆站在原地,一记手刀劈下,她不动了,只是紧蹙的眉头怎么也舒展不开。
他替她抚平眉心,慌张地想:
他的幼安,好像生病了。 。
沈情口鼻像是被灌了铅水,呼吸间都是腥锈味,她的鼻子与喉咙被这干燥刺鼻的气味激得生疼。
实在太臭了,少女蓦然起身,腹部还未好全的伤口被牵连,惹得她龇牙咧嘴地捂住肚子。
沈情不禁后悔,她对自己下手貌似重了些。
有点点鹅绒小雪飘落,覆在眼睫,沈情眨眨眼,鹅绒小雪伪装成晶莹泪滴顺着眼角滑落。
冰凉的触感惹得沈情眼皮子颤了颤,她抬眼望天,不知何时,接连不断的愁雨已经停了,取而代之的洋洋洒洒飘落而下的鹅绒雪。
如今她躺在一片空旷地,身旁空无一人,身下是冷冰冰的地砖。哪怕处于寒冬腊月的环境,她也并不感到冷,因为身下被人铺了一层厚厚的大氅,她的怀里还被塞了一个汤婆子,扭头一看,秋仁剑就在她身侧。
秋仁钻出剑身,盘在地上,蛇瞳一张一翕,冷冷扫过周遭一切事物,脊梁绷得笔直,这是一个随时能够开展攻击的姿势。
如今孤身一人,凉风习习,她的心却奇异般的被填得满满当当,热乎乎的。
雪又下得大了些。
沈情扫落头顶和肩头的雪,她撑着身子要站起来,手却触及一个凉凉的物体。
她拿起一看,是一把青伞。
那人似乎料到了一切,体贴的将一切能用到的东西准备好。
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沈情撑开青伞,捂着还在犯疼的伤口,秋仁见她转醒,如针眼般的蛇瞳陡然阔得圆溜溜,它立刻叼着一团裹着东西的布爬到沈情脚下。
她打开布一看,里面是一件崭新的鹅黄大氅,大氅领口围着一圈绒绒细毛,披在身上暖和极了。
沈情将脸埋在领口,深吸一口气,一缕微不可查的草木清香涌入鼻尖,惹得她眼睫微颤。
左右也不冷,沈情干脆扔了手中累赘的汤婆子,抱起秋仁剑就往外走,秋仁当即缩小身子盘在她肩头,蛇信子嘶嘶作响。
沈情看着地上逐渐凝积的雪,心尖逐渐染上怪异,她口中念叨:“小铃铛,我睡了多久?”
小铃铛有些无奈的声音响起:“一个多月,主人,如今已是十二月末。”
哐当!
沈情霎时被这则信息砸得头晕眼花。
她下手时已经估量过,这一刀下去,再不济自己也只会昏迷个七八日,怎会昏迷如此之久?
一觉醒来快到岁末,连周围环境也是陌生的,沈情晕乎乎道:“这是怎么回事?李道玄呢?我不是在东山寺么?”
小铃铛说:“主人,你现在就在东山寺,只不过在昏迷之时被大妖抽走了一缕魂,你的李阿蛮为了给你招魂,追随大妖去了。”
“这期间发生了太多事,我说不清,主人你自己去看吧。”小铃铛有些虚弱,暂时闭口不言。
沈情倒吸一口凉气,她唇色焉白,脸颊却泛着病态红晕。
难怪这么久了伤口还没好,被抽走一魂的人是极为脆弱,不宜操心与剧烈活动,因此李道玄选择将她留在原地,独自追着大妖走了。
她还欲往前走,却被秋仁叼着领口往后拉,它焦急地吐着蛇信,似乎是在阻止她往前。
沈情回头,身后景致不变,可方才丢下的汤婆子已然消失不见,可见此处有阵法埋伏。
她不再往前走了。
沈情小心翼翼感受腹部伤口,发现伤势已恢复大半,只是不能同方才醒来那般动作幅度过大,否则伤口容易裂开。
第120章
她驻足扫视了一圈,周围空荡荡,除了一望无垠的平地什么也没有。
这里是……东山寺?
她心中疑窦丛生——她分明记得东山寺为显幽静,局促在山林里,殿宇鳞次栉比,哪有这般一眼望不到边的开阔空地?
抬眼四望,天高地阔得有些诡异,连风都带着股滞涩的黏腻。
鼻尖萦绕的怪味越来越浓,起初像沟渠里沤烂的菜叶,混着些铁锈般的腥气,此刻却愈发清晰——是皮肉腐烂到极致,筋骨都泡得发绵、化出脓水的味道,仿佛脚下这片看似平整的土地,其实是无数腐尸层层堆叠,被某种力量碾成了污泥。
“小铃铛?”
“……”
小铃铛突然没动静了,这是头一回她唤它它却不应。
沈情又唤了几声,小铃铛依旧没有动静,她便放弃了叫它的念头。
她将大氅裹紧了些,将寒意隔绝,望着越下越大的雪,她想,她浑身上下就只有这些东西,没有火根本御不了寒。她不能坐以待毙等李道玄来找自己,她必须在身体失温前想办法出去。
秋仁似察觉她的忧虑,收起蛇信子,鼻尖往她小脸上轻蹭,带有安抚意味。 。
“嘀嗒、嘀嗒——”
潮湿幽暗的环境里,不断有水珠子汇聚于石壁上,待水珠子凝到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重量后,陡然顺着石峰滴落。
“嘀嗒、啪嗒——”
井然有序的水滴声蓦然被横插进来的重物落地声打破。
少年手持木剑利落穿透人形物体的躯干,剑体连接的地方“滋滋”冒出白烟,这东西没了动静,被他一脚踹开。
他不知走了多久,杀了多少小妖,身后是成山堆积的尸体,前方不断有小妖闻到动静张牙舞爪着扑来。
李道玄屈指抹去唇角鲜血,睨了眼黑影幢幢的路,眸色坚定地往前迈去。
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一时之间,他身上的煞气竟有隐隐盖过祟物之势。
李道玄始终单手持剑,另一只手死死抱着一盏巴掌大的琉璃灯,灯内烛火暧暧,灼得琉璃盏滚烫无比,他的掌心被烫得通红,饶是如此,他也不肯松手。
见他如此执拗,暗处的东西终于忍不住开口:“不如放下它罢?怀里始终抱着个累赘,你不疼么,不累么?”
“放下罢,只要放下它,你就能施展全部实力,很快就能出去了,不然,你只能葬身于这些小家伙的利齿下。”
这些小家伙便是源源不断袭击李道玄的祟物。
它们长着人身鼠头,五爪锋利,豆子眼散发着幽幽绿光,满眼都是李道玄怀着的那盏灯,仿佛灯内有什么致命吸引着它们的东西。
李道玄神色幽暗,周身杀意暴涨,“一个缩头畏尾的夜磨子精,也敢觊觎本王的东西。”
所谓蛇打七寸,李道玄一针见血,直戳它心底最深之痛,它大喝道:“爷爷我才不是那夜磨子!”
李道玄目光如鹰隼般锁定暗处那道若隐若现的黑影,眯眼道:“有趣,夜磨子不是夜磨子,那是什么?”
它恼怒道:“爷爷当然是鼠仙,普通人见了我恨不得磕头烧香,将我高高供奉。岂是你口中那低劣的夜磨子精!”
暗处黑影情绪波动极大,连带周身空气也泛了水波般的涟漪。
正是此刻!
李道玄指尖内力骤然凝聚成锐利气芒打出,“本王的东西,从来由不得宵小染指。既敢露头,便别想再缩回去!”
话音未落,他身形已如鬼魅般掠出,带起的劲风卷起地上尘土,竟在半空凝成一道旋转的气墙。
那黑影似是被这股威压震慑,发出一声尖细的嘶鸣,它猛地从石洞后窜出,化作一道灰影想遁入地底。
“晚了!”李道玄冷哼一声,手腕翻转,木剑带起的气芒如箭破空,精准钉向那东西后腰——正是其妖力最薄弱之处。
只听一声凄厉惨叫,灰影重重摔落在地,现出身形:通体覆着油滑的黑鳞,长着三只绿豆般的小眼,此刻正痛苦地扭曲着。
竟是个变了异的夜磨子。
却见李道玄缓步走近,靴底碾过它挣扎的爪子,“觊觎自己承受不起的东西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几分斤两。”
夜磨子精瞪直了三只绿豆眼,不甘、贪婪、怨毒在眼中交织。
“极阴之体,极阴之魂……就差、一步——”
“化形……”
它此生最大心愿,便是褪去这副人人唾弃的躯壳,成功化形,哪怕化作别的模样它也愿意,独独不要这夜磨子的外形。
无论它是好是坏,只要敢出现在光亮处,人人都对它尖叫打骂,恨不得用世间最恶毒的话去咒骂它。
它好不容易化形一半,哪怕什么坏事也没做,照样被道家之人喊杀喊打,他也被迫关在这黑不见底的地方数年。
不为别的,只因它是夜磨子。
偏偏它最喜爱光。
好不容易被它找到出口,又遇上了天生蕴养妖物的极阴之体。为了不伤人性命,它甚至只取了她一缕少的不能再少的魂走,可偏偏,这点希望也被眼前这少年给夺走!
它不甘心!
于是见原本逐渐暗淡下去的绿豆眼骤然发出红光,它身子如极速飞驰的箭,张开血盆大口,追着不远处暂且松懈的人狠狠咬去。
饶是李道玄反应再快,也不慎被它锋利的锯齿刮到手背。
先前一幕好像只是它生命枯竭前的回光返照,如愿让眼前人见了血,它身子重重摔倒在地,彻底不动了。
原本密密麻麻的黑影在它迎接死亡的一瞬间通通倒地,身形不断缩小,不久,地上便密密麻麻倒了一片夜磨子。
手背受的伤此刻不断冒出黑烟,妖毒正顺着皮肉往经脉里钻,李道玄只觉半边身子都麻了,指尖的内力骤然滞涩。
李道玄在身上探了探,只摸出最后一张黄符。
怀中琉璃盏的烛光忽明忽暗地瑟缩着,就快要化作一缕青烟,李道玄毫不犹豫将黄符卷作一团,丢进琉璃盏内。
琉璃盏内的火焰瞬间烧得旺盛。
黄符似有奇用,哪怕符身燃尽,琉璃盏内的火焰都不曾暗淡半分,烧得依旧旺。
李道玄身形颤了颤,旋即扶墙猛吐了口血,他不再耽误,趁着琉璃盏内火焰不灭之际迈步向前,身形逐渐没入黑暗。
极阴之魂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他刚走了没几步,眼前蓦然被一抹艳红挡住。
女孩清脆而阴鸷的笑声回荡,她勾起鲜红的唇角,睁大眼笑道:“找到你了。”
如枯槁般苍白的指节盘上女孩肩头,一双细眼从后探出,“许久不见了,小殿下。”
李道玄眼中毫无意外,扯唇讽道:“本王道东山寺内寻不到你二妖身影,原来是躲到了夜磨子洞里。”
“怎么?不做苦命鸳鸯,要做夜磨子夫妻?”
喜丧妖尖利的笑声突然顿住,那只搭在她肩头的枯手也猛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
她却像是毫无所觉,依旧歪着头,鲜红的唇角咧得更大:“苦命鸳鸯?殿下真是会说笑。”
喜丧妖抬手抚上自己苍白的脸颊,指尖划过眼角,“我们啊,是天生一对的恶鬼。”
红唇一字一句吐道:“来、取、你、命、的、恶、鬼。”
“恶鬼?”李道玄嗤笑一声,“前几日在东山寺装神弄鬼,诱骗香客献祭精血,如今躲进这污秽之地与夜磨子为伍,倒真是越活越出息了。”
三句不离夜磨子,真是不讨喜啊……
喜丧妖身后探出的细眼微微眯起,声音像是砂纸磨过木头:“殿下何必明知故问。你将我二人弄得狼狈至此,不躲远点,难道等着被你挫骨扬灰?”
“长风啊,你忘了上次他是怎么将我们逼得那样狼狈么,少与他废话,莫又被他分了心,趁他中妖毒,赶快夺去他怀里的灯!”
“哦?”李道玄挑眉,故意晃了晃衣襟,“原来你们也想要这个。”他脚下微动,靴底碾过地上夜磨子的残骸,“那就,自己过来拿。”
他身姿挺拔,站得笔直,丝毫没有重伤的模样,如此胜券在握的模样,反倒叫二妖心头一凛。
喜丧妖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鲜红的唇瓣抿成一条直线,眼底阴鸷翻涌,她道:“装模作样!方才被夜磨子一口咬下去,此刻怕是已经妖毒蚀骨,已至强弩之末,偏要撑着这副架子唬人?”
喜丧妖死死盯着李道玄的手背——那里虽被袍角遮住,却隐约透出青黑的痕迹。
她枯笑一声,声音里带着黏腻的恶意:“你倒是硬气。再过片刻,你的心脉就要被妖毒吞噬干净,到时候别说握剑,怕是连站都站不稳了。”
“是吗?”李道玄抬手扯掉护臂,露出爬满黑纹的手臂,眼神却愈发锐利,“那你们更该抓紧时间动手。毕竟,等本王处理完这点小麻烦,你们可就没机会了。”
话音刚落,他突然反手一掌拍在自己心口,猛地喷出一口血雾。
血雾落在伤口上,竟发出“滋滋”的声响,手臂黑纹竟诡异地褪去几分。喜丧妖与白水煞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他竟不惜用精血将妖毒逼出体内?
不对!
喜丧妖陡然醒悟。
“别被他骗了!”她尖声喊道,身形已如鬼魅般飘出,十指化作尖利的红爪,直取李道玄面门,“他在拖延时间!”
白水煞亦同时发难,枯爪带起一阵腥风,攻向李道玄受伤的左臂。两道妖气一左一右,封死了所有退路,洞穴里的阴风骤然呼啸,仿佛有无数冤魂在嘶吼助威。
李道玄却不退反进,借着喷血后的一瞬清明,脚尖勾起先前掉落在地的木剑,内力注入,剑身泛着幽幽白芒,映出他冷冽的眉眼。
木剑在手中挽出一道剑花,他抱着琉璃盏身形一闪,“区区蝼蚁,本王就算带伤,收拾你们也绰绰有余!”
话音未落,喜丧妖突然尖啸一声,周身腾起乌黑的雾气,雾气中隐约可见无数扭曲的人脸。
李道玄提剑身形一滞,眼尖的她立刻发现,“他果然是在拖延时间,他已经快撑不住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0-120
第121章
喜丧妖趁热打铁,利爪以一个极为扭曲的姿势抻至他后背,白水煞则打配合去夺他手中护着的琉璃盏。
一时前后夹击,李道玄将木剑往后一插,瞬间贯穿喜丧妖利爪,她吃痛抽身,只是如此李道玄便失了木剑。
转眼白水煞愈发枯瘦的爪子也即将落下,见李道玄身形又滞,他淡淡勾起笑容。
凑近了,他抻爪一握:“滋啦——”
想象中的东西没有到手,他反而抓到一把通体漆黑的剑,剑极有灵性,感受到妖邪来犯,立马弹出护体罡风,将白水煞掌心灼出一个大洞。
他想抽手,却被剑身牢牢吸附。李道玄趁乱握住剑柄,将剑一抽,白水煞四根手指不要钱似的掉落在地。
他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个撑伞少女,正淡淡看着二妖,手中还握着一团符,观体积足足有两个拳头大,怕是里面容纳的符纸光砸都能把他们打得魂飞魄散。
二妖对视一眼,化作两缕青烟飞走,不再恋战。
沈情丝毫没有要追上去的意思,悠悠抖落伞身积雪,收了伞。
她小心翼翼将符团上的符纸剥开,露出里头东西。里面的不是符纸,是一块石头。
这石头份量不轻,沈情提得手酸,石头面上的符纸是她用来“耍威风”充面子的,仅存的两张皱巴巴的符被她小心翼翼收进怀里。
那厮李道玄见是她,面露错愕,随即又松了口气,他终于支撑不住,贴墙滑坐,好不狼狈。
沈情也不止一次见他落魄模样,哪次不是她来给他擦屁股。
她撇撇嘴,嘟囔道:“一缕魂而已,养一养又不是不行,犯得着拼命么。”话虽如此说,可见他整条手臂都被妖毒腐蚀,她还是忍痛从怀里摸出一张符。
李道玄闭眼道:“你身子金贵,你懂什么。”
沈情眸子颤了颤,凑近了去仔细观察他眼睛,一个人的眼睛最骗不得人。可还没等她看明白,却见他陡然擒住她后颈,与她唇齿紧贴。
过于灼热的气息洒在鼻尖,灼得人不舒服,沈情本想推开他。
娇嫩的掌心已至他胸前,沈情猝不及防摸得满手湿热,鼻尖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她蹙了蹙眉,最终改为抓着他领子,敷衍地回应着他。
李道玄没有过多纠缠,将被抽离的残魂渡回她口中,舌尖衔着她唇珠轻啜,最终依依不舍地松开。他紧紧将她抱在怀中,鼻尖有意无意在她软乎乎的发顶轻蹭。
沈情被吻得忘乎所以,等他松唇离去,眸子这才聚焦。她摸了摸上腹部,伤口已然痊愈。
她说:“再不松手,没人给你解毒,你就要死了。”
李道玄:“无妨。”
静默良久,沈情突然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什么?”他还在装傻。
“情蛊。”她从他怀中抬眼,目光灼灼。
“你早就恢复了,只不过一直在同我装傻罢了,我也不是傻子,你先前和现在的区别我也能分得清。”
李道玄垂眼凝她,理直气壮道:“那又如何。”
沈情睁着双眼凑近了些,“你不生气?”
“我喜欢你,有理由同你亲近有什么不好。”起初他是有过愤怒,有过挣扎,可到头来,一切都化作一声轻叹,他认栽。
见他情绪还算平稳,沈情忐忑道:“你吃解药了?”她记得这情蛊若是不吃解药会死人的。
李道玄说:“算也不算。”
“什么意思?”
“我体内有一种更厉害的蛊,它会吞噬一切异类。”
沈情诧异:“你就这么告诉我了?”她下意识想从上一世的记忆中寻找有关信息,想到一半她及时制止。
她想,她实在丢失了太多与他有关的记忆,上一世的记忆不能全信。
沈情决定亲自问他:“这是什么蛊?”
她本抱着试试的心态,却听他如实道:“朱颜蛊。”
朱颜蛊?这是什么蛊?她竟从未听过。
李道玄像是看出她的疑惑,他将怀中人揽紧了些,如实道:
“一种……救人的蛊。”
“我五岁时鬼祟坡大乱,不久传来高家将领叛逃,余下三万将士葬身幽谷的消息。”
“又逢相繇屠城,邪祟滋生,景、圣人便遣人封城,我阿娘总念着那么多人不可能全部葬身,她想要阻止圣人封城,可圣人意已决,所以我阿娘就带着我回了高家。”
沈情听得专心,不一会儿眼睛瞪得溜圆。鬼城她听过,如今鬼城连着鬼祟坡可是出了名的邪祟地。
当年那场战役她也知道。
“所以这和你身上的蛊有什么关系?”
“有。”
“我阿娘将我丢在高家,独自一人去寻祖父与高家将士,后来……”他眼中染上迷茫,“后来,阿娘找不到人,哭瞎了眼,高家也被下令满门抄斩。”或许阿娘怎么也想不到,昔日的枕边人竟真听信了传言,要诛她的母族。
“后来是高爷爷将我藏起来,我这才躲过一劫。高家上下人被屠戮殆尽至只剩一老一幼。”
“是谁?”
“高海舟与高从礼。”
沈情忖了忖,高海舟的名头她听过,扬州长史,为人清廉,门下寒门门生众多。
高从礼她没听过。
只是……
沈情一个激灵,当初在渭南县所牵连出的一切麻烦事不都是因为“高长史献宝遇难”么!
“那他们——”
李道玄声音沉闷:“高从礼已经被害死了,高长史遁水逃窜,下落不知。”
“据我所知,高长史如今已年过花甲……”那时已至入秋,沈情不敢想象,一个六旬老人是如何跳入寒冷汹涌的渭河,又是如何一个人躲避那些追杀,艰难存活。
听闻高长史此番经历,沈情心情陡然低落。
“当年高家被灭门,只剩两个人活了下来,然后呢。”
“然后,我趁所有人不备,偷偷跑去了鬼祟坡。”
看出沈情眼底诧异,他道:“自然不是一个人,鬼祟坡路远,有个黑衣人找到我,带我去的。”
这一段回忆似乎不是很妙,他往简洁了说,“后来我看到了我阿娘,她为了超度那些亡魂,精力与内力衰竭,又哭瞎了眼,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之际。”
“我只记得她抱着我哭,然后我再醒来,就回到了皇宫。”
“没了?”
“还有,是我从别人口中听到的。我在鬼祟坡时被人碾断了全身经脉,奄奄一息,有个路过的女冠救了我,将我送回了皇宫。”
“我本是该死之人,是她逆天改命,动用朱颜蛊将我的经脉接上,重新送了我一条命。”
“逆天改命,自然不会有好下场,我体内的朱颜蛊,将伴随我一生。每月有三日朱颜蛊会发作,直至我二十岁后,它会开始啃食我的经脉。”当初怎么利用朱颜蛊接上的经脉,它就会怎么啃回来,一口接一口。
“直至我彻底成为废人。”
“所以……你需要一个解药,就是我的——琉璃心。”
至此,事件成为闭环。
如此一来也说得通了,为何自得了琉璃心,他便对自己几乎是百般迁就,为何上一世在她毁了琉璃心后,他会愤怒自己“欺骗”她,并毫不犹豫杀掉她。
思及此处,沈情心中才堪堪舒展出一片叶子的小芽“噗”一下被摁回泥地里。
她眼中热切少了些许,从他怀中抽身。
李道玄抓着她袖子,沈情一把挥开。
他倏尔抬眼,沈情挑眉道:“光顾着说故事了,你都快死了。”
她将展开手里腌菜似的符,替他驱妖毒。
驱完毒,沈情问:“我的魂为什么会被抽走?”
李道玄抿唇,后怕逐渐涌上心头,“发现你流血倒在床上的时候,我去找太医,恰好这一间隙里有只觊觎你许久的夜磨子偷了你一缕魂走。”
所以那晚欲要偷袭自己却被李道玄打退的就是那夜磨子精!
李道玄反客为主问:那你呢,为何要捅自己。”
沈情愕然,一时像是被人扼住脖子,憋了半天,她道:“你管我。”
回想起自己做的蠢事,沈情老脸一红。
她本想着靠刺激多恢复一点记忆,谁能想到每次自己昏迷都不安生,如今摄取到的记忆少得可怜,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日子。
如此一来,要完全恢复记忆得等到猴年马月不说,她的身体还不知道能不能经得起折腾……
“哎呀不说了不说了。”她耍赖道,“这里臭死了,快带我出去!”
李道玄闭眼,鼻尖浸出薄汗,不知是热的还是疼的。
良久,他利落起身,牵着她往外走。
沈情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说话,从他口中得知,自己昏迷的这一个多月里,他一直在找她的残魂。
起初半个月发生了一些事,皇帝彻底病倒,国中大事全权交由太子掌管,而远在华州的三皇子于治理水患时不慎染病身亡,李毓听闻连夜策马想要赶至华州找弟弟去,却在城关处被太子令人拦下,以不敬圣人为由将其幽居在东山寺。
李道玄深知东山寺内不安全,于是带着沈情一起钻进了夜磨子洞。
没错,如今这错综复杂弯弯绕绕的地宫正是那夜磨子精打的洞。
李道玄几乎用光了身上所有的符布了个阵,阵内与阵外世界截然不同。
阵内世界联通外界,可与外界享同样的时节与天气。
为此沈情醒来时还以为自己在外面,没想到不知不觉间已经入了东山寺地下隧道。
她一出来就碰见同样躲在地道内,正在袭击李道玄的二妖,不容多想,她将银镯内的符纸取出,又找了个石头伪装,假装有很多符的模样。
昔日在元春楼时,二妖对沈情不要命般撒符的阴影着实深刻,因此如今丝毫没有怀疑沈情手中的东西是假的。
出了地宫,格外刺眼的白光令二人不约而同抬手遮眼。
第122章
细盐般的雪洋洋洒洒,天地一线凝白。
足下积雪覆没至脚踝,一脚踩下去,吱哇作响。
沈情撑开伞,刚走出一步,又顿了顿,她认命般后退,伞身向右侧倾斜——恰好将他也罩在伞下。
伞面大小刚好将二人容纳,只是踩着厚厚积雪走,难免浸湿鞋袜,沈情鼓鼓腮帮子,泄愤似的踢了一脚雪。
下一刻,她的身体陡然腾空而起,落入一个硬朗的怀抱。
沈情顺杆子往上爬叫道:“不要抱,要背!”
李道玄如她所愿。
沈情心满意足,毫不愧疚地叫伤员背着她走。许是见他衣料单薄得可怜,难得发了发慈悲,她将鹅黄大氅敞开,把他也包进软和的氅衣里,裹得严严实实。
李道玄的心跟着一颤。
远远一瞧,像是他背上背了个鹅黄团子。
沈情趴在他肩上,有些心虚地想:貌似他到现在也没发现琉璃心没了。 。
雪下得着实大,今日诵经早早结束,众人都各自窝在厢房里取暖,殿外除了几个扫雪的僧人,再无人影出现。
雪地绽开一朵极红的梅花,一滴又一滴,白靴跌跌撞撞踩入积雪里,又趔趄几步。
顾泽身形晃了晃,勉强撑住一棵梅树,他嘴里不断淌出血,渐渐觉得眼花缭乱。
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正往他的方向逼近。顾泽稍作喘口气,又晃着身子往前走。
直到意识彻底模糊之际,他循着本能撞开一间客厢房,瞬间扑倒在地,浑身浸血,好不狼狈。
屋内烧着炭火,脸颊不断扑朔着暖意,身后屋门大敞,止不住的刺骨寒风往屋里灌,又将暖意卷走。
屋内人像是熟睡中被人惊扰,憋了满肚子气,骂道:“哪个不长眼的撞门又不关门?”
师青澜裹着厚厚的被子,连鞋也来不及穿就提剑冲出来。
地上躺着个不成人样的男子,白衣乌发,满身血渍,他手中紧紧攥着个半大的盒子。
“哐当——”
剑脱手而出,摔在地上。
师青澜神色凝重扫视屋外,天上刮着大雪,伴随隐雾,吞噬了一切。
有几不可闻的脚步声正朝着这里靠近。他当机立断关上屋门,又横了门闩在门上,避免出现第二次被人撞开门的场景。
他把人拖进屋子里安置好,不放心似的又找了个隐蔽处将人藏好,做完一切师青澜已是冷汗直流。
谁会如此胆大包天,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在东山寺公然追杀朝廷命官?
他正要抽身,顾泽似有所感,一把抓住他衣袍,唇角半张半合,不知在说些什么。
师青澜附耳仔细听,不知听见什么,他瞳孔骤然紧缩,后退几步道:“不可能!我爹不是那样的人!”
他睁大了眼,看见顾泽满身伤痕,又想起不久前圣人突然病倒,太子暂代监国政。
这两件事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与顾泽此刻狼狈的模样、方才附耳听来的低语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师青澜声音发颤,指尖冰凉,“我爹……他怎么会和、会和……扯上关系?顾泽,你是不是弄错了?还是有人故意挑拨离间?”
顾泽咳了两声,嘴角溢出的血珠染红了衣襟,他抬起眼,眸中带着一丝疲惫,却又异常清明:“青澜,我知道你难信。可圣人病倒得太突然,如今、局势已乱……”
“我,唯有信你——”也只能信你。
顾泽眉心蹙了蹙,脑袋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师青澜方寸大乱,他讥笑几声,“顾泽,我知你是故意整我,昔日在翰林院时你就没少整我,害我几次三番被夫子罚,如今你更是编出这等弥天谎话来作弄我!”
师青澜的声音发飘,带着种连自己都骗不过的强撑,指尖却死死攥着顾泽的衣襟,指节泛白得像要嵌进对方肉里。
可那人毫无回应,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他后颈的伤口还在渗血,濡湿了他半只衣袖。
温热黏腻的触感烫得他心口发紧,方才那些自欺欺人的话瞬间碎成了渣。
师青澜自幼便将他视为死对头,事事要和他争个高下,他也最为了解顾泽,其为人公正廉明,最不可能撒这种谎。
“砰砰砰——”
师青澜警觉抬眼,立即脱了染血衣裳,重新换了一身干净寝衣。
“谁啊!敢打扰本大爷睡觉活得不耐烦了?”师青澜气势汹汹拉开门,手里提着剑。
他默默攥紧了剑,目光扫向门口一群人,心沉了又沉。
是太子表哥的暗卫——
师青澜:“有什么事?”
为首之人拱手道:“师少卿,属下等奉命捉拿逃犯。”
他冷笑一声,“奉命,奉谁的命?”
“自然是太子爷的。”
“师少卿息怒,容我等搜寻一番,找不到人,我等自然会离去。”
他冷笑一声,“若我不呢。”
暗卫:“那就恕属下冒犯。”
师青澜周身气压一沉再沉,良久,他微微侧身,冷哼一声。
几个暗卫将屋子翻了又翻,就连房梁也没放过,寻人未果,师少卿强忍怒意道:“翻完了,还不快滚?”
暗卫给了几人一个眼神,几人立即出了屋子。
“师少卿,冒犯了。”他对着始终站在门一侧的人行了一礼。
师青澜重重关上门,彼时已是冷汗直流,他转过身,暗卫苦寻无果的人此时就靠坐在门后,师青澜就站在门侧,恰好将地上的血挡住。
师青澜将人扛上床藏起,又迅速将紧闭的窗户开启一角,扯了顾泽身上的布料挂在窗框翘边处。
“砰——”门猝不及防被人破开,暗卫头头杀了个回马枪。
师青澜猛地关上窗户,掩耳盗铃般道:“大胆!你如今这是作何?就不怕我告诉太子表哥,治你的罪?”
暗卫目光如炬,盯着窗角上染血的一截衣料,他幽幽道:“追——” 。
雪下得着实大,不久积雪已然至小腿深。
沈情泡了个澡,翠芽正替她抹蔷薇水。
不知李道玄之前和这丫头说了什么,见着沈情时她没有再抱着她哭,镇定了不少。
翠芽小声嘟囔道:“这大雪下了好几日,替圣人祈福本该只有一月,却因大雪将下山的路给封了,硬生生拖到如今。”
“也不知今岁能否回家过年。”
沈情道:“哪儿过都一样,左右今年耶娘也不会归家。”
心口隐隐的忧虑像潮水里的水草,缠得她呼吸都滞涩几分。
上辈子耶娘走得早,她是被寒风冻透了的孤雀,眼里心里只剩下自己,李知白挡了她的路,她自然能眼也不眨地断了他的生机。可如今不同了——
她身上还穿着阿娘走前替她裁的氅衣,暖呼呼的裹着她,手里还握着阿爷捎来的信,信里全是对她的关切慰问。这些热气腾腾的日子,是她上辈子跪在坟前哭到呕血也求不来的。
若是还像上辈子那般孑然一身,她大可以提着刀闯进东宫,哪怕同归于尽也要掀翻那潭浑水。
可现在……指尖抚过领口绒绒细毛,她垂眼,将小脸埋在里面,轻轻吸了口气,仿佛上面还残留着阿娘的味道。
上辈子的血债要讨,但绝不能用这辈子的安稳做代价。
“翠芽,李道玄在做什么?”
“苍王……”翠芽秀眉拧作一团,“娘子,奴婢也不知道。”
“罢了罢了李毓如何了?”
“如今被太子殿下关着,谁也不得见。”
沈情沉思片刻,决定给爷娘写封信,放下狼毫笔,她用符折了只鸟。
符鸟叼着信,抖了抖翅膀,飞远了。
她独自撑伞出门,一路掩人耳目,来到李毓的住处。
周围有不少人把守,她借道家术法偷偷潜入,推开门,正见双眼哭得通红的李毓。
李毓以为是太子身边的人,她正要发怒,却被一只小手捂住了嘴。
“嘘——”
李毓霎时红了眼,豆大的泪珠子往下掉,她一把抱住沈情,猛哭道:“你怎么才来——我都要被人欺负死了!”
“沈幼安,你带我出去好不好,我弟弟他出事了,我要看看他!”
沈幼安道:“我成亲时送誻膤團對獨鎵你的符还在吗?”
李毓抽泣着点点头,沈情顺着她目光朝下,李毓腰间挂着个香囊,里面装的正是沈情送她的符。
沈情将香囊打开,往里一探,里面赫然出现一道折成三角状的符,以及一只虫子尸体。
看见这模样奇怪的虫子,沈情心中涌上一阵后怕。
她又仔仔细细将李毓身上检查个遍,确保她没有中蛊后,拉着她手道:“走,我带你出去。”
李毓听闻弟弟死讯,又被关在这里多日,已然怒急攻心,六神无主,只能乖乖跟着沈幼安走。
沈情将人送至东山寺外,不远处,突然一道人影凑近,他手中还拉了一匹马。
二人一顿,风雪小了些,李道玄牵着马走近,“阿姐。”
李毓呆呆道:“阿蛮。”
“这里有细软和身份文牒,一路上会有人暗中相护,你只需低调些,会安全到的。”
“长安近日不安全,阿姐去外地暂避风头,等雪停了,弟再接阿姐回家。”
李毓张了张嘴,最终翻身上马。
“你自幼是最有主意的一个,阿姐再求你一件事。”
“阿姐说。”
“好好对沈幼安,帮我……”她咬咬唇,“替我佑一佑顾泽,她是阿姐喜欢的人。”
“阿姐在此谢过你了。”
她又道:“阿瑾在华州堤坝附近的死人堆里找到了高海舟的尸体,他已经替你葬了尸体,尸体身上有个盒子,如今这盒子在顾泽手中。”
她拢了拢衣袖,架马远去。
李道玄拉着沈情,“走了。”
沈情还有些懵,“你不怪我?”
“怪你什么?”
“我,我什么也没准备,就独自把你阿姐拐走。”
李道玄:“你都将贴身暗卫拨出去了一半,还不够么。”
他说的“暗卫”正是耶娘留给自己的影子。
“你第一次做这种事,到底生疏了些。”
沈情撇撇嘴,“就你最厉害。”
第123章
师青澜死了。
被人开膛破肚而死。
他的尸体被发现在梅林中。 。
李道玄探查尸体时,发现他拳头死死攥着,尸体还未彻底僵硬,李道玄使了法子将尸体掌心摊开,发现他攥着的是一张白纸。
沈情就在一旁,对于师青澜她的印象不多,依稀记得是翰林院出身的,师家嫡系的独苗苗。
如今死得不明不白。
李道玄抽出他掌心皱巴巴的白纸,看了又看,随即道:“李知白。”
是太子。
她怎么也不能将人的死和太子扯上联系,众所周知师家是太子母族,而师青澜名义上算是太子表弟。
“你在作弄我?太子怎会害师家人?”
李道玄举了举手中纸道:“他在告诉所有人,残害他的真凶是谁。”
沈情道:“一张白纸?白——”她陡然顿住。
此纸名唤楮知白,自东汉时期流传至今,其由楮树皮制成,因它洁白如雪、质地柔韧,深受许多富贵人家喜爱。
楮知白,知白知白,可不就是太子的名?
李道玄当机立断嘱咐下人道:“去寻顾泽。”
能让李知白狠下心对师家人下手的,恐怕只有一物。
高长史身上流落的另一半鎏金银盒。
很快下人匆忙回来,道:“顾中丞屋内无人,但地上有血渍,以及轻微打斗痕迹延展至屋外。只是雪势汹汹,屋外痕迹都被抹了去。”
李道玄又率人赶往师青澜的客厢房,终于在床褥内找到昏死过去的顾泽。
将人一翻,顾泽的手无力垂落至身侧,唯有掌心一物被他死死攥着,哪怕睡梦中也不肯松懈半分。
李道玄眉眼一滞,他大摇大摆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顾泽手中的鎏金银盒抽走,纳入怀中。
他勾唇道:“高家未献出的‘宝’,齐了。是时候该面见圣人,将这份‘大礼’送出。”
“来人,备马,送顾中丞下山,养伤。”
不久师青澜的死讯在东山寺传开,一时人心惶惶,不少官员以为东山寺闹妖怪,吵着要下山。
然而主持却以积雪封路为由将众人强行留在寺内。
终于有人觉察出不对劲来。
圣人病重,太子监国,如今大半官员在东山寺内,长安城中空虚得像被掏走了五脏六腑。
很快便有人反应过来:“老师,这不对劲。圣人龙体欠安,太子虽监国,可朝中派系盘根错节,咱们这些人困在此地,京里怕是要生变。”
他被人捂住嘴,被他唤作“老师”的老者转身,朝他摇摇头。
“雪是大了,等雪停了,路自然就通了。”
“学生不懂。”
老者遍布皱纹的眼角闪过一丝精明。
“你懂才怪了,好好呆在你的窝里,别的事少操心。” 。
李道玄把玩着拳头大的鎏金银盒,指尖捻着盒子机关锁,指腹划过冰冷的金属表面:“主持想说什么?”
“小殿下,积雪封路,若贸然下山,恐有变故……”
“积雪封路?”李道玄冷笑一声,忽然提高了声音,“方才查案时,本王亲眼看见后山有新鲜的马蹄印,雪地上还落着京中铺子才有的芝麻糊饼。若真是封路,这些东西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也不知是哪个贪嘴的,竟落了破绽。
主持脸色微沉。
李道玄:“主持虽为主持,却也只是主持。想来,被本王师父压着的这些年,心里的怨怼恐早就堆山高了罢?如今,竟连勾结太子的事也做得出。”
“不知二皇兄许了你什么好处?是说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游道子’压过你一头,又或是‘许你国师一职’,自此受万人敬仰?”
环境瞬间安静,只剩下风雪拍打窗棂的声音。
主持勉强维持住脸色,“殿下,老衲不懂您在说什么。”主持双手合十,指节却在袈裟下绷得发白,“老衲自幼在东山寺修行,侍奉佛祖四十余载,只知护佑寺中清净,何来勾结一说?游道子仙长是前辈高人,老衲向来敬重,更无半分怨怼。”
李道玄忽然笑了,指尖敲着桌面发出轻响:“敬重?”
他俯身凑近,声音压得极低:“老秃驴,你真以为你的野心被你藏得很好?一个人的眼睛骗不了人。”
“本王瞧着,你眼睛里的东西就很脏。”
“二皇兄许你的国师之位,怕是要等他弑父篡位之后才坐得稳。可你有没有想过,一旦事成,他第一个要灭口的,就是你这知道太多秘密的‘功臣’?”
他为什么全都知道?他难道不是个只知享乐的闲散之徒吗?
主持的脸彻底失了血色,喉结滚动着说不出话。窗外的风雪恰好卷着一片断枝撞在窗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惊得他猛地一颤。
“老衲……老衲……”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李道玄抬手打断。
“不必说了。”李道玄起身,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你这种人,如何比得过我师父?”
窗外的风雪骤然变大,卷着梅林的呜咽声撞在窗上。
他折身向外,鲜红的衣袍被风雪吹得簌簌作响,“备最好的马,本王是该清算清算家事了。” 。
太和殿内,药香弥漫,将空气都熏得苦了三分,殿内龙床周围围绕一圈人,昔日的九五之尊正躺在其中。
如今的景仁帝已不复往昔神采,面颊消瘦,双目无神。
不知何时,殿内仆从都散去。
太子端着药走近,坐于床榻处,他用勺子舀了一勺黑乎乎的药汁,转动勺底轻蹭玉碗边缘,将多余的药汁刮去。
二人如同寻常父子聊天,李知白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阿耶,三弟被你罚去华州赈灾,可你知道吗,他总爱多管闲事,冒着水患风险也要去处理那些堆积的腐尸。”
“哪怕等雨停了也好啊,或者叫几个下人去,自己老老实实缩在壳里,多好。”
“可惜了,孤的好三弟竟染了疫病,死了。”
景仁帝宛如枯枝的指节狠狠一屈。
李知白淡淡扫了一眼,面上无动于衷,嘴里的话却越来越扎心。
“你自诩一世英名,当初你的高贵妃那么爱你,不也扔下你独自跑了。”
“我时常在想,母后究竟是何缘故身亡,大哥自出生起便被困于东宫,空有太子名头,却终日不得自由,他又怎会用厌胜之术害死自己的亲生母亲。”
“后来我知道了。”
李知白一字一句,剥开景仁帝内心最不愿触及的真相。
“因为母后是你从亲弟弟手上抢来的,你杀了自己的亲弟弟,将她抢来,只为了背靠师家的势力,将这龙椅坐稳。”
“册封大典过后,母后诞下大哥,你封大哥为太子,可随着时间推移,你总觉得大哥不是你的孩子,你怀疑他是——你弟弟的孩子。”
“所以你将他囚于东宫,不让母后见他。后来师家犯错,你将计就计,利用‘厌胜之术’生事,污蔑我大哥害死我母后,将他处以五马分尸极刑。”
“阿耶,我说得对吗?”
景仁帝瞪大了眼,瞳孔涣散。
“可惜了,最厌恶歪门邪道的阿耶如今竟也迷上了‘修仙长生之术’,若非如此,儿臣还不能那么快找到机会,坐稳这位置。”
他指腹探了探碗边,见热气散得差不多,李知白道:“阿耶,该喝药了。母亲也等着你团聚呢。”
他将药送到景仁帝唇边,强行灌下去。
也不管他如何挣扎,药撒了满嘴,见药灌了一大半,他也自讨无趣,放下碗,静静坐在床边,看景仁帝挣扎。
在他眼中,这位“父亲”是极为割裂。
他一面厌恶着大哥,一面却能手把手教他识字、玩耍,扮演慈父的模样。
他只是与大哥说了一句话,景仁帝便立马遣人惩罚大哥,大雪纷飞的夜里,受完笞刑的大哥白衣浸血,嘴唇冻得乌紫,而他却在烧着暖炭,铺着厚绒毯的屋子里取暖。
景仁帝以一次次实践告诉他,大哥所受的一切伤痛都是他带来的,他没有办法,只能被迫回避母后与大哥。
后来外祖父死了,他的头颅被一个无名小将斩下。
那斩杀他的小将没有得到惩罚,反而被赋予勋赏,一步登天,日子过得幸福极了,就连他们女儿的笑容也变得格外刺眼。
如果不是外祖父死了,他师家又怎会失势,失去倚仗的母亲又怎会被枕边人算计惨死。
李知白气得额角青筋暴起。
他乜了眼睁大着眼已然断气的景仁帝,指腹轻轻拂过眼角,下一瞬,他红了眼眶,跪地痛哭道:“阿耶!”
屋外听见动静的内常侍推门而入,见死不瞑目的景仁帝,“扑通”跪地道:“圣人——歿了!”
皇宫丧钟响彻天际。
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理所应当要组织起大局。
如今半数朝臣在东山寺内,朝中大多是自己心腹,李知白很疾速地准备起继位大典。
本该循序渐进的他却被逼至此,如今两个鎏金银盒都落在了他的好四弟手中,若再不抓紧,死的便是他,是他背后的师家。
第124章
沈情拨弄着头顶风铃,有些无聊。
她自东山寺下山后,就被李道玄送回了玄机阁,连同顾泽也在玄机阁养伤。
窗外大雪纷飞,望着满地的雪,她鲜少起了兴致,披上氅衣就朝着院儿里走去。
这是她长这么大以来,头一回遇见长安下如此大的雪,沈情自然要玩个痛快。
即便手冻得通红,她也舍不得停下玩雪,绒绒细雪被她一会儿捏成个小团,一会儿揉成个兔子。
许是一个人玩得不尽兴,又恰好院外传来动静,沈情将只是路过的顾让尘也给拉了进来。
顾让尘披着厚厚的披风,一张白乎乎的小脸被毛领围着,他鼻尖和眼角通红,不知是冻得还是哭得。
“师姐。”顾让尘情绪低落唤了声。
沈情眉眼弯弯,捏了捏他的小脸,“让尘师弟,怎么,不开心?”
顾让尘道:“哥哥还没醒,他身上有好多伤,师姐,你说哥哥他……会不会、会不会——”
沈情捂住他嘴巴,“嘘!你哥哥哪儿有那么脆弱,他不过是失血过多,太医不都说了,等睡上几天,他自然就会醒。”
“唔——”
沈情道:“见过雪吗?”
让尘摇摇头,又点点头。
“没见过这般大的雪。”
以往长安不是没下过雪,只是雪都很细很小,不过一柱香就下完了,地上只会留下水痕,从来没有过积雪。
沈情拉着他就往自己院子里跑。
“看!”
让尘张大了嘴:“哇——”
地上有许多兔子,还有胡萝卜,狸奴,雀儿——都是沈情堆的。
让尘满眼都是敬佩,“师姐,你好厉害!”
沈情道:“那是!不过,”她点了点小兔子,“这可是师兄教我的。”
“以前我比你还大一些的时候,师兄带我下淮南道,途中有些地方落雪就很大,师兄最会玩雪了,他不仅会堆兔子,狸奴,还会堆食物,人。总之,师兄最厉害了。”
让尘听得两眼发光:“淮南道有很多雪吗?”
沈情想了想,“不止淮南道,别的地方也有雪,只是刚好我去的地方是淮南道罢了。”
让尘道:“我也想和师兄去游历。”
沈情拍了拍他脑袋:“去,等师兄回来你同他说,若他不同意——”
“你就缠着他,他干什么都缠着他,多说些软话,师兄保不准会心软答应你!”
让尘道:“那师兄什么时候回来?”
沈情一愣。
“不知道……应该快了,快要岁末了,师兄应该会回来团年的。”
往昔岁末总是沈情与柳霁月一起过的。若耶娘也在,那就是她、师兄、耶娘一起过,仔细算算,从小到大,她的每一次元日,师兄几乎从未缺席过。
今年……
今年她已成亲,师兄会不会就不回来了?她有些忧心地想。
“你是谁?何故擅闯玄机阁!”
顾让尘小小的身躯挡在沈情面前,他正警惕望向高墙之上屈膝坐着的少年郎。
沈情顺着他的目光朝上。
那人屈膝侧坐,一条腿随意吊在墙上,胳膊肘靠在膝上,正给手腕扎着绷带。
绷带有些长,一只手不够用,他嘴里还叼着一截,许是绕了几圈都没绕好,他终于不耐蹙眉,一把将绷带全部攥在掌心,垂眼朝下,目光灼灼。
沈情被这目光盯得心头一恸,她不自觉揉了揉有些发闷的胸口。
上辈子也是这样一番场景,只是处境已然大为不同。
没有算计,没有利用。
见墙上人不语,只一味盯着他师姐看,顾让尘气得脸都红了,“登徒子!你看什么看!不许看我师姐!”
呦呵!
沈情瞪大了眼,捂住嘴。
“登徒子”望着抖得不成样的少女,眉心一跳,气笑了。
只见他骤然发力,小腿肚一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小家伙的后领揪起,再一闪身,人就到了院门外。
“砰——”一声巨响,顾让尘孤零零在门外与雪作伴。
他急得一直拍门,却听里面道:“小师弟,我没事,他是我——”声音犹豫片刻,“夫君。”
拍门的声音消失了。
沈情胆战心惊圈着李道玄脖子,恨不得整个人缩在他怀中。她脚下空空如也,李道玄这厮竟将她拐上了高墙。
原本望着他在墙上,心里还觉得这样看着倒是威风。等自己上了墙才发现,根本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威风,至少此刻,沈情腿都要软了。
沈情不是没爬过房梁,可那是迫不得已,被妖怪一追,什么害怕、顾虑都没了,她满脑子只有逃命,如今安逸日子过惯了,乍一受刺激,她只觉得眼皮子跳个不停。
“你个坏东西,放我下去。”
李道玄稳稳当当圈着沈情,见她挣扎得厉害,骤然低下头,与她鼻尖对鼻尖。
少女愤怒回视,眼中气鼓鼓。
“你都说了我是坏东西,那自然不干了。”
“你——”
李道玄环住她腰,轻松将她翻了个面,沈情背靠在他怀中,又是一阵惊惧交加,“抱稳了你!敢让我摔下去,我要你好看!”
“嗯。”他将半张脸窝在她肩上,伸手道,“帮我包一包。”
沈情:“伤口都不会包,你几岁了。幼稚死了。”
她报复似的将他掌心缠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打了个奇丑无比的蝴蝶结,这才作罢。
李道玄心满意足,喟叹一声。
沈情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心里暗骂:臭变态。
“放我下去。”她坐得有些腿麻。
“叫我什么。”
“李道玄。”
“不对。”
“……李阿蛮。”
“……”
“殿下。”
“阿蛮,好阿蛮行了吧。”
沈情瞬间来了气,“起开!”
李道玄:“你刚才叫的什么。”
沈情身形一顿,她细细回想,自己刚才还叫了什么。
不知想到什么,沈情一张小脸皱成了苦瓜,“我才不叫!你梦去吧!”
李道玄抿唇,面上有些失落。
沈情见状,肚子里的坏水又咕噜咕噜冒出来,她笑的像只狡黠的狐狸,侧身勾住他脖子,凑近了道:“好哥哥,放过我罢。”
如愿见对方僵住,沈情伸手往他腹部一捏。
“唔——”
他身子一软,被沈情一个大力往一旁翻。
二人齐齐摔下墙,片刻间李道玄搂着她在空中翻了几翻,二人成功落地。
刚一触地,沈情往他胳膊下一缩——滑了出去,跟只兔子似的蹦远了。
沈情跑远了回头一看,他跟鬼似的不知何时窜到自己背后。
“啊!”
她被逼到角落,梅树下,她退无可退,李道玄一步步逼近。
沈情软了语调,“好阿蛮,你放过我嘛~”
李道玄眼中闪过笑意,他说:“那你唤我一声。”
沈情一张白净的脸憋得通红,要她腻歪的叫他夫君,不如几刀将她砍成臊子来得爽快。
她一把推开他,想躲回屋里,没推动。
见沈情一直低着脑袋,李道玄就知她又在耍坏心眼了。
果然,沈情反手揪着他衣领,往自己这方带,这回倒是扯动了。
呵,狗东西。
沈情揪着他转了个向,将他抵在梅树下,然后,恶劣地朝他吐了吐舌头,抬脚往他身后树干用力一踹,她又反手一个定身符贴在他身上,转身就要跑。
她又被人拉住了,沈情头一回在他身上感受到狗的显著特性,好他耶耶的粘人!
一捧雪从梅树上掉落,恰好摔进她领口,沈情被冻得一缩,脚下一个打滑,二人齐齐朝地上摔去。
眼前骤然一暗,后脑勺有李道玄的大掌护着,倒是不碍事,只是突然躺地,叫她脑袋有些晕乎乎的。
先前沈情踹上的一脚起了连锁反应,梅树枝头积压的厚雪争先恐后着往下落,簌簌雪声里,李道玄的气息近在咫尺,带着雪后清冽的寒意,却又比寒风暖上几分。
沈情刚想撑着地面坐起来,头顶便传来“哗啦”一声,更多雪沫子兜头浇下,落在发间、颈窝,凉得她激灵灵打了个颤。
“别动。”李道玄的声音闷在她耳边,带着些低笑。他另一只手本还护着她的后颈,此刻索性屈起手臂,将她大半张脸都拢进自己的肩窝,隔开那些捣乱的碎雪。
沈情鼻尖蹭到他衣襟上绣着的暗纹,是株劲竹,针脚细密,透着点不易察觉的温软。
她忽然想起方才踹梅树的那一脚,力道着实不轻,几乎是所有的积雪都叫他受了,沈情此刻倒有些不自在,瓮声瓮气地问:“你……没事吧?”
话音未落,头顶的梅枝又晃了晃,一朵沾着雪的红梅摇摇晃晃坠下来,不偏不倚落在李道玄的发绳上。他似乎没察觉,只低头看她,睫毛上还沾着点雪粒,像落了层碎星:“你领口的雪化了,往后又该着凉,嚷嚷着不舒服了。”
说着便要抬手替她拂去领口碎雪,沈情却猛地偏头躲开,脸颊撞上他的下颌,硬邦邦的,她想揉揉额头,却有人比她更快,她的手覆上温热的、宽厚的手背。
两人皆是一愣,周遭只剩雪落的轻响。
“起、起来吧。”沈情率先回神,手忙脚乱地想爬起来,却忘了他还压在自己身上,一使劲,反倒让两人贴得更紧。李道玄闷笑一声,终于不再犹豫,揽着她的腰稍稍用力,便将人带了起来。
“你这动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性子,何时才能改一改?”
李道玄低头,恶劣一笑:“也就我愿意吃你沈幼安这一套了。”
他一凑近,沈情才发现他肩头落了厚厚一层雪,发绳上那朵红梅倒愈发显眼,衬得他平日里冷硬惯了的眉眼此刻都柔和了几分。
她伸手想去摘,指尖刚碰到花瓣,他却微微偏头,那朵梅便顺着发间滑下来,恰好落在她摊开的掌心里。
他垂首,凑近她掌心,薄唇半张,含去晶莹剔透的红梅。
第125章
他的唇很凉,沈情的心却被熨得滚烫。
不知怎的,她竟僵着手,舍不得缩回半分。
李道玄骤然抬眼,目光带有浓浓压迫,“刚才玩雪,你说,谁最厉害?”
“什么?”“沈情道,“你偷听?”
他拉过她手腕一扯,抬手圈住她的腰,“不算偷听,刚好听见了。”
“那也是偷听。”沈情努努嘴,“哼,堆雪人当然是我师兄最厉害。”
李道玄神色一暗,心头陈醋翻涌,沈情隔了老远都能闻见他的醋味,她故作被熏到的模样,捏了捏鼻子,“唔,真酸。”
他直接堵住她的嘴。
“唔——”
梅花的冷香混着他身上清冽的草木气息,一下子涌进沈情鼻间。她睫毛颤了颤,刚要抬手推他,手腕却被他攥得更紧,圈在腰间的手臂也收了收,将她彻底圈进怀里。
唇齿相缠间,那点冰凉的红梅不知滚落到了哪里,只剩他灼热的呼吸烫得她耳尖发红。他似是带着气,吻得又急又重,偏又在她快喘不过气时松了松,鼻尖蹭着她的鼻尖,声音低哑得像淬了冰,又裹着点委屈:“再说一次,谁最厉害?”
沈情偏头躲开他的目光,却被他用指腹捏住下巴转回来。他眼底哪还有半分方才的压迫,倒像是只被抢了食的小兽,盯着她时眼尾都泛着点红。
“不说?”他低头,唇擦过她的唇角,往她耳后凑,温热的呼吸吹在白嫩的耳垂,“不说我就一直亲。”
耳后酥麻的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实在太痒了,沈情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伸手抵在他胸口推了推。
“我没闹。”他咬住她的耳垂轻轻磨了磨,“你得说我最厉害。”
她被他磨得没了脾气,又瞥见他紧抿的唇线——分明是正在较真。
沈情忍不住气笑了,“有病。”她抬手抵着他额头,声音轻得像落雪:“行行行,你最厉害。”
话音刚落,就见他眼尾的红意淡了,唇角偷偷往上挑了挑,却还绷着脸色,故意板着脸问:“再说一遍?没听清。”
戏精,呵。
沈情假笑道:“你最厉害。”
他这才肯勾唇,低头又吻了吻她的眉心,指尖拂过她方才玩雪被冻红的掌心,语气软下来:“早这么说,不就好了。”
沈情哼了声,眼角余光却瞥见落在他肩头的梅瓣,伸手拈下来,往他鼻尖一凑:“酸醋精,配梅花正好。”
他低笑一声,没反驳,只是收紧手臂,将她往怀里又带了带。
见他那么开心,沈情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
“你那么喜欢我,若是有一天你发现我骗了你,把你骗得很惨,你会想杀了我吗?”
他指尖顿了顿,原本落在她发上的手滑下来,托住她下颌,迫使她抬头看着自己。
方才还带着醋意的眼底这会儿沉得像浸了墨,他哑着声问:“骗我什么?”
沈情被他问得一噎,原是随口试探,被他这么认真一问,倒不知怎么接了,只含糊道:“就……随便说说。”
“哪样?”他追问,指腹摩挲着她的下颌线,力道轻得怕碰碎了她,“是你偷偷藏了糖糕不给我吃,还是你其实更喜欢城西那家的糖葫芦?”
沈情愣了愣,没料到他会扯到这些,刚要辩解,就听他又道:“若只是这些,我顶多罚你把糖糕分我一半,再陪我去买两串糖葫芦。”
“不是这些!”她急了,仰头瞪他,“是大事!比如,比如,”她一时找词穷,半晌,才扯了不相干的话题道:“比如,我喜欢上别人了——”
话没说完,被他用指腹按住了唇。他低头,额头抵着她的,呼吸混着梅香落在她脸上,声音低得像叹息:“那我会杀了你。”
“你喜欢上别人试试。我不杀他,我就杀你—
“杀了你,你就不能喜欢别人了。”
他本欲说,那便认了,可他不甘心。
一想到有一日她若是真的喜欢上别人,那双总含着笑看他的眼睛,要去追着旁人的身影;她捏着梅花凑到他鼻尖的手,要去牵另一个人的衣袖——心口像是被梅枝上的断枝狠狠扎了下,密密麻麻的疼里翻涌着股子疯劲,话到嘴边,就成了那句狠戾的“那我会杀了你”。
吓一吓她,也是极好的。
沈情被他眼里的暗火惊得一怔,下意识想退,却被他扣着后颈按得更紧。他眼底翻着血丝,唇线绷得死紧,“以后别开这种玩笑了。”
“我……”她被他这模样慑住了,方才那点试探的心思早跑没了,“我随口说的……”
“随口?”他低笑一声,笑声里却没半分暖意,指腹狠狠擦过她的唇,“这种话也能随口说?”
他低头,鼻尖几乎蹭着她的鼻尖,眼里的火明明灭灭,偏又不肯移开视线,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进骨里。
“所以,沈幼安,不许骗我。”
沈情只是笑着看他,鹅绒雪落下,阻隔了他的视线,也藏住了沈情眼底的凉意。
一阵悠扬雄浑的钟声陡然袭卷整个长安。
起初沈情以为是玄机阁的会议钟被人敲响了,她刚准备看看发生了何事,又陡然顿住。
这不是玄机阁的钟声。
而是,丧钟。
自古只有帝王作古,丧钟才会敲响。沈情眼皮子一跳,如今发展和上一世大相径庭,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下意识看向李道玄。
沈情记得,他和圣人父子俩,关系似乎一直都不太好。
或者说,他单方面的对景仁帝冷淡。
她实在想不出李道玄是何反应,于是偷偷看了他一眼。
李道玄仿佛没有听见这声丧钟响,话锋一转:“你的二十大劫很快就能平安渡过。”
什么二十大劫?
沈情全然忘了,她当初在元春楼为了接近他,随口编造的“活不过二十岁”谎言。
为了不露出破绽,她将脸埋在他肩头,看似感动至极,实则满脑子都在想当初她同他都说了些什么。
随即她又被他的话勾了去。
“喜丧妖与红白煞,都是李知白豢养出来的。”
家宠受了伤,造不动了,便灰溜溜夹着尾巴躲回了家。
原本红白煞二妖能够躲过所有弟子,藏匿于东山寺内还令他困惑,可当查出东山寺主持与太子有所勾结,李道玄便恍然,李知白究竟是哪儿来的手段豢养大妖了。
当年除却沈情师父千机真人、李道玄师父游道子外,在其余优秀弟子内,主持也算有一席之地。
如果是主持,那便说得通了。
主持豢养大妖,太子利用权力之便替其遮掩,二人沆瀣一气,不仅偷偷在骊山豢养当初落逃的相繇,还利用阴寒苦水之地制造大妖,欲使其颠覆沈家。
只是还缺了一环,太子为何如此针对沈家,针对沈家人。
最后一环,在昨日,也补全了。
太子在监国期间,便迫不及待拟了一份秘诏。
秘诏上述:
十多年前,蛮夷来犯,陇右节度使度高定源畏罪潜逃属实,剑南道节度使为追击逃犯反被高定源派出的人灭口,而当年灭口之人,正是现任陇右节度使,如今的瀚国公——沈从之。
一言蔽之,沈情的父亲当年与李道玄的外祖父串通一气,在战场上临阵脱逃,太子的外祖父发现此事,上前阻止,却反被杀害。
如今杀人凶手一个死了,一个反而高官厚禄,妻儿圆满,潇洒不已。
沈情听了李道玄一番解释,只觉荒唐至极。
关于当初“高将军”叛逃一事人云亦云,圣人却始终不作表态。
一席诛高家九族的圣旨下达,等高家人被杀得凋零时又收回旨意,此番摇摆不定的态度无意识加剧了谣言的火团。
直至今日众人对于此事也是众说纷纭。
只有太子外祖父,师家家主,也是剑南道节度使的死,众人一致默认其是战死。
沈情被这一席话砸得头晕眼花,怎么也不肯相信阿耶是那种人,“那狗太子为何要胡诌?莫不是有什么隐情,还是说他在心虚什么,所以才迫不及待要掩藏真相?”
“不,我阿耶肯定不是这种人,高将军不是你的外祖父么,你们高家的事情你最为了解,这是怎么回事?真相到底是什么?”
李道玄唇角一扯,眼中闪过讽意,“呵,真相,你很快就能知道了。”
“什么?”他又在打哑迷。
沈情云里雾里,钻心挠肺想要知道真相,太子究竟为何要害沈家?总之不可能是秘诏写的那样!
李道玄却闭了嘴,他闭眼平复心情,再睁眼时,眼中情绪莫名。
“你说你要活过二十岁,那我便亲自陪着你过二十岁生辰,往后的每一年、每一岁,我都会陪着你,我要你眼睁睁看着我眼角染上细纹,看着我的鬓角花白,我要你看着我寿终正寝。”
“沈幼安,我诅咒你长命百岁。”
而那些伤你、害你的人,通通短寿。
他抚了抚沈情浓密的长睫,叹气道:“很快,很快你就能将想害你的人报复回去。”
李道玄问:“李知白,红白煞二妖,你要亲自来动手,还是我替你动手。”
沈情:“今日听下来,你高家和师家貌似也有深仇,我就不动手了。”从恢复的一点点记忆里,她知道了她要报的仇,早在上一世就报过一次了,唯一区别不过是再杀一次太子罢了。
李道玄:“等我,今岁元日我会同你一起过。”
沈情笑眯眯道:“好啊。”
等李道玄解决完太子,她沈家就安全了,她就只剩下一个仇要报了。 。
李道玄不知道的是,他先前用作吓唬的话语,沈情却当真了。
沈情淡淡地想,观零零碎碎的回忆里,二人似乎是一对,他对她实在好得紧,他会为了她于曲江池畔放出六百六十六盏河灯,也会笑着祝她百岁无忧,更愿意受着终身苦痛的下场闯入她的虚无之境,将她带出——
沈情都知道。
可他终有一日也会为了琉璃心而将她斩杀于剑下,上一世不就如此。
她藏不了多久。
李道玄,不可留。
毕竟,李道玄亲口说的,他要她百岁无忧,只要他死了,自己就能长命百岁,不是么。
第126章
今年的长安着实不甚太平。
先是暴雨自仲秋后便无休止的下,入了冬更是大雪纷飞,天地一线凝白,分不清哪儿是哪儿,隔上半个时辰每家每户就要扫一次雪,否则连个落脚的地儿也没有。
雪下得太大了,院子里的池子都被冻了厚厚一层冰,小鲤实在没办法继续呆着,只好化了人形跑出来。
快临近元日,沈府上下都挂了红灯笼,今日更是吃上了牢丸。
小鲤噗嗤噗嗤吐着泡泡,圆圆的小脸靠在桌上,望着盘子里精致的牢丸,想要伸手拿一个。
“啪——”
“唔……好疼。坏人,你打我。”小鲤皱着肉乎乎的小脸,躲到沈情身后,气呼呼地瞪着翠芽。
翠芽叉腰道:“这不叫打,这叫规矩。谁叫你手都不洗就想抓我家娘子碗里的东西。”
沈情吭哧吭哧吃着牢丸,沉默寡言。
两个小丫头在她身后吵得不可开交。
沈情得空望了眼屋外,雪还在下,又快积了两尺深,府中杂役闷了口热酒暖身,哈着热气提了家伙就出来铲雪。
“叽叽叽——”
有只娇小的雀儿抖抖翅膀落到了院儿里,它歪歪脑袋,与沈情对视一眼,又移开目光,一蹦一蹦在地上寻找食物。
那扫雪的仆役也注意到它,原本大开大合的动作变得小心翼翼,刚铲走一坑积雪,不多时天上飘落的雪又立刻将这个坑给填上了。
仆役不气恼,只是定定看着那雀儿,见它半天也寻不着实物,他不忍它饿肚子,就从怀里掏一小块馕,掰碎了放在手心。
那雀儿闻见食物的味道,扇着翅膀落到了他掌心。
他也跟着咧嘴笑了。
雀儿吃得极饱,心满意足跳到他肩头窝着,不走了。
他呆呆站了许久,等确认雀儿如何也不肯飞走后,他便一脸傻笑的开始干活了。
屋内骤然安静了许多。
沈情甫一回头,就看见一大一小两个人正直勾勾盯着自己。
小鲤说:“人,你不开心?”
翠芽捂住她的嘴,“你别胡说!娘子才没有……”她的声音弱了下去。
沈情竟又靠着太师椅睡着了。
“怎么回事?娘子近日总爱睡觉,连食欲也下降了许多。”翠芽忧心忡忡,“难道小姐这几个月都没有喝药?”
翠芽道:“不对呀,小姐身上还有一股药味,不可能会断药。不行,我得叫医师来瞧瞧。”
小鲤凑上来,圆圆的眼睛盯着沈情看了又看,又捏了捏她的掌心。
好软,好暖和。
以前在华春池时,阿丑喜欢摸摸她的脑袋。记忆里阿丑的手总是冰凉的,带着潮气与血腥味。和眼前人的手的触感不一样。
小鲤屏住呼吸,生怕将眼前这个脆弱的人类捏坏了。
她小心地松开手,偷偷瞄一眼翠芽,见翠芽在远处急得团团转,她悄悄爬上太师椅,将脑袋缩在沈情怀里,又偷拿了一个牢丸吃。
屋子里是暖的,牢丸还是热乎的,一口咬下还有鲜嫩的汁液溢出,小鲤瞬间两眼放光。
好吃!
比池子里的那些人好吃。她天真地想。
翠芽终于发现了偷吃的家伙,她正要制止,见小鲤吃的那般狼吞虎咽,又陡然哑了声。
罢了。
翠芽道:“你,谁叫你抱着我家娘子还徒手抓东西吃的?”
小鲤一脸疑惑:“那还要怎么吃?”
翠芽:“当然是用筷子。”
“为什么不能用手吃?”
二人为了筷子还是手争论不休,全然不注意窗前立了个人影。
“劳驾,二位吵完了吗?”
翠芽僵着脑袋转身,“柳、柳副使?” 。
柳霁月回来时风尘仆仆,一席青衫极为破旧,脸上也蓄了胡子,唯有一双眼亮得惊人。
沈情醒来就瞧见师兄坐桌前,就着凉掉的牢丸吃。
见沈情睁眼,柳霁月道:“醒了。”
沈情以为是在做梦,揉了揉眼睛。
柳霁月温和一笑,“睡一觉起来不认人了?”
沈情望了眼天,睡一觉起来已是黄昏,她迷迷糊糊道:“师兄。”
面前男子笑了笑,指节叩了叩桌面,将那碗快见底的牢丸往旁边推了推,“瞧你这迷糊样,东西吃到一半就睡,肚子该空了。”
他说着起身,青衫下摆扫过凳脚,带起一串冷风,“灶上温着粥,我去给你盛来。”
沈情望着他背影。他的青衫后背磨出了细密的毛边,连束腰的带子都换了根粗布的,可他走得稳,背影瞧着仍像从前那般,透着股从容。
她眨了眨眼,才敢确定不是梦,喉咙里发紧,轻声问:“师兄,你怎么回来了?”
柳霁月端着粥碗转回来,碗沿冒着白气,他把碗搁在沈情手边,才坐下答:“路上耽搁了些事。”
他没细说,反而道:“先喝粥,温的,不烫。”
沈情握着温热的碗,指尖暖了,心也跟着落了地。
她舀了勺粥送进嘴里,软糯的米粥混着些青菜碎,是她从前常喝的味道。抬眼时见柳霁月正瞧着她,眼里的亮像是落了星子,她忽然想起方才他吃冷牢丸的样子,问:“师兄,你怎么不吃热的?”
“回来匆忙,长安大小铺子都因落雪关了,我买不着吃的,只好来你这蹭些。冷的也一样好吃。”
柳霁月似乎心情很好。
沈情心里却泛起密密麻麻的心疼。许是接连不休的赶路,他袖口被磨破了,下巴泛起胡茬,眼底也是掩不住的倦意。
“我重新叫人煮一碗牢丸来。”
柳霁月阻止道:“入夜了,府中人该歇下了,就不必麻烦他们。”
“说来也巧,长安天象诡异,不久前我去了一趟鬼祟坡,观结界并未破损。回来的路上恰好遇见同样来观结界的游道子前辈,我二人便一同回了长安。”
“许是想图个安定,前辈说,等雪下完,他便留在东山寺,不走了。”
沈情听着柳霁月讲这些八卦,又泛起了困意。
游道子,她经常从外人口中听过对方的名头,他是师父的至交,也是李道玄的师父。
只不过沈情长这么大还未见过这位传说中的人物。
见沈情又犯困了,柳霁月道:“是我说得太多了,一时忘了件重要的事。”
“我还去见了沈伯父。”
沈情原本半垂的眼猛地睁开。
“沈伯父接到一道旨意,京中有贼子谋反,要他举兵支援长安。”
“然后呢?阿耶还是来了吗?”
柳霁月缓缓摇了摇头,“你写的信到了。沈伯父看后,便按兵不动。”
沈情松了口气。
圣人病得蹊跷,加之太子执政,沈情总觉得他还没有放弃对付沈家。于是举信一封提醒阿耶,要防备皇室。
万幸阿耶选择相信她。否则,恐怕阿耶会被扣上一顶造反的帽子。
她满心满眼都是后怕。
柳霁月道:“几月不见,长安变化竟如此之大,连天象都乱了,这几日我得寻探一番,究竟是哪儿出了岔子。”
“幼安,等过完元日你乖乖回玄机阁躲着。朝廷之事过于复杂,你不应被牵连进来。”
这些话李道玄也同她讲过。李道玄让她乖乖呆在玄机阁,等雪停了再出来。
也不知李道玄在做些什么,自打上次离去后,竟半点水花也没有。沈情总觉得他在憋什么坏招。
既然他如此信誓旦旦,师兄也这样说,她听话便是。
她擅长道家术法,却不擅朝堂之事。既然是内斗,就让李道玄自己去斗好了。
于是沈情乖巧点头。
“哦对了,幼安以后可能会多一个‘阿兄’了。”
柳霁月眼中明显闪过兴奋。
“阿兄?”
“沈伯父有意收我为义子,只是还需要幼安,你的认可。”
柳霁月眼含期待:“若幼安肯认我这个兄长,那往后等雪停,我便赶赴边疆,告知沈伯父这个好消息。”
行了拜父礼,柳霁月的名字便能入义亲簿,此后便算半个沈家人。
外人提及他,不会再说这是谁谁谁,而是说,这是沈家的探玉公子。
探玉便是幼时沈母替柳霁月起的小字。师兄妹二人算是沈父沈母亲眼看着长大的,柳霁月说是半个沈家人也不为过。
每每回沈家,沈家仆役总会默认柳霁月的存在,平日里也会准备好他的东西备着。
听见柳霁月这么说,沈情觉得,就应该这么做。
柳霁月,就是她的阿兄。非亲非故,但胜似兄妹。
于是沈情拉着柳霁月袖子,软软叫道:“阿兄——”
这一叫,将柳霁月哄得找不着北,他晕乎乎道:“哎。”
他一高兴,就忍不住喝点小酒,最后被下人扶着回了房。
沈情心里暖呼呼的。
柳霁月这一呆,就是到元日。
长安城街道上早被喜色浸透了。青石板路扫得干干净净,却又落了层碎金似的阳光,风一吹,街边铺子上挂的彩绸子飘得欢,孩童欢闹玩耍的声音把空气都烘得热热闹闹。
雪难得停了。
百姓趁机将雪弄干净,备新衣的备新衣,囤货的囤货。
以往洪灾与雪灾带来的阴霾暂时一扫而空,各个脸上都洋溢着喜气。
沈府也颇为热闹,由于规矩宽松,下人们也都闹腾,府内被打扮得喜庆极了。
沈情备了凳子在院子里烤火,柳霁月从冰池子里搞了条鱼上来,研究怎么烤着吃。
翠芽与小鲤追逐打闹,玩着雪仗。
独独少了一个人。
第127章
沈情有些无聊地戳戳柳霁月手上的鱼。
柳霁月无奈掏出绢帕递给她,沈情垂头将手指染上的油脂细细擦去。
“幼安,好像有心事?”柳霁月似不经意提到。
沈情抬头,冲柳霁月乖巧一笑,“没有啊师兄。”
柳霁月不再追问,道:“等今年雪停,路开了,你耶娘应当就能回来了。”
他以为她在想耶娘。
沈情垂眼,掩住有些心虚的眸。
“嗯……”
鼻尖突然传来一股焦味,柳霁月慌忙扑将鱼拿起,只见棍子上的鱼已经烤得焦糊,柳霁月单手扶额,惋惜道:“还是失败了。”
沈情道:“师兄,你的鱼离火堆太近了。”
柳霁月:“我以为已经够远了。啊,抱歉。”
这条鱼本来是柳霁月想烤给沈情吃的,奈何烤糊了,只能柳霁月自己解决掉。
常年外出捉妖济民,柳霁月过惯了风餐露宿的生活,有时为了蹲一只妖,他要在一个狭小的地方呆上几日几夜,粮食用光后,饿极了只能就着干草嚼。
为此他已经养出了对食物的心疼,将外头烧焦的一层剥了扔掉,望着里面白乎乎的鱼肉,柳霁月温吞道:“还好,里面没糊,能吃。”
他正要下嘴,沈情一把抓住他腕子,眉心突突直跳。
远处传来一声轻痴。
二人循声望去。
“堂堂柳副使竟还是个蠢的。”墙上少年轻嘲。
他一跃而下,鲜红的袍角于脚下翻飞,甫落到沈情身旁,他就把她的手拉到自己掌心,攥紧。
“这鱼还是个夹生的,柳副使不会还不认得罢?”
柳霁月尴尬道:“受教了。”他又将鱼架在火上烤。
沈情眼皮子又是一跳。
李道玄一挑眉,似乎对柳霁月这种烤鱼手法看不下去了。
“柳副使这样将鱼怼在火上烤,只怕最后鱼烤焦了也吃不上一口。”他不禁有些怀疑,以前柳霁月该不会就是如此烤鱼来吃的罢?
他环顾四周,见廊下靠着的简易鱼竿,当即捞过,就着柳霁月凿出来的冰窟开始钓鱼。
池中鱼为了过冬,提前把自己吃得圆滚滚胖乎乎,鳞甲在稀薄的天光下泛着温润的白,倒像是一块块浸了水的玉。
许是鱼饵落水时惊动了它们,起初只看得见细碎的水波在窟边漾开,鱼竿梢头的线安安静静垂着,连个晃影都没有。
他倒不急,指尖拢着竹竿,眼瞧着冰面下隐约游过的影子——那鱼怕有巴掌宽,尾鳍一摆,带起串细小的气泡,慢悠悠往鱼饵旁凑。
柳霁月先前凿冰时留了半筐碎饵,是用晒干的麦麸混了碎鱼干揉的,这会儿泡在水里,香味早散了开。
果然没片刻,鱼竿猛地往下一坠,力道竟比寻常时候沉得多,想来是那圆身子鱼咬了钩。他手腕一扬,冰窟里“哗啦”溅起水花,一条银白的鱼被拽了上来,落在冰面上还甩着尾巴,肚腹鼓鼓的,瞧着就扎实。
李道玄就着院里的刀具迅速杀鱼,开膛破肚一气呵成,舀一碗水净手,他提着串好的鱼凑近。
沈情窝在暖呼呼的软椅里,抱着汤婆子看他操作。
观其动作干净利落,处理鱼的手法熟稔,倒不像是在皇家精细着长大的人。
沈情轻轻哼了一声。
李道玄眸子转了转,看着养尊处优的少女,晃了晃手中鱼,面上止不住的傲娇。
沈情盯着他,一字一句无声吐道:“开屏了。”
李道玄唇角一僵。
见他吃瘪,沈情乐了,眼中星光闪闪,笑意流转,像只得意的小狐狸。
李道玄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烤鱼去了。
不一会儿,一股子香味儿溢了出来。连正在玩雪的翠芽和小鲤都被吸引了过来。
“哇!好香,人!我要吃鱼!”小鲤含着口水朝着烤鱼扑过去,被李道玄一掌摁住了脸。
“你自己不也是鱼。”李道玄欠揍道。
“不一样,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小鱼,小鲤吃烤鱼!”
其余人被她逗的笑出了声。
翠芽笑得弯起了腰,“姑爷,只有一条鱼不够分,刚好这有只现成的鱼,不如把她也烤了,这样就够分了。”
小鲤瞪大了眼。
其中李道玄的笑容尤为邪恶,连着唇边那颗虎牙也变得格外唬人。
小鲤缩了缩脖子,突然叫道:“坏人!不吃了!”
她陡然化作一抹流光,钻回了池子里。
李道玄叫人取了小碗,将鱼分成了几份。
他亲自取了最为鲜嫩的一部分鱼肉给沈情端去。
原本沈情没什么胃口,可当他将小盘凑到自己鼻尖,烤鱼的鲜香味争先恐后涌入鼻尖,沈情又生了些胃口。
便就着李道玄递来至嘴边的肉吃了起来。
还行。她淡淡地想。
柳霁月吃完烤鱼,双眼放光,非要拉着李道玄求教,李道玄似乎更来劲,眼神示意沈情,看吧,柳霁月也要争着来请教他,他就说他最厉害。
沈情回了他一个白眼,“幼稚。”
今年元日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了。
师兄走了,李道玄走了。
沈情也回了玄机阁。
大雪又开始下,下得比以往都要大,都要迅猛。
太子一直没有动静,倒是东山寺里被困的一群官员火急火燎地强行下了山。
结果下了山众人才发现,圣人歿了,太子不知何时匆忙完成了继位大典,自称崇阳帝,朝中凡有异者,杀。
而他的母家师家地位自然也随之水涨船高。
荒唐,此番继位犹如儿戏,不过是给谋反立了个合适的借口。奈何长安城中大雪纷然,朝中官员几乎举步维艰,一时竟维持着诡异的和平。
雪小了些,太子立即治苍王谋反之罪,派人缉拿。连同苍王身边一切的人、事、物都将受到牵连。
李道玄却突然举兵围宫,坐实了这新帝说的话。
宫外被李道玄的人包围,宫内李知白急得团团转。
沈情听闻外头传来的消息只觉得荒唐,这场宫变犹如儿戏,一切都虚得不真实。
犹记得前世这时太子还未继位,这时太子还在干嘛?
沈情蓦然抬眼,她想起来了,太子遣人盘下了一座荒僻的宅子,将她捉了去,为逼问鎏金银盒的下落。
可惜,这一世她并没有机会拿到鎏金银盒。也根本不知鎏金银盒被李道玄藏在了哪里。 。
沈府,仆役照常扫着雪,肩头雀儿叽叽喳喳地叫,他抚了抚雀儿便继续扫雪。
骤然一阵邪风吹过,仆役眼前出现几双黑色的鞋。
他顺着一抹黑往上看,只见一双锐利的眼正直勾勾盯着自己。
“你们是谁?为何擅闯沈府?来人——唔。”
他被来人一把掐住脖子,肩头雀儿受了惊吓,扑腾翅膀飞走了。
黑衣人皱眉,抬掌就要将其打下,仆役眼一红,立马往他身上扑,死死抱住他。
被缠得没办法,他当即转了个向,一掌拍向仆役的脖子。
“咔嚓——”
仆役软着身体倒下。
几人火速往里去,似乎在搜寻什么东西。
黑衣人撞开一扇门,惊动了小丫头,“你是谁!”
翠芽望着骤然闯入的黑衣人,瞪大了眼。
黑衣人沉声道:“沈情在哪儿?”
翠芽眼神飘忽道:“沈情,沈情在别的房间,你要找,就去别的地方找,我只是她的丫鬟。”
一番话说得心虚极了。
黑衣人眯着眼打量眼前人。
她穿着一身翠绿的罗裙,罗裙质感极好,泛着水缎绸丝质感。小脸也算白嫩清秀,眼睛瞪得圆圆,一头乌发也养得极好,不像个丫鬟,总之,是个被细养着的。
黑衣人冷笑:“惯听闻沈家娘子足智近妖,最喜偷奸耍滑,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翠芽叫道:“我真的不是沈情!”
黑衣人道:“哪有丫鬟用着贵女才用的绫罗绸缎,不仅自称‘我’,还直呼主子大名的。沈娘子,你的嘴巴可以骗人,身上这些东西可不能骗人。
翠芽一副“被人识破”的模样,眼底泛起绝望。
“你们到底要如何?”
“不如何,劳烦沈娘子同我们走一趟,我们主子有事找。”
他不再废话,朝着翠芽伸出手。
下一瞬,他突然觉得心脏空空,低头一看,一只小手不知何时穿过了他的胸膛。
他一句话也蹦不出,气绝倒地。
翠芽捂住眼,“你你你哪儿学的这招,就不能温柔一点嘛!”
小鲤抽出手,舔了舔爪子。
唔,臭的,不好吃。
翠芽道:“好小鲤,我以后再也不叫狸奴吓你了,你快去找找,还有没有别的坏人闯入。”府中还有别的下人,翠芽担忧他们的安慰。
小鲤道:“说话算话。”她钻出了门,蹦蹦跳跳循着府上陌生气味去了。
翠芽忍住恐惧,在尸体上翻找,却什么都没翻到,连个象征身份的东西也没有。
她心想,必须告诉娘子,有歹人来犯。这歹人还是个眼瞎的,居然将她认作成了娘子。
娘子才不会穿得这样寒酸呢。她不悦地想。
却不知沈情对待翠芽,向来阔气。翠芽身上的衣料,本就抵得过寻常贵女的穿戴。可沈情的心气向来刁钻,非罕见料子不肯上身,用的物件也得是独一份的,就连衣料的纹样,都是特意定制的样式。
这才导致黑衣人误将翠芽认成了沈情,闹了个大乌龙。
第128章
博山炉内白烟缓缓攀升,暖意熏人的大殿内,李知白坐于案首,看着眼前堆山高的折子,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不禁闭上眼。
其中折子除了少部分说了各地雪灾、以及当初洪灾造成的隐患外,更多的折子便是弹劾他“其位不正”。
一些根基不稳的臣子,杀了便杀了,偏生有那么几个老不死的杀不得,也动不得。
更令他头疼的是,他那好四弟,竟瞒了他那么久。
指节抵着太阳穴揉了半晌,李知白再睁眼时,眸底那点因烦躁泛起的红已褪得干净,只余一片沉冷。
他抬手将最顶上那本弹劾奏折扫到一旁,露出底下压着的密报——墨迹未干,字字都在说他那位四弟李道玄,昨日已带着人离了东山寺,将主持押到不知何处去了。而李道玄此刻已从城南的禁军大营赶往皇宫。
“空壳废物……”他低笑一声,指尖在“苍王”二字上碾过,指腹泛白。
从前这弟弟是真会装,朝堂诸事一概不管,整日里要么扛着柄桃木剑往乱葬岗钻,说要捉什么“作乱妖祟”,要么就扎在勾栏瓦肆里,跟着摄亲王世子喝酒斗鸡。
民间谁人谈论起他不摇摇头,暗道一句“混世魔王”。连李知白自己,也只当他是个没心没肺的,留着他,既能显自己容人之量,又不必费心提防。
哪成想,这“混世魔王”竟藏得这样深。
景仁帝又是何时将金吾卫交给他的……
“陛下,”殿外传来内侍压低的声音,带着难掩的慌张,“禁军统领求见,说……说四皇子在宫外聚兵,称陛下乃是弑君篡位,要……要清君侧。”
李知白猛地攥紧了拳,案上的镇纸被震得轻响。他料到李道玄会反,毕竟那“谋反”的罪名是他亲手扣下去的——伪造的书信、私藏的兵器,桩桩件件都做得天衣无缝,本是想逼得李道玄自乱阵脚,再名正言顺地除了他。
可他没算到,李道玄竟不辩白,反倒顺着他给的罪名,直接扯了反旗。
“清君侧?”他掀眸看向殿门,声音冷得像殿外的寒冰,“他倒会给自己找由头。”
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甲胄碰撞声,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喊杀声,由远及近,震得殿内的烛火都剧烈摇晃起来。博山炉里的白烟被气流冲得散乱,袅袅地缠上李知白的衣袍。
内侍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脸色惨白如纸:“陛下!不好了!四皇子……四皇子带着兵围了皇宫!他在宫门外喊,说您若不出来认罪,便要……便要火烧太极殿!”
李知白霍然起身,龙袍下摆扫过案沿,堆成山的奏折哗啦啦落了一地。
他走到殿门口,越过厚重的朱漆门,望向宫墙的方向——那里已燃起了火把,映得半边天都红了,隐约能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骑在高头大马上,依旧是那身夺目耀眼的红袍,只是腰间没挂他的秋仁剑,反倒吊儿郎当别了把木剑。
李道玄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望了过来。隔着遥远的宫道,李知白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莫名想起小时候,这弟弟见了他,总是一副冷脸,如今长大了,更是和他处处作对。
火把的光落在李道玄脸上,一半明,一半暗,像淬了冰的刀。
“好二哥,”喊声顺着风飘过来,清晰地钻进李知白耳中,带着一种近乎嘲弄的平静,“你给我的罪名,我认了。那这天下,我便也替你‘坐实’了吧。”
博山炉的暖意早已散了,李知白站在殿门口,只觉得彻骨的冷。他以为自己拿捏住了全局,却没料到,最会骗人的,从来都是那个看起来最没心防的“混世魔王”。
他料想过李瑾修会阻碍他,甚至想过李毓也会对他造成威胁,毕竟李家曾经也是出过女皇的。
所以他让李瑾修染病而死,又给李毓下蛊,甚至连李毓的心上人也没放过。他独独遗漏了李道玄。
早该在高海舟掌握了师家所有秘密起,他就该想到,若没有他四弟的手笔,高海舟又如何能成气候?
因为他的四弟,高海舟手上的鎏金银盒没夺到,就连渭河船上的胡椒和兵器也被缴了——到如今,他也不知道他的好阿耶将他的东西弄到哪儿去了。
很快,他知道了。
李道玄一双锐眼仿佛能穿透李知白的心,猜到他在想什么,他勾唇道:“还要多谢二哥送上来的经费与武器,弟弟的人用得还算顺手。”
李知白阴着脸,沉沉望着对面的少年。
“原来是你。”
李道玄:“不错。”
李知白蓦然抬眼,道:“你以为,朕不敢杀你?区区几千人,也配妄图篡位!”
听见他的自称,李道玄挑了挑眉,“几千人,足矣,毕竟你也只有几千人,不是么。”
还真被他说中了。
两个鎏金银盒都在李道玄手中,若他再不动手,死的只会是他,是师家。他可太清楚,圣人有多么凉薄。
一旦景仁帝知道了师家干的事,他必死无疑。所以李知白沉不住气了。
入秋后景仁帝出宫一趟,回来便染了疾,卧榻半月才好,自此景仁帝便迷上了修仙长生之术,李知白便联合东山寺主持研究了强身健体的“仙丹”,通过主持的手献给景仁帝。
主持当初与游道子师出同门,他虽不及游道子那般声名赫赫,却也颇有几分威望在。对于他炼制的药,景仁帝从无怀疑。
此药看似能壮人体,实则是在竭泽而渔,不过是提前透支健康,越往后,主人的身体越会亏空,直至精力枯竭而死。
在得知李道玄从顾泽手中获取第二个鎏金银盒时,他动手了。
一碗药送走了他的阿耶,将一众肱骨大臣控于东山寺,剩下朝中都是自己的心腹,不废一兵一卒,他便轻松坐上了这个位置。他是太子,他继位那是天经地义。
可惜的是师家的兵还在赶往长安的路上,如今反倒被他的四弟制住了手脚。
听李道玄猜出大半,李知白不说话了。半晌,他喉间沉沉闷笑,“你试试呢。”
他的底气,不止这些。
李道玄招了招手,手下递上弓,李道玄随手抽出一支箭,上弦,瞄准,拉弦,一气呵成。
箭矢以极快速度射出,在直逼李知白眉心前一刻,一只枯瘦而苍白的手凭空出现,握住了箭头,箭尾因惯力还在嗡嗡作响。
来者一双阴冷的眼直逼李道玄,“好久不见,殿下。”
此刻白水煞与李知白交错而立,反倒叫李道玄发现了更多玄机。
譬如,白水煞的眼与李知白的眼格外相似,同样是细长的眼尾,漆黑的瞳孔,又譬如二人的嘴型,也有几分相似。
李道玄这一眼,便看出了端倪。
他不动声色试探道:“又见面了,师长风,或者说,李、长、风。”
李长风,昔日大皇子的名字。
话落,白水煞面色不见任何异常,反倒是李知白的眼角抽了抽,隐约可见几根青筋突起。
李道玄反而更加确信心中猜测,道:“原来如此,是‘大哥’啊。”
“什么?”白水煞猝不及防被这一声大哥打得措手不及。
他的反应不像是知道的样子,可李知白眼中的慌张做不得假。
果然,李道玄还未开口,李知白率先沉不住气,道:“别听他胡乱攀喊,长风,杀了他!”
师长风道:“我早就如此想了,将我的冉冉害成这样,你该死。”
他五指成爪,往李道玄面门袭去。
见师长风拖住了李道玄,李知白在众人围护下朝偏处跑去。
李道玄手下人也不是吃素的,见李知白欲逃,当即追上去,很快两拨人打得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不知是谁趁乱点了一把火,很快火舌顺着梁木攀升,浓浓的烟雾缭绕,不消片刻便席卷了整片天。
李道玄翻身下马,拍了拍马腹,马儿极有灵性地往外跑去。他不疾不徐从腰间抽出桃木剑,横过剑身,挡住师长风的攻击。
桃木剑是罕见地雷击木,游道子当初在山间蹲了几年才蹲到这一块雷击桃木,顾昀哭着闹了许久也没分得一块,游道子全用来给他做了桃木剑。
一共有两把剑,一把被他练功时霍霍坏了,剩下的这一把游道子给他收起来了,直至他有独立除妖的本事了,游道子这才还给他。
一把桃木剑用来对付刚结丹的师长风,恰恰有余。
师长风一双枯爪被这桃木剑灼得焦黑,他甩了甩手,仿佛不知痛。
李道玄讽道:“也是个耐打的,毁了尸身,妖丹也碎了,居然还能苟活到如今,”他乜了眼师长风丹田处,“还能重新结丹,也是稀奇。”
利风直逼面门,李道玄一个后仰,腰身弯成个可怕的弧度,接着抬脚——踹向他下颌。
“咔嚓——”师长风的下颌碎了。
师长风停了下来,将错位的下颌掰回原位。
李道玄说:“据说你是被景仁帝五马分尸的,如今看来,所传有误。”
“你可知你身后护着的是何人?是你的好弟弟。”
师长风陡然乱了心神,连带着破绽也多了起来,李道玄趁机卸了他一条胳膊,师长风被激起了狠性,出手招式也逐渐狠辣,李道玄又道:“你可知你的冉冉是被谁人所害,变成如今这副妖不妖,鬼不鬼的喜丧妖。”
“是你的好弟弟,李知白。”
师长风有一瞬僵直。李道玄勾唇,趁机卸了他另一条胳膊。
“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不是被景仁帝杀死的,而是被你的好弟弟借喜丧妖的手设计害死的。”
第129章
“让我想想,当时李知白才多大?十四?十五?”
见师长风发愣,李道玄又拱火:“那本王直说了,将你的冉冉害死的人正是你背后护着的人,怎么,如今反倒在当仇人的狗呢?”
趁此机会,李道玄手中桃木剑挽了个剑花,干脆利落挑了他刚结好的内丹。
为防止有人再次帮他结丹,李道玄顺手将他的丹田捣得稀碎。
李道玄抽回剑,“啧”一声,“真难杀。”
先是尸体被毁,后又是妖丹被碎,两妖竟能拖着残躯苟延残喘如此之久,到后来居然还能结丹。
可谓是难杀。
也难得李知白如此在乎他了,竟是自己的亲哥哥。
师长风身形晃了晃,随即跪地不起,脑袋无力耷拉,他没有力气再站着。
一抹红色雾气突然出现,将师长风的身体包裹住,李道玄想了想,没有阻止,任由这缕妖气将师长风带走。
若能看见狗咬狗,也甚是精彩。 。
李道玄手下的人许多都是经历过战场厮杀,李知白自己豢养的府兵养尊处优惯了,许多人手中的剑甚至连血都没饮过,自然不及李道玄的兵气势汹汹,李知白一行人被打得节节败退。
望着逐渐逼近的李道玄一行人,李知白道:“师冉冉,师冉冉!跑哪儿去了!”
李道玄扯唇道:“和你的大哥飞走了。他们不要你了。”
李知白面色沉沉,从怀中摸出一对指骨,不知他做了些什么,面色极差的师冉冉抱着师长风蓦然出现在李知白眼前。
“快上啊,你放下长风,快上!”李知白吼道。
师冉冉意味不明看了李知白一眼,又看向怀中气息虚弱的师长风。
师长风微不可查地捏了捏她的掌心,眼中带有安抚意味。
师冉冉始终垂着头,眼底情绪道不清。
李知白见二妖还在墨迹,催促道:“别磨了,人都追到脸上来了!我养你二妖至如今,可不是为了看你们在那卿卿我我!”
喜丧妖陡然瞪了李知白一眼,“眼瞎么?没看见他已经动不了了么!”
李知白抿着唇,阴恻恻盯着她道:“那又如何。”
喜丧妖蓦然转了脸色,死死盯着他看,眼神恨不得将他凿出一个洞。
李知白早就习惯了她这副阴晴不定的模样,捏了捏手中一对指骨。
喜丧妖好似受到极大痛苦,妖力骤然扩散,她捂着脑袋,口中发出痛苦尖叫。
李知白道:“快上!”
喜丧妖道:“我上,我上行了吧!该死的别催了!”
李知白不解气,又是狠狠催动指骨上的咒,这才解气。
师冉冉放下师长风,摇摇晃晃站起身,一步一步朝李道玄走去。
她走得着实龟速,以至于李知白看不下去,死死盯着她的背影。
众人都未曾发觉的是,早在不知何时,地上的师长风便不见了踪影,只有李道玄眼尖发现了,他扯了扯唇,双手环臂,眼中带了几分看戏意味。
师冉冉面上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师长风有没有告诉师冉冉真相。
沈幼安那家伙总是爱看戏的,他有几分遗憾,可惜的是她不在,不然定能看得不亦乐乎,说不定还会多拱几把火。
想到沈情,李道玄耐心有些耗尽,他想快些解决完这些事,快些回去见她。
师冉冉终于离得近了。
李知白目光始终紧紧粘在师冉冉身后,她伸出利爪,李知白屏住了呼吸。
千钧一发之际,他手中的一串指骨突然被人顺走,定睛一看,是师长风提着最后一口气将东西夺了去。
李知白面色一阵扭曲,随即他又笑了。
“长风,没用的。即便你夺走了指骨,你二妖依旧是同生死,依旧受我桎梏,不过少了个指骨而已。”
师长风淡淡道:“我当然知道。”他闪身来到师冉冉身旁,将体内所有妖力全部逼进师冉冉体内,接着口中念出一连串咒语,掌心狠狠一捏。
师冉冉只觉一股暖流撞得经脉发麻,转头时,正看见师长风捏碎了自己那截用来承载“同生死”咒的指骨,指节以可见的速度枯萎,化作黑灰簌簌落下。
师长风的身体正从脚开始溃散,灰白色的衣袍先失了形,接着是腰腹、胸膛,像被无形的风碾过的沙。
他既不觉痛,也不觉怕,只微微偏着头,目光牢牢锁在她脸上。
在妖力渡尽的瞬间,他的肩膀也散成了灰。
师冉冉眼睁睁看着他的下颌线模糊、消散,只剩一双眼睛还亮着,执拗地望着她。
直到最后一缕妖力融入她体内,那双眼也未曾阖上,随之一同化作灰烬的,还有他唇间溢出的最后两个字——“冉冉。”
他的身体消散。师冉冉伸手去抓,指尖只穿过一片冰凉的虚无。
师长风死了。
指骨毁,反噬之力被师长风尽数吸收,师冉冉自由了。
他选择玉石俱焚,将妖力尽数传给师冉冉,自己则将师冉冉身上的反噬引诱到自身身上,以命为代价,助师冉冉恢复自由身。
自此,一身松,师冉冉再也不会受“同生死”咒束缚,再也不会被李知白咒借指骨控制。
李知白目眦欲裂:“不——”
他道:“我从来没想让你死!我只是、我只是——”他口中话语戛然而止。
师冉冉得了自由,骤然露出獠牙,她道:“蠢货。”
她的脑中却止不住闪过一幕,他笑着道:“不喜欢这个姓,你就跟我我姓,叫师冉冉,好不好?”
心口沉沉的,很不舒服,师冉冉沉了脸,本该趁乱逃走的她半道突然折回,她道:“你该去陪他!”
话是对着李知白说的。
李知白不服气道:“该去陪他的人是你!朕好心复活你们,你们却这样对朕!”
师冉冉尖锐道:“你还敢说!我成这样,全拜你所赐!当初要我命的那个人根本不是沈家人,是你的人才对吧!”
“长风早就告诉了我,你之所以说是沈家人,不过是为了骗我,骗我替你灭了沈家!满口谎言,残害手足,你真是将景仁帝的凉薄学了个十成十!”
李知白道:“闭嘴!朕才不像他!他为了掩盖错杀高家真相,直接叫人将三万人活活关在鬼祟坡,害得高家受人争议至此,论凉薄,朕哪儿比得过他!”
李道玄骤然掀起眼帘。
他道:“你什么意思?”
李知白大笑道:“你还不知道罢?其实当初景仁帝派人封印鬼祟坡的时候,高家军当初根本还没有死绝!他们苦苦支撑着,在等朝廷的辎重,等着支援,你的母亲正是因为知道了高家军还未死绝,这才逃出皇宫,孤身前往鬼祟坡,妄图一人解开封印。”
“即便你母亲精通道家术法又如何?心怀苍生的女冠又如何?还不是被活活气死了!准确来说,是心焦力竭,悲恸而死。”他啧啧道,“真是个女菩萨,多么怜悯世人啊。”
李道玄的脸沉得能滴出墨。
“所以,当初也是你的人?”
李知白知道他问的什么,否认道:“不,不是朕,你筋脉寸断一事,算你倒霉?鬼知道你会一声不吭跟着个陌生人跑,真是蠢。”
李道玄不语,只是掌心隔着一层布料磨了磨心口挂着的金珠。
这是他阿娘仅剩的一部分。一截,肋骨。也是他唯一有机会抓住的一部分遗体。
胃里不禁开始翻腾,难受极了。
李道玄蹙了蹙眉,闭眼道:“速战速决。”
喜丧妖连李道玄也不管了,直直抓向李知白。
李知白有一些身手,可他不会道家术法,也不会料到师长风竟会选择玉石俱焚来助师冉冉恢复自由身。
如今这番场面,是他从未设想过的。
师家大军还有几日就到了,快了,总有你李道玄笑不出来的时候。李知白想。
他狼狈趴下身,躲过师冉冉的攻击。手忙脚乱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符,一把撕碎。
李道玄望清了他的小动作,蹙眉往前一步,也还是晚了。
李知白周身白光大作,接着人便消失了。
李道玄循着他消失的地方一找,发现一张被撕成两半的符。
是传送符。
主持居然还能有如此大的手笔,无比珍贵的传送符也舍得给他。
李道玄眉眼沉沉,道:“剩下的人守在皇宫外面,一寸一寸地搜。”
传送符虽极为珍贵,却有限制,最远传送距离也不过是从皇宫一侧,传送到另一侧,连位置也不能定。
这么大一个人,总能找到。
至于喜丧妖。
他冷冷甩出桃木剑,将喜丧妖钉在地上。
“啊啊啊啊——”
师冉冉发出痛呼。
李道玄:“沈幼安与你无怨无仇,你却几次三番想要对她动手,看来本王留你不得。”
师冉冉道:“是李知白!李知白骗我!是他说当初害我的人是沈家人!”
“他说什么你就信,蠢货。”李道玄利落拔剑,不再废话,又是一剑准备刺下。
刺空了。
一抹黑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师冉冉给卷走了。
李道玄眼角突突直跳。
真他耶耶的难杀。
啧。
第130章
雪稍微小了些。
一处偏僻的宅院内,沈情撑着伞,踩着积雪一步一步往下,穿过幽深的长廊,来到暗牢。
这里许久不曾有人光临,沈情收伞,抖了抖伞上积雪。
侍从替她掌灯,她目光幽幽巡视着两间暗牢。率先来到当初推张妙音落水的丫头这。
她缩在被褥里,瑟缩着。迷迷糊糊感知到光亮,她骤然起身,警惕的瞪着来人。
沈情淡淡看着她,开口第一句便是:“你是不是觉得我阿耶害死了太子外祖,又坐到如今这个位置,乃德不配位?”
“你觉得师家极为无辜,我阿耶便是罪大恶极。”
她不语,只是眼中愤愤,极为不平。
“还真是李知白一条忠臣的狗。”沈情道,“太子反了。”
她眼中蓦然闪过光亮。
沈情轻轻一笑,“但是被苍王打得狼狈不已,如今不知躲到哪儿苟延残喘去了。”
“哦对了,我阿耶居其位,享其德。不像你的太子,弑父夺位,师家人助纣为虐。虽然不知我阿耶为何要杀了太子祖父,但总归是师家的错。”
她皮肉俱颤,“你总不可能把我关在这一辈子。太子殿下会找我的。”
沈情轻声道:“哦,我还真准备关你一辈子。那又如何,你觉得弑父弑兄的太子会为了区区一枚弃子而大动干戈?”
“别做梦了。”她的声音薄如青烟,一吹就散。
沈情一向护短,既然敢伤张妙音,就要做好承受报复的准备。
她不再多言,去往另一个暗牢。
身后“砰”一声巨响,那丫头自知逃出无望,又或许是对谁死心,干脆选择了自我了断。
沈情眼也不眨道:“收拾了。”
残局收尾,沈情踱步来到沈灵跟前。
如今的沈灵狼狈得不成人样,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她冷极了,可是牢中只有一床不甚保暖的被褥,她只能在角落缩成一团,不断哈气取暖。
乍一见从头发丝到穿着都无比精致的沈情出现在这污秽之地,沈灵一阵恍惚。
不应当是这样的。
记忆里,此时她应该在玄机阁里养尊处优,而沈情,则是在这暗牢里受尽折磨,如今怎么会这样?
沈灵面色狰狞地扑到暗牢口,周身锁链嗡嗡作响。
“是你!本来应该是你!你肯定也重生了对不对!我就知道,当初你弄的那个怪阵有古怪,我意外被卷进去都能重生,你作为发起阵法的宿主,怎么可能会没有记忆!”
“一切都是你!”
沈情冷冷看着她歇斯极底的模样。
她的目光极冷,以至于沈灵心底的愤怒一寸一寸被浇透。
沈灵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命此刻被攥在她手里。
她哭了,哭得凄惨,涕泪俱下:“我错了,我错了沈情,你放过我吧!一切都是太子指使的,是他叫我接近你,给你下蛊,不关我的事啊!我是被迫的!”
“他说若我不从,就杀了我耶娘,我也是没办法!”
沈情道:“可上辈子,是你亲手将你耶娘送上绝路。如今重生,你也做出了一样的选择。”
“没有人逼你,沈灵。”
沈灵怔住,她霎时哑了声。
沈情叹口气,缓缓蹲下身子,与她平视,眼中闪过怜悯,“我知你也是被太子逼迫。”
她将怀中汤婆子塞进沈灵怀中,热乎乎的,上头还席卷着沈情体香。
沈灵一时被她眼中的温柔与怜悯晃了神,嘴唇蠕动半晌。
沈情开口,嗓音柔柔,却隐含一股子引诱:“当初李道玄杀我,你也在场,对吧。”
沈灵点点头。
沈情道:“他为什么杀我,因为我把琉璃心用了,所以他很生气,这才不顾往昔情谊,要杀我,对吗?”
沈灵眨了眨眼,道:“是……”
沈情得了结果,冷下脸,转身就走,侍从急匆匆提着伞去追。
唯一的光源离去,沈灵眼前骤然一片黑暗。她眨了眨眼,捂着脸。
沈情不是最喜欢她的李阿蛮了么,她为什么会这样问?上辈子她最后不是想起来了么,难道又忘了?
无论如何,她都说了“是”,沈情一定相信了她的话,按照她睚眦必报的性子,一定会想办法报复。沈情最好能同苍王反目成仇,两败俱伤。沈灵痛快地想。
可接下来呢?她怎么办?沈灵蓦然慌了。
她了解沈情睚眦必报的性子,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出去了!
她要怎么办?同隔壁那个一样,一头撞死?
不——
沈情是极为了解沈灵的,贪生怕死,贪婪无度。
沈灵怎么舍得死。既然舍不得,那就只好被关在这鬼地方一辈子,直到受不住无穷无尽的黑暗与寂寞为止。
这可比直接杀了沈灵还要解气。
没了汤婆子,凉意幽幽至怀中腾升,沈情裹了裹鹅黄氅衣,道:“备轩车,去找李道玄。”
话刚落,皇宫骤然窜起浓浓烟雾。烟雾之大,甚至盖过了皑皑白雪。
怕是将整个太极殿点了……
沈情不管皇家的事,她在乎李知白如何了。
李知白派来的人被小鲤一个不落全解决了,沈情再无后顾之忧,直奔皇宫去找李道玄。
可轩车才行至一半,侍从便勒马。
“娘子,下人来报,苍王他……好像往东山寺去了。”
沈情眼皮子也不眨,“去东山寺。”
“是。”
轩车驶远了,两条长长的车轮印子延展至远处,大雪纷飞,很快将印子给覆盖。 。
大殿内,巨大的金相佛身盘居在案首,佛眼慈悲地下垂,俯视着殿内一众念经诵佛的僧人。
“砰——”
李知白跌跌撞撞撞开殿门,衣衫破烂不堪,好似刚从树枝交错的泥潭里爬起来,他随手抓住一个僧人,问:“游道子在哪儿!”
意识到语气过硬,他换上伪装,“朕求见游道子先生!四皇子苍王谋反,欲要篡位,朕被其逼至此处,求见游道子先生,求他管管自己的徒弟!”
寺中僧人不问世事,自然不清楚长安的乱事,见他如此说,犹豫道:“先生刚游历归来,正在整顿休憩,贸然打扰,恐……”
“发生何事了。”
夜沉如水,一条细长黑影举灯而来,距离近了,才看清是个身形清瘦的中年男子。
男子面容不算格外出众,胜在温和平缓,一双眼淡淡扫过,仿佛能平息一切躁意。
“先生,有人求见,说是小师弟谋反……”
游道子从容放下角灯,理了理袖子。
“你是……”他想了想,“哦,你是新继位的皇帝,你说我那小徒儿谋反?”
李知白狠狠点头,抓住他衣角,“是!李道玄贪图皇位,趁我刚登基,根基不稳,举兵造反!”
游道子揉了揉脑袋,“那家伙,会造反?”
李知白眼含希冀点点头。
游道子沉吟片刻,道:“还请借一步说话。” 。
夜色愈发黑沉,李道玄领着一群人沿着线索直逼东山寺。
刚踏入殿门,便有僧人道:“小师弟。”
李道玄抬手阻止他说话,“人在哪儿?”
“这——”
“臭小子,你找什么人。”身后蓦然响起一道声音。
李道玄转头,望向来人道:“老头,李知白在何处?”
游道子:“你先说你师伯被你捉到哪儿去了。”
李道玄轻描淡写道:“废了内力扔河里了。”
游道子眉心突突直跳,“嗯?”
李道玄:“他以禁术豢养大妖,间接扭转李朝气运,害得李朝天灾不断,又有多少人间接因他殒命,他如今又贸然插手我皇家事,助太子谋害多少忠良,只是扔河里,便宜他了。”
若照着朝廷规矩,非千刀万剐不足以平民愤。
游道子似是无话可说,半晌,叹口气,“那便依你的来。”
李道玄轻哼一声,“人在哪儿?”
游道子:“我不插手朝廷之事,你自己去找。”他只管除妖之事,只要自家徒弟没有做伤天害理之事,其他的事都不是事。
李道玄清楚游道子的性子,折身往客厢房去了。
不久,一道刺耳尖叫划破长夜。
“李道玄你不得好死!” 。
李知白的皇帝梦短短半个月就结束了,一场闹剧就此落幕。
大殿之上,李知白被人压跪着,他蓬头垢面,不断叫唤着“大胆”“朕”,惹得众人发笑。
李道玄道:“李知白,你谋害圣人,残杀手足,举兵造反,联合东山寺主持豢养大妖,迫使李朝天灾人祸不断,罪无可恕,你可认?”
“朕不认!朕是皇帝,你这是在造反!”李知白道。
李道玄立于丹陛之上,鲜红澜袍衬得面色愈发沉冷,闻言只淡淡抬了抬眼,目光扫过阶下那团狼狈的身影。
果真是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
“皇帝?”他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空旷大殿,“还在做梦?”
他侧身指了指殿外,“你看看宫外——那些被你豢养的妖物已经不成气候;你派去镇压各州的兵马,要么倒戈,要么被百姓堵在城外,连城门都进不去。”
“李朝天灾人祸,皆因你而起。”便是本王不说,你以为城中百姓就能忍气吞声?
李道玄的声音陡然转厉,“你以为靠着红白煞二妖就能为所欲为?以为杀了皇帝、囚了宗室就能高枕无忧?你连‘民心’二字都不懂,也配称‘朕’?”
李知白被他说得浑身发抖,却仍梗着脖子嘶吼:“那又如何!朕是先皇后嫡子,本就该继承大统!是你们这些逆臣贼子夺了朕的江山!”
“嫡子?”
李道玄启唇讽道:“一个把自己亲哥哥炼化成大妖的嫡子?”
不堪往事陡然被人戳破,李知白面色铁青,“那是主持引诱我,非我自愿——”
“何况,父皇他本就对大哥起了杀心,我这么做,不过是顺水推舟,只是让大哥换了种活法而已!”
“说白了你是觉得你大哥占着太子的位置不放,又恰逢师家失势,怕太子之位落到别人头上,这才提前下手罢?”
帝王心作为难测,趁着师家还未彻底失势,李知白果断选择利用师冉冉来引诱李知白,使其甘愿化妖。
当初民间有一谣言流传甚广——先太子非乃皇帝亲子,而是其弟弟的孩子。
先太子死得蹊跷,与五马分尸无异,即便不是景仁帝做的,很有可能也会被传成他做的。所以景仁帝选择压下这件事,给其安了个“谋害亲母”的罪名,顺势将皇后也一并除去。
景仁帝是极为爱惜名声。
当初鬼祟坡一事不也是这样么。
李道玄说得口干舌燥,他不想再废话,掏出两个鎏金银盒。
李知白看得眼睛都直了。
“你大费周章就为了找这个东西。”李道玄晃了晃盒子,“里面有当初师家通敌叛国的东西罢?”
“因我母亲正值盛宠,你师家怕我高家压过一头,在蛮夷来犯时,你祖父借支援名义勾结敌军,烧毁军队辎重,与敌军里应外合。先是暗中谋害高将军,后以高将军通敌叛国的名义骗取皇帝信任,令其愤怒之下下令将高家满门抄斩。”
沈从之,也就是如今的瀚国公,当时只是一个无名小卒的他发现不对劲,一番调查后发现了剑南道节度使通敌叛国的秘密,于是他斩下他的头颅,千里迢迢赶至长安,将此则消息递给景仁帝。
此刻斩杀高家满门的圣旨已经下达,景仁帝的人快马加鞭前去扬州,也只留下了两个活口。
又恰逢传来鬼祟坡三万将领葬身的消息。
没有辎重,没有御寒衣物,整整半个月,在这冰天雪地里的人要如何才能活生存?
答案是没有。
于是为了防止三万将士冤魂不散,滋生怨气与妖物,景仁帝派人封印鬼祟坡,连同被相繇祸害的鬼城一同封印。
或许也有掩盖真相的意图……
毕竟错杀忠良一族的骂名,景仁帝担待不起。
至于留下师家一族,或许是师家已经没了太子与皇后,已经成不了气候。
高家没了,若再没了师家,只怕要更乱。
谁也不知道景仁帝是如何想的。包括李道玄也不知道。
不重要了,李道玄不知对谁道:“东西,你自己拿着。”
他将鎏金银盒高高抛起,两个盒子被内常侍手疾眼快地接到,随即内常侍弯腰低头,抱着盒子恭恭敬敬走到一个人的身后。
李知白看见从偏殿出来的男人,霎时白了脸。
他五官止不住的乱窜,眼皮子突突直跳,“你不是,已经——”
景仁帝大病初愈,唇色还泛着白,在宫人一步一步地搀扶下,坐上了龙椅。
难怪从始至终李道玄从来不看龙椅一样,难怪他根本不怕被世人谴责“谋反”,若景仁帝还活着,那谋反的人不就是他?
所以李道玄口中的清君侧,清的是谁,自然也就分明了
景仁帝还活着,他做的一切岂不成了笑话,李知白终于泄了气,瘫在地上喃喃道:“不可能……本宫怎么会输……”
李道玄不再看他,冲龙椅上的人道:“别忘了,答应我的事。”他折身走出大殿,身形逐渐融入皑皑落雪中。
景仁帝望着这个儿子,苍老的眼中神色难辨,“吾对你很失望。”
李知白自知辩解无用,泄气道:“输了便是输了,你要杀要罚随意。”
见他如此不知悔改,景仁帝彻底失望,失望之余心头愤怒交加。
“吾知道你在想什么,两万师家军正往长安赶来。”
李知白抬了抬眼。
“赶来,受降。”景仁帝道,“你以为,你杀了你表弟,师家还会真心助你?”
李知白骤然瞪大眼,“不可能,他们怎么知道师青澜是我杀的?告诉我,他们怎么知道的!”
不知悔改。
景仁帝闭了闭眼,挥挥手。
侍卫应声上前,架起失魂落魄的李知白往外拖。他一路都在哭喊咒骂,声音却越来越远,最终被殿门隔绝。
内常侍将鎏金银盒亲自递至景仁帝手中,景仁帝看了看盒子,缓缓将其开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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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太子因谋反被赐死,师家自此彻底倒台。
景仁帝身体彻底被李知白的丹药弄垮了,即便发现得及时,也终究伤及根本。
朝廷那些老骨头整日都在劝景仁帝立新太子,要么让后宫流入新鲜血液,早日开枝散叶。
景仁帝一辈子子嗣稀少,一共也就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如今儿子仅剩一个独苗苗,太子之位会落到谁头上,本该是板上钉钉的事,可景仁帝却做出一件令众人意料之外的事——立婉仪公主为皇太女。
无论那些臣子如何阻止,景仁帝始终不曾改变其想法。
许是李朝曾经出过一位女皇,百姓对此接受良好。
长安又传开一则消息,瞬间在民间炸开了锅。
高家是无辜的!
一道追封圣旨,终于还原了当年鬼祟坡事件的真相。
当年高将军率领三万大军抵御外敌,而前去支援的师家军迟迟不肯动身,眼看粮食辎重就要不够了,师将军却反而联合外敌烧了高家的辎重粮食,又设计雪崩,导致高家军彻底被围困,葬身鬼祟坡。
所以当年下令斩杀高家的圣旨,是景仁帝的一笔糊涂账。
如今高家总算清白了。
有人愤然拍桌骂道:“那又如何?高家如今还有人吗?人都死绝了,要清白有何用!亏我认圣人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明君,未曾想做的事比昏君还要荒唐!”
同样骂昏君的人很多,民愤难平,只可惜这漫天飞扬的落雪将他们的声音都掩了去。 。
李道玄没在玄机阁找到人,又在弟子的指引下灰溜溜上了东山寺。
原是沈情想去皇宫找他,不曾想他又钻到东山寺去了,得知消息的沈情半路转道去东山寺,好不容易上去,结果又被告知李道玄又跑回皇宫去了。
沈情被轩车颠得头昏脑胀,胃里翻腾,得知他又跑了,沈情怒拍桌案道:“落脚东山寺,本娘子哪儿也不去了!”
尘埃已定,雪终于停了。
满地残雪,更多的是雪融化后的水。春日快到了。
沈情倚在窗前,定定愣神。
一切就这么结束了,太子之所以害她沈家的原因很简单,就因阿耶杀了师家叛徒。
他养大妖也是为了对付沈家。
元春楼、骊山乃至渭河周知善,都是太子的手笔。他策划那么多,就为了造反做准备,他根本不信任皇帝,不信皇帝真的肯禅位给他。
可太子倒台也太容易了。
只有一种可能,景仁帝从一开始就在防备他。
鼻尖突然出现一朵鹅黄小花,少年持着小花晃了晃,一张俊脸陡然凑近,“在想什么?”
“家事处理完了?”沈情轻哼一声,“那鎏金银盒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能让李知白念念不忘,还提前造反。”若没猜错,记忆的李知白造反起码还要往后推半年。
如今重来一次,许多事都发生了变化。
譬如本该嫁给太子的张妙音此刻还待字闺中,幸运地没受太子牵连。
又譬如本该被蛊虫啃噬的李毓活得好好的,连顾泽也活着。
沈情暗自庆幸。
李道玄指尖捻了捻她的鼻尖,道:“什么都没有。”
沈情一怔。
“原本装的师家造反的东西,以及当初鬼祟坡一战时师家与敌军来往的书信。”
“原本有两个,盒子,一个真盒子,一个空盒子。空盒子用来迷惑敌人视线,结果李知白以为两个鎏金银盒都装了东西,就想全部夺过来。”
“于是在高海舟的船靠岸时,他让周知善灭口夺宝。”
“他们也没料到一把年纪的人还会凫水,所以让高海舟抱着真盒子跑了。
据李道玄推测,后来高海舟伪装成流民,一路护着鎏金银盒去往长安,结果碰上大雨,洪灾泛滥。
高海舟死在了“献宝”的路上。
或许是饿死的,又或许是溺水而亡。
他的尸体阴差阳错被三皇子发现,于是李瑾修葬了尸体,偷偷藏了盒子。
太子早就对李瑾修起了杀心,只是在动手途中他的人意外发现李瑾修得到了鎏金银盒,这无疑加速了李瑾修的死亡。
最终兜兜转转,鎏金银盒还是来到了李道玄手中。
“那这个鎏金银盒装了东西,为什么说是空的?”
李道玄沉吟片刻,道:“不知道。东西或许在某个节点上丢了吧。”
可惜李知白是个蠢得。始终认为里面的东西会令他身败名裂,令师家倒台。
为了两个空盒子,他不再理智,露出破绽。
早在渭河渡口发现了一船的兵器和胡椒起,景仁帝就在布局。
就等李知白沉不住气,将其与师家一网打尽,毕竟师家已经蹦太久。
听完后沈情道:“真是老狐狸。”
李道玄往她唇上一点,“议论圣人,大逆不道。”
“那你去告我呗。哼!”沈情翻了个白眼。
李道玄咧嘴一笑,骤然跃身翻进窗户,在沈情的惊呼下扑将其扑到床上。
他俯身在沈情耳畔说了句话,沈情骤然红了脸,她羞愤道:“滚!不要!”
李道玄干脆利落堵住她的嘴,扯了手套,一双温热的大手钻进层层裙摆,不断作乱。
沈情骤然绷紧了身子,李道玄将她的声音悉数吞没。
“你,不是男人,要做就做,这样算什么男人!”沈情喘着粗气骂道。
李道玄:“我未及冠,算不得男人。”
沈情气堵,受刺激了,便侧过头,狠狠咬住手背。
李道玄有意使坏,拉开她的手,将她的脸摆正,道:“别咬自己,咬我。”
沈情憋着一口气,听他这么说,沈情干脆抬起头,狠狠咬住他脖子。
不知过了多久,沈情骤然挺直了脊背,再睁眼时,已是满头大汗,她推开他,侧过身道:“滚。”
李道玄:“用完就扔,沈幼安,你真绝情。”
沈情冷笑一声,“不然呢。”
她觉得不能再这样了,李道玄次次都只用手,沈情总觉得有古怪,瞄了他一眼,发自内心问道:“李道玄,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什么?”
李道玄起初没听懂,可当顺着沈情眼神往下看,他霎时红了耳朵,扑过去恶狠狠道:“你说什么?”
沈情继续拱火道:“不然呢?我说得哪里不对了,这么久了,要不然就是你不行,要么就是有病——”
李道玄受刺激,冷着脸将她从床上拉起,揽在怀里,又伸手从怀里摸出本书,当着她的面翻开。
沈情先是一怔,可当看清书中内容时,她只觉脸颊滚烫。
这是当初胡姬塞连着解药一同塞给她的东西,后来去东山寺祈福时,她误将这东西当做话本子,也给带上了车。
他什么时候发现的?又是什么时候拿到的?
李道玄将她揽紧了些,防止她逃跑,他翻开书,霎时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姿势出现在眼前,白花花的晃人眼。
沈情羞愤道:“滚开,别让这东西脏我的眼!”
李道玄:“不是你要的?”
沈情像是被人捏着脖子,顿时哑了声。
内心权衡半天,想到最近自己愈发嗜睡以及口味不佳,这是比翼双生阵的反噬效果上来了,她咬咬牙,催促道:“要看就快点看!”
第132章
李道玄像是起了坏心思,他环着沈情,一页一页翻得极慢,周围又格外寂静,每一次翻页的动静都极为磨人。
沈情想动一动,却被他死死摁着。
李道玄在他耳畔悠然道:“幼安,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沈情压了声,她心虚道:“拿错了……”
李道玄说:“又是情蛊,又是这些书,你真是爱我爱得紧。”
沈情下意识想反驳,不知想到什么,她复又闭上嘴。
她忍……
不知过了多久,沈情转头看他,他的目光落在那些画面上,一幕一幕看得仔细极了,像是真的在仔细学习。
太诡异了。
沈情终于受不住这诡异的氛围,她猛地拍掉他手中的书,叫道:“不做了不做了。让开!”
李道玄将本子扔到到地上,一把抄起她,将人翻了个面正对着自己。
沈情一口气喘到一半,倏然坐在他大腿处,只觉他浑身肌肉都紧绷着,仔细一瞧,他鼻尖也渗出了汗,他的手也开始往下。
沈情瞪大了眼,摁住他的手。
李道玄俯身在她耳边低语:“本子上说,要提前做好准备,不然会难受。”
沈情满脑子只想快些结束,咬牙道:“不用——我能行。”
李道玄眼尾憋得通红,也是不好受的,他加快了速度,直到怀中人蓦然攀着他脖子颤栗不止,李道玄指腹才将打了个旋,改为环住她的腰。
他抬手解开系绳,小心翼翼将物什放出。
沈情眼睫颤了颤,想要往下看,被他捂住眼。
“别看,丑。”他闷声道。
沈情深吸一口气,环住他脖子催促:“快点,别磨蹭了。”
李道玄早已是满头大汗,他却强忍着道:“不急。”
他身上散发的草木香愈发浓郁,萦绕在她周身,沈情也难受,说不上来的难受。
李道玄一双温热地大掌环上她的细腰,轻轻使力就将人抬起。
“咚咚咚——”二人心跳声格外刺耳,逐渐融汇、交替,直至节奏统一。
沈情五指骤然抓紧,脊梁如同拉满的弓弦,绷到极致。
烫,太烫了。也撑得难受。
缓了一会儿,沈情将身体各种奇妙感受悉数咬牙吞下,加快了催促:“我好了,你快些。”
李道玄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后手上使了力,狠狠一按。
沈情怔住了。她眼前阵阵发昏,极为可怕的感觉自脑中升腾,炸开,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此刻不断冲击着她,令她难以招架,以至于口中泄出了声。
李道玄同样不好受,在听见少女惊呼后,他更是心头直跳,一个不注意,便松了关。
沈情腹部一凉,顿时发现通体萦绕的草木香陡然消失。
等余韵过后,她抱着他将他身上嗅了个遍,直至一丝草木香也闻不见,沈情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这是,结束了?
闻不见他身上的味道,是不是说明,成了?
沈情激动不已,也顾不得腿软,攀着他肩头就要起身,刚动到一半,被他捏住肩头。
李道玄指腹在她肩头摩擦,看她一脸欣喜的模样,莫名喉间一梗,这是,用完就丢?
“你去哪儿?”
沈情心情显然不错,她道:“不是结束了?当然是泡温泉去。”
不过这也太快了……
见他定定的望着自己,眼中沉沉,像是被主人抛弃的小狗,联想到之前几次他都只肯用手,沈情暗道:她见话本子上,别人一次都是一个时辰,乃至几天几夜的都有。
他甚至还没开始,这么快就结束了,身体果然有问题。
沈情目光染上同情,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放心,此事我绝对不会同别人说,你也莫要灰心,总归能找到解决方法。”
李道玄气笑了,他捏着她肩头,将人往自己面前送,“沈幼安,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
沈情不想理会她,挣扎着要去泡温泉,黏糊糊的,凉了就更不舒服了。
她复要起身,李道玄却发了狠,摁着她肩头把人掰回来。
沈情惊呼一声,又跌坐回去,坐到个东西上。
竟是,又活了……
他虽然不行,却很可观,至少沈情刚碰到他,自己就有了反应。
李道玄将她身体一寸一寸往下按,直至二人紧密贴合,额头抵着额头,她皱着眉,说不出一句话。
沈情努力调整着呼吸,试图适应他。
李道玄紧紧抱着她,道:“你觉得,正常人一次有多久?”
沈情不语,他便乱动。沈情难受的胡乱抓挠着他的背,在柔软的衣料上留下一寸寸划痕。
终于受不住了,她胡乱喊道:“一个时辰,几天,行了吧!”
怎么还不结束——
太难受了……
回应她的李道玄在耳畔轻语:“几天?亏你想的出来,没少看那些不健康的话本子罢?”
话锋一转:“不过,一个时辰我到能尽力满足。”
他终于动了。
“唔——”
沈情眼角沁出泪水。
二人面对着面盘腿环抱,像是床帐处相依偎的闺中密友正窃窃私语。只是二人裙摆下方处混乱不堪,一眼叫人面红耳赤。
到了后面,沈情开始想:怎么和她想的不一样,为什么那么久还没结束?
如今这姿势反倒叫沈情能完全接纳他,也是刺激最大的。
不知过了多久,沈情数不清自己去了几次,他还抿着唇,专心致志地在完成目标。
任凭沈情哭着闹着,他始终抿着唇哄道:“一个时辰,就是一个时辰,一刻钟也不能少。”
沈情哭累了,委屈巴巴窝在他怀里,李道玄软了声音,“快了,很快就好。”
“叫我什么?”他道。
“坏狗!唔——”她难受蹙眉。
“阿蛮,李阿蛮!”
“嗯。”
她都叫了李阿蛮,怎么还不停?迷迷糊糊之际,沈情混乱地想。
到最后,李道玄极为轻柔地撩开她被汗水黏在侧颊的碎发,俯身在她唇角一吻,沈情下意识用手推开他,“行了……”
他似乎在她耳边说了什么话,沈情极为困顿,却强撑着意识道:“不行,我跟着你……”
“那里很冷,有很多妖怪。你……受不住。”
沈情:“我行,我会画符,还会阵法,我就要去!”不去还怎么想办法取你的狗命?
他似是拿她没办法,幽幽叹了口气,取了氅衣将她包裹严实,“我师父回来了,明日我带你去见我师父。顺道辞别他老人家。”
他就这么抱着沈情,二人朝着后山去了。
沈情幽幽转醒,她是被闷醒的。
第133章
一睁眼,李道玄放大版的脸就在眼前。
她道为什么这么闷,原来是这厮一直抱着自己,两个人还同泡在池子里,周围热水已经没过锁骨处,沈情每一次呼吸周围的池水都排山倒海地往心口挤,压得人喘不过气。
沈情推了推他。
李道玄眼也不睁:“醒了。”
随着她的动作,水面一阵翻涌,近在咫尺的瓷白肤色差些晃了她的眼,沈情这才发现他上半身没穿衣裳。
李道玄精致的锁骨被水泡得泛红,眼尾满是餍足,连眉梢都带着一抹化不开的春色,一眼投来,眸中旖旎直叫人面红耳赤。
她身上穿了件嫩黄色的亵衣,此刻坐在李道玄腿上。
沈情推了推他,道:“我要起来,太闷了。”
一听这话,李道玄原本还漫不经心的唇角骤然绷紧,一把抄起她就往上走。
沈情被他单臂抱起,视野陡然高了一大截,她抱住他脑袋,以防摔个倒栽葱,她这才得了空仔细扫视周围。
周围除了这一片空地,以及一处木屋,全被白花花的树给围上了,好这里在光线明亮,视野也算开阔,不叫人慎得慌。
“还真有温泉啊。”沈情道。
李道玄带着她往木屋处走,道:“当然,这是我幼时发现的野泉,捯饬捯饬倒也能用。这里我设了阵法,从来没有外人闯入过。”
沈情指了指眼前半大的木屋,或者说竹屋,“那这也是你搭的?”
李道玄轻哼一声,眼角染上傲娇:“当然,都是我一手搭的。”
沈情捏了捏他耳垂,“看不出来,咱们的四殿下还有这般爱好。”
李道玄将人往上颠了颠,“沈娘子看不出来的还多着。”
说来也巧,二人刚泡完温泉,屋外就开始落雪,也不知李道玄使了什么手段,那些雪仿佛有灵性般避开热乎乎的温泉池,飘到了别处。
竹屋里头已经备好了衣物,是粉色系的。李道玄还在给她输送内力,不过片刻她浑身上下都干了,暖洋洋的舒服极了。
见二人身上干得差不多,李道玄把人放在床上,沈情顺势舒服地眯了个眼,任由他伺候换衣。
漂亮的裙子套好了,沈情脚一蹬,缩到了竹屋内唯一一张床上。
李道玄拉过她一只脚,将人往自己这方扯。
足上陡然一热,令沈情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缩回自己的脚,警惕瞪着他:“你想干嘛?”
李道玄扯唇一笑,干脆跟着爬上榻,朝她逼近。
“你说我想干嘛?”
被他这么盯着,沈情觉得,自己的腰又开始酸了。
望着李道玄愈发逼近的脸,沈情思索着,虽说此事舒服,可到底做多了腰酸,在她犹豫要不要把他一脚踹下去的时候,李道玄顺势从她身后扯了件黑色长衫给自己套上。
沈情面无表情,默默收回已经伸出的足。
李道玄猝不及防将她捞起,抱到怀里,他附耳道:“不做什么,给你烘头发。”
他抬掌附上沈情发顶,掌心源源不断的内力传输,热乎乎的,比泡温泉还舒服,于是沈情眼皮子又开始打架,不多时,她脑袋一歪,身子彻底软了下去。
李道玄屈起一条腿,将她整个人都划到自己领地范围内,以一种占有欲极强的姿势抱着她。
他黑眸半垂,掌心轻抚少女发顶,像是在抚幼童那般,带有几分安抚意味。
可这般瞧着,需要安抚的人分明是他。
李道玄就持着这个姿势,抱了她整整一夜,直至第二日辰。
沈情被他拉着见了他师父,游道子。
对于游道子,沈情总是能从旁人口中听闻他。
譬如游道子先生游历至某处,又除了个大妖,游道子先生回了一趟东山寺,做了什么,然后又云游去了。
因游道子酷爱四处云游,因此哪怕他是师父的至交好友,沈情也没有见过他一面。
以至于见到这位慕名许久的长辈时,沈情是紧张的。
殿内,佛像手结禅印,一双慈悲眼扫过大殿,游道子立于大殿中央,缓缓转头,一双眼出奇的祥和。
同他对视,能令人身上的躁气平息。
沈情有些意外,照她推断,游道子先生同师父是一辈人,此时理应是有五六十的年纪,可单看游道子外貌,最多不过四十,面容平滑光洁,一头长发乌黑。
眼前人不似威名远扬的大能,更像是家中某位平和的长辈。
游道子看了沈情许久。
久到一向胆子大的沈情也有些不自在,游道子这才道:“抱歉,我失礼了。”
“你就是千机的徒弟罢?”
面对眼前长辈,沈情罕见地敛去周身长刺,规规矩矩道:“晚辈幼安,见过前辈。”
游道子:“不必客气,既是千机徒弟,唤我一声先生便是。”
“这小子一向野惯了,你同他在一起,可有受委屈?”游道子同寻常长辈般问道。
沈情闻言,眨了眨眼,目光直直射向李道玄,勾了勾唇。
我要怎么说呢——
李道玄看着她这模样,就知她肚子里又起了坏水,他低哼一声,环手将她搂进怀中,一字一句道:“有我罩着,她能受什么委屈?”他俯身与她平视,“你说是吧?”李道玄咧嘴,露出的虎牙显得他格外邪恶。
一席话将她的坏心思全部堵死。
沈情翻了个白眼,皮笑肉不笑道:“当然,好阿蛮可舍不得我受委屈。”
游道子仿佛丝毫没有品尝出二人之间的火药味,淡笑道:“啊,那就好。”
“臭小子,听说你要去鬼祟坡?”
李道玄正了神色,牵着沈情道:“是。”
“一为携我妻让阿娘过目。”
“二为超度三万高家将士英灵,以平息怨气。”
游道子似乎听见什么不得了的事,眉梢一挑,“凭你一人?”
要知道,鬼祟坡乃三万将士埋骨之地,怨气冲天,邪祟横生,十几年的日积月累之下,不知滋生了多少鬼魅邪祟,更不知其实力几何,数量几多。
光三万冤魂这一词摆在这里,便是游道子也没有绝对把握,能独自一人将这冲天怨气化解,遑论还要去超度这些怨灵。
然而李道玄却眉眼坚毅,信誓旦旦道:“仅凭我一人。”
沈情暗惊,这厮海口未免也夸的太大了点,三万冤魂外加数不清的祟气妖灵,怕是刚踏进鬼祟坡他就要被这些东西撕成碎片,也不知他哪儿来的信念能让他这般自信。
沈情想,也好,万一这家伙死在中途,也省得她亲自动手,届时他师父也追查不到自己头上来。
这般想着,游道子又问:“何时动身?”
“即刻。”
沈情猛然瞪向他,走得这般急?背后是有鬼在追他么?
游道子仿佛早已习惯:“早去早回。”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个巴掌大的银钵,递给李道玄。
“我也没什么好送的,游历这么些年,为师也累了,跑不动了,没什么精力跟着你们这些小辈折腾,就把它给你用罢。”
李道玄接过迷你银钵,“九转轮回钵?以前如何都不肯借我玩鞜樰證裡,如今倒是一点都不鄙吝。”
银钵在手上颠了颠,“谢了,老头。”
游道子补了句:“不是送,只是借,记得还给我。”
李道玄心底刚腾升起的一点点的微不可查的感动“噗”一下散了个净。
“……哦。”
游道子转手掏出一个麻袋,递给沈情。
没错,一个麻袋,半人高的麻袋,不知从哪儿掏出来的。
沈情被游道子这般诡异的动作弄得不知所措,她接过麻袋,道了句:“谢谢——先生?”
游道子听她叫了一声先生,眉毛似乎快拧作一团。
“罢了罢了,我也是快年过六旬的人了,叫先生不合适,我比你耶娘还要大了一轮,你又是我徒弟的道侣,你有师父,跟着臭小子唤我师父不太合适。”
他思来想去,似乎终于想到个好法子,连紧皱的眉毛都舒展开了,“这样吧,你就唤我一声‘阿翁’,我觉得不错。”
“阿翁?”沈情被游道子过于热情的态度震惊到了。
阿翁……这样一来,她和李道玄的的辈分岂不是乱了?李道玄直接成了她阿耶一辈的人了……
游道子眉眼含笑应下这称呼,“哎,不错。”
“来,见一见我妻,若她还在,照着年龄,你应当唤一声阿婆?”
李道玄已经快压不住眼底躁意,“老头,你故意的?”
游道子用一种迷之表情冲他淡淡一笑,“啊,怎么会?照着辈分沈娘子是该唤我阿翁,哪里错了?”
他一番话说得毫无毛病,只是莫名其妙变成沈情耶娘同辈的李道玄很不爽,偏生他又挑不出刺。
游道子口中的亡妻正是供奉在佛祖像下的神主,李道玄压下不耐,认认真真同沈情一齐祭拜了师母。
沈情提裙跪下,眼睛瞄了眼案上摆放的神主,神主上的字寥寥无几,因为是偷瞄,沈情只看见了游道子之妻、某某水,再然后就没了。
毕竟一直盯着人家的神主看不好,沈情没看清上面的字就移了视线。
拜完亡者,辞别了游道子,李道玄一手拉着沈情,一手扛着游道子送的麻袋,出了大殿。
或许是出于好奇,又或是别的什么,鬼使神差的,沈情回头朝大殿内望了一眼。
游道子正抱着亡妻的神主,立于殿内光源所触及不到的地方,身形模糊,好似下一刻就要散去。
沈情能感觉到,暗处的游道子的目光正落在她,或是他,又或是二人身上,有几分怅然。
逐渐下落的绒雪将她的视线模糊了。
沈情收回目光,不禁问道:“我从来没听过你师父还有个爱人。”
李道玄:“我也从来没听过,还是你我成亲前,师父主动告诉我的。”
“那你知道你师娘是谁吗?”沈情好奇道。
李道玄摇摇头,“不知道,只知道师娘应该死得很早,反正我自拜入东山寺起,就没见过她。”
“哦。”沈情不禁联想一个凄惨悲壮的故事。
一个家风清白,耶娘官居高位的世家贵女,一位身世简单,呆板含蓄的道家弟子,二者因缘相爱,却因家世沟壑而被父辈阻止,贵女不肯听从耶娘安排另嫁他人,于是举身赴清池,徒留耶娘悔恨,道家弟子神伤……
多么悲壮啊……
她的脸被一只大手掰回,沈情不满“唔”了一声,“干嘛?”
“想什么呢。”少年晃了晃肩上的麻袋,“听见我说的话没?”
还真没听见。
沈情非常不自觉地扬了扬下巴,吩咐道:“本娘子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哦,没听清,那算了,不说了。”李道玄松开她的脸,径直往前走。
陡然被他冷落下来,沈情一怔,旋即一股子失落与不可名状的酸涩在心底蔓延,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丢下她。
莫名的火气涌上心头,沈情愤愤咬唇,脚一跺,杵在原地不走了。
可身前人似乎毫无察觉,越走越远,直至身形消失在茫茫雪雾中。
他走了?他真的走了?
他就这么抛下她走了!
更气了怎么办!
沈情一生气就想撒火,于是身上披的氅衣被她解了,她泄气似的将他亲手给自己披上的保暖氅衣扔到地上。
头上的小髻也是他挽的,沈情拔了玉簪,簪子尾部铃铛清脆作响,簪子半截都埋在了雪地了,铃铛声仿佛跟着雪齐齐化了,发不出声。
没了支撑,绸缎似的墨发倾泻而下,散在脑后,凉意很快席卷而来,将沈情冻得一哆嗦。
她脸颊泛着粉,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被气的。
总之,连她都没意识到,此刻她正为了区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与他怄气。
明明跟上他就可以了,偏生她不愿。
为什么?因为以往这个时候,他总会停下来,对她千般哄万般迁就,然后将她抱回去,又或是背回去。
她这般气恼,又不愿走一步,似乎是在等,等那个少年一脸无奈折返,然后背过身蹲下,示意她上来。
风吹得更大了,雪也下得更盛,以至于沈情一个激灵,陡然惊醒。
她这是在做什么?
沈情摩挲着腕间小巧的银镯,神色复杂。
她乜了眼地上的玉簪与氅衣,蹙了蹙眉。一定是李道玄那厮将她浑身骨头都养得懒散了,不就是走一段路么?自己是手断了还是腿瘸了,难不成没了他,自己还不会走路不成?
沈情神色有些难看,不仅仅是对于方才下意识的反应……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情总觉得耳边又传来银铃声,她垂眸一瞧,先前被她遗弃的玉簪已经彻底被雪掩埋,只剩了个尾巴尖在空气中。
银铃声愈发清晰,近在咫尺——
她的乌发被人用两指束拢,揽在一起,粉色绢丝带顺理成章将不听话的头发束住。
李道玄贴心的给她扎了两个小辫子,左右各一条绢丝带,发尾垂着的小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哗哗作响。
沈情最爱各式颜色鲜艳醒目的裙子,今日一身粉色,立在这冰天雪地里,乍一看,像一只粉色的蝴蝶闯入,新奇极了。
李道玄只是回去放了个麻袋,方便背她,他回来望着地上沈情的“杰作”,他挑眉道:“我才走一小会儿,就生气了?”
沈情一言不发。
李道玄挑破道:“还在生闷气,好了,我错了。”他背过身蹲下,“上来,背你回去。”
换作平常,恐怕少女早就一股脑跳到他背上,再用胳膊将他的脖子狠狠勒。
可此刻等了许久也不见她上来,李道玄心中一触,他回头望去。
少女只是很平静地看着她,眼中没有丝毫生气,更没有别的情绪。
她平静道:“不用了,我自己会走。”乍一听像是气话,可看清她眼底的情绪后,李道玄知道,那不是气话。
她只是在表达自己的观点。
这才是李道玄最不想看见的,没有任何情绪的、一个理智的她,他心头狠狠一紧,像被一只大掌攥着。
李道玄顺势起身,背着她走在前面,一只手却牢牢抓住她的手,掌心贴着掌心,缓缓输送内力为她祛寒。
感受到他的用意,对方果然不挣扎了,任由他牵着走。
李道玄闭了闭眼,这样也好,还用得着他就好……
平复半晌,他缓缓开口,语气不见任何异样,“我方才说,路途遥远,师父送的东西不能全带上,挑几样有用的,能护身的东西带就行。”
沈情抬眼,心中有几分不好预感,“叫下人拿着不就行了?”
李道玄扭头,一字一句道:“不带下人,就我们两个。”
不好的预感成真了。
沈情眼皮子突突直跳,“那怎么去?”
“走过去。”
“怎么走?”
“用脚走。”
沈情停住步子,“你疯了?从长安到鬼祟坡,用脚走,走个一年多都不一定能到。”
李道玄说:“有我,一年不到就能走完。”
沈情还是难以理解,“不能坐轩车?连马都不能骑?”
李道玄:“是。”
沈情怒了,他是故意的,他绝对是故意来折腾她的!
她不禁怀疑,这厮平时的爱意全都是装的,她甚至在想,他是不是知道她想杀他,所以故意想先磨她个一年半载,等把她拐到鬼祟坡那样的荒僻之地后,再把她偷偷解决掉。
第134章
光跟着他出长安,沈情就花了整整三日。
踏出长安的那一刻,她才恍然惊觉,连续几个月的洪灾与雪灾,到底给民间带来了怎样的灾患。
曝尸遍地,饿殍千里。
只要是能够避雪的地方,都长满了人。
这些流民蜷缩成一堆取暖,衣不蔽体,发丝蓬乱,满是脏污的脸上,一双麻木不堪的眼睛呆呆地扫过路过的人。
此番场景,与八月沈情去渭南县时的场景翻天覆地。
她心头是说不出的滋味。
以往这种流民遍布的现象她不是没有见过,只是仅限于某些偏僻地区罢了。
如今出了长安,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模一样的腐败,荒凉。
一眼望不到头的绝望才是最可怕的。
沈情连带着心境也受了影响。
李道玄捏了捏她软乎乎的指节,侧头问:“难受?”
沈情抿唇。
“难受就别看了,许多地方都是如此。朝廷动荡平息,不久就会有人管这些。”
这番话一出口,沈情心头萦绕的闷气才散了些许。
李道玄:“你可知我为何要选择去鬼祟坡超度冤魂?”
“你不是说了么,带我去祭拜你阿娘,平息怨气。”
“只是其一。”
李道玄:“你可有发现,自今年八月起,少雨的长安便一直在下雨,鲜少停歇,入了冬,更是直接下起了雪。”
“你见过哪年的长安有如此多的雨雪。”
像是天上破了个口子,恨不得将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雨雪全都撒出。受苦的便是百姓了。
因常年不落雪,御寒的衣物不是很多,百姓更是没有提前囤粮的习惯,即便今年景仁帝下旨少征税收,百姓也过得苦不堪言。
沈情道:“这不是因为太子逆天而行,强行豢养大妖弄出来的么。”
为此李知白还在骊山挖了那么长一条地宫。骊山紧靠长安,谁也不知道这里头有没有李朝的龙脉在,万一挖破了龙脉,又受大妖运道干扰,李朝可不就会气运紊乱,天灾不断么?
沈情以为,今年的灾患就是太子胡乱搅和一通弄出来的。
可听李道玄说,事实似乎不止如此。
李道玄:“你说的也许不错。不过封印总有松动的一天,万一哪天封印破了,这些东西出去扰民就不好了。我这是未雨绸缪。”
看来是她想多了。
既然害怕封印松动,又作甚用双腿走着过去?沈情在心底破口大骂,他简直有病。
然而沈情再如何不满,也都只能乖乖跟着他走。
一阵爆哭突然传来,不及沈情腰高的孩童哭着跑来,嘴里还不断喊着“阿耶”。
他身后一个面色狰狞、瘦若细竹的人正追着他跑,手里的刀磨得锃亮。
李道玄摁住小男孩,却没有拔剑,而是一脚将男子踹翻出去。
丢了刀,男子捂着心口面色铁青地缩成一团,口鼻溢出难受的痛吟。
男孩见状,又冲到男子身旁,哭喊道:“阿耶!”
原来先前他叫的阿耶就是举刀追他的男子。
男子好似被这一脚踹回了神,望着怀中一脸关切,涕泗横流的幼子,他陡然崩溃大哭。
“狗子!阿耶错了!阿耶不该想吃你!阿耶错了!啊啊啊——”
他哭着哭着,余光四处摸寻,终于找到地上遗失的刀,然后他对准怀中狠狠举起。
沈情与李道玄二人谁也没有动作。
蓦然一声惨叫爆出,男子抱着血流不止的胳膊,捡起地上的断臂,对着儿子道:“狗子!阿耶错了,阿耶不吃你,今天晚上咱们吃肉!阿耶再也不会这样了!”
他哆哆嗦嗦起身,抱着断臂,一步一步往外挪,幼子哭得格外凄惨,跟在他身后。
沈情抿唇,拉着李道玄衣摆就走。
“还看什么?走了。”
李道玄反手握住她的掌心。
二人谁也没有提及要去帮这对可怜的父子。
可怜人太多了,一个一个帮,根本帮不过来,假若帮了,其余人就仿佛看见了希望,通通都涌上来,粮食只有一袋,又该分给谁?
雪还在下,只是越来越小了。
李道玄敲开一户人家的门。
开门的是个面容和善的阿婆,她双目混浊,似乎目不能视,一双眼却笑得格外慈祥。
“谁呐?”
李道玄:“阿婆,在下乃云游方士,与吾妻路经此地,想借宿一晚。可否行个方便?”
阿婆将门完全拉开,笑着说:“进来吧。刚好我儿出远门去了,屋内还有空房,只是要委屈两位了。”
她浑身上下干净洁整,不似苦难人家。屋子虽小,却也收拾得整整齐齐。
李道玄问:“可否借一事换阿婆一样东西?”
阿婆笑道:“好。那就替老婆子将这小院里的雪铲了吧。”
“吾儿走的这些天,没人铲雪,老婆子我一个人也不方便,倒是麻烦你了。”
李道玄放下当即撩起袖子开始铲雪。
过了约莫半天,雪被铲得差不多。沈情与阿婆有一搭没一搭唠着嗑,大多时候都是阿婆在问。
“小娘子多大了?”
“那小郎君对你好不好?”
“准备什么时候要个孩子?”
听见这个问题,沈情一噎,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她打着讪讪笑着道:“呵呵呵,阿婆,还不急,我们还没云游够呢。”
阿婆则一脸“我懂”,“也对,孩子不急着要,自己日子过得幸福了才是最要紧的。”
沈情意外于阿婆的通透,悄悄竖起拇指,表示赞同。
“沈幼安,过来。”
远处传来李道玄的呼喊,李道玄不知何时已经将雪铲完了,也不完全算,他脚下还有一堆拳头大的雪。
李道玄指着脚下拳头大的雪堆,捂着肚子,一手撑着额头道:“累死了,帮我把这堆雪铲一下。”
沈情望着比她还要高大半个头的人,某人脸不红心不跳,气喘的贼匀,半分没有他口中快要“累死”的模样。
“……”
她道了句“那可真没把你累死”,乖乖的铲雪去了。
拳头大的雪堆一下子就铲完了,将雪扔出院子,沈情折回去,就看见李道玄不知与阿婆在聊什么。
见沈情回来,李道玄谢过阿婆,牵着她的手往院外走。
沈情疑惑:“不是说借宿吗?”
李道玄说:“我改主意了,天色还早,适合继续赶路。”
于是拉着她出去了。
热闹过后便是无尽的空虚,阿婆独自坐在屋内,叹了口气。
窗口似乎传来轻微的细啄声,她以为是某只鸟儿被误困在了屋里,前去开窗。
一抹黄色的东西顺势飞了进来,落在阿婆肩头,翅膀不停扇动,发出细微声响,阿婆顿了顿,粗糙的指节摸了摸肩头,像是只纸做的鸟儿。
符鸟感应到阿婆的触碰,伸出纸喙点了点阿婆指尖,颇有几分嬉闹的意味。
阿婆不嫌它闹腾,反而心中寂寞散了几分,她面上的笑也多了几分。 。
沈情一路上都在折符鸟,终于折了个还算能看的,她抖了抖符鸟的翅膀,将其放飞,然后扭头问:“你问阿婆要了什么东西?”
李道玄从怀中摸出巴掌大的袋子,晃了晃。
袋子肚囊空瘪瘪的,袋子随着他手上动作无力摇晃,一看就知道里头没有装东西。
沈情气恼道:“拿个空袋子唬我,不说就不说!”
李道玄见她没有丝毫要打开看的意思,便将袋子小心翼翼收起来,“不看就不看,给你看了你自己不信。”
沈情道:“我看了,这就是个空袋子!”
李道玄:“那我问你,空袋子里面有什么?”
“切,有个空气。”
“那不就是了,空气难道不算东西么?”他眼角划过一抹笑意。
沈情知道自己又被他戏耍了,顿时炸了,她一把扑进他怀里,狠狠揉捏他这副可恶的嘴脸。
李道玄嚷嚷道:“我错了沈幼安,别捏了,脸捏坏了你就只能有个丑夫君了。”
他将怀中少女一把捞过,单手抱起。
又是这个姿势,沈情总觉得,这是个抱孩子的姿势,幼时师兄和阿耶就是这么抱她的。
如今被李道玄这样抱,沈情总觉得,自己好像矮了他一个辈分,于是她挣扎道:“不要抱,要背!”
李道玄:“哦。”乖乖地将人放下,转为背她。
就这么背着她走了许久,李道玄又敲开一户人家的门。
开门的是个阿婆,样子约莫花甲之年,她问:“怎么了?”
李道玄还是同样的话语:“可否借一事换阿婆一样东西?”
阿婆似乎第一次遇见这种要求,疑惑半晌,道:“换什么东西?”
这回沈情知道他要的东西是什么了。
阿婆要求不高,也是让他帮忙铲雪,老人家腿脚不便,儿女又不在身边,生活倒是能自理,只是这雪就难免乏力。
李道玄又花了一些时间铲雪,留下最后一小堆雪,李道玄靠在树旁,眼含笑意朝她招手。
这回不用他再说,沈情已经自觉上前去,将这一小堆雪铲出去。
左右最困难的事已经被他解决了,一小堆雪而已,顺手的事。
换了李道玄要的东西,二人又踏上了路途。
不知不觉已经夜深了,沈情在李道玄背后困得直打盹,她将脑袋埋在他颈窝,深吸一口气,感受着他发丝间的淡淡草木香。
“你怎么还不休息,不困吗?”她是困极了。
李道玄:“还行,还能再走一会儿。你先睡。”
沈情不管他了,在他肩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两眼一闭就睡了。
再醒来时天光大亮,似乎知道她醒了,李道玄放下沈情,又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
这回开门的,是一对年迈夫妻。
沈情揉了揉眼睛,人还没醒,就被李道玄拉着进去了。
第135章
这两位老人的请求比较别致,想看花,粉色的花。
根据两位老人所言,他们曾经有个女儿,以前女儿每日都会从某个地方采摘一朵花儿放在家中,送给她耶娘。
后来他们的女儿在一次采花途中失足意外坠落悬崖,尸骨无存。
虽说后来夫妻二人又有了一个孩子,如今也算生活幸福,到了晚年,人总是喜爱将过去的事细细回想,反复咀嚼。
为此二位老人又想女儿了,见不到女儿,再见一见那朵花也是极好的。
可问题是粉色的花有很多,况且如今还是冬日,上哪儿寻花来?
沈情想了想,用符折了一朵纸花,加上一些特别的阵法,在老人眼中,这符花成了朵娇艳欲滴的粉花,栩栩如生。
二位老人激动不已,想去抚摸这朵花,被沈情阻止了。
这朵花本就是个障眼法,若贸然触碰,阵法失效,就没有用了。
踏出院子,李道玄将布袋子收好。
接连几日,二人都在赶路,李道玄仿佛不知疲倦,沈情累了,他便背着沈情赶路,她几乎在他的背上睡了好几日。
许是日夜兼程,李道玄终于觉得累了,又或许是想让沈情好好休整一番,李道玄找了家客舍,沈情一碰到床顿时睡得昏天暗地,雷打不动。
没办法,实在太累了。
李道玄始终怀揣着剑靠坐在床榻旁,守着她睡。
他眼底是这些日子累出的青黑,望着沈情香甜的睡容,此刻他的内心才平静些许。
李道玄将怀中布袋子拿出来,颠了颠,份量轻飘飘的,约等于无。
还是慢了,他想。 。
沈情醒来时身旁空无一人,只留下秋仁剑在身旁守着。
她寻遍整个客舍都未曾找到人,于是她在原地等着,可等到了天黑也不见人,沈情怀疑,他是不是嫌自己累赘,独自抛下自己跑了。
可偌大的秋仁剑告诉她,他没有抛下她。
店家告诉她,这间屋子被人续了三天。
三天,沈情不禁联想到李道玄的蛊,算算时间,也该发作了。
他似乎忘了,忘了二人琉璃心的约定。
沈情曾亲口向他担保,成亲之后,她双手奉上琉璃心。
如今他一直不曾提及,沈情乐得自在。
到了第三天晚上,一股浓郁刺鼻的血腥味涌入鼻尖,沈情陡然惊醒,就见紧闭的窗牗不知何时大开,洁净的月色顺着窗棂涌入,洒在来人的眉眼上。
他的眼角、红唇、脖子上都染了血,肤色在月光的衬托下,显得格外苍白。
沈情还没出声,他就跟鬼似的飘到隔壁,不一会儿,耳畔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浴桶里的水已经冷透了,他甚至来不及叫人换热水,就这么泡着冷水净身。
沈情回想方才的血腥味,淡淡思索着他的伤势有多重,如果她此时出手,会不会将他一击毙命?
李道玄洗完澡,换了件干净的外衫披着,就这么带着一身寒意上了床。
沈情被他身上逼人的寒气冻得一激灵。少年一顿,离她远了些,等再靠近沈情时,他整个人已经无比暖和。
李道玄此刻抱着她的腰腹,将脸埋在她的腹部,几乎整个人都要缩进她怀里。
见他似乎睡着了,沈情想了想,拿出秋仁剑来,对着他的脖子比划,秋仁着实锋利,沈情一个失手,他脖子上就多了一条淡淡的血痕。
李道玄似乎没有察觉她的用意,睡得沉沉。
沈情就这么盯了他许久,曾几何时,她放下秋仁剑,打了个盹,身子一缩,回到温暖的被窝里准备睡去。
刚躺下不久,就听一道略微低哑的声音响起。
“秋仁已经认你为我的命定之人,旁人便是拿着秋仁也无法伤我,只有你可以使唤动它,甚至,你能用这把剑杀了我。”
沈情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沈情总觉得他在暗示什么。
只是说完这句话,他就没有声音了。
她不见的是,李道玄此刻面色格外惨白,眼睛紧紧闭着。
沈情低头戳了戳他的发顶,“李道玄,你该不会……又把自己的经脉打断了罢?”
良久,他闷闷道:“没有。”
“就断了一半,几天就恢复了,不影响赶路。”
所以,上次在渭南县也是,他将自己的经脉弄断就是为了抑制朱颜蛊发作?
李道玄只说过他体内的朱颜蛊会发作,没说过会如何发作,沈情好奇为什么他要自断经脉,戳了戳他,问:“你体内这蛊每个月都要发作,难不成你每个月都要自断一次经脉?”
李道玄:“也有别的法子,拿一根无比坚硬的链子把我捆住,捆上个三天三夜,同样能行。”只是这种链子不好找罢了,他也不能大摇大摆带着府上的链子赶路。
沈情更加好奇了,她问:“你这蛊虫的副作用到底是什么?”她其实隐隐能猜到几分。
“它会暂时吞噬我的理智,我会控制不住伤人。”
“那你还挺——挺自觉的。”想起上次在山洞里找到他时的模样,沈情眼皮子一跳。
腰腹一紧,沈情听他说:“睡了,明日继续赶路。”
沈情想,照着这样的速度,他怀中的布袋子什么时候才能填满,二人要什么时候才能到鬼祟坡去。
如今他是在收集百家米,自然要以步行,再挨家挨户敲门问人要米。这问的人也是有讲究的,要么是家庭圆满幸福者,要么是心怀大善者,而且每问一人只能得一粒米。
也不知他要这些百家米做什么用。
沈情眼皮子越发沉重,她渐渐睡去,睡着前,她难得大发慈悲道:“以后不要再自断经脉了,找个偏僻无人的地方躲起来就是,有我的阵法在,不用怕你会跑出去。”
李道玄捏了捏她腰间软肉,“嗯,那就多谢沈娘子了。” 。
冬去春来,李道玄腰间的米袋子跟冲了气似的鼓起来了,也有了明显的重量,而朝廷的赈灾粮也开始往各个地方输送。
往往走到一处地方,若遇见百姓依旧贫困潦倒,衣不蔽体,李道玄则会飞书一封,不多时,当地官员通通会被巡抚使收拾得很惨。
不就,各地都传开了,有个不得了的大人正四处暗访,专查那些贪污受贿的官员。
这话传到州府县衙时,正捧着茶盏的官员们多半会手一抖——有的是真的心里发虚,案头压着没上报的灾情簿,账房里藏着克扣的赈灾粮;有的却是惊弓之鸟,即便没贪墨,也会细细思索一番自己有没有哪儿出过差错。
为此,各州县倒是安分得出奇,生怕一个不留神就查到自己头上来了。
雪水融化,柳条抽新芽,芽尖还带着几滴水珠子,新极了。
沈情穿着一身嫩绿裙子,发尾丝带上垂着的小铃铛清脆作响,她手提着一条柳枝,行走间挥动柳枝,扫过路旁柳树,整个人几乎要融入团团簇簇的青烟中。
第136章
她身后跟着个红衣少年郎,不远不近,不快不慢,始终持着稳当的距离在她身后。
也亏得他这般强硬的态度,沈情同他游走这些时日,身体得到了锻炼,如今已经能做到百步不喘,甚至能够提剑和妖邪过上十几招也不会喊累。
见她一路上蹦蹦跳跳,心情似乎不错,李道玄唇角也勾出一抹弧度。
沈情突然停下步子,问:“还有多久?”
李道玄依旧是老样子,“快了。”
沈情唇角陡然耷拉下去,每次问他,他都这般作答,“快了”“要到了”“再坚持”。
李道玄倏尔停下脚步,拉着她去往一旁人家敲门。
门开了,沈情听见他又重复之前说过千百遍的话语,人家兴然应允,他拉着她入门。
转眼又过了两季,临近入冬前,二人来到一处名唤“寒关镇”的地方歇脚。
如今李道玄倒是不急着赶路了,他整日整日坐在桌案前画符,沈情数了数,他画的符已经堆了好几摞。
她问:“何时动身?”沈情想,等他超度了那些亡魂,她再杀他也不迟。
鬼祟坡离耶娘驻扎的地方极近,等得手后,她再投奔耶娘,就说是李道玄被妖物吃了,拼死将她送了出来。
届时她再将自己弄得狼狈些,哭得惨些,想必没有人会不信她。
她的眸子转了转,眉眼弯弯,让人一看就知她在打什么坏主意。
李道玄看了她一眼,回头继续画符,“一月后。”
一月后,那便是十一月,说来也巧,她的生辰恰好在十二月份。
待处理完他,还能同耶娘聚在一起过生辰,生辰过后,又能过岁日,师兄应当也在耶娘身旁罢?
她想着想着,眸中笑意却不达眼底。
一想到他要死,沈情应该开心的,谁叫他上辈子要杀自己。可一想到以后世间再也不会有李道玄这个人,沈情的唇角不禁抿直,一股子小小的、酸酸的,难以言喻的东西在心尖尖萦绕。
沈情摇了摇头,将这股情绪归根结底为下意识的依赖。
毕竟李道玄对她实在好得没话说,一路走来,她受到的苦约等于无,什么坏事苦事全都叫他挡在了身前,打碎了揉进肚子里。
不知不觉间夜色深了。
李道玄将布袋子掏出,里头的米已经装满了袋子。
他瞧了瞧沈情纤瘦的腰身,蹙眉道:“怎么这些日子过去,还没长点肉。”
经过他不懈努力下,沈情是累了点,可她的胃口也大了些,连带着吃东西也香了起来。可数日过去,她的脸上、身上都不见丝毫长肉。
沈情轻哼一声,骄傲道:“这叫老天赏饭吃。”
李道玄转身出去了。
沈情以为是自己把他气跑了,可没过多久,他端着一碗热乎乎的白粥进来,而他腰间的米布袋子瘪了些。
沈情眨了眨眼,明知故问道:“这是什么?”
李道玄:“百家米。”
“我知道,只是……你就这么把它煮了?”
他日夜不停歇,天天往人家家里钻,又是帮忙铲雪,又是帮忙做事,才能换得一粒米,好不容易才攒了一袋子,他说煮就煮了?
李道玄:“我乐意。温度刚刚好,趁热喝。”
沈情愣了愣,旋即垂眼,“我不喝,没胃口,要喝你自己喝。”
李道玄蓦然抬眼,定定望着她:“百家米,百家福,偌大的福气送你,不要?”
“是谁说想百岁无忧的?”
沈情心头仿佛被重锤砸了一记,她声音愈发低沉:“这些米又不是我攒的,你自己攒的,我便是吃了也得不到这些福气。”
岂料李道玄挑挑眉,“谁说不是你攒的?院子里的雪你没有铲?做饭时地上的柴火你没有捡?老人家要的花不是你折的……”
他口中桩桩件件,句句属实。
可就是不对。
最累、最重的活儿全是他一个人干的,她铲的雪只有拳头那么大,地上的柴火,也不过是她随手扔了条枯枝进火堆,折花只是因为她刚好顺手……
可即便如此,这些米也变相地算是她“攒”的,或者说,是二人共同攒的。
百家米,百家福。
求百家福,需所求者一步一步行走,日夜兼程,不得寻捷径,不得耍懒,赐米之人得是长寿健康者、生活圆满者,赐米即赐福,即将自己的福气送给他人。
而食用百家米的人此后福运护体,百岁无忧。
但百家米也只是个传说,真正实践者少之又少。
沈情以为他是怕死,所以想要求百家米来寻求慰藉,可如今,他毫不在意地舍去一小半米熬成粥,递由她手中。
沈情眨了眨眼,面上一派自若,心却乱成一团麻,她强装镇定接过这碗粥,“哼,白来的福气,不吃白不吃。”
李道玄心头默念:才不是白来的福气。
沈情一口气闷完粥,李道玄给他收了碗,屋内又是一片寂静。
沈情觉得,如今的李道玄愈发沉默寡言,话少了,活动也少了。
每日除却画符、熬粥,到了晚上便抱着她入睡。
又是一日,月色降临,他停下画符,翻身上床。
沈情没有睡着,她感到床一侧塌陷了下去,紧接着一具温热的躯体覆了上来,将她紧紧裹着。
外头的天是冷的,只有他永远是暖的。
他不语,沈情便闭眼,准备入睡。
这回她没有受刺激,也没有受重伤,可她做了个梦,梦见了前世。
烈火冲天,黑气萦绕,红衣似火,少年双目赤红,跪立于八卦图阵中,眼中涌动的,是沉沉疯狂与恨意。
在他身后,身形模糊的黑衣人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他好似说了什么,少年脑中紧绷着的弦“嗡”地一声,断了。
他骤然提剑而起,通体幽玄的秋仁直直对准他,少年双目泣血,一字一句道:“还、给、你——”
秋仁剑骤然蹦出冷芒,剑锋却陡然转了个向,对准他丹田处,狠狠一刺——
沈情眉头一皱,她的身体似乎是想动,可身上像是压了千斤重,“她”费了半天力也丝毫动弹不得,半晌,只有手指微不可查地卷了卷。
可就这么个小动静,却叫黑衣人的注意力放到地上躺着的人这,他道:“时间快到了,送你个小惊喜,别再缠着我了。”
说出这话的语气颇为苦恼,紧接着沈情看见,黑衣人伸出食指,对着地上人的眉心一点。
少年不动了。
黑衣人又走到她面前,俯下身。
他的指节很白,不似年迈之人的手,应当是个年轻人。
沈情看着他的食指送到自己额间,她下意识闭眼——
再往后,沈情幽幽转醒。
面前是李道玄精致的下颌,格外红润的薄唇,再往上,是一双令人惊心动魄的眸子,眼睛睁开,又是黑漆漆的瞳孔,深不见底,却又隔了层雾,雾里的东西她看不清。
就好像,眼睛的主人装了很多很多心事。
沈情一惊,竟不知他何时睁的眼。
李道玄凑过来,埋头啄了啄她的眼尾,随后起身穿衣。穿戴完毕,他提着已经缩水不少的米袋子准备出门。
不知为何,想到方才那个梦,沈情心里一阵惊慌,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她还觉得,眼前近在咫尺的人就像是突然隔了一层云端,离她越来越远了。
沈情心里头堵得慌,下意识抓住他的米袋子,“罢了罢了,不吃了,这些米你自己留着,我快吃吐了。”
李道玄将她的反应归结为“吃腻了”。
忖了忖,一袋子米被她吃了大半,如今只剩一碗的量,也不在乎这一时。
他收了米袋子,转念一想,将袋子递给她,“想吃了告诉我,我去给你熬粥。”
沈情捏了捏袋子,压下心头莫名的慌乱,嗯了一声。
李道玄又开始提笔画符,一刻也不曾停歇。
沈情对他这无比异常的行为感到一阵怪异,他画了很多很多符,仿佛要把一辈子的符纸都画出来。
就好像是,以后没机会画了……
沈情甩了甩脑袋,觉得脑袋还有一点晕,干脆又躺下,准备睡个回笼觉。
诡异的是,她又做了个梦。
梦里,她依旧是躺着,窗外在飘雪。
床榻旁还有两个人围着,正喋喋不休似乎在争论着什么。
“你这样,是逆天而行,会遭报应的!”是师兄的声音。
“我乐意。”声音压得极低,似乎怕吵醒床中少女。
“你——不如让我来,幼安是我妹妹,你是她最重要之人,无论如何,她不能没有你。”男子叹了口气。
“你?你一个棺材子,什么都不是,也配为她送命?”他的声音格外刺耳。
柳霁月却知晓他的用意,丝毫没有生气,他乃棺材子,此事不知被多少人当做茶后闲谈,他早就不在乎了。
“幼安不能没有你。”他无力道。
“目前来看只有我能用这个法子,何况,时候也快到了。”他同样执拗道。
雪花纷纷扬扬,飘进了窗户,寒气也顺着窗棂涌入,床帐中的少女轻咳一声,柳霁月一顿,快步走上去关窗。
少年踱步来到床前,与她额贴额,鼻尖相触,“幼安,好梦。”他轻声呢喃。
少女眼皮子紧闭,彻底软了身子,沉沉睡去。
沈情一觉醒来,窗外又开始落雪。寒关镇紧邻边境,与蛮夷之地交接,也是离鬼祟坡最近的一个小镇,同样的,寒关镇常年处于极寒之地,一年有九个月都在落雪,几乎没有夏日一说。
过了寒关镇,南行数十里,就是远近闻名的鬼祟坡。
李道玄丝毫不急,依旧画着符,也不知他从哪儿弄来这么多空白符纸,他画的符几乎快堆到她的膝盖高了。
沈情想到先前做的几个怪异的梦。
第137章
她眉头快拧作一团,梦里,他是什么时候自毁丹田,口中那句“还给你”又是对着谁说的。
他与师兄又说了什么,什么送命?为她送命?
沈情的心乱作一团麻,她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沈情曲了曲指节,抽了几张空白黄符,又弄破指尖,以精血作符。
李道玄见状,摁她的手。
沈情道:“才不是帮你画的,这是给我自己护身用的。亡魂那么多,鬼知道会不会波及到我。”
李道玄收了手,不再阻拦她。
沈情问:“你准备什么时候超度这些亡魂?”
“明日。”
“……”
李道玄:“我想先将最厉害的几个祟物收拾了,剩下的怨灵想来就不会受压迫,自然超度下来也轻松。”
有了游道子的九转轮回钵在,也不必担心时间问题。
倘若炼化一只妖物要一日乃至几日,那么有了九转轮回钵,他只需将妖物收押至钵内,九转轮回钵自会炼化这些妖物,可以省下大部分时间。
越临近他口中的“明日”,她愈发慌乱,不知为何,一股偌大的虚无与恐惧席卷而来,就好像,即将要发生什么,她一定忘记了很重要的东西。
趁着李道玄去端吃食的空隙,沈情又叫先前伪装成系统的小铃铛:“小铃铛?”
“……”
她叫了半天,依旧没有答复。
小铃铛已经失踪很长一段时间了,自琉璃心失踪后没几个月,它也没有声音了,难不成,小铃铛真的失踪了?或者说,消散了?
“系统?001?”她不死心。
“001很高兴为您服务,宿主……”一道微不可查的,虚弱到极致的声音突然响起。
沈情差点激动得跳起来,她急切问道:“你去哪儿了?为何消失了大半年?”
小铃铛的声音断断续续,“……主人,小铃铛,琉璃心没了,小铃铛没有寄托的……会越来越虚弱……”
小铃铛快要消散了。
沈情恍然惊觉。
原来琉璃心丢了并不意味着小铃铛还会存在,只是它消散的时间要久一些而已。
沈情问:“琉璃心真的彻底消失了?”
小铃铛沉默片刻,最终违背意愿道:“是,琉璃心已经被宋娘子吃了。它随着宋娘子一齐消散了。”
琉璃心只是掉落到渭河里面去了,它能感应到。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它必须要隐瞒这一消息。
李道玄必须死。
离开琉璃心太久,小铃铛其实也会受到影响,只是它的消散得要慢许多,不过也快了。
小铃铛强制令自己沉睡大半年,就是为了这几天,它一定要看着主人活下去。
它想。
沈情又道:“你是跟着我重生的,我问你一些事。”
小铃铛默了默,“主人,你讲。”
“关于穿书的这些故事,包括系统重生这些话术,都是我教你的,对不对。”
“是。”
“为什么?”
小铃铛沉默。
沈情想了想,换了个说法继续问:“也是我告诉你,在我重生后,你需要假扮系统来让我攻略李道玄。”
小铃铛:“是。”
“为什么?因为我知道比翼双生阵副作用是什么,所以编了这个故事,只有攻略下李道玄,我想做什么才会顺利。是吗?”
沈情差不多能猜出来,小铃铛传给自己的《捉妖录》这本书,其实是她自己编的。
“是。”
其实不是。其实主人想要的,是重新爱上她的李阿蛮。只是,中途好像出了什么差错,导致主人一直想杀他。
沈情不解:“你直接告诉我比翼双生阵的副作用不就好了,为什么要绕这么一大圈弯?”
小铃铛:“主人,重生,乃逆天改命之举,小铃铛即使跟着主人回来了,也不能说太多,否则,有违天意,会出岔子的。”一切只能靠沈情自己去摸索。
言外之意,上一辈子发生的事它几乎不能透露,如果想知道,只能靠沈情自己去想。
沈情沉思良久。所以小铃铛指望不上了,她只能自己去想。
她再次想到上回那两个奇怪的梦,眼皮子一跳。
沈情额头剧痛,她撂下符纸,抱住脑袋道:“算了,不想了不想了。”
真相不重要。
他上辈子杀了她,这辈子她也要杀了他。
比翼双生阵的副作用已经消了,她可以活得很久,就这么简单。
沈情不断给自己洗脑,努力压下心头怪异。 。
第二日,李道玄消失了。
秋仁剑也不见了,满屋子都是他留下的符纸,光靠砸,也能把前来捣乱的妖怪砸死。
这回他是真的丢下她了。
沈情晚上又做了几个梦,都是前世发生的事,她的记忆正在一点一点复苏,连带着沈情也不可避免受到了影响。
上一世的他怎么那么好?好到沈情都快狠不下心杀他了。
鼻尖酸酸的,沈情强压下涩意,试图开窗,却发现窗户打不开了,她又试着推门,门纹丝不动。
她怒了!李道玄居然独自抛下她,将她扔到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听到动静的店小二隔着一道门问:“夫人,您还好吗?”
“你觉得本娘子像是很好的样子么?”沈情强忍怒火道。
店小二道:“您家阿郎托我告诉您,他的人稍后来接您回去,他还说,百家米记得吃了,不要浪费。”
这番话怎么听着都像是在交代遗言,沈情揉了揉闷得慌的心口,心想:“他到底要做什么?”
见里头许久不回话,店小二又安慰她几句,旋即走了。
沈情凝神研究着屋内物什,心头冷笑。
武力值她是比不过他,可别忘了,在阵法上,她可是能碾压他。
一个破阵还妄想困住自己。
不多时,咔嚓一声响,花瓶应声落地,碎成一片,屋内似有一片透明水波扩开,再一睁眼,又好似错觉。
沈情推了推门,这回能推动了,可打不开门,门被锁了。
她另辟蹊径,改为翻窗,刚翻出去,就见自家“影子”和几个陌生的侍从杵在跟前。
“娘子,该回家了。”
这厮可精着,连她破阵的时间都算得刚刚好。
沈情冷笑连连,他连拖带拽地将她拐到这个破地方,害得自己吃不好睡不好,如今自己拍拍屁股走人,又要把她甩掉?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她要看着他死才解气!
沈情扣开银镯机关,引出一粒药丸,趁着众人都还没能反应过来时,一口吞下。
药效即刻生效,她口鼻溢出黑色的血,连带着好不容易被养回来的唇色也变得惨白。
在一众惊慌失措的面孔中,沈情对着鬼祟坡的方向竖了个中指,转而对着这些人道:“你家主子给的毒药,只有你家主子能解,还不快带我去鬼祟坡?” 。
鬼祟坡内,一片雪茫茫,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积雪,刮在人脸上,像一把把无形的刃。
一抹突兀的红色在沸腾的雪雾中若隐若现,大风卷过,带得红色发绳飞扬,打在冷硬地下颌,他的发上还捆了粉色绢丝带,带尾的铃铛几乎被他错乱飞扬的墨发掩盖。
李道玄垂下眼帘,将手中一道符埋下,随即起身,走到下一处阵眼,又埋下一张符,周而复始。
他抿着唇,目光冷峻,专心致志做着自己的事,丝毫不在意这冰天雪地的恶劣环境。
不多时,他顿住了身形。 。
鬼祟坡其实只是个极为普通的山谷,谷后便是鬼城。
如今一道偌大的结界将鬼祟坡连着鬼城一道困住,将其与外界彻底隔绝。
沈情从结界往里看,只看见一片白茫茫,其余的,便什么也看不见。
没有祟气,没有鬼气,没有想象中的怨气冲天,平静得有些诡异。
或许是这些东西都跑到山谷后头去了,常人看不见罢了。
沈情包括许多来过此地探查过的人都这么想。
她擦去唇角新一轮溢出的黑血,看了眼身后跟着的一群人,她道:“就在这守着,等我出来。”
她要亲眼看着他死。
沈情往前一迈,身形瞬间消失在众人眼前。
其余人一惊,急忙往前跑,却被一层透明薄膜似的结界挡住,无论他们如何砍,如何打,也不能往前一步。
沈情踏入鬼祟坡,不由得裹紧了氅衣。
这里什么也没有,除了常年刮着的风雪,再也没有别的。
沈情眼尖地瞥见地上还有一串脚印,脚印只差一点点就被雪完全盖住,若她再晚来一步,恐怕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沿着脚印一路走,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见一道颀长精瘦的身影。
那人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着实有些怪异。
沈情暗暗抽出符纸,一步一步往前挪,待看清了他发上捆着的绢丝带,沈情确认了他的身份,这才放下符纸,喊道:“李道玄!”
少年缓缓转头,看清来人,他眼皮子一跳。
李道玄几乎是大步跑着过来,他抓住她的手,仔仔细细在她身上巡视几圈,见她除了唇色白了点,再无外伤,这才松了口气。
“你怎么跟着来的?”
沈情指了指身后地上。
李道玄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一串极为明显的脚印缓缓延伸至远处。
……
他额角突突直跳,李道玄一把抄起她就往结界外走。
沈情窝在他怀里,又吐了口血。为了不把唯一的氅衣弄脏,她还特地将脑袋一歪,将血吐到地上。
他立马慌了神,“吃什么了!”这还是李道玄头一回对她如此疾言厉色。
沈情眼也不眨道:“毒药。那些人怕我死,就把我送来了。”
李道玄似乎被她弄得无话可说。
沈情眼一眯,在他怀中笑得像只狡黠狐狸,“你再朝外走一步试试。”
李道玄面无表情迈出一步。
沈情喷出一大口血,脸色又苍白几分。
第138章
“解药。”李道玄几乎算得上是咬牙切齿。
“唔,解药自然会吃,前提是你不能赶我走。”她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笑眼眯眯道。
其实这也不算毒药,只是会叫人吐几口瘀血罢了。看着吓人,没什么大用,反而还能助沈情将体内的杂质排出。
二者对峙良久,终是李道玄败下阵来。
他问:“你来做什么,这里随便一个妖物都能要了你的命。”
沈情笑眯眯道:“自然是要亲眼看着你超度你高家魂呀。”
“你阵法学了个半吊子,还妄图一己之力改阵中阵,好阿蛮,你可太自负了。”
沈情指向先前他埋符的地方。
她一眼便瞧出李道玄欲作何打算,不过是顺水推舟,将昔日玄机阁与东山寺弟子倾尽全力所布下的结界改为“娑婆诃”。
所谓婆娑诃,便是一种净化怨气,超度亡灵的阵法,此阵法不同于寻常的往生阵。
若硬要做个区分,往生阵最多一次只能超度两三个亡魂,婆娑柯便不同了,它是跟着布阵人来的。
若此人阵法学得一般,婆娑柯的威力便小,若对于阵法一术已到了至臻之境,那这“娑婆诃”便能将方圆百里的怨魂一并引至阵中,布阵者以“介子”为引,化作涤尘净火,连魂魄深处的戾气都能烧得一干二净。
只是这承载怨灵的“介子”,也就是容器极为难找,需得有极强的怨气承载力——寻常法器遇怨则裂,沾戾便污,唯有那类生于极阳之地、极为克制鬼祟一类的东西方能用作“介子”。
李道玄眼也不抬,沈情这话,毫不留情戳破了他的打算——想借这玄机阁与东山寺遗留的结界根基,将当年牵涉其中的所有枉死者都一锅超度了,好让这鬼祟坡彻底清净。
李道玄:“是,这些亡魂滞留于此数十年,早已成了气候,寻常阵法根本镇不住,稍有不慎便会适得其反。”
沈情却忽然收起了笑,挣脱他的怀抱,走到他埋符的那处雪坑旁,蹲下身用指尖捻了点雪,“我是不懂你这‘一劳永逸’。”
她倏尔转头,“可我记得玄机阁的典籍里写过,‘娑婆诃’虽能净怨,却需亡魂自愿入阵。若你强行引魂,婆娑诃的‘介子’不过是死物,但凡亡魂稍作挣扎,阵法不就破了么?”
“我自有办法。”
沈情指尖一弹,那点雪落在李道玄脚边,竟隐隐泛起一丝青黑——
李道玄猛地低头,才发现自己埋下去的符纸边缘,不知何时已爬满了细密的裂痕。
他立刻咬破指尖,以纯阳血驱散沈情指尖缠绕上的怨气。
沈情道:“地表一丝怨气也不见得,原来是藏到地底去了,你早就发现了吧,怪不得刚见你时,你跟个鬼一样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将她指尖的怨气驱散,李道玄蹙眉道:“别忘了你的极阴之体,是极容易招一些脏东西的,不要什么都去碰。”
沈情点了点他指尖渗出的血,“唉呀,这不是有你嘛,我才不怕。”
一番话说得李道玄唇角轻扬,他直勾勾地望着她,倒叫沈情浑身不得劲。
沈情缩了缩脖子,毫不客气指挥他道:“你去,挖开看看。”
她随意指了两处地。
李道玄顺着她所指的方向随意挥出两道剑气,地面瞬间破出两个巨大的坑,骤然间若大的怨气自两个坑内涌出。
沈情眼皮子一跳,望着冲天的怨气,心想:坏了!挖猛了!
李道玄将沈情挡在身后,踱步向前去查看,沈情自他身后冒出个脑袋,只见两个大坑内,埋着数具尸体。
尸体面色乌青,被冻得硬挺如石块,四肢蜷曲着嵌在冻雪中,仍保持着被大雪吞噬时挣扎的姿态。
他们身上还裹着十多年前的灰布甲胄,甲片早已被冻得崩裂,边缘卷翘如枯叶,上面凝结的白霜还混着暗红血渍。
有的尸体腰间还挂着锈成黑铁色的环首刀,刀鞘冻在冰土里,只露出半截刀柄,缠绳早已脆化剥落。
更有几具尸体手骨仍紧扣着长枪,枪尖戳进冻土层,枪杆上的漆皮裂得像蛛网,却还能看出当年缠裹的防滑布条痕迹。
最骇人的是他们的脸——眉眼口鼻都被冻得扭曲,皮肤像老树皮般起皱发黑,有的眼眶里结着冰碴,有的嘴唇冻裂成数瓣,露出乌紫的牙床。
即便过了这么久,尸体也丝毫不见腐化。
沈情沿着满是尸体的大坑往前看,一座狭窄的山谷赫然矗立,而他们脚下踩着的地,正是三万将士的埋尸之地。
突然,这些尸身体内钻出许多黑气,化作一张张青面獠牙的骷髅脸,朝着二人冲来。
难怪地表不见一个怨灵,原来是都躲到了地底的尸身里!
李道玄眼疾手快将沈情往身后一甩,拔剑而对。
“锃——”
他以内力为引,生成一个偌大的透明薄膜,将数以千计的怨灵不断往上撞,薄膜如同蛛网不断扩大,碎了又组,组了又碎。
沈情被人甩到地上,她来不及骂人,当即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她随意拍了拍身上的雪,就从腰间取下锦囊,里头全是符纸。
她顺着李道玄未做完的事开始做。
找到当年那些人布结界时埋下的阵眼,手动改阵。
鬼祟坡的结界极大,阵眼也至少有一百个。
沈情叫道:“李阿蛮,你找了多少处了?”
李道玄抵着越来越多的怨灵,回头道:“以你现在所处的地方为例,你身后所有的阵眼都被我找了,共三十有二处,再往前,剩下的都没找。”
他的声音几乎要被成千上万的嘶吼长鸣给掩盖,怨灵越发多了,几乎将日头完全覆盖。
“你还能坚持多久?”
“两刻钟。”
沈情当机立断往前跑。
李道玄知晓她要做什么,目光隐隐染上担忧,很快他回过头,凝神对上这些东西,但凡有趁乱从他眼皮子底下钻出的怨灵,他都咬咬牙,挥出九转轮回钵,狠下心将其收了。
若非万不得已,他实在不想伤害这些怨灵。 。
沈情一刻也不敢耽搁,婆娑柯她略有涉及,实施下来倒也算熟稔,她循着阵法波动处找到那些阵眼,一个一个将阵眼拆解,又重新布阵。
四十个、五十个、六十个……
沈情喘着粗气,面上全是热出的汗,肺腑仿佛要炸裂,每一次呼吸都是撕心裂肺的滚烫。
若非这一年里跟着李道玄那厮一路走,换作以前的身体,怕是她早就倒下了。
九十、九十一处……
就快了。
真他耶耶的累。
她的脑袋浑浑噩噩,步伐愈发沉重。
就在找到第九十五处时,她眼前骤然一黑。
沈情以为是自己眼睛看不见了,心头狠狠一跳,她忍着恐慌将视线往上移,却见一匹高头大马矗立,马上一道如山高的魂躯正对着她。
魂躯通体怨气萦绕,怨气浓郁得几欲滴水,几乎将沈情整个人笼罩住。
马是幽灵马,浑身上下只剩一副泛着幽蓝色光的骨架子,数不清的怨气充则当了它的血肉。
远远一瞧,只会觉得这是一匹生的比较高大的黑马,凑近了才能发现,马身是半透明的。
骑在马上的东西似乎也是个怨灵,只是他的身躯格外高大,身上残破的明光铠早已锈成了黑褐色,甲片间还凝着未化的冰霜。
怨灵拉着马鞍动了动,他突然俯下身。
沈情看见,怨灵不似如常骑乘那般踩着马镫,而是腰间捆着一圈铁环,铁环上延伸一道黑雾缠在马腹上,仿佛人与马本就是一体。
那黑马动时,四蹄不沾尘土,蹄下反倒拖着淡淡的寒气,逼得沈情一个激灵。
怨灵又往下俯了俯,几乎与沈情平视。
沈情屏住呼吸,胆子极大地往他脸上一看,他的眼眶处空洞洞,只剩黑气涌出,竟还是个瞎了眼的。
她下意识往后退却一步,那硕大的魂躯动了。
他挑动手中长枪,对着沈情的方向落下。 。
李道玄收了九转轮回钵,抹去额头虚汗,回头一看,就见眨眼的功夫间,有半个小山丘高的怨灵提枪而起,将沈情同破布娃娃般挑起,挑到马背上,随即转身勒马,往山谷深处去了。
马腹上的少女一动不动,生死不明。
李道玄骤然红了眼眶,他喉间发出困兽般的低吼,声音粗粝嘶哑,混着血气从牙缝里挤出来:“放下她——”
话音未落,他已抓起秋仁,收了结界,足尖一点便如离弦之箭追了上去。
方才为了阻挡这些怨灵本就耗了大半内力,此刻李道玄强行提气,胸口一阵翻涌,喉头涌上腥甜,却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那怨灵骑的黑马似是鬼魅所化,四蹄踏在地上无声无息,速度却快得惊人。
李道玄眼睁睁看着沈情伏在马背上,裙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片随时会破碎的云。
“把她还给我!”李道玄嘶吼叫道。
怨灵连头也未回,只是勒马的手紧了紧,幽灵黑马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速度又快了几分,转眼便要消失在山谷的浓雾里。
李道玄心急如焚,猛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秋仁剑上,剑身瞬间亮起刺目血光,也顾不得身后是高家军亡灵,他一剑斩出,瞬间大半怨灵尖叫着被撕成碎片。
一剑暂时阻挡了它们的纠缠,李道玄也有了喘息时间,可当他再往前看,只剩一片雪雾茫茫。
他骤然愣神,神色呆呆,眸中满是迷茫。
成千上万的怨灵转瞬而至,通通朝着他的脊背撕咬,不消片刻,温热的鲜血便洒了满地。
他也好似知道疼了,溃不成军地跪下,身体屈成一团。
第139章
幽灵马跑得极为稳当,四只蹄子踩在地上如履平地,只是沈情趴在马背上,这个姿势难免令她觉得难受。
她偷偷瞄了怨灵一眼,见他没有丝毫杀意,便试着动了动,她想撑起身子。由于没有马镫,沈情不出意外地脚下一滑,摔了出去。
那身形高大的怨灵似有所察觉,一把拎住快要摔下马的沈情,将其轻轻一提。
沈情脚下瞬间踩了个东西,她后知后觉抱住怨灵的胳膊,往下一瞧,怨灵竟是将自己提到他脚背上踩着。
马没有马镫,他便将自己的脚充当马镫。
此时的场景便是——沈情侧坐在幽灵马背上,脚下踩着怨灵的脚背,那怨灵还贴心地横了只胳膊给她抱着,不至于让她掉下去。
沈情偷偷瞄了眼怨灵的脸,赫然对上一双空荡荡黑黢黢的眼眶,这滋味着实奇异,她压下突突直跳的眼皮子,试着同他说话。
“您……要带我去哪儿?”
怨灵张了张嘴,嘴里空荡荡一片。
不仅被挖了眼,连舌头也被剜了。沈情甚至怀疑,这只怨灵生前就是被马活活拖死的。
这匹马身上不见马镫,反而腹部捆着一圈铁环,铁环上一道细长黑雾延伸至怨灵腰腹,将二者紧紧缠绕。
怨灵身上的明光铠不仅破旧,在他的一侧甚至有因明显拖拽摩擦而弄出的痕迹,甲片卷了边,破了相。
怨灵不能说话,只是伸出大掌,在她脑袋上揉了一圈,力道不轻不重,有几分安抚意味。
这是在安慰她?
似乎怕自己的模样吓到她,怨灵扯下面巾挡住脸,又将她的脑袋掰回去。
不知为何,这只怨灵给沈情感觉像是……一位和蔼的长辈。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簌簌风声停止,一座硕大的城门屹立,老旧的的牌匾上“鬼城”二字饱经风霜,却难掩寒骨锋芒。
鬼城……
这便是十多年前相繇所残害的鬼城,因忌惮相繇,又怕鬼祟坡怨气冲天,滋生的祟物都跑出来,圣人索性派人将其连着鬼城一同封印。
如今数十年过去了,她竟是兜兜转转来到了这传说中的鬼城。
更令人意外的是,怨灵提枪在城门慢悠悠敲了三下,不久,城门轰隆作响,被打开了。
沈情瞪大了眼,望着眼前黑压压一片脑袋,目光所及之处,起码有二三十人。
人,还是活的。
只是他们各个都面瘦肌黄,身上裹着一层层几乎包了浆的看不出模样的黑布,似乎是用来御寒的东西。
为首的一个面容黑黢黢的少女见了沈情,同样瞪大了眼。
似乎头一回瞧见这般精致的人儿,一群人围着沈情看了又看,沈情则还处于一种极度震惊的状态。
传说中妖邪横生、祟气冲天的鬼城竟还有活口在?还不止几个,而是几十个,甚至可能有几百个。
在这寸草不生、危险重重的腌臜地里,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
这些人也同样在想: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怎么会有新活人?
怨灵将她放下马,又用长枪将她往前抵了抵,示意她快进去。
一群人大眼瞪小眼,最终为首少女伸出黑乎乎的爪子想要拉她,可看见沈情雪白干净的氅衣,以及一双掩藏在衣袖下白嫩精致的手,她又红着脸收回了手。
沈情也顾不得洁癖,拉住她的手。
少女的脸红得更厉害了,她生怕惊扰了面前漂亮得像仙女一样的人,小心翼翼感受着她掌心的温热,问道:“你也是迷路的人吗?”
“……”
少女道:“你别怕,有大将军在,没有妖邪敢来鬼城作乱,只是要委屈你一下了,这外边有结界,还有好多好多妖物,恐怕你一时半会儿出不去了。”
沈情问:“你们一共有多少活口?”
少女怔了怔,正要答,却被同行伙伴拉住了,同伴对于沈情这个格外突兀的外来者极为警惕,他拉住少女,“阿绿,莫要什么都往外说,此人是人是鬼都还不知道!”
名唤阿绿的少女瘪瘪嘴,“可,人是大将军带回来的,肯定没问题啊。万一只是一位误闯入鬼祟坡的哪家娘子呢?”
同伴将沈情浑身上下打量个遍,蹙眉道:“鬼祟坡毗邻边境蛮夷之地,物资稀缺,寸草不生,你见有哪家娘子穿得有像她这般精致。”
阿绿一愣,“对哦,阿娘说过,长安的娘子各个都跟仙女一样,就像水捏出来的,小娘子,你是从长安来的吗?”
沈情看见阿绿的同伴明显嘴角一抽。
她答:“嗯——”
阿绿对同伴道:“你看!她是长安来的小娘子,总归不是妖怪变的。”
同伴给她脑袋敲了敲,“长安的娘子不在长安享福,跑到这鬼地方来受罪,不是更诡异了么!笨蛋!”
沈情道:“我是从长安来的,但我不是什么妖邪,也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我是来带你们出去的。”
出去,多么陌生的词啊。
众人皆是一怔,可当联想到他们此后不必困在这荒寸之地,神色又不约而同染上狂热与希冀。
有人拍板道:“带她去见族长!”
一群人同怨灵辞别:“大将军再见!”便一窝蜂拥着她进城。
沈情见到了族长,这是一位六旬老者,她有着饱经沧桑的面颊,枯瘦的皮肤,唯独一双鹰眼极亮。
在沈情点明自己来意后,族长只是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然后毫不犹豫将鬼城的故事全部告诉了她。
沈情也知道了,将她带回鬼城的怨灵,就是当年离奇失踪的高将军,也是李道玄的祖父。 。
十多年前,相繇自鬼祟坡出世,他痴迷阵法,于是扮作普通书生混入了鬼城,他在鬼城布下八宫绝杀阵,几乎将满城的人都屠杀殆尽。
如今阿绿一行人,便是当初幸存下来的活口。
他们之所以能够捡回一条命,全靠一位叫姑射的女冠。
女冠来晚了一步,百姓折损大半,于是她拼尽全力与相繇斗法,保下了仅存的人,终于拖到了朝廷的救援。
沈情的师尊也就是千机真人、玄机阁与东山寺弟子通通出动,合力捕捉相繇,最终千机真人为保下一个孩童,硬生生挨了相繇一口,在斩下相繇一只脑袋后,已经溃败不堪的相繇自此逃遁,蛰伏数年。
千机真人不久也因中毒辞世。
鬼城暂时安稳,姑射女冠便走了。
可没多久,蛮夷来犯,鬼城百姓还没来得及整顿,就听高将军叛逃,三万将士埋骨鬼祟坡的消息。
由于这里是相繇出世之地,本就易生鬼祟,三万将士又死得极冤,害怕长久下去酿成大祸,圣人便派人将鬼祟坡连着鬼城一同封印。
不久,怨气开始滋生,高家军的亡魂化作一个个怨灵,整日在鬼祟坡飘荡,再后来,高将军出现了,他是鬼祟坡里最为厉害的一个怨灵。
有了他在,高家军的亡魂听话极了,乖乖地缩回了地下沉睡,不再乱飘。只是有些额外滋生的邪祟存在,于是鬼城里的人总能看见这么一个场景——
骑着黑马的怨灵整日在鬼城附近徘徊,遇见一个不安分的邪祟便杀,若有偷偷跑出鬼城想要寻找食物的百姓,他也会将其送回来。
为此,城内百姓靠着当年留下来的物资勉强存活至今。
为了取暖,满城都被他们种满了梅树。
在这里,没有火资源极为稀缺,于是他们每日都会种很多梅树,往往一轮树烧完了,新的树又长出来了。
直至今日,他们等来了沈情。
沈情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直到城外扩开一道巨大的风波,沈情才惊觉,自己把李道玄这厮忘了!
沈情当即提起裙子向着城外跑去。
只见不远处满天风雪与怨气萦绕,双目幽红的人提着一柄玄剑,与半个山丘高的怨灵缠斗在一起。
幽灵马将蹄子一扬,少年借力踩着马蹄子飞身一跃,来到马首,身形稳如泰山,他提起玄剑对着怨灵脑袋砍去。
沈情心头一跳,“不要!”
风雪交加,将她的声音掩了去。
李道玄有一瞬停滞,又好似错觉。几乎与他同高的长枪骤然一横,挡住他的攻势。
他不死心般又是一剑,皆被怨灵挡去。
沈情叫道:“李道玄,他是你祖宗!快停下!”
风雪实在太大,处于愤怒中的人心无旁骛,眼中只有这个可恨的怨灵,丝毫听不进外界的声音。
沈情气得直跺脚,干脆扔了厚重的氅衣,身上轻飘飘的,更方便她在雪中穿行,沈情不再犹豫,朝着二者争斗的漩涡中心跑去。
李道玄似是累了,他最后道:“她在哪儿?”
怨灵歪了歪脑袋。
李道玄彻底失了耐心,一剑挑落怨灵的头盔。
怨灵不止眼睛和舌头被剜了,就连耳朵也被割了,双耳处还插着两根粗长的银针。
李道玄冷冷凝视着他,从腰间取下九转轮回钵,催动咒语。
沈情看见了,跑得更快了,终于,在他念完咒的一瞬间,沈情一把抓住他的脚,“李道玄!停下!”
少年怔住了,他呆呆地往下看,就见一脸生龙活虎的少女陡然闯入视线内,毫发无损,只是脑袋处毛绒绒地,发型乱了些。
他眨眨眼,收了九转轮回钵,从马首上跳下,将她浑身上下看了又看,旋即一把将她抱入怀中。
李道玄就像一只被主人遗弃的大狗,将脑袋埋在她颈窝,一动也不动。
肩头传来几滴湿润的触感,沈情指腹摸了摸,是水。
李道玄哭了。
沈情意识到,他在为她而哭。
第140章
沈情安抚地摸摸他后脖颈,幽幽道:“你知道方才你差些收了的怨灵是谁吗?”
怀中人动了动,只是揽在腰间的手更紧了些。
“不想知道。”
“李阿蛮,那是高将军。”
他身子一僵,从她怀中直起身。 。
沈情已经说得口干舌燥,眼前怨灵依旧是一副懵懂的样子,她叹了口气。
“你快想办法啊,就差三处阵眼了。”
二人此刻在想,既然高将军能够让这些高家怨灵乖乖地呆在地底,是否也能让他们乖乖地钻到“介子”中,等待超度?
可任平沈情嘴皮子都快说干了,也不见怨灵有任何反应。
她急得直跺脚,怨灵才似有所感,揉了揉她脑袋。
李道玄似乎此刻才回过神来。
他看了眼似乎躲在城门后的一群人,又看了看不知何时重新戴上了头盔的怨灵,他喉结滚了滚,压声道:“他……听不见。”
……
不早说?
沈情一脸幽怨推开他,开始想别的法子。
她想了想,问:“你外祖父应当识字?”
李道玄:“我不曾见过外祖父,不确定。不过可以一试。”
沈情当即走上前,拉过怨灵宽厚的大掌,试着写下几个字。
李道玄不知眼前少女同怨灵写了什么,那怨灵高大的身躯似乎顿了顿,转而扭头,精准找到他的位置。
怨灵骑着马来到他跟前,抬起手掌,又落下。在他头上按了按,似乎在掂量着他的身高。
李道玄屏住呼吸,头一回滋生一种名为“紧张”的情绪。
怨灵掌心抚过他的脸颊,细细感受着他的五官、骨骼,好似这样,就能知道当初在他怀里小小的一团人,如今长成了哪般模样。
李道玄微微张大眼,目光紧紧盯着怨灵。
哪怕祖孙俩只曾有过一面之缘,哪怕被高将军抱在怀里时,他也只是个不记事的小团子,可一种从未有过的酸涩在心头“噗”一下化开,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独属于母族人的,源自血脉里的牵绊。
这是阿娘的父亲。
不多时,怨灵收回手,又拍了拍他的肩,带有几分骄意味。似乎在说,看吧,我女儿的孩子如今长大了,还是个骨骼新奇的小子。
沈情弯了弯眼,凑到李道玄身旁,“你猜,我同你祖父说了什么?”
李道玄喉间酸涩,压着嗓音道:“什么?”
“我说:‘高将军,这是您的孙儿,他可厉害了,不仅叫师家人付出了代价,还娶了我这般顶顶好的小娘子。’”
李道玄说:“是,沈幼安是这世上顶顶顶好的小娘子,能娶到你是我三生荣幸。”
沈情的笑容一收,有几分难言滋味在心里化开。
她转过头道:“好了,不贫嘴了。”
她复又在怨灵掌心写下几句话,怨灵这回懂了,他挥了挥手中长枪,先前被他强制叫回地底沉睡的怨灵有了动静。
地面颤了颤,似乎在回应高将军。
沈情道:“好了,你的介子呢?”
李道玄:“早就准备好了,先准备婆娑柯吧。”
沈情道:“随你。”
怨灵一把将沈情捞起,沈情坐在马背上,指挥着他往阵眼的方向去。
有了高将军在,沈情这回轻松多了,不过半柱香功夫,最后一个阵眼改动完毕。
沈情将所有人叫回了鬼城,又布了好大一个结界将鬼城罩住,避免启动阵法时有不长眼的邪祟前去祸害百姓。
阿绿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
沈情看了眼苍茫的天,道:“快了,雪停了,你们就能出去了。”
阿绿道:“真好!”
沈情走前,又问了族长,关于姑射女冠一事。
族长说,当年姑射女冠为了保护他们,受相繇重击,身负重伤,后来朝廷支援到来,女冠便失踪了,不知下落。
不过,沈情的眼睛,与当年的姑射女冠如出一辙。所以族长以为,沈情是女冠的后人。
此话一出,沈情怔了怔,又联想到宋玉溪口中的姑射女冠,二者应当是同一人。
所以,她到底是谁?
这名身怀道法的女冠,不可能是阿娘,阿娘从未习过道家法术,甚至,她对阿娘的身世一无所知。
这位姑射女冠,是否和阿娘有什么联系?
她为何会如此大费周章为自己找寻琉璃心?
一瞬间诸多疑惑在心头闪过,沈情勉强压下困惑,决定先超度亡灵。
偌大的结界将鬼城罩住,城门闭前,沈情叮嘱好众人无论如何都不要出城门,待风雪停了,自然能出去。
叮嘱完后,城门缓缓关上,沈情刚转身,就对上不知在她身后站了多久的李道玄。
沈情拍了拍受惊的心口道:“阵法布好了,眼下就差一枚‘介子’了,你说的介子到底在哪里?可别太脆弱了,万一受不住如此多的灵体冲击,塌了可就不好了。”
李道玄说:“不会塌。”
沈情道:“那就好。”
见李道玄依旧直勾勾盯着自己,沈情不禁往后退了一步,问:“怎么了?”
李道玄莫名其妙道:“从今往后,你应当再也没有困惑的事了,也没有什么能威胁到你的生命了,幼安。”
一番话问得突然,沈情总觉得他仿佛知道有比翼双生阵这种东西一样,她眼皮子一跳,“你说这些奇怪的东西作甚?”
李道玄:“是不是?”
沈情:“当然,我现在能活得好好的,太子也倒台了,李毓又当了皇太女,一想到以后我可以在京城里横着走,就开心死了——”
她两眼一黑,晕倒在李道玄怀里前,她始终不明白,李道玄为什么要突然给她一肘子。
李道玄横剑挡住即将紧闭的城门,仅剩一人的缝隙处,阿绿探出个脑袋,奇怪地看着他,“道长,您这是?”
他怀中少女往阿绿跟前一推,“拜托阿绿娘子照顾我妻。”
阿绿道:“唉?可沈娘子不是要同您一道——唔。”
同伴捂住她的嘴,“道长放心,我们一定会照顾好沈娘子,直到能出去为止。”
阿绿哑了声,乖乖接过沈情,她的力气极大,一把就将沈情抄起。
城门彻底合上,李道玄对着紧闭的城门站了许久,最终,他极为艰难地走到高头大马的怨灵跟前,重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怨灵看不见他的动作,只歪了歪脑袋。
李道玄闷声道:“祖父,我想活。”
活着和心上人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活着看她平安喜乐,健康顺遂一辈子。
可是琉璃心没了,他注定要经脉俱损,最终沦为一个废人,若运气好,或许还能苟延残喘一阵子,再凄惨地病死过去,运气不好,在蛊虫开始啃食他的心脉时就暴毙而亡。
无论哪种死法,都是极为不体面的,偏生他最为不愿做个废人。
与其如此,不如选个体面点的死法罢了。
可望着少女对他日渐软化的眉眼,他竟又有一丝奢望,妄图将她熬化了,彻底钻进她的心底,哪怕死了也要叫她念念不忘,痛彻心扉。
谁叫她总是对他那般冷心肠,偏要他硬凑上去才肯敷衍的给一个句话,一个吻。
她想杀他。
沈情睚眦必报,他早就知道。
可除了初见时的恩怨,她何至于想如此置他于死地?
李道玄起初无比困惑,后来他无意间翻在东山寺的藏经阁里翻到一本书。
此书名唤《玄机》,玄机中讲述到一个阵法,名为比翼双生阵。
书中道:“比翼双生阵,是以荧惑守心,八节之末,离宫之内,极阴极阳,歃血以渡,阴盛阳衰。阴着,涅槃矣。”
“然逆天改命,必遭反噬。”
“重生之后,阴者气运与阳者紧密相连,且阴者形体当日渐消颓,三年之内必殒命,若要延寿,阴阳交融。或,阴阳者形影相随三月矣,阴者方可长寿。”
而书中最后一行写着:
“阴阳交融,一年内,阳者,代为承受天罚,命陨。若阳盛,则阴衰,阴盛,则阳衰。”
简言之,两个人里只有一个能活,即便事成,若是本该顺势承受天罚的人活了下来,另一个人也必死。
这是一道无解的题。
当看到“阴阳者形影相随三月矣,阴者方可长寿”这几行字时,李道玄终于明白了。
沈幼安,或许是重生之人。
所以她给自己种下情蛊,绞尽脑汁想要与他形影不离相处三月,事后失败,她便转而忍着厌恶也要与自己缠绵,就是为了活下去。
照着书中所说,他是自愿为了沈幼安祭阵,可若真是如此,沈幼安又为何想要他死?
在一个很平静的夜里,李道玄做了个梦。
梦里,他对着沈幼安的胸膛狠狠刺了一剑,她的胸脯开满了艳丽的红梅,而梦里的自己满脸冷漠,冷冷地望着她狼狈的模样。
而她,是如此狼狈,眼中满是愤恨、疯狂,以及……对生的渴望。
李道玄满腔惊恐,心头钻心的搅动,竟是将自己活活疼醒了。
梦中的场景是如此真实,他终于知道她为何从始至终都不曾对自己有过半分喜爱。
一个死过的人,如何敢爱上要了她命的人。
李道玄不再追究她的动机,不再探索前尘往事。一切都是他该得的。
他要她活。
要她活,他就必须死。
那就,体面一点死去好了,至少,能让她记住他,也是好的。
李道玄抹去额头磕出来的血痕,两指一骈,染了纯阳血的指尖骤然迸发刺眼光芒,光芒以他为中心,一再扩大。
骑在马上的怨灵似有所感,高高举起长枪,仿佛回到了当年上阵杀敌般,满身肃气,在他身后,千军万马自地底钻出,沸腾而来。
千万只骷髅头冲锋的方向,俨然是李道玄。
他就这么站着,以自身纯阳身为引,作超度怨气的“介子”。
毕竟世间再也没有这样一个天生纯阳之体、又有清醒的意识的容器了。
即便有怨灵不安分,他也能很好的控制住这些怨气,也能保证自身不被散落的怨气洗涤得四分五裂。
那高高的怨灵骑在战马上,守在少年跟前,等待高家军往生。
李道玄适时闭眼。
然而想象中的冲击没有到来,一只手蓦然横在他肩头,半是无奈的叹气。
“本以为能借你的手收了这麻烦东西,没想到不仅没有成功,反倒叫你认了祖宗。”
“还是我自己来好了。”
李道玄毫无防备,被人点在后颈,他瞬间一动也不动。
听见熟悉的声音,李道玄倏然睁眼。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抻至眼前,轻轻一点,他与沈情所设下的婆娑柯骤然碎尽,五指掌心一拢,破碎的阵法重聚,在李道玄脚下生成一个巨大的八卦阵。
以李道玄为中心,万千俯冲的怨灵纷纷被吸进八卦阵里。
那平淡的声音又响起:“这些东西我留着还有用,不能就这么放走了。”
为首的怨灵似有所感,猛地挥动长枪朝着李道玄身后之人袭来,他却如鬼魅一般,身形骤然消失在原地,顺道抽走了李道玄腰间的九转轮回钵。
男子敲了敲银钵,“醒一醒,该做事了。”
银钵内陡然钻出个白衣男子,他的眸子转了转,瞳孔似蛇般缩了又缩,似乎在辨别眼前场景。
“怎么,关傻了?”男子淡淡问道。
白衣男终于醒了,他恶狠狠地咬了咬后槽牙,“去你的,居然关了老子这么久!你简直不是人!”
男子只是拂了拂肩头落雪,“谁叫你经不住诱惑,不过是个琉璃心就将你引了出来,还被人揍得那般惨。”
“不止琉璃心!还有极阴之体好不好!这两个东西混在一起,谁见了不留口水?倘若换作你是妖,你见了那丫头之后,如今就不会在这里事不关己高高在上!”
突然一道长枪凭空劈下来,白衣男侧身一躲。
他咬牙切齿道:“就是这家伙绊住了你?”
男子:“是了,我打不过他,你来。”他微微侧身,给二者腾出地儿。
无名骂道:“这么多年了剑法也没长进,废物!我好奇你徒弟剑法是跟谁学得,你徒弟玩剑都比你厉害!”
男子有些苦恼的皱眉,“啊,这大概就是偏科吧,谁叫我在阵法一术上有如此高的天赋呢。”
无名一噎,朝他啐了一口,“呸!自恋。”可也架不住他说的是事实,不然无名这个阵术狂也不会心甘情愿被他降伏。
当然,其中也有别的阴招在,导致无名不得不彻底听令于他……
他狠狠别过脸,一个弯腰躲过怨灵攻击,“我也打不过他,这家伙有功德护体,还有那么重的怨气在,我连他身上的表皮都划不开!”
“还没问你,老子的吃的呢?”
男子叹口气,“本来养了两只,准备给你作补给,只是不知那没脑子的秃驴什么时候从我身上把指骨偷走了,还给那没脑子的太子造反用,白水煞被我那徒儿斩了,还有一只妖丹毁了,也不成什么气候。”
无名一阵肉疼,那是他用作恢复的养料啊!
“一只也行!快给我!我要被这东西打死了!”
男子翻了翻身上,“唉,你等等,我找一找。出门太急,可能忘带了。”
无名被他的不靠谱给镇住了,“别逼老子扇你!”
男子掏出一枚瓷瓶,“啊,找到了。”
拨开瓷瓶口,师冉冉惊恐地从瓶口内飘出,刚要要走,就见白面獠牙的无名赫然出现在她眼前,无名咧嘴一笑,将师冉冉半透明的身躯揉成一团,猛地塞进嘴里。
不顾女子尖叫嘶吼,他一口吞下。
待融合了喜丧妖身上的祟气,无名似乎恢复了些,勉强能与怨灵打个持平。
男子看了眼局势,心道:够了。
本意是想借好徒儿之手将这只怨灵收进九转轮回钵,好叫他有机会将这群怨灵收入铜炉塔,不过如今还有相繇这手牌,计划进行得也差不离。
万千怨灵正以极快的速度自李道玄眼前消失,融入阵眼内。
他涨红了脸,似乎竭力地想冲破禁锢。
游道子踱步慢悠悠走到他跟前,摆了摆手,“别挣扎了,从小到大,你哪次成功解过为师的定身符。”
李道玄张了张唇,眼眶憋得通红。
游道子身形顿了顿,最终叹口气,俯身道:“你想问什么?”
“为什么?”
游道子问:“什么为什么?你是指本该本我炼化的相繇如今好端端地出现在这里,还是要问为师要对这些怨灵做什么?”
李道玄一时宕机,竟无从问起。
他的师父,究竟要做什么?
他还未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就听无名道:“呦,舍不得你的徒弟?”
游道子想了想,“算是吧?养了这么久,应该是有感情的。就算作是舍不得吧。”他拍板钉钉道。
“若是有了舍不得,应当如何做?”他反而问无名。
无名道:“你果然还是个怪物,若是不舍,直接杀了他,不就没有这种情绪了么。”他心头还记恨着骊山那次仇。
他可没忘,是他的徒弟联合那个鬼精鬼精的少女把他整得如此狼狈。
游道子也不是个傻的,他道:“不对,我只是迟钝了些,又不是个傻子。若是不舍,不应该杀他。”
无名回他个白眼,五指绷直了,朝怨灵铠甲上一抓,尖锐的利爪碰上硬邦邦的铠甲,瞬间擦出刺眼的火星子。
收回爪子,无名甩了甩爪子,骂道:“真硬。”
最后一只怨灵也进了传送阵,游道子摆了摆手,“好了。”
无名一听,跳到八卦阵边缘处,特地弄出极大的动静,怨灵果真气冲冲地跟着来了。
待怨灵近了,无名轻身一跃,那马蹄子便陷入八卦阵里,连带着人也栽了进去,如同陷入水中,连个水花也没有便消失了。
“麻烦东西,终于解决了。”
无名叹口气。
他有意报复,眼珠子转了转,凑到李道玄耳畔悄声道:“小孩,你阿娘好吃吗?”
李道玄浑身一颤,猛地掀起眼帘定定地凝视他,眸中黑不见底。
无名扬起一个坏笑,“看来是不好吃了,不然也不会如此生气地瞪着我。”
“唉呀,你别瞪着我了,你娘也不是我杀的,她是伤心力竭而死。”
“不过你娘的尸身倒是我拆解的。对了,听说你们人类最爱吃牲畜的肋骨了,炖汤、红烧、清蒸,换着花样吃,我想,你应当也喜欢吃,所以特地选了你娘的肋骨给你。”
如愿见他有了情绪起伏,无名得意地笑了,又给了他重重一击:“只是,这肉不是我煮的,”他指着远处那个仙风鹤骨的男子道,“是他。因为那个人是个天生不通情感的怪物,他说,想看看常人若是吃了自己的阿娘,会是个什么反应。”
“所以他把你娘的肉送来了。”
“哦对了,还记得把你带到鬼祟坡的那个男子吗?也是他,你曾受的一切苦楚,只是因他说,想看一看若你吃了你的阿娘,会是个什么反应,所以把你带到了鬼祟坡。”
“你也是命大,被我废了筋脉,居然还能捡回一条命。我当初就应该一下子杀了你,以绝后患才是。”
李道玄眼眶处直直留下两道血泪,他瞳孔幽红,已有几分入障的模样,“为什么。”
游道子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为什么要收我为徒。”
“为什么要倾心尽力地授我术法。”
“为什么要举身入山林,为我寻来雷劈木。”
“为什么……在我以为,至少这世上还有个能倚靠的地方时,又亲撕破了他?”
最后一句问出来,李道玄的声音已经破了,带着血沫的腥气,也带着碎了般的颤。
他攥着拳头,指骨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青筋暴起,那双手曾握剑如流霜,此刻却连抬起的力气都快没了——
胸口某个地方还在隐隐作痛,可再痛,也痛不过心口那道被亲手撕开的口子。
游道子还是那副疑惑的模样,仿佛他说的不是剜心的话,只是“今日天气如何”。
他走近了,蹲下身,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李道玄脸上的血泪,“这是什么?”
无名拱火道:“哦,你把徒弟养得太好了,所以知道真相的他心碎了,流泪了。”
“原来伤心的人也会这样,那她呢,会不会也因为伤心而流下血泪?”游道子自言自语道。
“师父?”
李道玄盯着他,幽红的瞳孔里映出游道子清癯的脸,这张总是漫不经心、却面带笑意的脸,如今却只剩陌生。
怎么会是你?
李道玄骤然迸起,秋仁出鞘。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 141 章【VIP】
第141章
游道子腹部骤然被一剑刺穿。
无名攻击转瞬而来,李道玄拔出秋仁反手一挡。
游道子捂着腹部,淡定道:“臭小子,倒是有长进。”
无名道:“拼剑你又拼不过这小疯子,跟他废什么话,还不快走。”
游道子望了一眼他,随即走入八卦阵,身形蓦然消失在原地。
李道玄一脚踹开无名,提剑追上去。
在李道玄踏入八卦阵的一瞬,无名眼中闪过一抹阴狠,他指尖一弹,李道玄脚下踩着八卦阵原本从阳面转为阴面,紧着着脚下一股巨大袭来,将李道玄卷入其中。
无名一声冷笑,看向鬼城的方向。
他可没忘记,还有个可恶的小丫头在这里面。
无名正要朝着鬼城去,腰间陡然传来一股吸力,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一条黑蛇,趁着他不备缠上他的腰。
无名因为惯力朝着八卦阵中倒去。
白光一闪,八卦阵恢复平静。 。
沈情又梦见了那一日。
烈火冲天,满地的断壁残垣,同样是对峙的二人,同样是在一旁观摩的黑衣人。
这个梦似乎和上一回做的梦接上了。
李道玄自废丹田,散尽修为,而黑衣人终于走出黑暗,一张温润的面孔骤然暴露在火光中,他唇角含笑,对着他道:“时间快到了,送你个小惊喜,别再缠着我了。”
语气是苦恼的。
他抻出指尖在李道玄额头一点,又循着地上的少女。
他说:“本来不想动你,可你差点让你的祖母永远也醒不来,坏孩子应该受到惩罚。”
地上少女定定凝着那方少年的方向,她艰难叫道:“阿、蛮……”
黑衣人在她额头一抹,她止住了泪,目光转而变得困惑,仿佛对周围一切都感到迷茫,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
黑衣人走了。
李道玄缓缓回头,看向她的眼神是如此陌生。
沈情惊讶地发现,她仿佛脱离了自己的身体,以旁观者的姿态看着她的躯体。
她看见,少女刚爬起身,骤然被一股劲风掀翻在地,她的手擦破了皮,膝盖也破了。
而那神情阴翳的少年冷冷看着她,口中骤然吐出两个字:“沈、灵——”
他幽幽道:“抓住你了。”
少女被摔得大脑空白一瞬,再抬头时,就听这神情阴冷的少年道:“抓住你了。”
他又道:“她的琉璃心,交出来。”
少女疑惑蹙眉,他的?谁的?
见少女一动不动,那少年又是一剑挥出,少女闪身狼狈躲开,地面留下一道浅浅的坑。
少年看着那道浅坑,似乎不明所以,他低头一瞧,才发现手上不知何时沾满了自己的血,而腹部破了一个大口子,他的丹田早就被捣碎了。
他的神色骤然阴狠,“你搞的什么鬼!”
少女原本看见地上那坑早已一阵后怕,如今被他当头一问,反倒来了脾气。
“琉璃心早就被本娘子吸收了,你爱死不死!李道玄你这是发什么疯?”不是说好的合作共赢么?怎么突然翻脸不认人!
明明是他自己不要的琉璃心!
少女越想越气,他又跟着提剑而来。
他只是丹田毁了,并非经脉断了,区区一把剑还是舞得动。
见他跟不要命似的一直攻击,少女被迫闪躲,她不知从哪儿找了一把普通的剑提在手里,与没了内力的他倒也能过上几招。
而眼前少年似乎还沉浸在琉璃心被人用了的记忆里,满心满眼都是阴狠狠的杀意,几乎招招都下了死手。
沈情看见,梦里的自己似乎知道如今自己活不久了,于是祭出符纸,看似被他打得狼狈躲闪,实则极为有规律的往某些地方躲闪。
不知不觉间,一个不大的阵法生成了。
沈情认出这是比翼双生阵的雏形。
少年又是一剑割在她手上。
双方都以为少女的手就要不保时,却见秋仁剑剑过无痕,甚至连她的衣袖也没划破。
对方似乎也愣住了,冷冷道:“你搞的什么鬼。”
少女冷笑一声,“我搞你爷爷的鬼,你自己的剑,你倒还问上我了。”
少年轻嗤一声,转而扭身从她手中夺过银剑,一剑将她刺了个透心凉。
再然后,便是沈情极为熟悉的,她半是引诱地将他引入阵中,又给他渡入了心头血。
最终她捡起地上的秋仁剑,一剑刺入李道玄胸膛。
当秋仁剑入体,他眼中雾开云散,陡然亮了起来。
沈情脑中倏尔闪过他曾说的话,“她是他的命定之人,所以秋仁永远伤不了她,甚至,她可以拿着这把剑杀了他。”
此刻这些话通通应验。
李道玄也好像认出她了。
只是晚了。
他们经历最残酷的厮杀后,早已两败俱伤,命不久矣。
他能做的,只有在少女催动比翼双生阵时,口中无声应答:“我愿意。”
他愿意。
以他祭阵,助沈幼安渡厄。
而趴在她身上的少女丝毫没有察觉,正闭眼悄然等待死亡降临。
沈情猛然惊醒,周围乌泱泱一片人正围着她。
阿绿道:“你醒了!可你为什么哭了?”
沈情抹了一把脸,发现自己早已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她的心揪着揪着疼,梦里满是李道玄死前口中那句“我愿意”。
她早应当想到的,若非他自愿,她又怎会侥幸重生。
幸好,幸好她记起来了。
即便前世大部分记忆都想不起来了,她也可以慢慢想,还不算太晚。沈情六神无主地想。
她拉住阿绿,“他呢?”
阿绿道:“您说那位道长吗?道长还在城外,他说雪停了我们就能出去了。”
雪停……
她不知道睡了多久,可外头天色依旧如常,终日积雪堆压,暗沉不已。
超度亡灵不应当如此安静。
很不对劲!
沈情猛地推开阿绿,冲向城门。
阿绿在身后追,“小娘子你去哪儿?”
沈情卯足了力气往前冲,却只见他坠入八卦阵内,连带着一张令她无比熟悉的脸也跟着被拽了进去。
相繇。
沈情脸色一白,朝八卦阵扑去,却只来得及抓住一根发绳。
她坠入八卦阵中,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水雾包围,意识迷蒙间,她似乎听见有人在叹气,紧接着,她被揽入一个硬挺而带着凉意的怀抱,沈情立马回抱住他。
她染着哭腔道:“你又要丢下我去哪儿?”
换来的是一阵沉默。
“别哭。”他伸手抹去她的泪。
沈情说:“我憋不住,我做了好多自以为是的混账事,你知不知道我差点就……”
“李阿蛮,我怕……”
“别怕,我带你出去。”他突然松手,将她往另一个方向狠狠一推。
沈情被拖入另一个通道去。 。
冷,好冷——
仿佛浑身的骨头都要被冻碎了。
沈情虚弱地撑起身,发现自己出现在一座冰室,她刚撑起身没走几步,不远处突然传来脚步声。
来人仿佛丝毫察觉不到冷意,进来放了些东西,便又走了。
沈情从背靠着的东西后抬起头,见他彻底走了,这才起身。
借不甚明亮的火光,她看见,自己方才靠着的是一座冰棺。
冰棺没有棺材盖子,棺内躺着一个女子。
这是一个瞧着与游道子年岁差不离的女子,女子面色苍白,双眼紧闭,双手交叠在腹部,若非那从始至终都平坦无比的腹部,仿佛眼前这面容栩栩如生的女子只是在沉睡。
沈情差点惊叫出声。
这是阿娘?
不!不对!眼前女子不是阿娘,仔细看,她与阿娘是有区别的,比如阿娘的头发是黑的,而眼前女子三千青丝尽数花白,年龄与阿娘差不离,看起来要比阿娘大一些。
特别是她的手,无论纤细、长短的程度,这都不是阿娘的手。
只是她与阿娘过于相似。
沈情脑中骤然闪过一个念头,眼前之人,是自己的祖母,阿娘的母亲。
在骊山时,青女说过,琉璃心是她祖母为她准备的,而在渭南县时宋玉溪也曾说过,有个叫姑射的女冠向她讨要了琉璃心,且这位女冠还在鬼城出现过,更甚,她极有可能就是当初救下李道玄的那位女冠。
沈情六神无主,她的祖母,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是怎么死的?为何阿娘从来没有提过她还有一位祖母?
眼下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这是哪里,李道玄又去哪儿了。
方才那人沈情只粗略瞧了个背影,只是觉得这背影瞧着极为熟悉,像是……游道子。
为了验证猜想,沈情蹑手蹑脚跟了出去。
冰室内只有一道暗门,只要开启它,就能出去。
沈情试着推了推,石门极为容易地被推开了。
然而石门开启后,一张平和的面容也随之显现。
门后,游道子手中提着盏灯,面带浅笑着看她。
刹那间沈情后背被冷汗浸了个透。
是他,梦里也是这位看似和蔼的人,不过轻轻一挥手,便叫她与李道玄自相残杀,好不狼狈。
哪怕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徒弟,也丝毫不曾手软。
沈情抿唇,微微后退一步。
游道子问:“沈娘子为何会出现在此?”
见他没有要撕破脸的意思,沈情也装傻充愣道:“前辈,我也不知,我本来在鬼城,出门时莫名其妙踩入一个八卦阵里,再睁眼就出现在这来了。”
游道子依旧一副浅笑的模样,“既然来了,也见过你阿婆了吧。”
沈情脑中嗡嗡作响。
游道子突然上前一步,一只手搭着在她肩头,将沈情往冰棺旁引去。
他一只手压上,沈情瞬间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只能同傀儡娃娃般跟着他的动作走。
她被他带到冰棺前,沈情再次被迫瞻仰棺中女子面容。
少女与棺中人眉眼如出一辙,若说二者毫无干系,怕是没有人肯信。
游道子说:“你同你阿婆生得很像,想来你阿娘应当更像你阿婆,只是不知,你阿娘相貌有几分随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 142 章【VIP】
第142章
沈情心头一震,若非此刻不能动弹,恐怕下一刻,她就要转头去端详游道子的容貌了。
说实话,阿娘相貌随了祖母,同游道子并不像。
沈情双腿一软,不受控地跪了下来。
游道子松开了压在她肩头的手,道:“磕头。”
沈情试着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能动了。她俯身,真情实意地对着棺中女子磕了三个响头。
游道子满意道:“难为你祖母为你做了那么多打算,既然她想要你活,我便不伤你,前提是,你需得乖乖的才是。”
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见沈情眼中疑惑,游道子好心解释道:“否则,你以为那本《玄机》为何会跑到你玄机阁去?”
沈情心头一沉。
游道子笑道:“重生之人,难怪。”
“难怪卦象上显示,无论如何启用比翼双生阵,都是死路,原来是这阵法早已被人启用过了。”
“你知道么,这阵法我本是为了你祖母准备的,可被你用了,我只能退而求其次,换个法子让你祖母醒来。”
游道子没有说另一个法子是什么,转身离去,“就快了,坐在这等你祖母醒来罢。”
“若是她醒来瞧见自己的孙女都这么大了,想来一定开心。”
坐在这?
沈情仿佛听见天大的笑话,此地阴冷无比,寒气几乎从四面八方涌来,卯足了劲往衣缝里钻,怕是还没等她的祖母醒来,自己就先冻死了。
“阿爷!”沈情急中生智唤道。
游道子果真一顿,转过身来,“怎么了?”
沈情唇齿打着颤道:“我冷,能不能让我出去等。”
游道子温和笑道:“不能。”
……
“我真的快冷死了!你也不想祖母醒来看见的是我的尸体吧!那样祖母一定会恨死你!”
一听“恨”字,游道子唇角笑意一僵,他果真认真思忖一番,最终得出个结论,“那就多穿一点。”
游道子走了,没多久,他抱着一摞不知从哪儿寻来的厚衣物走来。
彼时沈情已经冻得头晕眼花,目不能视。
游道子掸开氅衣,替她披上。指背不小心触及她脸侧,刺骨的寒意令游道子轻轻蹙起眉头。
此刻他才意识到,似乎这样下去,她真的会冻死。
游道子索性盘腿而坐,替沈情输送内力祛寒。
一股暖洋洋的内力涌入,瞬间驱散了寒意,沈情勉强有几分理智回笼,她心里暗骂游道子,简直不像个正常人。
同时沈情也知道,李道玄惯爱以内力替人祛寒的习惯是跟谁学得了。
真是糟蹋内力。
她吐出一口浊气,问:“阿爷,这比翼双生阵是你创的?”
游道子:“是。”
见他一席云淡风轻的模样,沈情试着继续问下去:“所以,那书中写的故事,就是关于你和祖母的故事?”
游道子睁眼,想了想,“哦,那个啊,是我写的。怎么样,写得还不错吧。”
……她应该怎么答?不错,精彩?
正常人的脑回路,即便要把自己编排进话本子里,身份不是正道魁首,就是个生活顺畅无比的角色,可游道子倒好,不仅没有丝毫添油加醋,反而把自身邪性写得活灵活现,叫人看了不禁破口大骂。
还真是……具有几分写话本子的天赋。
见沈情无言,游道子说:“说来也巧,《玄机》我一共写了两本,一本被我送到玄机阁去了,一本还在东山寺的藏经阁放着。”
“不过,出现在你玄机阁的那本,你有没有发现,似乎少了什么。”
沈情仔细回想,她的确想起,上回看的那本书中,最后一页被撕了去。
直觉告诉她,被撕去的一页里似乎有极为重要的信息等着她。
见她如此模样,游道子说:“起初我放这本书,其实是为了你祖母的遗愿,她想让你平安度过此劫,所以我顺手撕了最后一页,这样,你才会毫无后顾之忧地去消解副作用。”
“如今看来,你身上的副作用应当是消解了。那小子也不算白死。”
沈情正在结咒的手一抖,好不容易偷偷布下的阵法瞬间毁了。
“什么意思?”沈情声音染了几分颤。
“阴阳交融,一年内,阳者,代为承受天罚,命陨。若阳盛,则阴衰,阴盛,则阳衰。”游道子突然念出一连串话。
这是沈情从未见过的,也是那一页被撕去的内容。
她一点一点睁大了眼。
游道子说:“不然,你以为你为何能重生,又为何能躲过天罚,平安活下去。”
“当然是,有人替你担了这因果报应。”
世上哪儿有两全其美的事。
即便有,也不应该落到她头上。
沈情脑中乱成一团麻,她摇摇头,想要起身,却被游道子一手摁住肩。
游道子:“莫急,他如今与无名在铜炉塔内,约莫再过个一刻钟,就该随着那些怨灵被炼化了。”
铜炉塔,也是东山寺的镇妖塔,年年都有妖物在里面被炼化,消散。
沈情急火攻心,瞬觉心头一阵绞痛,怒极之下,心口一痛,她竟是“哇”地吐出一口血。
先前服下的药药效早就过去,此刻吐血,纯粹是急得。
游道子淡淡道:“这是我与你祖母
第一回见时,她穿的氅衣,可惜,被你这调皮的丫头弄脏了。”
“李道玄在哪儿?”沈情眼白刹那血丝遍布,一眼瞧去,急得可怕。
游道子:“就在这里啊,你别太伤心,那《玄机》一书他应当也在藏经阁看见了,说不定,他是自愿为你赴死。”
沈情什么也听不进去,口中的血落落至地面,地面瞬间以二人为中心生出个阵纹,游道子笑容一凝,跃身往后去。
还是迟了些。
以阵纹为中心,地面瞬间爆炸,力道之大,刹那间将沈情掀翻出去,游道子也受了波及,后背撞上冰墙。
原本才换的衣物又被腹部涌出的血染红,游道子摁住腹部,感叹道:“不愧是我的后人,看来还是小瞧你了。”
沈情经历两世的生死逃亡,早就练就了一身损招和逃跑的本事,她躺在地上,一时动弹不得,骨头像是被碾碎了又重组,痛死了!
她啐了口血,骂道:“我呸你个邪老道,还有脸往自己脸上贴金,亏得你伪装这么多年,没想到你竟是个腌臜东西,高家军的亡魂又被你弄哪儿去了?高将军去哪儿了?还有李道玄,你说的就这在这是什么意思?”
爷孙俩一个瘫在地上,一个背靠在墙角坐着,一时都动弹不得。
游道子捂着腹部笑:“你们小夫妻俩倒是一样的大逆不道,一个给了我一剑,一个又炸我。”
“当然是字面上的意思,这里就是铜炉塔啊。”
那巨大的八卦阵竟是个传送阵,直接将几人传送回了东山寺……
沈情道:“你要高家军的亡魂做什么?”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沈情祭出银魄丝,极细的银丝骤然攀至棺中人的脖子上,缓缓收紧。
游道子面上笑意陡然消失。
“小丫头,用民间的话来讲,你这是不孝。”
沈情道:“哦,然后呢。”银魄丝收紧,尸体脖子骤然被割开一个小口子。
若再拖下去,恐怕小口子就会变成大口子。
沈情咧嘴笑道:“我保证在你能动弹之前,她的脑袋先落地。你大费周章在这铜炉塔里弄了个冰室,又保存她的尸体这么多年,是不是因为要复活她,必须保证尸体无损。”
“比翼双生阵已经被我用过了,倘若我摘了她的脑袋,你还有什么法子能复活她呢?让我想想,”沈情作思索状,“哦,好像没有唉。”
沈情道:“乖乖的回答我的问题。老头。”
游道子:“炼化他们身上的三毒,利用他们身上的怨气作引,启动铜炉塔的阵法。”
三毒,无非是人生来便带有的“贪、嗔、痴”,若是炼化了,是个活人也就罢了,无非就是成了和尚一样清心寡欲了点。
可若是亡灵,就比较严重了。说白点,这三种东西若是被剔除了,那怨灵就没有了整的魂身,它便再也没有往生的机会,最终结局便是成为孤魂野鬼,日渐消散。
这与启动铜炉塔阵法有什么关系?沈情:“听不懂。说人话。”
游道子:“铜炉塔底下压着李朝龙脉,我要借龙脉里的气运作引,复活你祖母。”
“要想启动铜炉塔的阵法,需要一个很大的‘推力’,而这个‘推力’需要干净,不能污染了龙脉,高将军亡灵有功德护体,最适合作引子。”
既然要保持干净,那这“贪痴嗔”自然也不能有。
沈情脸白了一寸。
这剔除过程是极为痛苦的,难保这些东西会不会因为痛苦而发疯,何况李道玄还在里面,生死不明,那么多妖物在,也不知他能否受得住。
沈情道:“还不快停下!把李道玄放出来!”
游道子从始至终只是浅浅地笑着。
“你以为,我为何会与你说得这般详细?”
沈情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终于出来了,那条破剑灵居然趁我不备偷袭!害得我差点就被那些东西吞了!”无名的声音骤然响起。
“呦,稀客!”无名一身破破烂烂,早就没了风度,他索性不再端着,“这才多久没见,你居然被这小丫头弄成这样?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捧腹大笑。
“臭小子呢?”游道子问。
“哦,他啊,被那些东西围起来了,估计也快不行了。”
沈情咬牙闭眼,心下一狠,就要扯动银魄丝将棺中女尸的脑袋扯下。
无名发现了她的小动作,响指一弹,银魄丝瞬间断裂。
游道子注意到她的动作,闭眼叹了口气。
“还真是,和你祖母一样果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THE END
第143章
想必是缓得差不离,游道子捂着腹部起身。
无名问:“还能走?”
游道子:“能,不过,这里不能留她了。”他摇摇头,任何对她不利之人,都不应当留。
无名道:“那简单,让我杀了她就是。”
游道子摇摇头,“不能出差错了,先丢进外层去。”
外层全是昔日被压在塔内的妖邪,怨气一个比一个大,无名咧嘴一笑,“也好。”
意识沉浮间,沈情被人拎起,又感觉自己被丢到一处极热的地方,这里好像一口沸腾的锅,滚烫的热气无处不在,几乎要将人蒸熟了。
就在这时,额间传来一股清凉,她整个人登时不热了。
“主人。”
好像有人在唤它。
“保重。”
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离她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眼睛虚虚睁开一条缝,就见一人盘腿而坐,挡在她跟前,在他身后,万千怨灵俯冲嘶吼着,要将他撕碎般。
沈情想开口,却只能粗粗喘气。
为了杜绝前世之事重现,她那一道阵几乎是下了死手,受了爆破冲击,便是铁做的人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站起来。
游道子一定是在强撑。
她眨了眨眼,试图看清挡在身前的人。
是他。
他看起来没事。
沈情松了口气。
可铜炉塔内黑压压的邪祟几乎都受了极大痛苦一样,暴躁不已,沈情一入塔,仿佛一滴水溅到了沸油内,无数妖邪都想将她拆分入腹。
然而挡在她面前的偏生是纯阳体,令无数妖邪忌惮。
不能让阵法继续下去。
李朝龙脉决不能毁坏,否则,雪永远也不会停。
沈情有太多话要说,可她一句也说不出来。
漫天萦绕的黑气中,对面人缓缓睁眼。
他倘若知道沈情心中所想,将秋仁留给了她,他安慰道:“别怕。”
沈情最后看见的,是他举身投入浓郁的黑雾内,她的眼前一片血色,她还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是从她口中传出的。
再然后,风平浪静,尘埃落定。 。
沈情再次睁眼,是翠芽红红的双眼,还有许久不见的耶娘。
她好像断了片,脑中一片混乱,一时瞧着呆呆的,倒有几分肝肠寸断过后的万念俱灭之感。
一时间,所有人都小心翼翼望着她。
沈情眨了眨眼,“你们……怎么都这么看着我?”
翠芽抽泣道:“娘子,姑爷没了奴婢知道您很难过,可您也不能这样不吃不喝啊!”
姑爷?沈情指了指自己,“我?”
翠芽点点头。
沈情道:“什么姑爷?”她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嫁过人。
翠芽张大了眼,呢喃道:“完了,老爷,夫人,娘子好像癔症了……”
沈情噗嗤一笑,摸了摸小丫头的脸,“你才犯癔症,你家娘子我好得很。”她掀开被子,下床扑进阿娘怀里,欣喜道,“阿娘,阿耶,你们何时回来的?”
沈母面色如常,抚了抚她的脸,“昨日回来的,见你睡得香,便没打扰你。”
沈父瞧着面色有些不对劲,他想开口说些什么,被沈母一个眼神堵了回去。
沈母盯着女儿发顶,眼中有几分忧虑。
沈情从旁人口中听闻,原来世人敬仰的游道子竟然是个邪修,前些日子他为了撷取李朝龙脉,密谋多年,还使了邪术将鬼祟坡所有亡魂都搬到了铜炉塔内。
好在玄机阁副使柳霁月发现了异常,一刀将铜炉塔砍成了两半,阴差阳错破了阵法,导致游道子计谋失败,被反噬而死。
还有十多年前作恶多端的相繇,竟也是被游道子私自包庇的,在铜炉塔破后,相繇被被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怨灵斩成了两半。
铜炉塔破,最为麻烦的是里头锁着的怨灵,一夕之间全被放了出来,好在柳霁月及时布下结界,将这些东西困在了东山寺内,以防它们出去祸害人间。
为了修补铜炉塔,柳霁月几乎住在了铜炉塔内。
沈情问:“那些怨灵最后如何处理的?”
旁人答:“自然是游道子的徒弟,也就是苍王,散尽自身修为,将其度化了。”
听见苍王,不知为何,沈情心口一阵发闷,她问:“那他人呢?”
“不知道,尸体都没找到,许是被这些怨灵冲成了齑粉罢。”
当晚,沈情做了个梦,梦里,火光大盛,周围建筑几乎都成了残垣断壁,无数怨气漫天飞舞,她被人抱在怀里。
只是这个怀抱格外冷。
沈情的目光落在跪坐在地的人身上,他怀中还抱着一个女子。
男子吐出一口血,淡淡笑道:“他快死了。”
他又道:“你这般有天赋,想必看一眼就知道我用的什么阵。”
“沈情,你我是一类人,你骨子里流淌的,是我的血。”
“你舍得他死吗?”
舍得吗?
她的耳朵被人捂住,“别听他瞎说。”
沈情猛然睁眼,她呆呆坐起身,乌发自肩头滑落。
窗外,风雪依旧,只是雪已经小了,春日,快到了。
她想起来了,那个混蛋,独自把他丢出了铜炉塔,自己却为了那些怨灵留了下来。
沈情捂着心口,突然大哭,哭得极为凄惨,她恨不得将心肝肠都呕出来,以此来痛斥那个抛下她的混蛋。
听见动静的一群人乌泱泱涌进,沈母听看见女儿哭得双眼红肿,撕心裂肺。
一见阿娘,沈情哭着道:“我好疼啊,阿娘。”
沈情病了三天。
这三天里,前世与今生的记忆纷纷往脑海里涌,沈情整日迷迷糊糊,有时候已经分不清时间。
死了的人又活了,活着的人又死了。
院里的柳条抽枝,小鲤吐着泡泡从池子里冒出,她摘了一条满是青芽的柳枝递到窗口。
小鲤望着屋内身形消瘦的人,歪了歪脑袋,“人,你变丑了。”
沈情没说话,呆呆望向窗外。
“那个青色的人和红色的坏蛋去哪儿了?”
沈情眼珠子转了转,目光落到抽条的绿芽身上,她眼中有了东西,自然也有力气了,沈情撑着手起身。
“你要去哪儿?”
“去找红色坏蛋。” 。
东山寺已成为一片废墟,沈情从轩车上跳下,径直进入唯一仅存的铜炉塔。
柳霁月似乎没料到沈情会来到这里,可转念一想,又明白了。
他深深叹了口气。
“师兄,我就进去看看。”
铜炉塔已经修复大半,妖邪也被收复得差不多,只是眼下关键之处,还离不了人,柳霁月怕她有危险,不是很愿意让她进去。
架不住沈情撒泼打滚,又哭又闹。
她道:“我心上人在里面死了,我就不能去看一眼吗?”
“我不会做傻事的,师兄。”
最终柳霁月无奈放她进去。
“快些出来,里头的每一扇门都不能碰。”
“知道了。”沈情闷闷道。
她循着记忆来到那座冰室。
冰室丝毫没有受到波及,完整如初,她一步一步往里挪,随着视线近了,中央冰棺里的人也露出了全貌。
他仿佛只是睡着了,面色红润,发尾还绑着着粉色的绢丝带,腰间悬着润白的鱼形玉佩,与沈情腰间挂着的是一对。
冰室所处位置正是李朝龙脉正上方,龙脉往上,直连着冰棺,可保他尸身不腐,面色如常。
沈情脑中不可遏制地想到游道子的话:“他与她是一类人。”
她舍得他死吗?
答案是,舍不得。
沈情伸出手,轻轻触碰他的脸颊,又将他腰间的玉佩取下,他手上的发绳与绢丝带也被她解了。
小心翼翼收好这些东西,沈情又忍不住哭了。
她一边哭着,一边扣动腕子上的银镯,弹出一道符纸,沈情指尖一转,符纸尖端瞬间燃烧起来。
随着两指松懈,符纸落下,他的身躯逐渐被火光吞噬。
在火舌即将燎上他的上半身之际,沈情低头,在他唇畔落下一吻。
随着大火不断吞噬着他的躯体,冰棺彻底融化,铜炉塔内仅存的一座极为隐蔽的阵眼也被损坏,自此,龙脉再也不会收到损害。
因为舍不得他死,所以理智会被情感支配。
沈情不敢绝对保证,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会不会动摇信念,她也不能确认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游道子。
她舍不得他,可也舍不得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李朝,舍不得身边人。
她有太多舍不得的东西。
沈情亲手掐灭了那点希望,心像是被人剜了道口子,血淋淋地疼。她退出冰室,擦去眼泪,望着已经被火光完全吞噬的人影上,道:
“李阿蛮,好梦。”
铜炉塔外,新芽顶破浅浅的雪地,舒展着身姿。
雪化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