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妃的我,奸臣的他》 1.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妖妃的我,奸臣的他》全本免费阅读 承运四年十月初九,幽州迎来了今岁的新雪。 幽州乃是雍朝重镇,当年契丹趁着雍朝方方开国,根基不稳,虎视眈眈汹汹来犯,将这边境数座州郡祸害得宛若人间炼狱。 是太/祖的嫡亲幼弟秦王临危受命,率二十万兵士耗费四载光阴岁月,才将燕云十六州收回这雍朝谢氏天下囊中。 太/祖大喜过望,对着立下赫赫不世之功的亲弟秦王自不会吝啬,而其中最最大的一份赏赐,便是赐下幽州做了秦王府的藩地。 自此,秦王一脉就成了这幽州实际的掌权人,幽州城内官吏的任命升迁,都不过是秦王决策好以后,再往长安城递个无关痛痒的不咸不淡请安折,那能号令二十万燕云兵的虎符也被历代秦王牢牢把持在手里头。 天高皇帝远的,久而久之的,已是满天下人都心知肚明的一个事实道理——燕云兵是幽州秦王府的兵,可并非是远在长安城那高高坐宣政殿圣人的兵,幽州百姓山呼海啸拜的也是秦王,而非天子。 这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鼾睡,如此自然是要叫太/祖以后的诸位天家心里头都不怎痛快的。 只不过是碍着秦王府寻不出什么天大过错,给圣人的心狠手辣做做由头,又再加之契丹那处可还是在心心念念入主中原,一个处置不好,给了契丹可乘之机,可是就要成了那亡国灭种的千古罪人。 所以长安同幽州虽然数次都仿佛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闹腾得紧张非常,可到底还是这么一代代延续了下来。 不过到了刚刚登基的新帝这代,倒是出现了个不知该算是好还是坏的转机。 长安城的新帝刚刚改元践祚,他远在幽州城的皇叔——秦王齐炆便给他送了份恭喜登基的天大贺礼。 承运一年七月,齐炆带着亲信去林中狩猎,也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流箭,就如此轻飘飘地射在了这位素有玉面罗刹名头的秦王心口,叫他当场毙命。 收到如此珍贵稀罕的大礼,也不知当时还在给皇父披麻戴孝,摆足孝子贤孙姿态的新帝,听着这心腹大患身亡的消息,有没有乐得抚掌大笑,痛饮几壶佳酿,好好地大醉一回庆贺庆贺。 毕竟齐炆子嗣空虚,序齿唯有三子,次子十一岁时因风寒不愈而亡,长子齐烨还未给齐炆办完那繁琐累赘的葬仪,就也一命呜呼,追随自个亲爹而去。 只剩下了个垂髫之年撑不起事的幼子齐率,与秦王妃谢扶光这对孤儿寡母。 说起这位秦王的未亡人谢扶光,里头可还有段叫世人谈论已久的前尘往事。 谢扶光出身广陵谢氏,谢家乃是大雍数一数二彝鼎圭璋的望门士族,当年太/祖于江南起事谋逆,便是广陵谢氏与吴郡顾氏为其出钱出力又出人,扶持辅佐着雍朝齐家执掌了江山社稷。 谢扶光祖辈叔父尽是纡金曳紫的高官显宦,谢家以清贵文名闻世,一家子尽是些调素琴阅金经的疏淡清雅人物,族祠里头在史书之上都足以留名的著书立说大儒、写诗作赋雅士的牌位累了一面墙。 先帝的养母端仁太后便是谢扶光的姑祖母,谢扶光自幼宫中长成,先帝见其生得漂亮俊俏,年岁尚幼就精通书史翰墨,谈吐做事都大方从容,便做主为她与当时还为太子的新帝齐绥赐了婚事。 这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本来是段天作之合的好姻缘,偏偏咸亨二十一年时,秦王入长安,竟是对谢扶光一见倾心,当众求娶,闹得满城风言风语。 饶是太子齐绥跪在紫宸殿前不进水食整整五日,素来性情软弱的先帝或许是因着畏惧秦王威势,又或者说是唯恐那二十万燕云兵掀翻他的皇位。 总之是僵持了半月以后,先帝最终收回了给齐绥与谢扶光指婚的圣旨,改赐谢扶光为秦王继妃。 将嫁的太子妃就此成了太子的叔母。 坊间最为人窃窃私语乐道的是,谢扶光那可称十里红妆的浩荡车架驶出长安城后,齐绥撑着病体,骑马夜奔近百里追赶婚车,在皎皎清月明辉下,对着谢扶光起誓——终有一日会将她迎回长安城。 这则传闻不知是真是假,可是这誓言却是要成真了。 天光阴郁,玉屑似细雪纷纷落下,落在幽州固若金汤城墙上站着的端肃森严披甲精锐身上。 也落在等候在幽州城门前的官吏身上,驻留在他们身上所着的各样毛皮斗篷里,细细的洁净雪粒衬得氅衣里的绯袍、青袍愈加夺目起来。 立在最前头,叫人擎伞遮雪的是幽州刺史李允,这位刺史大人生得仿若和眉善目的弥勒佛一般,他出身幽州寒门,按着雍朝重门第的习惯,李允本是攀不得这从三品高位的。 但李允除了自己手段高超以外,还生了个如花似玉的娇娇女,他的亲女李氏是颇受齐炆宠爱的侧妃,齐率就是李氏所生,李氏生产时候过逝,临死前除了恳求齐炆照料好齐率,还给李允求了道荣华锦绣造化。 如今齐炆离世,这秦王府偌大的权势显见就是都要落在了齐率身上,虽说齐率自幼养在谢扶光身旁,和李家不怎亲近,但到底有着斩不断的血缘,于是李允在幽州也愈发炙手可热起来。 只是李允老谋深算,倒是依旧摆着副乐呵呵的和善模样,摆足温良恭俭让的姿态,并不急着攀附自个那金贵无比的外孙,对握着兵符的谢扶光更是毕恭毕敬。 是的,因着齐率年幼,那引得无数人折腰的虎符如今是掌在谢扶光手里头。 雪虽下得不大,可一阵阵袭来的寒风仿佛就要吹进骨子里头,把冰雕样的骨头给直接吹散,饶是手里头都紧紧揣着烧得热火的手炉,也还是冷得不禁叫人打寒颤。 叫人不禁疑心再等下去半时辰,会不会把他们直接在这冻成具冰俑,被冷风给灌得糊里糊涂的脑袋开始胡思乱想,莫不是那位中书侍郎就打得的这样算盘,准备不费吹灰给这幽州上上下下都换道班子。 惯来得李允信重的幽州长史被这刺骨寒风给冻得战战兢兢,他跺了跺脚,又拢了拢身上裹着的斗篷,若不是顾忌体面,是要恨不得把那养尊处优已久的脸面都给缩进去的。 长史犹豫了瞬,还是静悄悄地往前进了几步,积了层薄雪的地面上落下的脚印甚是瞩目,想要同李允说道几句,听着隐约的咯吱声,李允回眸望去,被犹如刀割的风吹得无血色的面上浮出些不悦来。 李允看着身后俱都被折腾得面色雪白的下属们,低声安抚道:“再捱捱,按着递信过来侍卫的说法,算算时辰,最多不过再等一刻钟光景,中书侍郎就是要到了。” “本官也知道你们受罪,可总不能怠慢贵人,都忍一忍,若是中书侍郎到了,咱们却未及时相迎,那可是不敬圣人使者,是大不敬的罪过,贬官削职可都是轻的。” 这帮官吏之所以在这受苦受难,是为着恭迎中书侍郎裴恕,齐绥下旨命裴恕迎谢扶光与齐率至长安。 裴恕乃是天子近臣,是齐绥为 2.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妖妃的我,奸臣的他》全本免费阅读 马车里那煌煌烛火,衬得裴恕俊俏眉眼更显鲜明秾艳,叫旁人心里头不得不感慨几分,这位中书侍郎大人可真是生得副很能骗人的好皮囊,貌若好女,却并没有什么晦涩的阴柔气。 只是唇生得薄,很是有些淡情的意思。 也不知是因这天寒地冻,还是身有旧疾,裴恕看起来过分皙白,没有半点血色,浑然好似尊稳坐明堂的白玉像。 不过想想这位天子倚重近臣的心狠手辣,眼前看起来无瑕清白的玉像手上可实在是血气腥然了。 李允上前拜道:“下官幽州刺史李允见过中书侍郎。”他说话间因着天寒地冻,生起团很快消弭的白雾来。 李允身后的幽州官吏也随他一并拜,看着都是颇有些恭敬颜色,仿佛丝毫没有怨气。 裴恕对着李允说道:“李刺史不必多礼。”他眉宇浮着层似有似无的清冽笑意,居高临下的,带着点不怎加以掩饰的轻慢,“幽州诸官如是劳师动众地前来迎接,实在叫本官心有愧疚。” 裴恕说话语调慢悠悠的,轻缓得很,简直可以说是柔和。 但并不叫人觉得平易近人,温文尔雅,反而莫名更生几分忧惧,有点像是条嘶嘶吐信的毒蛇,不知何时就会显出阴鸷冰凉的面孔来。 李允笑得灿烂,道:“这可不是麻烦,迎接天子使者,本就是下官等应该做的。” 裴恕似笑非笑,他淡声道:“拜也拜了,接下来就无需旁人再跟随,只需劳烦李刺史随本官往秦王府去即可,叫他们都各回各自衙门去办差事。” 听了裴恕的吩咐,两个先前下来的仆从连忙给李允备好马凳,扶李允上马车,叫李允都没能来得及给长史使眼色。 也亏得这马车宽敞,才能装下这李刺史,裴恕身形颀长清瘦,被这心宽体肥的幽州刺史一衬,更可以说是神仙风采,郎艳独绝。 裴恕并没有理会想要奉承他的李允,他闭目养神,直到听着马车悠悠进了幽州城,才睁开了眼,裴恕执起一角帷裳,目光淡淡落在这幽州城里头。 因着净过街,这条通衢大道上并无什么热闹烟火气,显得冷肃而端凝,同长安实在大相径庭,裴恕神色不冷不淡,心里头却想起谢扶光来。 他们上回相见还是九年前,裴恕静静想着,那或许也算不得是什么相见,毕竟当时的谢扶光满心满眼只有齐绥,而裴恕只是长夜里不起眼的影。 但裴恕还能清清楚楚记起那夜月下的谢扶光,艳红的嫁衣衬得她宛枝盛极欲败的艳艳桃花,仿佛下一时便要从枝头坠落枯败,和含章楼前初见时,谢扶光永远笑意晏晏的清丽模样截然不同。 裴恕还记得自己抬眸时,恰巧撞上谢扶光的眸,她春水样清澄的桃花眸盈盈含泪,因对齐绥的许诺信以为真,那双原本彷徨无助的碧清妙目才又有了光亮。 幽州经年里,她在心里会时时想起齐绥吗?想起曾经对她许诺,却又转头贤妻宠妾三千佳丽的齐绥。 想到宫里头如今风头正盛的珍贵嫔,裴恕不免轻嗤。 裴恕并不觉得自己将谢扶光记得那样清明,是因像旁人胡乱揣测的一般,对谢扶光心怀倾慕之意。 他对她,不过是感念知遇之恩而已。 只是谢扶光理所应该是高悬在天边的清月,她不应因猖狂逆臣坠落,也不应因薄幸帝王而被阴云遮蔽。 谢扶光应该永远有着高高在上的矜贵从容,叫所有人抬眸仰望。 坐在马车下首的李允倒不知裴恕心里头那些个颇有僭越意思的想法,见裴恕仿佛是对幽州城十分感兴趣的模样。 他便恭声笑道:“幽州百姓能有今日安居乐业好时候,都是仰赖了圣人的浩荡皇恩,幽州城上上下下心里头可是俱都感念着天家垂怜下来的恩德。” 窥得窗外一闪而过的摊子,李允笑道:“侍郎大人可瞧见方才那馄饨铺,您别看它不起眼,味道却可说是独绝!冬日里热乎乎吃下那一碗鲜美,真真是此生足矣。” 虽然裴恕头也没回,但李允还是如老饕一般做出陶醉颜色回味。 “就连咱们这幽州府的秦王妃娘娘也常来用这贺四伯家的馄饨。” 听了这话,裴恕才有点起了注意,他不觉李允敢胆大包天胡诌来骗他。 只是想着方才那在街角支起的小摊,裴恕多少有些难以想象,要知道长安城那些锦绣堆里头养出的骄奢门阀子弟,从来都是炊金馔玉,样样都要金贵。 雍朝时兴举宴,显贵些的世家府里几乎每旬都有各样名头的诗会宴席,每到这时候就是彰显自家荣华富贵的时候,各道菜肴不但要声香味俱全,还要足够精贵,足够稀罕,否则就会沦为旁家宴上取笑的话头。 马车平缓地行到秦王府的大门前,门前垂首恭候的是亲王府的一众职官,见礼后,裴恕被浩浩荡荡拥簇着进了这座看着分外的秦王府。 秦王府在幽州多年,几经修缮打理,府内可以说是雕栏玉砌,十步一景。 明堂的庭院里白梅带着未消残雪,枯枝叫流水泼成雾凇,雅致洁净非常,仿若琉璃世界。 而明堂里的人戴三梁进德冠,着紫袍佩金鱼袋,两鬓略有浅浅霜白,容貌整清,是幽州都督卢诉。 裴恕将身上披着的大氅解下,扔入身后侍从怀中,不必李允引荐,便就躬身拜道:“中书侍郎裴恕拜见卢都督。”他行礼姿态分外行云流水,从容又潇洒,丝毫不显低卑。 范阳卢氏乃是幽州百余年的豪族门阀,根深蒂固得很,卢诉同母所出的亲姐卢氏正是齐炆的结发之妻,卢氏与齐炆生有一子——秦王府先世子齐烨,只是可惜卢氏身子孱弱,早早香消玉殒。 而所留于世的独子齐烨亦是身子孱弱,简直就等同是药罐子投了胎,每月里头积攒出的药渣子都够当饭用,病殃殃的,别说上马执弓,就是出院门走动走动都是件艰难事。 当时还有不少人疑心秦王府会不会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没成想世事难料,身体康泰的齐炆到底还是受了自己长子的披麻戴孝,也不知这算不算是件宽慰事。 卢诉抬手扶起裴恕 3.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妖妃的我,奸臣的他》全本免费阅读 幽州的夜仿佛是比长安城更为冷清寂寥的,昏暮时候落得那场满天风雪虽是停歇,可到底在深浅碧绿的庭院里积了层厚厚的雪,长廊琉璃宫灯一映,衬得雪光更是明亮。 倒很是有点苍山负雪,明烛天南的意境所在。 或许是见了谢扶光的缘故,哪怕已到平日里休憩的时候,回长安要上呈的奏折也早已书完,裴恕却还是在书桌前枯坐半晌,手里头这册古籍半点未入心去,仍是未曾翻动过一页。 无需阖眸,他眼前就尽是今日重逢时候谢扶光的一颦一笑。 裴恕心里头难得有些繁乱,烧着红箩炭的青铜薰炉叫这屋里头热烘烘的,裴恕站起身来,想要推窗,借着冬夜冷风叫自己混沌的灵台清醒清醒几分。 外头仍是冷峭,裴恕倚着窗牖,就听得一阵袅袅琴音传来。 裴恕平素厌极那些裘马声色的酣歌醉舞,只觉是醉生梦死,长安城显贵府大多蓄养着乐工舞伎,但中书侍郎府却是从来不见任何,有人私下暗嘲—— 若只看府邸,那他裴恕裴元宥大抵是这天底下最最清廉的重臣。 毕竟中书侍郎府里既无如花美眷,也无长安城如今颇时兴的斗富装潢。 裴恕静静听着这雪夜里的悠悠琴声,他已然听出这是谢扶光所奏的。 此曲名为万古长青,是谢扶光亲自谱的,为贺先帝的万寿节所作,裴恕只听过一遍,还是因着当日谢扶光方方谱好以后,就兴致勃勃地在东宫给齐绥奏了遍。 裴恕恰好去给齐绥禀告事宜,刚入丽正殿,便被齐绥身旁大珰小声提醒,要他莫要惊扰抚琴的谢扶光,于是裴恕就那样安静地立在长廊听完了这一首万古长青。 那日光景晴好,廊外灿灿盛绽枝头的桃花娇艳探入,桃红的花瓣叫轻风吹落在裴恕袍上。 在幽州凄清的深深长夜里,披上氅衣,裴恕止了想要跟随的仆从,他独自执灯循声而去。 裴恕并不知谢扶光究竟在何处奏琴,也不知自己究竟能不能见到谢扶光,这不该是裴恕这样惯来擅权衡利弊之人做出来的事。 裴恕自己也不知自己为何这样莽撞轻率,想来想去,也只能怪罪晚膳时候那盅郁金酒。 大抵是上天垂怜,在后苑那丛丛绿梅所拥簇的萼绿亭中,裴恕找到了谢扶光。 饶是裴恕步子落得轻,但因着积雪颇厚,也还是不免有些咯吱咯吱声,或许就是这声音惊扰了谢扶光。 谢扶光抬眸,亭内燃着煌煌灯烛,叫她可以窥得裴恕,裴恕站在亭外几步远的地方,他披着件貂裘大氅,深沉雍容的颜色,衬得面目更有几分苍白,一双眼沉沉的,叫人分不出里头思绪是何,宛若道静谧幽魂。 若不是裴恕生得确实俊秀漂亮,恐怕不免要叫人因着这幽森而心生惶恐了。 和昔年含章楼前那个野心勃勃,有双出奇明亮粲然眼眸的惨绿少年相比较,还真真有点恍如隔世的意思。 年少就仕途得志,高高庙堂之上位高权重,养尊处优的,竟都没有叫他比从前初见时气血丰盈些,难不成是长安城那波云诡谲的朝堂,耗费了裴恕全部心神,以致叫他都无瑕用膳。 谢扶光轻轻一笑,他居然还真的来了,她本以为没有这么轻易的。 她轻盈笑影像是映在碧金流水里的月影,风吹皱那粼粼波光时候,那无瑕清月也随着轻轻摇动,可等到风浪停息,她依旧是那般清丽皎然。 因为她本来就是高高悬在天际的明月。 看着落在裴恕肩头的些许残雪,谢扶光给身旁侍奉的青棠递了个眼色,青棠立马知意地去邀裴恕进亭。 听着青棠的话,裴恕看向谢扶光,谢扶光也看着裴恕,她未出声言语,手上依旧抚着琴,只是那张笑盈盈的清丽芙蓉面更是柔和。 裴恕踏进这座萼绿亭,虽是冬日寒夜,可亭里因四角都设有火炉,焰焰如熔金,犹如暖阁般,温润得很。 他看着谢扶光,只见谢扶光额前几缕乌发垂落在颊边,更显肌理雪白,精致眉目如画,裴恕立时移开眼去。 但谢扶光还在含笑望他,裴恕并未站得太近,他几乎是立在这亭里最边缘处,头微微垂着,守礼得很,全然没有在旁人面前那般跋扈傲慢的模样。 谢扶光垂下眸去,这曲万古长青如今理应是到了高昂辉煌的激烈磅礴时候,可她看着落在自己纤弱得仿佛欲折的右腕上,目光有一瞬冷淡起来,自从受过伤以后,这就有些不中用起来了,是再也比不得当年。 可谢扶光并未停住下抚琴的手,她娴熟地拨弄着琴弦,琴弦颇细,好像一个不注意间就能叫人血流不止,红梅衬雪,是很漂亮的,她面上浮出一个很浅的笑影来。 果不其然,这急急地拨弄,很快就叫谢扶光感觉到自己右腕一沉,与其说是痛,不如说是麻木,每当这旧患发作时候,谢扶光总会有种仿若断了一腕的空落落感,整只手都已然断裂掉落,不甚存在。 曲子突兀地有了断章—— 那扭曲的声调仿若是临死之人尖利的嘶嚎,谢扶光不得不感念自己的先见之明,这萼绿亭只离着裴恕暂居的无为阁近些,倒是不必叫这刺耳琴声惊醒府里其他酣睡在好梦当中的人。 裴恕猛地抬起眸来,他微微颦眉,面上有些来不及掩饰的担忧,步子都不禁往前迈了几步。 还没等裴恕说些什么,谢扶光就已细声说道:“果真是强求不得。”她眉目微低,眼神落在右腕上,似乎有些惆怅伤怀,看着实在楚楚堪怜。 是再铁石心肠之人,也不免要心生爱怜之情的。 谢扶光语调落得轻而柔,犹如轻澹的蔼蔼浮光,她仿佛是在强压着什么思绪,抬起脸来时,又是镜头水月样缥缈柔和的笑意,轻描淡写地缓声道:“陈年旧伤,倒是污了裴侍郎耳,真真叫人不好意思。” 裴恕望向谢扶光,或许是因着有些缓缓蔓延的疼痛,谢扶光轻轻揉着那截娇弱细腕。 净白的腕上并没戴什么镯子或是手钏,只是系着条颜色鲜艳非常的红绳,上头镶着颗并不怎起眼也就米粒大小的珊瑚珠,艳极的红同净极的白,落在人眼,分外灼灼。 裴恕沉默了瞬,一向伶牙俐齿,甚至刻薄得能把旁人给活活气死的裴侍郎,此时竟是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担忧说出的话会不会冒犯谢扶光,只能有几分干巴巴地说道:“是臣打搅了王妃娘娘的安宁才是。” 谢扶光笑 4.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妖妃的我,奸臣的他》全本免费阅读 “裴侍郎如今朝堂上大展拳脚,可谓是意气风发,若是再有贤妻爱子在身旁陪伴,就真真是圆满非常了。”看着裴恕,谢扶光悠然含笑,像是随口一说:“说起来,我原先还以为裴侍郎与建安可以缔结一段良姻。” 谢扶光笑影是轻飘飘的温软,语调温柔,很轻易地就能将那试探伪成关切。 建安长公主齐宓是齐绥的二妹,与齐绥自幼一同养在当年还为先帝皇后的崔太后膝下,因此是先帝所生的四子二女里,与齐绥算得上最为亲近的。 齐宓生得清秀娇俏,因着养在皇后膝下,难免被宠溺得有几分娇纵脾气,同样心高气傲又年龄相仿,她与谢扶光免不得有些不睦。 谢扶光那时年轻,自然气盛,前十几年太过顺遂的人世,叫她以为世间万物皆不过寻常,任谁也不可使她弯腰折颈,骄傲得甚至有些许可笑,全然不知命数已然静静等候着为她降下万钧雷霆。 哪怕是公主,也不会叫她卑躬屈膝。 不过二人间倒算不上是什么值得闹腾的大事,不过是小女儿家为着衣衫首饰的口角。 谢扶光记得曾听长宁长公主随口提过几句,说是自从偶然在齐绥身旁见了裴恕一面后,齐宓就往东宫跑得异常勤快,一天一去都是少说了的,五花八门的借口用了一大堆。 齐绥也同谢扶光抱怨过,齐宓整日过去,耽误了他不少用来研究朝政的时候,惹得齐绥只能严令禁止齐宓再往东宫跑。 谢扶光还以为依着齐宓那霸道倔强的脾气,裴恕定是要成为这建安公主的驸马。 结果齐宓现在却是嫁给了高阳许氏的高无求,谢扶光见过高无求几面,知道高无求生性软弱中庸,哪怕这世上大多人长成以后都会有点进取,但谢扶光觉得高无求可不像是能入齐宓眼的人物。 裴恕抬眸看她,看得颇为细致,却并不显轻佻狎昵。 只见谢扶光乌发生得黑鸦鸦的,长鬓柔顺垂在身前,愈加衬得她唇红齿白,她依旧披着袭雪白狐裘,清丽得不可方物。 谢扶光就那样轻盈地笑着,不带任何沉重意思,恍惚间还是当年那个骄傲的谢氏贵女。 裴恕有些莫名的想要笑起,于是谢扶光就见裴恕昳丽鲜艳的眉目勾着笑意,他气定神闲地回道:“不知王妃关切,长安百姓亦是对臣为何至今未有婚娶好奇得很——” 他定定地看着谢扶光,“王妃可知他们讨论出来的是何结论?” 谢扶光从容笑语:“愿闻其详。” “一开始,最盛行的说法是讲臣身有重疾或是有龙阳之好。” 裴恕面容平静,隐隐带着点不怎在意的笑影,“后来不知是哪个客栈的说书先生,给臣编撰了段在江南时候的缠绵旧情,讲得叫人甚是魂牵梦萦,于是臣也就成了个心有所属却不可得,甘愿守身一生的痴情人。” 裴恕唇角扬着笑意,闲闲说道:“后来闹得愈加热闹,就有人出来反驳,说臣当年离江南时候年不过十五,那样小的岁数,定是满腹心思都放在仕途经济的学问上头,若臣是因着心有所爱才不娶妻,那个姑娘也必定是在长安遇到。”他说完,微微一顿。 “说此话的必定是个在长安城土生土长的。”谢扶光轻声细语地玩笑着,她支颐,微微歪着头去看裴恕,笑盈盈的,明明烛火摇曳里,甚是动人。 裴恕似乎是被谢扶光这突如其来的一句给逗笑,他笑了会儿,才又接着上边的话头说起:“说来说去,就有些闲来无事的人开始算起臣心里头究竟藏着哪个姑娘,王妃不若猜猜,这坊间最后一致认定禀再无异议的姑娘是谁。” 谢扶光迎上裴恕的目光,她细细的远山眉微微颦起,好像是有些苦恼地在沉沉思索着。 裴恕余光看着她指尖在铺着厚厚锦缎的石桌上轻敲,只觉自己的心仿佛都被谢扶光拿捏,他隐在石桌下头的手不由一攥,却又很快松开来, “我猜——”谢扶光笑得分外明媚颜色,一双分外明亮粲然的眸子看向裴恕,“那些坊间传闻里叫裴侍郎心心念念的应该是我。” 裴恕看她,谢扶光继续晏晏笑道:“毕竟我同裴侍郎也算是那些话本里头颇为流行的慧眼识英雄。”她声音里仍带残留的笑意,“而且我身上不是也总有着这一类传言?” 她语调微微低下,似是有些自嘲意思,可眉眼依旧弯弯的。 裴恕看着谢扶光,唇角原本的笑意已然隐去,他想起齐绥听闻这则传闻时候的神情,齐绥那样不以为意,漫不经心,把这全然只当作件打趣用的说笑事。 叫当时的裴恕也不禁替谢扶光去恨他。 幽州的冬夜很是安静,谢扶光曾经历过无数这样幽清寂寥的长夜,她初时会有些惶恐忧惧,因为偌大的秦王府里头,不知藏匿着多少想要挥向她的利剑。 不过现在,谢扶光对这样冷清的夜只觉安宁,她静静地望着裴恕,望着这长安城来的故人,望着这即将迎她回长安的裴侍郎。 谢扶光初见他,听裴恕自报家门时候就在想,这位裴公子可真不像是江南养出来的人物。 谢家祖籍虽是江南的广陵府,谢扶光却未曾去过江南,不过她从书上读到过许多有关江南的诗词,她觉得江南应该是细雨绵绵,清幽雅致,温润里带着点缱绻的,养出来应该也是如江南悠悠春水样的人。 可裴恕不同,裴恕是野心勃勃的,也是锋利尖锐的,他是一支弦已绷紧的利箭,会高高地射向天边的鹰聿,也是粲粲如朝日金乌,轻而易举就会灼伤人,他其实应该是长安城养出来的人物才对。 谢 5.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妖妃的我,奸臣的他》全本免费阅读 在齐炆亡故以前,秦王府后宅的行藏堂虽是王妃所居,可却向来都冷冰冰的,那时候秦王府上上下下都知道,谢扶光虽是齐炆百般强求而来的王妃,但齐炆却并不怎宠爱她。 而谢扶光每日就待在这行藏堂里头,琢磨那些琴棋书画,不语旁人多说半句,除了她阿兄谢均过来时候,生得神仙般好样貌的王妃娘娘浑然似尊无悲无喜的玉人。 不过等着齐炆身亡,把持着秦王府未来主子的行藏堂就开始日益有着人气,谢扶光也乐意同幽州世族女眷交际,面上笑影也多了深了。 一开始时候,齐炆后院的那些侧妃孺人还想要压一压看起来不通俗务的王妃,但很快那些招摇爱闹腾的,就一个个从这偌大华贵的秦王府失了踪影,有些是被送到院子上养病,有些是到庵里去给齐炆祈福。 旁人也就看出来谢扶光并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和善人物,甚至恰恰相反,这位金尊玉贵的秦王妃娘娘是个笑里藏刀,手段果断的厉害人物,渐渐的,这秦王府也就都被谢扶光给牢牢握在手心里头了。 齐炆身死以后,谢扶光就对这行藏堂重新修整了番,那些齐炆强令命她摆着的花花绿绿金饰,都被谢扶光借着给齐炆孀居的名头,尽数收揽了下去。 谢氏自谢扶光幼时起,便给谢扶光备了份价值万两黄金的嫁妆,顾忌谢扶光的喜好,特意寻了颇多大家名品,就算是谢扶光远嫁幽州,没能当上那未来的皇后娘娘,可谢氏总也不好为着点银钱就怠慢幽州秦王府,所以谢扶光出嫁时候依旧是长安城数得着的十里红妆。 此时的行藏堂里摆的、用的便都是谢扶光嫁妆里头的,甘棠左右望望,也不免还是觉得有点可惜,她们此行回长安城,还不知究竟会不会再回这幽州来,把这些世上难得的珍奇好物件留在幽州,实在浪费。 谢扶光从寝室内缓缓走出,她目光淡淡扫过已打点好的行装箱笼。 看了眼还有些恋恋不舍模样的甘棠,谢扶光含笑说道:“咱们要带走的已然够多了,你若实在流连这些死物,那我可就要把你给留在这幽州了。” 青棠小心地扶着谢扶光,也出声玩笑道:“有甘棠这么个守财奴留在幽州,没准等小姐再回幽州时候,这里还等再多上好些件宝物呢。” 甘棠与青棠皆是谢扶光幼时便侍奉在身侧的侍女,关系自然亲近。 甘棠连忙上前扶住谢扶光另只手臂,娇声说道:“小姐可莫要把奴婢留下,奴婢是要尽心尽力伺候小姐生生世世,一日见不着小姐,奴婢就是要不成了的。”她眼珠子微微一转,“与其留我,小姐不若留青棠,青棠牙尖嘴利,可比我能耐。” 听着她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假装闹腾起来,谢扶光笑得有些温和,说着:“你们俩陪伴我身旁多年,我是都舍不得的。” 谢扶光目光落在墙上那副笔触疏逸清雅的花鸟图,说道:“至于这些字画摆件,就都安安稳稳放在这行藏堂即可,总不好给秦王府留个光秃秃的雪屋,到时候不免又要叫人再胡说些烦人的闲言碎语出来。” 谢扶光又看了眼收拾妥当的箱笼,接着说道:“冬日行路艰难,无需带上那么多无用的玩意儿。”她笑得轻嘲,“等到了长安城,新的赐下来,这些旧的也不过就是摆着占地方。” 大抵是齐绥为着彰显彰显自个对再见到谢扶光的急不可耐,竟是叫裴恕在这一路上时时都要遭遇落雪的寒冬里头来迎人,也不怕回长安的路上遇着个什么意外来。 今日本是谢扶光等人就要启程往长安去的日子,结果幽州连落三日大雪,昨夜天光破晓时候,才将将算是停住,可也不好启程了,只能往后推迟几日,等路上的雪被清得差不多再赶路。 谢扶光心里头不免涌出点讥讽,也不知齐绥是更希望谢扶光同齐率死在这路上,叫他轻而易举得着燕云兵的虎符,还是更盼着谢扶光顺顺遂遂回到长安,成为他手里头打压他人的名头。 雍朝世族以广陵谢氏,吴郡顾氏,河东裴氏,博陵崔氏为尊,世人称之为四仕,皆盼能同这四府世家缔结姻亲,而四仕当中又以广陵谢最为贵。 谢扶光的祖父谢嵘承继祖辈那世袭罔替爵位,为明国公,任尚书令,连大雍的圣人也会恭敬称句谢明公,谢扶光的大伯谢谨乃当朝三品御史大夫,掌御史台行监察百官之职,谢扶光的亲父谢尧则是三品京兆府府尹。 广陵谢氏的权尊势重惯来叫朝野侧目,谢家门庭素来高得仿若在青云仙宫之上,凡俗人是很难攀附得上的。 谢氏得着的权势多,就不免叫其他贵姓吃进嘴里头的肉有些食不知味,饶是几府门阀世代联姻通亲,几乎就是骨血里溶着骨血,同气连枝,面上看着体面亲昵,也还不免为着更进一步,而明争暗斗,争锋不断。 哪怕不伤及骨头,可被从身上啃下血肉去,自然也不是件叫人能够轻易忘却的痛快事。 谢扶光这位曾经将嫁的太子妃成为秦王妃以后,为着日后的后位,各府世家也是不免你争我夺番,最后是顾氏的女儿顾琼章雀屏中选,做了为天下女子表率的皇后位子,但裴氏亦出了位贵妃娘娘裴长盈。 顾琼章生有皇长子齐祚,裴长盈也育有皇次子齐绩,两位皇子皆亦出阁开蒙,齐祚占着年长的优势,却偏偏有些愚钝懦弱,叫年幼他半岁的齐绩占尽风头,被数位皇子师父赞他“七窍玲珑,可成大器”。 一个嫡长,一个聪慧,自齐绥登基起,为着太子究竟该不该封,若是封那到底是要封谁,就在朝堂上闹得风风雨雨。 顾家与裴家,一个江南世族,一个关中门阀,这里头的牵牵扯扯可不是能轻易说清道明的。 齐绥纵容这两氏分崩离析,闹得不可开交,还不满足,心心念念着想要把冷眼作壁上观的谢氏给拉下这潭搅不清明的浑水来,而谢扶光就是一个引子。 谢扶光对齐绥想要打压世族势力的盘算心知肚明,毕竟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世族间彼此再是争权夺利,可在看似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却从来是同心同德,宛若一体的。 当年太宗提出科举,虽是看似顺顺遂遂地实行了下去,可这百年以来,在齐家的朝堂上站得好好的却还是这些士族出身的王孙公子。 寒门白衣哪怕侥幸做了官吏,可若是没有与世家结姻,在朝堂最多不过五品官身。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 谢扶光似笑非笑,忽然对着青棠问道:“裴侍郎今日应该未出府吧。”青棠点点头,“他也应该看看这幽州城的,光见那些军营官衙,也没甚意思,待在秦王府里头更是无趣。” “你去请裴侍郎,就说他若无事,可随我一同出府去走走。” . 幽州北郊的这数座山峰名为九霄峰,传闻乾通年间,秦王率兵抗击契丹,在幽州陷入颓势,秦王夜登九霄峰借月在浮图寺求神佛垂怜,佛祖亦不忍见契丹涂炭幽州百姓,二日再战时,便天降甘霖,助秦王赢了这关键的一仗 6.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妖妃的我,奸臣的他》全本免费阅读 在幽州名声很是响亮的应尽随看起来倒并不贪慕金银,他居在这九霄峰的木屋里,院落算不得十足宽敞,自然随性,很是有山野意趣。 或许是主人要赏雪的缘故,这方院落里只有小径上的落雪被清扫得干净,各处略深略沉的浓绿上因着白茫茫的积雪,显得颇清颇雅。 方才应尽随言辞凿凿,口口声声说自己要同谢扶光说要事,不好叫外人听,免得叫天意不悦,招来降罪神罚,裴恕对此嗤之以鼻,全然不信这些装神弄鬼事。 但瞧着谢扶光似乎很是相信的颜色,矜贵雍容的中书侍郎大人也只能略有委屈地等候在院里的小亭内。 裴恕冷淡地看着院里形态各异别出心裁的雪人,平日侍奉应尽随的两个小童一个飞快地扇着青铜火炉,一个小心翼翼给他奉上热茶,唯恐怠慢裴恕。 毕竟方才他们可是被应尽随小声提醒过,说是这位裴大人可是个厉害人物,若是叫他不悦,那还不如去招惹阎罗王,惹得鬼神不悦,大不了就是丢了命,但若得罪裴恕,那可便是要落生不如死的下场了。 裴恕捻起这不过两指宽的茶盏,心知肚明这两小童为何战战兢兢,毛骨悚然得像是在面对这什么吃人血肉的恶鬼,不过他对此并不在意,毕竟长安城这样的流言又不是未落在他耳中。 早已经不理会,也无所谓了,被人畏惧自然是要比受人轻慢更好的,更痛快了。 裴恕面色冷静而淡然,略长的浓密眼睫低低地压下,叫天生多情的眸乌沉沉的,却只是将茶水倒在了亭外的积雪上,冷眼看着滚烫的热水与冰雪霎时化作一摊小小水洼。 他眉眼不带半点笑意时候,就仿佛是一潭冬日结冰的深深湖水,看着静谧安宁,波澜不惊,可不知何时那看起来厚厚的冰层就会碎裂开来,将人卷入汹涌无法挣脱开来的惊涛骇浪中。 透过窗牖,目光轻描淡写落在屋外的裴恕身上,应尽随说得异常真切模样,“这位裴侍郎定然是倾心于王妃娘娘。” 应尽随转身看向谢扶光,他伸手摘下那覆面的可怖面具,此时点漆眉目带着笑意,生得颇为漂亮,笑眯眯的眼带着点少年人的狡黠活泼气,不戏谑人时,是张招人喜爱的清秀皮相。 “那就承无应的吉言了。”谢扶光亲自提壶为他斟茶,她鼻尖轻嗅这股渺渺茶香,笑吟吟地讲道:“怎的换了茶,无应不是唯独钟爱西山白露?” 谢扶光微微抿一口茶水,摇摇头,说道:“这茶不好,太过粗涩苦辛,无清甜回甘。” 虽说这屋里头暖意融融的,可应尽随却还是好像怕冷似的双手揣在宽敞袍袖里,他慢悠悠地踱步行至桌边,将一盏温热茶水颇有些豪放洒脱地一饮而尽。 谢扶光以手支颐,仰着张笑意晏晏的脸蛋去望应尽随,看着几乎有点难得的天真态。 应尽随低眸看她,谢扶光生得双很是漂亮的眸子,下眼睑稍平,上眼睑弧度圆润柔和,眼角微微下坠,长睫一垂,眼一弯就带出含着蜜的柔婉来,顾盼生辉,含情凝涕。 瞳仁略浅,琥珀样的剔透清澈,好似在那佛前被点化了万万年,已如琉璃般内外明净,是空谷琼草,与世无争的澄澈如梦似幻,是合该赤子方有的一双眸。 可惜这艰辛苦厄世道很难容得下天真赤子。 所以,眼前这清丽花蕊之下或许不知何时就会现出条毒蛇来,乘人不备用尖利毒牙,轻而易举地夺去那珍贵又不珍贵的血肉性命。 应尽随笑笑,他撩起过于宽松的衣袍袍角,坐在谢扶光对面的椅子上,说道:“应某自是爱饮那珍贵稀罕的西山白露,只是待王妃娘娘离了这幽州城,那应某可是买不起那西山白露来平常喝的,所以也只好提前适应着了。” 谢扶光抬眸,悠然笑道:“无应何苦把自个说得这般可怜。”她笑眸弯弯,“无应若是需要金银钱财,只要往外头随意一讲,幽州渴望得着你这位通天命相士指点的官宦士绅,还不你争我抢地来给你送银子。” 应尽随缩在椅子上,摆摆手,说话声调透着股懒洋洋的散漫劲儿,说着:“应某可不愿搅在这蝇营狗苟的仕途经济浑水里头,万一脱不了身,哪日突遭横祸横死街头,可就不好了,应某惟愿隐身山水之间,做个富贵闲人,平平淡淡了却余生。” 应尽随笑呵呵的,看着像是漫不经心,语调却是有些认真意思,“富贵闲人,有人看重前头的富贵,可应某中意的是这后头的闲人二字。” 他略略直起了些腰背,“清闲优游,可是要比高坐明堂却惶惶不得终日,唯恐明日就会被旁人推下宝座,来得更加自在安宁的。”应尽随盯着谢扶光,意有所指。 “做富贵闲人自是世上难得乐事。”谢扶光柔和一笑,“只不过不是谁都有那样好运道的。” 谢扶光执起茶壶,又为应尽随倒了盏新茶,“无应如此讲,倒叫我都有些不好意思说出我心中请求了。” 谢扶光含笑盈盈着说道:“只是这偌大幽州的地界,我最信任的人、能够托付重要事情的人只有你。” 这轻飘飘的话落在人耳里,却是重若千钧,应尽随有些无奈地笑起:“王妃娘娘都如此说了,我再说拒绝话,也就太过冷血无情了些。” 应尽随摩挲着天青釉茶盏,并不饮茶,他看着谢扶光,带笑说道:“王妃娘娘对应某可谓是有再造之恩,所以尽说就是,不必顾忌。”他像是在开玩笑,向着谢扶光轻快语,“为王妃娘娘,应某是死也心甘情愿。” “我要你的命作甚?”谢扶光莞尔笑语,“不过是我离幽州以后,还需你多多关照关照这幽州诸事了,尤其是卢都督那处还需由你来稳妥。” “卢都督对先秦王忠心耿耿,自从先秦王过世后,他心中便一直觉得那支倒现在还未寻到主人的流箭与长安有所牵扯。”应尽随笑得随意,“他是不会与王妃娘娘生出冲突,叫旁人占得好处的。” 7.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妖妃的我,奸臣的他》全本免费阅读 离了应尽随的那方安静院落,谢扶光同裴恕继续沿着山间长阶往最顶的浮图寺走去。 浮图寺立于山巅之上,笼在磅礴缥缈的雾气当中,来往寺人身着僧袍面目安宁温和,因着是冬时,来此烧香拜佛的信徒倒是少了许多,除了有佛殿钟声传来,这青山白寺寂静非常。 裴恕并不信佛,长安城倒是有不少人曾往大大小小佛寺投掷颇多香火钱,想求那神佛显眼,叫裴恕遭个五雷轰顶的罪过。 说来多少有几分可笑,裴恕的母亲楚云雁或许能够算是世间最最笃信佛法的人物。 她坚信慈眉善目的佛祖定可以保佑裴愈——裴恕的父亲回到她的身旁,她从裴恕出生开始依依祈求,一直到死,楚云雁依旧对她的佛满怀期冀盼望,仿佛她从佛堂求完佛后,她缠绵多情的郎君就会如从前般踏过垂花门,向她露出温然笑意。 哪怕生着重病,楚云雁也依旧强撑着一副骨头,跪在小小的佛堂里,向她的神佛虔敬求愿,无论是哀哀哭泣的稚子裴恕,还是自幼照顾她的乳母,谁去阻拦,也拦不住楚云雁的妄想。 不知是楚云雁所求的神佛都虚假无用,还是世间苦难太多,来不及顾念楚青蘋这些小情小爱事,裴恕第一回见到他的父亲是在楚青蘋死的半月以后—— 鸦色双鬓稍有灰白,风度翩翩,笑意殷殷,未有半点为楚云雁伤怀悲痛意思,叫裴恕不禁疑心,他是不是听到了楚云雁过世消息,才想起来自己远在江南还有个外室与外室子。 裴愈出身士族,风流蕴藉,考取了探花功名,做了当朝翰林学士,人人都说河东裴家是又要出位阁老宰辅的,可裴愈不慕名利,做官不到半年光景,就辞官游历山河去了。 也是因此,裴愈才在江南与楚云雁相识,楚云雁虽不是累世公侯的门阀贵胄之女,但也算是官宦人家出身的小姐,其父楚疏朗虽是寒门白衣之子,却自幼聪慧,拜得隐居终南山的大贤为师,极富才名。 不过可惜这是个论出身论祖宗的世间,所谓龙跃凤鸣、卓尔不群的才干,就像是看着晶莹剔透的琉璃,可只需轻轻一摔,就碎得满地狼狈,人们看着就扎眼,恨不得立刻就同那些污秽物一并毁了去。 栋梁之材,何谓栋梁之才,寒门出身的贫家子,再聪明再机敏也就是朽木庸才,连成为大雍紫极宫朱红宫墙里不显眼的红砖都无资格,只有尊贵显赫的世家子们,才可以成就这大雍的肱骨。 饶是楚疏朗才学显赫,考取了功名,官场沉浮经年,最终也不过只是坐到了从五品庐州长史的位子,楚疏朗唯有楚云雁一女,他因病过世后,也就惟留楚云雁一人孤零零留于世间。 楚云雁生得唇红齿白,又善文词,叫庐州况氏的一个纨绔子弟瞧上,险些强娶入门为妾,是当时正好游玩到庐州的裴愈出言阻止。 裴愈可怜楚云雁,耗费银钱为楚云雁置办家产地契,聘请仆婢,才子佳人,金风玉露,楚云雁满心欢喜以为自己遇上良人,却不知裴愈家中早有同样出身世家的妻室。 直到楚云雁珠胎暗结,裴家的人却给裴愈递信来,说是裴愈之妻杨氏病重,唤裴愈速速返回长安城,楚云雁如遭雷击,却被裴愈软声安抚,叫她好好待在这庐州静心养胎便是,一切都有他。 楚云雁以为裴愈的意思是,待他处置完长安事后,便会名正言顺迎娶她,却不料裴愈回到长安半月,杨氏身亡,隔年裴愈又续娶河东薛氏女,生儿育女,娇妻美妾,将楚云雁早已忘却得干干净净。 “万年”是楚云雁为裴恕取的小字,取自君子万年,福禄宜之,楚云雁盼望她的君子裴愈能够宜其遐福,福禄艾之。 她的君子却是也确实如她所愿,只是那绥绥福禄当中,并无楚云雁的身影。 这段往事不过是薄情郎一件被旁人含笑打趣的多情事,却是叫痴情的楚云雁心心念念半生,受尽冷眼蹉跎。 裴恕心思萦绕转回,身旁谢扶光却是虔诚闭目,好像极仰慕虚无缥缈的佛祖,裴恕不禁想,从前长安城的谢扶光也信这些金身佛陀吗?骄傲的谢家娇女也会相信这些虚假的玩意儿吗? 可惜他们从前并未有何相与的机会。 裴恕盯得有些入神,谢扶光转眸看他,她并未言语,只是盈盈一笑,将手中佛香奉上,她轻声说道:“裴侍郎随我到佛堂外头走走吧。” 裴恕抬起手,谢扶光笑盈盈地将手搭在他臂上,两人行出佛堂。 佛堂外是一片清幽竹林,走在碧色里,谢扶光身上也似笼着层清凌凌的云雾,她略有尖细的下颌缩在氅衣柔软的风毛里,叫一张分外娇嫩精致小脸显得有些轻盈无邪的天真颜色。 裴恕出声问道:“王妃娘娘信佛?”他今日穿着袭墨绿颜色织金袍子,披着玄色大氅,都是较为幽静深沉的颜色,衬得他面容愈加净白,只是他眉眼含着淡淡笑意,显出些鲜艳秾丽来,才叫他不至于像是尊雪俑。 谢扶光轻轻笑语:“说是信,也算不得虔诚。”她眉目顾盼之间映出种璨璨珠光般的天成清丽,“只不过算是临时抱佛脚罢了,祈求佛祖保佑此行回长安,一路顺遂平安,莫要出事便好。” “只是也不知神佛愿不愿意垂恩我这心思了。”谢扶光淡淡笑起。 裴恕笑道:“还请王妃放心,臣此行携过百禁军,定护王妃一路平安。”他目光看着周遭碧竹,像是随口一言在玩笑,又像是在许诺什么,“就是臣死,也不会叫王妃有何事的。” 谢扶光一笑,她没成想自个今日竟听了两个人说愿意为她而死的许诺,她说道:“还是都不要死,最为好了。”她转眸看着裴恕,“若是裴侍郎出何事,那长安城就又少了位希望我在的人。” “所以我方才在佛前,可是也去佛祖,千万要保佑裴侍郎也安安稳稳的,能够与我一并回到长安去。” 有残存在竹叶上的些许雪屑被冬风吹落至谢扶光发间,裴恕心不禁一动,他余光可以看到谢扶光柔柔带笑的面颊,说道:“那臣定会努力,不辜负王妃的愿望。” 谢扶光莞尔:“那就最最好了。” 竹林里落雪打扫得虽是干净,可还是不免有些残雪,谢扶光的手微微握住裴恕的手臂。 8.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妖妃的我,奸臣的他》全本免费阅读 世间大多姑娘应该都并不会喜爱一个因容貌肖似自己,而得到昔日情郎宠爱的女子,尤其还是在此时谢扶光与季姜这般境地下,一个曾差点等上皇后宝座如今却孤儿寡母孀居,另个却是一步登天千娇万宠。 但提起季姜也就是那位珍贵嫔来,谢扶光却仍是笑盈盈的,比起怨怼季姜,叫谢扶光恨的无疑是齐绥。 齐绥因季姜与她眉眼相似,就宠爱有加,只叫谢扶光觉得恶心,初次听闻此事时候,更让谢扶光几欲作呕。 究竟是帝王无情,还是齐绥无情无义。 裴恕出声说道:“宫中举万寿宴时候,臣曾远远见过珍贵嫔一面,觉得她与王妃并不怎么相似。” 谢扶光眸光潋滟,语调是温温柔柔的平静,她笑道:“裴侍郎这是想要哄我高兴?” 裴恕这话,倒不是为了哄谢扶光欢喜才如此讲,而是心里头确实如此认为,虽只是短短一瞥而过,但裴恕还是不觉那位珍贵嫔同谢扶光有何肖似。 皇帝的宠爱无疑是样很好很好的东西,可惜季姜既无可倚仗的世族身家背景,也无傍身子嗣。 季姜就像是一株羸弱的菟丝花,只能无助依附于齐绥,伶仃得摇摇欲坠,处在天大的荣华权势里,却依旧惶惶不可终日。 而谢扶光则不同,她是高天上悬着的明月,哪怕也有脆弱如易碎琉璃时候,也还是有着高高在上、宠辱不惊的从容矜贵。 月光清明皎然,柔和得仿若一池净水,可当世人想要伸手去捧,却只能抓握得虚无缥缈,空空荡荡,只觉彻骨冰凉。 “臣斗胆言,珍贵嫔虽说容貌是与王妃有几分形似,但神不似,便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裴恕说道,“所以只要看过一眼,就不会觉得有何肖似了。” 看着谢扶光好像比新雪更要剔透的面颊,裴恕含着笑意的眉目像是长夜里爆着烛花的烨烨烛火,是很能惹人飞蛾扑火的,嘴角轻勾,他说道:“臣说得是肺腑之言,全然实话,无半点虚妄。” 仰脸望着裴恕乌漆却明亮的眸子,谢扶光嫣然一笑,说道:“那我可就相信裴侍郎所言了。”她妙目流转,“能够听裴侍郎如此言,我真的很欢喜。” 这话说得确是不假,或许算是她这些时日来最最真心实意的一句。 裴恕挑眉一笑,从容道:“臣所说的话能叫王妃欢喜,心里也很是高兴。” 谢扶光笑意晏晏,忽而又启声问道:“那若是裴侍郎来选,会择神似还是形似?”她那灵秀眉眼顾盼生辉,绒绒风毛拥簇谢扶光的面颊,雪白面孔,鬓发乌浓,唇红齿白,雪胎梅骨,当真是世上独绝的清媚。 “假如裴侍郎曾经真在江南有位倾心相许的佳人,昔年佳人不可得,裴侍郎是会选位神似还是形似的女郎,以来慰藉那些陈年旧梦。” “假若臣真的有位心心念念却不可得的倾心之人——”裴恕垂眸,目光定定地落在谢扶光身上,目光深深,叫谢扶光都难得生出来些想要逃避的心思,“无论形似,还是神似,臣都不会要。” “因为臣之所以心慕那位姑娘,既不单单是因她的样貌有多么举世无双,也不仅仅因着她的性情足够完美无缺。”裴恕静静地移开自己的目光,谢扶光反而去直直地看着他,仿佛是要看透他的心。 “而是她就是她,世间万万人里头也只有一个她,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旁人无论形似还是神似,哪怕如出一辙别无二致,也不是会叫臣心许的那位姑娘。”裴恕摩挲着指上带着的那枚翡翠戒。 谢扶光这才瞧见裴恕的左手拇指上有一粒小小的痣,并不显眼,若不是二人此时凑得有些近,或许谢扶光还是不会发现这,不知怎么的,她心思莫名一动。 裴恕微微垂眼,继续说道:“所以无论形似也好,神似也罢,其实都是无用的。” 裴恕精于朝堂上那些你来我往的机锋,一字一句看似寻常,实则都在汲汲营营权衡利害,看似雍容的庙堂上,所有人说话都不是因为真正想要说,而是期盼着能够从里获取到何利益。 齐绥想要他做忠于圣人的孤臣,因着从前种种,即便裴家暗地低下姿态要与他论亲眷,裴恕也只觉厌烦可笑,靡丽繁华的长安城有无数人来来往往,可裴恕却总是孤身寥落,少有这样说出真心话的时候。 谢扶光也更习惯于说七分留三分的虚情假意,在金尊玉贵满目锦绣的长安城里,诸人都叫人有种观不清真假,颇游刃有余的虚妄,好似真情实意早已被束之高阁,皆不达眼底,更何谈心头。 二人都心知肚明裴恕话里那个“她”,指的就是谢扶光,听着裴恕这话,谢扶光竟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他说的究竟是真,还是假,谢扶光想要探究,可她还是有着旁的万万千千执念,所以谢扶光止住了心中想法,她只轻声细语笑道:“裴侍郎说的好,却是该如此的。” 谢扶光边说边轻轻点点头,想要轻描淡写地将这或许并不该继续下去的话题略过。 裴恕也明白谢扶光的意思,他目光远眺,二人边走边说,已不知不觉从寺后竹林走出,离开了浮图寺。 裴恕这才发现九霄峰后山,在这浮图寺后,竟是一座座埋葬着森森白骨的墓碑,连绵不绝,叫人心头不免有几分压抑。 谢扶光轻声说道:“这是乾通年间与契丹大战时,战死将士的骸骨埋尸处,他们生前守卫大雍边境,死后也愿镇守在这幽州最高最北处,继续守卫幽州百姓的安宁,叫契丹不敢来犯。” “人们在浮图寺烧香拜佛以后,也总会来此地祭拜先贤亡灵。” 谢扶光每每来此时候,都觉得难过,史书上头载着秦王的累累功绩,却不会叫这些军士的名字落于笔下。 他们或许还尚不是哪个天真稚童的父亲,却必然是在村口苦苦等候着的年迈双亲掌中之宝,他们的春闺梦里人 9.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妖妃的我,奸臣的他》全本免费阅读 冬日的黄昏虽也是霞光绮丽,可比起春秋时候旖旎,却到底多了点薄薄的冷清意思。 夜里下山危险,因此谢扶光与裴恕并未在九霄峰久待,趁着黄昏下了山。 马车平稳地滚滚行进,有沿街喜气洋洋的叫卖声传进马车里,虽说比不得长安东市的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可幽州的市坊也是热闹喧哗得极有人间烟火气。 谢扶光轻轻掀起车窗一角帘子,向着裴恕盈盈笑道:“这也到用晚膳的时候了,裴侍郎如若不嫌,不如陪我一同去吃碗馄饨?”她生得精致的眼眸尚带一点晕红,叫裴恕好像隐隐窥得她的泪水。 裴恕颔首,说道:“臣初至幽州时,便听李刺史提过,说是贺四伯家的馄饨做得分外鲜美。”他看着谢扶光,眉目含笑,“能有如此口福,臣又岂会嫌弃。” 在马车里侍奉的甘棠命马夫停下。 贺四伯看着已有花甲之年,看着却很是精神,招呼起客人来也是干脆利索的,因着天色还有些早,在这街角馄饨摊铺里吃饭的人并算不上多,只有三三两两。 见谢扶光领着人过来,贺四伯赶忙上前迎接,不等他拜,谢扶光就轻声笑语:“我们这就是来用碗馄饨而已,不必行礼,也无需惊动。” 贺四伯笑呵呵地点头,说着知道知道,他将谢扶光与裴恕引到最里的桌上,免得被行路人打扰。 桌椅都很是干净,贺四伯的小孙女又拿着干净的帕子仔仔细细地给擦拭了遍,谢扶光朝她温柔地笑了笑,就坐了下来,裴恕亦是坐在谢扶光对面。 裴恕鲜少来这般的小摊吃东西,谢扶光轻声说道:“裴侍郎别看这馄饨摊貌不惊人,可味道确实十分不错呢,龙肝凤髓自然精奇,可这平平常常的一碗馄饨却也有其独到之处。” “待回长安,吃不到这味以后,定是要叫我思念的。”她有些狡黠笑起,“所以我这也是故意拉着裴侍郎来吃,这样等以后,就有裴侍郎同我一起心心念念了。” 谢扶光轻盈笑着,她钗头缀着的珍珠璎珞琳琅作响,光鲜亮丽,波光粼粼,是由权势富贵不自觉妆点出来的骄矜清贵,是遮掩亦遮掩不住,也无需遮掩的。 可是这样位仕宦贵女此时却是坐在这样简单的小摊铺里,如画眉目柔和得仿若上好丝绸。 裴恕看着谢扶光,笑道:“当日从李刺史处听说王妃娘娘爱用这摊子上的馄饨,臣其实是有些不信的,还以为李刺史是在胡诌。” “为何不信?”谢扶光笑笑,柔声说道:“我又不是天上的皎月,难道还要悬在高天上不落凡间吗?” 离着馄饨摊子不远的小巷是两间并排着的房屋,有孩童笑语隐隐传来,谢扶光笑意更是柔软几分。 在长安时,哪怕读过史书文章,谢扶光也还是近乎天真地以为在这海清河晏的大雍,所有州郡城池都是如长安一般,百姓都是富贵安乐的。 直到出了长安城,谢扶光才知晓原来世间这般大,原来世间并不是那些歌功颂德请安奏折里头的升平盛世,不止史书里头有饥寒的饿殍,大雍的天底下也真真切切有衣不裹身,食不饱腹的平民百姓。 齐炆在世时候,谢扶光虽是知晓,却无能为力,因为齐炆甚至不允她出秦王府,虽然谢扶光是齐炆强求而来,可行藏堂也四处都是齐炆的眼线,防着她这位长安来的王妃打探幽州事。 不过幸好齐炆死了,叫谢扶光也能够开始做些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了,谢扶光用自己嫁妆里压箱底的银钱,在幽州开设了慈幼院与福田院二院,以照顾失恃失怙的幼儿,与鳏寡孤独的老人。 贺四伯的小孙女送上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还有两碟下饭的小菜,只见干净的白瓷碗里盛着十只左右的馄饨,每只馄饨约有拇指大小,都圆滚滚的,骨汤上飘着翠绿的葱花,可以闻着浓浓的香气,叫人分外有食欲。 裴恕难得有些小心地将勺里的馄饨吹了又吹,确定里里外外都已是有些凉的地步,才送入口中。 谢扶光看着裴恕,不由偷偷一笑,觉得他这模样像是只猫一样,竟还有些可爱。 谢扶光也垂下头开始吃起来,氤氲而出的热气叫她眉眼柔婉似江南春水。 裴恕不禁笑起来,他注意全放谢扶光身上,却差点被个还没吹凉的馄饨给烫住,幸亏是及时地收住握勺的手,否则非要把舌尖烫出个大泡来。 昏昏夜幕下,有着或许还不自知的温情脉脉流转。 而此时长安城紫极宫后宫里,蓬莱池的长廊上,此时宫灯煌煌,恍若白昼,身着宫装的丽人抬眸望向廊外,这雕梁绣柱的长廊外是片开得正盛的梅林,红梅与白梅俱都欣欣向荣。 大红地宝锦织金斗篷更是衬得她肌肤胜玉似雪般的皙白,乌漆长发轻挽,簪着对镶南珠点翠步摇,姿色艳丽妩媚,光鲜亮丽得很,下颌尖尖却不显锋利,像只娇纵的波斯猫。 她便是宫里头风光荣华非常的裴贵妃裴长盈。 裴长盈是裴愈继妻薛氏所生,也算是裴恕的妹妹,只不过因着曾经嘲讽羞辱过裴恕,就算裴长盈为着拉拢裴恕这位天子近臣百般拉拢,二人关系也实在不佳。 齐绥现有二子一女,二皇子齐绩与大公主齐优便是裴长盈所生,宫里头人人都知道,比起皇后娘娘生的嫡长子齐祚,齐绥最为宠爱的还是聪慧活泼的齐绩。 只裴长盈却是未将目光放在眼前这些冷香冰魂之上,而是远远看着俯仰殿,她手里牢牢揣着正烧着银霜炭的冰裂梅花鎏金紫铜花篮手炉,笑影幽幽。 只见灯火通明的俯仰殿外,宫侍有条不紊地来来往往,哪怕隔了段距离,裴长盈也可以清晰地看着圣人内帑里各样珍贵稀罕的摆设流水样被搬进殿里。 裴长盈有些不悦地发现,此时曾分外钟意的琼花盆景也被齐绥给置到了俯仰殿里,明明齐绥当时还口口声声说那是他的爱物,结果现在却轻飘飘地就给了出去。 难不成她裴长盈还真就比不得谢扶光。 裴长盈轻哼一声,长廊那头突然有声响传来,她似笑非笑转眸看去。 果然是皇后顾琼章领着宫婢太监浩浩荡荡而。 顾琼章披着件流光溢彩的白底织银斗篷,惊鹄髻上簪支垂金叶流苏镶红宝凤凰累丝步摇,生得眉清目秀好姿容,看起来着实文雅俊俏,丝毫不像是有什么坏心思的人物。 不过裴长盈心知肚明这位瞧起来大方贤德的皇后娘娘,实则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从东宫到紫极宫,从太子妃、太子良娣成为现在的皇后与贵妃,她们二人向来是明争暗斗不断。 尤其是齐绥登基以后,齐绥生母早逝,养母崔太后自先帝过逝,就在行宫修养,除了元日这样正节,几乎就再未踏入过紫极宫里头。 这台上都收拾得空空荡荡,可不要由着顾琼章和裴长盈粉墨登场。 在这金玉枷锁,翡翠囚笼样的紫极宫里头,她们俩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闺阁里苦学的那一大通能耐都用在了这上头,闹腾得比朝堂也不差多少。 毕竟她们二人现在争得可不全然是自个前程,而是各自膝下皇子的日后造化,是大雍的万里江山,百年社稷,与朝臣还真真是殊途同归了。 裴长盈福身行礼,嘴里头笑道:“妾拜见皇后娘娘,愿皇后娘娘长乐未央。” 顾琼章笑盈盈地抬起手,虚虚扶了裴贵妃一把,说道:“长盈妹妹不必多礼,你与本宫不必如此拘礼。”她接着说道,“本宫可是一直视你为亲妹一般的。” 裴长盈站直身子,笑眯眯地回道:“妾也是一直在心里暗暗把皇后娘娘当做自己的亲姐姐呢,所以妾处处以皇后娘娘为标杆,就盼着能够成为像皇后娘娘这般贤惠端庄的人物呢。” 顾琼章目光沉沉,面上虽是带着笑意,可却是皮笑肉不笑,她说道 10.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妖妃的我,奸臣的他》全本免费阅读 因着落雪而耽搁的几日光景,今日这天光放晴的好时日,也总算是可以准备启程回长安去了。 秦王府大门前头,左手边是卢诉领着的幽州一行官吏,他们是来送别谢扶光与齐率这位秦王世子的,右手边是裴恕以及一众约有百八十人的披甲精锐。 裴恕生在江南长在江南,饶是在长安城历过经年光景,也还是有些不耐这般严寒,他伸手更加严实地拢了拢披在身上的狼皮大氅,垂眸盯着谢扶光那日塞入他怀中的手炉。 昨日裴恕本想要将手炉送还给谢扶光的,可谢扶光却是笑语晏晏地讲,这手炉既已送出,哪里有收回道理。 裴恕一笑,转眸望向秦王府。 谢扶光今日妆点得分外明艳,百合髻上簪支嵌宝石的点翠云凤步摇,走动之间数串略长的羊脂玉珠璎珞纹丝不动,佩对金镶珍珠钗。 她外拥着袭金碧辉煌的雀金呢氅衣,富贵昭昭得晃人眼,恰如当年谢扶光为将嫁太子妃时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无上风光。 谢扶光柔柔牵着齐率,齐率不过五六年岁,身量比他这岁数的孩童要高些许,面目带着几分病意的苍白,削瘦细弱,生得倒是俊秀眉目,裹着件十分厚实的氅衣,不时地咳嗽几声。 说句有些不好听话就是,多多少少带着点早死的薄命相。 齐率小手紧紧地牵着谢扶光,像是只被猎人利箭给惊扰到的兔子似的,有点胆怯模样,谢扶光低头朝着他有些安抚地温和一笑。 抬手止了卢诉等人的行礼,谢扶光温然一笑,有些鼓励意思地看了眼齐率,齐率想到昨夜谢扶光对他的教导,像模像样地说道:“幽州一切事务就劳烦卢都督与诸位悉心看顾了。” 卢诉拱手,沉声说道:“臣等定尽心竭力,不叫王妃娘娘与世子殿下失望。” 谢扶光轻盈笑起,出声笑语:“有卢都督在,本宫同无虞自然是安心的。” 无虞是齐率的小字。 瞥了眼低眉顺眼的李允,谢扶光又笑道:“李刺史也放心就可,本宫会好好照料无虞的。”齐率贴紧谢扶光,垂着脑袋,也不怎么看自己这位听了话后,便就摆出副受宠若惊架势的嫡亲外祖。 这自然不是能长时间说话的时候,也不是能说些要紧话的时候,因此不过寒暄几句空话以后,谢扶光就带着齐率往已备好的车架处走去。 上马车前,看着面目沉静的裴恕,谢扶光忽而一笑,启声轻语道—— “此去长安一行路途险峻,危机四伏,我与无虞的性命就尽数交托与裴侍郎之手了。” 这话轻飘飘的,谢扶光似乎只是在随口玩笑一句,但她目光盈盈望了裴恕一眼,顾盼间潋滟出粼粼光彩,如新月样弯弯的晏晏眉眼传情出来的,又仿佛不止是说笑意思。 谢扶光说完,也不理裴恕是何反应,就笑盈盈地进了马车。 谢扶光与齐率乘的这驾马车,与其说是马车,不如说是一座小宫殿,镶金砌玉,华美靡丽非常,烧着红箩碳的青铜火炉叫这宽敞的轿厢里温暖得很,点着宫灯,燃着清幽的梅香。 谢扶光倚着温软舒适的软枕,面目安宁平静,齐率枕在她膝头,瑟缩成小小一团,身上披着谢扶光那袭价值千金的雀金呢氅衣,谢扶光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细语呢喃着哄睡的童谣。 齐率神态渐渐轻松下来,原本有些紧张的眉目轻快含笑,像是神仙座下金童般无忧可爱,叫低眸看着他的谢扶光不禁神思有些恍惚。 等到了长安城,入了紫极宫,困在那琉璃金瓦朱红宫墙造就的四方天地里时候,再是稚弱无邪的孩童也是再无放送时候的,权谋隐晦,暗流涌动,无疑是世间最最折磨人的玩意了。 见齐率已然沉沉酣睡进了梦乡里头,谢扶光执起甘棠奉上的一盏蜜水。 这一行浩浩荡荡的车架稳稳驶离幽州。 青棠小心掀起一角车窗厚厚的帘子,看着渐行渐远的幽州城墙,饶是她素来性情沉稳,也是不免有些激动颜色显出,双眸晕染出泪意红晕,她压低声音说道:“奴婢恭喜小姐,贺喜小姐,总算是脱离这座囚笼。” “奴婢也恭喜小姐离幽州,回长安。”甘棠也笑呵呵地道:“自此,小姐日后定是诸事顺遂,万事得意。” 她们俩都是自小就在谢扶光身旁伺候侍奉着,随谢扶光见惯那世间顶顶尊贵地界的金风玉露,锦绣荣华,心里头自然是对这苦寒寂清的幽州有些深恶痛绝。 谢扶光无悲无喜的面貌宛若月夜下清昙,她不咸不淡地说道:“不过是出了翡翠囚笼,再入金玉枷锁罢了,世事是没那么简单容易的。” 谢扶光低低轻叹一声,将手上茶盏放下,她微微阖眸,双手虔敬地合十,似乎是在向着那天边虚无缥缈的神佛祈祷,可是她看起来却更像是尊细描金漆的白釉观音像。 熙熙攘攘的十里红尘当中,饶是生得张神仙妃子样的好皮囊,凡俗血肉也仍旧只是 甘棠与青棠见谢扶光这般模样,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各自低下头去。 安静非常的马车里,只有谢扶光自己知晓,她是在同她的阿兄进行祈愿。 贵人行路自是不敢走夜路,因此眼瞧着夜幕快至,车架便就留在了驿站里,好生歇息一夜后,明日晨时再赶路。 驿站的屋子再是精细,也比不得王府累世积攒出来的豪奢,谢扶光此行自然不止带着甘棠与青棠二人,除了平素就在谢扶光与齐率身旁伺候的近百仆婢,另有百名秦王府亲兵。 青棠指使着婢女将这处小院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净齐整,又点上炉碳叫屋里头暖烘烘的以后,待着屋子足够叫养尊处优惯了的贵人入眼以后,她才到车架旁将谢扶光与齐率请下。 折腾完这遭以后,如血一般鲜艳通红的黄昏已是被深沉冷清的夜幕所全然取代,冷清月色照得驿站内草木生出清凉辉光,仿若碧玉一般。 许是前些日子惹得风寒还未尽数痊愈,齐率尚有些昏昏沉沉还未睡醒,便在西次间笼着厚实的锦衾又酣睡了过去。 而灯火通明的东次间里,凑近熠熠灯盏,谢扶光细细看着这枚被她轻而易举握在掌中的兵符,目光温柔得仿佛是在望着世间最最心爱的情郎,柔得好像能叫冰雪消尽。 能号令幽州二十万兵马,叫这承平安宁天下瞬间大乱起来的兵符不过谢扶光半掌大小,粲粲黄金雕琢成慵懒的盘踞卧虎,翡翠点睛,底下章纹密密麻麻制成“幽州秦府”四字。 谢扶光看着,心里头只觉喜欢得很,饶是从前见过无数珍奇稀罕东西,在此刻也尽数黯然失色,毕竟那些玩物哪有这枚虎符的权势赫赫。 驿馆的长廊自是不比宫城那般靡奢,能够叫这漫漫长夜也被灯火映衬得恍若白昼。 裴恕白玉样漂亮面容上含着些阴郁的晦暗颜色,冷冷看着跪在廊上瑟瑟发抖的驿馆仆人,他生得双乌漆的眸,此时低低压着,更显出种阴翳来,好像是下一刻就将要袭来惊涛骇浪、洪水滔天。 裴恕抬抬手,他身后的禁军就将那仆人重重押在长廊冷冰冰的地面上,另有人将仆人原本捧着的漆盘奉至裴恕面前,裴恕捻起用来保温的盖子,随意扔掷在一旁。 漆盘上是几盘还散发着滚滚热气的餐食,虽是比不得王府的炊金馔玉,却也能勉强算是精致,裴恕瞥了眼,淡声问道:“你方才往这些吃食里头放了什么?” 这仆人原本是要往谢扶光所住的院落送膳的,可他却不知道这几道长廊看着空无一人,实际上早就被裴恕埋伏下了数道眼线,以确保谢扶光的安安稳稳。 方才这仆人行至这空空荡荡长廊上时候,忽然鬼鬼祟祟从怀里头掏出来包不知是何的粉末下入各道菜色中,被看守在此的禁军给抓个正着。 那仆人硬生生挤出个惨白的笑容来,颤颤巍巍地说道:“回禀大人,奴才实在不知您说的这是何意思?许是这夜色昏昏,军爷看错了也是有的。”这解释得实在是苍白又无力。 裴恕冷冷嗤笑一笑,像是条嘶嘶的毒蛇一样,他抬手掀翻这承着膳食的漆盘,汤汤水水洒落在廊上,说道:“既然你未做什么,那这些东西就赏给你吃了。” 说完,裴恕就使了个眼色给押着仆人的卫士。 卫士得了命令,拖着不住挣扎想要逃脱的仆人,死死地按着那仆人的脑袋,叫他的嘴凑近那些被打落的餐食,菜肉软烂烂地黏了那仆人满脸,就算他双手双脚慌慌忙忙地乱动,也还是没能挣脱这压制。 裴恕揣着手站在一旁,似乎是有些厌倦这过分寒凉的长 11.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妖妃的我,奸臣的他》全本免费阅读 雪满长安道,无论这几十余日的行程究竟是遇着了多少算计隐晦,但终究谢扶光还是安安稳稳地到了长安城。 收着裴恕命人骑快马传进长安城的消息,知道他们一行即将要抵达长安以后,齐绥便命人在长安京郊北处搭起了高台,预备亲自迎接谢扶光。 这自然是不合礼制,可饶是在朝堂上闹哄哄地进言了四五日光景,大雍的九五之尊还是一意孤行地召令文武百官恭候秦王府的车架。 昨夜落了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今日也是细细雪屑不断落下,可是因着齐绥的旨意,饶是平日里头再是如何养尊处优,身娇肉贵,大雍一众官员也还是只能垂着头等候。 他们不敢僭越抬头去望安稳立于高台上的陛下,却也免不得将目光静悄悄落在谢嵘身上。 谢嵘是谢扶光祖父,亦是这庙堂上顶顶位尊权贵的重臣,高台下的满目朱紫里头,也只有谢嵘一位,被圣人赐下了位执伞遮雪的太监,以致他身上那身金紫袍比之旁人,都仿佛要更加耀目粲然起来。 这是独一份的恩赐,就连皇后娘娘的祖父门下侍中顾穹都没得着这份恩典,不免叫人在心里头颇有些几分微妙之感——莫不是圣人心里头还是心心念念惦记着自己昔年的未婚妻,如今的皇叔母。 等着今日过后,谢扶光入住宫内被圣人耗费千金万两重又修整过的俯仰殿,市井坊间里头的传言也定是又要喧嚣起来了。 垂首帖耳的官员面上一个个看起来都是恭顺忠诚派头,可他们心里头却都不禁各有盘算起来,弯弯绕绕,千丝万缕,叫随着簌簌落下雪粒所带来的寒意都不免消减去。 暖意融融的高台上,齐绥笑眯眯地垂眸,居高临下地看着底下的一个个雪俑样的臣下,心头免不得涌出几分心满意足来,想想他们心头那些想法,更叫齐绥有点得意。 大雍年轻的圣人生得张颇为俊逸的好皮囊,他有双多情的、好像会说话一样的眼,总是笑吟吟的,温情脉脉,没有半点隐晦不明的权谋倾轧颜色。 任是谁看了都会觉得这高高在上的陛下是个心软的善人,是个温声细语的好人。 世间大多人都会觉得齐绥命好,会投胎得很,准是积攒了十世福源,才有了此世贵不可言的好运道。 先帝子嗣稀薄,拢共得了三子二女,长子是如今的崔太后所生,一出生就顺顺当当封了太子,可惜这位金贵万分的太子爷死在七岁生辰前,是轻飘飘地溺水而亡,为着张他母后为他画的风筝。 崔太后疼得自然是心肺欲裂,可是对于旁人来说,死了位还未长成的太子其实算不得要紧的大事,毕竟庙堂文武百官还未来得及下注依附,麻烦的却是该择那位皇子来当大雍新一位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 齐绥在先帝皇子里行二,他早逝的母妃出身黎阳卫氏,虽也算世族,可却是个世家谱里倒数的,卫氏自个也是个算不得出色的,偏偏运道也算不上好,生了齐绥后,没几年就因病去了。 齐绥的皇弟唤作齐霖,说是皇弟其实也就小个半岁左右,齐霖母妃曲氏是先帝后宫最为得圣宠的一位,但她是白衣平民出身,家中不过是长安城里的小小商贾,是凭着生了张漂亮脸蛋才得盛宠, 在世家大族看来,若是叫齐霖做了太子,那就是让曲氏这样低贱门户登堂入室,同他们同堂宴饮谈笑,这岂不是作践他们这些矜贵门阀。 所以占了庙堂大多高官显宦位子的世家自然更为支持齐绥为太子,哪怕先帝更为偏宠齐霖,也只能顺了世族意思,立齐绥为太子,并将其过继至出身博陵崔氏这样显赫门第的崔太后名下。 顺顺遂遂地做了十数年太子位,虽说是皇叔秦王求娶将嫁太子妃的事,可失了谢扶光,齐绥身旁不也另有秀美端丽的贤妻美妾相伴。 甚至更好运道的是,不用齐绥这位已经长成的太子委曲求全伏低做小多年,先帝就因着多病而早早驾崩,叫齐绥二十出头不过的年岁,就仰承天意,成就为一国之君。 任是谁看来,都是要艳羡非常的。 就是叫齐绥自个看来,自个登基前的这段时日也是十分完美无瑕的,虽说未能迎娶青梅出马情投意合的谢扶光十分可惜。 但可惜是可惜,却好像也并没有太过遗憾的难受意思。 拥万里江山,掌千秋帝业,高坐明堂,仿佛是要尊享荣华万万年的架势,在山呼海啸一样的千秋万岁声里头。 那年少时的一点情爱事谈起时候,虽不免有些唏嘘意思,但也不过只是转头就忘,毕竟他身旁有着太多太多粲粲的荣华,亦有着太多太多明艳的美眷。 皇权可实在是世上最最可亲可爱之物,有了它就得世间无上圆满。 但等着坐在皇位上久了,齐绥心里却渐渐有些不满起来,这不满是因着朝堂上煊煊赫赫的诸多豪族门阀,他们个个都世居高位,彼此联姻交好,经年久月下来,这些本应俯首帖耳的臣子也不免日益骄横。 叫齐绥看在眼里头,面上笑语晏晏的,但心里头却是生出浓浓阴翳,他是日思夜也想,心心念念如何叫这些碍眼非常的世家大族落得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凋零收煞。 他们已然盛极,也该到要衰败的时候了。 齐绥笑吟吟地将自己目光投向远处,平坦的大路上隐约可见一列浩浩荡荡的车马赶来,齐绥笑意更深,幽幽想到,谢扶光便是一个很好的由头。 车架缓缓停住,谢扶光静静扬起笑意。 谢扶光身着一品王妃的大妆,深青颜色蹙金的衣衫衬得她面容愈加雪白,乌浓长发挽成高髻,端端正正地 12.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妖妃的我,奸臣的他》全本免费阅读 紫极宫无疑是长安城最最雕栏玉砌之处,世上数不清的人都依依期盼着能够踏足这座金碧辉煌的宫城。 俯仰殿立于后宫禁苑的蓬莱池旁,曾是太宗最为疼宠的幼女万安公主的居所,谢扶光得端仁太后喜爱以后,端仁太后便就命宫侍重又将这处宫院修整了番,叫谢扶光住在了里头。 齐率因着身子弱,今日又在雪里淋了遭,谢扶光见他昏昏沉沉就要跌倒的架势,便命青棠带着他往后殿歇息去了。 此时夜色已有些昏沉,俯仰殿长廊上毫不吝啬地点着数盏精巧宫灯,亮堂堂的。 谢扶光很是熟悉这处天地,但重新踏进来时候,仍是不免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谢扶光上回来时,她的命途还是如灿灿朝日样好的,人人都艳羡她的好命。 出身世族,才貌双全,又为将嫁的太子妃,这是何等顺遂安乐的前景,顺理成章理所当然,竟然也就顷刻之前不覆,如幻梦一场,流水泼过,不留丝毫痕迹。 原来那看着稳固金汤、牢不可破的黄金其实也不过随意就能摔得粉碎。 齐绥伴在谢扶光身旁,余光看着谢扶光面上的动摇神态,心底不禁一笑,他温言说道:“自你离去以后,这俯仰殿就再未有人踏足过。”他笑得分外柔和,“你回来以前,朕也命人依着你从前的喜好,将这俯仰殿里里外外又重新给布置了番。” 谢扶光抬眸望向齐绥,淡淡说道:“有劳陛下费心了。”她面目冷淡,“只是臣妾不过是在俯仰殿暂居段时日,实在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齐绥却是悠然含笑道:“这怎能算是大费周章,只要昭昭住的舒心,就是值得的。”他眉目含情,“哪怕只住一日,朕亦是不想要你住的不舒服。” 高高在上的圣人如此温言软语,自然是极为动人心弦的,他比从前可是会骗人多了,谢扶光心头涌上讽意,有些想要作呕,面上却只是平静地淡声说道:“还请陛下莫要如此言,若是传出去,不免叫人非议。” “朕知道昭昭担忧什么,但朕已不再是当年无能为力的太子,现在朕是可以护住昭昭的。” 齐绥背着手,垂眸无比温柔地瞧着谢扶光,哪怕谢扶光冷冰冰得仿若尊玉人,也不妨碍他继续柔声细语。 谢扶光目光已然落到院内樱桃树上,这费劲千辛万苦力气才在冬日里勉强活下来的樱桃树看起来枯瘦脆弱,同谢扶光曾经眼见着一日日长成的那株大不相同,她幽幽说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齐绥轻轻道:“前几年时,皇后硬生生逼着朕将那株樱桃树砍去,朕知道你要回来以后,本想着拿林衡署这株移进来的樱桃树遮掩过去,却未料得还是叫昭昭发觉出来。” 谢扶光心知肚明齐绥这是想要挑拨起她与顾琼章的旧怨,想起年幼时候总喜欢跟在她身侧,学她一举一动的小表妹。 谢扶光仰眸看向齐绥,顾琼章满心倾慕的情郎此时却是满心盘算着如何利用她谢扶光来打击顾琼章,或者说是顾琼章身后的吴郡顾氏,她的表妹就是为了这样一个男人,不惜来害她,这是多么可笑的事情, “皇后娘娘当真变了许多。”谢扶光轻声语,“臣妾还记得皇后娘娘年少时候曾经颇为喜爱吃那树上结的樱桃呢。” 谢扶光低垂眉目,适时地露出几分冷清意思来,能够叫齐绥轻而易举地收入眼底。 吴郡顾氏,河东裴氏,再加上她这广陵谢氏,齐绥这是想要叫原本连气同枝的世族彼此相争,叫他得以分而化之,一一瓦解。 不过齐绥想要做的,也正是她谢扶光想要做的事情,既然如此,她自然是可顺着齐绥想要的地步而为,正好借势。 俯仰殿虽是精致,可更盛在清雅上,与之相比,大雍皇后所居的椒房殿却是雍容华贵,金玉累成,珠翡点缀,煌煌粲粲的灯烛下,仿佛有着璀璨金光粼粼流淌。 顾琼章穿着身正红颜色织金的凤袍,梳挽得高耸的乌髻上是顶硕大的凤冠,秾艳的红妆叫她看起来分外美艳颜色。 这本是为着谢扶光这位亲王妃前来拜见时,所特意打扮的,顾琼章甚至在心里头都已经打算好自己要如何去说去做,何时应该笑,何时又应该表露伤怀,要叫谢扶光如今的情形—— 顾琼章才是齐绥名正言顺的皇后娘娘,谢扶光既以嫁了秦王,就应该要摆清楚自己的地位,莫要再眷恋从前那些已经过去的旧事,都最好忘得干干净净。 可是谢扶光并没有来。 齐绥在京郊亲迎了谢扶光以后,便以一路奔波需要好生修养的名头,免了谢扶光前来椒房殿拜见顾琼章,叫顾琼章只觉自己的一番精心准备好似一个不被在意的笑话。 把自个蜷缩在凤椅里,紧紧怀抱着半新不旧的蹙金五福捧寿纹玄色云锦迎枕,像是一个无助的幼童一般,顾琼章怔怔地看向走进殿内的贴身宫婢桃华,低低出声问道:“陛下还在俯仰殿里头吗?” 桃华有些担忧地看着顾琼章,却也不敢不作答,只能小声回道:“许是有事,圣人还未回紫宸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