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女当主天下》 1、女冠子 “我母亲曾以皇长女得封储君,若没有十二年前那一场屠杀,我应该是世上最尊贵的天家幺女,帝胄亲王。可如今,我只是这道观中一名小小女冠,每日打坐捻香,唱经诵咒。” 洛阳城外青腰山,山间有座鹤栖观,是四御尊神地母元君的道场。这道观青瓦白墙,古朴清雅,如同仙鹤卧于两峰之间,正在享受夏初清晨的宁静。 这时天边红轮渐出,第一缕金光透出云层,照进道观侧边一间小小的神殿内,映在了神台前跪着的少女面颊上。 她正专注地望着神台上方的一张画像,画中的蟒袍女子眉目端庄,姿态闲雅,似乎也正从画中静静打量着她。 这是她母亲留下的画像,世间大约仅此一张了,那画像下方立着一个牌位,上面大字写着:“圣庄皇储姬平之位”,右下方一排小字:“次女姬婴泣血敬立”。 今日是她母亲冥诞,她跪在蒲团上,手握胸前,轻声细语地将近日的生活琐事,讲与画中人听。 直到东边传来悠扬的钟声,她转头朝外面看了看,知道时辰不早了,遂转过身来与画中人告别,朝上磕了个头,起身走出神殿。 她将神殿外的三重门都仔细锁好,将钥匙收入袖中,轻手轻脚地转过一片树林,来到道观正殿外。 此时观中早课才散,众人陆续从大殿中出来,三三两两地结伴往斋堂走去。 她远远地跟在那些女冠后面,走进斋堂时,许多人已经开始用早饭了,她一跨进门内,就听到有人呼唤她的法号:“静玄!这里!” 她循声望去,见到师妹静千坐在斋堂东侧一排桌边,正在朝她招手。 她走过去见静千已替自己将斋饭一起打来了,两碗麦粥,中间摆着三碟酱菜:酱瓜茄、蒲笋鲊和姜辣菜,旁边还有一小笼椒盐蒸饼,都是观里晨间万年不变的老几样。 她在静千对面坐下来,轻轻一笑:“我就知道你一定想着我呢。” 静千只知道师娘提前吩咐过,要静玄这日单独到东小侧殿祝祷,并不知所为何事,也不去问,伸手拿了个蒸饼递给她:“今日后头忙,我怕你来晚了饿肚子。” 她方才来时也注意到了,众女冠都有些神色匆匆,不知今日早课出了什么事,低声问道:“是怎么了?” 这时边上许多人已用完了早饭,纷纷离去,静千见左近无人,悄悄说道:“早课中断了,京中太虚观突然来人,说漠北吃了大败仗,死了数万将士,圣人听闻悲恸不已,要开坛打醮十日,祓送边疆亡魂,事来得急,太虚观未及筹备,所以来问我们要一百斤降真香。” 她喝着粥,默默听静千讲着,太虚观是整个京畿地区最大的乾道三清道场,时常得皇宫赏赐,香火又旺,供养最盛,可每每开坛做法事,却仍总要周边小观孝敬,往常年节也不过要个十斤八斤香,还倒应付得来,今日竟要一百斤,真正是狮子大开口。 静千还在低声说着:“京城周边方圆十里内的道观都有摊派,有要出鲜花果品的,还有出蜡烛符纸的,都是惊人的数儿,咱们这竟还不算是最倒霉的呢。” “这次要这么多,好歹出些钱吧?”她说完夹了一小块酱瓜茄送入口中。 静千撇撇嘴:“一字没提钱,师姨跟他们说,我们观主云游未归,这样大事,需得将我们观主请回来亲自备办。” 鹤栖观的观主息尘,正是她与静千的师娘,这两年时常外出云游,道观大半时间都交给师妹息念打理,便是静千口中才说的那位“师姨”。 “师娘云游两个月,算算日子应该也快回来了。” 静千点头:“师姨好说歹说将人打发走了,那人走前撂下话来:‘下月初一打醮,降真香务必要在本月廿八备齐送去’,所以今日大家都得去点存香。” 说着她两个见斋堂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也都匆忙将碗中粥喝尽,收了碗箸离开。 等所有人都用过早饭,息念便开始在大殿中给众女冠分派任务,一部分去后殿库房点存香,一部分到西侧殿赶制降真香。 息念想着,自己虽未明确应承下来,但与太虚观讨价还价却难,还是得提前制些预备。 因静玄与静千两个,素来是善制香的,所以都被分到了西侧殿中。 时值夏初,西殿内阴凉舒适,东边贴墙供着几排油灯,众女冠在殿中央一张大长桌边,围着中间一棵巨大的降真香木,正在那里取香制香。 静玄和静千两个人并排坐着,手中一面忙着,一面闲话。 殿外的梧桐树已是郁郁葱葱,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照进殿内,斑驳地洒在窗上和地上,光影随着微风轻巧跳动,伴着树上不时传来的声声鸟鸣起舞。 这些活计都是她们往日里做惯了的,并不觉得辛苦,对众人来说,这不过又是一个天气晴好的平静日常,虽忙碌,却也安稳。 观中一日两餐,她们吃过早饭后,就一直在西侧殿制香,直忙到日落时分,才陆续起身去往斋堂吃饭。 接下来的几日里,后殿库房中的女冠们将所有存香点完一遍,降真香仅有六十余斤,而且大半是香粉,打醮常用的塔香和篾香都远不足数。 这日晚间,息念正坐在道房内看着存香册子,眼下距离廿八只有十天了,夜以继日赶制倒是勉强来得及,但她不想为了太虚观的无理要求,为难自家女冠。 况且应下这事的话,观中平白又添了亏空,指望太虚观填补是不可能的,这样一来,观中用度愈发紧了。 正在她苦思之际,有人在外面敲起了门:“师姨,是我。” 她抬起头:“静玄啊,来,进来。” 静玄推门走进屋中,在她案前的蒲团上跪坐下来,双手递来一封信:“师娘的鸮回来了。” 息念接过信,展开细细阅读,静玄坐在她对面,眼看着她读信的神情越来越凝重,眉头也越拧越深。 息念看完沉默半晌,抬手将信又递回给她看。 这封信并不长,开头简单讲了近日朝廷漠北大败的一些细节,这一仗打了有两年了,朝廷也不愿再往里面砸银子了。 原本开战时是想收回燕北三州失地,不成想两年下来,不但燕北三州未能收回,连带着又被占了四州之地,无奈之下只得派人前去讲和。 那漠北柔然帝国见此情形,愈发得了意,不仅在财帛上索要过甚,还在国书中要求中原送一位皇室公主到漠北和亲。 当今圣人仅一位公主,年方二八,放眼整个宗室,年龄合适的,再无旁人了。 皇后娘娘为此动了大怒,扬言若圣人叫公主去和亲,她也不活了,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有太虚观清风道长向陛下进言,说先皇储姬平尚有一位幺女遗孤在世,何不接回皇宫,册封为公主,代替亲女去往漠北。 看到这里,她只感到腹中一股灼热,跟着喉间发紧,一股说不上来的激动情绪在身体里蔓延,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早晚有一天会暴露,这一刻她已等了许多年。 息尘在信末交代说,此事让静玄自己决定,若她不愿出世,请息念即刻派人送她下山,前往蜀中躲避。 息念见她读完信面色如常,以为她失了主意,在桌上愤愤锤了一拳:“清风这个歹毒老乾驴!我这就去叫人,送你下山。” “不。”她慢慢将信放回案上,“师娘曾说过,我今年该有一劫,躲也无济于事,反倒牵连观中姊妹。” “此事非同小可,你要想清楚。” “师姨,我不能一世东躲西藏,自古祸福相依,焉知我不能死中得活?而且……”她顿了顿,语气冷静,“有这件事在,那一百斤降真香,我想咱们也不必费心筹备了。” 她两个对视半晌,一旁的仰莲瓷灯中,火苗微微闪动,灯花爆了又爆。 第二日一早,有照例下山的女冠匆匆折返,说青腰山被洛阳开来的禁军团团围住了,不许任何人出入。 不一时,又有位宫官带着一队人马,来到鹤栖观门前,说圣人下降,要求众女冠清扫庭院,速速更衣接见。 因时辰还早,观中尚未有香客到来,众人忙将庭院洒扫了,又见有一众宫人进到观中,将各处细细查验了一遍,令一队披甲士兵将鹤栖观里外布防。 接着又有一队人来,抬了龙椅、脚踏、香台、屏风等物,将正殿布置了一番。 这样声势浩大地折腾了近两个时辰,才从山脚传来天家鼓乐,御驾仪仗缓缓进山,当今圣上开景帝坐在肩舆上,被人抬进了鹤栖观正殿安座。 众女冠早被宫官扣在侧殿不许走动,待圣人传召后,才被带入正殿,在殿中分排站立。 开景帝朝下扫视了一圈,皆是青衣女冠,服饰一般无二,他朝身边的宫人瞥了一眼。 那宫人会意,走到前面来,清清嗓子,朗声问道:“哪一个是静玄?” 2、朝天阙 这时从人群中,走出一个身量纤弱的女冠,来到开景帝前面,跪下秉道:“小道静玄,叩拜吾皇万福万寿。” “抬起头来。” 静玄直起身,微微抬头,开景帝细细打量了片刻。 像,太像了,眉眼口鼻,无一处没有他那先皇储长姊姬平的影子,只是与长姊犀利精明的眼神不同,这小女道此刻满眼怯懦,一脸懵懂无知。 在她看到那穿黄袍的男人打量自己时,她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他,这位圣人年约四旬,倒不像她想象中那样狠毒狰狞,甚至还有几分和蔼可亲,想来权利最能美化恶人,叫人看不清其本来面目。 “你今年多大了?可有俗家名字?” 她将头低下:“回圣人,小道今年十七岁,自记事起就在观中,是以未有俗家名姓。” 开景帝听罢不禁摇头长叹,姬平的这遗孤,也是他不久前才获悉踪迹的,据他所知,此女出生时有道士相看,说其命中带克,于皇储不利,所以满月之后就被抱去了蜀中道观。 姬平被废去世后,他曾派人前往蜀中探寻,找了这些年,才发现原来这遗孤就在自己眼皮底下。 自从收到这个消息,当年跟随他谋夺皇位的近臣一个个不断进言,请他不要心软留下祸根,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却正好需要这么一位适龄公主前去和亲,何况自己已稳坐皇位十余年,这么一个羸弱孤女,能把他怎么样呢? 想到和亲,他又不由得回想起数日前两仪殿的不愉快来,姒皇后见到国书,怒不可遏,又见他似乎有应允和亲之意,更是火冒三丈,于是当着宫人,就在殿中闹开了。 她指着开景帝的鼻子骂道:“说什么为了黎民苍生,圣旨是你下的,是你执意临阵换将,致使前线溃败,仗也是那大将军败的,凭什么把我女儿送在里面?你若果真为了黎民,就下罪己诏,脱了这身龙袍,立时三刻传位于太子,自己去给那柔然老可汗牵马为虜,我就敬你有种!输也输得有些骨气!男儿家没本事,就拿女儿来填赔,算什么东西?别指望我说出好话来!” 姒皇后言语犀利,怼得他哑口无言,只是怒道:“疯妇!疯妇!” 除姒皇后外,也有不少朝臣对此事表示反对,说圣人送亲女出降和亲,实在有失上朝颜面。 而今日,这么一位合适的替代品出现在面前,这可真是上天眷顾。 他坐在上面出神半晌,下面众人亦不敢出声,良久后他才回过神来,说道:“平身罢,来,过来让朕细瞧瞧。” 静玄只得站起身来,在宫人引领下走到御座边,在宫人搬来的鼓凳上坐了。 开景帝又端详她片刻,才缓缓说道:“你本名叫做姬婴,你的母亲,是朕的长姊,可惜她当年一朝错了主意,被废黜后又自家焚了园子,一家百十余口人命丧火海,实在令人痛心。” 说到这里,他言语之中,竟还带了些哽咽之声,若非她知道当年逼宫之事,都险些被感动了,但见开景帝表演得如此卖力,她也只得陪了几点眼泪,舅姪两个对坐涕零。 这时,有个近侍宫官适时地在一旁轻声安慰道:“圣人也不必如此难过了,好在如今先长公主还留了血脉在世,她在天有灵,也当欣慰了。” 先长公主,这是他登基后为姬平后改的称号,自那以后,满朝上下皆不许再提“先皇储”三个字。 开景帝擦了擦眼泪,点头道:“也算是能弥补朕一点骨肉之情,只是这道观之中如此清苦,朕见之甚痛,怎能令宗室血脉流落在外?传朕口谕,鹤栖观女冠静玄,即日还俗,恢复本名姬婴,加封为昭文公主。” 静玄听说,忙起身再度跪拜:“小道自幼长于山野,实在难担公主称号,惶恐之至,还请圣人收回成命,让小道就在观中了却残生吧!” 她说这话时,语气中还带些紧张颤抖,开景帝弯腰扶她起来,见她满面惊慌,如同一头受惊的小鹿,更加深信她事先的确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遂又多了几分轻视,笑道:“朕既已寻着了你,没有还叫你在外吃苦的理,随朕回宫吧,哪里有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倒要留在观中忍受辛劳的?莫要叫朕于心不安。” 这时那宫官赶忙领了一众宫人,到静玄脚前跪下拜道:“俾子等参见昭文公主!” 见她惶惶不安地受了礼,开景帝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说完又看向殿外,“天色也不早了,不如今日就随朕回宫吧。” 息念在一旁听了这话,走出来拜道:“圣人容禀,贫道等实不知小观中竟有天家血脉在内,未能照顾好公主,还望圣人恕罪,小观愿开坛为公主祈福相送,请圣人容小观尽一尽心意,再接公主回宫。” 开景帝想了想,若今日一来就将姬婴带走,也显得有些过于急迫,非天家礼仪,还容易落人话柄。于是他转头让一旁宫官查了查近期吉日,那宫官叫来后面伺候的小宫人,打开携带的锦匣,取出历书看了一回,禀道:“回圣人,三日后是个吉日。” “好,那容你们在观内道别,三日后朕派仪仗车驾前来接公主回宫。” 息念再次附身拜道:“贫道叩谢天恩,感激不尽,近日又听闻圣人要在初一日打醮,为边疆祈福,小观感慕圣人不忍起兵戈的爱民之心,愿奉上三十斤降真香,聊表敬意。” 漠北战败一事,开景帝近日时常听朝臣们提起,听得耳朵都起茧了,内容无外乎争论与批判,从无人体谅起他的难处,今日听这道长说他有“不忍起兵戈的爱民之心”,十分舒坦,遂点头说道:“兵戈不详,道长能这样体谅实是难得,朕瞧这道观不大,三十斤香想必也需耗费许多人力,有心了。” 说完他又下了口谕,令鹤栖观专为初一打醮筹备三十斤降真香,并命人从原要给太虚观的赏赐里分出一笔银子来,赏给鹤栖观。 按市面价格算,这些钱买一百斤降真香都绰绰有余了,又有圣谕在上,太虚观原来开口要的那些香,自然也不必应承了。 息念又带着众女冠一起叩谢了皇恩,开景帝随后吩咐身边的近侍宫人,要挑几个人留在观中服侍昭文公主,静玄再度起身推辞,只说观中生活已经习惯,实在无需人服侍,何况也没有多余的住处安置宫人。 开景帝只得作罢,仅留了一支禁军队伍,在观外日夜守护公主安全,又同静玄嘱咐了两句话,才缓缓起驾回宫。 等送走御驾,天也黑了,观中众人虽然对于静玄突然成为公主都感到十分意外,但毕竟出家之人,看淡世俗名利与离别,所以并未引起热烈议论,皆各自散去。 只有小师妹静千很是难过,她与静玄自小一处长大,总是形影不离,忽然要分别,怎不伤心? 等众人都离开正殿,她才走过来拉住静玄,眼中噙泪:“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是真的一定要去皇宫里吗?” 她看着静千,拍拍她的手:“圣旨已下,自然是一定要去了。” “那你带了我一起去。” “用什么由头带你呢?” “我给你当丫鬟。” “可你不是丫鬟,你是我师妹呀。” 静千叹了一口气:“深宫高墙里,纵有荣华富贵,一定也比观中苦多了,你一个人去,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怎么是个了局。” 她方才也虑到这里,只是眼下自己对皇宫内的事一点也不了解,真正是两眼一抹黑,前途渺茫,所以更不愿带上静千一起涉险。 于是她笑着搂过静千的肩膀:“那你就在观中替我早晚祝祷,等我有一天站稳脚跟了,再接你过去享福,你看好不好?” 被她这样一逗,静千也笑了,擦擦眼泪:“我可不是那种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人!” 她两个说笑着离开正殿,往后房走去,到房门口时,静玄抬头看了看月亮,想起今日开景帝临行前,身边近侍提了一嘴,说当年母亲送她入道,是因为她命中带克,于母亲不利。 想到这里,她眉间微蹙,心里有些难过,师娘从前只同她讲过母亲遭难一节事,至于为什么一出生就将自己送走,却从未提起。 “难道果然因我之故,害得一家遭难不成?” 她在庭院中发了许久的愣,直到静千拉她的手才回过神来,遂同她一起进屋,准备开始打点行李,预备三日后进京。 观中生活一向清苦,随身也没几样东西,她四处看了看,发现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只是将些已收起来的冬日厚衣服打点了一下。 正忙着,忽听有个小女冠在外叫门,她起身走过来开门,见是她师娘息尘身边的一位小道童。 那小道童低声说道:“观主回来了,叫师姊往东小偏殿去一趟。” 东小偏殿,那是她祭奠母亲的地方。 3、忆王孙 山中夏夜最是清凉幽静,她走出小院,踏着月色,穿过庭外的树林,往东小偏殿走来。 此刻月已高升,点点群星在她头顶闪烁,她走到殿外,见内中有幽暗烛火隐隐透出,殿门口也站了一个小道童,见她来,忙侧身相让。 她走进殿内,转过一堵屏风,迎面见一人盘坐于她母亲画像前,身着月白道袍,外面一件黛色轻纱罩衣,面容沉静,眉眼柔和,正是将她抚养长大的师娘——鹤栖观观主息尘道长。 不等她行礼问安,息尘开口说道:“静玄,来,坐到为师身边来。” 她走过去,在息尘身边蒲团上跪坐下来,抬头看着她母亲的画像。 “白日里的事,为师听说了,后日就要进宫,害怕不害怕?” 她低头微微一笑:“出家人随遇而安,不害怕。” 息尘点点头:“好,好个随遇而安。” “只是……师娘,我心中有个疑惑。” “让为师来猜猜,想是今日,有天子近侍说了些与你母亲相关的事,叫你心中不安了?” “是,那宫官说,当年我满月后就被抱离了太子府,只因我命中带克,于我母亲不利,师娘,此事果真么?” 息尘沉默了片刻,将视线从面前的画像上移开,转头看向了她:“你自己是怎么样想的呢?” “若果系真,我离开太子府后第五年,我母亲还是遭了劫难,可见此举并无效验;若非真,我也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别的缘故,使她狠心抛下我。”说到后面,她的声音渐渐低落下来。 息尘听罢,轻轻笑了:“命中带克,这的确是当年我们对外所讲的原因。” 她说完回头又看着姬平的画像,觑起眼睛回忆往事。 姬婴出生那一年,正赶上民间动荡,从开春就闹旱灾,到夏初又起洪涝,到她出生的那个盛夏时节,许多南方道府竟开始下起暴雪,眼看着秋日里多地将年谷不登,真正是个民生多艰之年。 彼时的皇长女姬平已做储君监政多年,为着这一年各地灾情,四处奔走视察,调度赈灾钱粮,但仍有朝臣话里话外指她因有孕在身,精力不济,许多政务上考虑不周,时有纰漏。 先帝闻言,也念及她月份越发大了,恐身子吃不消,于是将许多事务交给了当时还是楚王的开景帝处理,让姬平回太子府安心养胎。 楚王接手后,事情也未见有甚起色,反而比姬平在任时更加手忙脚乱,直花了两个月才渐渐将各地事务捋顺。 为了在先帝面前找回些颜面,楚王私下买通浑仪监,称这一切皆因天象有异,后又指向太子府,说姬平所怀胎儿不吉,才使得民间灾害不断。 说来也巧,姬平生产这日,天空又出现了异象,午后秋星昼见,引得京中许多民众驻足围观。 太子府自从这日上午就开始戒严,一直到第二日午时才宣布姬平已诞下次女。 此时有浑仪监主事向上禀告,称昨日皇储产女时天象有异,乃不利圣上之兆,一旁朝臣也附和道,应令太子卸下监政重任,至祥瑞显现再回归朝堂。 正在议论间,有太子府詹事匆匆请旨进宫启禀,说皇储是于今日辰时诞下此女的,并非昨日,实与天象无干,只是家观道长称此女命格与皇储相克,恐养不活,也不利皇储,遂来请旨,将此女于满月后送至道观抚养。 众人这才没了言语,先帝亦长叹一声,当即应允。 姬平在府中得知请旨已允,松了一口气,又看了看襁褓中的幼儿,这小女儿其实的确生于昨日天象异常之时,是一直陪她生产的密友息尘带人拦住了屋外面侯着的宫官,才未走漏真实的生产时间,让她得以在清醒之后细细打算一番。 楚王的野心,她一向是知道的,这两年他更是开始步步紧逼,此刻摆明了拿天象说事,要卸她的权利,若留此女在身边,难免日后又被人利用,为了幼儿平安,只得忍痛送走。 想到这里,她不禁落下泪来,息尘一直在旁守着,端详了那幼儿许久,也赞同她的决定。 姬平拉着她的手说道:“有劳你照顾,待局势稳定了,我再接她回来。” 可惜自此以后朝堂争斗愈演愈烈,直至五年后整个太子府付之一炬,此话也落了空。 后来的事,息尘已讲过给静玄了,所以回忆到这里,两个人都沉默了,只是看着上面那张画像。 “师娘,我不想隐姓埋名一世,能借此机会让皇帝亲口承认我的身份,哪怕代价是要去和亲,我也会千方百计将我母亲失去的东西拿回来,这样,会不会显得我痴人说梦?” 息尘回过头来看了她半晌,认真说道:“不,我想你能说到做到。” 十七年前太子府托孤,其实还有一件事她没说,当时她抱着襁褓中的姬婴,对姬平说:“吾观此女生得凤目龙颈,唇珠含宪,来日必当得主天下。” 姬平听罢沉默良久,意味深长地轻轻一笑:“承你吉言,带她走吧。” 只是这话她今日不好再度宣之于口,恐泄露天机,于是只对后日进宫诸事,向静玄交代了一番。 她两个在这间东小殿内密谈许久,直到月渐西垂才离开。 第二日早课时,静千才知道昨夜观主回来了,等早课一散,她便走到息尘身边,亲亲热热地搂住说道:“师娘,我想求件事。” “静玄回宫,你不能跟着去。” “啊……”见息尘把话堵死,她有些失望,但还是不想轻易放弃,“我跟在她身边可以保护她,绝对不添乱!” 息尘回头看了她一会儿,拍拍她的头:“不是担心你添乱,圣旨没说她可以从观中带随从,那她就必须一个人去,才算遵旨。” 静千撅起嘴来:“这么大规矩,想想也知道皇宫不是什么好地方,师娘就这么放心?” 她一面说一面帮着息尘整理经书,等收拾完,息尘才架上拂尘站起身来,整一整衣摆,淡淡说道:“道常无为,顺应自然,何须忧虑。” 静千依旧挽着她,两个人出到殿外往斋堂走去,她歪头想了一会儿,又问:“我和静玄都是师娘抱回观的,她是公主,会不会我也是呢?” 息尘哈哈一笑:“为师也不是专挑公主捡,你是我在农庄上捡的。” 说完见静千低下了头,她又温柔笑问:“出家人不以身世论尊卑,何以低落起来?” 静千摇摇头:“倒不是因为这个,只是想她这样的身世,也不得自在,俗家世界真是无趣。” 息尘笑道:“自在由心不由身,静千呀,你年纪还小,再过两年就能悟了。” 她两个一面说一面走,悠悠来到斋堂,见静玄已在此等候了。 她今日没参加早课,是息尘让她再去神殿祝祷,明日回宫人多眼杂,就不好再去了,所以今日让她提前单独与母亲拜别。 众人在斋堂内安安静静用了早饭,随后来到正殿,参加为昭文公主祈福送行的还俗法事。 今日这法事是息念主持的,原本还邀请了京中太虚观和其余几家坤道道观,但因有禁军在观外围守,不准闲杂人出入,众道观只得派人送了贡品法器,由禁军将领代为转交。 所以这一场法事办得倒是十分清净,都是观中女冠捻香诵经,各色香烛和鲜花贡品摆满大殿,也不失隆重。 在法事末尾,息尘走到殿前,将自己的一件法衣道袍赠予静玄,随后在息念身边坐下来,也为她祝祷了一番。 第二日,天刚明时,就有从京城开来的公主仪仗车驾停到了山脚下,辰时初有宫人上山来请。 为首的是个内庭阉官,神色傲慢地宣读完圣旨,便催促公主速登肩舆,莫要误了时辰。 鹤栖观也为她准备了许多东西随行,遂派了八个女冠,带上行李跟着宫中礼队一同下山。 静玄此刻已换上了公主袍服,坐上观门外的肩舆,回头见息尘息念和静千等人都站在门口送别,她看见静千两只眼睛都哭肿了,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要她别担心,随后又朝众人招了招手。 等到山脚,她被随侍宫娥扶下肩舆,又登上一辆华贵无比的车辆,那几个女冠在山脚,目送仪仗队敲锣打鼓地走远了,才缓缓回身上山。 京都洛阳距离青腰山不远,即便仪仗队行得缓慢,有一个多时辰也到了,她坐在车里,透过轻纱帐,细细打量着前面的城墙。 这是她出生的地方,活了十七年,她才第一次回到这里,来看看她母亲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她心中清楚,此次回宫必将面临千难万险,但她不仅没感到恐惧,反倒不知为何多了一丝兴奋。 仪仗队进城前,她又回头看了看远处的青腰山,还是那样的祥和静谧,一副不为世事所动的从容模样。 她正看着,忽觉头顶暗了下来,车辆已经开始进城,于是她又回过身来,端正坐好。 等过了这道城门,她便不再是静玄,而是姬婴。 4、宴清都 昭文公主的仪仗队伍,是这日午初刻从东城门进入洛阳城的,从城门到皇宫的道路,都已提前净过街了,所以仪仗队两侧街道都是一片静悄悄的。 没有她想象中的热闹市井和围观民众,车驾两侧路边都有城防禁军站岗,每隔三步一个带刀侍卫,身后则是大门紧闭的一间间房屋。 只有经过几个大路口的时候,能隐约看到一排排侍卫后面依稀有人头攒动,也有些嘈杂之声传来,但距离她太远了,她看不清那些人的脸,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仪仗车驾在城内走了约有两刻钟,才来到坐落于洛阳中轴线北侧的上阳宫,她将从皇宫东面的永和门进宫,到位于前东四宫的鸾鸣殿稍事歇息,等候中宫传召。 这些是负责礼仪的宫娥在车外告诉她的,那宫娥担心她紧张,所以一路上不时轻声安抚,告诉她接下来还有哪些地方要经过,还有哪些事要做。 等她听到身后宫门关闭的声音,才算是确认自己真的已经进到皇宫里来了。 因内宫不准行车,所以她在外宫门与内宫门之间的甬道处下了车,换上了一乘软轿,从旁边一个内宫门进入东四宫,又走了约有两刻钟,才终于停了下来。 轿子轻斜,姬婴低头走出来,只见四个宫娥立在面前,其中一个向她伸出手来,她扶着那宫娥的手跨过轿杆,才抬头打量这处宫殿。 这轿子停在宫内正院当中,她面前主殿上书三个大字:“鸾鸣殿”,殿外回廊连着两侧偏殿,看上去虽不甚大,却也是碧瓦朱甍,丹楹刻桷,外殿宇都这样华美,更难想象内宫主殿该是怎样光景。 随后姬婴被众宫娥引到东偏殿休息,为首宫娥要请她入内室更衣,她有些迟疑:“进宫尚未拜见圣人,怎么倒先更衣?” 那宫娥笑道:“方才有圣人口谕传来,令昭文公主在鸾鸣殿自用午膳,等午后中宫传召。” 姬婴这才点点头,随宫娥到内室换了一身常服,卸了沉重的头饰,才在窗边软榻上坐下来吃茶休息。 不一时,又另外有一班宫人进到殿内,请旨传膳。她今日只在出观前喝了两口粥,此刻稍稍放松,果然感觉到腹中饥饿:“好,传膳罢。” 等她吃完一盏茶,陆续有宫人进到屋内,先将些漱盅银洗之类端了进来,请她漱口净手毕,便将榻上的案几连同上面的茶杯一同撤了下去。 接着又有四个宫人,另抬了两张案几,端到了她面前,那上面已摆满了菜肴,琳琅满目,馥香扑鼻,她定睛细看了看那些菜,道道精致,没有一样是她认得的。 一直在旁随侍的那大宫娥,走上前来替她布菜,她好奇地一道道问:“这菜叫什么?是什么做的?” 那宫娥极有耐心地一道道讲给她听: “这道叫做锦带羹,是江南莼菜做的,入口细滑,公主尝尝。” “这一道是满山香,十味山珍煨汁酿的豆腐,就米饭吃极好。” “这道是傍林鲜,取夏初嫩笋,在林中以竹叶生火煨熟的,甘甜鲜美。” 她每说一道,姬婴便接过来尝一口,果然道道美味,她两个就这样一个问一个答,热热闹闹地吃完了这顿饭,而屋内其余拿手巾拂尘的宫娥,则皆垂眼侍立在旁,一声不闻。 与鸾鸣殿里轻松和谐的氛围不同,内宫两仪殿今日的午膳,却吃得有些剑拔弩张。 开景帝上午一直在两仪殿处理政务,所以便在这里传了膳,又命人去请了姒皇后来一同用膳。 封先长公主姬平遗孤为公主并接回宫中一事,他事先并未与朝臣和皇后商议,只因恐怕走漏消息,多有不便。 直到他三日前去了一趟鹤栖观,亲口下旨,朝中及宫中众人才知晓此事。 姒皇后闻知此事先是一惊,随后又听开景帝说:“我千辛万苦找了替代人选去和亲,不伤亲女,你总该满意了?”她心中却仍是不痛快。 她反对的是和亲这件事本身,所以换个人去也没叫她心里好受多少,何况这位新封的公主还是先皇储遗孤,她一想到开景帝当年逼宫夺储的旧事,就觉得不甚稳妥。 “本朝自开国以来,从无和亲先例,此事恐有负先皇妣,将来史书背负骂名,你想清楚了?”姒皇后端起一碗白凤丸鸽子汤,悠悠看着开景帝问道。 她与开景帝是自幼长大的情分,从小就不是个温婉的人,说话一向直白锐利,满天下敢对着皇帝直呼“你”的,再无第二人了。 她两个这些日子为着和亲的事,也不知吵了多少回了,姒皇后仍然认为应再派增援大军至漠北,趁其得意忘形,攻其不备。 朝堂上也为是否真的应该停战讲和分成了两派,这几日早朝都在议论此事,开景帝当然也不甘心讲和,只是今年南方又起洪涝,朝廷开支实在艰难。 他坐在姒皇后对面,沉默了许久,随后叹了一口气:“我有负先皇妣的,也不止这一遭,身后之名由人说去。” 吵归吵,闹归闹,到头来他能说说知心话的,还是只有面前这个自幼相伴的知己,所以便将态度放和软了些。 姒皇后轻嗤一声:“接你长姊的血脉回宫,将来你那些旧事,难保不会因此再起风波。” 开景帝摇摇头:“一个和亲去的孤女,能掀起什么风浪来,你过虑了。”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气氛稍稍和缓,他才终于说出今日请她来两仪殿用膳的目的:“姪女今日已经进宫了,总不能一直晾在外殿,你身为中宫皇后,总要召她见一面,再与她安排宫殿居住。” 姒皇后早就猜到他的目的,冷“哼”一声:“你自家做出的事,却要我来替你善后,将来传出去,又该说是因我舍不得亲女才有的这一桩事,白替你背负骂名儿。” “不是为我,你就当是为了阿云。”听他提起女儿长乐公主姬云,姒皇后眉间微蹙,半晌才道:“罢,横竖你我一体,这骂名谁也逃不脱。” 姬婴在鸾鸣殿用过午膳后,又在榻上假寐片刻,至申时初刻,她才被那大宫娥轻柔唤醒:“公主,中宫传召了。” 她立刻清醒过来,忙起身换了衣服,其余几位宫娥替她将头发重新梳过,戴上发冠,坐上了来时的轿子,往姒皇后所在的椒房殿中来。 姒皇后端坐正殿,看着姬婴朝她拜了三拜,行完礼后,她叫宫娥引姬婴来到身边坐着。 她细细地打量了姬婴一会儿,果然与她记忆中姬平的模样十分相像,柳叶细眉弯弓口,一双澄澈鹿眼,比她母亲更多出一股浑然天成的单纯懵懂,姒皇后忽然想起午膳时同开景帝商议和亲的事来,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竟一时无言。 姬婴见她没言语,也不好开口,两个人默默对坐片刻,姒皇后才叹道:“我今日见到你,不禁想起些往事来,一时语塞,莫要见怪。” 她微微低头,矜持答道:“事来得突然,小道如同身置梦境,生恐言行失仪,岂敢见怪。” 见她仍以“小道”自称,姒皇后轻轻笑了一下,拉起她的手拍了拍:“等在宫中日子长久了,便好了。” 随后又问了问她从前在观中的生活,又瞧了姬婴带来的见面礼,是她亲手制作的鹤栖香,姒皇后拿起香盒来闻了闻:“鹤栖观的香是有名的,尤其你们观主自家独创的鹤栖香,听说是最能安神养身,调理脏腑,只是原料难得,制作也繁琐,千金难求。” 姬婴点点头:“小道配原料耗时一年,调制一年,晾晒一年,共三年得此一盒鹤栖香,今日进献给娘娘,正合时宜。” 姒皇后闻言喜不自胜,忙命人去拿预备的赏赐给她,又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有宫人来禀,说圣人下了口谕,今晚在重华宫摆宴,庆贺昭文公主回宫,请皇后娘娘带公主稍事准备,随后移驾赴宴。 这日的夜宴是开景帝命人安排的家宴,人并不多,来的都是宗室近亲,开景帝和姒皇后合桌坐在上首,下面众人各一张案。 东边主位上,坐的是皇后所出长男太子姬月,旁边是贵妃所出次男梁王姬星,再旁边是皇后次女长乐公主姬云,姬婴坐在他们对面的西边客位,旁边则坐着两位皇后母族姪女姪男。 姬婴在开宴前已同众人厮见过了,这半天下来,当今天子的各位宗室亲眷,她俱已记在心中。 不过席上她注意到,长乐公主这晚似乎有些不自在,有几次眼神对上姬婴,都慌忙移开了,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宁。 除长乐公主外,其余人却都神色自若,宴席上推杯换盏,三道菜过后,气氛变得颇为融洽,开景帝更是连连赐菜,说姬婴身子单薄,叫她多吃一些。 直到亥时初刻,宴席方散,姬婴被宫娥引到了姒皇后为她安排的安室殿中下榻,她卸去发冠,换上寝衣,洗漱毕刚要就寝,忽听门外传来响动。 这次接她回宫的那大宫娥走过来轻声秉道:“长乐公主在外求见。” 5、玉京秋 她听了忙从榻上站起来,走到外间,不一时,见到一个伶俐少女从门外走进来,一双杏眼极有神采,果然是长乐公主姬云,只是她此刻身上穿着宫娥的衣服,外面还披了件斗篷。 她走进屋来,将斗篷帽子一摘,坐到外间桌边,一脸严肃地对姬婴说道:“媎媎,你吃他们骗了,如今进宫真正是羊入虎口!” 姬婴走过来倒了杯茶给她,叫一旁宫娥都退了出去,坐下淡淡问道:“公主此话怎讲?” 长乐公主喝了口茶:“你当我父皇为何接了你回来?月前漠北大败,柔然国提了许多嚣张要求,有一项就是要我朝送一位公主和亲,父皇舍不得叫我去,听了太虚观那老道说知道你的下落,才匆匆接了你回来做这个替死鬼,预备来日送你去漠北和亲的,媎媎,你还是快跑吧!” 姬婴静静听她说完,也没露出什么惊慌之态,笑着托腮看她:“我跑了,那你怎么办呢?” 长乐公主听了一愣,随后想了想:“母后一定不会同意叫我去的,到时候没了人选,此事便就这样拖下去亦未可定。” “若果然是能拖的,圣人为何还要接我回来替你呢?” 其实长乐公主私心里也觉得这事八成是推不了的,但她仍然坚定说道:“这不与媎媎相干,总之我不能眼看着旁人替我去送死,我带了女使衣服来,媎媎换上,我已安排了人,连夜送你出宫!” 她说完见姬婴仍然淡定坐着喝茶,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有些着急:“难道你怀疑我是骗你不成?” “不,我相信你说的。” “那为何不走?” “我看上去孤身一人,实际上身后系着鹤栖观百十余口女冠,我若跑了,她们一个都活不了。所以与其逃跑,不如我们再想想,是否还有别的法子,让柔然收回这个要求?” 长乐公主听她这样说,有些泄气:“能想的法子我母后都已想过了,和谈使臣也已去过三批了,对方很坚决,一定要皇室公主和亲才肯罢兵。” 姬婴低头想了一会儿,问道:“公主可知道,如今朝堂之上还有哪些人坚持反对和亲一事?” 长乐公主叹了口气:“最开始的时候,朝臣几乎都是反对的,但最近父皇在两仪殿分批召见了许多人,到现在,仅剩我舅舅同几位武将仍坚持请旨亲自带兵北上。” 长乐公主口中所说的舅舅,是姒皇后的胞弟,时任河西节度使,近日正好在京述职。 这次漠北一战是没有从河西调兵支援的,河西大军实力一向强劲,见漠北败得这样惨烈,且送公主和亲也实在有失颜面,遂执意请旨再打。 只是河西所在的陇右道,肩负着抵御西蛮的重担,若大举调兵北上,恐西面又出差池,再说北上的军饷,如今兵部也难开得出来,所以朝中对此一直僵持不下。 姬婴思忖半晌,说道:“依我看,此事若再求求姒节度,或可有解。” “怎么求?我去说!”见她似乎已有了主意,长乐公主又打起了精神来。 “漠北如今嚣张,无外乎周边太平,所以可以集中精力南下,若此时与西面乌孙国起了摩擦,使他多线面敌,我朝再调援军北上,也许都不必开战,派人讲和也能迫使他将条件放缓一些了,只是若派使臣西去乌孙,一来一回又要许久,不知道我们是否还有充足的时间。” 长乐公主认真听她说完,细细想了想,若直接由河西大军调兵北上,风险的确不小,所以朝中阻力重重,若能以使臣挑起柔然西面纷争,倒是可以趁乱搏一搏,于是她郑重点点头:“不管是否来得及,我都要去试一试,今日晚了,明日一早我就去见舅舅。” 姬婴又谨慎说道:“是否能成,都看天意,有劳公主费心,我孤身在此,不好过多参与。” 长乐公主仰起头来,拍了拍胸脯:“我明白,我就说是我的主意,你放心,此事全在我身上。” 说完她见天色已晚,门外宫娥也已低声来催了几次,这次宴后她偷偷跑出来找姬婴,也怕人发觉,于是便起身告辞回去了。 等她走后,姬婴坐在桌边又想了许久,她观长乐公主面相和善,鼻眼正直,又带几分率真,的确是个可靠之人。 只是她这个主意需要花些时间才能见效,晚宴间观察开景帝的态度,恐怕未必会给她这么多时间。 这次能借此机会正式回归皇室,她自然是希望能留在京中,细查母亲当年旧事,但凡有一丝可以不去和亲的余地,也要尽力争取一把。 她看着窗外月色,轻轻叹了口气,才起身走进后殿安寝。 果然几日后,河西节度使再次上表,称乌孙与柔然的一块边界地域一向有些争议,若派使臣提出由河西大军支持乌孙在西面干扰柔然,朝中或可再从东调军,与柔然重新谈判,令其取消和亲要求。 开景帝见了奏疏半晌无言,这个主意倒也不是不行,只是乌孙的态度还是未知,若花了许多精力结果未成,又要惹怒柔然,似乎也有些不值当。 若和亲没有旁的人选了,他愿意为姬云一试,但如今已有了个现成的替代品在宫中,他便有些不耐烦耗费时间再与柔然谈判,遂将奏疏按下不表。 又过了几日,马上六月初一,太虚观打醮各事项都已准备妥当,观主清风道长提前一日进宫请旨,来问开景帝是否还有什么吩咐。 开景帝细细看了他递上来的青词,满意地点了点头:“朕没旁的吩咐了,明日朕携宫中众人,亲去你观中用斋。” 那老道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倒着退出了两仪殿。 到第二日,正好给姬婴定的公主册封典礼也在这日,于是上午先在神龙殿举行了仪式,开景帝并未亲至,一切礼仪都交由姒皇后出面,她坐在上首宝座上,将已做好的昭文公主宝册宝印交给姬婴,便算礼成。 结束后,宫中众人及部分朝中众臣都跟随开景帝御驾,一同前往太虚观,参加祓送漠北阵亡将士的法事。 整场法事将持续十日,开景帝仅今日来看个开场,所以太虚观将所有宏大仪式都安排在了这一日。 整座道观青烟袅袅,花团锦簇,所有乾道分列盘坐在殿内殿外,手持法器,念诵超度,场面甚是壮观。 首日开坛法事完毕后,开景帝从殿内传出口谕,令清风道长现场扶乩,共有二问请示上天,一问是否应派使臣至西域,二问是否应同意柔然的讲和条件。 姬婴在殿内听闻,心头一沉,果然一炷香过后,殿外送来两张符纸,上面写着扶乩问天的结果,一问大不吉,二问大吉,而且二问后面还加了一句,以新封公主出降为上佳,可保北疆百年太平。 内殿听闻这个结果一片寂静,两侧偏殿的朝臣亦皆默然,半晌才见开景帝沉重地点头说道:“天意难违,摆驾回宫吧。” 姬婴立刻明白这是开景帝已做了决定了,今日不过是要借着扶乩问天,来堵悠悠之口。 回宫路上,御驾队伍从南面进宫,姬婴独自坐在一辆宝顶车里,透过纱帐往外瞧了瞧,此刻正好刚过玉京门。 她看着宫门匾额上“玉京门”三个字,回想起师娘曾同她讲过,当年她母亲因深陷巫蛊之乱,在进宫面圣的路上,被当年还是楚王的开景帝带人刺杀于玉京门下,随后又被秘密送回太子府,葬身于火海之中,许多当年旧事也跟着这场深秋大火彻底埋葬了,内中许多细节连息尘也不甚清楚。 姬婴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宫门,袖中紧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手掌的肉中,几乎刺破皮肤。 太虚观十日打醮完毕后,朝中正式给柔然答复了国书,同意所有讲和条款,并写明将择日送昭文公主北上和亲。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姬婴每日只在安室殿中,接受皇室礼仪规训,长乐公主则因在太虚观法事结束后的宫宴上顶撞了开景帝,被关了禁闭,这两个月也没能再偷跑出来私见姬婴。 直到八月初八这日,柔然接亲使臣团抵达洛阳,姬婴才在合宫典礼上见到了长乐公主,只见她消瘦了不少,看见姬婴远远看她,向姬婴投来了一个苦笑。 开景帝在观风殿接见了柔然使臣团,他同姒皇后端坐在上,姬婴坐在姒皇后身侧,长乐公主则在典礼后被送回了宫中。 柔然使团这次进京有十数人,除了来接亲外,还带了些“赏赐”,开景帝坐在上面脸色很是不好看。 片刻后,只见一众使臣大步走进殿内,为首的竟是个十分年轻的男子,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身着黛蓝织金锦袍,一头细辫子用镶珠发冠高高拢着,一边左耳上戴着一个小琉璃耳坠,高鼻深目的面容上竟还带着几分中原气息,甚是清秀俊郎,在那一群粗犷的柔然人之间,更显得超然出群。 他挺拔地站在御阶下,也不行跪拜大礼,只是拱了拱手,用一口流利汉话自报家门:“柔然四太子阿勒颜,特携重礼来贵朝迎接公主。” 话毕他冷傲抬眼,恰好对上了姬婴打量他的目光,他不禁微微一愣。 6、远山路 阿勒颜怔了片刻,很快挪开视线,看向了端坐在皇位上的开景帝。 开景帝见他未行大礼,皱了皱眉头,但又想到柔然如今在北境的大军仍未撤离,他也只好暂且忍耐,于是挥手说道:“贵国有心了,我朝也是不忍边境民众受战火纷扰,所以愿派公主前往贵国,以示两国交好。” 随后命人开匣看历书,定于中秋之后八月十七,正式送昭文公主姬婴出降柔然。 开景帝早已是如坐针毡,定完日子就忙命鸿胪寺卿带他们到驿馆休息招待,只说过几日八月十五中秋节,再请四太子来参加宫宴。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柔然使臣团便只由鸿胪寺的吏臣陪同,在洛阳城内逛了逛。 那鸿胪寺卿这几日了解到,这位四太子是柔然可汗最小的儿子,其母还是中原吴人,难怪他容貌上带有几分江南秀气。 于是那鸿胪寺卿引着他,到东市选了些江南上好湖绸团扇等物,这正对了阿勒颜的心思,所以后面几日也不似刚来时那样冰冷无礼了,只是言语之间仍与人淡漠疏离。 到八月十五这日,上阳宫中秋夜宴,所有皇室宗亲和朝中重臣,都来到重华宫赴宴赏月。 这日人多,宫宴分了两处,外殿是朝臣和一些宗室皇亲,内殿上首是开景帝和姒皇后合席端坐,下面则是每人单一张席。 因阿勒颜是远客,自然坐在内殿西客位上,太子姬月坐在他对面的东席上,旁边是梁王姬星,再旁边是昭文公主姬婴,阿勒颜一旁则坐着几位中原朝中高官,皆是这次极力促成与柔然讲和的重臣。 长乐公主姬云这日未出席宫宴,皆因姒皇后担心柔然使团来到洛阳,见到长乐公主后,在和亲人选上会临时变卦,所以只让她在迎接柔然使团的首日合宫大典上,远远露了个面,随后便令她称病不出。 这一晚的宫宴,气氛颇有些微妙,阿勒颜虽然汉话流利,却是个少言的人,席间太子姬月几次问话,都被他抬手喝酒淡淡忽视了,场面一度有些尴尬,好在几位重臣一直从旁缓解气氛。 姬月见他这样傲慢,心中大为不快,只是碍于圣人在上,又因自家大军的确败与柔然,只得愤愤忍耐。 姬婴整晚一句话没说,只是专心品菜,席间的事她都看在眼里,但也没再像殿中初见时那样,再抬眼打量阿勒颜,两个人似乎都有意无意地回避着对方的目光。 两个时辰后,宴席终于结束,姬婴坐着肩舆回到安室殿准备就寝,一开门又见到了穿着宫娥服饰的长乐公主,正在屋中等她。 这段时间长乐公主被拘管得很严,已经很久没有单独同姬婴讲话了,今晚显然是她趁着合宫夜宴,又偷偷跑出来了。 她一见姬婴回来,眼圈就红了:“媎媎,对不起,都是我没用!” 姬婴屏退了众人,拉着她到桌边,给她倒了杯茶,坐下笑道:“本来之前的主意也不过是死马当作活马医,未必见效的,姒节度既已上表,说明公主尽力了,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去处?” 她见长乐公主低头不语,又说道:“再说,仗不是你败的,和亲也不是你提的,不必因为是我替了你,便这样过分自责。” 长乐公主还是觉得难过,想到北地那样苦寒,又是与夷狄相伴,就十分揪心。 但事既已定,也非她一人之力可改,说多了又怕惹得姬婴不安,于是擦了擦眼泪,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然后将桌上摆着的一个锦匣,吃力地往前推了推:“我也没有别的,这些都给媎媎带了傍身。” 姬婴进屋时就瞧见这匣子了,见她这样说,便伸手将锁头打开,只见匣内一片金光夺目,定睛细看,满满登登全是黄金。 匣中有几个隔层,一格是整齐摆放的长金条,一格是垒起来的大金饼,一格是叠摞的马蹄金块,一格是满满的小金豆子,还有一格单独放着一把玉雕花镶宝石的金鞘匕首。 “我的首饰和月银都有人记着,拿不出来,这些是我攒的私房钱,黄金一共是二十二斤零八两七钱,还有这把刀,是舅妈私下送我的,你都收下。” 有零有整,看得出这是她能拿出来的全部家当了。 姬婴微微一笑,也没推辞:“公主盛情,那我就收下。” 长乐公主认真点头说道:“我不能久留,明日在殿内恐怕也不得出,先在这里为你践行吧。” 说完她两个以茶代酒,轻轻碰了个杯,随后长乐公主便在门外宫娥屡屡催促之下匆忙离去。 中秋夜宴过后第二日,姬婴在安室殿内打点最后的行李,又确认了一遍这次随她和亲的执事女使。 为首的是那位从鹤栖观接她回来,一路悉心照料她的大宫娥连翘,另外还有两个大女使,是昨夜长乐公主派来照顾她的,一个叫忍冬,一个叫当归,其余还有几位小女使她也都一个个记认过了。 见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她叫众人先别忙了,只留她们在正殿内说话。 姬婴看着她们,半晌轻轻叹了口气:“你们都是在宫中锦衣玉食惯了的,如今却要随我到漠北吃苦,实在叫我心中有愧,临行前我最后再问问你们,是否还有不愿去的,我去求皇后娘娘留下,反正我自幼是个出家人,行动不需人伺候的,也要不了这么多人随侍。” 连翘站在最前面,走上前来说道:“公主前日已打发了一批人了,就剩我们这几个,再要打发,身边愈发没人了,我是最早跟着公主的,是一定去的,其余的也请公主都留下吧。” 姬婴听完还是坚持每个人都再问问,果然有两个年纪小的,犹豫了这几日,还是斗胆回说想留在宫中,她点头应下,说午后去回皇后娘娘,将她们指到长乐公主那里去。 正说着话,忽有宫人来禀,说礼部已定好了离宫的各项吉时,明日卯时整往奉先殿进香,卯时三刻往东华殿拜三清,辰时往两仪殿拜别开景帝,巳时在重华门登车离宫,巳时二刻离城。 姬婴坐在正殿大椅上默默听完,良久才缓缓点头:“知道了,你去罢。” 等那宫人走后,她去求见了姒皇后,将那两个不愿去的,都请她指给长乐公主了。 姒皇后见她神情低落,拉着她又说了会儿话,无外乎一些安慰嘱咐之言,伴随着无奈的叹息。 第二日一早,姬婴在奉先殿进香毕,又从东华殿拜完三清出来,坐着肩舆来到了两仪殿外。 此刻开景帝已同姒皇后坐在正殿内,姬婴穿着公主朝服,缓缓走进殿,依次拜别。 她一面行礼,一面将事先酝酿好的泪水倾洒于殿中,整个人哭得哀哀切切,抽噎不止。 开景帝对此没甚表示,只是坐在上面冷眼看着,心中只想着,好在此刻跪在面前悲戚痛哭的,不是自己的亲女儿姬云。 姒皇后不忍直视,将头微微转到了一旁,等姬婴哭了一会儿,才听到开景帝说道:“姪女此去乃是为了江山社稷和北疆黎民,为家国大义献身当青史留名,莫要做此小儿悲咽之态。” 话毕他皱眉挥了挥手,一旁宫官见状,适时地说道:“吉时到,请公主往重华门登车吧。” 从两仪殿出来后,一路上都有御前宫官跟随相送,姬婴坐在肩舆上,一路拿着手帕掩面啼泣。 一直到重华门登上宝顶凤辇,车驾缓缓启程后,她见那些宫人都停在了重华门内,才缓缓止住悲声,将手帕拿了下来,转回身时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沉着冷静。 此次随行和亲的队伍,除姬婴的一众女使外,还有三位使臣、一支鼓乐队、一支礼队和两百名禁军骑兵侍卫,打着昭文公主的仪仗,往北城门行去。 柔然使团早已在这日辰时便出了城,四太子阿勒颜这次来洛阳接亲,带了五位使臣和十余个随行吏臣,以及五百名柔然骑兵,此刻都在洛阳城北侧,等候姬婴的仪仗队伍到此汇合。 刚出城时,姬婴所有的女使都坐在她后面的厢车中,因担心她路上有事不便招呼,所以在队伍到城外停下来时,连翘从后面的车上下来,登上了凤辇陪同姬婴。 阿勒颜见仪仗出城了,也策马带人迎了过来,随后这两支队伍,在城外合为了一支浩浩荡荡的接亲长队,徐徐向北走去。 姬婴掀起车帘一角,回头看了看洛阳城的城门,两个月前她才第一次来到这里,如今又要匆匆离去,不禁感叹了一句:“不知何年月再回来了。” 连翘坐在一旁听到这话,也回头看了看城门的方向,轻轻说道:“听说前朝去和亲的公主,再没有能够回朝的,公主若不舍,尽管多看看吧,此次一离城,怕就是永别了。” 姬婴听了将车帘放下,也不再看那城门了,转过身来坐好:“别人回不来,未必我也回不来。” 见到连翘欲言又止,她微微一笑:“总要存个念想。” 7、引驾行 中秋一过,路上的风更多了些许寒意,但日光仍是明艳的,金色的秋晖肆意地倾洒于这支缓缓北行的和亲队伍车马之上。 连翘担心车内气闷,所以行了一段路后,还是将车内厚帘都卷上去,只留了外面一层薄纱帐子遮阳。 姬婴靠在车窗边,看着阔朗的晴空和远处染上秋色的群山,细细品闻着带有枯叶焦香的凉爽微风。 若是把和亲之事抛诸脑后,此刻倒也是颇为惬意的。 这支队伍最前方,是一支柔然骑兵开路,后面是阿勒颜骑在马上,两侧亦有贴身护卫骑兵,紧跟着是几辆柔然使臣坐的车。 随后是洛阳开路禁军,以及洛阳来的使臣车驾,跟着一支鼓乐队和打着旌旗伞盖的仪仗礼队,前后簇拥着姬婴的宝顶凤辇。 再往后是随行女使车驾,最后面则有两支队伍殿后,左侧是洛阳禁军,右侧是柔然骑兵。 因出城时有洛阳使臣说昭文公主不惯远行,所以这支队伍的行进速度格外缓慢,晌午还在途中停留了一个多时辰,供姬婴用膳小憩,到日暮时分,一共才走出洛阳城二十余里。 未等太阳完全落山,前面开路的柔然骑兵就已经停下来预备扎营了,此处紧邻官道,依山傍水,倒是个过夜的上佳之选。 不多时,两处大营已扎好,姬婴这边营地在内侧,主帐周围是女使住的帐子,再边上是使臣的帐子,外围则是洛阳禁军围营扎帐护卫。 柔然使团在距离姬婴营帐约半里开外的地方扎了营,阿勒颜下马后,独自进了帐子就没再出来,姬婴见那边没有要来打扰的意思,也乐得放松放松,晚间跟着几个女使在账内热热闹闹地一起用了膳。 这次出来没有宫中教引姑姑随行,连翘便是资历最深的首领女使,原本她还想着仍带众女使服侍完姬婴用膳,再自回帐去吃,只是姬婴百般不依,偏要她们都坐下来陪她,索性大家也都暂且放下了拘束。 此后数日也都如此,这些女使渐渐同姬婴更觉亲近了些,对即将前往的漠北也少了些担忧惧怕。 就这样,和亲队伍连日慢悠悠地向北走着,每日都行不过二三十里,两边也是分地扎营,亦没甚往来。 直到这日午后,姬婴因月客至,坐在车里受不住颠簸摇晃,派人去前面向阿勒颜说她身子不适,于是队伍便早早在一处山脚溪边扎营休息。 待各处安顿好,有阿勒颜打发人来问是否需要派军医看视,姬婴在帐内回说不用,只是略感不适,并说希望可以停留一日再走,那人闻言去后,片刻又回来说道:“四太子说知道了,请公主就地休养,过两日再启程也不迟。” 随后队伍果然在此地整整停留了两日,到第三日上午,姬婴刚在帐中用完早膳,忽有人来报:“四太子前来问候,公主可见么?” 姬婴想了一想说道:“好,请他进前帐吃茶稍后。” 她这边的主帐搭得细致,大帐内隔出了几间屋来,姬婴平日只在后帐中的两间起坐用膳,前帐一向都空着。 阿勒颜坐在客位上,身后站了两个侍卫,他吃完一盏茶,才见姬婴披着大氅,从后面款款走出来。 阿勒颜见状站起身,却忽然有些不知要如何行礼,他是替父汗前来接亲的,如今柔然王后已薨,来日这公主到了必然会续后位,成为他名义上的母后,这总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好在见他站起来,姬婴抬手笑道:“请四太子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吧。” 他点点头,也便没有行礼,复又坐下了。 姬婴在主位椅上坐下,连翘和忍冬两位女使站在她身后,她见阿勒颜这日穿着玄色修身军装,配上那一张冷峻精致的面庞,倒比上次宫中见时更显干练,只是左耳上戴的琉璃坠子,随他转头不时微微晃动,透出一丝妖冶。 她悠悠拿起旁边的茶杯喝了一口,听到阿勒颜问道:“今日前来探问公主休养得如何,是否可以启程了?” “多谢四太子关心,我已大安了,午后可以启程。” 阿勒颜垂眸犹豫了片刻,又问道:“敢问昭文公主,是自幼长于洛阳宫中么?” 姬婴放下茶杯,抬眼看着他,见他神情严肃,淡然答道:“我是先长公主遗孤,自幼长于道观,是今年才回宫的。” 他听后眼中似乎有微光闪了一下:“是洛阳城外的鹤栖观么?” “是,不知四太子因何问起此事?是担心我朝遣假冒的公主出降?” 阿勒颜见问,星眸微垂,语气又恢复了一贯的淡漠:“国书中有讲明昭文公主为皇帝亲姪女,只是从前未曾听闻洛阳宫中有这么一位公主,故此不解。” 姬婴点头道:“舅皇亲女自幼体弱多病,实在不宜远行,所以特从道观接我回宫出降,满朝文武尽知,四太子若有疑虑,尽管派人详查。” 阿勒颜轻轻摇了摇头:“想来贵朝还不至于敢戏弄我国,我也叨扰多时了,请公主再休息片刻,午后未时启行。” 说完他起身拱手告辞,姬婴坐在椅上目送他们出了大帐,才低头微微一笑,怪道先前宫中一见便觉有些面熟,自己竟到此刻才认出他来。 午后,和亲队伍又缓缓上路了,这样一路往北,又行了一个月才来到晋阳城。 柔然这次来接亲的大部队,此时正在晋阳城外驻扎,阿勒颜前些日子带去洛阳的,只是一部分进京面见皇帝的随行人马,真正的接亲队伍,都按先前国书中商议的,越过已达成协议的新边境线,在晋阳等候。 早在抵达之前,阿勒颜已派了人先行快马告知这边的领军主帅,等这边送亲队伍到城外刚一停下来,便有一骑从那边营地中飞马赶来,马上的少女身披雪灰色大毛斗篷,手中高高扬着马鞭。 姬婴见车马都停了,轻轻掀开车帘,朝前望去,远远地就看见前面的阿勒颜已下了马,对面飞马而来的少女也急急下马,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阿勒颜面前,大声抱怨道:“阿兄速度也太慢了!害得我在这里呆等两个月!” 那少女嗓门不小,姬婴在车上也听得清清楚楚,说得竟然是汉话。 阿勒颜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接着不知低声说了些什么,姬婴这边就听不到了,随后他转身吩咐人再度启程,令那少女也归入送亲队伍中,一起进了城。 晋阳府衙早收到消息,知道昭文公主这日进城,已收拾出一个极宽阔的园子,供姬婴在此小住休整。 她在园子外面的夹道下了车,换上小轿进到园中,来到后院一处正房内,连翘刚要问是否卸去钗环发冠更换常服,一旁又有人来禀道:“四太子携胞妹前来问安。” 姬婴点点头:“先见了客再更衣罢。” 说完她带着连翘与忍冬两个人,一起来到前院堂上,见阿勒颜正同方才骑马相迎的少女站在堂中。 见她来了,阿勒颜抬手把那少女往前推了两步:“这位是小妹察苏,这几日留她在园中,陪伴公主。”说完朝那少女使了个眼色,让她打个招呼。 她见状也大大方方上前抱了抱拳,爽朗一笑:“见过昭文公主。” 姬婴见她生得面颊微丰,明眸皓齿,果然眉眼间与阿勒颜有几分相似,只是多了些灵动俏皮,观之可亲,遂颔首笑道:“见过察苏公主,请别多礼,坐下说话吧。” 说话间已有执事人前来奉茶,她们几人坐在堂上,闲叙了些来时路上诸事。 坐没多时,阿勒颜说自己还要往城外查看军务,不宜久留,便将察苏留在了园中,独自带着随行侍卫告辞而去。 接下来的数日里,阿勒颜未再露面,仅由察苏每日在园中陪伴姬婴。 好在察苏本身性格开朗,二人年纪又近,言语上也没甚隔阂,很快便相熟了。 从察苏每日零零散散的介绍中,姬婴对柔然国内的事也了解了不少。 她得知柔然可汗今年已近六旬,原配王后是去年殁的,身边还有七位侧妃伴驾,又得知阿勒颜与察苏的母亲是可汗伴驾中唯一的北迁汉人,只是几年前一病殁了。 说到这些,似乎勾起了察苏的伤心事,她因此沉默了一会儿,姬婴听完心中也颇为沉重。 两个人各自想着心事,默默在花园里走着,到晚间用过膳,察苏已然平复了心情,又来找她:“我发现园中还有个阁楼,我们一起上去看星星吧?” 于是二人带了几位女使一起,夜登阁楼,果然见上面有个小平台,正好观星。 只是这一晚月明星稀,没甚星光可看,不过姬婴注意到这夜竟连恒星也一并不见,却有些不寻常。 察苏见没什么星星,十分扫兴:“这里没有我们草原好,我们那里,夜晚都能看见星河呢!” 正说着,忽见北方上空有一颗飞星闪显,带着细长白光快速划过,紧跟着一颗接一颗,很快夜空中星陨如雨。 众人都看得呆住了,不禁连连惊叹,只有姬婴觑起眼睛,沉默不语。 流星主兵事,今夜天象应在北方,看来漠北不日将有大乱。 8、驻马听 从园中阁楼回来后,察苏挽着姬婴,一路蹦蹦跳跳地跟她讲述自己幼年时在草原也曾看过一场流星雨,但没有今晚这样多,这样密。 姬婴默默听着,只是跟着她的话附和了几句,行至后院,才与她在门口道别,察苏的院落离她正院很近,见她带人进去了,姬婴才慢慢带着其余女使回到自己院中。 她回到房中洗漱罢,有连翘过来为她将床帐子从外面一层层放下遮光,她见外面灯熄了,轻轻将手伸到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锦布口袋。 那口袋里装着她事先备好的丸药,她从里面拿了一颗放在口中,又将口袋封上放回了枕下。 到第二日早,察苏见姬婴迟迟未起,带了人前来看视,见她靠在床边,面色憔悴。 察苏连忙走到她床边坐下:“这是怎么回事,昨儿不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就病了?” 姬婴吃力地笑了一下:“许是昨夜登高观星,着了风寒,不打紧,我已命人去熬了桂枝汤,喝完休息休息就好了。” “都是我不好,非要登什么阁楼,你连日坐车本就辛苦,受了夜风可不就容易生病。”察苏又将手放到她额上,想看看她发热不发热,“要我说,还是打发人跟我阿兄说一声,正经请个郎中瞧瞧。” 姬婴摇摇头:“还是不要平添麻烦,不过偶感风寒,养养便好了,若过两日还是不好,再请医不迟。” 察苏见她说话有气无力,想是需要休息,遂不再坚持,也没敢久留在此打扰她,又说了两句话,便带人出去了。 不想姬婴这病,竟一日重似一日,到第三日察苏来探望,见她脸色愈发苍白,忙吩咐了人去找阿勒颜派人请医,那人走前,姬婴还特意嘱咐道:“莫要提起前几日观星一事。” 在察苏看来,一定是她担心阿勒颜知道自己拉她登楼观星,才至感染风寒,恐自己受责备,所以特意嘱咐不要提及此事,心中不禁感念她细腻周到,丝毫不疑有它。 察苏吩咐完,在姬婴这边屋里坐了约有一个时辰,便有府衙派来的医师到了,是一位年纪四五旬的妇人,据说是晋阳城内最好的大夫。 那医师在姬婴的床边为她把了脉,细细诊了半晌,又端详了许久面色,还问了问近日的饮食和睡眠,可曾服用过什么丸药不曾,连翘在一旁事无巨细地一一答了。 那医师一面听一面思忖,随后走出外间来开方子,说先服用两剂,来日再瞧。 连翘道了谢,将方子底单收好,把上面那张拿给忍冬吩咐人去抓药,她亲自去送了医师出园。 察苏一直在园内跟着前后忙活,直到见姬婴服了药睡下,才走出屋来。 她刚回到自己院中,见有一个阿勒颜的贴身侍卫正在堂上等她,遂问道:“阿兄有什么吩咐?” 那侍卫行了礼:“四太子差小的来请公主过去一趟,说是眼下就要定开拔的日子,需得先细问问昭文公主的病情,看能否如期启行。” 察苏点点头,跟着他一起,策马往城外大营行来。 阿勒颜此刻正坐在大帐里看书信,面冷如霜,听见外面有人禀说察苏来了,便将信放了下来。 等察苏走进帐内,他叫侍卫都出去了,让她在桌前坐了,听她细细讲了一遍姬婴如何着了风寒,如何休养不见效,又将今日请医问诊等事一一说了。 阿勒颜听完眉间微蹙:“一早就该请医,何至于多受两日罪,你还是太粗心些!” 察苏被他说得低了头,想着这事本也是自己有不对,遂并不辩解,只是说道:“阿兄训得是,如今请医开了方,想来服两剂药便好了,或许并不会误了来日开拔。” 阿勒颜听完将桌上的信拿起来递给她:“父汗那边出了事故,发来急诏,叫接亲队伍提前开拔,尽早回到都城。” 察苏接过来一看,信中写着月前柔然都城下了初雪,可汗一时兴起,不顾身边人劝阻,带着人出城打猎,原本一切正常,结果回城路上,一只从林中突然窜出的狍子惊了马队,可汗因马儿突然抬蹄未及抓稳,坠下马来,受了些轻伤,如今已被护送回城了。 她看完信,面色凝重地放回桌上,问道:“信中也没说父汗伤势究竟如何,果真无大碍么?” 阿勒颜摇摇头,他觉得父汗伤势恐怕不只信中所说的轻伤,否则不会下急诏令和亲队伍速速回城,这分明是担心可汗伤势不稳,影响边境局势,但他没有说出来,只说:“我已派人回城探问了。” 察苏又不安起来:“可是昭文阿姊如今病着,怎么能提前开拔呢?” 阿勒颜低头想了想,面上丝毫不见对可汗伤势的关心,半晌只说:“越往北走越冷,自然不能让她带病上路,信我来回,你再回去仔细照料,等她身子大安了再开拔。” 察苏认真点了点头,又说了两句别话,便匆匆告别了兄长,又回到城里来。 一进园子,她先往姬婴这边瞧了瞧,见她喝完药睡下了,面色看上去红润了些,遂放下心来,回到自己院中休息。 到第二日,果然姬婴病情见好,察苏一早过来问候时,见她已坐在偏厅里,正准备叫察苏来一同用早膳。 察苏见状,喜得快走两步到她身边坐了下来:“不愧是城中最好的大夫,一剂药就见好了!” 姬婴笑着给她盛了碗粥:“也不是什么大病,倒是这两日辛苦你忙里忙外地跑。” 察苏笑嘻嘻地接过粥来:“没什么辛苦的,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她两个用完早膳,正喝着茶,姬婴忽然说道:“前几日才说要跟着你学几句柔然话,免得来日觐见失仪,谁知不巧又病了,如今既好了,也该学起来了。” 此次接亲,察苏之所以能跟着阿勒颜一同前来,除了为中原公主做伴,还有一个重要任务,便是要教会她说柔然语。 只是姬婴刚到晋阳就病了,所以察苏便没再提起,今日见她主动要求,察苏也很开心:“没问题,柔然话好学的!你若今日就想学,我随时教你!” 随后她两个从偏厅出来,转到了书房中,姬婴只令其余女使在外等候。 察苏走进屋中,挠挠头:“倒也不必这样郑重,文字可以晚些再学,我先教你发音吧。” 姬婴请她上坐,笑道:“那也要有个正经学习的样子,请师傅不必拘礼。” 察苏哈哈一笑,随后两个人在书房里你一句我一句,学了好一阵子,才停下来喝茶休息。 等奉茶的女使退出去了,屋中又只剩了她两个,姬婴才缓缓问道:“不知启程的日子可定了么?” 察苏摇摇头:“还没有,再等两天你身子的确无碍了,再定日子也不迟,我看阿兄也不着急,都城来人催了两回,他也没说定日子的事。” “怎么已有人来催了?” 察苏见屋中没有旁人,低声说道:“我父汗月前狩猎,坠马受伤了,所以催我们早些回去。” “伤得严重吗?” “信中没细说,应该不严重,但是估摸着也得养些日子。” 姬婴见她言语之中提起可汗受伤一事,也不见有多关心,好奇问道:“公主与可汗不甚亲近吗?” 察苏耸耸肩:“我与阿兄是汉人所出,从小就都不大受重视,父汗又忙,面都少见。” 她说完见姬婴没再说话,笑道:“别担心,你且放心养病,都城的催促尽管让我阿兄挡着就是了。” 姬婴点点头,又咳了两声,察苏担心她刚见好又受累,忙送了她回房休息,只说来日方长,柔然话慢慢再学。 这日晚间就寝时,姬婴盘坐在床上,用随身带的龟壳卜了一挂,想看看柔然可汗此次落马伤势如何。 卜完一看,大凶。 她思忖片刻,又将枕下的丸药掏出来吃了一颗。 夜间果然发起高热来,随后她就这样病情时好时坏,缠绵月余不见痊愈。 眼看着天气越来越冷,冬至过后,晋阳城里已下了两场大雪。 因昭文公主病情反复,和亲队伍一直停留在城中,迟迟没有开拔,柔然都城也打发了人来探问,见姬婴果然病情沉重,遂将大夫诊视结果和所服药方都带回去复命。 随后晋阳城内平静了好一段时间,只是昭文公主重病一事,也传回了洛阳,开景帝听闻有些不快,于是下了诏书,令晋阳附近府衙张榜,再招医术高明者,为昭文公主瞧病。 这天,晋阳城门的榜文刚贴上不过一个时辰,便有守城士兵跑进府衙向太守禀道:“大人,榜文刚刚被人揭了!” 那太守闻言,喜得忙走出城门口来看,果然有两位女冠在此,手中拿着刚揭下来的榜文。 只见这两位女冠皆是衣袂翩翩,其中一位年长些的,更是超凡脱俗,她见太守来了,往前走了两步:“山人有一香丸,可解公主顽疾。” 那太守打了个问询:“不知仙长如何称呼?” “山人法号息尘。” 9、催刀尺 太守带着两位道长来到昭文公主的园中时,察苏也刚在城外大营向阿勒颜禀告完姬婴的近况才回,到园门口听说有人揭了榜文,来为公主献药,忙匆匆走到正堂来瞧。 一到堂中,果然见两个女冠,穿着齐整的青衣道袍,外罩大氅,正坐在那里吃茶,一旁有太守和几位府衙吏臣相陪。 察苏见她二人气度非凡,想来必然有些真本事,遂向一旁的园中主管问道:“可派人进去知会过了?怎么没召见?” 那主管答道:“公主歇晌未起,还没来人回话呢。” “我去瞧瞧。”察苏说完也不顾更衣,轻快地往后院走去。 她刚一进屋,正见姬婴午憩才醒,歪在东窗下的暖榻上,端着碗甜汤出神。 察苏大大咧咧走到旁边的榻上坐下问道:“这会儿觉怎么样?方才我见有道长来献药,公主可听说了吗?” 姬婴见她进来,让连翘也去给她端一碗甜汤来,笑道:“我听说了,已吩咐了人来请,你方才也瞧见了吗?” 她点点头:“在正堂瞧见了,两位青衣女冠,神仙似的。” 听她这样说,姬婴心里愈发有数了,低头笑着喝汤不语。 不多时,门外有人禀道:“两位方外道长到了。” 姬婴忙将碗放到了桌上,转头朝外说道:“快快有请!” 很快见有两个女使在前,引着两位女冠翩跹而来,姬婴向窗外朦胧望去,果然走在前面的是师娘息尘,跟在她身后的,是师妹静千。 等她们进到屋中,息尘站在她前面轻轻颔首笑道:“山人息尘,见过昭文公主。” 姬婴也笑了:“请仙长不必多礼。” 说完她转头吩咐忍冬带其余人都到外间侯着,只说屋里人多她闷得慌。 察苏还有些不放心:“我也留在这里吧?” 姬婴拍了拍她的手:“你去外间喝甜汤吧,我今日身上好多了,屋里清净些才好请道长诊视。” 察苏想了一想,反正外间也就几步路的事,想来无碍,遂同忍冬一起出去了。 静千站在息尘身后,回头见屋里人都退出去了,门也关了,忙走上前来给姬婴搭脉,诊了半晌,低声说道:“师娘说你是装病,我先还不信,原来真是装的。” 息尘此刻已在暖榻另一头坐下了,笑道:“静千听说你病了,哭着喊着非要跟我一起来。”随后她又看向静千,“如何,为师没有骗你吧?” 姬婴笑着拉静千坐到身边来,低声对息尘说道:“我观天象,预感漠北即将生变,所以想在此地多停留些时日,听听风向。” 息尘点点头:“嗯,老可汗坠马一事,我也听说了,依我的卦看,他这一劫怕是难过,早不过除夕,迟不过来年立春。” 静千眼睛一亮:“若老可汗果然一命呜呼了,静玄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去和亲了?” 息尘喝了一口茶,神情淡然:“若能如此倒好了,按照北狄传统,若和亲队伍抵达时,老可汗已薨,那公主就得给新可汗为后,若新可汗已有王后,那便降为伴驾。” 静千听得皱起了眉头:“什么野蛮传统,真令人倒胃口。” 她们三个在这里说了会儿话,见门外开始有女使轻轻敲门问安,姬婴知道此刻也不是长谈的时候,毕竟外间还有察苏在坐等,遂低声同她二人说了,随后叫了她们进屋来。 察苏等人进来前,息尘已从榻上站了起来,走到对面八仙椅上坐下,静千则垂手立在她身后。 等众人都到了,息尘才悠悠说道:“公主此病实乃水土不服,又偶然间感染了风寒,方子本是好的,病情时好时坏,皆因脾肺不与本地药材相合,才未能根治。山人身上现带有洛阳黄土一瓶,回头叫小徒以白酒研开,再与山人所携香丸调和,晒干后在房中点燃,每日嗅闻一个时辰,三日便好了,只是痊愈后还要再静养十日固身,才好登车赶路。” 察苏听了喜道:“这样说来,并不是什么大病了?” 息尘看了看她,微微一笑:“当然不是。” 听说不是什么大问题,众女使也放下心来,忙分派了人去知会府衙及城外的柔然大营。 因两位道长还需要留在园中制药并为公主做香疗,便顺势住了下来,有管事为她两个收拾出了园中湖心岛上的宅院下榻,环境甚是清净雅致。 只是住在岛中,出入都有人跟随,使得静千有些不自在,她有好几个月没见到姬婴了,这次一见又十分匆忙,许多话也不便说,让她心中有些烦躁。 息尘见她不安,笑道:“来日方长,也不必着急眼下,等这次她好了,你若不想随为师回去,就留在她身边也好。” 这事静千先前也提过几次,见师娘终于松了口,也自欣喜,遂每日只先专心调制香粉,待三日后晾晒完成,才跟随息尘又来到姬婴的院中,为她点香疗愈。 察苏从前没见过香疗,十分好奇,点香这日也同连翘和忍冬等人一起在屋中围观。 姬婴此刻盘坐在榻上,面前小榻桌上摆着一个凤鸟衔环铜熏炉,炉中有两层,下面点火,火上设一圆盘型云母片,用以衬香。 点着后,香粉在云母片上缓慢抒发香气,因香不及火,散发出来的香味丝毫没有烟燥之气。 过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这股浓郁的馨香渐渐弥漫整个房间,这香气从鼻而入,随后缓慢游走全身,令人通体舒畅。 第一日香疗完,其实姬婴就已大好了,但息尘还是连续为她点了三日香,到最后一日,正赶上阿勒颜营中事务也忙完了,听闻有道人来为姬婴治病,遂进城来瞧瞧她近况。 进园时听说她们正在院中做香疗,他便在园中主管等人的引领下,往后院走来。 及至阿勒颜走到姬婴这边屋外时,里面已点了快半个时辰的香了,那香气从门缝一点点透出来,使得院中也是馥郁弥漫。 阿勒颜站在回廊下,细细品闻着空气中的味道,这香气几乎是一瞬间将他的思绪拽回了八年前,他认得这气味,正是鹤栖香。 他在回廊下默默站了半个时辰,才见屋内有女使开窗开门,连翘在门边瞧见他来了,忙走上前行了个礼:“四太子,我家公主刚做完香疗,请容我去通报一声。” 阿勒颜点点头:“我去堂屋吃茶坐等。” 过不多时,只见姬婴披着一件缂丝鹤纹大氅走进堂屋,容光焕发,已完全瞧不出病色。 跟着她一起走进来的,还有察苏和两位青衣女冠。 阿勒颜起身请她们坐下,随后又对察苏说:“我带了一些补品在外院,你亲自去查点了收进来。” 察苏答应着去了,息尘在一旁椅子上坐了下来,淡淡看了一眼姬婴,她会意,将屋中其余女使也遣到堂外廊下侯着。 阿勒颜复又坐下,正对着息尘,他此刻神色也不似往日那样冰冷了,反而多了些尊敬之态:“青腰山一别数年,仙长容颜丝毫未改,风采依旧。” 息尘轻轻一笑:“四太子可是长高了不少,山人差点未能认出来。” 刚说了两句话,忽有人在外急禀:“洛阳发来上谕给昭文公主。” 阿勒颜皱了皱眉,但当着众人也不好回绝,只说:“请进来吧。” 开景帝已经从晋阳发来的速报中得知姬婴病已无碍,生恐她再在晋阳耽搁下去,哪天身子又不好了,若是病死在了国境之内,又得让他再赔上一位公主,所以巴不得叫她赶紧离境。 况且和亲队伍一日不到柔然都城,柔然在漠北的大军便一日不撤,这如同一块巨石吊在开景帝头上,叫他坐立难安。 于是这日他急急发了口谕,让姬婴顾全大局,若身子见好,就尽快启程,莫要在路上耽搁,影响了北境的太平局面。 姬婴跪在堂下低头听完了圣谕,口中答道:“谨遵圣旨。” 来传旨的宦官传完旨意,本还要等赏钱,不想一抬头对上了阿勒颜阴沉的眼神,气势一下子弱了几分,随后又见他坐在那里,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何日启程本王自有安排,无需你朝皇帝操心。” 那宦官听完,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又不敢回怼,只得讪讪退了出去。 有了这一场插曲,屋内几人也没好生说上几句话,阿勒颜又见天色不早,遂起身说道:“过两日就到除夕,我请小妹察苏在园中备个席面,请仙长赏光,一来贺公主康愈,二来再拜谢仙长当年救命之恩。” 说完他便转身出去了,仍旧回到城外大营中来,刚一进营,就见到他的亲兵拎着个隼,在他帐外焦急踱步。 见他回来了,那亲兵忙走上前低声说道:“都城有急报。” 阿勒颜听完轻轻点了点头,示意那亲兵进帐再说,等他在大案后面坐下来,才接过那亲兵递来的纸条。 展开一看,里面写着可汗伤情危重,除他之外其余三位太子,数日前就已全部被请进宫中侍疾了,一直没有出宫。 他将那纸条攥在手里,低头不语,看样子,草原这是要变天了。 10、阳关引 临近年关,晋阳城里也开始张灯结彩,预备着迎接新年,这里虽是边城民寡,远没有洛阳繁华,但这几日也开始熙攘起来。 城中戏台子也搭上了,街道上每日都有置办年货的人往来,许多人家门口也都挂上了大红灯笼。 姬婴自从到了晋阳,便没再出园子,这日她在园中阁楼上登高眺望,才看见了晋阳城内这幅热闹景象。 在楼上呆了片刻,一旁察苏就要挽着她回去:“咱们还是进屋吧,我总担心你再受了风,好容易大安了,可别再闹出不好来。” 姬婴轻轻笑了一下,也没说什么,同她一起从阁楼上下来,又回到了院中暖阁里。 这日是除夕,园中女使们已事先剪了不少窗花,姬婴一见也来了兴致,提笔写了三幅对联,其中一幅叫人张挂在外堂上,另外两幅则贴在了她和察苏的院门上。 到了午后,开始有城外柔然大营来人往园中抬东西,羊狍獐鹿,新鲜瓜蔬,蜜饯点心,还有漠北的奶酪酥糕等物,十分丰盛。 察苏早带了人在前院备办下三张席面,因有息尘和静千两位出家人在此,她也提前细细问了有哪些忌口,得知她们这一派仅戒五荤三厌,也遣了人到外间大厨房叮嘱并检查菜品。 阿勒颜是申时进城的,见园中各处都挂了灯,贴了窗花,又见外堂上贴着对联,满满的中原气息,也感到有些新奇。 他一共只来过两次中原,第一次是八年前,第二次是现在,上一回来时是盛夏,所以这次是头一回在中原过年。 这日前来昭文公主园中赴宴的,除阿勒颜和城外两位柔然领兵主帅外,还有晋阳府衙几位高官,此外还有和亲队伍中的一众使臣。 人不算多,分为三席,两个外席一桌坐着晋阳府衙的官员和洛阳来的使臣,一桌坐着柔然使臣和大将,内席则是姬婴坐主位,息尘在客位,随后依次是阿勒颜,察苏和静千。 这些日子柔然大军驻扎在城外,与城中府衙和戍边军队还算是以礼相对,虽然从前漠北的战火也曾险些烧到晋阳城下,但如今两国讲和,少不得化干戈为玉帛。 何况从前与漠北还有燕北七州相隔,如今燕地被占,晋阳被迫变成了边城,往后要跟柔然打交道的时候还多着,所以那一桌晋阳府衙的官员,在这一晚入席时,都显得颇为谦卑。 而柔然那边自恃强权,自然带了些傲慢之色在脸上,但因有四太子在此,所以面上该讲的礼节也都不敢疏忽。 与外面那两席的生疏客气不同,今日内席气氛却是十分融洽,全赖着察苏活泼好客,又见兄长这日也不似平常冷漠,尤其当着息尘道长,甚至还多了几分恭顺,察苏也有些意外,遂更加来了兴致,席间膳毕还张罗起要耍酒令。 原本过年也该热闹些好,众人便都依她,酒过三巡,阿勒颜起身又敬了息尘一杯酒:“边地没甚好酒菜,委屈仙长在此过年,若来日得空,请仙长到我们草原走走,我必倒履相迎。” 息尘呵呵一笑,喝了杯中酒:“四太子有心,等来日北境安稳了,山人一定去。” 因席间说话像是旧相识,勾得察苏好奇起来:“从前我就听说过,阿兄十岁那年中过一次奇毒,父汗连后事都着人备下了,后来我娘私自套车带了阿兄过境往中原求医,说认得一位故人必能解此毒,几个月后果然大愈回来了,那故人莫不就是这位道长?” 阿勒颜见席上也无外人,点点头:“正是。” “难怪!”察苏感叹道,“前些日子刚到晋阳时,阿兄还说可惜有位故人没能见到。” “此次到洛阳,本想再访鹤栖观,可是鸿胪寺左右不离人,实在不好出城。” 察苏喝了几杯酒,脸颊微红,俏皮笑道:“所以我们有缘又聚在了这里,了了阿兄一桩心事!”说着又举起杯来要跟他碰一下。 阿勒颜回身碰杯时,一抬眼看到姬婴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似乎是才认出他来,这样的目光,与他八年前在鹤栖观,感觉自己快要死去时,所看到的一般无二。 他清楚地记得那时候,自己终日昏昏沉沉,息尘道长身边有位与他年纪不相上下的小女冠,每日都来替他换药香,然后再走上前来查看他的身体状况,她总是用这样沉静柔和的目光看着他,瞧不出什么情绪,但却让他十分心安。 可惜他中着毒,说不出话来,整个人如坠深井,每日只盼着她推门进来的那一瞬,如同一缕阳光照在他这片井底青苔之上。 好容易等到毒全解,母亲便急忙带他下山了,他都未来得及同那小女冠说上句话,下山那天他坐在车里,望着渐渐远去的青腰山,想着不知此生可还有缘再见她一面。 但这些事姬婴却印象不深了,她只勉强记得那个来去匆匆的异族少年,整个人因中毒变得苍白消瘦,实难让她与面前这个健壮颀长的青年联系在一起,不过细看眉眼之间,的确还有几分旧时模样。 这一晚的酒席,众人都喝得颇为尽兴,下了席后又同来到前院看了场烟花,喝过醒酒汤才陆续散去。 此时城门已关,阿勒颜同几位大将和使臣一起,往府衙提前准备好的院子去安歇,姬婴和察苏则同息尘与静千来到湖心岛的宅院中,一起围炉闲话守岁。 察苏第一次来到中原,许多习俗都是她不曾见过的,所以这日格外兴奋,晚间又给她们讲了许多草原的趣事,直到天亮才撑不住睡了过去。 年一过完,和亲使团再次出发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阿勒颜不顾都城屡次来人催促,最终定于正月十六,过完元宵正式启程。 姬婴的身子如今已大安,只是遵照息尘的吩咐,每日还是在屋中打坐静养,直到元宵这日,城中又下了一场雪,她叫上察苏,一起来到园中廊前赏雪。 阿勒颜这日也来拜会息尘,此刻正坐在堂屋内喝茶对弈,不知在谈些什么,姬婴和察苏从回廊上路过,远远看到堂屋中的身影,察苏摇头感叹道:“这也奇了,每回见着这道长,我阿兄整个人都变得有礼貌了。” 姬婴听她这样说,嗤地一笑:“原来他平常都是没礼貌的?” “从我记事起,他就跟谁都是冷冰冰的。”随后她又耸耸肩,“想来也有几位兄长排挤的缘故在,所以他总是显得有些不合群。” 姬婴顺着她的话又问:“其他几位太子因何排挤?是汉人的缘故么?” “也有吧,他们说他生得过分精致,不似草原男儿,所以从小也都不带他一起玩,我们那边都喜欢生得宽额阔面,膀大腰圆的男儿,所以像我阿兄这样的,就要被说太过秀气,不甚受欢迎。” “原来是这样。” 察苏穿着一双红色的小羊皮靴,只在廊下踩着雪玩,一面说着:“其实我倒觉得我阿兄这样长相身材蛮好的,也不比那些壮士逊色,你说呢?” 姬婴被她这话问得一怔,随后笑道:“你们两个眉眼相似,都是好看的。” 察苏被她一夸,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随后两个人一面闲话一面往旁边院里,去找静千出来一起赏雪。 晚间园内点上了灯,因这日元宵节,城中取消了夜禁,城内也有一条街上办了场小小的灯会,所以这天日落之后,城中仍是人声鼎沸,这边园里也能隐约听到街上传来的喧嚣。 阿勒颜留在园中跟众人一起赏了一回灯,因明日和亲使团就要出发,所以他也没有久留,赏完灯,他又吩咐了察苏几句话,便要连夜出城整兵。 临走前,他回头见姬婴也同察苏一起出来相送,她站在园门口的灯下,周身被暖光照得微微发亮,阿勒汗看了一眼又垂下眸来:“明日长途赶路,请公主早些歇息。” 到第二日,暖阳高照,晋阳城外积雪不多,正适合上路。 姬婴仍坐那辆宝顶凤辇,前后鼓乐仪仗与来时一样,只是如今前后多了先前驻扎在这里的三万柔然骑兵,整个队伍变得更加庞大了。 开拔后,姬婴坐在车上转头望向城墙,见师娘息尘独自站在城头上,目送着和亲使团,随后她又回过头来,拉着与她一同坐在车上的静千,两个人相视一笑。 这支浩浩荡荡的和亲使团,离开晋阳后,却不是往北走,而是转道往西,这路线是阿勒颜昨日临时改的,他决定从西面阳关离境进入柔然,再途经柔然西南草原,前往都城可汗庭。 这条路线较先前的计划曲折一些,但路途更加平坦,不必翻山越岭,只是时间上要更久一些,阿勒颜给都城的解释是昭文公主病愈后不惯颠簸,所以临时改变路线。 柔然方面接到信后,对此也没说什么,只是回复他尽快赶路。 大军向西开拔十日后,阿勒颜又接到了一封加急隼信,信中内容言简意赅:“柔然可汗于五日前崩于可汗庭王宫,遗诏传汗位于二太子巴雅尔。” 11、踏沙行 从西域吹来的风,夹带着细小的沙土,姬婴虽然坐在车里,也能感觉到空气中的干燥气息,仿佛正在把她身体里的水分一点点抽走。 因风沙大,和亲使团不能再像之前来晋阳时那样,每日在路上停留个把时辰休息,只有路过遮风山壁时,才会稍停片刻原地休整。 所以姬婴上路后,几乎终日都在车上度过,好在这凤辇足够宽大,她可以不时站起身来,在车内走一走,又有静千在车上陪她,倒也不算十分难熬。 这次静千是以道医的身份留下来的,因息尘道长说姬婴身体尚弱,为此特将小徒留在了她身边,阿勒颜听闻当即应允,这才让她得以同和亲使团一起去柔然。 此刻队伍正在一处山壁原地休整,姬婴在车内站桩吐纳,静千则在另一边榻上躺着,口中叹道:“真没想到,长途坐车竟是这么辛苦的一件事!” 姬婴没有回头,只是笑道:“说了不叫你来跟我吃苦,偏要来,这还没到草原,人就躺下了。” 静千揉着太阳穴:“你放心,等我过两日习惯了就好,绝不给你当累赘。” 姬婴吐纳完七轮,直起身来,走到她榻边,往她嘴里塞了颗醒脑的蜜饯:“你能来陪我,我当然高兴,哪里把你当累赘,只是前路渺茫,必然有许多苦头要吃,想想心里有愧。” 静千嘴里咬着蜜饯,含混不清地说道:“出家人生死看淡,怕它怎的。” 正说话间,忽然听到车外传来察苏的声音:“我才带人打了些水来,给你们凤辇上添些。” 姬婴听闻掀开车帘,倏地一股黄沙飘过,车外察苏眼疾手快,忙把帘子又拽上了:“风沙大,别掀车帘,等我掸掸尘进去说话。” 不一时,果然见察苏从凤辇前面掀开厚重的挂帘,进到车里来,尽管她上车前已掸过尘了,身上还是有些细小的沙土,随行动落在车内的厚毯上。 察苏在车门口的榻上坐了,摘下防沙面罩说道:“咱们距离阳关还有十日路程,我阿兄说了,接下来几日还得加速赶路,否则赶上开春沙尘暴就麻烦了,所以特意多打了些水,给你们在车里用,往后咱们白日里可能就不做停留了。” 察苏这次也领着一小支骑兵,在队伍前后游走,勘察水源和驻扎地点。 原本这事不归她做的,她来这里最重要的任务,是要教会昭文公主说柔然语,可察苏是个不耐烦坐车的人,而且路途烦躁还要让公主学习,也未免太不近人情。 于是阿勒颜让她领了个差事,仍旧在外面骑马,只有晚间扎营时,才跟姬婴住在一处,再顺便教她几句柔然话。 姬婴见察苏此刻浑身沙土,便叫她好好在凤辇上歇一会儿,不想刚说了没两句话,前面就响起了牛角号声,察苏知道这是又要开拔了,于是忙起身下车去了。 就这样连日赶路,和亲使团总算在春分之前赶到了阳关附近,一路虽有不少风沙,但好在是没有遇到沙尘暴,等过了阳关往北,进入柔然的西南草原,路便好走了。 路上这一个多月,静千在车里坐得头昏脑胀,吐了快小半个月,才慢慢好起来。 这天,静千隔着防沙窗帘,远远地瞧见前面阳关的城墙,兴奋地拉着旁边姬婴,指道:“快瞧,咱们马上就到了阳关了,这回应该能好好停下来,休整一阵子了吧?” 果然等队伍慢慢靠近阳关,有前面阿勒颜打发人来禀道:“请昭文公主进阳关内下榻休息。” 姬婴在车上回道:“知道了,再问四太子,我们在阳关停留多少时日?” 那人去后不多时,又返回来说道:“和亲使团将在此处休整十日,再开拔过境。” 随后和亲使团在阳关外分了流,凤辇和使臣及众女使的车开进了关内,其余士兵扔在关外扎营,阿勒颜也在营地大帐中休息,仅派了察苏跟随凤辇入关。 众人刚到此地休整了一日,忽从柔然境内驶来一队车马,这队车马上挂着白幡,人也都身着素布。 阿勒颜心中明了他们是为何而来,先前他收到的隼信是密报,可汗薨逝的消息,王宫并没有正式对外宣布,想来是因和亲使团尚未过境,恐漠北生变,才在他们抵达阳关时前来宣布。 这日,姬婴在下榻的大帐中,接待了刚从柔然过来的使臣,阿勒颜和察苏也坐在两侧,那使臣从旁边侍从的托盘上,拿起一卷白布文书,朗声念诵了一遍。 姬婴坐在上面听了半晌,抛去文书中那些称赞哀悼的繁复文言,整篇下来其实就说了两件事。 第一件,柔然可汗因坠马重伤薨逝,第二件,柔然帝国可汗位已传给了二太子巴雅尔,这二太子将于下月托里台大会上,正式称汗。 姬婴垂首听完,抬眼见那些人个个神情哀戚,又见一旁阿勒颜和察苏都沉重地低着头,于是拿起帕子抽泣了两声,等那几位来传旨的使臣退出去,才捂着脸转身进了后帐。 她进帐后,过了一会儿,察苏走了进来,见姬婴坐在榻上出神,她也走到另一边榻上坐了,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片刻后,姬婴抬起头来,吩咐站在一旁的静千和连翘等人都先出去,只留了她与察苏两个人在这边后帐内。 察苏回头见她们出去了,低头想了想,说道:“我二兄极有才干,心胸宽广,二嫂嫂也是极好的人,等你到了都城,他们一定不会为难你……” “你二兄真能坐得住这汗位么?” 被她这样问,察苏愣了一下,这些日子她教姬婴柔然话时,也同她讲了许多柔然的事,包括三位太子的为人和琐事。 老可汗四个男儿,只有二太子是王后所生,大太子与三太子则是其余侧妃所生,这兄弟三人分作两派,一向不睦。 虽然可汗位早就定了由二太子继承,其余几位男儿的太子头衔,代表的不过是其封地属国的继承资格,但大太子野心不小,这几年在柔然朝堂之上也发展出了一股强劲的势力。 这两派的主要矛盾,还是集中在对中原王朝的态度上,二太子巴雅尔性情温和,一向主张怀柔,这次燕北开战前也是持反对意见的,而大太子和三太子则是主战派,认为柔然铁蹄早晚有一天要踏入中原,让南朝彻底臣服于马下。 姬婴这些日子从察苏的只言片语中,勾勒出柔然朝中波云诡谲的画面,总觉得老可汗这次坠马受伤也有些可疑,在二太子正式继承汗位之前,恐怕还会生出波折来。 “都城有许多老臣坐镇,应该出不了什么大问题的。”察苏虽然这样说着,但语气却并不十分笃定。 大太子逐渐膨胀的野心和势力,也让察苏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果然就在和亲使团接到可汗薨逝的消息后没几天,阿勒颜又收到一封隼信密报,信中说,三太子派人查明了老可汗坠马一事,实为二太子巴雅尔身边一名亲信动的手脚,认为是他与老可汗政见不和,急于即位才有此大逆不道之举,于是三太子也不听巴雅尔的辩驳,直接拔刀将他斩杀于王宫之中,大太子闻信后,迅速带人控制住了整个都城,如今可汗庭已经全面戒严。 阿勒颜读完信思忖半晌,随后起身吩咐人准备提前开拔,先过关往北,去他的封地停留观望一段时间,再做决定。 因兹事体大,他又来到姬婴这边帐中,将其余人遣了出去,仅留了察苏和他自己的一名亲信在内,缓缓将信中内容同姬婴说了。 她其实早料到,柔然可汗庭必然会有一场不小的政变,所以此刻心中倒不觉意外,但当着众人,她并未说些什么,只是茫然问道:“四太子如何打算?” 阿勒颜想了想,谨慎说道:“都城戒严,消息不通,但也不能一直停留在边关,我们最好先入境,我的封地距此不远,可以在那里听听消息,等都城事态平稳了,再启程不迟。” 姬婴听完,心中另有一番谋划,但此刻只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一切但听四太子安排。” 阿勒颜见她并未十分惊慌,便又给她讲了讲明日提前开拔的时辰安排,随后请她早些下榻休息。 等众人都散了,姬婴回到后帐中,静千正在内踱着步,见她回来了,忙走上前来问出什么事了。 她缓缓将可汗庭宫变一事说了,静千听罢低头沉默了片刻,随后转过身,从身上掏出一个小布口袋,倒出了一丸丹药。 姬婴看到她掌中那枚金色小药丸,吃了一惊:“归元丹?” 这是息尘从前秘密炼制的丹药,一颗下去即可封住奇经八脉,假死七日以掩人耳目。 静千神态严肃地说道:“静玄,等过境到了柔然,恐怕就要任人宰割,我们不如趁乱跑了吧!” 姬婴盯着那丹药看了半晌,又抬起头来看着静千:“这归元丹不是寻常能拿到的,难不成是师娘临走前交给你的?” 12、折花令 静千咬了咬嘴唇,踟蹰片刻说道:“是我从师娘那里偷出来的。” 她见姬婴没说话,赶忙又道:“老可汗身死,柔然朝堂必然要乱上一阵子,你何苦搅在里面自讨苦吃,明日就要开拔,趁今夜服下丹药,剩下的事交给我,保管你安然回中原,到时候我们可以去蜀中……” “不。”姬婴轻轻打断了她的逃亡大计,“我不能失去这个公主身份,这于我来日回朝有用。” 静千叹了口气:“去漠北保不齐九死一生,哪里有那么容易得以回朝,难道这个身份,比你的命还重要?” 姬婴看着她郑重说道:“若不是为了这个身份,我大可以在皇帝来青腰山之前一走了之,何至于到如今这步田地?若见乱就要躲避,才是违了我的初心。” 静千只是怔怔地看着她一言不发,姬婴又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微微一笑,歪头问道:“怎么?明日过境,难道是你怕了不成?说好的出家人生死看淡呢?” 她被姬婴这样一激,立刻挺起腰板:“你都不怕,我怕什么?我不过是想着没必要卷进柔然的朝堂纷争,若此去你已有了计划,那我们就去!” 姬婴自然有计划,她要让漠北,成为她回朝的垫脚石,但此地不是说话处,所以她并未明言,她两个自幼同食同寝,她所谋的一切,静千自然能够意会。 随后姬婴又想了想,归元丹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从师娘那里偷得出来的,大约息尘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看看她如何抉择。 于是她说道:“归元丹你收好,来日兴许另有它用。” 静千点点头,仍将那粒金色小药丸放回小布袋中,贴身收好。 到第二日,姬婴仍同静千一起登车,后面跟着其余车驾,缓缓驶出了阳关。 阿勒颜此时已带了大部兵马提前过关,正在外面静候,一到时辰,果然见到了昭文公主仪仗在前,跟着一辆宽大华丽的凤辇,以及其余使臣和随行人车马,声势浩大地走了过来。 队伍最后方是一名柔然副将和察苏各带一支人马殿后,等整个和亲使团离关后,与在关外的阿勒颜所带人马合了队伍,继续向北走着。 姬婴端坐在凤辇主位上,正闭目养神,整个人随着车辆行驶微微晃动,静千坐在旁边榻上,正回头看着车窗外渐渐远去的阳关城门。 此刻她们算是正式离开中原国土,踏入了柔然地界。 时值初春,关外天气也渐渐回暖,这一路上,不时能见到各种大大小小的野兽出来活动,旷野之上,也能看到零星有嫩芽破土,远远望去,一片生机勃勃。 和亲使团向北走了十数日后,抵达了科布多城,这里是阿勒颜的封地首府,城中的总长已提前收到了消息,正带着人在城外等候。 按照原本的路线,和亲使团过完阳关应该一路向东北方向走,才是去往可汗庭最近的路线,但那总长也知道近日可汗庭出了大事,所以对于阿勒颜转道来此并不意外。 阿勒颜在队伍前面骑着马,见到总长带了官员在城外,挥手让后面队伍停了下来,他独自策马上前跟他们说了几句话。 姬婴在车上见队伍停了,侧头往外瞧了瞧,正好这时察苏从后面策马走到她凤辇旁边,见她在帘内张望,笑道:“这里就是科布多城了,如何?不比中原逊色吧?” 这几日在路上,姬婴已得知了此行的目的地,听察苏这么一说,也细细打量那城墙,从长度上看此城不大,却很坚固,城墙的样式也与中原十分不同,很是独特,遂笑道:“不愧是封地首府,看上去比许多中原城池巍峨多了。” 察苏得意一笑:“等进了城,再给你尝尝我们这里最好的菜肴,我可是想念了好久呢!” 正说着话,前面阿勒颜已同那几位官员打完了招呼,派了人来请公主进城,于是凤辇再度缓缓启行,后面跟着随行人坐的几辆车,由一小支骑兵护送着进了城,而其余的柔然将士则都留在城外驻扎。 这日进城时已是午后,姬婴在一处华丽馆驿内道下了车,换上了一顶装饰丰富的描金肩舆进了内院。 这里的建筑与执事人的服装都十分鲜艳,想来是草原特有的风格,姬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心中暗暗盘算着下一步计划。 及至进了内院,随行的静千和几位女使也都到了,想着她连日坐车赶路劳疺,连翘和忍冬两个人上来替她更了便服,卸去头饰钗环,扶她到里屋榻上歪靠着休息。 姬婴见她们前后忙碌着搬放行李,朝她们摆摆手:“你们也是和我一样连日赶路,都自去屋里休息罢,行李也不急在这一时整理,我就在这屋里跟静千说说话,你们都去吧。” 于是她这边屋外仅留了两个驿馆的执事女使在此听消息,随她同来的女使都出去各自休息去了。 静千见她们都出去了,踢掉鞋子大大咧咧地往旁边榻上一坐,靠着软枕长出了一口气:“可算是能躺在个正经屋子里了,这段日子不是车里就是大帐,睡也睡不安稳,尤其在车上,虽然头是不晕了,但还是晃得我骨头生疼。” 姬婴拿过榻桌上的银壶,给她倒了一杯水,笑道:“我看地图,此地距离可汗庭,还有一个月的路程。” “啊……”静千喝完一口茶水,将杯子往桌上一放,朝后面软榻直直倒了下去。 她们在屋中歇了一个下午,天黑后才有驿馆的执事人来请,说阿勒颜同察苏在前厅摆了一桌小席,问姬婴是否有精力前往。 她这一个下午也算是歇过乏来了,但见静千还歪在榻上不愿起身,遂叫人给她端一份饭食来,也没叫其余女使,独自一人跟着来请她的执事人往前厅去了。 因知道姬婴喜静,今晚这宴摆得很是清净,城中官员一个没来,随行使臣全部未请,只有阿勒颜和察苏两个人在此等她。 待她就坐后,阿勒颜才吩咐开席,很快便有流水似的执事人,将菜一道道端将上来,察苏在一旁满脸兴奋地为她讲解那些菜肴,她一面听一面认真品尝着。 察苏见她吃了不少,十分开心,阿勒颜这一晚却吃得少,只在一旁静静看着她们,手中端了一杯葡萄酒悠悠在喝。 只是在姬婴偶然抬头时,会瞥见阿勒颜看过来又匆匆移开的眼神。 等吃得差不多了,她们才转到偏厅闲话消食,这偏厅与方才吃饭的前厅相连,是一个拱形的中空圆厅,周围挂着纱帐,厅外种着各式各样的兰草花卉,虽无门窗又四面透风,却也不觉得冷。 她们三人在这里坐了一会儿,聊起察苏教姬婴柔然语一节事,阿勒颜突然提起自己行囊中带了一本柔然诗集,说可以送给她闲时翻翻,因他的亲信不在这里,又不愿叫旁人动他的东西,遂叫察苏去取了来。 等察苏去了,圆厅内便只剩了姬婴与他二人对坐,其余执事人皆远远侍立在外,只能看到她们身影,听不到声音。 “都城近日变故不小,请公主安心留在科布多休整,等局势平稳后,再看情况。” 阿勒颜仍是冷着面孔,语气却不再像平常跟人说话那样生硬,仿佛是在努力放和缓些。 姬婴坐在他对面,微微颔首:“敢问四太子,对如今都城变故如何看待?” 据她目前从察苏处所探知到的消息,大太子纳叶钦已经完全控制住了可汗庭,只是仍有些贵族尚未松口承认他的合法性,所以他仍在派人游说,想来登上汗位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阿勒颜对大太子此人实在不喜,从小就没少受他戏弄排挤,加上纳叶钦面目丑陋,贪财又好色,令他很是瞧不起,所以面对姬婴的提问,他微微皱起了眉。 “公道自在人心,不是用蛮力便可以登上汗位的。” 姬婴听完未置可否,伸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抬眼见察苏已拿了诗集,风风火火地跑回来了。 她接过书来,忙让她坐下歇歇,随后翻开看了两眼,见书封上盖着阿勒颜的私印,又见内页都是以金线细密装帧,看上去像是他亲手誊抄的,于是笑道:“多谢四太子,我一定认真拜读。” 又说了两句话,她三人方散,阿勒颜看着姬婴同察苏一起走进后厅大门,才转身离开驿馆,往自己的王府去了。 接下来的十余天,姬婴每日只在驿馆安静看书,对于可汗庭近况亦不再询问。 阿勒颜却开始有些不安起来,近日他打发到都城的人马全都有去无回,他心中隐隐生出了些不祥的预感。 果然几日后,从东边来了一队王宫官员,带着都城的兵马,到科布多宣布,大太子纳叶钦已登汗位。 随后又在科布多的官衙宣读了纳叶钦汗的诏书,要迎中原和亲的昭文公主为侧妃,令阿勒颜带和亲使团速回都城。 阿勒颜站在阶下低头听完,握着拳的手不由得又收紧两分。 14、一叶舟 进城后,姬婴的凤辇没有再回驿馆,而是径直来到了阿勒颜的王府。 此时察苏已在王府门前带人侯着了,远远地瞧见凤辇回城,忙带了一队人马迎上前,先隔着车窗看到姬婴与静千都安好,又看了看后面使臣和随行女使的车子,见都无人受伤,只是那两辆车的车厢外有许多长刀划痕,看上去有些狼狈。 她匆忙将车队引进王府内巷,先让姬婴与静千下车换轿,进了她事先安排好的院子,随后再让其余人依次下车进府。 此刻阿勒颜还在城外,带着人善后,方才的羊群是他昨夜安排的障眼法,那牧羊人是他帐下第一得力干将,而那支冲出来截杀的骑兵,正是他先前从晋阳带回来的三万人马,亦是他的亲随部下。 他眼下要做的,就是将王宫来的使者全部看管起来,死了的就地快速掩埋,活着的则都被押进了科布多城大牢内。 城外的善后事宜进行得还算顺利,并没发现有人走失逃亡,算算日子,都城那边至少还要半个月才能发现科布多的异常,这便给了他一些时间,可以做接下来的部署。 这次城外突然发难,算是他单方面与纳叶钦汗撕破脸了,既然走上了这条路,便是没得再回头了。 他进城前又回头看了看方才那一片小小的战场,想起纳叶钦等人可恶的嘴脸,又想起姬婴在亭中和他说的话,他咬了咬牙,这个帝国可汗之位,他要定了。 等阿勒颜处理完城外诸事回到王府时,见府中一片静悄悄的,完全看不出和亲使团匆匆搬进来的痕迹。 察苏听说他回来,忙从后院迎了出来,阿勒颜见了她问道:“昭文公主在别院休息么?” “刚回来时歇了一阵,这会儿正召那几个中原使臣,在别院书房里说话呢。” 今日突发变故,一定让众使臣受惊不小,先前阿勒颜带去洛阳的柔然使臣,已被他安顿到官衙去了,他回来前也已将他们看押起来了,以免其中有人偷偷往都城递送消息,而洛阳来的中原使臣则一直跟着姬婴的凤辇,此刻的确有必要安抚一番。 于是他点了点头:“好,那我就不去叨扰了,劳你带个信告诉她,城外都安顿好了。” 察苏应了,又将王府中各院的安排,一面走一面细细告诉了他,等他进了自己的主院休息,她才转道往东,从府内小河过桥往姬婴的别院走来。 她走进院中,见前厅旁边的书房里还亮着灯,从窗户上映出的人影可以看到姬婴坐在大案后面,身后还站了两个女使,中原来的三位使臣,正站在她案前,不知在谈些什么。 察苏想着自己不便闯进去,遂来到了前厅,她里里外外忙了一日,饭也没好生吃得,遂要了碗油茶面,准备在这里边吃边等姬婴。 书房内,中原使臣已经进来有一会儿了,从洛阳派出来的这三位使臣,二女一男,皆是文官。 其中两位年轻的,都是头一回出使,从没见过今日这样的血腥场面,到此刻仍有些惊魂未定。 姬婴先是安慰了众人几句,说好在都没有受伤,又郑重地向她们保证,此事皆为柔然朝堂内乱所起,与中原无干,所以只要有她在,一定会保她们三位周全,让她们不要担心云云。 但那男官仍是面色煞白,腿还在微微打颤,似乎也没怎么将她的话听进去,姬婴轻轻摇了摇头,让另一名年轻使臣带他下去休息了,只留下了那个为首的使臣。 等那两位出去后,姬婴跟身后连翘说道:“我与正使还有几句私话,你们先出去吧。” 见到连翘和忍冬出去,并将门带上后,姬婴才起身走到大案前面的客座上首坐下来,随后抬手请她也坐。 那使臣从容坐下,温和地看着姬婴,等她开口。 在和亲使团出发前,这三位随行使臣的履历她都暗暗查过,面前这位为首的使臣名叫姚衡,表字璇玑,年三十六,从前曾向东北出使过契丹,也向西域出使过乌孙,是个经验丰富的使臣,亦在边疆谈判中立过不少奇功。 只是因她不善在朝中钻营,又不站党派,所以仕途并不顺畅,从西域回来后,只挂了个四品正议大夫的散官闲职,卡在这不上不下的品级已有好几年了,属于是个有能力却不大受重视的朝中边缘人物。 这次昭文公主和亲柔然,开景帝突然又想起她来,遂让她做了正使,但她先前对柔然了解不多,所以这一路上都在埋头研究这个草原帝国,与姬婴也仅仅在几处宴席上见过面,并未交谈。 “姚正议的履历我看过,实是被朝中埋没了,这次随和亲队伍出使,也是临危受命,既已来到此地,再无退路,眼下柔然朝堂动乱,不知姚正议怎样看?” 姚衡听完微微欠身颔首:“公主谬赞,据臣愚见,柔然朝堂积弊已久,此次纷争看似是几位太子政见不合,实则为朝中党政激烈,如今新汗虽一时继位,稳住了可汗庭的局势,但周边贵族分封的汗国未必都真心认可。” 姬婴认真听她讲着,听到后来深深点头:“和亲使团而今在此地,如同一叶扁舟,稍不留神便有倾覆之险,但险要之处亦总能有机遇,就看我们能不能把握得住了。” 姚衡知道姬婴言中所指的机遇,正是阿勒颜起兵一事,对于这位四太子,她了解不多,但若在这个节骨眼上,能连结起不满纳叶钦汗夺位的周边势力,未必不能一搏。 但此中变数甚多,她思忖片刻,谨慎答道:“还要看四太子是否能联合起朝堂内外,另外也需天时地利人和,才可成事。” “此事我已稍有谋划,待明日与四太子详谈,今日留下姚正议,其实还有一件事相求。” 姚衡忙又将头低了两分:“公主言重,但讲无妨。” 姬婴停顿片刻,将身子向她稍稍倾斜,低声说道:“我知道姚正议有个妹妹,正在燕东带兵,因为燕云七州失守,她也受了朝中责罚,如今兵权岌岌可危,我想借四太子起兵时,送她一件大功,不知姚正议能否代为致意?” 姚衡听她提起自己的妹妹姚灼,吃了一惊,不禁抬起头来,先看了看姬婴,又看了看书房大门。 姬婴明白她的顾虑,姿态靠后放松了些:“放心,这书房四周我细细看过,三面环水,门窗加厚,外面又有我的心腹把手,此间所言,绝无六耳。” 她反复思量着方才姬婴所说的话,燕北七州,本是隔绝草原的一道天然防线,她妹妹姚灼原先所在的最东边蓟州,是这次北疆战事丢失的最后一片土地,意味着中原王朝在北境的全面失守。 所以朝中当时听闻此事,原本要下令斩杀所有将领,只是当初战败其实是有朝中督军假传圣旨的缘故在,所以开景帝又追加了一道旨意,免除众将死罪,革了姚灼的主将之位,罚了俸,令其戴罪向南退守。 但近半年来,仍有不少朝臣上表弹劾姚灼,要求她为蓟州失守一事引咎退军,更有甚者认为她应当下狱问斩。 若能借这次柔然内乱,趁机收回蓟州,对姚灼来说,实是雪中送炭的一件大功劳,只是姚衡想不明白,这事与姬婴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她要冒这个风险,想了半晌,她沉声问道:“公主所谋究竟为何?” “四太子不日将在柔然西面起兵,可汗庭一定会将南侧驻军往中央和西面调派,只要消息传达及时,趁漠北一时防守松懈,蓟州一定可取,当然,这个功劳我亦不是白送。” 姬婴顿了顿,拿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口:“我不会在漠北蹉跎一世,终有一日要回朝的,那时节,我需要一支中原边军的支援,我看姚将军,正是我需要的人。” 这一番话,听得姚衡心潮起伏,虽然她早在洛阳见姬婴第一面时,就感觉到了这位公主绝非池中物,但她此刻还是被姬婴的宏图震惊到了。 不过为官多年的她,还是保持住了冷静,只是垂眸细细思量这件事,并未立即答复。 姬婴见她没有说话,微微一笑:“此事甚大,姚正议可以慢慢细想,等想清楚了,再回我不迟。” 随后她便站起身来,说天色不早,送姚衡离开了书房。 等姬婴送走姚衡,正要回房就寝,路过外面正厅时,见察苏还在这里,等她等得直打瞌睡。 她走过去拍了拍昏昏欲睡的察苏,笑道:“困成这样还在等我,是有什么要紧话,等不得过夜?” 察苏揉了揉眼睛:“传我阿兄的话,说城外已安置妥当了,没有走漏消息,请你安心在王府住下。” 姬婴笑着答应了,又拉她起来,两个人携手一起往后院走去,如今察苏没住自己从前的院落,而是也搬到了别院来,住在姬婴隔壁,她两个在院门口道了别,各自回房安歇。 第二日一早,姬婴同察苏用罢早饭,有执事人前来传话:“四太子在前院书房,请公主移驾过去相见。” 15、鹊踏枝 姬婴听闻,没带女使,也没要肩舆,只是独自跟着阿勒颜派来的执事人,不紧不慢地往前院走去。 眼下已是暮春时节,天气和暖,科布多城也迎来了一年之中最生意盎然的季候,王府中四处栽种着花草,一阵清风吹来,各色花瓣漫天盘旋,引得姬婴不禁在庭前驻足观看了一会儿。 前来请她的执事人听后面脚步声停了,一回头,见她站在那里欣赏花雨,也不催促,只垂手站在廊下等候。 姬婴将一只手伸到庭外,许多花瓣乘风绕着她的手飞舞,煞是有趣,半晌她才回过神来,将手中花瓣抖落,又拎起袍摆,继续跟着那执事人往前走去。 又走过了两个风格别致的中空大厅,厅中四处都挂着轻纱帐幔,在风中微微摇曳。 阿勒颜的书房坐落在园中小湖边,是一个独立的白色圆顶建筑,外围墙上画着柔然这边常见的五彩吉祥纹。 那执事人在门口通报,说昭文公主到了,很快听到里面传出阿勒颜的声音:“请公主进屋。” 姬婴走过书房外厅,进到里间来,见阿勒颜正坐在大案后面看文书,见她进来,他将文书往桌上一放,站起身从大案后面走了出来。 他这日穿着一身墨染暗纹锦袍,两边手上戴着金边祥云纹牛皮护臂,脚上也是一双漆黑的镶金边牛皮靴,简洁冷酷,又带了些肃杀之气。 头发依旧是编成一绺绺的细辫,只是没像往日高束,而是用一条绣金绑带低低扎在脑后,配上那一张不苟言笑的精致面庞,和微微晃动的左耳琉璃坠,在姬婴看来,倒有几分魅惑,很是养眼。 他走上来抬手请她坐,她也没多礼,只点点头,在东边客位上悠悠坐了下来。 有执事人端了两杯奶茶走进来,放在桌上后又退了出去,并将书房内两层门都关了起来,走到廊下听令。 姬婴坐的地方,抬头正好能看见一副巨大的柔然地图挂在墙上,她端着奶茶,一边喝一边看着那地图:“想来四太子对接下来的部署,已是了然于胸了?” 阿勒颜今日之所以叫她来,是考虑到和亲使团随都城宫官出城的前一晚,她曾同他简要分析过柔然朝堂内外可以利用的势力。 她这几个月在路上,柔然语学得烂熟,柔然朝堂各派系间的关系,也通过察苏往日细碎的言语,和两边使团携带的国书文牍中,拼出了个模糊的全貌。 所以那一夜她在与阿勒颜的交谈中,句句都能踩中如今柔然朝堂的矛盾痛处,只是细节上还未及详谈。 他站在她对面,回想完前夜的谈话,也转头看向地图,指给她看:“科布多城外现在有三万骑兵驻扎,城内五千守城人马,这是目前我手中可以随意调动的全部兵力。”他手里拿着根翻书杖,又指向科布多城北方一处地点,“公主前日提起的穆术汗王在这里,有七万兵马,我已遣人过去联络了。” 穆术汗王,是老可汗最小的弟弟,如今驻守柔然西北,是王室中反对纳叶钦继承汗位的人里,最激烈的一位,日前他还曾遣使痛斥纳叶钦,那使臣如今已被押在可汗庭,生死未知。 纳叶钦汗并不大将穆术放在眼中,因他已被放逐西北,在朝中没甚势力,兵马亦有限,所以在使臣来后,便下了道旨,革了他的汗王位,令他作速进都城谢罪。 经此一事,穆术汗王必然心有不甘,阿勒颜这时候联络他,很容易便一拍即合,三万人马加上七万人马,造反那倒是够了,只是若这样直愣愣起兵,被镇压也就是月余的功夫,所以拉上穆术汗王还远远不够。 纳叶钦汗如今最担心的,还是都城生变,他虽然拉拢了几位王室成员和贵族老臣,趁都城戒严时仓促举行了托里台大会,正式称了可汗,但他也知道,对此不满的大有人在,他要做的,就是在维持当前都城局势平衡的基础上,小心翼翼地把那些人一个个剔除出去。 阿勒颜又将翻书杖挪到可汗庭上,随着他身体转动,左耳上的琉璃坠子折射出幽蓝光亮,他点了点可汗庭的位置:“我先前打发到都城的人放了鹰回来,如今朝局十分微妙,前国相伊蒙虽已被革职,但仍有不少人在他那边暗暗活动。” 他顿了顿,又圈出了几个王宫主力军队驻扎的地点:“我准备先去拜访一趟穆术汗王,同时派人去联络伊蒙和几位东边的汗王,到时候东西方一起发难,调走主力军,再以急行军直攻都城,只是这段时日子我不在时,需要请公主同察苏留在科布多城,我会留下一支人马守城,以备不时之需。” 姬婴听她说完,默默喝着奶茶,思忖片刻,缓缓说道:“大体上来看可行,只是若以信联络,直接起兵,到底松散,若是一处败了,其余军心都受影响,依我看,四太子不如直接先去拜访伊蒙,认他做个义父。” 前国相伊蒙,是前不久被暗杀的二太子巴雅尔的舅舅,所以纳叶钦汗一继位,第一个就让他下了台,但伊蒙在国相位置上坐了十余年,树大根深,不是那么容易被铲除的。 巴雅尔的死,对伊蒙是个极大的打击,此刻正好趁虚而入,若在正式起兵前,能先跟伊蒙联系上,到时候攻下可汗庭,就不会让穆术汗王占了先机,以至于为他人修桥铺路。 听姬婴这样一说,阿勒颜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这步路他也不是没想过,只是作为不大受重视的先可汗四子,他极少能同伊蒙说上什么话,若此时突然亲自拜访,他担心会显得有些谄谀。 姬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捂嘴笑道:“欲成大事,必有小忍,拜个义父,又掉不了一块肉,有这层关系在,就不用担心被穆术汗王跃到头顶去了,伊蒙扶你上位,也比扶他更有话语权。” 阿勒颜听她这样说,破天荒地低头微微笑了,随后转头看了姬婴一眼:“公主妙计。” 他这一笑,更显得面容俊俏,眸若星辰,姬婴直直地看了他一会儿,也笑了。 随后阿勒颜又低头想了想:“只是我若去都城,快马也要十余日,这期间穆术汗王起兵,难保科布多不受波及,请公主为安全起见,不要随意出府。” 姬婴放下喝完的奶茶,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说道:“好,我只安心在这里,每日为四太子祷念,祝你旗开得胜。” 见她突然走过来,阿勒颜只感到胸口一阵乱跳,刚想移开视线时,他瞥见姬婴发髻上沾了一片庭前落花,像是来时被风吹到头上的,于是忍不住抬手替她将发上落花摘了下来。 姬婴看他神情专注,又往前走了一步,冷不防凑到他脸颊边亲了一下,然后立刻转头,轻快地推开书房门走了出去。 离开回廊前,她还回头朝里面看了一眼,见阿勒颜还怔怔站在那里,她抿唇一笑,看来自己选的这枚棋子,已然落套了。 书房门被推开后,一阵微风从门外吹进来,吹得阿勒颜左耳坠子轻轻晃动,戴着坠子的耳根后面,此时已是通红一片。 直到姬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书房外的回廊边,阿勒颜还一直站在那里发怔,这时窗外飞来一只鹊儿,落在庭前兰草上,悠哉地在草叶上荡着。 阿勒颜听到鸟声,眨了眨眼,回过神来,低头自嘲般地轻轻笑了笑,才转头准备打点行装。 第二日一早,阿勒颜已收好行装,乔装成驿卒,带了一个亲信随侍,离府前,姬婴差人给他送来了一件东西,请他在离城前用隼给洛阳城外鹤栖观的师娘送去,说是报平安用的。 阿勒颜接过来一看,是一张平安符,符纸左边盖了半幅印章,他前后看了看,不过是一张寻常的道家画符,遂没有放在心上,将符纸卷起来,绑在平日送信的隼上放了出去。 等隼飞走后,他同亲信一起离开了王府,察苏跟着送出来,到门口,阿勒颜拉着她嘱咐道:“我已同总长打过招呼,科布多城交给你,守城将领随你调遣,有什么拿不准的,可以问问昭文公主。” 察苏认真点头:“阿兄放心!” 姬婴这日没有出来送他,他往前走时,还回头看了看,仍旧只有察苏站在府门外朝他挥别,便又转头策马快步朝城门方向行去。 姬婴此刻正坐在别院的小书房里,对面站着中原使臣姚衡,她刚从外面进来:“臣来时在外面瞧见察苏公主了,说四太子已出城。” 姬婴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蓟州那边……” 姬婴抬头朝她一笑:“消息我已托四太子送出去了,隼信快,想来不日就会到洛阳城外,我师娘收到后,会再用海东青转送燕东。” 姚衡会意微笑,那张平安符上的半幅印章,正是她与妹妹姚灼各执一半的玉佩印,平安符上用密文藏着七个字:五月中旬取蓟州。 姬婴起身走到窗边,长出了一口气:“铺垫已做好,接下来,就看天意了。” 16、城头月 阿勒颜走后没几日便是立夏,科布多城愈发和暖,庭前草丛中开始频繁地传来虫鸣。 这座城建立在草原之上,城中甚少见树,连王府中也没有种树,都是大片的草地和花丛,当大地回暖后,土壤之上亦开始热闹起来。 姬婴这日晨起推开窗,扑面而来一股泥土混合花草的清香,细看庭前又落了不少花瓣,地上还有些点点潮湿,原来是天亮前落了一场微雨。 她在窗边蒲团上打坐片刻,细细感受着初夏清晨的宁静,吐纳过七轮,才缓缓起身去偏厅用早膳,随后便转身往小书房走来。 这几日,她只在别院的书房内,埋头翻看各种柔然典籍,这段时间她的柔然语已是突飞猛进,平日在府中,也时常同执事人用柔然语交谈,日常对话已无隔阂,阅读文字亦问题不大。 察苏虽然每日也来看她,但已无需再教她些什么了,况且察苏近日也十分忙碌,每日只早晚来同她一起用膳时,才能说上几句话。 只因阿勒颜临走时那句“科布多城交给你了”,其实城中政务有官衙和总长,城防亦有阿勒颜留下来的大将负责,并不需要察苏具体管理什么,但她还是每日穿戴齐整,先到四处城墙上巡视一圈,再到官衙视察一遍,像个真正的城主一样尽职尽责。 看了半晌书后,姬婴起身到窗边站了一会儿,这时书房门轻轻响了:“静玄,是我。” 她走过来打开门,果然见静千站在门外:“你要的东西,我给你找来了。” 姬婴侧身让她进到屋中,拉着她在大案前的一排客座上坐了下来,又拿起桌上银壶倒了杯水给静千。 趁静千喝水的功夫,姬婴细细看了看她拿来的东西,一小篮子沾着露珠的青草,顶上开着一朵朵厚圆的长瓣白花,她拿起来闻了闻,笑道:“就是这个,多亏有你在。” 静千将杯中水一口饮尽:“怎么忽然想起要这火绒草来?” 姬婴站起身来,到一旁架子上,拿了个晾晒草药的小笸箩,又回到静千旁边坐下,一面摘花,一面将阿勒颜去可汗庭拜见伊蒙的事说了。 阿勒颜早在离开可汗庭去洛阳前,就安排了人每日替他打探朝中重臣的动向,其中各家琐事密情都知道一些,也知道伊蒙自从去年大病一场后,留下了些男科隐疾。 听了探报所讲的前后病情描述,姬婴已猜到大约是个什么病了,遂将随行所带的两颗万金丹,交给了阿勒颜,让他带去可汗庭,作为面见伊蒙的敲门砖。 只是万金丹虽有奇效,却只是可缓一时,若要根治,还需要另外调配丸药,其中最重要的一味药材,便是这火绒草。 姬婴在前日随使团出城时,在城外一片旷野处,看到过有长得十分旺盛的火绒草,心中暗暗记下,这日才托静千带上女使当归,两个人一起去城外采了一些上好的回来。 她与静千自小在青腰山时,也常背竹筐去采草药,静千更是会看会挑,采回来的草药,总是药效最强的。 静千细细听了她的计划,眉间微蹙:“这虽说是个攀附的好主意,只是你何必要替四太子出主意,谋反可不是容易的事,一旦他失手,我们岂不受牵连?” 姬婴手中熟练地摘着药草茎叶,笑道:“你说说看,如何被牵连呢?” “咱们是中原来和亲的使团,和这个四太子搅在一起,如今他要揭竿而起,我们不就成了同伙了?若事情一旦暴露失败,不是平白跟他赔上性命。” 姬婴仍是低头微笑着:“都城王宫派来的人,实际上可不是我们杀的,他受先可汗之命,前往洛阳接亲,却把使团带到了自家封地,拘在城中不得自由,如今他联络周边汗王起兵反纳叶钦汗,也与我中原使团无干,我们不过是被劫持在这里。他若事成,我得以登王后位,为将来铺路,他若事败,这次起兵也已牵扯了多处封地汗国进来,可汗庭必然因此大乱一场,中原使团则可以借内乱被劫持为由终止和亲,抽身回朝。” 静千将她这话细细咀嚼片刻,才终于笑道:“我明白了。” “不过,我还是希望他能够成事。”姬婴手里细致地摘着草叶,“毕竟千难万险来一遭,我可不想两手空空地回去。” 说到这里,正好那一篮子火绒草也摘完了,姬婴将那些要入药的部分在笸箩内铺铺平整,又抬起头来冲静千笑着挑了挑眉。 姬婴在书房外面选了一处光照好的地方,吩咐人在那里搭了几个晾晒架子,她同静千拿着摘好的火绒草,放在架上晾晒,忽听有执事人从小院外走来通传,说察苏公主到。 话音刚落,就见察苏一身气派军装,大步流星地走进院来,见到姬婴恰巧也在院里,便朝她挥了挥手中的信:“可汗庭来消息了。” 姬婴听完,转头与静千对视一眼,忙请察苏到书房里坐,静千会意,只说还有别事,告辞了她们,往自己屋中去了。 察苏跟着姬婴走进书房,将信往她案上一放,随手拿起一旁的银壶和茶杯,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姬婴拿起信封,抽出信纸展开一看,是阿勒颜先前安插在可汗庭的亲信写的,是柔然语,她如今阅读起来,已没有任何障碍了。 信中说阿勒颜刚到可汗庭时,先在伊蒙府外观望了两日,才派人送信说要拜访,但是第一次被退了出来,第二次他另外转托了人,先送了一枚万金丹进去,三日后才有府中管事前来相请。 随后阿勒颜便被留在了伊蒙的府中,果然按照姬婴所计,拜了他做义父,伊蒙也没有推辞,欣然接受了。 伊蒙如今在朝中已是四郊多垒,许多党羽接连下狱,纳叶钦汗只碍着他有老可汗遗命庇佑,又与多为王室成员关系盘根错节,一时不好直接动他,但从近日宫中传出的消息看,纳叶钦汗已开始磨刀霍霍,准备将伊蒙旧日势力连根拔除。 伊蒙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在阿勒颜秘密来访前,他正刚收买了纳叶钦汗身边的一位亲信,想暂时向新汗低个头,先保住命再图起复,但阿勒颜的突然出现,给了他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阿勒颜将穆术汗王准备起兵一事,同伊蒙讲了,伊蒙又将当前朝中的情况,同他细细讲了一遍,二人在府中密谈三日,将几处地方的起兵时间筹划了一番,又将朝中势力如何配合等事也叫阿勒颜悉数通晓。 数日后,未免行踪被人发觉,阿勒颜告别了伊蒙,往穆术汗王的封地赶去,在离城前,他让人放了消息给穆术汗王,称都城这边已做好安排,请他即日起兵。 随后他又发了一封信回科布多,让守城大将按照事先计划,先分出两万人马来,去穆术汗王那边协同起事。 姬婴读完信,轻轻将信放了下来,又问察苏道:“穆术汗王那边,可有消息么?” 察苏摇摇头:“还没有,算算日子,阿兄的消息大约这两日才到穆术汗王所在的阿巴坎,那里据此地亦有半月路程,我今日签了调令,将人马派过去了,到时候从阿巴坎发兵,也省得暴露我们这里。” 姬婴听了点点头,这也是阿勒颜走前同她商议过的,这次起事先以穆术汗王为主,毕竟这段时间阿勒颜不在,此举可以避免科布多城受都城可汗军的正面攻击。 谈完正事,察苏又兴致勃勃地同她讲起这几日的巡城琐事,她如今这个临时“城主”当得是愈发得心应手了,她们在书房聊了半晌,正好也到了晚膳时间,遂一同走出来用膳。 膳毕,她两个又到花园里散步闲聊,这日正是四月十六,月亮正圆,此刻高高地挂在东边的城墙上,银辉洒满花丛。 姬婴一面走一面问察苏:“你阿兄这次起事甚险,怎么也不见你担忧?” 察苏轻松一笑:“我看我阿兄定能成大事,我对他有信心!” 她两个说说笑笑,在初夏的晚风中悠闲踱着步,直散到满月高升方回园安歇。 第二日,果然察苏一早收到隼信急报:穆术汗王正式于阿巴坎起兵,称纳叶钦谋杀巴雅尔汗夺位,违背了老可汗遗命,他要发兵替天行道。 可汗庭也很快收到了消息,纳叶钦汗对穆术汗王起兵倒也并不感到十分意外,又想他兵马不盛,也没几个拿得出手的好将领,遂不慌不忙派出了一位大将,帅十万可汗军前往西北镇压。 谁知在路上,那大将多虑了一步,派人向西探了探科布多的情况,发现中原使团被阿勒颜扣在了城内,这让他立刻警觉了起来。 他认为阿勒颜可能已同穆术汗王勾结在了一起,于是立刻分出了一支人马,连夜奔袭科布多。 这天凌晨时分,姬婴被一阵嘈杂声吵醒,很快听到连翘急急来报:“公主,不好了,科布多被可汗军围城了!” 17、浪淘沙 姬婴定了定神,披衣下床,见院外一片火光通明,转头问道:“察苏公主何在?” “察苏公主带人上城墙了,留了个亲兵在别院门外给公主带话。” 姬婴点点头,将氅衣穿好,走到外面,吩咐道:“请那亲兵到正厅说话。” 她刚在正厅大椅上坐下,就见忍冬带着那亲兵进来了,她认得这小将,是时常跟在察苏身边的,年纪看上去不大,月眉星眼,身姿劲挺。 “禀昭文公主,城外来了三万都城可汗军,领军的是纳叶钦汗身边一名亲随副将,在城外围而不攻,正在向城内喊话,诘问四太子因何将中原和亲使团扣留封地。” 看来他们还不知道此刻阿勒颜已不在城中,暂且围而不攻,大概是想分散穆术汗王的兵力,姬婴想了想,问道:“四太子那边可有信么?” “城被围前回来了一只隼,信上说四太子日前已离开可汗庭,往穆术汗王所在的阿巴坎去了。” “察苏可有向城外回话吗?” 那小将摇摇头:“察苏公主严令,所有守城士兵架弩待命,不准对城外的问话做任何回应。” 不回应是对的,此刻穆术汗王那边情况尚不明朗,科布多这边必须保持沉默,姬婴又低头思忖片刻,吩咐他道:“你回去告诉察苏,要多派人登楼瞭望,谨防围军拦截隼信,我这里请她不必担忧。” “是。”那小将答应着去了,姬婴靠在椅上又仔细忖度半晌,上回都城前来迎亲的使者,都被埋在东城外荒郊,这次可汗军前来围城,虽未进攻,却也是来者不善,一旦郊外埋的那些王宫使者被铁蹄踏出,阿勒颜谋反一事提前坐实,局面恐怕不好控制。 ** 阿勒颜离开可汗庭后,带着亲随一路快马向西北驰骋,抵达剑水下游时,他收到了科布多城外传来的消息。 得知可汗军分了三万兵马围困科布多城,他心道不妙,但眼下只有他与亲随二人,即便转道回科布多亦无济于事,他只能继续快马沿剑水,往上游的阿巴坎疾驰,找穆术汗王分兵回援。 阿勒颜在马上连赶了七日路,终于远远地看见了阿巴坎城外的河流分界点,这里原有一条从北面雪山流下的河,在低洼处被地势一分为二,一条宽阔的即是剑水,一条窄些的名为阿辅水,阿巴坎城便坐落在两河分流的平原之上。 此刻空气中传来阵阵血腥气息,细看剑水中带着些淡淡血色,水中还能见到一些刀剑和盾牌,随河流往南漂去。 看来上游已开过战了,只是此刻周遭一片寂静,瞧不出究竟胜负如何。 阿勒颜在河边下了马,让亲随牵着,他走到河边,从岸上拾起一根长棍,从水中捞了一片战甲和残旗。 那旗仅剩了半幅,是可汗军这次领兵大将的帅旗,战甲却不是可汗军的制式,看上去应该是穆术汗王帐下的兵甲,看来上游战况颇为激烈。 阿勒颜抬头看了看北边,随后转身吩咐那亲随:“下马渡河,我们从西面进城。” 他们一路绕到阿巴坎的西城门,见这里城门紧闭,但城外碧草如茵,一片祥和,丝毫没有打斗痕迹,看来果然只在城东边打了一仗,可汗军此刻应该是向东北侧后撤了。 阿勒颜将事先备好的响箭在城外朝空射出,城头上守军闻信去叫大将,那将领一见是他,忙亲自带人出城来迎。 他进城后直奔王府,穆术汗王听说他来了,也亲自出来相迎。 从前穆术汗王对这个四太子并没什么好印象,只觉得他秀气少言,一点没有草原壮士的气派,不想他如今能这样有魄力,果断派兵马来投奔他,反抗纳叶钦汗,倒让他有些刮目相看。 穆术汗王的王府是一片大帐,为不忘祖辈游牧习俗,他平日里都是住在帐中,此刻他已走到帐外,远远地见阿勒颜跟着一名守城将领走来,他点点头,抚着胡须一面走一面笑。 阿勒颜也抬头瞧见他了,只见穆术汗王圆脸宽额,本就生得体阔,如今养尊处优愈发肥胖,如同一扇门走将来,笑声更是地动山摇。 他们在帐外彼此厮见过了,阿勒颜也没多寒暄,进城路上他已从那将领处得知,今日早些时候阿巴坎城外与可汗军战了半日,虽然战况激烈,但阿巴坎军也没吃亏,如今已收了兵,待明日再战。 于是他开门见山地向穆术汗王提起科布多被围一事,穆术汗王点点头:“这事我也听说了,依我看你不如还是留在我这,另外派个大将带兵前去就是。” 他心中惦念着城中使团,坚持道:“我还是亲自带人回去一趟,等剿灭了分军,再分路往东攻打可汗庭。” 穆术汗王摸着胡须想了一想,自从他起兵后,北边也有几个小汗王应声而起,已有两位派了人来,说已派了人马到阿巴坎支援。 但这些人马总要十日八日才能抵达,在此之前,阿巴坎还要应付城外的可汗军,暂时还不宜分兵。 等那些小汗王的人马到了,再放阿勒颜回援科布多,到时候多路分兵前往可汗庭,他说不定还能把阿勒颜甩在身后,抢个先手。 于是他点头说道:“科布多自然要救的,但眼下可汗军在外,需得先把他们打发了,才好叫贤姪将人马带走回援。” 阿勒颜闻言有理,遂没再说什么,跟穆术汗王要了帐内纸笔,简单写了两句话,随后起身走到外面,用哨唤了一只隼来,绑上信,放回科布多。 他望着那隼一翻身飞进了云层,想起自己出城前都没去面见姬婴道别,不禁有些后悔,此刻他只得暗暗祈祷,希望科布多城能撑到他带兵回援。 ** 科布多城外的可汗军已在此围守十日了,前面几天城外将领还每日朝城内喊话,但见城头上一句不回,只是架弩相持,后面几天城外也只是默默围守,城内外俱是一片诡异的寂静。 这天清晨,忽从北方飞来一只隼,打破了连日以来的寂静。 那隼从城外十数里远的地方冲破云层,朝着科布多城内滑翔而来,城外有眼尖的可汗军侦察兵瞧见了,忙报与大将知道,那将领手搭凉棚一瞧,的确是个信隼,遂下令:“放箭!” 于是周边数十名士兵纷纷拉起弓来瞄准,开始时距离还不够,所有的箭都射空了。 但那隼因要在城中降落,必须在三里外降下高度来,所以很快便进入了可汗军的射程之内。 这隼是阿勒颜从小养的,十分机警,在城外被两支箭擦身而过后,立刻又复飞到射程之外,在科布多城上方盘旋了几周后,飞到城内王府上方,直直向下俯冲而来。 早在那隼到科布多城上方盘旋的时候,察苏就已收到消息了,她带了人到城墙上看了半晌,朝那些射隼的城外士兵放了几箭,见那隼复飞后,忙带了人往王府中赶回,吩咐人快去拿大布来接。 在园中忙了半晌,可算是看着那隼落到了众人撑好的布中,察苏忙接过来细瞧,的确是自家的隼,脚上果然绑了一只信筒。 她又上下检查了一番,见那隼的脖颈处有道箭矢擦伤,左边翅膀也因俯冲降落摔折了,她忙交给看护的执事人带回去好生治疗,然后拿着那信匆匆往别院来找姬婴。 姬婴此刻正靠在书房大案边,冷冷地盯着面前的一副柔然地图,这地图是她先前吩咐连翘挂上的,比阿勒颜前院书房里那个要小些,是按他那幅缩小画的,挂在她这别院书房里正正好好。 她在地图上勾出了目前已起兵的阿巴坎,以及北面应声支援的克拉斯和泰舍特,另外还有东边的巴格达林和赤塔也是老可汗祖辈贵族封地,都由伊蒙在暗中联络适时起兵,从各地的反应来看,此次纳叶钦汗要面对的,将是一轮接一轮的起兵讨伐。 她正拿着一支笔思索着,忽然听到旁边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听声音是察苏,姬婴走过去给她开了门,果然见她满头汗珠,进门递给姬婴一张小纸片,她接过来一看,是阿勒颜送回来的,上面写着阿巴坎首战告捷,他将于十日后带兵回援科布多。 “我阿兄要回来了!咱们这马上就能解围了!” 姬婴放下那纸片:“没这么简单,他若带人马回来,恐怕就中计了,我们得给他送个信出去,不能回来。” 说完她转身到大案上又找了一张纸,开始奋笔疾书,一面写一面又说道:“我们能收到的消息,城外一定也收到了,可汗军在阿巴坎首战失利,科布多城已经不能围而不攻了,你再去带人准备些防攻城的东西,要快。” 察苏见她神色严峻,点了点头,转身出去吩咐人准备去了,等她写完那信,也走出书房,让察苏再选一只隼送信,察苏却面有难色:“此刻要想躲过城外围军将信送出去,恐怕不太可能。” 话音刚落,忽然听到城墙方向传来一阵阵喊声,这时有个察苏的亲兵跑了过来:“城外可汗军开始攻城了!” 18、水龙吟 察苏听了忙拿走那信,往院外快走,一边走一边回头说道:“我会想办法送信出去,你好好在这里,千万别出去!” 姬婴应道:“好,你要小心。” 等察苏来到东侧城墙边时,这里正在守城大将的指挥下,往城下倒掺了油的水,她走到那将领身边:“怎么回事?” “一个时辰前,城外东南那片地被骑兵踏翻了,月前埋的王宫使者被踏出来了,那领头的认出里面有一个纳叶钦汗的亲信,认定四太子要谋反,在外面大声讨伐了一阵子,没过多久又飞来一只报信鹰,那主将看完就下令要攻城,好在公主提前让人备了东西,还算是可以应对。” 察苏走到城墙边,往下看了一眼,见那些骑兵并未带什么攻城的家伙,只能用钩绳硬往上爬,动静虽大,却对城墙构不成什么实际威胁,遂吩咐道:“各处城墙派人防好,上来的人多了就放箭,谅他们也攻不进来。” 但她此刻明白了为什么方才姬婴说,不能让阿勒颜带兵回援,想来城外刚刚收到的消息,大抵是可汗军又在阿巴坎吃了亏,所以让他们这边开始攻城,好让阿勒颜分兵回援,减轻可汗军主力的压力,才好逐个攻破,越是这样越不能遂了他们的意。 察苏走下城墙来,又到王府中挑了一只隼,将姬婴写的字条绑在隼腿上,抱着隼又登上了城墙,她必须尽快把这信放出去。 好在此刻城外的可汗军都在专心攻城,外围的射手与城下还有段距离,趁此混乱之际,正好放隼。 察苏在城墙边细细观察了许久,有一个方向的围军因分了人手攀城出现缺口,她看准时机,一把将隼抛入空中。 城下大将见城头有人放鹰隼,忙停下来拉弓,他身边几个士兵见状也都纷纷停下来瞄准,但可惜已错过良机。 那隼早在他们拉弓时就已展翅腾空跃入云层,城下射出的箭全部落空,察苏见隼放出去了,满意地拍拍手,随后叫来一个亲兵,让她回王府给姬婴报信。 那亲兵领命去了,察苏又匆匆下城,往官衙里来,科布多城被围了这几天,总长每日都带着官衙的一众官员四处安抚城内民众,这日城外突然开始进攻,又有许多民众跑到商铺里抢购粮食。 官衙的人都是些久经世事的老吏臣,对于这样事都还算是应对得宜,面对民众抢购,不慌不忙地又开了一座官衙粮仓,平价卖与民众。 这样一来,城内商铺也没法涨价了,民众见官仓府库粮面充足,亦不似先前那般恐慌,一部分不放心的人在官衙前排起了队,一部分家中粮食还有富余的便都散去了。 察苏在城内四处都看了看,见没出什么大乱子,便到官仓那里跟着总长一起放粮,要等这边民众都散了,再与他们同回官衙商量接下来的安排。 此时此刻的科布多,城墙上一片厮杀喧嚷,官衙中一片忙碌奔走,街市间一片惴惴闭门,惟有处于城中心地段的王府别院,是一片悠然平和。 别院小书房,东窗下的榻桌上,一座莲花琉璃香炉上,有丝丝轻烟飘起,香气清冽淡雅,提神醒脑。 姬婴正和静千对坐下棋,不时能听到窗外传来隐隐鼓噪之声,是城墙上御敌的令点。 静千执白子,思索片刻下在了中腹位置,这一局已到了中盘,双方从周边搏杀变成了全局作战,两边如今是不分高下,胜负难料。 她对此步颇为满意,下完后拿起旁边的茶杯悠悠喝了一口,看着姬婴问道:“不叫四太子回援,科布多真能撑得下去吗?” “我也不知道。”姬婴执黑子,也下了一颗在中腹。 静千笑了:“答得这么干脆,倒有些像个赌徒,我看阿巴坎的可汗军大约也扛不住了,到时候穆术汗王乘胜追击,直捣可汗庭,咱们这里的围军,自然可解,只是不知来不来得及。” “等各方都陆续起兵,往可汗庭开去,总得要个十天半个月才能调走这里城外的兵马,科布多未必能撑这么久,所以……“姬婴抬头看了看静千,“我在等一场雨。” 静千执棋正在考虑往哪里下,听她这样一说,倒不着忙了,捏着棋子往窗外看了看,神情较方才也放松了几分。 姬婴也转头看向窗外,这日的天有些灰蒙蒙的,庭前花草都在随微风轻轻摆动,她近日每晚都在庭前细观天象,知道这两日必有一场大雨,而且定是滂沱大雨,连绵数日的那种。 她收回思绪,见静千落完子,拿起一枚黑棋,不假思索地下在了静千眼前边位,棋局瞬间对白方十分不利。 “啊……”静千拍了拍额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姬婴看着静千冥思苦想的模样,笑着喝了口茶,但眼睛一直盯着棋盘,她可知道,对面这位最是擅长绝地反杀。 果然在静千想了半晌后,将白子下在了一个她没想到的位置,局势再次逆转。 这时有风从窗外吹进来,将香炉中飘起的轻烟荡得摇摇摆摆,姬婴转头又看了看窗外,也不知是因为时辰不早了,还是因为暴雨在即,天色愈发暗下来,庭前花草摇的身姿也更加狂乱。 “起风了。” 她回头继续端详着棋盘,想了一会儿才落子,棋下到此刻,已是如火如荼,二人你来我往,好不激烈。 可惜在最后收官时刻,姬婴还是落了下风,又眼看着静千以奇巧取胜,她摇了摇头笑叹:“又输给你了,我得回去再想想破解之法。” 静千得意地向后一靠:“已经比先很有进步了,着实废了我一番脑筋。” 话音刚落,窗外忽然白光一闪,紧跟着一阵阵“轰隆隆”闷响,很快,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窗外不多时便朦胧一片。 侧耳细听,城墙那边的鼓点似乎也息了,姬婴自从中午收到察苏打发亲兵送来“信已发出”的消息后,就再没听到有人报信,遂向门外唤了连翘进来:“察苏公主还没回来吗?” 连翘摇摇头:“还没有,我才打发了人去问,说是还在官衙点库存粮仓,公主要先传膳吗?” “先不用,等她回来再传吧。” 说完姬婴又同静千在窗边赏了会儿雨,过了约有两刻钟,才听到察苏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姬婴忙起身走出书房相迎,正好见察苏走进院子,她头上戴着斗笠,身上披着个蓑衣,旁边有个亲兵替她打着油伞,但她额前碎发还是被雨打湿了一些。 见姬婴和静千都在廊下迎她,察苏笑道:“这雨下的,真正是瓢泼大盆……欸不对……瓢盆大泼……瓢……总之就是非常大!” 这几句听得廊下一众中原来的人都笑了起来,察苏虽然汉话十分流利,但部分成语上还稍差些,不时冒出一两句说不太准的,总是令人捧腹。 姬婴伸手拉她上来,旁边一众女使也走上来替她摘下斗笠,解开蓑衣,等进到厅中坐下来,姬婴才问:“城外情况如何了?” “多亏这场雨,真是及时!东边城墙险些被人攀上来,这会儿已都退了,回来前我又去瞧了一眼,他们已退到一里外扎营了。” 接下来的几日里,这场雨一直断断续续下着,很是影响了城外可汗军的攻城计划。 而与此同时,在阿巴坎的可汗军,也是节节败退。 穆术汗王这些年刻意隐藏了实力,私藏了不少盔甲兵器,兵马人数也比纳叶钦汗所知道的要多,而可汗军人马又是横跨半个帝国前来镇压,被穆术汗王以逸待劳,打得是丢盔弃甲。 这支可汗军主力被歼灭后,阿勒颜也已收到了科布多的隼信,他认得信上的确是姬婴的笔迹,但他并未对穆术汗王明言,而是顺势向他借出了五万人马,先向南作势要回科布多,等离开阿巴坎十里以后,便转道向东,直指可汗庭。 这五万人,其中两万是阿勒颜先前从科布多派来的亲信部下,其余三万则是他专门挑的,从北面泰舍特前来支援的人马,并非穆术汗王帐下的人,所以无需担心走漏风声。 姬婴在信中说,让他在东北边另外两位汗王起兵之际,赶到可汗庭西侧观望,到时候纳叶钦汗一定会将驻守在南方中原边境的大军,调至东北方向,等南面空虚,再转道向南等待穆术汗王从西北杀来。 到时候北边一东一西都是主战场,他便可以从南面趁虚而入。 阿勒颜在转道往东后,又给科布多城回了一封隼信,此刻科布多城外驻扎的可汗军,听闻主力军在阿巴坎被屠,急忙收兵北上,要拦截穆术汗王的人马,所以从科布多急急撤走了。 姬婴站在科布多王府别院书房窗边,看着那隼轻松地从城外滑翔回来,知道外面果然退兵了,她打开信纸,来回读了两遍,算算日子,阿勒颜再有七八日便可以抵达可汗庭。 中原使臣姚衡此刻立于姬婴身侧,见她读完信眉目舒展,笑道:“看来天意也眷顾公主。” 她望着蓟州所在的东南方向,浅浅一笑:“快到五月了,希望小姚将军莫要负我一番美意。” 19、子夜歌 柔然可汗庭王宫。 纳叶钦汗坐在宝座上,面对西面八方接二连三的起兵消息,怒气填胸,脑门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他面前站着一众大臣,个个低着头屏声凝气,惟有当初替他谋划夺位的现任国相,还敢讲上两句,于是他向前走了一步:“大汗,穆术和东道两位宗王不日便要兵临城下,为守可汗庭,是不是酌情将漠南边境大军往回调一调。” 纳叶钦汗冷哼一声:“和亲使团未到都城,就撤兵,岂非叫中原看轻我国。”说完又想起先前收到的线报,是四太子阿勒颜强行将使团扣留在了科布多,心中愈发恼怒,“老四那个南蛮杂种,竟有这样吞天狗胆,等我抓到他,定要将其碎尸万段!” 国相并不理会他的无用怒骂,冷静说道:“中原已与我国讲和,和亲公主也已到了我国境内,先前一战也让其元气大伤,即便我国撤走边境大军,量中原也不敢轻举妄动,况且只是撤走后面的主力军,驻边的军队仍留在漠南,中原朝中未必能知晓撤军一事。” 纳叶钦汗低头想了一会儿,眼下他手中随时可调的仅有都城附近的可汗军,其中分出的十万人马已被穆术在阿巴坎歼灭了,还剩十五万人,正在可汗庭周边驻守。 而近日东道起兵的两位宗王,手中兵马不少,跟穆术合军后,估计至少有二十万人马,这样看,不从漠南边境调兵是不行了。 他捂着额头,朝国相摆摆手:“调便调罢。” 王宫的消息,总是能由前国相伊蒙买通的宫人,悄悄传到他府上来,他又派人将这些消息,悄悄传出可汗庭,送去给他的新义子阿勒颜知道。 阿勒颜此刻正带着人马,埋伏在可汗庭西侧二十里的位置,收到伊蒙派人送来的王宫消息,知道近日会有大军从漠南往北调回,细细盘算了一番,又制定了绕开大军的路线,准备往南面蛰伏。 可汗庭及周边的消息,他也会及时用隼传回科布多,科布多城也会很快回信给他,告知近况,所以他已知道如今科布多城外的可汗军已撤,城内安然无恙,遂放下心来,每日只专心盯着可汗庭的动向。 这日又有一只红隼,在阿勒颜带人马自西向南转移的时候,从军中飞了出来,往西边给科布多城送信去了。 察苏这天正准备照例巡城,刚整装要出门,就见到一只红隼远远飞来,认得是他阿兄的隼,遂让随行亲兵稍等,她独自走到鹰房来瞧,果然见那红隼正在架上梳理羽毛。 她走过去摸了摸那隼,随后将它腿上绑着的信筒取下来,又给鸟儿添了食水,才走出鹰房,轻快地往别院来找姬婴。 姬婴这时正独自在别院书房里练字,连翘和忍冬只在门外侍立,书房里不时传来换纸的声音。 柔然语她如今已是融会贯通,听说读都没问题,只有写字还差些,她写起柔然文字总是带着汉字的笔锋,原本圆滑流畅的字符,在她笔下总是棱角分明,看上去有些生硬。 正练着,她听到院里传来察苏的声音,也没停笔,仍继续沾墨书写。 果然过不多时,便听到察苏快步走到书房门口,跟连翘和忍冬随和地打了个招呼,姬婴事先吩咐过,察苏来时不必通传,所以二人只朝她微微行了个礼,侧身请她进来了。 姬婴抬头见她进来,才停笔笑道:“这样高兴,是有什么好消息来了?” “是我阿兄又来信了!”察苏说完将信筒内的纸条抽出来递给她。 姬婴接过来一看,知道纳叶钦汗果然已下令调走了中原边境的大军,向东北方向拦截起兵宗王,笑道:“你阿兄此次起事,已有五分成了。” “才五分?”察苏接过她递来的纸条,又放入信筒内装好。 “五分已是很难得了,真正的难关还在后面。” “没事,我相信我阿兄。”察苏毫不担心地笑着,又凑上来看她才写的字,“写得愈发好了,再练练就越过我了!” 姬婴哈哈一笑:“你就诓我吧!整日给我戴高帽。” 二人又说笑几句,察苏才想起外面还有亲兵等着她,遂同姬婴告辞,离开了别院往外走去。 等察苏走后,姬婴又来到那幅柔然地图前,静静看着东南角上的蓟州。 算算时间,柔然在漠南的主力军应该会在五月初全部调离,前往可汗庭东北面抵御几位汗王,那么她先前送回中原的消息,目前看来时间点上还是准确的。 只是不知这个消息是否已传达到蓟州南面的中原军营中了,也不知姚灼是否还有能力调齐人马北伐。 她盯着地图想了片刻,又走到窗边来回踱了几步,随后回到大案边,坐下提笔开始写信。 ** 阿勒颜带着人马,一路默默疾驰,这日夜间终于来了到可汗庭南侧,浚稷山脉东侧山脚下。 队伍选好隐蔽的扎营地点后,他派去漠南和东边打探消息的斥候也回来了,向他禀道:“回四太子,漠南大军昨日已过乌兰巴托,中原边境只留了三万驻军,沿边境线分散在各地。” 阿勒颜点点头,又问:“中原有什么异动么?” 那斥候想了想:“我回来的路上,正遇上手下从漠南打探完消息,说燕东蓟州边境这两日抓到一个越境的山民,说是采松蕈走岔了路,审了几次都是一问三不知,便给放了,其他没有异常,中原那边几大军营也没有调兵迹象。” 阿勒颜抬头看了看星空,思忖片刻叫来几位副将:“今夜子时以后开炊,叫所有人饱餐养足精神,天亮开拔,从南边杀入可汗庭。” 那几位副将领命去了,很快各营便开始准备炊食,尽管阿勒颜吩咐了可以开炊,众将也不敢在空地点火,恐怕起烟被人发觉,都各自挖了简易土窑,在内中点火。 这些日子因要低调赶路,众将士吃的都是随身带的干粮,已有许久不曾开炊,听说这日能有些热乎菜就干粮吃,都来了些精神。 阿勒颜独自坐在山坡上,看着众营将士在下面忙碌,却也都小心翼翼地尽力维持着营地的安静,对这支军队明日的表现,多了几分期待。 正想着事,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声熟悉的隼啸,他掏出鸟哨应了一声,很快一只红隼出现在半空,低低盘旋了两圈,随后轻轻落在了他肩头。 他从隼腿上取信,发现两只脚上都绑了信筒,其中一只腿上甚至还绑了两个,不知这次是装了多少要紧话来。 刚取下信筒,忽然听到草丛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他侧耳倾听片时,摸出随身带的飞镖,以极快的速度抛射进草丛中,果然一只野兔从里面摔了出来。 他回头看着那只红隼:“去吧,这趟辛苦你了。” 那隼轻啼一声,拍拍翅膀,起身飞到一旁享用野兔去了。 他仍坐在那里,将信筒中的纸一张张抽出,点起一个火折子,细细看起来,每一张都是姬婴写来的,言语简练,内容详尽。 闪烁的光亮映在他俊秀的脸上,仿佛是那一点火苗融化了这副冰霜容貌,使他读信的面庞都变得柔和了几分,眼底甚至还带了点点笑意。 ** 科布多城自从五月底入伏以来,便进入了盛夏,夜晚更加绚烂起来,每日一过戌时,抬头即可见繁星落城,天河徐移。 王府中也有一座观星台,这些天察苏每晚都要拉着姬婴上去看夜景,认星宿,这一晚她二人连同静千、连翘、忍冬和当归等人,又在观星台的大地毯上,一起躺着说话,直到临近午夜。 姬婴看着星空,心中默默算着,这日是五月廿八,若蓟州已得手,也差不多该有信来了。 正想着,忽然见有两只红隼,一前一后从外面飞入王府鹰房,姬婴转头看了察苏一眼,她也瞧见了,知道一定是可汗庭来消息,遂一同坐起来,下楼取信。 果然其中一封是从可汗庭来的,另外一封则是从洛阳城外鹤栖观来的。 她两个将信筒拿回别院书房里,姬婴先打开了洛阳来的那封,里面只装了一张符纸,左侧盖着半个印章,符中藏着一句密语:“蓟州景州俱已收回。” 她心中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看完便将符纸放到了一旁,察苏好奇地也拿起来看了看,见都是些道家符号,瞧不出什么意思,遂又放了下来。 再打开可汗庭那个信筒,里面的信并不是阿勒颜亲笔,而是他驻守可汗庭城外的亲信发来的。 里面写着阿勒颜已带人马从南面杀入了可汗庭,他进入王宫后不久,北面城门也破了,穆术汗王和其余众宗王先后都赶进了王宫。 纳叶钦汗当日死在了乱军当中,伊蒙趁机联络旧人把控了王宫,随后推举阿勒颜继汗位,却遭到了以穆术汗王为首的众宗王反对。 两边在王宫内相持不下,可汗庭已由穆术汗王的人马封城戒严,如今城内消息一概传不出来。 姬婴见信中内容到此戛然而止,轻轻将信放了下来,坐到椅上,半晌无言。 21、相见欢 八月初八,中原和亲使团离开洛阳将近一年后,这日再次踏上了征程。 队伍中的车马已是焕然一新,随行人也都换上了新行头,每个人都看上去精神饱满,英姿焕发。 姬婴在一众女使的簇拥下,登上了翻新过的凤辇。 这车子里外都重新刷过一遍,车轮车轴也换过了,内饰的窗棂榻桌软垫全已擦拭换洗,车帘帐幔亦都是新的。 凤辇外面模样没有大改,只加了些彩绸丝带,是柔然这边常见的明快鲜艳颜色,整个凤辇看上去已有了些草原风格。 这日同姬婴一起登上凤辇的,仍旧只有静千一人,其余女使都在后面那辆全新的宽敞厢车里休息。 和亲队伍最前面,是那个来宣旨的宫官,带领一众宫禁侍卫开路,随后是昭文公主的鼓乐队和旌旗仪仗队,跟着是一队洛阳禁军侍卫引驾,随后是三位中原使臣每人一辆青绸车,再后面是女使每两人一辆宽厢车,又跟着十余辆行李,最后又有一队阿勒颜特派的兵马随行殿后,整个队伍绵延数里,行进时宛如一条长龙。 察苏这次也挂了个“接亲使”的头衔,穿着飒爽的军装,骑着她那匹高大的白马,在队伍前后自在游走,不时也走到凤辇旁边,在马上跟姬婴隔窗说话。 这段时间,察苏一直在给和亲使团备办路上要用的东西,每日忙得是脚不沾地,这日终于顺利启程离开了科布多,她也没有坐车休息,仍然是一脸兴奋模样。 此刻她又策马来到凤辇边,敲了敲车窗,姬婴在里面听到声音,将车帐子撩了起来,挂在窗沿上,笑问她:“骑马累不累?上车坐一会儿?” 察苏摇摇头:“骑马比坐车舒坦。”又探头看见静千有气无力地趴在凤辇一侧软榻上,“静千道长还好吗?” 静千在科布多住了这几个月,似乎把先前在路上磨练出的坐车能力丢了,这次上路后,不到一个时辰,又开始天旋地转,趴在榻上直叫“哎呦”,姬婴看了看她,又回头跟察苏笑道:“我才给她吃了颗定神丹,等会儿睡上一觉,想来就好了。” 察苏见她的确有些昏昏欲睡,遂放心道:“也是,睡着就不晕了。” 姬婴见她神采奕奕,忙了这些天一点疲态也没有,靠在车窗边,歪头托腮看着她:“我瞧你这几天,比从前我们来科布多时,还要开心。” 察苏甩甩手里的马鞭:“那当然啦!最早在晋阳的时候,你还即将是我父汗的继后,走到阳关时,又变成未来的二嫂嫂,到了科布多,还差一点成了讨厌长兄的侧妃,到现在,马上是我阿兄的王后,咱们的关系自然是不一般了!” 姬婴听她这样说着,想着这一年来许多事情,自己也觉得有些荒诞不经,遂笑叹着摇了摇头。 “欸,昭文阿姊,我猜,是不是在科布多的时候,我阿兄就看上你了,所以才有的这一场起兵?”察苏在马上抬头望天,作出一副细细思索的模样,“也有可能不是在科布多,或许是在晋阳?甚至也可能,在洛阳?” 姬婴拿过来一个软枕垫在身侧,悠然问道:“为什么这样说呢?” “你看啊,当初在晋阳的时候,都城那样催他,你们中原皇帝也下诏来催,他就是不着急,一定等你身子大好了才开拔,后来又临时改道将你引到科布多来,难道不是想拖着和亲使团,不愿送你去给旁人为后为妃么?” 她回头见姬婴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没答言,又说道:“虽然我阿兄从小跟谁都是淡淡的,没见他喜欢过谁,但我想,昭文阿姊这样聪慧有见地,温柔又坚毅,生得还这样标致,若他有喜欢的人,一定就是阿姊这样的了!” 姬婴将目光从远处收回来,粲然一笑:“原来我在你心目中,有这么好呀?” 察苏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这可不是恭维,全是真话!” 说完她看见前面不远处出现一条河,想着该带人去看看是不是能再取些干净水来备用,遂告别了姬婴,一扬马鞭,朝前面奔去。 姬婴见察苏走远了,也没回身,仍靠在软榻上,看着窗外阔朗的晴空,默默想着心事。 队伍又走了约两个时辰,眼看着日渐西垂,便在一处河畔停了下来,因阿勒颜汗嘱咐过,长途劳累,不可急急赶路使公主不得好生休息,所以和亲使团每日不到日暮时分,就早早择地扎营,供姬婴休息。 等队伍各自分好营地,宫官单独带人将凤辇引到选好的上佳地段,才来请姬婴下车。 此刻那些女使早已从厢车上下来了,都在凤辇边侯着,见姬婴从里面掀开车帘,连翘忙走上来扶她下车,后面忍冬也走上前,扶静千下车。 静千吃过定神丹,午后在车上睡了一大觉,醒来时车已停了,顿觉神清气爽,一下了车,见圆日火红,晚霞绚烂,目之所及皆是一片高低起伏绵延至天边的草场,不禁感叹道:“哇!草原好美啊!” 众女使都低声笑了,一旁察苏也下了马走过来:“等会儿日头再落下去一点,霞光更加好看呢!” 果然等营地扎好时,圆日已落了大半,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但西边的霞光比方才更加浓烈,与上方的幽深的紫云边缘溶在一起,像是在倾力演绎一场盛大的落幕。 姬婴同众人在大帐外,一直看到天完全黑下来,才回身到帐中用膳。 这样一连行了数日,饱览了草原从日出到子夜,时时变幻的美景,倒也不觉疲惫。 这日一早,队伍刚刚开拔,就见有一只红隼来到使团上方盘旋。 虽然这几日在路上,也常见到有苍鹰在头顶飞过,但这红隼一听声音便知是阿勒颜派来送信的。 察苏在马上吹了声鸟哨回应,那隼缓缓降下高度来,又盘旋两圈确认位置,随后轻巧地停在了察苏伸出来的手臂上。 她将隼腿上的信筒取下来,见封口上贴了一个“姬”字,想着大约是独送给姬婴的,便没拆开,欢欢喜喜地拿着跑到凤辇边,递给了姬婴。 姬婴接过来打开信筒,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来,展开一看,却无一字,只用笔勾勒出一朵小花,信筒中还放着一支蓝色的小干花,很是俏皮可爱。 她看了看这两样东西,有些不明所以,察苏在车窗外一脸好奇地张望着:“我阿兄说了什么?” 姬婴将那朵小干花托在掌心,放到车窗边给她瞧,察苏凑过来看了看:“啊,这花儿叫做其其格,要到燕然山的东边,和都城附近才有呢,夏季盛开的时候可好看了!小小的蓝盈盈的一片,不过等我们走到那边时,应该就过了季节看不到了。” 姬婴想了想,那张纸上勾勒的花朵,大约就是这其其格盛放时的模样。 “我知道了。”察苏骑在马上嘻嘻一笑,“他虽然吩咐了人不叫催促赶路,但一想等你到时见不到盛开的其其格,又觉得可惜,所以摘了一朵送了来给你。哎呀,真是没想到,我阿兄还有这么别出心裁的一面呢。” 姬婴听完微微一笑,想那隼还是要回去的,于是走到凤辇主位上,从一旁榻桌上另找出一张花笺,提笔也画了一张画儿,是她这天出发前,在旷野上看到的日出景色。 画完她将墨吹吹干,卷起来仍放入这个信筒中,递给察苏,让她等那隼休息好了,再绑上放飞。 和亲使团在草原上由西至东,缓缓走了一个多月,才在九月中旬抵达可汗庭城外。 负责接亲的宫官早在昨日便打发了人快马回都城,报与阿勒颜汗知道,所以这日的可汗庭格外热闹。 阿勒颜汗携一众官员亲自出城三里相迎,所到之处皆铺着花毯,他站在搭好的帐下,远远瞧见了那辆金光闪闪的凤辇。 接引宫官和接亲使察苏先走上来,向他禀报了从科布多出来走的路线,以及和亲使团的随行人情况。 这都是些例行步骤,他耐着性子听完,先让宫禁侍卫等一众人退在两侧,才见凤辇朝这边驶来,在帐前悠悠停下。 一旁察苏走上去掀开车帘,里面走出一个戴着华贵凤冠的年轻女子,粉面朱唇,顾盼神飞,看得阿勒颜有些发怔,自从科布多一别,到如今已是半年光景过去了,他见她脸儿较先似乎圆润了些,想来这一路并未太过劳累,心中稍感安慰。 阿勒颜走了两步上前,伸手扶她下车,目光柔和:“公主这一路奔波辛苦了。” 姬婴大大方方冲他一笑:“不辛苦,有劳大汗出城相迎。” 说完她环顾左右,见帐外还站了许多陌生面孔,都穿着柔然官服,只有一个披着头发的男人,身着羽袍,头戴兽冠,与周边人有些格格不入,姬婴看了两眼,心想这大约便是朝中那位萨满大神。 不想这男人一对上姬婴的眼神,登时大惊失色,口中喃喃念了两句咒语,随即用柔然话高声说道:“这个女人将成为草原的噩梦!” 50-60 第51章 朝中措 那守将听了这话一脸不可置信, 看着?城外漫山遍野的漠北大军,直直发愣,头一回?见到有人?拿出攻城的势头, 兵临城下说自己是来归降的。 这昭文公主也不知是个什么路数,着?实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姬婴站在凤辇前方车板上, 见城墙上没什么反应,回?身命人从凤辇上拿出一个锦匣来, 走到城下说道:“燕北五州府衙官印全部在此,归降书也在其中?, 请景州太守妘大人?过目。” 这景州太守是姚灼此前特为姬婴联系好的,此人?名唤妘策,曾在七年前高中?探花,入了翰林院, 一度官路亨通,不料三年前受党争牵连,被贬为青州司马,后?因政绩斐然?,本有机会借功再回?洛阳,但妘策却在谢赏奏疏中自请为国戍边,去年来到了边地?景州担任太守。 那守将见到锦匣, 吩咐身边一名副将带两个士兵, 用绳索从?城上垂下一只竹篮,城下人?将锦匣放入其中?, 缓缓收了上去。 那守将心中?狐疑, 恐其中?有诈, 只令两个副将站在三步开外打开锦匣,他自己则站在一边远远看着?。 不?一时, 锦匣打开,里面果然?有五颗jsg大印和一封信,其中?一个副将里外检查过,见匣中?并无玄机,于是捧着?匣子走到那守将面前。 他将那几颗大印一一拿起来仔细看了看,的确是柔然?制式的五州官印,用料考究,不?会有假,随后?他又拿起那封信来,见其中?写明了此次归降的城池牧场:幽州、涿州、蔚州、应州、朔州并漠北赛音山脚下一整片牧场,占地?与燕北五州几乎相等。 信中?阐明归降一事,并请相邻景州接收降表,并派人?速速联络朝廷,信的末尾处附上了各州长官的签字大印,最右方则盖着?一个巨大的“昭文公主宝印”。 那守将细细看完,眉眼稍稍舒展了些,随即回?身吩咐人?:“去请妘太守前来!” 姬婴在城下,并不?知城中?具体是怎样交谈的,她也不?着?急,靠在凤辇外的围栏上悠悠享受着?和煦春风。 约莫过了有一刻钟左右,忽然?听到景州城门“轰隆”作响,很快大门洞开,从?里面先走出两列衙役装扮的人?,在城门两侧对向站立,接着?又有一队人?拎着?木桶,边走边洒水,将城门开启的灰尘压了下去。 待城门在方才开启的尘土中?恢复了透彻,姬婴瞧见城门里快步走出来一个人?,身后?又跟着?一众守城将士。 姬婴从?围栏边走到正前方,定睛细看,打头的是个中?年女子,年纪约莫三十出头,头戴乌纱幍冠,身着?青碧官袍,脚下是牛皮皂靴,迈着?四方步昂首走来,容貌端方,秀雅中?带着?刚强,两点黑漆锐目,一身文人?风骨,好个翩翩探花娘。 她连步快走上前,朝姬婴行了个官礼:“臣策参见昭文公主。” 姬婴也早走下车来,往前扶起她笑道:“早闻妘太守一表人?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妘策直起身来,对于姬婴的夸赞也不?假谦,神色晏然?地?说道:“公主一去漠北九载,能在政乱之中?,带得失地?还朝,实在令某佩服!既然?降表中?提到各州长官都已派了人?到幽州,那下官便随公主走一趟,前去幽州受降。” “妘太守还是不?必亲自去吧……”一旁的守城将领听妘策说要去幽州,登时有些急了,忍不?住插了一嘴,“还是派个书吏替太守前去更?稳妥些。” 妘策回?头冷冷看了他一眼:“若只一州,自然?不?必本官亲去,但如今是燕北五州齐齐归附,关系重?大,岂能不?亲去。” 那守将仍有些迟疑:“那移送姚将军的事……”他今日原本还有个重?要任务,便是确保押送姚灼的队伍按时出城,但他看了看周边站满的漠北骑兵,咽了口吐沫,看这架势,那些兵马似乎并不?准备撤走。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问道:“朝中?定准了要这日移送的,已因围城误了时辰,太守若去,看是不?是请昭文公主把人?马撤一撤,好留出条路来……” 妘策瞥了他一眼:“既已误了时辰,那就?等本官回?来再说。” 那守将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姬婴抬手打断,她朝妘策打了个手势,指向凤辇后?面一辆宽阔厢车:“请妘太守登车。” 说完她又转头对那守将严肃说道:“此事关系到燕北失地?归朝,纵有天大的公事,也请将军先放一放,这几日燕北各州全部戒严,待朝中?答复受降再说。” 随后?也不?等那守将再说什么,便转身登上了凤辇,后?边妘策也已走到了厢车旁,毫不?犹豫,撩衣拔步,轻快地?登上了车。 那守将见状张了张口,但见那几辆车驾皆已缓缓启行,马儿抬蹄扬起的细尘糊了他一脸,他又赶忙把嘴闭上了,抹了把脸,回?身朝一旁副将愤愤说道:“回?城!” “那这城外……”那副将见昭文公主只带走了一支随行人?马,其余的骑兵仍在景州城外围着?,有些不?知如何?应对,既是降兵,他想着?是不?是可以将指挥权收到景州城防军来,但见对方几位将领皆神情冷峻,完全没有要交兵权的意思。 “不?必理会!”那守将头也不?回?地?丢下这句话,径直往城内走去,那副将自然?也不?敢多言,只匆匆看了一眼城外那些兵马,随即回?头小跑着?跟上了守将的步伐,他走在后?面忍不?住挠了挠头,这场面,究竟谁向谁投降啊? 仲春时节,嫩芽吐翠,燕北旷野的树木也都开始抽条,昭文公主的凤辇队伍,在一条生机盎然?的阔路上,不?疾不?徐地?行驶着?。 幽州本就?与景州相连,主城池之间驾车,有一个时辰便到了,跟随在姬婴车驾后?方的护卫兵马,在幽州城外停了下来,等她们进?城后?,由?将领带回?了城外大营,其余车辆则都开回?了姬婴在幽州城的园中?。 下车后?,姬婴领着?妘策来到了她在园中?的书房内,只令执事人?在外廊下听召唤,又将书房门窗都关了起来,随后?她转身看着?妘策问道:“明心将军可还好么?” 明心是姚灼的表字,素日跟着?姚灼的副将们,也都这样叫她,妘策见姬婴这样问,知道必然?是姚衡已送了信来,遂点头说道:“在景州牢中?,不?会叫她吃苦,但若真转送到洛阳,就?难说了,好在公主今日及时赶到。” 姬婴听完低头思忖片刻,一面请她在旁边椅上坐了,又倒了杯茶给她,妘策微微欠身接了茶,听姬婴说道:“我知道妘太守与明心将军,自幼便是同窗,想来妘太守去年自请戍边,也是受明心将军相邀才来的,她定是担心燕东受朝中?摆布,会影响我还朝,不?知妘太守对眼下局势怎样看?” 妘策低头喝了一口茶,去年她上奏自请远调景州,的确是受姚灼之邀,当年她二人?同在一处念书,友于甚笃,她又因从?前党争一事对洛阳朝堂有些灰心,正想在地?方做些实事,于是便痛快应允,来景州做了太守,不?想她来到这里后?发现,虽是山高皇帝远,但燕东的水却一点也不?比洛阳浅。 妘策沉吟片刻缓缓说道:“蓟景二州归附后?,府衙班子已换过许多批,包括明心,若不?是她手握重?兵,旁人?替不?得,也险些数次被换,这皆因朝中?两派对于是从?景州向西收回?其余五州,还是从?西边朔州攻占,时常争论不?下,朝中?对燕东的各项举措也是朝令夕改,说到底,还是有许多人?盯着?这件收复失地?的大功罢了。” 她话音刚落,忽有个执事人?在屋外廊下摇铃,这是有要紧事要报与姬婴知道。 于是姬婴走到案边,拉了一下壁上的挂绳,屋外闻信,不?多时便有人?来到了书房门口。 妘策见状忙站起身来,姬婴却摆摆手让她坐下,随后?让屋外执事人?进?来,问道:“是景州来报么?” 那执事人?低着?头回?道:“是,公主与妘太守离城后?不?到半个时辰,从?城内飞出一只信鹰,往西南方向去了,围城大将遵照公主先前的吩咐,没有拦截。” 姬婴点点头:“知道了,你去罢。” 等那人?退出屋子,将门带起,书房内又恢复了一片肃静,姬婴走到妘策身边椅上坐了,两个人?相视片刻,皆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知道景州守将放出的这鹰,是给前来攻占燕北五州的嬴禄送信去的。 姬婴算了算日子:“他从?河南道大营北上,到燕北总要十数日,若半路收到了景州的消息,一定不?甘心功劳落空,必会分兵往西去,只要他分了兵,剩下的事就?好办了,既然?他自家送上门来,正好拿他给明心将军脱罪。” 随后?她两个又在书房中?密谈半晌,直到夜幕降临,姬婴才请她出来到偏厅共用晚膳。 第二日,妘策以景州太守的身份,面见了幽州城总长,以及其余四州总长派来的归降使者,众人?在姬婴的园中?正堂上,将各州民生状况及赋税移交等事,向妘策简单作了说明。 这日姬婴一直坐在上首,静静看着?众人?谈论各项细则,一旁的书吏也在奋笔疾书地?记录着?,花了整整三日,将燕北五州归降后?的安抚及交接事项都捋清楚了。 妘策拿着?书吏记录的册子,在姬婴的书房内誊抄写了一份厚厚的奏疏,写完又细细检阅了一遍,又给姬婴看过了,才将随身带着?的大印盖在末尾处,由?姬婴以景州太守的名义,派一骑加急信使,向洛阳飞奔而去。 待此事办完,姬婴在花jsg园中?摆了个精致席面,单请妘策一人?,因她后?日就?要回?景州去了,这也算是提前为她践行。 席开时天尚未全黑,她两个坐在园中?花厅内,落日的余晖将天边云层镀上了一层金黄,连带着?花厅四周的纱帐也透着?残阳余光,显得春日暮色分外有诗意。 席间待菜已上全,姬婴叫众人?都远远退了下去,只由?她二人?自在斟酒,又谈起洛阳朝堂现状,听妘策讲起朝中?诸事,姬婴默默将如今朝中?派系都记在了心中?。 “燕北失地?是皇上最大的一块心病,这几年因这事,不?知闹出多少笑话来。”妘策见姬婴酒杯已空,抬手把盏为她满上,“幸而公主有筹谋,只要摆平嬴禄,来日还朝,带着?这样赫赫之功,必然?青云直上。” 姬婴吃了两杯酒,脸颊已有些微微泛红,听妘策这样说,她举杯笑道:“那请妘太守帮我合计合计,这样大功,可值一个藩王位么?” 第52章 云雾敛 妘策听她这话, 先是有些意外,随即又欣慰一笑:“难怪先时明心那样对?我夸赞公?主,我还只是不信, 如今真是耳闻不如目见!”她顿了顿,低头思忖片刻, “若依我看,这样功勋也只好是个敲门砖, 最?要?紧的还是得看宫里那一位是怎样想的。” 姬婴默默听着,待妘策说完她认真点了点头, 又笑叹道:“按说一个藩王位,若放在从前,也不至于要?这样大功才可讨得,不过?此一时彼一时, 想来还朝之路也不是那样好走的。” 妘策明白她话语中隐藏的深意,从前先帝在的时候,皇室还秉承着开国先皇妣的规矩,凡皇室血脉一概姓姬,尽皆封王,皇帝一系所出封为亲王藩王,旁系所出则封为郡王, 以上都是以长为尊, 不分?女儿男儿。 但自从当?今圣上坐了皇位,却把前朝陈旧的“公主”封号翻将出来, 专给?所有宗室女子单独加封, 还按品级另赐黄金宝冠和府邸, 看似是个殊荣,实则是将王爵位从她们手中收了回来, 再追加些虚衔宅院以作安抚。 原本朝中?对?此还颇有争议,奈何宗室之事,外臣不好多加干涉,许多奏本也被原封不动打了回来,多数朝臣见开景帝决意如此,也便渐渐不再提起此事,而?几位坚持谏言的朝臣,都被寻了由头,远调的远调,贬官的贬官。 自此,宗室女子再无缘封王,至今已有二十年矣,而?失权却是一条永无止尽的下坡路,从这件看似只影响宗室女利益的改封一事起,朝中?开始大力提拔世家男子入仕,进一步挤压女官仕途,大有要?将女子赶出朝堂的势头。 妘策三年前在翰林院时,本正在为调入中?书省做准备,却在调令发出前被牵扯进一桩党争旧案,她在被贬到青州后,一面平复心情应对?公?务,一面暗中?探查是谁在她调任之际有意陷害,不想两?年后她才得知,所谓党争旧案不过?是个幌子,她之所以被贬,不过?是因开景帝看到调令后轻飘飘的一句话:“朕不想在中?书省里看到女人。” 妘策又回想起这件令人无比寒心的事来,也轻轻叹了口气:“就当?前朝中?境况来说,的确难些,公?主还是得多做准备。” 随后她两?个就如今朝堂中?事又谈了许久,直到满月高升方散。 第二日中?午,姬婴又请了幽州总长以及燕北其余几州派来的使者,摆了一桌席面,为妘策明日回景州践行,因是午席,姬婴未再吩咐人筛酒,只给?席间众人斟的木樨清露。 妘策昨夜也有些吃多了酒,今日席间正好借这木樨清露和满桌佳肴,醒昨日沉酣,她在席间见那几位长官皆举止十分?恭敬,心中?微微一动,又看向了姬婴。 从昨夜她二人谈话中?,她品出姬婴似乎有意要?将整个燕北托付给?她代?为照管,只为能够暂时保住这几州的长官们。 这些官员都是姬婴从前在柔然朝中?听政时,细心留意选取的可用之人,但她彼时权力受限,可选范围并不大,肯投靠的人也不多,所以眼前这些人也并非都是十分?有才干的,待她还朝以后,肯定是要?慢慢换掉的。 但在姬婴有能力将燕北各州都换上自己举荐的人之前,她需要?保住这些地方长官,以免有朝中?其他人借指派官员来控制燕北。 只是燕北七州占地宽广,妘策并没有十足把握,所以昨夜她并未应下,姬婴也没有催促,只是请她先考虑考虑。 但见今日席间众州府吏臣的态度,看来是都认定她将来能为燕北说话,所以都十分?尽心巴结。 姬婴见她看过?来,也只朝她微微一笑,并未再在席间谈起燕北各州的政务安排,只是就当?地民生?浅浅聊了一回。 待席散后,一众府衙官员皆告辞而?去,姬婴又请了人先送妘策到西屋歇晌,自己走到书房来,提笔给?姚灼写了一封回信。 到申初时分?,有执事人来报说妘策已起身了,姬婴才吩咐请她来书房里相见。 不一时,果然见妘策大步走进屋中?,她此刻已将中?午席上那件官袍脱了,又换上了昨夜同?饮时那身常服,整个人看上去神?清气爽。 姬婴笑着请她在面前就坐,抬手将信递给?了她:“明心将军托人带来的信我已看过?了,这封回信还请妘太守代?我转交给?她,过?几日朝中?兵马到燕北后,还需要?借重她的威望,调些人马应对?。” 妘策伸手接过?信来,也没去看,直接贴身收了起来,如今景州守城的主将副将虽然都换了人,但底下人马都是姚灼的将士,必要?时刻,还是能够派上用场的。 “信我一定带到,请公?主放心,这次能否借燕北归降,护民众周全,还明心清白,全仰赖公?主,若需要?什么,请随时遣人到景州吩咐。” 姬婴将手撑在桌上,含笑朝她点了点头,这看上去倒像是妘策给?自己的一个考验,她这是想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能力,成为来日得她辅佐之人。 第二日一早,园外车马俱已齐备,姬婴从后院走出来,送妘策登车回景州,见她车辆已走远,才回身来到书房里,不一时有妫易的一名亲兵在门口禀道:“将军遣我来报公?主。” 姬婴叫了那亲兵进来,问道:“是朝中?大军有什么新消息么?” “是,景州守将送去的信已到了,嬴禄收到信后停驻在朝歌一带,尚未分?兵,我们留了两?个人埋伏在其营地附近,随时探听消息。” 姬婴听罢低头想了一会儿,又抬头问道:“你家将军怎么说?” 妫易近日正带着从柔然收降的骑兵,在幽州和涿州城外一带从前的两?国边境线附近视察部署,并时刻派人盯着朝中?大军的动静。 那亲兵低头说道:“我家将军说,对?面停驻朝歌商议数日,定是内部对?分?兵还是退兵一事争持不下,但据她看来,朝中?没有答复受降的正式旨意下来之前,嬴禄罢兵的可能很小,还请公?主早作准备。” 姬婴听罢点点头,让那亲兵先去了,随后她披上一件氅衣,请幽州城总长陪她到城墙上走走。 此刻已近日暮时分?,幽州城的南城墙上一片寂静,值岗的将士个个默然肃立,如同?一座座泥雕塑像。 她走到一处瞭望台边停了下来,朝南望了望,一面看着,一面对?那总长细细嘱咐了一番,因近日燕北归降一事未定,城中?有许多人惶惶不安,甚至还有燕北又要?开战的谣言,这几日出城的人也陆续多了起来。 所以她特从木合黎送给?她的那几车金银中?,拨出了一部分?交给?幽州府衙,令总长务必安抚好城中?民众,并加强城中?巡防,以免有人借此时机生?事。 那总长低着头,一个劲地只说:“是,是,只要?公?主稳坐城中?,晾出不了什么乱子。” 她听了这话,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指着不远处那几个城外庄子说道:“你明日开仓放粮放钱,想法子叫离城的民众尽量都回到城里来,不可使人在外流离失所。” 吩咐完,夜幕也缓缓降临了,姬婴又在城墙上走了一圈,四处看了看城内情况,随后令总长回去,自己带着两?个妫易派给?她的侍卫回到了园中?。 入夜后,园中?也是一片静悄悄的,姬嫖正带着图台雅在屋里玩,姬婴照例每日来这边瞧瞧她们,陪着两?个小姑娘玩了一会儿,等?她们都睡下了,才起身来到书房里。 刚进屋时,正好听到更jsg漏报时,才交二更,她刚给?屋中?添了两?盏灯,就听到有人敲门,走过?去打开一看,是静千。 她手里抱着好几件道袍,轻巧地进到屋中?来,身上却穿着姬婴素日常披的一件氅衣。 姬婴将她让进屋来笑道:“倒也不用准备这样多件,有三两?件换洗足矣。” 静千将那些道袍放在一边榻上:“那也不能马虎,谁知道西边是冷是热,反正都是放在马背褡子里,也不用你背许多路程,多带两?件何妨。” 姬婴也不理论,拿起来一件在身上比了比:“我看也不用试了,咱们从小衣服都是混着穿,从来也没有不合身的。” 静千翻出一件鷃蓝色素袍来递给?她:“明日你就穿这个,厚薄正好。” 姬婴拿过?来也在身上比了比,点点头:“行,我早去早回,幽州城我就交给?你了。” 静千拍拍胸脯:“尽管放心。” 这时节已是过?了春分?,天也不像冬日里亮得那样晚了,清早时天色已十分?明亮,幽州城门大开,府衙正忙着张贴告示,宣布放粮放钱一事,许多民众围在城墙附近,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着: “咱们在外躲了这几日,啥事没有,我也腻烦了,既然城内这样富裕,有粮有钱的,不回来等?什么?” “昭文公?主凤驾也在城中?,要?真是危险,她也不会一直留在这里了,我看啊,八成打不起来。” “肯定打不起来呀,都贴告示归降了,还打什么?” “朝中?事一日一变,谁说得准?再看看再看看。” 这日的幽州城比先时热闹了几分?,许多户人家见到告示,都早早去府衙排队领了钱粮,欢天喜地四处奔走相告,也有许多人闻信出城,准备将跑到城外躲避战乱的家人叫回城里来。 城门处一片熙攘,跟在人群中?出城的人里,有一个戴着道冠和面纱的蓝袍女子,牵着一匹白马,也出了幽州城。 离城后,她轻快地翻身上马,城外也有两?个骑马的人,见她来了都迎将上来,三人说了几句话,便策马往西飞奔而?去。 第53章 迎仙客 朝歌城外, 朝中派出北伐的中军大部,已在?此地停驻五日了,主帅嬴禄自从收到景州城发?来的消息, 得?知和亲柔然的昭文公主突然回朝,还带了数万柔然兵马直指燕东, 口上却说自己是来归附舅皇的,不禁勃然大怒。 他为着燕北这一大功, 不知耗费了多少?心力,如今一箭未发?, 那边却说要主动归降,这叫他如何忍得?? 他知道昭文公?主的主力兵马此刻俱在幽州,便在?朝歌城外停了下来,准备转道去西边朔州。 燕北究竟是否诚心归降, 尚是未知,从幽州发出来的降表也还没到洛阳,他决定趁此混乱之际,先占住朔州,若燕北生变,他也可以及时应对,就?算果真降了, 那他占住朔州, 将来还朝领赏,起码不至于两手空空。 但他帐下幕僚却对此有些?不同看法, 几位年长的幕僚, 耐着?性子劝了他两三日, 请他多打发?人回?洛阳等消息,若那边答复受降了, 到时候兵不血刃,也是一件好?事。 嬴禄有几位心腹幕僚,却是知道他贪功之心,若朝中果然受降,那他岂非百忙一场,所以一力撺掇只说先转道往朔州去。 其中一个有些?资历的幕僚,摸着?稀疏的胡须说道:“昭文公?主如今还朝,主力兵马都在?幽州涿州一带,最西边的朔州防守最弱,朔州城本?身?又因当年被?夺回?过一次,即便修复过也不甚牢固,一旦归降之事有变,我们还可?以在?朔州占个先机,也算是不辜负陛下所托。” 两边众说纷纭,使得?嬴禄也不免有些?犹豫,他虽极想邀功,但也怕过于?冒进,若洛阳下令撤军时,他已攻下朔州,恐怕会适得?其反。 正在?犹豫间,忽有个嬴禄的亲兵,从景州打探消息回?来,在?大营外滚鞍下马,急急进帐禀道:“将军,燕北戒严了,不仅那五州,连带着?景州和蓟州也一并戒严了,不许任何人出入。” 这亲兵本?是他打发?去景州找那守将说话的,一听说燕北此刻被?昭文公?主所谓的归降大军全境戒严,登时火冒三丈,他在?桌上?重重锤了一拳:“我就?知道这里面有诈!”话毕便起?身?喊人吹号,作势就?要去点兵往西,用攻占朔州来为燕东解围。 这时一位幕僚忙起?身?拦道:“将军,若全军转道向?西,景州恐怕危矣,不若兵分两头,主力往西,再派一支游骑往东,想方设法联络景州守军,届时内外夹击幽州,必然使其无力回?援朔州。” 嬴禄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遂又召集了一众幕僚和将领,细细商讨了一番,最后决定主力军由他亲自率领前往朔州,另外再分出三成人马,由副帅带领前往燕东。 因事不宜迟,嬴禄下令即刻点兵,待所有兵马全部点好?并分派了各营路线后,朝歌城外这座大营趁着?夜色悄悄开拔了。 妫易派来盯着?嬴禄的暗哨,此刻见主力军果然往西去了,把红隼腿上?的信筒绑好?,将隼放飞,随后转身?上?马,也往西边朔州方向?赶去。 此刻的朔州城,还在?浓夜中沉睡,城东一间客栈里,这日来了几位风尘仆仆的客人,装扮也奇,有道士模样的,也有侠客模样的,皆戴着?面纱,十分神秘。 但在?边城开客栈,什么奇装异服的人都有,掌柜的也看得?多了,今日见这一行人出手阔绰,也不多事,便未多加打听,毕竟有时候知道的太多,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时客栈外,正好?有个打更的路过,敲着?梆子从前东边大路来,转过客栈侧边的十字路口,声音又渐渐远了,听梆子数,是正交四更。 这客栈里所有的房间都熄了灯,只有二楼最西边那间,透出一点微弱的烛火来。 姬婴正坐在?桌边,在?烛火下仔细地看着?一张羊皮地图,这是以燕北七州为中心的山川河流走向?图,是她花了几年时间,分别遣人到燕北实地丈量绘制拼装而来。 她一手在?图上?沿着?路匀速慢慢移动,一手掐指计算时日,眉间微蹙,在?她看来,时间还是有些?紧凑的。 就?这样钻研了一夜,直到日头初升,她这间房门轻轻响了三声,两短一长,她走过去将门锁放下,打开门,见妫易闪身?走了进来。 妫易也没多寒暄,伸手递给她一张身?贴:“这张是公?主的,我找人验过了,没有问题。” 姬婴接过来一看,是一张中原民众人手一张的身?贴,上?面记录着?姓名、籍贯和身?高体貌,左上?角还有一张小小的简笔画,勾勒出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子,她点点头:“好?,我们天亮就?出发?。” 其实她行囊中还带有一张道士度碟,是她进朔州城时用的,但过中原国境入关的话,出家人还要被?单独盘查记录一番,她不想平添麻烦,所以让妫易也给她弄了一张平民身?贴。 清早时分,这间客栈刚刚打开门,还尚未有客人下来吃早饭,掌柜的刚想再打个盹,就?见昨日投宿的一行人,匆匆从楼上?走了下来,掌柜的忙坐起?身?来,给她们办完了交割,看着?她们轻快地出了门。 姬婴这日没再梳道士头,而是照着?路上?看到的女子模样,编了一条粗辫子盘在?脑后,身?上?穿着?一件素布直裰,看上?去倒真像个小镇姑娘。 她牵着?马走在?妫易身?后,两侧是妫易的亲兵,一左一右将她护在?中间,她一面走一面打量着?朔州城的街道,此刻天刚大亮,路上?行人不多,只有些?做买卖的,背着?竹篓,从城门那边走来,想是城外进来卖菜的农家人。 朔州城几经战火,城墙有些?斑驳,但好?在?城内民众看上?去生活还算安定,她看着?四周的行人和房屋,想着?无论如何,绝不能让这座城再受磋磨,只是她贪心些?,她想要的,并不只是让燕北民众不再受战火而已。 这一行人出了朔州城后,纷纷翻身?上?马,向?南一路疾驰而去,大约两个时辰后,来到了如今的中原边城:晋阳。 姬婴骑在?马上?,看着?这晋阳城,不禁回?想起?九年前,自己从这里离开,去往柔然和亲时的景象,先时她还总觉得?时光漫长,此刻再回?到这城门口,竟也感受到了岁月飞逝。 当年姬婴在?晋阳停留时住的那座镜台园,此刻也并未空闲,近日才住进了一位贵jsg客,正是她此来晋阳准备拜访的人:姒皇后的胞弟,河西节度使加开府仪同三司——姒丰。 姒丰掌管河西军政,平时都在?凉州,只是每隔三年他都会进京述职,停留三个月,然后再启程回?凉州,这次也是他刚刚在?洛阳述职完毕,走到晋阳准备在?此停留十日,然后转道西行。 他的行踪一向?都是保密的,停留在?晋阳的消息,还是姚灼提前派人打探到的,在?被?扣押后,她想方设法给姬婴送了消息出来,并告诉她可?借此人解决嬴禄。 姬婴一行人顺利进入晋阳城后,找了一间不起?眼的客栈下榻,待安顿好?后,她叫了妫易来:“事不宜迟,请你即刻前往镜台园,找姒节度求见。” 随后姬婴转身?从包袱里,取出一只锦匣来,打开只见里面躺着?一把异常精致的匕首,是当年离开洛阳前,长乐公?主送给她的那一把玉雕金鞘匕首。 “你拿着?这刀去,他一定会见我。” 妫易一见这刀,微微皱了皱眉,随即接了过来,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果然两刻钟后,正在?园中听曲儿的姒丰见到这把刀,认出是自己从前的爱物,后来他送给了自家夫人,再后来又被?夫人转送给了皇姪女姬云,他立刻坐起?身?来,连声吩咐请来人进园相见。 姬婴此刻已更了衣,将头发?重新梳过,仍旧是一副道士打扮,骑马往镜台园赶来。 姒丰正拿着?那把匕首,低着?头在?正堂上?来回?踱着?步,思忖这来人究竟会是谁,不想一抬头,见到一个青年女冠走将来,眉目清雅,却是有些?面生。 那女冠走上?前来,也不行礼,只是站定笑道:“姒节度可?还记得?我么?” 姒丰定睛细看了两眼,才恍然惊觉:“道长敢是……昭文公?主?” 当年姬婴回?宫受封公?主,也跟着?姒皇后参加过许多宫宴,彼时这姒丰也正巧在?京述职,所以见过数面,只是这几年过去,方才一时没反应过来,此刻认出,见姬婴微笑着?默认了,才慌忙走上?前来见礼。 姬婴站在?那里受了他的礼,随后被?他请入正堂上?座。 这时有两个执事人各端了一杯茶来,放好?后就?被?姒丰打发?下去了,他此刻还是对她的忽然来访十分意外,又见她与从前相比,更多了些?成熟稳重,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姪女姬云来。 于?是他和缓客气?地问道:“臣听闻公?主从漠北归来,带着?柔然残部在?燕北向?朝中递了降表,想来不日即可?还朝,如何今日却来此处?” 姬婴轻轻摇了摇头,又浅叹了一口气?:“降表虽已递,但舅皇迟迟未有答复,想是我在?降表中请旨免除燕北十年赋税,惹得?舅皇不快,所以今日匆忙来此,求姒节度解围。” 燕北的降表,姒丰并没有亲见,先时听闻洛阳收到后未有答复,还有些?疑惑,今日听姬婴这样说才明白,恐怕问题真出在?这个归附条件上?,开景帝一向?重视税收,轻易不肯减免,所以他也不禁有些?面露难色。 姬婴用余光瞟了他一眼,见他面色踌躇,遂轻轻放下茶杯接着?说道:“如今舅皇差来的嬴禄将军已带着?兵马北上?了,想来路上?知道我带柔然残兵归来驻扎幽州,令蓟景二州暂时戒严,必然会分出一支队伍来,从防守较弱的朔州开始攻城,若燕北被?他武力收回?,我的降表自然不作数了,只苦了边境黎民,再遭战火,实是我好?心办了坏事,拖累了数十万民众受难。” 说到后来,她甚至声音都有几分哽咽起?来,但这一番话却叫姒丰眼中寒光一闪。 嬴禄带兵北伐的事他知道,当时听闻燕北已递过降表了,想着?他去也不过是前去收取降兵,也并未理论。 但嬴禄这几年颇得?圣宠,一连数次截胡本?该分到河西的军饷,又借朝中关系试图暗中扶持二皇男梁王姬星,所以姒皇后想除掉嬴禄,不是一日两日了,姒丰也与长姊是一条心,今日听昭文公?主这话,他想这却是个送上?门来的难得?良机。 他的表情从踟蹰到阴冷,姬婴俱看在?眼中,却也没再说话,只是长坐叹息。 姒丰低头思量许久,他这次从洛阳出来,也有亲随部队从凉州赶来接应,这支河西精锐,此刻正好?驻扎在?晋阳城外。 半晌后,姒丰才沉声开口说道:“公?主带失地还朝是有功之举,臣既路过此地,亦不会坐视燕北民众在?这时节再受战火,公?主具体需要什么,请移驾到臣书房中详谈。” 第54章 玉漏迟 晋阳城镜台园里的这间书房, 格局还同从前姬婴住在这里时一模一样,只是陈设上稍稍做了?些调整。 进门后,姬婴吩咐那两个被妫易派来护卫的亲兵, 只在门口等候她,随后她跟着姒丰转过外间会客厅, 来到后面的书案前。 姒丰抬手请她在一旁八仙椅上坐了?,等执事人?倒完茶, 也都被?他遣了?出去,随后他走到大?案后面, 抽出一卷随身带的地图,在大?案上铺开。 姬婴坐在案前,看不到上面的地图,但也无?须去看, 从中?原北部到已被?收取的赛音山牧场,她在地图上不知看过多少遍,一闭上眼,所有山川河流皆在眼前。 所以她只是端坐在那里,淡淡看着姒丰:“我来晋阳前,听闻嬴将军正从朝歌开拔往西,算算时间, 大?约还?有五日即可抵达晋阳附近, 所以我来,是想请姒节度出面, 在此稍作?拦阻, 以免他强攻朔州, 酿成大?祸。” 姒丰仍旧看着地图,低头?沉吟, 听姬婴说完,只微微点了?点头?,手中?拿着一只短杖,在地图上不知比划些什么。 “另外……”姬婴低头?喝了?一口茶,“上天有好生之?德,燕北五州能不动刀兵回归我朝,实是大?功德一件,所以我也想请姒节度看在边疆黎民的份上,再替我上表劝劝舅皇。” 听到她说“大?功德一件”,姒丰将头?抬了?起来,看了?看面前一席法衣道袍的昭文公主,姬婴也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目光瞥到了?他案上的一串念珠。 这个姒丰有些意?思,她想到之?前搜集来的关于他的消息,知道他是个信佛的,早年间他在河西带兵时,还?是个杀伐果断的人?,后来官拜节度使,不再上前线了?,一场大?病后,竟在敦煌拜了?一位禅师,也不知是不是从前战场上杀戮太过有心要赎罪,听说每日还?要念上一百句佛号才能安枕。 只是碍于军威,他从不戴念珠示人?,知道他信佛的人?也不多,原本姬婴对这个消息并未太在意?,不过今日瞧见?案上那串念珠油光锃亮,便提了?一嘴。 姒丰闻言严肃点头?:“公主所言极是。” ** 洛阳,上阳宫。 开景帝这日坐在两仪殿的书房里,面前大?案上摆着两封文书,左边是昭文公主递来的燕北降表,右边是姒丰四百里加急送来的奏本。 这两份文书他都已看过很多遍了?,此刻他将这两封都合了?起来,身子?往后一靠,以手按着眉心,闭目沉吟良久。 姬婴的这份降表,他开始见?到时,本十分欣慰,但看到了?后面的归降条件,却让他心中?有些不乐。 十年赋税,这可不是一笔小钱,虽然他知道燕北民众这些年受边境战火波及,流民甚广,损失不小,的确应该给些补偿,但各州府赋税乃国之?根本,免除十年,他认为太过了?。 尽管所谓免除并非燕北民众完全不纳税,而是减免半数,只交与各州用于重建道路和房屋,不再上税给中?央,但驻边军队还?是得由朝中?调度发饷。 连着这次一起归降的赛音山牧场,收入也要用于自建,多出来的部分用以贴补燕北,但将此地纳入国土后,边境线较从前又长上许多,驻边军队还?要增派人?马,相?当?于是朝廷不能从这些归降的城池牧场收一分钱,还?要贴补边军粮饷。 虽然说起来,的确是让利于民、休养生息的好事,但这对于一向吝啬的开景帝来说,实在是有些肉痛。 所以他在收到降表后,一直压着没答复,也没有下诏令嬴禄收兵,想的是让他先到燕北看看情况,谨防对方再提高归降条件,若降军也不强劲的话,那便还?是令军队直接开进燕北,再将昭文公主接回朝,不提归降,也不提jsg免除赋税。 但朝臣们对此却多有不同意?见?,这两日早朝也就?这个事反复议了?许久,使他又有些犹豫起来,加上今日看过姒丰的奏本,更加举棋不定。 姒丰在奏本中?提到自己近日路过晋阳,也派人?替开景帝到边境附近探了?探燕北的情况,见?那边城中?还?算安定,都听说昭文公主已向朝中?递了?降表,几处城墙上都打了?皇旗,民心思归,若此时再动刀兵,反而不妥,于是他在奏本中?劝开景帝再派使臣来燕北,归降条件可以再谈,燕北民心却是不可辜负。 开景帝想了?半日,召了?个内侍宫官进来:“先前跟着姬婴去柔然的那个主使,姚…姚什么来着?” 那宫官垂着头?:“回圣人?,那主使是正议大?夫姚衡。” “啊对,姚衡。”开景帝敲敲桌子?,“叫她明日来宫外听宣。” ** 姬婴在晋阳与姒丰谈完接下来的部署,便连夜赶回了?朔州,在朔州城内停留了?三日,见?了?城中?总长和府衙几位吏臣,同他们嘱咐了?一些要紧事,便又骑上马,离开了?朔州,往幽州赶回。 妫易遵照姬婴的吩咐,仍旧留在朔州应付嬴禄,只派了?来时护送姬婴的那两个亲兵,跟着她一起回幽州。 启程这日天气和暖,姬婴快马奔跑在宽敞的官道上,看着远处层峦叠嶂的群山,心情也不禁阔朗起来。 这次从幽州出来,算是她第一次独自骑马远行?,从前她要么是在可汗庭王宫的马场里,要么是在可汗庭城外的王室猎场中?,跑马也跑不了?多远,不像如今在这天高地阔的官道上,肆意?自由。 她又想起当?初察苏教?她骑马时的场景,若察苏在天有灵,看见?她今日这样娴熟地骑在马上,也会为她骄傲吧。 只是一想到察苏,她又不免想起阿勒颜,好在察苏没有见?到自己阿兄被?她捅刀下药囚禁的那一幕,也没有见?到柔然帝国覆灭在她手里那一幕。 唉,算了?,还?是别在天有灵吧。 她在马上轻轻摇了?摇头?,将思绪赶出头?脑,又扬起马鞭来,加速朝东奔去。 等姬婴回到幽州时,嬴禄先前分兵往东的那支人?马,已在景州城外驻扎,正等候着主帅西面的军令。 姬婴回到幽州城的园子?,静千听说忙走出来迎接,姬婴边走边解披风:“两个孩子?都好吗?我进城时看路上行?人?不多,商户也闭了?许多,是不是景州城外的事传进来了??” 静千见?她风尘仆仆,人?也瘦了?些,脸上棱角都隐约可见?,伸手接过她的披风:“前儿图台雅夜里发热,昨日已退了?,今日精神也好起来了?,亏得阿嫖这个做长姊的,比我们都细心,每日寸步不离照顾小妹。” 等她两个进了?堂屋,静千先给她倒了?杯水,继续说道:“这段时间总长每日依旧放粮放钱,城外回来了?不少人?,所以也把些外面消息带了?进来,前几日中?原大?军开来,那铁蹄地动山摇的,许多城外百姓进城避难,所以城里众人?也都知道了?,好在府衙四处出面安抚,没出什么乱子?,但大?家也都有些惴惴不安。” 姬婴点点头?,没说什么,喝了?水,起身到旁边小屋里更换了?常服,重新束过头?发,先回到后院看了?看姬嫖和图台雅。 她进城这日已是傍晚,所以只在后院陪她们玩了?一会儿,一起用过晚膳,早早歇下了?。 第二日一早,她换上了?一身大?红朝服,头?戴凤冠,召来城中?总长,一起登上了?幽州城墙。 昭文公主已有半个多月没在城中?露面了?,总长多次进园,只有两回在帘子?后面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听女使说是时气所感,身子?不适,府衙的人?听说了?也都跟着悬心,这日终于见?到她从园中?出来,人?虽瘦了?些,气色却看着不错,这才将心放了?下来。 这日许多城中?民众见?公主着装隆重登上城墙,也没叫人?净街,都纷纷走出来瞧。 姬婴先看了?看城外,从这里并不能直接看到景州城外的中?原大?军,但能看得出城外比她走前要寂静许多,田庄子?上的人?应该都已进城避难了?,据她清早收到的暗卫来报,那支中?原军队只在景州城外三里扎营,似乎是在等什么消息。 她听这话心中?已有数了?,遂走到内侧城墙这边,见?此刻城墙下面已聚集了?许多民众在此,她站在中?间一处瞭望台上,朗声?说道:“景州城外中?原军,实乃舅皇派来预备接管燕北的驻边军队,朝廷很快就?要来人?宣诏受降,燕北一日不归朝,我一日不离幽州,尔等尽管放宽心。” 她声?音不大?,但语气笃定有力,从城墙上方远远传扬开来,城下亦听得十分清楚,待她说完,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呼,随后纷纷奔走相?告,都说不是又要打仗,而是朝廷派人?受降来了?。 与幽州城内的欢腾不同,不远处的景州一片肃然,驻扎在城外的大?军将领,迟迟联络不上景州守城军队,又一直没收到嬴禄的军令。 正在两下为难之?际,忽有个小将从景州城绕过漠北降军的封锁,来到了?城外大?营,说是景州守将派来传话与这边大?将的。 那将领忙将他接入营内,没说两句话便察觉这小将神色有异,但他还?是反应慢了?半拍,被?那小将冷不防冲上来一刀毙命。 随后景州城门大?开,城内驻军联合城外的漠北降军,将中?原这支人?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缴了?械,这时几位嬴禄帐下的副将才反应过来,原来景州城防军守将早因哗变被?杀,如今掌军的,是姚灼的心腹副帅。 那几人?被?俘时不禁往西边望了?望,只盼着嬴禄带走的主力军能在朔州有些进展,让他们得以寻找机会突围。 只是他们却不知道,嬴禄比他们败落的还?要早些。 原来开景帝前些日子?在朝中?与众人?议定,下诏令嬴禄人?马只在燕北外围驻守,预备接管边境,不准擅自攻城,同时另外又派出了?姚衡带领的一支使团,前往幽州,与燕北各州官衙及降军将领再谈归降条件。 但嬴禄在晋阳被?姒丰带人?拦截之?后,私下却收到报信说姒丰已买通了?传旨宫官,将攻城的旨意?改成了?驻扎听命,是准备借此时机夺他的军权,意?图独揽燕北。 嬴禄一听圣旨果然是驻扎听令,心中?大?怒,当?着一众宫官撕了?圣旨,指着姒丰直骂“狗贼”,随即被?姒丰的亲兵押出了?大?营。 随着叫骂之?声?一点点远去,姒丰请众宫官共为见?证,顺势接过了?嬴禄这支军队的指挥权,以那支河西精英为主力,迅速扼制住了?哗变的苗头?,整军三日,亲自带人?前往朔州边境,传达朝廷受降旨意?。 此刻在朔州带兵的人?正是妫易,见?南面大?军不慌不忙开来,还?打着仪仗旗,知道不是来攻城的,于是也带了?一班人?马出城查看。 两边队伍在城外一条窄河两侧站定,妫易已知来人?是姒丰,遂策马上前,悠悠问道:“姒节度有何见?教??” 姒丰听声?音有几分耳熟,叫前面亲兵让开,也策马往前走了?两步,细看来人?,脸色不禁微微一变。 半晌他才挤出一句话来:“容简将军,姒某实没有想到,你竟然还?活着。” 第55章 燕还梁 妫易冷冷看了他一眼, 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扽了扽缰绳:“不怪姒节度想不到,我自己也?没想到真能有带兵回来的这一天, 这?还要承蒙昭文公主不弃,让妫某得以还乡。” 姒丰听完她这?番话, 干笑了两声:“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容简将军自有吉相?。” 妫易没再接着他的话假意寒暄, 只?“嗯”了一声?,又问道:“姒节度此来, 可是为朝廷传达受降的?” 姒丰往她身后那片密集的兵马扫视了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圣人已派了使团前?往幽州商谈受降一事,命姒某在朔州城外,预备接管降军。” “在幽州有正?式文书?发来前?, 我还不能移交兵权,姒节度见谅。” 姒丰点点头:“这?是自然,我们就以此河为界,分驻两?岸,待有文书?发来,我再进城。” 随后两?边军队点了人马,皆在河岸上一里处扎了营, 等姒丰回到晋阳时?, 前?来宣旨的宫官已歇了一日,正?要回洛阳复命, 听说姒丰回园, 便?都前?来辞他。 这?次宣旨宫官们回洛阳, 还要将嬴禄撕毁圣旨一事明白?禀告,姒丰因此在园中?摆了一席宴, 为众宫官践行。 其中?宣旨那位宫官,原是姒皇后提拔上来的,心中?明白?他是想借此事置嬴禄于死地,遂起身举杯说道:“晋阳发生的事,我等一定原样禀明圣人,那位大不敬的罪臣,还请姒节度派人看管,待朝中?有旨意下来,再做移送。” 姒丰也?举杯笑道:“都是为圣人能完好收复燕北,姒某不敢不尽心。” 众人又说笑了一回,席间觥筹交错,直至三更方散。 第二日,那几位宫官在一队洛阳禁军护卫簇拥之下,缓缓启程离开了晋阳。 等他们出城后,有姒丰的亲信来镜台园书?房内禀道:“已奉大帅之命,用铁链将嬴禄锁了,他今日已不再叫骂了。” “嗯。”姒丰坐在大案后面,手里摩弄着那串念珠,“把握好分寸,半死不活才好,若失手把人弄死了,我与你问话。” 那人深深低着头:“是。” “行了,你去罢,叫老三来见我。” 那人应命去了,不一时?果然另有个中?年男人来到书?房门前?,身上穿的衣服与方才来回话的人是一样的制式,皆是姒丰多年培养的利刃。 等那人进来,见姒丰迟迟不说话,也?不敢问,只?是低头站着,半晌才听他冷冷说道:“差你办的事,没有办好,还瞒了我许多年,好哇。” 那人一听语气不对,慌忙跪下了:“是哪件差事给?主子办坏了,还求明白?告知,就是死了也?没话说。” 姒丰缓缓将念珠放下,起身走到他面前?来,扯着唇角露出一个瘆人的笑容:“今日有件奇事说与你听,我竟在朔州城外,见到了一个死人。” 那人惶惶抬起头来:“谁?” “妫容简。” 那人一听这?个名字,眼睛渐渐圆睁,露出些惊慌神态,当年的事,果然还是出了纰漏。 正?待他张口要解释,一只?极有力的手钳住了他的喉咙,他就这?样大睁着双眼,不过片刻便?断了气,直直倒在了地上。 姒丰直起腰来,喊人进来将地上人拖了出去,随后转身进里间洗了手,又更衣毕,才复又回到大案后面坐下,拿起那念珠来,长叹一口气:“真是不叫人省心,一天天的净损我功德。” 说完手中?慢慢拨动珠子,闭上眼睛往后一靠,口中?喃喃念起佛号来。 这?日傍晚,妫易巡完朔州城外各处大营,便?回到城中?,差了两?个亲兵,将近日情况飞马报与姬婴知道,就在那两?个亲兵出发前?不久,已先有一骑,早早从城外大营悄悄快马往东去了。 几日后,那先行的一骑进了幽州城,从角门进到姬婴的园子,被执事人带到了后院书?房当中?,姬婴见她来,请她坐下喝茶,那人欠身接过茶来,喝了两?口,随后将前?几日朔州城外,妫易与姒丰在河岸相?持时?所说的话,原样复述了一遍。 姬婴低着头静静听完,沉默半晌,只?说:“我知道了,你去歇歇,明早再回去。” 那人起身拱了拱手,转身出去了,过不多时?,又有人来禀:“妫将军从朔州打发人来了。” “好,叫进来说话。” 听完朔州城外近况,知道嬴禄已被姒丰扣下,姬婴点点头,留那两?人在园中?住两?日,说等朝中?使臣到了,再带话回去给?妫易。 那两?人行了礼,慢慢退出了书?房,正?好第二日,朝中?派来详谈受降的使臣队伍抵达了幽州城。 姬婴这?天仍旧穿着朝服,出到城外来迎,正?使姚衡在城门外下了车,见了姬婴才要行礼,却被她走上前?一把拉住,笑道:“与姚正?议在可汗庭一别,到如今多少年了,不想还能在此重逢。” 姚衡颔首一笑,她这?几年在宦海沉浮,也?升过,也?降过,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四品正?议大夫的闲职上,如今再见姬婴,似乎什么都没变,只?是自己的眼角多了些细纹,鬓间也?悄然冒出了几根白?发。 她轻轻拍了拍姬婴的手,然后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还是往后退了一步,欠身行了个官礼:“公主抬爱,臣不敢有失。” 姬婴这?时?一眼瞥见了站在姚衡身后的几位内庭宫官,心下会意,遂没再拦阻,等她及后面一众人行完礼,才又拉起她一同?登车回城。 这?一支使臣队伍,被安置在幽州城内府衙别院居住,这?几间院落都是早收拾好只?等她们来,一众人进府衙歇了半晌,才有姬婴派人前?来请他们进园去,说已摆下了一桌接风席。 这?次从洛阳来的使臣团,共是一位主使,一位副使,三名书?吏,还有两?个御前?宫官和一个内庭宫人,以及一支百人禁军护卫队,由一个御前?骑都尉率领,也?算是颇为郑重。 晚间的席面,姬婴先前?嘱咐过了,所以菜品皆是家常食材,还有些漠北常见的乳酪果子馅饼,并无任何山珍海味,喝的也?只?有姬婴从柔然带回来的一小桶葡萄酒,虽布置得十分隆重,内中?却透着一股朴素气息。 席间姬婴给?众人讲了讲如今燕北的市井民情,因旧年常遭战火,这?几年好容易平静下来,民众却也?只?是将将饱腹而已,所以她在城中?设宴,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款待众人。 姚衡听她这?样说,也?接过话头,说了几句场面话,其实无外乎都是讲给?那几位宫官听的,但她说得巧妙,把个席间氛围带得很是热烈。 众人连说带笑,直热闹到二更方散,姬婴亲自送了她们出园,只?说请众位好好休息,明日午后再到府衙商议归降之事。 等使臣团众人回到府衙别院歇下,姬婴则独自在园中?书?房里静静吃了一盏茶醒酒,直到月上屋檐,才有人来轻轻敲了两?下门,她走过去打开门,果然见门口站着姚衡,身后是姬婴派去接她的那名暗卫。 她忙笑着侧身请她进来,朝那暗卫点了点头,复又将书?房门关了起来。 走到案前?,姬婴给?她点了盏茶吃,也?不再像白?日里那样冠冕堂皇地称呼“姚正?议”,而是更亲近些地改称表字,笑着说道:“总是这?样大半夜的,叫璇玑大人过来陪我说话。” 这?一句仿佛把她们带回了从前?和亲使团一起到科布多的日子,在阿勒颜离城夺汗位那段时?间,她二人就常在科布多别院小书?房里,夜会谈讲柔然朝事,不想这?一晃,竟也?是九年时?光过去了。 因夜已深了,她两?个未再闲说别话,只?就使团这?次来燕北一事,细细说了一回。 “圣人临行前?放下话来,免除十年赋税决计不可,叫我来此好生斟酌,若可打得,你不依时?,便?废些力气亦可。” 这?却也?在姬婴意料之中?,她笑着摇了摇头,走到案上拿出一份文书?来,递给?姚衡:“这?是我先前?同?景州妘太守商议归降时?,原本的降表底稿,你瞧瞧。” 姚衡接过来仔细看过,其余的内容与目前?降表上都是一样的,只?有免除赋税一项,原本底稿上写的是三年。 她眉间微蹙,想了一想,立刻明白?了。 这?次朝中?之所以派她来燕北,也?是因为妹妹姚灼在景州被扣押,虽然构陷她的嬴禄已败在晋阳,但景州前?不久城防军哗变一事,是姚灼的副手带的头,也?与她脱不了干系。 如今嬴禄眼看着倒台了,姚灼的事可大可小,全看姚衡在能不能在幽州把这?差事办稳妥了,所以她这?一路上也?十分矛盾,一方面不愿因此叫燕北归降民众吃亏,另一方面也?实在不想由自己亲自移送姚灼回洛阳受审。 这?张底稿,是姬婴让她不要太有负担,所谓免除十年赋税的归降条件,并非是不肯让步的。 姬婴见她半晌没言语,先开口说道:“虽说一开始设想的就是三年,这?只?是为了让舅皇别把嬴禄那支人马收回去,好叫我拿他给?姒节度做个人情,才改成?了要十年,然后等你过来谈了,顺便?再把明心将军捞出来。但我还是想着,再为燕北民众争取争取,好歹再多两?年,免除五年赋税,也?算是不负民心,你看如何呢?” 良久后,姚衡微微一笑:“公主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那我也?表个态,一定竭尽所能,给?燕北民众保住这?五年的赋税免除。” 随后她两?个又说了几句话,眼见时?辰不早了,姬婴叫了那暗卫来,再送姚衡悄悄回到府衙别院去,只?等jsg明日同?宫官们一起正?式商讨归降条件。 有了二人前?一晚的密谈,第二日午后的受降会进行得十分顺利,但因涉及到燕北五个州,关于新?边境线和驻军各项事宜,以及各州府衙门府库移交等事,也?谈了整整三日,光是细则文书?就写了两?厚摞。 在这?几日里,正?好也?有姬婴早早打发出去寻祥瑞的人回来报说,寻到了一头白?鹿和一只?白?狐,这?是姚衡在来燕北路上提前?打发人给?她送的信,只?说预备下有用。 待众人终于商谈完毕,姬婴派出去的人又搜寻到一直白?鸠,共凑了三样祥瑞,同?那两?厚摞归降细则文书?,由姚衡带使团匆匆离开了幽州,往洛阳赶回。 半个月后,朝中?终于发下正?式的受降文书?,其中?写道,昭文公主姬婴作?为前?柔然王后,在柔然帝国覆灭后,逃往燕北寻求中?原庇护,并自愿无条件带燕北五州及赛音山牧场归降中?原,开景帝念其忠心可表,又感念燕北民众归附之心,民间自发献上祥瑞,圣心大悦,遂决定在燕北归降后,免除各州五年中?央赋税,以资嘉奖。 同?时?,嬴禄也?因出征未听调遣,撕毁圣旨大不敬等罪责,被河西节度使姒丰遣人押送至洛阳受审,其先前?构陷燕东军统帅姚灼私联漠北一事也?已查明不实,即日赦免姚灼官复原职。 姚灼离开景州大牢这?日,姬婴悄悄从幽州赶到了景州城内,此刻洛阳前?来接她回京的仪仗队已经出发了,她想赶在队伍抵达幽州前?,见上姚灼一面。 她两?个这?些年时?常通过姚灼的亲信通些消息,也?算是神交已久,却不曾相?见,姬婴这?日正?坐在景州大牢门口的一辆青绸车内,不时?掀开帘子往外探望。 等了约有一炷香的功夫,才听到那边大门洞开,有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幽深的大牢甬道处,走进阳光中?来。 第56章 瑶华慢 姬婴一见那人?便知?必然是姚灼, 这时早有候在车外的暗卫迎了上去,低声跟姚灼说了几句话,她听后点点头, 抬眼往那辆青绸车看了看。 随后二人?一齐走将来,那暗卫替她打了车帘, 姚灼撩衣拔步登上来,正见内中端坐着一位素袍女子。 姬婴从她方才走来时, 便一直隔着车窗在打量她,只见来人?身量颀长, 仪态挺拔,天仓饱满,口鼻方正,两条气宇昂昂长剑眉, 一双不怒自?威丹凤眼,站如白鹤行如虎,真个威风凛凛铁将军。 这模样与她想象中的姚灼分毫不差,又见她脸型与长姊姚衡极为相像,她姊妹二人?虽差了十岁年纪,但?神态间多有相似之处,更令姬婴感到十分亲切。 于?是她也不等姚灼行礼, 便起?身扶住她笑道:“我来迟了, 白叫明?心将军受了这许多日囹圄之苦。”说完拉着她在?侧边车榻上坐下。 姚灼见这公主眉眼间器宇非凡,举手投足又自?带一股气势, 但?面相却比她想象中?更加柔和, 笑容中?还带着几分天真?, 使她不禁有些恍惚,从前信中?那位果决善断的公主, 果然就?是面前纤弱文静的这一位么? 她怔了片刻才笑道:“并未吃苦,反倒是险些误了公主还朝大事,实在?有愧。” 姬婴摆手笑道:“明?心将军快休如此说,如今事已完了,什么都没耽误!” 说着,这辆青绸车已缓缓启行,先送姚灼来到城防军指挥衙门,拿回了燕东军的兵符,又送她回到自?家园子更衣休息,只说晚上再打发人?来接她赴席。 晚间这桌酒,却是摆在?姚灼熟悉的地方——景州太守妘策的宅院中?。 姚灼午后在?家中?睡了一觉,此刻神清气爽,换上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窄袖暗纹常服袍,头上只用一根剑簪高高束起?,打扮得甚是舒适简洁,她悠然在?宅门口下了车,熟门熟路地大跨步往里走去?。 妘策听执事人?来报说她到了,忙起?身出来迎接,在?堂外见她走来,朝她拱手打趣道:“恭贺明?心得昭雪!不见天日许多时候,愈发养得白净了!这细皮嫩肉的,快赶得上后宅小郎了!” 姚灼也哈哈一笑,拱手还礼:“还得是妘太守孝敬我,叫我这些日子在?牢里,吃得好?睡得香!” 她两个?自?幼在?学堂里便总是这样互相调笑,二人?挽着手说说笑笑步入堂中?,正见姬婴坐在?上首吃茶。 大家彼此厮见过,又在?堂上吃了碗茶,才缓缓移步到后院偏厅来。 这日是个?小私宴,只有她三人?在?此,姬婴也只穿了件朴素常服,只叫她两个?不要拘束,才好?自?在?说话。 姚灼与妘策也都不是扭捏之人?,见姬婴这样说了,便都不再动辄欠身行礼,几句话后,气氛也轻松了不少。 待开席后,妘策叫执事人?都退了下去?,只有她在?席间亲自?筛酒倒酒,席上的菜俱是她宅上小厨房做的,都是些家常下酒菜肴,起?先她还担心简陋,原想着再打发人?到城中?酒楼叫几个?菜来,后来见姬婴吃得很香,这才放下心来。 她三人?先是吃了个?半饱,才开始悠悠筛酒来喝,姬婴端着酒杯感叹道:“燕北如今能不经战火,太太平平地回归中?原,也不枉我去?漠北走这一趟了。” 姚灼点头:“这些年燕东也为这一刻筹备了许久,好?在?是没有白费力气,只可惜我临到关头出了这档子事,还叫公主来回辛苦奔走。” 妘策听完,看了姬婴一眼,笑道:“我看,也多亏你出了这档子事,不然公主也不能用嬴禄搭上姒节度这大船了,他这次取代?嬴禄,做了燕北边军的受降使,来日必定封侯,这一功算是公主让给他的,将来回到朝中?,借此博得姒皇后欢心,再议加封藩王,便好?说了。” 提起?加封藩王一事,姬婴沉吟了片刻:“只是我虽有这个?心,但?想来也难,原本我想着向舅皇讨燕南做个?封地,若能得封燕王便是最好?。” 姚灼与妘策对视一眼,沉默少时,妘策缓缓开口:“燕王,却难,如今虽然没有这个?爵位占着,但?先燕王的曾孙如今降等做了郡王,就?封在?燕南,按辈分算,这燕南王还比公主大一辈,府上还供着先燕王的牌位,若再要封个?燕王爵,宗室岂非乱了套了,依我看,公主倒不必提封地一事,管他封什么,只要能有个?藩王爵,来者不拒。” 姬婴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说得很是,来者不拒!” 酒过三巡,又转而说起?燕东燕北将来的州府安排,这次朝中?受降,也答应了姬婴所说的,暂时维持当前州府衙门吏臣官职,但?明?面上仍说是圣人?格外开恩,许各地暂时保留州府官衙人?等,但?过段时间还是会遣朝中?巡按御史到燕北来,作为钦差监察各州府衙门。 所以将来这里面,一定少不了夹杂各派系试图插手争夺燕北利益的人?,姬婴有意请她两个?在?景州替她留意整个?燕北的局势,她自?己也会在?朝中?想方设法给她们提供些支持。 三人?又说了许久的话,直喝到一大坛酒见了底,满月开始西垂,才下了席,几人?又喝过一回醒酒汤方散。 因?姬婴是微服来的,所以这夜就?宿在?妘策宅中?,她将一间东屋上房收拾干净,派人?送了她入房安歇,随后又送了姚灼出门离去?。 第二日,姬婴在?妘策宅中?用过早饭,接过妘策为她准备的一件回朝献礼,才告别了她与姚灼,骑上马,带着来时的两个?暗卫,离开了景州城。 自?此以后,她每日只是算着日子等待洛阳来接她回朝的仪仗队,在?这期间,她又将先前从漠北木合黎宫帐中?带出来的三车金银,全给各州府分了,用这些钱压府库,以备来日重建各州城池道路,随后又细细查点了一番府衙各处情况,忙了好?些天,终于?在?五月初一这日,收到了仪仗队即将进城的消息。 洛阳这次派来迎接昭文公主回朝的队伍十分隆重,负责接引的是一位金紫光禄大夫,跟着三位御前宫官和十位内廷宫官,以及鼓乐旌旗伞队和洛阳禁军,威风十足地停在?城外。 朝中?的正式受降文书虽然早已发到燕北各州了,但?对城中?民众来说,还没有什么太真?切的感受,直到这日,那位金紫光禄大夫先在?幽州府衙宣读了接公主回朝的圣旨,随后又派人?到幽州jsg城门口张贴了榜文,向城中?众人?正式宣告燕北已回归中?原,并将免除五年赋税等事,也都写在?榜文当中?。 城中?民众见了,口口相传,皆是一片欢呼雀跃,许多商家铺子为庆贺回归,也都挂起?了彩绸花灯,整个?幽州城登时一片喜气洋洋。 姬婴在?府衙中?接了旨意,又请宫官看了历书,择定将于?三日后,五月初四启程还朝。 她这些日子其实已将行李杂物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只还要再等一个?人?回到幽州,同她一起?还朝,她算了算时间,估摸着也差不多该到了。 果然就?在?仪仗队伍抵达幽州的第二日,妫易风尘仆仆地从朔州赶了回来,她在?朝中?发布完受降文书后,遵照姬婴的意思,将驻扎在?朔州城外的柔然降军指挥权,交给了姒丰,自?己只带了一队亲兵,回到了幽州城。 朝中?已知?妫易当年被误报殉国一事,这次她带降军护送昭文公主还朝,也是头等功臣,自?然要亲自?进京谢恩,也好?正式澄清传闻,再谋官途。 姬婴见她回来,忙走出来迎她进屋,待她坐定吃了一回茶,才细细问起?朔州的情况。 妫易仍是惯常那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认真?说了说城内外境况,只是将姒丰接手降军的事简要带过了。 姬婴看着她,又想起?先前暗卫来报说她与姒丰隔河对峙的话来,但?此时却不好?问她,遂想了想,只说:“这次给姒节度卖了个?人?情,往后还要指望从他那里找补些回来,等我们回到洛阳,再计较罢。” 妫易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姬婴想她连日奔波,便催她先到后面休息,预备后日启程回京。 到正式回京这日,姬婴站在?凤辇侧边的车板上,回头眺望了一眼草原的方向,如今正是其其格盛放的季节,她仿佛能透过群山,看到绿茵草场上随风而起?的漫天花雨,只是那样的美景,从此以后,再不能见了。 她这样面朝北伫立片刻,直到有宫人?上前询问,才淡淡开口:“没事,走吧,回京。” 昭文公主仪仗队伍离城时没有净街,全城民众都出来相送,念在?这次太平回归,皇恩浩荡,许多人?自?发筹集了许多东西,非要给公主带上,许多人?围着仪仗队,一直跟出了城。 姬婴见众人?这样热切,只命人?收了些鸡蛋菜蔬果品等物,其余更值钱些的再不收了,直到禁军队伍左右好?言劝阻住送行的人?,队伍才算是真?正出发了。 民众们在?城外见仪仗队缓缓走远,仍未回城,只是在?城下山呼“吾皇万岁”。 静千这日仍旧陪同姬婴坐在?凤辇之上,听到民众欢呼,她轻轻掀开车帘一角,望向城墙那边,摇头叹道:“大家不知?道上阳宫里那位是怎样计较赋税的,这样一心感念皇恩,真?正令人?唏嘘。” 姬婴正坐在?主位上闭目养神,听她这话缓缓睁开眼睛,也朝车外看了看,笑道:“只要大家得了实在?好?处,才是最重要的。” 因?这次昭文公主还朝,姬婴前些日子在?幽州住的园子,也改了匾额,由府衙做主送给了姬婴,虽然她以后未必会再来这座边陲小城,但?以此园作为她在?燕北的辗转联络处也大有用处,于?是她便收下了,并在?其中?留下了一组执事人?和几个?暗卫。 就?在?仪仗队伍离开幽州城不久,一只红隼从这座园子西北角飞了出来,朝着与仪仗队正相反的方向,直入云霄,往漠北的西南草原去?了。 数日后,这红隼轻车熟路地停在?了科布多城王府鹰房内,府中?执事从这红隼的脚上取下信筒,展开细细看了,随后带人?来到了王府别院中?。 “公主来信,正院里那位贵人?可以恢复自?由身了。” 在?别远门口的侍卫闻言,走进去?通报,随后一队人?走到北边正房内,打开了那扇尘封已久的大门。 阿勒颜自?从冬日里被姬婴一颗灵还丹葬送了可汗之位,到如今已近半年光景,他当初在?从可汗庭赶往科布多的车中?子棺里醒来,只觉得十分恍惚,随后又被人?关在?了自?己旧日王府内,终日紧闭,几乎不知?年月。 到此刻忽然有人?来说,昭文公主下令,放他自?由,他站在?门口,一双眼因?日光刺目微微觑起?,长密睫毛轻轻颤动,他反复回味着这个?消息,只觉得头痛欲裂。 第57章 归朝欢 “草原的规则, 由我来改写。” 这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的确做到了,草原如今已然换了新主人, 旧日规则彻底崩裂,新的秩序正在有条不紊的建立中, 说?句天?翻地覆不为过。 守在他正院外的人陆续都撤了,阿勒颜从前的几个亲信将领和侍从, 也从被看押的别?院被放了出?来。 那个负责看管王府的大将,在众部下都撤出?科布多后, 独自留下来递了一封信给阿勒颜:“公主有言,请大汗善自珍重。”说完也转身出?去了。 很快,王府内外所有看管人,包括城外所有看守将士全部撤离, 过不多时,科布多府衙总长匆匆来到王府拜会,将如今这处西南汗国以及首府科布多城内事都向?阿勒颜禀告了一番。 他坐在上面,默默听着这半年来,草原所发生的变故,如今巫矢部落国已占据了除他这座汗国外,所有的柔然土地, 并正式更名为金帐汗国。 草原的新主人木合黎汗, 在这半年间,同?一众将领大臣们?, 重新划分了各地牧场, 并制定了全新的草原律法。 许多旧日里享够特权的牧场男主人, 不满女人做了草原霸主,多地都曾有些小的起义, 但无一例外都被迅速镇压斩首。 新可汗恩威并施,到如今已把个草原整治得服服帖帖。 这处西南汗国虽没有被归入金帐汗国的管辖范围,但这段时间也受了草原新律法不小的影响,在阿勒颜被关禁闭这段时间,许多城池府衙也由远在燕北的昭文?公主下令撤换了班底,遵照新的草原规则改起来了。 那总长小心翼翼地说?着,两只眼不住地朝上瞟着阿勒颜的表情,却见他只是神情淡漠,并没有愤怒之色。 他听完摆了摆手,说?自己还有些乏累,叫那总长先退下去了。 等总长走后,他又?叫来才从别?院被释放的亲信,那人在他被送回科布多的路上,一直负责看守子棺,可汗庭当初发生的事也知道一些,只是后来一到科布多便被带到了别?院,阿勒颜未曾来得及问他许多。 此?刻他看着那人,心中的问题多如乱麻,良久后,他才开口问道:“吾女何在?” “被公主带回中原了。” “图台雅呢?” “也被公主带走了。” 头又?开始疼了起来,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知道了,你先去罢。” 等那人去后,他在堂上默然坐了许久,随后起身走出?屋来,在庭院里缓缓踱着步,细细思量这日听说?的事。 他见所到各处与从前一般无二,所有执事随从也都是旧人,就连他的许多书籍珍玩,也都原封不动地摆在各处。 整个王府俨然被时光调转回他即位可汗之前,他本来就只是这封地的一个汗王而已,可汗庭的那几年,仿佛只是她送给?他的一场梦。 他一直走到南边院落,发现这里却与从前不同?。 这边原本是察苏的院子,如今庭中建起了一座洁白的灵塔,后面则是一个规制极高的坟冢,最?前面石碑上用两种文?字写着:“察苏公主墓”。 这墓就建在庭院外草地上,这时节正值夏初,此?刻有许多小巧的白色蝴蝶,围着石碑四周的花圃上下翻飞。 他见了这墓心中一阵绞痛,站了片刻,才走到祭拜台前,缓缓坐了下来,朝着察苏的墓碑深深低下头,良久不语。 这一年的夏季,热得格外早些,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和暖地气,几乎是一夜之间,将大地由南至北迅速熥热,虫鸣蝉叫响彻不绝。 迎接昭文?公主回朝的仪仗队伍,这日停驻在偃师郡外,昭文?公主带随行人宿歇在郡守官邸中,入夜后渐渐起了风,不似前两日路上那样闷热,姬婴这夜一上榻,就倒头睡了。 这里距离京都洛阳已经?很近了,她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着只属于京畿地区的味道,枕着这阔别?已久的气息,她似乎在梦中回到了幼时的鹤栖观中。 鹤栖观所在的青腰山,盛产香蕈,时常有农妇来此?采摘,在山里被蛇咬或跌跤受伤的人不少,所以总有人来到jsg观中求医,不过专门?远道而来的,却不多见。 那日匆匆上山的一个异服女子,身后带着个执事人,后面还背着个男孩,一进山门?便有息尘带息念亲自迎了出?来,随后很快引她们?进了道观,将那昏迷的少年安置在了一个小偏院里。 只是那女子一上山便病倒了,等她醒来时,少年的毒已解了大半,身体也开始好转,她这才放下心来。 那日这女子同?息尘在香房内坐谈许久,出?来时正见到一个小女冠站在门?口。 那小女冠抬头看了看她,分明是中原人模样,生得眉眼柔和,身上却穿的是一件绣着异族纹样的斜领长袍,也不知究竟是哪里人。 她低头朝面前人打了个问询,却见那女子弯下腰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她抬头看时,见那女子不知何故竟落了两行泪,随即又?马上拭去泪痕,只是轻柔一笑:“小玄娘,谢谢你照顾他。” 话音刚落,忽然一声闷雷将姬婴惊醒,接着又?是几道电光闪过,随后只听窗外噼里啪啦下起雨来。 在榻外上夜的忍冬听她坐起来了,忙过来掀开了帐子:“公主醒了?是被雷声吵醒了吗?要不要喝点水压惊?” 她摇摇头:“什么时辰了?” 忍冬朝外看了看:“快四更天?了,公主再睡会儿吧,明日就要进京,需得养好精神才是。” 说?完她还是起身给?姬婴倒了杯水来,看她浅浅抿了一口,又?安抚了两句,见她躺下了,才将帐子合起。 此?刻窗外雷声已收,雨声渐平,姬婴转过身,面朝里屈膝抱被,回想着刚才的梦,可是梦中人的脸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她就这样皱着眉头,耳中听着淅淅沥沥的夜雨,再度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天?刚大亮,雨也停了,空气中带着雨后的清香,温度也不似往日那样热了,趁着日头尚未高升,倒是赶路的好时辰。 姬婴下榻更衣罢,见屋中杂物都已收拾好了,偃师郡的郡守与郡丞都在外面低头恭候,直送了仪仗队离城才回去。 队伍又?缓缓走了约一个时辰,姬婴坐在凤辇上,已能远远瞧见洛阳城外的青腰山,此?时距离城门?还有三?里地,官道旁边的短亭内,正有一队宫官在那里等候。 接引使在队伍前方?抬了抬手,叫仪仗队先停了下来,随后带人走上前,与那些宫官说?了几句话,接着回身命队伍中人各自整理着装,又?命鼓乐队奏起乐来。 随后由那队宫官引路,队伍再度启行,凤辇前后鼓乐喧天?,一路气势磅礴地往城墙方?向?走去。 到得城下,只见城门?洞开,进城后却不闻人声,城中早已提前净过街了,同?姬婴上次进洛阳城时一样,凤辇两侧街道依旧是静悄悄的,这次因前后都有鼓乐之声,甚至连远处民众的喧嚷也听不到了。 昭文?公主的仪仗进宫时,正赶上这日朝会刚散,开景帝这些天?因燕北归降,又?白得了一大片北境牧场,心情颇佳,朝会后收到消息说?昭文?公主已进城,遂命众臣都留在大殿外,观和亲公主还朝,以显中原上邦天?威。 大约巳时三?刻左右,上阳宫外已能听到远远传来的鼓乐之声,又?有接引宫人回来禀告,说?公主凤驾已入提象门?,众臣闻之皆垂手站立,凝神屏气等待。 姬婴在提象门?外下了车,换上肩舆,又?进内宫观风门?,直至观风殿外下了肩舆,由两列接引官在前引路,走上殿外广场铺好的长毯。 长毯两侧站着一排排大小官员,皆低着头,但也有不少人悄悄抬眼朝上看去,见接引宫官后面,一个身着大红朝服的女子,头戴高耸珠冠,步履平稳地从众人面前走过。 和亲公主还朝,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稀罕事,何况是这样带着失地归降还朝,未费朝廷一兵一卒,也未使边境黎民流离失所。 其实早在昭文?公主回来之前,这些事已在洛阳上下传遍了,但今日众人果真见到她回来,却都不免感到有些不真实,实难想象这样一个看上去文?弱安静的女子,是怎样在漠北度过的这九年,又?是靠着什么回来的。 两侧群臣的目光中,有好奇,有钦佩,也有冷漠和不屑,虽然众人心思各异,但也都只能肃然默立,低头看着面前缓缓移动的袍尾,朝着观风殿一步步走去。 开景帝听说?姬婴进宫时,命人去请了姒皇后来,此?刻二人都走出?殿外,站在阶前迎她。 姬婴走到阶下,一旁有宫人放上软垫,她跪下朝上磕了三?个头,口中说?着:“臣婴漠北归朝,叩拜吾皇圣体康泰,再拜皇后吉祥安乐,三?拜我朝国运昌隆。” 开景帝笑呵呵地抬手说?道:“爱姪快快平身!” 她慢慢站起身来,撩衣走上台阶,姒皇后见了也往前走了两步,热切地拉着她的手笑道:“回来好,回来好,这一路真是苦了你了。” 说?完就要转身拉她进殿,她却没跟着往前走,只是颔首笑道:“臣还为舅皇从燕北带回来一样贺礼,却是在殿外看最?好。” 开景帝回头:“哦?什么贺礼?” 只见几个宫人从方?才姬婴走过的长毯上走来,手中端着个托盘,里面装的正是景州太守妘策为姬婴准备的回朝献礼。 那队宫人走到殿前行了礼,随后两边宫人将那托盘上的物件展开,是一件万民百纳袍,身后拼出?十六个字:“道之所在,天?下归之。安民则惠,黎民怀之。” 那几个宫人,将这袍前后向?开景帝展示了一圈,姬婴在旁颔首笑道:“燕北数十万黎民归顺之心,臣为舅皇带回来了。” 殿外两侧群臣见了,忙皆跪下贺道:“万民归顺,吾皇万岁!” 开景帝一见这袍上字,又?见群臣道贺,喜得无可不可,哈哈大笑道:“好好好,众卿平身,爱姪有心了!”说?完命人将那万民袍收好,待他回宫细瞧。 姒皇后在一旁见了,也十分欣慰,不仅因姬婴这次回朝给?姒丰送了个大功,也因这件献礼给?了圣人一个惊喜,想到前几日开景帝还在念叨不该轻易答应给?燕北减免五年赋税,今日见了这袍,感受到了万金难求的民心,这五年赋税免除,想来也值了。 随后她搂着姬婴,跟在开景帝身后一起走进大殿,在殿中又?接受了一众宗室及重臣的拜贺,热闹了好一阵子,姒皇后才吩咐人送她回从前住过的安室殿中休息,再等晚上的合宫夜宴。 这一晚的宫宴上,宗室皇亲和朝臣到了许多,开景帝龙心大悦,宴席上频频赐酒赐菜,自己也喝了不少。 到后半程,又?说?起燕北的事来,开景帝坐在上面感叹北境这些年来的波折,连连称赞姬婴功劳非小,又?说?要赐她宅院,又?说?要赏金银珠宝。 姬婴见他喝得满面通红,也举起酒杯来,起身朝上笑敬道:“这次回来,其实也不想旁的,单只想向?舅皇,讨个藩王做一做。” 第58章 倾杯令 今夜为庆贺和亲公主还朝的合宫大宴内殿中, 坐满了宗室皇亲和朝中众臣。 此刻宴席已经过半,舞乐又撤下一轮,众人都在席间相互敬酒笑谈, 忽然听?到坐在上?首客席的姬婴,敬酒说要讨个藩王位, 众人?都忙住了口,往上?看去, 殿内顷刻间安静了下来?。 满宫里?皆知这位圣人?,酒后一高兴便容易胡乱应诺, 待第二日酒醒时又兀自后悔,所?以众人皆不敢在他喝酒时讨赏,只?恐圣人?酒后下不得台面,到时候龙颜无光, 自己也不免要吃亏。 只?是这昭文公主自小不在宫中长大,又才从漠北远道而归,看来?是不了解圣人?的脾性,才敢这样公然在席间讨封。 在座的一众宗室和重臣,有为这公主捏一把汗的,也有冷眼旁观,等?着看笑话的, 虽然是寂静一片, 但各人?脸上?的表情却?如戏台上?一般,花样繁多。 皇后次女长?乐公主姬云坐在姬婴的斜对面, 听?了这话, 连忙给她使了个眼色, 示意她别?在这时候讨赏。 姬婴余光瞟见了姬云的暗示,却?只?当做没有看见, 仍旧端着那杯酒,笑吟吟地看着御座上?的人?。 开景帝已是酒至半酣,方才还絮絮叨叨地讲着过去燕北各州的陈年旧事,正在兴头上?,猛然听?了这话,笑道:“爱姪如今携失地归降,这样大功劳,就是做亲王也使得,区区一个藩王位算得了什么,朕便许你个王位!” 阶下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以他们对开景帝的了解,等?明日这位圣人?酒醒了,今日这话,十成十是要反悔的,到时候还jsg不知怎样收场。 但姬婴却?不管众人?脸上?如何摆戏,只?是一仰头将酒喝了,随后站起身来?,撩袍跪地说道:“多谢舅皇恩赏!” 开景帝仍旧端着酒杯大笑不已,只?说:“爱姪请起!快请起!” 这时坐在一旁的姒皇后看了一眼开景帝,对起身回坐的姬婴笑道:“圣人?惯是爱酒后胡乱应承的,加封爵位这样大事,还要来?日朝中议定,姪儿谢恩却?谢早了。” 开景帝一听?这话却?不满了:“什么叫‘胡乱应承’,君无戏言,给我姪儿赏个王爵有什么!”说罢只?叫人?再起舞乐,又命一旁随侍宫官接着斟酒,也给姬婴杯中满上?。 姬婴再度端起酒杯,又敬姒皇后道:“臣往北狄一去九年,几乎忘却?中原礼仪,言语莽撞不恭,还望娘娘莫要见怪。” 姒皇后一听?这话,又想起当初开景帝匆匆接姬婴回宫,只?为让她代替亲女姬云前?往漠北和亲,这九年也不知她是如何过的,神色一顿,随即换上?温和笑颜:“爱姪如今好?容易回到家来?,我欢喜还来?不及,如何见怪!”说完也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姬婴等?她喝完,才缓缓坐下,放酒杯时微微转头看向姬云,朝她顽笑般挑了挑眉。 姬云见状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也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这夜因开景帝喝得兴起,整个宫宴竟一直持续到三更时分才散,姬婴本不胜酒力,这几年虽有些长?进,宫宴上?酒亦不烈,但耐不住喝的杯数多,也有些昏沉沉起来?。 连翘和忍冬一直在她身边,离开大殿后,扶着她上?了肩舆,长?乐公主姬云下席后,本来?一直跟在姬婴身后,想着要去她殿中说两句话。 但见姬婴歪在肩舆上?,一只?手扶着额头,看上?去已是醉了,于是她想了想,还是告辞了母后,回到自己宫外府邸去了。 合宫夜宴的第二日,早上?没有朝会,开景帝昨夜醉酒而归,又泡了许久汤池,这日直卧到巳初方醒。 早膳摆在紫荆殿外清凉亭,姒皇后姗姗来?迟,进到亭中时,正见开景帝对着满桌肴馔,端着碗粥发怔。 她轻轻一笑,在对面坐了下来?,一旁宫人?忙走?上?前?,为她端来?一盅早膳常吃的金丝燕窝,她手执金匙悠悠搅着,一面看向开景帝:“圣人?是在为昨夜席间应诺懊悔么?” 开景帝长?叹一声:“不该吃那样多酒,怎么你也不劝住我。” “合着你是三岁小娃娃,行?动说话还要我来?看顾?” 他听?了又是一声长?叹:“公主改封藩王,这是从没有过的事,如何真能应下,荒唐!” “和亲公主还朝,也是从没有过的事,但她还是回来?了。”姒皇后舀了一勺燕窝吃了,又擦擦嘴,“依我看,姪儿不是冒失贪功之人?,席间请封必然有个缘故,说不准还跟漠北的新汗国有关,你午后召她细问问,再看加封可行?可止。” 开景帝听?罢,缓缓点点头,随后匆匆用过早膳,先召了几位重臣,在两仪殿就昨夜事问了问众人?看法,心中有了计较,随后宣旨让姬婴申时进殿召对。 姬婴这日起得却?早,这安室殿与她头回进宫时相比,格局似乎重新改过,桌椅摆件也都换过了,全无一丝熟悉的感?觉。 从柔然可汗庭离开后,她真正自由了一回,如今再次回到这样华丽而冰冷的凤阁龙楼中,心境却?是与在可汗庭王宫中大不相同了。 她晨起在西窗下打坐吐息七轮,才吩咐人?在东偏殿厅中摆早膳,昨日同她一起还朝的静千,已带着两个玄千观的小徒回到青腰山去了,姬嫖和图台雅也都在后殿吃过了,所?以这日只?有她一人?独自用膳。 身边还是连翘和忍冬二人?,因殿中还有姒皇后打发来?的大宫娥在内,要守着宫中礼仪,也不好?叫她两个坐下陪她,所?以这早膳用得却?有些索然。 不过连翘和忍冬这日倒是兴致极高,尤其连翘,整个人?喜上?眉梢,虽不露笑但眼中透着兴奋,走?路都轻快了许多。 只?因昨夜姬婴在席间,又向姒皇后求了恩典,从前?跟着她去漠北的这些女使回来?后,都依次赏假回家探亲,今日早膳一过,连翘就可以先离宫回家去了,休十日再到忍冬,然后再到当归,其余人?也都排了次序,可以相继回去探亲。 看着众人?皆欢欣雀跃,姬婴笑着摇了摇头,她也想有假探亲,想回鹤栖观看看师娘师姨和众人?。 她还念着道观东边那间小神殿,一别?九年,她母亲画像中的模样,已经开始在脑海中渐渐模糊了。 只?是加封一事尚未有定,尽管青腰山近在咫尺,却?不知还要耗费多少心力,才得回去一趟。 想到这里?,她也吃不下去了,放下箸儿,轻轻擦了擦嘴。 连翘见她只?吃了几口,又挪了一盏豆腐羹到她面前?:“是不是昨夜酒还未散?我叫人?再换几样爽口菜来?吧。” 姬婴摇摇头:“没甚胃口,不吃了,等?我晚些若腹中饥了再叫点心罢。” 因她早上?一向也吃不多,连翘闻言只?得作罢,这时正好?有御前?宫官来?到殿外,传开景帝口谕。 众人?都匆匆从偏厅里?出来?,姬婴也起身到后边换了衣服,跪听?圣旨,叫她午后去两仪殿召对。 她低头应了,送走?那宫官,想着一定是为昨夜讨封一事,于是转身走?到西殿来?。 安室殿如今改了格局,未设书房,不过西殿倒是也有个长?桌,她便将这里?暂时为案,她这次从漠北带回来?的许多书籍文书,此刻已都拆箱摆在了这边案上?。 她见木合黎汗临别?时交给她的国书正摆在中间,遂走?过去拿起来?看了看,又将旁边其余几封文书也都挨个翻阅一回。 她在这边殿中坐了约有两刻钟,起身准备往后面去看看两个孩子,不想出来?时,看见连翘已穿戴齐整,却?还在殿中拉着忍冬和当归吩咐。 她将殿中吃的穿的用的,以及什么时辰做什么,归置整理,添香烹茶,各项事宜,同那两个事无巨细地反复叮嘱。 姬婴走?过去笑道:“我以为你早都家去了呢,怎么还在这里?,她两个这些年跟着你,有什么是不懂的?放心吧,你也就去个十日,我这里?塌不了天,快走?快走?,莫叫家中娘姊妹们候你多时。” 说着她拿起一旁要给连翘带回家的包袱和装满东西的篮儿,跟忍冬当归一起,前?后架着赶她出宫去了,看着连翘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小宫门,才又笑着回到殿中来?。 到午后申时,有御前?宫官来?请,姬婴重新梳了头,只?戴一个镶珠黑纱冠,内里?一件竹青色薄翼襕袍,外面一件麒麟纹轻纱罩衫,虽是照着公主制式穿戴,但配饰简约,看上?去甚是朴素清雅。 她手里?拿着木合黎汗交与她的国书,只?带了忍冬一人?,坐上?肩舆,往两仪殿行?来?。 到得殿外,另有宫人?引着她到了门口,请她在那里?稍等?听?宣,她在那里?站了约有一柱香的功夫,才听?到里?面宣召。 她低着头,撩起袍摆走?进殿中。 两仪殿宽敞深邃,姬婴跟着两个引路宫人?,先走?过正殿,又转过一间偏殿,再经过一条内廊,才来?到开景帝的书房门口。 前?面那宫人?在门口低头说道:“禀圣人?,昭文公主到了。” “嗯,进来?吧。” 那两个宫人?一左一右,请她进去了,随后在她身后将门关了起来?。 她走?进去,见开景帝正坐在大案后面批奏折,于是不慌不忙走?到案前?,跪下禀道:“臣婴叩拜圣人?万安。” 开景帝也没抬头,语气?淡淡的:“平身罢。” 她缓缓站起身来?,扔低着头,双手呈上?那封国书:“臣昨日斗胆,在席间向舅皇讨封,实在也是情非得已,还望舅皇先看过这封国书。” 开景帝听?她这样说,蹙眉停笔,伸手将那国书拿了过来?,打开一看,的确是漠北新汗的手笔,虽然如今巫矢部落国已更名为金帐汗国,但国玺未改,落款处还盖了木合黎汗的可汗大印,确系一件正式国书。 木合黎汗在国书中提到,她本有意将昭文公主留在国内,奉为相国上?师,奈何昭文公主思乡心切,她才答应将赛音山牧场周边的驻军撤走?,连同燕北一起归还给中原,算是她这个草原新主送给中原的诚意,但她也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要中原在jsg昭文公主还朝后,为其加封王位,并令其负责北地使团往来?要务,以确保两国新边境的长?久太平。 其实早在姬婴进京前?,便有金帐汗国发过一封国书来?,是为告知国名变更一事,其中也提到了送昭文公主还朝,为其请封等?语,当时开景帝并未十分在意。 今日再看这封国书,木合黎汗似乎对此事颇为重视,他沉默半晌,才悠悠开口说道:“朕既已许你,自然是不食言的,你从燕北归来?,就封在燕地罢。” 说完他让一旁秉笔宫官写旨,改封昭文公主为燕王,姬婴低头站在案前?谢了恩,神态恭顺,但她心中知道事情不可能这样简单。 果然这旨意从两仪殿发出后,当日就被门下省被扣住了,兼门下省纳言的当朝右相在第二日朝会上?严词谏诤,称改封昭文公主为燕王大为不妥。 第59章 千金意 右相在朝会中出列说道?, 如今的燕地宗亲为?燕南王,当年?从藩王降等为?郡王时,先皇曾破格许燕南王仍住在先燕王府中?, 家?里也还供着先燕王的牌位,这燕南王在宗室中又比姬婴辈分高, 若许封姬婴为?燕王,是对先燕王不敬。 燕王这一支宗室, 降等前最后一位燕王,按辈分是开景帝的表姨妈, 如今封个小辈与她齐名,又叫她的后人受其封地管辖,也的确有些?不妥。 于是开景帝顺势将?此召暂且压下?,只令朝中?再议, 又叫宗正?寺连同礼部另外给姬婴择个合适的封地封号。 姬婴在安室殿中听宫官来传圣人口谕,说了这事?,只叫她耐心等待,她低着头行礼道:“谨遵圣人旨意,不敢有违。” 等那宫人离开大殿,她才抬起头来,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 知道?开景帝这是有意要拖着加封, 好再看看金帐汗国的态度,若对方并不强硬, 这事?可能拖着拖着也就?黄了。 她缓缓摇了摇头, 轻叹一口气, 两侧有姒皇后派来的宫娥侍立,见她有些?失望, 都走上来劝慰:“圣人一言九鼎,请公主不必忧心。” 她转过身,一面走着一面怅然说道?:“唉,你们不明白,其实封王封侯的,我倒也没有那么在意,只是这次我能平安回来,还要多亏漠北新汗支持,若我不能在朝中?为?两国睦邻出些?力气,只恐燕北会再生变故。” 那两个宫娥听了,又安抚她一回,送她到?后殿去了。 姬婴方才这番话,不过一刻钟功夫,便传进了姒皇后的椒房殿。 姒皇后歪在软榻上,听来人一字不落地将?姬婴原话复述出来,低头思忖半晌,随后唤来一个心腹人,轻声吩咐了几句话,叫速去传与此刻仍在燕北的胞弟姒丰知道?。 河西节度使姒丰近日带人马接手了漠北来的降军,又亲去赛音山将?新国境线踏勘了一遍,重整了北境驻军,作为?朝中?新指定的受降使,这次燕北失地回归,他也正?经是立了大功了。 而嬴禄因在晋阳因中?计撕毁了圣旨,现已被押回洛阳,只是不知路上受了什么刺激,整个人疯癫无状,开景帝也懒得亲自过问,只叫御史台接手查明原委,再定其罪。 念及姒丰这次及时在晋阳制止了一场无谓之?战,在嬴禄被押回洛阳后,燕北又传来边境已安稳设好驻军的奏报,开景帝十?分?欣慰,下?旨加封姒丰二品敬山侯,重新设立了北庭都护府,也叫姒丰暂时代管,等他安排好接手的人,再回河西。 这次同姬婴一起还朝的,还有从前北庭都护府旧日统帅妫易,原本?在前线战报中?说已殉国,如今竟带着北境降军护送昭文公主还朝,也是一桩奇事?,开景帝听闻颇受感动,亦下?旨复其云麾将?军衔,另赏百金。 还有此次前往燕北洽谈归降一事?的使臣姚衡,亦因功得进御史台,又进一级光禄大夫,虽在朝中?仍是个边缘职司,到?底也是皇恩浩荡。 除昭文公主加封未定外?,其余一众参与燕北回归的大小官员都有加赏,不一而足。 单就?各人而言,燕北这一场盛大回归,最大的赢家?,还要数敬山候姒丰,如今河西北庭两处重权在握,一时间风光无两。 因燕北新归事?重,姒丰只得先在朔州住下?,好好将?燕地兵马再规整规整,他对漠北来的降军还是有些?不大放心,近日又收到?长姊从洛阳发来的消息,叫他仔细提防燕北生变。 姒丰想了想,还是遣人从河西后方悄悄调了一批人马来,预备扩充北庭守军,而漠北降军也将?择日调去西军,来日待他回到?河西,再重编为?一只新军留用。 眼下?中?原北面和西面也都还算太平,所以花一两个月调换驻军,风险并不太大。 只是他却不知道?,昭文公主离开幽州后,从城中?园子飞往西南草原的红隼,脚上绑的信,除了叫人放出了阿勒颜,还另外?遣了一班提前安置在边境线的细作,秘密过境往西,给西夏国新国王罗兰泽送去了一个价值千金的消息。 姬婴这日正?站在安室殿西配殿的窗下?,朝着西北方向望去,手背在身后默默捻决算着时日,大约也就?在这两日,西边应该要有些?动静了。 正?想着,忽有宫人来禀:“长乐公主到?了。” 她忙回头:“快请!”说着抬脚往正?殿走去。 长乐公主姬云自从上回在她还朝宴席上遥遥与她一见,一别又是几日,因她被府中?杂事?牵绊住了,这日好容易得空,先进宫去给姒皇后请安,一面又递帖子到?安室殿,说请完安要来她这里坐一坐。 姬婴刚至正?殿,便见她已走了进来,姬云这日穿着一件月白色彩绣麒麟轻纱袍,腰系青玉带,头上戴一顶簪缨玉冠,打?扮得华丽大气,正?衬她的身份。 她走进来,一见到?姬婴,笑着伸手握住她的手:“媎媎!上月我就?做了好梦,果然你就?回来了!” 姬婴笑着拉她往里间走:“得亏你做了好梦,不然我怎能这样?顺利回来?” 说完两个人一起都笑了,当初姬婴回宫时,与姬云也不过只是见了数面,话也没好生说上几句,次次都是姬云匆匆私访,如今又是一别数年?,再见面时,竟丝毫不觉生分?。 到?里间榻上坐下?,有宫人端了两杯茶来,放好后就?都退了下?去,只留她二人自在说话。 一时又不免聊起当年?姬婴离宫前的事?来,她两个那次相见最后一面,便是姬云送金匣那晚。 姬婴喝着茶笑道?:“阿云当年?赠我那一箱金,我还想着好歹留些?是个念想,谁知竟全叫我花了,这份情谊,待来日慢慢还吧。” 姬云当时送完她那箱金子,自己手头着实拮据了好一阵子,但她并不提起这些?,只是挺直腰板哈哈一笑:“值什么!快休提这些?还不还的话,放心,我如今开了府邸,自家?也有了产业,比当初可是富裕多了!” 说起开府,姬云又说道?:“媎媎如今在宫中?住着,也只一时而已,来日必然也是要出宫开府的,等我替你留意几处好地方,到?时候拿来给你选。” 姬婴轻轻点头:“不忙,还要看舅皇能不能答应席间给我的加封。” 提起那晚席间的事?,姬云不由得摇了摇头:“当时我也真替你捏把汗,怕父皇第二日后悔,到?时候大家?面上都不好看,后来听母后说,竟果真依了!只是封地封号不好定,还要再议,媎媎耐心等等,先把府邸位置提前选好,到?时候我替你去求母后。” 姬婴听罢叹了口气:“恐怕所谓再议,不过是拖延罢了,也怪我酒后失言,说出这样?妄求来,弄得如今上不上,下?不下?的。” 姬云低头想了想,随即爽快说道?:“反正?求都求了,既然父皇已答应了,那就?不怕,等我晚膳时再替你去探探口风,早日定了这事?,出去开府比在宫里住自在!” 姬婴见她这样?热切,遂顺势又点头说道?:“前日我听宫人说,有礼部侍卿提议可将?邺城周边做为?封地,封号便就?地取材定个“魏”字,我想着这倒也还罢了。” 姬云皱了皱眉:“若说藩王,那片地方也忒小了些?,还不及我安邑那快封地,怎好算是加封?这次燕北归附,人人得了好处,我舅舅更是体面封侯,媎媎作为?头等功臣,怎么也该要个像江南那样?富庶封地才好。” 姬婴轻轻一笑:“公主改封本?就?少有,我也不求什么富庶封地,只为?稳住漠北,讨个jsg头衔即可,实封少些?无妨。” 姬云思量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唉,好好的,单给女子弄个什么公主衔,不里不外?的,等哪天?我也立上一功,摘去这公主帽子,做个正?经亲王才是道?理!” 姬婴听她这样?说,笑着看了看她没答言,二人喝了一回茶,姬婴又请她到?后殿见了姬嫖和图台雅,跟这两个小姊妹玩了一会儿。 过不多时,有姒皇后打?发人来请姬云过去同用晚膳,她平日里大约三五日进一次宫,每回都要陪母后父皇用晚膳,她看时辰也是差不多了,遂起身要去。 那宫人原也要请姬婴同去,但她知道?姒皇后只是因姬云在她这里,才顺便叫自己的,便推说身上有月客在,不大爽快,只送了姬云出来。 等姬云走后,她又回到?西配殿,坐在大案后面,默默忖度半晌。 前日奏以邺城做封地的礼部侍卿,是她提前请姚衡安排的,这封地大小按说给个藩王有些?不够格,但也正?是因为?这样?,才好令开景帝松口同意改封。 她想了一会儿,又抬头看着西窗外?,抬手捻诀,把姬云来前她正?在算的时日又算了一遍。 自从燕北五州归降,神州大地上一片祥和,朝堂之?上也都沉浸在喜悦当中?,不想这日忽从西北传来一个急报:因敬山候姒丰调走了河西部分?兵马,要与北庭换防,西夏国趁着这个当口,迅速集结五万大军,以迅雷之?势夺走了葱岭北侧两处彩石矿山。 洛阳朝中?一片哗然,敬山候姒丰在朔州听闻这个消息也是一惊,换防一事?是绝密,就?算被西夏国细作发觉,也绝不可能这样?快。 他得知此事?后,一面令人严查究竟是谁走漏了消息,一面又连忙上书向开景帝请罪,并请旨让帐下?两员大将?,带上人马立刻往西回援。 开景帝收到?奏疏当即应允,下?了旨意加急送往朔州,等旨意到?时,姒丰早已点好了人马,匆匆拿了兵符,叫那两名将?领带军开拔。 就?在回援大军开出朔州地界不过十?日,北边金帐汗国大将?忽玉,突然帅十?万兵马开到?了漠北赛音山牧场外?围。 这却把姒丰打?了个措手不及,如今北境虽然驻军齐备,但因边境线过长,并未聚集,若对面猛然攻来,他后方大军刚刚调走回援西北,恐怕一时难以支撑。 正?在他怀疑这金帐汗国是不是跟西夏国商量好了摆布中?原,漠北的大军却在赛音山边境线外?停了下?来,并不见有发兵之?势。 但姒丰不敢掉以轻心,还是从旁边各州城防军调了几支人马来,以应对突发状况。 两边在赛音山脚下?默默对峙了几日,有一支使臣马队从北边悠悠开了过来,姒丰满腹狐疑地招待了那几位使臣,见对方也并未开口谈什么条件,只是拿出一封国书来,请他派人送去洛阳。 几日后,这封国书被六百里加急送到?了开景帝在两仪殿书房内的大案上,他抬手拿起来一看,竟是金帐汗国木合黎汗的柔和诘问:“昭文公主乃我国护送回中?原的,示为?两国睦邻友好,不知她可得加封否?若已封王,本?汗将?派使臣团前往贵国道?贺。” 第60章 丹凤吟 开?景帝眉头紧锁地合上了?那?封国书, 木合黎汗在这封国书中倒也没什么严厉用语,但是温和中透着杀气,想到如今漠北再次大军压境, 他脑门上青筋不禁突突直跳。 赛音山牧场这次同燕北五州一起归附,是个极好的缓冲带, 看来木合黎汗能同意将这?片地域划给中原,的确是看姬婴的面子。 不管是因功也好, 因情也罢,改封昭文公主为藩王一事, 这?回是再也拖延不得了?。 先前金帐汗国的国书上,写的是应当加赐顶格亲王爵,但姬婴自己求的只是藩王,加上姬云前些日子进宫也在晚膳时提起了这件事, 说她只求个头衔安抚漠北,封地大小并无计较,也还算是谦恭谨慎。 开?景帝想到这?里,心中已有了?主意,于是将那?国书放到一旁,叫宫人把先前商议过改封一事的几位大臣都叫进了?两仪殿。 众臣在殿内就封地所?在之处议了?半日,最终由开?景帝拍板议定, 就采用礼部侍卿奏疏所?言, 在邺城划出一片区域来,给姬婴做封地, 食邑四千户, 封号定为“魏”。 立在案前的宗正寺卿沉吟片刻, 拱手说道:“蕃王爵按例食邑万户,次等?郡王也有五千, 只定四千户给魏王,恐怕不妥,若这?漠北新?汗以?为我朝有意怠慢,更觉自家受轻视,还请圣人三思。” 开?景帝蹙眉说道:“公主改封的,不得比肩寻常宗室男,只酌情稍加些罢了?。”最终议定赏魏王食邑七千户,封地范围又稍稍扩大了?一点。 一旁禀笔的宫官写了?旨意,待众臣散后?发?至门下省,这?回右相也是才从两仪殿里出来,所?以?这?旨意没有再度被扣,从门下省又到尚书省,起草了?国书火速发?往朔州。 国书离城时,姬婴这?边也在安室殿中收到了?圣人口谕,得知已定准封了?魏王,她恭恭敬敬地叩了?头,又留那?御前宫官喝了?茶,赏了?一锭金子,好言好语地送了?出去。 正巧这?日连翘探亲回来,得知姬婴加封魏王,身边女官都跟着又升了?一级,自己如今已是正三品内廷宫官了?。 她忙走上前给姬婴行礼道贺,被姬婴一把扶起笑道:“我进爵,你也加官,同喜同喜!” 说着在殿中跟众人小小庆贺了?一回,又送了?忍冬出宫回家探亲,才歇了?片刻,吩咐人在庭院凉亭上摆膳,叫养娘们也带了?两个孩子过来,一起在亭中吃过,姬婴又陪着她两个到后?殿养育室玩了?半晌,才回到自己寝殿中来。 这?安室殿热闹了?大半日,至晚间才终于安静下来,姬婴洗漱罢换了?寝衣,正盘坐在案几前的蒲团上,捣香灰预备点香。 连翘见状走来,手里拿着个锦盒,也在她面?前蒲团上跪坐下来,姬婴一面?摆弄香炉,一面?闲闲问她家中之事。 连翘颔首笑道:“我这?一走近十年,见我回去,家中都欢喜的要不得,连我姨妈家小妹听?说我回来探亲,也急急跟衙门告了?假,从汴州赶回相见,这?几日真?正圆了?我母亲姨妈天?伦之乐。” 说完她又轻轻打开?那?锦匣,从里面?拿出一把精致团扇:“如今我不仅完好回来了?,在内廷也大小是个宫官,我母亲感?激殿下庇护提携,同姨妈二人连日做了?这?扇子叫我带来,供殿下清玩。” 此刻姬婴已点完了?香,将香炉盖子盖上,挪到了?一边,伸手接过那?团扇,见那?扇是双面?苏绣,正面?为虎,背面?为龙,针脚细腻,根根毛发?分明,栩栩如生,就是进上的团扇,绣面?做工也不过如此了?。 她从前听?连翘提起来过,说自己母亲姨妈从前都是宫廷绣娘,后?来出宫自家开?了?铺面?,由连翘的长姊做掌柜,带着姨妈家大妹妹在铺中做生意,两家人如今住在一处宅院,彼此都有照应,她母亲姨妈各两个女儿,除了?家中照管生意的,一个在皇宫内廷做官,一个在汴州衙门当差,在洛阳也算个殷实之家。 如今她家中两位长辈都在铺子后?头带徒,早不亲自捻针绣整件了?,这?是为了?答谢姬婴,又辛苦了?一回,看做工,恐怕是仪仗队从幽州启程还朝前,一收到连翘报平安的家书,就开?始制作了?。 姬婴细细端详了?半晌,轻轻抚摸绣面?,又是欢喜又是感?叹:“这?样精致活计,不知耗费多少心力,倒叫我生受不安。” 连翘见她喜欢,也十分开?心:“一点心意,殿下喜欢就值得。” 说完她见天?色不早,明日还要去向?开?景帝谢恩,遂早早打发?姬婴上榻安歇。 第二日一早,有姒皇后?差遣的宫人送来了?一套蟒袍,又叫那?宫人给姬婴带来一句话:“公主改封藩王系本朝头回,许多规制未明,封地择选也甚匆忙,食邑上也叫姪儿受了?些委屈,往后?赶年节再请加赐罢。” 姬婴默默低头听?着,这?是姒皇后?见这?次加封赏赐实在有些不像样子,特意打发?人来安慰找补,她面?上恭敬,深深拜道:“臣能还朝再受天?恩,已是万般有幸,如今的赏赐都恐无福消受,万万不敢再请加赐。” 那?宫人听?完点点头,叫人放了?蟒袍,也不待姬婴请吃茶,便转身去了jsg?。 这?时连翘走上来,跟当归二人将那?蟒袍从盘中拿了?起来,捧着领袖,展开?给姬婴观看。 她走上前仔细看了?看,这?是一件云母白宫缎蟒袍,胸前后?背以?金线和红蓝两色绣正蟒纹,两肩上是连成一片的如意祥云纹,袍底边则是一圈海水江涯纹。 这?配色纹样让她感?觉有些眼熟,从前她母亲画像上穿的那?件,跟这?个就十分相似,只是这?件的花纹似乎没有画像上那?件繁复。 她拿过来在身上试了?试,大小合身,不过腕口处还能看到细微的改制针脚,想来这?是姒皇后?命人连夜为她赶着改的,免得她穿着件麒麟袍前去谢恩,不够体面?。 她回身到里间更衣罢,重新?梳了?头,戴上了?回朝时那?顶镶珠宝冠,整装毕登上了?门口的步辇,前往两仪殿谢恩。 开?景帝这?日下朝后?,一直在两仪殿书房内批阅奏疏,听?宫人来报说新?封魏王前来谢恩,遂停下笔来:“叫她进来。” 等?姬婴低头走入殿中,开?景帝瞥见她身上已换上了?蟒袍,觑起眼来,又见她进殿后?倒身拜道:“臣婴蒙圣人厚爱加封,又得皇后?亲赐袍服,惶恐之至,特来叩谢天?恩!” 她的语气微微发?颤,听?上去十分激动,开?景帝抬眼时,正好又瞧见了?摆在东侧那?件万民百纳袍,自从收到这?件衣服,他便吩咐人挂起来摆放到书房角落,背后?那?十六个大字朝着他,看得他心里很是舒坦,遂面?色和缓了?几分:“爱姪自漠北带功归来,这?些都是应得的,平身罢。” 随后?又勉励了?她几句,才叫她跪安出去了?,等?姬婴离开?两仪殿后?,过不多时,有宫人来向?开?景帝禀道:“魏王乘步辇往椒房殿向?皇后?谢恩去了?。” 开?景帝这?才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仍旧提笔翻阅奏本批复。 等?姬婴从姒皇后?处谢完恩出来,已是正午时分,姒皇后?原本还要留她用膳,只是后?来有御前宫官来到椒房殿,说开?景帝在两仪殿摆膳来请皇后?同用,她便只得作罢,命人好生送了?姬婴出来。 姬婴仍旧坐在来时的步辇上,盛夏正午的阳光,打在步辇的伞盖上,点点光斑渗透进来,照在她的蟒袍之上,又被绣纹上的金丝线折射四散,熠熠生彩。 她微微眯着眼睛,在步辇上摇摇晃晃地看着远处巍峨的宫殿群,回味着姒皇后?方才劝慰她的话。 按加封规制来看,她这?个藩王的封赏只比郡王略微高出一点,处处削减省略,在一众皇室宗亲中,看着确实有些可怜,所?以?姒皇后?一直在拿话安抚,使她切莫难过。 她在姒皇后?面?前表现得十分谦恭,只连连说感?念天?恩,并不在意这?些规制上的差别,实际上她也的确不在意,不管是昭文公主、柔然王后?还是眼前这?个名不副实的魏王,她都不在意,反正这?些,都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此刻步辇正好走到一个甬道转角处,她的目光停在了?不远处的神?龙殿金顶上,本朝历代帝王都是在那?里登基坐殿的,她看了?片刻,随即又垂下眼眸。 回到安室殿后?,姬婴更换了?常服,简单用了?些吃食,在侧殿软榻上歇了?一阵,有宫人来禀:“长乐公主到了?。” 她忙坐起身来:“快请。”话音未落,就见姬云穿着一件藕荷色纱衫,足踩一双轻巧的同色登云履,头上只用一根白玉簪随意挽了?个纂儿,摇着把折扇,飘飘然走了?进来。 她进来见到姬婴,爽朗一笑:“恭贺媎媎加封!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说完从背后?拿出一个长条卷轴来,姬婴也笑着起身请她到一旁坐下,见她将那?卷轴徐徐展开?,是三张洛阳城中园林的房样子。 “这?三处上好的园子,都是现成可赏的,你看看喜欢哪个?我替你向?母后?求求去。”姬云坐下来喝了?一口茶,又愤愤说道,“父皇也真?是的,一个正经藩王,赏的封地食邑这?样小气,府邸可不能再马虎了?。” 姬婴没有接她的话,低头认真?看着那?几张图,的确都是位置和格局都上佳的园子。 但她还是有些迟疑:“这?些果然是能选的吗?” “当然!你只管选,其余的包在我身上!”姬云眼睛亮亮的,在一旁催促道,“你快看看喜欢哪处?看看与我想的一样不一样?” 姬婴把每张图都细细看了?一回,一处是在上阳宫南门外尚善坊,一处是在南市附近善政坊,还有一处在最东边的淳风坊,偏僻些的园子大些,离皇宫近的小些。 她思忖片刻,没选最大的,也没选离皇宫最近的,而是点了?点善政坊那?处闹中取静的园子:“我看这?里却好。” 姬云嘻嘻一笑:“媎媎眼光不错,这?园子虽同其余两处放在一起,看上去平平无奇,但其实地气最佳,园里种着百花,内中还有一处泉眼,景色很是宜人,离我府上也只两条街,走动方便,我一眼就相中了?!” 姬婴也看出这?园中格局乃是个聚气之所?,只是没有说出来,轻轻一笑:“我与阿云心有灵犀了?。” 姬云喜滋滋地又喝了?口茶,也没顾得上再往后?殿瞧瞧姬嫖,只说要去向?姒皇后?为她求得这?处园子,说完一阵风似的出了?安室殿。 因有姒皇后?开?口,开?景帝不好驳她颜面?,况给姬婴的封赏的确稍差了?些,给个好园子起码体面?上过得去,遂也没说什么。 姒皇后?吩咐了?人,先去园中各处收拾,原定叫姬婴三个月后?再正式开?府搬进去。 但停驻在朔州的金帐汗国使臣团,接到国书见姬婴已封魏王,当即又回了?一封国书,称不日即要启程前往洛阳道贺,请开?景帝作速派人前来接引。 60-70 第61章 百花园 一接到金帐汗国要遣使来访的国书, 洛阳朝中上下都不免有些慌乱,这还是中原王朝自柔然帝国覆灭之后,第?一次正式接待草原的新汗使臣, 为了北疆太平,这次的初访, 需得打起万分精神应对。 新封的魏王也因金帐汗国来使一事,将开府日子提前了整整两个月, 这日姬婴正在安室殿中看着众人收拾东西?,其?实她从草原回来?, 并没带很多随身物品,只是回宫这段时间?,一方面有姒皇后不时赏赐,另外还有姬云频频差人送东西来, 所以箱笼杂物比她回来?时,更多了三倍有余。 如今连翘、忍冬和当归都已探亲回来?了,还有几个小女使正待归家,姬婴只说还按先?前定好的次序,若到时候她已开了府邸,等?探完亲直接回到府中即可。 她站在正殿当中,看着众人来来去去地忙碌着, 大物件基本都已收好, 只还有些随身零碎东西?,要等明日她去辞过圣人皇后, 再最后合箱装车。 到了魏王离宫开府这日, 姬婴早早换上了新裁制的一件群青色朝服蟒袍, 头戴双凤衔珠冠,坐上步辇往两仪殿行来?。 这日正逢朝中旬休, 前宫各殿一片静悄悄的,开景帝同姒皇后端坐在两仪殿正殿中,为魏王开府正式授印。 姬婴在大殿外面下了步辇,跟随引路宫官走进殿中,上一回她这样正式穿着朝服,来?到两仪殿正殿拜别开景帝和姒皇后,还是初次回宫后启程去柔然,今日她再度前来?拜别二圣,却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楚楚可怜的和亲公主了。 她站在殿外等?了片时,听到殿内宣召,才抬脚越过正殿的门?槛,缓步走到御阶前。 她低着头,只用余光看到上面端坐着两个人,皆身着赭黄袍,于是倒身拜道:“臣婴蒙圣恩开府,特来?辞行,臣离宫后将在府中日夜祷告,恭祝圣人与?皇后四时吉祥,八节安康。” 半晌,开景帝开口说道:“往后自?家立业,需遵宗亲本分,修身正心,不得在外生事扰民?。” 姬婴深深低着头:“臣谨记圣人教诲。” 接着,是姒皇后和颜悦色地说道:“离宫开府,事多繁杂,若有难处时,尽管进宫请旨。” 她仍旧伏在地上:“谢娘娘爱惜体恤,臣记下了。” 待二人吩咐完,开景帝才令宫官宣读魏王开府诏书,姬婴再度拜了三拜,一旁礼官说:“吉时到。” 姬婴这时才缓缓起身,退出了大殿,前往重华门?登车离宫。 一行车马拥拥簇簇驶出了上阳宫,抵达善政坊的魏王府邸时,已近午时了,姬婴坐在一辆jsg华盖车内,掀开车帘一角往那园门?口瞧去,见正门?匾额已换上了她前日为这园子新取的名字:“景园”。 此刻园子正门?及两边侧门?俱已敞开,她从宫中带出来?的女使们已提前先?到了,都站在园门?外两侧相迎,于是她也在园门?口下了车,从正中大门?走了进去。 一进到园内,绕过影壁,果?见两侧鲜花簇簇,阵阵芬芳,分明才过了百花盛开的时节,园中仍是鸟语花香,从正门?一条开阔大路走进正堂,各处桌椅器具俱已擦拭光洁,四下里宽敞明亮。 从前面三层厅堂往后出来?,两边抄手回廊,当中穿堂摆着千层石假山,伴着一簇翠竹,正在随风摆动。 走过月门?进到后院,又是一个三进院落,后院东边果?然有个泉眼,形成一个天然荷塘,边上盖着风亭水榭,的确景色宜人。 她同众人在园中逛了半日,将四处庭院房舍都走了一遍,又带着姬嫖和图台雅在后院小花园里玩了一会儿,才来?到后院正堂吃茶休息。 连翘则在一旁拿着个册子,一项项与?她说着园中的各处安排,如今连翘已做了魏王府总管,先?时在内廷中,为避免众人因姓族拉帮结派,所有宫官俱都隐去姓名,现?在离宫到了魏王府,姬婴便叫她恢复了本名姜瓒,园中众人都称“姜总管”,不过这些年姬婴呼唤她习惯了,所以私下里仍旧叫她“连翘”。 她两个在西?边堂屋里对?了半晌,将各处开销捋了一遍,这次离宫,姒皇后赏了五十两金,算算可以撑到年下封地送食禄来?,只是还需要精打?细算一番,方才不至青黄不接。 一直忙到二更时分,姬婴见各处都已归置妥当,又到后院看了看早已睡熟的两个孩子,才来?到东边正屋中洗漱宽衣上榻。 魏王开府后,园中一连忙着收拾了整整三日,照例在第?三日晚间?摆了个宴席,遍请京中宗室皇亲,只有太子姬月不曾来?,长乐公主姬云和梁王姬星都是早早就到了,还有数位旁支宗亲和姒皇后那边的亲眷贵人,皆一一入席。 这些人原先?在宫宴上,姬婴也都见过,只是从前宫中赴席多少拘谨些,许多人只是打?过照面,却不曾说话?,今日她借着开府宴席,又有姬云从旁介绍,也与?许多京中宗亲都熟络了几分,席后她又吩咐人在后花园水榭上摆了一台小戏,众人直热闹到二更方散。 宴席过后,姬婴又歇了一整日,晚间?歪在后院书房的东窗下榻上,看着窗外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才终于切身体会到独自?成立家业的滋味,哪怕只是这一处算不上多大的府邸,好歹唯她是主,比从前在那富丽堂皇的可汗庭王宫,却处处受掣肘,来?得自?在多了。 她在这里静静坐着,忽从外面传来?几点有节奏的敲门?声,知道是自?己先?前派去西?南草原的暗卫回来?了,遂坐起身:“进来?。” 果?然一个黑影闪身进到屋中来?,朝她拱了拱手:“公主安康。” “不该再叫公主啦。” 那黑影愣了一下,随即低头:“属下失言,拜见魏王。” 她起身走到案几边,拿起茶杯来?给那暗卫倒了杯水,叫她在边上坐了:“你亲自?回来?,一定是有许多不好在信中讲明的话?,缓缓说来?,长夜漫漫,不着急。” 那人轻轻摘下面纱,欠身虚坐着,拿起茶杯来?轻轻喝了一口,姬婴也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又叹道:“我瞧你黑瘦了些,想来?近日必然出了许多事,真?是幸苦了你。” 此人名叫姞安,原是妫易旧日部下,燕北失守后曾独自?越过柔然边境寻找妫易,后来?被姬婴安排进可汗庭王宫做了侍卫,柔然覆灭后,她仍留在了草原,负责带人为姬婴打?探各国动向。 “确实发生了很多事。”姞安将茶杯放下,顿了顿,“科布多为首府的西?南汗国现?已正式更名为察合汗国,阿勒颜汗隐去了原名,对?内将其?驾崩复还之事遮掩了过去,对?外只称察合汗王,国中也已恢复了秩序,我离开国境时,从科布多城开出了一支使团往乌孙国去了。” 当初柔然可汗驾崩与?柔然国覆灭时间?上相隔不久,许多细节还没来?得及传到科布多去,所以阿勒颜的事倒还好遮掩。 姬婴一面默默听着,一面在身旁案几上点起一炉荔枝香来?,等?香气从炉盖中轻轻升起,弥漫出淡淡果?香,她才将香炉往里侧挪了挪,又端起茶杯:“他这是知道了察苏当年难产血崩的原由,派人到乌孙国兴师问罪去了?” 察苏的死一直让姬婴耿耿于怀,将阿勒颜送回科布多后,她又另外派了人,把?当年乌孙国发生动乱前后的事细细收集明白?,待阿勒颜出来?之后,再交给他详查,算是给他一个机会,反思自?己当年那个错误的决定。 姞安沉重地点点头:“当年察苏公主到了乌孙国都城,的确处处受到优待,但国王莫儿罕有些过于限制她走动,不给她出城跑马,就连在王宫之内,行动也要亲自?相陪,察苏公主有孕后,他更是时常叫她少要走动,恐伤了胎,后来?西?夏国发难,莫儿罕仓皇出逃时,却吩咐宫人好生看顾察苏公主上车离城,自?己坐车先?跑了,这才让容简有机会带人将察苏公主从都城出逃的混乱车马中,接回了科布多,只是当时她已接近临盆,又突然受了奔波,才至生产时血崩。” 姬婴听完她这番话?,良久无言,只是紧紧攥着拳头,又听姞安接着说道:“后来?西?夏国撤走兵马,莫儿罕回到都城发现?察苏公主失踪,全国张告搜寻了许久,至今仍在四下找她,前不久还曾私下派人去过科布多寻访。” 片刻沉默后,姬婴又问道:“西?夏国近日的事,你回来?的路上可有听说么?” 姞安知道她指的是西?夏近日突然抢占了中原河西?边境线处两座矿山一事,遂颔首回道:“那两处矿山在我回来?时仍被西?夏占着,中原从燕北开往西?面回援的兵马到的迟了,在矿山被西?夏军以逸待劳,吃了两场败仗,如今只在外围对?峙。” 姬婴听她说完,站起身来?,走到案边挂着的一张西?北地图前,转身拿过一支笔来?,沾了朱墨,将那两处矿山标记下来?,随后将西?夏国、乌孙国和察合汗国的位置分别圈了出来?。 她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了几声远远的梆子响,正交四更。 于是她回身走到姞安面前:“时辰不早了,我让人给你安排间?屋子,这几日你换上执事衣服,就在我这园里好生歇歇,待我这边事情有些眉目了,再回去不迟。” 姞安起身又朝她行了个礼,随后被姬婴叫来?的两个执事人带了出去。 等?姞安去后,她又在那地图前站了许久,直到天边微微发白?,才离开书房回屋安歇。 又过两日,一班宫人来?到了魏王府门?前,门?口执事人一见,忙出来?迎接,姬婴在后院听说,也赶忙更衣来?到正堂。 那为首宫官见她出来?,展开圣旨徐徐宣读:金帐汗国使臣团将于明日抵达洛阳,宣魏王姬婴明日未时进宫,参加迎接使团典礼,钦此。 姬婴低头听罢回道:“臣领旨。”说完吩咐人给那宫官和后面一班宫人都塞了些金银,又请那宣旨官在正堂喝了一回茶,才客客气气地亲自?送了那班人出来?。 第?二日,姬婴早早换上了朝服,戴上了最精致的一顶凤龙盘云金丝镶珠冠,坐车往上阳宫赶来?。 她进宫后先?去给开景帝和姒皇后请了安,见姬云这日也进宫了,便同她一起在姒皇后的椒房殿里吃了一回茶。 直到申时初刻,有宫人来?禀,说金帐汗国使臣团到了,众人才都起身乘步辇来?到观风殿,此刻开景帝也已到殿中,正端坐在上准备接见使团。 待众人就位后,听到殿外传来?礼乐之声,先?有一班接引宫人进到了殿中,随后是由主使臣带领的使团众人走了进来?。 姬婴站在御阶下,微微侧头看那使臣队伍,只见为首之人身形高大魁梧,却是个她没料到的熟悉面孔。 第62章 夏日宴 金帐汗国使臣团所有人进到殿内后, 为首的?那使臣在御阶下?站定,朝上拱了拱手,朗声说道:“金帐汗国殿前将军忽玉, 前来觐见中原皇帝,代我国可汗向陛下?致意, 再建两?国友邻邦交。” 这一番说辞并非用的中原话?,jsg所以等她说完, 才?有翻译官又用中原话?复述了一遍,在那翻译官说话?时, 忽玉抬头把眼环视四周,见姬婴站在阶下?左侧,她轻轻朝姬婴挑了挑眉,姬婴见了也不动声色地微微朝她眨眼示意。 上回她二人初次见面, 还是?在可汗庭王宫里,忽玉奉木合黎汗之命,带人占领了柔然可汗庭,完成了草原权柄交接的?关?键一步,只是?姬婴没料到木合黎会派她亲自做主?使前来中原,不过她此刻细想一想,忽玉此来, 虽在意料之外, 却也是情理之中。 开景帝坐在御座上,听完翻译官的?话?, 十?分满意, 呵呵笑道:“贵国可汗有心了, 今柔然既灭,过往我朝与草原的?纷争便可不追既往, 就?从此刻与金帐汗国新做睦邻。” 说完,又见阶下?使臣团献上了此次来访的?赠礼,并一封木合黎汗亲手写?就?的?国书,开景帝接过宫人用金盘呈上来的?国书,拿起来展开看了,却也没说什么,随后合上国书,又细细看了一回御阶下?摆放的?各样礼品。 各类猛兽皮料十?张,兽角大弯弓三把,木雕彩漆军旗一盒,雕花乐器火不思三件,配三位弹奏乐师,还有四套完整马具,含马鞍马镫和缰绳等,俱采用上等材料,轻便坚韧,不受风雨侵蚀,上面?雕镂着草原吉祥纹,工艺精湛,文书中特指明这四套马具分别赠予开景帝、姒皇后、太?子姬月及魏王姬婴。 另外还有没带上殿的?骏马一百匹、牛羊各两?百头,锦鸡獐狍鹿兔若干,琳琅满目,诚意十?足。 开景帝一一看过,十?分欢喜,这还是?中原与草原相争十?数年来,漠北汗国头一回这样郑重遣使邦交,还带了这样多赠礼,而不是?像上回柔然接亲使团来时那样,带的?都是?些高高在上的?“赏赐”。 等他看完,忽玉又拱手说道:“我家大汗有言,草原今日的?祥和,离不开当初魏王在可汗庭的?帮助,所以特遣我再向魏王致意。” 这时,站立在大殿两?侧的?亲王重臣们,都纷纷看向站在阶下?的?姬婴。 自从这位从前的?昭文公主?加封了藩王,朝中众人对她也都各有看法,有许多人仍然对公主?改封藩王一事颇有微词,但这日见金帐汗国来的?使臣,这样看重魏王,甚至连仅有四套的?特制马具都专门指明,其中一套是?送给魏王的?,将她与圣人皇后和太?子姬月放在一处,可见其在这可汗眼中的?地位。 如此看来,往后圣人说不准还会看在金帐汗国可汗的?面?上,再授官职给魏王,朝中时局又不知是?否会因此而动荡,此刻众人想到这里,有的?面?带几分玩味,有的?则是?神?情凝重。 姬婴淡淡扫视了一眼众人,才?出列朝忽玉拱了拱手:“承蒙贵国可汗抬爱,实在受之有愧,燕北得?以回归中原,全因我朝圣人仁民爱物,如今两?国边疆太?平,也是?两?边圣主?明哲善政之果,小王不敢居功。” 忽玉见她说的?是?中原话?,听完了翻译官传话?才?哈哈大笑起来:“魏王还和从前一样谦和,我家大汗此前还在后悔当初没多劝说几日,好将魏王留在我国担任上师,如今见魏王已得?加封,想来还朝后一定也颇受皇帝重视了!”说完又转头看向了坐在御座的?开景帝。 这话?却叫他不免有些心中发虚,毕竟前不久他还曾因魏王封赏低于寻常藩王,在两?仪殿同众臣争了几句。 但他此刻却不能表现出来,遂清清嗓子,笑道:“朕这贤姪这样忠良仁义?,朕自然不以等闲宗亲视之。” 两?边叙过后,开景帝念及使团远路而来,特命鸿胪寺卿带人请众使臣先去休息,待明日再请她们前来宫中赴宴。 开景帝为表示对金帐汗国来使的?重视,这次没有让她们直接入住鸿胪寺馆驿,而是?特赐了一座上阳宫南门外的?皇家园林专给使臣团居住。 使团在这里休息了一夜后,第二日由鸿胪寺卿及吏臣们先带着她们在洛阳城内逛了逛,到午后歇过晌,至酉时初刻,日暮降临,才?有开景帝派来的?宫人,带着五辆宝顶宫车,接她们进宫赴宴。 这日宫宴因是?接待使臣,所以布置得?格外隆重,宗室皇亲及朝中重臣尽皆到场,这晚席面?摆在重华宫三处大殿,正殿是?开景帝同姒皇后在上,阶下?东侧是?一众宗王。 原本?这日的?座次该是?太?子姬月、梁王姬星、长乐公主?姬云和魏王姬婴,但开宴前,姒皇后临时吩咐了人,将姬婴的?座次放到梁王姬星的?前面?,所以此刻姬婴正坐在太?子姬月的?右手边。 西?侧客席为首的?自然是?金帐汗国主?使忽玉,旁边是?她带来的?副使,其余使臣则都被带到了西?殿入席,客席再往下?坐着几位朝中重臣,依次是?左相尚书仆射,右相门下?省纳言和中书令。 开席前众人先观了一场歌舞,又请上忽玉这次带来的?草原琴师,用献来的?三把火不思弹奏了几支草原曲调,众人闻之皆拊掌称赞不已,待曲毕,开景帝才?吩咐开席传膳,又命宫人呈上美酒。 忽玉是?个海量的?人,这是?她头一次来到中原,品了品杯中佳酿,竟比自家喝惯的?烈酒另有一番风味,遂也不等人敬酒,一连喝了数杯,只说:“这酒不错!只是?这杯子忒小巧了些,喝得?不甚尽兴!” 她斜后方跪坐着一位翻译官,开景帝听那翻译官说完,得?知她喜欢,只是?嫌杯小,忙叫人换大银杯来,又笑道:“这酒唤作‘蓬莱春’,待来日大使回国,朕送你一车带走?。” 忽玉朝上拱手笑道:“多谢陛下?厚爱,那我就?不客气了!” 这日席间气氛颇为热烈,忽玉虽语言不通,说起话?来还要转一道翻译,但她向来洒脱不羁,并未受言语隔阂的?影响,这夜结结实实喝了一顿好酒。 席到后半段时,忽玉又提起这次来访,说还要庆贺魏王加封,所以她明日要在自己下?榻的?园中摆上一席,请魏王和其余宗亲朝臣,前来宴饮,算是?她替木合黎汗表表心意。 开景帝听了本?还有些迟疑,但见姒皇后给他递了个眼色,还是?点头说道:“没有叫大使在我朝破费请人的?道理,明日园中宴席由朕派人备办,请大使同朕姪再叙旧话?。” 忽玉也没多客气,此刻已喝得?面?带酡红的?她又朝上敬了一杯:“如此也好,多谢陛下?厚意。” 这日宫宴直进行到三更时分,才?由宫人送了众人出宫,到第二日,果然有一班宫人来到使臣团下?榻的?园中,又另外备办了细致席面?,到酉时初刻,各处已准备停当后,前来赴宴的?人也都一一到了。 姬婴的?车马是?开席前最后一个到的?,忽玉听闻她到,忙从园内快步走?出来迎接,见门口打着“魏”字灯笼的?华盖车上,走?下?来两?个人,前面?的?自然是?姬婴,在她后面?下?车的?,是?妫易。 妫易如今回到朝中,虽官复云麾将军职,但开景帝只叫她在禁军中领了个闲差暂且休养,暂时尚未委派她外出带兵。 忽玉见又多了个熟悉面?孔,喜不自胜,连声将她二人请进园中赴宴。 这日算个私席,虽然仍有翻译和宫官在侧,但到底没有昨日在宫中拘束,忽玉大喇喇地坐在上首,同姬婴直接聊了起来,先是?讲了讲木合黎的?近况,还有阔都萨满也托她给姬婴带了几句话?来,随后又问了问她在京中的?情况,询问她府邸在何处,只说改日还要过去做客。 席上其余人听不懂她们之间的?话?,便各自闲聊起来,只有鸿胪寺卿懂得?各国语言,所以陪在上首,不时附和几句。 到席中,姬婴起身去偏厅更衣散酒,忽玉仍坐在席上,又同鸿胪寺卿喝了起来,此刻她带着几分醉意,举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们魏王,是?我家大汗的?好朋友,你们皇帝若对她稍有苛待,我家大汗可是?不答应!” 忽玉力气甚大,拍得?那鸿胪寺卿险些端不稳酒杯,只是?连连陪笑道:“魏王如今才?得?加封,圣眷正隆,在皇室宗亲里都是?头一份的?恩裳,如何会有苛待?大使多虑,多虑!” 忽玉轻嗤一声,摇摇头没说什么,瞥了一眼不远处低头侍立的?翻译和宫官,又转头跟妫易闲聊起带兵的?事来。 @无限好文,jsg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日宴后,姬婴又在自家园中也摆了几桌,向忽玉还席,再之后,又有太?子姬月也邀了一席,这样一连喝了数日才?止,随后使臣团在园中歇了两?日,又进宫准备向开景帝辞行。 这日朝中正在为近期西?北边境矿山一战商议增兵之事,忽玉到宫中时,才?有几位朝臣从两?仪殿出来,她见众人面?色严肃,留意了几眼,便又在殿外站好,只等宣召。 开景帝在书房中听说金帐汗国大使在外等候,忙放下?手中笔,起身来到正殿接见。 忽玉走?进殿中,见开景帝坐在御座上,朝上拱手说道:“这几日感谢陛下?款待,我也要尽快回国向可汗复命去了,所以今日特来辞行。” 开景帝为她赐了座,又照例挽留了几句,说请她同使臣们多住几日再去,忽玉摆手笑道:“中原虽好,只是?没有我们草原凉爽,这几日把我热得?不耐烦,再说也不好叫可汗久等,还是?尽快回去得?好。” 开景帝听罢点点头:“想来大使国中也有要事,不好在此耽搁,那就?请再停留三日,朕命人将给贵国可汗的?赠礼备齐,请大使同国书一起带回,并向木合黎汗代为致意。” 忽玉闻言又起身道了谢,随后看了看开景帝,缓缓说道:“我观陛下?神?色不似前日轻松,若有什么我国帮得?上忙的?,例如借兵之类,我还是?能说得?上话?的?,请陛下?尽管开口。” 开景帝听她这么一说,垂眸想了想,西?北矿山的?拉锯战,近日情况确实不大好,但姒丰所上奏报和朝中的?意见却都是?不建议从北庭调兵,若能直接跟金帐汗国借兵,从北面?外围给西?夏国施加些压力,倒也是?个法子。 他沉吟片刻,又笑道:“近日西?北战事的?确有些麻烦,想必大使也听说了,兵倒不是?不够,只是?驰援过去的?将领阵亡了一个,所以朕有些心焦。” 忽玉往椅背上一靠:“我当什么,原来是?这回事,陛下?如今京中现放着一把宝刀,如何竟忘却了?” 开景帝不解:“大使指的?是??” “妫易,妫将军。” 第63章 玉簟凉 开景帝听到“妫易”二字, 这才想起这位带功还朝的将领来。 从前她在河西带兵时,的确战功卓著,只是过了这许多年?, 未见得实力还?如从前,所以开景帝只先让她在禁军挂了个闲职, 想着回?头再说,后来也便?混忘了。 见他微微有些迟疑, 忽玉笑?道:“当初这妫将军,也是我家大汗极力想要留下的, 只无奈她同魏王一样,都?一心向南,不肯留在草原,这才作罢, 你们分明西北缺将,却放着一把宝刀吃灰,不如陛下再帮我劝劝她,叫她跟着我回国算了!终归是不埋没了人才。” 没想到忽玉这样直白地挖起墙角来,开景帝哈哈一笑?:“大使说笑?了,这样忠君帅才怎会?遭埋没,此事朕却待与众臣再议, 至于借兵一事, 恐怕还?要劳烦大使。” 忽玉摆摆手:“好说,我现?有兵在赛音山巡防, 往西走一趟也不费事, 需要多少?兵马陛下尽管开口, 也不枉我两国交好一场。” 又说了几句话,忽玉才悠悠告辞, 从两仪殿出来,被一班宫人客气地送出了上阳宫。 等她走后,开景帝又召了几位重?臣进宫,再议往西北派兵一事。 虽然这次金帐汗国来使邦交,看上去诚意满满,但?北庭都?护府刚刚重?建,众臣皆赞同姒丰的看法,认为北边轻易不能再调兵往西。 而对于忽玉提出可以借兵一事,几位重?臣却是有些不同意见,赞成的都?认为若她果然肯借兵,那么一方面可以从北边给西夏国施压,大大提高胜率,另一方面还?能减轻北庭都?护府整军的压力,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过漠北与中原相争十数年?,如今换了新主后,突然态度如此大转,主动前来示好,却也让人感到有些担忧,不知其是否另有所图。 至于派妫易前往河西一事,在这个当口,要从其余军区远调将领往西,也未必熟悉西北地势,到时候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也是个麻烦事。 而这次从北庭往西的援军里?有大量漠北降军,正是这次妫易带回?来的,她从前又曾在河西统兵,此刻派去挂帅,倒也合适,所以众人对此并无甚异议。 只是妫易出征是由忽玉保举,这又不能不让人有几分提防之心,所以众人又就后方的部署细细商讨了一番,以防金帐汗国在其中使什么诡计。 众臣在开景帝的书房内议了半日,在宫门下钥前,才得出结论,命妫易即日起赶往凉州整兵,尽快出征西北,收回?两处被占矿山,同时再向金帐汗国借兵马三万,从北面开往西夏国边境干扰襄助。 妫易在禁军指挥衙门领了旨,晚间又换了夜行衣悄悄去了一趟姬婴的景园,与姬婴和前几日回?来的姞安,三人密谈了两刻钟,随后妫易趁夜色离开景园,第二日换上御赐披挂,带了一小支禁军人马,离开洛阳往西去了。 另一边,忽玉这日见有宫官来请,进宫听说开景帝果然要问她借兵,当即爽快应了,直接在宫里?写?了一道调兵手令,派了自己一个随行亲兵和开景帝派的一位骑都?尉,一起飞马往朔州去调兵,因金帐汗国如今并不与西夏国直接接壤,这支军队将从察合汗国借道,开往西夏国北侧。 见西征一事安排妥当,开景帝这才放下心来,又开了一场宫宴为忽玉践行,到她定好归国这日,从宫中开出了几两宽敞厢车,来到使臣团下榻的园门口,是姒皇后为木合黎汗备办的赠礼。 前面三辆车里?装着江南四色湖绸每样各十二匹,织花蜀锦十二匹,金丝缎十二匹,软宫纱十二匹,另外还?有如意纹缂丝大氅一件,织金嵌玉腰带一条。 后面一辆高车装着紫檀木镶嵌金玉五禽报喜屏风一座,再后面一车装着宫窑彩瓷插花瓶十二只并茶具三套,还?有碧螺春、霍山黄芽及西山白露三种?茶叶每样一匣。 最后面又有宫酿蓬莱春十坛,装了两车,其中一车五坛是单给忽玉的。 忽玉见果然应诺送了她一车美酒,十分满意,拱手谢过后,在园门口翻身上马,带着使臣团众人和一队长长的车马,打着金帐汗国的仪仗旗,威风凛凛地出了城。 因朝中未下旨意传召,姬婴这日也便?没有前去相送,反正该同忽玉说的话,她都?已在前几日景园私宴后说过了。 她此刻坐在后院西屋里?,正在榻桌边整理香盒,看着装鹤栖香的盒子正自出神,忽有连翘走进来说道:“金帐汗国使臣团已离城了。”随后又将忽玉离城前后事说了一遍。 姬婴听毕微微点头,随后将桌上一封帖子递给她:“这帖子趁宫门下钥前,替我递进宫去罢。” 连翘接过来一瞧,是姬婴明?日进宫的帖子,她要向姒皇后请旨,于初十这日出城前往鹤栖观进香,连翘见了笑?道:“殿下回?来这许多时日,也该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姬婴也低头一笑?:“你们一个个都?回?过家了,轮也该轮到我了。” 到第二日一早,果然有宫人来到景园宣皇后懿旨,召姬婴入宫说话,她已早早更衣毕,跟着宫人出了府,在提象门外住了车,瞧见前面还?停了一辆翠盖轻绸雕花车,看灯笼是长乐公主府上的。 果然姬婴刚往前走了两步,便?见那车里?也下来了一个人,葱绿纱衫,华容婀娜,正是长乐公主姬云。 她一回?头见到姬婴,嫣然一笑?:“媎媎,今日倒巧!” 姬婴伸手扶她下车:“我看不是巧,想是娘娘也召了你入宫说话?” 姬云拉着她的手下了车,轻轻掸了掸袍摆:“是,一早来人接我进宫,正好我也有三日没来了,本也该要入宫请安的。” 二人说笑?着在宫门内上了步辇,一起往姒皇后的椒房殿里?结伴行来。 才至这边宫门口,就见迎面走来两个人,前面的身着玄色金蟒罩纱袍,大步昂扬地往前走着,正是太子姬月,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身穿浅云色软纱蟒袍,步履悠闲,摇着扇儿,因速度不快,被甩在身后五步远,正是梁王姬星。 姬月远远地瞧见她二人从宫门外走进来,也没停步,只微微一点头算是跟她两个打了个招呼,姬婴和姬云还?是照例行了个礼,等抬起头时,姬月已经在门口坐上步辇去了。 正好这时,姬星也走到了门口,遂站住脚,同她两个闲闲说了几句话,随后见日头太烈,才说:“快进去吧,里?面凉快,我jsg自去了。”说完也在门口上了步辇,跟着姬月离开的方向也去了。 等她两个走进殿中,果真如同一脚踏入密林,凉爽中带着阵阵清香,殿门口的宫人见她们来了,走上来引着她们往后走去,姒皇后此刻正在后殿吃着冰食听曲儿。 她两个一同走上前请了安,抬头见姒皇后笑?着招招手:“你们倒同先头去的那两个,赶了个前后脚。”说着叫她两个在榻前绣墩上坐了,笑?着看了看姬婴,又看了看姬云:“进来时可瞧见你大哥了?” “瞧见了,匆匆忙忙的,不知往哪里?去了。” “他有差事,在我这里?也没说上两句话,只说怕误了辰光,冰酪都?没吃完就去了。” 正说着话,有宫人给姬婴二人各端了一碟酥山上来,细腻碎冰上面浇的是山楂牛乳酪浆,姬云一见开心起来:“我府上的厨子就做不出这个味儿来,赶明?儿我打发个人来,进宫学学吧。” 姒皇后笑?道:“这却不能,想吃就得上我这来,否则什么都?教给了你,将来十天半月也抓寻不到个人影儿。” “怎么会?,教给了我,往后我日日都?来。”姬云说完放下才吃了两口的酥山,凑到榻上只是撒娇恳求,直到母后答应了才肯罢休。 这样笑?闹了一阵,才提起姬婴请旨于初十出城进香的事来,姒皇后对她点点头说道:“当年?从那里?接了你回?宫,也有好些年?没回?去看看故人了,是该去一趟,这两日天热,我也不耐烦走动,不然还?想着同你一起去的。” 说完她拍了拍姬云:“你前些日子还?说曾有梦魇,初十就同你阿婴媎媎一起到观里?进个香罢,两个人也好有个伴。” 姬婴本是想独自回?去的,但?见姒皇后这样说了,不好开口回?绝,只得笑?道:“是,方才也原想着要邀阿云同去。” 说完她们又跟着姒皇后在殿内听了一回?曲儿,直坐到傍晚时分,开景帝着人来请姒皇后前去用膳,于是她也没留她两个,只叫宫人好生送了她们出宫。 夏末初秋总有那么几日,天气忽然炎热起来,竟比盛夏还?要热些。 到初十进香这日前夜,姬婴躺在玉簟之上,也不知是热的还?是兴奋,翻来覆去竟到四更天还?醒着,她坐起身来喝了口水,瞧了瞧外面的天色,还?是一片漆黑。 这时有一阵微风从软纱窗吹了进来,使得室内稍稍凉爽了几分,她这才伏在榻上睡了过去,但?也只睡了一个更次,到五更天醒来,见窗外晓色将明?未明?,玉簟上也渐渐恢复了凉意,她没躺过的地方,摸上去触手生寒,恍然间只觉是秋日已至。 她躺在榻上清醒了片刻,也再睡不着了,索性翻身起来,下榻洗漱更衣罢,在西窗边打坐练息,直到天大亮了,忍冬进来请她用早膳,她才站起身出来。 这日她只简单喝了两口粥,便?开始准备着启行出城,只是左等右等不见去请姬云的人回?来。 她在正堂坐了半晌,才见那执事人带着两名?长乐公主府的人来了,其中一个走上前来禀道:“我家主子临行前,忽被家事牵绊住了,再不能来,打发小的前来知会?殿下,今日不能同往了。” 姬婴听了忙问道:“是怎么了?需不需要我过去瞧瞧?” 那人只是一味摇头:“是后宅突然有事,公主只说请殿下自去,待回?来再向殿下说明?。” 她低头想了想,若说是后宅有事,她的确不便?再追问,遂只得点头回?道:“我知道了,你去吧,她若需要时,尽管打发人来青腰山寻我。” 说完等那人去了,她才独自登车出城,往青腰山驶来。 因这日是提前同姒皇后知会?过了,所以鹤栖观昨日就有宫人前去清了场地,山脚下早有几位女?冠在此等候,她在山脚下了车,又换上了步辇登山,至鹤栖观门口时,也有几位女?冠在此相迎。 进到观内,正殿外两侧亦站了两排女?冠,皆眼?带笑?意地看着她,直到她走过殿外的大香炉,才见又有三个人,从大殿内走出来。 走在最前面的那人穿一身赪紫色绞罗法衣,手架拂尘,鹤骨松姿,在大殿门口台阶上站定,笑?吟吟地看着她:“这可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魏王殿下好大的排场。” 第64章 思归乐 姬婴抿着嘴笑看息尘, 但因?身后有宫官随行?,她不好在这里多寒暄,于是只是微微欠身行?了个问询礼, 颔首笑道:“仙长这样说,可真是叫我无地自容了!” 才?说完, 站在息尘身后的静千也往前走了一步,笑嘻嘻说道:“请殿下入内进香吧。” 要搁在以往, 这样数月不见,静千早该迎上前来了, 但在漠北历练了这些年,她倒是较从前沉稳了许多,这日她身穿一件天水碧色素罗法衣,举止气质与息尘更有了几?分相?近。 姬婴含笑点了点头, 撩起袍摆抬脚登阶进殿。 鹤栖观正殿内,只供着一座巨大的后土地母元君像,姬婴从小?在这殿中,绕着这巨像底座不知擦拭过多少遍,累了时便抬头望着上面出神。 今日她终于又回到?了这里,而殿中的地母元君还是一如既往的静默祥和,低眉俯瞰众生, 仿佛人间这许多年, 于她不过一弹指尔。 姬婴熟稔地从面前香台上拿起三支篾香,在烛台上点起, 随后走到?地母元君像前蒲团上跪了下?来, 朝上拜了三拜。 待她进完香, 身后宫官也走上前来,替姒皇后捻香拜了三拜, 随后又有长乐公主府的执事人也走上来,替姬云进了一回香。 待几?位宫官都进香毕,一旁的监院息念走上来请众人到?东殿品香吃茶,息尘也顺势抬手邀请姬婴,单往后面香房中吃茶休息。 众人等观主引着魏王出正殿往后去了,才?陆续走出来,跟着息念和几?位女冠往东殿里来。 姬婴这边身后还是跟了几?个姒皇后派来的宫人随侍,到?息尘的香房外面,姬婴回身叫她们且在门外候着,独自跟着息尘进入房中。 不一时,又有静千亲自端了一盘茶点也走了进去,她进屋后,先将茶点托盘放在了外间高几?上,随后转身把里面的一层隐门轻轻关起,隔绝了内外传声?,这才?又端起托盘走进里间来。 姬婴回头见静千把内层门关了走进来,这才?松了一口气,踢掉绣金登云履,径直往息尘边上挨身一坐,反手给自己捏了捏肩膀:“师娘不知道,这半日拘得我?好苦!” 静千将托盘放在案几?上,走过来也在她肩上捏了两?把,笑道:“我?看这做藩王的滋味,也不怎么?样嘛。” 姬婴歪着头任她按着:“那要看跟什么?比了,若说比和亲王后,自然是好些,但若说比道士,那可是差远了!” 息尘只由着她两?个打趣笑闹,自己则静静地端坐在那里焚香点茶,等她两?个闹够了,才?到?她面前一左一右坐好,正好这时茶也点完了,息尘抬手给她两?个一人推了一杯到?面前。 “好生吃盅茶,歇歇就往后边去吧。”息尘说完又朝屋外瞥了一眼,惯例宫中来人进香,都呆不过半个时辰,眼下?时间已是有些紧凑。 姬婴点点头,端起茶杯吃起来,夏日温茶,却好入口,她想师娘这一口茶,已想过十个夏天了,吃过双盏,见时辰也不早了,才?只得放下?杯来,起身将外面蟒袍脱下?,换上了静千递来的一件女冠道袍。 她又将头上的嵌珠宝冠拿了下?来,随手戴上了息尘的一支竹簪,又换上静千的鞋子,在镜前来回转身检查了一番,倒是看不出什么?破绽,只是再回到?息尘这件香房的镜前,身上虽然穿着跟过去差不多的法衣,自觉面容也未曾更改许多,但总是看上去有哪里跟从前的自己大不一样了。 静千也在一旁前后看了看,见没什么?问题,便引着她从后门出来,这间香房的后门极其隐蔽,出去后是个竹林,转过一道围墙,往东再走五十余步,便是供奉先皇储姬平牌位的那间小?神殿了。 见她走了出去,静千在她身后又轻轻把门合上了,姬婴轻手轻脚地在竹林里走了不多时,很快见到?了那个朝思夜想的神殿小?门,围墙看上去比从前似乎还低矮了几?分,更显得有些破旧。 她掏出钥匙,连着打开了内外三层门,最?后推开了神殿外那扇无比熟悉的红木雕花门。 阳光在她推开门的那一刹倾洒进殿内jsg,她转过门口的屏风,只见母亲姬平仍然在那画像中,淡淡微笑着看她,空气中随开门升起的点点细尘,在一缕缕斜晖中宛若微小?星辰,漂浮在画像四周。 她站在那里静静看了一会儿,随后走到?台前捻起三根香来,跪在蒲团上,将这些年的点点滴滴,轻声?细语地说与画中人听。 此刻息尘这边香房中,师徒两?个正在榻上吃茶对弈,忽听门外传来了几?声?急促的敲门声?,静千皱了皱眉,抬头看了息尘一眼。 息尘给她使了个眼色,她点头起身出去开门,门口两?个宫人见她出来,语气急促:“外头宫官说城中突然来请,劳烦道长转告殿下?,我?等俱在外恭候回城。” 静千方才?开门时顺手将内门带上了,摆摆手轻声?说道:“殿下?今日上山乏累,正在后屋歇晌,如何能够惊动,请略等等。” 那宫人闻言面露难色:“城中的确有急事,烦请道长轻声?唤唤。” 正说着,忽然有位宫官走进这边院内,见香房外那两?个年轻宫人还在这里同静千说话,厉声?问道:“怎么?还没进去请殿下??” 得知魏王在里间歇晌,那宫官想了想,又往前走了一步:“城中的确有事,若道长不便,请容我?进去请殿下?,纵有不是,由我?担着,不与道长相?干。”说罢就要抬脚进屋,却被静千抬手拦了下?来。 另一边姬婴才?从小?神殿蒲团上站起身,又像从前一样将画像挂壁和香台细细擦拭了一遍。 从前这间神殿一直都是由她来打扫的,今日进屋时发?现屋内干净整洁,又见那画像并?不曾取下?,而这间屋子息尘从不许旁人靠近,想来必然是她时常亲自来此整理清扫。 姬婴算了算时间,见时辰不早,又抬头看了看画像,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神殿。 这时,息尘的香房门外,静千还在与那宫官里外对峙,她坚持说内室清净地,不准那宫官进去,正僵持着,忽听内中传来息尘的声?音:“静千,不得无礼,请宫官进来吧。” 静千回头往里看了一眼,这才?放下?手臂,侧身让那宫官进去,那宫官忙正了正头冠,撩衣迈入房中。 进到?香房内,见正中榻上只坐着观主一人,那宫官打了个问询:“我?来请魏王殿下?回城,有劳仙长引路到?后室。” 话音刚落,只见姬婴从后面屏风处转出来,靸着鞋,一面走一面整理蟒袍上的玉带,声?音懒懒的:“好容易到?山上歇歇,连个觉也不让人好生睡。” 那宫官见她头未戴冠,还散了几?绺碎发?在额间,打着哈欠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慌忙俯身告罪道:“实非无故惊醒殿下?,确是城中有急报来请。” “怎么??” “长乐公主府中出事了。” 姬婴一听,立刻收了哈欠:“出什么?事了?” 那宫官见问,把眼往边上瞟了两?下?,意思是当着息尘和静千等人,不好在这里说,姬婴想到?今日离城前,姬云打发?人来说是后宅有事牵绊住了,想来也是后宅出事,不便叫外人知道,遂忙整衣戴冠,匆匆告辞了息尘,快步往外走:“路上说。” 一行?人走到?观中正殿外,果然见长乐公主府的长史站在廊下?,见姬婴来了忙行?了个礼:“叨扰殿下?,请属卑职冒失之罪。” 姬婴点点头,见仪仗都已备好了,回身朝息尘再行?一揖,随后到?院中上了步辇,匆匆下?山去了。 及至山脚下?,她将那长史叫到?了自己车上来,急问姬云府中究竟出了什么?事。 那长史欠身坐在边榻上,将府中从昨夜起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原来昨晚长乐公主的驸马在太子姬月府上吃酒,夜半才?醉醺醺回来,被姬云训斥一番,却遭驸马醉酒顶撞,闹得颇不愉快,第二日一早,又有昨晚同在席上的御史大夫带人来到?长乐公主府上,称驸马昨夜醉酒,出言调戏御史台一名主簿,要来向公主讨个说法。 姬云闻言大怒,当即叫了昨夜在席的几?个人来问,果然都说见到?驸马酒后拉着那主簿的手说了半晌话,那主簿是去年新科进士,二十出头年轻女子,好不容易调入御史台,又是在太子府中,不好得罪驸马,所以强忍了许久,后来被御史大夫瞧见了走来叫她说话,才?得解脱。 见众人都说确有其事,姬云走到?后院将仍睡在榻上的驸马一把拽到?地上,又命人将他拖至院中,问他昨夜之事。 他猛然间被拽醒,还带着几?分隔夜醉意,但却没有否认这事,只说:“的确是醉了,只是拉过手说了两?句话,并?没做什么?。” 姬云见他这副模样,心头火起,回身向侧屋拿出马鞭来,照脸甩了他三鞭,打得他脸登时花了,他这才?清醒过来开始挣扎。 但姬云吩咐了人,将他死死按在地上,又照他后心抽了数鞭,直到?内府主管走上来拦住说:“闹出人命不好。”说了好几?遍才?劝止了姬云。 那御史大夫见长乐公主动怒,险些把驸马打杀,也走上前来说道:“驸马有错当罚,但公主也不宜在府中动用私刑,此事还该交由宗正寺处置,再报与皇后知晓。” 姬云手上的马鞭这时也被总管接了过去,她甩甩手,在院中大椅上坐了,冷冷看着驸马,对那御史大夫说道:“我?知道,这里没你的事了,带着你的人去吧。” 不待那御史大夫再说话,姬云便抬手送客,等执事人将外人送走,关起府门,她才?从椅上起来,走到?驸马面前。 因?吃了十来鞭,那驸马浑身是血的伏在地上,只一味喘着粗气,被这一场突变惊得说不出话来。 姬云蹲在他身前,看了看那张如玉俊颜被抽得血肉模糊,冷冷说道:“从前是我?太过纵你。” 说完又站起来转过身往堂中走去,腰间缀的轻罗玉带随她走动,被风带着划过他才?受了伤的脸颊,刺得他一激灵,随后他听到?姬云渐渐走远的声?音:“把他父亲叫过来,接他出去,这驸马我?看也别做了。” 府中长史见今日事闹得大,叫宫中知道了恐怕又有一场气生,尤其这驸马是世家出身,才?学仪表都是顶尖,是开景帝亲自点选的,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废的。 那长史又想到?今日姬婴离城前曾打发?人来说,如姬云有事可往青腰山寻她,想到?也许能求魏王前去瞧瞧,等宫中知道了这事,也好帮姬云说个话。 姬婴默默听完这事,低头想了半晌,这时车厢中倏地一暗,是进城了,她抬头往车外看了看,才?对那长史说道:“先去公主府,待我?见过阿云再说。” 第65章 惜秋华 姬云的长乐公主府, 座落在上阳宫右掖门?外的观德坊,这园子?是姒皇后为她精心修造的。 府邸大门外的青龙街与伏虎寺后墙相邻,街道两侧只有公主府大门?和两边侧门?是朝街内开的, 整条街等于是专门为姬云出入铺建的,从头至尾都?是整块的平雕花铜钱砖, 与坊内其它街道路面比起来,更显华贵富丽。 连姬婴坐在车上也感受到了, 一转进青龙街,车轮行驶在路面上不仅更加平稳, 而且格外安静。 自从她受封魏王开府以来,接连日无睱晷,这还是头一回登门到长乐公主府来。 车子?停在了街西府门?边,那?长史欠身请姬婴下车, 这时门?口有执事人?见那?车上挂着?“魏”字灯笼,忙都?走上来迎接。 从西门?进府后,那?长史又请姬婴上步辇,经过正堂时,只见一帮小厮跪在堂屋外的影壁墙下面,不知在擦些什么?。 姬婴转头见了,也定睛瞧了两眼, 陪在她身侧的长史见状, 走过去要看看是在擦什么?,不想到了近前发现那?地上竟是血迹。 这影壁墙可不是早上驸马挨鞭子?的位置, 那?长史忙问是怎么?回事, 有个年纪大些的小厮起身走来, 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听得她不禁脸色大变。 等她离了那?几个小厮往里面赶上姬婴时, 步辇已行至中庭小花园来了,姬婴见她来,忙问何事。 那?长史侧身低声说道:“是穆国公府上二?爹来接驸马,见闹成这样,劝了公主几句,语气没有太恭敬,也被公主抽了一鞭子?,正好打在脖颈上,流了不少血在地上。” 姬婴一惊:“可伤了性命不曾?” 长史摇头:“那?倒没有,听小厮们说,他?走的时候还捂着?脖子?叫屈,精神头挺足,想来性命无碍。” 姬婴这才缓缓点?了点?头,方才话中所说的穆国公府上二jsg?爹,正是那?驸马的父亲,穆国公的弟弟,这穆国公爵位历经本朝七代帝王,世代簪缨,在朝中也是个举足轻重的世家。 如今袭爵的男国公嬴渊,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人?,见到弟弟和姪男都?被公主打了,必然心中不忿,来日朝中免不了一场好闹。 姬婴这样默默想着?,步辇已在姬云起坐的后院庭中停了下来。 姬云听执事人?来报说魏王到了,忙从后屋走出来迎接,出来见姬婴已在庭中下了步辇,走上来歉笑道:“头回登门?,我本该到街口去迎才是,劳动?媎媎跑一趟,还要独自坐辇进来,真是失礼!” 姬婴笑着?拉过她上下瞧了瞧,见她这日穿着?一件鹅黄软罗短衫窄袖常服,像是要去打马球一般装束,笑问道:“阿云今日一顿好鞭,现下可解气了?” 姬云笑嗔着?朝那?长史指了一下:“也不跟我打声招呼,急急把媎媎接了来,白为我担忧,可真有你的。” 那?长史忙低头作揖回道:“属下实在是担心圣人?见罪,这才斗胆去请了魏王殿下,来日好歹能帮着?公主说和说和。” 姬云听了轻“哼”一声:“我做的事,我自然敢当?,犯不上拉旁人?下水,我知你是好意,去吧。”说完只是拉着?姬婴往后堂屋中走去,那?长史仍一直低着?头,直到她们连同执事人?都?进了堂屋,才又在外面行了个礼,缓缓退了出去。 进到堂屋后,姬云拉着?她又转过一座屏风,来到一间小茶室中,待执事人?将茶具茶粉和银壶等物拿进来,才转身将门?关了起来,只留她二?人?在内自家点?茶闲话。 姬婴坐在她对?面,看她细细挑选茶粉,便伸手将茶筛子?拿了过来,两个人?都?各自选好茶粉,姬婴筛茶,姬云取火候汤,又将茶盏熁过,一人?一盏,各自点?起茶来。 见姬云一直没提起今日的事来,姬婴也便不问,直到喝上了茶,姬云抿完一口,轻轻放下茶盏,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要不明日我装病吧。” 姬婴被她这一句逗笑了:“才刚还说敢作敢当?,此刻怎么?却又退缩了?” 姬云叹一口气:“只是想到父皇必然又要啰嗦,指不定还要罚我,怪烦的。” 自打姬婴回到洛阳,这几个月的宫宴和府宴上,都?甚少见姬云带驸马坐席,只有前不久金帐汗国来使时,也是在太子?姬月府上,她才带了驸马前来,姬婴远远瞧了一眼,生得确实极其俊俏,只是神情看上去有些高傲。 又加上姬婴不时从与姬云的闲谈中,听出这几个月她与驸马总有拌嘴,感情也早不及刚成亲时那?样好了,前阵子?又因她抬举府上一个乐技小郎官,驸马为此也闹过几遭,在姬婴看来,是她早已有了要废驸马之心。 于是姬婴低头一笑:“此事是他?有错在先,你虽动?手有不是,但打也打了,往后总不能留个花了脸的驸马在身边,明日我先同你一起去跟皇后娘娘说一说,圣人?那?里也好过得去,只是太子?那?边,我有些拿不准……” 姬云的这位驸马,说起来也有些才气,十?五六岁时就在族中长兄的烧尾宴上即兴作诗十?首名噪一时,而在被开景帝相中指为驸马那?年,又正新科及第,若不做驸马,以他?的家世,也必定仕途顺遂。 所以他?做了驸马后,心中有些不平,总是端着?些姿态,大部分时间都?是姬云让着?他?,直到后来他?与各皇室宗亲熟络了些,又碰上太子?姬月也是个爱诗之人?,只是自家水平欠佳,遂时常请他?到府中宴饮作诗,认真拿他?当?兄弟待,这才使他?渐渐不再抵触驸马这个身份,与姬云的关系也缓和了许多,算是好了几年。 如今出了这事,除了开景帝可能会不悦外,第二?个要为驸马打抱不平的,应该就是太子?了。 姬云想到姬月,随即皱起眉来:“大哥那?里确实有点?麻烦,前阵子?还说要给他?个官职,我不依,哪有做了驸马的人?还出去抛头露面做官的,为此也吵了一场,要是知道了今日的事,大哥肯定又要来劝,罢,我不见他?就是了,横竖这个驸马我是不要了,任谁劝也无用。” 姬婴听她这样一说,垂眸飞快地想了片刻,自从她受封藩王以来,朝中一直有人?上表,明里暗里说她不宜长久留在京中,应当?尽快到封地就藩,只是开景帝指给她的那?块封地首府邺城,并没有够规制的园子?,又加上金帐汗国来使,才许她一直留在京中。 但如今使团已走,将来邺城王府修造好了,她难免又要被驱离出京,所以这段时间她一直琢磨着?,准备找个机会攀上太子?,谋个事做,眼下看驸马这事,倒有些可利用之处。 她见姬云盏中已空,另点?了一盏茶递给姬云,轻轻笑道:“太子?抬举驸马,也不过是看在你的面上,哪有个为了妹婿得罪妹妹的道理?” 姬云接过来品了一口,与她自己点?的相比却是另有一番滋味,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冷“嗤”一声:“他?总是那?样恃才傲物,想着?做驸马阻碍了他?青云直上,却从不想没有这个身份,他?能像如今这样在太子?府当?座上宾?离了我,也不过就是个会写两首诗的清客,纵有家世,也只是国公府的旁支,算得了什么??一想到从前他?还敢当?面跟我甩脸子?,这顿鞭子?我真是抽晚了!” 她这一番话,倒更叫姬婴看清了这位集万千之宠的天?家公主,是怎样的肆意性情,男人?对?她来说,喜欢时可以容让几分,不喜欢时便踩入泥潭,不曾有丝毫犹豫,也没见后悔不舍,干脆利落,是姬婴喜欢的脾气,于是笑着?附和她道:“国公府上养男失德,他?父亲那?一鞭子?也挨得不怨。” 二?人?在茶室内说了好一会儿话,姬云又留她在府中用过晚膳,相约明日一早先进宫给姒皇后请安,姬婴应了,至晚间才上车回到景园安歇。 第二?日一早,果然穆国公嬴渊在朝会后,到开景帝面前诉苦,说长乐公主昨日先把驸马打了,又把前来相劝的驸马父亲也给打了,却将驸马前夜在太子?府上酒后无状一节事隐去,避重就轻,说得自家负屈衔冤,开景帝闻言一怒,连声催宫人?叫姬云立刻到两仪殿来。 传口谕的宫人?才出去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姬云便到了殿内,却是跟在姒皇后身后,旁边还有陪同进宫的魏王姬婴。 开景帝见状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只是令众宫人?都?退出殿外,单留了一个近侍在侧传话。 姬云不慌不忙地走到御前,将前夜太子?府宴席上的事,以及御史大夫到公主府上讨说法等语说了,穆国公在旁听了一言不发,开景帝见又牵扯了更多人?进来,扶额叹道:“将太子?和御史大夫都?叫进宫来。” 这时姒皇后款步上前,却说:“不必这样兴师动?众,此事我一早也听说了,驸马的确德行有亏,鞭虽挨了数下,到底只伤了皮肉,不算多重,说起来也不是急事,若果然有冤屈,待驸马同其父养好了伤,自家前来分辨,也免得穆国公只听了一面之词就前来告屈。”说完她又冷冷斜了一眼嬴渊,他?一见立刻垂下了眼。 开景帝听她说完,又想起姬月这日例行代他?出城视察运河,一早就出城了,也犯不上为这事将他?叫回来,遂点?头对?穆国公说道:“皇后此言在理,你也不必着?急,朕不偏帮,该是谁的对?错,都?会有个分晓,眼下还是先叫他?们养伤要紧。” 姒皇后这时也语气一转,又好言劝慰了穆国公几句,随后叫他?先回去,暂且将此事压了下去。 等穆国公出去后,开景帝才又关起门?来细细询问事情前后经过,姬云将早上回过姒皇后的话原样又说了一遍。 姬婴也一旁帮着?说了几句,虽然事发时她不在场,但却是事后第一个赶到公主府的,也说了一些驸马和其父亲离开之后的情况。 开景帝见她态度公允,言语中也没有偏向姬云的意思?,遂点?点?头,只嗔了姬云一句“太不知轻重”,随后便下了道口谕到穆国公府上,令驸马同父亲伤势见好后进宫回话。 长乐公主殴打驸马这事暂时搁置了下来,几日后便到白露,京中又落了两场微雨,天?气很快凉了下来。 长乐公主的驸马姞三?郎被父亲jsg接回家中养了半个月,终于伤势见好,这日同父亲一起,来到提象门?外听宣。 朝会结束后,有宫人?将他?二?人?领入了宫中,走在前面那?个年长些的,穿着?玄色朝服,是驸马的父亲,跟在他?身后的便是姞三?郎,一席浅色素袍,头上还戴着?个帷帽,轻纱遮住了面庞。 二?人?跟随宫人?,在宫内走了很长一段路,才终于来到了两仪殿前。 第66章 谢新恩 两仪殿东配殿, 平常多用?来与重臣召对,今日却站了许多宗室皇亲。 因是天家私事,在旁听禀的宫官也撤走了一班, 仅留了三?位御前内官在殿中,等?驸马父子进入配殿后, 接引宫人便将殿门关了起来。 这间配殿内此刻日光充盈,殿内正中铺着一张巨大的牡丹团花四合如意纹羊绒毯, 地毯四周露出来的御窑金砖被宫人擦得锃亮,隐约映出一些模糊的人影。 开?景帝同姒皇后同坐上首, 左边依次站着太子姬月,长乐公?主姬云和魏王姬婴,右边则是当日在太子府宴席上的御史?大夫和主簿。 驸马的父亲只在朝中挂了个中散大夫的散官闲职,平常是不参加朝会的, 上回来到两仪殿,还是五年前因男儿被指为?驸马,跟着夫人前来谢恩,后来夫人故去?,他更加远离朝堂,每年只有大年初一百官贺岁才能进宫一次,所以今日殿内召对, 虽然提前在家演练过了, 也还是显得有些紧张,也没了先前在公?主府那副抱屈喊冤的劲头。 他在地毯上惶惶走了两步, 随即俯身叩拜圣人及皇后, 姞三?郎也在他身后将帷帽摘了下来, 一起朝上拜了三?拜。 姬婴见他摘下帷帽,朝那边瞥了一眼, 只见一条长伤痕从眉心划过鼻梁,一直延伸到右边耳垂,下颌上也有一条浅浅的鞭伤,一直连到颈侧,看上去?有些骇人。 她看完很快收回目光,只是垂着眼一言不发。 坐在上面的姒皇后被驸马的面庞吓了一跳:“呀,你还是快把帷帽再?戴上,免得惊了圣驾。” 姞三?郎听皇后这样说,好悬没哭出来,忙拿起帷帽复又戴上,又将面纱整理好,仍旧跪着。 开?景帝这时才缓缓开?口:“起来吧。” 驸马的父亲仍旧伏在地上:“犬男酒后失德,特来请罪,不敢就起。” “事情首尾朕已知晓,驸马的确有失检点,如今也算是挨过罚了,起来说话吧。” 他二人这才缓缓起身,只是垂首站着,半晌又听开?景帝说道:“今日人齐全?,事也明白,公?主日前对朕说,定要休了驸马自去?,朕想着今日也问问驸马本人的意思。” 不待姞三?郎作答,他父亲再?次慌忙跪下了:“驸马遭休将来如何?做人,还望圣人慈悲,仍留犬男在公?主府陪伴……” 话未说完,姞三?郎在他身后也跪下了,淡淡说道:“臣已知错,如今容颜尽毁,实在不宜留在府中惹得公?主厌烦,甘愿离去?。” 姬云冷冷看了他一眼,随即朝上说道:“难得他这样有自知之明,父皇下旨吧。” 这时太子姬月拦了她一下:“按惯例驸马该废为?庶人,但他既然已挨过打了,父皇还是赏些体面吧。” 开?景帝沉吟片刻,又看了看姒皇后,半晌才缓缓开?口对驸马说道:“你与阿云好歹结亲一场,虽有错在前,也吃过教训了,先前的封赏仍与你照旧带回家去?,往后养德修身,不可胡为?乱闹。” 姞三?郎闻言再?度俯身拜了三?拜,口中说着:“臣领旨。”说完又转过身给姬云拜了一拜。 但圣旨虽已下,此事却未完,开?景帝见驸马的父亲脖颈间伤痕不时从衣领处漏出来,态度又甚谦卑,只是觉得姬云这事做得有些过了,遂又责令姬云向?他赔个不是,毕竟打驸马是一回事,打到他父亲头上,说出去?也影响天家颜面。 但姬云只是立在那里?,说:“我陪不是可以,但驸马醉酒调戏女官,合该先陪不是。” 直到姞三?郎起身给那御史?台主簿作揖致歉,姬云才走出来给他父亲拱了拱手:“那日我在气?头上,你老担待些吧。” 他没料到公?主果然给他陪了个不是,忙低头还礼:“是臣养男无方,惹恼公?主,不敢叫屈。” 待事情完了,开?景帝令御前宫官写下旨意,除姞三?郎驸马头衔,但保留所有旧日封赏,由其父自领归家,再?向?前日席间被姞三?郎非礼的主簿赔偿白银百两。 众臣领旨谢恩毕,都陆续退出了大殿,只剩了几位宗亲在内,这时姬月走上前,说此事都由他摆宴而?起,派人邀请却没能看管好妹婿,要自请降罪,开?景帝见他主动领罚,心中颇为?赞许,遂只革了他一个月朝中食禄以示警告。 另外又因姬云擅自在府中动用?私刑殴打驸马及其父亲,革了她一年的朝中食禄。 虽然姬云自家产业颇丰,根本不靠朝中食禄度日,革一年也不痛不痒,但她对这个结果不甚满意,只是冷着脸谢了恩,却没有应开?景帝要她留在宫中用?膳的要求,只说身子不适,拉着姬婴一起告辞,转身离开?了两仪殿。 姒皇后知道她心中不乐,也没拦阻,只是对开?景帝笑劝道:“小孩子家气?不顺,由她去?吧,过两日便好了。”开?景帝遂也没说什么?,只留了姬月在宫中用?膳。 出了上阳宫,姬云只说心中烦闷,想再?请姬婴到府上坐坐,姬婴点头答应了,转身叫自己府上车马先回去?,独自跟着姬云一起登上了她的车,往她的府邸徐徐开?去?。 这辆华贵的宝顶玉辇,在宽阔的路面上缓慢平稳地行驶着,初秋清凉的微风透过纱帐吹进车厢内,带着些枯叶被日光炙烤过的淡淡焦香。 此刻车厢内只有姬婴和姬云二人,姬云沉着脸,撇过头看着窗棂出神,她本是个恣肆洒脱的性子,姬婴从没见她这样闷闷的,但也并未开?口相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等?车辆转过一条大路,身后的上阳宫被坊墙挡住,姬云才愤愤说道:“我动手打了人,罚俸是应该的,但是凭什么?叫被废驸马带走全?部封赏?我不信若是大哥或是哪个男亲王的王后有这样的事,父皇也能这样轻飘飘将事揭过,还成全?他的体面,我现在才回过味来,原来天底下男人才是一家的,哪怕当着亲女儿亲妹妹,也要顾虑一个外男的体面。” 这一番话倒叫姬婴想起从前阿勒颜答应送察苏和亲的事来,比起至亲姊妹,他也会更情愿理解一个陌生男人所谓的“痴心”,她望着窗外的街景,淡然一笑:“他们是这样的,不是不会体谅人,只是体谅的,从来不是女人罢了。” 不多时,车子转进了青龙街,二人下车进府,晚间姬云留她在园中用?了膳,又在侧厅中对了几盘六博棋,正赶上姬云府窖中桂花酒开?坛,她们一边对棋一边浅酌了几杯。 直至坊门下钥前,姬云才亲自送了姬婴出来,见她在门口上车走远方回。 三?日后,姬婴命人送了个拜帖到太子姬月的府上,她提前着人打听过,知道姬月这日没有外出差事,还请了一班小戏,大约是准备在家休闲一日。 果不其然,半个时辰后,那执事人带着太子府的人过来回话,说请魏王到府上坐坐,车已在门外侯着了。 姬婴换了一身绒蓝色团锦暗纹宫锻常服袍,头上戴着一顶银簪冠,腰间束着白玉腰带,只缀了两条银丝绦和一个嵌珠香囊,打扮得甚是素净低调,出门果然见一辆璎珞华盖大辇,她撑着一旁执事人的手,撩衣拔步,矫捷地登上了车。 车子行了约有两刻钟的时间,终于来到了姬月位于正阳宫应天门外仁德坊的私宅府邸,此刻已有姬月派来的人在门口迎接,她随众执事从侧门进府,上步辇转过三?个小院,才在一处花园廊下停了下来。 她刚下步辇,就见不远处来了几个人,细看打头那位便是姬月,生得一张长宽脸,体型有些敦厚,也穿着一身常服袍,正走出来相迎。 姬婴快步往那边走去?,赶在姬月走近前,单膝行了个大礼:“给太子哥哥请安!” 姬月见她这样有礼,哈哈一笑,忙抬手说道:“妹妹请起,都是自家人,快不必如此多礼!” 她这才缓缓站起身来,也微微一笑:“虽不是头回登门,但平日里?少来走动,不敢忘了礼数。” 姬月抬手请她往中堂上坐,一面走一面说道:“我这几个月差事多,总也想不起请妹妹过来坐坐,没得弄生分了,jsg怪我,怪我。” 说着走进屋子,姬月兀自在上首坐了,请姬婴在客位安坐,很快有执事人端了茶来,随后又出去?了。 姬婴端起茶喝了一口,赞一句“好茶”,接着笑道:“今日冒昧叨扰,还是为?着前儿的事,阿云那里?,我已劝过她了,先前她不过是一时气?不顺,心里?其实并未怪罪大哥。” 前几日在两仪殿,姬云谢完恩后,这几天也没有进宫,姬月想着,许是她也因自己在殿中替姞三?郎说了话,所以气?恼,还派了人到公?主府看视,却被府上人打发了出来,连姬云的面也没见上。 所以姬婴这日借着这个由头,递了拜帖,她知道姬月还是念在姞三?郎的确有些才气?,想给他在东宫谋个事做,毕竟都是因来他府上赴宴才出了这档子事,叫他心中有些过意不去?。 何?况他私心里?觉得,不过是吃多了酒,拉着旁人玩笑了几句,实在算不了什么?大事,所以还是想着要稍稍做些弥补,只是又担心惹得姬云不快,于是两下里?有些为?难,叹了一声说道:“这事闹的,大家面上都不好看,阿云也真?是太任性了。” 姬婴听这话,知道他还是为?姞三?郎不平,心中不屑,面上却仍十分恭敬,颔首笑道:“听说姞三?郎归家后,穆国?公?觉着面上过不去?,想要叫他离京回原籍去?,若果然这样,却叫大哥失了位好友,所以我劝了阿云几句,还许他留在京中,也免得太子兄妹二人为?此失和。” 姬月听完十分欣慰,想到姒皇后这几日因姬云气?不顺,也多次叫他好言安抚妹妹,他不敢违了母后意,但他完全?没闹懂姬云是因何?生这么?大气?,还以为?是为?了那一年食禄,可是想来想去?又觉得不至于。 同时他私心里?觉得这事姞三?郎也受够罪了,可又怕这样对姬云说了,反倒越劝她越生气?,此刻见姬婴过来两下里?说和,有些感动,刚要说话,却见姬婴又开?口说道:“只是……废黜驸马不能再?结亲,留在京中也不好出来抛头露面,所以我想,不如叫姞三?郎做个出家人,往后再?来太子府上走动,便无碍了。” 姬月低头想了想,反正姞三?郎如今脸也花了,前两日还曾闹过要寻死,这倒也是条路,好歹劝他想开?些,也是兄弟一场,不过他随即又皱起眉来:“出家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他那样爱惜容颜的人,若叫他剃了头发做和尚,那还不如杀了他呢。” 姬婴微微一笑:“入道出家无需剃发,就送去?京中太虚观,也可请观主清风道长再?为?他开?导开?导。” 第67章 桂飘香 姬月其实不大信道信佛, 平常也就只是跟着开?景帝,有?时候去太虚观应个场面,与那清风道长并?不大熟, 所以听?姬婴这样说,倒有?些迟疑, 想?了一想才说:“既这样,改日我先打发人去问问, 若果然有?些缘法,入道也无不可。” “既要看缘法, 还是亲自去一趟太虚观的好,在三清像前拜一拜,也能驱些晦气。” 姬月这时才想?起来?,当年父皇是从城外道观里接她回宫的, 她原先也是个道士,遂拊掌说道:“我竟忘了,你是懂得这些的,那好,等我择了日子叫他同?去,劳动妹妹一同?前往。” 姬婴欠身一笑:“为太子哥哥分忧,应当的。” 姬月见姞三郎的事?有?了着落, 可以让他不必离京, 阿云那边也有?姬婴从旁劝说,心情也舒畅了几分, 于是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阿云往后若能得你时时劝说, 改一改刁蛮性子, 也给我省了许多?闲事?!” 姬婴听?罢却轻轻摇了摇头,蹙眉叹息一声:“只怕我没福常住京中, 日前我曾听?说,朝中多?次有?人上表,要我往邺城去就藩,想?来?等那边园子一落成,便没有?理?由再赖在京中不走?了。” 她说的这事?,姬月是知道的,原本朝中就对昭文公主改封魏王多?有?微辞,这不过是看在金帐汗国?的面上,又有?她在燕北的功劳,体?面上总要过得去。 但如今漠北使团已离京,有?许多?朝臣便开?始对这位新封藩王在京常住表示不满,按照惯例,只有?亲王才能在京开?府,藩王终归都是要到封地就藩的。 开?景帝也没说会一直留魏王在京,只是表示邺城王府尚未建成,因此暂且搁置了下来?。 姬月对此也没太上心,毕竟先前他与姬婴接触不多?,魏王究竟在京还是离京,他都不甚在意。 但此刻见姬婴为?了姬云的事?前来?说和,态度这样谦恭,又想?起舅舅姒丰曾来?信提到过姬婴,说她不仅与漠北新汗关系要好,亦且在草原西南汗国?和燕北都颇得民心。 他忽然觉得,与其放她去邺城,不如留她在京,将?来?为?己所用,或许有?些好处。 于是他闲闲摆手一笑:“邺城那样小城池,纵修了园子又如何住得?妹妹只管放宽心在京中住着,哪个敢来?闲话催赶?就是父皇要下旨,我也有?话说。” 姬婴再次欠身颔首,说道:“多?蒙太子哥哥关照,往后旦有?我能效力的,定在所不辞。” 喝过一回茶,姬月又请她在园中看了一场小戏,又不免提起姞三郎的事?来?,好不牢骚了一通,说他如今因容颜尽毁,时常想?不开?,又不禁埋怨了姬云两?句,只说她小题大做,把?好好一个人逼成了这样。 姬婴听?了心中鄙夷,想?这些人倒是惯会避重就轻,分明自己不检点吃了亏,还委屈上了,但她面上仍是笑吟吟地附和着,只说:“想?来?他也需要些指点开?悟,若不然,愈发难以自处了,这说不准也是个入道的机缘。” 姬月听?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晚间又留她用膳,问了她许多?从前在漠北的事?,她仍旧以一贯的谦和姿态认真?答了。 姬月见状更觉得这个远归的妹妹十分懂事?,也自开?心,同?她讲了许多?朝中闲话,还有?前些日子他在外办差的趣事?,这一桌晚膳用得气氛融洽,比起从前在宫宴上说不了两?句话,此刻才算是有?了几分做兄妹的情谊。 姬婴拜访完太子三天后的一日午后,她正在自家园中同?姬云一起采桂花,上回在姬云那里喝了她府窖开?的一坛桂花酒,味道甚是清冽甘甜。 她也来?了兴致,见自己园中也有?桂树,正好这时节也都开?了,便准备多?采些,用姬云带来?的方子也酿上几坛,明年好喝。 她二人同?执事?们一起,在园中忙活了半晌,收了五个大笸箩的桂花在内,姬云见她这边花儿开?得好,笑着要了两?笸箩留着带走?:“我就说你这园子地气好,今年就不费我自家的树了。” 等把?那些桂花在庭院中铺开?晾晒上,她两?个才悠悠闲闲地回到后院东屋里吃茶,一起翻看着一本《食芳谱》,因今年桂花收的多?,除了酿酒和制香外,姬婴还想?再做几罐桂花蜜,来?日做糖馅汤圆子配着吃。 除此之外,也不知还有?哪些吃法,遂翻出谱来?,正在一块儿研究着,这时有?个执事?人走?进来?禀道:“太子殿下差人来?,说明日要去太虚观,问殿下是否得闲同?往?” 姬婴抬起头来?:“得闲,回我一定去。”又问:“差的什么人?好生款待,不可怠慢了。” 那执事?人颔首回道:“差的是一位亲随,正在外间吃茶,不曾慢待。”说完得信退下回话去了。 姬云在一旁听?着,知道是为?姞三郎出家一事?,这其实原是她的主意,她不满父皇将?此事?轻飘飘揭过,仅仅只是废了驸马头衔,还保留着封赏,来?日养好了伤回到原籍,又是世家浪荡公子哥儿了,叫她不能忍,所以提出可以留他在京,但定要他出家以留清白。 姬婴这才自荐到太子那里当了回说客,以免姬云搅在里面,叫宫里知道了不好。 姬云等那执事?人去后,朝她撇撇嘴:“我就全当不知道这事?,明日你再看大哥如何劝他,若他不肯依,莫说再去太子府行?走?,我叫他在穆国?公府上都不得存身。” 姬婴笑着看了她一眼:“我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挺记仇的人。” 姬云冷“哼”一声:“枉我当年待他那样好,事?事?以他为?重,真?是一片痴心喂了狗。” 两?人又闲话了几句,姬云留在她这边后院,同?姬嫖和图台雅两?个小姊jsg妹一起,在侧厅中用了晚膳,饭毕又在花厅里尝了尝姬婴这边小厨房里自家做的酸奶,一直呆到坊门快下钥了,才带着装好的一大筐桂花登车回府。 第二日,姬婴一早整装毕,便听?执事?人来?报,说有?太子派来?的车马执事?在门口侯着。 来?接她的车,与太子府的车辆是分开?走?的,等她抵达城南太虚观时,发现这里提前净过街了,姬婴侧身掀开?车帘看去,只见一个十分宏伟的道场,外面高牌大门上写着五个字:“敕造太虚观”。 此刻道观门口站了两?列乾道,正中还有?几位穿绛袍的年长法师,但其中却没有?清风道长,想?来?定是太子已经到了。 她在道观门口下了车,那几位穿绛袍的都走?上来?施礼相迎,她微微点了点头,随后被那几位道长迎入了太虚观。 果然走?到三清殿前,见太子和姞三郎才敬完香出来?,她忙走?上前给姬月行?了个礼:“我来?迟了,请大哥恕罪!”因上回在姬月府上用膳,他只让她以兄长呼之,不可过分生疏,所以今日她也改了称呼。 姬月呵呵一笑:“有?甚怪处,你进去上香吧,我们往后头转转去。” 说着便转身跟着两?个引路道士,从游廊往后去了,姬婴见姞三郎这日仍是带着帷帽,看不见表情,但他既然肯来?,说明此事?已有?五分成了,遂也没说什么,等他们走?后,她独自抬脚走?进了三清殿。 太虚观里还是这样气派,三清殿高而空旷,几根巨大的红木柱雕刻着金色祥云,此刻殿中一片寂静,只有?一个老道站在前面,背对着三清像,轻轻颔首给她行?了个礼:“魏王殿下,贫道稽首了。” 她冷冷看了他片刻,也悠悠还了个礼:“清风道长,许多?年不见,还是这样仙风道骨。” 上一回她来?这太虚观,还是和亲前那一场打醮,先是被这老道把?她在鹤栖观的消息告诉给了开?景帝,又被他在法会上一纸扶乩问天送去了漠北,今日旧地重游,再逢故人。 清风道长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侧过身,抬手说道:“请殿下进香。” 这时有?一旁的小道童端了香盘走?上前来?,她取了香,一一朝上都拜过了,才被清风道长送出了三清殿。 等走?到后边时,她见姬月同?姞三郎正在后殿里听?监院讲道果,姬婴也走?进去听?了一会儿,等讲完,那监院见清风道长来?了,忙走?下法坛来?行?礼。 清风知道今日太子所来?的目的,与众人见过后,请监院引太子同?魏王往偏殿去吃茶,他则请姞三郎到另一间偏殿,为?他相看是否适合入道。 姞三郎本还有?些迟疑,但他知道姬云的脾气,虽然她今日没来?,他也能看出太子这么做,其实也是姬云的意思,他不能不依,不只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不牵连穆国?公和整个家族,既然求死不能,留京出家总好过被驱逐回原籍。 他在殿中听?清风道长讲了许久,说他的确有?些道缘,扶乩也说适合出家,他低着头,半晌说道:“我情愿皈依入道,请仙长为?我冠巾。” 姬婴在偏殿同?姬月一面吃着茶,一面闲谈起近日朝中的事?来?。 两?个月前,跟随姬婴还朝的大将?妫易受命出征西北,近日开?始频频有?捷报传来?,姬月又收到舅舅姒丰的信,请他提前安排人去西北接管,所以他这日问了几句关于妫易的事?来?,却没跟她细说西北的战况。 姬婴猜到他这样问应该是西北有?消息了,也没追问,只是简单讲了讲妫易在漠北的往事?,直到清风道长从另一间偏殿出来?,姬月才没再继续问下去。 清风道长给她两?个又行?了个法礼,说姞三郎自愿入道,今日可以先留在观中住下,度牒早有?太子提前为?他备好,所以这日还算颇为?顺利。 清风道长又同?她两?个说了几句话,见天色不早,才带众道士送了二人出观,等车马护卫浩浩荡荡地走?远,才回身走?进道观中。 姬婴回到园内,简单用过晚膳,走?到书房里来?,叫了一个暗卫来?:“西边近日有?信来?么?” 那暗卫摇摇头说并?没有?,姬婴听?罢眉间微蹙,只说:“这两?日时刻留意,有?信立刻来?报我。” 果然第二日一早,她刚起身下榻,便有?暗卫急急来?报:“殿下,西边来?信了。” 第68章 定西番 姬婴听了也不顾更衣, 忙靸鞋开门,直接穿着寝衣走到外间小厅里来,从?那暗卫手?中接过一封信。 看信封上的密印, 这是从西南草原送回来的,自从?妫易带兵出征, 数月来杳无音信,只因她左右皆有姒丰指派的副将和朝中督军, 不好?冒险给姬婴送消息回来,所以?姬婴只能辗转从?察合汗国边境处安插的细作那里?收集前线信息, 时?间上总是会有些延迟。 她快速拆开那信,见内中信纸有些厚实,看来近日西边发生了不少大事。 她展开信纸细细看去,为保密起见, 信中使用的都是反写的柔然语,这是她与那边细作先前约定好的方式。 信中前半部分主?要写的是察合汗国近况,几个月前阿勒颜派去乌孙国的使团,在?国王莫儿罕面前诘问察苏公?主?前事,却被扣押在?了乌孙国王宫中,十日后才被放回,闹得很是不愉快。 但使团还是在?乌孙了解到了察苏公?主?在?乌孙王宫中的生活, 并带回了从?前服侍过她的一名宫人, 回到科布多后向阿勒颜说了许多从?前宫中之事,包括察苏在?战乱中被妫易接离乌孙都城时?, 莫儿罕提前坐车先跑了等事, 都被证实系真?。 就在?使团回到科布多半个月后, 阿勒颜重新集结起了旧日兵马,亲征乌孙国, 花了一个月时?间攻破了乌孙国都城。 这次阿勒颜没像从?前西夏国征伐时?那样,给莫儿罕留出任何逃跑的时?间和余地,他带人破城后直指王宫,亲手?擒住莫儿罕后,一刀刺穿其胸,随后带人在?王宫中细细搜寻当日察苏不曾带走的遗物?,装了十辆大车全部运回科布多。 自此一战后,乌孙国内部很快四分五裂,各地揭竿而起,有要为国王复仇的,也有要趁机自立的。 阿勒颜叫人运回察苏的遗物?后,并没有立刻撤离乌孙国都城,而是再次向西,一路征讨当年为莫儿罕出谋划策,让他趁人之危攻打科布多的宗亲。 就在?察合汗国攻入乌孙的同时?,另一边与乌孙国接壤的西夏也收到了消息,看出这是个难得良机,遂派人马向东,收回了从?前一度有争议的几处山地。 两国大军一东一西,风卷残云间将乌孙国彻底吞噬,察合汗国吞并了东边半界,西夏国则将西边山地全数收入囊中,两国以?山脉为线,重新划定了边境。 因乌孙国之战,加上金帐汗国派军虎踞北方观战,西夏难以?多线面敌,只得撤走了驻扎在?先前所占的中原那两处矿山附近的部分重军,随后那两处矿山也被妫易带人趁机收回,未废吹灰之力。 西夏国虽然得而复失在?中原吃了个小亏,但借着察合汗国的光,得了一大片山地,也是收获不小,还要花些时?间重新整治疆域,实在?腾不出精力与中原再战,于是国王罗兰泽下诏议和,与妫易派去的使臣签订了议和文书。 西域各国的纷争,到这里?算是终于暂时?平静了下来,因这几个月的战乱,姬婴先前留在?察合汗国与中原边境线细作人马,为隐匿行踪,也辗转改换了多处联络地点,直到妫易那边收兵之后,才重新联络上了主?管细作司的姞安,将这封信送到了姬婴手?中。 她读完信后,将拿着那一沓信纸的手?轻轻放到了膝盖上。 西域及草原当前的局面,与她离开柔然可汗庭前,给细作司安排任务时?,所预料的相差无几,如今总算都有了结果,她静坐良久,长长出了一口气。 随后她命执事给送信回来的人安排了房舍,好?好?休整一番,等执事们都出去后,她起身回房洗漱更衣,穿戴得十分正式,独自来到西边一间小神堂里?。 她先照例给正中间的地母元君像上了三炷香,之后走到一旁,给察苏的牌位前也上了三炷香。 她站在?那里?看香一点点燃着,沉默良久,本想说点什?么,又?不知应该说些什?么,过了jsg半晌,才轻轻说了一句:“图台雅生得健壮,不到一岁就会走路了。”说完她又?停顿片刻,“我会替你?照顾好?她的。” 站了一会儿,她见香已燃烧过半,遂闭上眼睛,从?方才来信所言中,将察合汗国如今的疆域,在?脑内细细勾勒出来。 东临金帐汗国,北抵北突厥南端,西接西夏国山地,南靠中原阳关,正处于对整个西域来说都十分关键的枢纽地段,这也是为什?么她当初独独没有把这里?拱手?送给木合黎,她将阿勒颜留在?那里?,准备让他成为自己?制衡西域的一把刀。 想到这里?,她轻轻睁开眼,面前三炷香刚刚燃烬,她又?看了看察苏的牌位,微微颔首:“我改日再来看你?。”说完转身走出了神堂。 这日,西北矿山的捷报,由河西节度使姒丰派人飞马回洛阳报与宫中,回来报信那人身披红绸,背插彩旗,进城一路高喊“西北大捷”,所以?城中民众还比开景帝更早一些得知这个喜讯。 一时?间城中众人皆欢呼沸腾,这一年,先是燕北回归,今日又?有西北大捷,京城中已有许多年没有这样接二连三地从?边地传回捷报来了。 上阳宫中听闻此信,也都纷纷向圣人和皇后道贺,姒皇后见弟弟再立一功,亦十分欣慰,虽然姒丰本人还在?朔州,但这次出征的河西大军,名义上还是他的部下。 开景帝见到议和国书和报信人带回来的一部分西夏国礼,龙颜大悦,虽然在?派妫易出征时?,他就对西北战况十分有信心,但也想着估计至少要个半年,实在?没有料到会如此顺利,只数月便收回了那两处矿山,而且全军无一伤亡,不愧是曾被漠北木合黎汗觊觎过的大将,遂当即下诏,将妫易的从?三品云麾将军职擢升至从?二品怀化大将军,兼沙州都知兵马使,加封河西知节度事。 同时?,开景帝念及姒丰即要规整北庭都护府,又?要兼管河西大军,实在?劳苦,于是在?他的二品敬山侯和开府仪同三司之余,再加封一品司空,赐金印紫绶。 朝中众臣一见,皆暗自感叹这姒丰如今才四十出头,就眼看着快要到了赏无可赏的地步,这次加封看上去还是有几分克制的,这是为了给将来太子?登基留些恩赏余地,再下一步就是晋一品武侯加封太尉,出将入相,到那时?就是真?正的权倾朝野。 各党派对此皆自有计较,而表面上最风光的,当然要属太子?党一众官僚,太子?姬月自从?西北大捷以?来,见舅舅连获加封也与有荣焉,又?知这次立功的大将,是跟随姬婴回朝的人,也可以?算作是他的麾下,更加志得意满。 朝中这些时?日也都看出来了,最近魏王姬婴因废驸马一事,同太子?走得很近,加上西北大捷,都道她如今已成了太子?党内新崛起的一位皇室宗亲,每每宫宴府宴,她不是坐在?姬月旁边,便是坐在?东侧上首,与太子?频频碰杯,相谈甚欢。 太子?平常公?务繁忙,也不时?分些不痛不痒的差事令她代劳,毕竟弟弟梁王姬星与他有些隔心,亲妹姬云也有自己?的差事要做,懒怠替他白?效力,其余宗亲血脉又?隔得远。 这个突然从?漠北归来的妹妹,为人既谦逊又?随和,渐渐成了他身边最得力的宗亲。 捷报传回来之后一段时?间,开景帝因连日宴饮,身上不好?了几日,许多事务都交由太子?决策处理。 又?赶上中原朝中因与金帐汗国建立了邦交,木合黎汗按照先前国书中所言,派了一支三十个学?子?组成的遣使团,来到中原国子?监进修,学?习中原文化,这原本也要由太子?派人接待安排的。 但姬月这段时?间正忙着秋冬运河漕粮要务,姬婴闻之借机自荐,他想到她是从?漠北回来的,做这个正合适,便给她在?国子?监挂了个司业头衔,叫她代为接待这批漠北来的进修学?子?。 姬婴欣然受命,第二日便到国子?监应卯上任,认认真?真?地开始准备起各项接待事宜。 在?洛阳城飘起鹅毛大雪的腊月初一,金帐汗国遣使团学?子?终于抵京,来到了国子?监提前为她们准备好?的馆驿门首。 魏王姬婴这日穿着一件厚锦蟒袍,外罩缂丝大氅,头上戴着个嵌金暖帽,正走出馆驿来迎。 接收外邦学?子?,这是宣扬国威的大好?事,从?前东海外岛邦和西域都曾派人来过,但漠北却还是本朝开国以?来头一遭。 国子?监祭酒这日原也说要亲自过来的,奈何老学?究年岁已高,受不住严寒,姬婴百般劝说,请她仍在?国子?监正堂安坐,等众学?子?在?馆驿休整更衣后,再来到国子?监中相见。 半日后,漠北来的学?子?们在?馆驿内换上了太学?冬袍,来到国子?监正堂,参加了由国子?监祭酒主?持的开学?礼,净手?拜师,领取笔砚,之后又?有一场学?宴,至晚间才又?回到馆驿下榻安歇。 接待完这些漠北学?子?,姬婴第二日一早换了身稍正式些的素锦袍,来向太子?姬月回禀差事。 姬月这时?正在?书房里?看文书,听执事说魏王来了,也没起身,只说叫她往书房里?来。 他见姬婴走进来,仍旧如往常一样,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给大哥请安。” 姬月朝她招招手?:“不必多礼,正好?你?来,我还在?看燕北发来的邸报,这段时?间,后回归的燕北五州,连带着燕东两州都还算太平,到年底收成也可以?,你?从?前在?燕北应该也了解过这些,拿去瞧瞧。” 姬婴欠身接过他递来的邸报,正待要看,忽然瞥见他大案上另一封奏疏,正巧摊开朝上放着,虽然在?她的角度看来是倒着的,但她还是飞快注意到了开头的那几个字:“奏请调换燕北五州府衙官员。” 第69章 聒龙谣 姬婴飞快地扫完一眼, 不动声色地拿着邸报走到旁边椅上坐了,看着上面写的自燕北回归这近一年?来,各项民生状况和大略收成, 看得出这段时?间燕北境况颇佳,有些地方甚至比从前归属柔然时的太平年?月还要好?些。 她细细看完, 知道这其中少不了景州太守妘策暗中出力,但当?着姬月, 却只是笑道:“这也全靠圣上仁政,我看邸报中所写, 燕北民?众如今的日?子,过得比从前在柔然时可好多了。” 姬月也满意地点头笑说:“先前父皇还曾担心?,说恐怕那些归降的漠北官员不能尽其事,叫我中原民?众受苦, 如今看来,妹妹是会选英才的,这些人都还算是颇为得用。”这话说完他又语锋一转,叹了口气,“只是有时?候,人一旦有了些成绩,难免心?大起来, 又是异族人, 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呐。” 燕北这五州的府衙大小官员,是姬婴还在做柔然王后时?, 花了两三年?时?间陆续换上去的, 当?时选用的都是她力所能及范围内, 能安排的最妥当?人选。 后来归降回朝,她也在降表中要求过, 燕北五州府衙官员五年?内不撤不换,只为稳定当?地民?生,虽然之后在开景帝的受降诏书?中改为三年?,但看方才姬月案上的文书?,这是归降不到一年?,就开始琢磨着要换人了。 她知道燕北各州府是一定会换人的,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只是若真能有三年?,好?歹她还能有些时?间从?中活动一番,也许将来能给燕北换上自己看好?的人,但就目前来看,朝中应该是见燕北状况比预期要好?,已有些等不及了。 她起身将邸报放回案上,颔首说道:“太子哥哥说得很是,当?初燕北州府官员不撤不换,只为免民?众们受影响,如今看境况大有好?转,就早些派人接管也使得,也好?叫舅皇更放心?些。” 姬月见她这样明?事理,十分?满意,遂点了点案上的文书?:“我也是这样想,朝中正好?也有人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这几日?我同吏部的人一块儿研究研究,待人选出来了,也叫你来一起瞧瞧,毕竟是你带回来的地界,也好?跟着一起把把关。” 说完他?往椅上一靠,姬婴见状忙站起身来:“朝中选的人自然不会差,我会看些什么?,没得平白添乱,只由大哥全权做主就是了。” 随后她只将昨日?在国子监接待漠北学子等事,向姬月说了一遍,才说完,就有执事人进?来回禀说吏部的人到了,她见姬月没有开口留她,便告辞离开了jsg。 她走到院中时?,正好?见到那几位吏部官员,看服饰是吏部侍卿带着两个主事,见她从?里面走出来,都住了脚,行礼问安,口中说着:“见过魏王殿下。” 姬婴笑吟吟地点了点头:“嗯,我不过闲来坐坐,不好?耽搁你们正事,快进?去吧。” 说完抬脚跟随引路执事,只往院外走去,那几个吏部官员见她出了院门,才直起身,往姬月的书?房中行来。 姬婴又像来时?一样,走过三层院落,才到仪门,她一路上不慌不忙,跟身边几个引路执事闲聊说笑了几句,到门口见她府上人已将车停在这里了,随即撩衣拔步登车,直到车子悠悠启程,她脸上维持了小半日?的笑意,才骤然消失,在封闭的车厢内,闭目沉下脸来。 这辆打着“魏”字灯笼的宝顶车,在转过洛阳中轴线东侧的玄武大街时?,赶车的执事忽然听到车内传来姬婴的声音:“不回园了,过前面路口往西,去长乐公主府。” 姬婴近日?因忙着帮太子办差,已有好?些日?子没见到姬云了,按理说这样登门还该先叫人递个帖子去才是,但她这日?出园时?,正好?有长乐公主府的执事人奉命来给她送腊鱼腊肉和宫酿酒,她出门时?碰巧撞见,便问了两句,知道姬云这日?召了几家绸缎庄掌柜到府上选春衣料子,此刻必然在家,所以临时?改了主意,往园中来寻她。 长乐公主府的人也都认得魏王的车,门上人见车在府门前停了下来,忙都走过来迎接,还有两个小厮转身跑进?园,去叫前院总管,等姬婴下车时?,正好?前院总管匆匆走了出来,笑着行了个礼:“什么?风把魏王殿下吹来了,我已着人进?去通传公主,她知道殿下来了一定高兴,快请进?园。” 姬婴随着主管和几位执事,刚进?园中才转过仪门,便见一群人拥拥簇簇地从?小中院的月亮门处,被几个执事引着送出来,看服饰都是商人,身后跟着的人手里还抱着布料样子,看来正是那几个绸缎庄上的人。 那几位一抬头,也瞧见前面这个穿蟒袍的了,虽都不大认得姬婴,但都是做布料生意的,认不得脸却认得出衣裳,知道来人身份不低,便都停下脚步,退到一旁让路,那几个引路的执事见了,皆走上来行礼:“给魏王殿下请安。” 她只点了点头,扫了那群人一眼,随后轻快地走进?中院。 姬云在后院也才听到执事人说她来了,欢欢喜喜地迎了出来:“媎媎今日?来得巧,我刚挑了十几匹好?料子,现?还有样子放在厅上,你看喜欢哪个,等料子到了,我都差人给你送去。” 说着一路请她往厅里吃茶,又道:“听说你今日?往大哥那边去了,想来是有事,我还寻思明?日?再去找你呢,不想你倒先来了。” 姬婴在厅中坐了,看了看一旁执事人呈上来的布料样片,笑道:“早上收到你打发人来送的鱼肉酒,特来登门致谢,一来又碰到你买料子,这下我成了专门来打秋风的了。” 姬云听了哈哈一笑:“这不是过两日?就到腊八,那腊鱼腊肉和酒,都是昨日?母后差宫人给我送来的,我也吃不了那许多,所以就给你拿了些,不值什么?。” 说完姬云非要她挑两块料子,说宫中的绸缎年?年?都是那几套差不多的样式,没甚意思,她这是让那几位掌柜,专门到湖州和蜀中等几个地方,挑的各式民?间时?兴花样,早早下订,等到来年?开春好?穿。 姬婴本是不讲究这些的,耐不住她催,于?是随手挑了两个纹样简单的,姬云又选了几个颜色鲜艳、柔软舒适的料子,说到时?候一并给她送去,给姬嫖和图台雅裁制衣裳。 她两个在厅中说笑着吃了一回茶,姬云知道她这一阵子都忙着在国子监筹备接待漠北学子的事,有些好?奇,也问了几句,随后又同她抱怨起自己这段时?间在大理寺督办的案子,忙了数日?,翻出许多错漏卷宗证词,又要复查重申,很是麻烦。 这件案子姬婴也有所耳闻,原本是梁王姬星前去督办的,但几个月来进?展缓慢,于?是姒皇后发话,叫姬星转去太常寺督管年?末和年?初的各项祭礼杂事,另外叫了姬云代?为前去重新梳理案情。 这段时?间因开景帝身上不好?,一向在宫中将养,已有半个月不曾在朝会上露面,要紧的公务都交与太子跟左相右相两位宰辅共同决策,其余的则由三省及各部司自行处理,有太子顾不过来的,便由几位重要宗亲出面督办,偶尔姒皇后也会过问两句。 姬婴没着急先问那案子,而是问起开景帝的病情来:“舅皇病了这些时?日?,也不知见好?了没有?我前些天递了请安侍疾的折子,被打回来了,没叫我进?去。” “我听昨日?母后打发来的宫人说,其实没甚大碍,已见好?了,只是还需要静养,所以也没叫我去,说等再好?些的相见不迟,宫中今年?腊八节庆照旧,到时?候我们一起早些进?宫请安就是了。” 姬婴这才缓缓点了点头,又问起她近日?督办的那件案子来。 说起来这案子与燕北五州回归也有些关联,原是由当?初前去燕北武力受降的骠骑大将军嬴禄而起的,嬴禄当?初原要带兵攻打朔州,被姒丰带凉州军拦了下来,又因公然撕毁圣旨被押回洛阳受审,此案已由御史台审理完毕,开景帝革了其官职,发配岭南。 嬴禄被贬离京后第二日?,与他?在京中交好?的一个禁军副将被灭了门,一家数口人全部被斩首,离奇的是人头皆不翼而飞,这事还没有头绪时?,又有一位与嬴禄有旧的兵部侍卿在家中被杀,也是人头不知去处。 这两桩血案因手法相似,被并在一起,由京师执金吾中尉亲自带人追查,收集上来的线索罪证,由刑部侍中整理复核,再交大理寺左少卿带人审理,锁定犯人后下发文书?逮捕。 只是证词证物皆不齐全,所以执金吾递交上来的嫌犯批捕文书?数次被大理寺打回,前前后后折腾了好?几个月,也没有真正确定凶手。 梁王姬星是在案发后的第二个月,由开景帝任命到大理寺督办此案的,但因受害者头颅至今未被找到,收集到的证据也少,所以仍旧没什么?进?展。 直到半个月前,执金吾又收集到了一些新的蛛丝马迹,但嫌疑人的身份却让人十分?为难,因为突然出现?的线索,几乎全部指向太子府詹事。 当?时?正值开景帝卧病,姒皇后听闻此事当?即叫停了追查,把姬星打发到了太常寺去,叫姬云来重新梳理卷宗,姬云跟着查了几日?,也发现?新冒出来的线索十分?可疑,正准备着手从?另一条线去查。 因案情仍旧不明?朗,所以姬云也没跟姬婴说太细,她两个聊了几句,姬云照旧留她用过膳,才送她出了园子。 可是接下来的几日?里,却发生了更离奇的事,京中忽然不知从?哪里兴起了四句歌谣来:“当?年?杀太子,今被太子杀,且看上苍道,何曾饶过他??” 在这风雪交加的寒冬腊月里,像诡咒一般在民?间传唱着。 第70章 雪梅香 “当年杀太子, 今被太子杀。” 长乐公主府长史姜竹,近日因姬云被姒皇后指到大理寺督办无头案,也跟着姬云一起时常往刑部和大理寺跑, 这?日她正奉命从大理寺拿了些誊抄文书往公主府回?,出来时听说?了最近京城流传的这?句歌谣。 京师执金吾正在挨家挨户地带人搜查警告, 眼看着就要到年下了,这?样无根无据的话, 可不能传到圣人耳朵里。 她看着车外空旷的街道,没有什?么平民走动, 只有执金吾的人在分队巡查,她皱了皱眉头,低头在心中默默念了两遍这句词。 从目前的案件调查详情中看,只有第一起灭门案中那个禁军副将能跟“当年杀太子”扯得上关系, 这?副将在二十年前的玉京门事变中,曾任宫禁巡防兵,先皇储姬平被刺杀当天,此人正在玉京门当差。 但是开?景帝登基后,此人在禁军中晋升得并不顺利,直到后来结识了嬴禄,才慢慢爬上了神策军骑都尉的位子。 姬平的往事, 这?些年朝中一直讳莫如深, 姜竹也只是因家?中有人曾与姬平的一位旧臣有些交情,所以才知道些许内幕。 如此看来, 放出这?歌谣的人, 像是为了针对当今太子姬月, 不惜把二十年jsg前的事给翻了出来。 她在车内冥思苦想半晌,忽然车头一转, 车辆行驶的地面瞬间变得平滑安静,她知道这?是长乐公主府门前的青龙街到了,遂收起思绪,整整衣襟。 等片刻后车辆停稳,姜竹抱着胸前一沓文书,在西侧门外下了车,走近了公主府内。 姬云在府中收到这?些文书,认真看了半日,正准备再派人去确认些细节,却被姒皇后突然从宫中打发来的人制止,只因宫中腊八节庆快要到了。 姒皇后在懿旨中称,圣人身体才刚大愈,又正赶上年节,而这?件案子查到如今疑点?却是越查越多?,因此不可大意?,遂要求大理寺暂时封存一切证物,等过完了年,再重启调查。 这?日,姬婴正在自?家?园中剪红梅插瓶,她坐在前院西暖阁的软榻上,正拿着把剪刀修剪花枝,面前榻桌上摆着一只邢窑梅瓶,榻桌的另一边,还虚坐着一个人,正是上回?从察合汗国给她送信的那名姞安手下的暗卫。 屋内只她二人在此,并没有留其余执事在内,那暗卫最近留在景园休整了几?日,正巧碰上这?件无头悬案和诡异歌谣,便替她打探了些消息回?来。 “大理寺正在审理的这?件案子,因人头俱未找到,受害人身份只能按服饰推测,将头取走,应该是为了混淆死者?身份,但京中这?几?个月并未听说?有人口失踪。” 姬婴认真听她说?着,低头想了想,忽然问道:“那些指向太子的线索,能看出跟梁王有什?么关系么?” “这?倒看不出来,梁王因嬴禄的事,也受了些影响,这?几?个月十分低调,除了宫中指派给他的公务,按部就班地做着,其余时间他都在府中弄花养鱼,门客也都基本不见。” 姬婴听罢微微点?头,这?个梁王姬星倒是个十分识时务的,想来是他这?些年,夹在京城各方势力中成?长起来,所惯有的自?保方式。 开?景帝的三个皇子里,只有他不是姒皇后所出,是在开?景帝登基后第二年,逢他生母病逝,才被认回?宫中来的,当时朝堂上因前番政变,时事仍有些不稳,姒皇后为大局起见并未说?什?么,照例封了亲王,并追封其亡母为贵妃。 据姬婴回?京以来从各处打听观察到的,这?些年姒皇后对梁王姬星虽算不上十分关爱,却也未有苛待,只要是他亲王规制内应有的,也是样样不缺。 只是从前些年太子开?府为开?景帝办差开?始,朝中众臣发现姬月才干平平,办事浮躁,又见紧跟着开?府的梁王做起事来,倒是更有条例一些,于是部分在太子党里够不到前面的人,开?始打起了梁王的主意?,渐渐形成?了一股势力。 在姬婴还是柔然王后那几?年,朝中党争因田税改革演变得有些激烈,梁王姬星那几?年又因时常被派到两湖一带出公差,几?桩事办得很?是漂亮,得了些加封,更让梁王党一度有些张扬。 但没等梁王党得意?多?久,便被姒皇后出手警告了一番,开?景帝又借此贬了几?位言官,姬星见状连忙进宫谢罪,又在家?闭门思过了大半年才出来,自?此后也低调起来,只是攀附他的人,并未因此散去,只是行事收敛了许多?。 直到去年,嬴禄遭贬,又有姒丰进爵,又跟着燕北回?归等一桩桩事,太子党众人陆续在朝中加封升官,梁王党才真正安静了下来,姬星本人也愈发避世,近一年都不曾再替开?景帝出京办差,只是不时受命办些寻常公务。 姬婴细细想了一会儿,又问了几?句关于姬月和姬星这?些日子都曾去过哪些地方,随后只说?:“你先去吧,这?里面的事,的确有些复杂,我要再想想。” “那年后我还要如常往西去吗?还是留下来,为殿下把这?件事情打探明白?” 按照姬婴原本的计划,这?暗卫应该要在年后先去凉州替她给妫易带话,然后再回?到科布多?城外的细作据点?,继续打探西域及漠北各国动向。 姬婴思忖片刻,抬头说?道:“不要紧,你还是照去,这?边的事想来没有那么快水落石出,我另外找人打探就是了。” 随后她又吩咐了几?句年后往凉州去的事,直到窗外金乌西坠,又有连翘打发人来请她都后院用晚膳,她才叫那暗卫回?去,独自?抱着插好红梅的瓶儿,穿上斗篷往后院走来。 姬嫖和图台雅已经在厅上等了一会儿了,姬婴走进后院偏厅时,有几?个执事人走上来替她脱了斗篷,姬嫖见她回?来了,忙走出来迎接,姬婴拿起花瓶给她看:“好看吗?我自?己插的。” 姬嫖左右认真看了看那花儿,笑道:“好看,怎么看怎么好看。” 这?时才满一岁的图台雅,刚被执事人抱到旁边高椅上准备用膳,见她们都在那里看花儿,急得直拍手。 众人一见都笑了,姬婴忙将花拿过去也给她摸了摸,随后吩咐人传菜,同她两个一起用完了膳,之?后吩咐人将那瓶红梅放去姬嫖的房中赏玩。 又过两日,正到腊月初八,满朝例休,合宫庆节。 这?腊八节也称“成?道会”,本是个佛家?庆典日,当今圣上虽说?是信道,但因先皇是信佛的,所以宫中也保留了许多?礼佛殿,还包括腊八节由宫中开?内库出资在民间施粥,并开?庆贺典礼的传统,也一年年流传了下来,并未因开?景帝信道而中断。 姬婴这?日一早起来,换上冬蟒袍,正等着长乐公主府上人回?话,准备跟姬云一块儿早些进宫给开?景帝和姒皇后请安。 果?然不多?时,便有那边府上执事来请,她走出园来,在门口上了车,先到姬云府上,再换她的车,一起进宫。 这?日因休朝,只有宗亲进宫请安,姬婴和姬云算是来得最早的,先到两仪殿给帝后请了安,姬婴见开?景帝这?日面色红润,声?音浑厚,果?然是大愈了。 她们请完安出来时,又正碰到前来请安的太子姬月和梁王姬星,他二人虽是一路来的,却未见交谈,姬星一直落在姬月身后两步远走着,后面还跟着几?个旁支宗亲。 等众人都请完安,又在宫中参加了年末祭礼,一直持续到晚间合宫大宴。 这?一整日,太子姬月都一直神色凝重,看上去应该已经知道近日民间传出的歌谣,但其余人却都是神色自?若,席间也没人提起这?桩数月无果?的悬案。 腊八节庆过后,紧跟着又是好几?处府衙的年末筵席,包括国子监的,还有鸿胪寺的,姬婴都作为宗室皇亲前去参加了,一连忙了数日,直到大年初一参加完群臣朝贺,才算是空闲下来。 因年下事多?,姬婴也少?有时间能静下来,仔细再想想那件无头案,但偶尔脑中闪过那一句歌谣,看来这?件事发展到这?里,不仅把矛头指向了太子,也是有意?把她也挂带上了。 毕竟母亲姬平的旧事,在开?景帝心中是个忌讳,民间突然传起这?件事来,叫宫中知道了,她在京城的境况,一定?不会好。 她本想着等自?己在京中稍稍站稳脚跟,再想法子暗地里打探旧事,不想却被这?桩案子提前把二十年前的事又搬到了众人面前,不过好在年下京城事多?繁忙,众人都不理论此事,又有执金吾日日巡查警告,这?歌谣也慢慢销声?匿迹了。 这?日,姬婴才送走往凉州去的暗卫,下午又收到了妘策和姚灼从景州给她发来的拜年贴,内中夹层里带着一封信,写的是漠北近况。 自?从去年秋天,金帐汗国眼看着察合汗国吞并了乌孙,其兵马之?强劲,让木合黎汗一度警惕起来,于是她派了重军到边境线,提防着阿勒颜整好内政,又要转身往东,企图收回?旧日柔然帝国的地盘。 但阿勒颜自?从灭完乌孙国回?到科布多?城,便再也没有要往东去的架势,主力兵马也都东西分驻,看上去并不准备再度征伐,但金帐汗国在边境的兵马并没有因此而放松。 姬婴读完信,抬起头来,看了看窗外的飞雪,去年的这?一天,她还在可汗庭,短短一年,真正物是人非。 与此同时,远在洛阳千里之?外的科布多?城王宫内,阿勒颜坐在书房窗边,手中拿着一杯酒,也正在看窗外飘雪。 这?一年他真正是孤家?寡人了,这?比去年睡在子棺中稀里糊涂地过了个年,要难熬许多?,所以他今年自?打入冬以来,夜间常常与酒为伴,否则难以入眠。 此刻他jsg正喝到半酣,想起从前过年时姬婴用彩纸折过几?枝红梅,后来被他收在匣中,她应该是没有带走的,于是他站起身,踉跄走到案边侧柜中翻找,不想却有个黑色锦匣被他碰掉了下来。 他拿起来看了看,这?黑匣是他母亲的遗物,自?从她去世,他没敢再打开?她留下来的任何?东西。 但此刻似乎是酒意?作祟,他将那匣子放在桌上,深吸了一口气,打开?锁扣,只见里面是一沓整齐叠放的书信,因年代久远,信封边缘已有些泛黄,封面边缘有一行小字,不是汉字也不是柔然文字,是他母亲自?创的密文,从前也曾教过给他和察苏。 他拿起那几?封信来,先看了看封面,发现前面几?封信的边缘都是同样的一句话: “皇太子姬平亲启。” 70-80 第71章 霜花腴 阿勒颜看着那几个字, 怔了许久,随后缓缓打开最上面的那封信,读完接着又打开了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 这匣中一共装了有?二十余封信, 前面几封信都是他母亲寄往中原的,不知为何后来又回到了他母亲的匣内, 后面的十余封信才是姬平写给他母亲的,每个信封底边也是用同样的密文?写着他母亲的名?字:妘宫亲启。 他打开看信封里面的内容, 姬平的来信抬头?,基本上都是同一句话:妘宫吾妹, 展信如晤。 他将那二十余封信都细细看了一遍,越看越震惊,等全部?看完时,酒已?醒了大半。 关于母亲的许多回忆, 也在醉意散去的瞬间,一幕幕浮现?在眼前,许多他从前看不明白的事,想不通的行为,到此刻才有?了答案。 他想了半晌,又将其?中几封内容关键的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直到天边破晓, 才缓缓将那些信装回信封,一一收回匣中。 起身时, 他只觉得自己有?些头?重脚轻, 推开书房门, 他的亲随在外?面候了整夜,此刻见他出来, 忙走上来问:“东侧驻军仍未撤走,大汗是否要下调兵令?” 这说的是金帐汗国此刻重军驻边的事,因他吞并乌孙国,叫木合黎很是不放心,昨日还曾有?金帐汗国驻边军发信前来,劝他不要轻举妄动,他昨日午后还在考虑调兵的事,只是国中多位大臣不同意,原本今日还要再?议的,但看完这一整晚的书信,他彻底改了主意。 “去叫人写份国书来,告诉木合黎,柔然?过去的国土,我不要了,往后只以当前国境为界,只要她不来犯,我绝不向东一步。” 说完也不等那亲随再?问什么,抬脚就往后面走去,等走到后院时,红日已?渐渐升起。 他身上披着一件玄色千金裘,走到后院一处开阔地中,忽然?在寒风里停了下来,他抬起头?往东南边看了看,此刻天边正被朝霞映得火红,他又回想起昨夜那黑匣最下面,还有?一封是她母亲写的记事手书,内容是关于二十二年前洛阳城玉京门事变。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又垂下眼眸:“我到如今才明白,你千方百计要回去,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这样做,无?异于飞蛾扑火。” 阿勒颜暗自叹息一回,又抬起脚转过一片铺满残雪的庭院,往南边察苏的灵塔走去。 这时天边红云渐渐淡去,日光愈发耀眼起来,照在皓白的雪地上,反出星星点点的光亮来,由北至南的风也在日出之后渐渐停歇,天地之间再?次苏醒,慢慢热闹了起来,城中的人,旷野的兽,都从安身处悠悠走出来,享受着难得的冬日暖阳。 洛阳城内昨夜下了这一场好雪,到了早晨风停雪止,阳光又艳,姬嫖穿上大红斗篷和?麂皮小靴,兴冲冲跑到院子里,准备跟几个女使一起堆个大雪狮。 图台雅被养娘裹在绒锦披风里,也跟着一起出来看她们玩雪,因廊外?地滑,她走路又还不太稳,养娘不敢放她下来,只是抱在怀中,站在一边看热闹。 姬婴这日一早就出了门,往国子监祭酒家里贺新岁去了,年前她就带姬嫖过去拜了一次年,这日是国子监开年典礼前,她又来了一趟,将些备办事项同老祭酒说了说。 虽然?只是在国子监挂的虚衔,但她还是当做一件正经职司看待,老祭酒见了很是欣慰,拉着她在厅上说了好一阵话,才命人送了她出来。 等她回到景园时,听说姬嫖正在后院带众人玩雪,于是匆匆更换了常服,也走到后边来看。 刚一进?到后院,她先看见了图台雅,正被养娘抱在廊下,于是她走上去接了图台雅抱在怀中,然?后往庭院里众人玩闹处走了过去。 院中众人此刻已?将个雪狮身堆得初具雏形,见她回来,都纷纷上前笑着问了声好,又各自忙活去了。 姬嫖团了个干净小雪球,托在掌心里,走过来伸手给图台雅摸摸看,图台雅坐在姬婴怀里,好奇地伸出手朝那雪球抓了一把,雪球登时在姬嫖手中散开,落了一地。 图台雅被雪球冰了一下,忙甩甩手,扭头?直往姬婴怀里钻,姬婴见状赶紧握住她的小手,把雪擦掉,随后捂着她帽儿下的头?,跟姬嫖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等那大雪狮堆成了,姬婴也蹲下来把图台雅放在地上,两只手慢慢牵着她走过去看,这时她又忘了方才手被冰的那一下,又把手伸出来,拍了拍那雪狮,随后站在那里咯咯笑着拍手。 众人围着她们几人和?那雪狮,在庭院中说笑了好一会儿,直到连翘走来说书房里收到两张拜帖,请她过去瞧瞧。 姬婴这才叫众人散了,将图台雅交由养娘抱回屋暖和?暖和?,让姬嫖也一起往后屋去歇歇,等她晚些回来用?膳。 随后她同连翘一起,闲闲说着话走到前院,一进?书房里,果然?见大案上摆着两个帖子,第一个是梁王姬星,第二个却?是老朋友,从正议大夫散官被调入御史台任御史中丞的姚衡。 两个都是拜年贴,姬婴拿起来看完想了想,提笔写了两封回帖,递给连翘:“帮我派两个妥当人,第一封送去梁王府上,请梁王殿下明日来坐坐,第二封送去姚璇玑府上,请她若得空,今日午后来家说话。” 连翘接过来看过,点点头?转身出去,叫了两个人,各自带上了前院抱厦内提前备好的年礼,出园送回贴去了。 果然?午后未时三刻左右,有?门上人来报说:“姚中丞到了。” 姬婴正坐在前院暖阁里看书,闻言忙整衣下榻,一面往外?间走一面说:“快快有?请。” 刚说完不多时,这边暖阁外?厅有?两个执事人打起帘来,姚衡低头?款款走了进?来,见姬婴正往外?迎她,忙作势便要行礼,却?被姬婴一把拉住:“回京开府这么久,除了先前那几场小宴外?,都没邀璇玑大人过来安安静静说会儿话,真是失礼。” 姚衡笑道:“殿下叫我璇玑就是了,‘大人’二字再?不敢当。” 说完又有?执事在里间打帘,请她们往暖阁里面榻上坐着,一时又有?人端了茶点进?来,见姬婴摆手叫她们都到外?间侯着,才都拿着托盘杂物退了出去。 她两个在榻桌两边坐定,姬婴拿过一个定窑三足炉,挑了香粉香篆,悠悠点起香,同姚衡闲话起前些日子的事来,从长乐公主驸马被废,到不久前闹得执金吾满城告警的悬案,一时话也说不尽。 因前驸马姞三郎的事,本也跟御史台有?些瓜葛,是御史大夫亲自到长乐公主府上讨说法?才起的这桩事,所以御史中丞姚衡对这件事,倒是知道一些。 “后来那主簿,可受到什么非议不曾?”姬婴点完香,将香炉盖子盖上,往榻桌里面推了推,提起这事突然?问了一嘴,毕竟看开景帝和?太子姬月当初的态度,难说私下里不会影响这主簿的仕途,她想着好在御史台是姬云督管的,应该也不会叫人为难了那主簿。 姚衡轻轻叹了口气:“我们衙门里倒没事,只不过吏部?和?工部?确实有?些非议,为此事传些没影的话,后来也揪出了两个男书令,但是临近年下,又有?本部?长官护着,最后也只是扣了年赏,揭过去了。” 姬婴才从盘中夹起一块山药糕,听到这话冷笑一声:“造谣可真是男人千百年来的看家本领了,这事我心里有?数,眼下事多顾不上,以后腾出手来,绝不姑息这样人。” 姚衡静静看了她片刻,随即微微一笑:“殿下才回来不到一年,路还是要一步步走,急不得。” 姬婴听她这样说,也深深点头?:“回到洛阳以来jsg,桩桩件件事杂乱如麻,这路真是比从前在可汗庭还要难走得多,罢,慢慢来吧。” 说完正好一旁小茶炉上水又开了,姬婴见清茶都已?喝过半杯了,便另外?拿了几样细茶粉给姚衡挑选,又叫执事进?来更换了盏碟和?漱盂,二人清水漱口毕,各自点起茶来。 从前在和?亲使团去漠北的日子里,她两个闲聊时,就常常拿随行的茶具点茶,等点完再?彼此交换着品尝,姚衡最擅作茶汤山水画,姬婴还跟她学了一阵子,但怎么也画不了像她那样好。 此刻她捧着姚衡推过来的茶盏,见上面是一副早春抱山图,山林间仿佛能看得到雾霭森森,格外?有?意境,姬婴低头?一抿嘴:“我这茶百戏可是退步了,只好写个字,让璇玑见笑了。” 姚衡伸手接过她的这杯来,见上面写着一个“等”字,也笑道:“此字甚妙。” 她两个喝着茶,又聊起前阵子京城传唱的那句歌谣来,姬婴这段时间在宫中节庆宴席上,每每碰到姬月,都见他神色凝重,她又想起腊八节前,他正在同吏部?商议调换燕北府衙官员的事,知道姚衡在吏部?也有?些人脉,遂问道:“不知年后往燕北调换官员一事,是不是已?批了?” 姚衡想了想:“没听说有?批,昨日我又听闻,吏部?年前的调任奏请,都被圣人留中未发,至今还没有?个结论。” 姬婴眉间微微蹙起,按常理来说,吏部?每到开年,一定会有?一批人事调动发往各地,赶在年下留中不发,说不定真是受那桩无?头?案和?歌谣的影响,这样看来,开景帝应该已?经知道了这事。 她思忖片刻,却?没对姚衡说起这些,只是又聊了聊那桩悬案,随后见天色不早,才亲自送了她出来,又给她装了一车年礼带走。 到第二日,她刚换好衣服,想着趁时候还早,先往姬云那里去一趟,不想门上忽有?人进?来通传说:“梁王殿下到了。” 第72章 忆帝京 虽然姬婴在给梁王姬星的的回帖上, 没有?写邀约时间,但一般来说初次私下?来访,多数都是在午后, 不想他竟一大早就来了。 正疑惑间,忽然又有个执事人匆匆走来, 给她递了个帖子,是太子府发来的, 请她午后过去?小聚,她看了这贴子, 才恍然明白为什么姬星会一大早来访,于?是抬脚往前院走去?,一面吩咐那执事:“去?回太子府来人,说我下午一定到。” 姬婴快步从后面走到前厅来, 正在廊下见到了被执事人引路进来的梁王姬星,只见他身穿一件黛紫色银绣蟒袍,外面披着白狐裘,瘦高身材长方脸,眉眼?生得倒比太子姬月英气一些。 姬星仍是一贯步履安适地往里走着,一副富贵闲人的做派,远远见姬婴从后面走到廊下?来, 笑着拱了拱手:“一大早前来叨扰妹妹, 实在冒昧,本该是午后来, 谁知晨起接到大哥的帖子, 叫我午后往他那去?一趟, 我就想着既然昨日说了要来妹妹这里坐坐,不好食言, 所以就早早来了,请妹妹莫怪唐突。” 姬婴也笑着还了礼,抬手请他往厅里吃茶,一旁两个执事人已将帘子打了起来,等姬星走进来在厅上坐了,她才说道:“我也是才收到大哥的帖子,看来下?午还要与二哥同到那边再会。” 她十年前头回进宫时,同这梁王姬星叙齿,还记得他与自己是同年,只是大了一个月,所以也得叫声“二哥”。 这时已有?执事人端了茶来,姬婴抬手叫众人都出?去?了,见姬星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才也端起杯来,并不问他为何突然下?拜帖前来,只是静静等他开口。 姬星闲闲地?喝了一口,点?点?头:“这茶不错,我喝出?来了,这是皇后娘娘宫里的茶。” 姬婴淡淡一笑:“是,这都是阿云给我的,不然光凭我,哪里能喝得上这茶。” 她说完这句,姬星没有?接话,厅中二人沉默了片刻,才见他悠悠放下?茶杯,又说道:“昨儿?给妹妹递帖子来,其实也不为别的,只是想着都是一家子宗亲,总要时常走动?才是。”到这里他轻轻干咳了一下?,随后又道:“前阵子我见妹妹先是因阿云驸马的事,跟着忙活了许多时日?,后来又替大哥办差,也不得闲,这才一直拖到正月里才来拜访。” 姬婴听他似乎话里有?话,面上却只是挂着礼貌微笑:“二哥这话倒叫我惭愧起来,本该是我先到府上拜访的,却叫二哥先登门了,实在是这段时间事多,我又是才从漠北回来,哪里经过这些事,直叫人晕头转向。” 姬星哈哈一笑:“京中一向是这样?的,就是要让人不经意?间,被一桩桩琐事闹得晕头转向……”他将手放在边几上,往中间倾过身子,声音沉了几分,“然后才好把人,悄无声息地?活吞了呢。” 她抬眼?看了看他:“二哥这话,我不甚明?白。” 姬星又将身子坐直,仿佛方才那话不是他说的,他撩起袍边将一只腿翘起来,转头看着她说道:“年前京中流传的歌谣,父皇已知,龙颜不悦,这件事无凭无据,动?摇不了大哥分毫,但却是把妹妹牵连上了,若此案迟迟没个了局,恐怕父皇要拿你撒气,所以我才赶着来提醒你小心。” 姬婴不动?声色地?听完这番话,露出?些不解神情:“二哥这话愈发叫我糊涂了,此事如何牵连到我呢?” “你知道那歌谣前半句里的‘当?年杀太子’指的是谁吗?” 姬婴茫然摇头。 姬星看了她一会儿?,眼?神中带着些许探究的意?味,二人对视半晌,姬星垂眸笑叹:“看来妹妹是还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 “二哥,你别吓我。”她将身子往前探了探,脸上从茫然到慌张,看上去?很是不安。 “你母亲的事,你知道多少?” 姬婴低头想了想:“我母亲先长公主,二十二年前获罪自戕,焚了园子。” “她获罪之前,可也是太子。” 姬婴吓了一跳,低声说道:“二哥,这话可不敢乱说,先帝立太子立得晚,圣人不也是在先帝病重时才被立为太子的,怎能以歌谣中胡言妄加揣测。” “先帝立太子立得晚”这是如今满朝上下?默认的“史实”,姬星冷笑一声:“这话,哄傻子罢了。” 说完他又将姬婴早已知道的关于?玉京门事变的过往,简要地?说了一遍,她一面飞快地?在心中忖量他的企图,一面作?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等他说完,她只是连连摇头:“这太荒谬了,二哥,这大过年的,你莫不是故意?编出?故事来,拿我寻开心?” 见她这样?的反应,姬星想了想,还是一脸严肃地?说道:“信不信由你,但我今日?来,的确是想给你指条明?路。” 姬婴皱了皱眉,半晌轻轻说道:“二哥请讲。” 姬星见她似乎有?几分动?摇,这才又放下?腿来,俯过身低声又同她说了几句话。 姬婴也在边几的另一侧,俯身侧耳认真听着,等他说完,她只是低头皱眉,半晌无言。 姬星将他这日?过来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此刻也放松了下?来,他悠悠拿起茶杯来,又抿了一口,不想方才因她二人说话,没叫执事进来换茶,此刻一入口才发现茶水已凉,于?是又将杯子放了下?来:“就说了这么会儿?话,竟将茶都放凉了,可惜。” 姬婴此刻还是一副左右思量的神态,听他这样?说,仿佛如梦初醒,忙说道:“二哥稍坐,我叫人来换茶。” “不必。”姬星直接站起身来,掸了掸袍摆,“时辰也不早了,我还要回去?歇歇,午后同往大哥那里去?,到时再会吧。” 说完他也不等姬婴出?言款留,径自大步撩帘走了出?去?,姬婴忙跟在他身后相送,走到景园大门口,姬婴看着他登上来时的车,也没回身,只是站在大门外面,一直看着那辆打着“梁”字灯笼的华盖车缓缓走远。 这日?的阳光不算明?媚,早上又刮起了北风,姬婴站在园门口,身上披着厚绒氅衣,头上戴着暖帽,但风打在脸上,还是如同利刃划过,使她的头脑又清明?了几分。 她在园门口伫立良久,直到连翘出?来请她,才回身进园用午膳。 饭毕她也没有?休息,只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呆到未时二刻,有?执事人来轻轻敲门:“殿下?,时辰到了,该往太子府上去?了。” “好,我知道了。”说着她jsg从里面打开房门,走出?来到西暖阁里换了身玄青色厚蟒袍,在镜前左右照看,又抬手正了正头上戴的金累丝珠缨冬冠,听执事人禀说外面车驾已备妥,才披上外罩氅衣走出?来,在园门口迎着寒风登上了车。 这时节因还是在正月里,家家户户都在屋中团聚,街上行人稀少,姬婴坐在车里,只觉得这洛阳城难得在没净街的情况下?这样?寂静,她撩开厚车帘朝外看了看,只见街道上果然比平时空旷许多,只偶尔有?一两个人攥紧领口埋头在冷风中匆匆走过,她看了片刻,又将车帘放下?了。 车子行驶了约有?两刻钟,在太子府西侧甬道处停了下?来,姬婴听外面赶车执事说到了,起身走下?车来,似乎风已停了。 但是她凝神细看才发现,风并不是真的停了,而是太子府这个西侧甬道围墙高耸,将肆虐的朔风通通挡在了外面。 她刚一下?车,正准备往里走时,忽然听到身后又开来了一辆车,她回头一见那车上灯笼和窗棂上的精致雕花,便知是长乐公主府上的座驾。 于?是她也没着急先进园,而是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儿?,果然片刻后见姬云从车上走了下?来,抬眼?发现她站在那里,朝她粲然一笑:“媎媎!” 姬婴笑着伸手拉过她,两个人一起从侧门走进了太子府。 她们进到前院会客暖阁里时,梁王姬星已坐在那里喝茶了,见她两个走进来,也只微微点?了一点?头,姬婴见他看过来的眼?神淡定坦然,似乎早上与她在景园的对话,不曾发生过。 今日?姬月只邀了她三人到此,等众人坐在这边厅上喝过一回茶,才见姬月大步走进来,三个人一见,忙都放下?茶杯站了起来。 姬月抬手朝下?微微摆了摆:“坐,都坐。”说完径自走到上首,撩袍坐了下?来,她三人见状才复又坐下?。 随后又有?执事人走上前,给众人都换了茶盏和点?心,才又纷纷退了出?去?。 姬月坐下?后先没说话,只是端起茶杯缓缓喝了一口,下?首三人不禁有?些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今日?把众人叫来究竟有?何吩咐,等他喝完一口茶,才厉声说道:“往年这时,吏部发往各地?的调动?文书都该备办妥当?了,可是今年,因为那桩半年未破的悬案和一句没来由的谣言,倒叫我平白吃了父皇好一顿呵斥,该推进的差事也都搁置了。” 他说完这话,先看了一眼?姬星,然后又看了一眼?姬云,面色很是不悦。 二人被他严厉的目光扫视过后,都垂目低头,不敢声辩,厅中一片寂然。 见她们没有?说话,姬月又看了姬婴一眼?,再度冷冷开口说道:“牵连我不算,还牵连远道从漠北回来的魏王。”他将头朝向姬云,“阿云,这个案子,以眼?下?进展来看,你有?没有?把握在一个月内,督促大理寺把真相查明??” 姬云想了片刻,抬头看着他:“大哥,这案子年前其实已经有?些眉目了,一个月内,应该是可以的,但我还是想要个帮手,就叫阿婴媎媎同我一起吧。” 第73章 青玉案 这还是姬婴过年前去姬云府上拜年时, 不经?意间顺嘴提了一句,说自己年后?在国子监公务不多,若姬云那边案子棘手, 她?也可以过来帮个忙,姬云便记下了。 今日突然提起来, 姬婴忙看向了上首坐着的姬月,只见他蹙眉想了片刻:“也罢, 魏王也因那个不着调的歌谣,让父皇心中存了些疑影, 原还想召她?进宫问问,被母后?拦了下来,说这样没影的事,问它做什么, 平白添一场气?生,若能尽快查明,也免得魏王往后在朝中难立。” 这话里话外,虽未明言,也算是提到了先太子姬平之事,姬婴这时发现对面姬星朝她?看了过来,她?抬眼对上他的目光, 随即转头欠身对姬月说道:“我也是才知道这里面的关窍, 诽谤真正害人?不浅,此事我一定协助阿云, 尽快查明。” 姬月只是点?点?头, 又对姬星说道:“这案子虽然前期是你督办的, 但如?今既交给了阿云,你就不必在里头掺和了, 太常寺那边还有差事要你去办,这案中所涉人?事,务必与阿云交接明白,旦有遗漏,我与你答话。” 姬星忙站起身来,颔首说道:“愚弟无能,督办文书?已全部送回大理寺了,不敢遗漏分毫。” “嗯。”姬月的神情这时才稍稍和缓了几分,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又抱怨起来,“出了这么一档子没头没脑的事,叫人?连个年也过不安生,真正晦气?。” 下座三人?都小心翼翼地劝慰了他几句,随后?话题一转,说起近日宫中庆典,再过几日又到元宵,宫中还有花灯节,算上这些杂事,姬月给出的这一个月期限,还是有些紧凑的。 他自己说着说着,也忽然意识到最近宫中庆典繁多,必要场合也需要姬云和姬婴出席,虽然执金吾的追查和刑部以及大理寺的查办审理不会停下,但没个宗室人?盯着,总叫他有些不大放心。 姬云看出了他的顾虑,正色说道:“大哥放心,除了元宵夜的花灯节外,其余的庆典筵席我已同母后?说过,一概都推了,还是以眼下这件要事为重。” 姬月赞赏地看了她?一眼:“好,你办事,我放心。” 一旁姬星微微蹙起眉来,只一瞬,便又恢复了他惯有的淡然之色,但这一幕却没能逃过姬婴的视线。 众人?在这间暖阁里又说了一会儿话,见姬月神色有些倦怠,才一同起身告辞而去,出到厅外,因姬云正拉着姬婴说话,姬星也没有等?她?们?,只回身同她?二人?道了别,便抬脚先走了。 这边厢,姬婴和姬云两个人?,只跟着引路执事,一面说话一面缓缓往外走着,到了她?们?来时那个侧门外,一起登上了姬云的座驾。 登车前姬婴只吩咐她?带来的执事人?先赶车回园,等?到坊门下钥前,再来长乐公主府接她?。 等?她?二人?回到公主府中,已是暮色将?近,但因才从太子那里吃了些茶点?回来,倒也都不饿,于是姬云便吩咐执事人?说不必传膳,只叫后?院小厨房里晚上备些消夜。 随后?姬云又叫人?端了两碗酸奶和一盘子果脯来,给她?两个在屋中闲话做点?心。 这还是上回姬云在她?府上,头回吃到草原做法的新鲜酸奶,觉得味道甚好,特特打发了个厨子到她?府上学了一个月,如?今也能在自家?园里吃上了。 今日这酸奶还淋上了一层桂花蜜,也是上次在景园,她?两个亲手采收的桂花做的。 二人?悠悠吃着,在屋中歇了片刻,才有公主府长史姜竹,抱着整理好的一沓文书?,来到这边屋里,给她?两个讲讲案子的进展。 姬云给她?在一旁看了坐,叫执事人?也给她?端了一碗酸奶来,姜竹把?那一沓文书?放到她?二人?中间的榻桌上,才在榻前的一个鼓凳上坐了下来。 姬婴没着急去看那些内容,对姬云说道:“此案也属机密了,我来帮忙,也不过是凭你吩咐,圣人?未开口,我不好看这些文书?的。” 姬云却满不在意:“不打紧,我同母后?还有父皇都说过了,请你来帮我的。” 此案因那句歌谣翻出了二十二年前的事来,在这种情况下,开景帝会同意让她?也来参与案件督办,应该是想看看她?的表现,以及她?对亡母旧事的态度,她?这样想着,轻轻点?头:“罢,事不宜迟,请姜长史就着这些文书?,给我们?说说吧。” 姜竹把?刚吃了两口的酸奶放到了一边桌上,站起身来,先拿起最上面那一份由刑部整理递交上来的案情时间线整理:“今年九月初一,嬴禄抗旨案审理完毕,由御史台狱交接给刑部徒流司,当日巳时由司门右令使连同其余三名流放官员,一起押解离京,他的家?眷也跟着一起去了,到九月初二夜间,有邻居说听到那禁军副将?家?中有些响动,以为是搬弄家?具,并未理会,到第二日一早,来请他前去应卯的亲兵发现他全家?被杀,据执金吾后?来调查,嬴禄被流放前一晚,他的家?眷曾派人?给这副将?送过一箱东西,但在他家?中却没有找到符合描述的箱笼。” 她?说完停顿片刻,又继续说道:“三日后?九月初五,兵部右侍卿也是一早被同僚发现倒在值房内,前一晚他本在整理兵藉,据衙门其它人?称,他前一日说还有些大营人?jsg数对不上,要再看看,拿了衙门钥匙说晚些再走,叫其余人?先散班去了,所以当晚出事时,只他一人?在值房里。” 姬婴静静听她?说着,从那叠文书?中抽出刑部仵作出具的公文,细细看了看,那禁军副帅一家?五口,加上一个兵部右侍卿,六具尸体全部无首,利刃切面类似,手法极为相近,从现场痕迹判断凶手应为同一人?。 “执金吾还在城内外搜查头颅,昨日收到最新消息,搜查队在城外一处废荷塘里找到了两个,被野兽刨出来,经?辨认是那禁军副将?的两名家?人?。” 姬云拿起一份嫌疑人?口供看了半晌,听姜竹这样说,抬起头来:“先前我们?推测的,之所以要藏匿头颅,可能是为了混淆身份,主要是看那副将?和兵部侍卿这两个人?,身份是否有误,这个后?来有再去确认吗?” “这个也有最新的核查结果,根据身体伤疤和特征,经?副将?的亲兵和那侍卿的家?人?多番指认,他二人?身份无误。” 姬云听罢点?点?头,又把?那口供递给姬婴看,这人?是执金吾和刑部经?过两个月排查锁定?的一位可疑之人?。 正是替嬴禄给那副将?家?中送东西的一个已退军的士兵,但据他声辩说自己只是在副将?被杀前一晚,受嬴禄家?人?之托给他送了一箱东西,里面具体是什么他并不清楚。 副将?被杀当晚,他说自己在家?中吃酒吃醉了,早早就睡了,但因他是独自住在一片瓦房中,没人?能作证,也没有邻舍在那晚见过他。 结果就在这士兵被扣在刑部审讯完一场后?,第二日突然在监押室发起疯来,口中大喊一个人?的名字,正是太子府詹事。 与此同时,刑部负责此案的侍中一早在家?门口收到一个字条,内中也写着太子府詹事的名字,说他奉了太子之命,派人?铲除嬴禄同党,只因那箱子里有对太子和河西节度使姒丰不利的东西。 案件发展到这里,众人?都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种转折,正赶上负责督办此案的梁王姬星被撤换成长乐公主姬云,大理寺又交接了一段时间,这两个十分怪异的线索便被搁置了下来。 “大年初二,那个疯了的士兵被人?发现死在了狱中,是他自己触壁死的。” 姬婴和姬云对坐沉默半晌,姬婴又想起昨日姬星悄悄同她?说的那句话:“此案告破时不管牵扯到了哪个宗室人?,妹妹都有危险,需慎之又慎。” 于是姬婴缓缓说道:“依我看,这明显是有人?要借此事诋毁太子,若真被这话转移了视线,恐怕就中了计了,眼下六具尸体,只有一个副将?的家?仆没有完全确认身份,还得催刑部从这里入手详查。” 姬云认真点?了点?头:“中间隔了一个过年,许多线索还要重新再梳理梳理。”她?又转过头对姜竹说道,“这样,你尽快再去趟刑部和执金吾所,两件事,一是重新核实那副将?家?仆尸体究竟是不是本人?,第二件让执金吾从发现头颅的地方附近三里内细细搜寻,尤其类似的池塘等?地,这些文书?先留在这里,我们?再看看。” 姜竹起身领命,行了个礼转身去了。 几人?谈了这许久,眼见窗外天愈发黑了,方才说了这样多什么又是头颅又是尸体的,闹得她?二人?也有些没胃口。 姬云将?那仵作公文放到一旁,回身叫人?换了茶来,又吩咐人?让小厨房做几样爽口小菜,随后?只就为何?会有人?借此诋毁太子,低声聊了两句。 不一时,有执事从外面端进来两张榻桌,上面摆满了各式精致碗碟,细看处都是小巧诱人?的吃食,有荷包鲊、光明虾炙、酒焐鲜蛤、糟鹿脯、茭白鲜、腌瓜齑、一小盘薄夜饼、一笼糖脆饼,还有两小碗银丝鸡汤面,都是小吃,却一样也不含糊。 她?两个才漱了口,闻到这股香味也不觉有些饥了,一旁执事将?摆满文书?的榻桌挪到了另一边,又将?这两桌吃食摆到了她?二人?中间,见了面前喷香肴馔,这才有了些胃口。 正一面吃一面说着闲话,姬云夹起一块鹿脯,不知想起了什么来,忽然说道:“方才我就一直觉得有个地方不对劲,这案子虽然到后?半程才突兀地出现两个线索指向大哥,但实际上应该一开始就是冲着大哥来的。” 第74章 夜游园 姬婴正端着那碗银丝鸡汤面夹了一箸, 听她忽然这样说?,将碗放了下来:“怎么?讲?” 姬云也放下箸,又想了想, 说?道:“这还要从几年前的党争说起,这里?是我的地盘, 咱们悄悄说?,出去了这些事再不敢提的。” 姬婴认真点点头, 等她继续说?下去。 “三四年前,朝中一度党争激烈, 这本是因为当时左相空悬,右相又频频换人,朝中一直没有得力的老臣坐镇,外面也不甚太平, 父皇为?了平衡局势,稍稍放任朝中几个党派彼此牵制,结果后来不知怎么?愈演愈烈,把大哥二哥都?给卷进去了,当时为?此贬了许多官员,总之是乱了快一年才平复下来。 “这回出事的那个禁军副将,还有那个兵部侍卿, 都?是那次党争之后提上来的, 而且都?是一年内以极快速度提上来的,尤其嬴禄极其周边几个人, 与大哥很是不对付, 如今嬴禄出了事, 紧跟着又出了这桩案子,虽然起先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与大哥有关, 但突然冒出来的那些线索和那句歌谣,应该就是为?了要赶过年这个当口,好让人有空闲传扬。” 姬婴低头想了想,打压太子党,在一开始应该也是开景帝默许的,一方面要让姬月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另一方面又不能让他掌权太过,以免纵出他的篡位之心,大概也是因为?自己?当初得位不正?,所以才会如此矛盾,只是不料后面朝局险些因此失控。 可是若太子吃了亏,能从中得益的人还剩谁,她又想起姬星早晨来找她时说?的那些话,和那个耐人寻味的表情,可这也有些过于明显了。 但她还是轻轻问道:“难道你是说?二哥?” 姬云却摇了摇头:“要看表面的话,二哥的确有嫌,但我担心,背后的人要的就是宗室之间彼此猜忌,那些官场名利客便又可以趁机钻空子了。” “你的担忧不无道理,若果真是二哥做的,这样明显岂不是引火烧身?。” 姬云又愤愤说?道:“前些年的党争媎媎没?有瞧见,我至今难以忘怀,也就是那几年,父皇降低地方男官政绩考课标准,又将许多男官调入京中,弄得朝堂之上乌烟瘴气,要我看,男人多的地方是非多,个个都?是冲着名利来的,哪怕自己?就是从山沟里?走出来的,也不见他们把民生放在眼中,只是好拉帮结派,党同伐异。” 姬婴看了她片刻,只淡淡说?道:“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就是一时上去了,也总要掉下来的。” 她两个又闲聊了几句,每样小菜都?尝了几口,又喝了几盏旧年的桂花酿,这时有执事人来禀说?魏王府上有车来接了。 她们这时才恍然惊觉险些误了坊间下钥的时辰,于是姬云忙吩咐人将榻桌撤去,匆匆送了姬婴出园,只说?等过两日案子有些进展了,再来请她一起督办。 第?二日,姬婴坐在书房里?想了一整天?,这件案子牵连上太子的线索和歌谣,都?是在燕北府衙官员调动前夕发?生的,若说?还是因为?党争,那总得要推出个替死鬼来才是,如此看来,应该这三两日便会有些进展。 果然就在她从姬云府上回来的第?三日,正?月十?五宫中花灯节的前一日,刑部联合大理寺宣告此案有了重大进展,无头案中的六具尸体?头颅已全部在城外找到,一直没?能核实?身?份的那个副将家仆,在头颅寻回来时发?现果然不是本?人。 经过副将身?边亲兵指认,那具尸体?是原本?应随嬴禄上路流放的家仆,而据那些亲兵透露,副将的家仆原本?是个退军的老兵,从前在军中曾干过细作?,后来因一只眼睛受了伤,这才离开了军队,一直跟在那副将身?边。 就在这时,忽然从黔中道传来急报,流放岭南路上的嬴禄在驿站遭到刺杀,在缠斗中也伤了刺客一条腿,被前来调查无头案的执金吾迅速扣押,但嬴禄因伤势过重没?能救回,所以执金吾在记录完当时情况后,正?准备押着那刺客赶回京城。 刑部收到这个消息,根据急报中的描述,那刺jsg客正?是个独眼,想来就是那副将的家仆了,京中的执金吾又按照急报中那刺客的口供,找到了藏匿箱笼的宅子,果然搜查出了嬴禄流放前悄悄派人送给那副将的箱子,内中除了些未被抄检到的金银珠宝,还有几封书信。 书信内容却不是什么?密谋,而是嬴禄同那副将和兵部侍卿,怒骂姒丰及太子党等人的言语,以及说?梁王姬星没?用之类大倒苦水的抱怨,还有要他们设法搭救等语。 案情进展到这里?,基本?上可以判断为?是一场同党内讧,而那几句构陷太子的线索和谣传,也被执金吾查出,是嬴禄几个退军留在京中的亲兵干的。 如今各处口供卷宗已全部由刑部复核完毕,交与大理寺封存,等待从黔中道押疑犯回来的执金吾进京,再做最后的三堂会审。 姬婴和姬云同写了一份奏疏呈上,虽然还没?有完全结案,但整个案件的前因后果都?已梳理明白,平白受牵连的太子姬月,和险些被疑的梁王姬星,也都?洗脱了冤屈。 宫中知道此事,亦深感欣慰,圣人下口谕嘉奖了执金吾和刑部,只说?大过年的辛苦他们连日追凶,也慰问了大理寺,称结案之后一并有赏。 姬婴这日坐在从长乐公主?府回园的车里?,低头回想着这件案子,只觉得后面进展得有些过于顺利,但因此案涉及到臣下污蔑太子,各方都?想赶紧查清结案,纵有几处不合理的细节,也都?被强行找补了上去。 姬云这些日子一直忙着在大理寺和刑部两头跑,为?此花了不少?精力,但刚才她在府中,也同姬婴提起,她觉得其中还有几个点需要重审,所以递交了复查奏疏。 但开景帝却下旨说?此案已拖太久,既然凶手已抓获并供认不讳,便应速速结案,也算是开年第?一件有成果的大事。 姬云也明白,这是为?了尽快把太子从舆论漩涡中摘出来,并淡化那句歌谣带来的影响,以达到稳定朝中人心的目的,所以她也没?再坚持上表,只是吩咐人仔细封存备份文书,若此案将来有变,也好能够重查。 这件无头悬案的告破,令朝中不少?人都?松了一口气,但开景帝这些日子还是不时琢磨起那句歌谣来,觉得心中甚是不舒坦。 要说?起“杀太子”来,自己?才是当年那个真正?下杀手的人,而后一句“被太子杀”又叫他不禁联想起历史上多少?起谋逆之事,只觉得背后有些寒浸浸的。 但这种事是不能同人诉说?的,包括他无话不谈的结发?皇后,所以这阵子总是闷坐出神,看上去仍旧十?分不乐。 姒皇后早看出了他的心思,但她心中另有一番道理,当年的事既已做下,就该有承担后果的觉悟,这样为?此忧心忡忡,不是为?君之道。 于是她这日走进两仪殿的东暖阁里?,打断正?在静坐沉思的开景帝,笑着说?道:“明日正?月十?五,是个团圆节庆,今年花灯新鲜样式也多,到时候宗室皇亲们全部进宫拜贺,见你一脸肃穆,算怎么?回事?” 开景帝开始还有些不耐烦,听到后半句,也想到好好一个新春,不该这样沉闷,于是面上和缓了几分:“只是想起一些朝臣党争可恶,搅得宗室不宁,罢,不去提它。” 说?完他起身?同姒皇后一起出了两仪殿暖阁,往后边御湖上看宫人冰嬉散心去了。 到正?月十?五这日,京中各家各户都?挂起了花灯,这日朝臣们不必像年初一那样全部进宫朝贺,只有宗室皇亲们需要早早进宫,随开景帝及姒皇后到延寿殿祭拜太乙,午时出宫,到傍晚酉时再进宫赴宴,参加晚间的花灯节。 姬婴此刻坐在回景园的车里?,闭着双眼,身?子随车辆走动微微摇晃,看上去有些昏昏欲睡。 她昨夜歇得晚,这日又是卯时初刻就出了门,饶是不惯歇晌的人,也得回去补上一觉,免得晚上夜宴没?有精神,御前失仪。 所以她一进府,见连翘拿着几封北边送回来的密报,忙摆摆手:“不差这半日,我得先去睡一觉,这些明日再看。” 说?完她大步往后院走去,连翘见她确实?看上去有些疲惫,遂又将信拿回书房收好。 到申时三刻,姬婴在榻上被执事人轻声唤醒,她坐起来定了定神,只觉得清醒了不少?,遂忙下榻更衣,换上一件银红蟒袍,头戴一顶黑纱镶珠冠,还是一贯的素简打扮,她牵着同样换好朝服的姬嫖,一起登车往宫中来。 正?月十?五的宫宴是天?家内宴,没?有朝臣,各宗室皇亲都?带了世子进宫,有的还不止带了一个,所以这日的宫宴,倒比平日里?热闹不少?,也多了些许人情味。 宴席上,姬婴这日是坐在姬云的下首,跟姬月和姬星都?隔开了,所以也没?说?上两句话,她见姬月看上去神情比过年期间放松了许多,只是眉间还是有些淡淡怅然,而一旁的姬星仍旧是一贯的从容淡漠,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因晚间还有舞龙灯和烟火,所以宴席也比平日里?缩短了些时间,众人从席上下来后,跟着宫人们一起慢慢往御湖边的花灯会走去。 待放完了三场烟火,天?上又飘起微雪来,于是众人又随帝后往西宫暖香坞里?,看花灯猜谜吃酒。 今年宫中的花灯果然样式繁多,有如意灯、扇灯,也有兔儿灯、白象灯、八卦旋转灯,琳琅满目,形状奇异。 大人们还倒尤可,那些年纪小些的世子们却都?玩得不亦乐乎,姬嫖也拿了一个螃蟹灯,正?跟不知哪家宗亲的几个女孩子在一起玩。 这时众人已在坐上猜过一圈灯谜了,也都?有了些酒了,这时开景帝吩咐了几个宫人,又从后面拿了一架巨大的宫灯出来。 那是一架六角琉璃宫灯,宝盖镂空翘脚飞檐,垂着六条长长的宝石珠串,宝盖下面坠着一个紫檀嵌琉璃灯身?,每一面琉璃上画着不同的图,灯身?底座下方还有两圈细密的明黄色穗帷。 从规制上看,这是一架御用宫灯,而从样式做工来看,似乎不是当代之物。 “这是先帝从前最喜欢的一架宫灯。”开景帝坐在御座上,将太子姬月,梁王姬星,长乐公主?姬云和魏王姬婴都?叫到了身?边坐着。 姒皇后转头看到那架宫灯,微微皱了皱眉,随后只听开景帝指着那灯身?说?道:“这上面的画儿,是隆昌年雪景行乐图,给你们也瞧瞧朕年轻时的模样。” 姬婴在刚才坐下的时候,就看见灯身?上的琉璃画了,朝着她的那一面画着一个穿赭黄袍的老妇人,正?带着几个年轻人在雪中亭内笑着说?话,那老妇便是先帝,而站在她身?边的一位穿着紫金蟒袍的年轻女子,正?是她母亲姬平。 这时开景帝指着那灯身?,忽然问向姬婴:“这画儿上的紫袍女子,你可认得么??” 第75章 归去来 姬婴强忍着内心的翻腾, 走上前细看了片刻,缓缓摇头,神?色茫然:“这画中紫衣人看着眼?生, 却不认得。” 开景帝微微觑起眼?看了她片刻,刚要开口, 却听?一旁姬云笑道:“坐上首的自然是皇奶奶,这?个?穿青衣蟒袍的我认出来了, 是父皇呢。” 这宫灯自从开景帝登基后,便一直放在库中, 从前正月十五也没拿出来过,所以众人都是头一次见。 听?姬云这?样?一说,几人也都走上前细细看去?,发现每一幅画上都是差不多?的几个?人物, 服饰也都相同,按顺序看,是先帝带着众宗亲在亭中赏雪,随后又到御湖看冰嬉,又有雪中折红梅,对着红梅雪中作诗,看小辈们堆雪狮, 看宫人在雪中放炮仗, 共换了六处地方,画中人皆是言笑晏晏, 栩栩如?生。 尤其当里面的灯点起来时, 光亮映着琉璃窗中的画儿, 影影绰绰的,画中众人仿佛真是活在灯中一般。 开景帝悠悠放下酒杯, 又指着那灯说道:“阿云看得不错,青衣是朕,紫衣是先长公主,还有其余几位是范阳王,广陵王……” 他后面说的那几个?郡王,姬婴没有听?清,她不动声色地看着那些画,想把每一幅中的姬平都印在脑中,但是又不能看得太?过专注,以免被人瞧出异样?,所以她又不得不在看过两眼?后又挪开眼?神?,见没人注意时,再看上两眼?。 但她面上始终保持着淡漠生疏,开景帝见状似乎有些称意,又叫人继续斟酒,滔滔不绝讲起从前的事来,只是讲先帝当年如?何器重他,但凡涉及到姬平的,都是一带而jsg过。 姒皇后一直默默坐在旁边,见他酒已吃得有几分沉了,轻轻说道:“陈年老物件,这?样?搬来搬去?地看,当心磕坏了,快抬回去?吧。” 说完就叫来抬灯的那几个?宫人,把这?宫灯抬回库房去?,开景帝本还未说得尽兴,刚开口要拦,这?时有姒皇后身?边宫官走上前来禀道:“回圣人皇后,元宵都已煮得了,请赐元宵吧。” 姒皇后看了一眼?开景帝,随即笑道:“这?才是正经事,叫传罢。” 说完御座边的众人都各自归位,原本在厅堂中玩的众位小世子们,也都被叫回到两侧坐席边。 姬嫖这?一晚玩得很?是尽兴,方才那柄螃蟹灯,此刻已跟一位郡王家的女孩子换了个?花篮灯回来,她笑着坐到姬婴旁边,拿着新灯指给她看那上面用绢纱堆成的花。 这?时陆续有十来个?传膳宫人,托着金盘,走近厅中,给每人呈了一小碟元宵,每碟只三个?元宵,说这?叫做三阳开泰。 因此刻已近二更,这?元宵本也算消夜,不过是尝个?新鲜,每人三个?吃起来也是正好。 待吃完元宵,这?日宫中的花灯节就算是接近尾声了,正好开景帝也吃够了酒,问一旁宫人:“炮仗可?还有么?” 这?日看灯前,只放了些大烟花,那宫人低头禀到:“回圣人,小炮仗也预备下了,还没放呢。” 开景帝一拍龙椅把手,带着几分醉意说道:“既然?预备下了,那就得放了再散,正好大家也出去?散散酒。”说着便带众人,都到殿外廊下看放炮仗,又说笑了一回。 等放完有宫人来说:“已是三更了。” 开景帝这?才叫众人都跪安散去?,跟姒皇后在殿外坐上步辇,往后殿去?了,众人皆行礼跪送,直到銮驾走远,才缓缓起身?,各自皆由进宫时接引的宫人再带出宫去?。 姬嫖自方才放炮那会儿,就开始有些打瞌睡了,等坐上魏王府来接的车里时,她已趴在姬婴的腿上睡过去?了,但是手中还拿着那柄花篮灯没有松开。 姬婴坐在车里抱着她,只是回想着那架大宫灯上的画,画中的姬平那样?生机勃勃地同人笑闹着,是她仅从鹤栖观小神?殿里那幅画像中完全看不出来的,全新的一面。 师娘息尘曾经说过,姬平的绝大部分遗物,都在太?子府那场大火中销毁了,她没料到时隔多?年,竟能以这?种方式,再一次重新见到母亲,她想到这?里,面上不禁浮起一抹苦涩的微笑来。 但她随即又想到,开景帝今日突然?将这?宫灯抬出来,或许也不仅仅是为了看她是否认得姬平,想到这?里,她脸上的笑容又稍稍凝固了几分。 正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一旁街道上,远远传来些嘈杂人声,原来正月十五这?日,城中各坊间不设宵禁不下钥,城中今晚也有一场灯会,远处那些人,想来都是才从灯会上回来,又在城中走百病消灾的。 前面赶车的执事人微微回过头来,朝车内说道:“殿下,再转一个?路口就进咱们善政坊了,从灯会上回来的民众应该不会走到这?边来。” “没关系,一年里就这?一个?金吾不禁夜,也不必另派人把手坊门,由人走去?。” 善政坊内只住着她一个?宗室王,一般来说有宗亲住着的地方,这?一晚虽不关坊门,也还是会各自另外派人值守,避免民众误入冲撞,但她此刻只想着,这?京城也不单是皇帝宗亲的京城,还是万千民众的京城。 不一时,车辆进了坊门,停在了景园侧门外的甬道处,姬婴搂着睡眼?惺忪的姬嫖下了车,回身?听?那些嘈杂声还是远远的,遂同一旁执事人说道:“园子各处大门夜间关好就是了,坊门处不必派人看管拦阻。” 那执事人点头应了,一群人围随着姬婴进了院子,她先将姬嫖送回后院,又看了看早已熟睡的图台雅,才走到自己这?边屋里更衣洗漱。 躺在榻上时,她又回想起那架宫灯上的画儿来,侧身?抱着被子,仔细回忆画中的每一个?细节,想着想着,不觉昏昏睡去?。 第二日一早,洛阳城在东方微光中渐渐醒来,善政坊的魏王府西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有几个?执事人赶车出门,到早市上采购新鲜菜蔬和日用杂物。 这?日天气晴好,那几个?执事人的差也办得顺利,只一个?时辰便带着一车瓜果菜蔬回来了,那领头的执事回到值房中交牌,见到王府总管事姜瓒正在这?里同人说话。 魏王在府中一向呼她“连翘”,但执事们可?不敢这?样?叫,那执事笑着欠身?跟她打了个?招呼:“姜总管起得早啊。” 连翘一向没什么架子,见她交完牌子,也笑着同她一起往外走,只问街上有什么新闻没有,那执事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昨夜仁德坊出了件事。” “嗯?”连翘听?到这?话住了脚,仁德坊是太?子府所在地,“出什么事了?” “昨夜民众在城中走百病,有几个?醉汉误入仁德坊南门,跟太?子派去?看守坊门的侍卫起了口角,被太?子府侍卫给打了。” “后来呢?” “后来巡街的执金吾闻声赶到,把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都带走了。” 这?件事听?起来说大也不大,连翘低头思忖片刻,嘱咐道:“昨夜城中灯会上必有吃酒的,难免有这?样?事,你说给我就行了,切莫再同人议论,咱们府上不可?多?传闲话。” 那执事连声应道:“是,是,这?我知道,也就是早上在外面听?人提了一嘴,其余人我也都吩咐了,不准乱传。” 连翘轻轻点了点头,想着这?事还是得说给姬婴知道,于是又简单吩咐了那执事两句,匆匆抬脚往前院书房走来。 此刻姬婴已用过了早膳,正在书房里看幽州发来的信,里面细细写?了燕北七州各府衙近况,内中还夹着一封景州太?守妘策的手札。 朝廷要更换燕北五州府衙官员一事,已传到那边了,对于这?件事,那几州的长官已早有心理准备,姬婴离开幽州前,也曾提醒过众人,虽然?受降诏书写?的是三年不变,但朝中之事到底难讲。 如?今那几位总督在各州,即便还在位上,也难免受朝中督察刁难,都乐得将这?差事交还朝廷,另外派人接管,反正有姬婴托妘策给众人都安排好了退路,也算是能够圆满隐退。 姬婴见各州府衙没有因朝廷准备提前换人起什么乱子,城中重建工作也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她留给那几州的金银也都还有富余,这?才放下心来。 这?信的末尾,又提了几句北境的情况,说金帐汗国?前不久曾发兵到西侧察合汗国?边境处,但察合汗国?没有应战,派了使团前去?讲和,如?今两国?已相安无事了。 她看完低头想了想,随即又拿起妘策的手札,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几个?人名。 这?是姬婴先前嘱托她的,请她举荐几位能接手燕北几州的人,妘策在手札中简要写?了那几个?人的履历及脾性,正是姬婴所需要的,她认真看完,一一记在心中,随后将信收好,起身?往外走去?。 姬婴刚一开门,却见连翘站在门口,正准备敲门呢,两个?人对视眨了眨眼?,都“噗嗤”笑了。 她没停脚,只是继续往外走着:“大总管何事寻我?” 她这?边书房外间的会客厅里,此刻也没有旁人在,于是连翘将早上听?说的仁德坊那件事低声同她说了。 姬婴默默听?完,想到昨夜宫中花灯会上,开景帝对姬月就已有了几分冷淡,如?今又出了这?么一桩事,看来姬月这?阵子也不会太?好过。 她思忖片刻,只点点头,嘱咐了一句“叫人别?议论”,便也没再说旁的,继续往外走着。 她这?日有两处要去?,先是要去?趟鸿胪寺,年前她借太?子监国?之际,又讨了个?鸿胪寺典客之职,只是因事多?一直没往那边衙门里去?,但过完年,马上就有一批派往西域的通商使团要出发,她怎么也得赶在开年朝会之前,到鸿胪寺看看情况,以免叫人说她空挂闲差。 之后她还要往国?子监去?一趟,准备借给世子姬嫖请开蒙师傅的事,顺便再跟老祭酒打听?打听?妘策举荐的那几个?人,那里面几位都是太?学出身?,想必祭酒都是知道的。 她坐在车里捋了一遍这?日要做的事,刚想完,车子停了下来,外面赶车执事说道:“殿下,jsg鸿胪寺到了。” 她起身?下车,见鸿胪寺卿带着两位少卿,以及一众官员出来相迎,一群人拥拥簇簇地往里走着,直到鸿胪寺卿的值房内。 鸿胪寺卿请她上座,只留了两位少卿在内答话,叫其余人都退下了。 姬婴正拿着那支通商使团的文书看着,忽然?一抬眼?,见到案上另外摆着一封玄色底国?书,这?颜色却是少见。 她伸手拿过来一看,封面上写?着“察合汗国?”四个?字,打开一瞧内容,是察合汗王近日派出了一支使臣团,要来与?中原建立邦交。 她不禁一愣,阿勒颜这?是要做什么? 第76章 如鱼水 鸿胪寺卿见她拿着察合汗国的那封国书在看, 走上前?欠身说道:“这桩事本也是今日要同殿下说的,圣人见对方国书中颇有诚意,又地?处西北多国交界, 若能?建立邦交,于我朝打通西域商路大有助益, 所以当即应允了,这两日便要答复国书发走。” 姬婴闻言不动声色地?将国书合上, 放回了那摞文书上:“既然圣人已有旨意,你们照办就是了。” 随后又就那支通商使团的人员安排细问了问, 这次去西域的主使也算是个老熟人,正是当年去柔然的和亲使团中,姚衡身边带的那位有些经验的副使,这些年她也愈发历练老成了, 这次是她第三次独自带队去西域,为中原进一步拓宽通商品类,并与西域各国重谈关税,真正是任重道远。 姬婴看了看这次随使团出发的商品清单,又在地?图上让鸿胪寺卿把路线画了一遍,见各处筹备无误,出发时间选在了二月初二, 也是个好日子, 于是她在文书上签了名,又盖上了魏王宝印, 也算是她这个宗室督办典客没有挂虚衔渎职。 等事?办完, 她又在鸿胪寺各处转了转, 同?众人说了几句话,混了个脸熟, 随后见天色不早,便出门登车离开了鸿胪寺。 她这日出门前?早膳用得晚,加上早些年在道观中养成的一日两餐,似乎在回到洛阳后又渐渐恢复了,所以即便到了晌午也不觉得腹饥,更不必歇晌,便没有回景园,而是顶着日头往国子监去了。 此刻虽然还在正月里,但日光中已有了些早春的味道,正午的艳阳将她这车子晒得暖烘烘的,她坐在车里闭目养神?,身子随车辆行驶微微晃动,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她在回想刚刚看到的那封国书,察合汗国与金帐汗国打不起来,她是知道的,但她离开草原前?也明白告诉了那些安插在科布多的官员,在她未将中原朝中诸事?捋清之?前?,她不希望察合汗国与中原有任何往来,看来这是阿勒颜没有听?他们的劝阻。 她轻轻叹了口气,随后睁开眼?睛,正好这时车子也停了下来,外面传来赶车执事?的声音:“殿下,国子监到了。” 她起身走下车来,因国子监侧门外面的甬道处没有遮阳树,所以此刻已有执事?人将车后仪仗伞盖拿了过来,给?她遮着头顶烈日,每回她出门,仪仗都?是带最简便的,不想今日这纯摆设的伞盖倒是派上了用场。 国子监门口的衙役,大老远就瞧见了魏王的仪仗,此刻见车停了,忙都?走上前?来迎接,及至进了门,又有国子监丞和两名主簿从?里面匆匆迎了出来,那监丞拱手笑道:“不料殿下这早晚就来了,失迎,失迎!” 姬婴一面往里走着,一面笑道:“是我来早了,不怪你们,切莫因我搅了老祭酒歇晌,我且在侧屋里先坐坐。” 此时国子监内一片静悄悄的,博士和监生们都?还在歇晌,部分家?在洛阳的,中午都?家?去了,还有一部分家?在外地?的,则都?在后院士舍中休息,国子监祭酒的值房后屋里也有张榻,平日午间老祭酒都?在里面歇到未时三刻方起。 监丞闻言果然引她到了一间侧屋内,回身叫一个主簿去端茶,又叫另一个去取银炭盆来,前?前?后后忙了有一炷香的功夫,见姬婴喝上了茶,脚边也拢好了炭火,才消停下来。 姬婴抿了口茶,对?那监丞说道:“你们白日里事?也多,我来一趟又生受你们忙前?忙后,都?去歇着吧,我自在这里坐着,还倒清静些。” 那监丞原还说要陪她在屋里说说话,见她坚持要一个人静静,这才带着两位主簿从?屋里退了出来。 她见众人都?出去了,也没叫自己带来的执事?留在屋中,一并都?打发到外间去了,果然一个人静静在屋中坐着,她将茶盏放到一边榻桌上,踢掉脚上的棉绒如意翘头鞋,在榻上盘着双腿,打起坐来。 一闭上眼?睛,只觉得各种事?情千头万绪,杂乱如麻,她没着急捋思绪,只是将这些琐事?抛诸脑后,吐纳七轮,端坐入定。 大约过了能?有半个时辰,才有门外的执事?轻轻禀道:“殿下,祭酒大人有请。” 姬婴听?了睁眼?应道:“好,我就来。”说完刚要起身下榻,突然发现自己腿竟然坐麻了,这几年俗事?缠身,她也有许久没有这样长时间打坐了,不觉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随后稍稍活动了几下腿脚,直到麻意退散,才起身穿鞋走出屋来。 国子监祭酒此刻坐在值房大案后面,身上穿着件蓝素布棉衣,满头银发只用一根竹节簪挽在脑后,心宽体胖,面容祥和,正端着一盏杏仁豆腐悠悠吃着。 她老人家?上了年纪,尤爱这道绵软香甜的点心,每日歇晌毕,都?要就着一壶碧螺春,来上那么一小盏。 此刻见姬婴走进屋来,她笑呵呵说道:“听?说殿下来了半日,我老婆子午觉睡得沉,竟丝毫不知,叫殿下久等了。” 因这老祭酒当年做过帝师,依先帝之?言,当着开景帝都?是不必行礼的,在姬婴这样晚辈宗亲面前?,更是连起身也不必。 姬婴走到案前?,恭恭敬敬站住,颔首作揖笑道:“是我来得太早,差点搅了老学?究歇晌,多有失礼。” 老祭酒仍是笑呵呵的,叫她在面前?椅上坐了,吩咐人给?她也端了一壶碧螺春来,又记得她不大喜欢杏仁味道,遂叫人拿了一碟玉露团来给?她配茶吃。 见姬婴喝过了一口茶,才闲闲问道:“殿下今日来,是朝中有何旨意么?” 姬婴放下茶盏,欠身笑道:“今日来却不是为公事?,而是为了件私事?。” 老祭酒也放下手中的琉璃盏,抬眼?静静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于是她又接着说道:“家?中小女今年三月初就满六岁了,我早想来请老学?究举荐一位开蒙师傅,结果碰上年下事?多,竟浑忘了,险把小女给?耽搁了。” “世子开蒙这件事?,我记着呢。”老祭酒往椅背上一靠,叫了个人来,问道,“嬴业博士今日午后是讲些什么?” 那人低头答道:“嬴博士今日正在广明堂讲国子学?《礼记》,申时结束。” “好,请她散堂后往我这里来一趟。” 其实为姬嫖请开蒙师傅的事?,姬婴去年来国子监就任司业时,就曾同?祭酒提起来过,但因当时姬嫖年岁尚小,所以只说待来年再看,不想她果然记着呢,连人选都?早挑好了。 姬婴听?见这样说,忙起身又作一揖:“多劳老学?究费心,我代?小女先谢过,改日再带她过来拜谢。” 年前?姬婴也曾带着姬嫖给?老祭酒拜过年,当时她一见,拉过姬嫖左看右看,只是笑道:“此子甚好,我喜欢。”所以此刻见姬婴道谢,呵呵一笑:“世子灵巧,是该择个好师傅,这事?马虎不得,过会儿你见见嬴博士,也得你觉得好才行。” “老学?究亲选的人,没有不好的,我只等着叫小女拜师就是了。” 老祭酒哈哈一笑,又同?她讲了讲嬴业的履历,建元十五年文科状元,巧在此人曾担任过两届科举经义试官,上一次她督考那场所出举子里,正有妘策举荐给?她的那几个人。 于是她就着那年科举,又简单问了问,老祭酒年岁虽高,记性?不减,那年她也是考官,所以姬婴提到的几个人,也都?记得,便同?她细细讲了一回。 提到有才学?的晚辈,老祭酒开了话匣子几乎收不住,滔滔不绝讲了半晌,直到门外有人来禀:“老大人,嬴业博士散堂来了。” 不一时,果然见一个穿着雪灰色厚棉直裰的博士走进屋来,年纪四旬上下,高挑身材容长脸,一双眼?炯炯有神?,她先给?老祭酒行了个礼,再朝姬婴作揖问好:“殿下万安。” 姬婴一见此人举止风度,已是万分满意,jsg忙站起身来笑道:“方才在老学?究这里读到了两篇嬴博士的文章,真正是文采斐然,叫我钦佩不已。” 嬴业只是颔首一笑:“殿下谬赞。” 说完老祭酒才又叫她二人各自坐下,给?魏王世子做开蒙师傅这事?,老祭酒前?阵子同?嬴业提起来过,她虽还未见过世子,但是在先前?接待漠北学?子的典礼上曾见过魏王,印象颇佳,所以也欣然受之?。 老祭酒见双方相?谈甚欢,也十分称意,三人又聊了半日,最后定在三月十五,魏王在府中为世子办开笔仪式,往后每隔一日上午,由嬴业亲带两位助教同?到景园,为世子姬嫖开蒙讲学?。 事?情谈完,已是日暮时分,姬婴过来叨扰了这大半日,见老祭酒也乏了,忙起身告辞,随后仍由国子监丞送了她出来。 等她回到景园下车时,天已经黑了,正往里走着,又见忍冬从?书房那边过来,说道:“连翘阿姊休假家?去了,临走前?收到两张贴儿,吩咐我等殿下回来了说一声,殿下看是不是先到书房里瞧瞧?” 姬婴这才想起来这日是该连翘例休,所以留了忍冬在外院书房当差,自从?她离宫开府,府上这些管事?和执事?们的假,也给?得更多了些,开始时众人还都?不大好意思休假,直到她催了几次,到如今终于也都?习惯了,到了轮休时提前?说上一声,就可以直接家?去休息了。 她听?忍冬说完,点点头抬脚往书房走来,果然见两个贴儿摆在案上。 第一张是姚衡的,里面夹着一张御史台最新邸报,内容是关于前?段时间太子姬月督办燕北府衙官员举荐一事?,其中几个人选近日被御史台纠察出考课作假。 第二张贴子是太子姬月差人送来的,叫她明日过去一趟。 第77章 梦行云 姬婴将那两张贴中内容都看过, 放回案上,转身走到窗边长榻坐了下来,伸手拿过榻桌上的香炉和香粉盒子?, 取出一块调息香饼,悠然点起香来。 自从上回姚衡来她府上聊了两句去后, 她二人未再碰面,只因姚衡如今在御史台, 年前又开始参与燕北调任官员的监察事务,为避嫌起见, 减少?了往来。 这段时间她又有?国子?监的公务,又跟着姬云为大理寺案子忙了一阵,还?挂着个鸿胪寺典客,虽然都是些边角差事, 根本触及不到朝堂核心政务,但想到开景帝正月十五将先?帝花灯搬出来,似乎是在警告她不要忘了自己的母亲是被废黜的罪臣,她能有?今日的体面全是靠他开恩,这使她不得不更加谨慎起来。 她深深吸了口气,调息香顺着鼻腔进入体内,游走于?身, 顿觉舒畅了不?少?。 随后她又想了想姬月那边, 明天叫她过去,八成还?会?提起燕北接任官员的事来, 她得提前准备好说辞, 再想法子?让她相中?的人顶上去。 她下了榻, 在书房中?间的大地毯上来回踱着步,等想得差不?多了, 才转身走出书房。 书房外间的执事见她出来,忙走上前:“殿下,时候不?早了,回来到现?在还?未用膳,要不?要传些点心?” 要不?是听到这话,她都忘了自己回来到现?在一直没?传膳,老祭酒那一碟子?玉露团还?真是挺饱腹的。 她往外走着说道:“世?子?在做什么呢?我去瞧瞧,叫厨房简单弄几碟吃食,都送到后院去。”说完大步流星往后边走去。 姬嫖此刻正带着图台雅在后院一间游戏室里玩着,这间屋子?是姬婴搬进?园后改的,下面整面铺着地龙取暖,屋中?一件家具没?有?,只东边有?一条紧靠着墙的案几,都用软垫包着边缘。 这里通屋地面铺着细编叠席,姬嫖和几个女?使养娘,都光着脚,坐在地上看图台雅跑来跑去,众人脚边散着各种偶人画册,屋内嘻嘻哈哈,一片欢笑。 一岁半的图台雅,如今走起路来步伐愈发稳健,常日爱跑爱跳,姬婴进?来时,正碰上她一面跑一面回头看,险些撞到腿上,好在姬婴反应快,赶忙蹲下一把搂住了她。 屋中?众人先?吓了一跳,见没?撞上这才松了一口气。 过不?多时,又有?执事人端了两个膳盒来,上面是八冷八热共十六样点心,都用细巧精致小碟装着。 姬婴一见也?来了些胃口,于?是叫人又抬了两张炕桌来放菜,也?跟众人一样席地而坐,同姬嫖讲了将今日为她请师傅的事,随后一边吃着一边看她们在屋中?嬉戏,直热闹到二更?方散。 第二日一早,日光从窗棂缝隙间透进?屋中?,在地上映出了一个极好看的画儿,姬婴从榻上缓缓坐起来,看着地上的花纹,知道这日又该是个晴好的天。 因昨日太子?贴中?说要她早些来,所以她用过早膳后,便更?衣登车,往仁德坊的太子?府赶来。 仁德坊位于?上阳宫正南门外,坊内除了太子?府,便只有?几处宫禁小衙门,并无平民房舍在内,所以不?管什么时候来,这边坊间道路上都是一片静悄悄的,不?见有?人走动。 太子?府门上的人老远见魏王车来,只慢条斯理地走出一个人,等车子?停稳,才上前迎接,姬婴下车见只一人在此,也?没?说什么,太子?府上的人素来傲慢,她都是经过了的。 从角门进?到园中?,跟着执事一路往后走着,一连绕过三处院落,前面引路的人还?没?有?停脚,姬婴见这不?是往常去书房的路,问道:“大哥没?在书房里么?” 那执事人微微偏头答道:“太子?正在烟霞山庄负暄,着我将殿下引到那边相见。” 这烟霞山庄她只去过一次,是个修得十分古朴的村野小院儿,有?时候太子?邀人聚会?,会?在这里扮成农家人,体会?一下生活在乡间的感觉。 等她被那执事人带到这边院子?里时,果?然见小农院中?摆着一张铺了厚垫的大躺椅,太子?姬月穿着件银狐大氅,头上戴着同色貂绒暖帽,正躺坐在那里享受冬日暖阳。 此时天气已开始渐渐回暖,时辰还?早,日光也?还?不?烈,正适合晒太阳。 姬婴笑着走上前行了个礼:“给大哥请安!” “大妹妹来了?”姬月懒懒拿下眼纱,朝旁边指了指,“坐吧,我这一冬没?怎么好好晒过太阳,今日正赶上阳光好,你也?坐这儿晒晒,好松松筋骨。” 她回身见已有?执事人拿了鼓凳来,于?是欠身告坐,在姬月旁边坐了下来:“大哥今日这样悠闲,想来是最近公务顺利。” “公务顺利,哼,竟休提起。”姬月撇了撇嘴,“才开年哪里有?什么悠闲日子?过,我不?过是忙里偷闲,这几日为了赶二月初一开年大朝会?,各部忙得脚打后脑勺,那工部吏部还?只是跟户部打擂台,这里也?缺钱,那里也?缺钱,吵得我头疼。” 二月初一开年大朝会?,是每年定各部这一年预算的日子?,所以正月里各部就得把年前定好的帐再核算一遍,到时候好交由圣人裁决。 这样事关朝中?财政的要事,本不?是姬婴能听的,但姬月抱怨起来可不?管这些,她听了低头一笑:“大哥是储君,自然身上担子?重,但好在如今海内太平,外邦安宁,不?知省去多少?军务开销,想来也?能够填补朝中?用度了。” 她这样一说,又叫姬月回想起前几年来,因为北境不?太平,兵部屡屡要求増军饷,闹得两湖多项水利工程一度停摆,甚至赶上荒年,南边几处省份连衙门俸禄都欠了快半年才开出来。 要比起从前,这两年日子?的确是好过多了,这样一想,姬月心里又舒坦了几分:“你说得也?是,不?说这些了,你近日都在忙些什么?” 姬婴在鸿胪寺和国子?监的职司,都是从太子?这讨来的,所以总要不?时跟他说说那两处的进?展,她微微低着头,将最近鸿胪寺往西域派遣通商使团的事说了,又讲了讲国子?监近日事务,说那一批漠北学子?如今在国子?监中?进?学十分勤谨,也?没?出什么乱子?,只是把给姬嫖请师傅一节事隐去了。 姬月听她说完,缓缓点了点头:“这也?多亏有?你替我忙这两摊子?事,否则我实在分身乏术,尤其国子?监,我是最不?爱去的,那祭酒老太太真是忒拿架子?了,仗着自己做过帝师,把谁都不?放在眼里,每回我去,说起话来,她坐得安稳,倒叫我站着,这是什么规矩?还?当这是先?帝在的时候呢?” 姬婴静静听他说着,却没?jsg搭话,想来朝堂之上,不?管当初在先?帝朝有?多少?体面,到底一朝天子?一朝臣,到了开景帝面前,都还?得是恭恭敬敬的,满朝文武,敢坐着给太子?训话的,除了这国子?监祭酒,大概也?没?有?旁人了。 见她低着头没?说话,姬月又说道:“年前我曾和你提起过,要重新派人去接管燕北五州府衙的事,你还?记得么?” “记得,想来人应该都已选好了?” 姬月叹了一口气:“选是选好了,但是卡在了御史台,这也?是我今日叫你来,要说的正事。” 姬婴端正坐好:“有?什么我能效劳的,请大哥吩咐。” “倒也?不?是什么很麻烦的事,那个御史中?丞姚衡,从前曾送你去漠北,此人你可熟悉么?” 听他这样问,姬婴面上淡淡的:“从前同在路上还?是能说上两句话的,我回来后还?曾邀她来家一次,但要说十分熟悉,倒也?谈不?上,怎么大哥忽然提起她来?敢是与这次燕北调任官员有?关么?” 姬月见她的回答与自己派人探查到的相去不?远,想了一想,说道:“此人曾出使漠北,如今又在御史台负责燕北官员监察,我想着有?些不?合适,倒不?是信不?过我朝使臣,只是该避嫌的地方总要避一避嫌,省些口舌嘛。” “大哥说得是。” “所以我有?心将她调到别处去,只是御史台的事,有?阿云督管着,我若同她说,她必不?依,所以今日叫你来,看看能去同她说说么?” 姬婴心中?明白?,这是他嫌姚衡碍事,但是近日因各处事办得不?甚叫圣人欢心,又加上前几天太子?府侍卫殴打误闯仁德坊平民一事,在附近坊间传了几日闲话,也?惹得宫中?有?些不?悦,所以他不?好再直接把手伸到御史台去,以免被圣人知道了嗔责他。 她听完姬月的话,不?禁有?些面露难色:“这……我同阿云虽时常往来,不?过吃酒看戏闲话,她的公务事,我哪里有?份劝说呢?” “那这就要你自家动脑筋了。”姬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总之燕北那几个人我是选好了的,御史台这一块,无论如何得想法子?趟过去,而且,最好还?要赶在二月初一之前。” 姬婴低头算了算日子?,距离二月初一,还?有?十二日,她踟蹰半晌,才缓缓说道:“大哥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是我也?没?有?十足把握,愿为大哥尽力?一试。” 这时日头又升高了几分,阳光也?比先?更?加明艳,说了这会?儿话,姬月只觉得日光开始晃眼了,于?是坐起身来,掸了掸袍摆:“嗯,你办起事来,还?是有?几分稳重的,所以我才将此事交与你,莫叫我失望,去吧。”说完站起来转身便往后面屋里走去。 姬婴也?站起身来,看着他的背影,微微觑起眼睛,随后她恭敬地行了个礼,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屋中?,才回身出园。 第78章 乌夜啼 与进园时只?有一个小厮引路不同, 姬婴走时,是太子?府上一位管事带着两个小厮出来送的。 那管事?见她一路步履沉重,面上也有些郁郁之色, 问道:“殿下从烟霞山庄出来后似乎有些不乐,可?是里面有家下人冒犯冲撞了殿下?” 姬婴转头瞥了他?一眼, 缓缓摇了摇头,露出一个苦笑:“不, 是大哥给我出了个难题。” 那管事点头一笑:“这是太子看重殿下,旁人想要为太子?分忧, 还够不上呢。” 姬婴垂眸品了品这话,也一扫面上的凝重,笑道:“也是,大?哥将这样重要差事?交给了我, 我可?不能把事?办砸喽。” 说着几?人缓缓走到?了前院角门,魏王府的车还停在外?面,她转头朝那管事?微微点了点头,随后撩袍登车去了。 姬婴回到?景园后,先没着急去找姬云,只?是坐在书房里,拿着姚衡差人给她送来的那份邸报片段, 前后思量了整日。 直坐到?夜幕降临, 她才起身到?窗边站了一会儿,这时门外?有执事?人轻声报道:“殿下, 西北角上暗门来信了。” 听到?这话, 她知道是自己派出去的暗卫回来了:“好?, 请到?书房里相见。” 不多时,忍冬引着一个女?子?走进书房里来, 那女?子?身着魏王府执事?服,其貌不扬,混迹在执事?人当中几?乎让人记不清面目,是她从可?汗庭带回来的一个贴身暗卫。 这暗卫本是从前妫易在柔然战俘营收养的一个中原孤女?,妫易看她是个极好?的细作苗子?,于是将她带在身边培养了几?年,在姬婴开始频繁插手柔然朝政后,便把她留在了姬婴身边护卫,名义上充作宫人,唤为妫鸢。 这次姬婴让她打探的事?有些庞杂,她还为此分别?去了姬月和姬星各自的封地一趟,今日赶回洛阳,时机正?好?。 见她走进来,姬婴也快步迎上前,拉着她到?窗下坐了,等人上过茶出去,才笑道:“又累你大?过年的忙了这许多时日。” 妫鸢的性格跟妫易很像,话不多,面也冷,听这话只?是轻轻摇头:“我不喜欢过年,忙些最好?。” 待喝完一口茶,她简要地将这次出行所探查到?的事?向姬婴说了一回。 其实早在姬婴参与那桩大?理寺无头案之前,就?派妫鸢细细查了查姬月与姬星的往事?,后来姬星又为此案登门“提醒”,更让她觉得这梁王很不简单,所以又让妫鸢往他?二人的封地也去了一趟,好?查证些自己的推测。 果然这日妫鸢带回来的信息不少?,她的回话先从太子?姬月讲起,说到?三年前太子?开始代管户部诸事?以来,差事?办得一直不大?顺利。 从前是因为军饷开支过甚,所以户部亏空大?,但这两年分明情况好?转,两湖和江南等地又连年丰收,尤其江南稻桑双收,为当地衙门解了不少?难处,但户部的亏空不仅没能填补上,反而越来越大?。 此皆因各省衙门拖欠瞒报,朝廷难以收得上钱来,前几?年北境不太平,开景帝在添军饷之余,又在京中太虚观大?兴土木,修建通天塔祈福,致使各地财政艰难,衙门欠俸月余,朝中还来索要赋税,逼得十数名地方官上吊,一度闹得很大?。 这两年虽缓过来了,但各地却因前事?对朝中存了些提防之心,都?开始多多少?少?瞒报拖欠税银。 这二三年间,朝中与地方博弈不断,但吏治自古是个难题,显然这副重担,太子?姬月挑不起来,使得局面不仅没有因海外?太平而好?转,反而有急转直下之势,开景帝对此十分不满。 又加上大?理寺无头案牵连,还有正?月十五放任侍卫殴打平民,姬月这阵子?也没少?在两仪殿受斥责。 尤其那桩无头案,姬月本还想请旨追查有无幕后主使,但因那歌谣中提及的旧日往事?,是开景帝多年来极力掩盖的,所以只?一味催促结案,再另外?下密诏派人寻访,查了数日并没有什么新的发现,看上去就?是嬴禄一党人内讧,又因那副将参与过当年之事?,所以借此诋毁太子?,以泄党争落败之恨。 梁王姬星在此案中,也因这起内讧的党争诸人曾算是他?的党羽,朝中见他?督办不利,还传了些闲话,也受到?了些质疑,但他?早在几?年前从党争漩涡中出来后,便一直十分低调,再不曾与任何朝中官员过从甚密,所以开景帝认为他?确系无辜被疑。 这次妫鸢到?他?二人各自的封地悄悄查看了一番,发现姬月还在自家封地上动?土修园子?,还另外?开辟了一块跑马场,看上去却不像是在为户部欠款愁得食不下咽的样子?。 而姬星的封地也有些意思,虽表面上看静悄悄的,但实际上也在通过封地王府,借办差为由,暗地里拉拢一些地方官员。 姬婴细细听了半晌,不禁冷笑一声,这兄弟两个表面已是不睦已久,看来要不了多久,京中还会有场热闹戏看,尤其这梁王表面上云淡风轻,低下却是小动?作不断,想来也是在等待时机。 前阵子?开景帝不好?了几?天,就?闹出一桩无头案来,看来这姬星倒是颇擅长攻心,他?知道自家父皇当年得位不正?,本就?对夺位十分忌讳,所以但凡太子?有什么不检点的事?,叫开景帝联想起自己当年的旧事?来,便会使他?对太子jsg?更多一份忌惮,铢积寸累,总有溃决之日。 想到?这里,姬婴又回想起今日姬月交给她的这件“难题”来,根据妫鸢所探查到?的消息,姬月选的那几?位考课有污点的官员,都?是走了门路上来的,每一个官员在地方调任前,都?用当地府库给户部背了债,众人皆等着到?了燕北,好?再拿燕北府库来填还,里外?腾挪,给朝廷补窟窿。 尤其燕北回归后被朝廷减免了三年朝中赋税,地方赋税则都?由各官府自行收取调度,想来这一年过去府库一定十分充盈,民间也必然丰衣足食,大?有油水可?捞。 她不禁长长叹了口气,当初就?是为了防着燕北被人惦记,才在降表中请旨减免赋税之余,又增加了那么多的条件,如今却仍然免不了被盯上宰杀,还是她低估了朝廷的贪婪。 原本燕北换任这事?她是准备稍稍退让一步的,想着先过了太子?那关?,以后再想法子?弥补,好?歹让自己先在京中站住脚,但听完妫鸢报的这些事?,她改了主意。 妫鸢见她半晌无言,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坐着吃茶,两个人对坐良久,她才听到?姬婴开口,语气有几?分疲惫:“这些事?我心里有数了,你先回去休息,待来日若需要,我再找你。” 妫鸢听闻放下茶杯,起身微微行了个礼,也没再多言其它,转身离开了书房。 她走后,姬婴还一直在窗边榻上闷坐,此刻窗外?弯月高升,书房内只?有榻桌上燃着一支小小的烛灯,与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交相辉映,两种光亮一动?一静,使这好?似静止的深夜中,多了几?分跃然。 她就?这样在书房里打坐沉思,到?三更天,外?面执事?人轻轻敲门询问过一次,却只?听里面说:“勿要来扰。” 于是外?面执事?也不敢再询问她何时安寝,只?是看着书房内微弱的烛光,从三更天一直亮到?五更天。 直到?屋外?的天微微发白,这间书房门才从里面轻轻打开。 这时外?面站着的人,已都?轮岗成晨间的执事?了,众人见房门开了,站在前面的两个人走上来说道:“殿下一夜未眠,先传早膳再歇吧。” 姬婴手里拿着两份帖子?,一明一暗,递给那为首的执事?:“明的这封打发人送去长乐公主府上,暗的这封派个稳妥人走暗门悄悄送去姚璇玑府上。” 那执事?伸手接了,又听她一面大?步往外?走一面说道:“传些清粥小菜来,我吃些好?补觉。”说完她先到?后院看了看两个孩子?,这个点她们也都?是才起,正?在养娘们服侍下漱口洗脸,她在屋里坐了一会儿,见她两个在中屋里吃过小厨房单做的早膳,又吩咐了两句话,才起身走到?自己这边花厅来,准备自用早膳。 果然此刻这边花厅上,已有执事?端了两桌清淡菜肴,她走进来坐下,见桌上摆着一碗麦粥、一碗笋蕨馄饨、一笼椒盐蒸饼、边上是各式各样小菜,多以素食为主,用精致碗碟装着藕鲜、冬瓜鲜、糟黄芽、酱瓜茄、盐芥和蜜渍豆腐,边上也摆了几?碗就?粥的荤菜,都?是些银鱼脯和虾腊鹅鲊等菜。 这些菜是按照姬婴的吩咐,部分比照她从前在鹤栖观常吃的几?样粥菜做的,只?是从前道观饮食简素,王府小厨房却不敢真做些简陋吃食端上来,所以又费心增添了许多花样。 等她在花厅里吃完这顿清淡早膳,天也大?亮了,她起身走到?窗边看了看,不禁伸了个懒腰,随即转身出了花厅,往后房里更衣睡觉去。 这一觉睡得倒沉,她睁眼时天色已近黄昏,她坐在榻上定了定神,才缓缓起身走出外?间来,摇铃召人问道:“我睡了这一整日,可?有什么事?没有?” 话音刚落,正?见当归从外?面走进来,手中拿着个物件禀道:“西北角上小暗门来了一位客。” 那处暗门的位置她只?留过给几?个人,姬婴伸手接过来一看,是一件小巧的乌檀木阴阳环,上面拴着一条五股细编的红麻绳,这是师妹静千的贴身法器。 她看了一笑:“这小暗门常日没人走,这两日倒热闹起来了,快请她进来。” 第79章 风乍起 果然不多时, 有执事人引着?一个穿农家棉衣,梳着?两条黑粗辫子的年轻女子走进书房来,正是静千。 姬婴走过去拉住她的手笑问:“这是从哪里淘弄来的衣服?扮上还怪像个采蕈的姑娘。” 静千也对自己今日这副装扮颇为满意, 转了两圈给她看,笑嘻嘻说道:“自然是跟蕈娘家里借来的, 怕你身边人认不出我?来,少不得舍了我?的法器, 才得进你这高门大户里来。” 姬婴忙拉她到一旁榻上坐了,这时有当归亲自带执事人端了茶进来, 放下后很快又出去了,将门关起?,留她二人自在说话。 “我?还想着?你们总得要?个几天准备,不承想今日就来了。”姬婴说完只是催她先喝口热茶, 她知?道二?月初二?太虚观有场法会?,照旧还是各处摊派,鹤栖观领了二?十斤降真香的承办,原定是要?在正月廿二?之前?送到,看样子静千这是提前?带人进城送香来了。 静千喝了一口茶,笑着?放下杯子:“赶早不赶晚,免得临到期限又被挑刺, 我?们今天一早就进了城, 在太虚观内等了小?半日,才有人出来验香, 一盒盒打开来看, 这不弄到天快黑了才放我?们走, 眼瞧着?是出不去城了,我?就叫她们找了间?客栈住一夜, 趁空换了衣服偷偷跑来看你。” “吃过饭了吗?我?现在叫人传膳来?” 静千摇摇头:“不用,我?来前?和?她们在客栈里吃过了,今天就是过来瞧瞧你过得好不好。” 姬婴一听这话,低头笑了:“赶明儿等我?攒钱建个家观,请你来府上做个观主,也省得你像做贼似的来一趟。” 不过静千虽说是吃过了,姬婴却是睡了整日才起?,腹中?也早空了,所以还是叫传了一桌肴馔,两个人只在她这边后屋外间?榻上对坐,一面吃一面闲话,静千坐在她对面,只是端着?一杯木樨清露悠悠喝着?。 两个人只是说些分别以来琐碎杂事,一时话也说不尽,等吃完,姬婴又带她换了件自己的常服,到后院看了看姬嫖和?图台雅小?姊妹两个,众人在游戏室中?热闹了一阵。 直到月上枝头,静千原本说再同她讲两句私话就去了,但姬婴只是不肯,叫她明日一早再回去,静千想了想,出来前?她已同这次跟着?来的小?徒悄悄吩咐过了,料想无事,便应允了。 于是这夜她二?人同坐在姬婴后院卧室的榻上,一人披着?一条被子,还像小?时候一样,就着?夜色抵足相谈。 先前?她们在外间?用膳时,因门外窗外总有执事人来回走动,所以静千没?说太多,姬婴猜到她这日来必定有个缘故,所以趁此时夜深人静,才好细问。 “今日你去太虚观里,必然得了什么消息,才特意跑来我?这一趟,是也不是?” 静千抿嘴一笑:“看你是真,有消息也是真。” 姬婴整了整披在肩上的暖被,端正坐着?看她,只是等她往下说。 “今儿在太虚观碰到小?义,拉我?到一边悄悄和?我?说,圣人前?几日乔装私服出宫,来观中?找清风老道问卜,问了一件二?十年前?往事,还问了问太子的事。” 静千口中?这位“小?义”,本是师娘息尘早年收的徒儿,后来为探查清风老道向开景帝泄露姬婴行踪一事始末,假充成了个乾道,被息尘辗转安排进了太虚观,这些年靠着?小?心勤谨,在姬婴回朝这年,已当上了太虚观西殿堂巡寮掌事。 当年的事,她也早查明是姬婴幼时先被息尘抱至蜀中?,后来又从岭南转了一圈,才回到洛阳城外青腰山,而?这个消息是清风在开景帝登基后,派人去岭南打探到的。 他将这个行踪隐瞒了几年,只等一个绝佳时机,好向开景帝邀功献媚,正好两年后等来了柔然和?亲这桩事。 跟泄露她行踪有关的人如今俱在太虚观中?,小?义一一记了人名,单等日后再做清算。 听说开景帝近日曾微服出宫,姬婴低头沉吟半晌,平常她也曾听人说起?,开景帝会?不时召清风老道前?来问卦,若是微服亲自去一趟,想来是问了些不便叫宫中?人知?道的事,除了那件往事,还问了太子,她忽然觉得,这举动看着?倒jsg有些像是在防着?姒皇后。 正想着?,忽听对面起?了鼾声,静千已经歪在一旁高枕上睡过去了,她笑着?摇了摇头,爬过去帮她把被子盖好,见她睡得很沉,想来这一日带人进城送香,又在太虚观跟那帮乾道斡旋半日,也是累坏了。 但姬婴今日是睡到了黄昏才醒,听完静千说的话,此刻睡意全无,于是她仍只是披着?被子,抱膝靠在另一条软枕上,盯着?地上的月色沉思。 又是一日清晨,姬婴在榻上坐到五更天才迷迷糊糊歪在边上睡了一会?儿,因昨夜没?放帐子,正好此刻有一缕轻柔的阳光,照在她脸上,晃得她醒转过来。 她起?身看榻上另一头静千还在睡着?,转头看到房中?更香早已燃烬,又看了看漏刻钟,辰时三刻。 她忙拍了拍静千:“醒一醒,莫叫客栈众人等你等急了。” 静千翻了个身,又被她叫了好几声才揉着?眼睛坐起?来:“什么时辰了?” 听说已过辰时,她也一下精神了,忙整衣下榻不迭,只说原定今日预备着?辰时出城的,姬婴也先打发了个人去客栈报信,回到屋中?时见静千已经利落地将衣服换好了。 二?人梳洗过后,早膳静千肯定是来不及吃了,姬婴从小?厨房送来的一桌吃食里,拣了几样好拿的,给她用油纸包了带走,直看人将她再从小?暗门送出去,又听人回来说一切顺利,才转身回房更衣用膳。 等她用完膳,起?身走到书房里时,正见连翘例休回来,她笑着?行了个礼,跟姬婴一起?走进屋中?,递给她一张回帖,她低头一看,帖子封面是凤穿牡丹花样,一看就是长乐公主府上送来的。 果然接过来打开一看,是姬云请她午后过去坐坐,却没?说什么事。 不过她已猜着?了几分,因为昨夜她在后院回房时,有执事人悄悄递来一张笺,是姚衡府上人送来的,说她已向衙门抱病告假,燕北调任官员的复核公务,交给了另一位中?丞处理。 她将帖子放回案上,对连翘笑道:“说我?午后必到,也给来送贴子的执事装些点心带走。” 到了午后,姬婴换上一件荔枝红如意纹厚宫缎常服袍,外面罩着?银灰色绒锦披风,头上戴一顶嵌珠暖帽,抱着?个小?手炉,从景园西门外夹道处上了车,往长乐公主府驶来。 未出正月,天还是冷的,但风却不再似年前?那般凛冽,日光也柔和?了许多。 车子行驶了不到一刻钟,在路口一转弯,坐在车里也能感觉到外面的地立刻变得平滑安静,这是到了。 长乐公主府大门外早有几个执事在这里候着?,接了她下车后,都?前?后簇拥着?请她入园。 姬云此刻正在园子东边暖阁里,看府上执事们预备裁制春衣的图样子,这样的琐事,按理说不必她亲自过问,只是执事们每日在她身边来来去去,身上穿戴总不能叫她看着?不喜欢,所以府上总管领料子裁制前?,必得将定好的图样册子给她看过。 这时有执事进来禀说“魏王到了”,姬云忙放下册子,起?身走到外间?门口来迎,果然见两个人打起?厚帘来,姬婴捧着?个铜螭纹手炉,低头闲闲走进屋来,抬头见她来迎,含笑打趣道:“妹妹这几日不见,我?瞧着?倒富态了。” 姬云哈哈一笑,拉过她直往里间?走:“天气冷,我?也懒怠动,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岂有不胖的?昨儿二?哥还喊我?到他园子湖中?走冰耍子,我?嫌累得慌,也没?去。” 说话二?人已走到里间?长榻边,一旁执事走上来,将榻桌旁边的熏笼往里挪了挪,等她两个坐了,又端了茶和?果品上来,见姬云抬手示意,才都?陆续走了出去。 姬婴拿出一个精致小?盒子,放在榻桌上,笑道:“我?这几日闲来无事,做了点新香,夜晚点着?安神倒好,带一盒给你试试。” 姬云伸手接过来闻了闻,果然醇厚馥郁,欢欢喜喜地收下了。 二?人喝了一回茶,又吃了两块点心,姬云心中?藏不住事,还是提起?了御史台的事来:“昨儿我?又听说,大哥给燕北选的官员被御史台纠察扣了文书,还找到了媎媎,要?你来做说客找我?求情,可有这事?” 姬婴放下茶杯,认真点了点头:“有这事,我?本也不敢应承,朝中?官员调动,哪里有我?说话的份?思前?想后这两日,也没?敢来找你,只是那御史台中?丞是从前?同我?一起?去过漠北的使臣,参与这事似乎确有不妥,所以我?只同她提了一句,最好再叫别人复核,再多的,我?也使不上力了。” 姬云见她言辞恳切,愤愤说道:“大哥也忒会?难为人了,还是昨日姚中?丞告病,我?才知?道这事,简直也真是不把我?放在眼里,这事媎媎甭管,我?自有道理。” 姬婴叹了一口气:“只是大哥那边,我?却不好交代,不如明日我?们同去,好歹你两个莫要?为此起?龃龉,倒叫我?不安。” 姬云低头思忖片刻,想到她昨日收到的消息,姬月为这事不只找了姬婴,也还叫人从吏部?施压,说御史台办事不利,她若明日直接去了,没?有凭证,又该被大哥说她督管无能,于是说道:“明日我?先去御史台,把这事问问清楚,若果然有问题,后日咱们同去大哥那里说话。” 她说完又抬手给姬婴添了茶,姬婴端起?茶杯微微笑道:“好。” 第80章 击梧桐 正月廿三, 距离二月初一大朝会还有七日,原本日渐和暖的天气,因昨夜一场北风, 又?冷了下来?。 太子府所在的仁德坊,还是一如既往的僻静, 这日午后,一辆打着“魏”字灯笼的车, 在太子府西侧门外甬道处停了下来?,随后从车上一前一后下来?两个女子, 经车外冷风一吹,都不禁将身上华丽的斗篷收紧了领子,快步跟在引路执事身后,并肩走进了园子。 太子姬月这几日为着各部年初财政预算的事, 前后忙了数日,眼下万事俱已妥帖,唯有吏部往燕北调派官员这事,还卡在御史台。 他知道这事确实有些棘手,其中三个官员从前在地方?,曾因政绩不佳又有民间告发?收受贿赂,险些丢了乌纱帽, 但后来?走了门路, 只在年度考课留了个“免”字,是官员考课中倒数第二等?, 意为三年不许晋升迁调, 但这几人又辗转攀上了太子, 提出用燕北为户部填补亏空,令太子很是心动, 遂暗示他们自家在当地找关系修改考课结果,将“免”字改成了上一等?“迁”字。 若是考课结果已上报至朝廷,改动确实容易被查,但在地方?趁巡按不留意,还是能够动些手脚的,到时候再?上报至中央,便难以发?觉了,谁知御史台如今调任改成了三道复核官员考课,竟将这些事也都一并翻了出来?。 前日他听说原本负责这桩调令的中丞姚衡已抱病告假,想着这是魏王出面劝说了,本以为此事能成,不想接手的人没体?会到这里面的警告意味,仍然照常进行复核,并将异常报给?了宗室督管御史台的长乐公主姬云。 姬月想到这里不仅深深叹一口?气,这个妹妹,从来?不跟自己一条心,凡是该是她办的差,半点不许他插手,说情那更是没有可能,看?来?燕北这事,八成要黄。 正想着,门外有人轻声禀道:“殿下,长乐公主和魏王到了。” 他揉了揉眉心:“叫她们进来?吧。” 不一时,果然见姬云和姬婴二人,已在外间脱了斗篷,皆穿着半正式的麒麟袍和蟒袍,一左一右走进他书房里来?,站到屋中间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给?大?哥请安。” “嗯,坐吧。”他懒懒地从椅背上坐起身来?,将手撑在案上,看?她二人在西边两个客位上坐了,等?上茶的执事关上门出去,才?又?缓缓开口?,明知故问,“今日两位妹妹过来?,为的哪般事?” 姬婴低着头喝茶不语,姬云坐直说道:“大?哥,燕北官员调任文书在御史台扣了好些日子了,这里面有官员考课作?假,父皇去年叫我督管御史台,我不能知情包庇,趁着离二月初一还有些日子,大?哥另择人选叫吏部再?报吧,免得耽误发?文书。” “考课作?假,果然确有其事么?” “有,昨日我亲自去看?了。”姬云说完站起身来?,将备好的一份文书递到姬月案上,“在地方?篡改考课结果,导致上报至朝廷后没被发?觉,这次复核才?发?现,不怪大?哥不知道jsg。” 姬月先是低头翻了翻那份文书,随后又?抬头看?了看?姬云,见她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皱眉说道:“马上就到二月初一,现在要重新拟定名单,也未免太仓促些。” “倒也不仓促,本来?开年御史台就在做去年官员考课纠察,能够就近调任燕北的官员,我昨日也已理了一份,政绩考课从上排到下,共一十二位,都是过了三道复核无误的,从这里拣出好的来?补上,吏部今日重新提报,御史台明日就发?文书,绝对赶得上二月初一大?朝会。” 姬月又?看?了看?她递来?的那份名单,果然左侧都标着过去三年和去年的官员考课结果,右边又?有红笔,给?排在前面的几名画了个圈,意为任职地方?距离燕北,能在一个月内到任的。 姬婴远远看?着这二人在案边说话,也不上来?凑趣,姬云此刻拿出来?的那张名单,她没有亲见,但这名单是昨日姬云亲去御史台查看?时,被姚衡的副手呈上去的,其中排在前面的几位里,就有先前妘策给?姬婴举荐的人选。 姬云昨日拿着名单细细查验了一回,果然都是颇为能干的地方?官,其中几个已被标出来?的,而且都在河南道和河北道,调任燕北距离都近,于是便将这名单收下了。 姬月此刻拿着那名单,觑眼看?了半晌,排前面画了圈的几位官员名字,他都瞧着眼生,但眼下距离二月初一越来?越近,他也不能为了几个地方?小官再?跟御史台扯皮,若果然没赶上二月初一,到时候被父皇训斥吃亏更甚。 但他只是沉吟着,没有立刻答应,姬婴在一旁见她两个都不说话了,轻轻放下茶杯:“吏部先前报上来?五位调任太守,三位被御史台纠察出来?,还有两位,如今阿云既另列了人选,大?哥不如从里面拣选政绩好的补上,也免得那三位不检点的官员牵连了大?哥。” 一听到“牵连”两个字,姬月眉心一跳,这几个人连这点事都没办好,就算这次摆平了,往后还不知会不会给?他捅什么篓子,想到这里他也不准备坚持保他们了,好歹这次燕北调任有两位是他选好的,其余三位可以等?调任之?后,再?让那两位前去联络联络,兴许还是能为户部做些事的。 他忖度半日,将那名单放回案上,对姬云说道:“罢,就从这画圈的人里,选头三位补上吧。” 姬云见他松口?,这才?一改方?才?的严肃神态,笑着将名单拿了回来?:“大?哥这几日为着各部琐事奔走,实在辛苦,这几个人也太不醒事了,这样弄虚作?假欺瞒大?哥,等?过几日御史台查明白了,好好罚一下子,警醒百官。” 姬月看?了她一眼,随即也淡淡一笑:“阿云如今办事愈发?老练了。” 姬云似乎没听出他话中深意,只朝他嘻嘻一笑:“要不是三年前母后发?话许我几桩事管,我还不知道我有这么能干呢。” 说完她收起那名单,又?走回客座边坐下吃茶,三人又?叙了几句,见门外有人来?禀回话,姬云见他这里事多,便要同姬婴起身告辞。 姬月看?姬婴站在下面低眉顺眼的,看?上去有些不安,这次的事,先有姚衡抱病告假,她也的确尽力了,眼下另择人选虽非他本意,但阿云这个人难说话他最是知道,如今这结果,也算可以了,于是他摆摆手说道:“这次也辛苦阿婴妹妹,如今事已圆满,你还是回去照常管你国子监和鸿胪寺那一摊子事吧。” 姬婴又?恭恭敬敬给?他行了个礼,口?中说着“是”,随后跟姬云一起,出了书房,往园外去了。 到二月初一这日,京中艳阳高照。 朝中百官皆按品着装,进宫参加开年大?朝会,有在衙门挂名督办公务的宗室,也都换上朝服,进宫聆听圣训。 上午的开年典礼结束,到午后才?是各部和各司确定财政预算,到这时,大?部分朝臣和宗室都已离宫,留在殿中同开景帝议新一年财政的,只有三省六部几位重臣和太子姬月。 各部将这一个月来?整理好的各项年度财政预算一一呈上御览,这些文书其实开景帝前几日都已看?过了,遂只拣了工部几处大?项工程开支问了问,又?就吏部去年考课和来?年调动吩咐了几句话,说太子诸事办得还算可以,但也并未多加夸奖。 太子姬月低着头站在御阶下面,没敢看?父皇面色,只是听各项事宜都通过了,没有被驳回或是大?幅修改的,这才?松了一口?气。 今日午后这一场朝会,姒皇后没有参加,例行朝政她一向管得不多,只偶尔碰见大?事上才?开口?过问两句。 此刻她正坐在椒房殿冬暖阁里吃蒸酥酪,一面闲闲听人来?报太子近况,这段时间见开景帝对姬月愈发?严苛起来?,这让她有些不大?放心。 听到今日燕北官员调动一事,她轻轻抬手打断:“这件事,魏王也参与了?” 那人低着头:“是,但最后都是公主做的主,魏王只是从旁调解,说是怕二人争吵起龃龉。” 姒皇后微微皱了皱眉,半晌方?说:“知道了,你接着说吧。”那人才?又?继续禀告朝中近日变动。 二月初一这日午后的殿前会,一直开到酉时才?散,午后的会,姬婴没有资格参加,早在晌午就离宫回园了。 到傍晚听人说众人都离宫了,到晚间又?听说这日朝会颇为顺利,她关心的燕北官员调动一事,也没出什么岔子,这才?放下心来?。 她事后细细回想,这件事关乎吏治,以她目前的身份来?说本不该插手的,虽说没有直接干预,但她总觉得自己这事做得还是不够谨慎,若被朝中哪个有心人借此说事,也是个麻烦。 于是经此事后,除国子监和鸿胪寺必要公务外,她再?不兜揽旁的,就连姬月和姬云那里,她也少去走动,即便去了也不过说几句闲话,对朝中诸事一句不谈。 她就这样埋头只管自己份内一摊子事,小心谨慎地过了两个多月,给?姬嫖请的开蒙师傅嬴业也在三月十五开笔典礼后,按日来?给?姬嫖讲学,姬婴回到洛阳这一年,到此时终于看?上去有几分安稳了。 一直到四?月初,京中各处一片欣欣向荣,宫中也正准备着过几日召开赏花大?会,忽有地方?官员上表,称魏王在封地邺城的王府已落成。 随后又?有多名朝臣也上了奏表,称魏王姬婴回朝已有一年,不该长久留在京城,既然封地王府已建好,就应当尽快离京就藩。 80-90 第81章 遣就藩 姬婴收到消息这天, 正在花园里看着人移栽两株牡丹。 她这景园的确地气好?,花园子东北角上一片牡丹开得甚好?,她这日带着几个执事, 准备选两株最好?的,移栽到盆中, 只待后日宫中花会,带进宫献给圣人和皇后。 此刻才刚移好?了一株, 她站在树荫下边,耳边听着来人轻声禀告就藩一事。 听到这话?, 她微微眯起眼睛,面上?倒看不出有什么意外或忧愁之色。 就藩一事,早在去年就不时有朝臣在提了,只是那时候她的藩地王府一直没有建好?, 加上?这半年来?许多杂事都是太子姬月在管,她又在左右帮着太子办差,这些声音便慢慢弱了。 但是开景帝一直也没说过?,会长留魏王在京,所以一开年,赶上?邺城王府落成?,就又有人提起这事来?了。 姬婴听完这话?, 只觉得?这一次, 姬月未必还能继续发话?让留她在京中了。 这几个月来?,国子监和鸿胪寺公务都不算多, 其余更重要的公务, 姬月也曾提过?两件, 但都被她以身?子不适回绝了。 一段时间下来?,她几乎又成?了个闲散宗室, 若说离京就藩,这时节的确再合适不过?。 她低头想了想,只说:“知道了。” 等来?人退去,又见那几位执事将另一株牡丹也移栽好?了,她便命人抬到正院廊下,等回头亲自修剪一番,再带进?宫中。 这阵子她细细留意着,发现姬月自打开年大朝会以来?,也愈发低调了,又因?上?个月漕运给京城送粮,夹带了太多私人货物,赶上?一段河道起风加暴雨,前?后漕船碰撞,竟弄沉了一艘,还有另外两艘也受了损,半船漕粮都进?了水。 这桩事也是太子督办的,为?此他又挨了批,这几日都在府中思过?,在这个节骨眼上?,想来?更加难以再为?她留京说话?了。 姬婴此刻坐在正堂偏屋里jsg吃着茶,看着窗外廊下那两株牡丹,在暮春艳阳中微微摇摆,心?中将留京与就藩两条路都细细想了一遍。 两条路各有利弊,只是若要强留,恐怕弊大于利,她想了半日,还是决定等后日进?宫,看看情况再说。 打定了主意,她放下茶杯,起身?拿过?一把修花枝的银剪,走到屋外廊下,坐在廊椅上?,左右端详那两盆牡丹,悠悠修剪起来?。 这时节不冷不热,坐在廊下只觉得?阵阵微风拂面,很是舒服。 修剪了一会儿,只听外头隐隐有些人声传来?,慢慢距离她这边院门?越来?越近,片刻后,她抬起头来?,见是姬嫖身?后跟着两个书童,还带了几个执事从外面走进?来?,看时辰这是才散了学,带众人一起送嬴师傅出门?才回来?。 姬嫖进?院见她坐在廊下,忙快步走上?前?来?行礼,自打开蒙以来?,她只觉得?女儿似乎朝夕之?间长大了许多,行动说话?也有了几分?沉稳。 她笑着扶姬嫖起来?,问她今日嬴师傅都讲了些什么,又问了问她身?边两个小书童,世?子功课做得?如何。 那两个小姑娘都是王府管事家中选上?来?的,其中一个是连翘的姪女,以前?也来?过?王府几次,所以当着姬婴问话?也不紧张,认认真真答了,说嬴师傅夸世?子字认得?快,又勤奋,只是背书不时跳句,还是理解不深,需要加强。 姬婴听罢笑着点了点头,勉励了姬嫖和她两个几句,随后见廊下到午时有些热了,便叫她们都进?屋里坐,又说了会儿话?,才起身?带姬嫖一起到后院用午膳。 到宫中赏花大会这日,姬婴午后换上?了新制的春季朝服,命人好?生捧着那两株牡丹,在园门?口上?了车,往宫中赶来?。 今日这赏花大会,是姒皇后发起的宗室聚会,这时候进?宫的都是些宗室皇亲和皇后的亲眷们,只是开景帝这日还在两仪殿同朝臣议事,并没有来?。 姬婴进?宫时还算早,她先到椒房殿去给姒皇后请了安,姒皇后见她带的这两盆牡丹开得?极好?,也十分?欢喜,拉着她说了两句话?,正好?长乐公主姬云也进?宫来?了,同样带了两盆牡丹,见姬婴也在这里,便一起坐下说话?。 姬婴这次是时隔一个月再进?宫,姒皇后也有阵子没见她了,所以问了问她的近况,又问了问世?子,听说姬嫖近日开蒙读书了,遂着身?边宫人去备办一套贺礼,说等晚些出宫时候给她带走,聊了许久,姒皇后却一字未提就藩的事。 等到众宗亲都进?了宫,姒皇后才起身?带众人移驾到御花园中来?。 今年宫中的牡丹有一部分?是在御花园长成?的,还有一部分?是从南边温泉宫移栽过?来?的,一株株硕大美艳,又有众人带进?宫来?的那些盆栽牡丹摆在边上?,一大片盛开花海,十分?夺目。 众人在外观赏了一回,又有姒皇后在一旁搭起的长帐下赐了茶点,也算是个午后小筵。 姬婴跟姬云看了一阵花,携手从花园里走过?来?,才在桌边坐下,有宫人端了茶上?来?,还没等她两个说话?,这时坐在长桌对面的一个青年男子见到姬婴,打了个招呼,笑道:“许久不见魏王,听说你过?阵子要到邺城就藩去了?” 姬婴抬头看了他一眼,说话?的这位是荥阳郡王,与在京的其余郡王一样,都是祖上?封的亲王,到了这一辈降等成?了郡王,因?是世?代在京,言语间总带着些傲慢神色。 不等姬婴回话?,姬云没好?气地说道:“荥阳王好?长的耳朵,连我都还不知道这事,你从哪里听说的?” 姬云向来?嘴上?不饶人,那荥阳王见她这样说,讪讪一笑:“我也是听人传的闲话?,想来?魏王回京一年,住也住得?习惯了,不至于说去就去。” 话?音刚落,恰巧姒皇后也才走进?这边帐中,听到这话?皱了皱眉:“没影儿的事,莫要乱传。” 但姬婴方?才听荥阳王这样说,想到既然连他都听说了,这事恐怕已是要定了,又见姒皇后开口否认,倒觉得?愈发真了。 于是她颔首笑道:“住在哪里都是天恩,一切只看舅皇圣意,我山野出身?之?人,能有今日,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姒皇后听这话?,抬眼看了她片刻,随即又开口把话?岔开,只说起赏花的闲话?来?。 这日御花园里的赏花大会,一直热闹到日渐衔山、倦鸟归林,姒皇后才令众人散去。 姬婴却没跟着众人一同告退,只因?姒皇后说还有东西要拿给她,所以等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她才起身?,跟姬云一起从御花园慢慢往椒房殿走去,一进?到这边,果然见殿中站着个宫官正在等她。 领头的那女官手中捧着一个小金托盘,上?面摆着十个笔锭如意锞,身?后还有两个宫人,一人捧着一个高匣,里面装着笔格、笔床、笔屛、砚山、墨匣、镇纸、书灯、韵牌、花尊等三?十六样书房用具,都是姒皇后赐给姬嫖的开蒙贺礼。 她听那宫官一一说完,转身?朝正殿方?向谢了恩,因?姒皇后到内殿更衣去了,又叫了姬云到后殿陪同,等着晚上?与开景帝共用晚膳,所以姒皇后只留话?说改日再召姬婴进?宫,她听完又行一礼,令身?边随行执事接过?赏赐,转身?跟着椒房殿的宫人出了皇宫。 晚间她回到园中,将姒皇后所赏都叫人抬回了姬嫖的小书房里,带着她一起细细看了一回,果然样样精致,姬嫖喜欢的不得?了。 姬婴在书房里陪着她看了半日,又瞧了瞧嬴业给她留的功课,直到送她回房安寝,才转身?走到自己?前?院的书房里来?。 此刻妫鸢正带着白日里打探到的消息回来?,在书房中侯着,见她来?了,微微行了个礼,仍是一句多话?没有,开门?见山说道:“今日下午宫中在议遣殿下就藩一事,几位老臣十分?坚决,今日已初步议定,想来?不日便有旨意。” 姬婴听完缓缓点了点头,这也在她预料当中,看来?还是正月里参与吏部和御史台的事,引起了朝中几位重臣的警觉,尤其几位当年跟随开景帝夺储上?位的老臣。 这次的事她自己?后来?也反思了许久,与从前?在柔然有阿勒颜可以利用不同,如今她回到洛阳,凡事总有各种眼光盯着,她还是得?把自己?藏得?深一些,再深一些。 等妫鸢退下去后,她又在书房里想了半晌,直到月渐西垂才缓缓回到房中,别的她倒没有什么不能舍弃的,但只是姬嫖才刚开蒙,若是到了邺城,哪里还能再有像嬴业这样的师傅上?门?讲学? 她躺在榻上?翻来?覆去想了不知多久,到天蒙蒙亮才迷迷糊糊睡去,第二日醒来?已近午时,她梳洗更衣罢出来?,见姬嫖这日又是才散学送完嬴业出门?,一路小跑着来?她这边用午膳。 姬婴此刻早已带着图台雅,在这边花厅上?等着她来?,一起热热闹闹用了午膳,又等姬嫖歇过?晌,才来?到她这边小书房里,瞧她做功课。 她在书房里陪着姬嫖写了几张大字,见她手腕有些乏力了,遂叫她停下来?缓一缓,命人端了一些点心?来?,随后将众人都遣了出去,拉着她到一旁长榻上?坐下。 平日里她同姬嫖说话?,极少把她当做不懂事的孩童,这日她也是一贯郑重,对她讲了讲藩王按理应当就藩的规矩,随后缓缓引出开景帝有意遣她离京就藩的事来?,见姬嫖听明白了,轻声问道:“若我离京,你是想跟着我一起走呢?还是留在这里?” 从打姬嫖记事起,不管母亲去哪里,从没说把她留下的,她此刻见姬婴这样问,低头想了想,随即抬头问道:“是不是我留在这里,阿娘才好?能够回得?来??” 第82章 解佩令 她没?料到姬嫖这样快猜出她的意图, 怔了一下?,接着笑道:“是。” “那我若留下来,是还在这园里, 还是进宫呢?” “我想还是留你在这园里,我把这副家业都暂时交给你, 你能够撑得起来?吗?” 姬嫖见她这样说,挺起胸脯:“我可以!”随后她又想了想, 再问?:“那阿娘多早晚回?来?呢?” 她不想随便答复个时间搪塞姬嫖,也前后思量片刻, 认真答道:“你图台雅妹妹还小,我得带在身边,但是邺城没?有好师傅,所以在她开?蒙以前, 我一定回?来?。” 姬嫖低头掰着手指算了jsg算时间,四年对她来?说还是有些漫长,她犹豫了片刻,才下?定决心:“好,那我留在这里,等阿娘回?来?。” 暮春时节的夜还算宁静,立在榻边的高脚鹤灯上, 一簇火苗微微闪动?着, 忽明忽暗地照在榻上母女两?人相?视一笑的面颊上。 第二日一早,姬婴刚用完早膳走到书房里来?, 就?有宫官前来?传圣人口谕, 要她午后到提象门听宣。 她低头应了, 给那宫官和跟着的宫人都各包了一小包金锞子,好生送出了园子。 等那些宫人走远, 她才撂下?笑脸转身回?园,想着开?景帝这日召她进宫,必然是为就?藩的事,于是她回?到书房又捋了捋国子监和鸿胪寺的公务,好预备着来?日移交。 到了午后未时三刻,她换上朝服登车往提象门来?,在宫门外等了约有两?刻钟,才有宫官前来?奉旨接她进宫。 进宫后,她又在前西宫一间偏殿内坐着等了快半个时辰,才有御前宫人前来?宣旨,叫她前往两?仪殿面圣。 还是在开?景帝的书房里,她缓步走到近前,俯身拜道:“臣婴叩拜圣人万安。” “唔,平身罢。”开?景帝一面说话,一面将目光从案上一片文书中抬起来?,这时早有宫人端来?个绣墩放在了案前,他朝那绣墩微微扬头,“坐下?回?话。” 她低头告了坐,挨着绣墩边缘轻轻坐下?,欠身等着他发话,不想半晌没?听到说话声,只?能听到从案上传来?笔在纸上滑动?的沙沙声,在这间不大的御书房里,更显得冷寂肃杀。 又过了约有一柱香的功夫,才听到御案上方撂笔的声音,开?景帝清了清嗓子,往椅背上一靠,看着她缓缓问?道:“回?京这一年,贤姪过得如何?” 姬婴仍低着头:“臣自漠北国破逃亡回?来?,这一年里得享我上朝太?平荣华,受漠北不曾有之富贵,无日不感念天恩浩荡。” 开?景帝听她这样说,只?微微点一点头:“去到异国他乡,叫贤姪吃苦了。”说完他又轻叹一声,“但贤姪加封藩王,依例还该到封地就?藩,久在京城,其余宗室难免抱怨不公,我虽有心留你,但做国君,管着这一大家子宗室,总不该这样有所偏袒才是。” 姬婴闻言忙站起身来?:“舅皇此言极是,臣在京中也时常因此感到惶恐,若封地府邸已落成?,离京就?藩是臣应尽的本分。” 他觑起眼睛看了她片刻,想到前段时间她曾为太?子在国子监和鸿胪寺都办过些差事,想来?不会甘心轻易离开?繁华的京城,但此刻他看着面前这姪女,一副谨小慎微模样,声音微微发颤,实在看不出是个多有野心的人。 只?是他很不喜欢看到她的脸,每每一见,总叫他想到长姊姬平,像一根刺别在他心头,又赶上近日时常有老臣上表,提醒他提防姬平的女儿,但因有金帐汗国的关系在,他不能直接废她的爵位,所以不如远远打发走,眼不见心不烦。 书房中沉默了半晌后,开?景帝才又开?口说道:“嗯,你在邺城的府邸,早两?个月前就?有当?地官员上奏说已初步建成?,但朕见你在京中过得安稳,一直还有些犹豫,只?是宗室有宗室的规矩,不能轻易开?特例。” 姬婴明白他口中所说的“宗室有宗室的规矩”,指的是藩王加封后若要在京任职,至少要先就?藩三年,她原想着借太?子姬月绕过这一道限制,现在见开?景帝搬出这规矩来?,知道就?藩不可避免了,遂低头答道:“是,臣谨遵圣旨。” “至于世子,年纪这样小,你若不忍叫她随你奔波,留在京城也好。”开?景帝似乎是随口提了这么一句,但姬婴一听便知道,他果然是有意要她留世子在京为质,想来?应该也是那几位老臣提出来?的。 “是,世子自小随臣四处奔波,如今好容易安定下?来?,若舅皇开?恩,臣就?还将她留在园中读书。” 开?景帝见她答应了,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叫来?一个宫官开?匣看日期,又叫了一个传旨宫官来?,定魏王姬婴于四月廿七离京到邺城封地就?藩。 姬婴叩领了圣旨,又请旨到椒房殿拜见姒皇后,开?景帝应允后,她才缓缓起身告退,离开?了御书房。 魏王就?藩一事,姒皇后早就?知道事已定了,今日见姬婴前来?拜见,拉着她安慰了几句,见她神色有些低落,问?道:“有什么为难之处,姪儿尽管说来?,若实在不想离京,我再去同圣人说说去。” 姬婴轻轻摇头:“就?藩是宗室规矩,不敢不依,只?是想到要留小女独自在京,两?下?里分别,有些不舍。” 姒皇后听了这话,知道她这是答应了开?景帝留世子在京,却有些意外:“世子年幼,姪儿果然割舍得下??” 姬婴见问?,不禁扑簌簌落下?泪来?:“这几年先经漠北离乱,再辗转归京,叫她跟着我吃了许多颠沛流离之苦,才到如今得以在京中安稳读书,实不忍再带她随我奔波。” 听到“漠北离乱”,姒皇后也有些动?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姪儿若不放心,我亦可将她接进宫来?……” 话音未落,忽然外面传来?几个宫人小步快走的声音,她二人转头见是长乐公主姬云大步闯了进来?,见姬婴也在这里,随即问?道:“怎么我听说,魏王就?藩一事已经下?了圣旨了?” 姒皇后微微皱眉:“越大越没?规矩,这样有能耐,往你父皇两?仪殿里质问?去。” 姬云这才忙住了脚,给母后行过礼,有宫人端了绣墩来?,她坐下?才看见姬婴满面泪痕,说道:“媎媎都这样委屈了,我再去求求父皇吧,好端端的就?什么藩,来?回?折腾人。” 姬婴抬手拭泪,勉强一笑:“圣旨已下?,没?有收回?的,我倒不是为了这个,只?是为世子留京一事来?求皇后娘娘照拂。” “不带世子去吗?也是,邺城那个地方哪里能比京城,她还要读书呢。” 姒皇后接回?话茬,也点头说道:“将世子留在京中也好,我还是命人把安室殿……” “母后常日事多,不如叫她到我府上住吧,我可以时常带她进宫的。”姬云见母后也没?提再劝父皇的事,知道此事不能改了,又想自己素日常到景园,跟姬嫖也熟悉,去她那里应该比在宫中处处拘束要好些。 但姬婴今日此来?,其实只?是想让姬嫖名义上寄养皇后膝下?,实际仍在园中居住,于是连忙说道:“吾儿好动?,我也担心常日在宫中,闹得娘娘不得安宁,再者,若到阿云府上,也需搬动?腾挪,我想还是不如还是叫她仍住在园中,劳动?阿云妹妹闲了走动?走动?,不时关照足矣。” 姒皇后思忖片刻,只?要留世子在京,住在哪里差别也不大,于是缓缓点头:“也罢,小孩子家换了环境也难免不习惯,就?依你之言吧。” 随后她又就?离京诸事嘱咐了姬婴一番,才命人送了她二人出宫,姬云到宫门外,又请她一同上车,到府上坐坐。 这一年来?两?人时常往来?,十分要好,如今突然又要分别,姬云为此十分不乐,反倒是姬婴劝了她几句,两?个人在花厅里,只?为托付世子一事聊了许久。 到十日后,魏王离京前一天,姬婴将国子监和鸿胪寺各项公务都已交接完毕,近期鸿胪寺还要准备着接待察合汗国来?访的使?臣团,姬婴也为此交代?了几句,见各处都已稳妥,才转身离开?。 第二日一早,景园门口街道上停了好几辆宽厢车,都是姬婴就?藩的随行车马,这次出行她带的行李并不多,但还是装了好几大车,又有一群执事和厨子花匠跟随,队伍竟也十分庞大。 为避免园中人多杂乱,她没?给姬嫖留太?多人,如今景园内只?有一个大总管、三个教引养娘、五个贴身女使?、七个外间洒扫浆洗执事、两?个书童、八个外出随行护卫、一个小厨房掌勺嬷嬷、三个点心厨子,还有两?个从漠北带回?来?的骑射师傅,都是她再三筛查过的妥当?人。 姬婴这日在园中各处细细看过,又拉着姬嫖说了好一会儿话,见时辰不早了,才换上朝服,登车前往上阳宫,向?圣人皇后辞别。 还是在两?仪殿里,同她从前去和亲前,来?辞别时相?似的场景,开?景帝坐在御座上说了两?句空话,便挥手打发她去了。 她jsg这日的辞行甚至还更显匆忙一些,只?因开?景帝上午还有件要事,便是接见西北察合汗国的来?访使?臣。 姬婴从两?仪殿坐着步辇出来?时,正巧与才进宫的察合汗国使?臣团打了个照面。 在观风门外甬道上,姬婴看到前面有一队身着玄色底异域服饰的人缓缓走来?,与她这边出宫的步辇队伍擦身而过时,她注意到除前面两?个主使?臣外,后面几位随行副使?皆戴着面罩。 她微微瞥了一眼,只?感到后面队伍里似乎有束目光向?她这边投来?,定睛细看时,她发现那队副使?左列第二个人身形有些眼熟。 虽然看不见脸,但是那人的耳朵轮廓到下?颌线再到喉结,她都再熟悉不过,正是阿勒颜。 她快速扫了一眼,确认是他,随即又收回?目光,靠在步辇上等那支队伍从走出她的余光,才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声:“阿勒颜,你很不安分呐。” 第83章 恨春迟 姬婴出宫回到景园时, 见这边仪仗车驾都已齐备,单等她回来登车启程。 留在景园充作世子外出护卫的人里,有一个正是妫鸢, 姬婴从宫中出来后,又进园找了她一趟, 悄悄吩咐她盯紧察合汗国?使臣团,有任何消息随时来报。 等事情都交代完, 她才?出来,又跟姬嫖说了几句话, 走到门外,她捧起姬嫖的脸儿贴了贴,随后转身登车吩咐启程。 她这一行连执事带行李共十二辆车,就藩的随行执事主管由忍冬和当归各负责一半, 连翘则仍作为魏王府大总管,留在景园照顾世?子。 连翘明白她的不舍,所以没?有坚持跟她一起去邺城,只说一定会照顾好姬嫖,等她回来。 此?刻连翘牵着姬嫖站在景园门首,目送就藩队伍在巳时三刻准时启程,缓缓向东开?去。 队伍出城后, 姬婴没?再掀车帘回头看, 与上一次离京去和亲时,心中还有些忐忑不同, 这一次, 她更加确信自己还是能?够回得来。 虽然前途仍然渺茫, 但她知道自己拥有足够的耐心,无论什么地方, 都困不住她。 这支藩王仪仗队伍,出城之后一路鼓乐齐鸣,直走到离城三里外才?停止奏乐,前来送行的宫官也在这里立定,看着队伍继续走远,才?打?道回城复命。 开?景帝此?刻仍在观风殿中,观看察合汗国?使臣团带来的邦交贺礼,见对方诚意十足,龙颜大悦。 阿勒颜站在一众副使里,冷冷看着开?景帝那张得意洋洋的脸,比十年前他来洛阳接亲那时候,看起来更加面目可憎了,于是他把?视线挪到了一旁,不禁又回想起方才?进宫时,在甬道处与姬婴相遇的那一幕。 他微微低着头,想着她是因何事一大早从皇宫里出来?她有发现自己吗?方才?他看见她只是略略往这边瞧了一眼?,想来应该不会发现混在使臣当中带着面罩的他。 正在思量间,身边一名副使轻轻碰了他一下,他这才?回过神来,见开?景帝吩咐了鸿胪寺丞来带他们出宫前往驿馆整顿,预备参加晚上的宫宴,他跟着众人一同向开?景帝告辞,随宫人一道出了上阳宫。 阿勒颜在察合汗国?使臣团抵达阳关的时候,就听说姬婴已受封魏王,并?管着鸿胪寺的事务,他想着晚间也许还会在宫中见到她。 可是这晚的重华宫夜宴上,他在一众宗亲座位上来回看了三遍,认出了太子姬月,却怎么也没?看到姬婴,因人多眼?杂,他也不好在宫宴上命人打?听,只得耐着性子,等回到驿馆再细细探问。 直到三日后,他才?从鸿胪寺卿口中听说,就在他使臣团抵达洛阳那天,魏王姬婴辞别了帝后,离京到邺城封地就藩去了。 原来当日擦肩一过,是他才?到,她就走了,看来他还是来晚了一步。 魏王姬婴离京就藩的仪仗队伍,此?刻正悠悠行驶在前往邺城的官道上,这时节分明已过立夏,但因她们是往北走,不时还有山风吹过,并?未感受到丝毫夏意。 这一路她们都像是追赶着春日的尾巴,在郁郁葱葱的宽阔路面上,被淡淡野花香气包围着,离京五日后,这支仪仗队才?终于来到位于河北道中部?的邺城。 姬婴听外面随行护卫说邺城快到了,伸手将车帘掀了起来,远远地看到前方的城墙,有些灰扑扑的,但样?式还依稀可见往日之壮阔。 邺城本?是个古城,也曾在史上中原动乱的年代做过一国?都城,所以从地势上看还是有些王气在的,只是这两百余年的太平,似乎将此?城的威严掩盖了起来,所以此?刻看上去不免有些落寞。 这时,城中的太守,早已携一众府衙官员,来到城外的接官亭迎接王驾,见仪仗队缓缓走近了,皆列队站好,垂手而立。 等姬婴的车驾在接官亭前停下来时,太守已带着府衙几位主要官吏迎到了车前,俯身朝车上行了个礼,恭敬说道:“臣等恭迎魏王殿下,城中王府皆已收拾齐备,请殿下进城安置。” 姬婴隔着车窗上一层薄纱,往外巡睃一圈,见说话的那太守低着头,看不清脸,听声音是个中年女官,此?人履历不大起眼?,在京中也不太好查,她来之前只知道此?人的姓名和到邺城担任太守的年份,算下来也在邺城做了五年太守了。 姬婴回忆了一下她的履历,想起她名叫姜信,于是轻声说道:“好,有劳姜太守出城相迎,我这几日确有些奔波疲乏,请容我先?进城歇一歇,再与众位相见吧。” 地上那一众官员,这段时间为了迎接魏王就藩,忙得是人仰马翻,毕竟这邺城虽然说起来是个古都,但也都是历史旧篇了,本?朝开?国?以来,还未曾被指给哪个宗室做封地,所以对于这样?事,都还有些生疏。 众人此?前最担心的,还是这京中贵人规矩大难伺候,若稍有不留神,仕途不保。 但此?刻听见魏王车中传来的轻柔话语,似乎不是个难答对的人,都稍稍松了一口气。 姜信闻言亦低头答道:“是,殿下长?途劳累,还请先?进城安歇,臣等只在府衙静候王命。” 说完她带着一众官吏退回了接官亭里,等魏王的仪仗队再度启行,才?跟在后面一起进了城。 这邺城的魏王府,建在城中正北侧,虽说是新?建,但其实也是在原本?的一处前朝王宫旧址上改造的,所以只花了不到一年时间,就盖起来了。 姬婴在王府正门前下了车,见这府邸门首碧瓦朱檐,一扇中门两扇侧门,皆是丹漆金钉铜叩环,正中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魏王府”,大门两侧则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高墙。 她下车换了步辇,从正门进府,果见里面大气敞亮,标标准准按照藩王规制建造的,走过前院、前庭、中堂,又绕过一座小花园,才?来到供她日常起坐的后院。 这一路有郡丞边走边为她各处介绍着,说后院再往北走,还有个大花园,里头有假山凉亭和一个人工湖,因知道魏王受封前曾经入道,所以湖东边又起了座家观。 原本?姬婴这日下车已十分乏累,想着先?在后院歇歇,园子明日再逛,不过此?刻听说后花园里有座家观,眼?睛一亮,在后院堂屋吃了一盏茶,便叫那郡丞引着她到后头看看去,果然这边大花园很是宽阔。 姬婴一面坐在步辇上看着,一面问道:“难为你们辟了这样?大一块地出来,建得不错,可有为此?拆毁民众房屋么?” 那郡丞哈腰禀道:“咱们邺城是旧些,但地是不缺的,王府这块地从前是古王宫旧址,离城门和集市都远些,没?有民众在这里住的,只有些游方僧道会在此?处搭窝棚落脚,王府起建时,太守将那些僧众都安置到东边土地庙去了。” 她听了微微点头,不一时,步辇在一座小道观门前停了下来,姬婴下辇往里走着,见里面各处修得都还算齐全,只是没?甚器具,显得有些空旷,那郡丞在她身侧低头说道:“不知殿下供奉何方尊神,未敢提前布置。” 姬婴在里面四处看了看,往外走时对那郡丞说道:“着人去请一座后土地母元君像摆在正殿,各项器具也一并?置办了来。” 那郡丞一一应了,送她到观门口上了步辇,又见她回头端详了这家观门首片刻,悠悠说道:“再去叫人写副匾额来,此?观名为‘玄千观’。” 等看完后花园,她终于感觉有些乏累得支撑不住,回到后院先?叫府衙来的人退下了,在忍冬和当归带人收拾好的堂屋里间更衣换了常服,歪在榻jsg上休息了许久,到晚间果然月客到来,因前些日子忙碌,加上又在路上连日坐车,月客已是迟了几天了,所以也有些不大顺畅,使得她足足歇了三日,才?渐渐缓过来。 到第三日一早,她晨起感觉身子舒快了不少,想到这几日都有太守姜信打?发人来候命,于是她遣了人到府衙去,请她午后来王府相见。 这日午间,她陪图台雅在花厅上用了午膳,这段时间坐车换园子,图台雅看上去却并?没?有受太大的影响,每日仍旧在几个养娘的照顾下好吃好睡,这让姬婴有些欣慰,想她小小年纪就有这样?强的适应能?力,来日必定大有作为。 到申时初刻,她叫养娘将图台雅抱回后屋午憩,独自来到东屋里闲坐吃茶,正想着事,有执事人来报:“姜太守到了。” 她放下茶杯走出屋来,坐上步辇来到前院正堂屋,果然见姜信在这里吃茶,见她来了,忙放下茶杯起身行礼。 “我到了这三日才?歇过乏,今日请姜太守前来坐坐,请别拘束。”姬婴笑着朝她抬了抬手,走到堂屋上首坐了下来,“这王府我都还没?来得及逛一逛,赶明儿收拾好了,再摆宴请府衙众人过来吃酒吧。” 姜信欠身笑道:“殿下连日奔波,是该好好歇歇,封地上的各项事,已有宗正寺派来的魏王府长?史在府衙整理好了,等殿下得闲时,可以再召长?史前来问话。” 从前姬婴住在洛阳景园时,因封地府邸没?有落成,所以一直没?有配备王府长?史,直到如今就藩后,才?有开?景帝指来的一位官员,早她一个月先?来到了邺城,整理王府封地文书。 前几日跟随太守出城接驾的人里,应该也有这位魏王府长?史,但姬婴在车里看那一片人都低着头,也不知究竟是哪一个。 她轻轻点头,只说等明日再召长?史前来,随后又简单问了问姜信这邺城内的民生状况,因她进城时有府衙的人提前净过街了,她到王府这一路,一个民众都没?见到,路两旁的房舍也都关着门,实在也看不出城中情况如何。 姜信见问,一五一十将城中民众几何,百业境况都同她说了一回,看起来对这些事颇为熟稔,姬婴认真?听完,又问了些别话,二人在堂屋里聊了半晌,直至日暮,她才?送了姜信出来。 到第二日,她又召魏王府长?史前来问话,依旧是在午后,她从后院来到堂屋,见长?史在堂外廊下侯着,一个看上去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官,微微低着头,身后站着两个捧文书的书吏,跟着还有许多戴帷帽的人。 那长?史见她来了,忙走上前两步行了个大礼:“属下叩拜魏王殿下,今日为殿下带来了王府封地食邑文书,还有十个美男,供殿下消夏解闷。” 第84章 昼夜乐 姬婴低头看了看那长史, 她昨日才看过他的履历,此人名叫姞茂,贡生出身, 有个姑姑在内廷做宫官,又是宗正寺直接指派来做魏王府长史的, 想都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谁的耳报神。 她看了片刻,又瞥了他身后那些人一眼, 淡淡说道:“嗯,都进来吧。”说完先自撩袍抬脚走进了堂屋。 等她在上?首坐定, 看着姞茂带一众人缓缓走进来,先叫身后的人把文书呈了上?来,一共两叠一十八本,姬婴随手翻了两页, 都是她食邑户籍的田产文据,还有邺城内划归给魏王府的商铺私产。 她悠悠往椅背上一靠:“文书我留下,日后细看,还请姞长史同我讲讲,咱们王府每年算下来食禄究竟共有多少?如今建完府邸,可?欠了什么外债没有?” 姞茂方才一直在堂外廊下等着,这时?节才刚入夏, 在屋外面站上?一会儿就?能感觉到暑气, 所以他此刻额间有些微微冒汗,他抬起?手来用袖口擦了擦, 欠身将?这几日整理的王府食禄细项和总数都说了一遍。 姬婴坐在上?面默默听着, 她先前在洛阳景园住时?, 开销一半是靠开府时?姒皇后的赏赐,另一半才是封地送上?来的年禄, 现?在离京就?藩了,往后的日子就?只能靠封地食邑过活了。 她这几日看这园子修得?甚是体面,想着开景帝不可?能有这样大方,这里面的建造开销,说不定还得?从她食禄中扣去。 听完姞茂报上?来的食禄总额,与她设想大抵相符,但说起?债务来,他又不禁有些支吾,直到姬婴连声催问两遍,才说这王府的建造开销,的确有一部分是宗正寺跟邺城本地商户以魏王名义借贷来的,如今还欠着城中三家钱庄各五千贯,共一万五千贯钱。 等他说完,堂屋中一片沉默,姞茂低着头,也不敢往上?看,后面跟着的众人也都一声不敢吭。 过了半晌,才听上?面传来一声长叹,自称也改了:“没想到才刚到封地,就?欠了这么大一笔债,这一夏也不必起?冰窖了,本王此刻已是如坠冰窟。” 姞茂闻言连忙俯身说道:“宗室封地建造王府,一向都是征用原有皇家园林扩建,因?邺城没有现?成园子,是现?盖的,所以超出预算的部分才会摊回到王府头上?来,不过这贷也并不着急还,契书上?写着十年还满,属下核算过了,每年从食禄中分出一部分来还上?,不会太影响殿下的日常开销。” 姬婴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又是半晌没言语,堂屋内再度沉默了下来,过了约有一炷香的功夫,她才缓缓开口说道:“嗯,文契也一并拿来我看。”说完又往他身后微微一扬头,问道:“你身后那些人,是哪里搜罗来的?出身清白么?” 姞茂见她不再追问欠债的事,松了口气,忙叫身后书吏去取借款文契来,又听她终于问起?了献上?来的美?人,忙答道:“都是好人家拣选上?来的男郎,个个儿干净。” “都抬起?头来我瞧瞧。” 那十个人从进屋行礼时?便都摘了帷帽,只是都低着头,也看不清脸,远远地看身姿倒都还过得?去,此刻皆抬起?头来,姬婴手撑着座椅扶手,托腮细细环视了一遍。 看上?去年纪都不大,十八九岁模样,但没有长得?十分惊艳的,只能说是普遍清秀,姬婴来来回回看了三遍,幽幽叹道:“若没有欠债一事,我倒是能都收下,可?是如今平白还要还债,这么些个人,我可?养不起?。” 姞茂陪笑道:“殿下若有相中的,可?以先留几个在身边解闷,常日不过几件衣服几餐饭,王府还不至于养不起?。” 她看了看姞茂,又看了看那些人,想了一想,随即叫那十个人一一报上?名姓,再说说自己擅长些什么,看了半日,最后选出来三个留下了。 姞茂本以为她至少能留下五六个人,结果?选来选去只留了三个,不知是不是这魏王有些抹不开面,正想着,忽见座上?的姬婴问一旁执事要了纸笔,伏在旁边案几上?快速写了几句话,写完命人递给姞茂,说道:“这些人也不知谁挑上?来的,不甚合我的意,勉强留几个会弹琴跳舞的解闷,往后你照着这上?面写的,再挑好的来。” 姞茂伸手接过那执事递来的花笺,只见上?头写着面首的身高体貌要求,下面还写着:“头大的不要,肩窄的不要,腿短的不要,腰粗的不要,汗毛多的不要,另外手指务必要好看,要根根修长,指节分明。” 他一项项读着,鬓间淌了一串汗珠下来,原来她不是不好意思?挑,是真的没看上?。 姬婴见他看完了,笑道:“本王也说不上?来喜欢什么样儿的,但是不喜欢什么,都写给你了,往后不要再挑些才貌平平的来耽误辰光,本来咱们府上?就?不富裕,既然养那就?得?养点好的,你说是不是?” 姞茂将?那花笺收好,作了个深揖:“殿下的吩咐属下记下了,往后一定尽心再替殿下拣选好的。” 姬婴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见日头也要落了,没再说什么,只留下了那些文书和书吏后来去取来的借款文契,便令姞茂带着其余人告退出府。 留下的那三个人,她随口取了三个名字,叫忍冬带他们往西边别院安置去了。 等她回到后院时?,见图台雅已由养娘们带着用过晚膳了,她看了看图台雅,随后独自来到花厅上?,另外传膳自用。 她手里端着一杯从景园带出来的桂花酿,看着满桌肴馔,忽然感觉到有些寂寞,这次连翘没来,她好像猛然间少了个臂膀,虽然忍冬和当归也都很能干,但到底年纪小些,在王府各处督管jsg上?,不像连翘那样,总能跟她细细商量,还能给她出些主?意。 她这样想着,也没了胃口,随手夹了几箸菜匆匆吃了,便起?身往书房走去。 这边书房已由执事们规整好了,午后长史带人送来的文书都摆在案上?,她在大案后面坐了下来,拿起?文书一本本翻看起?来。 册籍记录倒是都还算详细,数量与长史口中说的也都对得?上?,看完那两叠食邑册子,她又拿起?那几张借款文据看了看,虽说是以她的名义借的,但落款处盖的还是宗正寺的章子。 她早在开景帝下旨修建邺城王府的时?候,就?曾听说过,藩王府邸的修盖是有多出预算部分向民间借贷,再扣除食禄的先例,所以来时?逛园子心里也有些准备,但一万五千贯,真是有点太多了。 她拿着食邑册子算了算,扣掉每年还债的钱,她的年禄也就?将?将?够日常开销,其余的什么也干不了。 看样子这是开景帝想让她在这里老老实?实?做个不问世事的闲王,这些债务大约也是为了不让她有余钱结交地方官员。 想来也是先前攀附太子,碍了几位老臣的眼,原本她在国?子监和鸿胪寺管管边角杂事,倒也无关?痛痒,但是后来跟太子走得?太近,又插手燕北官员调动,虽未直接干涉,到底也是在里面参与了一回。 应该就?是因?为这件事,让当年辅佐开景帝上?位的老臣起?了警觉之心,才有她如今被赶出京城,他们想让她以这邺城画地为牢。 她这段时?间一直在回想这些事,但并没把就?藩当做是个挫败,这一年她在京中也切身体会到了,宗室朝臣人多眼杂,行动事事逃不脱注目,在这样情况下,推一点事都寸步难行,更不要提重查当年玉京门旧事了。 但在邺城不一样,即便有宫中的眼线,也比京中松快些,或许她在这里,更有机会细细调查当年具体有哪些人,参与了那场宫变。 她这日又在书房里闷坐整夜,只觉得?身边少个说话的人,于是天亮后她打开门叫了个执事来,将?写好的帖子送到长史姞茂处,让他到府衙请个正式手续,派人前往洛阳城外青腰山,到鹤栖观请静千道长来邺城王府做家观观主?。 等姞茂办好手续,送了前去接静千道长的人出城后,来到王府里回话,她又让他将?城中戏班子排的戏列张单子来,此后每日在府上?,不是叫唱戏,就?是叫杂耍,晚间又叫上?回留下来的那三个小郎抚琴跳舞,一看就?是一整夜。 白日里还不时?催促姞茂再挑些好模样人来,选了一拨又一拨,皆不中意,只又留下了两个,凑齐五个人,两个抚琴两个跳舞一个唱曲儿。 魏王一到封地就?跟面首夜夜笙歌的事,也很快传到了京中,开景帝闻言倒没说什么,只吩咐来人再报,但一连听了几次来报都是差不多的内容,又赶上?南方入夏防洪事多,他也懒得?再听了,只说有什么别事再报来,若都是这些玩乐之事,就?不用再说了。 这日正午,姬婴刚刚从榻上?下来,更衣洗漱推开门,这些天她夜夜观舞作乐歇得?晚,几乎每天睡到午时?,走到花厅用早膳时?,忍冬给她悄悄递来了一张密封花笺,是留在京中的妫鸢发来的。 她打开一看,察合汗国?使臣团与中原签了边境不侵犯协议,又拟了通商细则,说要带回去给察合汗王看过再定,使团已于日前离京,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但使团里的副使和侍卫都戴着面罩,难以分辨是否离京的还是原班人马,而且在使团离京当日,有个形迹可?疑的人单骑从洛阳北门离城,马匹缰绳与使团制式相同,现?已派了人跟随查看。 她看完合上?花笺,一手舀着粥,一手托腮细细想了一回,却?没说什么,只让忍冬先出去了。 这日晚间,她没再让那几个面首过来伺候,而是叫来了这次混在执事人中带到邺城的暗卫,细细吩咐了几句,随后在王府东北角设下了一个圈套。 到第?二日深夜,果?然有个身穿夜行衣的人,被那几个暗卫在东北角门拦了下来,押送到了姬婴面前。 她走上?前伸手掀开那人的面纱,是那张无比熟悉的脸,她轻轻一挑眉:“阿勒颜,我饶你一命,可?不是为了让你跑出来给我添麻烦的。” 第85章 幔卷绸 阿勒颜没有?答言, 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这一年来他幻想过无数种与她重逢的画面,却没有?一种是眼前这样的, 她见面后的这第一句话,也是他想了千万遍都没有料到的。 姬婴也看了他片刻, 此时他两?边手?臂被后面暗卫押着,姬婴伸出手从他领口处开始一点点往下搜身, 摸到他左胸口处有?些异样,遂伸手?从他衣内掏出一个纸封, 似乎是一封信。 她打开外面的信封,发现里面还是个信封,里面那层信封边缘发黄,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她看了看信封上的字,又抽出内中的信纸,展开看,发现与信封上的字体一样,像某种回形花纹,却不认得是什么文字,只是依稀觉得有些眼熟。 她将信先折起来放回信封里, 随后接着往下搜身, 两?边手?臂一寸寸查完,她又把?手?挪回他到腰间, 卸了他的腰刀和腰带, 往下细细摸了一遍两腿和靴筒。 等亲自将他全身上下都搜查完毕, 她抬手?让那两?个暗卫先?出去,左边那个还有?些踟蹰:“殿下……” “没事, 出去吧,守在?门口就行。” 等暗卫松开阿勒颜,退出去将门关起,姬婴转身走到东窗边榻上坐了,将方才从阿勒颜身上搜出的那封信放在?桌上,伸手?拿过榻桌上的香炉,悠悠搅着香灰,准备点香,她见阿勒颜还站在?那里,笑问道:“大汗不远万里孤身冒险闯我王府,是来报灭国?之?仇么?” 阿勒颜转头看了她一会?儿,竟也低头浅浅笑了一下,随后走到她这边榻前,在?榻桌另一侧坐下来,看着她的眼睛:“我说过,若帝国?毁在?我手?上,是我无能,不怪王后。” 这时姬婴已将香点了起来,盖上香炉盖后,一缕轻薄的烟从炉内缓缓升起,她将香炉往榻桌里面挪了挪,在?桌上撑着手?肘托腮看他:“看来这一年,叫你?回想起了许多从前的事。” “是,日夜回想。”他低下头,语气怊怅,“此生最有?负者是察苏,不该自以为是,为帝国?颜面牺牲了她。” 她见他说得认真,也抬眼看了看他:“你?明白了就好。” “次而有?负者是你?,共枕七年不知你?心中所想,不过这一桩,我想,我已为此付出代?价了。” 她听罢垂下眼眸,随即微微摇头轻声叹道:“恩怨难算,这一桩就勉强算是两?清了吧。” 见他没再说话,她又歪头看了看他:“大汗这次千里迢迢借出使?为由冒险前来,只是为了这一场剖白么?还是说这一年在?科布多过得不甚如意,所以想要出来散散心?” 阿勒颜听她这样问,自嘲般苦笑道:“科布多遍布你?的眼线,我这一年过得如何,难道你?会?不清楚?” “遍布我的眼线,却还是叫你?悄无声息地跑了出来,我竟事先?一点儿也不知道,看来我那些眼线也是时候该换换人了。” 说完她点了点桌上那封文字奇特的信:“你?我分别一年,又夹杂着那样多变故,如今还能心平气和对坐说话,实属难得,你?这次究竟所为何来,不如也趁现在?同我讲讲。” 阿勒颜低头想了想,他的双手?一直交叠放在?榻桌上,与姬婴的手?只隔三寸远。 他小?心翼翼伸出一只手?来,见她没有?躲避,才轻轻握上来:“玄娘,你?回来的目的,我已经知道了,此事难如登天,我只想来提醒你?,现在?抽身退步,还来得及。” 她皱了皱眉:“你?知道了什么?” “玉京门事变。” 这五个字一出口,姬婴立刻放下了托腮的那只手?,一脸严肃地紧紧盯着他:“你?最好再说仔细些。” 他又沉默片刻,才缓缓将他母亲妘宫旧日匣中密信一事,简要讲了一回,只是略过了信中具体内容:“这封手?札内记录的是宫变前的事,后面的内容还在?科布多,等你?去了一见便知。” 姬婴听完良久无言,又回想起许多年前在?鹤栖观见到的那个中原面孔的异服女?子,阿勒颜的母亲,原来曾是姬平派往漠北的细作,难怪她会?认得息尘jsg,难怪她当初看到自己的时候哭了一场,大约是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姬平,难怪。 寂静半晌,她轻轻问道:“那么,你?来找我是想要做什么?” “此来只为见你?一面,再就是提醒你?别再回洛阳,我另外也留了人在?那里,来日等我再去洛阳一趟,找机会?将卓尔……” 姬婴皱眉打断他:“她叫姬嫖。” 阿勒颜怔了怔,并未理论,只是接着说道:“把?她留在?洛阳也很危险,我想将她接出来,若你?想通了,我们可以一起带她回科布多。” “这次去洛阳,你?见过她了?” 他摇了摇头:“只在?一场宫宴上远远见到了身影,她被保护得很好,离宫后我尝试了几?次,无法接近景园。” “这就对了。” “但这个月底太虚观有?场法事,宗室都会?到场,长乐公?主也会?带她前往,我在?想……” 不等他说完,却见姬婴当即将手?撑在?榻桌上,直起身来伸出另一只手?掐住他的喉咙,将他抵在?了身后的古玩架上,动作猛烈得将架上的一只汝窑花囊震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裂响。 门外暗卫听见声音忙敲门询问,听到里面说“没事”,才转回身去。 她觑起眼,盯着他沉声说道:“把?你?的人立即撤出洛阳,旦敢轻举妄动,使?我女?儿有?个闪失,我拿你?陪葬。” 阿勒颜似乎也被她的举动惊到,却没有?挣扎,只是紧紧盯着她,眼圈有?些微微泛红,吃力地说道:“玄娘,你?不要忘了,她也是我的女?儿。” 两?个人对视良久,直到她的手?掐得都有?些发酸了,仍不见他抬手?挣扎,过了半晌,她才把?手?松开,坐回到榻桌边。 阿勒颜这才用手?抚着胸口,轻轻咳了两?声:“无论如何,她毕竟还小?,你?不该带她涉险。” 她冷冷看了他一眼:“我生的,我来管,轮不到你?在?这里指手?画脚。”说罢她起身到一旁案上取过纸笔,拍在?阿勒颜面前榻桌上,“写手?令把?你?的人撤出洛阳。” 见她态度坚决,阿勒颜叹了一口气,伸手?拿过笔,写了一句话,姬婴在?旁边看着他写完,随后带他出了屋子,令那两?个暗卫跟在?后面,来到后花园西北角上,看着他用哨召了一只红隼回来,将手?令绑好后再度放飞。 此时夜已深了,那隼在?浓厚的夜幕中,几?乎与夜空融为一体,等那隼轻巧地拍着翅膀消失在?云层里,姬婴才转身说道:“别跟我耍花招,在?有?确切消息回来前,你?就暂且先?留在?我这里。” 说完她低声吩咐了其中一个暗卫两?句,又令人在?她后院西边单收拾出一个小?院,让那两?个暗卫押着阿勒颜进去安置,随后又调来了几?个执事在?外把?手?。 等忙完已近四更天,姬婴回到自己房中,又拿出那封旧信来回看了看,装旧信的纸封里,还夹着一张阿勒颜将信中内容转成?柔然语的便笺。 这信其实是一张没有?寄出的手?札,里面记录了玉京门事变那一年夏天的事,在?事发两?个月前,多省地方官几?乎同时上书,弹劾太子姬平的数位近臣,说太子派出的巡按在?地方索要贿赂,同时又有?朝中官员上表,暗指太子用人失察,当时先?帝正在?行宫避暑,在?收到这些奏疏后不久,行宫内又出了一桩变故,主宫内卫突然无诏换防,调整了外围全部侍卫,后来被发现用的是太子令牌,先?帝闻言叫人不要再查了,随后提前半个月起驾,匆匆回銮。 手?札到这里戛然而止,她看了几?遍,又坐在?榻上想了许久,阿勒颜口中所提到的下半封手?札,以及其余往来信件,她必须要拿到。 盛夏在?一日暖似一日的微风中,悄然降临邺城,阿勒颜在?魏王府后边的小?西院里住了两?晚,再没有?见到姬婴。 这日午后,有?执事给他送来了新的夏季换洗衣裳,一件银白色绞罗底衣,和一件青色暗纹薄纱罩衫。 “殿下命你?沐浴过后换上衣服,过去见她。” 一个时辰过后,他重新束了发,跟着两?个执事人出了小?院,往正房里走去。 走到一处拐角回廊,只见迎面走来三个年轻男子,其中两?个抱着琴,从正院的方向走过来,个个步履蹁跹,身上穿着和他一样的衣服。 阿勒颜抬眼一见,微微皱了皱眉,等与那几?人擦肩而过后,又转过两?道回廊和一道月门,才来到正院。 此时正巧长史姞茂才向姬婴回过话,从正房里走出来,见远远的又来了个青衣人,容貌俊秀,还带几?分异域风情,他上下打量了几?眼,点头跟旁边执事说道:“这是又来了个新的?瞧着不错,眉眼比前面几?个看着都好,身姿也挺拔,肩宽腿长,好,好。” 他正说着,那两?个执事已带阿勒颜走到了近前,听到姞茂这番点评,阿勒颜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阴鸷冰冷,吓了姞茂一跳,他往后退了两?步,拍了拍胸口:“哎呀…这是谁选上来的面首?教没教过规矩?怎么表情这样凶的?” 带他来的那两?个执事只奉王命,不知姞茂是在?问谁,也没答言,姞茂见没人理他,面上有?些讪讪的,又忍不住对阿勒颜说道:“一会?儿进去了,当着殿下,把?脸色放和缓些,难得这副好模样,把?殿下哄开心了,往后有?你?的好处。” 话音刚落,听到里间叫人,姞茂忙住了嘴,那两?个执事人走上前推开门,阿勒颜冷冷瞥了姞茂一眼,抬脚走进了屋中。 姞茂见他进去了,才跟着引他出园的执事转身往外走去,一面走一面摇头自言自语:“这是嫌温驯小?郎不够过瘾,专门挑了匹烈马?” 阿勒颜被那两?个执事带进屋中,见姬婴正盘坐在?榻上吃茶,那两?个人一人按着他一边肩膀,往前推着令他跪在?了榻前的脚踏上。 “行了,你?们都出去吧。” 姬婴悠悠放下茶杯,等屋里执事退出去将门关上,她将身子往前倾了两?分,伸手?钩住他的下巴笑道:“这两?日在?我这里住得好吗?我留给你?的察合汗国?你?不要,私自跑出来,既这样,不如就别走了,正好我这魏王后的位置还空着,现在?轮到你?来给我做王后,如何?” 第86章 醉清平 “你认真的, 还是玩话?” 姬婴没有答言,只是认真?端详了一番他的面庞,随后摇头啧声说道:“这些天我也见了不少人, 没有一个能取代你这张脸,可惜呀。” 说完就?要扶他起来, 但?他只是跪坐不起,握住她的手:“你要做的事太过危险了, 玄娘,算我求你, 跟我走吧。” “不说这些,不说这些了。”姬婴抽出手来,只是拉着他的胳膊要他起来,“听说你午膳一点都没动, 饿了吧?我叫人传膳来。” 说完就?摇铃叫了个人来:“去?传两桌好菜来,再把前日那坛南烛酒筛上一壶,我常喝的桂花酿也舀一瓯来。” 那执事人得?令去?了,阿勒颜也被她拽起身来,仍是坐到榻桌对面,只是低头?不语。 不一时,有四个执事人抬了两个榻桌来上膳, 一桌羹饭菜肉, 一桌下酒小碟,另外又有两个人端来筛好的两壶酒放在一旁。 姬婴摆摆手让众人都出去?了, 随后自顾自拿起那壶南烛酒, 给阿勒颜倒了一杯:“这酒是前日开府宴席上, 人家送的,我闻了闻, 有些冲鼻子,喝不大惯,只觉得?跟你从前常喝的草原白,闻起来有几?分相似,你尝尝看。” 说完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桂花酿,却没急着喝,只是拿起碗来,先夹了几?口?菜吃,阿勒颜见她只顾吃饭,伸手拿起那杯酒来,仰头?一饮而尽,接着拿过酒壶,又将杯满上。 等?她吃到五分饱时,才悠悠停下来擦了擦嘴,随后端起那杯桂花酿抿了一口?,抬头?看了一眼阿勒颜,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母亲的事,你知道多少?” 阿勒颜此时刚喝完第三杯,轻轻放下酒盏,低头?想了想:“那信匣是我去?年冬天发现的,此前我和察苏都不知道这些事,现在想来,她一开始到草原,应该是冲着军方情报来的,但?是后来不知怎么被父汗留下做伴驾,又有了我们两个,就?走不了了。”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那几?封妘宫发给姬平的信里,有一封内写?着:“若必要时,可使柔然从内瓦解,以卸我朝jsg北境压力。” 他不禁又摇头?苦笑道:“我母亲想做而没能来得?及做的事,在可汗位到我手上后,由你做成?了。” 她也轻轻一笑:“难怪你后来那么痛快就?向金帐汗国宣告放弃东进了。” “草原本来从一开始就?不该是我的。”他伸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提起从前,又让他想起当年将和亲使团接到科布多的时候,他本来也不是个多有野心的人,那年起兵杀进可汗庭,纯粹只是为了……他抬头?看了姬婴一眼,又端起杯一口?将酒饮尽。 “但?你昨日带来的那半封信里,也没提到当年旧事究竟具体有谁参与其中,为何一来就?说我要做的事难如登天?” 他叹了口?气?:“玄娘,当年的事牵扯甚广,楚王敢以刺杀逼宫上位,完全是因为背后有一众地方世?家豪强扶持,玉京门事变只是最后一步,到如今二?十年多过去?了,那些世?家在中原势力更加叶茂根深,单凭你一人想要为先太子报仇,无异于蚍蜉撼树。”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却仍不见姬婴面上有任何动摇,他抬指将酒杯挪到一旁,在杯盘碗盏的空隙间伸过来握住她的手:我们还有察合汗国,即便你真?的想要做些什么,也不必这样亲身进到中原朝堂里去?冒险。” “察合汗国是你的,不是我的。” “我的就?是你的。” 姬婴抬起头?来,有些玩味地看了他一眼,笑道:“果真?么?你我汗王轮流做?” 阿勒颜怔了一下,低头?苦笑一声:“只要你肯听我一句劝,汗王你来做,换我给你做王后。” 她听完笑着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只是把手抽出来,见吃得?差不多了,才摇铃喊人进来收桌子。 此刻夜色正浓,屋外廊下的执事人听到铃声,鱼贯走进屋中,先撤去?了膳桌,过一会儿又有几?个人端着银洗漱盂进来。 等?她二?人净手漱口?毕,又走进来两个执事,端了两盏醒酒安神的清口?香汤来,才又都转身出去?了。 姬婴喝了两口?香汤,放下盏儿:“还是不说那些沉重的事了,你难得?来我这里一趟,好生住上几?日,看看我这里,比你科布多王宫如何?” 之后也不等?他再说什么,见他也喝完香汤,便起身拉着他出了这边东屋,说要带他往后面花园里逛逛去?。 邺城的盛夏比洛阳凉爽一些,尤其夜晚间清风习习,庭院中花香阵阵,走在外面甚是舒服。 只是阿勒颜经这微风一吹,倒有些恍惚起来,原来这南烛酒虽不比草原白烈,后劲却大,等?他被姬婴推倒在榻上时,只记得?她在耳边轻轻问了一句:“你母亲的信匣长什么样子?放在何处?” 但?后来他是怎样回答的,自己竟丝毫记不起来了,再一睁眼时,窗外还是黑蒙蒙的,榻边一盏夜灯正在静静燃着,微弱烛火将室内照得?一闪一闪的。 他转过头?,见姬婴正坐在身旁,靠在一摞高枕上,抱胸闭目,也不知是在沉思还是睡过去?了,他张了张嘴,却只觉得?口?干舌燥。 他撑起身子稍稍坐了起来,盖在身上的云锦薄被登时滑落,他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什么都没穿。 这时姬婴缓缓睁开眼睛,转头?看他正把被子拽回腰间,轻声笑了一下:“我这里没有你的寝衣,披件被子凑合凑合吧。” 见他有些发怔,她又朝榻内侧边柜上指了指:“口?渴?那上面有水。” 他拽着被子坐起来,伸手拿起壶来倒了一杯水,转头?先递给姬婴,却见她摇头?:“我不渴,你喝吧。” 等?他喝完一整杯水,才低头?想了想:“你前面是不是问了我……” “嗯,你说了,我已趁夜色放了鹰,叫人去?科布多取信匣来了。” 他劝不动她,这也是意料中事,于是他轻轻叹了口?气?:“好,那我留在这里,等?你看了那些信,自然知道我所言非虚。” “不,我想过了,你还是得?回去?,察合汗国不能没人坐镇,你的使团再有半个多月就?要到阳关,你得?赶上他们,否则出关又是一件麻烦事。” 他愣住:“可是没有我,你看不懂那些信。” “这个我自己想办法。”她说完又坐起来,握住他的手,神色严肃,“你知不知道我当日,为何单单留下察合汗国给你?” 阿勒颜只是静静看着她,等?她接着说下去?。 “我也知道回朝要做的事险而又险,所以留下那里,以备不时之需。妫易如今在凉州带兵,等?我叫当年参与宫变的人都付出代价,再让她从西侧接应我,到时候我就?可以带上女儿,回科布多投奔你去?。” 她说完静静看着他,见他只是不说话,她歪头?一笑:“如何?你愿意做我们的退路吗?” 他只是深深望着她,宿醉的恍惚感再次冲上天灵,直叫他分辨不清她这番话里,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两个人就?这样在榻上对坐半晌,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她,就?算明知可能是个骗局,也只能睁着眼往里走,良久后,他缓缓点头?:“好,我来做你的退路。” 刚说完,他马上握住她的手又补了一句:“但?是请你凡事务必三思而行,若见势态不好就?提前抽身出来,我到边境接应你们。” 她拍了拍他的手,柔和一笑:“放心,我有分寸。” 说完她见窗外天边已开始微微有些发白,伸手掀掉了他身上的云锦薄被,一翻身又坐了上来,用手撑在榻上低头?看着他笑道:“春宵有限,既然已醒,那就?别?睡了。” 接着她从榻边柜摸出一个小瓶儿来,倒出一枚乌黑色的避精丹,用手捻着拿到他面前:“现在清醒时候,还敢吃我的丸药么?” 他抬眼看了看她,轻轻张嘴咬住她手里的丸药,含到嘴里,跟着喉间微微一动,咽了下去?:“只要你喂的,是毒药我也吃。” 室内的更香此时刚刚燃烬,从香炉里飘出了最后一道轻烟,榻边的夜灯也正好在此刻熄灭,日出前的纱帐内,竟比夜晚还要昏暗,却又比夜晚更多了些欢腾。 明媚的日光在辰时初穿过窗幔间的缝隙,丝丝缕缕地散在屋内的地板上,随着窗外的微风带动窗幔,光影也跟着轻轻在地上摇摆。 姬婴躺在榻上被微光晃醒,睁眼看了看地上的光线,时辰似乎不早了,她轻轻坐起来,回头?见阿勒颜还在睡着,遂伸手从旁边架上拿了件纱衫披上,走下榻来。 她见外间门缝处,有执事人递了一张红纸来,于是伸手摇铃叫了个人到门口?:“是有什么急事吗?” 那执事人低头?回道:“是,一早有两个消息回来。”说着呈上了两张小纸封。 姬婴接过来见一封是西北来的,一封是京城来的,点点头?:“你先去?吧。” 等?那人关上门出去?,她走到案边借着日光看了看那两封信,头?一封是科布多发来的急报,说察合汗王失踪了,她抬头?看了一眼在榻上睡得?正熟的阿勒颜,笑着摇了摇头?,又接着往下看去?。 上面写?着去?年冬天阿勒颜带人出去?打猎,回来说脸被划伤了,再之后就?一直戴着面罩,因去?年一年没出什么差池,导致她安排在科布多的眼线放松了警惕,竟到两个月前汗王开始持续称病不见人时,才发现端倪。 她将那封过时了的急报扔到了案上,又打开京城发来的那封,是妫鸢收到了她前几?日的信,带人找到了阿勒颜留在洛阳的人,已确认他们收到消息后悄悄离京往西去?了。 她合上那信,低头?想了想,又拿起一张花笺,提笔给远在凉州的妫易写?了几?个字,让她派姞安走一趟,把安插在科布多的人手换一换。 写?完她拿着那张花笺走到榻边,见阿勒颜仍然没醒,还在软枕上睡着,双眉浅颦,脸霞未消,她俯下身看了一会儿,随即站起来转身出去?了。 这日傍晚,从邺城魏王府的西角门里,悄悄开出来一辆青绸长厢车,赶在关城门之前,离开了邺城,一路向西疾驰而去?。 那辆车出城的时候,姬婴也换了件便服,登上城墙来送,她算了算时间,睡在那车里的阿勒颜,大约还有两个时辰才能醒来。 她看着那车一点点消失在残阳里,又想起他昨日说的话来,不禁冷冷一笑:“蚍蜉撼树?哼,我偏要撼他一撼试试。” 第87章 凭阑人 阿勒颜在行驶平稳的厢车里轻轻睁开眼睛, 此时天已黑了?,他?借着车外昏黄的灯笼光,看了?看jsg车里?, 随后用手撑着身下的软垫坐了起来?。 这场景似曾相识,一年半前他在可汗庭开往科布多的车内子棺里?醒来?时, 也是这样四顾茫然,过了?片刻他?缓过神来?, 知道?自己这是又被她扔了一回。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只穿着那件青色罩衫, 胡乱系了?条腰带,车内通底铺着软垫,他?脚边有一个软布包袱和一个装靴子的立匣,里面应该就是他来时穿的衣服和鞋子。 就在他?醒来?没多久, 车子缓缓停了?下来?,这时车外传来一个声音:“到了?,下车吧。”说完有人从?外面打开了?厢车门。 他?下车见面前是一座荒村脚店,此刻夜深人静,脚店外只有一个来?接应的老?头,赶车人领他?到了?一间?房中,将车内的包袱和立匣放在桌上, 又递给他?一封信:“店钱付好了?, 明日一早直接走?就行,这里?往北一里?就是大路, 上路一直往西, 快的话, 十日就到阳关,能够赶上使团, 马匹已备好在马厩里?了?。” 说完也不?等?他?有什么反应,便径直转身去了?。 他?见门关了?,低头打开那封信,里?面是一张过城关防,还有一张花笺,是姬婴用柔然语写的一句话:“好生回科布多理好内政等?我,说好了?到时候换我做汗王,可不?要食言。”末尾还用蓝色笔画了?一朵小小的其其格。 这一句话他?看了?又看,半晌低头自叹道?:“只要你不?食言才好。” 第二日清早,他?换上来?时的衣服,将那件罩衫叠好放在了?包袱里?,下楼来?果然见马厩中有一匹枣红赤骥,他?将包袱放进马背搭子里?,翻身跨上马,调转缰绳出了?脚店,向西边飞驰而去。 送走?阿勒颜后,邺城一连下了?三日雨,刚刚开始冒头的夏初暑气?,被这一场雨浇了?个透,空气?中都带着清润。 这日一早,姬婴从?东屋里?打坐完毕,正往花厅走?去用膳,路过回廊下,见有一遛喜鹊排在房檐下,她又伸手掀开廊下的避雨竹帘,往外看了?看,只见外头还是一片雨雾,但?是天边云层上已有日光隐隐透将出来?,看样子这一场连日雨,很快要放晴了?。 她回身朝执事人说道?:“在这廊下添些食水,莫叫上头那几位贵客空着肚子走?了?。” 说完她转过身,步履轻快地往花厅里?走?去,等?用过了?早膳,她又到后面瞧了?瞧图台雅,陪着她玩了?一会儿,才来?到书房里?,召见长史姞茂,问了?问府衙近期的公事。 藩王名义上遥领下辖封地官府,按例每五日都要听取一次例行公务禀告,但?自从?姞茂上回见着那个新进府的面首,回去后听说魏王很是宠幸了?几天,连日呆在后院,也不?见外客,所以姞茂也有好几天没敢前来?打扰。 但?这两?日他?又听说那面首不?知哪里?惹恼了?魏王,玩了?几天就被绑着抬上车赶出邺城了?。 他?在王府外院等?传召时,想到这里?心中不?免有些惴惴,只觉得这魏王有些喜怒无常,但?好在这面首不?是他?送上来?的,大约也迁怒不?到他?头上,于是他?又正了?正发冠,跟着前来?引路的执事往后院走?去。 进到后院书房里?,姞茂将手上整理的文书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魏王姬婴托腮坐在大案后面,随手翻了?翻,都是些衙门断案的琐事,遂又合上了?,懒懒说道?:“字太多,我也不?看了?,你拣重要的说说就是了?。” 姞茂欠身低着头,把事先准备好的事务都禀了?一遍,等?说完,见上面没有动静,等?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抬起头来?往上瞟了?一眼,见魏王用手撑在桌上,脑袋一点一点的,像是打起瞌睡来?了?。 这时站在姬婴身侧的一个王府书吏轻轻咳了?一声,她这才恍然惊醒,见姞茂说完了?,揉了?揉太阳穴:“昨日听曲儿歇得晚,叫长史见笑了?,我瞧着似乎也没什么重要事,府衙上都自有决断,我只一句话吩咐,凡事小心,别出大事,只要不?出什么捅上京城的篓子,就随府衙办去,我在这里?高?枕无忧,你们日子也好过,你说对不?对?” 姞茂听了?连连点头,口?中不?住地“是,是”,自从?这魏王就藩以来?,他?每每汇报公务,见她不?是打瞌睡就是走?神,只有在选面首挑戏班子这种事上,才来?精神,但?他?还是按日子照来?,只为观察她是不?是真的不?理公务。 正想着,又听上面发话了?:“凡事有府衙和你们这帮人,我是很放心的,所以我想着,五日一禀也太频繁了?,回回听都是差不?多那些事,往后我看没有什么特殊事的话,不?如改成十日一禀得了?,姞长史你觉得呢?” 姞茂眨了?眨眼,她这是认真来?封地享福来?了??怔了?片刻,他?踟蹰说道?:“这……五日一禀是规矩,若殿下觉着频繁了?,臣回去再问问太守,看是不?是可以酌情延长。” “嗯,嗯,你就去说说看,行了?,我还得回去补个觉,就不?虚留你了?,回吧。”姬婴摆摆手,也不?等?他?再说什么,便起身走?出了?书房。 姞茂恭送她走?远,站在那里?想了?片刻,才转身跟着来?时接引的执事出了?王府,往府衙去了?。 姬婴回到后院,果真先到东屋榻上歪着眯了?一会儿,到午后,又带了?几个执事,来?到后花园里?转了?转。 走?到玄千观时,她见这边大门匾额已放上去了?,遂又抬脚往里?面看了?看,后土地母元君像已请来?了?,正端坐在大殿中央,各处香炉香台和座椅蒲团都摆放停当。 她先在正殿上了?三炷香,又去后屋几间?房舍里?看了?看,一面看一面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不?错,昨日来?人说都收拾好了?,我还有些不?放心,今日这一看,果然处处齐整。” 等?她从?花园里?走?回后堂屋时,正见一个府吏在这里?候着,见她来?了?,忙俯身说道?:“禀殿下,姞长史给您请来?的家观道?长到城外短亭了?,他?已亲自带人前去迎接了?,约莫再有两?刻钟就能到王府,所以遣我先来?报信。” 姬婴听了?一喜,回身吩咐执事人:“快摆鲜花香台,开中门迎接。” 等?静千在魏王府大门口?下车时,这边府中已准备好了?,门口?灯笼下面摆着几个大花台,花台上面插满各式鲜花,三扇门全部敞开着,中门里?外俱铺着厚毯。 这些都是早预备下的,长史姞茂见她走?下车来?,忙躬身上前引路。 这时又听王府里?面传来?阵阵脚步声,只见魏王姬婴已换了?身夏蟒袍,快步从?门里?迎出来?。 此时姞茂身旁果然站着位道?长,身着一件靛蓝色金丝绣二十八星宿罡衣,头戴莲花金冠,手持法杖,长身玉立,神态从?容,正是静千。 姬婴从?中门里?走?出来?,大老?远一见静千就拱手笑道?:“仙长远道?降临,小王本该出城相迎的,失敬,失敬!” 静千见她迎接得这样郑重,十分想笑,可是当着旁人不?好笑出来?的,遂只得微微抿一抿嘴,行了?个法礼说道?:“有劳魏王殿下大驾相迎,贫道?稽首了?。” 说完姬婴笑着抬手请她和她身后的两?个小道?童一起走?中门入府,其余跟随姞茂出城迎接的衙役,也被执事们从?两?边侧门引进前院吃茶领赏,只有长史姞茂和两?个府衙吏臣,从?侧门进来?后,一路跟着姬婴和静千往后面走?去。 姬婴亲自引着众人抄近道?,转过两?处回廊走?到后花园,来?到玄千观门口?。 静千抬头看了?看匾额,微微一笑:“殿下有心了?。” 随后众人又都跟随姬婴一起走?进观中,静千先来?到正殿,给后土地母元君像前上了?香,接着让两?个小道?童也上过了?香。 长史姞茂和府衙吏臣不?是家观中人,只在神像前拜了?三拜,姬婴见姞茂这趟差事前后都办得很认真,朝他?点了?点头:“接道?长进城这事你办得不?错,天色也不?早了?,到前院领过赏去吧。” 魏王的直白夸奖可是少见,听她这样说,姞茂也连连欠身说道?:“为殿下当差,都是应当的。” 又说了?两jsg?句冠冕堂皇的谦词,才跟着执事人离开了?玄千观,等?他?走?后,姬婴也叫其余执事都出去观外等?候。 到此刻,玄千观内才算是又安静了?下来?,这时候没了?外人,静千也放松了?几分,跟着姬婴一起往后面几间?香房看了?看,给两?个小徒分了?屋子,叫她们在后面将行李归置归置,才单独同姬婴一起来?到东侧一间?大香房里?吃茶。 姬婴拿过茶盘来?,两?个人在矮几两?侧对向而坐,一人一盏各自点茶,问了?问鹤栖观的近况,又问了?问静千来?时路上的事。 二人只闲聊了?片刻,等?吃过一盏茶,姬婴想着她这回又是连日坐车赶来?,必然乏累,只吩咐人传了?两?桌素简斋菜来?,一桌给那两?个小道?童在后头吃,一桌她两?个在这边吃。 等?吃完了?斋饭,姬婴也没有留下,只叫静千好生早些休息,有话待明日再说,便起身出去了?。 第二日一早,算着早课结束的时间?,姬婴走?到玄千观中,果然见静千带着两?个小徒才从?殿中走?出来?,她看静千今日气?色大好,想来?昨夜睡得不?错。 静千仍请她到东侧香房里?来?坐,两?个人悠悠点香吃茶,这时姬婴从?怀里?抽出一个纸封来?递给她:“你瞧瞧这里?头的字,可眼熟么?” 静千伸手接过来?一看,纸封里?面还套着个旧信封,边缘微微泛黄,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展开一看里?面的字,像回型花纹,应该是某种加密文字。 静千认真看了?看,谨慎说道?:“若我没记错的话,师娘那里?也有一封旧信,封面上的字,跟这里?面的应该是同一种。” 第88章 桃林引 果然师娘息尘那里也有这种文字书写的信, 姬婴前几天在阿勒颜那里看?到这封信时,就?觉得这文字有几分眼熟,只是一时不?敢确定。 但?她回想起他母亲妘宫当年带他上山求医时, 就?是息尘亲自出山门迎接的,想来她二人不?仅是故交, 而且关系匪浅,既然这些信是妘宫专门收起来的, 那么息尘应该也能看?得懂。 想到这里,她轻轻点了点头:“这里只是半封手札, 主要?的信件都还在路上,等到了,我得想办法回去一趟,请师娘给我看看那些信中的内容。” 听她这样说, 静千也猜出信中大概是什么内容了,先太子姬平的事,是她从漠北回到鹤栖观后,息尘才同她讲的。 这件旧日往事牵涉甚广,知道的越多越危险,所?以她得知此事后,也没有?怪师娘瞒她, 只是又为姬婴的身?世感?伤了一回。 “行, 到时候你只管去,这里有?我给你盯着。”静千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想了想, 又说道, “只是要?翻旧账的话,必定阻力重重, 这一切你都想好了吗?” 她明白静千话中隐含的警告意味,她选择的那条路,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但?是她费尽心?力从漠北回来,可不?是为了止步于做一个小?小?藩王的,她看?着静千微微一笑:“我心?里有?数,倒是你,又被我给扯了进来。” 静千拈起茶点盘中一颗蜜杏扔到嘴里,笑着朝她挑了挑眉:“出家人生死看?淡,怕它怎的。” 她二人对坐相视一笑,又说了几句别话,姬婴留在这里同她一起用过斋饭,才离开玄千观,往前院书房走来。 一进屋见?大案上摆着许多文书,大部?分都是昨日长史姞茂送来的,一些是封地公务文书,最上面是一封供她查看?近期整体要?务的节略,其余的还有?一些是封地各田庄上春夏两季的播种情况简述。 她收了来都堆在这边,也没打开看?,只叫书房里执事简单整理了一下,此刻走进书房也仍旧没去翻看?那些文书,都叫执事摞起来挪到了旁边架上,将大案清出来,才令众人都出去,自己走到大案后面悠悠坐了下来。 她来到封地邺城到如今也有?一个多月了,此刻终于能静下心?来,好好想想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 京中的动向她留了人时时盯着,这个夏初因南方雨水多,两湖起了一场洪涝,好在朝廷提前派了人,前去组织民?众撤离防洪,又早早从周边调了赈灾粮饷,未使民?众流离,也将洪水控制在了所?划范围之内。 这件差事办得可以说是极其漂亮,但?这次离京到两湖主持督办防洪的,却不?是太子姬月,而是梁王姬星。 姬月自从去年一桩无头案,因那些捕风捉影的话,使开景帝心?中存了些忌讳,此后办差便总是不?顺,又是调任官员被查出考课作?假,又是漕粮出事,两湖这次防洪前,他又碰巧病了一场,才叫梁王得了这桩差事,在朝中又露了一回脸。 姬婴把脚搭在案边一个绣墩上,靠在椅背上低头思忖着,从这段时间收到的消息来看?,太子姬月最近似乎不?大好过,但?到底皇储的身?份摆在那里,表面上地位并没受这些小?挫折影响,但?是朝中也有?不?少人私下在传,说开景帝近日对太子颇为严厉。 正好这个月底又是姬月的生辰,她想了想,自己人不?在京中,贺礼还是不?能缺席的,不?论朝中情况如何,眼下她还不?准备放弃太子这艘大船。 等想完这些,她又叫执事召了长史姞茂进来,叫他去备办太子生辰贺礼,说这件事重要?无比,需要?花些心?思,有?点新意,但?又不?能太过破费,说完这些要?求,姬婴便叫他速速回去准备,后面禀告公务等事也都先放一放。 姞茂领命而去,花了好几天时间,准备了几样生辰贺礼,来给姬婴挑选,但?她见?了却只说俗气,一样都没选,只叫他再想来。 就?这样来回选了三次,姬婴都不?甚满意,最后一次姬婴召他来一起琢磨送什么好时,她忽然一拍大腿:“有?了,咱们这府上后花园里有?一小?片桃林,前儿结的桃子我尝了,味道都好,就?把最外?面那棵小?些的挖出来,把枝头桃子都用红布袋子套了,移栽到个大瓮里,给大哥送去做贺礼如何?” 姞茂这几日被这生辰礼弄得头昏脑涨,毕竟太子要?什么有?什么,不?缺钱也不?缺珍玩,什么好东西也难入他眼,此刻听姬婴这样说,觉得也倒别致,况且大老?远运棵树去,又显得挺花心?思,于是连忙点头附和?道:“殿下这主意妙极!” “行,那你明日准备好东西,早些带人过来挖吧,送树可得选好妥当人,要?是到了京城时,有?桃子掉了或是树死了,你可仔细。” 听她这样说,姞茂眉心?一跳,运树确实有?些麻烦,但?既然魏王主意已定,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连连点头应下了。 等走出王府,坐上了回府衙的车,姞茂听身?边一个心?腹随从给他细报近日魏王府内的事,都是些吃喝玩乐,他一边听一边皱眉看?着车窗外?,这个魏王真是一点正经事没有?,每天在府中只是玩乐,为着给太子办生辰礼,连公务也不?听禀了,每日倒总为这些繁杂琐事来回折腾他。 想到这儿,他从鼻子里“嗤”了一声,跟那人抱怨道:“这魏王,白日里跟着那家观道长又是打坐又是炼丹的,晚上又跟那帮面首酣歌醉舞,这都修的是些什么道?” 那人神色隐秘地低头笑道:“听说府上家观里炼的,都是些房中丹药,大人这样一看?,不?就?说得通了?” 姞茂“哼”了一声:“声色犬马之辈尔。” 他从一开始就?不?想来这个邺城,做什么魏王府长史,还是他姑母反复劝说,让他来这边替宫里办差,若办得好了,能有?机会?立功回京城高升,可这前提得是魏王要?么真有?异心?,要?么真有?本事。 这段时间看?下来,他感?觉她哪样都没有?,若她认真要?在封地安心?养老?,他可不?准备陪在这里跟着她蹉跎下去。 他低头想了想,又沉着脸对那人说道:“王府里的事,你细细盯着,不?管大小?事,都留神记下回我。” 话说完,车正好也停了,姞茂独自起身?下了车,又打起精神来,快步走进府衙,准备安排人手,明日去魏王府上挖桃树。 因姬婴前几日跟他说,想把封地公务从五日一听禀改成十日一听禀,他为这件事,也去找了一趟邺城太守姜信,她听说了此事,沉吟半晌,只说:“听取封地公务也是藩王jsg分内之事,等太子生辰贺礼这桩事办完,待我再与你同去王府,劝劝魏王。” 姞茂闻言点点头没说什么,按说这邺城太守其实与他并非上下级关系,他这个魏王府长史是经宗正寺选定,从吏部?直接调派来的,年终年末考课也都是由宗正寺来定,但?所?办公务毕竟还都在邺城,所?以也得跟这边府衙维护好关系,因此他对姜太守,不?管是从资历还是从公务角度,都是要?给几分颜面的。 魏王提出的这个要?求,姞茂不?敢擅专,不?管后面究竟是改成十日一听,还是仍旧五日一听,有?太守出面参与,也好减轻些他的责任。 将这件事甩出去后,他又在府衙中点选了十名衙役,把些工具都备好,又征用了府衙一辆平稳的大车,等各处都办妥,已是近二更天了。 第二日一早,他带了众人来到魏王府,却被执事人领到前院一间偏厅吃茶,只说魏王要?亲自看?着挖树,此刻她还没有?起身?,叫他略等等。 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其余衙役都在门房处休息,倒不?觉得什么,只是姞茂独自一人在偏厅,浑身?坐得酸疼,只得站起来活动活动,又不?敢吃太多茶,怕有?执事来叫找不?见?人。 直到未时初刻,才有?后院执事悠悠来请,说魏王殿下已准备好了,叫他直接带人往后花园桃林去。 他忙去门房叫了人,带上移栽树木的工具和?装树的大瓮,急急跟着引路执事往后花园走来。 到这边桃林时,果然见?魏王已带着几个执事等在这里了,他忙走上前给她行了个礼:“属下参见?魏王殿下。” “嗯。”姬婴坐在一个现搬来的大椅上,懒懒抬手指了指前面的一颗小?桃树,“就?这一棵,开始挖吧,叫大家小?心?着些,莫伤了根。” 众人得了令,便都走上前开始动土,忙了有?一个多时辰,终于将那棵小?桃树移栽到了大瓮里,整个过程十分小?心?,一颗桃儿一片叶都不?曾掉。 姬婴一直坐在边上吃茶,后面几个执事打着伞盖,身?边一个小?郎欠身?打扇,见?树已移得了,才起身?走过来转圈看?了看?,亲手将些不?大好看?的叶子修了修,不?好看?的桃子也先摘了下来,其余的桃儿都叫人套上了备好的福字红色网纱兜,这些纱兜都是玄千观道长亲自持诵过的。 等弄完,她又围着树看?了两圈,满意地拍手笑道:“这样就?好了!” 说完又回头对姞茂说道:“太子生辰贺礼不?同寻常,你得亲自走一趟我才放心?,这次有?劳你,等你回来了,我叫山雀儿唱个曲子你听。” 她口中说的“山雀儿”是前不?久选上来的一个面首,虽然长得不?甚叫她满意,但?难得一副好嗓子,唱起曲儿来声音通透清亮,婉转悠扬,于是姬婴便将他留了下来,取名山雀儿,只是不?爱看?他的脸,所?以叫他终日戴着面纱。 一个山雀儿,还有?一个跳舞的云雁儿,都是魏王身?边近日比较得宠的,轻易是不?叫出来见?客的,更别提给外?人唱曲儿了,这可是难得的殊荣。 但?姞茂听到这话,嘴角微微抽了一抽,上回她可没说这生辰礼还得需要?他亲自去送。 第89章 瑞云浓 姞茂低头迟踟蹰道:“这……若属下往京城送贺礼去, 那殿下这?边……” 姬婴摆摆手:“我这里不用你操心,至于封地的公务嘛,就叫姜太守另外派人禀来。” 她见他还有几分迟疑, 又补了?一句:“给太子贺生辰是大事,万万马虎不得, 把这?事办好?了?,我得好?处, 你也跟着沾光。” 姞茂听她这?样说,心念一动, 看来这?魏王也并不是一点回京的心思都没有,他也知道她曾在京中替太子办过差,这?次郑重?送生辰礼,估计也是想试探试探太子?的态度, 或许还要为来日回京做些铺垫,这?样说来的确十分重?要?。 他想了?片刻,随即欠身说道:“属下一定不辜负殿下所托。” 正在他等着姬婴召他往书房去,吩咐这?次要?到太子?府打探的事时,却见她站起身来,说道:“行了?,你明日好?生把这?桃树送去, 大哥能尝上?一口, 就算我的心意没白费,去吧。” 说完她伸手拿过一旁小郎君手中的扇儿自?家摇着, 悠悠带一众人走了?。 只留下姞茂还在原地兀自?发愣, 直到有执事人要?来引他出园, 他才回过神来,敢情?真就是纯叫他送树啊? 他看着姬婴带着一群人走远的背影, 还是觉得此行若能打探到太子?那边的一些情?况,回来时也可以再看看她的反应,于是他低头恭送她离开,转身带着人抬树出园去了?。 姞茂第?二日启程时,姬婴又派了?两个执事前来相?送,其中一个跟着他一同进京送贺礼,另一位等众人离城后,回身去府衙请太守姜信午后到王府面?见魏王。 姬婴这?日又是照例睡到晌午,起来懒懒用过早膳,又在东屋窗下榻上?歪了?一会儿,才听执事来报说:“姜太守到了?。” 她坐起身回道:“好?,请她到书房外间稍后。”说完下榻更衣,也没带一个执事,独自?拿了?把扇子?,闲闲往前院书房走来。 她迈进书房大门时,姜信正坐在外间厅里吃茶,抬头见她穿着件家常纱袍走进来,忙站起身来就要?行礼,却被姬婴走上?来一把拉住了?:“也不是什么正式场合,姜太守不必多礼。”说完便笑着拉她往书房里走去。 等执事人端了?茶来放下,又退出去将门关起,姬婴端着茶杯抿了?一口,见姜信坐在客位静静看着她,似乎是在等她发话。 她放下茶杯笑道:“前日我同姞长史说,要?将封地公务从?五日一禀改成十日一禀,他没敢应承,只说还要?问过姜太守,正好?我今日得闲想起这?事来,所以请姜太守过来问问此事可得行么?” 姜信听她这?样说,微微欠身答道:“封地诸事需禀过遥领藩王,这?是朝中定下的规矩,虽然大部分公务其实也不过是走个过场,但殿下才来封地不过月余,还是不可荒废了?公务才是。” 见她言辞谦恭但态度坚决,姬婴低头想了?想,随即又笑道:“既这?样,那我也不叫姜太守为难,咱们还是维持五日一禀,但是要?请姜太守另外派府衙上?的人前来,中间五日我叫姞长史代?我听禀,每十日我亲自?同姞长史一起来听,如何??” 姜信抬眼?看了?看她,心下忽然明了?,她这?是不愿意让封地诸事,都通过姞茂一个人传话回禀,所以要?借此直接跟她从?府衙派来的人了?解政务,于是颔首笑道:“若殿下觉着每五日一听太累,这?样也好?,若其中有要?紧事,再请姞长史代?为转禀也是一样。” 姬婴见她同意了?,欣然一笑,又闲闲同她说了?几句别话,喝完一回茶,才亲自?送了?她出来。 等送走姜信,果然第?二日便有府衙派了?一名郡丞前来,为姬婴禀告近日封地要?务,其中内容的确要?比之前姞茂禀上?来的丰富一些,不仅有治民决讼,还有城乡选贡生进贤等事,甚至还给她讲了?几桩城内和田庄上?最近发生的趣事。 她听完这?些方才感觉到,脚下这?座邺城,终于鲜活了?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她又寻了?个由头,把姞茂安排进府中的人陆续打发了?,实在甩不脱的,都赶到了?前院跑腿使唤。 包括最早留下的几个面?首,凡是经姞茂选送进来的,都借故赶了?出去,只留下了?她亲自?派人选来的三个人近身服侍。 等姞茂半个月后从?洛阳回到邺城,魏王府各处执事已清洗过三轮了?,他听亲随回话,说是因魏王内室丢了?个纯金冠,人仰马翻查了?数日,发现是个面?首偷走了?金冠,又转托人送出府,要?换成钱给家里人还债去,魏王为此动了?大怒,打了?相?关一众人,又遣了?许多人出去。 姞茂听完心惊不已,那个据说偷发冠的面?首,是他后来选送给魏王的,当时他被魏王催着选人送去,也顾不得看家世?,只是见人长的好?看就挑来了?,他回想了?片刻,这?小郎家里的确穷,父亲是个赌鬼,要?说干出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次的事还牵连了?他安插在王府中的人,但此刻他已没心思琢磨那些人了?,只想着得先把自?己?摘出来,莫要?因此影响了?仕途。 这?日,他风尘仆仆进了jsg?城,先到府衙应卯,在值房里净须洗了?脸,重?新束发修了?眉毛补了?脂粉,又换了?身熏过香的洁净官袍,这?是魏王的规矩,但凡男官,都得匀面?梳妆齐整才能见她,否则就算殿前失仪。 他忙完这?些琐事,在镜前来回检查了?两遍,见没什么问题,才匆匆带着太子?姬月赏的东西,来到魏王府门首求见魏王。 姬婴早在他进城时就收到消息了?,但没有立刻出来见他,等他在前院偏厅里坐了?半个时辰,才悠悠从?后院出来,叫人带他进书房里回话。 姞茂跟着那引路执事,低头走进书房里,将要?回的话又反复在心中默念了?几遍,其实他这?次去洛阳,差事办得十分顺利,路上?花了?七日,小心翼翼将那棵桃树完好?无损地送进了?太子?府,正赶上?太子?姬月生辰前一日,他又碰巧当日得闲,亲自?走出来看了?看,直感叹魏王妹妹有心了?。 姬月前几个月过得不大顺,但近日否极泰来,几桩公务都赶在生辰前办妥了?,加上?今年浙江春蚕收成极好?,给户部减轻了?不少压力,虽然前段时间两湖防汛的事叫梁王姬星得了?些许称赞,但姬星如今也愈发低调,办完这?事回到京城后,仍旧管着自?己?那一摊子?事,并没有因此贪功,开景帝也只是赏了?姬星几处田庄,未再有其他实在提拔,让姬月稍稍放心了?些。 他见了?这?贺礼,又听魏王府上?来人说了?说姬婴的近况,知道她一到邺城就见到了?借债文契,还想着大老远派人送生辰礼来,虽然只是一颗看上?去有些可怜巴巴的桃树,每片叶子?都好?似写着“有心但没钱”,也算是礼轻情?意重?。 他又回想起自?己?当初因冗事缠身,说好?的要?留她在京城,也没能帮她说句话,加上?修建魏王府欠债这?事,他也知道里面?有工部的那些弯弯绕,这?次承建魏王府的官员,还都是他的人,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于是款待魏王府来的人住了?几日,走时又开府库给姬婴拿了?一小箱三十两金锭,又叫来了?宗正寺的人,让把魏王府的债划到户部,由十年债改为三十年债,往后魏王可以用年禄慢慢还,省得在封地还要?俭省度日。 这?些对于姬月来说,都不过一句话的事,却是给姬婴解了?一大难题,她坐在大案后面?,听姞茂将去洛阳前后事说了?,满意得连连点头:“好?,好?,这?事也多亏有你走一趟,给咱们王府立了?个大功。” 他原本回话时还有些惴惴,想着不知姬婴是否会提起面?首偷冠的事,但见她听禀全程和颜悦色,又夸了?他一句,有些受宠若惊,忙低头说道:“这?都是属下应该做的。”说完他顿了?顿,张嘴想问问那面?首的事,但突然又想到自?己?才一回城就问这?件事,似乎显得有些过于消息灵快了?,于是又把嘴合上?了?。 姬婴坐在大案后面?托腮看了?他片刻,见他欲言又止,知道他想问什么,于是往椅背上?悠悠一靠:“你不在的这?段日子?,咱们王府也出了?桩大事,不知你听说了?没有?” 姞茂只得低头回道:“属下回城到府衙时,确实听说了?些传言,只是听得不大真切。” 姬婴看了?他一眼?,简略将那面?首偷金冠的事跟他说了?一遍,随后幽幽叹了?一口气:“你该是知道我的,自?漠北国破逃难回来的一个穷藩王,一身所有皆拜宫中所赐,那顶金冠,是皇后当着金帐汗国来使,亲赐予我的,他就那么大胆子?盗了?去。” 她停顿片刻,将手撑在椅上?,身子?超前倾了?两分,语气严肃:“这?可是你挑来的人,变卖御赐之物,叫宗正寺知道了?,报与皇后,你的仕途前程,要?也不要??” 姞茂一听这?话慌忙跪下了?:“属下失职,求殿下开恩!” 姬婴见他这?样,只是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书房里一片沉寂,半晌后,她才从?椅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伸手拉他起来,语气也柔和了?几分:“好?在我发现得及时,那金冠没有被熔,否则我也难保你,如今冠已拿回来了?,此事可大可小,鉴于你这?次给太子?送生辰礼办得不错,我想,功过大约可以相?抵了?。” 姞茂战战兢兢站起身来,听她这?样说,只是低着头不敢答言,姬婴见状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这?事就算过去了?,你才回城,早点回去歇着吧。” 说完便叫了?执事人进来送他出去,她回到大案后面?坐下,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这?个长史是开景帝让宗正寺指派来的,她暂时还不能动他,但好?歹借此事,让他收敛几分。 又过几日,初秋的气息渐渐开始浓厚起来,王府中的花草树木,也都带上?了?点点秋色。 姬婴这?段时间只在王府后院起坐,每隔十日来到前院亲自?听禀公务,却也只是听听而已,从?不曾发令干涉府衙政务。 长史姞茂后来见她果然没有因面?首盗冠一事为难他,于是办差更加勤谨,也不敢再往王府里塞人了?,日子?过得倒也风平浪静。 这?日,姬婴正同静千在家观东屋里吃茶对弈,忽然有姞安派来的亲信,悄悄从?家观这?边东北角暗门来送信,带来了?一个黑色的雕花木漆盒,正是阿勒颜亡母妘宫的信匣。 她打开盒子?,见里面?果然放着二十余封旧信,一一展开看去,和阿勒颜先前带来的那封信中的字体是相?同的,她看完将那些信仔细收好?,又问了?问察合汗国近日的事,得知阿勒颜已同使团回到了?科布多,那边的眼?线也都由姞安亲自?换过了?,才令执事带那人下去休息。 随后她又在这?边观中跟静千合计了?一阵,选好?了?日子?,这?天听完府衙禀告公务之后,她召来了?姞茂,跟他说自?己?要?在家观内闭关静修十日,叫他不要?来打扰,又吩咐了?几句别话打发他出去了?。 等姞茂走后,她回到后院换了?衣服,跟静千交代?完府中琐事,从?观中暗门出了?王府,赶在城门下钥前,跟着出城的人群离开了?邺城。 到城外,早有她提前安排好?的暗卫,牵着马迎了?上?来,她将信匣放进马背搭子?里,翻身上?马,扬鞭向洛阳方向疾驰而去。 第90章 忆江南 “我记得当初来邺城时, 在路上走了好几?天,所?以从邺城到洛阳,究竟有多少日路程?” “仪仗车马行驶缓慢, 需要五日,正常骑马三日能到, 玩命骑马,两日也可以拼一拼。” “不用玩命, 不用玩命,三日足矣。” 姬婴和那个暗卫在路上说笑了两句, 连日向西南方向赶路,这日晚间在汴州城外一家乡间脚店里下榻。 用过晚饭后,姬婴叫了暗卫到屋中说话,这暗卫是从洛阳景园赶出来?接应她的, 这几?日赶路也没怎么好生说几?句话,眼看着马上过汴州,再?有一日即可到青腰山,姬婴才放慢些?速度,这日早早投宿,向她细细询问起景园的近况。 那暗卫将世子姬嫖近日的事都说了一遍,得?知?她在园中每日上午勤谨念书?, 下午跟着骑射师傅学起了棍术, 平日里甚少出门,只偶尔有长乐公主前来?接她进宫给姒皇后请安, 她听完又问了问姬嫖的饮食起居, 知?道她一切都好, 才缓缓点了点头?。 虽然这些?事她也都知?道,平日里每隔三五日就有连翘从洛阳传信到邺城, 将姬嫖每日功课起居详细告诉她知?道,但她还是想从旁人口中,再?听一遍这些?琐事,哪怕都是相差无几?的内容,也听得?津津有味。 她们在汴州城外歇了一晚,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她便同那暗卫再?次上路,跑了一日马,在傍晚时分终于来?到了青腰山脚下,正好是她离开邺城的第三日。 息尘早收到了她的消息,派了两个女冠在山脚侯她,她们远远地见那边二?人来?了,忙迎上前。 姬婴轻巧下马,朝走上前来?替她牵马的那个年长女冠甜甜一笑:“师姊好。” 那女冠见她同那暗卫一样,都是一副紧身短打侠客模样,微微一笑:“今日这打扮却伶俐,腹中早空了吧?晚上特意开灶给你们做了消夜,走吧,回jsg家。” 说着带她们一路说笑闲叙上山,进山时日头?刚落,等上到鹤栖观门口时,天已完全黑了。 月光静静洒在观门外的石板路上,走在前面那两个女冠手中提着灯笼,在清冷的月色下,两团摇摆的暖光引着她们进到了观中。 姬婴还是先到正殿,在地母元君像前拜了三拜,才退出来?到后院息尘这边香房里,那暗卫则被两位女冠请到了东偏房里吃盏汤。 道观内平日里斋饭用得?早,此刻已过饭点了,这时有两个女冠从斋堂后厨拎出来?两份食盒,是才重?新开灶做的清粥小菜,一份送去了息尘房中,一份送到了那暗卫休息的东偏房内。 息尘坐在矮几?边的蒲团上,见姬婴连日奔波,此刻额间碎发凌乱,也没去管它,只顾低头?吃饭,看上去倒像是饿了好几?天一般,息尘满眼慈爱地看着她风卷残云吃完了一餐斋饭,抬手给她理?了理?鬓间碎发,笑道:“知?道的是个藩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跑来?的小叫花子。” 姬婴笑着擦了擦嘴:“今天只早上在店里吃了碗汤饼,白?日也没停歇,一路跑马到天黑,可不饿坏了我。” 等外面小道童进来?端走食盒,息尘才悠悠点起香来?,因天晚了不宜饮茶,息尘便从旁边拿过一小瓶蔷薇露,给她调了一盏香汤清口。 她二?人在矮几?两侧对向而坐,姬婴喝了两口香汤,才见息尘轻轻将她带来?的那个信匣,放到了面前的矮几?上。 姬婴今日一进观时就将这信匣交给了息尘,没有细说来?历,只说有重?要事稍后详谈,但息尘一见到那盒子上的花纹,就知?道这是妘宫的东西,却也没有急着打开,只是等她吃完饭,才又拿了出来?。 姬婴伸手打开那信匣上的锁扣,拿出了里面一沓信:“这信匣的主人,师娘认得?。” 息尘微微点头?:“是我的故友妘宫。” “那这信里用的密文,师娘也一定认得?,我这次专程赶回来?,就是想请师娘替我看看这些?信。” 息尘没有答言,只是缓缓打开那些?信,一一展开认真读过,姬婴端着香汤盏,一面小口抿着,一面有些?紧张地看着她,却见她始终面如平湖,瞧不出什么情绪。 等她按着时间顺序将信看完放下来?,才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信中所?讲的许多事,我也是今日方知?道。” 听息尘这样说,姬婴一时有些?不知?从何问起,只是倾身靠在矮几?上,等她继续说下去,可是她却沉默了,似乎也是不知?从何讲起。 这时室中蓦地安静下来?,二?人默然对坐,只有香炉内缓缓升起的轻烟,和一旁仰莲瓷灯中微微闪烁的火苗,让屋子里看上去没那么沉闷。 直过了半晌,息尘才缓缓开口,将许多年前的往事向她娓娓道来?。 息尘在入道前,本家也姓妘,与妘宫同生于姑苏城外一个小镇上,她两个也算是同宗族亲,是自幼一同玩大的好友,长到十五六岁上,她生了场险病幸被一女冠医活,此后便随那女冠入了道,而妘宫彼时则忙于乡试,二?人从幼时形影不离到只能闲暇时偶尔再?聚。 几?年之后,妘宫去了姑苏城做贡生,正巧息尘也随师在城内一间坤道观参学,又恰逢太子姬平来?江南道办差,因缘际会下与她二?人相识。 当?时因姬平追查一桩贪污案,得?了她二?人不少帮助,结案后三人在姬平的园子里小聚,又聊起妘宫正在学波斯语的事来?。 她因儿时有个族中姨妈从西域出使回来?,给她讲了许多西域奇闻,令她十分着迷,于是她也立志要做个使臣,有朝一日走出江南,去京城,去西域,去草原,去看看外面的广阔天地,姬平和息尘坐在她对面,看着这个水乡姑娘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的宏大愿景,也都随声附和鼓励。 当?晚三个年轻人越聊越投机,虽然身份各异,却是倾盖如故,在江南暮春时节的温润花园里,对饮谈讲直至深夜,便趁着酒劲,在月下义结金兰。 此事过后,姬平很快回到了京城,息尘开始随师四处游历参学,又过一年妘宫进京赶考,得?中后被姬平安排进了鸿胪寺,半年后她终于如愿踏上了去往波斯国出使的征程。 而当?时在洛阳的姬平,因连年推动地税改革,触动了江南及两湖等地乡绅豪强的利益,朝中又多有这些?地方出来?的大臣,曾受过乡绅资助,因此渐渐形成了一股反对太子的势力,开始暗中扶持姬平的弟弟楚王。 中原朝中暗流涌动的同时,西面和北面边疆也不甚太平,为减轻朝中在边境的军事投入压力,妘宫受姬平之托,在波斯国出使结束后,直接从西域转道去了柔然。 她见燕北各州饱受两国战乱之苦,决定借机进入可汗庭王宫,留在柔然大可汗身边为边境纷争尽力斡旋,几?乎是凭一己之力保得?燕北七州十年太平,给中原朝中省了不知?多少军备开支,只是除了姬平,朝中并没有人知?道妘宫此人的存在。 妘宫与姬平的多封通信内容,都跟北境两侧军事部署有关,在息尘翻译到其中一封信时,姬婴注意到里面写着妘宫信奉了萨满神教,并举荐了一位女萨满进入柔然可汗庭王宫,她在信中也写了那名女萨满的名字,正是如今金帐汗国的开国国师阔都萨满,原来?此后种种,始于当?日。 有妘宫在漠北出力,给姬平掌管的户部减轻了许多压力,但楚王一党仍在朝中快速发展,姬平一面要管着各部公务,一面还要应对来?自暗处的恶意摸黑。 就在之后的一年秋日里,眼见时机成熟的楚王一党,告发太子姬平在府中行?巫蛊祠祭,诅咒皇帝并祈求自己早日登基,当?时正在病中的先帝闻言大骇,命太子作速进宫回话。 匆匆赶往上阳宫的姬平,在玉京门外遭遇埋伏,被楚王带来?的人以暗箭射杀,之后楚王进宫称太子企图谋反,事败后逃回府中畏罪自戕焚了园子。 妘宫信匣里最后面一封记录玉京门事变的手札,是当?时跟着姬平进宫面圣的亲随,在姬平遇刺后赶回太子府,收了一些?重?要文书?和信件,在楚王派人前来?放火时趁乱从暗门逃了出来?,一路向北越过边境来?到柔然可汗庭,将前后事告诉给了妘宫,才被她记录了下来?。 在手札后半部分,妘宫列出了当?日参与事变的所?有朝臣,息尘拿了一支笔,将密文翻译过来?的名字写在了一张笺上。 姬平当?年出事前,息尘正带着姬婴在蜀中一间道观内,听闻京中生变,便连忙收拾东西带着姬婴去了岭南躲避,所?以京中的事她只知?道个大概,也猜出了所?谓的太子谋反、事败自戕,定是楚王的设计,但内中实情在她从岭南辗转回到洛阳城外青腰山时,已被刚登基的楚王抹杀了个干净。 只有几?年后妘宫匆匆带着男儿前来?求医时,才跟她说了两句姬平当?年的事,但并没有将相关细节告诉给她,只恐说多了会给她和姬婴招来?杀身之祸。 妘宫将这信匣收在科布多,原本是想再?找机会为姬平报仇的,只可惜天不假年,就在她刚刚有所?计划时,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时疫夺去了性命,这些?秘密也随她一起,沉睡在了科布多。 姬婴拿起息尘写完的那张名单看了看,那上面的人名,有眼熟的,也有陌生的,所?做的事也都记录在内,十分详尽。 她看了两三遍,将纸轻轻折了起来?,贴身收好,在她方才看名单的时候,息尘一直在看着她,见她将名单收起,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静玄,要有耐心,永远要有耐心。” 耐心,这是息尘从她小时起就在反复不断教她的,她都记着呢。 于是她也伸出一只手来?,握住息尘的手,微微一笑:“师娘放心,我有分寸。” 90-100 第91章 出亭柳 姬婴从息尘的香房里出来时, 已是?三更天了,她原来住的?屋子,还原封不动留在那里, 柜中她从前的铺盖也才新洗过。 她简单在外面洗漱毕,换上了息尘提前给她备好的寝衣, 铺好被褥躺在上面,闻着熟悉的味道, 很?快睡了过去。 秋天的?青腰山里寂静凉爽,她睡的?这铺盖在这时节也是薄厚正好, 清晨时她在前殿的?钟声里悠悠醒转,抬起手来伸了个懒腰,这一夜睡得真是好极了。 等她洗漱更衣毕,走出房门, 见到众女冠才下了早课,正陆陆续续地往斋堂走去,jsg她看到这一幕,恍惚间?只?觉得自己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 正在愣神之际,监院息念从正殿走出来,看到她站在这里,轻轻拍了她一下, 笑道:“如今可真是?富贵乡里人了, 睡到这早晚才起。” 姬婴回头见是?她,低头一笑:“师姨惯会取笑我。” “不取笑你, 你回来, 我高兴。”说着?搂过她的?肩膀, 也往斋堂走去,等她们端着?餐食在桌边坐下来, 正好息尘也从外面走了进来,她到前面取过一盘餐食,走到息念身边坐下来。 观中的?早饭,还是?那万年不变的?老几?样,姬婴却吃得很?香,取来的?餐食都吃得干干净净。 等众人安静用完早饭,姬婴擦了擦嘴,低头想了想,她回来要做的?事都做完了,本应今日就启程回去的?,但此刻却改了主?意?:“我想,明日一早再?走。” 息尘漱过口,放下水杯看了看她:“路上来得及吗?” 她点点头:“来得及,我留了十日出来。” 息尘看了她片刻,又看了一眼息念,对姬婴说道:“今日咱们观里还要派人进城,往太虚观送一批降真香,预备下月初一打醮用的?,你戴上面纱,跟着?一起去吧。” 她听了眼睛一亮:“好。” 等众人都离开斋堂,息念到前殿分派了进城送香的?人,半个时辰后各处打点完毕,便送众人下了山。 这日领队送香的?,正是?前日下山接姬婴的?那大?师姊,姬婴穿着?跟大?家一样的?青衣道袍,头上戴着?相同的?防沙网巾面罩,和众人一起坐在装塔香的?车上,悠悠往洛阳城内驶来。 太虚观这日清闲,门口当值的?几?个乾道也难得心情好,见城外的?鹤栖观早早前来送香,倒没像往日那样反复抽检为难,只?大?略查了查,便收了香叫她们去了。 师姊出来后,带着?众人转道往琉璃街悠悠行?来,只?说找家茶楼歇歇脚再?出城。 姬婴昨日就听那暗卫说了,今日世子上午课业例休,长乐公主?说要带她进宫给姒皇后请安,请完安出宫后,会照常先到长乐公主?府用膳,然后再?回景园。 她原想着?算算时间?,从太虚观回来,也许能正好能赶上姬嫖从姬云那里出来,不想这日差事办得极顺,竟提前出来了。 几?位女冠赶着?车,来到了琉璃街一间?大?茶楼前,将车停在外面,走进去挑了个临街厢房,点了茶和果品,一面等茶,一面闲话。 等茶点上来后,堂倌退出去将厢房门关了起来,大?家才纷纷摘下面罩吃茶,只?有坐在临窗的?姬婴还戴着?面罩,只?是?朝街外面看着?。 果然不到一刻钟的?功夫,远远地就见一队禁军士兵往这边街上一路小跑,随后五步一人依次站定,过不多时,便见一辆宝顶雕花车缓缓往这边驶来,正是?长乐公主?姬云的?座驾。 姬云平日在城内出行?,一般都是?不叫净街的?,只?带一队护卫提前开路,所以此刻街道两边民众和店铺中人,也有不少?好奇张望的?。 这个路线,应该是?姬云刚刚从上阳宫出来,正准备回府的?。 姬婴定定地看着?那车,只?见车窗是?开着?的?,只?挂了个薄纱帐子,隐约可以看到里面的?人影。 这时,她们吃茶的?这间?厢房隔壁,传来几?个人聊天的?声音,“这是?哪位贵人出行??这么大?派头?” “看来是?你少?来这里,这是?长乐公主?的?仪仗,每次出宫回府都打这里经过的?。” 话音刚落,正在姬婴只?是?看那车窗的?时候,忽然那车帐子被人掀开了一角,接着?伸出一张机灵的?小脸儿,头上戴着?一个小金冠,一双圆眼大?而明亮,只?朝外面看了两眼,又回过头跟车里人说话,将车帐子复又撂下了。 旁边厢房里的?人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有个人好奇问道:“方才车里一闪而过的?那小孩儿,你们瞧见了吗?我听说长乐公主?膝下没有女男呀。” 对面一人似乎很?了解宗室之事:“那应该是?魏王世子,魏王离京就藩,留了世子在京为质,长乐公主?时常去接了一同进宫请安,颇为关照的?。” 旁边人听了不禁“啧”声摇头:“这么大?点孩儿独自留在京中,亏这魏王怎么舍得!” “这有什么舍不得的?,留在京中念书不比去封地强?你知道教?世子念书的?是?谁吗?翰林院嬴业博士,到封地能有这样好师傅?再?说了,藩王送世子进京念书也是?常有的?事,多得是?六七岁上开蒙就来的?,还未见得能有那样好园子住着?,还有师傅上门来教?,又得公主?处处关照。” 说完那几?个人又就“孩子是?带在身边好还是?送来京城好”,开始热烈讨论起来,另一边厢房内众女冠只?是?默默吃茶,坐在窗边的?姬婴还看着?那辆渐渐走远的?车,一句话也没说。 距离她离京就藩,到如今四个多月过去了,虽然也能时常收到连翘打发人送来姬嫖的?功课,但数月未能见到一面,还是?叫她十分放心不下。 今日她本想着?能远远看到个身影就知足了,不想正好在车子路过茶楼的?时候,姬嫖突然打开了帘子,叫她瞧见了正脸,看上去神气十足,似乎又长大?了一点。 她低头微微一笑,同众人在茶楼里坐了一个时辰,又要了些点心,等吃得差不多时,只?见从长乐公主?府的?方向,又开出来一辆打着?仪仗的?车子,这次不是?禁军开路,而是?两列王府护卫围着?车子往前走着?,车前面一只?灯笼上写着?一个“魏”字。 这是?姬嫖在长乐公主?府上用完了膳,正坐车回景园。 这边茶楼内,众人已吃得了,于是?也都起身结账,缓缓走了出来,她们这边赶的?车,跟那辆打着?“魏”字灯笼的?车子顺路,远远地跟在后面行?着?。 走到景园附近时,前面那辆车子转进了内巷,姬婴这边跟众女冠送香的?车子,还是?沿大?路往前走着?,她坐在车上,见转进内巷的?那辆车在景园西门处停了下来,又见门口站着?迎接的?人正是?连翘。 等那车停稳,一个穿着?银蟒袍的?小女孩从车上跳了下来,牵过连翘的?手,连说带笑地往里走着?,又忽然一回头,看见内巷尽头的?大?路上,正好有一辆看上去不甚起眼的?厢车经过。 姬婴见她往这边看,忙低了下头,随后又马上反应过来自己?还戴着?面纱,于是?又抬头朝那边望了过去,只?见姬嫖还在转头往这边看,直到连翘俯身似乎在问她瞧些什么,她才回过头去,跟着?连翘走进了侧门。 这时,姬婴坐着?的?这辆车已开过了那条内巷,她这才转过头来,又回想方才看到的?那个小小身影,看上去也长高了一些,知道她果然过得不错,才终于放下心来。 过不多时,车辆缓缓出城,姬婴回头看着?那城墙,松了口气,这次无?诏私自进京,确实有些太过冒险了,不过她见到了姬嫖两次,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回到鹤栖观后,姬婴同息尘和息念一起用了斋饭,早早回房安歇,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时,她起身先去了东边小神殿,给姬平的?牌位上了三炷香,走出来又到正殿上过香,才辞别了众人,跟来时那暗卫一起下了山,到山脚下取过马来,翻身跃上马背,挥鞭朝着?邺城方向而去。 她回程的?路没像来时那样赶,所以路上比来时多花了一天,进邺城这日,正是?她“闭关”的?第八日傍晚。 连日赶路也叫她疲惫不堪,进园后她先悄悄去瞧了瞧图台雅,随后又回到玄千观内,沐浴更衣罢,在静千给她留好的?屋子里倒头就睡,这一觉真是?昏天黑地,第二天她醒来吃了点东西,又回去接着?睡,直睡了整整两日才缓过来。 到姬婴“出关”这日一早,长史姞茂前来请安,见她身着?道袍从玄千观走出来,精神抖擞,神采飞扬,走上前行?礼笑道:“属下恭迎殿下出关。” 姬婴也笑着?抬手请他?起来:“我这十日闭关,跟着?道长修炼,果然通体舒畅,受益匪浅,外头的?事,又多劳你了。” 姞茂再?次欠身:“这都是?属下应该做的?。”说完请她往书房走去,一路上跟她讲了讲近日的?公务,姬婴见他?如今行?动说话乾乾翼翼的?,jsg笑着?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此后她便安心留在邺城,每日玩乐修道,偶尔听听封地公务禀报,仍是?从不干涉府衙政令,赶上年节又时常打发人往京中送礼,但也并不提要回京的?事。 开景帝听人来报,得知魏王在封地过得挺知足,没有结交地方官,也没跟人抱怨不满,每逢初一十五还在家观大?摆斋坛,为圣人和皇后祈福,他?心中放心了几?分,但也还是?叫人持续盯着?,时常再?报消息来。 往后半年多时间?里,邺城发来的?奏报都是?如此,朝中也风平浪静地度过了安适的?一冬,进入了转年盛夏。 这一年的?夏季格外炎热,上阳宫这几?日正在准备往泽州行?宫避暑的?事,开景帝择定于五月十五,赶在入伏之前起驾前往。 这日,太子姬月和长乐公主?姬云,正在宫中陪同开景帝和姒皇后用晚膳,提起要去行?宫避暑的?随行?人等,姬云问了一句是?否能带上魏王世子,姒皇后想她一个小孩子留在京中也实在孤单,便说带上。 这时姬月擦了擦嘴说道:“既这样,不如也叫魏王来行?宫住两个月,好叫她母子团聚。” 姒皇后听这话,也点点头:“与世子分离一年,也难为她了。”说完又往身边看了一眼。 开景帝微微皱了皱眉,想到姬婴这一年在封地的?确安分守己?,又加上金帐汗国遣来的?学子最近学成一批,今年夏末就要回国,不好叫她们回去对木合黎汗说他?苛待魏王,于是?说道:“好,叫她也来。” 第92章 喜相逢 五月十五, 骄阳似火,皇帝前往泽州避暑行宫的銮驾都已齐备,这日巳时, 开?景帝同姒皇后在重华门登上御驾,前面是一支禁军开?路, 皇帝仪仗鼓乐旌旗伞队后面,跟着一众宗亲朝臣的华贵车辆。 整个队伍浩浩荡荡, 在净过街的?洛阳城里,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才完全离开皇城。 泽州行?宫这边早在一个月前, 就由宫中派来的?人,带着行宫的宫人将各处殿宇院落细细收拾好了,以备接驾。 魏王姬婴也接到了前往行宫陪驾避暑的?圣旨,于五月十五这日从邺城启行?, 因邺城距离泽州比洛阳近些,她在銮驾抵达前两日就来到了泽州。 因銮驾未到,行?宫的?宫人请她在宫外的?一座皇家园林里先?住下,等过两日圣驾抵达,分了行?宫内的?住处,再同其余宗室们一起搬进去。 这天?上?午,姬婴正在园内亭中纳凉, 忽听宫人来禀说圣驾到了, 她忙转身进屋换了朝服,同其余几位提前抵达的?宗室和朝臣一同来到行?宫外接驾。 众人列队站在宫外一个遮阳大帐下面, 又等了大约两刻钟, 才听到远处传来圣驾鼓乐之声。 开?景帝听闻众人在此接驾, 只?在行?宫外停留了片刻,说了一句“天?热, 都回园候旨罢”,便命起驾先?进行?宫了,等车马都进宫后,姬婴等人才缓缓回园。 到晌午刚过,行?宫内各处都安排妥当?,才有?宫人来到姬婴这边宣旨,召魏王进行?宫。 她此刻已将行?李杂物都收拾好了,一接到旨意,便带人登车往行?宫驶去,其余几位宗室接了旨都说此刻太热,要等日头没?那么毒时,赶在宫门下钥前再搬。 姬婴却等不了那么久,她从行?宫东侧太平门下了车,又换上?步辇,跟着前来接引的?宫人往里走着,一面询问行?宫各处安排。 那宫人颔首走在她身侧说道:“殿下在东边‘见山阁’,太子下榻在‘饮霞斋’,长?乐公主挑了北边‘花间苑’,这几处院落都甚好,离得也近。” 姬婴昨日在园中时,已看过行?宫的?地图了,这几处地方她都知道,遂点了点头,又问:“二哥安置何处?” 那宫人答道:“梁王住在南边‘烟拢轩’。” 梁王姬星这院子却偏僻些,她听了只?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有?前面走来一个宫人,禀说魏王世子已由长?乐公主送至见山阁了,她闻之一喜,忙催促步辇:“再行?快些。” 接引她进来的?宫人笑道:“殿下思女心切,可?是再快就颠簸了。” “无妨,只?管再快些。” 又行?了约有?一刻钟,才终于来到位于行?宫东北侧的?见山阁,她见此刻日头正盛,想着姬嫖大约在屋里要准备歇晌了,不想到了见山阁大门口时,见这边站了许多人。 定睛细看,站在最前面的?正是姬嫖,她身侧是连翘为她撑着遮阳轻伞,二人身后又站了两个姬嫖的?养娘和京中带来的?几个执事人,捧冰的?捧冰,打扇的?打扇。 见这边步辇停下,姬嫖先?快步跑了过来,连翘举着伞也在后面追了上?来,不等姬婴下辇站稳,就被冲过来的?姬嫖一把抱住了:“我在这里盼好久了!” 姬婴笑着拍了拍她,又弯下腰捧过脸来细看了看,果?然?见她额间碎发都是汗津津的?,忙用手帕给她擦了擦:“大日头地下站着等我,中暑了可?怎么好?” 话音刚落,跟在后面举伞的?连翘也走了上?来,二人也是一年未见了,只?是相视一笑,姬婴见外面热,连声说:“走,走,先?进屋,进屋再说。” 等众人都进了见山阁,在正堂坐下来,姬婴只?是拉过姬嫖搂在身边上?下又看了两遍:“长?高了,又黑了些,想来这些日子是没?少在外头练功吧?”说完又捏一捏她的?手臂,“果?然?健壮了。” 姬嫖神情得意:“阿蓝师傅说我的?棍术大有?长?进,等改日我给阿娘当?面耍一套瞧瞧!” 这阿蓝是跟着姬婴从漠北回来的?,原是木合黎在可?汗庭王宫马场时,为她举荐来教姬嫖骑射的?,后来姬嫖发现她棍术耍得也好,所以也开?始跟着学了起来。 她笑着让她在身边坐了:“好,我还没?有?见过棍术是如何耍的?,单等囡囡为阿娘开?开?眼界。” 说着又有?执事前来回禀,说后头各处都安顿好了,图台雅也被养娘抱到后屋歇晌去了。 这两日从邺城来泽州,图台雅也跟着姬婴奔波了一回,突然?换了个地方也有?些影响她平日作息,昨夜睡得就晚,这日清晨又醒的?格外早,所以晌午用过膳就又闹困,从宫外进来这一路也都没?醒,进到见山阁后,姬婴只?叫人好生抱她到后面继续睡去了。 姬婴在这边堂内又搂着姬嫖说了半晌话,吃过一回瓜果?,听人来禀,说图台雅醒了,于是她叫姬嫖先?往后面看看小妹去,这边堂上?只?留下了连翘,细问她们从京城来泽州路上?之事。 这段时间,朝中各处都还算太平,前年那场谣言叫开?景帝与太子生了些嫌隙,但这一年来有?姒皇后和朝中太子党大臣,在尽力消解那件事带来的?影响,使得局面大有?改善,来泽州这一路,整个行?程也是由太子全权调度,亦十分顺利,开?景帝在抵达泽州前一晚的?御帐宫宴上?,还称赞了姬月一句“吾儿办差比先?进益了”。 她听着连翘说这一路的?情况,微微点头,这次她能来泽州陪驾避暑,也是走的?太子的?门路,她能奉旨来到这里,亦足以说明姬月的?地位仍然?十分稳固。 她在这边跟连翘说了好一会儿话,又想到她们都是今日才到泽州,这一路奔波也累,于是只?叫她回去歇歇。 这日因圣驾才到,也各处着人吩咐了,后进行?宫的?无需当?日前去请安,只?等明日早上?觐见。 长?乐公主姬云晚间本还想来找姬婴一同用膳,但又想她与世子分别一年,必有?许多话说,还是叫她们先?团圆一回,便没?来搅扰,直到第二日一早,才坐着步辇来找她同往姒皇后处请安去。 姬云到见山阁时,正好姬婴才带着两个姑娘用完早膳,听说姬云来了,忙走出中堂迎接,二人在廊下拉过手来笑着厮见毕,姬婴请她在堂中上?座,聊了两句,见时辰不早了,便带上?了姬嫖,一同往中宫去了。 开?景帝这日晨间正在鹿鸣殿召见朝臣,所以她们先?往皇后这边来请安,步辇行?了约有?两刻钟,才来到位于行?宫正中的?主宫殿附近。 泽州行?宫的?建造风格,与洛京上?阳宫大不相同,各处山水树木繁多,石子路萦纡曲折,时而转弯见怪石嶙峋,再一转弯又是水榭华亭,移步换景,直叫人目不暇接。 越往中宫行?来,越是曲径通幽,山石树木间,隐约可?见璇霄丹阙,几处楼阁高耸入云,宛若仙台阆苑。 她们一行?jsg人登了几段长?长?山阶,才在姒皇后这边中宫外门下了步辇,正有?宫娥在此接引,姬婴牵着姬嫖,同姬云一起往里走去。 从第一道宫门走进去后,里面又有?一座巨大的?琉璃瓦牌坊,正中写着四个大字:“披风抱月”,这便是姒皇后的?抱月馆了。 她们来得算早,此刻庭外廊下都是一片静悄悄的?,姬云对这里十分熟悉,带着她们从一层套一层的?庭院外抄近道,轻车熟路地往里走着。 姒皇后此刻已用过早膳,正歪靠在偏厅东窗下的?春藤椅上?,手中拿着个民间话本子,津津有?味在看,一旁的?边几上?,摆着冷泡茶和果?品,一个宫娥在旁边轻轻摇着扇儿。 这时从外面又走来一位宫娥,报说公主同魏王及魏王世子到了,她只?微微点了点头:“叫她们进来说话吧。” 等姬婴几人走进来行?过礼,她才放下手中的?书,给她们看了坐,闲闲聊了几句,又问了问姬婴在邺城的?境况,见她如今得以同世子团圆,整个人喜气满面,姒皇后看在眼里,也笑着贺了两句。 正说着话,又有?人来报说太子和梁王及其他几位宗亲都前来请安,她才从榻上?起来,同她们一起走到外间来接见众人。 没?说两句话,外面人报:“圣人驾到”,这边堂上?除姒皇后外,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片刻后,开?景帝才迈着阔步悠悠走进来,见一众宗亲都在这里齐齐行?礼,也颇为随和地叫众人平身,走到姒皇后身边坐了下来。 他坐下环视一周,见姬婴坐在姬云身旁,遂对她说道:“贤姪许久不见,朕瞧着气色愈发好了,想来这一年在邺城过得不错。” 姬婴闻言忙又站了起来,笑道:“感念舅皇眷注,臣在邺城过得很好。” 他听了只?微微一点头,没?再说什么,又转头同姒皇后提起晚间的?筵席安排来,说了几句话,才叫众人散去。 至这日晚间天?黑后,又陆续有?宫人从抱月馆出来,到宗室皇亲的?各家院落里宣旨,随后引众人前往逍遥殿赴宴。 这夜的?宫宴不比往常在上?阳宫拘谨,姒皇后也特意在懿旨中说了,叫众人都不必穿朝服,要家常些才好,果?然?这日列席的?众宗亲,都穿着轻纱绞罗夏常服,席间气氛轻松惬意。 因这日夜宴要饮酒,姬婴没?有?带姬嫖前来,此刻她坐在姬月和姬云中间,端着一盏宫酿蓬莱春,正在同姬月低声说话。 刚说了没?两句,又有?一班舞乐伎人走进殿来,姬婴闻声回头望去,碰巧看到坐在姬云下首的?梁王姬星,正伸手去拿自斟壶,准备添酒。 他伸手时,袖口往上?移了半寸,姬婴瞥见他碧色轻纱窄袖内,露出的?一节苍白手腕上?,内侧有?三道浅浅的?疤痕,是割腕伤。 第93章 苏幕遮 姬婴看过姬星的手腕, 又飞快转眼去看那班舞乐伎人,随即对旁边的姬云笑问道:“这是西域来的舞乐团?” 姬云也抬眼瞧了瞧,点头道:“是, 龟兹来的,自从去年跟西夏和谈, 又同察合汗国建交,西域商路比先更热闹了, 这班舞乐伎人都?是凉州知州从西夏和波斯等地拣选来的。” 姬婴听她说完,也跟着夸赞了两句, 随后便见那班伎人开始奏乐起舞,坐在上首的开景帝和姒皇后,也看得?十分投入,一曲罢皆道放赏。 这夜宴席一直持续到二更时分, 姒皇后有些不胜酒力,提前先下了席,但开景帝这夜心情好?,又叫传了一班小戏,看完才吩咐散席,众人离席后,恭送开景帝起驾去了, 才陆陆续续往殿外走来。 逍遥殿建在行宫内北边的一处山丘高台上, 此刻深夜走出殿外,不时有晚风阵阵袭来, 伴着冷月, 甚是凉爽。 因都?有了些酒, 众宗亲也未在殿外久留,先送了太子?姬月起驾, 随后便?纷纷上了自家?步辇,陆续往回走着,姬婴也在姬云之后,坐上了步辇,在后面缓缓走着。 她回头时,见身后还有一人才上步辇,在月色下,看衣服依稀可辨是姬星。 他?看上去已是十分醉了,整个?人歪靠在步辇上,一只手扶着额头,昏昏欲睡。 姬婴回头见他?落在后面,又回想起晚间席上看见他?手腕伤疤的那一幕,她低头思忖片刻,见前面众人已渐渐走远,遂轻轻拍了拍步辇扶手,低声朝下说道:“行慢些,我有点头晕。” 一旁执事闻言忙吩咐前后再走慢些,过不多时,在一处竹林甬道旁,跟后面姬星的步辇并行起来,她转过头看了看靠在扶手上的姬星,问道:“二哥,你?还好?么?” 姬星似乎没听到她的话,这时一旁执事答道:“殿下,我家?主子?今夜吃多了些酒……” “啊,是魏王妹妹……”姬星像是被她们吵醒了,懒懒坐起来,见是姬婴在旁边关心询问,“我没事,只是经风一吹,酒有些上头。” 她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微微点头:“好?,二哥保重,我先去了。” 说完,二人的步辇正好?行至一处甬道岔口,一东一南分别而回。 等姬婴回到见山阁,听迎上来的连翘说两个?姑娘都?睡下了,她坐在偏厅里?,先吃了一盏醒酒香汤,散过酒气,又换了身绞罗青衫,才走来后屋瞧她两个?,见姬嫖和图台雅一起,静静地睡在一张大凉榻上,两个?执事正在细纱围帐外上夜。 她站在门边看了一会儿,才转身出来,又回到自己这边屋后汤室里?,泡了半晌汤,出来洗漱毕,回屋吹灯上榻。 此刻正交三更,她正在榻上闭目打坐,听到窗外传来两声杜鹃夜啼,她睁开眼睛,轻咳了两声以作回应,片刻后,一个?黑影从东窗外闪身翻了进来,正是她留在景园的暗卫头领妫鸢,她轻巧地走到榻前行礼问安:“见过殿下。” 妫鸢这次是以贴身执事的身份,跟随姬嫖从京城来的,泽州行宫各处院落,都?有宫中带来的人,各家?宗亲几时熄灯几时起,行动都?有人看在眼中,白日里?更是人多眼杂,不好?单独跟一个?执事在房中长时间密谈,所以姬婴到此刻才能?有完整的时间,可以细细询问自己离京这段时间,专门吩咐留在景园的几个?暗卫详查的一件事情。 她离京这一年,在封地过得?很是安分,原先不满她从公主改封藩王的一班朝臣,见此情形,也都?渐渐不再关注起她来,这才让景园里?的几个?暗卫有可以活动的余地。 妫鸢此刻正坐在她榻前的鼓凳上,轻声说起去年年初了结的那桩无头案,自嬴禄倒台,跟着这几个?梁王党的人在自相残杀中消亡,这一年来,所谓的“梁王党”几乎已是名存实亡。 姬婴每每回想起去年姬星登门来提醒她的话,便?觉得?这其?中文章不小,但因先前那句歌谣,宫中不想让此事继续发酵,所以匆匆结了案,只图尽快息事宁人。 但她一直没有放下此事,所以吩咐妫鸢在她离京后带人详查,果然前段时间访查到一些蛛丝马迹,嬴禄包括其?余那几个?人的死,还有那句歌谣,幕后其?实都?是姬星的手笔。 她听到这里?,微微点了点头,这她倒是猜到了,但却没说什?么,只是让妫鸢接着讲下去。 原来自从几年前党争被姒皇后出手打压警告后,姬星便?开始着手清理起自己身边的人,大部分前来投靠的,都?是在太子?党够不上台面的新晋男官,靠着开景帝一条降低地方考课标准的政令调到京中来,能?力未见有多少,耍起心眼来却是比谁都?多。 姬星原本也的确有些才干,在朝中大小是个?亲王,前些年也是真的想做点事实,好?向父皇证明自己的能?力,不比姒皇后所出那两位皇子?差。 但他?被这一起人盯上后,把个?“梁王党”闹得?满朝尽知,连累自己陷入党争,又是请罪又是闭门思过,挣扎了大半年才缓过来,他?明白了这样子?行不通,开始琢磨着要换条路走。 于是他?开始自剪羽翼,到嬴禄这里?,他?其?实已经把先前所谓的“梁王党”清理得?差不多了,但剩了些稍有根基的,凭他?一个?不大受重视的亲王,竟有些难以摆脱,正赶上姬婴回朝,歪打正着替他?除了嬴禄。 等他?又做回那个?身无挂碍的闲散梁王,才算是终于打消了太子?党对他?的敌意,但去岁他?又因两湖防汛的差事办得?不错,再次被姬月忌惮,事后还给他?编排了一桩赈灾钱粮贪污案。jsg 见开景帝认真查问起这事,又有跟随他?办事的官员被拿了赃证,姬星百口莫辩,无奈之下,在自家?园中演了一出自裁以证清白,不久后那个?做污点证人的官员也在家?中上了吊。 开景帝听闻这两件事,知道背后恐怕又是因兄弟阋墙而起,再深挖下去,既影响皇家?颜面,又叫朝中党派钻了空子?,于是只派人追回了赃款,便?将此事盖过,不许人再提,连姬星自裁一事也严密封锁起来。 姬婴听完,低头想了想,难怪去年两湖防汛差事办得?那样好?,却没见开景帝给姬星什?么实职加封,正想着,妫鸢又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纸封递给她:“这是我们搜查到的一片证据。” 她接过来打开一看,见里?面夹着一张未烧完的纸,依稀可以辨认是当年在京中流传的那两句歌谣后半句,下方还有半个?私印,上面是姬星的别号。 当年这歌谣,也连累她不浅,现?在想来,应该是姬星不愿见太子?党再添一大助力,才有此一石二鸟的算计,虽然没伤到根本,到底这谣言成了开景帝心头一根刺,也没少叫她二人吃哑巴亏。 她见那纸张十分脆弱,小心翼翼将外层纸封合了起来,低头忖度半晌,对妫鸢说道:“此事我心里?有数了,你?先回去吧,后面若有吩咐,我再找你?。” 妫鸢点点头,站起身又行了个?礼,从窗户翻了出去,正好?这时外间响起更漏报时,正交四更。 她坐在榻上又想了一会儿,直到一阵困意袭来,才缓缓躺下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是巳初时分,院中执事知道她昨夜从宫宴上回来,泡完汤已经很晚了,又见这日并没有人来传旨或递帖,便?也没敢前去搅扰姬婴。 等她懒懒起身下榻,洗漱更衣罢,走出厅外来,听说两个?姑娘已用过早膳了,姬嫖正在前院书房里?做功课,这次嬴业博士没有获旨前来行宫陪驾避暑,所以另外给姬嫖留了功课,又派了两个?助教前来督导,每日上午都?要先写三张大字。 她听了只说“知道了”,随后先往后边看过图台雅,才走到偏厅独自用膳。 接下来的三五天里?,她只是带着两个?姑娘在院中纳凉消夏,不时又请姬云前来下棋吃点心,过得?倒也颇为清闲惬意,只是偶尔有宗亲在自家?院里?摆小席来邀,她同姬云去过两场,却都?没见到姬月,也没见到姬星。 姬婴听园中宫人说姬星这一年来愈发深居简出,除圣上皇后赐宴外,旁的一概不去,跟其?余宗亲私下也没甚往来。 但她到五月廿八这日,还是借自己过生辰为由?,在见山阁摆了个?私筵,给各宗亲都?发了帖子?,这次姬月前来捧了场,但姬星仍旧没来。 宴席才开时,有烟拢轩的执事拿了个?食盒和一个?礼盒来,食盒里?是小厨房做的凉糕,对姬婴笑道:“我家?主子?这两日有些着了暑气,就不来了,吩咐我给殿下带了一盒点心和一份寿礼来,请殿下勿怪。” 碰巧姬月坐在一旁,听了这话,冷“嗤”一声:“这老?二也忒没劲了,谁的面子?也不给,明日我做东还席,他?也不来么?” 那执事连忙颔首笑道:“太子?这话没得?折煞人,若派人下帖来请,我家?主子?挣扎着也是要来的。” 姬月瞥了那执事一眼,没再说话,只是回头端起酒杯继续喝着,等姬婴派人接过东西,打发了那人去,才坐下来笑道:“听说二哥这些日子?有些沉闷,等下了席我瞧瞧他?去,免得?咱们在这里?饮酒,倒像是冷落了他?似的。” 姬月轻“哼”一声:“也罢,你?就去瞧瞧,看看他?是真的着了暑气,还是故作清高。” 这日的席开得?早,散得?也早,等姬婴在门口送走了众人,果然乘了步辇,往南边烟拢轩悠悠行来,到这边大门首,已有执事闻信赶来相迎,姬婴走下步辇笑吟吟说道:“听说二哥身上不好?,我来瞧瞧。” 那执事欠身请她往里?走着:“我家?主子?白日里?在亭中垂钓,又因热吃了些冰饮,这一冷一热的,闹得?有些不自在起来,劳动殿下赶来探望。” 正说着,一行人已走到了正堂,梁王姬星此刻也听说她来,披了件纱衫从后头匆匆走出来。 姬星不似姬月身形宽厚,却是个?瘦高身材,皮肤苍白,这段时间看上去似乎又消瘦了些,走起路来连罩纱衣都?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他?见姬婴来了,忙拱手笑道:“我这两日身上不好?,有失远迎,妹妹勿怪!” 姬婴还了一礼,笑着坐了下来:“二哥如今深居简出,见一面都?难,今日听来人说身上不好?,我带了一支嗅香来探望。”说完拿出个?小锦匣放在二人中间的案几上。 姬星伸手拿过来打开看了看,果然里?面装着一瓶嗅闻龙脑香,最是清神?解暑,于是也低头一笑:“多谢妹妹记挂,这倒叫我有些过意不去了。” 姬婴摆了摆手:“都?是本家?宗亲,何以这样生分,其?实今日也是大哥叫我过来瞧瞧,怕我们只顾吃酒,冷落了二哥。”说完她又往边上微微瞟了一眼,“不知此处,可能?说话么?” 姬星见状会意,想了片刻,遂起身抬手说道:“请妹妹往后面茶室稍坐。” 第94章 夜观星 她二人走进茶室后, 有两个执事端了些果品和盅盏来,放到矮几上,行?了个礼, 便转身带上了里外两层门出去了。 这间茶室三面环水,很适合密谈, 她们此刻坐在东窗下的矮几两侧蒲团上,窗外不?时有晚风吹进来, 清凉舒适。 因天晚了,姬婴又是才下了席过来的, 姬星便没有烹茶,只是伸手?拿过木樨清露来,给她调了一盏醒酒香汤。 见姬婴端起盏来抿了一口,姬星才缓缓问道:“方才妹妹说是大哥叫来瞧我的, 所以是大哥有话带来么?” 姬婴悠悠放下盏,摇头笑道:“那不?过是个借口,是我跟大哥说下了席过来瞧瞧,免得二哥这里受冷落。其实今日过来,是有几句私话想要?请教二哥。” “妹妹请说来。” 姬婴却未开口,只是从袖口里抽出一个纸封来,放在案上推到了他面前。 他拿起来打开纸封, 脸色登时一沉。 她见他神色凝重, 又将盏端了起来,悠悠喝了一口:“二哥的人办事还?算心细, 但百密一疏, 还?是漏了一张没烧干净的, 碰巧被我拾着了。” 姬星看完将那纸封合起,缓缓放回到案上, 自嘲般轻“嗤”一声:“我一个摆设亲王,妹妹指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姬婴却没直接回答他,只是摇头叹道:“当初我跟着阿云办那桩无头案时,二哥还?好心前来提醒我,暗示我莫要?跟大哥走得太近。也怪我没有看清时事,还?是一味往太子党里钻,如今吃了亏才想明白,大哥果然是靠不?住的。不?然,我也不?会被打发到邺城那个破地?方去,落得这一年?与世子两下分离,还?背上了工部?的借债。”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姬星一直紧紧地?盯着她,似乎是在揣摩她话语中的深意。等她说完,又见她伸手?拿过案上的纸封,将里面那张没有燃尽的残纸捻了起来,轻轻放到一旁的云纹玉灯上。火苗一触碰到纸立刻闪了一下,随后一团火焰将那张纸迅速裹住,顷刻间化为灰烬。 “先前的事,就当过去了,这是我的诚意,这一年?多来我观大哥并无明君之相,又听闻二哥在两湖防汛时多有爱民之举,才会被大哥那样忌惮,我想,将来这天下会在谁手?,真?是难说。” 姬星听完眉头微蹙:“妹妹这是,两头下注?” “不?,改烧冷灶。”姬婴往案前倾了两分,以手?托腮笑看姬星,“二哥,你想不?想坐皇位?” 姬星抬起眼来静静地?看着她,这一年?来他确实过得十分挣扎,他也曾想过要?放弃,但却实在不?甘心,凭什么姬月不?过生得早些,即便没有才干也能坐享天下,而今自己?又因有些做实事的能力?,被其视为眼中钉,来日姬月一旦登基,朝中更没有自己?立足之地?了。 他低头看了看左手?腕内侧的伤疤,若不?想死,他只有一条路可走,哪怕这条路难如登天。 这时一阵清风从窗外吹了进来,带着案上的玉灯里火苗微微闪烁了几下。烟拢轩这间茶室内的两个人,只是jsg默然对坐,窗外一轮如钩弯月悬在她二人头顶之上,四下里寂寂无声。 半晌后,姬星抬起手?来,拿起壶给姬婴盏中添了些香汤,又给自己?面前盏中也添满,随后二人举盏轻轻一碰,声如磬玉,在这清凉夏夜的茶室里悠悠回荡。 第二日,太子姬月果然在饮霞斋摆了私筵,遍请行?宫同辈宗亲,也给梁王姬星发了帖子。从前姬月在京城设宴,除非官面上特殊场合,否则是从来不?会邀请姬星的,这日私筵下帖,还?是头一回。 姬月知道姬婴昨日下了席后,往烟拢轩劝了他一通,回来第二日她对姬月说,果然见姬星这两日着了暑气,晚间才见好些,听说大哥要?还?席,表示一定会来。 姬月白日里坐在亭中躺椅上纳凉,听了姬婴这话,仰头一笑:“有劳妹妹总是为我们这几个兄弟姊妹劝说和解,也叫父皇母后少操些闲心。” 姬婴坐在他身侧一个鼓凳上,微微颔首:“我人微言轻,尽些绵薄之力?罢了。” 及至晚间,饮霞斋内果然热闹非凡,一众同辈年?轻宗亲齐聚一堂,在行?宫甚少露面的梁王姬星,这日也早早到了。 行?宫各院内到处都是宫官,姬月也有意叫开景帝及其余众人看看他二人兄友弟恭的场面,于?是亲自走到门首来迎。 自从去年?两湖防汛一事闹了些不?愉快,京城宗室间也传他兄弟二人愈发不?睦,这也有些不?利太子的贤名。姬婴白日里对他这样劝说时,他想了想也有些道理,自己?先前并没把那些闲话放在心上,但现在想来,还?是有些粗心了。 姬星这天也一改往日淡漠神色,见姬月亲自来迎,忙下步辇行?礼,十分谦恭。 这夜的私筵气氛甚是融洽,菜上过三巡后,众人又行?起酒令来,期间荥阳王中了好几次令,讲了几个笑话,把众人说得哄然大笑起来,这一晚各家同席真?正是乐了一回,先前宗室间那些不?睦传闻,也都消弭在这场私筵的美?酒与玩笑当中。 这些时日,开景帝只在行?宫山顶悠闲消夏,每隔五七日,在鹿鸣殿召见一次随行?大臣,问问京中近况,这天听宫人来禀,说行?宫山下众宗亲不?时小聚,一团和气,也对此很是满意,又赏了众人许多南方进贡的瓜果。 一晃夏季悄然流逝,銮驾已在泽州避暑行?宫驻跸两个月了。 姬婴在行?宫这两个月,除前面几天不?时有些私筵要?参加外,后面便每日只在见山阁里,带着两个姑娘喂鱼斗草编花篮儿,还?同姬嫖一起用她带来的薄荷、白檀和龙脑香,做了好几串清凉珠戴在手?上,又给姬云也送了几串过去。 有时晨起天气不?热,姬婴便带着图台雅,一起坐在廊下,看姬嫖跟着阿蓝师傅练棍术,看她一套连招耍下来虎虎生威,廊下众人都跟着鼓掌欢呼。看到兴起时,两岁半的图台雅,也会站在廊下椅上,跟着比划两下,逗得众人前仰后合。 一直到七月初七这日,圣驾即将回銮,姒皇后想到这日是“七娘诞”,于?是在抱月馆又邀了一席,请众宗亲前来赴宴。 这日的宫宴摆在抱月馆外降仙台,台上搭了一座中空竹帐,以便夜观星空。 开宴前,先由姒皇后带众人在殿内祭拜了七星娘娘,随后才移驾到降仙台叫众人落座。 因这日席在户外,又要?观星,所以桌案上未点许多灯,等菜肴用完被陆续撤下,姒皇后又叫人来将灯台再撤去一半。 此刻众人在昏暗的帐内抬起头来,果然见夜空中星移斗转,一颗星正在天河中闪闪发亮,正是众人晚间才祭拜过的七娘织女星宿方位。 姒皇后见这夜星光甚好,也来了兴致,只叫众人按照座次联诗,因帐中昏暗,众人只是在座即兴吟哦,另有宫官在帐外秉烛记录。 姒皇后先举杯起了一句头:“月容露华光,” 跟着下坐姬月接道:“神威气象宽。”随后又起一句,“人间锦绣筵,” 下坐姬云接道:“霄汉银河转。织女下遥天,” 跟着姬星接道:“七夕坐望观。纤云走碧落,” 下面该到姬婴,她想了想接道:“连天嗟路远。万里风鹏举,” 再到下坐该是荥阳王,他沉吟片刻接了一句:“长空枕星冠。”但下面的前半句却怎么也吟不?出来,支吾了半晌,被众人起哄罚了一大杯酒。 还?是坐在他下首的先赵王孙女清河郡主,帮他起了一句,大家才接着联下去。 这一夜联诗有趣,众人围桌一时竟停不?下来,最?后一共联了十二轮。姒皇后也在其中接了几句,只有开景帝不?曾开口,只是端着酒杯听众人热闹。 这夜联的诗,最?后都由宫官逐句记了下来,姒皇后只说要?等来日誊抄出几份来,装订成册,赏给众人做个留念。 七夕宫宴联诗,直书真?名却不?够雅,所以众人当晚都按所居院落起了别?号,太子姬月号“饮霞公子”,长乐公主姬云号“花间客”,梁王姬星号“烟拢君”,魏王姬婴号“见山娥”,连姒皇后也凑趣取了个别?号,称“抱月仙”,其余宗亲亦都各自有号,不?一而足。 七夕夜宴后,行?宫众人便要?开始准备着跟随銮驾回京了,今年?回銮定在了七月廿二,姬婴则要?在恭送完圣驾之后,到行?宫外园中再住一晚,于?七月廿三启程回邺城。 她这次来泽州行?宫陪驾避暑,其实主要?是为看姬嫖,再顺便看看宗室及朝中动?向,并没准备借此机会请旨回京。 太子姬月原以为她是要?趁面圣请旨,但见她一直没提要?回京的事,也便没有主动?提起此事。 銮驾启程这日,姬婴早为姬嫖打点好了行?李,因她这几日都有私下劝慰姬嫖,只请她再耐心等等,所以登车这日姬嫖倒没表现得十分难过。 只是等她上了车后,撩起车帘看见姬婴在站车下不?远处,笑着朝她招手?告别?,还?是不?禁有些泪眼汪汪。 此刻銮驾所有车辆和随行?宫人都已准备停当,巳时整,前方开路禁军擂鼓启行?,后方仪仗队也跟着奏起乐来,宛如长龙般的銮驾队伍开始缓缓往前走了起来。 姬婴见队伍启行?,也跟着车下送行?的几位藩郡王和官员一起往后退了几步。等姬嫖坐的那辆宝顶车渐渐走远,跟在后面的一辆车里,有人轻轻掀起车帘,经过时往姬婴这边看了一眼,姬婴也正好抬眼看到了那人,正是姬星。 她二人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姬婴微微朝他点了点头,姬星也回了一垂眸,随即撂下了车帘。 銮驾队伍行?了整整两刻钟才走远,姬婴看着远处飘扬的皇帝仪仗旌旗,回想起自己?这两个月来,在行?宫的所见所闻,此刻心中筹谋已渐明晰。 她回朝这两年?,已切身感受到了,只要?开景帝在一日,她一日无法靠近朝堂。 前面一年?虽说帮太子办过些差事,但终究只是在外围打转,莫说中央朝政,她连三省六部?的衙门口朝哪开都没资格打听。至于?地?方上的水利土木、漕粮屯田,那更是连边也摸不?着。 后面这一年?,虽说到了邺城之后不?再总被朝臣盯着了,也能趁机把些往事查查清楚,再将地?方政务摸摸熟悉。但如今各项事俱已查明,再留在邺城,往后恐怕就有些鞭长莫及了。 她定定地?看着銮驾渐渐远去,回想起前不?久听姬月在私筵上抱怨户部?艰难,地?方官场整治贪污不?见成效等语。她将接下来的计划,在心中细细推演了一遍,随后在烈日下转过身,悠悠往回走去。 第95章 凌波曲 姬婴回到邺城这日是?八月初一, 因怕图台雅路上一时不习惯,所以这次回程特意行得慢了一些。 到城外这日,老远就见短亭那边黑压压一群人前来迎接。走到近前才看清, 站在?最前面?的是?太守姜信,旁边则是魏王府长史姞茂, 身?后?跟着?一群府衙官吏。 她?没有下车,只在?车里?跟众人打了个招呼, 说自己奔波劳累,只想?先回府休息。于是府衙众人请完安便?都退回了短亭中, 目送她?王驾走远,才纷纷上车跟随进城。 等她?回到王府里?,叫几位养娘带了图台雅回后?院,才在?堂中坐下喝口茶。随后有留在王府的两位大管事忍冬和当归走上来问安, 向她?说了说王府里这两个月的情况。 随后?又有执事人带几个面?首进来请安,跪在?最前面?的,是?一如既往戴着?面?纱的山雀儿。到此刻,姬婴几乎已彻底忘记了他的模jsg样,只能用?声音和喉间的一枚朱砂痣辨别身?份。 姬婴看了看众人,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我这两个月在?行?宫里?,也听了不少曲儿, 只觉得都比不上我这山雀儿的歌喉, 不知如今妙音可还在?否?” 一旁的执事见状,忙起身?朝后?面?跪着?的那几个打了个手势, 带着?其余面?首都从侧边退了出去, 只留了山雀儿在?堂, 怀中抱着?一把月琴,清清静静地唱了一曲。 姬婴靠在?椅上, 翘起脚来,手搭在?椅背上轻轻点着?拍子,听完一支又点了一支,直听完第三支才作?罢:“唔,很是?解乏,行?了,你去吧,我还要往家观里?瞧瞧道长去。”话毕也不等山雀儿行?完礼,便?起身?转到后?面?去了。 静千这日是?早就听说姬婴回来了,只是?想?到她?离城两个月,府衙上必有许多庶务需要向她?禀告,还有府中众人也都要前去请安,她?便?没跟着?迎出去凑这个虚热闹。 直到小徒跑进来说:“殿下到了。”静千才悠悠起身?,走出来相迎,等她?走到玄千观大门?首时,正好见姬婴才下步辇。 姬婴一回头见静千迎出来,身?上穿着?件玄色鹤纹绞罗法衣,手中架着?拂尘,看上去更有几分出世了,遂笑着?走上前先行?了个道家拱手礼:“劳动道长出门?相迎。” 静千也笑着?还了一法礼:“一别两月,殿下气色愈发好了,贫道未及远迎,失礼了。” 说完二人哈哈大笑起来,携手一同走进观中,执事们都知道魏王的规矩,一个也没跟着?进去,俱留在?道观外面?小抱厦内等候。 姬婴进观后?,仍旧先到正殿,在?后?土地母元君像前上了香,拜了三拜才起身?出来,跟着?静千一起来到后?面?香房吃茶。 静千的两个小徒将茶点器具端进来后?,向她?二人行?了个礼,转身?关起门?来出去了。 她?两个这才自己动手点起茶来,一面?说着?这两个月分别琐事。等吃过一回茶,静千才从一旁立柜内拿出一个匣子来:“这两个月消息倒多,你慢慢看。”说完将匣子递给她?,又拿过一个香炉和香盒来,开始悠悠打篆点香。 姬婴打开信匣一看,果然里?面?装着?七八封信,这两个月她?在?行?宫不好收发消息,所以外面?发来的密信,都由静千在?道观内收着?,她?拿起来先一一看了看封面?,前面?都是?西北发来的,最后?面?两封则是?燕东来的。 她?想?了想?,先打开了燕东的那两封信,看了看落款和时间,一封是?姚灼一个月前发来的,另一封是?妘策十日前发来的。 燕东燕北如今各处都还算安稳,姚灼的那封信里?,主要讲了讲跟金帐汗国接壤的边境驻军情况。 因中原边境现已向北推了数百里?,赛音山牧场东北半侧驻军都是?从燕东军选出来的,西北半侧才是?由姒丰重整的北庭都护府,派人马前去驻边。 这两年中原跟金帐汗国建立邦交,边境太平,姚灼麾下人马也遵照朝中旨意?开始做裁减,以节省朝中军备开支。 到姚灼写这封信时,已完成了长达一年的人马筛选裁撤,除常规驻边军队外,燕东中军大营只留了五万人马以备不时之需。 看完姚灼的信后?,姬婴又打开了旁边妘策的信,里?面?讲的是?新上任的几位燕北府衙官员在?各州的执政情况。 这次新换的五个州府官员里?,虽然只有三位是?她?选的,但看妘策来信中所讲,太子先前定的那两位,也还没急着?开始拿府库给户部填账卖好,想?来也是?因先前的一番变故,多了几分谨慎。 看到燕北各州情况,比她?预想?的要好些,只要朔州幽州景州这三个地理位置关键的州府,太守都是?她?的人,后?面?事情就好办了。 姬婴想?到这里?放下信来,闻着?静千才点上的安神香,长长出了一口气。 随后?她?又开始拆西北发来的信,这几封却有些杂,有察合汗国边境细作?司发来的,也有另外派去凉州的眼线发来的,还有一封是?妫易亲自写来的。 察合汗国这一年倒没生什?么乱,自从阿勒颜回到科布多,常日深居简出,只是?一心整治内政,使得汗国各地民生状况改善了不少,又加上跟中原合力打通了往波斯的商路,这一年国库也富裕了许多。 同时察合汗国还开始大力帮扶民众种?植葡萄园,扩建了许多地窖酿造葡萄酒,计划过几年用?于通商,民间种?植酿造都开展得很是?红火。 而中原河西这边,姒丰自从燕北回归之后?,因要重整北庭都护府,所以一直留在?朔州,只每月听取凉州来人禀告近况。 而河西则由副节度使和三位知节度事分管各处事宜,其中分管沙洲的知节度事,便?是?去年因西北大捷晋升怀化大将军的妫易。 虽然妫易是?跟随魏王一同还朝的,如今也应该算是?太子党的人,但姒丰因旧年的事,始终对妫易很不放心,屡次叮嘱沙洲都知兵马府的人紧紧盯着?妫易,旦有异常速来朔州报他。 不过妫易自打从漠北回来后?,似乎脾气改了不少,也不像过去那样仗着?军功目中无人了,去年姒丰过生辰,她?还打发人送了份贺礼,倒叫他有些意?外。 后?来他安插在?沙洲的人也到朔州报说,妫易似乎并不知道旧年真相。姒丰又考虑到她?跟魏王的关系,如今也不好再动她?,只是?仍旧派人暗中盯着?,面?上却是?同其余知节度事一样看待。 西北就这样安定了两年,北庭都护府在?今年暮春已重整完毕,新上任的大都护也在?上个月抵达了朔州。姒丰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再有一个月交接毕,就要打道进京述职,等过完了年,再回凉州继续任他的河西节度使。 姬婴先看完了凉州眼线发回来的消息,见妫易果然耐住了性子没去动姒丰,微微点了点头,才伸手去拿她?的信来看。 妫易的信和她?的人一样言简意?赅,只简单说了两句凉州和西北边境的近况,让姬婴放心,最后?又照旧问了问图台雅是?否安好。 姬婴看完将信慢慢折起来放好,又回想?起她?半年前,着?人在?凉州悄悄打听的那件旧事来。 关于妫易与姒丰之间的矛盾,还要往前推十三年,其时妫易还在?凉州做统帅,从军十年未有败绩,原本极有希望在?第二年出任河西节度使,却被才从禁军调至西陲不到一年的姒丰半路截胡。 凉州军区里?向来都是?以实力说话,姒丰的突然超擢,引得许多大将不满,话里?话外指他是?靠着?长姊姒皇后?升上来的,各营私下还是?拥护妫易者占多数。 姒丰见此情形,又见妫易在?他上任后?对他言语不甚恭敬,更加怀恨在?心。后?来赶上漠北起战事,他便?借机叫她?带兵去北庭都护府支援,同时私下派人在?前线做了手脚,致使她?首战落马,全军覆没,事后?又催促北庭都护府尽快向朝中报其阵亡。 姬婴听完这些又不禁想?起,当初给妫易送那把匕首的时候,她?的表情里?有控制不住的鄙夷,想?来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姒丰的东西。 她?明白妫易在?凉州的心情,但她?还是?多次遣人带话给她?,请她?先不要动姒丰,说此人留有后?用?,妫易也听进去了,这两年只在?凉州安稳带兵,等着?她?的下一步计划。 她?将那些信一一收起,又放回匣内,这时静千见她?盏中已空,又另外点了一盏茶给她?:“今晨天好,又赶上月初一,我起了一卦,若要回京,明年初春大吉。” 姬婴接过盏来低头一笑:“这倒和我想?的时间点,合到一处去了。”随后?她?想?了想?,又说道,“这次行?宫走一趟,我见太子地位尚稳,但是?往后?回京,还是?得先找机会,提前下了这艘船。” 静千从一旁拿过棋盘来,摆在?二人面?前,没急着?答言,只是?伸手执棋先下了一步,才说:“这样好船,下来做什?么,依我看你就坐着?,把他船底坐穿。” 姬婴也伸手去取棋子,二人走了几步,她?才缓缓说道:“总有要沉的那一天,难道我陪他共沉沦不成?” 又走了几步,静千笑道:“你怎会跟他共沉沦?你得把他的船,变成你的船。”说完她?抬起手来,收走了姬婴面?前三颗棋子。 这话倒叫姬婴有了些新想?法,她?定定地看jsg了静千一会儿,才笑起来:“我明白了。”随后?她?伸手再下一子,“若没你这位谋士,我这些年不知得走多少弯路。” 她?二人在?这轻烟缭绕的案几两侧,一面?说着?话一面?对弈,直到窗外天色渐暗,才一同走出来。 姬婴留在?静千这里?吃了一顿斋饭,又同她?讲了讲姬嫖的近况,说她?如今棍术耍得极好,比自己这个年纪时可是?强远了,一时提起幼年来,又不免聊起她?二人在?青腰山的童年琐事,直说到近二更方散。 两个月后?,河西节度使姒丰在?深秋萧索的冷风中,带着?敬山侯的仪仗进了京。 他这次带功回京述职,无疑是?太子党最体面?风光的时刻,从宫中谢完恩出来后?,多少大小官员赶着?尽力巴结,连日宴饮不断。 姬婴坐在?邺城魏王府的后?院里?,连续数日收到洛阳送来的消息,内容都是?姒丰在?京中的近况,包括他在?太子府以及一众朝中重臣府上赴宴诸事,见了什?么人,听的什?么戏,吃些什?么菜,事无巨细。 其中甚至还有些宫禁内的消息,包括开景帝赐宴,同姒丰说了什?么话,放了哪些赏,也由姬星暗地派人给她?送到了邺城。 她?这天歪在?后?院东屋榻上,仔细想?象着?这些时日京中的盛况,太子党如今真是?好一派势焰熏天。 但今日又有一封密信从鹤栖观发来邺城,是?太虚观小义送出来的,说前日开景帝再次微服出宫,去见了一趟清风道长。 一边是?欢庆的群臣,一边是?不安的皇帝,姬婴靠在?软枕上,朝洛阳方向远远眺望了一眼,她?知道自己等待的时机,很快就要来临了。 第96章 趁春归 一转眼, 姬婴从行宫回到邺城四个月了,到腊月廿七这日,邺城已整整下了一个月的大雪。 魏王府被这一场雪盖得厚实, 只有零星几处琉璃尖顶,在日光下透出些彩光来, 府中各处亭台楼阁皆静静立于雪中?,远远看去竟好似仙台琼宇, 隐匿于云海之间。 这几个月的邺城十分?平静,姬婴每日只在王府里安心享福, 赶上京中?有什么节庆,也?一样不落地打发人送去贺礼,只都不是什么很贵重的东西,不过?应景而已。 临到年下, 京中?愈发热闹起来,各家宗亲都陆续设宴请喝年酒。其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要数敬山侯姒丰。他两个月前刚回京时?,就已参加过?一轮筵宴,中?间休息了一个月,到年底又开始有各家前来递帖邀请,但这次他多数都推了, 只去了几位老亲少故家走动。 敬山侯突然低调起来, 还是长?姊姒皇后多次耳提面命,屡屡告诫他“月盈则食, 日中?则昃”, 才使他稍稍收敛了些。 这日开景帝正坐在两仪殿的书房里, 翻看左相一早送来的几份奏疏,明日就要开始新年休朝, 若有要紧事,他看过?后还能?在下午召几位重臣进宫问话。 他细细看了一回,没?什么十分?要紧的,倒有一封却是新闻,两年前去往西域开拓商路的使团,现已回到中?原境内,这封奏报是主使从凉州发来,要请旨回京的。 这次往西域出使收获不小,不仅打通了途径西夏去往波斯的商路,还另外往北经察合汗国也?谈通了一条,光是这两条路线,每年关税就能?给朝廷新增一笔可?观收入,更不用提里里外外的细项商税。 那正使简要地将商路情况,以及商品和初步谈定?的关税列了出来,他看过?一回,低头想了想,摇铃叫了一位宫人进来:“叫鸿胪寺卿午后前来听?宣。” 那宫人应声去了,到午后未时?初刻,在提象门等了两刻钟的鸿胪寺卿,被宣旨宫官带到了两仪殿的书房内。 现今这位鸿胪寺卿,是去年才由?鸿胪寺左少卿新升上来的,她?接旨时?就猜到,这日召对应该跟西域使团有关,所以带了几件与邻国通商的条陈和节略,以备圣上查考。 果然开景帝一见她?进来,便?将案上那封西域使团请旨回京的奏疏,叫宫人拿给她?瞧瞧。 等她?看完,他又问了几句关于后续商路筹划的事,好在她?事先有准备,清晰简要地答了,又将那几份条陈呈了上去。 开景帝大略看了看,都是些西域商路往来拟订事项,还有一封是经察合汗国通商的条陈,落款却是鸿胪寺典客姬婴。 他点了点那份条陈:“这一份是魏王写的?” 鸿胪寺卿见问,低头答道:“回圣人,这是魏王在听?说察合汗国来使建交后写的条陈,只说往后可?以参考着来,但后来魏王离京就藩,此条陈便?搁置了。臣想着,如今西域商路既通,这份条陈内所写的,也?可?以派上用场,便?一起拿过?来了。” 开景帝皱眉点了点头,又见她?手上还有一份条陈:“你手上还拿的是什么?一并呈来朕瞧。” 一旁宫人接过?那份文书,也?送至御案上,开景帝搭眼一瞧,是从金帐汗国往燕北赛音山牧场引进优质马种的条陈,同前面察合汗国那份一样,内容详实有条理,落款处也?是姬婴。 这桩事他有些印象,只是先前没?大放在心上,如今看来真是浪费了那一大片牧场,自归附以来,马匹质量一直上不去。眼看着再过?几年,归附的那几块地方也?都要开始重新向?中?央纳税了,若再规整好些,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只是草原上的事,朝中?没?什么人懂,便?都搁置了。 他思忖片刻,只点了点头,说:“条陈都是好的,你先去吧,此事朕却待理会。” 那鸿胪寺卿也?便?没?再多说什么,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退出了两仪殿。 开景帝又在书房内坐了一会儿,直到窗外暮色将近,有姒皇后打发的宫人来请,他才想起这日晚间有一场宫宴,遂走?出书房,往后殿更衣去了。 这日的晚宴是一场宗室家宴,在京宗亲都携世子前来拜早年,魏王世子姬嫖也?由?长?乐公主带着来了。 这一年正好是个闰年,许多在京读书的藩王世子,早在腊月初八,便?都获旨离京,回藩地跟家人团聚去了。只有姬嫖因魏王上表说今年邺城风雪大,恐世子路上奔波不便?,请旨留她?在京过?年,所以这日宴席上,各宗亲世子都是坐在母亲身边,唯有姬嫖是坐在姬云身侧,倒显得有些可?怜。 席间荥阳王见姬嫖坐在东边上席,端着酒盏,乜斜着眼笑看她?问道:“魏王是不要她?这世子了?如何单叫你一个留京过?年?” 姬云听?他这话不怀好意?,搂过?姬嫖瞪了他一眼:“荥阳王少吃些酒吧,在御前说出这样放屁的话来,我都替你害臊。” 荥阳王一向?说不过?姬云,只好讪讪一笑,这话却叫坐在上首的开景帝听?到了,他放下酒盏,看了姬嫖一眼,和颜悦色地问道:“想你母亲不想?” 姬嫖见问,站起身来:“回圣人,想的,但我母亲时?常来信说要感念圣恩,如今虽然两下分?离,但在洛阳享受荣华,总比在漠北遭受离乱强百倍,是以不敢心存怨言。” 见她?说得十分?认真,小小年纪这样懂事,开景帝也?点头笑了,只叫她?坐下。姬云在旁边又搂过?她?来,知道她?虽明事理,但这样大年下见各家团圆难免会失落,所以只是轻声拿话安抚。若不这样也?还罢了,越是这样,越勾出姬嫖的眼泪来,坐下不一会儿,她?还是没?忍住,落下几点泪来。 见姬嫖哭了,姒皇后心生不忍,皱眉说道:“这却是荥阳王的不是了,好端端的说起这些,大节下把个小孩子给逗哭了,成什么样子。” 荥阳王一见也?有些慌了,忙放下酒杯,离席来到姬云和姬嫖这边案前,又是作揖又是哄劝,姬云也?不理他,只是带着姬嫖下席到偏殿洗脸去了。 等她?们回来时?,荥阳王已回到了位上,开景帝此刻酒也?吃得沉了,见姬嫖在姬云身边坐下,也?摇头叹道:“叫魏王母子大过?年的这样两下分?离,也?实在是灭伤人伦,正好朕今日想着,西域商路和燕北牧场还是得要个人在鸿胪寺督管,满朝上下竟没?有两边都能?顾得来的,既这样,还是叫魏王回京来吧。” 众人见他这样说,都没?敢搭腔,知道他酒后的话难以作真,但姬嫖却不管那么多,听?了这话,忙起身走?到案前行了个大礼:“叩谢圣jsg人开恩!” 开景帝见了哈哈大笑:“平身,平身。”他虽然此刻的确有些醉意?,但这件事却是深思熟虑过?了。 这两年朝中?财政有些吃紧,除了因两湖水利工程和拓宽南北运河这些大工程外,主要还是地方上吏治不见成效,许多地方税收偷漏屡禁不止。 他有心花些精力认真整治,但户部如今本就紧张,要想腾出手来专注吏治,就得有些额外进账,才不致国库空虚。所以西域商路和燕北牧场,此刻忽然变得重要了起来。而姬婴这两年在封地安分?守己,也?让他放心不少,这样能?用的人,该用时?还是得用起来。 等京中?过?完正月,二月初二开年大朝会一结束,便?有上谕从京城飞马发往邺城:召魏王姬婴择日回京,出任鸿胪寺左少卿,协同鸿胪寺卿重整燕北牧场,并负责督管西域商路。 姬婴在王府正堂上接了旨意?,低着头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这个新上任的鸿胪寺卿,果然没?负她?所望,也?不枉她?去年花了小半年时?间,借重太子的关系,把原来的鸿胪寺卿赶到太常寺养老,将左少卿扶上了正位,拉了自己一把。 但这旨意?对魏王府众人来说,还是十分?突然,府中?上下都不免忙乱了一阵,府上总管忍冬又是开心又是疑惑:“不是说宗正寺的规矩,藩王都得在封地至少就藩三年,才能?进京任职吗?怎么如今才两年就来旨意?了?” 姬婴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这天底下,只有皇帝的规矩,才是规矩。” 她?见旨意?上只说择日归京,却也?不好叫宣旨宫官在邺城等着她?慢慢打点行李,于是便?将府上执事分?做两班,一班收拾贴身行李,随她?五日后上路,另一班人留在王府打点杂物,随后进京。 魏王仪仗抵达洛阳这日,正好是惊蛰,大地回暖万物长?,洛阳城内外都是一片春意?盎然。 静千这次与姬婴同行,因景园没?有家观,所以她?决定?仍回鹤栖观去,二人在城外分?路告别,各自归去。 敬山侯姒丰碰巧也?是这日离京回凉州,与魏王是一个从东来,一个往西去,走?的不是一个城门,所以也?没?打上照面。 城内这日因这两位一来一去,依例还是提前净了街,姬婴进城后没?有先回景园,而是直奔上阳宫提象门外侯旨听?宣,等了约有两刻钟,才有宫人走?出来传圣人口谕,叫她?先回园歇着,明日再入宫觐见,她?在门外朝大殿行了礼,才上车回去。 景园这边早听?说她?进城了,各处都准备好了迎接她?回府,姬嫖也?跟连翘一起走?出大门来迎,等了半晌总算是把仪仗队伍给盼来了。 姬婴一下车,就见姬嫖从门首跑了过?来,自上回泽州行宫一别,又是大半年过?去了,母子二人在门口相见毕,又有府中?众人迎了上来,簇拥着她?二人往里走?去。 自此后一年里,姬婴只在鸿胪寺把西域两条商路各项事宜逐一落实,另外还跟金帐汗国就引进马种和矿产等事签订了合盟要约。 她?只为这些事前后忙着,朝中?其余政务一概不问,也?不再替太子办差了。但太子那边,她?还是不时?去走?动走?动,所以看在旁人眼中?,她?依旧还是“太子党”,只是公务上比先时?独立了。 她?回京这一年,朝中?也?不算风平浪静,姬月又有几次办差不利,遭了开景帝训斥,太子党中?几位跳得比较欢的大臣,也?陆续遭了贬黜,但姬月本人的太子地位并未受到影响,只是做事更加谨慎了些,朝中?各方在这一年的年末,似乎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眼看着又到年下,姬婴这日照例进宫,代告假的鸿胪寺卿向?开景帝回禀西域和燕北几桩重要公务。 开景帝一一听?完,见这一年西域和燕北给国库带来的进益,几乎赶得上两淮一年盐税,他满意?地点点头,往椅背上一靠,说道:“你这一年在鸿胪寺差事办得不错,朕满心里要赏你些什么,又不知赏什么好,正巧昨日宫中?整理库房,朕瞧见一个于阗玉如意?手把件,是你母亲先长?公主当年亲手画图打造,献给先帝赏玩的,朕就把这个赏给你吧,也?算是个念想。” 姬婴低着头,垂眸飞快想了片刻,当即跪下了:“请恕臣万死不能?受之,先长?公主谋逆自戕犯下滔天之罪,臣耻于为其子,如今臣一身所有皆拜舅皇所赐,又怎能?留罪臣旧物以作念想?还望圣人收回赏赐。” 第97章 献忠心 开景帝见她这?样言辞激烈地拒受姬平遗物, 只是沉着脸打量她,凌厉的目光中充满考究的意味,似乎是想看看她是不是装出来的。 姬婴只是低头跪着, 因方才一番话说得激动,两肩还在不住地微微打颤, 整间书房内此刻忽然一片死寂。 过了半晌,开景帝才缓缓说道:“罢, 你自?出生便没见过她,也没甚感情, 赐这?物件倒叫你难以自处,是朕思虑不周了,起来吧。” 姬婴这?才缓缓站起来,但也只是低头站着, 一声不吭,这?时忽有一位御前宫官,在门外小心翼翼地禀道:“圣人,嬴相到了。” 开景帝想起这?日的确叫了左相,有几件要紧事?需要赶在年前定下来,于是他看了看姬婴,说道:“既说了要赏, 也不能食言, 朕就再请皇后赏你些旁的,你先跪安吧。” 姬婴听他这?样说, 又低头行了个?礼:“谢舅皇垂赐。” 等她走?出书?房时, 果然见外殿站着个?胡子花白的老臣, 正?是左相嬴尚,见她走?出来, 只微微拱了拱手:“见过魏王殿下。” 姬婴也只点了点头:“嬴相辛苦。” 出到两仪殿外,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她抬手收了收领口,接过宫人递来的暖帽暖手筒和外罩衣,细致穿戴好,才跟着引路宫人缓缓往宫外走?去?。 直到她坐上了自?家的车,抱着新点好的手炉,靠在大座长枕上,才忽然像被卸了力一般,只觉得浑身精疲力尽,后颈似乎还有一串冷汗流了下来。 她坐在车里,只是回想着方才两仪殿内的召对,一直到车停下来了都没有发觉,还是外面的执事?轻声呼唤了两三遍,她才听到,慢慢起身下了车。 等她缓步走?进景园,前来相迎的连翘见她神色似乎不大好,忙打帘请她往东暖阁里坐,又命人速烹热茶来。 姬婴坐下吃了会儿茶,才稍稍缓过来一些,只叫人将今天刚从赛音山牧场送来的年前最后一份邸报拿到这?边,随后将众人都遣了出去?,说要一个?人静静。 她一直在暖阁里待到天黑,觉得腹中有些饥了,才摇铃叫人传膳。 用完膳后,执事?将桌撤走?,她正?坐在榻上喝香汤,又见连翘匆匆走?来,递给她一封密信,她抬眼见信封角上有一小?朵红色莲花,认得这?是姬星的暗印。 她从邺城回京以来,就没跟姬星私下有任何接触,仅有的几次照面都是在宫宴上,远远见了打个?招呼,也不曾多说一句话。 这?是从泽州行宫那一晚夜谈开始,她二人定下的方式,各自?为战,仅在必要节点以密信联络,算下来,这?封密信是这?一年半以来的第三封。 前面的两封信,还都是姬婴去?年在邺城的时候,她正?在为回京私下联络鸿胪寺卿以及西域燕北等地暗卫,同时将燕北两个?州的太守,用府库为太子在户部?过账的事?翻了出来,为此那两州府衙又换了新人,就此挡回了姬月企图控制燕北的手。 姬星派人送来的信,一封是为这?事?的后续处理吩咐了她几句,还有一封是为另外一桩太子党朝臣被告发受贿一事?。 这?两年不利于姬月的大小?事?也出了不少,虽然弄得他没少受训斥,但没有一桩能够真正?动摇他的储君之?位。 她打开姬星的这?第三封密信,细细看了一回,是为前几个?月秋闱,有州府向江南世家贡生泄题一事?,出事?的那几家,也跟太子有些交情。 她看出姬星在这?封信中,语气稍显焦躁,知道他是因这?几年屡屡出手,都没能动摇姬月分毫,有些着急了。 姬婴却是一点也不急,有些事?虽然看上去?像是做了无?用功,但到大厦倾倒那一刻,才会发现每一块砖都不是白添的。 她有时候想,这?就像是从前在草原观看围猎,猎手观察和等待的时间,总是比出手jsg的时间要长上许多。有时甚至还要在情况突然生变时,忍耐住冲动,及时收手,等待下一次机会,往往酝酿得越充分,才越能一击即中。 她缓缓将信纸折起来,放回信封里,拿到旁边瓷灯上一把火烧了,随后起身披衣走?到书?房里,从案边大柜的一个?暗格中,抽出了一个?小?锦匣。 她打开匣子,从里面拿出了一叠花笺,这?是太虚观小?义在鹤栖观每次派人送香时,递出来的藏头诗,记录着开景帝微服来访的时间,这?两年似乎是愈发频繁,从半年一次,到两三个?月一次,都是来向清风道长问卦的。 他之?所以如此依赖这?老道,全因当年夺储之?事?步步被他算中,而陷姬平于不忠不孝的巫蛊祠祭证物,也皆出自?清风之?手。 姬婴反复看着那几张花笺,半晌后将花笺都收进锦匣放好,悠悠抬手研墨,提笔也写?了一首藏头诗,等墨晾干,她叫了一名暗卫进来,让那人明日一早出城送去?鹤栖观。 又过几日,洛阳城中的雪越下越大,休朝第二日,宫中照例开了一场宗室家宴,众宗亲都带了世子进宫赴宴。姬婴牵着姬嫖走?进重华殿内时,见姬云才刚落座,正?在朝她招手。 姬婴笑着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姬嫖也亲亲热热地跟姬云问了好,等众人都落座后,却见东侧上首位置一直空着,太子姬月迟迟未到。 眼看着圣驾马上进殿,若在帝后来时太子还没到,这?是大不敬。 姬婴见状,不动声色地往姬星那边瞟了一眼,见他正?兀自?喝茶,神态自?若。她刚收回目光,便见姬月沉着脸走?进殿中,看上去?似乎有些心事?重重。 还没等姬月落座,便听殿外宫人唱到:“圣驾到。”众人一听忙都站了起来。 方才姬月匆匆进殿的身影,却被老远坐在步辇上的开景帝瞧了个?正?着,于是等帝后进殿在上首安坐后,开景帝开口问道:“太子今日何故晚来?” 其实方才姬月是在来的路上,被一位御前宫官拉着说了几句话,虽不是什?么很要紧的话,但那宫官常日在两仪殿书?房里伺候,他身为太子私下跟皇帝书?房宫官说话,叫人知道了不好,于是他起身低头说道:“进宫路上遭雪污了袍摆,方才在偏殿更衣,故而来迟。” 开景帝看了他两眼,没再说什?么,叫他坐下了,随后吩咐开宴。 这?日席间气氛却有些微妙,尤其姬月因近日江南贡生舞弊被告发一事?,心中不大痛快,那几个?江南世家平常也同他有些往来的,为此事?,他又有几个?得力的地方官员遭到贬黜。 虽然对他本人影响不大,但这?几年因大大小?小?各种事?,他手下的官员,也换了好几拨人。他知道这?是父皇有意打压,免他受制于臣下,来日尾大不掉。 但这?还是让他感到十分憋屈,这?个?太子当到如今,竟是越当越窝囊。 因他心中有事?,宴席上几次开景帝问话也是心不在焉,甚至答非所问,弄得开景帝十分不快,全靠姒皇后在一旁圆话,才将这?日宴席勉强维持下去?。 姬婴坐在席间,默默观察了一整晚,到散席时,她在上步辇前回身给姬星递了个?眼神,时机已到。 这?一年冬日,宫中仍是在一片祥和中迎接了新岁。二月初二大朝会之?后,又有二月十五一场太虚观打醮,开景帝也出宫前去?观看。 原本这?日一切顺利,不料午后开景帝起驾前,几个?御前侍卫拿住了一个?从道观角门往外走?的道士。 此时圣驾在观中,各处都是不许人进出的,那几个?侍卫拿住一看,竟还是个?熟悉面孔,是被废了驸马头衔后出家入道的姞三郎。 他被拿住后,身上掉出了一个?荷包,其中一个?侍卫拿起来一看,里面装着两张纸条。一张是太子姬月的生辰八字,一张是道符,符纸一侧小?字写?着:“太上赐帝位”,几个?侍卫见此事?不小?,忙将他扭送到了御前。 开景帝接过那张符纸,一看就知道是清风道长亲手所画,因为二十多年前,他也曾为自?己画过此符。 他看着那符,只觉得一阵气血上涌,当即叫御前侍卫将太虚观内所有道士扣押于偏殿,只将姞三郎单独拿住,随后又命人叫来姬月,让四个?宫官前后押着他,随圣驾回宫去?了。 这?事?来得突然,道观内众人和随行宗亲见状都十分惶恐,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等开景帝起驾后,众人才被宫官陆续带出太虚观,随后宣了开景帝口谕,令众人不准私下议论今日打醮之?事?。 姬婴这?日也在场,低头听完口谕,等宫官走?后,才回身往自?家车子走?去?,其余人也都面色惴惴,一言不发地上了车。 这?日姒皇后因身上不适,没来参加打醮,不承想竟出了这?样大事?,圣驾回銮时,她听宫人急急来报,忙走?出来问是怎么回事?。 开景帝很没好气:“怎么回事?,你该问你好儿子,就这?么着急要即位了?” 姬月这?日也是莫名其妙,他实在不知姞三郎身上的东西,究竟从何而来,见开景帝动怒也不求饶,只是坚持说不知此事?,从未请人画过什?么符。 姒皇后听了一会儿听明白了,只说其中必有蹊跷,应当先问过姞三郎再说,又见开景帝正?在气头上,不准姬月出宫,便命宫人将姬月带至含章殿思过。 原本开景帝还一连声叫人速带姞三郎来,但姒皇后见他正?在气头上,担心拷问结果不利姬月,便安抚了半日,只说叫宫人好生看押,等圣人明日冷静些,再传姞三郎前来细细审问。 开景帝心中对此事?其实也有些抗拒,并不愿面对太子果然有心谋反的可能,见姒皇后劝解,也摆摆手往后走?去?:“罢,明日再审。” 不想第二日一早,看押姞三郎的宫人匆匆来到正?宫急禀,说姞三郎死在了看押偏殿内,没有外伤,也没有中毒迹象,初步判断是惊惧过度而亡,这?个?变故却对太子大为不利。 姬婴这?日早早同姬云一起进了宫,前来劝慰圣人皇后,说此事?来得蹊跷,恐怕是有人暗中污蔑太子,还要细查才是。 开景帝经过昨日一整晚前后思量和姒皇后的开解,也觉得不能光凭此事?就给姬月定罪,于是又叫人去?太虚观详查,但仍不准姬月出宫。 于是姬婴姬云二人再度请了旨意,要一同去?含章殿看望姬月,也好从旁劝问。 姬月昨日在含章殿内彻夜未眠,此刻看上去?憔悴了不少,见她两个?来看他,又有姬云悄悄问他,这?事?究竟是不是他干的。 他见亲妹妹居然这?样看他,在桌上锤了一拳,愤愤说道:“难道就因为先帝在时有过太子谋反,到我这?里就也会谋反?我没那么贪婪,也没那么蠢!” 姬婴坐在一旁,听他说起自?己的母亲姬平,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冷静说道:“我想大哥一定是遭人算计了,此事?必是人有备而来的,眼下要紧是先劝舅皇息怒,才好细查此事?,还大哥清白。” 姬月也没意识到自?己方才说错了话,听她这?样说,只是十分感动,不觉红了眼眶:“不想这?么些人里头,唯有阿婴妹妹从头至尾信我。” 第98章 断肠声 三人在殿内说了?一会儿话, 便有宫人前来禀道:“皇后娘娘请二?位殿下过去一趟。” 姬云先站了?起来,转头对姬月说:“大哥,我们不好在这里久留, 你自珍重?,父皇定有圣裁, 可以还你清白。”说完伸手拉着姬婴一同出去了?。 姒皇后坐在椒房殿里,神色凝重?, 见她二?人走进来,也?没像往常那样闲话两句, 只是问?姬月境况如何?。 姬云将含章殿内的情况说了?,听闻姬月形容憔悴,姒皇后也?跟着心疼,又不好直接去看他?, 只得回身命宫人,传椒房殿这边小厨房,做好餐食送去,又命身边一位嬷嬷,替她带话劝慰姬月。 姬婴也?在一旁跟着劝了?姒皇后一回,只说此事圣人定能查清,请她宽心, 又见她似乎昨日?也?没?有睡好, 所以说了?几句话后,便同姬云一起告退出去了?。 离宫前, 姬云还向旁边宫人问?了?问?父皇何?在, 听说他?在两仪殿听禀太虚观所查详情, 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二?人一路默默走着, 在宫门外各自上车回府不提。 这边开景帝在两仪殿内,听了?半日?太虚观的事,见御前的人查到那荷包中的道符,jsg虽然的确是清风道长亲笔,但并不是新画的。 二?十多年前,清风给他?画的那符纸本有三份,在祭坛上烧了?一份,另外两份则保存在太虚观内,这次出事后,清风等人前去一看,果然丢了?一张。 姞三郎荷包中的那符纸,便是做了?翻新的那张旧符。 得知?此事,开景帝才消了?几分气,这些年清风道长一向十分谨慎,从不曾与任何?宗室私下有过往来,跟太子更?是不熟,于是开景帝又令人前去详查姞三郎,看他?盗符是否是太子授意的。 等那人领命而去,忽然又有宫人急禀:“关中突发特大地?震。”开景帝闻言大惊,接过奏报一看:“前日?寅时,关中华州空中突发巨响,地?裂泉涌,房屋陷于地?中,平地?突成山阜,第二?日?又一连数震,官吏军民死伤无数。” 他?眉头紧锁地?看着那奏报,只觉得心中惴惴,昨日?刚羁押了?太虚观道士,今日?报应就到了?,于是他?将那奏报放到一旁,先一连数声?叫人前去放了?太虚观众人,然后才召左相右相和中书令,以及户部工部兵部尚书速速进宫。 几位重?臣接诏后,皆急急更?衣入宫,在两仪殿内商议对策,午后又有急报从华州旁边的长安发来,称华州余震未消,长安太守已?派了?城防军前去救援,初步估算还有数万人压在倒塌房屋之?下,请求朝中派遣军队支援。 两仪殿内众人为这件大事议了?半晌,将附近军区调度和赈灾章程议定后,火速经中书省下发文书,一面先行调派华州附近军队前去救援,一面限各部三日?内,将赈灾钱粮清点筹措完毕送往华州。 第二?日?一早,姬婴也?听说了?关中地?震,她先是一惊,随即冷静下来想了?想,并没?有去打听此事,只是遵照姒皇后懿旨,来到梁王府上慰问?病中的姬星。 姬星自从二?月起就病了?一场,前些天也?没?有去参加太虚观打醮,这病是她二?人事先商量好的,他?服用了?姬婴给他?配的丸药,就是为了?在姬月出事这个节骨眼上,避开些嫌疑。 他?这日?停了?药,气色已?恢复,但还是装病歪在榻上,见姬婴直接来访,本还有些意外,后来听她说是奉皇后之?命来的,这才冷笑一声?:“她还是不放心我。” “放不放心,走到这一步也?难回头了?。”姬婴坐到他?榻前,“这次关中事大,若照往常,应该过后几天还要派太子前往灾区视察,但如今他?定是去不成了?。” 姬星低头想了?想:“我虽有心要去,但这个节点上,我更?不宜出风头,妹妹先前送来的丸药已?吃完了?,今日?若带了?新的来,我还得接着服用。” 姬婴见他?主动问?药,低头一笑,将带来的丸药放在了?榻桌上:“二?哥是聪明人,华州赈灾由阿云去最合适,只要二?哥信我,我定保你坐上皇位。” 他?看了?她片刻,又拿起那盒丸药打开瞧了?瞧,随即朝她轻轻一点头,她也?没?再多说别话,起身告辞,转身飘然而去。 因?发生了?关中华州地?震一事,太子姬月的疑案也?便顾不上了?,太虚观洗脱了?勾结储君的嫌疑,姞三郎那边又是死无对证,也?不好一直将姬月拘在含章殿内。经姒皇后多次劝说后,开景帝同意放姬月回府,但卸了?他?身上一切职务,只令他?在府中闭门思过。 这日?长安又有最新奏报发来,因?附近军区调派及时,许多压在房屋下面的民众,都被解救了?出来,但各处临时安置的棚屋不够,粮食也?缺,再请朝中调派物资。 此时已?有朝中派遣的钦差带着物资赶往华州了?,但这样大事,依例还该有个宗室坐镇。 如今姬月闭门,姬星据说又病着,开景帝想到这里不禁有些头痛,但他?还是觉得姬星办事得力些,于是叫了?个宫人进来:“去看看二?哥儿好些没?有。” 那宫人才去,忽又有人来报:“长乐公主求见。” 片刻后,姬云被御前宫官引进了?书房,她先行了?个礼,随后开门见山说道:“父皇,大哥闭门,二?哥病着,他?们去不了?华州,我去。” 姬云这日?前来自荐,也?是姒皇后的主意,只因?昨日?姬婴进宫向她说姬星气色见好,想来无大碍了?,听说华州出事,还挣扎着说要去请命。但这样重?要的差事,姒皇后并不想叫姬星趁姬月闭门思过,前去出风头,于是只下懿旨让他?安心养病,随后又叫了?姬云来,让她前去领差。 开景帝抬眼看了?看她,皱起眉头:“你?你能够行吗?” 姬云一听有些不服气,挺起胸脯:“我有什么不行的?父皇不能这样小瞧人。” 开景帝摇了?摇头:“我只想着你年纪比他?们小些,又没?办过这样差事……” “凡事都有第一遭,我绝不会给父皇丢脸的,让我去吧。” 见他?仍在犹豫,姬云走上前递了?一份条陈。 开景帝接过来看上面写着,从华州就近的几个府衙粮仓调派赈灾粮,再由京中后续补上,可以节省许多时间。具体调度计划都是姬云亲笔,写得很有条理,十分可行,他?这才点点头,放下条陈:“好,你也?是该独当一面了?,这次就派你前去赈灾。” 说完便召宫人进来传旨,因?事态紧急,姬云也?没?在京中耽搁,晚间回去收了?东西,第二?日?便换上了?一身军装。为能快速抵达华州,她也?没?坐车,骑了?一匹青龙驹,带上一队吏臣和禁军护卫,只打了?两柄仪仗旗,往华州快马赶去。 姬云前脚才出京城,后脚姬星便又发起高热来,府上管事忙赶到宫中向姒皇后求旨请派太医。 等太医去后,几番说情况甚险,足足忙了?两三日?,才将病情稳住,但姬星还是仍旧昏睡不醒。姒皇后在宫中听太医来报,见他?这次果真?病得凶险,打发人送了?些补品,叫他?安心养着。 姬云离京十天后,又有长安发奏报来,说华州灾情已?大有缓解,但还有民众安置和道路重?建等要务,仍需要姬云坐镇督管,于是开景帝又发了?两道慰问?圣谕,只叫姬云全权处理。 这日?午后,姬婴从景园门口坐了?车,来到了?闭门已?久的太子府。 她这日?是奉皇后懿旨前来看望的,自从姬云离京,她不时进宫请安劝慰皇后,所以这日?领了?这差来看姬月。 太子姬月到此时已?闭门思过一个月了?,终日?只是在后院闷坐,见姬婴来看他?,竟不禁有些泪眼婆娑。 “大哥,你受委屈了?。”姬婴来到他?后堂屋里坐了?下来,“眼下华州灾情已?大有缓解,等阿云立功回来,再为大哥求求情,管保就无事了?。” 姬月听了?却只是摇头:“内中底里妹妹不知?,父皇这次是动了?大怒了?,我这些天日?日?回想,大约是姞三郎从前听我抱怨过多次太子难当,才一时错了?主意,为此赔上了?性命。” 说完他?又拿过案上散落的纸张,长叹一声?:“我唯有以诗祭他?罢,也?算是兄弟一场。” 姬婴接过来看了?看,都是些十分失意伤感的诗句,她又将那些纸张放回案上,只是劝道:“大哥千万不可这样过分自苦了?,好歹为着皇后娘娘,也?要保重?自身呀。” 她在这里劝慰了?一回,见姬月吃了?些东西,又到后头瞧了?瞧王后和世子,也?劝了?几句话,才告辞而去。 又过一个月,华州地?震灾后正在有序重?建,近日?却又有一封密报发回洛阳,是赈灾钦差写来的,称事后调查发现,有几处本应该十分坚固的建筑,却在这次地?震中最先倒塌。 京中派去的吏臣发现,那几处由工部承建的楼房,都有偷工减料的痕迹,才会在地?震刚一来时就倒了?。若按章程建造,绝不会压死那么多人,这次灾情,起码有三成官吏军民死于这样的楼房中,天灾之?下,又有人祸。 而后续调查发现,工部之?所以偷工减料,还是因?工程款遭到克扣,而扣下来的钱,当年是被太子拿去给户部填帐用了?。 开景帝闻之?又惊又气,第二?日?在朝会上,还为此下了?罪己诏,又说太子姬月办事不利伤及民众,定要废黜另立。众臣听闻慌忙跪倒一片,只说太子有错当罚,但国本不可动摇,就连一把年纪的左相,也?颤颤巍巍jsg地?跪下了?。 开景帝见众臣抵死不同意废太子,气得一脚踹翻了?御案,朝会结束后,他?虽然没?能废得了?太子,但还是下诏停用了?姬月的太子玺。 众臣见他?在气头上,都不敢再去劝解,唯恐适得其反,都想着等他?气消些,再缓缓进言。但这日?午后,魏王姬婴忽然匆匆请旨进宫,跪在两仪殿外为太子求情:“大哥定是受人蒙蔽,打罚都使?得,但国本不能废,望舅皇三思!” 开景帝在殿内听宫人说魏王正跪在太阳底下,只是冷冷说道:“她要跪就让她跪着。” 这时节已?过芒种,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姬婴穿着朝服,在烈日?下跪了?一个时辰,受不住热,晕了?过去。 开景帝在殿内听说仍然没?有消气:“这里没?有她说话的份,送她回府,等她醒了?,叫她收拾东西滚回邺城!” 姬婴被人抬回府后,直至天黑才悠悠醒转,这时一个暗卫闪身走进她的房间,朝她点了?点头,这意思是消息已?送到了?。 此刻太子府内,有她去年回京后安排进太子府的暗卫,收到了?姬婴事先定好的密令:“今夜三更?,鸩杀姬月。” 第二?日?,太子府管事一大早进宫哭禀,说姬月收到停用太子玺的圣旨后,当夜醉饮毒酒自裁。这一突发消息震动朝野,上下忙乱了?许多日?,才将灵堂搭起来。 姬婴因?上回在两仪殿外晕了?过去,休养了?数日?,这天在几个执事搀扶下,缓缓走进了?太子府。 她一进灵堂,见到姬月的牌位,登时跪倒在地?,放声?大哭:“大哥!你好糊涂啊!” 第99章 朝玉阶 姬婴跪在姬月灵前哭了许久, 声泪俱下?诉说自?己回朝这些年,多受太子关?照恩惠,听得灵堂内其余人也皆潸然泪下?。 姬月的王后因?受打击病倒, 此刻在外主持丧事的,是前不久新上任的太子府詹事, 他在旁边只是劝慰:“请魏王殿下?节哀。”说完又请旁边执事扶她起来?,但她只是摇头长跪痛哭, 到后来?又抽噎不止,竟在灵堂内晕了过去。 这日前来?太子府吊唁的大臣不少, 魏王哭晕在灵堂,被簇拥着抬出去的事一传十,十传百。众人听闻,她先是跪在两仪殿外, 为太子求情晕过去一回,好容易休养了几日起来?,又逢噩耗在太子灵堂再度晕厥,无不感叹魏王是个忠君至诚之人。 开景帝这些时日也十分难熬,姒皇后听闻姬月出事,怒斥他匆忙下?诏逼死长男,随后很快她便病倒了, 只吩咐宫人不准他前来看视。 他这日坐在两仪殿书房大案后, 面前摆着许多从太子府送来?的纸张,都是姬月自?裁当?晚, 酒桌上摆着的诗稿, 句句都是委屈与挣扎。 他想着自?己这长子, 在能力上的确有些撑不起太子重?任,但这些年也算是尽力了, 架不住周围总有歪门邪道的人,出些馊主意带坏自?己男儿。 开?景帝将那些诗稿翻看多次,前些天的震怒,到此刻已冰解云散,只剩下?一声长长的叹息,他将诗稿放回案上,只是扶额不语。 这时,有个宫官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为他换茶,这些日子因?太子新丧,朝会?已停了五日,他抬眼看了看那宫官,问道:“外臣有奏疏来?吗?” 有是有的,而且不少,但这几日遵照他先前旨意,都由御前秉笔宫官暂时收着,于是那宫官说道:“回圣人,积压了十余封奏疏。” “都拿进来?。” “是。”那宫官换完茶,刚要转身去取奏疏,又想起前些天圣人在两仪殿内,说让魏王滚回邺城的话来?。但突然出了这么大变故,这旨意倒叫人有些拿不准了,于是又嗫喏问道,“敢问圣人,遣魏王回邺城的旨意,还宣吗?” 姬婴在太子府灵堂内痛哭晕倒的事,他已知?道了,听见这一问,轻轻叹了口气:“不必宣了,就叫她在府上将养身体吧。” 随后他翻看了一回宫人送进来?的奏疏,有几封是华州灾情奏报,现在民生已渐恢复,还有几封是为太子姬月请赐哀荣的,另外还有两封是请另立太子的。 他一一看过,但都没有批红,只是放到了一边,想了想,提笔写?了道上谕:召长乐公?主姬云,作速归京吊唁长兄。 就在宣旨宫官出城前一个时辰,早有姬婴派出的两个人,也出城往西去了,一个去凉州,一个去华州。 去凉州那人是负责联络妫易的,而去华州的那个则是奉姬婴之命,想办法把姬云拖在华州。 “不管用什么办法,让她推迟一个月回京,但不许伤她分毫。” 那名暗卫骑在马上,回想着姬婴这句吩咐,细细思量一回,打定主意,一扽缰绳,朝西疾驰而去。 圣旨抵达华州后,姬云听闻京中生变也是一惊,忙催人打点东西要上路。不料第?二日一早,有许多民众聚到府衙门口,说华州新任太守任人唯亲,克扣救灾粮食,在姬云原本要经过的路上闹了起来?。 这新任太守,是临时从北边延州调来?顶差的,能力平平,姬云见状更?加不放心?华州灾民,只恐自?己一走,好容易安定下?来?的灾区又要生变。 于是她叫停了车马,当?即去往府衙处理此事,到晚间又写?了一封奏疏,阐明华州情形,请旨晚些归京吊唁,随后在城内设了香案,焚香遥祭长兄。 开?景帝这些时日强打着精神,将朝中诸事料理了一番,与华州工程问题有关?的人,全部撤职查办,户部工部两位尚书,也引咎摘了乌纱帽,两部中还有一干侍卿侍中等待调查。 随后开?景帝又下?旨,以皇太子国礼厚葬姬月,而之前被他派去调查太子谋逆一事的人,也俱被召回。 先有太子薨逝,后有朝中动荡,这段时间京中官场上下?一片人心?惶惶,直到各部新上任的官吏就任后,才渐渐安定下?来?,这时候开?景帝也才终于支撑不住,病倒了。 姬婴从太子府回来?后,在园中将养了数日,终于渐好。听说舅皇病倒,她连续三日递了折子,请旨进宫探疾,这日终于有宫官前来?,宣她午后申时入宫觐见。 她换上了一件石青色的过肩蟒纱袍,只戴了一顶黑纱嵌珠冠,一身简素地进了宫。这日却不是在平常的两仪殿,而是在开?景帝位于东侧的寝宫皇极殿召见她的。 她走进皇极门时,见一人迎面走来?,正是梁王姬星,他的“病”养了两个月,前不久终于见好,也由人搀着去了一趟太子府吊唁,认认真?真?在灵前哭了一通。 姬婴见他越走越近,忙站住了脚,拱手?行礼道:“二哥身上好?” 姬星走上前也停了下?来?,点点头:“我已大安了,有劳妹妹记挂,我才看过父皇,本还要再去给母后请安,不想母后这日精神不济,没有召见,所以这便出宫去了。” 她闻言再行一礼:“好,请二哥保重?身体。” 二人寒暄了两句,姬婴再度跟着引路宫人,往皇极殿里行来?。 开?景帝在殿中一连歇了数日,这天自?觉精神好些,正坐在榻上用点心?,见姬婴走进来?,又想起她先前在两仪殿外,为太子求情的事来?,只觉得到此刻,才终于不再总是从她脸上看到姬平的影子。 姬婴在榻前恭敬行了礼,随后欠身呈上来?一个香盒:“臣制了三两凤髓香,最是清毒辟疫,今日特来?献上,望舅皇早日龙体康泰。” 开?景帝叫一旁宫人接过放在榻桌上,打开?看了看,才点点头:“爱姪有心?了,坐吧。” 姬婴这时才在榻前鼓凳坐下?,因?方才一直低着头,到此刻才终于抬眼看了看开?景帝。这才月余不见,他竟像是突然间老?了十岁一般,两颊都凹陷了几分,看来?长男自?裁,着实对他打击不小。 她看了一眼忙又将眸垂下?,开?景帝沉默片刻,将手?中盏放在榻桌上,想起这几日休朝,他命朝臣各自?提名另立太子的人选,这日一早收上来?的,多一半写?的是姬星,另一半写?的是姬月的长男世子姬华,还有零星几个人写?的是姬云。 保举姬星的一众朝臣里,还有不少是曾为姬月办过差的所谓“太子党”,按理说这些人应该拥立姬华,或者是与姬月一母同胞的姬云,但许多人此刻却站在了姬星这边。 他想了一想,看向姬婴:“听说你?近日时常去看望先太子的遗孀和世子?” 姬婴低头答道:“是,臣只想尽些绵薄之力,以报大哥旧日关?照之恩。” “今日有朝臣上奏,说应该立先太子jsg世子姬华为皇太孙,此事你?怎么看?” 姬婴听他这样问,忙站起身来?:“这样大事,臣如何敢议,不论圣上做何决定,臣只有竭尽所能报答大哥家眷,没齿不忘。” 开?景帝看了她一会?儿,才点点头:“嗯,你?是个有情义的,朕原先竟轻看了你?。”随后又道,“朕今日也乏了,你?去罢。” 姬婴这才起身告退,等她缓缓走出皇极门时,回想着方才召对的内容,心?中基本已确定,开?景帝还是属意姬星为新太子,但是姒皇后那边,以及朝中还需要安排一番,才好发诏立姬星。 但她不准备给他留那么多时间了,她低头一面想着,一面跟随宫官走出上阳宫。 姬婴回到景园书房里时,已有她先前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妫鸢,在这里等着她了。 “朝臣推举梁王者占多数。” 果然她所料不错,她低头想着,这些年开?景帝在朝中大力提拔男官,颇具成效。那些人对于储君,不论原先自?己属于哪个派系,首先就对女君大加反对。 所以姬云完全不在他们考虑之内,而若立皇太孙,姬月的世子姬华又太过年幼,若姬云从旁辅佐,这也让他们很不放心?。 毕竟男人自?古最是天生没良心?,分明自?己生于女人身下?,却对女人有着最深的提防和恨意。 这种情况下?,嫡系亲王里,只有梁王姬星是最佳人选。 她正想着,妫鸢又递来?了另一份密报,是姬星派人递来?的,里面是她问他要的,开?景帝近日的起居注案记录。 这几日开?景帝身上不好,姬星日日前去侍疾,但是对于父皇问自?己关?于另立太子之事,他只是流泪说父皇福寿绵长,不必急于另立太子,倒把开?景帝哄得有几分感动。 因?他这几日时常走动,宫中情况了解了不少,这起居注案也是侍奉汤药时看到的。 姬婴细细看着上面记录的,皇帝每日几时起,早膳所用菜肴,所进汤药丸药,歇晌时辰,以及晚间起夜等事皆十分详细,不过只有最近三天的内容。 这些记录,结合先前静千给她转送来?的密信里,写?着太虚观小义记录的,开?景帝旧日从清风道长那里所开?丸药配方。 先前因?太子疑似谋反之事,他停了两个月丸药,后来?太虚观重?获恩宠,又照例给宫中送了三盒,从起居注中看来?,近日他仍照旧在服用。 她送去的凤髓香,正是照着这些配的,香本身无毒,但与饮食丸药相克。只要接下?来?的日子里,那香不时在开?景帝寝殿中点着,一个月内,必有国丧。 凤髓香的味道十分醇厚,开?景帝这几日闻着只觉得遍体舒畅,但同时又觉得太医院给他开?的方子不甚有效用,都没有闻香来?得舒坦。 他卧病这些时日,朝中都交给了两位宰辅主持,左相每隔一日进宫请安,将些要紧事同他讲讲。这些天眼见着他愈发瘦了下?去,左相虽不言,但心?中也觉得恐怕有些不妙,所以连续两日询问皇储之事,但都没有得到明确回答。 这一日夜间,开?景帝突然在梦中惊醒,胸口异常发闷,忙召了太医来?瞧,折腾了一整夜,服下?药才觉好些。他到这日突然想到,若自?己梦中崩逝,储君未立却是不好。 于是他第?二日在病榻上召了几位重?臣来?,说要立梁王姬星为储君,又因?姬星未曾参与过许多重?要政务,还另外立了三位顾命大臣辅政。 又过一日,他听御前一位宫官说近日姬华病了,魏王连日前去看视。他又想了想,姬星从前多吃姬月刁难,日后即位,难免对曾被议储的姬华有所忌惮,于是他连夜召来?秉笔宫官,说要修改遗诏。 这日左相一早来?到政事堂,便见有宫官拿着圣旨在此,又见魏王姬婴竟然也在这里。 等人到齐后,众人听完了旨意才知?道,是开?景帝在立储遗诏中做了一处修改,将原先的三位顾命大臣改为了四位,而新增的这一位,正是魏王姬婴。 众臣在政事堂领完旨意,又到皇极殿觐见,开?景帝这日难得精神尚好,换了一件鸦青色暗纹龙袍,头上戴着一顶碧玉冠,端坐在正殿,就朝中诸事又吩咐了两句,另外宣梁王这日午后觐见,便叫众人跪安,只留下?了姬婴。 等众人一走,正殿宫人也都退了出去,开?景帝忽然感到有些乏累,对她说道:“这玉冠压得朕头疼,扶朕回偏殿罢。” 姬婴见殿中已空,各处门窗也按照她的吩咐关?了起来?,回头冷冷看着他:“这顶玉冠,是皇姥姥留给我母亲的,舅舅抢了来?戴在头上,自?然是该头痛。 第100章 趋丹陛 开景帝听见这话不禁有些恍惚, 开始时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那?一字一句他都听得很?清楚,再看此刻站在阶下的姬婴, 全没了往日的恭谨温和,一张冷面凛如寒铁。 这样?的表情?却?让他有几?分熟悉, 是姬平,他又在她脸上看到了长姊姬平的影子。 震惊片刻后?, 他又冷静下来?,只是沉声怒喝:“你说什么?” 姬婴见状转过身来?, 面朝着他低头轻“嗤”一声:“偷来?的江山,不是坐久了就成了你的,从?前我母亲吃过的亏,也叫你的太子浅尝了一些, 现在?轮到舅舅你,体?会一下先帝临终前的痛苦吧。” 开景帝怒睁着圆眼,伸出手?来?指着她?:“是你!是你把太子……” 姬婴不等他说完,悠悠开口打断他:“当然是我。”她?一面说着,一面缓步走上御阶,“扳倒一个太子有多难,舅舅应该很?清楚, 但也是他自己不争气, 才叫我三五年间便得了手?。” 她?是从?中间的御阶走上来?的,那?是只有皇帝能走的地方?, 开景帝见她?如此僭越, 气得就要站起来?, 但却?因心火暴甚,一阵气血逆乱, 竟似要上冲脑脉,整个身体?都有些僵硬迟钝起来?,丝毫动弹不得。 这时姬婴已经走到了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坐在?龙椅上的他,御座两?边的立式仙鹤熏香炉里,还?正在?袅袅散出轻烟来?,凤髓香的味道充斥着这间大殿。 先时这味道,确实能让他感到筋骨舒畅,但此刻不知为?何,他只觉得这味道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着他的喉咙,几?乎让他窒息。 他看着她?在?面前静立睥睨,神情?简直跟年轻时的姬平一模一样?,他最讨厌长姊摆出这样?的姿态教训他了。 原来?面前这姪女,从?前那?些谦逊,那?些恭谨,全都是假的,从?他十五年前第一次在?鹤栖观见到她?开始,那?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就都是假的。 从?前的一幕幕开始在?他眼前不断闪现,让他在?暴怒之后?,忽然又自心底生出一阵阵恐惧。 “来?……来?人……召禀……” “召禀笔宫官?想改遗诏?”姬婴又往前走了一步,俯下身看着他,狡黠一笑?,“舅舅,来?不及啦!” 话音刚落,只见姬婴直身扬手?,一巴掌扇得他眼冒金星,连耳朵都有些嗡嗡作响,但他还?是听清了她?咬牙切齿说出来?的每一个字:“这龙椅你也坐得尽够了,是时候把我母亲的皇位还?给我了!” 这一掌气得开景帝裂眦嚼齿,终于血随气逆,溢出脑脉,气息全都闷在?胸口,直挺挺往后?倒了下去。 姬婴见他还?怒睁着圆眼,只是口鼻已没了气息,她?静静看了一会儿,随后?上前一步,伸手?将他双目合了起来?,又等他脸颊上的掌印渐渐消去,才抬起头来?,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 随后?她?走到一旁高案边,将案上几?封奏疏全部拿下来?扔在?他脚边,才跪地大声哭喊道:“舅皇!舅皇!快来?人!快传太医!” 因开景帝这些时日在?后?殿养病喜静,不愿看人来?人往,宫官都往偏殿撤远了一半,加上这段时间魏王时常进宫侍疾,伺候汤药和搀扶,都是魏王亲自上前,无需旁人在?侧。 这日宫人们也都以为?开景帝召完群臣后?,还?有要事同魏王交代,等说完话便直接由魏王扶他回偏殿,所以此刻都在?东偏殿里侯着,忽然听到正殿传来?喊声,众人才匆匆忙忙从?偏殿赶来?。 只见开景帝瘫倒在?龙椅上,魏王姬婴跪在?御座前,正伏在?他腿上哭喊,一众宫官皆大惊失色。 领头的御前宫官忙吩咐几?个人上前搀扶,一面叫另外?几?人速去请太医。 但那jsg?御前宫官眼见众人将开景帝抬到藤椅上时,发现他面色铁青,知道太医恐怕也无力回天,又见魏王还?跪在?那?里只是哭泣,忙走上前劝道:“殿下,圣人病了这些时日,这也难免,还?请殿下给咱们拿个主意,眼下是先请示皇后?,还?是先请梁王进宫?” 姬婴低头想了想,说道:“舅皇已有诏,命二兄即位,还?该先请他进宫来?,皇后?娘娘病着,不好惊动,等太医先来?看过,我再去向她?禀明。” 此刻姒皇后?已经知道皇极殿出事了,自从?太子姬月薨逝后?,她?便一直在?椒房殿内休养,人虽未涉朝堂,在?前殿打探消息的耳目却?一直都在?。 这段时间,她?一直在?盘算着推立姬云或姬华为?皇储的事,早在?月前,她?还?给远在?凉州的胞弟姒丰发了信,让他收整好兵马以备不时之需。 但凉州毕竟路远,而开景帝一向对兵权管控甚严,整个洛阳城的禁军,包括京畿地区府兵,全部由皇帝本人单独掌控,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她?还?不能走武力政变这条路。 在?她?看来?,最好的方?式,还?是通过立储。前几?天她?听闻,开景帝召了几?位重臣议储,似乎是要立姬星。 她?本来?没把那?个病歪歪的次子放在?眼中,前阵子见他病得快死了,还?想着省得脏自己的手?,没想到开景帝病中这样?仓促做了决定。 但是只要未行册封,一切就还?都来?得及,她?这日才派了人,打听遗诏和册封储君的消息。因开景帝总是思绪反复,常会修改诏令,只要册封日子没定,就还?有转圜的余地,就算册封日子定了,她?也还?有一步险棋可走:赶在?册封典礼之前除掉姬星。 不料那?人刚走没多久就回来?了,说开景帝晕倒在?了皇极殿内,上下消息严密封锁,御前宫官匆匆去请了梁王和几?位重臣进宫。 她?听闻不禁心下一沉,按照她?先前收到的太医院脉案和起居注来?看,开景帝还?没有病到会随时驾崩的地步,若果然天有不测,在?这个节点上,却?对她?十分不利。 这时,梁王姬星已在?皇极门外?下了步辇,其余几?位重臣也都由掌印宫官宣进了宫中,俱在?前面观风殿候着。 开景帝的最新遗诏,是这日早晨刚刚召几?位政事堂重臣宣的,原本这日午后?该是梁王进宫谢恩,再择日册封太子,不想开景帝竟突然驾崩。 姬星跟着宫官走进皇极殿内,见到外?面正殿中跪了许多太医,走进后?面寝殿,又见这里也跪了一屋子太医,魏王姬婴此刻跪在?榻前,回头见他来?了,登时泪如雨下:“二哥,圣人他……” 这时跪在?姬婴旁边的太医院院判,向姬星行了个大礼:“殿下,圣人已殡天了。” 姬星闻言,踉跄走到榻前跪了下来?,失声痛哭半晌,才回头问那?院判:“昨儿我来?请安,父皇分明气色见好,如何就这样?突然?” 那?院判低头答道:“回殿下,圣人的病,本乃阳虚不能制阴,又被奏疏中不当言语所激,以致急火攻心,气血逆乱,臣等无力回天,甘愿领罪。” 姬星听他这样?说,忙问是什么奏疏,一旁宫官走上来?递给他看,原来?是几?封不赞同册立他为?太子的严词谏诤,于是又伏在?龙榻上哭了一回,才被姬婴劝住:“二哥,舅皇今日已有遗诏,请召观风殿内众臣进殿听宣吧,皇后?娘娘也还?病着,皇极殿就交与二哥,我好往椒房殿将此事说与娘娘知道。” 姬星沉痛地点头说道:“好,有劳妹妹缓缓说之,小心劝慰母后?。” 等姬婴来?到椒房殿时,姒皇后?已换上了朝服,神情?肃穆,对她?说道:“皇极殿事我已知之,扶我过去看一眼罢。” 不多时,姒皇后?在?皇极殿外?下了步辇,姬婴忙走上前搀扶,此时一众朝臣已被宫官领进皇极殿正殿,见姒皇后?进来?了,忙都转身朝外?行礼。 她?扫了众人一眼,只说一句“平身罢”,便往后?殿走去,果然见开景帝遗体?正在?榻上,她?上前看了看,这还?是自姬月去世后?头次见他,已瘦得十分厉害,半晌后?,她?只轻轻叹了一口气,并不曾掉一滴泪,回身说道:“听闻圣人已有遗诏,就在?正殿宣读吧。” 姒皇后?说完转身又来?到正殿,见几?位重臣都在?这里,遂走上御阶坐到龙椅上,命人宣读遗诏。 这时御前掌印宫官拿出一卷黄色卷轴,姬星在?最前面跪了下来?,姬婴则跪在?他斜后?方?,其余众臣亦在?她?二人身后?跪了下来?。 只听那?宫官宣读道:“朕以菲德,获嗣祖宗大位,忧劳夙夜,弗克负荷,已有二十五年矣,今疾不复起,盖天命也……皇次子姬星,仁明刚正,德器夙成,宜嗣皇帝位,由左相嬴尚、右相姞凡、中书令姚瑞、魏王姬婴四位顾命大臣共同辅佐,凡国家?重务,皆上白皇太后?,方?可施行……宗室亲王蕃屛任重,谨守封国,着各处总兵安抚军民,勿擅离职守,诏谕中外?,咸使闻之。” 姒皇后?坐在?上首,听到遗诏中那?句“凡国家?重务,皆上白皇太后?,方?可施行”,心中稍稍安定了几?分,又想朝中众臣如今派系各异,姬星这皇位坐不坐得稳,亦未可知,于是她?决定还?是先静观局势,再看情?况定下一步计划。 宣读完遗诏后?,宫中各处开始着手?准备开景帝丧仪,并为?其议定庙号为?英宗,新帝姬星依照旧制,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释服,拟定新年号为?“延兴”。 京中的禁军指挥部和宫禁内卫,早在?开景帝卧病前,就提前做好了新一轮换防部署,拱卫京师的神策军、虎贲军和守在?上阳宫的皇帝内卫,号令各军的虎符全部收在?皇极殿内。 在?宫官宣读遗诏当日,就移交给了新帝姬星,所以京城和宫禁内外?,倒都没出什么乱子。 开景帝驾崩十日后?,长乐公主姬云也匆匆从?华州赶了回来?,其时各处大事已定,也已行过了大殓典礼,只等她?回来?见大行皇帝最后?一面。 她?在?灵前哭了一回,随后?被姬星指派负责主持起灵送葬等事,这时中原各省都已收到了丧报,纷纷向新帝发来?告慰请安折子。 身在?凉州的敬山侯姒丰,同时收到了朝中邸报和长姊的密信,令他暂且按兵不动,于是他也装模做样?地在?府衙朝着东方?哭了一通,随后?写了封请安折子递送京中。 十数日后?,朝中又为?大行皇帝出殡下葬,上下忙乱了多日,到新帝姬星服丧已满时,京城已经进入深秋。 这两?日天气不是甚好,白日里也总是灰蒙蒙的,路上风也大,但九月初七吉日已定,姬星还?是在?这样?的天气里,举行了登基大典,先完成了祭先皇妣和告庙仪式,随后?在?观风殿召见百官。 现已由皇后?升做太后?的姒羌,这日穿着朝服坐在?龙椅之后?,看着姬星穿着裘冕缓缓走进殿中,只觉得心头一拧,原本应该穿着这裘冕走进来?的是姬月,到头却?便宜了姬星,但她?并未表现出来?,仍然神色庄严地看着众人。 姬婴这日也穿着一件新赶制的绣金蟒袍,站在?观风殿的龙椅右侧,因她?位列四大顾命,却?是唯一没有三省六部职司的宗室。为?此,姬星在?典礼前给了她?一个中书侍卿的职衔,她?到此刻,才算是真正跻身于朝臣之列。 她?站在?龙椅旁边,看着阶下黑压压一片朝臣,不禁回想起当年去柔然和亲的事来?,她?为?回朝花了九年,回来?后?,为?了能有资格站在?这朝堂之上,又花去了五年,而接下来?的路,也不知还?要走上多久。 但是没有关系,她?最不缺的,便是耐心。 这时姬星已经走上御阶坐了下来?,她?微微转头,看着身穿龙袍的新帝,又看了看他身下御座。 她?离那?把龙椅,正如此刻的站位,仅有一步之遥了。 【第二卷 完】 110-120 第111章 画堂春 姒丰谋反案的同党同谋, 已全部在年前审理完毕,所以京城这个新岁过得还算安稳。 出了?正月后?,相关案犯陆续行?刑, 但关于姒丰家眷的处置,姬婴又受姬云之托, 向延兴帝求了?情?,让姒丰妻女免除流放, 令其妻携女回原籍去了。 姒丰之妻嬴夫人不是姒姓族亲,女儿也随母姓嬴, 都不算是姒家的人,也未曾参与谋反。 姬星又听姬婴说,这嬴夫人出身益州名门,母亲正是广安侯, 在蜀中颇具声望,手中还握着一支松州边军,在抵御吐蕃上颇有战功,若能以此稍作笼络,倒是有些好处。他又考虑到姒太后在这件事上,的确给足了?他颜面,也不好赶尽杀绝, 便顺势同意了?。 因姒丰获罪, 他的家产是分毫不能让夫人带走的,好在嬴夫人作为广安侯幺女, 母家分给她?个人的产业, 并没有因此被追罚。接到赦免圣旨后?, 她?只装了?一箱随身衣物盘缠,带着女儿离开了?凉州, 回益州本家去了?。 姬云这日在府上收到了?舅妈和表妹的信,知?道她?们已回到了?益州,家中田产宅院俱在,往后?亦可安稳度日了?。 广安侯见幺女及孙儿平安归来,未受女婿谋逆牵连,也是喜不自胜,后?来又落了?几点泪,连连感?叹圣上宽宏仁明。 姬云读完信也十分欣慰,午后?叫人套了?车,要?来景园说与姬婴知?道,感?谢她?出面求情?。 这时节刚过惊蛰,景园内一片初春景象,许多花丛里都开始陆续冒出花骨朵来了?。正好这日姬嫖的骑射师傅阿蓝告假,她?午后?无事,与姬婴两个人,正一起在花园里,给那一丛还未冒花尖的牡丹,小?心翼翼地培土。 听说姬云来了?,姬婴回头说道:“请她?直接到花园里来吧。” 等姬云跟着执事,走到这边后?花园的牡丹花圃时,见姬婴和姬嫖母女两个,都是一副花匠打?扮,正拎着铲子忙活着呢。 她?一边往这边走着,一边笑道:“几日不见,你两个倒都做了?花仙了?。” 姬婴见她?到了?,放下铲子站了?起来,姬嫖也笑着起身给阿云姨妈行?了?个礼,姬婴笑道:“这不我?想着,再过段时候,太后?娘娘该开赏花大会了?,今年我?在园里种了?一支仙品,还不知?能开不能开,需得小?心侍弄。” 姬云一听也来了?兴致,微微弯腰瞧了?一瞧:“说是仙品,倒勾起我?的好奇心来了?,到时候我?可得瞧瞧是个什么样的仙品。” 她?们在花园里说了?几句话,姬婴将?手中铲儿递给了?一旁花匠,请姬云往前院东屋里去吃茶。 母女二人在东侧抱厦内换了?衣服,因姬嫖还有功课要?做,jsg更衣毕便往后?边自己院子里去了?,姬婴独自来到东屋,见姬云才挑好茶粉,正等她?来了?一同点茶。 她?两个在榻桌边对坐,姬云将?嬴夫人来信一事说了?,姬婴一面点茶一面静静听着,等她?说完才轻轻点头:“她?们平白受了?这一场奔波,好在是有惊无险。” 姬云也叹了?一口气:“是啊,事情?总算是都过去了?,幸好二哥不是那种赶尽杀绝的人,也多亏媎媎帮着从旁调停。” 姬婴端着茶盏,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问道:“往后?的朝局,阿云怎么看?” 这问题却?有些大,姬云一时被她?问住了?,低头想了?想:“二哥登基到现?在不过一年多,朝中自然还是以稳为主,再慢慢提拔些新人上来,替换掉旧臣,才好进?一步巩固帝位。但他从前根基太薄弱了?,这些事也急不得,都得慢慢来。” 姬婴认真听着,只是连连点头,如今她?两个私下说话,提起姬星来也没什么避讳。姬云因她?先前自白的那一番话,也认定?她?是站在母后?这边的。 姬婴沉吟片刻,说道:“去年闹了?那一场,连带着许多省份财政也受了?些影响,这两年国库越加吃紧。我?看二哥也有点要?拿世家开刀的意思,只是如何一边稳住朝局,一边让地方上那些豪绅世家把钱吐出来,再一边提拔新的天?子门生上来,三管齐下,却?不是易事。” 姬云听到“要?拿世家开刀”,想到太后?母族说起来也算世家了?,眉头不禁微微蹙起:“他可有盯上哪家么?” 姬婴见她?神情?严肃,将?语气放轻松了?些:“目前还没有,所以我?想着,找机会缓缓进?言,也好让他别老琢磨太后?这边的族亲,依你看,江南的几个世家,能动不能动?” 江南的世家,指的是当年因不满姬平推动地税改革,暗地里扶植楚王夺嫡的几大家族,自从成功扶了?楚王上位登基做皇帝,前些年朝廷对江南土地连番让利,养得那些世家脑满肠肥,族中和资助的官员遍布朝堂及大江南北。 当然这些世家内部,也有因政见不合而细分派别的,并非铁板一块,其中就有不少人从前曾是太子党,后?来又及时转向了?姬星,也有不少人仍然支持姬华,还准备往姒太后?处攀附,想拥立新君的。 但作为开景朝的功勋世家,这二十来年彼此联姻,关系盘根错节,而且朝中也还有多位靠山,目前江南出来的高官里,显赫的有身受顾命的中书令,其它六部九卿内,也不乏位高权重?的。 要?认真动起这些世家来,难度并不亚于动太后?族亲。 姬云也知?道这里面关系复杂,低头想了?半日,摇了?摇头:“其实?朝中官员,要?动都不难,寻个由头弄个案子,几处衙门上下换人影响可控,但世家不同,内中除在朝为官者,还有大量地方上官吏。前些年父皇几次大力整肃地方吏治,最后?也不过只是收敛几年,毕竟我?朝幅员辽阔,各地政令需要?官吏推行?,稻谷税银也需要?官吏收缴,朝廷手太松了?,那些人就要?从中渔利,朝廷手太严了?,那些活儿又没人去做,总不能让宗室跑到各地收税去。所以才说吏治难做,世家难清,主要?是这个度不好把握。” 这些都是不加遮掩的大实?话,朝中跟地方斗智斗勇,也是老生常谈了?,姬婴听罢,沉默片时,才说道:“你说的都是实?话,在舅皇时期,确实?难动,但现?在二哥即位,表面上朝局虽然稳定?下来了?,但有大哥的世子在,那些世家唯利是趋,关系也非牢不可破,只要?可分割,便好下镰刀。” 姬云思量了?一回,只是缓缓点头:“帝位更迭,的确时机难得,但具体要?怎么做,还得从长计议,眼下我?们好容易从舅舅那桩事里挣脱出来,还需要?谨慎些才是。” 姬婴笑着举起盏来抿了?口茶,朝她?一挑眉:“这是自然。” 她?二人又在房中说了?会儿话,后?来姬婴将?山雀儿叫了?出来,唱了?几支曲子,笑闹了?一阵。直到入暮时分,她?们才从东屋里出来,走到花厅上,她?两个坐在厅上,又等人请了?姬嫖过来才传膳。 因早春天?气转暖,这间花厅上窗户都四下里开着缝,窗棂上也只装着厚纱帐,使微风吹进?来更加柔和。此时窗外天?色已暗,外面园中树梢上却?是莺啼燕语不断,姬婴姬云和姬嫖三人在花厅里,伴着窗外啁啾和小?溪流水声,热热闹闹地用完了?一顿晚膳。 自此之后?,姬婴每日只照常在政事堂里,协同三位老臣处理政务,她?总是话不多,对于位高权重?的左相,也一向尊敬有加,凡是几位老臣议定?好的内容,都不会过问她?的意见,她?也从来不恼。 同时她?又因督管鸿胪寺的西域商路和漠北牧场,开年来一直源源不断地在给户部增收,而新派往察合汗国商讨葡萄酒引进?的使团,近日也才刚刚出发?,眼看着又有一笔不菲收入到来,中书令姚瑞对此事十分看重?,所以时常也在政事堂里帮着魏王说两句好话。 今年开年以来,政事堂里几位顾命宰辅,也慢慢习惯了?魏王在这里,不再像去年那样,整日琢磨着怎么把她?弄走了?。 又过几日,见朝中各处都安定?了?下来,姒太后?发?下懿旨,邀宗亲及朝中重?臣,进?宫参加寒食节的冷食宴席。 寒食节在本朝也是民间一大祭祀之日,往年宫中也都会赐宴,今年朝中一派全新气象,寒食节的宫宴,自然也是格外隆重?。 这天?白日里休朝,京中人多有出城祭扫踏青的,有些宗室皇亲也赶着节气,在午后?出城转了?转,又在日落前纷纷赶回来更衣进?宫赴宴。 晚间席上歌舞升平,延兴帝坐在上首,看上去心情?颇佳,频频给众宗室和几位重?臣赐菜赐酒,又听过一回草原火不思曲,才叫众人散去,大家恭送完圣驾离宫时,正交二更。 政事堂里几位顾命大臣,这日也皆在席,左相嬴尚虽年事已高,精神头却?颇健旺,晚间散席后?出到宫门外,送完众宗亲,回头见中书令姚瑞走上来送他上轿,沉声说道:“姚中书今日也有酒了?,早些回吧。” 姚瑞欠身笑道:“学生送老相公上轿就回。” 等目送嬴相的轿子走远,姚瑞才回身上车,一进?府门,便见管家走上来给他递了?个帖子,是嬴相打?发?人送来的,叫他换上私服过去一趟。 姚瑞想了?想,这段时间政事堂里虽然看上去气氛融洽,但这位老相公,还是没忘了?要?把魏王赶出去的事情?。此时递帖子来,大约也是今日在宫宴上,见魏王在圣上和太后?面前,都愈发?得脸,又叫他不安起来了?。 他冷着脸将?帖子递回给管家,吩咐道:“拿件深颜色常服来,我?还要?出去一趟。” 第112章 柳垂金 左相嬴尚的宅邸, 坐落于上阳宫南门外的淳风坊,是个不大起眼的三进?宅子,看上?去平平无奇, 难以想象当朝头号宰相就是住在这样低调的院落里?。 不过这宅院虽普通,地段却是上?佳, 除了那几个专供宗室居住的坊外?,这淳风坊算是离皇宫最近的了, 对于年迈的老相公来说,上?朝进?宫都十分方便。 姚瑞穿着一身石青色素锦直裰, 在淳风坊外?下了轿子,因今日宫中有夜宴,几处宗室和朝臣宅邸所在的坊,下钥时间都推迟到了子时。坊门当值的人此刻已?被支走, 姚瑞只带了一个亲随,两个人充作府中执事,往嬴尚的宅子走去。 这时已?早有嬴尚派出来的执事在侧门上?等着了,见到他们的身影,忙走上?前来将他们迎了进?去。 嬴尚的私宅,姚瑞只来过两次,这是第二次, 上?次他来, 还是因老相公?抱病,他同其它几位政事堂同僚们, 一起前来问候探疾, 也算是个半公?务场合。 满朝上?下都知道, 左相嬴尚是个“清流”,在官场近五十年, 从没站过党派。他本是益州贡生出?身,在世宗朝时期,从太常寺到礼部又到工部,前面的二十来年,他最高?只做到工部侍卿。在世宗驾崩前三年,他还曾因弹劾当时的太子姬平一位近臣,被贬回益州做司马。 在开景帝登基三年后,才又将他调回朝中出?任礼jsg部尚书,再之后调工部尚书,最后坐到六部尚书之首——吏部尚书,同时兼尚书右仆射。又过几年,原左相尚书左仆射致仕,宰辅之位空悬了两年,才由他出?任尚书左仆射,担任首席宰辅到如今整整七年。 虽然?他当年被贬谪跟姬平有关,但他弹劾的内容,与当时党争所关注的事项无干,又加上?平时在官场上?,他总是独来独往,从来没与人有过私交,连自己的门生也极少接见。所以各派系间也没人将他视作同党,又因他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渐渐的,“清流”名声也传扬开了。 但姚瑞知道,这老相公?的所谓无党清流,也不过只是藏得比较深罢了。 他低着头被人领进?了堂屋,又转过一道屏风,往后再转过大会客室,才进?了一间小厅,正见左相嬴尚坐在桌边,端着一盏醒酒羹吃着。 姚瑞见他坐在这里?,忙赶上?两步行礼:“学生深夜叨扰老相公?了!” 他其实?并不是嬴尚的门生,但他当年考科举时,嬴尚是礼部尚书,负责督办那一年春闱,所以他也总在嬴尚面前以“学生”自称,又因自己曾在吏部多年,而嬴尚也曾出?任过吏部尚书,虽然?因彼此迁调错开,并没有同一时间在吏部共事过,但好歹也算有些共同之处,姚瑞便也时常以此跟老相公?套套近乎。 嬴尚见他来了,等他行完礼,才悠悠放下手中盏:“姚中书不必多礼,坐。” 姚瑞欠身在他边上?的鼓凳坐了,有执事也给他端了一碗醒酒羹汤来,他舀着汤,正思量着如何起这个话头,就听嬴尚先?开口了:“大晚上?叫你来,也实?在是因其他时候人多眼杂,不好说话,你莫怪我老夫大半夜的折腾人。” 姚瑞颔首笑道:“学生不敢。” 嬴尚瞥了他一眼,片刻后才又缓缓问道:“户部今年任务重,西域那边的在谈商路,果然?能够缓解么?” 这一问果然?是冲着魏王来的,姚瑞低头想了想,谨慎答道:“使团才出?发不久,算上?谈判及来回路上?时间,快也要个半年才可见分晓,但据鸿胪寺先?前呈上?的文书,以及察合汗国发来的国书来看,此事其实?已?有八分成了,待商品一通,上?下游多道关税商税,加起来十分可观,的确能解户部燃眉之急。” 他所指的“燃眉之急”,是下半年青黄不接的时节,因前年先?太子和大行皇帝两场国丧办得风光,又有去年姒丰起兵闹了一场,叫朝中乱了大半年,这两年各地收成也是平平,地方上?小风波不断,各省也就只能将将自给自足,若将所收税款都送到朝中来,自家府衙开支又恐朝中拖延,所以各地都想方设法?在给朝中上?供之余,先?给自己留些银两,以免地方上?生乱。 但若这样一来,朝中进?项又少了,按目前国库算,若不能尽快有些收入,到八九月份,各地赋税前后接不上?,那一两个月京官俸禄都可能支不出?来,到时候延兴帝登基才满两年,就出?这么大纰漏,政事堂的宰辅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嬴尚也知道这时节朝中内里?艰难,他眉头紧锁地沉吟半晌,还是说道:“半年,想来也可等得,我今日叫你来,只是为提醒你一句,圣庄皇储那桩旧事,不可不放在心上?,有些人,不能不提防。” 姚瑞听他果然?提起了这件事,也是心头一紧,他没有忘记当年追随楚王时做过的事。但一码归一码,魏王虽说是姬平之女,到底不是养在身边的,据说她连姬平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从漠北回来后,她又一直跟太子姬月走得很近。哪怕如今新?帝登基了,仍然?坚定地站在太后那边,又跟长乐公?主?关系甚笃,看起来真不像是会因姬平的旧事,找他们麻烦的,毕竟那件事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知道真相的人,也越来越少了,所以他只紧张了片刻,便又放松下来。 但嬴尚这样煞有介事地大晚上?叫他过来叮嘱,他自然?不能说无需顾虑,于是忙低头说道:“老相公?提点得极是,只要再给学生半年时间,商品一通,户部收了款,立即就叫魏王出?政事堂。” 嬴尚听他这样说,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端起那羹喝了一口:“行了,也不早了,再过一会儿,坊门该下钥了,你快回去歇着吧。” 话音刚落,果然?厅中更漏钟报了一声时,距离子时还有半个时辰,姚瑞一见,忙起身告辞,跟着来时领路的执事,照原路出?了嬴尚的宅子,同来时那亲随一起趁夜色去了。 第二日一早,姬婴难得睡了个懒觉,因昨日宫中夜宴,这日朝会停了一日,她昨夜回来泡了汤,又听了一阵曲儿才歇,想着这日不用早起上?朝,趁空懒散一日也好。 直到巳时初刻,她才悠悠走出?卧房,听执事人说世子已?用过早膳,到毓秀堂上?课去了,她点点头,信步来到花厅独自用膳。 平常她同姬嫖一起用早膳时,考虑到她长身体?,菜式都是格外?丰富些,还会端上?许多姬嫖在草原时,早上?爱吃的手把肉、奶酪奶皮和奶茶。 但等到她独自用早膳时,小厨房里?端来的,就都变成她先?前吩咐过的,按照从前鹤栖观里?斋饭做的清粥小菜,此刻花厅桌上?就摆着一小砂锅麦粥,和十二碟精致爽口的小菜,看起来十分开胃。 等她慢慢用完膳,才漱过口,正要起身往书房里?去时,忽然?见大总管连翘走了进?来,给她递了个眼神?,这是有重要消息要说。 连翘平日里?事多,这样传话的差事是早不做了的,但凡是她亲自来禀的,都是要事。 姬婴见状点点头,同她一起走出?了花厅,往书房走来,进?到房内,关起门来,连翘才说道:“昨夜中书令下席离宫后,又微服去了嬴相府中一趟,密谈了半个多时辰才出?来。” 姬婴听完低头想了想,嬴尚的履历她是早就查过了的,经历虽多但十分清晰,看起来的确从不沾党争,当年姬平出?事前就被贬回益州了,妘宫的那封手札中,也没有提到他。 但姬婴总觉得这老头子没那么干净,就冲他屡次三番想把她从政事堂弄走,这里?面就像是带着点私人恩怨。 这次深夜密谈,她猜也能猜得出?来,多半还是跟姚瑞确认西域通商的时间节点,好在户部收到款项后,让她赶紧从政事堂卷铺盖走人。 但商谈的这半年时间,其实?是她刻意留出?来的,既然?有人总想把她赶走,她也不能一直这样被动,半年时间,正是她留给自己的,清理政事堂的时间。 她思量片刻,抬头吩咐连翘再叫人细细盯着那三位顾命大臣,等连翘去后,她又坐在大案后面想了许久。 到午初时分,她提笔写了个请安折子,摇铃叫来一个执事递进?宫去,说她午后要去向?皇兄请安。 延兴帝姬星这日起得也晚,同皇后用过膳后,看着花厅外?御湖上?的风景,春风吹着细柳条轻轻摆动着,阳光洒在湖面上?,透出?星星点点的波光。 他感受着微风拂面,忽然?也有些春慵上?涌,想到午后还得去书房里?批阅奏折,不禁烦闷起来。 正兀自发愣间,有宫人递上?来一张请安折子,大凡有官职的宗亲,进?宫的请旨,都是第一时间送到皇帝面前的。 他见是姬婴递来的,想着午后也没甚事,便说道:“叫她申时进?宫来吧,陪朕书房里?下盘棋。” 那宫人得令去了,他又在花厅同皇后闲聊了几句,坐了片刻,才起身上?步辇往书房里?去了。 他在书房里?看了半晌奏疏,午后又有宫人用金盘呈了两份被封驳的奏疏,封面上?套着政事堂的绿色封纸,下面还有政事堂众宰辅议定的批复,这是他原先?御批过的两封奏疏,在发到门下省时被打回了政事堂。 他看着那绿封忽然?有些气闷,自从登基以来,凡奏疏批复或新?发诏令,都要经政事堂那几位宰辅,他但凡写几个字,被门下省看着觉得不妥了,便要打回政事堂复议,他这个皇帝做的竟好似个摆设。 想到这里?,他皱起眉来将笔一撂:“放那吧。” 那宫人放下奏疏,转身出?去了,他没有伸手去拿那几封奏疏,只是冷眼看着,暗自思量,正想着,忽又有宫人禀道:“圣人,魏王到了。” “嗯,宣她来。” 姬星说完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很快见姬婴被宫人引了进?来,jsg照例给他行了礼,他往东窗榻边一面走一面招手:“朕正烦闷,正好你来,陪朕下两盘棋。” 姬婴起身时,余光瞥见了御案上?那几封套着绿封纸的奏疏,随即浅笑道:“是,臣也想着来向?皇兄请安,陪皇兄说说话。” 等宫人端了茶盏和棋盘来,才都躬身退了出?去,她二人执子先?默默下了一会儿,姬星看着棋盘,自己的黑子有一处很快就要被围起来,幽幽叹了一声:“从前朕想着,唯有到了九五之尊,才可得真正自由,如今看来却是痴望,做皇帝也不得自由啊。” 姬婴执子想了片刻,给那被围的几颗黑子留了口气,在另一处落了子,才缓缓说道:“皇兄觉着不自由,是因身上?有了不该有的束缚,毕竟皇兄也不是幼帝,登基到如今快两年,各项政务都已?熟悉,其实?也不再需要什么‘辅政’,什么‘顾命’了。” 姬星听她这话正说到了心坎上?,抬眼看了看她,随即笑道:“妹妹是懂我的。” 第113章 风敲竹 姬婴这日午后在两仪殿的书房里, 陪姬星下了一个多时辰的棋,又?谈了许久话,见天色不早了, 才起身告退离宫。 等她回到?景园时,天刚擦黑, 姬嫖才从后花园靶场里出来,回到?自己院中更?换了衣服, 来到?前院吃盏汤等她回来。 姬婴在景园门外下了车,一走进仪门, 便见姬嫖迎了出来,母女两个一路说说笑?笑?,往花厅走去?用膳。 这时姬婴已脱下了身上的蟒袍,换了件家常软锦直裰, 闲话问姬嫖这?日功课,又?给她讲了讲朝中的事。 等用过膳,她两个又?一同回到?姬嫖这?边院中,看了看她近日的功课,又?一起读了妫易寄回来的信,里面?还夹着一封图台雅亲笔写的信。 图台雅如今字还写不很全,字迹也是歪歪扭扭, 但信写得十分认真, 不会的字也没叫人代写,愣是用简笔画全补上了。母女俩坐在长榻上, 膝碰膝头挨头, 就?着灯光钻研了好一阵, 才把图台雅这?封信读通顺。 图台雅在信中讲了她们去?凉州,一路上见到?的景色和野兽, 又?讲了她们凉州的宅子,说屋子都很宽敞,宅子外面?的跑马场,是她见过最大的,妫易总不时带她去?跑马,又?说那里的羊肉特别好吃,她非常喜欢,羊肉旁边还画了一朵小?蘑菇,姬婴猜那应该是妫易曾提到?过的沙蕈。 最后她说自己每天都过得很快活,请殿下娘娘和阿姊放心。 她们一边读一边笑?,知?道她没有因想家而?难过,都很是欣慰,读完信后,姬嫖起身从大案上拿过砚台笔墨来,两个人在榻桌边一起斟酌词句,给图台雅也回了一封内容丰富的家书。 等写完信,时辰也不早了,明日她两个上早朝的上早朝,上课的上课,都需要早睡,所以姬婴也没在女儿院中留到?很晚,只嘱咐她早些休息,便起身回去?了。 接下来数日,朝中还算平和,延兴新政也都在政事堂几位宰辅和各部倾力合作?下,有条不紊地推动施行。 这?日,姬婴才从朝会上回来,刚吃了些东西,正坐在书房里拆信件,看见其中有一封没有写字,只在角落处印了一个暗戳,这?是鹤栖观送来的,里面?应该是她托息尘辗转从蜀中打探到?的一些消息。 于是她将其余信件放在了一旁,拿起这?封打开看了起来,里面?是从左相嬴尚老家益州查到?的内容,包括他入仕前的一些经?历,以及被贬那几年的事情。 里面?的大部分消息,她都已从别处获悉了,但内中还有一桩旧事,她却是头一回得知?,这?嬴尚与姒丰的岳母广安侯嬴启,竟还有一段渊源。 她二人本是同族远亲,在世宗朝时期曾同朝为官,却因政见不和,时常针锋相对,但后来嬴启受封广安侯,离京回到?了益州封地,二人便没再有什么交集。 又?过几年,嬴尚遭贬回到?益州,还曾去?拜访过广安侯一趟,据说当日二人吵了一架,不欢而?散,自此后更?无?往来。 前面?那些事,都是外人知?道的,而?内中实情却鲜有人知?。息尘在信中提到?,因广安侯当时虽与楚王后姒羌家有姻亲,但她本人却从未表示过要支持楚王。嬴尚当日拜访,本是要劝说她借兵给楚王,不料被她骂了一通,赶出了侯府。 广安侯嬴启早看出他这?个所谓“清流”,表面?上两袖清风一廉如水,满口仁义礼智信,实则极其贪名,做官只为让自己能在史册留上一笔,他在朝中默默无?闻了这?些年后,还是被楚王拉为了同盟,但他又?瞧不上江南世家那些利欲熏心的做派,所以只与楚王及其亲信单独联络,在朝中做个暗线。 他被贬回益州,也是楚王有意安排他稳住蜀中局势,他本还想从广安侯这?里给楚王拉些兵马卖好,没想到?竟碰了一鼻子灰。好在两年后京中政变十分顺利,蜀中也没出什么乱子,广安侯虽没派兵马支援,但也没有发?兵勤王,只是嬴启事后病了一场,把军中要务都交给了长女,不再管事。嬴尚也借稳住蜀中的功劳,在三年后得以回朝,一路高升至尚书省左仆射。 嬴尚回朝后,也没忘记当年在广安侯府受的气,几次明里暗里要夺其兵权,但因开景帝考虑到?她是姒皇后家姻亲,又?在世宗朝立过功,虽没支持过自己,到?底也没出兵反他,加上广安侯控制的军区临近吐蕃国境线,不好动她的,遂将此事按下不表,嬴尚见状才没再坚持。 如今开景帝已崩,嬴尚又?大权在握,凭他那一副男人家惯有的小?心眼,大约还要再找由头为难广安侯,而?广安侯嬴启自然也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否则也难在当年政变后完好地保住自己的兵权。 姬婴低头想了想,她那里说不定还握着嬴尚什么把柄,或许可以借自己用一用。 她靠在椅上思量半晌,随后将信收了起来,又?看了看其余几封信,有景州太守妘策发?来的,也有赛音山牧场督管发?来的,还有她封地邺城太守姜信发?来的,都是些日常公务回禀。 等她都一一看完,提笔写了几封回信,随后又?拿起从中书省带回来的待拟诏令,写了几份草诏,再一抬头时,天色已是不早了。 自从姬星登基后,她进入政事堂,比先时忙碌许多,尤其开年后事务更?加繁杂,中书省里没个她放心的人,很多事就?只能劳累她一个,这?样下去?还是不行,她撂下笔又?思忖片刻,随后摇铃叫了个执事人来:“去?国子监祭酒府上递个拜帖,问问老太太今日可得空见我么?” 过了半晌,那执事人前来复命:“老祭酒叫人回言说得空,已吩咐备下酒菜,请殿下过去?坐坐。” 姬婴点点头,起身去?旁边屋里换了件半正式的常服锦袍,踏着流金暮色走出景园,上车往国子监祭酒——姜舟的宅中赶来。 老祭酒这?宅子,位于洛阳城中心的修业坊,与国子监所在的修文坊紧邻,这?座宅院有些年头了,当年还是世宗皇帝在她做翰林院首席大学?士时赏的,那一年也正好是她成为太子姬平侍讲学?士的第十年。 而?在那之后三年,楚王的师傅因病致仕,她又?同时成为了楚王府的侍讲学?士,所以楚王在登基成为开景帝后,并没有因她曾是姬平的师傅而?做清算,还给她加封了太师衔,以成全自己的贤名。 但没过几个月,开景帝还是卸了她翰林院和国子监的所有职务,仅保留太师虚衔,就?这?样令她赋闲十年。后来见她不曾对人提起过姬平的事来,又?加上国子监实在缺个能坐镇的人,才又?将她请了出来,出任国子监祭酒。 自此之后,她只是一门心思放在讲学?上,每年科举上的事,则都交给开景帝亲自指派的督考官和国子监司业管着,她本人不再过问具体事务,开景帝见状才算是彻底放了心。 大约因这?些连番变故,姜舟不喜人称呼她“姜太师”,所以凡晚辈见她,只叫一声“老学?究”,关系亲近些的,也不过呼声“老太太”。 姬婴在宅院侧门下车时,已有姜舟的长女带着两个执事等在这?里了,她跟着她们走进大门,转过前院,来到?老祭酒日常见客的中堂屋里,果然一走进去?,正见老祭酒坐在上首,手里拿着一副新做的抹额在端详。 她进屋一见,忙走上前来作?了一揖:“给老太太问安。” 老jsg祭酒见是她来,放下那副抹额,笑?呵呵伸手拉她在一旁坐下:“殿下今日怎么得空来我这?里?” 姬婴从邺城回京这?几年,为免开景帝多心,平日里甚少来她家中拜访,只每年过年时,会带姬嫖前来拜年,这?日距离她上次过来,已过去?两三个月了。 她低头一笑?:“我听?出来了,老太太这?是嗔我来得少了,往后一定常来问安。” 姬星其实不大在意开景帝从前那些旧事,所以如今她也不必十分避嫌了,只是开年来朝中连日事多,总不得空,连国子监都没顾得上去?一趟。 老祭酒听?了哈哈大笑?道:“知?道你事多,不怪你,来吧,瞧瞧我这?里今日酒菜如何。”说着便起身带她同往花厅走来。 此刻姜舟的长女已在花厅把酒菜备办停当了,见姬婴挽着老太太走进花厅,忙笑?着迎了上来。因这?晚是私筵,老祭酒也没叫家中其余晚辈过来,只留下长女在席间?作?陪。 姬婴搭眼往桌上一瞧,都是京城本地家常菜,有许多老菜式,姬婴只在她宅中吃到?过。因这?老祭酒是世代在京的,从母亲到?祖母再往上数五代,代代有人点翰林,正经?老牌书香门第,吃穿都颇讲究,许多坊间?已失传的老菜谱,在她这?里都能见到?。 等三人落座后,老祭酒又?叫长女筛了一壶自己亲手酿的茱萸酒,等吃完饭,才又?来到?旁边的偏厅吃盏清口香汤闲叙。 姬婴这?才问起给姬星长男姬良办开蒙典礼的事来,她算着时间?,应该是在下个月姬良六岁生辰礼后,举行完开蒙典礼,紧接着应该就?要册封为太子了。 姬良的开蒙师傅,老祭酒提了三个人选给延兴帝,但他还未给出答复来,所以礼部也一直没有派人到?国子监确认接下来的事项。 姬婴点点头:“这?也是件大事,皇兄许是近日事多忘却了,来日我进宫问问去?。” 老祭酒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开年以来朝中事多,我瞧着你也清瘦了,事总是做不完的,还该有些得力帮手才是。” 姬婴听?了微微一笑?:“我也想着要个帮手,只是此人如今远在景州,有些难调,所以想到?来求老太太指条明路。” 老祭酒笑?着拿手点了点她:“我就?知?道你这?小?滑头,是有事才来下帖问安,挨到?这?时候才说出来,憋坏了吧?” 第114章 折桂令 姬婴低头笑?了:“老太太早看出我今日来是有事相求, 也到此刻才提,是等着看我下不来台出笑?话呢。” 老祭酒轻轻拍了拍姬婴的手,随后转头给坐在一旁的长女递了个?眼色, 叫她带着屋里执事人都?出去了。 这?间偏厅里又安静了下来,她才缓缓问姬婴是有什么事, 姬婴简要同她讲了讲景州太守妘策的事,如今她外放边州也有六年了, 再拖下去把个能臣倒耽误了,也该是时候调回京中来了。 只是燕北七州的事, 她从漠北回来后,总会避免直接参与,以免朝中有人借此事挑刺,尤其她如今身在政事堂, 被那几位老臣上下盯着,更不好出面请调妘策。况且她也不想让妘策先到回京清水衙门过?渡一圈,又耽搁一年半载,若能直接把她调到中书省,才是最好。 老祭酒对?妘策这?个?名字有印象,知道她中过?探花,也点过?翰林, 后来听闻开景帝将她远调边州, 还暗自?叹息了一回,此刻听姬婴提起要将她调回京中, 也颇为赞许, 于是想了想说道:“此事我心?里有数, 今日天晚了,你先回去, 三个?月内,保管送一个?探花与你做膀臂。” 姬婴今日来,原本?只是想请老祭酒帮着指个?方向,或是给她安排个?什么人,没想到她会一力应下,也有些惊喜,忙欠身笑?道:“叫老太太费心?了!” 老祭酒只是又拍了拍她的手:“你是个?稳当孩子,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如今身处朝堂,万事需得慎之又慎。”她停顿片刻,轻轻叹了一口?气,“千万以你母亲前事为鉴。” 姬婴见她说完这?话眼圈有些泛红,心?情也沉重几分,随后认真点了点头:“老太太的叮嘱,我记下了。” 她二人又在?这?偏厅里说了几句话,见有执事在?外轻声提醒时辰,姬婴才起身告辞,仍旧由老祭酒的长女带执事送了出去。 姬婴在?坊门下钥前一刻钟,才回到景园,姬嫖听执事说她晚间出去了,也一直没换寝衣,只是在?自?己书房里练字等她回来,这?时听执事来报,忙匆匆走到前院来迎。 姬婴见她还没歇下,搂过?她的肩膀笑?道:“在?老祭酒宅上多说了两句话,险些过?了宵禁,叫你担心?了。” 好在?第二日是朝中旬休,也正?赶上姬嫖课业例休,稍晚些睡无碍,于是母女二人又在?前院东屋里坐着闲聊了片刻,吃了盏安神汤,才各自?回院安歇。 过?了这?日旬休,朝中开始为春闱忙碌了起来,科举每三年一场,去年开年时,朝中颁布了延兴新政,所以去年八月份时,虽然朝中因处理姒丰谋反案后续忙乱了一阵,但各省却都?按部就?班地依照新规,举行了秋闱乡试。 到今年暮春,各地举子都?会来到京城参加会试,这?是延兴帝登基后的头场科举,满朝上下都?十分重视,今年的科举主考官也照从前有了些变化?。 因先前国子监祭酒曾给延兴帝推举了三位学识渊博的翰林院侍讲,说可以从中选取一位,作为皇长男姬良的开蒙师傅,延兴帝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准备下旨让这?三位都?作为春闱主考官,他看看情况再定。 本?朝国子监与翰林院,虽然都?是讲学机构,但一个?对?外一个?对?内,国子监负责接收各地包括海外学子,开堂讲学授课,为每年科举提供大量优质生?源。而翰林院规模则相对?小些,属于宫廷供奉机构,专为皇帝及皇子侍讲,除主要的文史外,还有医术、书画和弈棋等英才,供皇帝及皇子随时询问及游宴陪侍。 翰林院的侍讲,大部分是从国子监选取优秀博士升任,还有小部分则是直接从历届科举殿试中选上来的,这?一部分人更显清贵些,属于天子钦点翰林,可以说是前途无量。 历届科举都?由礼部承办,主考官人选和选题则由皇帝钦定,国子监这?些年对?科举一向从不干涉,但今年,老祭酒却罕见的上了封奏疏,表示新帝首届科举,主持春闱者?,当以宗室王为上佳,以示重视。 延兴帝收到奏疏,想这?老祭酒曾是先皇考的侍讲师傅,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自?己作为新帝,对?此理应依允。而如今朝中身居要职的宗室王,唯有魏王姬婴,于是他下了旨意,让她作为本?届春闱主考官,那三位翰林院侍讲则同做副考官,共同议定选题,由魏王过?目后,再呈上御览确认。 姬婴接到旨意后,便开始认真筹备起来了,每日朝会后,她都?会去礼部衙门走走,再去翰林院转转。 因筹备春闱,魏王在?中书省的大部分事务也都?放了手,这?也正?合了其余几位顾命大臣的意,等她忙完这?阵子,政事堂的事多数便与她无关了,到时候西域新商品一通,户部钱款到账,将魏王赶出政事堂,就?更加顺理成章了。 姬婴也只当不知道政事堂里那些算计,每日只是忙着科举诸事,到春闱开场这?日,她穿着绣金蟒袍朝服,主持了今年的会试大典。 春闱会试一共分为三场,每隔三日为一场,每场持续三日,所有举子在?大典这?日入场,九日后离场,下月十五放榜,再过?一个?月殿试。 这?次春闱的主考官是魏王姬婴,除三位副考官外,还有二十位同考官和五十位督考官,负责弥封、誊录、阅卷和填榜等。今年会试拟录二百人,按照往届科举惯例,最终选录的这?些进士,就?都?可以算是魏王的门生?了。 前些年的科举制度中,开景帝定下了许多限制,本?意是为提高男举子的比例,从乡试开始就?按照性别制订了不同的准入资格和选录级别,以至女男举子的比例,从开景帝登基后第一年的六比四,到开景帝驾崩前一年变为三比七,甚至江南几个?省份,比例竟一度到二八之数。 但如今新帝登基,科举新规取消了往日的限制,这?还是姬婴去年私下向姬星进言jsg议定的。 姬星在?做梁王时,就?没少受朝中那些江南世家党派刁难,因其中有不少人都?是姬月的拥趸,所以自?他登基后,也有心?打压那几个?江南世家。 而且开景帝驾崩前一年,江南闹出了一场贡生?乡试舞弊,影响颇大,又加上前些年因男举子资格降低,也导致春闱入选者?良莠不齐,这?些年民间对?此也多有怨言,所以科举新政取消性别限制,已是大势所趋。 朝中一些江南党派自?然是想要阻止,但有先前舞弊一案在?,也不便集体出言抵制,而政事堂内对?此也反复议了数次,见延兴帝十分坚持,又有魏王从旁附和,中书令姚瑞本?有心?稍作阻止,但他出身江南,在?新帝面前更该避嫌,左相见状也没再与延兴帝僵持,最后勉强达成了共识,取消新届科举的所有额外限制。 延兴新政中,关于科举部分的政令是去年三月份陆续向各省颁布推行的,许多备考的贡生?学子已为当年秋闱,准备了三年,一听到新政,各地无不欢腾,许多原本?准备放弃赶考的学子,都?纷纷前往参加秋闱,赶考人数较往年高出了不少。 这?届秋闱阅卷也全部取消女男分榜,所有人的答卷都?放在?一处,到放榜后,转年来到京城参加春闱会试的举子中,女男比例已恢复到了开景初年的六比四左右。 姬婴原以为,去年才取消限制,今年大约也不会立刻有明显改变,只要从前倾斜的比例,能够稍有缓解便足矣,没想到各地学子热情高涨,不过?短短一年,就?恢复了从前的水平。 过?去一些年,官场上还时常有种论?调,说朝中男官居多只因男人更适合做官,丝毫不提科举准入规则的倾斜,也不说官员考课成绩和标准的连年下降。 直到如今,骤然没了那层政策的保护,男举子们所谓的天生?优势,在?今年春闱会试场上,顷刻间荡然无存。 到四月十五放榜,会试选录人数超出了先前拟定的二百人,最终中举的进士高达二百八十人,其中女子占比接近七成,大大超出了朝中众人的预期。 姒太后在?宫中听闻今年春闱盛况空前,也颇感欣慰,于是在?会试放榜之后,下了一道懿旨,邀宗室及朝中重臣参加宫中赏花大会,也算为庆贺新朝会试圆满落幕。 从前姒羌的赏花大会,基本?上是年年都?开,但这?两年,因姬月和开景帝先后薨逝,又因胞弟姒丰谋反,宫中的赏花大会已停了两年了。 到今年万象更新,四海太平,姒太后重新开起花会来,又正?赶上春闱结束,也象征着新朝新风向,所以这?日进宫请安送花的宗亲朝臣,来得格外齐全。 魏王姬婴这?日带来了一株牡丹仙品,她花了几个?月时间侍弄这?花,果然不负她所望,在?赏花大会前几日盛开了。 御花园和众宗亲的牡丹多是姹紫嫣红,唯有魏王带来的这?一盆牡丹遍体洁白?,花瓣拥拥簇簇,堆叠成一朵朵巨大的花冠,唯有正?中间一小簇金黄色的花蕊,高贵中透着绚丽。 中原自?古以纯白?为祥瑞,从前各地献上的祥瑞兽,也都?是白?鹿白?狐,但牡丹花中却少见这?样纯白?品种。 姒太后见到她带来的这?盆花,也十分喜欢,左右端详了许久,封其为今日花王,赐名“玉仙”。 这?日帝后也都?在?场,看着众人在?园中赏了一回花,又点评一番,除花王外,还另外选出了三甲。 随后又以玉瓶掣签选出了五人,对?花作诗,这?一日午后的赏花大会,欢声笑?语不断,直热闹到日暮,众人才起身离开御花园,又往重华殿赴夜宴。 这?日夜宴散的也晚,姬婴带姬嫖回到景园时,已过?二更天了。 姬嫖自?方才上车,就?靠着她打起瞌睡来了,母女二人下车后,她忙吩咐执事送姬嫖回院安歇,随即也正?要回去休息,却见妫鸢走上来给她递了个?眼色。 她见妫鸢手中拿着个?小信筒,猜测可能是西北有消息来,于是等姬嫖回院后,同妫鸢一起走到了书房这?边,进来后才问:“是西边来的信么?” 妫鸢点点头,伸手将信筒递给她:“是往察合汗国洽谈酒品的使团发回来的。” 她打开一看,果然是那位主使的一封亲笔花笺,写着商路新规洽谈已成,使团准备启程回朝了。 她低头算了算时间,使团回到洛阳大约是七月,与她先前预想的,清理政事堂的时间点,倒是对?上了。 第115章 献金杯 今晚这信, 是姬婴安排在察合汗国的细作,用鹰送到洛阳城外,再由静千派人从鹤栖观转送进城的。 信筒中的花笺内容简短, 姬婴反复看了几遍,见那主使只写的是新规洽谈已成, 看来应该是新商品葡萄酒,连带与察合汗国的新关税都谈成了。 这两年察合汗国的近况, 每隔两个月,就会通过细作司回禀一封节略, 传到姬婴这里?来。 她眼见这两年西域各国经察合汗国开通了多条商路,往东有通向金帐汗国的,往南有通向中原的,往西向西夏有一条, 绕过西夏从北边直达波斯的也有一条,这一条还与波斯国向南去往天竺的商路首尾相连,在今年,察合汗国还计划向北,再与北突厥开通一条新商路。 至此时,察合汗国已成为了整个西域的通商枢纽之国,每个月光各国商队关税, 就是一笔惊人收入, 因在此民?生方面?,几乎已全面?实现了种?植业的民?众赋税免除, 整个国家连国库带民?众都空前富裕。 这次中原使团出发前, 姬婴还专门给阿勒颜写了一封手书?, 私下交给了那名主使,此刻见信中说洽谈十分顺利, 想必察合汗国也酌情?做了一番让利。 她放下那花笺,低头想了想,又从案上拿了一张新的花笺纸,提笔写了两句话,卷起来仍旧放到来时那个信筒里?,递回给妫鸢:“将此信再送回去给她,争取按照我写下的时间入关回国,入关后也不必等候请旨耽搁时间,我会提前向圣上禀明。” 妫鸢接了那信筒,点点头转身?去了,姬婴也没在书?房里?久留,见没什?么别事,也熄了灯出门,往自己后院回去安歇。 眼下国库本?就因前两年风波有些空虚,又加上今年一场春闱,也举办得十分盛大,把个国库消耗得愈发要见底,再过一个月,还有一场殿试,又得是流水的钱花出去。 而?各地下半年赋税,总要到八月下旬才能陆续收缴上来,看如今情?形,最迟到七月,若户部不能顺利来一笔进项的话,八月份的京官俸禄,恐怕就要延俸或用米粮折俸一个月。 其时又赶上延兴帝的生辰万寿节,又紧跟着九月份延兴帝登基两周年庆典,闹出这样饥荒来,却是太失体面?。 这日,延兴帝姬星坐在两仪殿书?房里?,眉头紧锁地看着户部尚书?递上来的奏疏,正报的是国库用度紧张的事,旁边又有政事堂呈上来的节略,里?面?写的是提前征缴各地赋税的提议。 他想了想,只觉得提前征缴这主意不甚好,前两年按期收缴都有不少道府拖延,今年各地收成也平平,若下旨提前收缴,恐怕会适得其反。 这时他又想到了魏王先前递上来的条陈,关于?西域新商品带来的增收关税和酒税,按使团时间计划,顺利的话,七月初就能带着第一批葡萄酒回到京城,到时候便能以此提前向各地商户征收后续售酒许可金,按照这次洽谈的商品规模来算,补上京官一个月的俸禄是绰绰有余。 但使团归京路远,也不知?道时间上能不能赶得及,他起身?在案前踱了一回步,随即叫了个宫官进来:“召魏王速进宫来。” 姬婴这日听说户部尚书?上表,也猜到了八成是跟姬星哭穷的,所?以下了朝就在书?房里?等候传召,果然不多时,有宫官前来宣口谕,她接了旨意,匆匆更衣,跟着那宫官又进宫去了。 到了两仪殿书?房里?,见姬星问起西域的事来,她先前收到的是主使发来的密信,不好当?着姬星说洽谈已成,于?是低头想了想,回道:“若使团进展顺利,这两日应该就会有回禀,要赶上七月初归京的话,使团最迟五月份就得过阳关回到中原过境,只是还要请旨归京,这奏报一来一回,恐怕也有些耽搁时间。” 姬星摆了摆手:“这两日要是有奏报回来,就即刻派人前去阳关侯着,也不必另外请旨,朕只是担心路上有差池,赶不上七月份回到京城来。” 从时间jsg上看,的确有些紧凑,这一点姬婴也早想过了,但她还是低头思量了片刻,又回道:“只要她们五月份能回到境内,问题应该就不大。”她说完顿了顿,似乎是做了个艰难的决定,“若五月份使团还没有过境消息,也可以将赛因山牧场压着的一笔矿产备用金先调回来,找个由头把与金帐汗国的合约稍稍往后推两个月,已解京中难处。” 与金帐汗国的矿产合约,是姬婴早就洽谈好了的,所?以赛因山牧场还有一笔钱压着没有收缴中央,只为能快速与金帐汗国对接。 姬星听她这样说,也想了想,与漠北的合作都是姬婴一手促成的,若为解京中之难,推迟早已谈好的合约,日后又要费心重谈,恐怕还要做些让利,姬婴这个主意完全是为解他的难处,把些棘手问题都留给了自己。 在此之前,姬星原本?还有个想法,就是借机向江南几个缙绅世?家增收扩田税,但政事堂几个老臣,还有六部多数大臣都不同意,显然是背后有这些世?家扶持,丝毫不肯为朝廷做些让步,为此他也感到有些心寒。 想到这里?,他不禁长叹一口气,点了点政事堂呈上来的那份节略:“辅政顾命老臣,也只会提些空话上来,但凡涉及到自家利益的,没有一个肯为朕稍作牺牲,唯有妹妹是认真在替朕着想啊。” 姬婴颔首一笑:“臣是宗室子?,自然要多为圣上考虑。” 姬星闻言深深点头:“你是朕自家人,确实比外臣不同。” 随后她二人又在书?房内,就西域使团的事谈了半晌,姬婴才告退了出来。 自此后,她为派人去接使团的事忙碌了几日,同时她作为会试主考官,还要抽时间往礼部准备殿试的事,以及备办延兴帝长男姬良的开蒙典礼和太子?册封典礼。 这些日子?,她在户部、礼部、鸿胪寺和太常寺间来回奔波,中书?省的事竟顾不上了,也有许久不曾在政事堂露面?。 左相嬴尚对此颇为满意,想着魏王如今被些琐事牵绊住了,来日更好找由头除她的顾命,于?是对此也没说什?么。 直到五月十五殿试结束,状元、榜眼和探花这三鼎甲都朝中依惯例点了翰林,其余登科进士也都做了分派,又有西域使团来信说已从凉州出发归京,时间上没有延期,姬婴这才算是稍稍放松了几分,遂向延兴帝告了五日假,在家中休息。 这五天里?,她是实实在在歇了一回,因想着过段时间还有几桩大事要推动,所?以趁着这个当?口,养精蓄锐一番是正理。 她这些天只在园中悠闲消夏,又同姬嫖一起制了些清凉珠串,也给姬云送了些过去。 她歇了几日后,邀姬云来景园用了一次晚膳,问了问她这段时间公务。姬云如今卸了御史台的督管,身?上只剩大理寺的事,倒也还算清闲,只是对于?姬星是否会再向姒太后族亲发难,还是不免有些隐忧。 姬婴劝慰了她一回,请她向姒太后党羽稍作安抚,说自己会尽力在朝中斡旋,不使姬星动这个念头。 她二人在园中月下边吃边聊,饮酒至深夜方散,姬婴又在园中歇了一日,这天早起照例往宫中上早朝。 到六月初一这日,延兴帝长男姬良满六周岁,举办了开蒙典礼,又在同日宣旨册封为皇太子?,于?三日后举行册封典礼。 这些典礼都已事先准备得当?,所?以进行得十分顺利,姒太后也出席了姬良的开蒙典礼,对于?册封太子?,也没表示任何不满,还赏了姬良一套文?房三十六件以示祝贺。 朝中到如今,局势算是彻底从去年的动荡中稳定了下来,延兴新政也都在有序推行中,各方面?都开始有了一些欣欣向荣的味道。 到六月底,前往察合汗国洽谈的使臣团,风尘仆仆地带着第一批葡萄酒赶回了京城,比预期抵达时间点还早了十天。 延兴帝闻言满心欢喜,用隆重的仪式迎接了使团,姬婴这时已借此次洽谈成功,用这第一批新商品,推动户部向各地商户征收售酒许可金。 京城各大商户,先是加价抢着采购了这第一批葡萄酒的售卖权,随后户部又开始向京畿地区发行了后续售酒许可,用于?预定下半年的酒品售卖权,同时又以优惠减免为条件,提前征收了一批酒税。 光这几项不过半月时间,就为户部带来了一笔极为可观的进项,解决了八月份朝中开支青黄不接的尴尬局面?。 见户部难题终于?解决,政事堂的几位老臣,也暗地里?达成了共识,要拿出提前准备好的说辞,以魏王姬婴这几个月来疏忽中书?省要事为由,将其赶出政事堂。 不料还没等几位顾命大臣动手,突然从益州爆出了一件大事,广安侯嬴启亲笔上表弹劾左相嬴尚,奏疏中称嬴尚的门生以他的名义在益州大肆敛财,随后又有益州刺史也上表弹劾嬴尚,说他家中人在益州收受田产贿赂,再转多手置换以避田税。 此事刚出,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又有一封来自御史台的奏疏,弹劾右相门下省纳言姞凡,称查出旧年地方上篡改官员考课结果,致使无资格官吏得以迁调晋升,有几桩皆出自右相的授意。 这几封弹劾,如同闪电和炸雷,一先一后打在朝堂之上,延兴帝在这日朝会上,面?色阴沉地下了旨意,令左相嬴尚和右相姞凡,暂且停职,等待后续调查核实。 第116章 月笼沙 政事?堂在这一天时间里, 接连两位宰辅遭弹劾停职,中书令姚瑞见状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这日朝会结束后,魏王姬婴时隔两个月, 终于出现在了政事堂外面的庭院里。 她这日是下朝就过来了,身上还穿着金丝蟒纹朝服, 头上戴着白玉金冠,足蹬一双祥云纹缎面皂靴, 从政事?堂大门走进来,路过庭院两侧的文书室和会客室, 径直往正堂走去。 政事?堂此?刻较从前她来时比,倒是肃静了不少,她走进大门时,正好有几个侍中拿着一叠文书往外?走, 见她走进来,都慌忙退到两边低头行礼:“见过魏王殿下。” 姬婴“嗯”了一声,也没?停脚,绕过正堂后面的红木大屏风,往东边机要室的方向走来。 从这屏风往东,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在抵达机要室前, 还会路过左相嬴尚和右相姞凡的值房。此?刻这两间屋子里外?寂静无声, 往常给两位老相洒扫倒茶的内役和吏员也都不在这里,两间值房大门紧紧闭着, 使得?这走廊更加幽深了几分。 她路过时, 抬眼看了看那两扇门, 又很快收回?了目光,面无表情地转过尽头的拐角, 又走过机要室,来到?了西?侧中书令姚瑞的值房门口。 西?边的走廊,此?刻显得?有人气?一些,站在中书令值房外?的两个内役,见魏王从东边来了,一个欠身迎了上来,一个进去通报中书令。 姚瑞此?刻坐在大案后面,正端着杯茶沉思,琢磨着今日这一连三封弹劾,是否有延兴帝背后授意。 自古新帝登基,稳住局势后,都会把宰辅及三省机要,陆续换上自己提拔上来的人,但?今年才刚举行完延兴帝登基后的第一场殿试,政事?堂诸臣都想着,他们应该至少还有个一年半载的时间应对,没?人想到?雷霆竟来得?如此?之快。 他正思量着此?事?后续走向,忽然听吏员来禀说魏王来了,忙放下茶盏,刚一站起身,就见魏王姬婴走了进来,身上还穿着朝服,神色有些凝重。 姚瑞此?刻也不像往日那样,只顾端着老臣架子了,见魏王来,也微微朝她施了一礼,还未及向她问安,就见她走上前来问道:“姚中书,我两个月没?来政事?堂,怎么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姚瑞方才还想着,魏王这段时间经?常到?两仪殿单独面圣召对,这两个月没?来政事?堂,可能是收到?什么风声了,不料她一进门问了这么一句,倒把他问得?一愣。 但?他很快又镇定下来,笑呵呵地请她往旁边会客间上座,又叫内役端来茶和点?心?,才叫人退出去,关起门来,坐下问道:“如今这境况,难道殿下先?前丝毫没?有预见么?” 姬婴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听他这样问,放下茶盏抬眼看着他:“我这段时间为春闱会试殿试和西?域使团归京,还有太子册封等事?,忙得?是脚打后脑勺,姚中书此?话,我却不明白,难道此?事?先?前有过什么征兆?” 姚瑞在她说话时,一直静静端详着她的神色,想看看她是不是明知故问jsg,但?见她问得?十分认真,眼中还带几分茫然,看上去的确不像事?先?知道些什么。 但?他心?头疑窦未减,只是低头沉吟片刻,缓缓说道:“五日内三封弹劾奏疏,直指政事?堂两位宰辅,时间上也未免太巧合了些,殿下这段时间常往两仪殿面圣,事?先?果真不曾听说与这次弹劾有关的事?吗?” 姬婴听他这样问,也低头仔细回?想了片刻,随即轻轻摇了摇头:“这两个月来我每每到?两仪殿面圣,都是回?禀公?务,并不曾见皇兄提起与两位宰辅有关的事?来。”她说完停顿片刻,似乎还在慎重回?想,接着又有些迟疑地说道,“但?我的确听皇兄说过……” 她忽然又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外?间,似乎是怕他这边隔墙有耳,姚瑞也看了看外?面,说道:“那两位宰辅及值房内吏员今日都不在,我这边的人,也都出去了,殿下有话但?讲无妨。” 姬婴又低头思量片刻,才俯身低声说道:“今日这话,我不过为提醒姚中书一句,毕竟这两年我在中书省多蒙你关照,但?出了这间屋子,只当我没?有说过这些话。” 这话愈发吊得?姚瑞好奇起来,但?他还是面色沉着,淡淡说道:“殿下请讲。” “皇兄一向不大喜欢江南那些世家,姚中书该是知道的,这次两位宰辅被弹劾,我确实很意外?,但?方才我想到?,皇兄从前曾提过一次,待八月下旬各地赋税收缴上来后,若钱数仍然无法充盈国库,就要准备着手向江南推行新税法了。如今看来,这次的事?,恐怕是要为下半年清路。”她说完这番话,又坐直身体,轻轻摆了摆手,“但?这也只是我个人揣测,圣意究竟如何,我也难说,姚中书听了好稍稍做些准备,以?免到?时候拂了圣意,触怒皇兄,步两位宰辅后尘,却是不好。” 姚瑞听完,心?头不禁沉了一下,延兴帝因上半年国库空虚,曾打过江南的主意,这他是知道的,也明白先?帝英宗时期,几个江南氏族有些过于张扬了。他也正想着等政事?堂上半年杂事?处理完毕,到?下半年,与两位宰辅捋一捋江南诸事?,好慢慢扭转局面,未曾料到?延兴帝动作这样快,丝毫没?给他们留出斡旋的时间。 姬婴见他皱眉沉吟不语,又说道:“我今日来,其实是想问问姚中书是否知道弹劾内情,也好从旁劝劝皇兄,此?刻看姚中书也同我一样蒙在鼓里,眼下只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这政事?堂,还要姚中书撑起来,请你多加保重,我得?往皇兄那里去一趟了,有什么新消息,我再来告知姚中书。”她说完便要起身告辞。 姚瑞也不好再留她细问,遂也起身走出来相送,看着她从值房外?的长廊上悠悠走远,直到?那蟒袍衣角消失在长廊尽头机要室的拐角处,他还站在门口兀自出神。 姬婴出了政事?堂,又坐步辇往两仪殿行来,到?了这边,有宫人照旧先?引她到?西?配殿吃茶听宣,她在西?屋里等了约有两刻钟,才有宫人前来宣她到?书房里觐见。 姬星这日心?情不错,此?刻他案上放着两位宰辅递上来的陈情书,那几封弹劾奏疏上所?言,都是证据确凿,两位老臣为官数十载,也都是谨慎之人,只是时间久了,难免有疏忽,果然如今被翻将出来。他二人皆在陈情书中为前事?请罪,没?敢辩驳说绝无此?事?,只是在动机上给自己稍作了一番解释,以?图从轻处置。 姬星是早有意要收政事?堂的权利,等往后有了由他亲自提拔上来的人,再放权不晚,但?要怎么摆脱先?帝这几位顾命大臣,还是几个月前,姬婴私下给他出的主意。 他这时见姬婴走进来请安,笑意盈盈地给她赐了坐,说道:“妹妹这几个月来实在是辛苦了。” 姬婴微微颔首:“为皇兄分忧,应当的。” 两位宰辅的把柄确实藏得?深,她暗地里也筹划了大半年,联络广安侯及御史台的人,前后密谈了不下十次。姬星这半年也没?闲着,渐次分化?了六部三卿与政事?堂的关系,以?期在姬婴准备好之后,让朝中不至于因两位宰辅突然罢相,而引发群臣的强烈不满。 他这几日也在朝会上做了一番暗示,两位老臣一同罢相应该是没?有疑问了,政事?堂里一下子空出两个位置,将来入相者,还得?从六部三卿里头选取能臣。 就此?,群臣们从先?前听说弹劾一事?的惶然,到?开始私下里与那两位撇清关系,为角逐政事?堂的席位做起准备来了。 朝堂中总是这样人走茶凉,见他们相位不保,自然也没?人再有劲头替他们说话了,哪怕其中不乏他二位这些年亲手提拔上来的门生,此?刻也顾不得?为老师求情了。 但?姬星并不准备立刻提拔新的宰辅进入政事?堂,先?帝朝也曾有过几年相位空悬的时候,他正准备趁着这个时机,把朝政彻底收在自己手里。这样,将来各处如何分派,他也能更有把握一些,但?这话他并未明言,只是拿宰辅之位,吊着众臣尽心?为他办事?。 “中书令这个职司,朕也得?放个自己人上去,你方才从政事?堂来,见姚中书说了些什么?”姬星喝着茶,悠悠问道。 “姚中书倒没?说什么,只是看上去十分不安,臣想着,政事?堂里不能三位宰辅短期内接连被弹劾,还是再给他些时间,让他主动请辞。” 姬星听罢缓缓点?了点?头:“罢,那再给他一个月时间。” 她二人又说了几句话,姬婴才起身告退,离开了两仪殿。 自从魏王在政事?堂里跟姚瑞说完那一番话,他晚间回?到?府上,辗转反侧许久,终于想明白所?谓弹劾,其实全都是延兴帝本人授意的,就是为了除掉他们这几个顾命宰辅,好将大权真正握在手里。 他想到?自己从前在开景朝,也做过不少腌臜事?,难免有没?处理干净的叫人抓住把柄。如今两个宰辅同时倒台,他不禁有些唇亡齿寒之感,凌晨时分,竹簟上渐渐寒凉起来,他倏地坐起身来,打定主意,既然是延兴帝要除顾命,那他这个中书令,是说什么也不能再干下去了,不如以?退为进,好歹存住体面,以?后再想法子回?朝。 第二日,姚瑞向延兴帝告了十日病假,十日后又递了请辞文书,说自己病体孱弱,精力不济,难以?应付中书省日常要务,特?向圣上请辞。延兴帝收到?后,依例不允,还挽留了他一番,又给了他十日假休养身体,等他第二次上表请辞,才勉强同意。 至此?,开景帝在遗诏中留给他的监政太后和三位顾命,都被他一一除去了,但?政事?堂里也不能一个坐镇的都没?有,于是他下旨提了中书侍卿魏王姬婴为中书令,准备让她成为自己在政事?堂的傀儡。 随后他又贬了中书门下省几位侍卿侍中,提拔了几个新科进士,接着又有吏部尚书向延兴帝举荐了几位能臣,延兴帝见排在第一位的景州太守妘策,在朝中无甚根基,政绩斐然,当即应允,着调入中书省出任侍卿。 这天早朝上,魏王姬婴正式接了任命书,午后到?政事?堂走马上任,与一众同僚彼此?见过,又认了认几位新面孔。 半个月后,这位新从景州调来的中书侍卿,终于抵达了京城,办完调任手续后,又到?两仪殿见了延兴帝一面,才来到?政事?堂报到?。 姬婴听说新任中书侍卿到?了,忙从值房里走出来迎接,果然见正堂上有个人坐在那里喝茶,二人在堂中遥遥见了,彼此?相视一笑。 她从漠北回?朝到?如今七年了,与妘策也是整整七年未见了。 第117章 望海潮 妘策见她出来迎接, 忙笑着站了起来,正准备行礼,却?被?姬婴一把拉住, 只是上下打量,这些年不见, 妘策眉眼间也多了些岁月的痕迹,更使她显得深沉老练了不少, 姬婴笑道:“妘侍卿不必多礼,走, 进屋说话。” 此刻厅里还有几位中书舍人也在一旁,都不知她二人是旧相识,只当是一见如故,也都跟在她们后面往里走去。 姬婴见状, 只说让众人都先回值房处理公务,等晚些时候再让大家一一见过,随后单独请妘策进到?她的值房里,等内役上完茶退出?去后,关起门来,才以表字称呼她道:“子符这一路奔波辛苦了,叫你?等了这么些年才得jsg回京, 莫要怪我。” 妘策微微一笑:“这已比我预想的还快些, 殿下在朝中这几年才是真正辛苦。” 随后她二人又简单聊了聊燕东和燕北的情况,妘策在景州这些年, 她们?也时常通信, 其余几州也都有妘策在暗地里出?力, 才有如今的大好?局面,现在燕东燕北的府衙, 也都先?后换上了妥当人,姬婴一面听她说着,一面连连点头:“那几州情况稳定,我就放心了,往后你?也可以专心在中书省里,把这边的事好?好?捋一捋了。” 说完又给她讲了讲政事堂如今的情况,两位宰辅的弹劾案,前日刚由御史台出?具了调查文书,左相嬴尚遭弹劾的几桩事,都是门生做的,只是打了他的名号,家里人收受田产一事系真,却?也有正当原由,田税也已补过了。 但嬴尚还是就此递交了辞表,延兴帝也顾念他是先?帝老臣,赏了些体面,叫他致仕归乡养老去了。 而右相门下省纳言姞凡的情况就严重得多,那几桩篡改地方?官员考课结果的事,又牵扯出?一些钱款交易,其中有两块田产,写得正是姞凡长男的名字,这下彻底是洗不脱了,因此延兴帝下旨罚没其名下所有田产,令其携同长男流放岭南,以此告诫朝中众人,勿要行差踏错。 至此,这两桩弹劾总算是落下了帷幕,政事堂里因两位宰辅罢相,也有一些他们?旧日的亲信被?贬,但都没有因此获罪,朝堂中也仅有一位吏部?侍卿因考课造假一事,引咎辞官,除此外,并无旁人遭牵连,朝中众人见状,才都放下心来。 眼下政事堂内左右相位俱空悬着,仅有一个中书令魏王,朝臣们?这两年也都看出?来了,这魏王已成了延兴帝的膀臂喉舌,行动不离圣上旨意,所以如今这政事堂,已是完全由延兴帝一手?掌控了。 妘策听完政事堂当前情形,垂眸想了一想,随即说道:“朝中不乏盯着相位的人,殿下如今是圣人的亲信,想必这段时间前来攀附者?不少,殿下对此如何打算?” 姬婴笑道:“我当然是唯有听皇兄的了。”她说完这句,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姬婴又低声说道,“眼下其实就还差一步路走——借整顿江南,再给地方?和朝堂里换些新人上来。” 京中的情况,妘策在回来路上就已经听说了不少,今日又进宫见了延兴帝一面,此刻听完姬婴的一番话,已完全明?白了她的意图。 朝中经过这两年接连动荡,虽然都很?快平复了下来,但朝中各党派还是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变动中,为稳固势力相互打压,渐渐都被?彼此削弱了一些。 这局面表面上是为让延兴帝能够将?权利收拢到?手?中,后续好?提拔钦点的新科进士,作为皇帝亲信牵制朝中各党派。 而实际上,一旦新科进士逐渐被?提拔起来,这些魏王门生在朝中形成一股新的势力,延兴帝对于魏王来说,就变得有些碍事了。当然同时,魏王对于延兴帝,也是时候“狡兔死?,走狗烹”了,到?那时谁能占到?先?手?,还未可知。 但二人都没有明?说,只是心照不宣地彼此微微一笑,随后姬婴见她茶已喝完,又请她出?值房,见了见中书省的同僚们?。 众人相见毕,晌午姬婴又在政事堂西边花厅上,摆了一桌小筵,给妘策接风。 这时节已入秋,天气微微凉,正午时分的艳阳照在这间西花厅四周,也不觉热,众人坐在花厅里说说笑笑,一顿饭下来,彼此都熟悉了不少。 席间有几位中书舍人,都是这次春闱高中的,往后都要跟着妘策做事,所以姬婴在席间又着重给妘策介绍了一番。 妘策见她们?一个个年轻面孔,不禁回想起自己当年高中探花点翰林的时节,只是她那一届春闱还是女少男多,不像如今形势大有改观,这些新科进士也不会再像她从前那样,因开景帝一句“不想在中书省里看到?女人”,被?打发到?外省边州。 她想到?这里心中宽慰了许多,只是这样的情形,若要长远保持下去,还有很?长一段路走。 等众人下了席,姬婴叫她们?各自回值房午憩去了,随后她又跟妘策交代了两句,才坐上步辇离开。 午后姬婴一般都不在政事堂里,这日她也是先?回景园歇息片刻,等到?申时左右,又起身更衣,去青龙街长乐公?主府上接了姬云,一起坐车往宫中来给姒太后和姜皇后请安。 她二人每回进宫请安,都先?来姜皇后居住的未央殿里坐坐,姜皇后为人随和,姬星登基之前,虽不大到?她二人府上走动,但平常宫宴上见了面,也能说上两句话,所以她们?三人关系一向还算可以。 这日她们?照例在未央殿给姜皇后请了安,坐着说了一刻钟闲话,才告辞出?来,又往姒太后的永寿殿去请安,坐了半晌才结伴离宫。 这一年宫中算是彻底从去年姒丰谋反的阴霾中走了出?来,姒太后与新帝后关系也还算融洽,这日她们?在姒太后宫里请安时,还听说姬星每隔两三日都会来给太后请安,态度恭敬。 姬婴这日晚间回想着这话,知道姬星不可能放弃除掉姒太后的党羽,这勤谨请安,倒像是在试探她的反应。 这段时间,姬星开始陆续提拔新科进士进三省六部?,其中不乏姒羌亡母姒太傅门生主管的部?门,同时还外放了一些到?几个重要州府,其中有几个州府衙门,都是姒家族亲在管辖的。 姬星是在为往后顶掉这些人做准备,但在这些新人成气候前,还是得先?安抚住姒太后,所以近日他才往永寿殿里去得勤了些。 这些动作姒羌都看在眼里,但当着时常来请安的姬星,也没作任何表态,只当不知道这些朝中琐事,同时暗地里也在提醒自家人行事谨慎些,免得被?人拿住把柄。 所以如今的上阳宫里,是表面上一团和气,私底下各方?暗暗较劲,只等一个契机出?现。 不过众人却?都没料到?,这个契机竟然出?现在翰林院里。 这日下了朝,姬婴照常往政事堂处理公?务,如今天已入冬,她的步辇换成了暖轿,她在政事堂门口下了轿,抱着个暖手?炉往屋里走着,正有个中书舍人等在堂中,见她来了,忙迎了上来。 姬婴见她神色不大对,问道:“是怎么了?” 那中书舍人递给她一张薄薄的御封,低声说道:“圣上方?才打发人从两仪殿送来的。” 姬婴一边往值房里走着,一边打开,见里面写着要贬一位翰林院大学士为永州司马。 这大学士的名字姬婴认得,也算是个老臣了,是从前开景朝第一位状元郎,殿试点为翰林后,这二十来年一直都在翰林院做侍讲,从来没外放到?地方?做过官,这两年还在翰林院编修英宗圣训,今日突然遭贬,却?有些莫名其妙。 姬婴拿着那御封走进值房,想了想,这位大学士身上最为敏感的点,就是曾做过先?太子姬月长男姬华的师傅,于是她转头对那中书舍人说:“请妘侍卿来一趟。” 要是搁在从前,延兴帝这样任性?的诏令,是一定会被?几位宰辅联合封驳的,但是现在的政事堂,已不是从前的政事堂了,由新任中书令魏王掌控的政事堂,已经成为皇帝本人的“一言堂”了,就算朝臣间有不同意见,也多数都会看在尚处空悬的相位上,稍作隐忍,所以极少出?现严词谏诤。 姬婴坐在大案后面想了一会儿,这个诏令是必须要施行的,只是她需要再确认一下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正想着,有吏员在门口禀道:“殿下,妘侍卿到?了。” “好?,请她进来。”姬婴站起身,见妘策被?那吏员请了进来,遂同她一起往离间走去,等内役上过茶出?去,她才把那御封递给妘策,“你?瞧瞧,此事因由可有头绪么?” 妘策已经知道这事了,来之前她还在跟翰林院的旧友私下打听,于是将?方?才听到?的事,给姬婴说了一遍。 原来此事却?因太子姬良而起,他如今开蒙已有三个多月了,开蒙师傅是从国子监祭酒举荐给延兴帝的那三位里选的,此人正是今日遭贬的这大学士的门生。 因太子姬良开蒙以来,认字极慢,十分简单的字都时常搞混,为此师傅颇为忧心,前日在翰林院里,便随口同恩师大学士提了几句。那大学士听说完,也没留情面,说当初庆安郡王姬华开蒙时,不上一个月就把那些简单的字jsg都认全了,说着说着不禁感叹起姬华的聪敏,又说太子不慧。 正是“太子不慧”这四个字,叫翰林院里新点的天子门生听去了,给他招来了这场贬官之祸。 姬婴听完,摇了摇头:“这也是他祸从口出?,此事我知道了,就照圣人纸上写的,拟个旨贬他去吧,省得往后再口无遮拦,说出?什么念旧的话来,可就不是贬官这么简单了。” 五日后,那大学士果然依旨收拾了行装,离京往永州上任去了,姬婴这日刚听人来报说那大学士已出?城,不多时,她又收到?一个急报:庆安郡王姬华,日前在王府湖中走冰滑倒,重伤后脑,不治身亡。 第118章 迷神引 那?封加急密报言简意?赅, 但姬婴还是来回看了两三遍,只?觉得眉心直跳。 她收到这消息的第一个反应是,此事绝不可能是意?外, 若说谁最可疑,自然?要数两仪殿里那?位。 但她这几日也去过两仪殿多次, 并未看出姬星有要动姬华的迹象,她本以为他不会这样?快动手?。 看来姬星应该是早就做好随时除掉姬华的准备了, 又被前几日“太子不慧”的言辞一激,是以痛下?了杀手?。 不过这也只?是她私下?揣测, 这样?机密事,姬星绝不会向她透露半点,想来这些日子他为避免泄露消息,也没?少花心思防着她。 她坐在景园书房的大?案后面, 以手?撑额凝神静思半晌,随后叫来妫鸢吩咐了几句话,请她速去做好准备。 两日后,姬婴出门上早朝前,妫鸢把备办好的事向她做了回禀,她沉着脸点点头,出园登车进?宫去了。 这日早朝散后, 庆安郡王姬华的丧报抵达政事堂, 姬婴坐在值房里正翻看着,忽听有人敲门, 是妘策的声音。 妘策此刻过来, 是来找她签手?令的, 每日政事堂都会在这个时辰,将密封奏疏收整好, 统一送进?两仪殿内,由圣人拆封过目。 这些奏疏要离开政事堂送往两仪殿,还需要首辅签署一张手?令,眼下?政事堂相位空悬,所以由中?书令临时顶上代为签署。 妘策进?来后,让身后的中?书舍人将要送的一叠密封奏疏放在了姬婴的大?案上。 姬婴扫了一眼那?叠奏疏,对那?中?书舍人说道:“我还有几句话同妘侍卿说,劳你在外稍候。” 那?中?书舍人欠身行了个礼,转身关上门出去了,姬婴才拿起那?封丧报,招呼妘策往里间走来。 这丧报是庆安郡王的王府长史?报至宗正寺,再由宗正寺核实发来的,这类宗室内禀,不属于朝臣奏疏,所以也没?有套密封,按章程该由政事堂看过后,再附上一份相应条陈,再同其余奏疏一起呈上御览。 她两个走进?里间,姬婴先在桌边坐了下?来,示意?妘策也坐,随后将手?里那?封丧报递给了她:“方才你忙,想必还没?来得及看。” 妘策接过来打开看了,也是面色一沉,庆安郡王姬华身份敏感,在英宗驾崩前还曾被议储,处境本就?有些尴尬,只?是因有姒太后在,加上延兴帝也曾多次表示过不会苛待姪男,他才得以在封地安稳度日,现在突然?意?外薨逝,肯定?对朝局影响不小。 姬婴见她皱着眉没?说话,想了想:“丧报已发上来了,今日就?得送进?两仪殿,还得附上一份条陈,请子符在这里同我一起拟份条陈吧。” 眼下?时辰也不早了,不能延误了送奏疏的时间,于是她二人又到大?案边,斟酌了一番,随即就?庆安郡王的安葬和追封事宜写了一份条陈,核查无误后,用一个政事堂的奏封,跟那?封丧报一起套了,放在其余密封奏疏的上面。 姬婴此时也签好了手?令,又加盖了中?书令的大?印和魏王宝印,看着妘策带一众人离开政事堂,往两仪殿送奏疏去了。 她这日没?有再另外递折子请旨觐见,是想看看姬星见到庆安郡王府的丧报后,会不会召她过去问话,想来他应该也早就?从密报处得知这个消息了。 她在大?案前又踱了几步,细细思量一回,过了约有半个时辰,见妘策带人回来了,姬婴将她又叫进?了值房:“奏疏送去了?见着圣上了没?有?” 妘策摇摇头:“没?见着,只?在西配殿等了半晌,两个秉笔宫官出来收了奏疏,就?打发我们回来了。” 往常政事堂去送奏疏,若姬星在书房里,一般宫官都会叫她们在西配殿候着,待书房里拆完奏疏,他过目后,会点出由政事堂代为批复的奏疏,叫宫人拿出来,交给西配殿等候的人再带回政事堂,省得跑两趟。 但若姬星不得闲,叫人先回去,晚些再拆奏疏,也是常有的事,光凭这个倒也看不出什么来。 于是姬婴也只?说:“好,我知道了,你先去吧。” 随后她又在值房中?处理了几件日常事务,直到时辰接近晌午,才起身出来,在政事堂大?门外上了步辇,回府去了。 午间她仍只?简单用了些点心,又在东屋榻上歇了片时,到未时初刻,果然?有宫官前来宣圣人口谕,召她即刻进?宫。 还是在两仪殿的书房里,姬婴这两年已对这间改饰过的书房十分熟悉,但她此刻还是跟着宫人,低头往里走去,如同第一次来一样?步步慎重?。 走进?书房内,她才微微抬了抬眼,见姬星正坐在大?案后面,吩咐屋中?宫人都出去,片刻后,她听到身后大?门关起来的声音。 “给皇兄请安。” “坐吧。” 她见大?案前已放了一个绣墩,于是走上前坐下?,静静等待姬星开口。 屋内静默片刻,姬星才伸手?点了点案上那?封庆安侯府的丧报:“朕看此事不像是意?外,你可知情么?” 她垂眸听完,飞快想着他话中?含义,随即答道:“臣今日才知此信,冬日里走冰受伤也是有的,救治不不力,王府执事需要问责,若皇兄认为其中?有疑,臣去拟旨将王府长史?及总管等人押进?京中?审问,再派钦差前往详查。” 姬星听她说完这番话,觑起眼睛看了她一会儿,才轻叹一口气:“眼看快到年下?了,这样?兴师动众也叫朝中?人看着不安。朕想着,你下?去选派个妥当人,以治丧为由暗地查访,若果然?有可疑之处,等过完年再详查。” 姬婴应了一声“是”,听他又接着说道:“这事也还要再向太后禀明,庆安郡王虽然?曾被议储,但朕说过,不会与孩童计较这些。如今出了这桩事,太后那?边恐怕会多想,说不定?还要疑心朕,一会儿你去永寿殿看看太后吧,也代朕劝慰劝慰。” 姬婴听他这意?思,似乎也对此事感到十分为难,但她还是从他一闪而过细微神情和语调中?捕捉到了些异常,此刻她心中?更加笃定?,姬华的事,就?是他派人干的。 她不动声色地起身行了个礼:“是,臣这就?去永寿殿给太后请安,世事无常,太后定?看得开,也请皇兄宽心。” 姬星表情沉痛地点了点头,召来宫人将她送了出去。 冬日里的永寿殿外,花草寂寥,更显得十分空旷。 姒羌听说魏王来请安,派了两个宫娥在殿外接引。姬婴跟着她们走进?正殿,又转过三间厅堂,才来到姒羌近日起坐的西暖阁里。 此刻姒太后穿着件杏黄底团花缂丝常服,正坐在榻上吃茶,见姬婴走进?来请安,叫人搬来鼓凳给她坐,又令屋中?宫人都退了出去。 “你今日所为何?来?” “庆安郡王……” “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我是问,他叫你来做什么?” 姒羌在宫中?耳目众多,此刻已知姬华出事,姬婴倒也不觉意?外,于是她直接答道:“皇兄恐怕太后疑心庆安郡王的事不是意?外,所以叫臣前来小心劝慰。” 姒羌冷笑一声,伸手?将榻桌上摆着的一封信递给她:“你看看这个。” 她起身将信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封密报,写着姬华的死?,是魏王派人做的手?脚,只?为替姬星进?一步铲除太后党羽,以期稳住自己?在政事堂的地位。 她看完登时大?惊失色,一脸惶恐:“这……这些却从何?说起。” 姒羌看到她的反应,淡淡说道:“这件事,我知道不是你干的。” 自从姬华前往封地,姒羌也同时安排了人在他的王府里,所以他出事后,姒羌很快就?收到了消息,随后她又听人报说,姬星那?两日正有个潜邸密使,也才从姬华的封地回到宫中?报信,她立刻就?知道是怎么jsg回事了。 姬婴听完只?是半晌无言,姒羌见状,又说道:“你虽也替他做了不少事,但夹在我们当中?,难免要有这么一遭。” 姬婴听完苦笑一声:“原来这密信,是皇兄要先借太后的手?除了我,得亏太后看得真,否则我此刻性命难存。”随后她也从袖中?拿出一节事先准备好的字条来,“今日还有御前的人私下?给我递消息,让我不要来永寿殿,想来也是为加深太后对我的疑心。” 姒羌接过那?字条看了看,她这两年眼见自己?朝中?党羽一点点被削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应对了,原本她选定?的时间点在明年初春,但姬华突然?出事,让她不得不考虑将时间提前,哪怕时机还不算十分成熟,也好过像当初开景帝突然?驾崩时那?样?,让她措手?不及。 她又看了姬婴一会儿,缓缓说道:“我想你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既要除你,你也要为自己?打算一番才是。” 姬婴也看了看她,随即坐直身体:“请太后明示。” 永寿殿最外面一层宫人里,有几个是姬星安排进?来的眼线,只?是再往里面,他就?有些伸不进?手?了。 但在外层的也勉强够用,他这日在姬婴从永寿殿出来后,很快收到了那?边的消息,说内殿里前面还静悄悄的,过了约有一刻钟,里面传出摔杯盏的声音,又过了一刻钟,那?几个人见魏王从里面走出来,神情有些委屈,抹着眼泪上暖轿出宫了。 姬星听完只?微微点头:“知道了。” 暗杀姬华这事他的确有些冲动了,但毕竟覆水难收,他便决定?提前借此事,先折了姬婴这把助他登皇位的刀,将那?些旧年隐事彻底埋葬,再另外提拔新人整顿官场,逐步瓦解太后党羽内的各个派系。 如今他已将权利渐渐收在了手?中?,先除掉她这个“两面派”,后面做起事来也能轻松一些。 若能用太后的手?除掉她,更是一举两得,将来也不愁没?有由头控制太后了。 他想到这里,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冬日余晖,轻轻勾了勾唇角。 姬婴此刻也正在这同一片余晖中?回到景园,她一面往书房走,一面回想着今日在永寿殿里,姒太后向她吩咐的那?几桩事,让她这几日管好政事堂的事,并在内宫发生变故时,控制好京城禁军和朝臣。 姒羌虽未明言,但意?思已再清楚不过,她准备在这几日内除掉姬星,并让姬婴在外做好应对。 这也是姬婴早晚要做的事,眼下?时机虽然?赶得不算太好,但好歹借姬华的事,让她得以把刀柄递给姒太后。 只?要毒杀姬星这个主意?是由姒太后提出来的,后面的事就?好办了,她二人今日在永寿殿内,还给姬星在外层的眼线,演了一出闹翻的戏码,后面的事,就?前朝与后宫各自为阵了。 她想到这里,抬脚走进?了书房大?门,正见妫鸢在这边外间等她。 第119章 水调辞 她看见妫鸢在这里, 只点了点头,回身吩咐后面跟着的执事人都在外面?侯着?,单独带她走进了里间?书房。 “庆安郡王的事, 是我?们?失察了,未能在对方下手前看出端倪。”妫鸢等她坐下后, 低头说道。 先时妫鸢曾发现,姬华那里有太后的人?在, 也有姬星的人?在,于是姬婴便将妫鸢派去的人又叫了回来, 以免被她二人?察觉。 这次那大学士突然遭贬,姬婴也想过姬华可能会有危险,本准备再派人?去,却没料到姬星的手这么快, 冲动之下连嫌疑也顾不得避了,前?脚才因姬华的事贬了一位大学士,后脚就让他意外薨逝,叫人?看在眼里,难免不会多想。 姬婴轻轻摇了摇头:“这是我?的疏忽,本想着?二哥还算是个谨慎人?,如今做了两年皇帝, 行动倒冒失起?来了。” 想来也是因姬婴替他清理了政事堂, 没了几位老宰辅掣肘,又提拔了一批新科进士上来, 顶掉了一些姬月的旧臣, 姬星这段时间?见自己所发诏令, 政事堂无有不依,只觉得是已将大权收在了手中, 也不需要再费力安抚太后党羽了,便这样迫不及待地要除掉她这个从龙谋臣了。 她想到这里,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冷笑?道:“二哥啊,耐心上还是稍稍差了些。”随后她吩咐妫鸢将派在朝中各处的暗探稍作收拢,接下来的几天,把重点放在姬星的几位近臣身上。 说完她和妫鸢一起?,将这些人?稍稍列了一下,这两年妫鸢主要负责替她探听?朝中动向,各位朝臣的履历和个人?情况,妫鸢是如数家珍,二人?在书房合计了半晌,姬婴才让她先回去休息,从明日起?,要格外打起?精神。 等妫鸢出去后,她起?身在书架前?来回缓缓踱起?步来,思量着?接下来的各处安排。 这个时机对姒羌来说,并?不算太好,姬婴这两年观察下来,见姒羌还是更倾向于立姬云,所以一直没有急着?要将姬华接回京,只是她党羽内意见不一,支持姬华的人?还占多数,所以要花些时间?给姬云铺铺路,才好动手废帝。 但这两年下来,因朝中各种大小?变动,加上政事堂宰辅罢相,姬星开始着?手改调各处官员,频频试探,把姒羌在朝中的势力削弱了不少,若这样继续下去,也对姒羌十分不利。所以这次她决定借姬华的事,提前?下手,即便这次无法立姬云,她也能以太皇太后名义?重新摄政,往后再找时机废幼帝另立,也更容易些。 姬婴将今日前?后事,在心中捋了一遍,眼下这境况,其实离她先前?的计划也差不太远。她只需在除掉姬星的同时,确保政事堂是握在自己手里的,这样来看,尽快拥立幼帝无疑是最好的方式。 她在书房中,一直呆到近二更天,直到姬嫖打发人?来问,说她今日回来未曾用膳,问要不要传些消夜,她这才抬头见更漏钟时辰确实不早了,于是她叫传了几样清淡点心,又打发人?告诉姬嫖,自己吃些就去睡了,也让她早些休息。 第二日朝中旬休,但姬星还是一早把姬婴叫到了两仪殿内,问她昨日去永寿殿的事。 姬婴仍旧坐在他大案前?面?的一个绣墩上,面?带忧容:“太后嗔臣未能遵照先帝遗诏,看顾好大哥遗子,臣无从辩驳,只好由太后训斥一顿罢了。只是若因此?事,再闹得宫中不宁,臣心中愈发不安了。” 姬星打量了她两眼,见她神色语气都颇沮丧,心下满意,但面?上却仍保持着?凝重,只是叹道:“因这样的意外痛失长孙,太后不顺心也是常情,咱们?做晚辈的,要多体谅些才是。” “是,也请皇兄再给太后一些时间?,这阵子臣也不便再去叨扰了。” 姬星听?她这样说,暗自想着?,若要借太后的手除掉魏王,还得另设一个合适的场合,他已为?此?做了一番安排,就在半个月后的腊月初八,其时临近年下,朝中也都要开始准备休朝前?的事务收拢,正好趁这个节点结果了魏王,来年开春就可?以开始着?手打击姒太后的剩余党羽了。 他想到这里心中不禁有几分激动,但很?快又提醒自己冷静下来,若要照此?计划行事,姬婴与?姒太后近期也最好不要再见面?了,以免节外生枝。 于是他沉重地点了点头:“这样也好,临近年下,你政事堂里事也多,这段时间?就先在朝中忙吧,太后这里,朕再缓缓劝慰着?。” 随后他又跟姬婴吩咐了两句关于明年几项政令的起?草事宜,便叫她告退出去了。 姬婴走出书房,来到在两仪殿的东配殿,有宫人?在这里看管她来时身上穿的斗篷和暖帽,她在这边殿里慢慢穿戴好,才跟着?来时的接引宫人?走出了两仪殿。 此?刻殿外的天,已不再似她早上来时那样晴朗,而是变得有些灰蒙蒙起?来,似乎是在酝酿着?一场大雪。 果然在她刚回到景园时,这场雪下起?来了,先时还是细细落下,半个时辰后,雪下得越来越大,空中如同丟绵扯絮一般,同时还伴随着?呼啸的寒风。 她回来时也快到晌午了,这日早膳用得也早,想着?下午不必再进宫去了,政事堂要处理的公务也提前?拿回府中书房里来了,于是她在暖阁里传了一桌丰富午膳,同姬嫖两个悠闲地吃着?。 姬嫖这日午后本还有棍术课,但眼见这雪一时也停不了,阿蓝师傅又打发了人?来说下大雪的日子需jsg得喝酒,她准备午后在屋中赏雪饮酒,棍术课要暂停一日。 所以姬嫖这日也不急着?回去午憩,母女二人?用完膳后,又坐在窗边吃茶赏雪闲聊半晌,才起?身往各自的书房里,姬婴去处理公务,姬嫖则去做嬴师傅昨日给她留的功课。 这一场雪来得漫长,竟时停时起?地下了五日,京城市井坊间?也因这场雪,开始有了些年味,再过几日就进入腊月,朝堂中各部寺也开始陆续收拢这一年的公务,同时为?明年做些安排。 与?各部寺公务渐渐减少不同,政事堂这几日却愈发忙碌起?来,因相位仍旧空悬,中书门下省及各部的人?事及公务,都临时交由中书令魏王决策,大小?事都得向她讨张手令,所以尽管下着?大雪,她还是每日坐着?暖轿来政事堂,一呆就是一整个上午,晌午走的时候,还要把些没处理完的文书带回府继续处理。 因年末政事堂事多,姬婴这几日也没进宫请安,也没见延兴帝召见。她想,姬星估计正在为?除掉她,夜以继日地做安排,自然没心思召她觐见。 但没有等到腊月初八,延兴帝姬星却忽然病了,这一场病来得突然,原本以为?只是偶感风寒,却不想竟一日重似一日。 到朝会因他生病停到第三日时,姬婴往宫里递了个请安探疾的折子,很?快被打了回来,宫人?说延兴帝还在静养,让她不必进宫探疾。 因延兴帝这一病,宫中的腊八节庆,只得由姜皇后出面?,简单办了一场。 这日,姬星正在榻上闷坐,想着?因病打消了腊八节庆除掉魏王的计划,直感到十分遗憾,又不禁起?了疑心,觉得这病来得有些蹊跷。 但魏王姬婴已有半个月不曾进宫来了,他先前?也反复确认过宫中并?没有她安插的人?在身边,甚至有些可?能会与?魏王有些沾带关系的宫人?,也都被他提前?打发了。 至于姒太后那边,他派在永寿殿外层的人?也日日来报动向,并?没有什么异常。他反复思量许久,身边确实没人?能下得了手害他,而且太医也说,这病是因他作息不定而起?,他这才渐渐打消了些疑心。 但他的病这些日时好时坏,到腊月十五时,不时还会整日昏睡,这情形竟和当初姬月出事时,他吃姬婴给他的丸药装病那时很?像,只是身体较那时难受了许多。 这日他再度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日,到黄昏时分猛然惊醒,发现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他突然醒来,也把坐在榻边的姜皇后吓了一跳。 他见姜皇后在这里,急忙握住她的手:“这段时间?有人?来探疾么?魏王可?曾来过?可?曾送什么丸药香饼不曾?” 姜皇后不知他为?何忽然这样问,只是摇头:“我?依你嘱咐,这段时间?并?不曾召人?进宫探疾,太后也只是打发了人?来来问候,也不曾进殿来。丸药香饼……魏王这两年也从没送过这些东西呀,你这是梦魇了?” 他低头想了想,的确,自从他登基以来,因知道他对姬月和开景帝心里有些忌讳,魏王从来没给他进献过任何丸药和香,但他还是觉得不对劲,只是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姜皇后见状,轻声劝慰了他一阵,见他气色好些,又叫人?来拿了些吃食,看着?他吃了些东西,才回去休息。 到晚间?,他召了御前?一名亲信来,细问了问近日朝中诸事,得知一切正常,才稍稍放下心来,但后来又听?那人?说,这几日民间?不知从哪里传唱起?一句歌谣来。 他皱眉问道:“什么歌谣?” 那人?踟蹰片刻,将歌谣完整复述了一遍,姬星听?到其中有一句“月落星沉引云出”,登时心头一紧,才要说话,却一阵气血逆乱,只是连连摆手,一旁宫人?见状忙走去请太医,直忙乱了半日才稍有好转。 随后他又紧急召了御前?禀笔和掌印宫官来到寝殿,说要立遗诏。 这一夜,延兴帝寝殿内灯火彻夜亮着?,到后半夜他看着?禀笔宫官写?完遗诏,才稍稍松了口气,里面?写?着?传皇位于太子姬良,并?由其生母姜皇后代为?摄政,同时定了两位政事堂新提拔上来的尚书左丞和门下左侍中为?辅政大臣。 写?完遗诏后,他又下一诏,令长乐公主姬云明日一早进宫侍疾,随后又召来姜皇后在内卫做将领的长兄,将宫禁内安排了一番,告诉他一旦自己这边出什么意外,立即带人?围住永寿殿,殿内所有人?格杀勿论,并?以火焚之。 安排完宫内外禁军,他又亲笔写?了一封密诏交给贴身亲信,吩咐他一旦自己驾崩,立即公开此?诏。 那亲信接过来一看,密诏中写?的是:君亡有疑,赐魏王姬婴自尽。 第120章 一场空 等姬星安排完所有后事, 已是将?近五更天了,这一晚真正是殚精竭虑,饶是个好人也?打熬不住, 何况他还是个病人,果然到?天亮时分, 他又不觉昏沉起来。 姜皇后这几?日因他病着,时常陪伴左右, 昨晚因身上?不爽,早早歇下了, 晨起才听说姬星昨日连夜立了遗诏,赶忙走到这边殿中看视,却见他已是昏过去了。 殿中还有几?位太医在侧,因姬星喝不进汤药, 正在开熏药方?子,一旁掌印宫官这时将遗诏拿来给姜皇后看了。 她?看完想了想,情况恐怕不好,忙叫人去召遗诏上的两位辅政大臣速进宫来,又叫人把太子姬良也?叫到?了这边殿中来。 这日一早,姬云收到?了旨意?,匆匆进宫探疾, 只是她?来时姬星一直在昏睡, 于是只由姜皇后陪着在这边坐了片刻,便被宫人送到?永寿殿给太后请安去了。 这时两位辅政大臣也?到?前面两仪殿听宣了, 姜皇后听宫人来报说都到?了, 稍稍放心了些?, 又见姬星睡得虽沉,但气息平稳, 遂只叫那两位大臣先在两仪殿等候。 姜皇后见殿中各处都安排妥当了,又见姬良也?由宫人陪着过来了,于是她?拉着男儿在偏殿内细细嘱咐了一番,让他好生在这里等父皇醒来传召。 刚说完话,又见姬星身边常跟着的那位掌印宫官走?进来问道:“启禀皇后,是否要召魏王进宫来?” 她?想了想,姬星的遗诏中没有提到?魏王,这却是不同寻常,这段时间她?见姬星也?有些?要防着魏王的意?思?,她?想宫中有她?兄长在,局面更可控些?,于是抬头说道:“你再去拟份旨意?,召魏王进宫探疾。” 那宫人领命去后,姜皇后又坐到?姬星榻边看了看,见他睡得沉稳,太医也?说暂无大碍,遂叫屋内众人都退到?偏殿候着去了,以免这屋里人多,气味杂乱影响药熏。 她?在这边看完,忽然有个宫人走?来禀道:“太后听公主说圣人发?昏了,叫娘娘过去一趟,想问问情况如何了。” 姜皇后微微皱了皱眉,又回头看了一眼榻上?的姬星,想到?自己兄长此刻应该已到?永寿殿附近了,也?可以趁这会儿过去看看,于是轻轻点了点头,只吩咐宫人好生服侍。 她?刚走?出寝殿,听外面又响起一阵脚步声,抬眼一看是两个宫人引着魏王到?了,于是她?在这边殿门口站住了脚,想着自己才叫人传召,这魏王来得倒快。 姬婴见姜皇后在这里,走?上?前说道:“一早听闻皇兄不好,又听说阿云早早奉旨进宫来了,我也?跟着到?提象门外听宣候旨,果然有诏令下来,皇兄此刻可好些?了?” 听她?这样说,姜皇后微微点了点头:“他好些?了,只是还一直睡着,我正要往太后那里去回禀,妹妹先进去瞧瞧。” 说完她?请宫人引姬婴进殿,自己则另外带了两个宫人往永寿殿去了。 姬婴跟着宫人走?进姬星的寝殿内,见这边只有两个宫人守着,说是伺候,但姬星一直睡着,所以那二人只是负责看着药熏进度,并随时观察姬星的情况。 那两个宫人见姬婴走?进来,都欠身行了个礼,她?缓缓走?到?榻边,果然见姬星沉沉睡着,又闻了闻殿中点的药香,是她?事先备好的配方?味道。 宫人给她?端了一张绣墩放在榻前,她?坐下后朝榻上?看了看,随后对两边宫人说道:“屋里多一个人,这熏药就?失一份力?气,你们都出去吧,本王在这里伺候就?是了。” 一旁管事的贴身宫官想到?皇后临走?时的吩咐,若魏王提出要独自留在寝殿,便依她?,一旦圣上?在这时有个三长两短,当即将?魏王扣押在寝殿。 想到?这里,那jsg宫人朝外看了看,随后带旁边的宫人朝姬婴行了个礼,一同离开了寝殿。 姬婴回头见屋中宫人都出去了,门也?关上?了,又转过头看了看榻上?,随即轻轻摇头冷笑?一声,说起来也?是九五之尊,该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一条性命,但此刻他将?诸事安排完,所有人都在等他殡天,好拥立新帝,没有人真的在乎他死活,最尊贵的命到?此刻竟也?变得一文不值了。 姬婴站起身来,从袖内掏出一个小瓷瓶儿来,轻轻拨开瓶口,拿到?姬星面前,给他闻了一闻。 屋中的熏药香加上?这嗅香的味道一同被他吸入,片刻后,姬星果然悠悠醒转,他发?现是姬婴站在面前,立刻换上?了一脸警惕,声音低沉嘶哑:“你?你怎么在这里?” “二哥这皇位,坐得舒坦么?”她?轻轻一笑?,收起嗅香,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费心费力?扶你上?位,你却要杀我,这是什么道理?” 姬星此刻已完全清醒,见周边一个宫人没有,皇后也?不见了踪影,只是要喊人来,却发?现自己发?出的声音极小,身上?也?有些?僵硬,他想挣扎着坐起来,但尝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别挣扎了,好容易醒过来,再折腾,一会儿又该昏了,皇血丹是这样的,你应该知道。” 皇血丹,姬星听到?这名字一怔,这是当初她?在姬月出事前送给他服用来装病的,没想到?这丸药的效用竟一直持续到?现在。 他终于放弃了坐起来,躺在榻上?笑?叹了一句:“我若此刻死在这里,你也?没有活路。” “你是指这封密诏吧?”姬婴笑?着从身后拿出他昨夜写的那封赐魏王自尽的密诏,看着他一脸震惊,又笑?道,“二哥的主意?都是好的,但手底下人做事总是毛糙些?。” 他听到?这话,怒睁着双眼看她?将?那密诏在他面前撕裂,绢帛崩断的声音,此刻在他听来无比刺耳。 他看着她?淡淡的笑?容,猛然回想起数年前在泽州行宫,烟拢轩里那个清凉的夏夜,她?也?是这样笑?着问他“想不想坐皇位”,原来从他给出肯定回答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把命抵给她?了,她?要叫他三更死,他活不到?五更天。 他本以为?自己算了好了一切,却没想到?从一开始就?落在了别人的棋盘里,他到?这时终于气力?耗尽,眼看着姬婴将?床榻边的熏药挪到?他面前晃了两下,他又开始昏沉了起来,面前姬婴的身影也?渐渐开始模糊。 “你想坐皇位,我就?让你坐皇位,坐一天也?是坐,何况你还坐了不止一天。”姬婴俯下身,看着慢慢失去意?识的姬星说道,“二哥,人可得知足啊。” 等姬星再度昏睡过去,姬婴将?熏药放回了原处,才又在绣墩上?坐了下来,不多时,有宫人在外敲门。 姜皇后此刻才从永寿殿回来,一进到?这边,听说魏王果然独自在寝殿内,于是沉着脸问道:“她?在里面多久了?” 那宫人低着头:“并没多久,大约一炷香功夫。” 姜皇后在殿外踱了两步,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于是又吩咐人敲门进去,等她?带着几?个宫人和太医进到?进殿内时,见姬婴静静坐在榻边绣墩上?,姜皇后快步走?到?近前看榻上?,姬星还昏睡着。 姬婴这才站了起来:“娘娘回来了?我方?才见这屋里人多,担心影响药熏,就?都遣出去了,我在这里坐了一会儿,皇兄一直没醒。” 话音刚落,又有太医走?上?前来把脉,见姬星脉象平稳,面色比先时还红润了几?分,似乎是有好转之相,姜皇后闻言,缓缓点了点头:“看来屋中人多确实不利恢复,一会儿我留在这里。”说完又看向姬婴,“妹妹既然来了,也?顺道往永寿殿给太后请个安吧。” 说完便叫宫人送她?出殿,此刻已有暖轿等在殿外,上?轿前她?又看了一眼那座寝殿,她?今日过来说这通话,一是为?看看姬星的实际状况,二是为?确保让他在合适的时间点崩逝,此行目的已达成,她?很快将?目光收回,轻轻一弯腰坐进了暖轿内。 永寿殿这边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姬婴来时并没见这边宫殿外面有内卫的身影,想来是遵照圣意?,在附近等待消息。 她?跟着来接引的两个宫娥缓缓往里走?去,进到?姒太后这边西?暖阁里时,见姬云正坐在这里同姒羌说话。 姬云回头见是她?来了,忙起身走?过来相迎:“媎媎,今儿天冷,快进来暖和暖和。” 说着拉她?到?身边坐了,姒太后问道:“你才从你二哥那里过来,他现下如何了?” 姬婴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气定神闲,知道宫内各处已安排停当,于是答道:“皇兄看起来起色尚好,只是还有些?睡不醒。” 姒太后点点头:“从前我记着他就?像这样病过一回,恐怕是那次没有养好,如今复发?了。” 随后她?三人又在殿中说了几?句话,姒太后留她?和姬云在这边用了午膳,到?未时初刻,忽然有个宫娥走?进来低声急禀:“圣人一刻钟前驾崩了。” 姒太后闻言微微抬眼看了看姬婴,果然过不多时,殿外忽然又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领头的将?领刚开口:“臣奉圣旨……”就?被永寿宫外的内卫出手打断,很快从北殿群又开来了一支骁卫,里外夹着这支从东边开来的禁军,永寿殿这边大将?厉声喝道:“圣上?昏迷两日,才刚殡天,你就?来围太后宫殿,奉的是哪门子圣旨?”说完也?不等那人答言,当即在殿外厮杀开来。 另一边,延兴帝的寝殿此刻也?不平静,姬星断气时身边只有姜皇后在侧,她?见他忽然一阵抽搐,忙召殿外宫官和太医进来,等到?众人进殿,几?位太医走?上?前一看,已然咽气了。 她?见状忙召殿外掌印宫官以及接了旨意?的人都速进殿来,再召群臣进宫听宣遗诏,却不想一连喊了数声,通不见个人影。 她?刚才一直独自坐在这边寝殿内,此刻见那几?个手握遗诏的人都不知所踪,登时感到?事态不妙,于是忙派人先去通知他兄长。 但送消息的人刚走?不久,就?有一支内卫从永寿殿的方?向开了过来,那支队伍抵达这边寝殿外时,从里面走?出了一个大宫娥。 那宫娥走?进殿,也?没朝姜皇后行礼,只是看了看榻上?的延兴帝和跪在榻前的太医,随即当众宣道:“太后诏曰,皇帝急病殡天,未与政事堂立遗诏,依例应由太子姬良即帝位,念及太子年幼,相位空悬,着中书令魏王姬婴临时统管政事堂,代幼帝摄政监国,宣皇后即刻携太子前往永寿殿,议定大行皇帝后事。” 120-130 第121章 御阶行 “圣上分明立了遗诏的!”姜皇后听完太后诏令, 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了,神情?激动地说?道。 “哦?”那宫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殿中一众宫人, “遗诏在何处?” 姜皇后往两?边看了看,想起最早接密诏的那御前宫官午后就不见了踪影, 只是这边寝殿外太医宫人来回?走动忙乱,她打发了几拨人去寻也未曾寻见。 到姬星咽气时?, 一并连收着遗诏的掌印宫官也不在这边了,看来这是早已有人在他寝殿里暗暗做了安排。 她指着那宫娥怒道:“是你们做的手脚!是太后!还是魏王?” 那宫娥见她动怒, 仍是面无表情?,只淡淡说?道:“娘娘因?圣人殡天,突然?言行失常,又有娘娘的兄长趁圣人殡天之际, 企图兵围永寿殿,此刻已被诛杀。”宫娥说?到这里,微微停顿片刻,见姜皇后听说?自己?长兄已死,神色有些慌乱,又接着说?道,“圣人殡天时?, 寝殿内只有娘娘一人, 午后宫人向永寿殿回?禀圣人病情?时?,分明?说?脉象稳定, 如何不到一个时?辰便急转直下, 结合娘娘兄长在宫中无诏调遣内卫一事, 圣人殡天是否有疑,还需要作进一步调查, 娘娘,请跟我走一趟吧。” 话音一落,也不等?姜皇后再说?什么,即刻有两?个姒太后那边过来的骁卫将领,一左一右押了她,又令其余士兵将延兴帝寝殿内所有太医宫人,一个不落地全部押送进了永寿殿内。 随后又来了一班宫人,将这边配殿等?候的太子姬良及随侍宫人,也都带到了永寿殿,最后只留了一部分姒太后派来的人,在这边处理延兴帝后事。 太子姬良这日在父皇的寝宫配jsg殿内见众人忙乱,午后又听那边殿中众宫人哭喊“圣人”,后来见许多人身披甲胄走进来,又听母后在那边殿中厉声?怒喝,这大半日下来把他吓得不轻。 及至到了永寿殿这边,他见宫宇内外也站了许多披甲内卫,只是捂着耳朵直哭,被从殿中出来迎接的长乐公?主带到西边僻静小院里安顿去了。 姜皇后这一路被两?个内卫将领左右押着,并没有见到姬良,但她回?想方才那宫娥所宣太后诏令中,也说?了由太子姬良即帝位,她知道姒太后是冲着摄政权来的,那么为了稳住朝堂,必然?不会对姬良不利,想到这里,她稍稍冷静了下来。 等?走到太后起坐的这边后殿前院,她猛然?见到那殿外廊下躺着一个人,正是她兄长,此刻浑身是血,一动不动。 这时?,姒太后同魏王,从殿内走了出来。 姜皇后见自己?兄长倒在那里,也顾不上向太后行礼,只是扑上去查看,却见他早已没了气息,她登时?泪如泉涌,却听姒太后冷冷问道:“他今日趁皇帝殡天之时?,在宫内无诏调兵围我,可是授你之意么?” 姜皇后抬头哭道:“我兄长是奉圣旨调兵的!” “奉圣旨调兵,这么说?来,是皇帝咽气前让他来杀我的,是么?” 听姒太后这样问,她又低了头,随即连连摇头说?道:“圣人留有遗诏,你们竟然?私藏圣旨,篡改圣人遗命,你们……” 这时?一旁的魏王缓缓开口了:“先皇妣圣训有云,未经凤阁鸾台,不成诏令,政事堂今日并未收到圣人遗诏。圣人殡天后,也未曾见寝殿中留有亲笔遗命,娘娘口中所说?的这遗诏,实在是真假难辨呐。” 姜皇后听她这样说?,先是一愣,圣人的遗诏是昨日连夜召秉笔宫官写下的,若按章程,的确应该先经政事堂,加盖三省大印确认辅政大臣,但因?姬星这日一直昏睡不醒,又有心?要防姬婴,才没有来得及派人前去向那两?位辅政大臣宣旨。 但到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晚了,姜皇后又抬头看向姒太后,此刻心?中已然?明?了,所有的这一切,包括姬星这次的急病,恐怕都是她的安排,只要现在除掉她,等?姬良一登基,自己?就是万人之上的摄政太后。 想到这里,她飞快伸手抽出了兄长身上的内层匕首,朝着姒太后刺了过去,姬婴见状忙推了姒羌一把,一旁内卫也都冲了上来,三两?下将她押住了。 这时?在姜皇后左边的将领,已死死握住了她手里的刀,随后那将领又抬头见姒太后给自己?使了个眼色,于是当即一用力,将手中握住的那只手腕连通刀刃向内一转,将刀送入了姜皇后腹中。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殿外登时?涌进许多护驾的内卫,姬婴见状也赶忙搀扶着姒太后退到了殿中,直退到中堂后面的暖阁里,姒羌坐下定了定神,抬头见姬婴的外衣竟被划破,浅色的缂丝大氅上似乎还有点点血迹。 姬婴也是到这时?才发觉左上臂有些刺痛,低头一看外面大氅和里面的蟒袍都被划破了。 姒太后一见,忙拉她坐下,一面吩咐人去传太医,一面问:“觉得怎么样?” 姬婴此时?已将外氅解开,又低头细看了看手臂,好?在冬日里衣服穿得厚实,她自己?也没感?觉到十分疼痛,想来是方才躲避时?没留意,被姜皇后手里的刀划了一下。 于是她笑?着摇了摇头:“不碍事,也没觉着很疼,想来伤口不深,娘娘不必担忧。” 不多时?,外面有宫人来禀说?永寿殿内专侍太医到了,姒太后忙叫传进来,那太医给姬婴看了一回?,果?然?刀伤不深,只是伤口有些长,还是得用些外伤药。 她轻轻给姬婴上完药,细致包扎好?,又留了些药给姬婴的随侍执事,以便回?去换药,等?忙完,才向姒太后告退了出去。 等?这边内殿刚安静下来,又有殿中的骁卫大将走到外间来请罪,因?姜皇后的兄长被诛杀时?,随身佩戴的长刀已卸,但没有细细检查内层,不料他竟敢在身上私藏匕首,才会被姜皇后拔出来,险些酿成大祸。 姒太后此刻虽已冷静下来,但想到方才的风波也是心?中有些后怕,于是沉着脸吩咐她道:“宫禁内卫私藏刀具是死罪,你再带人将内外人等?一一严查,除宫配长刀外,身上旦有寸刃即斩。” 那将领得令去后,姒太后想姬婴才受了伤,又说?道:“今日宫中生变,上下人等?俱不准出入,你且去阿云殿里歇一晚吧。” 姬婴这日出门时?,就知道宫中会生变,自己?未必回?得来,所以提前同姬嫖交代过了,让她跟连翘在府中照管家?事,所以只是点点头:“是。”说?完见姒太后也有些倦容,遂起身告退出去了。 姬云因?时?常来宫中陪伴母后,所以姒羌在永寿殿后边专门给她留了一座小殿居住,这时?姬云也才安顿好?了姬良,正走来这边向母后回?禀,到正堂时?见姬婴正往外走着,又听宫人说?她受伤了,忙走上来问了两?句。 姬婴微微一笑?:“小伤,太医已瞧过了,我今晚就不出宫了,往你那里叨扰一夜,你先进去回?禀太后吧,我在这边吃茶等?你。” 姬云见她气色尚好?,也点点头,走进去向母后回?禀了姬良的情?况,半晌才出来,见姬婴还坐在堂中,遂请她一同往后边殿里安歇。 这两?日宫中突发巨变,正赶上腊月里京城各衙门忙着准备新岁休朝的政务收尾,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这日上午有城外的一支虎贲军开进了城,半个时?辰后,才从宫中传出圣人殡天的丧报。 上阳宫经过一日一夜的上下搜查私藏刀具,此时?已完全由姒太后的亲信内卫将领掌控,延兴帝这两?年?虽也提拔了些将领上来,到底在宫中还不成气候,昨夜三更时?分,延兴帝寝殿附近只有一支御前亲卫曾发起反抗,但不消一个时?辰就被平了。 其中一个御前将领身上,还搜出了京中神策军的虎符,这人原本是想要去调宫外禁军前来围宫,只是人还没走出延兴帝的寝殿就被抓了。 京城禁军的调度兵权,本只属于皇帝本人,那将领被抓后,延兴帝寝殿内的所有虎符也全部集齐,都被收缴到了永寿殿。 天亮后,姬婴建议姒太后拿出调遣城外虎贲军的虎符,让统帅姚灼带一支军队进城护卫皇宫,以免城内禁军因?延兴帝驾崩起哗变。 姒太后想了想,姬星没有亲自带过兵,对禁军的影响有限,但为防万一,还是采纳了她的建议,于是才有这日一开城门,民众见到虎贲军竟然?从西城门和东城门各开了一支军队进来,停在了上阳宫两?侧。 这日原本是朝会旬休,但因?宫中出了大事,上午巳时?左右,所有朝臣都被召进了宫中,在观风殿内外听宫官宣读了姒太后的懿旨,延兴帝突然?驾崩,皇太子姬良即帝位,由太皇太后姒羌代为听政,政事堂由中书令魏王姬婴摄政监国。 众臣先时?听说?延兴帝这场病来得急,未曾立遗诏,不少人还都暗暗担心?,怕姒羌借此改立长乐公?主姬云即位,但此刻见她依例宣了由皇太子即位,这才都稍稍放下心?来。 姬婴此时?站在金銮殿的御阶上,看着阶下众臣领旨,又回?想起几年?前开景帝驾崩的那个时?候。那时?她作为最后一位顾命大臣,还是站在御阶边缘处,到此时?,她成了新帝唯一的辅政大臣,站到了龙椅旁边。 姒羌的这一番安排,并非放弃改立姬云,而是要以此先稳住朝堂,好?再一步步为姬云铺路。 所以这日殿中宣诏,她也没给姬云另加官职,单只把姬婴推到了政事堂的风口浪尖上,将姬云保护在后。 姬婴清楚她的打算,对这些安排也并没有多说?什么,毕竟她所想要的,也正是眼下这个局面。 十日后,延兴帝与姜皇后的合葬大殓,赶在年?底匆匆办完了,京中各处也还算安定。 正月初五,皇太子姬良顺利登基,随后政事堂颁布了新帝年?号:同光。 到二月初一这日,姬婴穿着玄底九章纹蟒袍,提前进了宫,来到姬良的寝殿外,接他前去参加开年?大朝会。 不多时?,同光帝姬良被宫人送出殿来,穿着一身小小的龙袍,一脸茫然?。 从前在开景帝面前,姬婴作为晚辈,都是行跪拜大礼,到了姬星在位时?,jsg她则改行宗室同辈单膝臣下礼,而到了姬良这里,她作为姑母摄政王,已经不需要向皇帝行礼了。 她缓步走上台阶,看着姬良,微微弯下腰来,笑?着向他伸出一只手:“圣人,时?辰到了,走吧。” 第122章 柳梢青 这?日的开年大朝会?, 不到七岁的同光皇帝姬良坐在正中间的龙椅上,他的左手边还有一张龙椅,上面坐着太皇太后姒羌, 而他的右手边,则是一张紫檀木太?师椅, 上面?坐着摄政王姬婴。 御阶下面?众朝臣列队肃立,一声不闻, 都听着御阶边的宫官宣读新?朝政令。 因大行皇帝姬星殁于腊月,上阳宫及政事堂这个新岁过得十分忙碌, 一面?要筹备开春后动土安葬帝后等事,一面还要确认同光朝各项新?颁政令,以至于过年期间,姬婴都在政事堂里前后忙碌, 年也没好生过得。 她忙了一个来月,总算赶在二月初一大朝会前,把?该敲定的事都定了下来,所有事项也都向姒羌禀过,确认无误后,由中书省拟成诏令,在这?日当着所有朝臣, 正式颁布了同光元年新政。 每年二?月初一的大朝会?, 都要至少开上半日,除颁布新?年政令外, 还要同六部九寺过这?一年的要务以及人事调动和开销预算, 并确认地方上各道府政令推行举措, 还有新?年度的赋税收缴事宜。 但小?皇帝实在坐不住大半日,朝会?才开了不到一个时?辰, 刚颁布完新?政,他就开始坐在龙椅上扭来扭去地不自在,被太?皇太?后厉色瞪了一眼,才消停下来。 其时?正有工部尚书在报这?一年几处州县预计要开展的通渠灌溉,还有两?江几州的排水筑堤,说去年就已划定了百亩湿淤之地,要待今年开春建筑堤堰,改造为?良田等等。 正说着,忽然听到龙椅上的小?皇帝“嗷”地喊了一嗓子,接着他又?将头?上戴的冕冠一把?扯了下来,朝地上摔去,那冕冠在地毯上弹了一下,又?顺着御阶滚下去,磕到了御阶下面?的大殿金砖,冕旒登时?散落一地。 殿中众臣都怔住了,大殿中登时?一片静默,只有金砖上细细碎碎的玉珠弹跳声在回响,小?皇帝在上见了却拍手哈哈大笑起来。 御阶两?边的宫人见状,都慌得赶忙走上来拾起那冕冠和散落的冕旒,还有一些滚到了大臣脚边,众人也不敢动,也不敢捡,只得由宫人走到列队间蹲下一颗颗拾起来。 姒羌坐在右侧龙椅上,轻轻叹了口气,又?抬眼看了看姬婴,示意她赶紧把?姬良弄走。 姬婴会?意,轻轻咳了一声,说道:“圣人年幼不经事,在这?样枯燥冗长的朝会?上,难免浮躁些,还请御前宫官引圣人到后殿稍事歇息,这?边的朝会?由太?皇太?后代为?听禀,众卿可有异议?” 姬良坐不住这?事,其实众人早在登基大典上就看出来了,当初的典礼各个环节也都是尽可能的缩短了时?间,但还是因姬良太?过好动,险些闹了几场笑话,好在两?侧一直有礼仪官轻声安抚,才算是勉强将典礼圆满办完。 这?一个来月,姬良也没少在宫中接受礼仪训导,但他似乎天生顽钝,人说三句话,他只好听懂一句,所以这?段时?间虽然宫人也教了他不少,但看上去并没有什么长进?。 原本二?月初一大朝会?前,政事堂颁布的章程里,是由太?皇太?后听政,皇位上只留一顶冕冠代为?表示同光帝亲临,但有多名朝臣对此章程表示抗议,联名上奏说大朝会?这?么重要的场合,皇帝不在不合适。 姒羌也明白这?是朝臣担心她掌权太?过,所以哪怕小?皇帝不懂事,也要坐在上面?,形式上也算有个牵制。姒羌对此并未表示异议,因为?她知?道姬良绝对坐不住这?大半日,叫群臣们?看看他的状态,往后再慢慢少叫他出席这?样场合,便顺理成章了。 众臣方才目睹了同光帝当众摔冠,行为?确实顽劣不堪,此刻听魏王说要请他先去后殿休息,想着若留他在这?里,又?不知?要出什么差池,这?朝会?也不知?要开到什么时?候去,耽搁了要事却是不好,于是都不再说什么,俱答道:“臣无异议。” 这?时?,下面?的宫人也都将散落的冕旒拾了回来,御阶上的随侍宫官请小?皇帝往后面?去休息,姬良听说可以走了,立刻从龙椅上跳下来,欢呼了一声,抬脚就往后面?跑去,那两?个宫官也忙赶着跟了上去,过了片刻,小?皇帝喊叫跳闹的声音才渐渐远去。 又?过不多时?,有宫人从后面?重新?拿了一顶完好的冕冠,放在了姬良方才坐着的那把?龙椅上,以示代皇帝亲临之意,这?场小?风波才算是终于过去了,姬婴于是再度开口,让那工部尚书接着说下去。 等六部将这?一年要务讲完,又?到九寺,待众人全都说完,又?就今年各地税收等事确认了一番,到大朝会?结束,已是未时?了。 朝中众人站了这?一大上午也都是腰腿生疼,听魏王最后在上面?问可否还有补充或异议,下面?都是一片沉默,于是她点头?叫散,众人恭送太?皇太?后和魏王离殿后,才缓缓离宫而去。 姬婴照例一路送了姒羌回到永寿殿,走进?来见到这?边东配殿外面?站着一个人,正是中书侍卿妘策。 如今两?仪殿已彻底荒废,同光帝姬良自然是没办法处理政务,所以日常的公务,都是政事堂将奏报送到永寿殿这?边东书房拆封,由太?皇太?后带着姬良过目后,再原样送回政事堂代为?批复。 若有哪一封姒羌有明确批复,会?当场点出,让中书舍人记录下来,回到政事堂再做批复。她一向很注重形式,从来不会?亲笔批复,以免朝臣们?对此有意见。 这?日大朝会?才散,自然不会?有什么新?奏疏呈上,妘策此刻来,是为?大行皇帝和大行皇后安葬一事。 因二?人薨逝时?是腊月里,陵寝不宜动土,所以年前只举办了大殓合棺礼,如今大行帝后的梓宫都还在奉先殿停灵。 这?的确是开年第一等要事,所以姬婴让妘策亲同礼部尽快择定日子,并草拟好国葬章程,报到永寿殿来。 姒羌见她在这?里候着,也知?道是为?这?事,于是直接走到了这?边书房里,叫她二?人都进?来说话。 等她们?在书房内坐下,有宫人来给她们?上了茶,随后便都退了出去,只留下新?任掌印宫官和禀笔宫官随侍在侧,以备起草旨意。 现在的这?两?位御前宫官,都换上了姒羌的亲信,先前姬星身边的那两?位,则已同那封不曾面?世的延兴帝遗诏,一同埋葬在了这?宫禁深处。 姒羌坐在大案后面?,看完了妘策呈上来的文书,写得细致有条理,倒没什么不妥,又?见礼部同浑仪监择选的下葬日子是二?月初九,也很近了,于是轻轻点头?,将那文书又?放回了案上:“我瞧着没什么不妥,就照着这?章程办就是了。” 姬婴见状又?问:“这?次起灵送葬,是否还请长乐公主前来主持?” 姒羌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淡淡说道:“嗯,她从前也做过这?些事,就还由她来吧。” 姬婴和妘策闻言一起应下,又?说了两?句话,见姒羌在大殿坐了这?大半日也乏了,遂都起身告退,离开了永寿殿。 原本这?时?姬婴该回一趟景园歇歇,她这?日进?宫也大半天了,只出门前简单吃了点东西,在大殿内又?滴水未进?,也就是刚刚在永寿殿,才吃了一小?口茶,到此刻快申时?了,腹中早空了。 但今日大朝会?,她坐在上面?听着,心里也有些想法,想着跟妘策说一说,于是在永寿殿外上步辇后,侧身问她道:“我还是得再去一趟政事堂,还有事要同你说的,你那里,可有备些什么吃的没有?” 政事堂里倒是有个小?厨房,每日午间给中书门下省官员做饭食的,偶尔内部晌午小?聚,也可以点几个菜,厨子都是宫里退下来的,手艺不错,只是这?时?候过了饭点,小?厨房管事都歇着去了,就折腾了众人起来,菜蔬怕是也不齐全,所以姬婴才突然有此一问。 妘策知?道她这?日一直都在观风殿开大朝会?,到这?时?候必然饿坏了,于是低声笑道:“此刻小?厨房怕是没有什么,我打发人出去酒楼叫些菜来吧。” 姬婴一jsg听眼睛亮了,她想起京中有家太?平楼,不拘时?辰全天开着的,听说点心是京中一绝,只是她常日忙忙碌碌,也没有机会?下馆子,于是问道:“能叫太?平楼的点心吗?多叫几样,回头?我叫执事给你拿钱。” 妘策哈哈一笑:“堂堂摄政王,却是常日家身无分文,说出去怕是都没人信,罢,今日我请客。” 姬婴听妘策打趣她也笑了,她平日里不爱在身上戴配饰,连荷包也嫌累赘,所以平常身上总是一文钱没有,她两?个一路说笑着,商量着叫些什么点心,各乘步辇一同往政事堂行来。 果然到了政事堂没多久,她二?人才在值房里吃完一盏茶,就见妘策打发的两?个人抬着个大食盒走了进?来。 打开里面?一共是三层,最上面?是几碟软面?点心,分别是麻糖花面?窝窝、脂油饼、牡丹卷、如意酥和广寒糕,第二?层是些咸口荤菜,有白龙曜、炙鹌鹑、水晶脍和鹿脯,最下面?则是三碗汤食,装的是笋蕨水角儿、汉宫棋和龙骨羹。 她两?个也没叫内役来端茶倒水,接了食盒就让人都出去了,二?人将那些点心一一拿出来,摆了一桌满满登登,正好妘策这?日午间也没吃多少,到此刻一闻香味也有些饿了,于是坐下来跟姬婴一同边吃边聊。 妘策今日虽未到观风殿参加大朝会?,但这?日所议事项,她已在中书省内看过了,所以姬婴提起的几桩事,她都有印象。 这?几年各地收成平平,朝中又?连年出了几桩大事,光是国丧就办了好几场,国库也没法子总靠西域商路的进?项救急。 这?日大朝会?上,姬婴见工部尚书报的那几桩事,又?是通渠灌溉,又?是排水筑堤,这?都是利民利国的好事,却因朝中拨款预算不足,只能将工期拖长,她看在眼里,心中有些不自在。 妘策点点头?:“这?几年朝中动荡,国库几次告急,各地却还总是向朝中哭穷,其实我看,有些地方,可比国库富裕多了。” 姬婴也赞同道:“所以我想,当务之急,还是得把?些那些总是收不上来的钱,想法子收一收。从前我也曾同阿云提过一次,但是那时?候时?机未到,现在看来,该是时?候了,子符,若依你看,这?事要从哪里下手合适?” 妘策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我们?一起说出来,看看想的一样不一样。” 片刻后,她二?人异口同声说道:“江南。” 第123章 选官子 江南的?富庶, 朝中是有目共睹的?,每年年底核算各地赋税,江南道总都是头份。 只是这些年, 朝中从各地收缴上来的?赋税,每年都在小幅下降, 包括头名的?江南道。 朝廷每年年初,都会派三支巡按御史团, 分别从?三个方向往中原各道代天子巡狩,视察各州府军民实情, 督查地方官员政事得失,每年从?江南道回来的巡按御史,都说江南民生?状况很好,百业兴旺。 民生?安定, 官府平稳,看上去?一片大好,但朝中来自江南道的赋税不升反降,这却是怪了事了。 对此,江南道总督给朝中的?解释是,江南各州府为补贴民生?百业投放了许多银两,所以面上看着虽好, 但府衙一直没什么结余, 又有英宗开景朝留下的?定规,允许江南各州府收缴赋税后, 先划走地方府衙用度, 再向朝中缴纳, 所以才有赋税连年不升反降的?情形。 江南道每年递上来的?文?书也列得明白,府衙各项开支用度, 包括民业贴补,看上去?东一笔西一笔,加起来也确实不是小数目,每年派去?的?巡按回来也没报出有什么异常,所以这些年朝中也没深究。 开景朝时期,国库还没有近两年这样紧张,江南的?赋税也都是年年按数缴,赶上桑稻收成?好的?时节甚至还多些。及至延兴帝登基,江南道似乎就没从?前那么上心了,上缴的?赋税额开始缓缓下降,临海的?江南东道还多次因飓风水灾等问题,上奏跟朝中哭穷。 延兴帝也知道江南道各州府背后有世家控制,不知偷漏了朝中多少赋税,不仅如此,江南道还撺掇旁边的?淮南道和山南道,以及两湖等地多报欠收,一同压各州府赋税上报,只为让自己仍旧坐稳每年赋税金的?第一把?交椅,使?得赋税下降这件事,看上去?不那么显眼。 前两年姬婴也曾明里暗里提过?几次严查江南赋税一事,延兴帝也早有心要打江南的?主意,只是他想着先把?朝中的?事收拢收拢再动手,不成?想一朝殡天,这事便没能?做成?,又让江南多逍遥了一年。 如今新帝登基,又赶上国库吃紧,江南这头肥羊,也该是时候开宰了。 这日,姬婴跟妘策在政事堂的?值房里,一边吃,一边就江南的?事谈了许久。 此时正值开年,这个月内,政事堂就要同御史台一起,定好下个月往各道出发的?巡按御史团人选,姬婴便想着要借这次巡狩,好好查一查江南,于?是说道:“巡按御史团一般都是由监察御史组成?,但今年往江南道去?的?钦差,我想请璇玑带队,你看此事可行么?” 姚衡姚璇玑这几年在御史台做中丞,也是有些屈才,姬婴一直想把?她往吏部推一推,正好利用这次机会,若能?立上一功,就顺理成?章了。 妘策和姚灼是幼年同窗,对她长?姊姚衡自然也是十?分熟悉,知道她有这个能?力,只是每年巡按都是只派七品监察官,今年突然派个正五品中丞过?去?,也恐怕有些打草惊蛇。 姬婴听完她的?顾虑,想了想,说道:“若是单往江南道派,确实太显眼些,所以我想着今年将御史台两个中丞都派出去?,各领一支巡按御史团,一个往南一个往北,在各道巡狩一圈,再经两湖回到京中。” 妘策沉吟片刻,微微点了点头:“幼帝新登基第一年,又是头回派御史巡狩,这倒是也说得过?去?。” “只是此事还要再经太皇太后同意,这样,我回头先同璇玑说一说,正好过?几日御史台也得报这个事,到时候可以由御史大夫出面上奏疏,你我再从?旁促成?此事。” 她二人议定后,也吃得差不多了,又喝过?一回茶,才收拾了碗盘,走出来时,见外面值房的?官员已大多都散班回家去?了,于?是她们也在庭中道别,各自散去?。 第二日,姬婴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每年二月初一过?后,朝会都要休上三日,所以昨日她回到家后,晚间又在府上点了几出小戏,歇得也就晚了些。 等她懒懒洗漱毕,从?卧房走到花厅用早膳,听执事说世子同阿蓝师傅正在园中练棍术,这天是二月初二龙抬头,姬嫖的?文?课也暂休一日,又因午后还有其他安排,所以早早地就跟阿蓝师傅练起来了。 姬婴听完没说什么,简单在花厅上吃了几口,也不等喝茶,便起身往园里走来看姬嫖。 这时节已过?惊蛰,大地回暖,树梢也开始冒出嫩芽来了,姬婴这日因不用往宫里去?,也穿得简便,一身绛紫色厚锦窄袖短打,足蹬一双缎面金边皂靴,穿游廊往花园里大步流星走去?。 但是因她起得实在晚,等赶到这边时,姬嫖同阿蓝师傅这日练功已结束了,正往回走着,两边在花园南角一处石景台碰上了。 姬婴见状笑道:“好么,我这是又赶了个晚集。” 阿蓝师傅如今汉话也愈发流利了,只是还带着些口音:“今日集已散,若要看,殿下明日赶早。” 姬嫖这时把?肩上扛着的?长?棍拿了下来,杵在地上,笑嘻嘻说道:“阿蓝师傅说明日不练棍了,改练枪,更加厉害了,阿娘明日午后来瞧吧。” 姬婴笑着搂过?她的?肩膀:“好,一言为定。”说完跟她两个一起走回放器械的?屋子,将棍放了回去?,阿蓝跟姬婴打了个招呼,自回去?休息去?了。 姬婴则同姬嫖两人一路说笑着往后院走来,等姬嫖换完衣服,也将近午时了,于?是直接走到花厅来用午膳。 姬婴这日早膳用得晚,所以此刻只陪着姬嫖在厅上吃茶说话,一面聊起午后出城的?事来。 这是她两个早就约定好了的?,二月初二这日休朝休课,又是早春天气,所以提前说了要在这日一起出城去?跑马。 王府里虽然也能?骑马,但场地还是小些,而姬嫖作为宗王世子,无诏令不得随意离京,也不能?时常跟着阿蓝师傅出城跑马,所以对这天午后出城的jsg?安排格外期待。 她们从?花厅里出来,又一起在东屋里歇了晌,到未时三刻起身出来,到马厩里各自挑了马匹,又叫上了阿蓝师傅,带上一队王府护卫,从?东城门离京,往郊外策马而去?。 姬嫖这日骑着她最钟爱的?一匹紫骍马,这马还是三年前,金帐汗国大可汗木合黎在与中原洽谈完马匹合约后,派人送给姬婴的?。当时一共送来三匹宝驹,姬婴让姬嫖挑时,她一眼相中了这匹紫骍马,每日悉心照料,十?分喜欢。 她们这一行人今日都骑着马,往东郊一处皇家马场行来,这边大门口已有马场管事在这里候着了。 这一处皇家马场,平日里常有宗室皇亲过?来,那主管对宗室上下都很熟悉,老远见到她们过?来,忙吩咐众人在门口列好队迎接。 姬婴骑在马上跟那主事打了个招呼,便带众人鱼贯进去?了,因她提前派人来说了这日要带世子过?来,所以马场内一应准备都是齐全的?,也没接待其它?宗室在此。 进去?后,姬婴独自下了马,走到旁边大帐吃茶休息,姬嫖和阿蓝师傅没有下马,径直扬鞭往里去?了。 这时节马场上的?草刚刚冒头,地面也比外头平整许多,跑起马来更加安全。姬婴坐在大帐里,让人把?外面罩帘都打开,坐在里面也能?看到她们在远处肆意驰骋的?身影。 姬婴在这里歇了片刻,见她们在远处玩得开心,不时还有大笑声?传来,也不禁有些心动,于?是起身整了整衣服,走出大帐,上马往她们那边看热闹去?了。 她们在马场里耍了约有一个时辰,后来姬嫖又同阿蓝师傅小小比试了两场骑射,二人将将打了个平手,喜得阿蓝直夸世子大有长?进。 姬婴在她二人比试时,也在一旁前后跟着计分,见姬嫖骑在马上英姿飒爽,也自开心起来。 等比试完,见她两个也该歇歇了,姬婴便说马场这边没甚好茶汤,想往东边青腰山上鹤栖观里讨盏茶吃。 那马场主事又同众人将她们送了出来,看她们往东南方向去?了方回。 如今姬婴加封摄政王,地位今非昔比,出一趟城也不像从?前那样又要专门请旨,又要同宗正寺报所去?地点和出城回城的?时辰,所以行程上也能?够更加随意些。 这日出城她只同姒羌提前请示过?,说要带世子出城跑马放松一下,至于?从?马场出来转道去?青腰山吃盏茶,不过?只是“临时起意”。 一行人来到鹤栖观时,已没有什么香客在了,观主息尘还是一如既往带着息念静千和静义?出来相迎。 她们在庭前彼此见过?后,来到正殿上香,静千也有日子没见姬嫖了,所以等她们上完香,她走过?来跟姬嫖打了个招呼,说要请她去?看道观里最近收留的?一只三花小猫,阿蓝师傅一听说有猫儿?看,也兴冲冲地跟了过?去?。 姬婴见她们去?了,转身同息尘往后面走来,二人进到香房里时,已有一人坐在里面,见她们进来,那人抬头一笑,正是姚衡。 姬婴见姚璇玑果然如约提前来到这里等她了,也朝她粲然一笑。 她三人在蒲团上坐定,息尘在一边悠悠点起香来,默默听她两个说起近日朝中的?事来。 姚衡听说她想让自己带御史团去?趟江南,低头想了想,说道:“去?走一趟,我倒没有问题,这几年不曾出使?,呆在御史台也是闷得很,只是不知宫中对此怎样看。” “太皇太后那里,我来想办法?,今日只是先来跟你通个气,另外还有桩事想麻烦你。” “殿下但说无妨。” “政事堂相位空悬已快一年了,太皇太后的?意思,如今幼帝在位,没个宰辅还是不像样子,我这段时间思来想去?,放眼朝中,唯有一人配这相位,但若要促成?此事,还需要璇玑帮一帮我。” “殿下说的?这人是?” “国子监,姜祭酒。” 第124章 步虚声 如今的朝堂上, 经过延兴朝这几年的人事变迁,老资历的大臣数量下降不少,这本是延兴帝为了给自己新提拔上来的人铺路做准备的, 所以连年?找由头,遣走了好几位开景朝的旧臣致仕归乡。 结果延兴帝姬星没能等到培养出什么嫡系近臣, 就一朝殡天了,正好却替姬婴减轻了来自那?些老臣的压力和阻碍。 而眼下朝中众臣, 多数是开景朝时期留下来的中等资历官员,虽然还不能被称为老臣, 但也都是在官场里沉浮了十几二十来年?的。 只是要从这些人里,挑个?能镇得住局面的,出任新任宰辅,还是有些困难, 因为大家资历都相去不远,选谁都有不服的。 先前姬婴也提名过几个?,却都有人上表抗议,太皇太后见?状驳回了,就是觉着这几个?人资历不够。 如今放眼望去?,要单论资历的话,唯有国子?监祭酒姜舟, 既是世宗朝首席大学士, 又是开景帝的师傅,还曾加封过太师, 由她出任左相, 应该就没有敢说不服的了。 只是若要请她老人家入相, 还有太皇太后那?一关要过,原来当?初姜舟在?世宗朝, 曾与太皇太后姒羌的母亲姒太傅同朝为官,二人当?年?一直就有些不对付,因政见?相左,为一桩律令变法,在?朝堂上很是唇枪舌剑地斗了一阵子?。 最后虽然是姒太傅得到了世宗的赞许,算是赢了一局,但她也被姜舟气得不轻,后来变法推行效果也不是太好,她为这事还病了一场,自此后身体每况愈下,在?玉京门那?场宫变之后没过几年?,便郁郁而终,随世宗去?了。 有这桩旧事横在?太皇太后面前,要让她同意姜舟入相,却是件难事。姚衡在?御史台,多少对这些旧事知道一些,听姬婴提起老祭酒,也认为眼下朝中除她之外,资历上确实?没有旁人更?能服众了。 姚衡眉头紧锁地想了一阵,随后缓缓说道:“太皇太后一向是顾全大局的,眼下朝中的确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我?看她未必会揪着这些陈年?往事不放,但她的党羽就不好说了,尤其姒太傅门生众多,恐怕对此会有些意见?。” 姬婴点点头:“所以我?才想请璇玑帮个?忙,好将姒太傅在?朝中的几个?高位门生,尤其性子?比较执拗的那?几位,在?此事上稍作一番拦阻。” 随后姬婴将具体计划同她说了一遍,姚衡听完也自家捋了捋思路,认为此计可行,遂应允下来。 这时一直在?旁边默默倾听的息尘,也开口说了几句自己的看法,将姬婴方才所说的几处可能出纰漏的节点,做了一番补充。 三人议定?后,姬婴见?窗外天色也不早了,约莫再过半个?时辰,城门就要关了,于是起身同师娘和姚衡告辞。 姚衡也是今日才出城来鹤栖观,但她这日却不回城,这几年?她结识了息尘,也对坤道感兴趣起来,平常也不时会来住上几日,同息尘讲经论道。这次开年?大朝会后,衙门休班三日,她也准备在?这里做三天方外人。 息尘与姚衡一同送了她出来,到前庭时,见?静千还带着姬嫖和阿蓝师傅,一起在?跟那?只三花小猫玩得不亦乐乎。 因今日姚衡在?这里,姬婴也不好换衣服往东边小神殿给母亲上香,于是她回头朝息尘看了一眼,息尘会意,也朝她微微点了点头,意思等姬婴走了,她再找时间过去?替她上香。 等姬嫖和阿蓝师傅也同观中众人告辞后,阿蓝师傅又依依不舍地跟那?猫儿?握着手告别了许久,一行人才匆匆下山去?了。 因她们今日都是骑马出来的,回城倒也快,不消三刻钟便赶到了城下,正好离关城门还有一柱香时间。 进?城后,众人才放慢速度,缓缓打?道回府,一路走着,天色也慢慢暗了下来,姬嫖这日出城玩得很是尽兴,回来路上还问姬婴,往后可不可以找时间再出城跑马? 姬婴骑在?一匹盗骊马上,随着马身一纵一送地悠然行着,想了想,笑道:“好,往后咱们争取每月都能出城一趟,也省得你终日只在?王府里念书?,怪闷的。” 她二人本是并辔而行,姬嫖一听这话,喜得直接踩着脚蹬站起身来,转过去?抱了她一下:“这太好了!” 这时,原本跟在?后面的阿蓝师傅快步策马上前,伸手朝后背一把将姬嫖拽了回来:“我?可没教过你这样,危险。” 姬嫖被她拽回马上,忙端正骑好,回头一笑:“我?方才是得意忘形了,师傅训得是,再不敢了!” 姬婴回头一见?,也笑了:jsg“阿蓝师傅尽心尽责,往后咱们再出城,我?看也都得有她在?侧方可。” 阿蓝师傅点点头:“下回出城,还要再去?山上看小猫,我?带些吃的在?身上。” 姬婴笑着答应道:“好,没有问题!” 两侧几个?随行护卫听她们说话,想这阿蓝师傅人高马大的,终日冷着脸,看上去?有些凶悍,原来见?到猫儿?却走不动路,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不多时,她们这一行人说说笑笑回到了景园,正有府上副总管忍冬走出来,见?众人都是风尘仆仆,忙将她们迎进?了府中。 接下来的两天里,姬婴都在?园中休息,直到休朝第三日傍晚,有长乐公主?姬云派人来,邀她过去?用晚膳。 姬云自从去?年?卸了御史台的督管之职,现今只在?大理寺挂着个?少卿职衔,平日里都在?刑部和大理寺两处跑,督管着民间重案的治狱和三司会审。 这几年?因接连换了两个?皇帝,新帝登基元年?发布的新政中,对刑法和律令也都会做些细微调整,在?此期间审理的案件,刑部和大理寺也都要给出相应措施。 姬云一直在?管着这摊子?事,近日也因才颁布的同光新政,涉及到几条律法修订,很是忙了一阵子?。 所以她两个?这段时间仅仅在?几次宫宴和大典上见?过,上一回私下小聚,还是姬星驾崩前的事了。 姬婴见?姬云这日下帖,估计也是才歇过乏来,于是她吩咐人带上了一桶府中窖藏葡萄酒,同两个?执事出园登车往青龙街赶来。 此刻天已然全黑了,姬云听人来报说魏王到了,忙从后院走出来迎接,二人又是在?中堂外面的游廊上遥遥一见?,姬云老远笑着说道:“我?这几天睡昏了头,早念叨着要请媎媎过来坐坐,谁知竟忘记叫人提前下帖子?,这才请得如此突然。” 姬婴见?她往这边迎来,身上只穿了件琥珀色祥云纹宫缎对襟长衫,看起来是直接从后屋里走出来的,于是她也快走了两步上前笑道:“这才二月里,昨夜又起了北风,竟比前两日还冷,怎么也不披件衣服就跑出来了。”说着解下身上的斗篷,一边走一边给她披上了。 “出来也就走这两步路,不冷。”姬云笑嘻嘻说完,挽过她的手臂,二人很快被身后一大群执事簇拥着进?到了后堂屋里。 因天不早了,她两个?也没再在?堂屋里吃茶,而是径直转过两间厅,往花厅上走了过来,这时已有姬云新续的小驸马带着几个?执事,将肴馔都备办好了,见?她们走进?来,忙低头行了个?礼。 这小驸马,姬婴在?宫宴上也见?过两三回,大约十七八岁年?纪,处事难得稳重又腼腆,家世姿色也都不逊于上一个?,只是没甚才学,胜在?性情温顺。 姬云见?桌上菜已安排得了,朝那?小驸马摆了摆手:“行了,这里不用你伺候了,带着人下去?吧,我?们自在?说话。” 那?小驸马一直也没抬头,听她说完,又行了个?礼,低头侧身带着几个?执事出去?了。 她两个?这才在?桌边坐下,因是私人小聚,也没太多讲究,于是二人一边吃饭一边闲聊起来。 说了几件宅中琐事后,不免又提起朝中的事来,姬婴知道她这阵子?为着同光新政的律令忙碌,遂问了问进?展,姬云连声感叹:“这时节赶得不好,谁也没料到二哥会去?得那?样突然,原本今年?应该不会修订律令的,许多东西都没预备。刑部和大理寺忙乱了这两个?月,好歹把些相应文书?都备好了,这个?月审理的案子?也都延到下个?月了,勉强赶得上新律令推行。” 姬婴点了点头:“这次的确是时节不好,京中各衙门没一个?能好生过得了这个?年?,想来这些日子?大家怨气也不少。” “可不是嘛,大家背地里都……”姬云嘴快,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妥,马上住了口,姬婴却知道她想说什么,笑道:“背地里都没少骂我?吧?” 姬云也嘿嘿一笑:“骂倒不至于,抱怨两句是有的,但其实?也跟媎媎无关,谁让事情全赶到这了,政事堂里相位又一直空悬,抱怨也抱怨不着,只好逮着媎媎这中书?令嚼两句舌根罢了。” 姬婴听了也长叹一声:“我?这中书?令,原不过是个?顶缸的,谁能料到局面竟成了这样,我?也巴不得赶紧定?下两位宰辅,好叫我?把这重担卸一卸,不然天天背着骂名,只凭人背地里说我?揽权,真正冤杀人。” 她先前推举宰辅被驳一事,姬云也听说了,于是安慰她道:“也是朝臣们资历前后不接,竟难有能够服众的,只好劳累媎媎在?前面顶一顶,想来再过段时间,等眼前大事忙完,朝局兴许就能好些了。” 姬云指的“眼前大事”,自然是二月初九大行帝后送葬一事,姬婴听她这样说,也没提起要举荐老祭酒入相一事,只点了点头:“正是,旁的还可都放一放,这件大事却不能马虎。” 第125章 殿中泪 她两个一边用膳一边闲聊, 又吃了不少?酒,等桌上?一壶见了底,才起身走出来到偏厅上吃盏醒酒汤。 姬云这时只觉得厅上有些冷清, 本想叫两个唱的过来,却被姬婴提醒了一句, 说大行皇帝及皇后丧期虽过,但还没?有下葬, 不好在府上?点?歌舞,万一叫人知道了, 传出?去不好。 姬云想想也有道理,遂点?点?头,只同她清清静静闲聊着吃完一盏,才有执事进来禀道:“殿下, 坊门还有一刻钟就要下钥了。” 姬云这才与姬婴一同起身,也披上?衣服,亲自走?到?外面送她出?园,姬婴见她今日酒也吃得有几分沉了,又嘱咐了府上管事几句,叫她早些安歇,随后登车离去。 第二?日一早, 朝会仍旧按时召开, 这日小皇帝姬良仍没?有来,大殿上?方与大朝会那日一样, 龙椅左边坐着?太皇太后姒羌, 右边坐着?魏王姬婴, 正中间的龙椅上?,只摆着?一顶小小的冠冕。 经历过前几日大朝会那一场小插曲, 众人对此倒没?再表示抗议,只依例过了各部推行同光新政的时间计划,以?及各部和地方道府官员迁调文书进展,最后礼部又呈上?了几日后送葬时辰安排,太皇太后默默听着?,也没?说什?么,姬婴亦没?再多言,朝会开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叫散了,各项文书都在朝会后递送至政事堂。 接下来两日,姬婴只在政事堂里忙着?同光新政推行一事,还有地方道府官员迁调文书批复,这些事涉及到?各地民生赋税,都需要尽快赶在月内落实?下发到?地方。 因有这些政务在身,大行帝后起灵送葬一事,便由长乐公主姬云全?权调度,督管礼部及太常寺的各项筹备。 几日后到?了二?月初九,这日的天灰蒙蒙的,整个京城上?方都笼罩着?淡淡的压抑之?感。 这日没?有朝会,满朝文武皆穿戴齐整,一早来到?宫中,参加仁宗延兴帝和敬宪皇后的起灵仪式。 姬婴这日穿着?件玄色窄袖银纹蟒袍,头上?戴着?一顶双龙戏珠冠,腰系一条白玉蹀躞带,手里牵着?穿龙袍的同光小皇帝姬良,缓缓走?进了奉先门。 她跨进大门时,在那里站了片刻,微微抬眼看了看天色,姬星登基大典那日,天也是这样灰蒙蒙的。 正想着?,只听奉先殿那边传来了礼乐之?声,她随即垂下眼眸,继续牵着?姬良,往大殿的方向走?去。 她们在通往大殿的长毯上?走?着?,两侧站满了朝臣,在她二?人经过时,众臣都不禁微微侧目,往中间瞟上?两眼。 同光帝姬良自上?回在大朝会中摔冠跑走?后,接下来数日都没?有在早朝上?露面,这还是继那次之?后,首次出?现在朝臣们面前。 今日的姬良看上?去似乎比前几日懂事了一些,被魏王牵着?走?在身边,没?有乱跑乱跳,也没?有像之?前那样老是用手去拨弄冠上?的冕旒,二?人顺利地走?过了殿外长长的前庭,进到?了大殿中。 这让殿外的众臣都轻轻松了一口?气,今日这么肃穆而重大的场合,众人实?在不免为这行动跳脱的小皇帝悄悄捏着?把汗。 姬婴牵着?姬良走?进大殿时,主持起灵送葬的长乐公主姬云,以?及各宗室王亲还有三省六部九寺等一众重臣已都在殿中了。 姬婴将姬良送到?上?首龙椅上?坐好后,便同长乐公主姬云,一左一右站在了龙椅两侧。 @无限jsg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日起灵送葬,太皇太后姒羌作为仁宗帝后的长辈,按惯例是不参加的,所以?此刻殿中人便是已都到?齐了。 阶下众人等小皇帝坐下后,都朝上?行了个礼:“恭祝吾皇圣安。” “众卿平身。”这四个字是魏王代替同光帝说的,小皇帝此刻能稳稳当当地坐在龙椅上?,已经是很不容易了,众臣也不奢求他还能开口?说点?什?么,于是听到?都默默起身肃立。 随后长乐公主宣布前往哭灵,按照章程,这时要由同光帝携众臣前往停放大行帝后梓宫的殿中跪叩哭悼,结束后正式起灵,再由长乐公主亲自带人出?城送殡。 于是姬婴又伸手牵过姬良,带着?众人往后殿走?去,到?这边停灵台前,只见两口?巨大的金丝楠木棺安置在上?方,前面摆着?仁宗皇帝和敬宪皇后的牌位,下方跪叩软垫皆已摆好,最前面正中间应该是姬良跪着?,再后面左边是姬婴,右边是姬云,再往后左侧是宗室皇亲,右侧是朝中重臣。 等众人跪好,依例该是皇帝先哭,这环节前两日在宫中,已有宫人教过给姬良了,但这日还是出?了点?纰漏,小皇帝跪在前面哼唧了两声,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抽噎两声等随后哀乐奏起,就能遮掩过去了,可叫人没?料到?的是,他憋了几下没?憋出?泪来,反倒把自己逗乐了,跪在那里“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时大殿内一片沉寂,姬婴微微转头看了看旁边的姬云,姬云也皱着?眉头给旁边礼乐队使眼色,让人提前奏乐,很快哀乐一起,由她二?人带头哭灵,众人才赶忙跟上?一起哭悼,这才把方才的意外盖了过去。 小皇帝到?这时终于被众人的哭声勾起了情绪,也跟着?哭了起来,结果这一哭又收不住,直到?哀乐停了,众人哭声渐止,他还在那里嚎啕大哭。 殿中众臣本来都哭得差不多了,但皇帝不停,大家也都不能停,到?这时泪已经没?了,就只好剩下干嚎。 姬婴跪在前面见姬良哭起来没?完没?了,眼看着?再哭下去恐怕要错过起灵吉时,只得稍稍起身擦了擦眼泪,在他后背上?轻轻安抚了几下:“请圣人节哀,保重龙体?。” 直劝了好一阵,才把姬良给劝住了,姬云见状也赶忙起身,走?到?前面宣布起灵。 殿中众人这才得以?起身,面上?都带着?几分苍白,若这小皇帝再多哭一会儿,大家恐怕都得在这殿里嚎得背过气去。 这时有礼仪官带人走?上?前,将两座梓宫抬了起来,在众人注视下抬出?了停灵殿,大家这才跟着?低头往外面大殿里走?去,这边大殿比停灵的小殿空旷些,空气也清新许多,方才哭了半晌的众人,走?出?来方觉气息顺畅了些。 负责主持出?殡的姬云走?在起灵队伍最前面,一行人出?了大殿,殿外庭中等候的其余朝臣见梓宫出?殿,亦皆跪倒一片痛哭哀悼,两座梓宫就在两边哭声中,被缓缓抬出?了奉先门。 此时门外已有仪仗车驾在这边等候,等梓宫登车后,姬云见前后仪仗都已停当,待吉时一到?,立刻奏乐启行,往宫外皇陵送殡。 这边殿内和殿外众臣,有一部分跟随送殡队伍一同去了,留下来的人直到?队伍出?宫后,才由魏王宣布叫散。 这边殿中完事后,姬婴又亲自送姬良来到?了太皇太后的永寿殿中。 姒羌此时已收到?来报,知道出?殡仪仗离宫了,又有姬婴牵了姬良过来请安,姒羌见姬良请完安站起来直打哈欠,看样子是方才哭灵哭累了,便叫身边大宫娥将他带下去更衣歇息,只留了姬婴在这边东屋里。 等姬婴在宫人端来的绣墩上?坐了,才喝了一口?茶,便听姒羌悠悠问道:“今日起灵,听说皇帝当着?众人又闹出?笑话来了?” 今日奉先殿的事,早已有人来向她细细回禀过了,姬婴不慌不忙地答道:“圣人还小,这些事不大懂得,好在是没?出?什?么大乱子。” 姒羌轻轻摇了摇头,叹气道:“往后不是十分必要的场合,就别叫他去了,叫朝臣们看在眼里,也有失体?统。” 姬婴微微低了低头:“娘娘说得是。” 随后姒羌又问了几句近日政事堂里的事,姬婴一一答了,她满意地点?了点?头:“你今日也该乏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姬婴这才起身告退,离开了永寿殿,出?宫回府的路上?,整座城一片静悄悄的,因这天是仁宗帝后出?殡,京城全?日戒严,各坊间全?部不准出?入,街道上?也都有禁军值守。 姬婴的车上?挂着?魏王府的灯笼,倒是没?有被禁军拦截查验,一路畅通地回到?了景园。 她回到?园中简单吃了些东西,在东屋里歇了大半日,到?傍晚时分听人回禀,说送殡队伍已回城,下葬事宜进行得十分顺利,长乐公主姬云进宫回禀了太皇太后,此刻正被留在宫中用晚膳。 姬婴听完点?了点?头,没?有再吩咐什?么,只起身离开前院东屋,往后面姬嫖院里坐了一会儿,随后母女两个同往花厅上?用过晚膳,早早安歇了。 第二?日一早朝会上?,仍是太皇太后和魏王两个人,一左一右坐在御阶上?,正中间龙椅只放着?一顶小冠冕,听朝臣禀报例行政务。 等每日例行要过的事情说完,姬婴开口?问道:“众卿是否还有别事启奏?” 这时御史大夫出?列禀道:“臣有事奏。”说完掏出?了一份奏疏,递到?一旁宫人端过来接文书的金盘上?,又说道,“昨日仁宗帝后起灵出?殡,停灵殿中有礼仪官前后随侍,见几位大臣在殿中哭灵时,面无悲痛,且在圣上?哭灵前,抬头向上?张望,是为御前失仪,应当予以?惩处。” 姒羌见宫人已将那金盘呈到?了面前,遂抬手接过奏疏,打开看了看,里面记录了昨日在停灵的殿内,礼仪有失的七位大臣,其中有三位是她的人,是她母亲姒太傅的门生。 她看完不动声色地轻轻合起,又放回到?那金盘上?,说道:“此事我已知道了,再请魏王过目,朝会后由政事堂议定处置。” 第126章 数落花 姬婴见宫人将那金盘又呈到了自己面前, 也伸手拿过那封奏疏,打开看?了看?,随即微微一皱眉, 又合上放了回去,说道:“此事还需慎重核实, 不好冤枉了人,这奏疏留下, 朝会散后再议吧。” 姒羌坐在另一边,一直默默观察着她的举动, 听她?说完,又把眼垂了下来,没再说话。 随后姬婴又问道:“众卿可还有事启奏?” 见阶下一片沉默,她?便叫散了早朝, 起身?先恭送太皇太后,等姒羌起驾后,才跟在后面离开了观风殿。 众臣等她?二人去后,才依次退出殿外,鱼贯离宫。 姬婴照旧先送太皇太后回永寿殿,她?们在永寿殿前庭下步辇时,这边东边配殿外已有中书侍卿妘策带着人来送奏疏了。 每日政事堂送来的奏疏分为两?大类, 一类是?这日大臣上朝时, 随身?带来的例行?政务奏章,会在进殿前交给一旁的中书舍人, 若有早朝上需要直言禀明的要事, 也可以带进殿中, 出列回禀时直接由宫人呈上。 第二类则是?地方?各道府刺史太守发来的,其中有地方?例行?政务回禀, 也有请安、陈乞、谏议、弹劾等奏表,或是?各州府突发灾情动乱等急事奏报。 一般那几位在观风殿外收取奏疏的中书舍人,在早朝期间就会开始在配殿做好核查分类,在早朝结束后,将这些奏疏和?地方?上新送来的奏疏都归拢好,一起由中书侍卿带人送到御书房里?,如?今则是?送到永寿殿的东书房。 姒羌见政事堂的人到了,也没回里?屋歇歇,径直来到了书房,姬婴也跟在她?身?后,与妘策一起带人进去了。 进到书房后,姒羌在大案后面坐下喝了一口茶,叫姬婴也坐,随后命人去接同?光帝过来,好来与她?一起过目奏疏。 小皇帝这阵子都是?早朝开始后,就被?人接到永寿殿来,跟着师傅上早课认字,到早朝结束时分,一般能?念完一节书。 不多时,果然有两?个御前宫官将姬良接到了这边书房里?,又禀说同?光帝的两?位师傅也来到了这边,正在外间候旨。 先前老祭酒给延兴帝举荐的师傅,在那桩“太子不慧”一事之后,递交了辞表,后来赶上延兴帝驾崩,姒羌在姬良登基后,另外给他指派了两?个jsg师傅讲学。每日她?叫姬良过来看?奏疏时,也都会顺便先问问他的课业。 于是?她?点点头?:“叫两?位师傅进来回话。” 那两?位师傅很快被?宫人带进来请了安,姒羌问了问同?光帝今日课业情况,两?位师傅回答的也都十分谨慎,说圣人好学,字认得细致。 认得细致,其实意思?就是?认得慢,看?样子课业较去年也没甚长进,姬婴在旁边垂眼听着,想起前两?天看?到姬良早课写?的大字,跟鬼画符似的,不说跟姬嫖这么大时比,就跟不大爱写?字的图台雅比,都差出去很远。 等姒羌简单问了两?句后,那两?位师傅退了出去,姒羌让姬良也在大案后面高椅上坐下,姬婴才同?妘策一起走到大案前,将密封奏疏当着她?二人的面,一件件拆封。 姒羌先看?了看?地方?上发来的,都是?褐色奏封,即例行?政务回禀,只有一封帖黄的,是?鄂州刺史发来的,内容关于两?湖冬季河道清淤治理效果回禀,以及相关政策的谏议启本,她?看?过后并没做什么指示,只叫妘策都收起来,送回政事堂议定批复后再拿回来。 等地方?奏疏收走后,她?才开始看?朝臣递上来的,今日朝臣奏疏数量不多,基本都是?同?光新政推行?进展回禀,也只有一封帖黄的谏议启本,是?御史大夫呈上的,看?来她?今日这是?带了两?封来,在观风殿出列当众回禀了一封,这里?又有一封。 姒羌伸手拿过来一看?,说的还是?政事堂相位空悬的事,里?面又提到魏王年轻资历浅,负责督办的同?光新政施行?计划多有纰漏,说她?以中书令衔掌管政事堂能?力不足,又说皇帝年幼,还需早定左右相一同?辅政。 政事堂相位空悬,这也不是?少?见的事,光是?开景朝就曾多次出现相位空悬,最久的一次长达五年,但那一般都是?皇帝本人亲自理政时才会出现的情况。而像如?今这样,皇帝还不懂事,政事堂里?却没有宰辅,实在不能?不让朝臣们感到不安,所以这样的谏议启本,基本上每隔三五日就要有一封,主要以御史台和?吏部为主。 如?今开年大朝会举行?完了,仁宗帝后出殡也办完了,这桩事不好再拖着了。 姒羌看?完将那启本放回大案上,微微低头?想了想,这御史大夫,向来为人刚正,上奏从来不管什么党派亲疏,凡是?有违朝纲的,总是?上表直言谏诤。她?今天在早朝上禀那几位大臣御前失仪,里?面好几位是?自己的人,现在又来上表直言魏王总揽政事堂能?力不足,这是?一天里?得罪了两?位柄政掌权的。 姒羌想到这里?,点了点案上那封贴黄的奏疏,对姬婴说道:“你瞧瞧这个。” 这时一旁的御前宫官走上前将那奏疏接到托盘中,走来送到了姬婴面前,她?拿起来看?了看?,脸上登时有些挂不住,很快将那奏疏又合上放回盘中,半晌没言语。 这是?她?先前同?姚衡议定过的一步棋,也不知?姚衡怎样做到的,果然撬动了御史大夫这位素以犀利著称的诤臣,对她?近日在政事堂的执政举措,毫不留情地批了一通,指出多处新政推行?不当,鞭辟入里?,字字如?刀,饶是?知?道此为一计,也不免看?得她?有些面上发烫。 姒羌见她?神色窘迫,这却是?不大常见,也道是?奏疏中的严词直谏有些刺痛了她?,遂将语气放柔和?了几分:“政事堂不比别处,就是?有资历的老臣,也常不免要被?言官批驳,你人年轻,又没个老臣在前面挡着,被?说两?句也是?常事。” 姬婴低头?说道:“御史大夫奏疏中所言,想想也都在理,臣难以辩驳,如?今圣人尚未亲政,想来还是?应该尽快定下宰辅,已安朝堂。” 姒羌看?了她?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你回政事堂拟个诏令,让吏部尚书将当朝各部够格的,按资历报一份上来,就从这里?面议。” 姬婴应了一声“是?”,话音刚落,在姒羌旁边的姬良又有点坐不住了,在椅子上拧来拧去,抬手时还把案上两?封奏疏给碰掉了,一旁宫人忙走上前拾了起来,擦拭后放回了案上。 姒羌转头?瞥了姬良一眼,又见放回来的那两?封奏疏里?,有一封是?御史大夫今日在早朝上呈来的,关于有几位朝臣在给仁宗帝后哭灵时御前失仪的上表。 于是?她?又问姬婴:“这件事你看?怎么处理合适?” 姬婴想了想,回道:“此一桩乃事出有因,是?当日灵堂内出了些状况,才使得众人抬头?张望,却也不算是?极为严重的失仪。” 想起之前宫人来禀说姬良当日哭不出来反笑一事,姒羌不禁又斜眼看?了看?姬良,见他方?才被?自己瞪了一眼,现在老实了,但坐在那里?一副蠢相,还是?让人看?了来气。 她?随即将目光收了回来,深吸一口气压住怒火,这件事大家都知?道是?什么情况,但御史大夫当做一件正经事上表,这些人又的的确确在灵堂张望失仪,不做个处罚,又显得轻慢了仁宗帝后,体面上也说过不去。 她?想了想,缓缓说道:“就着罚俸吧,再加个思?过也就是?了。” 姬婴忙接道:“臣想着,思?过也足够了,若要罚,扣些年赏使得,罚俸却有些过了。” 姒羌也并非真心要罚,见她?递了个台阶,遂顺势说道:“也罢,细节你就看?着办吧。” 随后姒羌又吩咐了两?句别事,便叫她?们退了出去,又命宫人将姬良也领回他自己的殿里?去。 姬婴同?妘策及其余几位中书舍人,从永寿殿出来后,妘策见她?仍是?神色凝重,不知?御史大夫奏疏中写?的是?什么内容,也不好开口询问,几人一路便都没再说什么话,默默回到了政事堂。 回到值房内,姬婴坐下吃茶歇了片刻,才叫来妘策,让她?带着中书门下省的其余几位侍卿和?侍中,将今日从永寿殿抬回来的奏疏分一分,拟好批复明日送来,鄂州刺史的启本由妘策亲自拟批,御史大夫的那两?封,则留在了姬婴这边。 等妘策出去后,她?坐在大案后面思?量半晌,提笔写?了一封批复,大臣哭灵失仪一事,着扣同?光新岁年赏,并令思?过五日,另外着御史大夫提名政事堂宰辅人选一份。 写?完之后,她?又拟了一份草诏,令吏部尚书按照朝臣资历,列一份宰辅备选名单呈上。 等她?写?完撂笔,看?天色已近晌午了,遂起身?出来到妘策这边值房里?,把那封批复和?草诏让她?再帮着润色润色,又跟政事堂内众人打了个招呼,在庭中坐上步辇离开了。 三日后,吏部尚书的名单和?御史大夫提名的人选,都摆在了永寿殿的东书房里?,这两?份上人名来来回回都是?那几个,只顺序上稍有不同?,但排在第一位的都是?同?一个人:国子监祭酒姜舟。 姒羌看?着那两?份名单思?量片刻,这她?事先也料想到了,眼下朝中缺老臣,论资历,老祭酒确实没太大争议。她?对于姜舟与母亲从前那些往事,其实也并不十分在意,只要如?今能?为她?所用,就没必要追究前事。 况且姜舟这些年在朝中立场清白,这时节请来坐镇,也可以避免朝臣觉着自己监政过于揽权,同?时她?也还是?点了一位自己的近臣做右相,以确保政事堂有自己的人在高位。 那几位对姜舟反对意见会比较大的大臣,因御前失仪在家反省,所以朝中对于两?位宰辅的人选,也没有出现太多异议,政事堂顺利在一日后发布诏令,正式任命了两?位新宰辅上台。 姜舟这日一早坐着步辇来到政事堂上任,才刚下来,就见魏王姬婴从里?面笑吟吟地快步迎了出来:“请老太太到里?间上座。” 第127章 送春行 姬婴搀扶着姜舟走进政事堂, 来到她提前给老太太收拾好的值房里,这屋子是从前左相嬴尚那间值房扩出来的,又增加了一个内室, 里外器具摆件也都是太皇太后新赏的,整间值房焕然一新。 姜舟走进屋子, 见东边墙上挂着一副前朝书圣的字,她走到近前?觑起眼?细看了看:“嚯, 这还是真迹呐。” 姬婴也走上前笑道:“老太太是识货的,一眼?就瞧出来了, 这是太皇太后特特叫人从宫里文宝库取出来的,说挂着jsg显气派。” 姜舟哈哈一笑,走到旁边长榻上坐了下来,让姬婴也坐, 这时已有内役端了茶上来。 妘策这日也跟着姬婴一起出来迎接新相?,她在一边见她二人有话?要说,便带着屋里众人都出去了。 姬婴在这边同老太太吃过一盏茶,才缓缓提起三月份遣巡按御史团往各地代天子巡狩一事。 今年跟从前?比要特殊些,一是新帝登基元年,二是正好赶上朝廷每十年一次的户籍大查,记录各道州府军民人口田宅的变动情况, 所?以这一年巡按御史团的任务显然更重一些。 听姬婴提到这次想改为?由?御史中丞领队下地方巡查, 姜舟端着茶盏沉吟了半晌,缓缓说道:“往年都是七品巡按下地方, 就是大查之年, 也不?过从十三道监察御史里多抽调些人督管册籍收缴, 御史中丞亲自带人下地方,却是没有过的, 但……”她说到这里微微停顿片刻,“凡事都有第一遭,只要情理上说得过去,改一改也无妨。” 姬婴听前?半句,以为?她不?赞成此事,听到后来见她言语中有些松动,忙说道:“其?实主要还是因幼帝在位,元年又赶上十年一次大查,我才想着这次巡按御史团或许能够以此办得隆重些。” “但是这样大张旗鼓,难免各地府衙不?会多想,若为?此事,再?劳民伤财地接待御史,更于大众无益。” 姬婴点点头:“老太太说得是,这我也虑到了,所?以这次我打算叫户部预支御史团出巡开销,不?再?让地方负责接待。”她说完拿起备好的一份条陈,是这几日跟妘策一起合计出来的巡按新规。 姜舟接过来看条陈内容详实,遂说道:“若能按新规行,倒是可以一试,来日同户部及御史台一同议定吧。” 随后姬婴又将?政事堂其?余几件要事也同她讲了讲,二人在屋内谈了半晌,才出来与众人相?见,晌午照例还是在政事堂西花厅摆了一席,给新到任的左相?和右相?接风。 接下来数日,政事堂有两位新相?坐镇,姬婴身上担子总算稍稍轻了些,于是她往户部和御史台跑了几趟,以专心促成三月巡狩之事。 忙碌了几天,总算把各项事都谈妥了,政事堂联合户部及御史台,拟了一份启本,由?御史大夫在这日早朝递了上去。 这日早朝散后,照例还是由?姬婴送太皇太后回永寿殿,并在这边东书房里,同太皇太后和同光帝一起拆封奏疏。 姒羌拿起御史大夫那份启本看了看:“今年巡狩也是该提上日程了,我今日还正想着这事来,这新规我瞧着不?错,往年地方上接待巡按,御史团总容易叫人摆布了去,改成由?朝中出,省得吃人嘴短。” 姬婴微微颔首:“是,好在今年上半年各地赋税收得顺利,虽然钱数仍不?及预期,但有西域商路和牧场稍作填补,这笔开支也不?十分?艰难。” 姒羌听她说完轻轻叹了一口气:“上半年不?十分?艰难,下半年就未必了。” 朝中从各地收缴赋税是一年两次,上半年的赋税,总是从前?一年年底,就开始跟着漕粮一起征收,又有兵部调遣沿路府兵前?后收缴押送,所?以通常都比较顺利,极少会有拖延。但下半年的赋税,则是各道自行分?缴,基本上就都会多多少少迟些日子。 “这几年朝中的赋税金,是一年不?如?一年,这次巡狩,也是要以此到地方上核查一番,若差事办得好,今年下半年或许能够有所?缓解。” 听姬婴这样说,姒羌也缓缓点了点头:“嗯,但事要一点点推进,吩咐巡按不?可鲁莽行事,若查到什么,第一时间先报朝中知晓,再?定行止。” “是。” 随后她二人又就巡狩的具体日期人选等安排说了一阵,眼?见一旁的同光帝又有点要坐不?住的样子,姒羌便没再?多说什么,让姬婴同众人带着拆封的奏疏回政事堂去了。 等姬婴走后,又有御前?宫人来接同光帝回殿,姒羌看着姬良被宫人牵着走出去的背影,微微皱了皱眉。 等人都走后,姒羌将?书房内其?余宫娥也遣了出去,只独自坐在大案后面静静沉思着。 这次巡狩,名义上是稽查各地税务以及督办户籍大查,但实际上就是冲着江南去的,这次巡狩过后,不?咬下江南一块肉来,就算白?干。 她对江南世?家?的态度其?实有些复杂,先前?因顾虑到朝堂中江南派系官员不?少,又牵扯着地方财政,若没有完全准备,实在是不?好动的。 但如?今国库一年收缴上来的赋税,就算加上西域商路和牧场的进项,也还是渐渐入不?敷出,若一直这样下去,眼?看着各地缙绅豪强在民众和朝廷中间两头吸血,时间一长,民间贫富愈发悬殊,弊病更加难除,所?以眼?下也是不?好再?拖了。 这段时间,江南派系在朝中的官员也嗅到了些异样,前?几日还尝试通过姒家?几个族亲给她递话?,明里暗里想让她高抬贵手,但她对此尚未表态。 对姒羌来说,江南世?家?的死活她并不?是很在意,但朝堂及地方的稳定,是她必须要考虑的。想到这里,她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抬眼?望向窗外,轻轻叹了一口气。 到三月初一这日,同光元年的巡按御史团各项事宜都已准备停当,这次将?从前?的三支巡狩队伍改成了两支,第一支由?姚衡带一名录事、两名侍御史、五名监察御史和七名书吏,及一支禁军护卫队,从京城出发,向东经河南道、淮南道、江南东道、岭南道,再?转北进入江南西道,最后经山南东道回到京城。 第二支队伍,也是相?同的人员配置,由?御史台另一名御史中丞带领,出京去往燕东,再?一路向西经过河北道、河东道、关内道,陇右道,随后转南前?往剑南道,再?经山南西道回京。 这日朝中为?巡按出京之事,停了一天早朝,专为?两支御史团,在观风殿举办了一场送行仪式,到场的朝臣比平日里早朝要少些,只叫了部分?重臣前?来参加。 因这两支巡按御史团是代天子巡狩,所?以平日里不?在早朝露面的同光帝,这日也难得出席了这场送行仪式。 同光帝姬良这段时间每日除了在宫中念书,也同时接受了许多礼仪训导,看起来是比先时懂事了一些,半个时辰的典礼上,竟然没出什么差池,直叫众臣对这小皇帝有了几分?期待,连带着对太皇太后也少了些戒备提防之意,整场送行仪式进行得格外顺利。 待巳时典礼结束,姬婴又亲自带人出宫登车,送了两支御史团出城,在城外短亭内目送她们走远了,才打道回城,再?进宫向太皇太后复命。 姒羌听她回禀完,缓缓说道:“好,这阵子你也辛苦了,早些回府歇歇吧。” 姬婴闻言,顺势说自己在政事堂告了三日假,要在府上给世?子筹备生?辰宴,她见姒羌听了只是点点头没说什么,于是又行了个礼,起身退出了永寿殿,也没再?往政事堂去,而是直接在宫外登车回府。 两日后三月初三,景园极为?少见的盛大装饰了一番,又便邀京中宗室贵胄,前?来参加魏王世?子姬嫖的十二岁生?日宴。 因今年是姬嫖的本命年生?辰,这次生?日宴,比姬婴两年前?给她办的十岁整生?日还要隆重许多,园中各处庭院回廊都是花团锦簇,花园里还搭起了好几顶大帐,内设着五花八门的戏耍摊子。 这日人来得不?少,许多宗室皇亲都带子姪前?来赴宴,从午后未时开始就都陆陆续续地到了,其?中有许多年纪与姬嫖相?仿的宗室子,都是她熟悉的朋友,此刻她正带着一大群人,在花园大帐内投壶耍子。 姬婴则在前?院招待一众皇亲,这日姬云也是早早就到了,众人都在前?厅上看耍百戏,宗室中她二人关系最近,所?以此刻坐在一处,一边吃着茶点看戏闲聊。 今日宗亲也算到得齐全,因姬婴现今大小是个摄政王,虽然众人都知道实际执政的还是太皇太后,但在政事堂里,她说话?也是有些份量的,所?以这样重要场合都少不?得来混个脸熟,万一往后有什么事也好说话?,于是纷纷携重礼登门。 但也有因事未到的,贺礼却都没缺,其?中广陵王,更是大手笔,派了府上总管亲自来给姬嫖送了一套象牙镂刻文玩十八件,从印章到珠串再?到手把件,样样工艺jsg精湛,就是放在宫中文宝库里,也绝不?逊色。 只是姬婴与这广陵王并不?十分?熟悉,未曾料到他今日会送这样重的贺礼,所?以看戏时,跟姬云闲聊着打听起广陵王的事来。 正说着,忽有执事带了宫官进来,说奉太皇太后之命,给魏王世?子送来生?辰赏赐,众人听闻忙都站了起来,姬婴也叫停了台上的小戏,又命人去叫姬嫖前?来谢恩。 等送走了宫官,众人才又坐下来接着看戏,到傍晚时分?,陆续起身往花园筵席中就坐。 这日景园内热闹了一整天,直至二更才送了众人出来,姬婴第二日又在家?中歇了一天,跟姬嫖一起看昨日的礼单。 到天擦黑时,有个执事进来给她递了个帖子,是广陵王派人送来的,说昨日有事未能前?来,所?以明日要在府上摆个小筵,请她过去坐一坐。 第128章 宴琼台 广陵王, 是世宗皇帝幺弟那一支上的长孙男,他母亲曾袭爵吴王,到他这里依例降等, 改封广陵郡王,但当年开景帝特赏其保留原有封地, 并未因爵位降等而缩减封赏,所以他在京中一众宗室皇亲中, 地位也算是排在前头的了。 姬婴从漠北回来这些年,与广陵王只在宫宴和从前姬月府上筵席见过几次, 总共说话不上十句,他如今身上也没有?朝中职司,最是一等闲散宗王,常日只与几?个近亲宗王和府上门客谈讲风花雪月, 自己有?固定的小圈子,也并不大与其他宗室往来。 姬婴昨日从姬云那里打听到的关于广陵王的事,都不过是些坊间杂事,对于这次忽然?派人前来送重礼,姬云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打趣说:“估摸着是要给哪个清客讨个官做,所以想到你这中书令了。” 姬婴想?了?想?, 广陵王继承了他母亲吴王的封地, 就在江南太湖那一片,所以这事恐怕跟最近的巡狩脱不开干系。 第二日一早, 姬婴照常先出门参加早朝, 散朝后因太皇太后说昨夜失寐, 要回去歇歇,叫人午后再送奏疏, 于是她下朝后只送姒羌到永寿殿门外?,便转道往政事堂里来。 这两日她不在这边,中书省里有?妘策在,倒也没积压什么文书,只有?两封需要她签手令的,这日过来后她看过签了?字,交给妘策时,吩咐她等午后过了?申时,再带人去永寿殿送奏疏,随后又往左相姜老太太处坐了?片刻,才离开政事堂。 姬婴回到景园简单用?了?午膳,在东屋里歇了?片刻,大约申时左右,才等到妫鸢前来回话。 此刻妫鸢端着一碗桂花蜜酸奶,坐在姬婴东屋榻前的一个绣墩上,说道:“巡按御史团离京当日午后,一直有?个人远远跟着御史团后面,但?只跟了?一日,就不见了?踪影,刚刚我收到消息,此人的确是广陵王府的,这样看来,应该是提前往江南报信去了?。” 姬婴也端着碗酸奶坐在塌上,听?她说完只是沉吟不语。 朝中的江南党派这几?年其?实低调了?不少,大约从开景末年那桩贡生舞弊案开始,紧跟着英宗驾崩,仁宗上台,因姬星不喜江南世家,那几?年他们在政事堂的风波中,更多的是倾向?于自保,以存实力再图起复。 后来仁宗又突然?驾崩,同光帝年幼登基,朝政把持在太皇太后手中,今年政事堂迫于财政压力,不得不把刀伸向?江南,但?这刀到底是真?砍,还是意思意思,这里面就有?的斡旋一番了?。 这几?年江南世家在官场上的一味退避,有?时候甚至给姬婴一种错觉,让她一度觉得那个盘根错节难以撼动的巨树,在经历过两次帝位更迭后,可能已是辉煌不在了?。 但?到此刻她忽然?意识到,那些退避隐忍,应该也只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一个能够以小博大的时机。 妫鸢见她半晌没言语,想?着今晚广陵王这宴请恐怕没安好心,皱眉说道:“今晚这宴,要不殿下找个由头推了?吧?” 姬婴笑着摇了?摇头:“人家送了?那样重的礼,又下帖子来请,怎好推得?我心里有?数,你放心,只是今晚就不带世子了?,我一个人去。” 妫鸢听?她这样说,哪里肯放心,坚持要随她同往,姬婴想?了?想?,反正去赴宴也得带两个执事人在身边,于是便让妫鸢充个贴身执事,晚上跟她一起去。 到酉时初刻,姬婴换上了?一件半正式的月白色蟒纹直裰,外?面套了?件宝蓝色绣银竹叶对襟罩衣,头上只戴了?顶样式简洁的银丝冠,在景园门外?登车,往安业坊的广陵王府悠然?行?来。 广陵王府的园子是吴王旧宅,在京中一众皇家宅院里,不管是位置还是格局,都是靠前的,大门首更是碧瓦朱甍,虽然?如今只是个郡王府邸,但?仍然?可见从前亲王府时期的气派。 等姬婴的车子在王府西侧甬道处停下来时,已早有?在这边等候的王府总管和执事赶上来,将姬婴和两个贴身执事,前呼后拥地迎进?了?王府。 刚进?府过仪门,正往游廊上走着,就见不远处来了?一群人,打头的正是广陵王,一席竹青色宫缎长袍,腰间缀着许多配饰,叮叮当当地往这边迎来,大老远就拱着手笑道:“魏王殿下,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姬婴也笑着还了?一礼:“广陵王昨日重礼,倒叫我生受,特来拜谢。” 广陵王哈哈一笑:“不值什么!我只瞧着做工难得精致,送姪儿清玩罢了?。” 她两个从前在宫宴上叙齿,竟是同年同月生的,广陵王只比她大了?三天,但?坚持说不敢受她一句“兄长”之称,所以二人便都只以爵位相呼,客气中带着几?分生疏。 广陵王见她这日是独自来的,一面请她往厅上走去,一面笑问道:“今日怎么不见姪儿同来?” 姬婴也笑着回道:“原是要来的,奈何功课没能做完,明日嬴师傅要查,所以便没带她。” 广陵王想?起姬嫖的师傅嬴业,在姜舟拜相后,接任了?国子监祭酒,没想?到她公务之余,还亲自检查魏王世子功课,不禁感?慨了?一句:“听?闻嬴祭酒一向?严格,果然?名不虚传。” 二人一路说着,来到了?府中前厅,这里还坐着几?个广陵王素日交好的宗室和清客,见魏王到了?,忙都起身作揖问好,众人彼此见过后,才在厅中坐下吃茶。 先时众人还只是闲聊些坊间杂事,后来聊着聊着,才把话题拐到前几?天送御史巡狩的事上来,姬婴默默喝着茶,听?众人说着,也没搭话。 这时广陵王看了?她一眼,对众人笑道:“魏王常日家在政事堂里就是听?这些,好容易来我这里吃个饭,又听?你们说这些,怕是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姬婴听?了?只是微微一笑:“今年巡狩变动大,想?来坊间传言也不少,我也难得听?朝堂之外?的人说起这事来,倒有?些意思。” 众人又说了?几?句话,这时有?执事前来说席面已备得了?,广陵王这才起身,请众人移步到花厅上入席。 席间又提起前日广陵王送给姬嫖的那一套文玩,广陵王指着一位清客,对姬婴说道:“这贺礼,全赖这一位在姑苏给我寻来的,说是从南诏国运来的一只象牙,由一名来自湖州的巧匠,雕刻的整套文玩。” 那清客见他提起自己,也笑着说起了?这贺礼的由来,姬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忽然?注意到那人言语中提到,那雕刻的巧匠,来自一家名为缀锦阁的文玩铺子。 缀锦阁正是江南陈氏的产业,姬婴在那几?个世家的调查信件中,看到过这个名字。 那人此刻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姬婴也不动声色地默默听?着,心中琢磨着广陵王这日宴请,究竟有?什么目的。 但?等那清客说完,又有?执事前来上菜,广陵王又一面吩咐人筛酒,等敬过一轮酒后,又闲聊起别话来,席间所有?提到的事,都似乎漫不经心,点到为止,整晚筵席上也没提什么求官说情一类请姬婴帮忙的话来,看起来就只是单纯的邀她来府上小聚而已。 这日筵席上,众人酒吃得不多,也没聚到很晚,不到二更天,见坊门快下钥了?,广陵王亲自送了?她出来,只说往后常聚,又说请她下次带世子一同前来,随后目送她登车走远,才又叫其?他人陆续离府。 姬婴回到景园,听?说姬嫖早早歇下了?,遂走到书房来,跟妫鸢一起吃盏香汤闲聊。 这晚筵席上,妫鸢也一直在侧,席jsg间提到的那些事,她也听?到了?,虽然?频频提起江南的事来,但?提到的也都只是些边角闲话,让她此刻对广陵王这日的宴请,也有?些疑惑起来。 姬婴端着香汤盏,坐在东窗榻上想?了?想?,说道:“这几?日派你的人在朝中留神细听?风向?,我估摸着这筵席,也有?可能是做给太皇太后看的,最终应该还是为了?这次巡狩,所以御史团那边,也要保持密切联络。” 她二人在书房里算了?算御史团的行?程,又聊了?几?句,等吃完一盏,才熄灯一起走了?出来。 几?日后,果然?朝中开始隐约有?些传言,说今年的巡狩,其?实是为了?准备向?地方豪绅推扩田税,江南那边已经行?动起来了?,借着帮广陵王打理太湖东边封地的关系,走了?他的门路,给魏王送了?重礼,只为要让魏王在政事堂里阻止这项政令的推行?,魏王还曾亲自去了?广陵王府上一趟,据说当晚相谈甚欢。 但?户部这两年钱紧,这也是朝中人尽皆知?的,若扩田税果然?系真?,自然?不可能轻易打消,但?这政令后面的推行?,却?极有?可能因此发生倾斜,对江南世家管控的府县在政策上稍作放松,同时把税收压力转到两淮和两湖去。 姬婴这日午后坐在景园的书房里,听?妫鸢报来近日朝中的流言,眉间微蹙,江南世家因有?姬平那桩旧事在,自她回朝起,就没少给她暗地里使绊子,绝不可能认真?要来跟她谈什么条件。 这件事,大约只是个前奏,她正想?着,忽然?门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妫鸢走去开门,见是自己派在城外?的暗卫回来了?,那暗卫走上前给姬婴行?了?个礼,神情紧张地说道:“殿下,鹤栖观出事了?。” 说完伸手递给姬婴一个竹筒,她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写着今日凌晨鹤栖观遭人闯入,越墙进?观后,直指道观东边小神殿,破门而入后被观中人察觉,双方交手后,那人放弃了?摘取神殿中的画像,但?是带走了?摆在香台上的牌位。 是那个摆在姬平画像前面,写着“次女姬婴泣血敬立”的牌位,牌位上面还记录着书写时间,是在她被开景帝接回宫数年之前。 第129章 百尺楼 “你去观里瞧过了吗?有没有人受伤?” “我手下人去过了, 观中无人受伤,倒是闯入的?那个男的?,肩膀被静千道长砍了一刀, 是负伤走的?。” 那暗卫刚说完,书房窗外忽然响起了阵阵闷雷, 不多时,又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 一场春雨匆匆到来。 姬婴轻轻点头:“好,我不好现在出城去瞧, 还要劳你再过去一趟,带我的?话,请她们近几?日多当心些。”说完她又起身走到书架前,在一个格子里取出个小?匣子来, 打开从里面?拿了十根金条,转身塞给?那暗卫,“这个帮我带过去,观中可能未必用得上,但备着也?好。” 随后她又取过纸笔,写了几?句话,递给?那暗卫一同带走。 这时窗外雨声渐收, 这场春雨来得急, 去得也?急,那暗卫见雨停了, 接过东西, 行了个礼转身去了。 这边书房里, 又只剩下了姬婴和妫鸢二人,她两个沉默半晌, 妫鸢开口?问道:“依殿下看,这桩事?跟广陵王有没有关系?” 姬婴低头想了想:“难说,眼?下最重要的?事?,还是得先?查明广陵王跟江南那几?个世家?,究竟是什么关系。”她说完这句,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了看外面?,此时雨已停了,但天空还未放晴,厚重的?云层遮蔽天际,一丝光也?透不进来,她的?神情又变得凝重了几?分,“慢慢查,不要急,我想看看他?们还有什么后招。” 妫鸢也?转过身来看了看她:“好,我会吩咐人谨慎行事?。” 等妫鸢出去后,姬婴站在窗边又想了一阵,随后抬脚离开书房,往后院走去。 姬嫖这次生辰宴收到的?东西,都抬进了她自己的?院子里收管着,昨天她在书房里,同两个书童对了一日礼单,将每样东西都看过了,细细收到她自己的?库房里。 只有几?件她十分喜欢的?,拿了出来摆在书房和卧房内,其中她最为满意的?,还要数广陵王送来的?那套文?玩十八件,于是专门翻出了个紫檀木陈列架,将那十八件摆到架上?,放在了书房的?大案上?面?。 此刻她才收拾完功课,正坐在大案后面?翻看一本诗集,手里拿着一个双层镂雕象牙手把件,一面?看一面?把玩,忽听门外执事?来禀说殿下到了,她忙放下手里东西,起身迎接。 姬婴进门见她迎出来,笑道:“我来瞧瞧你这里,可被贺礼压塌了箱柜没有?” 姬嫖笑着挽过她的?手臂:“今日才都收拾好,确实还缺两个架子摆放,所以有些东西都只好暂时收在库房箱子里,我画了想要的?架子样式,交给?了连翘姨姨,她说明日就派人去买木料给?我打呢。” 说着她两个一起走到窗边榻上?坐了,有人端上?茶来,放好后又退了下去。 姬婴方才往里走,路过她的?大案时,就已瞧见了那个陈列架上?摆着的?文?玩,知道她喜欢,但这些东西眼?下看来,却有些烫手。 于是姬婴低头抿了一口?茶,随后缓缓将前?几?日去广陵王府上?,以及朝中近日传言一节事?,和她自己对这贺礼的?推测,都同姬嫖说了一遍。 因姬婴平日里也?时常跟她讲朝中的?事?,所以这些姬嫖也?不陌生,听完她的?话,皱起眉来:“居然还有这样事?,那这文?玩给?他?退回去。” 姬婴轻轻一笑:“面?上?又无纰漏,人家?好心送的?,直接退回去,算怎么回事?呢?” 姬嫖低头想了想:“那要不,转送给?太皇太后,就说太贵重了,我受不起,献给?她老人家?赏玩。” 姬婴点点头:“我也?正有此意,但这毕竟是你的?生辰礼,还要由你来定,若你实在喜欢,我们再想别的?法子。” 姬嫖听完,起身走到大案边,将案上?那个手把件,和陈列架上?那些,用来时的?盒子整套装了起来,拿到这边榻桌上?,说道:“东西我确实喜欢,但不能为个文?玩,就叫咱们平白受人辖制。” 姬婴见她说得认真,笑着拍了拍那箱子:“多谢囡囡割爱,回头我再寻好的?来补给?你。” 随后她两个又坐下吃了一回茶,姬嫖好奇地问了问巡狩和江南的?事?,姬婴也?简要同她讲了一遍,直聊到天色暗了,才一起从她这边出来,往花厅去用晚膳。 那箱文?玩,姬婴也?吩咐人拿上?,去前?院交给?王府长史妊羽,明日随她一起带进宫去。 第二日正赶上?朝中旬休,姬婴一早往宫里递了个请安帖子,不多时有宫人前?来宣太皇太后懿旨,召她午后申时入宫说话。 她在前?院接了旨意,上?午又在书房里,接到了妊羽送来的?邸报,往南的?巡按御史团已到汴州,将河南道的?税务核查了一遍,又留下了两个监察御史,督管本道户籍查访造册,近日姚衡再次带人马启行,前?往淮南道首府扬州。而另一支往北的?队伍,则还在赶往燕东蓟州的?路上?,尚未发邸报回来。 姬婴见邸报中巡按御史团一切如常,路上?也?没出什么差池,想到她们进入淮南道后,恐怕情况就不会这样顺利了,于是她又另外吩咐人,给?姚衡送了一封私信过去,将京中的?事?简单给?她讲了讲,请她万事?需多当心。 到这日午后,姬婴换了蟒袍,又叫上?了姬嫖,同妊羽一起,带上?了那箱文?玩,登车往宫里驶来。 姒羌这日没甚事?,上?午同光帝上?课,她坐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姬良脑子确实不大灵光,学点东西费劲得让人看了生气?,也?得亏师傅有耐心,但她实在听不下去,所以在里面?坐了不上?两刻钟,就起身出来了。 她回到自己西屋里吃盏茶,才稍稍缓过来一些,晌午也?没留姬良在自己这边用膳,早课一结束,就叫人顶着烈日把姬良送回自己殿里去了,等午后课前?再接他?过来。 用完午膳,姒羌在屋内歇了片刻,起来后又看了看近日她的?人从各地送来的?邸报,刚看完,就听宫娥禀道:“魏王携世子进宫请安来了。” “嗯,宣她进来。” 很快,姬婴带着姬嫖,两个人走jsg过永寿殿外回廊,来到这边西屋里,一前?一后给?姒羌请了安。 “起来吧,都坐。” 这时已有宫人端了绣墩过来,她二人坐了,姬婴笑道:“臣今日特携世子前?来谢恩,多谢娘娘赏的?生辰礼。” 姒羌也?有阵子没见姬嫖了,细细看了看她,说道:“嗯,比上?次我瞧着,似乎又健壮了些,东西可喜欢么?” 姬嫖起身恭敬答道:“臣很喜欢,多谢大娘娘赏赐。” 姒羌点点头,又笑道:“听说你这次生辰宴办得热闹,想必也?得了不少好东西。” “是,有一套十分贵重的?,臣不敢私藏,所以今日带了来,献给?大娘娘赏玩。”姬嫖说完,已有殿中宫娥将她们带来的?那个箱子拿了上?来,姬嫖走上?前?,打开给?姒羌看了看。 姬婴等她看完,才说道:“这是广陵王送的?,听说是南诏国运来的?象牙,在姑苏请能工巧匠雕刻的?,这样贵重文?玩,理应收在宫中文?宝库房里。” 姒羌看过却没说什么,只是对姬嫖笑道:“皇帝此刻正在东屋里念书,这时辰也?该结束了,我听说你一向读书勤谨,正好此刻替我去瞧瞧他?的?功课吧。” 姬嫖会意,又向姒羌行了个礼,便跟屋内宫娥一同出去了。 等她们走后,姒羌伸手将那装文?玩的?箱子合了起来,悠悠问道:“我记着广陵王,平日里与你没甚往来,怎么这次忽然送起这样重的?礼来?” 姬婴端着茶,微微颔首回道:“臣也?觉着有些诧异,后来他?又下帖子邀臣去府上?赴宴,却也?并没说有事?相求。” 姒羌听完打趣她道:“所以你琢磨着这里面?有些蹊跷,怕这文?玩是江南世家?借他?送来的?烫手山芋,所以赶忙给?我送来了?” 姬婴也?低头一笑:“这次巡狩,似乎叫地方上?很是紧张,臣想着还是谨慎些好,也?免得与娘娘起什么误会,着了旁人的?道。” 姒羌若有所思?地看了她片刻,才说道:“今年巡狩阻力必然会有,往后还不知会出些什么奇事?,我看这贺礼不过是个试探罢了,你也?不必太过紧张。” 姬婴见她这样说,想了想,随即直接了当问道:“若依娘娘看,这次巡狩应该如何收场为最佳?” 这正对了姒羌的?脾气?,她恰是喜欢直来直往的?,于是笑道:“若依我,就拿一个地方浅浅做个表率就是了,断不可将此等恐惧蔓延到其他?道府去,否则地方动荡,危害江山。” 姬婴点点头:“臣明白了。” 姒羌又留她坐了片刻,见有宫娥来禀,说圣人闹着要回殿去,姒羌听了,揉了揉太阳穴:“他?要回去就叫人送他?回去吧。” 姬婴见状,也?顺势起身告辞,在殿外接上?姬嫖,与在偏殿吃茶等候的?妊羽,一同出宫去了。 等回到园中,姬嫖先?回自己院里做功课去了,姬婴则照常来到书房里吃茶,看这日午后送来的?信件,刚拆了一封,忽然有执事?匆匆来报:“殿下,小?暗门上?来了位客。”说完递给?她一个阴阳环,正是静千上?回偷偷跑来看她时,递进来的?那一个。 她见了忙起身说道:“快请她来。” 不多时,果然见静千还是一副蕈娘打扮,梳着两个大辫子走了进来,姬婴赶上?前?拉住她的?手:“我就猜你这两日会想法子来找我,观中一切都好么?” 说着拉她到榻上?坐,等执事?进来上?过茶,出去后,静千才笑道:“观中没事?。”说完又压低了些声音,“圣庄皇储画像完好无损,已被师娘卷起来,交给?静义师姊收着呢,你放心,另外牌位失窃一事?,观中也?在查了,想来不日会有消息。” 姬婴点点头,又想了想:“这个时节,师娘又该云游去了。” “是,她昨日刚走,往江南去了,所以吩咐我今日亲来告诉你一声。” 第130章 款残红 息尘过去这些年春秋两季云游, 多是往蜀中和岭南一带,江南是极少回去的,姬婴听静千这样说, 忙问:“怎么去江南?是收到什么信儿了?” 静千点点头:“是有?些?信儿,只是不?十分确切, 所以师娘想着前去确认一番。” 姬婴将身子往前倾了两分:“什么信儿?” 静千想了想,谨慎地?低声说道:“江南世家恐怕准备故技重施, 另选合适之人?推上帝位。” 她话音刚落,姬婴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了广陵王的身影, 随即她又?细细回想了一番,若此信系真,看?来这位闲散宗王,就是他们选中来做第二个开景帝的人?了。 想到这里, 姬婴低头冷冷一笑,难怪这几年没见朝堂中的江南派系跟政事堂唱反调,原来是私底下憋着大主意呢。看?来他们是从?姬星即位开始,就在盘算这件事了,所以才在朝中低调了这么久,又?细细筛选了几年,终于选中了合适的人?, 赶上幼帝在位, 太皇太后把持朝政,正是适合政变的时候。 “我看?这信儿, 怕是有?个八成?真, 不?然这几年朝中动?荡, 都没见从?前那?些?老臣作乱,由着二哥明晃晃地?提拔新人?。” 静千听她说完, 也点了点头:“这一点确实,开始时我也总替你捏一把汗,生怕你在朝中这样露脸,遭英宗老臣背地?里使坏。” 姬婴听完却笑了:“向来朝堂争斗,最是看?重利益,就算有?世仇在身,也得?掂量掂量收益风险,没有?单纯因为提防就下死手的,尤其像他们这样惯是以小博大的,更要时刻避险,不?说稳吃三注吧,好歹也别引火烧身,这才叫我在夹缝里得?进政事堂。” 静千想想也是这个理,遂又?问她道:“你观眼?下朝中局势,若他们果然有?这个想法,接下来会准备做些?什么? 姬婴低头认真想了想,沉吟半晌,缓缓说道:“眼?下朝堂之中,基本上还都是开景朝留下的旧臣,其中大约有?一半要么是江南出身的,要么跟江南有?些?瓜葛,其次,就是太皇太后的人?,姒太傅的门生和姒家?族亲,再其次,才是些?新科进士。”她说完微微停顿片刻,抿了一口茶,又?接着说道,“从?前开景朝老臣被二哥打发了不?少,我看?基本上都回原籍了,这些?人?里头,最有?话语权和资历的,要数前任中书令姚瑞,若他们果然准备另立,我看?近期应该就要着手给姚瑞铺路,让他得?以起复了。” 静千默默听她说完,也想了想,随后说道:“若果然如?此,这次巡狩恐怕要遭多方利用。” 姬婴点头说道:“这次巡狩本也是冲着被人?利用去的,被利用起来,才能知道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其中或许就有?转圜的余地?。” 她二人?在书房里聊了半晌,见天色不?早了,静千这次来也没有?别的事,姬婴便准备留她在府上多住两日,于是她们暂且止住话头,一起走出书房来到花厅上用晚膳。 第二日一早,姬婴照常换了朝服,出门参加早朝。此刻,清晨第一缕朝阳穿出云层,洒在了观风殿外的空旷广场上,所有?朝臣已皆在观风殿内列队垂首而立,等候圣驾。 很快,殿外传来三声仪仗响鞭的声音,随后礼乐声起,接着有?一队引路仪仗官,鱼贯走进殿中,在中间御道两侧,每隔三步站立一人?。 等仪仗官立定后,又?有?一名宫人?,手中端着个纯金托盘,托盘内垫着一张大红毡,上面摆着一顶不?大的冠冕。 那?宫人?走得?很慢,步伐小心翼翼,时刻注意着托盘上那?顶冕冠前后的冕旒,不?可摆动?幅度过大。等到那?宫人?端着托盘走到御阶下面时,这边还有?两个御前宫官,站在御阶两侧,伸手接过那?托盘,一人?托着一边,走御阶三道台阶的两侧,让那?顶冠冕得?以在中间那?道御阶上经过,来到龙椅前面。 这时另有?在此等候的宫官将冠冕接过来放在龙椅上,才有?御前掌印宫官在御阶边唱道:“请太皇太后升殿,请魏王升殿。” 太皇太后姒羌这时才从?殿外缓缓走进来,她的身后跟着魏王姬婴。 二人?也在大殿正中间的长?毯上走到御阶前,一左一右登上御阶,在龙椅两侧坐定。 等她二人?就坐后,御阶边的掌印宫官宣布朝会开始,众臣皆朝上行礼,最前面的当朝左相姜舟,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因考虑到她年岁已高,又?是英宗帝师,所以朝会上特许她坐在阶下的太师椅上,听取朝中政务奏闻。 太皇太后在朝会上jsg通常是不?开口的,等众臣行礼毕,坐在龙椅右侧的魏王姬婴缓缓说道:“众卿平身,请姜相就坐。” 等姜舟坐下,姬婴才又?说道:“各部政务依次奏来。” 照例还是从?六部之首吏部尚书开始,六部依次做了一番例行政务回禀,这日朝中倒是还算平静,各部的禀奏内容基本上都是日常政务,以及同光新政在本部的推行情况。 待例行奏闻结束后,姬婴又?问:“众卿可还有?别事启奏?” 阶下俱一片沉默,无人?出列,姬婴朝姒羌那?边看?了一眼?,见她微微一点头,于是叫散退朝。 随后她二人?还照来时的路离开了观风殿,姬婴仍坐步辇随她一道,来到永寿殿外,这时中书侍卿妘策已带着奏疏在这边书房门外侯着了。 这日朝中奏疏不?多,而且也都是例行回禀,但地?方上的奏疏,却较之前多了不?少,其中不?乏标黄的谏议启本,甚至还有?一封标蓝的密奏。 标蓝封的奏本,多是地?方要员向皇帝启奏重大密闻用的,这种?奏本一般发来都是留中,不?会再发回政事堂,也不?会就这封奏本做批复发抄,若皇帝有?旨,也只会在这之后单发诏令。 这样的奏本并不?多见,自同光帝登基以来还是第一封,可是同光帝姬良如?今还不?认得?多少字,这封密奏似乎摆明了是发来给太皇太后看?的。 书房内众人?都一时默然,姒羌看?了看?众人?,有?宫官也有?中书门下省的几位侍中,虽然屋中大部分都是她的人?,但那?几个门下侍中却不?是,于是她拿起那?封贴蓝的密奏,说道:“我代皇帝闻政,但该讲的章程还是要讲的,这封密奏,皇帝先看?看?吧。”说完将那?奏本递给了坐在一旁的姬良。 姬良在这间书房里,跟着姒羌看?了好几个月奏本了,虽然还是有?些?不?大明白?,但见此刻姒羌递了一本给他看?,也有?些?兴奋,于是赶忙接过来打开,见里面密密麻麻都是字,皱起眉来,随后他用手指着自己认得?的,为数不?多的那?几个字念了起来:“大……王……八……” 姒羌闭眼?深吸了一口气,飞快伸手将那?奏疏从?姬良手中抽了出来:“皇帝年幼,识字尚浅,此奏由我来代看?吧。” 姬良见她脸色不?善,也不?敢再说话,又?把头低了下去。 姒羌这才又?打开那?奏本,见是河南道汴州刺史发来的,称巡按御史团离开汴州后,各府县开始传言此次巡按查税,是魏王企图借此推行扩田税,为朝中创收以稳固地?位,于是许多地?方乡绅开始改报田产,将田税挂在佃户头上,迫使佃户签押欠款文书抵税。 这时节正值春耕,佃户们见此情形,恐怕自己劳累两季下来不?仅赚不?到钱还要背债,被逼得?走投无路,皆纷纷弃田而走,离开汴州逃难去了,其中有?一部分人?往西来了,说要上京讨个说法。 姒羌眉头紧锁地?看?了半晌,书房内众人?见状也都凝声屏气,半晌后才见她缓缓将那?奏本合起来放在了大案上,又?沉着脸打开了另外三封贴黄的谏议启本。 那?三封里,有?一封是关于地?方春耕季民间采买籽种?的贴补法提案,另外两封则是针对政事堂人?事安排的谏议,说的都是中书令魏王,指其在位本是仁宗驾崩和同光帝登基初期的权宜之策,如?今政事堂已有?宰辅,中书令这个位置,也应该换上资历更深的大臣。 姒羌将那?三封启本静静看?完,随后将春耕那?封连同其余的奏疏,都往前推了推,对妘策说道:“这些?都发回政事堂批复,其余的留中。” 这是太皇太后执政以来首次将奏本留中,但因有?那?密折在,众人?也都不?好说什么,这时又?听姒羌说道:“行了,我也乏了,你们都去吧,也带皇帝回去歇歇,只魏王留下就是了。” 众人?听罢行过礼后,先目送宫人?将姬良带了出去,才陆续退出了书房。 等人?都走后,姒羌也从?大案后面站了起来,拿着那?三封奏疏,走到西窗长?榻边,将奏本放到了客座的边几上,随后走到榻上坐了下来,又?朝那?客座大椅努了努嘴,对姬婴说道:“坐吧。” 姬婴告坐后,姒羌又?朝那?边几上的奏疏示意她道:“你瞧瞧。” “这……这是密奏,臣不?该看?的。” “让你看?你就看?。” 姬婴踟蹰片刻,伸手拿过那?三份奏疏一一看?过,面色愈发凝重起来。 姒羌见状,缓缓说道:“今年巡狩改了新规,地?方上难免不?安,这时节又?正赶上春耕,闹大了却是不?好。” 姬婴闻言忙站了起来,低头说道:“是臣虑得?不?周了。” “嗯,这件事要处理好。”姒羌抬眼?看?了看?她,“否则我也难保你,去吧。” 姬婴颔首应道:“是。”随后行礼告退,离开了永寿殿的东书房。 又?过一日,早朝刚刚开始,忽从?殿外传来急禀:“报!河南道汴、许、豫三州有?流民前来告御状,已到东城门外了!” 140-150 第141章 上丹霄 姬婴的质问在jsg空旷的两仪殿内回响着, 御阶上下众人皆一动不动地站着,而?瘫坐在龙椅上的同光帝姬良,胸口的血还在不停地顺着刀柄往外?流淌, 经过精致细密的绣金龙袍纹理,一滴一滴掉落在地上。 自从广陵王发檄文宣布清君侧以来, 朝中所有带江南背景的官员全部遭到扣押,素日跟广陵王过从亲密的宗室皇亲也都在戒严令发出后, 被禁军围在了自家府内。 而?其余的朝臣和?宗室,则在叛军破城前, 被宫中一道诏令召集到了观风殿侯旨,后来听说同光帝被广陵王挟持进了两仪殿,才跟随魏王匆匆赶来。 广陵王此刻只觉得脑门上突突直跳,弑帝绝不在他计划当中, 他还指望这小皇帝来日正式禅位于他呢。 他紧紧盯着阶下的姬婴,见她一脸大义凛然,他心下忽然明了,是她干的,同光帝一定?是她杀的。只是他却有些?想不明白,她分明一心只要为亡母平反,却在宫城内外?布满他部下的时候弑帝陷害他, 做出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 她究竟目的何在? 但广陵王只困惑了片刻,很快定?了定?神, 他看着阶下众人, 将?拳头紧紧一握, 既然众目睽睽之下难以辩驳,那便一不做二不休, 反正经过这一桩事后,朝臣班底也是需要重组的。 于是他看着姬婴冷冷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只好送众位一同随先帝去?了。” 话音刚落,忽然听到两仪殿南边传来一声宫门倒塌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喊杀声起,这时有人连滚带爬地跑进大殿,冲到广陵王脚下禀道:“勤王……勤王军进宫了!” “放屁!”广陵王一脚将?他踹翻在地,“蜀军虎符都在我这儿,哪来的勤王军?” 那人赶忙又爬过来说道:“是北边来的,河西和?北庭联军南下勤王,另外?还有一支燕东军也到城外?了,忠嘉侯已带人进了提象门了!” 见他说得确切,而?殿外?又传来了一阵兵器碰撞声,似乎距离这边正殿越来越近了,广陵王不禁有些?慌乱起来,也顾不上细想身在凉州的忠嘉侯妫易是怎么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赶到京城的,只是转身要出殿查看,同时吩咐身后的手下:“把殿内众人都给我看管起来。” 正在他往外?走时,忽然间许多士兵从殿外?涌入,个个身披战甲手持长刀,瞬间把个大殿里外?围了起来,广陵王见这些?人身上军服都不是江南军的制式,又隐约看见殿外?广场上倒下了许多人,正是此次随他前来的部下,他一脸惊骇地往后退了两步。 不多时,只见一个身形魁梧的将?军从殿外?悠悠走了进来,身上穿着乌金明光甲,胸甲处还带着斑斑血迹,但是头发却梳得一丝不苟,原本?应该戴在头上的凤翅兜鍪,此刻被她单手夹在腰侧,步履闲适得如同逛大街一般,直走到广陵王面前才停住脚。 她看了看广陵王,又看了看御阶上血已凝固了的同光帝,冷冷说道:“广陵王犯上作乱,押下去?。” 说完当即有几个将?士走上前来,将?还在发愣的广陵王和?一众手下都押出了殿外?,殿中众臣见广陵王被押走,这才松了一口气,又见那将?军走到魏王面前,颔首说道:“臣救驾来迟了。” 姬婴见妫易如期抵达,也长出了一口气:“容简,你?总算是到了。” 随后她与妫易一起,从侧面走上御阶,煞有介事地查看了一番,接着由?姬婴痛心疾首地宣布,同光帝姬良已为乱臣贼子杀害殡天,殿中众人这时才纷纷跪地悲泣起来。 至此,京城及上阳宫内各处叛军均已剿灭,这次妫易带来的人多,河西、北庭外?加燕东共三路大军,先后抵达京城时,江南军因宫门已破,永寿殿被围,人手便分散到了各处,所以面对人数众多的勤王军,根本?来不及组织有效抵抗。 姬婴在两仪殿吩咐人将?同光帝遗体?抬至奉先殿停灵后,便请众宗室及诸臣再?回观风殿等?候,等?众人陆续离开,她才跟妫易一起走出了殿外?,一面走一面问各处情况。 听她问是否有人受伤,妫易面色稍稍凝重起来:“明心受伤了,正在前面銮鸣殿医治。” 姬婴听了眉头一跳,姚灼这次一直负责东城门的防守,昨日傍晚时分,眼看叛军就要从东城门攻破,但姬婴这边收到的消息是妫易的勤王军要第二日一早才能到,若在勤王军赶到的一日前就破了城门,情况将?于她大为不利,于是她派人前去?告诉姚灼,尽量守到第二日凌晨,当时城门其实已经打开了一条缝,但姚灼迅速又带人关上了。 姬婴昨日傍晚距离功亏一篑,就只差这打开又被关起来的一个城门缝隙,若昨日傍晚时分叛军破城,那么她在宫中的一切安排,会立刻把自己?推上绝路。 她跟妫易一路沉着脸,往銮鸣殿匆匆走去?,一路上见到许多倒在地上的禁军和?内卫尸首还未及清理,有几处宫道路口还形成了血泊,将?她二人的长靴和?袍边都染上了血色。 姬婴看着那些?尸首,想起姚灼曾私下里和?她说过,禁军和?内卫的将?士质量,从开景朝时期就开始连年下降。因开景帝从前是买通禁军和?内卫发动的宫变,所以在他上台重组禁军时,格外?看重出身,到后来他政权稳固时,禁军和?内卫已不再?从地方军区选调优秀将?士,而?是从公侯权贵子姪中择选,渐渐成了华而?不实的摆设,战力跟地方军里真正接受过战场洗礼的将?士比起来,根本?不堪一击。 若是宫廷内部政变,禁军和?内卫里不同派别之间还能打上一打,但面对实力强劲且有备而?来的地方军,基本?上是难以抵挡,这也正是为什么破城之后神策军完全没能全面展开巷战,导致宫门很快随之而?破。 所以若没有姚灼等?人昨日奋力抵挡,姬婴此刻恐怕早已成了广陵王的刀下鬼。 她二人一路快走,不多时已来到了銮鸣殿外?,这边殿宇被暂时用来作为收治伤员的场所,好几位军医和?帮护四处包扎上药,见她二人来也都没有停下行礼。 姚灼此刻被安置在西配殿,姬婴走进正殿时,见许多军医在这里来回走动,人人都是神色匆匆,还有个姚灼身边素日带着的小校尉,端着一大盆带着血的包扎巾从里面走出来,惊得她往后退了两步,被身后的妫易扶了一下。 这样多血,可知姚灼这次伤重,她站在配殿门外?深吸了两口气,才推门走进去?。 这间屋里倒没外?面那样多人,姬婴转过屏风往榻上望去?,看见姚灼正单手端着碗参汤悠悠喝着,面色红润,精神十足,只是右上臂包扎了不知多少层,整个鼓了起来。 姚灼一抬头见她两个来了,不由?得一愣:“殿下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姬婴赶忙走上前看了看她,别的地方看着倒是没什么事:“容简说你?伤得重,我就赶紧过来了。” “嗐,这算啥重伤,容简吓唬你?呢。” “来时路上我都听说了,说手臂刀口深可见骨。” 姚灼哈哈一笑:“深可见骨,说明还有骨,胳膊还在就不算重伤,殿下放心吧!” 姬婴见状又问了问旁边站着的军医,那军医说道:“明心将?军这次伤得确实不轻,主要是损伤在经脉,流了不少血,好在后来包扎用药及时,胳膊保住了,接下来还得将?养一番,以补气血。” 姬婴听得连连点头,转头吩咐人去?宫中太医院,把那边太医都叫到这边来,宫中药材补品能搬的也全都搬过来。 她坐在姚灼榻边又说了两句话,想到后面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于是起身请她好生休养,同妫易一起走了出来,往后面大殿走去?。 她们一路走着,一路有人来回禀各处情况,同光帝的遗体?已经送至奉先殿盛殓,进宫的宗室和?朝臣都还在观风殿侯旨,广陵王和?叛军几位将?领则被拘押在两仪殿西配殿中,叛军俘虏则已全部被移送至城南大营中看押。等?她们从鸾鸣殿出来时,宫中各处禁军内卫的尸首也已全部被妫易的手下抬出宫了,地上只剩下一些?尚未清洗干净的血迹。 眼下只剩永寿殿内情况不明,妫易带人进宫时,永寿殿还有一层守卫在跟江南军对峙,等?勤王军剿灭了外?层叛军抵达时,那些?侍卫仍旧没有放下刀来,妫易派在这边的副将?也没敢硬闯,只是在外?面朝里喊话,说她们是前来勤王的,现在叛军已灭,但里面仍jsg然没有回信。 姬婴听完这些?想了想,说:“我知道了,等?我进去?看看。” 说话间她们已经走到了永寿门附近,这边果然已都换上了妫易带来的人,内外?皆是一片肃静,见到姬婴走过来,门口的将?领整齐地行了个礼,随后负责永寿殿的副将?走上来回禀情况,说内殿宇还有宿卫在,她们并没有往里闯,都只在外?面守着。 姬婴回身叫上了这日一直跟在她身边充作王府执事的妫鸢,让妫易带其余众人都在外?面等?候。 她二人慢慢往里走着,到了宿卫值守的内殿门时,那侍卫见是她来了,微微皱了皱眉:“殿下……” “请禀告太皇太后,勤王军进宫救驾来了,广陵王已被扣押,叛军也已剿灭了。” 但那宿卫收到的命令是无论谁来都不准开门,包括魏王,所以此刻听她这样说,仍然没有挪动半步。 两边就在殿门口静静站了片刻,这时从里面传来一位大宫娥的声音:“内中有旨,请魏王进殿。” 那宿卫这才微微侧过身,将?殿门打开,让姬婴进去?,但却拦下了跟在她身后的妫鸢,姬婴回头见妫鸢有些?着急,只说:“不要紧,我一个人进去?就是了。” 第142章 登帝台 永寿殿的正殿和往常一样窗明几净, 往西边配殿里屋走去的路上,还?带着淡淡花香。 姬婴被那大宫娥引着慢慢往里走去,殿内四处一片静谧祥和, 仿佛外面的动荡与这?里毫无关系。 她们绕过三间厅堂,转过一扇屏风, 来到了姒羌常日起坐的西屋里,这?边门口也站着两?位宫娥, 见魏王来了,都微微行了个礼, 随后伸手将门打开。 在前面引路的那大宫娥,也侧身抬手请姬婴进屋,等姬婴独自走进去后,又将门关了起来。 此刻刚过午后申时初刻, 这?间西屋里阳光充沛,西窗边一排花草开得正盛,姒羌没有像往常一样歪在长榻上,而是端坐在东边紫檀宝座中,身旁站着姒云,二人?默默看着姬婴走进来。 姒羌见她是独自来的,轻轻一笑:“你果然很有些胆量, 到这?时候了, 还?敢只身来我这?里。” 姬婴走到她二人?面前站住,也没像往日那样低头行礼, 只是笑道:“娘娘也很有些气魄, 到这?时候了, 依然稳坐殿中。” 姒羌听?她这?样说?,轻轻摇了摇头, 又问:“外面情况如何了?” “圣人?遭广陵王弑杀,好在勤王军及时赶到,已将广陵王押起来了。” “勤王军及时赶到,哼,就这?么?几天时间,河西北庭就是飞也要不了这?么?快。”姒羌目光锐利地看着姬婴,“除非是早已提前开拔,只等着叛军破城呢。” 她见姬婴没有答话,又冷笑道:“难怪这?次节度经略使述职前,忠嘉侯说?什么?西北邻国有摩擦,排在最后一位进京,看来是早已有谋划了。” “娘娘企图改朝换代,宗室内必会有一场反抗,我也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姬婴说?完又认真想了想,“若非广陵王这?次起兵,再过半年,或许果然改朝换代也未可知。” 姒羌蹙眉看了她片刻,随即将握起来的拳头渐渐松开:“时也运也,盖天命也,哪里有什么?或许。”她低头想了想,又缓缓说?道:“想来三十?年前玉京门的债,总归是要还?的。” 姬婴见她主动提起这?件事,也想起前段时间派人?查到的往事细节,玉京门事变前一天,姒太傅就将姒羌和姒丰姊弟二人?关在了府中,勒令她二人?不准参与此事,又另外私自保下了姬平的几位出色门生?,可惜开景帝坐稳皇位后,还?是将这?些人?一一除掉了,原本就不赞成楚王谋划的姒太傅,更因此事大病一场,没过多久就去世了。 因有姒太傅耳提面命,姒羌全程没有参与那场宫变,但姒丰却?在宫变当?日偷偷跑了出去,还?给楚王立了一小功,才得了后来的河西节度使之职。 想到这?里,姬婴轻轻叹了一声:“这?债原也不在娘娘头上,姒太傅深明大义,不愧为世宗皇帝最器重的肱骨之臣,可惜。”因为她当?年的不赞许,开景帝虽明面上为稳住朝堂没说?什么?,但在她去世后,却?因此事没给姒太傅加谥号,这?也让姒羌一直耿耿于怀数年,等她坐到太皇太后位上,头一件事就是为亡母姒太傅追封加谥号,才算了了一桩心?愿。 听?姬婴提起姒太傅来,姒羌立刻明白?她果然知道了当?年前后细节,又轻轻摇了摇头:“债虽不在我头上,到底也享了本不该享的权势富贵,如今拨乱反正,也是天意吧。” 玉京门的旧事,姒羌前不久才私下里同姒云说?过,所以此刻她站在母亲身侧听?完这?番话,神色更加凝重了几分,接着抬手缓缓拔出了藏在腰间的刀,往前走了两?步,挡在姒羌身前,拿刀指向姬婴,红着眼?圈说?道:“媎媎,从来都是成王败寇,但是今天在这?里,我不能眼?见你来杀我母亲。” 姬婴见状反倒低头微微一笑,往前走了两?步:“阿云与我这?些年要好一场,不承想到头来,咱们还?是持刀相向了。”她说?着话,又进两?步走到姒云跟前,姒云见她走过来,握着刀的手有些微微打?颤,但却?没有后退。 眼?看着那刀距离越来越近,姬婴才停下来,直接伸手捏住刀刃,抵在了自己胸口:“阿云,你若下得了手,现在就可以杀了我,只是忠嘉侯和麾下大军就在外面,我死了,你二人?也没有活路,咱们三个死在这?里,于天下人?何益?”她感觉到那刀尖一直在颤抖,见姒云只是流着眼?泪不说?话,又说?道,“姜相此刻也在观风殿,有她和忠嘉侯在,就算我死了,来日皇位还?是我女儿坐,与你姒家又有何益?” 这?时,姒羌轻轻开口了:“阿云,把刀放下。” 姒云一听?登时卸了力,那刀掉在了地毯上,她自己也瘫坐下来,姬婴低头看了看她:“阿云,我知你担心?我秋后算账,但我不是你亡父英宗,我不干那样赶尽杀绝的事。” 妫易和妫鸢此刻正在永寿殿外踱步等待,妫易也有两?年多没见着义女了,但她二人?却?都没什么?心?思闲话叙旧,只是不住地往里张望,妫鸢还?在念叨着,方才就应该强行跟进去的。 正在她二人?见已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准备商量着强闯,忽然听?到那边门开了,只见姬婴缓缓走了出来,对她两?个说?道:“把永寿殿外的兵撤去一些吧,这?边日常供应如旧。” 妫鸢忙走上前看了看她,见她没有受伤,这?才放下心?来,眼?下朝臣们还?都在观风殿候着,时辰也不早了,于是姬婴坐上步辇,同妫鸢一起往观风殿这?边赶来,只留妫易仍带人?在永寿殿善后。 群臣们这?天在观风殿候了许久,见这?日宫中发生?的事实在是大,也都不敢提出宫,有位朝中资历不浅的光禄大夫,见左相一直坐着闭目养神,气定神闲,小心?翼翼问道:“姜相,天位不可久虚,依您老?看……” 姜舟听?这?话,缓缓睁开了眼?睛:“靖王更姓后,世宗在朝子孙里唯有魏王了,依老?朽看,拥立魏王,名正言顺。” 话音刚落,姬婴带着人?走进了殿中,众臣一见忙都站了起来,参差不齐地纳头行礼,姬婴倒没说?什么?,只在这?里安抚了众人?几句,说?宫中事已平息,请众卿安心?云云。 正说?着,忽有姒羌身边的大宫娥捧着一卷懿旨走了进来。 同光帝虽然驾崩了,但姒羌此刻名义上还?是太皇太后,那大宫娥走到前面御阶下,徐徐展开卷轴,众人?忙垂首接旨,听?她将懿旨中内容宣读了一遍,诏书中措辞繁复,通篇下来其实只讲了两?件事,一是称同光帝遭逆贼弑杀,必严惩谋逆乱臣,二是由魏王姬婴即位称帝,以安朝堂天下。 众臣听?完皆领了旨,这?时有姜舟走上前来,身后跟着中书侍卿妘策,拿出事先备好的《劝进表》,向站在御阶左侧的魏王姬婴上表,姬婴垂眸听?完,只答:“即位大事,岂忍闻言,所请不允。” 随后又有礼部尚书出列上前,拿出一份《劝即位陈乞》再次上表,魏王再拒不受。 直到殿内其余宗亲朝臣全部上前,第?三次跪请劝进,姬婴才缓缓说?道:“感众卿忠爱至意,社稷事重,不敢固辞,勉从所请。” 等完成jsg这?三次劝进,魏王即位称帝才算是已成定局,接下来还?要由礼部拟就《登基仪注》并筹备登基典礼各项事宜,于是众臣皆告退离开了观风殿,各自出宫。 姬婴这?日不能离宫,此时妫易已带人?为她将东边的临华殿打?点了出来,供她登基前下榻。但她离开观风殿后,倒没急着先去休息,而是又去了一趟鸾鸣殿,看了看姚灼,见她喝完药睡下了,又听?太医说?她状况尚好,才放心?回到临华殿。 忙完这?一整天,姬婴到此刻才感到腹中饥馁,好在宫官已提前备了肴馔在殿中西偏厅里,左右都有妫易午后从景园调来的执事随侍,只是她饿了这?一日,猛然也吃不下多少?东西,于是简单夹了几箸便放下了,才擦完嘴,转头见妫易拎着把刀走了进来。 姬婴抬眼?一看,那刀正是下午在永寿殿西屋里,姒云手里握着的那一把,显然是妫易进殿善后时发现的,于是姬婴站起身来,请她往旁边屋里榻上吃茶说?话。 等宫人?端上茶后退了下去,妫易才将那刀横着放在了桌上,皱眉叹道:“何苦来,冒这?样风险。” 姬婴端着茶盏轻轻一笑,妫易本来是不同意她进永寿殿的,反正不管有没有太皇太后这?一道懿旨,只要姜相在,还?有她手中兵马,拥立她称帝也不是难事,在她看来,姬婴根本不必这?样冒险。 但姬婴却?另有一番道理,太皇太后前些日子风头正盛,朝中党羽颇多,包括今日在观风殿劝进的,就有不少?是姒太傅的门生?,其中不乏资历深厚的能臣,她来日还?得起用这?些人?,给她收拾江南的烂摊子。若没有今日姒羌那一纸诏书,就算坐了皇位,往后也难叫这?些人?死心?塌地为她做事。所以午后这?一场冒险,她却?觉得颇为值得,但她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只是解开衣领给妫易看自己里面穿的护甲,笑道:“我又不傻,哪里真的会站着任人?来杀。”说?完她又收起笑容,认真看着妫易,“不过,容简爱重,我铭感五内,往后必不再这?样冒险了。” 说?完她又问起了景园的情况,因为午后听?人?说?,广陵王进城时,还?单独分出了一只兵马围了景园所在的善政坊,企图劫持魏王世子以防万一,好在景园中暗卫机敏,又有姬嫖在园中冷静指挥众人?御敌,这?才没叫人?得手。 后来妫易的兵马进了城,将善政坊外的叛军一举擒获,当?时前往景园平叛的还?有小将图台雅,据说?她还?亲手斩了一名叛军,十?分神勇。 姬婴到这?时才知道原来图台雅也跟着一起回来了,摇头笑叹道:“带个小孩子前来勤王,也唯有你了。” 提起图台雅来,妫易神情颇为骄傲:“她人?虽小,刀耍得不输大人?,眼?下她被世子留在景园,来日你见了就知道了。” 她二人?又说?了两?句话,妫易才起身请她早些休息,告辞出去了。 此后半个月,京中和朝堂从这?一场谋反兵变中渐渐安定了下来,魏王登基诸项事宜也已备办妥当?。 十?月初一这?日一早,姬婴在临华殿中,换上了冠衣局连日赶制的十?二章纹衮服,身前是通体金丝凤龙纹,肩托日月,山河在背,足蹬一双明黄缎面绣金朝靴,出门前又戴上了新制的十?二旒冕冠。 等殿外有宫人?唱道:“吉时到”,一众宫官前呼后拥地送她走出来,在殿外坐上御辇,往宫外社稷坛缓缓行去。 第143章 定坤元 这日众臣皆随御驾一早先来到了皇宫东侧的社稷坛告天地, 随后?又前往太庙祭告先皇妣,直到巳初中刻,才又浩浩荡荡回到上阳宫, 前往神龙殿接受百官朝贺。 京中因新帝登基再次戒严,但氛围比前段时间的戒严却是大不相同, 这次广陵王起兵谋反,在破城前各坊就已全部关闭了坊门, 又有魏王提前调度,坊内粮食充足, 无一民众在这次破城中伤亡流离,所以听闻魏王即位,各坊间还自行?举办了盛典遥祝新皇登基。 此刻御驾已?进了宫,姬婴在外宫门处走下玉辂, 换上十六人抬的肩舆,缓缓进了神?龙门,朝臣们已?都在神?龙殿外广场上侯着了。 这一路上鼓乐齐鸣,姬婴坐在肩舆上,远远看着神龙殿尖顶上的金光,随即又很快垂下眼眸,不多时, 肩舆已来到神龙殿外丹墀前, 抬肩舆的宫人走两侧台阶,让坐在正中的姬婴经过丹墀浮雕上方, 来到神?龙殿门口。 她在殿外下了肩舆, 被两列礼仪官引入殿中, 殿内一班宗亲重臣分列两侧垂手?肃立,众人见御驾已?到, 皆纳头行?礼,看着面?前红毯上缓缓而过的赭黄袍边,等?她从正中台阶走上丹陛,在龙椅上坐下来,说一句“众卿平身”,众人才直起身来。 这时有礼仪官走上前,宣读新帝即位诏书,并颁布了明年新朝年号:坤元。 同时另有一班宫人将此诏晓谕殿外百官,殿内外众臣听完再次行?礼朝贺,山呼万岁。 众臣朝拜结束后?,又有宫官走出来连宣三?道圣谕,第一道册封皇长子姬嫖为皇太子,第二道宣太皇太后?姒羌退位,着改封为靖太上王,而靖王姒云则保持爵位名姓不变,另加赐汝阳封地,第三?道处广陵王以极刑,并严查其?一干谋逆同党。 这三?道圣谕一下,朝中众人就?开?始在心?中暗自揣摩起来了,广陵王先前打的“清君侧”名号,是说太皇太后?姒羌企图废帝自立,威胁到了姬姓皇室,但在新帝圣谕中,非但没有追究此事?,还保留了靖王姒云的爵位,并在诏书中声明广陵王檄文中所言乃是恶意诬陷,称太皇太后?母女?二人为皇室尽心?尽责,从无篡位之意,所以另外又给靖王加赐了一块封地以示圣眷。 原本许多姒羌旧日党羽直至今日登基大典,心?中仍有些惴惴,毕竟先前姒羌所图,大家也已?猜出几分来了,分明许多事?都在为来年自立暗暗做着铺垫。如今新帝即位,却把锅统统扣在了广陵王头上,这让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看来至少短时间内,新帝为稳住朝局,也不会对姒羌的党羽再加清算,最起码给众人留出了周旋的余地。 圣谕宣完,众人皆再度行?礼接旨,又依例过了三?个环节,宫官宣布登基礼成?,才令宗亲朝臣们依次离宫。 等?姬婴回到后?殿更换常服,已?是将近黄昏时分,这一整日诸般祭祀典礼下来,到此刻确实有些乏了,所以她在宫人进来问是否即刻传膳时,只说要先歇一歇,遂抬脚往配殿东屋走去。 从前开?景帝和延兴帝所居寝宫都在皇极殿,这是开?景帝登基后?自己另设的一处宫殿,姬婴入主上阳宫后?,将此殿更名为紫极殿,改为摆放内廷仪仗法器之所,自己则搬进了新布置的明光殿,随后?她又命人将东边的承华殿收拾出来,指给了姬嫖居住。 此刻姬嫖也回殿中更换了常服,带着人往她这边走来请安,姬婴听说,忙叫人带了她进来,见她此刻换上了一件群青色蟒纹对襟袍,大步流星走进屋来,整个人挺拔超逸,这一年姬嫖个子长得?飞快,眼看着快要比姬婴高了。 见她进来行?了礼,姬婴忙叫她上榻来坐,又问了问她殿中情况。自从姬婴接受劝进留在宫中,就?陆续将景园中的执事?召了一部分进来。到登基典礼前一天,姬嫖也带其?余执事?都搬进了宫,景园中只留了一小班执事?和几个暗卫,因为静千还要带着图台雅,在景园远香坞里再住些时日,等?姬婴专门为她修整的玄千观布置好再动身,省得?提前搬进来又要在宫中折腾一回。 因姬嫖昨日才搬进来,姬婴还有些担心?她住得?不习惯,但见她坐下笑着说起自己殿中各处布置,几间厅堂布局都是她自己定的,这两日也都收整得?差不多了,还说要请姬婴过去坐坐,并未有半点不适应,二人又在这里说笑闲聊片刻,才一同起身往偏殿去用晚膳。 第二日,朝中在登基大典后?休朝三?日,但姬婴还是早早起身,简单用完早膳后?,来到了前西宫的长信殿,这是姬婴新选来处理朝政的殿宇,从前开?景和延兴两朝处理政务的两仪殿,现已?改成?了藏书阁。 这日朝中奏疏倒不多,都是关于广陵王谋逆后?续处置进展,另外还有剑南节度使和岭南经略史向新帝述职的请旨,以及一些地方上发来jsg的邸报,姬婴坐在大案后?面?一一看了,正暗自思忖着,这时有一名宫人在外面?轻声禀道:“陛下,妘中书到了,正在外间侯旨。” 如今政事?堂席位没什么太大变化,左相右相还是两位老臣,而空缺的中书令则由?中书侍卿妘策补上,姬婴听说是她来了,点点头:“请妘中书进来。” 妘策这日也换上了崭新的绛紫色正二品官袍,更显得?整个人沉稳干练,姬婴见她进来,也从大案后?面?站了起来,在她坚持行?过礼后?,拉着她往东窗边长榻上坐了下来,这时有宫人端进茶来,放好后?又低头退了出去。 此刻妘策过来,是为政事?堂中两件事?,一是勤王封赏以及朝中几个重要职司迁调,二是巡按御史团归京一事?。 这次进京勤王,忠嘉侯妫易自然是头功,封赏是姬婴亲自定的,晋一品武侯,另赐金印紫绶,还有姚灼的义成?侯也晋了一品,升任禁军殿前督帅,加赐开?府仪同三?司。 其?余相关人等?封赏则由?政事?堂整理呈上,姬婴看了看妘策递过来的封赏名单,忽然想到图台雅这次也立了功,不能因年幼就?忽视了,于是也给她加在了封赏名单最后?面?:凉州军小将妘邈勤王救驾有功,加封神?威将军。 除勤王封赏外,朝中还有几处变动,也是姬婴前几日提的,准备等?登基大典过后?再颁布,所以妘策这日一并拿过来与?她确认,都是三?省六部职司调动,还有一些因广陵王谋逆被扣押的江南官员职司需要填补,这次迁调上来的,基本上都是姬婴主持春闱那一年的进士。 重要职司的调任里,京兆尹妊羽在这次京城戒严期间调配物资有功,加了兼任户部尚书,虽然从品级上看不算擢升,但事?权进一步加重,是为来日升吏部再进政事?堂做准备的。而其?余原在高位的姒羌党羽,则暂时未做调动,以稳定朝中人心?。 确认完加封和职司迁调后?,妘策又提起了巡按御史团归京的日程安排,如今两队巡按已?在山南道邓州汇合,发来奏疏请旨归京。 姬婴也一直念着这件事?,眼下京中时局渐稳,又有勤王大军坐镇京郊,正是时候借严查广陵王谋逆一事?,南下清扫叛党,而姚衡带领的那一支往南走的御史团,此行?收缴的户籍文书,正可以为此添上一把火。 于是她请妘策就?在这里拟了旨意,召巡按御史团作速归京,同时让御史台正式启动广陵王谋逆一案的调查。 等?妘策去后?,她又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想到姚灼在她登基典礼三?日前,就?从鸾鸣殿迁回自家宅中养伤去了,其?余殿中伤员也都被妫易安排迁到城外大营中去了,这几日她因典礼忙碌,也没再过问这些事?,想到这里,她摇铃叫了个宫人进来,让人再带些补品,到姚灼宅上看看她恢复得?如何了。 随后?她又就?案上的几封奏疏做了批复,忙到午初时分,才从长信殿这间东书房走出来,在门口坐上暖轿往姬嫖的承华殿来用午膳。 承华殿位于上阳宫东侧殿群,在姬嫖搬进来前,里外就?已?做了一番修整,一进承华门即可见内中屋宇森森,北边还有一处观星高阁,在这冬日里,更添了几分沉静气派。 姬嫖听说她来,忙从后?殿迎了出来,身上穿着一件银灰色冬蟒袍,快步赶上前行?了个礼:“给母皇请安!” 姬婴伸手?扶了她起来,母女?二人说笑着往后?面?走去,一路上看了看她这东宫里各处景致布局,才悠悠来到西配殿,吩咐宫人午间在这边传膳。 午后?姬婴在东宫这边东配殿里坐着吃了回茶,又往姬嫖的书房里瞧了瞧她近日功课,到未时中刻正准备起驾回宫时,有宫人前来禀道:“靖王前来请旨进宫接太上王回府。” 这是她早同姒羌和姒云定好的,在登基大典发完上谕后?第二日,姒羌正式退位,由?姒云接回府中赡养,一切封赏和日常供应仍按照太皇太后?的待遇,由?宫中向靖王府提供。 此刻永寿殿早已?收拾妥当,姬婴听完来报说道:“好,即刻召靖王入宫,朕也过去送送。”她说完抬脚往外走去,姬嫖也跟着送她到殿外,见她起驾方回。 到申时二刻,姒云奉旨入宫,先到姬婴这边见了一面?,这是二人自上回永寿殿内对峙后?首次私下碰面?,姒云见她果真?并未因前事?怪罪,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进门先给她行?了个礼:“给陛下媎媎请安,前日之事?还乞降罪。” 姬婴听说她来就?起身迎了过来,一把将她扶起拍了拍手?:“阿云这些年来一片赤诚待朕,桩桩件件好处,朕铭记于心?,快莫说什么罪不罪的话。” 姒云见她说得?认真?,看了她片刻,这才相视一笑,随后?在她这边坐着吃了盏茶,才同圣驾一起往永寿殿来。 姒羌这日穿得?素简,姬婴同姒云来到这边时,她正坐在永寿殿正殿悠悠吃茶,一派清闲自在。 姬婴倒有些佩服她这点,见事?已?既定,便不再受其?所扰,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恬然自得?。 姒羌见姬婴来了,也没起身,她做尊者时间长了,没有给人行?礼的习惯,姬婴也不在意,只是在这边同姒云一起,坐下陪着说了一会儿话,等?宫人来禀“吉时到了”,才起身送她们上暖轿离宫。 姬婴见她们一队人身影走远后?,又在原地站了片刻,直到一股冷风卷着细雪刮过她的面?庞,她才转身回到殿内。 十日后?,姚衡领着巡按御史团,在满天大雪里进了京,这次巡按回京,带回了大量秘密收集到的文书信件,包括江南世家这些年勾结官场诸事?,甚至还包括三?十年前为楚王发动宫变提供大量资金等?往来记录。 姬婴这日坐在长信殿东书房的大案后?面?,看着姚衡梳理的那些文书,旁边还摆着另一份帖红奏疏,内中报江南东道近日再起动乱。 她沉着脸提笔给妫易写了一封调兵旨意,令她即日派大将带兵南下平乱,并将姚衡文书中整理的那几个世家统统抄检,相关人等?全部押送进京候审。 第144章 六国朝 这?次妫易派往南下?挂帅的, 是她先前调去北庭都护府的一名亲信大将,所?率部下?中,一大部分都是当年跟随姬婴从漠北归降来的生力军, 还?有几位副帅,则是姚灼旧日在燕东的嫡系将领, 也带了几支燕东分军一同前往。 冬至这?天,大军集结完毕正式开?拔, 正赶上京城连下三日雪才停,这?支大军在冬日北风中, 一路顺风南下?。 从北疆调来的精兵,寒风如同这?支军队的战翼,面对因进京清君侧兵败而士气大受影响的江南残部,所?到之处, 更是势如破竹,不过一月功夫,便?席卷了江南东西两道。 那几个世家以陈氏为首,还在月前集结了江南军留在本地的备用人马,准备控制各地乡民,以田土威胁来跟朝廷谈判,原本想着坚持到明?年初春, 朝廷一定会看在春耕的份上再退一步, 不料新帝才刚登基,就在冬日里发兵南下?, 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这?一场仗打得几乎没有悬念, 到腊月初一这?日, 各地鸣金收兵,江南五大世家全数落网, 田宅皆由重兵把手,由京中派遣的随军钦差带人开?始抄检,各世家族人则分为五路陆续押解进京。 这?次押解速度也较往常快些,因为圣上有旨,要赶在过年之前定下?罪名,好跟广陵王一同行刑。 所?以这?一路押解军每日天不亮就催促众人启行,路上也没有热汤饭提供,那些南方?士族大家里的男族长们,又受不住北上的严寒,年纪大的在路上就不行了,没过淮水就死?了一半,因大军要赶路,死?了的只用一卷草席随手就地掩埋,再?由后续归京大军沿途驱马踩踏查验,以防有没死?透的趁机逃脱。 一路押解一路死?,等队伍抵达京城时,老族长已?经没剩几个了,族中年轻一辈的话事人也死?了小一半,活着的都被?打入刑部大牢候审。另外同批押送的,还?有一些江南地方?官员,则被?打入御史台狱候审。 腊月二十,负责抄检各家的钦差也已?将搜查到的证据随军快马送入京城,这?些年来众世家把持两?江,勾结朝中官员,最重要的还?有三十年前谋害先皇储,出资支持楚王兵变等罪俱已?查明?,罪名定完后,刑部宣布将于jsg来年二月初五开?始,分三日行刑。 随着江南世家落网,宫中年下?盛典不断,姬婴从腊月二十开?始,频频召人进宫赴宴,又用从江南抄检来的金银,对有功之人大加封赏,包括朝中旧日姒羌的党羽,也跟着得了不少赏赐,在众世家族人被?关在刑部大牢里等死?的时候,朝中上下?却是一片欢腾。 除夕过完,大年初一这?日,年号正式变更为坤元元年,去年冬天加紧铸造的第一批“坤元通宝”,也在这?日正式下?发到京中各大钱庄,替换掉了去年制的“同光通宝”铜钱,同时户部又下?令加紧各地回收个别还?在流通的“开?景通宝”和“延兴通宝”,限期全面更换铜钱制式。 正月里各部都在为二月初一的开?年大朝会紧张筹备着,政事堂里也为新颁政令忙碌着。姬婴这?段时间倒清闲了下?来,比起前两?年正月里在政事堂忙着起草确认政令,这?一年她只在宫中跟姬嫖等人每日赏雪行乐,十分自在。 静千是在腊月里跟图台雅一起搬进宫来的,姬婴选了北边一处甘泉殿,稍稍做了改建,随后将此处更名为“玄千观”,仍是专给静千居住。 同时姬婴又给图台雅另外指了一处朱雀殿,就在东宫北面,但姬嫖两?年未见小妹,有许多话要叙,所?以还?是把图台雅接到了东宫来住,每日一同起坐,还?和从前在景园时一样要好。 正月十五元宵这?日一早,鹤栖观送了消息进宫,观主息尘从江南回来了。 姬婴一听此信,本要请师娘进宫相见,随即又想到她从江南远归,又要进城一趟,未免奔波,于是走来宫中玄千观,跟静千商议了一阵。在这?天晌午时分,姬婴换上了静千的道袍,戴着个面纱,与妫鸢和三名暗卫,在文华门以静千的名义离宫出城,往鹤栖观去了。 息尘是昨夜才回来的,她早在姬婴登基时便?听说了京中大事已?定,只是江南还?有些事要收尾,于是耽搁到过完年才得回来。她本想着姬婴大约会下?旨意召见,或者备仪仗进山,所?以一早就在观中等宫中来人,不想姬婴直接穿着静千的衣服,悄悄赶过来了。 观中人一见她回来,也都吓了一跳,忙将观门关了起来,送她二人往后面香房里坐,又在前面道房里招待她随行的几个人。 息尘在这?边香房内,给她点了一盏茶,喝完一盏,才起身往东边小神殿里走来。 姬平的画像原本是由静义收着的,今日息尘回来,她又将这?画挂了起来,此刻姬平仍旧在画中,静静地看着她二人,画前的香案上,摆着失而复得的那座牌位,她二人在案前上了香,才缓缓坐下?来说话。 姬婴同她讲了讲江南案的进展,刑部和大理寺这?段时间,专为江南世家案梳理卷宗,就花了将近两?个月,如今各项事皆尘埃落定,二月初五日即可?行刑,玉京门事变的始作俑者,终于可?以尽数诛灭了。 但是江南世家案中牵扯出的玉京门事变,又提到了开?景帝,当初他以暗杀夺储上位,这?件事关系到宗室利益和天家颜面,许多宗室老亲王见江南世家被?查,生恐姬婴要翻旧账,屡屡上表劝阻她公开?此事,且坚决不同意她借此事给开?景帝定罪。 姬婴想着,无?论如何,先把广陵王和那几个世家当年作祟之人尽数除之,再?慢慢单算这?笔账。 息尘也缓缓点头说道:“事总要一件件做,不可?操之过急,能走到今天,你母亲在天有灵,一定已?是十分安慰了。” 姬婴又抬头看了看画像中的姬平,心中暗暗想着,总有一天她要把母亲的画像和牌位,正大光明?地摆在奉先殿里,但在那之前,她必须得先把开?景帝的牌位扔出去。 她二人又在屋中说了几句话,见天色不早了,晚上宫中又有元宵夜宴,姬婴只得告辞了师娘,匆匆下?山回宫去了。 元宵之后,朝中平稳度过了正月,二月初一开?年大朝会如期举行,朝会上,由左相姜舟代表政事堂,对外颁布了坤元元年一系列新朝政令,接着又就今年各部和各道府预算和赋税议了半日。 因有江南世家抄检在前,这?一年国库明?显宽裕了不少,尤其?工部今年预算比先时更添一倍,以支持两?湖修建防洪堤坝和扩建运河等大项工程,另外还?有户部司农司今年也额外获得了一笔预算,专供春耕时节贴补各道府乡民采购籽种,其?余几部预算也都有相应增加,不一而足。 这?日大朝会又是开?了大半日,直到申时初刻才叫散,之后的三日都是朝中例休,一转眼就到二月初五,广陵王与江南世家数位家族族长和掌事人,还?有江南两?道一众贪官污吏,在京城菜市口开?始行刑,京中民众闻言都纷纷赶来观看。 自从开?景帝登基,这?三十年间,朝中借这?些江南世家,暗暗为打压女子托举男子入仕,做了不少荒唐事,不仅把个官场弄得乌烟瘴气,连带着这?些年的民生状况,也比世宗在位时期倒退了不少,民间早已?对此多有怨言。 只是不好直接贬低英宗开?景帝,于是趁着江南这?几个父系世家倒台,许多民众来到菜市口围观行刑,多有痛骂叫好的,连续三天场面十分热闹。 谋逆乱党行刑结束后,这?日早朝上,有鸿胪寺卿出列禀道,中原新帝登基国书,已?抵达各邻国,现收到各国发来回函,称已?派使臣团前往洛阳祝贺新帝登基,说完将手中几封国书回函,放到了宫人端来的金盘当中,呈上御览。 姬婴拿起来看了看,见其?中有金帐汗国、西夏国、波斯国、南诏国等回函,唯独不见察合汗国的国书,于是问道:“察合汗国有送国书去么?” 鸿胪寺卿低头答道:“回陛下?,国书已?送,察合汗国答复收到了,但没有发来回函,也没有派遣使团。” 姬婴坐在龙椅上,想起前几日妫鸢私下?来报,说宗室里有个老亲王,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说察合汗王其?实就是原先的柔然大可?汗阿勒颜,当年因北边部落国来势汹汹,于是以假死?退位在西陲称汗,此人正是皇太子姬嫖生父。 那位老亲王准备集结另外几位亲王以此事上表,要求姬婴废除姬嫖太子之位,以免察合汗国借与太子的关系,扰乱中原政权,并在备好的表文中,称姬婴正年轻,大可?以再?生一子立为皇储。 想到这?里,她冷哼一声?:“西陲小国这?般不知礼数。”说完她请妫易出列,“容简,劳你带上小爱徒,替朕往西走一趟,将察合汗国收归我朝,再?把汗王给朕押回神都。” 此时前来勤王的大军,有一部分在江南世家族人押回洛阳后,已?领赏回到燕东和北庭驻地去了,此刻京城外,还?有凉州十万兵马未撤,妫易听闻,悠悠出列答道:“臣领旨。” 五日后,妫易亲自挂帅,令自己麾下?一名大将和新封为神威将军的图台雅分别挂了左右副帅,点了七万人马,正式开?拔往西去了,计划到凉州后,再?从北庭调三万人马,集结十万大军前往察合汗国。 妫易出征不久,远在漠北的金帐汗国也收到了线报,大可?汗木合黎这?日坐在可?汗庭王宫的萨满神殿中,正在同国师阔都萨满闲谈,见中原送来消息,她看完将信递给了阔都萨满:“咱们这?位老朋友,果然要向察合汗国开?刀了,好在国师有远见,提前把今年的商队都撤回来了。” 当年阿勒颜假死?一事,木合黎后来从阔都萨满那里听说了,只是为了漠北太平,又见察合汗国不曾生事,便?没再?理会。今日她听说此事,不知将会如何影响西域局势,于是又不免有些担忧地问了问阔都萨满。 阔都萨满今年刚过九十,已?是鲐背之年,却仍耳清目明?,去年还?长出了一口新牙,身体很是健旺。她此刻坐在神台上方?宝座里,还?是一贯晏然自若,闭眼淡淡说道:“她不可?能任太子生父在外为王,察合汗国,中原此次势在必得。” 木合黎听完,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她想要那块西南草原,我没有意见。”说到这?里她微微顿了顿,眼神变得冷厉起来,“但她若是为了那个男人念旧心软,要留下?他在身边,那这?睦邻友邦,我看也就没得做了。” 第145章 山渐青 妫易将洛阳城外驻扎的勤王大军带走西征jsg后, 京郊民众也从避难安置处陆续回到了村中,见房屋田土未遭损毁,又得了朝廷一笔转移安置补偿和春耕籽种补贴, 都喜得无?可不可。 京城内外,也在广陵王及江南世家抄检行刑后渐次安定下来, 但此次广陵王以“清君侧”起兵弑君一案,却还没有完全结束。 除罪极重者斩首外, 还有十来位素与广陵王有瓜葛的宗室男郡王,仍然被?扣押在宗正?寺的地牢里, 其中有位荥阳王,在宗室间行走惯了的,很是有些人脉,经?过多方打点, 联系上了辈分颇高的荣王,请他代为向新帝求情。 这荣王,其实并非嫡系亲王,原为世宗晚年过继到皇考名下的一个?偏支族弟,在开景帝登基后,为了获得宗室支持,给许多宗室男抬了爵位, 其中正?有这个?荣王, 按辈分上算是开景帝的舅舅。 前些天先是上表不同意姬婴借江南世家?落网为姬平翻案,给开景帝定罪, 接着又说皇太子?姬嫖生父为异国汗王, 对中原不利, 准备联合人上表要求废太子?的,也都是这位荣王。 姬婴这日坐在长信殿书房大案后面, 看着中书令妘策正?带人当面拆封奏疏,又见到了一封眼?熟的奏疏,金纸贴封,这是宗室臣的上表。 她伸手拿过来一看,又是荣王,这老头子?近日来上蹿下跳,真是一刻不叫人安宁。 从前姒羌以太皇太后名义掌政时,他还顾忌着姒家?的关系,宗室大小事一声不吭,如今见姬婴即位,十分需要宗室支持,这位荣王就仗着自己?在宗室里辈分颇高,开始频频出来指点江山。 姬婴翻开那封奏疏搭眼?一瞧,是给关在宗正?寺的那几位宗王说情的,他以高高在上的长辈语气,劝她莫要同室操戈,影响天家?声誉。 姬婴看完,将奏疏往案上一扔,当年?开景帝就是同室操戈,才有这荣王跟着享福,对当年?的事,他可是屁都不敢放一个?,如今倒有脸训起她来了。 妘策见她面色不善,又见扔到一旁的奏疏是封帖金纸的,宗室内事,政事堂不好插手,于是也便没问如何处置,只?是将其余奏疏按封贴整理?好放在了一旁。 姬婴靠在椅上想了一想,才说道:“例行?政务回禀奏章都拿回政事堂,其余的留下就是。”她停顿片刻,又叫来一位传旨宫官,“叫宗正?卿午后带玉牒近四代誊抄册前来听宣。” 等妘策带人离开长信殿后,姬婴瞥了一眼?荣王那封奏疏,颇为厌弃地抬手往边上推了推,才拿起今日政事堂留下的那几封重要奏报,提笔批复起来。 午后申时初刻,姬婴正?坐在后殿东屋里独自品香,有宫人轻声回禀道:“陛下,宗正?卿正?在提象门听宣。” 片刻后,里面传出一句话来:“知道了,带他到长信殿候着。” 说完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宫人才见她从里面打开门,又走到旁边屋里,换了件半正?式的紫色暗龙纹圆领常服袍,悠悠走出屋子?,在殿外坐上肩舆,往前殿去了。 姬婴在长信殿外下肩舆时,宗正?卿正?坐在配殿小屋吃茶等候,午后的阳光斜斜洒进偏殿内,四下里一片寂然。 这分明是最适合午憩的时间,那宗正?卿看着地板上的阳光,脑子?又不觉有些发沉,往常这时间他在值房里都还没睡醒呢。 宗正?寺本是个?清闲衙门,不料这日一早忽有宫中传旨说圣人下午要见,又要誊抄玉牒,闹得他带着几个?侍卿侍中整理?了一中午,连饭都没吃,更甭提午憩了。 他坐在这里吃着茶,还是忍不住要打瞌睡,只?是一个?劲儿掐自己?大腿,生恐一会儿御前失仪。正?掐着,忽有宫官走进来请他移步书房面圣,他忙站起身来,方才被?掐的那块肉猛然间一哆嗦,他不禁“嘶”了一声,见那宫官回头看他,赶忙收了声,正?了正?衣冠,拿上誊抄册籍,低头跟着那宫官走了出来。 这边姬婴已经?在长信殿书房里坐着吃茶了,见宗正?卿走进来行?礼,只?微微点了点头,给他赐了座,他将手中册籍递到一旁宫人端着的金盘上,才低头告座。 宗正?卿这个?职位一向都是由?宗室人担任的,这位现任宗正?卿也不例外,因属于偏支宗室男,到他这里本该是没有爵位了的,但当年?开景帝见他有些才学,于是加赏给了个?末等郡王的虚封,让他做了宗正?卿。 这职司说轻不轻,好歹是九卿之一,但说重也重不到哪去,加上他身上又没有别的官衔兼任,只?在宗正?寺编纂宗室册籍,管理?些宗室王府间琐事,没什么大权,也没什么油水,时间一长他也没了壮志,只?是每日在衙门里得过且过地混着。 但这段时间他却因最近宗正?寺关着的那几位宗王,趁机发了一笔小财,帮着他们私下传递消息,给外面的宗王疏通关系求情,倒是叫他这宗正?卿从中捞了不少。 所以今日他忽然听说宫中传召,以为是这桩事暴露了,后来又听说是要看册籍,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但此刻他坐在这长信殿的书房里,也不敢抬眼?往上瞧,只?听到御案上传来翻册籍的“沙沙”声,渐渐又开始不安起来。 姬婴坐在大案后面,一页页慢慢翻着,她见这本誊抄册子?是从皇姥姥世宗开始的,一直记录到姬嫖这一辈。因玉牒原件都是由?竹简装订成册,记录着开朝以来所有宗室血系,整个?玉牒记录到如今已有半人多高,抬是很难抬得动的,所以宫中要查玉牒,都会说明要查哪一段,再由?宗正?寺的人誊抄呈上。 姬婴翻看了一会儿,刚想问点什么,一抬眼?见宗正?卿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眼?看着快要昏过去了,她皱了皱眉:“你怎么了?” 宗正?卿在这书房里坐的这一会儿,又是心虚又是焦躁,还有点困,整个?人好似坐在汤锅里一般,听姬婴这样问,他忙站起身来,结结巴巴说道:“臣……臣因抄录玉牒,晌……晌午未曾进食,略感不适,多有失仪,恳乞……恳乞陛下恕罪。” 姬婴听他说完,上下打量了他两眼?,才说道:“既这样,那你先去吧,这册子?留下,朕再细看看。” 宗正?卿一听此话如蒙大赦,忙躬身行?了个?礼:“是,是,臣告退。”随后便由?书房内的宫官带出去了。 等宗正?卿走后,她想了一想,又叫宫人请妫鸢来一趟。自从姬婴登基后,妫鸢跟着一起入了宫,官拜门下省左散骑常侍兼领内宫骁卫,平时和从前一样,还是负责替她刺探朝中情报,值房就设在长信殿外面,所以没多一会儿就有宫官禀道:“妫常侍到了。” 妫鸢进来后,姬婴也没同她多寒暄,只?说:“方才我瞧着宗正?卿神色不对,劳你去查查是不是跟宗正?寺关着的那几个?宗王有关。” 妫鸢得令去后,她又接着翻看起了那叠册子?,见开景帝登基后的一系列封赏,给多名旁支宗室男越级抬爵,又见许多宗室女在爵位上多遭打压,有本该袭爵三代的,却在第三代就降了等,还有本该降一等爵的,却连降了三等,诸如此类,多达近十位。 她想了想,提笔开始书写诏令,一日后,由?政事堂代发上谕,对开景朝时期爵位遭无?故降等的宗室女,按照家?系恢复世宗朝时期爵位,并在原有爵位上再加一等以做补偿。 又过五日,政事堂再次代发上谕,宗正?卿收受看押宗王贿赂,监守自盗,着贬为庶人,革职发回祖上封地。宗正?寺内关押的一众宗王,经?宫中调查,皆参与过广陵王谋逆案,着一并赐死?。荣王受宗正?卿买通,为看押宗王求情,着褫夺封号,玉牒除名,发回本家?封地,而一向与荣王关系甚笃的几位男亲王,也皆因此遭到除爵。 这一系列变动虽大,但因只?限宗室内赏罚,加上谋逆是大罪,也没人敢出言谏议,朝堂中对此多是一副看热闹的心态,只?有个?别跟那几个?宗王私下有来往的,见这一道道圣谕雷霆而下,都赶忙回去烧毁信件撇清关系。 但这次针对部分宗王的旨意,仅止于宗室,在宗正?寺那几个?宗王被?处死?后,朝中又恢复了往日平静,仿佛那几个?宗王的死?,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惩罚,见上面没有进一步动作,众臣也都很快不再谈论此事,还有些反应快的,已经?开始巴结起前些天抬爵的几位新贵宗王来了。 这天,姬婴下朝回来jsg,正?坐在长信殿的书房里看奏疏,忽有宫官来禀:“回陛下,荣王今早殁了。” 姬婴听了倒没什么表情:“细细说来。” 那宫人遂将这几日事说了一遍,原来荣王因体胖,本就有些喘嗽固疾,加上年?事已高又不加保养,前几日在府中接到除爵废黜的旨意,直接在堂上就撅过去了,之后就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也没能依旨离京,今天早上他忽然惊醒,倒了几口?气没倒上来,一命呜呼了。 姬婴一面批复奏疏一面听完,也没抬头,只?说:“让他家?里人三日内发送完,作速离京。” 等那宫人领旨去了,姬婴又埋头批阅了半晌奏折,才撂下笔,从大案后面站起身,走到窗边看了看远处。这日天气晴好,宫墙边的一颗梧桐树上,翠枝嫩芽在风中轻轻摇曳,春意愈发浓了,她看了一会儿举起双手来,伸了个?懒腰。 三日后,荣王遗体匆匆发送完,家?眷依旨离京后,这一场宗室之变才算是落下了帷幕。 这日下了朝,姬婴照旧坐在书房里看拆奏疏,见又有一封贴金纸的宗室奏疏,她伸手拿过来一看,是新任宗正?卿赵王的上表。 这赵王是前不久被?恢复爵位的宗室女,在开景朝时期曾被?无?故降等为清河郡主,这次恢复爵位后,姬婴让她接手了宗正?卿的职司。 赵王从前同姬婴私下来往不多,但姬婴对她有些印象,过去几次参加宫宴行?酒令,就属她反应最快,是个?十二分机敏之人。 姬婴打开赵王这封奏疏一看,见内容是请旨追封圣庄皇储姬平为帝,以示圣上仁孝。 第146章 凤栖梧 对于圣庄皇储姬平的昭雪和追封, 朝中一直未有?人敢提,只因关系到当年玉京门事变,若要?给姬平昭雪, 就得给开景帝定罪,而眼下?在朝的一众大臣, 包括各道府地方官员,绝大部分都是开景朝入仕的, 对此必然反应强烈。 但新?帝登基,皇位渐稳, 势必要提起给亡母追封的事来,于是赵王抓住了这个时机,提了第一封表文。 姬婴看完奏疏,递给妘策, 并没?直接下?旨意,只说:“请你拿回政事堂,再叫上宗正寺和礼部一同议定吧。” 妘策见此事重大,忙带着其余奏疏回到了政事堂,又?因左相姜舟曾经既是姬平的老师,又?是开景帝的老师,在此事上需要?避嫌, 所以妘策也带了一封密诏回来, 请姜相回避几日。 于是当日午后,姜舟说身子骨不舒坦, 上轿家去了。等?她走后, 妘策把新?任宗正卿赵王和礼部尚书请到了政事堂来, 议定了追尊谥号,又?送回长信殿, 姬婴在奏本上只用御笔回了一个“可”字。 第二日中书省将诏书盖章下?发,却在门下?省遭到封驳,追封诏书在午后被?打回了政事堂。 封驳的决定,是当朝右相门下?省纳言给出的,昨日他碰巧休假,未曾参与追封议事,今日过来见出这么大事,当场下?了封驳。他给出的理由?是,追封诏书上有?一段昭雪陈述,暗存诋毁英宗之意,此诏一出,朝堂上下?必然不安,新?帝登基才半年,就这样大范围得罪群臣,这不合适。 赵王见诏书被?封驳,立即召集了几位宗王和朝臣,联名上表对右相发起弹劾,称其因是姒家族亲,从前受过英宗提拔,所以不准新?帝追封皇考,是陷新?帝于不孝之地。 右相见事闹大了,忙也写了一封奏疏上表陈情,说并非是要?阻止圣上追封皇考,只是诏书上不宜包含诋毁英宗的措辞,毕竟当年旧事证据不足,给圣庄皇储澄清谋反即可,但不能罪及英宗。 这时,又?有?几位朝臣对此事接连上表,还有?人借机弹劾妘策,说她拟出这种诏令来诋毁英宗,其心?可诛,劝圣上莫要?受佞臣蒙蔽。 接下?来的几天里,因追封一事,朝堂上争吵不休,姬婴只是坐在上面默默观察着众人言行?,始终未置一词。 三日后,姜舟回到了政事堂,听妘策说完这几天的事,她想?了想?,让妘策再拟一诏,只追封皇考,诏书中保留对圣庄皇储谋逆的昭雪词,但删去了罪责英宗的一节文字,并单独将姬平的皇帝牌位供于奉先殿北边的九华殿中。 姬婴这次依然批复“可”,而门下?省也不好再找由?头?阻止圣上追封皇考,于是加盖公章,诏书顺利发往尚书省,由?礼部尚书亲自监造牌位。 朝中众人见圣上做了让步,这才渐渐平息下?来,几日后,政事堂又?下?发了两条人事调令,提御史左丞姚衡为?门下?侍卿,地位仅次右相,另外?又?由?宗正卿赵王兼任御史左丞,以宗王名义督管御史台。 这两封任命,看上去与追封一事似乎关系不太大,姚衡自从去年年底带巡按御史团归京以来,一直在家中休养,这次巡狩回来她只受封了成国公,但职司是到此刻才得晋升,她空出来的位子,给了赵王兼任,朝中众人对此倒是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但右相却明白这是圣上要?挤兑他走呢,前些天因追封一事,他先是封驳了诏书,又?在陈情奏疏中批了妘策一顿,但妘策事后地位完全没?受影响,圣眷如旧。 他知?道自己算是把圣上和政事堂的人给得罪完了,但他据理力争,保住了英宗的体面,自觉无愧于先皇了,于是提本请辞,要?求致仕还乡。 姬婴收到他的请辞,连照例挽留也没?做,直接就批了。第二日政事堂发布调令,提门下?侍卿姚衡,升任门下?省纳言,成为?新?任右相。姚衡入仕至今也有?三十年了,又?有?爵位在身,资历摆在那里,朝堂众人对此未有?太大异议。 这天,礼部连日赶造的新?牌位做好了,正赶上吉日,于是姬婴下?朝后,直接来到九华殿参加追封典礼。 整场典礼由?太常寺卿主持,追封圣上皇考姬平为?圣庄文皇帝,庙号哲宗。 这时节春光正好,暖风拂面,九华殿内也格外?通透明亮,追封仪式完成后,姬平的新?牌位被?安置在了大殿正中香案上。姬婴带着皇太子姬嫖,在牌位前各自上了三炷香,随后又?带身后众宗亲一起朝上拜了三拜。 姬婴看着那牌位,心?中轻轻说道:“请等?我把奉先殿里的晦气东西清理清理,再让您与皇姥姥相聚吧。” 次日晚间,姬婴在宫中设了一个小筵,单请了姚衡、姚灼和妘策前来叙旧。 因几人都是旧相识,席间姬婴也叫她们不必多?礼,两三杯酒下?来,气氛也热烈了起来,姬婴笑着举杯说道:“今日这筵,原也没?什么由?头?,不过是想?着又?有?许久没?见璇玑了,赶上她升职,那就算个升职酒吧,同时也贺明心?臂伤痊愈。” 姚灼因广陵王破城那次手臂受了重伤,如今小半年过去,终于是大好了,原本太医还说可能会留下?些遗症,但好在姬婴时常打发人看望送药,她又?每日勤谨保养,到如今已完全恢复,并没?有?落下?遗症,近日开始在禁军指挥部里忙着禁军重组训练等?事。 席间她们又?就姚衡这次巡狩见闻,做了一番长谈,其实许多?内容,姚衡才回京时,已同姬婴说过了,只是这几个月来朝中事多?,而且江南官场重整之事也需从长计议,所以便没?急着处理。 这次江南征伐,主要?针对府衙军营和世家商贾,对民间影响不大,反而没?了头?上那些吸血蛀虫,民生状况倒好了不少。 后面江南各州的人事调派,姬婴都交给了妘策督管,只在几个重要?州府中,点名安排上了从前魏王府里出来的几个近臣。 趁今年坤元新?政推行?,姬婴也想?从江南着手,除一除地方官场的弊病,这些年地方府衙之间事权层级不清,遇事来回推诿,以致糜政绵延,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做些变革。 谈完江南诸事,她们又?聊起燕北七州的情况,这一晚上天南地北的话,总也说不尽,几人边喝边聊,直至二更方散。 第二日朝中旬休,姬婴在宫中歇了一整日,只傍晚同姬嫖在御湖上泛舟游幸了一回,晚间母女二人又?到东宫里一同用膳。 接下?来几天,朝中按部就班地每日在早朝上回禀着坤元新?政的推行?进展,这日下?朝后,姬婴照旧坐在长信殿里看拆奏疏,发现其中有?封贴黄的谏议启本,姬婴拿过来一看,是礼部侍中姞茂发来的,关于追尊圣上生父的上表。 姬婴看了不禁一愣,生父?她哪来的生父? 她皱着眉头?将那奏疏放到了一旁,又?看了看别的,留了御批奏疏后,等?妘策带着其余奏疏离开书房,她才叫来一个宫人:“叫姞茂午后前来听宣。” 午后申时,礼部侍中姞茂带着一份文书,来到了提象门听宣,两刻钟后有?宫人来宣他入内觐见,他正了正衣冠,信心?满满地走了进去。 姞茂这几年仕途不太顺,尤其按他的起点来说,作为?第一任魏王府长史,他当年跟随魏王从封地邺城回京,又?调到了礼部,这些年就晋了一级,而第二任长史妊羽,现在都已经是京兆尹兼户部尚书了。 命最好的还要?数第三任姞杉,区区一介寒门举子,不知?撞了什么大运,叫魏王看上了,才当了半年长史,赶上魏王登基,她竟然直接递补了妘策的中书侍卿,进了政事堂,可谓是一步登天了。 不止魏王府长史,凡从前魏王近臣,没?有?不得加封的,连魏王封地邺城太守姜信,前些天也升任河北道总督了。只有?他这个首任长史,在魏王登基后,半点好处都没?捞着,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胸中憋着股气。 眼下?他终于想?出了一个极好的点子,一个能够让他也一步登天的好点子,前几日听说圣上给皇考做了追封,他忽然想?到,要?是让圣上能够追尊生父,这可也是大功一件。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姬婴生父的记录,还真被?他找到了些蛛丝马迹,于是他这日忙不迭地上了奏本,生怕被?别人抢了功。 姬婴此刻已坐在长信殿的书房里了,悠悠喝着茶,让宫人带姞茂进来。 不多?时,果然见到姞茂跟在宫人身后,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朝她行?了个大礼:“给圣上请安,恭祝吾皇圣安。” “嗯,起来吧。”姬婴抬眼看了看他,几年不见,他看起来委顿了不少,“手里拿的什么,给朕瞧瞧。” 这时一旁宫官走上前,用金盘盛了那文书,递到姬婴的案上,她伸手翻开看了看,见是姬平当年太子府侧侍郎名录,有?名有?姓的共一十二位。 姬平当年开府时也曾立过王后,只是成亲不上一年就殁了,后来也未再续,身边就只有?侧侍郎。 “你是准备叫朕从这十二个人里头?,挑个爹?” 姬平府上的人事文书都在那场大火里焚尽了,但太常寺和礼部还留了些零星记录,这才让姞茂得以检索出来,他听姬婴这样问,忙说道:“臣从这十二位中,按时间又?将范围缩小到了六位,接下?来……” “你查这些,是要?做什么?”姬婴冷冷打断他问道。 姞茂欠身答道:“圣上登基,理应追尊双亲,臣只为?全圣上孝道。” 姬婴眯起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说:“这文书朕留下?细看,你去罢。” 姞茂这天原本准备了满腹话要?回禀,说他是怎样抽丝剥茧,为?圣上探寻生父的,不料姬婴丝毫没?给他表现的机会。但他不敢再说什么,只得又?向她行?了个礼,跟着宫官出去了,姬婴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轻“嗤”了一声。 第二日,政事堂代发上谕,礼部侍中姞茂僭谈天家内事,着革职发回原籍,永不录用。 姞茂接旨后大受打击,去职离京没?几日,就忧愤客死于一间乡间驿舍中。 因这件事,后日翰林院编纂史书,关于坤元帝姬婴的身世,在生父部分只留下?了八个字:“圣人无父,感?天而生。” 一转眼,已到坤元元年五月初,妫易的西征大军来到了察合汗国的一座边城,城外?草原上繁花盛开,生意盎然。 这日上午抵达后,妫易没?有?下?令攻城,而是吩咐麾下?将领就地扎营,并派遣一队随军使团,前往察合汗国的都城科布多?下?军书,要?求察合汗王放弃抵抗,随大军回中原面圣。 阿勒颜坐在王座上,拿着那封军书半晌无言,自从当年在邺城信了姬婴那句“做后路”的话,这些年他埋头?经营这片国土,只盼她实现夙愿后,能回到他身边,在科布多?过上真正无忧无虑的好日子。 却没?想?到等?来等?去,等?到了一封登基国书,彻底击碎了他的美梦,他又?被?她骗了。 这时,一位老臣走上前低声说道:“大汗,下?令调兵吧。” 察合汗国这些年民殷国富,兵强马壮,地处西域通商要?道,周边诸国没?有?一个敢来挑衅,面对远道而来的凉州军,认真打起来,胜算并不低。 阿勒颜看了看那位老臣,又?看了看阶下?其余众人,只感?到一阵心?灰意冷,良久后,他才缓缓开口:“不,打开国门,告诉妫将军,勿伤我民。”说完他又?看了看面前案上摆着的那封几个月前中原送来的国书,此刻他只想?再见她一面。 第147章 念江山 三日后, 察合汗国边城大门缓缓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队宫官,先到妫易的营地大帐中, 递上?了国书。 当?天午后,妫易令左副帅带麾下大军继续驻守此地, 随后亲自同?右副帅妘邈,带了一支人马, 开进边城,穿过这座城, 往科布多去了。 这日一早,科布多城的王宫中,各处宫人侍卫皆肃然而立,宫门按照汗王指令, 四敞大开,国中群臣都在议政堂里站着,满宫里更无一人走动。 不?多时?,只听宫外马蹄声响,一支察合汗国御前军,带着着后面一支中原军,在王宫外面停了下来。 主帅妫易翻身下马, 连同?十位将士, 由内宫里一队侍卫接引,披甲走进了王宫之?中。 妫易一面往里走着, 一面四处打量这王宫, 从前这个位置应该是科布多王府北边一处跑马场, 这几年扩建成了一座王宫。而原本阿勒颜在做四太子?时?的王府,在科布多发往中原的线报中曾经提到过, 现已改造成了阿勒颜母亲妘宫和妹妹察苏的灵塔墓园。新王宫是从当?年姬婴住过的王府别?院划出来的区域,那处别?院现在则作为阿勒颜的寝殿。 妫易大步流星地往里走着,身边小副帅也同?她一样迈着大步,神气十足地往里走去,一行?人走过三道宫门和两个长甬道,才来到前宫议政堂外。 这边的殿宇大门也皆敞开着,四处宫人侍卫一动不?动站在两侧,妫易同?妘邈,还有身后一行?人,很快被带进了这间议政堂内,见两侧国臣默然?肃立如同?泥塑一般,正中间王座上?,坐着一个神色冷峻的华服男子?,正是察合汗王阿勒颜。 妫易走上?前,也没行?礼,只是微微拱了拱手:“见过大汗。” 阿勒颜抬眼看了看她,半晌才开口:“妫将军,多年不?见,更添威武。” 妫易微微点头:“大汗也不?失气派,我今日观这新修王宫巍峨华丽,可想贵国之?富裕。” 阿勒颜听这话,自嘲般轻轻摇了摇头,神情却有些落寞:“这王宫本是为她修建的,可惜她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 说完他出了片刻神,随后又看了看妫易带来的那些人,这时?才发现妫易身后站着个小女?孩,不?到十岁年纪,身上?也穿着军装,看肩头的佩章,军衔还不?低,她身后背着一把?巨大的重型长刀,几乎和她人一边高。那小女?孩也正一脸好奇地打量着他,眉眼间神情与妹妹察苏幼年时?一般无二,口鼻处更神似他亡母妘宫,他想,这定然?就是图台雅了。 妘邈见王座上?那男人看向?自己,也大大方?方?地抬头看回去,她来时?路上?,已听师娘说过察合汗国的一些事了,所以知道面前这位汗王是自己的舅舅,只是今日头一次见,不?知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中,为何?会有如此多伤感。 妫易见阿勒颜看到了妘邈,于是说道:“我这次来,一是带小徒回来祭拜祖母与母亲,再就是请大汗随我同?去中原,陛下在京中思念大汗,所以派我来接大汗前去相聚。” 阿勒颜将目光从图台雅身上?收了回来,又看向?妫易:“除了一封冷冰冰的登基告知国书,再无只字片语带来,如今又叫妫将军重兵压境,果真是思念么?” 妫易淡淡说道:“大汗去了便知。” 阿勒颜扫视了阶下群臣一眼,点了点头:“好。” 他话音刚落,有个老臣皱眉往前走了一步要出言劝止,却被阿勒颜一个眼神把?话挡了回去,随后他再对众臣说道:“国中诸事还由各处俟利全权处理,其余各业如常,不?可因此影响民生。” 这日午后,妫易离开科布多王宫,带妘邈往jsg南边的灵塔墓园去了一趟,见这边重新翻修过了,妘宫和察苏两座洁白灵塔,在一处山坡上?呈环绕依偎姿态静静伫立着,设计得格外奇巧。 她带妘邈缓缓走了过去,一同?给妘宫和察苏墓前献了花束,又替姬婴也献了一份,在这边默默悼念半晌,离开前,又有位宫人拿着一把?犀角弓走了过来,说这是察苏生前爱物,大汗特意吩咐赠予图台雅。 妫易看着那把?犀角弓,又想起了那一年春蒐猎场上?意气风发的察苏,沉默片刻,轻轻拍了拍妘邈,让她好生收下。 当?日晚间,妫易又悄悄去了城中一处磨坊,见了留在科布多这边的细作司督帅姞安,这些年科布多的大小情况,都是由她负责向?中原传递的。 她二人在城中联络点密谈至半夜,将察合汗国当?前各处情况捋了一遍,随后妫易将这边分军的虎符交给了她,让她小心盯着这边,以免她带走阿勒颜后,察合汗国发生政变。 七日后的一个宁静下午,京城上?阳宫西北角上?的鹰房,收到了一只海东青,负责的宫人取下鹰腿上?的信,见是忠嘉侯送回来的,赶忙走来长信殿禀告。 姬婴这日午后没甚事,正歪在长信殿西配殿一间大敞厅的春藤长榻上?,听新进宫的一支萧管乐班弹奏时?兴曲目。 她端着一碗酸奶,一边听一边悠然?吃着,一抬眼,见连翘轻盈地从侧门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个密封的小木筒。 自从姬婴登基,连翘也随她一起回到宫中,前不?久姬婴下诏废除了旧日的掌印禀笔宫官制度,只设了一个皇宫内司,以连翘为首,担任大内掌司,负责调度各宫大事小情。内司中又分了六尚宫和六典局,细含内宫册籍院、太医院、文宝库、戏班、膳房、香房、花草司、冠衣局等三十六处,分别?由忍冬和当?归掌管。 因连翘每日百事缠身,若非是有很要紧的事,她是极少?在这时?候来找姬婴的,所以厅中宫人见她走进来,都有些意外,站在门边的几个小宫人,见她来了都忙低头轻声问好:“大掌司安好。” 连翘只轻轻点了点头,随后走到姬婴榻边,一旁宫人端了个绣墩来,连翘告了坐,见她仍在专心听曲儿,遂只在旁默默坐等。 连翘手中拿的那信筒,姬婴一眼就认出是妫易传鹰送回来的,但她也没急着问,直到把?这支曲子?听完,才吩咐众人退下去,接着她将手中盏放在了一边案几上?,笑着对连翘说道:“走吧,咱们往里头小茶室坐坐去,朕有好些时?日没吃着大掌司亲手点的茶了。” 不?多时?,她二人走进了里间茶室,这间茶室颇为小巧,装潢也甚简洁,一张茶几四个蒲团,只有主位对面墙上?有几个壁瓶装饰,四面隔墙加厚,很适合密谈。 姬婴在主位上?盘腿而坐,连翘则在她斜对面侧身跪坐下来,等宫人端了点茶的茶炉茶具,退出去后,连翘将那信筒轻轻放在案上?往前推了推,才伸手拿过器具来,慢慢开始点茶。 姬婴拿过那信筒打开来一看,果然?是妫易发回来的,说已带阿勒颜在回京的路上?了。 她看完将纸折起来,又放回了那信筒里,随后只是看着连翘点茶,二人一时?对坐无言。 等连翘点完一盏,推到她面前,姬婴让她给自己也点上?一盏,随后她抿了一口茶,才说道:“你常日家事多,今日特特跑来送这信,必然?是有话要问吧。” 连翘捧着茶盏,轻轻点了点头:“这海东青是从西边飞回来的,我料着大约跟察合汗国有关,有忠嘉侯出马,必然?能?带察合汗王回来,所以想着来讨个示下,若察合汗王来日果然?进了京,应当?如何?安置?是否要行?加封?” 姬婴静静看了她片刻,将茶盏放到了桌上?:“若给他行?加封,漠北木合黎会如何?看朕?容简又该如何?看朕?还有你们这些当?年一起从漠北回来的人,还能?待朕一如往昔吗?” 连翘听她这样说,也抬起头来看向?她,当?年她们得以回朝,是因为姬婴向?木合黎出卖了柔然?,若阿勒颜一朝回到姬婴身边,来日会不?会在枕边进言,因此事报复众人,这些都是未知。 今日连翘之?所以来,也是因为宫中众人自从妫易出征后,都有些担心此事走向?,毕竟眼下许多近侍宫人,还是姬婴从漠北带回来的亲信,当?年包括连翘自己,都曾替姬婴软禁过阿勒颜,一旦他回来得加封,她们这些人在宫中的处境,就显得尴尬了起来。所以这段时?间频频有人私下托关系,向?连翘打探确认,甚至还有人为此从宫中请辞离京的,只恐阿勒颜进京后于己不?利。 连翘默然?良久,才缓缓说道:“旁人我不?敢保,但我是一定会留在陛下身边,若陛下心有不?忍,要留下察合汗王,我好歹提前打发了众人去,免得宫中不?宁。” 姬婴摇了摇头:“于私我的确心有不?忍,但不?管从哪方?面看,他此次进京,都必死无疑。” 连翘被她这话吓了一跳,只是直直地看着她,姬婴又接着说道:“不?说那些跟柔然?有瓜葛的人,就单说太子?吧,若朕哪天一觉不?醒,太子?少?年登基,他留在宫中,作为新帝的生父,应该得加封么?若得加封,有没有权干政?做过柔然?可汗的人,一旦在中原干政,朕给太子?留下的这江山,还能?够稳固么?” 连翘听完她这一连串问题,皱起眉头来嗔道:“陛下春秋鼎盛,不?该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姬婴却神色认真:“并非说丧气话,实是朕不?能?把?江山置于这样的危险当?中。”随后她伸过手来,握住连翘的手拍了拍,“所以请你放心,也请你代朕叫众人都放心。” 连翘看着她的眼睛,突然?明白她之?所以让妫易押阿勒颜回京,是因有假死一事在前,她得确保他死在自己眼前,这一次,他是真的没有活路了,半晌后,连翘点了点头:“好。” 两个月后,刚刚入秋,忠嘉侯妫易护送察合汗王仪仗进京的大军,从边疆开回了洛阳。 阿勒颜这日坐在大辇上?,跟着妫易安排进城的一队护卫,直接往上?阳宫开去,经过一道外宫门,车子?停了下来,不?多时?,有人在外面请他下车换步辇。 他起身弯腰下了车,抬头见停车的这甬道,正是当?年他乔装成察合汗国使团成员,进宫觐见时?走的那一条,那天他在这里,遇到了准备离京就藩的姬婴。 他看了看这寂静的甬道和两侧高耸的宫墙,这是他第三次来到这里,或许也就是最后一次了,他这样想着,抬脚登上?了面前的肩舆。 第148章 燃尽灯 阿勒颜坐在步辇上, 跟着前面一队引路的宫官,在宫中?行了约有两刻钟,来到了一处宫门外, 见那门上匾额写着四个大字:百解忘忧。 进了这座宫门后,先是一处甬道, 两侧栽种着火红的枫叶,又过一道小门, 才来到一座宫殿外。这时步辇在庭中?停了下?来,前面有个宫人走上来说道:“大汗, 忘忧宫到了,请在这里下?榻侯旨吧。” 他下?步辇看了看那殿宇上方匾额,又看到门首两侧对联:“天上何曾许寄愁,酒中?正自可忘忧。”他看完轻轻苦笑一声, 随即抬脚跟着那宫人走了进去。 此刻姬婴坐在长信殿的东书房里,妫易则坐在她?案前的一把大椅上,正在同?她说着察合汗国内部各处情况。 这次跟随妫易一起去的,还有一班准备接管国?政的官员,都在科布多城外随军驻扎,只是若要?和平移交,这其中?还有许多事要?做。 姬婴听完想了一想, 这些年替她?在察合汗国?监视阿勒颜的细作司驻点一直没?撤, 国?中?官员也不乏她?的人在,所以她?对于那边情况还是比较清楚的, 于是又提笔就来日各处安排写了一封手?书。 刚写完, 有位宫人在外轻轻叩门, 随后走进来说道:“启禀陛下?,察合汗王已安置在忘忧宫了。” 姬婴点点头:“知道了, 让他先在宫里歇两日吧。” 等那宫人出去后,她?才对妫易微微一笑:“这次有劳你往西走这一趟,果?然把他带回来了,竟没?有在路上直接杀了他。” 妫易却没?什么表情:“陛下?只叫押他回来,定有道理?,臣又何须多此一举。” 姬婴抬眼?看了看她?,只是没?说话,这时外面又有传报,姬婴叫了那宫人进来,只jsg见那人手?里拿着一封帖红邸报,走进来放到了她?大案上。 姬婴见是北庭都护府送来的,心下?已猜着了几分,遂叫那宫人先出去了,随后伸手?打开?邸报一看,金帐汗国?近日在赛音山牧场北面国?境线处频繁换防,并增加了一倍驻军。 她?看完将那邸报递给妫易,妫易看完,将邸报放在一旁案上:“北庭都护府守军充足,陛下?不用担心。” 姬婴却叹了一口气:“看来阿勒颜进京的消息,木合黎已经知道了,她?不放心朕。” 她?见妫易一时无言,又问道:“那么容简你呢?这次押送阿勒颜进京,想来你麾下?将士,一定也多有抗议的,对不对?” 从前跟随姬婴投靠中?原的那些漠北将士,这些年来在河西北庭燕东三处军营里,经过多次打散重组,已很好的融进了中?原军中?,所以倒没?因此事起哗变。但是当年跟在妫易身边的几个大将,这次听说她?要?押送阿勒颜进京,也私下?来找过她?,建议她?在路上暗暗了结了他,以绝后患,但妫易并未采纳。 这些事妫易并没?有同?她?说起,只是抬眼?静静看着她?,良久后才说:“如何安置察合汗王,是国?事,亦是陛下?的家事,臣相?信陛下?自有决断,无需旁人置喙。” 姬婴听完也看了她?半晌,随后缓缓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两日后,阿勒颜在忘忧宫前殿收到宫官宣旨,说圣上晚间来此用膳,又带了一套衣服来,让他午后沐浴更衣预备接驾。 他站在堂中?默默听完,没?说什么,等那宫人走后,他看了看托盘内那件衣服,是一件黛蓝色织金锦袍,却不是中?原样式。起初他只觉得有些眼?熟,回忆了片刻猛然想起,多年前他带柔然使臣来中?原接亲,在大殿上见到姬婴那天,他身上穿得正是一件黛蓝色织金锦袍。 到日暮时分,阿勒颜已换上了那件锦袍,在前殿正座大椅上默默坐着出神。 酉时三刻,殿外传来仪仗礼乐,随后又有一班宫人鱼贯走进殿中?,那些宫人站定后,又过了片刻,才见姬婴在一众宫官簇拥之下?走进殿来。 她?这日没?穿龙袍,身上只一件蜜合色团花圆领常服袍,头上戴一顶样式简约的金冠,衣服上的颜色花纹,也同?阿勒颜当年进京接亲时,她?在殿中?所穿的礼袍样式十分接近。 阿勒颜见姬婴走进来,在大殿中?央站住脚,笑吟吟地看着他,他也忙站了起来。 自从上次与?她?邺城一别,已过去了七个半寒暑,两千五百八十三个日夜,他一天天数着过来的,到今日总算再得重逢了。 姬婴见他换上了自己送来的那件衣服,头发也梳成了当年殿中?初见时的样式,就连左耳上的琉璃坠子?,也还同?从前一样,因他才从座上站起身,此刻那坠子?也跟着前后摇晃,带着些微光闪动。 这些年不见,他倒是容颜未改,仍然俊秀清绝,身姿一如既往的挺拔,只是身形较从前似乎消瘦了些。 姬婴见他静立无言,又往前走了一步,笑道:“两个月舟车劳顿,把朕的人都给饿瘦了,来,来,今晚可得多吃一些。” 说着她?抬手?请他往后面花厅走去,身边一众宫人也都跟在后面,到这边厅里时,内中?两侧也各站了一排宫人,端着银洗漱盅等物肃立,桌上肴馔皆已摆齐。 姬婴径自走到东边主位上坐了下?来,招呼阿勒颜坐在身旁,随后对厅内宫人说道:“都去吧。” 等那些宫人出去后,她?举箸给阿勒颜夹了些菜:“当年随我回来的厨子?,这几年手?艺也精进了,今日传膳点的都是你从前爱吃的菜,尝尝看,可还是那个味道不是?” 阿勒颜还是没?有说话,只抬手?举箸将她?夹来的菜慢慢吃完,才抬头看向她?,他本有许多话要?问,但到此刻却不知从何问起,沉默半晌才说:“玄娘,今日种种,我实在未曾料到。” 姬婴淡淡一笑,又伸手?给他夹了几箸菜,随后也给自己夹了些在碗里,只同?他说起许多从前的事来。 她?说起那年自己初次进宫,又说起和亲路上在晋阳城停留,还有从阳关离境去到科布多的日子?,以及后来在可汗庭的岁月。 阿勒颜话不多,只是在她?讲述往事的时候,他的面庞从一开?始的落寞,渐渐变得温情起来,在聊到姬嫖出生后那几年时,脸上还微微带了些笑意。 只是所有的追忆,都停留在察苏离开?可汗庭之前,从那往后的事,她?二人都没?有提起。 聊了半晌后,姬婴感慨了一句:“说心里话,在可汗庭那几年,其实还是开?心时候占多数,你待我的好处,我总还是记得的。”她?说完见他似乎又有些低落,遂温柔一笑,“我听容简说,科布多王宫建得很是华丽壮观,待来日闲了,我也离京西巡一回,过去瞧瞧。” 话音刚落,厅外传来宫人送酒的声音,两名宫人端着金盘走进来,将酒壶和两个酒樽放在桌上,低头退了出去。 姬婴将手?搭在那酒壶上,正要?拿起来倒酒,一抬眼?对上阿勒颜的目光,不知何故,她?猛然回想起姬平写给妘宫那封信的抬头:“妘宫吾妹,展信如晤。”接着又想起师娘息尘曾说:“是我的故友妘宫。”紧跟着眼?前又浮现起许多年前鹤栖观,妘宫在她?面前笑着说道:“小玄娘,谢谢你照顾他。” 她?微微皱了皱眉,把手?从酒壶上抬起,伸过来摸了摸他左耳上的坠子?:“这颜色很衬你。” 这时阿勒颜也抬手?握住了她?的手?,二人对视片刻,姬婴将手?收了回来,却正好将桌上那酒壶碰掉在了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厅外宫人听到这声音,忙推门走了进来,姬婴看着地上那壶里洒出的酒,将脚下?羊绒地毯浸湿了一片,叹道:“罢,今日不饮酒了,收下?去吧。” 等那两个宫人走进来将酒壶酒樽收下?去,又将地毯擦拭了一遍,才退出去。 这时厅内忽然安静下?来,二人默默对坐片刻,姬婴站起身来:“天也不早了,我去了,你早些休息。”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连翘一直在外面守着,见方才有宫人将那酒壶酒樽收走,接着又见她?走了出来,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也不禁有些哽咽:“陛下?……” 姬婴朝她?摆了摆手?,神情有些疲惫:“朕再想想,让朕再想想吧。”说完她?低头缓缓往外走着,脑中?不断闪过从前在可汗庭时的画面。为了江山稳固,有些事不得不做,但此刻,她?却不想亲自下?这个手?了。 阿勒颜在她?离开?后,仍在桌边坐了许久,直到宫人进来将桌上的杯盘碗盏都撤了出去,他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方才那两个宫人进来收酒壶时,彼此低头微微对视了一下?,被阿勒颜看在眼?里,他立刻明白那酒里有毒,她?今夜果?然是来杀他的。 但是她?犹豫了,想到这里,他抬起头看了看窗外冷月,轻轻一笑,她?犹豫过,这就足够了。 他缓缓站起身,在这边厅里四处转了转,走到一张案旁时,他的目光停在了一对海晏河清烛台上,他走过去拿起其中?一支烛台,将那上面的蜡烛拔了下?来,一根三寸长的铜烛插,在烛影下?闪着金光。 初秋的晚风已带了些寒意,连月色也变得如霜清冷,姬婴这夜躺在寝宫榻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三更时分又坐起来望着地上月色出了会儿神,随后喝了半杯水,才复又回去躺着,这一夜躺了又起,起了又卧,直到破晓时分才昏昏睡去。 第?二日一早她?睁眼?时,正好听到更漏钟的声音,是巳时整。 姬嫖这日听说她?起得晚,有些担心,于是在两课间隙匆匆赶来明光殿请安,进来见她?才梳洗毕,正坐在偏厅里用早膳。 姬婴见她?来请安,拉着她?在身边坐了,才说了两句话,忽有个宫人前来禀道:“陛下?,忘忧宫里出事了。” 姬婴一听这话,放下?手?中?盏,起身带着姬嫖和一众宫人,坐上肩舆往忘忧宫赶来,这边殿外此刻站了许多宫人,她?跟着引路的那名宫人往正殿走去,这边殿门却被关了起来。 那宫人将门推开?,只见阿勒颜坐在正殿大座上,低着头,单手?反握一支烛台刺入心脏,已没?了气息。 这时有个宫人小心翼翼走上前来,递给她?几样物事:“陛下?jsg,这是在案上发现的。” 姬婴接过来,见是一枚察合汗国?的汗王兵符和一封亲笔退位书,还有一张纸条,她?将纸条展开?一看,不是中?原文?字也不是柔然文?字,却是妘宫自创的回形加密文?,上面写着:“玄娘,我不会让你为难。” 第149章 圣无忧 姬婴将那张纸条紧紧攥在手中, 又往殿中走了两步:“太子留下,其余人出去。” 众宫人闻言忙都欠身退出殿外,只是?没有关殿门, 而?是?远远退到了庭中侯旨。 姬嫖是直到察合汗王仪仗进京,才确信父汗当?年真的没死, 这段时间,朝中多?有议论, 她也听说了曾有亲王因?她生父缘故,上奏建议废太子的事。虽然最早提出这事的荣王已死, 但她不愿为此事与母亲隔心,所以即便听说父汗进了宫,也没有向姬婴追问此事,毕竟在她心里, 他早在八年前就殁于草原了。 姬嫖抬头望向大座上那个有些陌生的身影,却没有走上前,而?是?又往姬婴身边靠了靠,挽住了她的胳膊。 姬婴转头看了看她,轻轻拍着她的手,缓缓同?她讲起了当?年柔然覆灭前后的事,以及一些出于形势迫不?得已的考量, 等说完这些往事, 她才转过身来郑重说道:“我囡囡的太子之位,是?身为?长子理应得来的, 断不?会因?生父身份而?动摇。”她微微停顿片时, “只是?人言可畏, 他不?愿成为?你的阻碍。” 随后她又看了一眼?座上的阿勒颜,轻声叹道:“来日合棺祭礼上, 你再同?他好好道个别吧。”说完她转身带姬嫖走出了殿外,见领头宫官走上前来,遂吩咐道,“忘忧宫内后事,请大掌司亲自?来料理。” 三日后,阿勒颜被安放到了姬婴提前为?他备下的金丝楠木棺内,举行完合棺礼,停灵于忘忧宫正殿中。 这天午后,姬婴正在锦绣殿听曲儿?,连翘走进来问忘忧宫后续事宜,说还未给阿勒颜点选福地。姬婴听完,想起昨天正好有工部递来的陵寝修建奏疏。早在她登基半年后,就跟太常寺和礼部确认了陵寝所在地,那份工部文?书上写着,预计明年初春动土,三年完工,于是?她想了想:“就先停放在忘忧宫,等过几?年,再迁入朕的地宫里。” 与此同?时,忠嘉侯妫易同?副帅妘邈,已带上了那枚汗王兵符和退位书,离京一路往西去了。她们带人马抵达阳关当?日,中原朝中对外发布国书,称察合汗王已薨于洛阳。 察合汗国都城科布多?果然因?此发生了一场小型政变,好在妫易留下的人手有所防备,政变很快便被平息,等国中众官员见到阿勒颜的亲笔退位书,商议过后皆决定,无条件归附中原。 十五日后,金帐汗国面南边境线驻军向北撤回半数人马,并遣使团前往洛阳为?察合汗王吊唁。 察合汗国归附后,因?阿勒颜在退位书中写明,要将国库和王宫私库尽数移交中原,于是?接管察合汗国的官员,核算了国中各城池府衙日常调度所需金银后,将国库清点完毕,分批押回洛阳。 察合汗国这些年在西域,因?商路繁华,又有种?植业发展迅猛,国库中堆金积玉,光是?纯金,就从科布多?开出了五百余辆长车装运,后面还跟着一百辆车珠宝,一千辆车银饼和一千辆车铜钱。 为?接收察合汗国的国库,姬婴派人花半年时间扩建了三处库房,但当?押运队伍陆续抵达时,发现还是?装不?下,她只好又让人清出了两座殿宇专门存放珠宝。 直到坤元二年三月初五,从察合汗国押来的财物?全?部运进洛阳,姬婴这天来到库房视察,见金库整齐分出了十纵列,为?防止倒塌压人,每列都只及腰高,密密麻麻叠放着金条,一眼?望不?到头。 她知?道察合汗国富裕,但站在库房高台上,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了。 而?这库房里的还不?是?全?部,有些实在放不?下的,她令人搬进了后宫,又给阿勒颜打了一个五百斤重的纯金椁,套在金丝楠木棺外面。 这天,她巡视完几?间宝库,再次来到忘忧宫,那座巨大的金椁仍静静地停放在正殿中。因?她还没想好追封谥号,棺椁正前方的牌位上,只简简单单写了两个字:“妘颜”。 姬婴绕着那棺椁转了一圈,又细细看了看金椁上的花纹,雕刻得很是?精致,她不?禁伸手摸了摸,默然片刻,才抬脚悠悠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轻声说道:“生同?衾,死同?穴,你想要的,朕都给你了。” 这次因?收察合汗国,忠嘉侯妫易再进太尉,其余一干将领皆有封赏,一路护送财物?的士兵,也人人得了丰厚赏钱。 跟随妫易两次去往科布多?的小副帅妘邈,因?功加封勇明侯,除此外,姬婴还把科布多?城指给了她作为?封地。 这日早朝上,众将领赏谢了恩,又有礼部尚书出列回禀今年会试及殿试等各项筹备事宜,这是?姬婴登基后的第一场春闱,又有近日国库丰盈,所以举办得格外隆重。 会试结束后,宫中正值暮春时节,御花园里花团锦簇,姬婴这日午后同?静千在花园亭中摆上了棋盘,二人在花丛间一面对弈,一面闲聊。 静千自?从搬入宫中玄千观,也不?时到各殿走动,常就时政利弊同?姬婴谈讲,众臣皆知?宫中有这么一位仙长,都道她是?个“不?入阁的宰辅,穿法衣的卿相”。 她两个就今年春闱聊了半日,又说起了城外鹤栖观的近况,姬婴先前也曾多?次邀请师娘来宫中,只是?她闲云野鹤惯了,不?喜欢宫中拘束,也不?许姬婴将鹤栖观改为?皇家道观,以免封山影响山民?生计,后来耐不?住姬婴央求,才答应她在不?外出云游时,每月来宫中玄千观里住上三日。 算算日子,明天她们又该接息尘入宫了,二人又就这话聊了一阵,直至黄昏时分方散。 第二日一早,宫中开出法驾仪仗,前往青腰山鹤栖观接观主息尘入宫。正好这日朝中旬休,姬婴也没别事,于是?同?静千一起到外宫门处来迎,将息尘接进了宫中玄千观小住团聚。 又过一个月,殿试结束,姬婴将三鼎甲都点了翰林,又将其余新科进士向朝中各部和各道州府衙安排了一批。 看着眼?下日新月异的朝堂和地方府衙,从前开景朝旧臣的地位在缓缓下降,人数也在一点点降低。她想做的事,终于时机成熟了,于是?这日政事堂联合御史台,再次针对开景帝旧年谋夺皇位一事展开调查。 这日早朝后,姬婴正坐在长信殿书房里看地方邸报,忽有宫官送来了两封贴金喜报,是?宗室新添人口请旨赐名的,一次来两封,却是?少有。 她拿过来一看,第一封是?去年抬爵的襄王,她于三日前诞下一对双生儿?,一女一男,未定世子,此喜报是?来请旨赐名和定世子的。 第二封是?平阳王府发来的,眼?下京中袭爵的宗室男,因?广陵王谋逆和荣王受贿两桩事,几?乎被姬婴杀了个磬尽,这平阳王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因?性情孤僻少与人来往,所以未受那两桩事波及,这日上表是?因?王后前日诞下一女,请旨赐名的。 姬婴看着那两封喜报,想了一想,叫人备办些赏赐贺礼,随后换了件半正式的常服袍,起驾往襄王府前来看望。 圣驾一到,襄王府中诸人皆大感意外,忙忙收拾接驾,襄王因?还在月子中,未能起身下榻接驾,姬婴也没让她出来,而?是?带着人进她屋中瞧了瞧,她坐在襄王榻前,笑盈盈地问了两句话,又瞧了瞧两个幼儿?,都是?一般的粉雕玉琢,于是?她又笑着问是?哪个先出生的。 襄王见问,却摇了摇头:“让陛下见笑,因?是?头回生产,府中上下一团忙乱,里外人也多?,竟一时闹不?清是?哪个先出来的,有说前面的是?女孩儿?,也有说是?男孩的,把我也弄糊涂了。” 姬婴听了哈哈一笑:“既这样,就由朕来定吧。”说完她又问过八字,沉吟片刻,给那女孩赐单名为?“术”,定为?襄王世子,接着她又看了看那男孩,叹了一句道:“宗室男前些年屡屡生事,把个朝堂地方搅得四下不?宁,朕想着,还是?德不?配位闹的,往后生于宗室的男孩,就都免了皇姓罢。”随后她给那男孩赐名为?“白”,下口谕此后宗室男一概jsg不?得冠皇姓袭爵,对外只称为?“公子”。 于是?襄王府近日出生的这两个幼儿?,最终定了是?襄王世子姬术和次男公子白,襄王和屋中众人听完皆领旨谢恩,姬婴又嘱咐她好生将养,才起驾回宫。 回到长信殿后,姬婴又问了问平阳王府的情况,这平阳王后是?荣昌候次女,上个月荣昌候长男才因?病殁了,紧跟着幺男也在打马球时失误坠亡,眼?看着爵位就要断在这里,前不?久还曾请旨过继姪男,但姬婴没有准许。 她思量片刻,提笔写了封诏书,因?平阳王的爵位,到他这里就是?最后一代了,于是?她在诏书中令这位生于平阳王府的长女随母姓嬴,赐名为?“轩”,并将平阳王爵位降为?平阳郡主,令其待此儿?满月后,随妻前往荣昌侯府居住,由其妻以次女名义袭家中侯爵。 荣昌候接到圣旨后老泪纵横,原以为?爵位没有指望了,不?料圣上开恩,令次女归家袭爵,于是?带着满府里家眷,在庭前谢恩拜个不?住。 姬婴听说此事后,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位荣昌候,是?开景朝一位颇得圣眷的老臣,在京畿地区也很有些声望和势力,去年姬婴追封皇考时,他也曾带人联名上表,称追封诏上不?宜出现诋毁英宗的字眼?,想来经过此事后,他应该能够消停一些了。 十日后,开景帝弑杀长姊谋夺帝位旧案由御史台查明,并由督管御史台的赵王向上呈递了调查结果。第二日,姬婴从长信殿明发上谕,直言开景帝大逆不?道,着褫夺谥号庙号,即日起将牌位挪出奉先殿。 这一次直接给开景帝定罪,朝中没有再像去年追封哲宗时那样出现大批谏诤上表,但还是?有零星几?个头硬的,上奏称姬婴给长辈先帝定罪有伤国体,还有人往太庙去向世宗哭诉的,都很快被京中禁军押进了御史台狱,没几?日便遭革职赶出了京城。 开景帝罪名至此已是?板上钉钉,数日后,御史台又翻出了延兴帝姬星谋害姬华一事,于是?紧跟着也被废除了谥号庙号,牌位亦挪出了奉先殿。 而?姬星长男同?光帝姬良,也跟着他一起被废,同?样挪出了奉先殿。 之后姬婴再次下旨,给开景帝改称“窃帝”,姬星改称“昏帝”,姬良改称“殇帝”,将爷孙三座牌位挪进奉先殿西边一间小抱厦内,并取消一切祭享。 这日午后,姬婴在长信殿的书房里,听妘策来报政事堂的几?件要事,等正事谈完,又说起三帝遭废一事,除同?光小皇帝没有举行国葬,还在奉先殿西配殿停灵外,其余二帝早已葬入帝陵,于是?妘策问了一句是?否要迁陵。 姬婴听她这样问,恨恨说道:“要迁,入葬了又如?何,给朕挖出来。” 【全文完】 第150章 恣逍遥 【终章】 “窃昏殇”爷孙三帝迁出皇陵这日, 靖王府传来一则喜讯快报,靖王姒云凌晨时?分诞下?一女,母子平安。 正赶上?这天是朝中旬休, 姬婴起得稍晚了?些,用早膳时?听闻此信, 又连声细问了问经过。听说她是昨夜三?更?发作的,历经两个时?辰, 整个过程还算是比较顺利,没有遭受太多苦楚, 她才松了?一口气:“这时?候她必然累得很,先将车马备下?,朕午后过去瞧瞧。” 到了?午后申时?初刻,听宫人来报说靖王苏醒, 姬婴忙换了?衣服,登车出宫来她府上看望。 青龙街这座靖王府,还是姬婴熟悉的模样?,但她此刻过来,已不走西侧门进府了。御驾在王府正门停了?下?来,府前三?扇大门全部?打开,早有提前赶来的宫人和靖王府的执事在此等候圣驾。 姬婴下?了?车, 熟门熟路地往后面走去, 及至姒云起坐的后院里?,这边庭中来来往往, 有许多执事走动, 见圣驾到, 皆站住行礼避让。 等她走进屋中时?,姒云正卧在榻上?喝水, 听说圣驾到,忙要?起身,姬婴见状快走了?两步上?来,笑道:“快别起身。”说完一旁有姒云的贴身执事端了?大椅来请姬婴坐,又给?姒云身后垫了?几个枕头?,好让她靠着说话。 这时?又有养娘将幼儿抱了?过来,姬婴凑过去瞧了?瞧,见她睡得正熟,脸儿红扑扑的,十分可爱。 在这边看了?一会儿,养娘才将她抱到里?间,好让她二人自在说话。 姒云见她这日特特赶来,又带了?许多贺礼补品,已是十分感动,又想到前几日朝中曾有些议论,说她改姓后保留王爵不合宗室礼法。她也想自己?一个异姓王,宗室不宗室,外戚不外戚的,确实不妥,但听说姬婴对此未做表态,所以今日见她过来,姒云又提起了?这件事,考虑到父皇旧事有愧哲宗,向姬婴自请降爵。 姬婴见她这样?说,轻柔一笑:“这个朕也虑过了?,一码归一码,阿云往日待朕的好处,不该因这些事抹杀,靖王爵位仍与你三?代承袭,从太上?王算起,到今日这女儿头?上?,再下?一代才改‘靖宁侯’,好吗?”随后她又说要?给?这女孩儿赐名为“锦”,就叫做姒锦。 姒云听完不禁动容:“臣代母亲与女儿,一并谢过媎媎恩典。” 说了?两句话,姬婴又想到今日过来,还没见到姒羌,于是也问了?问她近况,听姒云说她如今愈发出世?,每日只在府中建造的家观里?清修,晌午才在这边同?姒云用了?膳,见她这边一切安好,就回家观还愿去了?。 姬婴听完点了?点头?:“既如此,那朕就不去叨扰了?。”随后又嘱咐她好生休养,见她也有些乏了?,遂起驾回宫去了?。 等她回到长信殿时?,已是薄暮时?分,妫鸢正等在书房门口,见姬婴回来,跟着她一起走进了?书房,向她回禀了?今日三?帝迁陵一事。 因降罪诏书已发,对于迁陵,朝中倒没再有人抗议,所以今日事办得很是顺利,三?帝迁出皇陵后,被送到了?三?十里?外的一处宗室陵园。又因圣旨说了?不必单修墓室,所以众人只将三?帝骸骨塞进了?一个破棺材草草埋了?,赶在关城门前回来复命。 姬婴听完只让妫鸢先回去休息,原本她想,应该将皇考牌位搬回奉先殿中,但此刻又觉得那里?曾供奉过开景帝,还是晦气。于是她提笔下?诏,择吉日将奉先殿内的先帝牌位,全部?搬入北边九华殿中,奉先殿重新修整留作别用。 如今朝堂上?,开景朝入仕的大臣数量持续减少,职司都被姬婴首批门生和坤元二年的新科进士补上?来了?,为数不多还在高位的,也都是姒羌从前的党羽,姒太傅的门生,是确有些资历才干的治世?能臣。这些人见开景帝获罪,却没有波及靖王姒云,圣上?还开恩许靖王世?子姒锦再袭一代王爵,这才都放下?心来,料想自家大约也不会再受开景帝牵连,无不对姬婴竭忠尽智,以保全地位。 这日午后,春景正好,姬婴正在锦绣殿中观舞,一支舞毕,有宫人走进来禀道:“启禀陛下?,忠嘉侯送来的生辰礼已到,请陛下?过目。” 妫易在察合汗国归附后,留京两个月,见朝中各处已稳,遂择了?日子,于三?日后再带勇明侯妘邈回河西?,以安定新归附的西?北地界。 妫易想到再过阵子就到姬婴的万寿节,自己?不在京中,所以提前给?她准备了?生辰贺礼,她闻言点点头?:“拿进来吧。” 不多时?,只见两个宫人引着一个年轻男子走进殿中,在她面前十步远的地方跪下?行礼,她托腮上?下?端详了?一回,身段不错,于是挑眉说道:“抬起头?来。” 那男子缓缓将头?抬起,眼睛却还是向下?垂着,姬婴一见他?眉眼面庞,竟与阿勒颜极为相似,只是少了?冷酷,多了?些腼腆,她坐起身来,又问:“你是哪里?人?今年多大了??” 他?再次低下?头?:“虜家沙洲人,今年十七岁。” 姬婴听完皱了?皱眉:“往后你就不要?说话了?,你的声音不像他?。”随后又说,“衣裳脱了?朕瞧瞧。” 殿中宫人一听,都慌忙退出去避让,半晌后,听到殿中叫人,那个替妫易回禀的宫官才又走进来,见那男子已将衣裳穿上?了?,于是低头?说道:“启禀陛下?,这是忠嘉侯收察合汗国回来时?,在路上?碰巧遇到的,家世?经历都查过,干净的,见他?有个八分像,遂献来给?陛下?解闷。” 姬婴放下?酒盏,缓缓站起身来:“能有八分像,已jsg是很难得,容简有心了?。”说着她抬脚往外走去,“叫控禽府来人收下?,名字就叫做……”她想了?想,“就叫做‘红隼儿’吧。”说完这话,她拖着飘逸的轻纱袍摆离开了?锦绣殿。 控禽府坐落于上?阳宫内西?四宫,里?面都是从前魏王府搬进来的一众舞乐伎人面首,共有五人在内各居一小殿,分别是山雀儿、云雁儿、夜莺儿、黄鹂儿和喜鹊儿,今日又添了?一位红隼儿。 这日晚间,红隼儿被召进姬婴的寝殿,四更?天才送出来。第二日一早,明光殿下?发一道口谕,提红隼儿为控禽府右令仪,与专为圣上?弹唱的左令仪山雀儿并尊为首。 控禽府内众人,多以弹奏歌舞取悦圣上?得封,只是内中规矩极严,左令仪山雀儿终日戴着面纱,有声无面,右令仪红隼儿奉旨不开口,有面无声,其余人亦皆各有限令,都不过玩物而已。 三?日后,忠嘉侯妫易带勇明侯妘邈收好行装,在早朝结束后进宫向姬婴辞行,姬婴与姬嫖早已在长信殿内等着她们了?,众人告别了?半日,姬婴又亲自走出来,一直送她们出了?外宫门方回。 她二人离京当日,又有金帐汗国再派使?团和遣使?学子,来中原国子监学习。姬婴午后在观风殿召见了?众人,又见木合黎给?她带了?厚礼来,说是为先前阿勒颜进京时?,金帐汗国无视两国睦邻协议,擅自增加驻防兵马一事前来致歉的。姬婴听了?微微一笑并没说什么,只请大使?晚间来参加宫宴,并吩咐人去给?木合黎备办国礼请她带回致意。 当日,姬婴再发上?谕,宣布归附中原的察合汗国正式更?名为“安西?道”,由原驻扎科布多的细作司督帅姞安出任安西?大都护。此后中原王朝在西?域商路话语权更?上?一层,同?时?各地道府也在有序落实坤元新政,上?下?一派欣欣向荣,真正四海升平,八方安定。 又过一日早朝后,姬婴坐在长信殿内看中书令妘策带人前来拆奏封,等看完后,妘策又就今年春闱各地新科进士调派到任情况,同?她细细回禀了?一遍,又将左相姜舟对朝中几位新科进士的评价,也与她说了?一回。 到这一年春闱取用榜单上?,男进士数量较上?一届又减少了?,仅剩十之二三?,点翰林的三?鼎甲中,更?是一个男的都没有。对于这个局面,姬婴是颇为满意的,因过去一些年,官场上?被开景帝大力提拔男官带坏风气,所以她有心对此多加提防,并且准备往后做进一步控制。 自从前段时?间宗室内,新生男儿被取消了?皇姓,又有平阳王降爵,不予传皇姓给?长女,因广陵王前事被杀得本就所剩不多的宗室男,地位一降再降,而这两个决定带起的风气也传入了?民间,一时?生下?男儿的家里?,也都基本上?不再给?男子冠姓了?。 姬婴坐在大案后面又想了?想,随即起身踱到窗前,悠悠说道:“十之二三?,朕看也多了?,男人本来也不大适合做官,往后慢慢都用新科进士顶替掉吧。” 妘策忖度片刻,轻声说道:“先皇妣曾有圣训,凡识字中举者皆可为官,若压制太过,也恐影响陛下?圣名。” 姬婴觑起眼睛,看着窗外的景色,半晌才说:“先皇妣开国初期毕竟形势不同?,此圣训也是恐怕落了?史家褒贬,但从前那些父系王朝正盛时?,女人被当货物聘取贩卖,几乎连人都算不上?,如何到了?本朝女人当家,倒论起平等来了??也太给?他?们脸了?,依朕看,不把他?们踩实了?,他?们就总得想着要?恢复旧制,来革咱们的命。” 说完这话,她又回头?看了?看妘策,笑道:“先皇妣有顾虑,朕却不在乎那些,这个恶人,就由朕来做吧。”只是循序渐进地实现起来,或许还要?花上?十来年,但没有关系,姬婴想,反正她有的是耐心。 妘策听完这番话,深深看了?她一眼,又将这话在心中细细揣摩了?一回,也会意一笑,朝她点了?点头?。 转眼间,京城已进入初夏,奉先殿内众先帝牌位,在五月十八这日卯初天亮时?分,由太常卿主持了?迁挪祭典,随后按照辈分一座座被搬进北边的九华殿内供奉。 九华殿是在奉先殿后面新修建的,采光更?好些,整间殿宇宽敞明亮,三?排牌位落座后,祭堂比先时?在奉先殿看起来更?显气派。 这时?,太常寺又将礼部?新制的追封牌位也摆了?上?来,是哲宗姬平的长女姬妟,姬婴的长姊,被追封为懿和皇太子,牌位供在了?哲宗旁边。 众先帝牌位安放好后,姬婴吩咐人将哲宗的一张龙袍画像,挂在了?世?宗身边。这画像是她吩咐宫中画院,参考鹤栖观里?那一副画像,还有宫中库房收着的一架大宫灯上?姬平的容貌画下?来的。 画完她又吩咐人照原样?重新做了?一架宫灯,却将画中的青衣人彻底抹去了?。另外她还在文宝库房里?,寻找到了?姬平长女姬妟幼年时?,被世?宗抱着的一张画,也叫人临摹出来,画了?一张穿蟒袍的,挂在了?姬平身侧。 等这日九华殿内迁挪牌位和挂画像仪式完成后,她叫众人都退了?出去,只留下?太子姬嫖同?她一起在殿内,到香案前又单给?姬平上?了?三?炷香,因迁殿这日,也正好是她的冥诞。 姬婴跪坐在蒲团上?,默默看着姬平这副新画像,不多时?,外面红日渐渐升高,一缕阳光从东边窗棂照进殿内,映在了?姬婴的侧脸上?。 从她那年在鹤栖观小神殿内祭拜姬平冥诞后,转天被开景帝认回宫,距今已是十八年过去了?。 她看着那画像,回想起这些年,不禁朝上?抿嘴一笑,这时?,端坐在画像中的姬平也面带笑意,似乎是在回应着她。 就这样?与画中人对视良久后,姬婴才缓缓站起来,带着姬嫖转身走出九华殿,母女二人一前一后,踏入了?殿外绚丽的朝晖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