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我来了!》 第1章 楔子 公元369年,东晋太和四年。 春,三月十一,酉时。 晚霞映红了半边天空。 徐州制所下邳城内,驻军南大营,炊烟袅袅。 不多时,天空中斑斑点点的橙云渐渐蜕成了墨灰色。 吃罢晚饭,二十出头,身材瘦削的伍长许大有打着饱嗝,边擦着胡子茬上的油污,一手拿着粗陶碗出了营帐。 三年前,晋燕泰山郡城外生死大战,关键时刻大晋左卫将军、萍乡县伯陈安一支奇兵制胜。 鲜卑战神慕容恪平生首败,被迫城下签盟,退出青州全境。 出身于乐陵郡阳信县农户的许大有弃暗投明,没有选择回老家种地,而是果断投降了晋军。 毕竟大家都是晋人(晋朝时期汉人称晋人),而且王师的薪饷颇丰。 父亲早年跟随鲜卑燕国上庸王慕容评出征,在上党阵亡于河东军阀冯鸯一役中。 他们全家才得以从鲜卑人的奴隶升级为平民。 家中老母外加一弟一妹,靠那几分薄田根本不能饱腹度日。 于是,四年前年仅十七岁的他和十五岁的弟弟许二有应征入伍,加入了鲜卑燕国军队,隶属于青州刺史慕容尘部。 当然,在等级分明的鲜卑军队中,他们属于没有薪水只管饭的义务兵。 冲锋在前做肉盾,掠夺战利品在后,得等鲜卑人挑完了。 每次打完仗,弟弟许二有都会来找他,告诉他作战的心得,一到打仗的时候他就想转身跑。 从来没真正的杀过人,都是跟在别人后面补一刀一枪的混日子。 许大有总是警告他不要跑,如果你一转身,没跑几步,后面就会有鲜卑督战队当场将他斩杀。 如今这个胆小怕死、身体羸弱的弟弟已经死在了泰山战场上,头颅被铁蹄踏碎,无法辨认。 在打扫战场时,许大有逐个扒开死尸的衣领看见了当年入伍时,老母亲给他们俩一人做的一件红布兜才认出来的。 母亲说穿着这个上战场能辟邪避刀枪。 唉!但到底也没有庇佑了许二有。 老实巴交的许大有一边跟身边的战友们打着招呼,走到水槽边,把粗陶碗放进去用手抹了几下,甩了甩水滴,转身向回走去。 边走边盘算着解甲归田的日子,还有三个月多一点了。 这也是他晚上在臭气熏天的十几人营帐里,能促使自己快速进入梦乡的一剂良药。 伺候老母,抚养妹妹,养几头牲畜,种上几亩栗黍,运气好再娶上一个老婆…… 这一切还得感谢大晋广陵公、特进、太尉、录尚书事、兖州刺史,都督兖、豫、徐、青四州诸军事的陈谦。 他宣布在他辖区内的军兵,家只有一个男丁的,服役满一年,便可退伍归乡。 自从投降了晋军,也领了军饷,有了一点积蓄加上许二有的阵亡抚恤金也在自己手里。 痛哉,我那可怜的兄弟啊…… 怀着对未来美好的憧憬和些许的沉痛,摇摇晃晃地走向营帐。 刚到营帐门口,听到后面有人粗声粗气地叫道:“许大有!” 不用回头,许大有也知道是谁,喊话的是同乡,伯长(魏晋时期相当于百夫长)刘老四。 许大有转过身来,看着二十几步之外,一脸虬髯的刘老四,脸上堆满了标志性农民式憨笑,应声道:“四哥,吃了没?” “吃什么吃,”刘老四没好气地抱怨道:“刚刚从建忠都尉那里回来,你过来一下。” 说完,刘老四转身进了自己的营帐。 许大有不敢怠慢,将陶瓷碗交给站在营帐门口唠嗑的两个战友,向刘老四那边走去。 当年一起从军,刘老四因力气大,就成为他们村儿出来的兵里面的小头目,这些年因军功升为了伯长。 挑帘进了营帐,借着昏暗的油灯,许大有看见五、六个熟悉的什长、伍长也坐在里面,刘老四坐在中间,正啃着胡饼。 许大有冲几个人憨笑着点头,却得不到回应,于是才发觉气氛有些不对头。 于是找了个空地儿,默默地坐了下来,惴惴不安地望向刘老四。 刘老四端起桌子上的粗陶碗喝了一口葵菜(魏晋时期的当家菜)汤,努力吞咽下去胡饼,沉声道:“大有,刚才跟他们几个人说了,建忠都尉接匡司马之令,有人密谋叛乱,令我们今晚秘密行动,剿杀叛党。” 许大有心中一惊,自从投到大晋以来,只在前些年,跟随辅国将军杨佺期去山东诸郡打过几次土匪。 已经一年多没打仗了,这眼看着要服满兵役了,又…… 不由得脱口而出道:“谁要叛乱?” “呸,”刘老四将一口痰吐到地上,斥道:“这岂是你我该知道的事儿?听令行事便是!” 许大有也觉多嘴,不由得讪笑着低下了头。 旁边一名什长老赵,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揶揄道:“大有,是不是光想着解甲归田,娶个婆姨了?” “想什么想,建忠都尉说了,今晚若顺利平叛各人等官升一级,这是实打实的军功,按大晋制,可减免大半赋税,你回乡讨生计可就轻松多了。”刘老四斜睨着许大有道。 没等许大有搭话,对面一个老伍长老鲁声音嘶哑地道:“尤其我们淮北三州,太尉最看重的就是对退伍军兵优待,回村后说不定还能在乡里甚至县里谋个差事,吃个官粮呢。” “对啊,你看看年前回乡的艾十七,如今已是……” 另一个什长的话还没说完,被刘老四粗暴地打断了,“闲话少说了,今晚之事干系重大,若不能顺利平叛,或者漏网一人……” 说着,刘老四故意停顿了片刻,浑浊的大环眼扫视了身边的几个人。 气氛陡然间紧张了起来,帐内鸦雀无声。 他压低声音接着道:“你们回去准备一下,不要声张,带着手下军兵今夜亥时中(现在的晚上十点)集合,随我出发。” 众人忙一起叉手施礼道:“是!” “还有,行动中不许穿戴衣甲,不许说话,”刘老四手抚颌下茂密的大胡子,眼中露出一道凶光,再次嘱咐道:“建忠都尉这是看重我们阳信县出来的兵,行动要保密,平叛中不管遇到谁,只管格杀,不留活口。” 众人都是老兵,对上级领导下达的将令那是自然无条件执行。 于是一同站起身来,躬身领命,转身出了营帐。 亥时过半,天气闷热,黛黑色的天幕上,寥落的挂着几颗疏淡星子,一钩弯月时隐时现。 许大有带着自己手下军兵,轻装打扮,手持长枪,腰挎刀剑,出了营帐。 来到空地上,见刘老四已经和几十名军兵默默地排好队列。 等许大有几个人走过来,刘老四大手一挥,众人上了战马出南大营而去。 来到北城门,对完口令,顺利地出了下邳。 众人沿官道摸黑奔驰了五六十里路,来到一片山丘地带。 许大有知道这里是东海郡(今山东郯城、江苏赣榆一带)和下邳的交界处,连接青徐二州的必经之道,叫做卧牛岭。 刘老四在前面下了马,转身吩咐身边一名什长道:“老赵,你带你的弟兄去砍些树木,搬几块石头,设置路障。” 老赵领命,带着十几个人沿官道去了。 剩下的人也下了马,牵着马跟着刘老四向山丘上走去。 空气中没有一丝风,伸手不见五指,不时传来枭鸟“欧欧欧”的叫声,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刘老四喘着粗气,低声咒骂道:“这鬼天气,真他娘的闷,可别下雨啊。” 来到半山腰一处开阔地,停住脚步,刘老四令大家将马拴在树上,掰了树枝塞进马嘴里绑紧。 然后站在山坡上,向远处官道望去。 能见度很低,到处是漆黑一片。 许大有尽管在两国共当了四年多兵,但除了山东剿匪,真正打仗就那么一次,被晋军在泰山城下打的大败。 稀里糊涂地跟着败军逃回了泰山城,然后就投降了。 一种莫名的恐惧感令他握着长枪的手已经出了汗,冰凉的铁枪杆被他握得热乎乎的。 约莫过了一炷香多的时间,有人轻声叫道:“刘将军,快看,有人过来了。” 大家循声望去,远远地有一片小小的火光,顺着官道蜿蜒而来。 刘老四低声吩咐道:“大家准备了,待他们停下,我们就杀下去,老赵、老鲁你们两队打前面,大有你带人打中间,我来扫尾,务求一个不剩,一网打尽。” “是!刘将军。”几个人应声答道,然后各自带人排好队列,悄悄向山坡下摸去。 这时,许大有感到有水珠滴落到脸上,抬头看了看,果真下起了雨。 一道弯弯曲曲的闪电,在黑墨一般的天空中无声无息地颤抖了两下。 这一瞬间,许大有看清了他们这百十余人正猫着腰,端着刀枪,躲避着参差杂乱的树枝,向山下官道小心翼翼地行进着。 雨由点变成了线,渐渐地密集了起来,打在岩石上、树枝上发出了噼啪的闷响。 只听官道上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促。 影影绰绰的火把中,看得出来约莫有十几骑的样子。 黑暗中忽然一阵战马犀利地嘶鸣声响起,很明显,官道上疾驰地马匹遇到了路障,被迫紧急勒停。 有人高呼道:“有岩石和树木挡住了去路!” 许大有听到有人下令喊道:“注意警戒,保护好大人,你们几个过去看看,清理路障。” 雨下的越来越大,官道是的火把都已被浇灭,把个原本宁静的黑夜搅成了混沌的世界,宛如阴间地狱一般。 伴随着咆哮的雷声,就听到刘老四大喊了一声,“杀!” 大家一声呐喊,从官道旁的山坡上纵身跑了下去,随着刘老四杀向了马队。 紧接着,怒骂声,兵器撞击声,战马嘶鸣声交汇在一起,乱作一团。 黑漆漆的雨夜,许大有混杂在众军兵中,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管往马的身子和骑马的人一阵乱戳。 不时听到有人高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但刘老四等人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挥动着兵刃,围攻着马上的人。 不大一会儿工夫,十几名骑者纷纷从马上摔下,有的是主动跳下。 这种恶劣环境下的近战,骑在马上作战是非常不利的。 许大有意识到这不是一帮普通的骑者,各个武艺高强,作战经验丰富,且彪悍异常。 若不是天时地利因素,他们绝非对手,有几个弟兄已经被斩杀当场。 但架不住自己这边人多势众,刘老四在后,老赵、老鲁在前,包围圈越来越小。 许大有和身边几名军兵一起举枪扎进了一名骑者的胸膛,鲜血飞溅到他的脸上,又被大雨冲刷干净。 然后,他们又杀向了下一个人。 此人身形魁梧,手持短刀,嘴里发出一阵阵怒吼,一边抵挡着冷不丁刺来的长枪,另一只手拽着一名白衣人。 在雨夜中,一席白衣甚是扎眼。 忽然,大汉怒吼一声,左右开弓劈倒了许大有身边两名军兵,拽着白衣人乘隙窜出包围圈,向着泥泞的山坡上跑去。 许大有哪能让他们跑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赶忙挺枪追了上去。 黑暗中,从后面胡乱扎了一枪,没想到竟然扎中了正在爬坡的大汉后腿肚子。 大汉大叫了一声,从山坡上滚了下来。 后面的几名军兵一起上前举枪,将他身子扎成了蜂窝。 许大有挺枪继续向山坡上的白衣人追去。 向上追了大约十几步,白衣人被凸出的岩石绊倒,地上打滑,翻了几翻,仰面躺在山坡上。 许大有来到近前,刚举起枪来,一道闪电从夜空划过,惨白的电光将白衣人照了个清清楚楚! 虽然浑身上下已经被雨淋透,但白衣人身上明显有几处伤口正汩汩地流着血水。 他艰难地两只手肘撑在地上,身后倚着一块岩石,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那挂满雨水,清秀白皙的面容上呈现出痛苦之色,三缕黑髯垂在胸前,依旧显露出儒雅贵重的气质。 看得许大有不由得呆愣住了,这幅面容依稀在哪儿见过,怎么如此面善呢? 正在满腹狐疑地犹豫间,闪电过去了,四周恢复漆黑,只留下地上一片模糊白色。 这时身后的几名军兵冲过来,一起举起手中长枪,齐齐向地上的这片白色扎了下去…… 许大有猛然醒悟,想起自己还要挣份军功回去领赏,这白衣人一定是叛乱首要分子,说不定是份大功劳呢。 来不及细想,他拔出腰刀来,走到地上的尸首旁。 揪住发髻,横刀在脖颈上用力来回拉了几下,将头颅割了下来。 然后,动作麻利地把发髻打散,分成两半,拴在了自己的腰上。 第2章 迎桓温入京加殊礼 公元368年,太和三年,春三月。 晌午,辰时中。 建康城,天空蔚蓝,阳光灿烂。 清新的空气中,带着丝丝凉爽。 两岸桃花的清香夹杂其间,沁人心脾,引得蜂蝶纷飞,翩翩起舞。 翠鸟在枝头鸣叫,婉转动听,不绝于耳。 秦淮河畔,桃叶渡口,碧波荡漾。 衣甲鲜明的晋军士兵,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戒备森严。 一大帮文武官员齐聚渡口,正三五成群的交头接耳说着话。 为首两名紫袍文官服饰的官员,昂首肃立,一动不动地看向秦淮河的北边。 其中一人五旬上下,个头稍高,五官端正,沉稳有度,五缕短髯,目光深邃,儒雅的气质中隐隐掺杂着一丝焦虑和不安。 另一人三十出头的样子,个头稍矮,身材瘦削,面色如玉,齿白唇红,颌下微髯,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顾盼流转。 若不是唇上的那撮微髯,证明了他是个男人,直比绝色女子还要美上几分。 前者名曰谢安,字安石,出自于名门陈郡谢氏,官拜尚书仆射(相当于副宰相)。 后者叫做王坦之,字文度,出身更是显赫,魏晋时期的大族太原王氏,任侍中,官拜右卫将军,袭封蓝田侯。 今天是侍中、假节钺、都督中外诸军事的大司马(相当于全国武装力量总司令)桓温进京的日子。 文武官员奉圣旨,来此迎候,由位高权重且出身根红苗正的谢安和王坦之领衔。 满足了这个双重身份的人,才能有资格代表朝廷的诚心实意,彰显了对大司马的最高规格接待。 差不多到了巳时多一点,秦淮河北面薄雾中,隐隐有船队驶来。 谢安边翘脚张望边轻声对身边的王坦之道:“大司马来了。” 一直没得到回应,谢安回头看了看王坦之,只见王坦之姣好的面容上已经有了细密的汗珠,而且身子在微微地抖动着。 “文度?文度!”谢安连叫了了王坦之两声。 “哦,哦,是大司马来了。”王坦之缓过神来,附和道。 谢安回头关切地看着王坦之道:“你是不是身体不适?” “没有,没有。” “那你身子怎么在发抖?” “有吗?哦 ,明明是风吹的衣衫在抖动嘛。” “……” 二人说话间,几艘大小官船已经驶进了桃叶渡。 众人抬头望去,几艘五十人的晋制战船开道,上面布满了剑拔弩张,身材魁梧,英姿飒爽的荆州水军。 后面是一艘雄壮的艨艟巨舰,犹如一头怪兽般,从晌午还有些迷雾的河道中漂移过来,显露出狰狞可怖,张着血盆大口的虎面船头。 当看到船顶端十余丈高的牙旗、纛旗上分别书写着“桓”和“晋大司马”之后,谢安忙向后挥手吩咐道:“奏乐,快奏乐!” 一时间,秦淮河两岸鼓乐齐鸣,锣鼓喧天。 众文武官员,整理官袍,换上庄重表情,按官阶大小,规规矩矩地站在了王、谢身后。 艨艟巨舰慢慢地靠向了岸边,船上军兵扔下数条杯口粗的绳索,岸边早有军兵准备好,动作麻利地拴在了缆绳柱上。 船上一名英武俊朗的年轻将领抬手一挥,艞板从船上伸了出来,慢慢落到了岸上。 岸上众文武多数都认得,这是桓温亲信,侍卫长,牙门将竺瑶。 他一出现,必定是桓温要到了。 待船靠稳,艞板搭好,谢安左手持笏,右手撩衣袍,抖身形屈膝跪倒,双手握笏板,匍匐在地! 后面的众文武皆大惊失色! 这礼遇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德高望重的仆射大人竟然用迎接帝王的跪礼相待。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大家只得纷纷跪倒在谢安、王坦之身后。 王坦之也是没想到谢安不按套路出牌,但又一想,此次桓温回京本来就是来加殊礼的,跪也是应该的。 加殊礼的三件套,封王、赐九锡和剑履上殿,入朝不趋。 虽然大晋祖制规定异性不得封王,但桓温的加殊礼,权利及地位均在诸王之上,封不封王只是虚名而已。 这次来迎接桓温,皇帝司马奕面授机宜,只能答应桓温第三条,剑履上殿,入朝不趋。 这第二条,也不能答应,加九锡,明眼人一看就是要为了将来要篡位准备的,历史上前面几个权臣加九锡的,后来都自称皇帝了。 如王莽、孙权、还有羯人石勒。 所以,谢安和王坦之二人更加心惊胆战了,这要是激怒了桓温,他们俩可就替司马家尽忠了…… 许久,却未见船上有人下来。 跪在地上的众文武不觉有些诧异,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盏茶工夫,只听竺瑶朗声喊道:“大司马请尚书仆射、蓝田侯上船一叙!” “卑职,遵命!”王、谢二人一起高声答道,遂站起身来,将笏板揽在怀里,硬着头皮向艞板走去。 不多时,二人登上了七八丈高的官船,见甲板上满是军兵,刀枪林立,衣甲鲜明。 船头甲板偌大的空地上搭有一座军帐,着实令二人有些费解。 正满腹狐疑中,只见竺瑶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大声道:“请二位大人进帐,大司马在里面等候。” 此时,王坦之身子抖地更加厉害了。 他是当朝宰辅,总领中书监的琅琊王(东晋皇储才能拥有此王位)司马昱首席谋主。 而司马昱也正是在朝中唯一能抗衡桓温势力的带头大哥。 前者被称之为“清谈派”,后者被称之为“荆州派”,双方名刀暗枪,互相倾轧争斗了近二十载。 来迎接桓温之前,建康就有传言,桓温此次回来要杀的两个人,第一王坦之,第二谢安。 看着帐篷,王坦之的脑海里蹦出了无数个关于帐篷的历史场景。 一般流程都是这样的,赐座——饮酒——歌舞——半酣…… 杯子“啪”摔在地上,刀斧手从帐外涌入,将自己和谢安砍成肉泥。 大家不都是用的这一招来铲除异己,不用说他,即便是主公司马昱甚至当今圣上被桓温诛杀,也像是碾死一只蚂蚁。 大晋一共有十三个州,如今西、南两面的江、荆、广、交、宁、益、司、梁八个州在桓温手里,北面豫、青、徐、兖四个州在太尉陈谦手里,朝廷只掌握了一个扬州。 可以说三分之二的国土属于荆州派。 想到这里,王坦之抬眼偷偷看了看身侧的谢安。 只见谢安面色平静,依然如故,心下稍稍安定。 二人一起朝竺瑶点头,亦步亦趋,像是赴死一般,表情木讷,慢慢走向了大帐。 进的了帐中,王坦之快速地扫了一眼,见帐中空空荡荡并无他人,只有桓温端坐在正中的胡床之上。 二人上次见桓温还是三年前,皇帝陛下登基大典时。 如今再见,桓温除了一对紫目依旧犀利之外,须发已是半白。 一身金甲闪闪发亮,依旧映衬出一代枭雄的逼人气势,居高临下,不怒自威。 王坦之少年成名,才思敏捷,冠盖京师,与另一名少年才俊郗超并驾齐驱,被世人称之为“盛德绝伦郗嘉宾,江东独步王文度”。 但二人在仕途中却走上了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王坦之追随了司马昱,郗超做了桓温的谋主。 这十几年来,王坦之为了对付荆州派,没少给司马昱出谋划策。 所以,王坦之比起四十多岁才“东山再起”出仕的谢安来,心中更加忐忑不安。 他在幕后做了太多制衡桓温扩大势力范围的事情,大家心照不宣。 远远看着全身戎装的桓温,王坦之不由得双腿发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道:“卑职左卫将军王坦之,拜见大司马!” 走在他身侧的谢安也没料到他跪的如此之快,这刚刚进门,也慌忙跪倒在地,叩首道:“卑职尚书仆射谢安,拜见大司马!” 谢安眼角的余光看着王坦之,见他已是汗流浃背,身子抖个不停,忙悄声提醒道:“拿倒了,笏板,笏板……” 王坦之赶忙将笏板又正了过来,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等待二人的是福是祸,全凭坐在大帐中央的那位大司马一句话,甚至是一个手势。 良久,二人听到了那曾经熟悉的,枭鸟夜鸣般的“喋喋”怪笑声。 “哈哈,安石,文度,快快请起。” “卑职谢大司马。”说着,两人从地上爬了起来,惴惴不安地低头站立当场。 “二位请坐。” “卑职谢大司马。”两人躬身谢过座,分东西两侧坐了下来。 三人礼节性地寒暄了一阵子。 桓温回忆了当年谢安在荆州幕府任职的往事,感慨了刚刚去世不久的王坦之之父,老蓝田侯王述,才逐渐步入了正题。 “二位此次前来,可有陛下旨意?” “禀大司马,陛、陛下圣裁,加九锡之事,还有待商榷——” 王坦之话音未落,只听“啪”地一声,桓温手中的茶盏重重地落在桌案上。 吓得王坦之浑身一个激灵,将头缩进了肩膀中,不敢抬头了。 “二十多年来,我收复巴蜀,一伐关中氐秦,二伐中原姚襄,平定成都萧敬文谋反,南剿文卢、李弘叛乱,难道还当不起这个九锡的虚礼吗?”桓温怒道。 “当得起,当得起,只是……”谢安忙接话道:“陛下听说大司马欲行三次北伐,征讨鲜卑白虏,想着您大获全胜后,再行加九锡之礼,令天下士子、民众更加心悦诚服,皆大欢喜,不知大司马意下如何?” “嗯……”桓温仿佛在努力抑制住心中的怒火,沉吟了起来。 这时,谢安和王坦之都看到了,随着刚才桓温茶盏落在桌案上,大帐两侧外面,隐隐有人影晃动起来。 二人万万没想到,活到这个岁数了,生命是否延续下去竟然全系于一个价值二十五钱的铜盏之上,取决于它落地还是不落地。 谢安眼睛死死地盯着茶盏,急中生智道:“陛下还说,大司马若是北伐鲜卑,乃我大晋头等大事,可将徐州……” 说着,谢安卖了个关子,止住了话语。 “哦?安石,陛下之意是……”桓温紫目带电,射向了谢安,急急地问。 跪在一旁的王坦之暗道,怪不得谢安如此淡定,原来是手里握着桓温当前最感兴趣的“北伐”王牌。 现在据桓温第二次北伐已经过去了十三年。 北方两个超级大国,如今的氐秦在苻坚、王猛这一对黄金搭档的治理下,国富民强,兵强马壮。 而鲜卑燕国的擎天柱慕容恪死了,他感觉北伐的时机又到了。 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桓温想要的是什么。 北伐,不是为了大晋朝廷的统一,谁为这个卖命那谁就是傻子。 而是为了捞取政治资本,在天下人面前树立形象。 那么,没有把握的仗,他是不会打的。 谢安见果然戳中了桓温的心思,更加放心了。 他端起身前桌案上的茶盏,呷了一口,慢条斯理地道:“诸侯有道,守卫在四邻,明公何意在帐外安置人手啊。”(《资治通鉴.晋纪二十五》) 言语间,谢安既点明了桓温在帐外埋伏了刀斧手,又用“明公”二字提醒了桓温,自己曾经在他的幕府里参赞军务,一直未忘记当年的知遇之恩。 “哦?哦……”桓温略一错愕,又用大笑声掩盖了尴尬之意,“哈哈哈,这不是针对你们的,侍卫们一直如此啊。” 接着,桓温大声下令道:“你们全都退下。” 瞬间,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大帐两侧的黑影不见了。 “安石,快快讲来,陛下还有什么圣谕?”桓温急不可耐地问道。 徐州,曾经是东晋另一名门世族颍川荀氏世代把守的地盘。 升平三年徐州刺史荀羡(三国荀彧六世孙)病故,因后继乏人,所以司马昱立刻安排清谈派的郗昙领了徐州刺史。 再后来,谢万、郗昙北伐失败,妄图在下邳谋害顶头上司陈谦,反被陈谦所杀。 现由太尉陈谦暂时接管,竟再未吐出来。(到嘴的肥肉,谁能吐出?) 这是桓温现今第一政治对手的地盘,也是他觊觎已久的地方。 如果能得到徐州,比什么加殊礼都要来的实在。 桓温心道,若是天子有诏,除了自己,谅那陈谦也不敢不从。 只听谢安不疾不徐地道:“陛下听闻大司马要再次北伐,徐州地界离鲜卑较近,从那里出兵最为妥当,所以,欲命大司马兼任了徐州刺史一职。” “哦,好,好,”桓温连连点头,兴奋地搓着手道:“陛下圣明啊,若从徐州北伐鲜卑白虏,为最佳路线,只是现今徐州刺史柏杰怎么安排?” 大家都在回避着一个名字——陈谦。 谁都知道,柏杰是陈谦的人,徐州实际的统治者是陈谦。 许久未发言的王坦之,此刻也渐渐安下心来,他在座榻中拱手道:“禀大司马,前日朝会,陛下为充实国库,正大力推行“土断法”,有意将柏杰调回京师,分担琅琊王和安石兄的繁重公务,担任尚书左仆射。” 桓温点了点头,沉吟了片刻道:“安石、文度,陛下圣明啊,鲜卑白虏巨酋慕容恪新亡,伪燕朝局动荡,人心不稳,此时正是北伐大好时机,臣桓温若得从徐州出兵乃最佳路线,事半功倍,可直捣邺城。” 二人忙一个劲地躬身附和,头点得像捣蒜一般。 只见桓温突然面色一肃,双手在空中虚拱了一下,大声道:“请二位大人代我转奏陛下,臣桓温必为大晋浴血奋战,赴汤蹈火,克复河东、河北,将鲜卑白虏赶回辽东老家。” 眼见的桓温一口叼住了他们抛出去的肉骨头,啃得心满意足,还欢快地“汪汪”叫了几声。 谢安和王坦之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 遂一起躬身答道:“卑职一定代为转奏陛下!” 谢安接着感叹道:“我大晋有大司马这等肱骨柱石,驱除胡虏,收复故土,统一华夏,指日可待啊。” 王坦之唯恐落后,跟着慷慨陈词道:“大司马殚精竭虑,为大晋二十余载之安定太平,呕心沥血,纵是伊尹、姜尚也难与大司马相提并论。” 这个人啊年龄大了,而且久居高位,对奉承的话虽然听得很多很多,但依然受用。 桓温朗声大笑,倒也不谦虚,吩咐道:“来人,摆酒宴,我与安石、文度畅饮一番。” 谢安赶紧躬身道:“不敢,不敢,卑职与文度还要回复陛下,且船下文武百官在迎候大司马,待改日再去大司马府上叨扰为好。” “嗯……”桓温沉吟片刻,手抚花白的钢丝般杂髯,温言道:“也好,那我也就不挽留二位大人了,即刻回赭圻(今安徽芜湖市繁昌区)准备兵马粮草,择日北伐。” 王坦之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文武百官在桃叶渡边迎候大司马,都已等候良久,欲一睹大司马风采,您是不是在船头露一面,已解同僚之殷切企盼……” “哦,哦,哈哈哈,也好,也好,我都忘了船下诸公了。”桓温笑着站起身来,从案几后转出。 王、谢二人慌忙站起身来,紧跟在他后面,走出了大帐。 来到船舷边,桓温双手扶着船帮,向下望去。 只见桃叶渡边,文武百官分成两排,一起跪在地上,齐声口颂道:“卑职等,参见大司马!” 一种满足和自豪感从心底油然而生,桓温威严地扫了一眼众文武,缓缓道:“诸公请起。” 文武官员早已跪麻了双腿,心中一边诅咒着桓温的祖宗八代,一边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来。 权力,真是男人最好的春药。 此时此景,年近六旬的桓温顿觉神清通透,全身舒爽。 一身金甲在朝阳下熠熠生辉,如天神下凡般俯瞰着脚下黑压压,躬身侍立的文武大员。 还有远处那象征着最高权利,巍峨耸立,雄伟庄严的皇宫,以及这座当时世界第一大城市——建康。 一时间,桓温不禁雄心万丈,意气风发! 说出了流传后世千年,每每被奸臣酷吏引用的话语。 他感慨道:“大丈夫若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复遗臭万载邪!” 谢安、王坦之在岸边看着桓温的大小仪仗官船在秦淮河上调头转弯,缓缓向长江口驶去,方才与众文武官员道别,回宫复命去了。 桓温径直回到雕梁画柱,窗几明亮的船舱中,在亲兵的帮助下,卸去金甲,换上便装。 这时,船舱外走进三旬上下的儒士,白衣方巾,身高七尺多,白净面皮,一双星目炯炯有神,衬托得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机灵狡黠。 唯有一脸的浓髯,给这年轻英俊的脸上增添了几分成熟稳重之感。 桓温转身一看,正是他最为倚重的天才谋主,首席智囊——郗超,字景兴,小字嘉宾。 他出自于名门世族高平郗氏,祖父为东晋老一辈的革命家,创始人之一太尉郗鉴。 “景兴,哈哈,快来坐。”桓温整了整衣衫,笑道。 郗超迈着名士特有的四方步,潇洒地走了进来,躬身施礼道:“明公,恭喜啊。” “你都听到了,哈哈,陛下要将徐州给咱们,你看看由谁去做刺史合适?”桓温说着,在中间座榻中坐下,摆手令亲兵上茶。 刚才桓温与王、谢二人一起的对话,郗超在甲板大帐后面听得明明白白。 郗超边走到桓温旁边座榻上坐下,边道:“明公,卑职认为此刻不是考虑人选问题,考虑的是柏杰的问题啊。” 桓温端起茶盏来呷了一口,很有些不以为然地道:“他能有什么问题,北伐大计,圣意已决,他敢抗旨吗?” “卑职以为,柏杰必定会请示陈谦后才能回京,恐一时半时不会让出徐州。” “无妨,咱们北伐事宜也得筹备个一年半载的,到时大军在广陵(今江苏扬州市)登陆北上,奉天子诏谁敢挡我。” “明公,所言甚是,但卑职恐迟则生变。” “嗯,你可有何良策?”桓温按捺下兴奋之情问道。 他想想郗超所虑也不无道理,别准备了大半年,到了北伐之日,徐州之事再生变故。 郗超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心中想到,自己追随桓温也有十余年了,他现在随着权力和年龄的增长,越发听不进去反面意见了。 柏杰是谁啊,是谢安的前任,当朝尚书仆射,陈谦手下得力军师,多谋善断,运筹帷幄,更何况他身后还有个位高权重的陈谦! 遂缓缓低语道:“明公,徐州司马匡超之子匡伟在益州任职,他几次托卑职提携照看匡伟,多有书信来往,徐州之事将来可倚重与他。” “匡超……”桓温手指敲着桌案,微眯紫目回想了半晌,也记不起此微员末吏,只好道:“也好,这事儿就交于你办,待大军出征之日,且不可生出意外。” 郗超在座榻中躬身施礼道:“卑职定当尽全力办理此事,到时让徐州尽在明公掌握之中。” 桓温抬头看向船舱窗外,官场渐渐接近长江口,水面开阔起来。 往来的商船渔舟穿行如梭,帆樯如林。 秦淮河两岸,梨白桃红,柳翠竹绿,交相辉映,俨然一幅江南秀美画卷。 欣赏了一会儿,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他虽然野心日渐膨胀,飞扬跋扈,但依然是位出色的军事家、政治家。 忽然意识到了徐州问题的严重性,首先大军北伐是粮草问题,而徐州境内河流湖泊密集,不利于陆路运输。 其次陈谦可是个狠角色,他能控制得了朝廷,但控制不了陈谦,若陈谦不同意出让徐州,一切工夫都是白费。 桓温攒眉沉声道:“景兴,你说的这个匡超很重要,得多与之联系,必要时可以以我的名义给他写信,许其子以高官俸禄。” 郗超脸上浮出些许得意地微笑,桓温终于想明白了。 不敢怠慢,遂欠身道:“此事包在卑职身上,明公只管主持北伐大计。” 桓温也站起身来,向船舱外走去,郗超赶忙跟在身后。 “徐州境内还得提前开凿运河,贯通江淮,供军粮运输,回赭圻后你和元琳(桓温另一重要谋士王珣)好好合计合计。”桓温边走边吩咐道。 “是,卑职早有打算,广陵城东有个沙头镇,北上二十余里是武安湖(今邵伯湖),将此二十余里陆路打通,船队可以向北行进六十余里,若再开凿十余里陆路可汇通樊良湖(今高邮湖)……” 第3章 朝廷震荡 桓温船队离开建康的第二日,一道圣旨从皇宫里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飞驰去了泰山郡(今山东泰安市)。 散骑常侍、镇北将军、徐州刺史、都昌乡侯柏杰在府衙内接到诏书,送走钦使后,不由得眉头紧锁。 永和八年,在氐秦境内的阳夏县(今河南太康县)酒肆,当时还是逃避兵难准备赴江陵的布衣儒士柏杰,偶遇奉谢尚之命迎接玉玺返程的陈谦。 被陈谦的拳拳赤诚之心和鸿浩之志所打动,投于麾下。 效力于兖州军前,出谋划策,运筹帷幄,屡立奇功。 升平四年,被陈谦推荐入朝廷担任尚书仆射之职(谢安的前任),成为了陈谦在大晋朝堂上的代言人。 后来陈谦与东晋时期第一战神鲜卑慕容恪生死决战,又奏请朝廷恩准柏杰出镇徐州,以增加晋方阵容实力。 流光易逝,归晋后一晃已是过去十六载。 作为陈谦手下亲信兼第一谋主,柏杰深知徐州对于陈谦的重要性,也是陈谦耗费了多少苦心经营之地,怎能轻易罢手? 将圣旨扔在桌案上,柏杰提笔给远在洛阳的陈谦写了一封信,把朝廷的打算告之。 安排信使走后,又思忖了起来。 让出徐州,交给朝廷处理,桓温北伐将从徐州出兵。 这个交给朝廷处理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要把徐州交给桓温吗? 想想给陈谦的信最快也得有半个月才能接到回信,不用说,陈谦百分之百不会同意。 不行,自己得先回下邳,稳定住徐州局面,等陈谦之命行事。 本来柏杰的府邸就在下邳,只是两年前的在泰山郡大败慕容恪夺取青州后,过来安抚民心,恢复民生的。 此刻也该回去了,绝不能让徐州成为朝廷与桓温斗法的一枚棋子,更不能辜负远在洛阳,经营饱受五胡战乱中原大地的陈谦之重托。 想罢,又提笔给坐镇广固(今山东青州市)的辅国将军杨佺期写了一封信,告知朝廷诏书之事。 请杨佺期来泰山郡相会,交接青州大小事务,自己欲回下邳,稳定徐州局面。 杨佺期此时正在滨海地区(今山东威海、烟台、青岛一带)扫荡鲜卑残余势力以及大小匪患。 安抚百姓,设立要塞,任免官吏,制定税收……一系列操作下来,才班师西返。 杨佺期率军赶到泰山郡时,不知不觉已经是第二年,公元369年的春天了。 一连三日,将青州地区的府库、军兵、人口、官员……交接完毕后,心急如焚的柏杰不顾杨佺期的劝阻,次日晨带领十几名亲随出发了。 日夜兼程,赶到离下邳不足六十里外的卧牛岭时,不想遭到了来历不明之人伏击。 大雨之夜,柏杰和十余名亲随尽皆殉难。 柏杰的无头尸体在第二日的下午被发现,噩耗传到了下邳。 徐州文武官员尽皆失色,主持徐州日常工作的长史萧馆如遭雷击,急召徐州主簿(钱粮刑名干部)徐冏、徐州司马(军队干部)匡超商议。 三人一致决定将这突如其来的惊天横祸封锁消息,尽量不使事态扩大化。 一面派人飞报洛阳,一面飞报建康。 洛阳大震! 当朝三品大员,镇北将军、徐州刺史、加散骑常侍,都昌乡候柏杰在大晋境内遇袭被杀! 陈谦在洛阳刺史行辕中接到报告后,悲伤、愤怒、怨悔一股脑的袭来,胸口旧疾复发,口吐鲜血,人事不省。 一时间,东晋朝廷的江北四州,两淮上下、山东以及中原诸郡无主。 柏杰遇害,陈谦重伤的消息传到了京师。 建康大震! 东晋第七位皇帝司马奕及满朝文武在双重打击下,乱了手脚,没了分寸。 豪华广阔的建康宫内,一片死寂,只有大殿东侧的计时铜壶滴漏在“滴答,滴答”作响。 脸上除了嘴唇没有一点血色的司马奕有气无力地再次询问:“众位卿家,广陵公患疾该如何是好?” 已经亲历七朝,四十九岁的琅琊王司马昱,低垂双目,死死盯着手里的笏板,依旧是一言不发。 虽然他感觉到司马奕用期待地眼光在看着他。 作为朝廷首辅大臣,清谈派领袖的司马昱,年龄越大话越少了。 大家已经习惯了依赖陈谦,正值壮年,龙精虎猛,他怎么能突然倒下了? 亦或者说,他怎么可以倒下? 除了他谁有这才能,谁有这威望来统领江北四州?谁有这文韬武略来抵御氐秦和鲜卑人? 更何况陈谦的亲密战友,有着“小诸葛”之称的柏杰也死了。 这尴尬的局面持续了将近一炷香多了,司马奕只好将炽热的目光转向了第二宰辅,尚书仆射谢安。 谢安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老领导司马昱不发言,那不就是他了嘛。 但是想到柏杰之死明摆着系桓温所为,自己一开口,三日后桓温就得知了,于是把一肚子的清晰思路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头一缩,用象牙笏板挡住了皇帝投来的目光。 司马奕叹了一口气,再次看向了下面的文武群臣。 这时有一个苍老嘶哑地声音打破了大殿上的沉寂,听着像撕裂的衬布一样刺耳,回荡在大殿的上空。 “陛下,臣以为,太尉病重,柏杰遇害,兹事体大,应禀明太后知晓,请她老人家出面主持大局才好。” 这个声音好分辨,大家不用看就知道是尚书令,来自琅琊王氏的元老王彪之。 朝中众文武如释重负,姜还是老的辣啊。 拿不了主意就找太后啊,她已经垂帘听政这是第三个皇帝了。 虽然如今已经归政于司马奕,此时的她还是这个大晋公司的名誉董事长嘛。 于是,纷纷跟着点头,附和着,大殿上有了些许生机。 司马奕当即应允道:“尚书令所言甚是。” 谢安心中感慨,也只有此法了。 唉! 皇帝和满朝大臣都不敢得罪桓温,不能应对后陈谦时代的危难局面,却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抛给了一个女流之辈。 不过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办法吗? 第4章 暑假的陈望 这是一个烈日炎炎,暑气难耐的盛夏正午,刚刚踏出岛城高铁站的陈望只觉热风席面,嗅觉中还夹杂着熟悉的海腥味道。 久别的气味,蛤蜊、海螺、螃蟹、海藻、大虾…… 一想到这里,不觉口水充斥口腔,又狠狠地咽了下去。 在内地的理工大学苦熬了第三个年头,对机械模具专业依旧是有些懵圈,大物、高数、数控编程、冷冲压模具……自感讳莫难懂,一想起来就头皮发麻。 自幼对国内外历史有着深厚兴趣和充分研究的陈望,可算是一头栽进了阴沟里。 浑身书卷气的自己周身仿佛充斥着金属屑末、车床机油、塑料模具的气息。 来到马路上,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陈望熟练地把后备箱打开,塞上行李箱,一头钻进了开着冷气的车后排。 出租车鸣了两声喇叭,从出站人流中穿梭而去。 二十分钟后,背着书包,扛着行李箱的陈望回到了家中。 正值周末,妈妈帮着陈望把箱子里的脏衣服、鞋子、床单等拿出来,扔进了洗衣机。 满头大汗的爸爸从厨房里端出来油焖大虾、爆炒螺片、辣炒蛤蜊、葱拌八带、清蒸牡蛎…… 又去冰箱里拿出岛城独有的塑料袋装扎啤,拿了两个500毫升扎啤杯,给陈望和自己各倒上一杯。 大家在餐桌上坐下后,爸爸举杯笑着说:“好小子,总算熬到大三结束了,来,我们庆祝一下!” 妈妈拿起跟前的可乐也伸手过来说:“可不是嘛,我的小胖儿在外面辛苦了。” 一起笑吟吟地看着刚刚回家,还有些局促感的陈望。 陈望有些尴尬地掩嘴咳了两声,也端起了扎啤杯,“谢谢爸爸、谢谢妈妈。” 说着,三人一起碰杯,喝了起来。 冰镇啤酒入口,一股清凉甘冽,微微苦涩的液体顺着口腔流入喉咙,进入食道,顿觉从上到下每一个毛孔的燥热都被依次取代,如浸泡在海水中愉悦和舒爽,透心凉。 被稠密的啤酒花呛得嗝了口气,瞬间浓浓的麦芽回甘香气直冲大脑。 从来不喝酒的陈望禁不住嘴里呼出了酒气,发出了欢快的声音,“啊……” 看着陈望又皱眉又咧嘴的表情,逗得爸爸哈哈大笑。 妈妈以为陈望第一口喝多了,关切地说:“望儿,快吃口八带压压,这是你的最爱。” 陈望赶紧拿起筷子,夹了一整只的八带鮹塞入口里,咀嚼起来。 八带被咬开后,满口米粒状的籽卵香气四溢,填满味蕾。 吞咽后,就是咀嚼如须般触爪,加上生抽、香醋、葱白,混杂在一起,筋道而又鲜美,还带着少许海腥。 此时此刻,陈望记起“舌尖上的中国”里讲到“鲜”字,在五味之内,犹凌驾于五味之上,还真是如此。 咽下后,就直奔“鲜”的代表清蒸牡蛎而去。 将壳打开后,先把壳内的原汁喝掉,再双手将壳横着端起,张嘴啃里面那颤颤悠悠,白嫩滑腻的肉。 不需蘸任何佐料,不需用任何调味料加工,只需放锅里清蒸即可。 真是高级食材,往往只需要最简单的烹饪方式,海边人,自有海边的独到吃法。 有的人故乡是田野泥土气息,有的人故乡是鸟语花香气息,而自己的故乡就是这大海的气息。 一个小时后,带着微醺浅醉和撑肠拄肚的满足感,陈望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关上了房门,四仰八叉地躺在了晒得干爽绵软的床上。 久违了,家的感觉。 腥臊乱臭的六人宿舍,大家各有作息时间,各有睡觉方式,令陈望不得不与大家同步而眠。 而此时此刻,这个自己从小长大的幽静卧室,却显得陌生起来,一时半时又睡不着了。 吃饭时,看着爸爸和妈妈为自己忙碌,操劳而又无怨无悔,总是对自己充满了希望,而一次次又陷入失望。 一时间,一股负罪感忽然涌上了心头。 自己这学期是带着九门挂科回家的。 然,学业仅剩下大四这一年了。 他们早晚得知道,怎么办? 仰面看着天花板,羞愧外加懊恼交替折磨着他那因为啤酒作用而加速跳动地心脏。 爸爸虽然终身做的是销售工作,但他博览群书,酷爱历史和文学。 从小耳染目睹,自己也跟着喜好上了这些,从二十四史到古希腊、古罗马,甚至是日本史都学业之余偷着看了不少。 从初中到高中,自己的政史地成绩都是班里甚至级部的佼佼者。 最后到了高考时,爸爸却偏偏给他选了个格格不入的机械设计制造及自动化专业。 爸爸说他上学时就没学过一门技术,因而一直只是个底层销售业务员,到现在还是凭业绩来取决于一年的薪水奖金。 兴趣爱好,那只是人生的调味品,或许可以令你精神充实,令你谈吐不凡,但绝不能取代你的饭碗。 而祖国真正的繁荣昌盛,是离不开工业的崛起,这是国之根本,也是历史客观发展规律。 于是,陈望就来到了这么一个他从小就头疼不已的,以数理化为基础的专业。 唉,造化弄人啊,实在是学不进去…… 怎么跟爸爸妈妈交代…… 越想越烦,越发无法入睡。 听着外面响起了妈妈开了洗衣机“隆隆”作响声,索性随手取了本床头书架上的书,翻看了起来。 胡乱打开的一页上面写道:“太和四年,四月,温率弟冲及袁真等步骑五万北伐。郗超谏,以为道远,汴水又浅,运道不通。温不从……” 桓温! 这是个东晋最有争议的人物,也是极具矛盾性的人物。 说他是位杰出在军事家,而三次北伐都在关键时刻掉了链子,由大胜转而变为大败而归。 说他是位王莽、董卓似的奸臣权臣也不对,他完全可以取晋而代之,但他自始至终也没干出来篡位谋逆之事, 而房玄龄的《晋史》,吕思勉的《两晋南北朝史》,蔡东潘的《两晋通俗演义》陈望都看过,并成为他最为感兴趣的一段历史。 因为这是他认为这是整个中国历史最具有矛盾性的独特王朝。 从司马懿高平陵之变独揽大权到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从司马炎篡位平三国,到贾后乱政八王之乱; 从五胡乱华中原沦陷,到衣冠南渡淝水之战; 最后刘寄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篡晋而开创了南北朝局面。 两晋史道不尽的血雨腥风,说不完的民族苦难;同时又有着其无穷魅力的一面。 魏晋风骨,名士风流,书法美学,诗词歌赋皆为我国人文历史上不可或缺的巅峰时期,散发着奇异光彩。 建安七子、竹林七贤、江左八达、金谷二十四友……灿若星辰,其中仅仅由他们创造的成语,都让我们沿用至今。 有左思的“洛阳纸贵”,有嵇绍的“鹤立鸡群”; 有潘安的“掷果盈车”,有陆机的“顾影自怜”; 有王衍的“琳琅满目”,有苻坚的“草木皆兵”; 还有殷浩的“视金钱如粪土”; 更有刘琨的“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庾亮的“不敢越雷池一步”,庾翼的“束之高阁”,刘琨的“枕戈待旦”,王敦的“自有公论”,孙绰的“小家碧玉”,司马兴男的“我见犹怜”,谢灵运的“才高八斗”…… 每每读起这段历史都会让陈望热血沸腾,倾心不已。 同时他又对游牧民族趁八王之乱侵入中原,劫掠屠杀,几近将长江以北汉人灭绝,赤地千里,易子相食,而痛心疾首,义愤填膺。 他恨不能回到那个时代,学得满身武艺,跃马横刀,驰骋疆场,驱除鞑虏。 此时,陈望信手拈来,恰好翻到了这本书,又看到了这一段历史。 太和四年—— 陈望清晰地记得是公元369年。 与东晋朝廷斗争了一辈子,年近六旬的桓温,发起了第三次北伐。 桓温最有名的一句话,回荡在了陈望耳边,“大丈夫若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复遗臭万载邪!” 这句名言陈望往往拿曹操的“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与之相提并论。 陈望一直这样认为,二人都有野心,都有谋略,也都手握重兵左右朝廷,但二人不是奸臣,而是奸雄! 看着书,借着酒劲,陈望又想起了几年前,令自己神往崇拜的东晋时期名将们。 唉,唉,谁还没有个热血情怀? 百战不殆的鲜卑美男慕容恪,拔山盖世的汉人救星冉闵,白衣儒将的羯人克星谢艾,战神白起之称的山东苟曦,东晋柱石美誉的老将陶侃,打不死的小强慕容垂...... 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 第5章 醉入东晋 当陈望睁开眼睛时,忽觉视线昏暗,吸了一口气,缕缕桂馥兰香的燃烧味道充斥鼻中。 只觉头昏昏沉沉,好像午饭时啤酒的劲道并未消散一般。 于是又闭上了眼睛。 “望儿,望儿!你醒了?” 一声女人的惊呼令他浑身一颤,吓得又睁开了双眼。 四目相对,自己脑袋的上方竟然是一个陌生女人,正低头俯视着他! 陈望不由得睁大了双眼,惊恐地道:“你是谁?” 女人娥眉紧蹙,一双通红的杏眼中含泪,朱唇微抖,颤声道:“你,你终于醒了,望儿,你,你,你不认识我了吗?” 陈望擦了擦眼睛,凝神望去。 这是一张精致到无可挑剔的洁白鹅蛋面庞。 虽是素颜但白如凝脂,娥眉杏眼,睫毛弯弯,朱唇皓齿。 一头乌黑的青丝高挽在脑后。 一时不好确认年龄,虽然有些憔悴,但难掩美艳绝伦! 哇!真的是美艳绝伦啊…… 脑海中迅速走了一遍自己看过的所有日韩美英、国产剧,也没找出哪一个女主角与之匹配。 “你是谁,你怎么在我家?”陈望脱口而出。 闻听此言,女人充满爱怜地快速回道:“你家?望儿,这里就是你我的家啊……” 接着晶莹剔透的泪珠,夺眶而出,滴在了陈望的脸上,热乎乎的。 陈望抬手抹了一把脸,双肘支撑着要坐起来。 女人一双雪白温润的柔夷赶忙按在他赤裸的双肩上,阻止了他的动作。 “望儿,你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身体虚弱,不要起身。”女人边说着,边将一床薄被盖在了他的身上。 陈望定了定神,看了一下四周。 这是一张紫檀木床榻,四周挂着轻纱帷幔,床榻外视线有些昏暗,看不清楚啥样子。 女人侧身坐在他身侧的床榻上,神态中透露着关切而又惊喜。 这不是他的卧室。 这是谁?这是怎么回事?我这是在哪?这是做梦吗? 一连串的问号涌上了脑海,陈望一时之间懵了。 新奇、紧张、惊惧……五味杂陈。 正闭眼胡思乱想时,只听耳畔有个难听的公鸭嗓子响起,着实刺耳。 “太后,您回去歇息吧,公子既然已经醒来,应无大碍。” “田孜,快传御医去。” “是,太后,但您已经两天两夜未合眼了,还望保重凤体,这里交给老奴吧。” 这声音分明是个阉人的声音。 太后?这是哪里的太后? 陈望心中惊诧不已,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闭眼装糊涂。 只听得美妇那好听的南方吴侬软语,软绵绵地道:“好吧,田孜,你要好生照料公子,待御医开完药方,务必让他早些休息。” “是,太后,请您放心。”公鸭嗓子回道。 只觉得一只温润绵软的小手放在了自己的额头上片刻,又捋了捋他的头发,才拿开。 陈望感觉到美妇身体上那独特的体香气息减弱了。 那美妇起身,叹了口气,慢慢地走开了。 一时间,四周安静了下来。 陈望脑海中纷乱不堪,不觉惊骇万分,躺在那里如躺在火堆上炙烤般难受,想起又不敢起。 “公子,您别乱动,御医马上就到。”公鸭声音又响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地脚步声传来。 听到一阵窃窃私语后,一人坐在陈望床榻边,两根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 少倾,一名老者的声音响起,“田大人,公子脉象较前日活力十足,跳动有序,应无大碍了。” 公鸭嗓子道:“谢天谢地啊,可把太后吓坏了。” 老者道:“我给公子开三副药,每晚一副,调节一下身子,您给他服下便可。” “好,好,有劳史太医了。” 陈望听到史太医起身和田大人一起离开了床榻。 陈望心想,看来我只能跟这位公鸭嗓子的田大人沟通一下了。 作为零零后,新时代的好青年,一本大学的理科生,小小知识分子,如果不能沉着应对复杂局面,那也白费了我这十年寒窗苦读。 又装迷糊了一会儿,听到脚步声走动。 随着刺鼻的中药味道,公鸭嗓子声音又响了起来,“公子,吃药了。” 陈望微微睁开双眼,这时眼前出现了田大人的面庞。 这是一个年约五旬开外的老宦官,长了一幅愤世嫉俗而又无可奈何的脸。 面容瘦削,颌下无须,三角眼,眼皮下耷,薄嘴唇,嘴角下耷,使整个五官显得都在下耷,有些像现今社会的女星某某雨的面相。 只有两道浓眉与这松弛的五官极不相符,又黑又长。 陈望假装一副虚弱不堪的样子,嗫喏道:“田,田大人,我这是在哪儿?” “公子,您可算能说点人话了,这是在太后的崇德宫啊。”田孜哀怜地看着他,回道。 说罢,田孜欲扶起陈望。 陈望竭力忍住自己想快速跳起来的欲望,任由他把自己搀扶起来,背靠床头。 田孜将一件锦缎衽衣披在了他赤裸的上身,转身对身后的宫女道:“快,给公子服药。” 一名白白胖胖的宫女双手捧着一只青釉瓷碗,走上前来。 跪在床榻前,低眉顺目地轻声道:“公子,吃药吧。” 陈望平生还没受到如此待遇,刚想拿过来自己一口喝掉,但又怕被田孜识破自己的假身份,只得硬着头皮,任由胖宫女一勺一勺地喂进嘴里。 好容易喝进去黑乎乎,苦叽叽的中药汤,胖宫女站起身来,从腰间取出一块儿布巾,给陈望擦了擦嘴,退了下去。 田孜浓眉舒展了一下,如释重负道:“公子,快躺下歇息吧,您发热不退,昏迷不醒已经三日了,太后就陪了您两日两夜,好生歇息吧。” 说罢,便欲转身离去。 “咳,咳,咳……”陈望假做不停地咳嗽起来,侧卧着欲吐的样子。 果然奏效,田孜慌忙转身又走了过来。 扶住陈望的身子急急道:“公子,您这是……” “田大人,我怕,我怕是不行了唉。”陈望喘息道。 “别啊,公子,您若是不行了,老奴可就活不成了。”田孜黑眉紧攒,紧张了起来。 陈望拼命压抑住别笑出声来,仰面躺下道:“你,你在陪我说会儿话,好吧。” “唉,史太医不是说您好了嘛,老奴总管这皇宫内务,很忙的……”田孜有些不情愿地坐在了他床榻边。 “我是谁?” “您是陈望,广陵公的长子。” “我这是在什么年代?” “太和四年三月十九。” 陈望暗自思忖着,太和四年,太和四年…… 是东晋的司马奕时代,这个时代自己熟悉…… 公元369年三月十九,离桓温第三次北伐还有一个多月的样子,我这是穿越了吗? 穿越小说陈望也看过了几本,有带着浑身现代本领来的,有带游戏级别刀枪不入来的,还有自带万夫不当之勇来的,更有神机妙算运筹帷幄来的。 而自己过来,有什么…… 只有一肚子一知半解的机械设计和自感文学、历史稍微深厚点的底蕴,整个是一名不伦不类的人。 想到这里,不由得一阵子的惊悚,浑身汗毛孔竖了起来。 我他妈的怎么存活在这个时代? 这个时期,是桓温如日中天的时期。 自己是什么人?什么广陵公? 就连皇帝都得听桓温的话。 自己在皇宫里,搞不好就身首异处了。 拜托了,这一切不是真的,好不好? 闭上眼睛,平复了一下心情,渐渐镇定了下来。 这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既来之则安之,毕竟来的是东晋,自己最好奇的那个朝代。 天赐良机啊,得有一番作为才是。 也不负自己在这段历史时期上耗费的大量光阴。 大脑飞速运转,刻不容缓,眼前这人不能让他跑了,得了解一下自己的身份,先保命要紧。 “喂,老田,我看你是不大愿意陪我喽,你去把太后喊来,说我快不行了,哎呦,哎呦……”说着,陈望捂着脑门呻吟了起来。 “哎哎,哪个说不愿意陪您了,您,您,您别污蔑老奴好伐。” 果然,田孜慌乱了起来。 “那我父亲是谁,我母亲是谁?” “您父亲啊,哈哈,”陈望明显看出田孜耷拉的五官一起上扬了起来。 他不无自豪地道:“大晋一代战神,袭封广陵公,假节钺,特进,太尉,录尚书事,兖州刺史,都督兖徐豫青江北四州诸军事的陈谦。” 陈望暗自好笑,这要是在现今社会,名片上都写不过来。 这人还真没听说过,东晋朝廷能打仗的没有几个人啊,还战神呢。 转念又一想,还好,毕竟我不是孤身一人来的,看起来还有个身世显赫,当朝一品大员手握地方兵权的老爸。 心中暗自窃喜,天助我也,有枪杆子就好,东晋,我来了! 遂又装作虚弱地问道:“那……我母亲呢?” “她……” 陈望微眯着眼睛看见田孜脸上显出尴尬之色,支吾了起来。 “老田,你不讲是吧,哎呦,哎,哎……” “我的公子爷爷唉,您就别哎呦了,您烧的真不轻,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您母亲柳绮,她是广陵公的如夫人。” “啊?我是庶出了,父亲几个老婆?” “两个。” “另一个是……” “武陵王郡主,钦封谯国夫人司马熙雯。” “哦,哦。” 武陵王司马曦的长女。 陈望从薄被中伸出手来,掰着手指头算了起来。 东晋第一代皇帝司马睿第四子司马曦,是第二代皇帝司马绍的四弟,是第三代司马衍、第四代司马岳的四叔,司马岳之子第五代皇帝司马聃的四爷爷,现在的太和四年已是第七代司马奕的年号,也就是司马衍第二个儿子当皇帝,也就是当今圣上的四爷爷,而司马熙雯是皇帝的姑姑…… 那我该称呼皇帝叫什么? 一时间想不明白,又闭上了眼睛。 田孜慌忙抓住陈望的胳膊摇晃了起来,哭丧着脸道:“公子,公子,您就别折腾老奴了……” “水,水……”陈望呻吟道:“最好来瓶信远斋的酸梅汤,没有的话来瓶可口可乐也行。” “啥信远斋?啥?可口……可乐?您又说胡话了。” “哦哦,随便来点什么喝的吧。” 不大一会儿,田孜端来一碗水,递给了陈望。 陈望接过来,喝了一大口接着问:“那我怎么会住在皇宫里,我应该跟父亲,母亲在一起啊。” “说来话长啊。” “你捡重要的说嘛,刚才太后是哪位太后?她怎么会陪我两天两夜?” “也是您的造化,她是前朝康皇帝皇后,当今崇德太后,太后感念颍川陈氏一门忠烈,所以才把您接进宫里,视如己出啊。” 陈望猛地坐了起来,惊诧地问道:“你说的是褚蒜子?” 田孜慌忙伸手掩住了陈望的嘴道:“莫要乱讲,要称太后。” “啊,啊,好的啦”陈望猛然醒悟,哪个敢称呼当今太后的闺名啊,死罪,死罪。 心中想到,褚蒜子,果然是褚蒜子,得以见到东晋第一美女,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哈哈哈。 “公子,公子?” “哦,哦,咳,咳……”陈望掩饰着自己的失态,轻咳了起来。 田孜自言自语道:“这傻孩子,一会儿惊一会儿喜的,莫不是发热发傻了吧。” 陈望眼睛一亮道:“哎,你认不认识刘裕?” “流雨?还流水呢,啥流雨?” “我说的是那个宋武帝刘裕。” “不认识。”田孜怜悯地看着陈望道:“武帝有汉武帝,还有魏武帝曹操,另有我朝武皇帝,不知道有个什么宋武帝流雨。” “哦……”陈望又算了起来,公元369年,刘裕应该才六岁。 “那你来说说我那个父亲,陈……” “陈谦。” “对,对,他老人家是怎样的一代战神?”说着,陈望抓住田孜宽大的衣袖,摇晃起来。 只见田孜摆脱了陈望的手,整了整衣衫,面容一肃,正色道:“公子之父广陵公,出自颍川陈氏,您祖父是老一代广陵公陈眕。” “哦……” “令尊十九岁太极殿比武招亲击败庾爰之,迎娶武陵王郡主,二十岁从军遂殷浩北伐,官拜鹰扬将军,第一战只一招刀斩氐秦悍酋苻菁。”说着,田孜看向黑漆漆的屋内,仿佛陷入了往事回忆中。 第6章 田孜忆往昔 “永和八年,令尊回京完婚,不成想大婚之日遭遇羌人姚襄率军偷袭建康,令祖不顾自身家中安危命令尊赶赴皇宫救驾,令尊在宫中斩将退敌保得穆皇帝(司马聃)和康献太后,可惜,令祖却在家中战死。” “哦……”陈望禁不住血往上涌,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位老人,一位勇将,浴血奋战的身影。 “后,令尊丁忧期间夺情起复,随前将军谢尚北上收复失地,期间还去了趟邺城从冉智手里取得玉玺归朝……” “啊?但是史书上讲的是谢尚用不光彩手段骗取了冉魏的玉玺,得以飞黄腾达。” “那都是因令尊为谢尚麾下,功劳嘛,都是主帅的。”田孜说罢,瞟了陈望一眼,眼神中流露出了温情,接着道:“你以后也要记住,为人下属,要懂得闭嘴。” 陈望情知田孜这是为自己好,特意叮嘱的,忙感激地点了点头。 “后来,令尊大败羌军,刀劈羌军第一名将剑岐,在柏杰的帮助下,兵不血刃占领淮北第一重镇谯郡(今安徽亳州市)” 谯郡,陈望清楚的记得,出过张良、曹操、华佗、许褚、夏侯惇、曹仁、文钦等历史名人。 “那个,那个柏杰是谁?”陈望问道。 田孜神情明显一暗,顿了顿道:“那可是一个足智多谋的能人啊,有‘小诸葛’之称的人物,令尊的左膀右臂,谢尚死后继任尚书仆射,可惜啊,几天前刚刚死去。” “啊?怎么死的?”陈望睁大了眼睛问道。 “死于偷袭,可怜,到现在还没找到他的首级。” “可惜了,他死在哪里了?怎么这么个重要的人物会遇袭身亡啊。” “却是死在他的辖区下邳城外,他辅佐令尊在泰山郡大败鲜卑白虏慕容恪,担任着徐州刺史一职。” “那……陛下没有下诏派遣能臣干吏去追查此事吗?” “没,还没来得及,又出了更大的事情。” “啥事?” “令尊闻听柏杰死讯,旧疾复发,昏迷不醒。” “啊!”陈望忽地从座榻中坐了起来,惊呼道:“父亲现在怎样?要不要紧?有没有看医师?” “陛下连日忧心忡忡,诸大臣也六神无主,令尊多年镇守大晋北陲,不但寸土未失还收复了洛阳故都,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北边虎视眈眈的鲜卑、氐秦将大举进犯,我大晋危矣。” “不行,我得去看看他老人家。” “哎哎,看啥子,您才十三岁,去了也无济于事,还是好好完成您的学业,令尊和令堂会更加欣慰的。” “你说什么?我十三岁?你莫说笑啊。”陈望不由得心中一紧,我在这里是十三岁,小学六年级。 “傻小子,真的烧糊涂了,您从三岁起太后就派人把您从谯郡接到宫中,到现在整整十载,不是十三还是几岁啊。” “啊……”陈望暗自惊讶,接着问道:“你说我父亲旧疾复发,他有什么旧疾?” “前面讲的谢尚升为尚书仆射后,令尊得以执掌淮北三州诸军事,当时官拜安东将军、兖州刺史,没有半个月,建康城中流言四起,传说令尊与太后有,有染……” “这是传出绯闻喽?” “什么非瘟?公子你说话怪怪的哦。” “你接着说。” “一时间沸沸扬扬,朝廷不得不罢免了令尊官职,令尊回京后不久就入了廷尉府诏狱,饱受酷刑。” “嗯……”陈望呼出了一口闷气,心中大忿。 “虽然后来得以昭雪,令尊再次出镇淮北三州,南征北战,开辟疆土,为大晋立下汗马功劳,但是诏狱留下的胸疾却始终不得好转。” 陈望默不作声,躺在床榻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天棚,陷入了沉思。 我东晋的父亲,遭人陷害,那时已是广陵公,三品正牌安东将军兼一方诸侯的兖州刺史,谁有这个实力能陷害他? 他这是侵害了谁的利益? 清谈派的司马昱和谢尚?还是荆州派的桓温? 一定是桓温…… “老田,是不是桓温?” 田孜黑眉一挑,耷拉着的眼皮抬了起来,惊诧地看着陈望道:“公子,您如何知晓?” 陈望轻声分析道:“这不是明摆着嘛,谁得利谁就有最大嫌疑,大晋一共十三个州,我父亲独掌三州,他会被人忌妒的,算起来也只有这个桓温了。” “咦?你小子平时沉默寡言,怎么发热后变得能言善辩,且才思敏捷起来了?”田孜有些疑惑地嘟囔道。 “啊,我也是乱猜的嘛,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可不敢乱讲,那可是太祖文皇帝陛下啊,不可失了礼数啊,这是大不敬。”田孜嘴角哆嗦着,不悦道。 “好了好了,知道了,老田。”陈望又道:“这柏杰的死,会不会又是桓温指使?” 田孜一拍大腿道:“招啊,公子,就是他,因桓温从荆州沿江而下,在赭圻驻跸,威慑朝廷,指使属下上表要求加殊礼,但大晋祖制异姓不得封王,且历朝历代加九锡者皆为篡位之人,所以陛下和大臣们商议用徐州来换取桓温咄咄逼人之势。” “而我父远在中原,徐州刺史是柏杰,他突然又遇袭身亡,是也不是?”陈望思路越来越清晰起来。 田孜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唉,大概是这个样子的。” “唉,这个死桓温,怎么还不死?” “公子,你忽然开窍了,正是如此,他已经年近六旬,朝廷别无良策,只有一个‘拖’字,待他死了。” 陈望又好气又好笑,真是一个弱势朝廷,大臣们可能也知道东晋平均寿命在四十岁左右,而桓温此刻的年龄已是高寿。 只能盼着桓温早死早托生,别无他法了。 若是老谋深算的司马懿在天有灵,看到他的后代们如此卑微懦弱,该作何感想啊。 桓温也是个时代的产物,他前任的陶侃、庾亮、庾翼不也是借荆州而控制朝堂几十载。 庾翼死后,为了结束庾家的势力,时任中书监的宰辅何充举荐了南康长公主驸马桓温接任。 当然,不是桓温换了其他人也一样,或许更甚,这个时代谁握有枪杆子谁说的算。 “最后一个问题,老田,你要如实回答我。” “你问嘛。” “我父亲和母亲把我寄养宫中十载,对我不管不问,为何?” “这……”田孜沉吟了起来。 “我听说大臣在外戍边或者征战,都要把长子作为质子留在朝中,我是人质吧?” “不不不,您不是质子……”田孜慌忙摆手道。 “唉,你不说我也知道的。”陈望不免心中有数了,挥手道:“你去歇息吧,我没事儿了。” 田孜站起身来看着陈望,目光中又有了几分怜爱,公鸭般尖厉嗓音有些嘶哑道:“羌人祸乱建康之时,令尊来皇宫救驾,最先是将我搭救,没齿难忘,我也陪伴您十载了,若是您有什么闪失,我可对不起令尊广陵公大人。” “放心,放心,老田,史太医不是说了嘛,我已经好多了,”陈望说完,又想起一件事来,遂问道:“我有没有兄弟姐妹什么的?” “有啊,谯国夫人所生一女名陈胜谯,令堂生有三子,您还有俩弟弟,一名陈顾,一名陈观。所以啊,您应该是广陵公的第一继承人。” “好,好,老田,去歇息吧。” 说罢,陈望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了。 田孜依次吹灭了六盏油灯,退了出去。 寝室中黑了下来,一片死寂。 陈望却是真的睡不着了,一个人在床榻中辗转反侧,惊奇加焦虑,外带着几分小兴奋。 次日晨,陈望醒来,已然熄灭的燃香气中还带有细细的脂粉味道,吸入鼻中颇有些女子闺房的温馨意味。 加上丝滑干爽的绸缎覆盖着肌肤,犹如堕入了温柔乡。 睁开眼看看四周,缕缕晨光从雕刻着镂空牡丹花饰的窗棂中透过,室内逐渐清晰了起来。 这座寝室不算大,床榻侧面是一个座榻,横着一张桌几,上面有青铜香炉。 寝室中间是一个刻有花卉图案的青铜大鼎,烧炭取暖用的。 床榻对面的窗棂下有个紫檀立柜,上面摆有铜镜,插着几支桃花枝子。 看似布局简洁,但华丽高雅,就连房梁在内的一应器物皆雕龙画凤,栩栩如生,一看就符合宫廷之内的气质。 实在躺不住了,装病比真有病还难受。 刚要起身,发现自己赤裸着身体,只有下体穿一条肥大绸缎裤衩,到小腿处。 四下找衣服,又找不到。 正着急中,见有人推门进来。 定睛一看,是昨晚那个胖宫女,端着一个黄橙橙的木盘子,回身将门掩上。 “哎,哎,小姐姐不必关门,透透气吧。”陈望嚷道。 “哦,公子,您醒了,太后吩咐不能开门,怕您再着凉。”胖宫女诧异地瞥了陈望一眼,嗓音清脆地答道。 “开着吧,我已经好了。” “好吧。”胖宫女答应着,将木盘端过来。 陈望见上面有一碗稀粥,两碟糕点。 一股清新的空气从外面袭来,一扫室内龙涎香夹杂着中药味道,令陈望感到舒服了许多。 他让胖宫女把木盘放在床榻旁的矮几上,接着问道:“麻烦把我的衣服取来吧。” 胖宫女微微一愣道:“麻烦是什么意思?” “就是辛苦你,给我找找穿的衣服,我要下床吃饭。” “哦哦,公子不必客气,奴婢这就去。” 说着,她扭转身躯快步向殿外走去。 “哎,你等等,衣服不在这里吗?” “衣服在您的房内,这是太后的崇德宫,因您生病,太后挂怀,才让您暂时住这里,好随时来探望您。” “哦哦,好,快去快回啊。” 胖宫女边嘟囔着边向外走去,“从小就是个闷葫芦,得了场病怎么话多了起来?” 陈望只得半倚在床头上,再次想着心事。 太后对我这么好,待会儿吃完饭我得去请个安才好。 不多时,胖宫女将陈望的衣服取了过来,帮陈望穿戴。 “呃……小姐姐,您叫什么名字?” “俺叫小芳,公子,您这一病跟换了个人似的,呵呵……” “啊,小芳姐,哪里不一样啦?” “除了记性差之外,也能说会道了,嘴也甜了,还小姐姐呢。” “哦,哦,那小芳姐,我以前是个什么样子?” “以前你一天说不了三句话,整个一闷葫芦,哈哈哈……琅琊王家的俩小王爷还给你起了个外号。” “哦?他们是不是叫司马曜和司马道子?” “是啊,这个你倒是记得明白,你们同在国子学,师从于孙博士呢。” 陈望心想,孙博士是…… 哦,是他,一定是孙绰了。 这可是一个大名人,江左文宗,参加过王羲之的兰亭集会。 当时王羲之题写了《兰亭集诗.序》,而孙绰题写了《兰亭集诗.跋》,足可见他在东晋文坛的地位了。 着名的《游天台山赋》就是他写的,文章想象力丰富,波澜起伏,意奇语新,景物摹写更显得情采飞动,可谓有摇笔散珠,动墨横锦之妙。 孙绰视此赋为平生得意之作,自信满满地对友人范启说:“卿试掷地,当做金石声也。” 也就是说,你把这篇文章扔在地上,能听到金属和石头的声音。 这句话流传到后世,经一代一代人之口而演变为成语“掷地有声”。 看着陈望呆呆的想着心事,小芳帮他把腰中丝绦扎好,戴上了一块玉佩。 扭了一把陈望的耳朵,格格笑着:“公子,快吃饭吧,都要凉了,你现在这样子挺好,别跟以前那样整天发呆了,哈哈哈……” 说罢,小芳扭动着略显富态的腰肢,转身出了房门。 陈望把桌几上的精致小糕点吃了个干净,喝了稀粥,用宽大的袍袖擦了擦嘴,走到窗户下的立柜边。 对着铜镜,清晰的看到了自己的面容。 剑眉细目,鼻直口方,面皮白净,瘦长脸型,一头乌黑的长发梳在脑后,挽到最高处别着一枚皮质小冠(也叫束髻冠)。 第7章 家庭会议 拿起铜镜,照着身上,乳白色缎面长袍,衣领袖口金丝海浪纹,足蹬牛皮履。 虽然说不上风姿俊美,但也不失身材挺拔,器宇轩昂,实实的翩翩佳公子一枚。 只是平日里嘴唇上面那黑绒绒的须毛不见了,略显的年轻了几分。 满意地放下铜镜后,又好奇地打开立柜门看了看,除了一些女人用的梳子、首饰、衣服、编织品外,有一把纸折扇。 陈望心想,魏晋名士,清谈玄学,诗词歌赋,怎么也得有个扇子。 于是,抄在手里,大踏步走出了房门。 出了门,是一个长廊,往前走还有一道门,推开后,眼前不由得一亮。 啊!这崇德宫竟是整个台城的最高处。 整个皇宫尽收眼底,大小宫殿错落有致,巍峨耸立,青砖黛瓦。 不时有宫人、宦官穿梭其中。 远处巍巍的覆舟山,横卧东南方,半隐半现在晨雾中。 东方一轮红日已经悬挂半空,光芒洒在各座宫殿之巅,红色和灰黑色瓦片融为一体,显得庄严肃穆。 陈望深深地吸了一口仲春的新鲜空气,慢慢地吐了出来。 心潮澎湃,喜上眉梢,不禁吟哦起来,“层台飘渺压城堙,倚杖来观浩荡春。” 边手摇折扇,向前走去。 来往的宫女、宦官并没有因他而停歇,好似习以为常,视若不见。 他走来走去,也没找到走出这里的门在哪。 欲待找人问问,又恐被人觉得他有什么异常,只好装作闲来无事,来回溜达。 围着崇德宫转了大半圈,才看见崇德宫的大牌匾和下面的正门,于是迈步上了台阶。 走到宫门口,忽然听得里面有人的说话声。 于是,陈望放缓了步伐,蹑手蹑脚地走到了正门外。 趴在门口,仔细倾听了起来。 “太后,事关重大,臣等拿不定主意,不敢擅自做主,所以才来崇德宫,请您示下。”一个斯文而又恭谨的声音说道。 陈望心中不由得八卦起来,找褚蒜子拿主意,这会是谁? 于是撅起屁股,俯下身子,脸庞紧贴着宫门之间的缝隙眯眼看了进去。 中间座榻上端坐着昨晚那个绝色美妇,身穿刺绣瑞草云雁广袖双丝绫鸾衣。 雪白的鹅蛋脸上神色憔悴,又增添了几分忧愁,这是褚太后。 她的左边是穿黑袍龙纹,戴着珠帘的年轻人,虽看不清模样,但敢穿龙袍的,那一定是东晋第七位皇帝司马奕了。 右边正襟危坐是正在说话的,身穿紫色官服,极具文人儒雅风范,清瘦英俊,三缕长髯的中年人。 他旁边还有两个人,一个穿着较为特殊,极其考究的乳白色绣金色花纹服饰,短打扮,干净利落,身穿魁梧,豪迈英武,微微络腮胡须的中年人。 另一个是位身穿紫色官服的年轻人,皮肤白皙,嘴角上扬,剑眉入鬓,神态较为恭谨,一直微微低着头,做倾听状。 还未待褚太后开口,白衣中年人瓮声瓮气地大声道:“哎呀,六弟,有什么不能做主的?你总领中书监,该查就要查嘛,柏杰之死明明是那边人所害。” 说着,他抬手向西边指了指。 陈望暗笑,他这是不敢说出是桓温,西方嘛,都是桓温的地盘。 心中暗忖,“六弟,总领中书监。” 这一定是当朝宰辅,现在为琅琊王的司马昱了,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就是大晋清谈名士领袖。 这个白衣中年那一定是武陵王司马曦喽。 这个时代,晋元帝司马睿只有俩儿子尚且健在。 而且皇帝司马奕没有子嗣,只好从宗室中找一个储君立为琅琊王,也只有比司马奕还长着两辈的司马昱了。 晋朝的规章制度倒是颇有些现今漂亮国的正副总统一般,无论如何得立一个皇储,以备不时之需。 而颇有江湖武侠豪迈性格的司马曦从小喜好舞枪弄棒,演习兵法,且从来不参与朝政,与世无争。 这么说这里面坐着的都是东晋集团控股有限公司的董事局全体成员了。 董事会主席司马奕,首席执行官司马昱,名誉董事长褚蒜子,董事司马曦,还有一位是…… 只见司马昱剑眉紧蹙,长叹了一口气,“唉……”。 然后,不再言语了。 陈望心中不禁诧异,这位清谈领袖司马昱制衡桓温二十余载,明争暗斗,用尽一切办法尽力使桓温不得大展拳脚,竭力扼制荆州派的势力扩张,现如今怎么如此不堪了? 司马昱曾经启用了国丈褚裒,大名士殷浩、谢尚、谢万以及现在自己这个“父亲”陈谦来对抗桓温。 前四人都是清谈名士,让他们搞辩论比赛,他们可以辩上各三天三夜不停歇,但论带兵打仗,却是门外汉。 一一被胡人打的一败涂地,损兵折将。 尤其是褚蒜子之父大名士褚裒,在永和五年(公元349年)誓师北伐石赵。 创造了未经一战,带领十万大军从沛县千里逃到京口的历史纪录。 而且还扔下了跟随他准备南渡的胡占区晋人百姓,足足二十多万,抛弃在淮水北岸,尽遭追击而来的羯人屠戮。 此次北伐,褚裒甚至连石赵羯人的面都没见过。 只是前锋部队遇到埋伏被石赵大将李农围歼,他就撒丫子跑了。 跟桓温斗了一辈子的司马昱,如今明显是胆怯了。 只见褚太后轻启朱唇说话了,那吴侬软语的声音犹如潺潺流水般舒缓,又如莺啼鸟啭般清脆,像一只小手在搔弄着人的心房。 “琅琊王,莫要焦虑,为今之计应先派一重臣携名医火速赶往洛阳,救治太尉,稳定民心,再听取太尉的意见,由他或者朝廷派人查办柏杰一案。” 一席话简洁明了,丝毫不拖泥带水。 陈望心中暗叹,唉,一个国家的大事,一般大老爷们竟要让一女流之辈来决定。 但转念又一想就明白了。 皇帝和司马昱这些人也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他们不敢公开发表自己的意见,怕引起桓温的不满,只好让褚太后来出这个头。 皇帝和司马昱还有末端坐着的年轻人一起点头。 只有司马曦兀自嘟囔着,“这一查又不知得何年何月了,可惜了,我大晋又损一能臣干吏。” “武陵王,”褚太后又道:“熙雯那边来书信了没有?太尉的病情到底如何啊?” 司马曦在座中略一躬身道:“禀太后,前日接小女来信,唉,陈谦他,他昏迷不醒,每日只勉强进一些米汤,口中偶尔念叨着世海兄……徐州……” 褚太后沉默了,朱唇有些颤抖,银牙紧咬着竭力不发出声响,洁白的鹅蛋脸上由于激动泛起了红潮,那清澈的杏仁眼中竟有些水迹…… 看的陈望不由得呆了,太后对我父亲真是关怀备至啊,若无深厚的友情,不可能是这样的。 “谯王……”褚太后朱唇有些颤抖着道:“你,你,不行你走一趟洛……洛阳吧。” “哦,哦,”坐在末端的年轻人并未有思想准备,略显惊愕地抬头看着褚太后,支吾道:“禀太后,臣愿往,只是……” “谯王?”陈望自言自语道:“这是司马恬喽,看来今天也是他们司马家的家庭会议。” 只见几个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司马恬,听他的后话。 “只是……”司马恬斟酌着道:“微臣虽曾在太和元年(366年上本书讲到过)代天宣慰谯郡,亦当面聆听过太尉教诲,但如此重任,微臣自感资历尚浅,恐难以稳定四州局面,有负圣意啊” 一时间,大家默不作声,承德宫正殿上一片沉寂。 是啊,司马恬并无骄人业绩,关键他还不是司马家的近枝。 若去了洛阳,无法应对江北无主的复杂局面,更何况陈谦麾下的骄兵悍将们怎能信服这么个菜鸟? 司马恬抬头看向了司马曦,又道:“不如烦请武陵王殿下亲自去一趟,您还是太尉之岳父,且德高望重。” “呃……这个这个……”司马曦一时语塞,犹豫起来。 陈望心道,是啊,去了洛阳后,第一得代我那父亲陈谦主持长江以北四州的大局,第二还得彻查柏杰之死,把桓温查出来也不好,不查出来怎么向天下人交代?毕竟柏杰是朝廷重臣,影响深远啊。 正在胡思乱想中,忽然,感到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脚,身体前倾,双手不由自主扶住宫门。 只听“咣当”一声,猝不及防的陈望随着这股重力破门而入,双脚绊在一尺多高的门槛上,一个狗啃泥四肢张开,趴着摔进了宫内。 陈望心中大忿,本能地回头看去,只见一高一矮两个小朋友掩嘴笑着跑了。 “大胆!何人敢在宫外偷听!”只听司马曦粗着嗓门吼道。 陈望双肘尴尬地抬起了头。 还好,自己趴在地上时头是向上扬着的,没有磕着下巴。 随即,他赶忙站起身来,还不忘捡起了旁边的折扇。 “望儿!” “陈望?” 几个声音惊呼了起来。 陈望手抚着隐隐作痛的膝盖,手足无措地立在当场。 “望儿,没有摔伤吧?”褚太后一脸关切地问道。 “没,没,太后好……”陈望羞得满面通红,支吾道:“参见太后。” “望儿,我刚要去看你呢,你怎么起床了?”褚太后又问。 “回,回太后,我,我已经没事儿了,刚刚路过这里,不知被谁一把推了进来。”陈望支吾道。 “定是我那俩逆子,顽劣不堪,回去定当责罚。”司马昱有些抱歉地对褚太后道。 “不必,小孩子之间玩闹嘛。”褚太后俏脸含霜,颇有些不满地淡淡地回道。 陈望的突然到来,令大殿的沉闷气氛暂时缓和了下来。 面对着众人的目光,陈望迅速地冷静了下来。 虽然这是代表着东晋王朝最高级别的皇室成员内部会议,但毕竟自己是从现代穿越过去的。 二十出头的人了,没经历过,但书本和影视看过不少了,尤其这还是个自己研究过的朝代。 暗自道,莫慌,莫慌。 定了定心神,陈望复又跪下,向着司马奕叩首道:“参见陛下。” “起来吧。”司马奕冷淡地挥手道。 陈望一看就知道,司马奕一直未曾开口,他的心思并未放在这个事关东晋王朝生死存亡的议题上。 陈望站起身来,又对司马昱、司马曦、司马恬依次施了礼。 “望儿,我们在研究朝廷大事,你回去歇息吧,刚刚痊愈,不得乱跑啊。”褚太后依旧是关切而又耐心地嘱咐道。 陈望依稀觉得褚太后对自己有些像现实中的母亲口吻,心下感动,连连点头。 又团团一揖,正欲转身离去。 忽听司马曦说道:“你等等。” 陈望有些拘谨地立在了当场,不知该如何是好。 司马曦转头又看向褚太后躬身道:“太后,他乃陈谦长子,如今陈谦病重,是不是该让他去洛阳看看……” 不等褚太后回应,司马昱跟着点头道:“也好,父子二人已有数载未曾谋面,这或许对陈谦病情会有益处。” 司马恬紧跟着符合道:“是啊是啊,太尉思子心切,见到陈望定能精神大振的。” “嗯……”褚太后抿着嘴唇,沉吟起来。 良久,她美目顾盼,看向司马奕,柔声道:“陛下之意呢?” “也好,也好,请太后定夺便是。”司马奕随口道。 陈望心中又是暗笑,一帮大老爷们,决断找女人不说,北上边陲还让个小孩子去,也真是窝囊到家了。 但接下来复又一阵紧张,去洛阳见父亲,这个这个,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听田孜口中描述的一定是个胡子拉碴,脾气暴躁,虎背熊腰的大将军。 “好吧,不过……”褚太后沉吟着低头思忖了良久,忽又想到了什么,“那也得找个德高望重的大臣跟他一起啊。” 大家沉默了片刻后,司马恬奏禀道:“微臣想到了一人。” 几个人的目光齐齐看向了他。 “光禄大夫,五兵尚书王蕴是适合的人选。”司马恬看着眼前桌几上的茶盏道。 第8章 太后的不舍 “哦,对,他合适,他多年在谯郡任职于陈谦麾下。”司马曦拍案兴奋道。 陈望暗笑,只要你们不去,谁去都是最合适的。 司马昱手捋颌下整齐的黑髯,点头道:“是,元瑜(司马恬的字)举荐的不错,王蕴为先帝皇后兄长,又多年任职兖州,辅佐陈谦治理两淮军政事务,论声望和交情都是不二之人选。” 陈望心中盘算着,王蕴,晋哀帝皇后王穆之的兄长,出自名门望族太原王氏,他女儿王法慧还和司马昱之子司马曜订的娃娃亲。 他如果去,各方面势力不得不给几分面子。 “那就依你们之见,不过,太尉之病情由谁去医治?”褚太后又问道。 “臣刚才一直在琢磨此事,倒是有这么一个人,身怀秘术,传说有起死回生之术——” 司马昱正不紧不慢地叙述着,被褚太后脆声打断,急急地问:“你快说,是谁?” 陈望也不由得竖起耳朵来,史称东晋时期充满神秘主义的玄学,不乏有神仙记载,像郭璞、葛洪、徐逊等人。 不过这些人此时好像也已辞世,或是远在千里之外,那会是谁呢? “他叫杜炅,字子恭。” “噗……”陈望没憋住笑出了声,慌忙抬手掩住了嘴,心道,“子宫,这字号也太尴尬了吧。” 几个人循声一起又看向了陈望。 陈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望儿,大人在说事情,不可胡闹。”褚太后白了陈望一眼,责备道。 “是,是,太后。”陈望两只手互相搓着,低头侍立一旁。 一经定下北上之事,只听司马昱恢复了名士风流姿态,他语调舒缓,抑扬顿挫,不愧为清谈领袖。 他接着陈述道:“禀太后,杜子恭乃天师教(也叫五斗米教)教主,该教始祖传说为汉代留侯张良,五百年来传到现在正是此人为教主。他不但在民间广有声誉,救死扶伤,甚至在江东老世族中也有不少信徒,如吴郡陆氏、吴兴沈氏。” 司马恬接话道:“对了,听说前些年王右军(王羲之)身患顽疾,也请他给医治好的。” “哼!”司马曦素来不信这些鬼神邪术,冷哼一声道:“王右军不也死了嘛,还不到六旬,这个杜子恭怎么没医治好?” “哎,皇兄也不能这么说,”司马昱不疾不徐地反驳道:“五斗米教讲的是有病之身皆为有罪之身,要闭门思过,表示服罪,然后才能由教中高人念咒、烧符,喝掉烧符之水,净化五脏六腑,还清白之身,相当于重生——” “六弟,你这么说,如果治不好,就是不服罪了吗?这未免有些牵强了,哦,横竖都是他们说的算了。”司马曦大手挥舞着,瓮声瓮气又打断了司马昱的话。 陈望心中暗笑,这个杜子恭分明是妖言惑众,故弄玄虚嘛,司马曦的见识倒是比司马昱强上几分。 “好了,好了,别争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眼眶已然发红的褚太后,不耐烦地道:“就这样吧,救人如救火,江北四州目前处于危难之中,若北方两胡族得知消息,大举南犯将晚矣。” 说罢,她看向了右手边的司马奕,“那就请陛下下诏吧,明日由五兵尚书王蕴为钦使,征辟杜炅一起赴洛阳医治太尉,并安抚人心并寻机彻查柏杰一案。” “是,太后。”司马奕点头应允。 褚太后又看向司马昱,语气沉重地叮嘱道:“唉,太尉苦心经营淮北十余载,并收复故都洛阳,为我大晋南渡以来之肱股之臣,请琅琊王务必嘱咐那杜炅,尽全力好生医治于他,朝廷将不吝封赏。” “臣,遵旨。”司马昱躬身答道,然后又犹豫一会儿接着道:“杜炅的愿望是想将他的天师道发扬光大,在我大晋取得合法地位。” 褚太后银牙紧咬朱唇,想了想,最后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字一顿地道:“不惜一切代价!” “是,太后。”司马昱点头应道。 “若无其他事,那就散了吧。”褚太后微抬皓腕,伸出纤纤玉手道。 由司马奕领衔,几个人起身躬身向褚太后施礼后,排成一行,依次缓缓地从陈望跟前走过。 陈望赶忙一揖到地,恭送一行人走出崇德宫。 待大家走后,褚太后长出了一口气,显出了疲惫之色,闭上眼睛,娇弱无力地倚在了座榻的靠背上。 良久,她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陈望轻声道:“望儿,你过来。” “是,太后。” 陈望向前走了几步,侍立在褚太后跟前。 “你愿意去洛阳探望父亲吗?” “呃……我应该去啊。” “你可是第一次出远门啊,我有些担心。” 陈望心中一暖,抬头看向褚太后,这个史称东晋第一美女,也是整个中国历史上的传奇女子。 已是身历司马衍、司马岳、司马聃、司马丕、司马奕五代皇帝,今年四十五岁,但天生丽质仍然像三十左右的样子。 此时,褚太后通红的杏眼中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滴了出来。 “太后,还请放心,我已经不小了,且还有王尚书在,在我大晋境内,不会有事的。”陈望心头也是一酸,他从褚太后的眼中看到了一种慈母般的舔犊情深之意。 这种眼神,只有在他现实中的妈妈眼里看过。 “你才十三岁啊,从未出过宫门,洛阳远在两千里之外,地处秦、燕两胡人势力范围之间,我怎能放心……”说着,褚太后竟然抽泣起来。 一时间,陈望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是好。 回想历史,她十六岁嫁给还是琅琊王的司马岳,十八岁立为皇后,二十岁就成为寡妇,抱着两岁的儿子司马聃垂帘听政。 三十七岁时唯一的儿子司马聃去世,虽贵为太后,但竟然成为了孤家寡人,世上再无亲人,也是可怜。 但还是有些疑惑,她对自己,一个外臣的儿子,怎么会如此厚待,视如己出,难道仅仅是自己的东晋父亲救过她的命? 自己的父亲是大晋之肱骨良将,即便如此,未免有些过了吧。 昨晚他还想过,难道自己是作为封疆大吏的质子,给软禁在了皇宫内? 看褚太后的真情实意流露,绝无这种可能,这究竟是为何? 正胡思乱想中,只见褚太后抬起袍袖,姿态优雅地拭了拭粉腮上的泪滴,又道:“望儿,到了洛阳要好生侍奉令尊,他右胸口之旧伤也是当年为我而落下的,代我……代我向他问候。” “是,太后,您……您也请放宽心,父亲乃武将,想来身子硬朗,应无大碍,况且还有那个五斗米教的杜子恭。”陈望安慰着褚太后道。 “唉,但愿吧。”褚太后看着宫门外出了神,喃喃地道。 “那,太后,您没事儿的话,我就告退了?”陈望躬身问道。 “嗯,你去吧,回头向你师傅道个别。”褚太后柔声道:“待会儿我会让史太医备一些补药给令尊,然后给你准备一些衣衫和路上吃的,让小芳放到你的屋里,明天带着。” “臣代父亲谢过太后。”陈望再次躬身道。 褚太后盯着陈望,又不厌其烦地叮嘱道:“令尊病情有所好转,你即刻返回啊,不可再去往别处。” “是,太后。” “第一次出门要多加小心。” “咳咳,哦……” “你也是大病初愈,多穿衣服,尤其晚上就寝要……” “……” 陈望一时无语,这太后比他现实中的妈妈还要啰嗦。 好容易听褚太后唠叨完了,施礼道了别,陈望迈着轻快地步伐出了崇德宫。 他得好好看看这个东晋,这么看来,大家对他还是蛮熟悉的嘛。 尤其太后,对自己就像亲生儿子一般,哈哈。 对了,太后让我去跟师傅道别,师傅是孙绰,他现在在哪里啊…… 刚才那俩小屁孩把我一脚踹进了崇德宫,是谁?是不是司马曜和司马道子? tmd,我要找他们算账。 边想着,边摇着折扇,快步向前下了崇德宫的台阶。 跑下长长的阶梯,出了一道院门,看见有几个宫女走来。 陈望故作斯文地摇着折扇,在路边等候她们走近,问道前面的高个子宫女,“呃……请问,我师傅在哪?” “噗嗤……”宫女掩嘴而笑道:“陈公子,您这是怎么了?传闻您病愈后不认人了,难道是真的嘛?” 众宫女一起跟着笑了起来,闹得陈望脸又红了,“呃……是啊是啊,小姐姐还望指教,我的学校在哪儿?” “什么学校,您是说国子学吧?”其中一个瘦瘦的宫女脆声道。 “唉,正是。”陈望合上扇子,敲击着左手掌,鼓励地眼神望过去道。 但他的鼓励并未得到什么回报,宫女伸出纤纤玉指,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俏皮地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您慢慢找吧……” 几个宫女围着陈望又是嘻嘻哈哈一阵娇脆笑声,一个指着东边,一个指着西边,胡乱戏虐起来。 “咳……放肆,宫闱之内,如此大笑,成何体统?”随着一声重重地咳嗽声,一个冰冷的声音传了过来。 陈望转身看去,不知何时,几步之外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锦衣华袍,身后跟着两个宦官。 只见此人锦衣华服,浓眉大眼,鼻梁高挺,齿白唇红,五官立体,长身玉立,端的是一名美男子。 宫女们看到他赶忙止住笑声,面露怯意,都低下头,匆忙向前走去。 “这位兄台您好,您是……”陈望忙抱拳问候道。 不料年轻人面上挂着寒霜,依旧一副冷冰冰地样子,哼了一声,若有若无的算是回应了。 然后并未理睬陈望,径直也向前走去。 留下陈望尴尬地站在原地。 年轻人身后的两名宦官忙跟着他走去,其中一名宦官路过陈望跟前,悄声道:“陈公子,他是楚相龙。” “楚相龙……”陈望拍着脑门想了半天,哦,哦,明白了,这是司马奕还是东海王那会儿,在潜邸时的伴读之一,如今的天子近侍宠臣。 得,看这高傲的神情就说明了一切。 唉,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 这宠臣就可以自由出入宫中禁地吗? 但又一想,自己不也是男子嘛,不也是自由出入嘛。 这东晋皇宫竟然如此管理松懈。 想罢,笑着摇摇头,向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片湛蓝色的苍穹下,屋宇连绵,宫殿重重。 一栋栋古色古香的宅院,掩映于色彩斑斓的花树之间,隐约可见飞檐翘角,白墙黛瓦。 溜达着到了皇宫大门,只见四名金甲御林军手按佩剑,神情肃穆地把守在门口。 陈望满脸堆笑着向四人点头,但他们对陈望视而不见,任由他走了出去。 出了皇宫就是台城,来往的人多了起来,忙忙碌碌捧着公文,身穿文紫武朱服饰的官员们。 四下里都是一座座较皇宫内矮了几分的建筑群。 虽然远不及皇宫内的宫殿华丽,但灰墙黑瓦,浑朴厚重,给人以威严肃穆的感觉。 东晋中央政权的行政办差机构大都在这里了。 陈望举目观看,中间最大的一座房舍牌匾上写着“中书监”。 左边是“度支”(管钱粮),右边是“吏部”(管干部),再依次两边分别是祠部(管祭祀礼仪),五兵(管军马粮草),田曹(管农林渔牧),左民(管户籍)。 这些都是代表着一国最高权力中枢所在地,陈望自然不敢乱入,从旁边小道向后走去。 穿过了太仆、宗正、御史、大鸿胪、秘书监等房舍后,看见了国子学牌匾。 孙绰老夫子大体就是在这里了。 这是个离其他机构较远有独立院子的所在。 只见院门大开,陈望迈步走了进去。 院内不大,正前方是一座宽敞的房舍,属于开放式,房舍靠院内一侧是原木柱子和栏杆围起。一眼望去里面没有人,只能看到里面有一排排的书桌及坐垫。 院子西边种有桃李,正是缤纷盛开之际,红白相间,蝴蝶翻飞。 第10章 大名士孙绰 王恭看着呆愣的陈望,嘴角微微上扬一笑。 神情中有些同情又有些无奈,还带有几分孤傲。 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率先自顾自的向后走去。 半晌,陈望缓过神来,暗自赞叹道:“这小孩儿面相厉害啊,王恭,姓王的,是哪位来着,出自琅琊王氏还是太原王氏……” 抬头望去,王恭已经扬长而去,不由自主地小跑着跟在了王恭的后面,仿佛他的跟班一般。 一炷香后,陈望擦干身子,换了套衣服,跟着王恭回到了学堂。 只见孙绰端坐在学堂正中座榻上,下面坐着刚刚和他打斗的学子。 而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两人站在孙绰和学子之间的侧面,眼睛红肿,像是刚哭过一样。 再仔细看去,两人一同不约而同地右手捂着左手。 哈,这俩小子,被孙绰责罚了。 遂跟在王恭身后,做出一副庄严肃穆的神情,来到近前,向上躬身一揖。 孙绰威严地摆手道:“回座榻上坐下吧。” 二人转身,王恭回到自己座榻上,但陈望却不知道坐在哪里好。 他实在是第一次来到学堂。 空着好几个座榻。 “还不速速坐下!”看着陈望东张西望,孙绰喝道。 这时,一个瘦长黑脸,三角小眼的学子抬手悄悄指了指他身后。 陈望认出这是刚才群殴他里面的人之一,他们叫他王忱。 还是感激地向他投去了一瞥,走到了他身后的座榻上,撩衣袍,坐了下去。 “啊!” 一声惨叫传了出来。 陈望像是坐上了弹簧,“噌”地从地上弹了起来。 手捂着右边屁股蛋子,龇牙咧嘴。 半晌,右手缓缓举起了一枚带尖的石子。 众学童哄堂大笑起来。 气得孙绰喘着粗气,吹起胡子老高。 手里拿着竹尺,拍着桌案连喊道:“肃静!肃静!” 稍后,学堂上又恢复了安静。 孙绰怒斥道:“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是谁做的?给我站出来!好汉做事好汉当!否则我责罚全体诸位!” 问了半晌,只见王国宝缓缓地站了起来。 “哼!我就知道是你,你,你从明天起不要再来了,我不想再看见你!”孙绰继续咆哮道:“剩下其他人,回去后今晚各抄《三都赋》三十遍!” 大家纷纷站了起来,躬身一揖准备离去。 孙绰又道:“谢琰、羊昙,你俩留下收拾一下学堂和院子,清理干净。” 两名学子站起身来,躬身领命。 剩下的学子们簇拥着司马氏兄弟二人,出了国子学大院。 孙绰站起身来,摆手示意陈望跟着他,走向了后院。 来到刚才陈望换衣服的书房后,孙绰坐下,挥手示意陈望坐在身边。 有侍从奉上茶水,退了下去。 孙绰叹着气,自言自语道:“唉,教授世家子弟和皇亲国戚,难啊。” 陈望跟着点头附和道:“师傅辛苦了。” 孙绰端起茶盏来呷了一口,边抬手让陈望也喝。 陈望谢过,也端起茶盏来喝了起来,茶一入口,差点喷了出来。 里面怎么竟然有葱姜还有些发腥的味道,这是什么茶,这是紫菜汤吗? 孙绰倒是没有注意他龇牙咧嘴的样子,缓缓放下茶盏开口道:“方才为师去了五兵尚书那里,听闻明日王尚书要与你一同北上洛阳,探望令尊病情?” “啊……”陈望强忍着咽下了“紫菜汤”,喉咙吐出了难忍的气味。 他躬身答道:“正是,学生也是刚刚得知,奉太后之命前来向师傅辞行。” 孙绰认真地打量了一番陈望,面色缓和下来,全然了没有在学堂上的威仪孔时,温言道:“嗯,望儿啊,听闻你大病三日,不记得以前之事,可否当真?” “其他事学生有些淡忘,但学生自打三岁起就拜在师傅门下,已历十载,不敢忘怀。” “哈哈,”孙绰满意地手抚长髯点头笑道:“也不枉为师教习你这些时日,虽然你平日里话语甚少,不拘言笑,但你天性聪慧且敏而好学,与为师年少时一般样子,哈哈。” “啊?不会吧,师傅,以您的诗词文赋,江左无出其右,学生资质平平,即便是和四十年前的您相比,也不及万一啊。”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陈望这点道理还是懂得的,一副天真样子望向孙绰。 果然,孙绰颇为受用,继续捋着黑髯,抬头看向房梁,叹息道:“我在国子学任职已有二十载,教出学生无数,但真正继承为师之衣钵还未曾有之。” “是啊,师傅,您在大晋的地位,莫说是继承衣钵,能学到点皮毛就受用终生了。”陈望眼珠一转,又道:“永和九年春,您率领那四十一人在会稽山阴的兰亭集会,做的那个跋,被世人传颂,并抄录,直到如今依旧津津乐道。” 说着,他摇头晃脑开始背诵起来。 “……于会稽山阴之兰亭……群贤毕至……有崇山峻岭茂林侑竹……盛一觞一咏……是日也天朗气清……观宇宙之大俯查……” 待他背诵完毕,孙绰已是兴奋的红光满面,嘴上依然谦虚地摆手道:“唉,难为还有人能背过我做的跋,世人只知右军的兰亭集序,而不知还有个跋啊。” 陈望面色一肃,郑重道:“序只是介绍,而跋是总结,孰轻孰重,稍有文化常识的人都懂得。” “望儿说的不错啊,为师看不错你,你虽非我平生最得意的弟子,但论聪敏当属前列。”孙绰满意地点头道。 陈望连连摇头道:“不敢当啊,师傅门下的谢石不是很有名气吗?” “谢白面啊,他资质平平,文治不成,倒是武功方面征战淮北多年,在令尊熏陶下颇有所长进,可见令尊比我会教徒弟啊。” 陈望心道,我这父亲好厉害啊,大名鼎鼎的谢石竟然是他带出来的将才。 又有几分好奇,挠头问道:“师傅,他为……为何叫做谢白面?” “石奴幼时就在面上长毒疮,多番治疗亦不能愈。他自惭形秽而远避深山中,躺在山岩下数日。一次夜间,有一神物来舔其毒疮,一觉醒来,毒疮竟然痊愈了,并在被舔处留下白色的痕迹,故谢石又被称为‘谢白面’。” “哦……”陈望心道,这不就是白癜风嘛,在山中日晒不洗脸自然结疤脱落而已。 为了多了解一些东晋的诸多谜团,陈望继续问道:“师傅,那毛安之和我有什么关系,怎会如此待我?” 孙绰蹙眉盯着陈望仔细打量了一会儿,缓缓道:“望儿,毛安之父子三人与你们颍川陈氏渊源颇深,倍受令尊大恩,你都不记得了?” “嗯,不记得了。”陈望摇头道。 “也难怪,你来建康十载,只在令尊回京公干时见过几面而已,恐无暇细说,”孙绰手敲着身前几案,边回忆边道:“毛安之一直为令尊亲兵护卫,其父毛宝当年亦是我大晋名将,后做了你们广陵公府大管家,其兄毛穆之也是令尊一手从县尉提拔起来的大将,可惜父子二人在升平四年与鲜卑白虏作战,一个战死在野王,一个战死在谯郡城外,令尊感念毛氏一门忠烈,特举荐其回京任职宫中殿中将军,意在保存毛氏血脉,可谓是用心良苦啊。” 啊,原来如此。 陈望心下明白了,对这个东晋父亲陈谦不禁又增添了几分景仰之情,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之人。 内心深处不禁盼着与他早日相见,看看这位大晋战神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于是躬身一揖道:“还望师傅教诲,学生此次北上,应如何行事?” “为师最后一次与令尊会面还是在升平五年,”孙绰充满了深情地回忆道:“令尊作为顾命四大臣之一,与大司马、琅琊王、武陵王参加先帝(司马丕)继位大典后,临行时在桃叶渡一别,已有八载。” “哦……” “那时,令尊就将你托付与我,我怎能辜负他的重托。” “学生谢过师傅多年培育之恩,定当永世不忘!”陈望一脸真诚地拱手躬身道。 孙绰感动不已,伸手搀扶起陈望,盯着他道:“你我虽有师生情谊,但我也待你情同子侄,此去洛阳,需谨记三件事。” 陈望赶忙俯下身子,做聆听状。 “其一,做好思想准备,一旦令尊有何不测,要配合王尚书稳定中原局面。” “啊?我父难道——” 孙绰打断陈望的惊叫,沉声道:“望儿啊,你要记住,将来遇事要先往最坏处打算,否则遇到变故会措手不及,毕竟令尊就是江北四州之主,对于大晋数百万子民干系重大。” 顿了顿孙绰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道:“只有妇孺才会粗心大意,遇事考虑简单,我们毕竟是名门大族,世受国恩,肩负重任,切不可如此。” “是,师傅。”陈望嘴里答应着,心中暗暗惊讶孙绰之见解。 他想起现今社会看过好几遍的美国大片《教父》中,教父唐柯里昂不也是这么说的嘛。 只听得孙绰继续道:“其二,与四州诸文武及令堂柳氏夫人、谯国夫人,令弟令姊等人维系好情分,毕竟你是长子,将来要袭封广陵公,成为颍川陈氏一族的族长。” 陈望毕竟是熟读史书之人,心下明白,不由得心情沉重起来,忽然感觉孙绰的话语中隐隐含有父亲已经不行了的意味,一时间像是千钧重担压在心头。 “这其三,务必要查明柏大人之死一案,这亦是举朝上下万众瞩目之事,莫让歹人逍遥法外,得给世人一个交代,这恐怕也是令尊最大之心愿喽……” “学生记下了。”陈望嘴里答应着。 但被孙绰敏锐地发现了他的犹疑不定神色。 孙绰抚髯道:“望儿啊,你也不必太过忧虑,即便是令尊有所不测,青徐豫兖重要文武官员皆为令尊之亲信,令尊识人之术也是世之罕有。” “这个我知道,若论识人,师傅在大晋更是无人能及。” 孙绰一惊,忙问:“哦?你怎会得知?” 陈望熟读魏晋史,边回忆边缓缓道: “琅琊王与王府中曾请教师傅品评,刘真长(刘惔)怎么样? 师傅说:“清明智慧,简约美好。 又问:王仲祖(王蒙)怎么样? 师傅答:温顺仁慈,恬淡平和。 王再问:桓温如何呢? 师傅答:爽朗豪放,高迈出众。 王又问:谢仁祖(谢尚)怎么样? 师傅答:清明单纯,美好旷达。 王问:阮思旷(阮裕)何如? 师傅答:大度祥和,通达深邃。 王问:袁羊怎么样呢? 师傅答:滔滔不绝,能言善辩。 王问:殷洪远(殷融)怎么样? 师傅答:思想高远,富于情调。 王最后问:你自己感觉你怎么样? 师傅答:下官的才华能力,均不如上述贤达;至于处理日常事物,把握局势,也多不及他们。然而不才常常将情怀寄托于玄远美妙的境界,尽情吟诵老、庄,超脱世俗世界,寄情玄远,不让时务纠缠身心,所以觉得我的这种心境是别人比不了的。 师傅对自己的品评,让人想起‘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其实高于诸贤矣。” 陈望竟然分毫不差,娓娓道完,孙绰已是惊掉了下巴。 眯眼望着陈望,支吾道:“当时在座没有几个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咳咳,”陈望轻咳着掩饰住自己的谎言,故作轻松地道:“你们俩的对话,已在建康民间传颂开来,师傅对答如流,文采斐然,识人之术,更是举世罕见。” “哦……原来如此。”孙绰释怀,更加喜不自禁。 他接着道:“这些莫再谈了,你要记住啊,令尊麾下,皆是忠心耿耿,文韬武略之人,不管令尊病情如何,他们都会鼎立相助于你。” 陈望心下稍稍安定,只是默默祈祷,父亲大吉大利,千万别有任何不测,自己可担不起这些重任。 “好了,为师言尽于此,王尚书那里公务繁忙,你也不要去拜会了,明日一起启程,路途遥远,算来也有十几日之遥,你们慢慢再聊吧。” 第11章 心情复杂 “是,师傅,学生谨记。” “唉,本不该把这么重要的事情落在你个十三岁的少年身上,不过,若你不准备接手江北四州,人心难安,谁还能服众?”孙绰一边抚着陈望的头发,一边叹道。 “江北四州上百官员,我该相信谁?还望师傅示下。”陈望求助般望向孙绰。 “王尚书会告诉你的,他亦是令尊的多年属吏喽,比为师更加熟知江北情况。” “哦,好吧。” “去吧,望儿,回去早些歇息,到了洛阳记得给为师来信。” 陈望忙站起身来,躬身一揖到地,面色庄重地道:“多谢师傅教诲,学生一定不辱师命,为大晋北陲尽力而为。” 孙绰也站起身来,俯视着陈望道:“望儿,为师只能给你一些粗略的教诲,不在其位终究不知其中秘,需你自己随机应变,若不能当机立断,只想到一条,对朝廷、对百姓有利的事宜,方为善事也。” “学生遵命!” 孙绰看着躬身在自己身前的陈望,悲从心来,眼圈一红,嘴唇有些哆嗦着道:“望儿,你……你此去……不要辜负为师之——唉……” 竟然说不下去了,良久,抑制住悲痛,又道:“你们颍川陈氏一门忠烈,大晋之肱骨良臣,尤其两淮乃令尊之心血,你切不可大意行事,毁掉令尊之基业,辱没了列祖列宗的名声。” 陈望连连顿首,拜别孙绰。 出了国子学,已是日头偏西。 边走边低头思忖着,东晋自衣冠南渡以来,地方军阀势力大都像现今的家族企业一般,实行的是世袭制。 江北四州文臣武将,成分复杂,派系林立,以及十几万大军,上百座城池,自己怎能摆平啊? 连司马曦、司马恬都不肯去,可见其难度之大。 内有桓温虎视眈眈,对江北四州垂涎三尺,更何况卧榻之侧还有外诲氐秦、鲜卑两个强敌。 心情越发沉重起来,但愿我那东晋父亲陈谦病情能有所好转。 否则,自己去了洛阳后不用说能不能坐上这个位子,即便是坐上了,没有点过人的本领,也难以服众。 诸文武仅凭感念父亲的恩德和忠心来辅佐自己,嘿嘿,那是不长远的。 于是没有了刚穿越到此的兴奋劲头了,越发心神不安起来。 回到崇德宫偏殿的自己卧房,重重地倒在了床榻上,仰头看着顶棚发起呆来。 总结了一下今日遇到的人,遇到的事情,打算细细地捋一遍。 如果这个大神般级别的东晋父亲陈谦身体好转,那是皆大欢喜。 但若是不好呢?正如师傅孙绰所讲,看他的意思并不是很乐观。 自己的身份才是十三岁,几乎连台城都没出去过的一个孩童。 真要接管青徐兖豫四州,即便东晋父亲德高望重,但谁又甘心臣服在我的麾下? 自己最终的结果,一定就是个傀儡,得听从多年追随陈谦麾下的文臣武将或是善意或是别有用心的指导。 人死如灯灭,人心如深渊,一旦陈谦不在了, 他们会心甘情愿保我上位? 他们难道不会藏有私心吗? 遍数历史上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 其他不说就说从本朝西晋以来,司马炎死后,没多久他的子侄们就爆发了八王之乱,五胡相继登场,导致几年后就迅疾灭亡。 石虎死后,石赵没几年就被冉闵灭了。 还有那个氐族的前秦,第一代皇帝苻健死后,比较幸运的是苻坚发动了宫廷政变,推翻了苻生,要不然,苻生早就把秦国给毁了。 而自己靠什么来担此重任,让他烦恼又害怕。 自己非但没有学到孙绰的什么文采,也没有传说中的柏杰那种机谋善断,更没有父亲陈谦那样勇冠三军。 正胡思乱想间,听到房门响了,有几个人走了进来。 但此时的陈望因内心焦虑外加紧张,根本连看未看,依旧怔怔的望着天。 “公子,用餐了。”听见小芳轻声道。 “公子,太后给您的行囊准备好了,明日走时带着啊。”这个公鸭嗓子是田孜。 两人见陈望依旧一动不动,互相对视了一眼。 只听田孜嘟囔道:“这孩子,又跟以前一样了。” 说罢,田孜掏出火折子点上了油灯。 小芳把四碟小菜和一碗米饭从食盒中拿出,依次摆放在座榻前的案几上。 才刚要说什么,田孜摆手制止,两人悄悄退出了房间。 房内恢复了安静,一股炒鸡蛋的香味飘入了陈望的鼻中,但他毫无胃口。 通过与田孜、褚太后、孙绰的谈话,当下形势和父亲陈谦的情况,他了解了个大概。 首先自己应该要跟这个王蕴搞好关系,史书上对此人并未留下过多的记载,只记得他是出自于太原王氏的东晋大名士王蒙之子。 他的妹妹是上一任皇帝司马丕的老婆,早在几年前就死了。 可能是跟着她那不争气的老公一起嗑药,先后病死。 他的女儿王法慧已经和司马曜定了亲。 听说还在父亲麾下效力多年,想来人品也一定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这样的人一定要结交,符合大晋根红苗正且前途光明的一名同志。 忽然,陈谦眼前一亮,记起了国子监中那个矫矫不群的王恭,他不就是王蕴的次子吗? 对,这好像是个人物,得利用小学同学关系,好好结交。 还有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两个熊孩子,也得改善关系,但话又说回来了,自己没有叱咤风云的盖世之才,谁跟你搞关系…… 崇德宫本就是清净之所,此时一片寂静,只有油灯忽明忽暗闪烁着,不是发出一声噼啪响声。 有利于陈望冥神静气的深入思考。 陈谦的第一夫人司马熙雯,第二夫人也就是自己的东晋母亲柳绮是怎样的人? 一般来说正室都是脾气不好,颐气指使的悍妇,自己的母亲应该是逆来顺受,俯首帖耳的那种小老婆。 如在洛阳能站住脚,她们俩的支持也是比较关键的,尤其司马熙雯还是司马曦的女儿。 即便是属下对自己不服,看在她俩的面子上也会让步三分的。 但自己又不是司马熙雯亲生,与母亲柳绮十年未曾谋面,能有几分亲近? 这也是自己认知以外的情况了,该如何处理? 找太后要点礼品? 想到这里自己轻笑了一声,否定了,她们还缺什么礼品吗? 最重要的其实就是江北四州的军政大员们了。 他们都有谁? 目前为止只听孙绰讲,谢石在那里,还有谁? 回想起师傅孙绰讲的那三条,其实只是指明了要做什么,究竟怎么做,从哪里开始入手,他不说。 唉,这不是白说嘛,形同灌心灵鸡汤一般。 你看看人家诸葛亮动不动就送人三条锦囊,或者是面授机宜,这师傅真是……白白吹捧了他一下午。 现在只能依靠一个人了,那就是王蕴. 明日见了王蕴得好好请教父亲麾下那些军政要员们的姓名、业绩、资历,当然还有品行。 还是应该以王蕴马首是瞻,一切听他的,按他说的做。 到时候只需跟在他屁股后面点头哈腰,岂不简单? 既照顾了陈谦旧部们的颜面,又掩盖了自己对这个朝代的陌生,显得自己彬彬有礼颇有内涵。 苦思冥想的陈望终于打定了主意,心中稍稍安定了下来。 又开始思忖起他这个东晋父亲陈谦来了。 从多人描述来看,他应该是一位功标青史,补天浴日的杰出人物。 东晋朝廷的北方守护神。 自己在现实中从小就听爸爸讲故事,什么岳飞传、杨家将、水浒好汉、三国群英…… 电视剧也没少看,对温侯吕布、武圣关羽、浑身是胆的赵子龙以及棍棒天下无双的卢俊义等人神往已久。 不觉对脑海中浮现出陈谦驰骋疆场,斩将夺旗,指挥大军攻城略地的英姿飒爽身影,只是面目模糊,无法脑补。 一定也是英俊潇洒,玉面阎罗之类,否则怎么会连东晋第一美女褚太后都这么上心。 我还是颍川四大家族陈、钟、荀、韩的陈氏一族,哈哈。 虽比不上北方第一大族弘农杨氏,以及博陵和清河的崔氏,太原和琅琊的王氏响亮,但也是绝对前十名的大族。 这可有的吹了,高祖是东汉名臣陈寔,如果有人不熟悉他,那么成语“梁上君子”讲的就是他老人家。 更有九品中正制创始人、曹魏司空陈群,还有曹魏西北战区总司令,镇守雍凉血战姜维多年的名将陈泰。 来到了东晋,我真的来到了东晋了! 一时之间,陈望辗转反侧,竟是睡不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自己房门响了,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抬起眼皮,陈望发现屋里的油灯早已熄灭,窗棂透进了灰白色光芒。 一个黑影走了进来,清晨的微风带着一丝香气,直入鼻息。 陈望揉了揉惺忪的双眼,看着黑影走近,一身淡黄色锦袍的褚太后清晰了起来。 “望儿,你醒了?”江南女子的吴侬软语,娇滴滴地传了过来。 “啊,咳咳,太后早,醒了,醒了。”陈望赶忙从床榻上爬了起来道。 “坐下吧,望儿,”说着,褚太后挨着陈望坐在了床榻边,拉着他的手道:“长这么大你还是第一次出远门。” 陈望极不适应,禁不住手心出汗,扭捏道:“禀……禀太后,我已经是大人了,再过两年就行加冠礼了。” “唉,”褚太后轻叹一声,幽幽地道:“我总是对你此行不放心,其实我是不想放你去的,但坊间传闻令尊的病情严重,你应该去见见他,或许他对你有话要讲呢。” 陈望把手从褚太后手里抽出来,附和着道:“是,是,应该去。” “待会儿你就要出发了,望儿,我再次重申啊,不管令尊病情如何,你都要速去速回。” “遵命,太后。” “路上注意休息和饮食。” “是,太后。” “不要贪玩,离开队伍。” “嗯。” 褚太后抬手抚摸着陈望的头发,又揪着他的耳朵,美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道:“望儿,你记住,你在我眼里比任何人都重要,随王蕴回来!” “嗯……”陈望不耐烦地边答应着,喉咙里发出了闷声,表示着抗议。 他心道,你比我老妈还能絮叨,唉…… 褚太后听他这个声音不怒反笑,轻轻地捏着陈望的耳朵摇了几摇,柔声道:“呵呵,你从小一嫌我说话多,就这个声音,现在还没改。” “太后,我答应你就是,一定跟王尚书回来。”陈望郑重地道。 心里却想,出了这里,我就不回来了。 如果整天在这皇宫里,还有这么多规矩,岂不是要闷出毛病来? 我好容易穿越到了你们东晋,不见识见识诸多名人,参加点重要事件,岂不是白跑了一趟? 褚太后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淡淡地道:“你也不可能不随他回来。” “哦?为何?”陈望疑惑地抬头看着褚太后道。 “我昨晚已经召见过王蕴了,如果不带你回来,夷——三——族!” 陈望闻听此言,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再次看向褚太后的脸。 在微微的鱼白晨光下,褚太后那精致的鹅蛋脸上挂着一层寒霜。 显得如此陌生,且阴森可怖。 知道她绝不是在开玩笑。 最毒妇人心,最毒妇人心啊,她怎么可以这样。 “我——”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安得什么心,许多人都盼着你去替你父亲接管四州,但我不管,我只要你回到我身边。” “太后……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不愿意待在这皇宫里。” “好男儿?你还是个孩童,乳臭未干呢。” “万一我父亲有个三长两短,江北四州无人能领,该如何是好?” “哼,哼,”褚太后冷笑一声道:“莫说江北四州,就算是大晋亡了,你也要在我身边。” 妇人之见,妇人之见啊,唉…… 陈望默然。 只听得褚太后又道:“再说了,谢石、谢玄、还有桓冲、桓豁这些人皆有不世之材,实在无人可用,他们足可胜任之。” 第12章 广陵公府 “但我听师傅说,江北四州可是我颍川陈氏的地盘,怎能让桓、谢两家去掌管?”陈望抗辩道。 “看来你真的有此打算,不回来了?”褚太后咬着银牙道。 陈望赶忙摆手道:“不不不,我没有此打算。” “那就好,你一个娃娃怎能领四州?可笑,再回来学习几年吧,军国大事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褚太后不无嘲讽地道。 陈望知道不能再争辩了,再争辩这老女人一怒之下,什么事儿都能做出来,说不定自己连去都捞不着去了。 于是低下了头。 褚太后以为说服了陈望,抬手按着他的肩膀站了起来。 伸了个懒腰,定定地望了陈望一会儿,莞尔一笑,洁白的腮边两个梨涡非常明显,缓缓道:“好了,待会儿就要出发了,你洗漱一下,吃点饭吧。” “遵……遵命,太后。”陈望回避着她的眼睛,支吾应道。 褚太后轻移莲步,向屋外走去。 看着她婀娜多姿的背影,陈望一时之间懵圈了。 她怎么就这么希望我留在她身边,她到底是我什么人? 陈望起身,胡乱吃了几口饭,洗漱了一下。 正梳理着头发听到门口有年轻的宦官声音,细声细气地问道:“公子,该出发了,奉田大人之命,送您去桃叶渡。” “哦,就来了。” 陈望边说着,边照着铜镜戴上小冠,拿起桌案上的行囊斜挎在背后,出了房门。 跟随着年轻宦官一起,离开了皇宫,穿过台城。 有许多来往的文武官员纷纷驻足,表情各异,有的向他颔首,有的向他微笑,有的带有疑惑。 陈望抖擞精神,心道不能给我那大晋第一战神父亲丢人,挺起小身板来,表情轻松地一一点头致意。 当走出甲士林立的台城后,三十几丈外有一乘暖舆停在城门口,两名差役样子的人蹲在地上说着话。 见陈望随宦官走出,两人站起身来,将暖舆前面压低,恭请陈望。 陈望驻足回首,看向台城,这个东晋政治中心以及皇宫所在地。 虽然他去北京旅游到过故宫紫禁城,从色彩上这里是远远不及那黄瓦红墙,金碧辉煌。 但高大的台城城墙,轮奂巍峨,浑朴厚重,皇宫内殿台楼阁,青瓦黑墙,矗云干汉,自有象征着皇权的威仪和尊严。 他心中默念道:“别了,台城,别了,建康宫,此地虽好,但好歹来到你们东晋一趟,绝不应当在此荒废光阴。” 打定主意,撩袍抬腿,跨过轿杆,进了暖舆。 两名差役抬起暖舆,小宦官跟在旁边,一行人小跑离开了台城。 京城四市,其中建康大市为孙权所立; 建康东市,也在同时设立; 建康北市为西晋永安元年(公元304年)设立; 在建康东华门外有一土台高三丈,土台上还有两间屋子,这就是旗亭。 时值清晨刚过辰时(早七点),旗亭擂响鼓,建康四市中的大市与东市同时开市,商贾们可以进入这两个市场进行交易。 旗亭中午擂鼓,意味着东市关闭,同时也意味着北市开市。 宫廷、大臣、贵族采购和换取货物都在此进行,当然,都是他们的家丁、奴仆出面。 因他们的工资还有大部分来自于丝绢布帛以及粮食,只有少部分五铢钱。 五胡乱华,北方大批灾民渡江南下,朝廷也是入不敷出。 交易活动从不到辰时开始,往往在中午达到顶峰,故又称为日市。 而大市也就是陈望现在路过的地方,整整一条河道两边都布满了大小商肆,来往者摩肩接踵。 商贩的叫卖声,鸡鸣狗吠声,呼儿唤女声……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 陈望掀起侧面的舆帘,好奇的观赏着来往的人流,眼见沿途经过了无数的桥。 前方又出现一座桥,桥上贯通着一条笔直的、路况好得令人咂舌的大道。 但那大道却人踪绝迹,与另一侧的人流如织形成鲜明对比,似乎已走到了市场尽头。 他向正在旁边一边小跑一边擦汗的小宦官,指点着远处那座桥、那座笔直的大路问:“此为何地?” “唉,唉,陈公子,那是朱雀桥。”小宦官白皙的脸上泛着红晕,喘着粗气道。 啊,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朱雀桥啊,建康二十四桥中最大的一座。 遂又问道:“为何咱走的这条道没有行人?” “这是御道啊,只有咱皇宫里的车马乘舆才能走的。” “好生无聊啊,我还想看看这里的人,那,那前方的幽静所在是不是乌衣巷?” 小宦官边跑边一脸嫌弃地道:“唉,唉,正是,这都记不得,你们府不就在这里嘛。” “那我得去看看喽,快,转头。”陈望有些兴奋地道。 他对这个“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青溪水木最清华,王谢乌衣六代夸”, 可是极感兴趣的。 “王尚书的船在等着呢,哎呀,公子啊,您别折腾了,太尉回京您都回过府,有什么好看的?”小宦官非常不情愿地回道。 “唉,唉,小哥哥,我们就去看一眼嘛,耽搁不了许久的,再说我不去,船也不会开的,是不?”陈望一脸堆笑地哄着小宦官道。 “这……” “你不让我去,我可就不上船了哈。” “好吧,好吧,就一小会儿。” “嘿嘿,多谢多谢!” 说罢,乘舆在小宦官的指挥下,调了个方向,奔西边而去。 穿过人头攒动的秦淮河畔,不久就到了这个不甚宽敞,却是幽雅僻静的乌衣巷。 巷子两边高大的青砖墙经过几百年风雨淋洒,烟熏日晒,像紫砂壶包浆一般,散发着油润的暗光。 陈望的鼻中还能嗅到这些高墙内散发出来的烧木柴味道,夹杂着米饭、炒菜的香味,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这个一千七百年前的东晋。 也不知道穿过了几个大宅门,来到了一座门前,陈望抬头看去,黝黑的大门上方牌匾写着四个烫金大字“广陵公府”。 门前青砖堆砌的阶梯上长着斑斑青苔,两旁排列着几个石头拴马桩已经黝黑,周边地面上坑坑洼洼,分明是铁蹄踩踏的脚印,彰显着这里是个武将的府邸。 陈望掀开舆帘,走了下来。 小宦官欲上来阻拦,被陈望推开。 自己身不由己的迈步上了阶梯,伸手扣响了大门上的斑斑锈迹的铜环。 “咣,咣,咣!”一声赛过一声,在这幽静的乌衣巷中传出老远。 良久,大门打开了。 一名灰布衫,身形佝偻,白须白发的老家仆揉着惺忪的双眼走了出来。 “你,你找谁?”老家仆沙哑地问道。 “我……我只是想进来看看。”陈望心情有些压抑,默然答道。 “这位公子,你找错地方了,这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这是广陵公府。” “没错,这是我的家。” 老家仆闻言一愣,仔细打量了打量陈望道:“你的宅院吗?你是……” “我是陈望!” “啊?你是……你是长公子?” “嗯……” “哎呀,恕老奴老眼昏花,您,您回来了。”老家仆醒悟过来,直起身子盯着陈望,嘴唇颤抖着道。 “老人家,我想进去看看。” “哦,公子,快请进,快请进啊。”说着,老家仆推开厚重的大门。 陈望抬脚迈进了近乎膝盖高的门槛,走了进去。 后面的小宦官喊道:“公子,您快点啊,王尚书还在等您呢。” 进了前院,这是由十几座房舍围起来的院子,是家奴住的地方。 向西走了十几丈,北面是二院大门,进到里面,豁然开朗。 朝阳照射下,大院子内栽满花草,香气扑鼻,两厢游廊雕梁画柱,一尘不染。 老家仆随在陈望后面,边笑着道:“公子前年过来,还不足五尺(晋制一尺是现在二十四公分)如今已是七尺了,不敢认了,不敢认了,哈哈。” “老人家,打扫的挺干净啊。”陈望四周观看着,边道。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老广陵公夫人最爱干净,更爱种这花花草草,您看,这都是她当年栽种的,老奴一直替她打理着。” “这有许久没人来过了吧。” “是啊,您看,这是令祖母喜爱的栀子,那棵是海棠,那个最红火的是山茶,还有这茉莉有跟我年龄都差不多了……” “你还认得我啊。” “那是自然,您长的可真像如今的广陵公,咳咳,和他小时一模一样。” “府里现今只有你一人吗?” “也不是,还有几个都去逛大市采办用品了,广陵公如今镇守我大晋北疆,公务繁忙,已经有近三载没有回来了。” 说话间,穿过了花丛锦簇的中院,来到了后面的中堂大院,更加宽阔了。 院子正对的是中堂大厅,院子东面还有个小门。 陈望好奇,奔小门走去,进去一看,吃了一惊。 这是一个有现代半个足球场大小的练武场。 场地两边摆有十八般兵器,最北面有三个箭靶,还有好几个大小不一练习臂力的石椎。 老家仆在身后颇为自豪地道:“这是广陵公练武的地方,他从小力气就大,十八般兵器样样纯熟,乃我大晋第一猛将也。” 陈望走到兵器近前,抬手抚摸着长刀、枪矛,槊戟,眼前仿佛出现了陈谦在此挥汗如雨,英姿飒爽,旁边似乎还有一对老年夫妇和一名年轻少妇手持汗巾微笑着观看。 另有许多年轻家丁在鼓掌叫好。 广陵公府昔日的繁荣热闹不禁充斥脑海,出现在眼前。 如今却是人去楼空,悄无声息了…… 看了一会儿,陈望走出演武场,来到了中堂。 中堂十分宽敞,正北是一个宽大的黑檀木案几,后面是胡床。 东西两面各有四个案几和座榻。 每个座榻后面各有胳膊粗,一人高的落地铜盏油灯。 中堂西侧另有一所别室,门上挂着黑色镶白边的棉布门帘,上面也写有牌匾。 陈望走近一看,上写四个大字“陈氏祠堂”。 遂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里面有两盏昏暗的油灯还在燃烧着,空气中充斥着麻油味道。 抬头看去,正北面墙壁前摆有供桌,错落有致的摆放着灵牌。 供桌两侧是白底黑字的长联。 左右分别写道,“忠孝冠颍川”“学识传中原”。 横幅“光昭日月”。 陈望看向上面的灵牌,最上方是陈寔,下面两个写的是陈纪、陈谌、陈政、陈洽、陈信、陈光。 前两人最是杰出,与陈寔父子三人在东汉时期被称为“三君”。 在那个东汉末年,群雄并起的乱世,皆是学富五车的大儒,威望素着,凭德才立世之人。 再往下看,赫然是陈纪之子,曹魏重臣陈群。 下面就是曹魏名将陈泰。 然后是陈准。 最底下的两个牌位上写的是陈眕,另一个是苗薇。 陈望心道,这一定就是自己的祖父、祖母了。 回头对老家仆道:“给我取香过来。” 老家仆赶忙从祠堂侧面的桌案上去过三只小拇指粗细的香,颤颤巍巍地递给了陈望。 陈望接过,在油盏上点燃。 转身来到灵牌正前方,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叩首默念道:“陈氏列祖列宗,保佑我父身体安然无恙,福寿康健。” 然后起身,将手里的香插在供桌上的香炉里,默默地退了出去。 老家仆跟在陈望的身后道:“公子,您不去里面看看了?那是府里家眷卧房。” 陈望摆手,心情沉重,喃喃地道:“不去了,我要去洛阳面见父亲,将来会回来的,老人家,你保重身体。” 说罢,尽力抑制住眼睛里要迸出来的泪水,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老家仆小跑着跟在后面颤声道:“听说广陵公身患重病,已是不能动弹,可当真?” “坊间传言,不可当真,父亲并无大碍的。”陈望边走边说道。 不多时,两人走出了广陵公府大门。 陈望转身拜别了老家仆,看着他关上了大门。 转过头来,向台阶下看去,只见两个差役无精打采的打着哈欠,坐在台阶上。 第13章 谢道韫 小宦官在暖舆旁正和一个绿衫少女热火朝天地说着话。 见陈望走过来,少女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微露贝齿,白嫩的腮边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竟和褚太后有几分相像! “嗨,陈望,你小子怎么跑回来了?” “咳咳,你是……”陈望一见美女就紧张,支吾着道。 “你个傻子……”小姑娘收起笑容,撇嘴嘲讽道:“才病了几天竟然什么也不记得了。” 小宦官在旁提醒道:“此乃前安西将军谢奕之女,仆射大人侄女谢道韫啊。” “啊……”陈望吃了一惊,这是褚太后的外甥女,怪不得这么像。 不由得仔仔细细开始打量起谢道韫。 只见她十五六岁的样子,漆黑的长发盘成高耸的云鬓,清丽脱俗的容颜,如玉般光洁无瑕的瓜子脸,淡月般的柳眉,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似乎正说着绵绵情话,眼中透出的似水柔情令人心跳。 浑然天成的绿衫褶皱,无风时像一泓秋水般明净清澈,如山溪陡然直泻,遇风则迅即飘舞舒展开来,其变幻出的曲折交叉或顺向逆转的美妙的线条,构成了无声的乐曲,有声的诗篇…… “美,真美,美女啊……”陈望看着清丽脱俗的谢道韫,脑子飞速转动,这可是东晋第一大才女,被世人称为“咏絮之才”, 与汉代的班昭、蔡文姬等人齐名的中国古代才女代表人物。不曾想穿越而来两天,竟然在这乌衣巷中巧遇。 但转念又一想,前面就是谢安的府邸嘛,因谢奕已死多年,看来谢道韫就住在谢安这里了。 看着陈望呆呆地望着自己,嘴角边竟然流出了口水,谢道媪轻啐了一口,揶揄道:“呸,你看什么看?小小年龄一副轻狂之徒的样子!” “呃……”一阵少女体香随微风飘过陈望鼻端,他夸张地像一只迪斯尼动画片中追逐香肠气味的沙皮狗一般,猛力地忽闪着鼻翼,边擦着嘴角边道:“谢姑娘,你好,你好,签个名呗。” 不成想谢道韫抬起皓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住了陈望的耳朵,装作恶狠狠地道:“签什么签,你个大呆瓜,莫不是真傻了不成?” 耳朵吃痛,陈望摇晃着脑袋,试图摆脱这只小手,连连叫道:“哎、哎,哎呦,痛……” “快叫好姐姐,饶命。” “好姐姐,饶命啊……” 谢道韫这才松开了手,恢复了灿烂的笑容道:“还敢不认识我?” 陈望手捂着耳朵,看着谢道韫沐浴在晨光里的俏脸,充满着明媚,带着一股发自内心的喜悦。 她的美貌与笑靥就像这冉冉升起的红日一般,耀花了陈望的眼睛,让他不敢抬头正视。 陈望躲闪着谢道韫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低头道:“不敢了,不敢了。” “哎!听说你要去洛阳?” “啊,是,谢姑娘——” 话音未落,谢道韫又抬手作势要拧陈望耳朵。 陈望忙改口道:“姐姐有何赐教?” 谢道韫满意地道:“这还差不多,现在记忆恢复了?” 陈望狠狠地连连点头,心想,她也知道我的外号“大呆瓜”,想必是她也在国子学跟随孙绰学习的。 遂道:“姐姐容禀,我父病重,奉太后和陛下诏令,随王尚书一起赶赴洛阳探望。” 谢道韫翘挺的小鼻子里发出不屑地声音道:“哼,我昨晚就听叔父(谢安)说了,问你只是看你的态度如何。” 忽然,她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阴影,大眼睛一眨不眨,定定地盯着陈望,不说话了。 陈望着实有些慌了手脚,现实中根本就没有哪个美女如此看过他。 要知道他们班才仅仅有两个女生,整个机械学院也就几十个,而且连普通美女都算不上。 良久,谢道韫眼圈泛红,朱唇蠕动着轻声道:“我一早准备去桃叶渡寻你,刚出门看见宫中的暖舆,才知道你回府了,你……你何时回京?” 唉,这女人啊,怎么脸变的比六月天都快,忽然又是一副心痛不已的小女子模样了。 不过她黯然神伤的样子也是令人爱怜不已的。 陈望再傻也明白了其中奥秘,分明是谢道韫对自己有超越了小学同学之间的友谊嘛。 嘿嘿,陈望暗笑着稳定心神,面上也现出几分沉痛地样子,叹息道:“唉……我也不想走啊,一则家父病重应去探望,二则朝中实在是无人可派啊。” “我听阿叔说了,太尉的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无人能稳定大晋北陲百万军民之心,你去也是好的,不过,不过……”说着,谢道韫再也忍不住了,潸然泪下,哽咽道:“我不想让你去……” 陈望又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没有经验啊,他支吾道:“姐……姐,我……” 一时陷入了僵局,无人再说话,只有谢道韫的低头抽泣声。 小宦官忙轻声道:“公子,咱们该走了,别让王尚书久等啊。” “呃……”陈望不知该拥抱一下,还是该拍拍谢道韫的肩膀,搓着双手一时不知该放在哪里,竟脱口而出道:“人生不止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与远方嘛。” 谢道韫抬起梨花带雨的俏脸,秀挺的俏鼻泛红,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看着陈望,有些凄楚地道:“苟且,诗与远方……你远离父母,孤身在宫中甚不如意,但北边兵荒马乱的,远方哪有诗?只有征战和杀伐。” 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陈望于心不忍,只得硬着头皮轻声安慰道:“姐姐,我很快会回来的,你放心好了。” 谢道韫脸色舒缓了一些,眼睛依旧未离开陈望的脸,咬着银牙,脆声道:“你要是一个月不回,那我一定会去洛阳找寻你。” 陈望鼓起勇气,尽力做出一诺千金的郑重样子,斩钉截铁地道:“为了姐姐,也要争取尽快回来。” 陈望加了个“争取”二字,但在一千七百年前,人们还是淳朴重诺的,丝毫没注意到这种模棱两可的字眼。 小宦官在一旁一脸鄙夷地把脸扭了过去,心道,肉麻啊肉麻。 谢道韫噗嗤一声,破涕为笑,花枝乱颤,道:“呵呵,你病了一场,比以前倒是嘴甜了啊。” “弟,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陈望一本正经地道。 “好,那你要是一个月不回来,我就求见太后,亲自去洛阳把你抓回来,到时候小心你的狗头!”谢道韫娇嗔着,用葱白般的手指按在陈望的脑袋上道。 陈望按捺住想要把这只白嫩小手握在手里,好好抚摸一阵子的欲望,人家顶多才十四五岁,未成年少女嘛。 不由得咽了口唾沫,面现庄重地绷着嘴唇,点了点头。 “快走吧,”说着,谢道韫俏脸一红,从胸襟里掏出一个手帕,飞快地塞进陈望的手里。 然后,娇躯一扭,转身向乌衣巷深处跑去。 陈望看着这个淡绿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呆呆地出了神。 “公子?公子!陈公……子!” “哦,咳咳……” “咱们该启程了。” “走,走。” 陈望攥着还带有身体温度的手帕,边说着边迈步进了暖舆。 一路上,双手抖开丝绢手帕平铺在双手掌心中,幽香扑鼻,说不出是什么香气,那分明谢道韫的体香。 上面有娟秀而又圆润的小楷写道: 车遥遥兮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 君安游兮西入秦,愿为影兮随君身。 君在阴兮影不见,君依光兮妾所愿。 这是魏晋两朝大臣,文学家傅玄所做《车遥遥篇》。 这个他大体能读懂,意思是你到哪,我的心就跟在哪, 就像影子一样,伴随在你身畔,即便是在暗处影子无法相随啊,也愿你永伴光明。 啊,啊……一股暖流涌上了陈望的心头,脑海中不断变幻着谢道韫少女的清纯笑容,还有桃腮泪面。 我十三,她想来得有十四、五。 早恋啊,这是少年儿童的不良行为,不应该提倡的嘛。 但又一想,这是东晋,不禁莞尔。 男十五,女十三,就是当年魏文帝曹丕颁布的法定婚姻年龄了。 不知过了多久,暖舆停了下来。 小宦官在外面轻声道:“公子,到了。” 将手帕小心翼翼地叠好,揣入自己的包裹里,整了整小冠,伸手挑开了舆帘。 走出暖舆,抬眼望去,靠岸边一艘长约二十余丈的晋制百人官船,静静的停泊在河面上。 有军兵、民夫等正在忙忙碌碌,往船上运送马匹和一些箱子。 碧波如洗,平静的像一面镜子。 这就是“六朝金粉,十里秦淮”的秦淮河。 小宦官在身后道:“公子,您请上船,小人回去交差了。” 陈望回头拱手道:“有劳小哥了。” 小宦官回礼后,转身上了暖舆,他居然坐着回去了。 陈望背着包裹,跟着忙碌的军民上了官船。 走到甲板上面,刚踏下艞板,全副武装,手按佩刀的晋军士兵拦住了去路,喝问道:“你是何人?” “哦,在下陈望,欲面见五兵尚书王蕴大人。”陈望点头微笑道。 晋军士兵双手抱拳躬身道:“陈公子请进,尚书大人正在等您。” “唉,辛苦,辛苦。”陈望边说边踱步向前走去。 走进官舱,惊呆了。 宽敞明亮,香气缭绕,果然是座豪华游艇级别的船舱。 只见鲜红的地毯铺在中央,两边各摆有四个厚重的紫檀桌几,桌几后面是厚厚的蒲团,外包黑色牛皮。 正中主人位长桌几后面是个胡床,上面正襟危坐一名约四十开外的官员,正在跟左手边蒲团上的老道说着话。 老道后面还站有一个青年道士,毕恭毕敬,垂首聆听。 陈望眯眼看去,官员五缕花白长髯,清瘦白皙,神情稳重,只是鼻子头是红色的酒糟鼻,给这副稳重的面容上增添了些许滑稽色彩。 那老道身穿浅灰色道袍,洗的有些发白,头挽发髻,别着一枚银簪。 虽然须发连同眉毛已近全白,但红光满面,颇有些精气神。 陈望赶忙快走几步来到近前,躬身一揖道:“参见王大人。” “哦……贤侄啊,怎么这么晚才到?来,这边坐。”王蕴手指着左面座榻,懒洋洋地道。 陈望诧异,看着模样和坐像,浑身上下散发着招牌式东晋名士风范的王蕴,怎么说话有气无力的。 赶忙殷勤称谢,坐到了王蕴下首,躬身答道:“王大人,出宫后路过祖宅,去祭拜了祠堂,求列祖列宗保佑我父平安康健。” 王蕴手捋长髯,点头赞许地道:“应该的,应该的,贤侄有心了。” 遂又向陈谦介绍道:“这位是子恭道长,后面是他的大弟子孙泰。” 陈望眼皮不自觉地跳了跳,五斗米教,孙泰…… 杜炅在史书上书写的并不多,但孙泰他知道,出身琅琊孙氏,祖上是八王之乱时闹得最凶的赵王司马伦之谋主孙秀,那个奸佞小人,唯恐天下不乱,他们家世奉五斗米教。 而且孙泰有个大名鼎鼎的侄子,也就是东晋历史上最大的一次农民起义领袖,被誉为中国历史上海盗的祖师爷——孙恩。 孙泰此人陈望还是了解的,他本就有不臣之心,总想利用手里的信民们做点啥。 但此时此刻,陈望还得指望着这俩人千里救父,他颇为隆重地站起身来,一揖到地,满面感激地道:“有劳两位道长了。” 杜炅有些微眯的双眼睁了一下,抬手缓缓道:“公子多礼了,请起。” 陈望故意停留了一两秒钟,已示尊重。 缓缓起身正看见了站在后面的孙泰,不知为何,面相就有几分不喜此人。 虽然面目清秀,但嘴角总是撇着几分半是故作神秘,半是高傲的笑意。 让人见了总想上去给他一顿老拳。 陈望落座后,王、杜二人遂又继续刚才的话语。 “杜道长,太尉戎马倥偬,南征北战,号万人敌,身体一向硬朗的很啊。” “王大人,太尉之疾并非出自身体,而是中了巫蛊魇镇之术,待贫道略施法术,定能安然无恙。” 第14章 王蕴和五斗米教 “哦……”王蕴正捋着胡须的手突然抓紧了胡须,瞪大了泛着血丝的眼睛道:“幸亏请得道长,大晋之幸,万民之幸啊。” 杜炅很有些毫不为己,专门利人的姿态,轻描淡写地道:“大人过誉,敝教自张天师(道陵)创建以来,倡导‘正以治邪,一以统万’,救死扶伤,降邪驱鬼本是己任。” “真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啊。”陈望心里暗骂,这古人竟如此迷信,看不出这是装神弄鬼的邪术吗?把个堂堂大晋战神,副国级领导干部,就放心交给了一个烧符念咒的臭老道! 本就双膝跪地,屁股不舒服地压在脚后跟处,听了这话当下,很有些厌恶地扭动了几下身子。 站在后面的孙泰尽收眼底,有些不悦地问道:“陈公子,可有何指教?” “哦,天气炎热,我一路赶来余汗未消,见谅。”陈望从袖子里掏出折扇,边扇边道。 孙泰不再搭理他,依旧垂首侍立在后。 王蕴打了个哈欠道:“后舱已为杜道长备好客舱,请二位前去歇息吧。” 一股浓重的酒气顿时弥漫在了整个官舱里。 杜炅一抬胳膊,孙泰赶忙搀扶着他站起身来。 二人一起躬身施礼道:“贫道告退。” 王蕴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旁边陈望忙站起身来,躬身施礼。 看着两人退出后,王蕴在胡床上伸了个懒腰,又喷出一口酒气道:“贤侄,若无其他事情,我先睡一会儿,昨晚同僚送行宴上多饮了几杯,呵……” “王大人,请便,侄儿四处走走。”陈望只好起身,躬身道。 “应该喊我叔父才是,不必拘礼,”王蕴懒懒地道:“早在永和八年我初从军就在令尊麾下担任谯郡主簿,如今已是十七载喽,哈……” “叔父劳累过度,还请歇息。” “哦,哦,好,好。” 说罢,王蕴仰面躺在胡床上,瞬间鼾声如雷。 陈望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官舱。 来到甲板船舷处,向外望去,大船已经驶到开阔处。 再极目远眺,前面就是秦淮河与长江交汇的河口了。 时值仲春,长江之水浑浊着滔滔而来,与秦淮河的清碧安静形成了鲜明对比。 再往前看,薄云外丘陵青葱点翠,隐隐沙汀飞起几行鸥鹭发出“啾啾”鸣叫。 此地此景,江风拂面,想到五胡烽烟,血雨腥风,汉人涂炭,赤地千里。 自己既然来了这东晋,就不能安于享乐,当救民于水火,做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改写这历史上最黑暗的一段时期。 陈望不由得豪气顿起。 不禁大声吟哦道: “天地相震荡,回薄不知穷。 人物禀常格,有始必有终。 年时俯仰过,功名宜速崇。 壮士怀愤激,安能守虚冲? 乘我大宛马,抚我繁弱弓。 长剑横九野,高冠拂玄穹。 慷慨成素霓, 啸咤起清风。 震响骇八荒,奋威曜四戎。 濯鳞沧海畔,驰骋大漠中。 独步圣明世,四海称英雄。” 只听后面有人大笑道:“哈哈哈,陈公子,豪情万丈,雄心壮志,令人钦佩啊。” 陈望回头一看,感到大煞风景。 身后站着的是那个他极想揍一顿的孙泰! 心头压抑住厌嫌之意,微笑道:“孙道长对此赋很是熟悉吗?” 孙泰向前走了几步,带着那副特有的笑意道:“壮武郡公张司空乃我教始祖张良十六世孙,他的《壮士篇》贫道岂有不知之理?” “哦……”西晋重臣张华是张良之后,陈望还真是不知。 孙泰站在船舷边,看着槛外长江波涛汹涌,平静地道:“没想到公子小小年纪,有此壮志,不愧是太尉之子。” “孙道长此言差矣,我久居宫中,第一次外出,看这景色甚是壮观,不由得想起了张司空的《壮士篇》,颇为符合,哪有什么你说的雄心壮志?哈哈哈……”陈望故作轻松地笑着解释道。 孙泰看这陈望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收敛笑容,正色道:“陈公子即便是无雄心壮志,但也要如诗中所云,应持有勇气和激奋,不能守着安逸享乐,应乘名马挽强弓,建功立业才是正道。” “哦……”陈望不由得心下狐疑起来,听孙泰言辞恳切,难道是我看错了人? 当下谦虚道:“哎,我未及弱冠,只是跟着师傅熟读历代诗词歌赋,没考虑什么建功立业。” “啊……”孙泰略略有些失望,又把那标志性的笑容挂到脸上。。 他接着道:“令尊太尉大人手握雄兵十余万,战将千员,且江北四州幅员辽阔,人口众多,难道公子此行就没有一点思虑吗?” 哈哈,陈望心道,你还真是把我当成十三岁小朋友了,露出马脚了吧。 交浅切忌言深,这在现实中爸爸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这分明是在试探我此行的目的,他一个靠装神弄鬼,忽悠人起家的道士,第一次谋面,何以如此? 遂故意神色一暗,低语问道:“孙道长,难道我父……” “啊,这个嘛,咳咳……”孙泰忙掩饰着尴尬道:“令尊定会安然无恙,我师尊已经说过的。” “不瞒道长说啊,此番北上洛阳是我苦苦哀求太后,一来探望父亲病情,二来许久未见母亲,甚是思念。”陈望一脸天真无邪地看着孙泰道。 “嗯,公子一番孝心,真是感天动地,令人佩服。”孙泰躬身一揖道。 “孙道长过奖,哈哈,贵教在江南不但深得民心,听闻就连顾陆朱张沈钱周徐这些大族都奉若上宾,定是法力医术高明,我父之疾就拜托两位了。”说罢,陈望也是深深一揖。 二人又尬聊了几句,互相告辞,各自回舱。 一个多时辰后,官船驶到了长江对面,在隶属于兖州历阳郡(今安徽和县)城外靠岸。 岸边有大批官员及军兵肃立迎候,为首一名朱袍官员,瘦长身形,年过四旬,刀削般的瘦脸上一对环眼,显得精明强干。 见官船停靠后,向前走了几步,恭候在了艞板旁。 船上的王蕴一看此人,面露喜色,撩衣袍下摆,小跑着下了船。 边跑边嘴里喊道:“江太守,江太守啊,哈哈哈,何劳你亲自来迎候,哎呀,哎呀,这可如何使得啊……” 陈望在王蕴后面看着船下瘦高官员躬身一揖,像极了一支大虾米,他却是没怎么笑,朗声道:“参见尚书大人,你这是奉旨宣慰洛阳,卑职怎敢不接?” 王蕴来到他身旁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拉了起来,一脸责怪地道:“卑什么职,你若如此,就生分了啊。” “尚书大人可不比从前喽,你是皇亲国戚,又掌管五兵部,要是怠慢了你,我们历阳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江太守半开着玩笑的道。 “咳咳……”王蕴轻咳了两声,脸上的笑意稍有些凝固了起来。 王蕴之妹王穆之正是前任皇帝司马丕的哀靖皇后,由于司马丕拼命嗑药食散,还拐带着王穆之一起食用,结果二人一先一后两个月间都挂了。 这也是太原王氏家族,更是王蕴不想提及之事。 江太守一见,自知有些失言,赶忙把手腕一翻,拉住了王蕴的手,压低声音微笑道:“我已经给你预备了两坛和州贡酒,送你路上喝呢。” “哦?”王蕴双眼顿时放出异彩,伸出左手来指着江太守道:“你啊你,我一年只能喝一次和州酒,还是陛下元日节之日赏赐,你有存货竟然不给我。” “哎!此酒酿造繁琐,出酒实在是少之又少啊,叔仁兄乃是酒中仙人一定懂得,见谅,见谅。”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手挽手向前走去。 刚走了两步,王蕴忽然记起了什么,停了脚步,指着后面的陈望向江太守问道:“你可知此子是谁?” 江太守转身看着十几步之外的陈望,手捋着稀疏的山羊胡子,眯眼打量着边狐疑道:“他,他……” “他就是太尉的长公子,陈望啊!” “啊?”江太守大吃一惊,忙整理了一下衣衫,走向陈望,嘴里边嘟囔道:“我说怎么这么像呢。” 来到陈望跟前,江太守躬身一揖道:“江卣,拜见大公子!” 陈望真是慌得一批,顿时手足无措,众目睽睽之下,相当于现在的地级市领导向自己行如此大礼。 王蕴也跟着走了回来,向陈望介绍道:“贤侄啊,这是抚夷护军……” 陈望对晋制官职比较熟悉,心道,这是五品。 “历阳太守……” 啊,双五品官职。 “南中郎将……” 还挂有正四品的将军头衔,相当于现在的省军区副职司令员级别了。 “曲阿县子江卣!” 总算念完了,这名片上的职务也是不少啊,最后还带有子爵位,县子食邑六百户,一听就是有军功在身之人。 陈望知道称呼官员的规矩得捡里面最大的称呼,赶忙还礼道:“晚辈参见南中郎将!” “公子请起。”江卣直起大虾米身子,比陈望足足高了一个头。 王蕴在旁边继续道:“这可是我们江北的,也是令尊的粮仓和钱罐子啊,哈哈哈。” 陈望这才明白,原来如此啊,这位是江北四州的后勤大总管,那一定是父亲的心腹之人。 遂心中升起亲近之感,笑着道:“历阳是个好地方,鱼米之乡,江北四州把粮仓放在此处,南中郎将真会选地方啊。” 江卣略显恭谨地答道:“这可是太尉当年选的地方。” 随即脸色一暗,看了看陈望,又看了看王蕴道:“不知太尉的病情……唉,我每每想起,是彻夜难眠啊。” “哎!哎!老江啊,咱们边走边说嘛,去你府里,哈哈。”王蕴笑呵呵地回避了这一话题,看向江卣。 江卣忙做了个请的手势,王蕴侍从牵过两匹马,一大一小,小的自然是给陈望的。 大家一起上了马,江卣的亲兵卫队也纷纷上马,打马扬鞭,簇拥着三人向不远处的历阳南城门奔去。 孙泰在后面看着众人将他们甩下,自行去了,心中愤恨,狠狠地“呸”了一声道:“这才过了江,就抛下师尊不顾,甚是可恶!” 杜炅并未在意,淡淡地道:“江北非京师可比,皇亲国戚,世家大族安逸于江南,闲来无事,尊崇佛道两教,他们这些地方大员怎会将我们放在眼里。” “师尊说的是,但这江卣也太不懂礼数了,我们好歹是朝廷请来的嘛。” “呵呵,徒儿,闻道有先后,江北与蛮夷接壤,还需我们广播教义,沉住气,切莫耽误我们此行的正事。” “是,师尊!” 两人跟随着船上下来的晋军和民夫们,牵着马匹,驮着行李辎重,也向历阳而去。 陈望跟在王、江二人后面,骑着温顺的小白马,进了城门,沿着城内大道走了不久,就到了府衙。 有军兵赶忙上前接住了他们的马匹,三人下马,一起进了府衙。 穿过大堂,来到了后院的中堂,肉香味扑鼻而来。 江卣手下已经备好了饭菜,由王蕴居中,二人分列东西座榻。 王蕴号称大晋第一酒鬼,嗜酒如命。 自顾自地端起酒盏,先呷了一口,一脸满足地闭上双眼,轻轻地吐出了酒气。 仿佛这酒气他都不舍得吐出来。 品味了良久,才睁开眼睛道:“这回甘,有稻菽之香气,嗯……似还有果香,这是去年冬日酒酿,是也不是?” “叔仁兄,不愧是酒中仙人,我去年秋尝试着将商人带来的奈(绵苹果)汁水掺入酒中,今天刚刚启封,请品评一下。” “粮与果二者相冲,降低了不少劲道,但又增加了许多韵味,哈哈哈,老江啊,这不适合我喝,倒是适合女子饮用。” “哦?我不善饮酒,这都觉得一盏下去,头晕目眩,来来来,叔仁兄,公子,先吃些菜肴。” 说着,江卣伸手请两人用食。 陈望倒有些饿了,也不客气,抓起一个猪蹄就啃了起来。 只感软糯滑嫩,入口既化,香而不腻。 这新鲜的猪蹄往往只需要最简单的方式蒸煮,才是美食的真谛。 第15章 江北钱粮大总管 于是,陈望又撕了块儿鸭腿,蘸着碟中的盐巴还有醋,大吃了起来。 王、江二人倒是慢条斯理地边喝着酒,边聊着天。 “叔仁兄,江边接你们时我见随从中还有两名道士,是何人啊?”江卣边剔着盘中的鱼刺,边问道。 王蕴倒是对嘴里那个鸭胗赞不绝口,“不错啊,老江,你这鸭胗炖的恰到好处,哦,那俩是琅琊王殿下举荐的五斗米教杜炅和他弟子。” “这……朝廷就派此二人前往洛阳给太尉医治伤病?”江卣眉头拧成了川字型,边举起酒盏示意王蕴喝一口。 王蕴端起酒盏一口干尽,用桌上的布巾擦了擦嘴道:“正是,陛下与太后也是首肯的,如今在江南,广传此二人有起死回生之术,声威日盛,信徒遍地啊。” “叔仁兄,这……难道朝廷就无顾虑五斗米教吗?”江卣思索着沉吟道。 “唉,老江啊,你觉得我为何现在日益贪恋这杯中之物?”王蕴把玩着手中的空铜盏道。 “为何?” “不瞒你说,有些事我也越发看不明白了,只好以此来排解烦忧。” “你们高居庙堂之上尚且不明,我们这些地方官吏自然更看不懂了。” 王蕴又从酒觚里倒满了铜盏,一仰脖喝了进去,鼻子头更加红的发亮了。 他眯眼望着江卣道:“太后糊涂啊!” 此言一出,旁边吃饱喝足正瞌睡着的陈望,眼皮跳了跳。 心道,王蕴语出惊人啊,怎敢妄议太后? 而江卣并未吃惊,迎着王蕴的目光问道:“何如?” “唉,我观此二人并非医术高明之人,怎能将太尉之生死寄希望于他们?” 陈望在旁听着王蕴之言,心中暗道,这王蕴也并非只是沉迷于美酒佳酿,看来古代身居高位之人,也绝不是无能之辈。 江卣沉默了,自顾自地也喝了一口酒,叹道:“想来太后久居深宫,且多年未听政,突遭变故,无法做出英明之断。” 陈望心道,你们俩把我真当小孩子了,妄议太后,视若无人啊。 只听王蕴语气沉重道:“我此次奉诏北上,其实心中甚是明了,圣上心思并未在江北,琅琊王、谯王就连太尉岳父武陵王也是各怀心思,这才把我推出来的。” “哦?叔仁兄,难道他们要舍弃太尉和刚刚收复的故都吗?这岂不是令江北百万军民寒心吗?”江卣把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急促问道。 “柏杰大人亡于下邳城外,系谁人所为?老江,你难道不知?” “难道是……” 王蕴点了点头,叹息道:“都不敢出面,所以才派我来宣慰四州并医治太尉之疾,诏书上还命我查明柏大人之案,给世人一个交代,唉……” 江卣一时也无语了。 良久,他自言自语道:“那只有保佑太尉安然无恙,只有他才能稳定四州,并查明柏大人之案了。” 这就又回到最初的话题了,目前的一切都是围绕着陈谦的病情,而东晋所有人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两个人身上。 五斗米教的杜炅和孙泰。 见两人长吁短叹的喝着闷酒,陈望轻声道:“二位叔父,过江之时,在船甲板上偶逢孙泰,他曾试探过问我此行目的。” 王、江二人突然听到陈望开口了,吓了一跳,直起身子,看向陈望。 “公子,他是如何问的?”江卣目光炯炯地问道。 “他对我说令尊太尉大人手握雄兵十余万,战将千员,且江北四州幅员辽阔,人口众多,难道公子此行就没有一点思虑吗?”陈望答道。 “看看,我就说嘛,”王蕴用手敲击着桌案和江卣对视了一眼道:“五斗米教的人在江南就妖言惑众,此二人能说服琅琊王殿下北上,恐不仅仅是为了治疗太尉之疾而来。” “呵呵,他们何曾为我大晋立下寸功?而现在趁太尉病重,江北四州危难之际,突然请缨,事出反常必有妖啊。”江卣冷笑道。 虽然三人将事情分析的越来越透彻,但更加是困局难解了。 这两个不会医术只会念咒烧符的道士断然救不了陈谦之命,好像还有另有他图! 三人一起沉默了,陈望更加是五味杂陈。 难道真要如师傅孙绰所讲,自己要领四州吗? 陈望定了定神,按照自己的意图,一边斟酌着一边缓缓道:“如今江北四州有氐秦、鲜卑虎视眈眈,还有——” 说着,他也学着大家的样子指了指西边,继续道:“另有五斗米教掺入,兼之柏杰一案定有内鬼,为今之计是稳定江北四州,不使各方势力得逞,以不负父亲多年为两淮付出的心血,这恐是父亲最大之心愿。” 王、江二人听完陈望一席话,一时间愣住了,不可思议地互相对视一眼。 可以看出他俩完全不相信这席话是出自一个十三岁少年之口。 识大体,顾大局,抛开琐碎抓住重点。 王蕴手捋长髯看着陈望郑重地赞许道:“贤侄,你思维如此缜密且能虑及太尉之心血,难能可贵啊。” 江卣赶忙问道:“依公子之见该如何行事?” 陈望不慌不忙道:“除了医治我父病情之外,需让这复杂局面简单化,唯有令各方对四州有所企图之人现身,然后——” 说着,陈望将右手手掌并起,向下做了个砍的手势。 王、江二人又对视了一眼,脸上皆有欣慰之色。 王蕴边攒眉思忖着陈望的话边道:“若太尉的病情不能即刻好转,公子之策也是最佳的了,欲要排毒,得让脓疮鼓破嘛。” “但……”陈望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公子有何吩咐尽管说来。”江卣急急地问道。 “我们需要一个掌握兵权且威望素着,还得是我父心腹亲信,这样的人在洛阳恐是没有吧?”陈望有些失落地道。 “哈哈,当然有啊!”王蕴笑道。 然后王、江二人异口同声道:“左卫将军、萍乡县伯陈安!” “陈……安?” 这个名字陈望有些陌生,虽然他爱好三国魏晋南北朝这段历史,但学业内卷的厉害,经历中考、高考的大潮洗礼,也只是闲暇时看了个热闹。 只能记得主要一些人物,甚至眼前这个江卣他就是不记得了。 “陈安自幼在贵府上做家丁,还是太尉从小一起长大的伴读,甚至他的夫人都是贵府上伺候令祖母苗老夫人的贴身丫鬟,他的阿姐还是柏大人夫人呢。”江卣手抚山羊胡子,缓缓讲道。 “哦……”这下陈望放心了,如此渊源,那是极为可靠之人。 看陈望在沉吟着,王蕴介绍道:“永和八年,鲜卑慕容评率十余万大军围困邺城,冉智修书奉玉玺求援于我大晋,就是陈安只身进入邺城取得玉玺又杀出了重围,保得玉玺安然无恙回到寿春,立下不世之功,得以晋级伯爵。” 陈望不禁拍案叫好,“这位陈将军可真是神人也!” “哈哈,”江卣难得露出笑容道:“他啊,在太尉麾下屡立奇功,若不是他伏击了青州慕容尘部然后回师夹击慕容恪,那泰山一役胜负难料喽。” 这两位陈谦的得力手下对陈安是赞不绝口,可以看出是钦佩有加。 陈望也是暗自吃惊,父亲手下竟有如此猛人。 见也无其他事情,怕打扰两位许久未见的老同事谈心,就起身告辞,说要出去走一走,看看历阳光景。 江卣久镇历阳,对自己的地盘还是有信心的,慎重起见,拍手叫来亲兵,命安排人手陪伴陈望一起。 此时的陈望,已经在他心中是少主了。 江卣可不比王蕴,人家是大族出身,又是哀靖皇后的长兄。 他的后台唯有陈谦这个比他年轻十几岁的老领导。 是陈谦接任谢尚掌管淮北后,把他从兖州长史提拔到两淮三州钱粮大管家的肥差上。 否则,他这种出身于济阳江氏的次等世族,即便是再努力也是枉然。 如果是换了其他人来接替陈谦执掌四州,按照官场规则,如此重要岗位,那他就是第一个被裁员之人。 目送陈望迈着四方步走出中院,江卣不禁出了神。 “老江,老江?”王蕴在旁叫道。 “啊,啊,叔仁兄。”江卣收回了目光,应声道。 “昨日兴公兄来我五兵部与我长谈了。”王蕴说着,端起酒盏,自呷了一口酒道。 江卣夹起一片竹笋,塞入口里,边嚼边问:“哦?孙博士对当下局势可有何见解?” “他对太尉之病情很是担忧啊。” “唉,谁又不担忧呢?”江卣有些泄气道:“太尉在,谁又敢觊觎我们江北四州?前日有从洛阳回来的手下报太尉已是病入膏肓,甚至无法言语,也不知是真是假。” “兴公兄有意让长公子此番去洛阳,掌四州之事。” “啊?”江卣闻听此言,手一哆嗦,筷子掉落桌上,“这当然好,只是长公子未及弱冠,小小年龄,这与大晋祖制不符啊……再说,他能担起此重任?” “哈哈,无妨,无妨。”王蕴笑着摆手,压低声音继续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待长公子到了洛阳,就不是朝廷所能左右得了的。” “那感情好啊,我巴不得由长公子接管四州,但他毕竟还是年幼。” “说实话,我也不是很熟知长公子,但兴公兄对他却很是看重,以为大才,毕竟他为长公子师尊十年,熟识之。” “孙博士江左第一文宗,看人应是不会错的,但总之还是有些荒唐……” “荒唐什么?”王蕴又端起酒盏喝了一口,用手抓起一把炒蚕豆,边吃边道:“太尉碧血丹心,以身许国,你我深受太尉大恩,辅佐少主上位,不该拼了这把老骨头吗?” 虽然漫不经心的话语,听到江卣耳朵里却如晴天霹雳一般,振聋发聩。 江卣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赶忙从座榻中站起身来,躬身一揖到地,郑重道:“叔仁兄,恕卑职愚钝,为报答太尉知遇之恩,卑职是万死不辞!” “哎哎哎,又卑职了,快坐,快坐老江。”王蕴摆手淡淡地道。 待江卣坐下后,神色已是一扫阴霾,兴奋道:“少主在朝堂有太后、孙博士,在外有你我等老臣倾力辅佐,莫说是江北四州,就算是带上冀、幽、并等州也不再话下。” “太后,咳咳,”王蕴差点被蚕豆卡住嗓子,“前日晚,太后还单独召见了我,说要是不把长公子带回建康,要夷我三族呢。” “这……”江卣又紧张了起来。 王蕴淡淡地道:“我以与兴公兄表明心迹,即便是夷三族,也不能让太尉辛苦打下的半壁江山落入他人之手!” 如此大义凛然,但又平淡地说出来,令江卣肃然起敬。 他面色凝重,在座中弓起身子,拱手道:“叔仁兄高义!我是不及万一,唯有誓死效力于少主麾下,别无他求!” “退一步讲,若是太尉有所不测,长公子上位,首要是稳定人心,这就缺不了你这个财神爷的鼎力相助喽。”王蕴眯眼看着江卣道。 江卣正色道:“但凭少主一句话,我定当倾尽所有!” “善!来,老江,你我共饮此杯,一求太尉安然无恙,二保少主撑起江北大局!”王蕴端起酒盏来,朗声道。 江卣赶忙端起酒盏,二人仰脖一饮而尽。 王蕴执箸敲击着身前的铜盏,用沙哑浑厚的嗓音清唱了起来,“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旁边江卣不假思索,嗓音高亢接了下来, “同敌忾兮,共死生。” 二人一起唱道:“与子征战兮,心不怠。 踏燕然兮,逐胡儿。 与子征战兮,歌无畏。” 这是他们在淮北追随陈谦征战十余载,经常唱的军歌。 这是凝结了血与火的战斗友谊,无数次的冲锋陷阵,金戈铁马,生死与共的同袍,才能唱出来的歌。 次日晨,江卣亲自将王蕴、陈望等人送出历阳城,在北面十里长亭依依惜别。 朝廷宣慰仪仗队伍浩浩荡荡一路向北,五日后抵达淮水沿岸第一重镇——寿春。 第16章 淮水重镇寿春 大晋威远将军、寿春太守徐元喜早已在南城门外迎候。 见朝廷仪仗到来,一时间彩旗飘展,锣鼓喧天。 王蕴在马上向身边的陈望低语介绍道:“徐元喜虽无大本事,但也是太尉旧部,忠诚稳重,中规中矩,寿春乃淮水沿岸第一重镇,但自从大败鲜卑慕舆根攻克谯郡后,多年来已成为后方,所以太尉擢拔了他来镇守。” “哦……”陈望点头看向远处的徐元喜,四旬上下,面色微黑,络腮硬髯,身材壮硕,朱袍斜披,露出黑色软甲,头盔上的红缨随风飘摆, 透露出武将应有的威武沉稳之气。 二人催马向前,待到离徐元喜十丈左右的距离,只见徐元喜右手一举,锣鼓声乐停止。 他双手抱拳,向着王蕴躬身一揖高声道:“末将徐元喜,参见尚书大人!” 王蕴催马又向前到一丈远的距离,这才下了马。 他面带微笑地边向前走边抬手,温言道:“元喜啊,请起,搞这么大阵仗干吗?都是自己人嘛,何必……” 陈望跟在后面也下了马,只觉王蕴有点过了,好歹这徐元喜也是淮水第一重镇的守将,让他躬着身子候了这么久。 面对王蕴的责怪,徐元喜却毫不在意,直起身子来,依旧是笑容满面且略微躬着身子道:“末将日夜思念尚书大人,能在寿春迎驾,已是幸运至极,完全是发自内心啊。” “元喜,你这升官后别的本事没见长,拍马屁功夫倒是长进不少啊,哈哈哈……”王蕴抚须仰天大笑道。 “全是末将心里话,心里话,嘿嘿……”徐元喜看见王蕴大笑,也跟着讪笑支吾道。 王蕴转身向陈望摆手道:“贤侄啊,过来见过徐太守。” 陈望不敢怠慢,赶忙快走几步,躬身一揖道:“陈望拜见徐太守。” “陈望……”徐元喜攒眉打量着陈望,疑惑地看向王蕴。 “就是太尉的长公子嘛。”王蕴道。 “啊……这,这如何使得。”徐元喜嘴里嗫喏着,慌乱中顾不得搀扶陈望,撩战袍就要下拜。 倒是陈望眼疾手快,赶忙扶住徐元喜,不让他拜下去,嘴里道:“徐太守何须行此大礼,折煞小侄了。” “不知长公子驾到,失礼了,失礼了。”徐元喜黝黑的国字脸上似害羞又似激动,红了起来。 王蕴看着有些局促不安的徐元喜低语道:“我们此次北上洛阳,是奉诏医治并探望太尉,不宜久留,休息半日,午后启程。” 徐元喜躬身道:“卑职明白,已腾出府衙供大人和长公子歇息,随行人员也已安排材官都尉打理,请尚书大人放心。” 说罢,徐元喜退后一步,躬身做了向里请的手势。 鼓乐声又响了起来。 大家一起上马,随着徐元喜及身后的材官都尉进了寿春。 到了府衙大门,王蕴忽又想起杜炅和孙泰二人,又向徐元喜介绍了一番,一起进了府衙。 穿过大堂,来到中堂。 徐元喜请王蕴坐了首座,上首是陈望,自己在下首陪坐。 杜炅坐在陈望旁边,孙泰依旧是站在身后。 大家互相寒暄了几句,道了一路劳乏辛苦。 陈望对这些场面上的虚头巴脑客套有些厌烦,心中想着的却是这座历史名城。 这可是寿春啊,战国时期为楚国都城最后一座都城; 东汉末年袁术称帝建都于此; 三国时期更是发生了着名的“寿春三叛”。 等他们说话间,陈望插空拱手向徐元喜道:“徐太守,小侄在京师既对寿春重镇有所耳闻,甚是仰慕,初次到来想游览一番,不知可否……” “啊,无甚不可,无甚不可,长公子想要游览寿春,末将当亲自陪同。”徐元喜赶忙答道,又觉不妥,转头看向王蕴。 王蕴打了哈欠道:“去吧,昨夜正好未睡安稳,我也稍寐一会儿。” 杜炅急忙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案,孙泰忙在后面躬身道:“正好在下也久慕这淮水第一重镇,愿陪同公子一起前往。” 陈望本不喜此人,刚要拒绝,只听王蕴挥手道:“去吧,去吧,你们年轻,我和杜道长就在此歇息了,别误了赶路时辰。” 三人起身,拜别了王蕴和杜炅,一起出了府衙。 不多时,陈望、孙泰随徐元喜沿着大道打马扬鞭来到寿春北门,上了高大的城墙。 天气晴朗,阳光和煦,洒在奔腾不息的淮水之上,波光粼粼。 陈望手搭凉棚,看见宽阔的灰蓝色水面上,渔船、客船、商贾货船往来穿梭,白帆点点,如一块巨大的江南白花蓝布,铺在淮北大地。 两岸熙熙攘攘上下船的百姓,搬运货物的民夫,收获颇丰的渔民,一派繁忙盛世景象。 不由得赞道:“徐太守治下的寿春已是淮水最大港口了吧,如此繁华,物阜民丰,河清海晏,难得啊!” 听到夸奖,不拘言笑的徐元喜脸堂上绽放出笑意,谦虚道:“一切仰仗太尉声振寰宇,使敌不敢来犯,且他老人家朝乾夕惕,治理有方,得以两淮地区安居乐业,路不闭户,卑职只是替他老人家看守而已。” 孙泰在旁并不多说话,也是四下里眺望,似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陈望看到远在西北方向有个二十余丈宽阔的河流汇入淮水,两水交汇的三角处有座小城池。 他饶有兴致地抬起马鞭指着城池问道:“徐太守,那是……” 徐元喜答道:“回公子,那是颖口要塞,旁边为颖水。” “哦……”陈望忽地想起了东晋史上,乃至中国历史上最经典的一次以少胜多的战役“淝水之战”就是在这里爆发的。 于是继续问道:“淝水在哪?” “在东城门处。”徐元喜手指远处道。 “走,过去瞧瞧。”说罢,率先催马向东城门奔去。 待来到东城门后,看到城外更是河流密集,水系发达之所在。 淝水由西北向东南斜着绕过寿春东城,淝水对面有一片山丘,不是很高,最高处也略略高于寿春城墙。 “那可是八公山吗?”陈望自言自语地问道。 “咦?公子如何知道?此山正是八公山。”徐元喜甚是疑惑地答道。 陈望心中暗笑,这谁不知道? 此山虽小,名不见经传,但这可是苻坚创造了脍炙人口的成语“草木皆兵”的八公山啊。 正值春深,如一个个馒头般圆鼓鼓的八公山脉连绵起伏,苍松叠翠,郁郁葱葱。 怎么也看不出哪里像有士兵的样子。 想到这里,陈望不由得“嗤”地笑出了声。 惹得身边二人不禁侧目。 “咳咳,八公山景色宜人,甚好,甚好啊。”陈望又是赞不绝口。 八公山也坐落于两水交汇的三角地带,西北淮水,正西为淝水,与淮水正对也就是寿春东北也有一座山,却是与八公山截然不同。 只见怪石嶙峋,巍峨险峻,淮水从山下流过。 陈望问道:“此处是?” “此处乃是硖石口。” “哦……”陈望默默地记下了这座山。 只听得徐元喜又滔滔不绝地讲述道:“八公山可是当年太尉亲自来勘探地形,探得此山有大量石灰石,后太尉派人开采,得以谯郡城墙改造为石灰材质,异常坚固,曾经慕容恪十数万大军趁太尉远赴野王,偷袭月余未克之。” 陈望再次为他这个东晋父亲所折服,哪里都有他的影子啊。 在这五胡乱华的后期时代,能让两淮地区屹立于北方乱世不受袭扰,如此繁荣昌盛,可谓是呕心沥血,颇费心神啊。 看这风景美如画,本想吟诗赠天下,但随着记忆打开,陈望咽下了想吟诗的习惯,这也是谢道媪最为欣赏他的一个习惯。 他呼啦想起了三国里面的故事,缓缓而道:“当年诸葛诞反叛,占据寿春,太祖文皇帝(司马昭)派征南大将军王昶平叛,他就是死死扼守在这里,令诸葛诞前不敢攻,退又不舍,贻误战机,最终全军覆灭。” “呃……”徐元喜挠着头上的头盔若有所思,这毕竟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他作为一介武夫倒是不甚知晓,讪笑着道:“长公子博学,令末将涨了见识,嘿嘿……” 孙泰在旁也是暗自佩服,这小子小小年纪,知道的不少,真是不能小觑,不愧是师出于孙绰门下。 再转向南门,在东南方又见一大湖泊。 徐元喜介绍说这是芍陂,当年太尉率大军攻克寿春后,淮水对岸是慕容鲜卑大将慕舆根率军七万沿河扎营。 太尉明建大船,暗地里在芍陂日夜建造小舟,突然夜袭鲜卑慕舆根大营,雄赳赳气昂昂跨过淮水,从而横扫淮北,收复兖徐豫三州。 徐元喜口吐唾沫星子,滔滔不绝地讲道,那时他还是陈谦手下一名亲兵,听命于毛安之。 到了南门,陈望看看日头已近正午,恐王蕴久等,即与二人下了城墙,向府衙而去。 进了中堂,看见王蕴还在酣睡,陈望走上前,轻轻唤醒了他。 “哦哦,咳咳,”王蕴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道:“你们回来了,现在是什么时分?” 陈望笑道:“叔父,已是午时中了。” “啊!”王蕴跳了起来,“该走了,该走了,小喜子,备马,快!” 徐元喜忙道:“尚书大人,已到午时,何不用了午食再走?” “食个屁,今晚若不赶到宋县(今安徽阜阳界首市),就耽误整个行程了。”王蕴边整理衣冠,边向外走着道。 “是,是,末将已准备好路上所用之物,这就安排。”徐元喜跟随他身侧道。 说着,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细长包裹,双手递给王蕴道:“尚书大人,这是末将得来往商贾赠送之辽东高丽人参,据说有千年之岁,请代我交于谯国夫人为太尉滋补,略表心意。” 边说着,徐元喜眼圈已经泛红。 王蕴接过包裹,揣在了怀里,拍了拍徐元喜的肩膀,叹了一口气,快步地向外走去。 不多时,在府衙门口集合,大队人马又出发了。 离开寿春北门,上了安排好的渡船,徐元喜率领寿春文武官员在岸边恭送。 王蕴在船头久久回望渐渐缩小的城墙,捻着花白长髯追忆往事道:“这也是我十七年前初从军之地,第一仗就是在这里跟随谢尚大军北伐姚襄羌贼,目睹太尉为先锋攻打寿春,巧用谢石诱敌,陈安飞夺吊桥,太尉刀斩羌贼大将王钦卢,唉……时光如梭啊!” 陈望在旁神情肃穆,犹如身临其境,也仿佛回到了那硝烟弥漫,喊杀震天的岁月里。 一员勇将黑衣黑甲,殷红战袍,胯下紫骅骝,手持黄铜长柄大砍刀,如灌江口显道二郎神下凡,冲入万马军中…… 渡过淮水后,由兖州进入豫州境内,沿西北方向往中原而去。 一路上王蕴再未停歇,加快了行进速度,基本是每日歇息三四个时辰,七八个时辰在赶路。 十日后,疲惫不堪的朝廷宣慰队伍过许昌,连夜翻过了嵩山。 向前奔走了几十里路,已是下午时分。 满天匝地的斜阳将西边天际渲染成一片绛红。 把个波涛滚滚,充满传奇色彩的洛水和它身后的故都洛阳也染得红彤彤。 陈望手搭凉棚看向远处,洛水边有一队人马和几艘大船。 待一行人走近跟前,只见队伍前面一名紫袍冠带的文官跳下马来,向前疾走几步,来到王蕴马前,躬身一揖到地,朗声道:“卑职梁山伯在此恭候多时,参见尚书大人!” “梁山伯……”陈望一听这名字,心中激动不已,差点脱口惊叫。 再也未能听到他说什么,因为耳畔“梁祝”的小提琴曲突然响了起来。 对啊,梁山伯就是东晋人士,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了,这是“中国爱神”啊。 不但有各种乐器演奏的曲子,还有各种戏剧表演,就连小时候家里的年画都有梁祝故事,可谓是千百年来,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没想到竟然在洛阳得以见到这位“中国爱神”,看起来还是在东晋父亲陈谦麾下效力。 幸会啊幸会! 第17章 天下之中的洛阳 沉浸在“梁祝”中的陈望眯眼再仔细打量,见此人白净面皮,身材瘦削,眉清目秀,也算是与中国爱神称谓相符。 只是三缕短髯令梁山伯显得有些老气,再加上多年的军旅生涯,少了戏里、画上的文弱书生气质,多了几分坚毅干练之色。 “祝英台,祝英台……”陈望嘴里喃喃念叨着,看着梁山伯失了神。 “贤侄,贤侄?”耳畔响起王蕴有些沙哑的声音,打断了优美旋律的“梁祝”。 “哦?哦!” “什么是祝英台?”王蕴诧异地看着陈望接着道:“这是兖州司马梁山伯,特来迎接我们。” 梁山伯躬身向陈望施礼道:“梁山伯参见长公子!” “你不认识祝英台吗?你有没有个同学叫做祝英台?”陈望在马上看着梁山伯未接他的话,依旧喃喃地问道。 “什么是同学?祝英台是谁?”梁山伯有些不悦,本来陈望有些痴痴地盯着他看,现在又说话不着边际,转头望了望王蕴道:“王尚书,长公子在说些什么?” 王蕴低语道:“处仁,长公子离京前曾偶然急症,好转后有些话我也听不大明白,莫要见怪。” “哦……”梁山伯点头沉吟。 陈望定了定神,对于梁山伯竟然不认识祝英台,也颇感失望。 正待询问他是不是有位夫人叫做祝英台,不想梁山伯不再理会他,却看向他的身后,并高喊道:“哪位是杜炅道长?” “咳咳…….”杜炅从队伍里催马闪出,答道:“贫道是杜炅。” “在下奉谯国夫人和柳夫人之命特来迎候,请道长即刻上船!”梁山伯躬身施礼道。 陈望略略有些失望,心道,一路上不管到哪里,地方大员都是对王蕴和他礼敬有加,怎么到了洛阳,人家并未把我放在眼里。 不对,甚至连对朝廷钦使王蕴也并不重视了。 我那东晋母亲柳夫人怎么也没有特别关照…… 只见梁山伯说罢,竟然上前亲自牵着杜炅坐骑向洛水边大船走去。 杜炅马后的孙泰也催马跟上,经过陈望马前时,薄唇一撇,颇为得意地扫了他一眼。 后面有军兵也过来牵住王蕴和陈望的马匹上了大船。 二人刚上船,梁山伯就吩咐军兵即刻开船,并不等王蕴带来的宣慰队伍了。 大船离开岸边,迎着夕阳,向着洛阳城南门快速划去。 陈望、王蕴站在船舷边,看着岸边还在忙忙碌碌向船上搬运行李的军兵、脚夫们,沉默不语。 终于,陈望忍不住问道: “叔父,梁山伯怎滴如此着急?他对杜炅、孙泰好似尊崇有加啊,他莫不是也信奉五斗米教?” 王蕴依旧望着远方,面色凝重地道:“贤侄,这里可是大晋之北陲,非京师、两淮地区可比,在这里,文武官员只认太尉不认朝廷。” “哦……”陈望倒吸了一口凉气,看来洛阳的实情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 王蕴接着沉声道:“你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切莫再妄言,谯国夫人与太尉是患难夫妻,情深义重,但膝下只有一女,令堂育有三子,你虽为长,但久在京师,而二公子和小公子自幼跟随太尉在北方长大,且听说二公子武艺超群,尤其天生神力,有万夫不当之勇,颇为江北四州文武官员喜爱,都说他与太尉年轻时最为相像。” 陈望默默地点了点头,心道,这就难怪了,我还有这么个有竞争力的二弟,而且他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但你怎么不早说啊。 王蕴转头看了看陈望,见他面色带着失望,稍微缓和了一下语气道:“我与兴公兄和江卣也都考虑过这些事,之所以未对你言及,第一太尉之疾虽重但尚数未知,第二你为长公子这是最大优势。” 陈望心道,也是,在古代长幼之分是极其重要的。 就如鲜卑燕国慕容皝的儿子里,慕容恪、慕容垂都乃人中龙凤,但还是立了较为平庸的长子慕容儁为继承人。 想到这里,陈望又转身向船的左舷看去,见船舷边梁山伯的背影正在跟杜炅和孙泰二人站着,他指手画脚说着什么,好似有些激动。 只听王蕴继续道:“还有这关键的第三,就是谯国夫人的态度是关键!” “司马熙雯?”陈望收回目光,转身问道。 “对,谯国夫人贵为宗室,十七岁就嫁入广陵公府,无论是在朝中还是军中都有这崇高的威望。” 陈望不由得打了退堂鼓,低声道:“叔父,我还是算了吧,文韬武略,治理州郡我不行,又与这些人素昧平生,一旦父亲有所不测,我是没这个机会的。” “哎……”王蕴拉长了声音,否定了陈望,又安慰道:“我会单独面见谯国夫人,另有孙兴公给她的书信,也不是没有把握,只是……” 说着,他长叹了一声,捋着花白的胡须,看着远处被夕阳染红的大石山(今洛阳万安山)道:“唉!只是太后似是不愿你在洛阳,非要让你回京。” 陈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默不作声听着。 刚刚穿越过来时在建康的一腔热血,好奇尚异外加雄心壮志,已经去了大半。 “贤侄啊,”王蕴见陈望面露难色,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汉赵晔曾说过,‘事在人为,彼朽骨者何知;’兴公兄说你人品敦厚,沉稳机敏,心思缜密,处事果断,若执掌江北四州必将造福万民,兴我大晋,我深信不疑,定全力辅你!” 陈望心道,我这前世陈望还有如此多的优点? 但陈望可不是傻子,他心知这些拥戴我的人一定也是有自己的利益在里面。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这句话就出自伟人在七十多年前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结论》。 遂心中又有波动,最终还是想在这个他喜欢的历史时期搏一搏,占了上风。 于是,鼓起勇气,深深对着王蕴一揖道:“一切仰仗叔父大人了。” “嗯,你不要妄自菲薄,凡事可以慢慢研习、历练,你暂时弱势无大碍,但你身边人行也是一样的嘛,”王蕴边说边搀扶起陈望道:“希望你不要负了令师、令尊,以及大晋千万子民啊。” 陈望直起身子,琢磨着王蕴的话,“你暂时不行无大碍,但你身边人行也是一样的嘛!” 心想,一朝天子一朝臣,现今社会他听爸爸讲起官场之事,新官上任,都得扶持自己的亲信,一步步提拔、重用,使之感恩戴德,俯首帖耳,视自己为靠山。 然后逐渐将前任的亲信边缘化,哪怕这些人能力再强,他们也只会感念前任的恩德。 人性最为复杂的是,一个人在一个岗位上,一个待遇上待的久了,哪怕是地位再高,也会产生懈怠的,这无关乎于人品。 突然想到一个人,接着道:“叔父,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应允。” “你讲。” “令郎王恭,与我师出同门,矫矫不群,如昆山片玉,望叔父日后将他遣来辅佐与我,共谋大事,何如?”陈望隐去了其实他知道王蕴的女儿王法慧与司马曜订亲,就是日后的孝武定皇后,如果能与太原王氏建立牢不可破的关系,那么将来一定会对他有所帮助。 “可行,哈哈,”王蕴捻须笑道:“难得贤侄看好犬子,这也是他的一个机遇啊,我年轻时候辅佐太尉,犬子辅佐你,这是世交缘分啊,不瞒你说,升平五年(361年)我从兖州长史任上调回京任五兵尚书时,太尉单独设宴为我送行就提及了此事。”(上部书《东晋五胡风云录》第一卷214章) 陈望心中佩服,这真是缘分,父亲竟然在七八年前就已听及王恭与众不同了,已提前安排,真是高瞻远瞩。 说话间,大型官船已到洛水对岸,梁山伯匆匆走到船后,向王蕴施礼后,低语了几句,遂拜别王蕴,小跑着向船左舷跑去。 在他指挥下,岸边接应军兵迅速将缆绳捆绑好,船上军兵将艞板支到岸边。 刚刚放稳,梁山伯与杜炅、孙泰二人立即下了船,上了岸边早已准备好的快马,打马扬鞭,进了洛阳南城门。 王蕴眼圈发红,隐隐噙着泪花,嘴唇颤抖着低语道:“也莫怪处仁怠慢,太尉……太尉怕是不行了……” 下船后,王蕴已经听梁山伯说过洛阳全城戒严,盘查森严,许进不许出。 点手叫过南城门校尉,吩咐他派人将后面船只上的人马直接带到城内太尉府。 然后带着陈望催马进了城。 此时已是暮色四合,天色将黑。 陈望在马上四处打量着这座他只是在书本上才见到的着名神都。 居天下之中,物华天宝,十三个王朝的都城。 但却是大失所望。 大街上稀稀疏疏的百姓、客商还不及往来巡逻的晋军士兵多。 昔日高大的商铺酒肆,落满灰尘,甚至连飞鸟也不曾见一只。 自从八王之乱开始历经了无数次胡人洗劫,再难复当年的九衢三市、花天锦地。 河图洛书、洛阳纸贵、拨云见日、车水马龙、乐不思蜀、二陆入洛、石王斗富等诞生在洛阳里的成语,无一不体现出当年那个魏晋盛世繁华景象。 骑在马上的陈望边摇头边叹息。 这要是魏文、晋武等皇帝看见后代把个祖宗基业折腾成这样,不得气得从长满蒿草的坟墓里跳出来破口大骂。 不多时,二人来到了内城的宣阳门前。 这里更是军兵林立,衣甲鲜明,戒备森严。 守卫将领过来施礼,想来是梁山伯打过招呼,客气地询问一番后,摆手让军兵搬开栅栏放行。 再往里便是着名的铜驼大街。 当年汉光武帝为了纪念开通西域经商贸易建造的那一对铜骆驼,已经被推倒在路旁,锈迹斑斑,难以辨认。 临近宫城的阊阖门,王蕴拨马向西,一炷香的工夫来到位于内城西阳门旁的高大府门前。 两座巨大的石狮子旁数十个拴马桩上拴着各色马匹,大门台阶十九级,从上到下依次站立两排身材魁梧,左手按佩刀,右手擎火把的晋军士兵。 一看就不同于刚才内外城守卫军兵,各个虎背熊腰,神情肃穆,火光中能看清目不斜视的眼神中透露着杀气。 二人找到院墙外远处的两个空拴马桩,将马匹拴好。 陈望心道,这怎么跟现今社会找车位似的,不知道有没有泊车收费员。 刚想到此,果然听远处有人高呼道:“王大人,您到了!” 哎呦,这就来收停马费了…… 只见此人快步从阶梯上下来,身材紫袍,年过四旬,颌下微髯,身材不高。 来到近前,向王蕴躬身一揖道:“卑职兖州主簿刁彝,参见尚书大人!” 一路上一直未开口的王蕴心事重重,淡淡地道:“大伦,请起。” 刁彝又转向陈望,拱手道:“这是长公子吧,一路辛苦了。” 陈望接着火把亮光见刁彝,一张瘦削的面孔上,两只三角眼闪烁着精明而狡诈的光芒,象鹰眸一样锐利,薄唇紧抿,给人以敏锐果敢的深刻印象。 赶忙还礼道:“有劳主簿大人了。” 刁彝上下打量了陈望片刻,忙伸出右手,向台阶上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快请进。” 王蕴撩衣袍匆匆上了台阶,陈望跟随在后。 “太尉现下如何?”王蕴边走边问身边的刁彝。 刁彝三角眼中暗淡了下来,低语道:“禀大人,我等已有三日未见太尉了,除了白日里处理政务,黄昏时分就来府里探望,还是不得见,外间都在传言太尉已……” 说着,他瞟了一眼身后的陈望。 “哦?人人不得见太尉吗?” “除了谯国夫人及军医、丫鬟在卧房内照料太尉,连柳夫人及二公子、小公子都不得入内。” 陈望听了,心中有些不满,怎么连母亲都不能探望父亲,这谯国夫人也太霸道了。 虽然贵为宗室和正妻,但也应讲究人情吧,母亲在府中地位如此之低吗? 第18章 初会群英 不多时,三人上了台阶,抬头见高大的黑色牌匾上用烫金字写着“太尉府”。 进的院内,穿过静悄悄的前院,进入宽敞威武的议事大堂。 正中是宽大的桌案上摆放着令箭盒和笔墨纸砚,后面是厚重黝黑的胡床。 胡床上披着一张巨大的白虎皮,陈望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虎头搭在胡床靠背后,眼睛如铜铃大小,怒目而视,令人不寒而栗。 这就是江北四州的权力中心,发号施令的地方了。 但现在空无一人,颇显得有些诡异。 再进中院,豁然开朗,偌大的院子里面空无一物,青石铺地,一尘不染。 青石路的尽头就是中堂,陈望举目望去,不禁大吃一惊。 只见不是很宽敞的中堂上灯火通明,坐的全是人,密密麻麻,有二三十人之多。 满堂皆是朱紫色服饰的文武官员,就那么静静地坐在座榻上。 走近看时,有的抚须轻叹,有的仰头看天,还有的窃窃私语。 随着众人听见了脚步声,纷纷站起身来。 陈望眯眼望去,都是陌生面孔,除了混杂在里面的那个“中国爱神”梁山伯。 “王尚书到了!” “王大人一路辛苦啊” “叔仁兄啊,好久不见!” ...... 众人纷纷施礼,七嘴八舌地问着好。 此时的王蕴一脸凝重,目不斜视,昂首进了中堂。 径直来到了中堂中央宽大的胡床下首座榻前,才拱手一一向众人还礼。 正中这个厚重的黑檀木胡床,自然是四州之主——陈谦的。 陈望紧跟在他身后,挺直身子站立在他身侧。 王蕴面南肃立,灯光下映照的酒糟鼻子也显得庄重严肃起来。 只见他双手向天虚拱了一下,然后一字一顿,沉声道:“我奉陛下、太后、琅玡王之命,特来洛阳探望太尉之病情,并宣慰诸公及四州将士,尔等为大晋浴血奋战,收复故都,得以祭扫先帝们陵园,全陛下之孝心,呕心沥血,不辞辛劳,皆有赏赐。” 说罢,王蕴撩衣袍坐了下来。 众人一起躬身道:“食君禄,忠君事,何劳陛下恩赏,甚为惶恐,臣等谢陛下、谢太后!” “诸公请坐。”王蕴挥手道。 站在大堂最高处的陈望心情紧张,只觉得中堂上众文武官员眼光都在看向自己,遂低眉紧盯着身前王蕴的后背。 耳边只听到王蕴拿足了钦使的架子,口气严厉地道:“陛下、太后对太尉病情颇为忧心,太尉现下究竟如何?” 王蕴下首身侧一个有些尖利的嗓音答道:“太尉今日病情有所加重,谯国夫人急派梁司马前去迎接的两位道长,如今正在后院房中医治,还无确切消息。” 陈望偷偷抬眼看了一下,一名紫袍白胖子官员在座中躬身回答。 “哦,褚长史,太尉病倒已半月有余,难道就没有一点好转迹象?” 长史,陈望心道这在三国两晋时期相当于地方上军政一把手的秘书长,一定是父亲亲信,还姓褚。 姓褚的有此地位,天下只有阳翟褚氏,他和褚太后是...... 想着,抬眼皮又去看这名官员。 不成想,此人也在抬头看他,四目相对。 见此人是真的胖,三十多岁,斗大的脑袋坐在肩膀上,唇上留着稀疏的八字胡,两团痴肥下垂的腮帮子衬托着整个脸圆滚滚的。 但唯有一对黑漆漆的杏仁眼,令这副略显埋汰的胖脸生动起来。 哈,看这双眸子一定是褚太后唯一的弟弟褚歆了。 褚歆看了看陈望,转眼又看向王蕴道:“谯国夫人也一直未有得见,大家也只好天天来此等待消息。” 褚歆身侧一名清瘦的紫袍文官,慢条斯理地道:“前些日子快马来报,朝廷派叔仁兄带良医前来,我们也是日夜在期盼,但愿太尉能安然无恙,天佑我大晋啊。” “嗯,王内史请放心,杜道长在江南颇有影响,曾医治过王右军和中护军顾淳等人,想来有些本事。”王蕴郑重地答道。 王内史,陈望暗暗地对号入座,从离开寿春,王蕴已经把江北四州文武名单讲给了陈望。 谯郡内史(相当于太守)王荟,字敬文,出自着名的琅玡王氏,也就是“王与马共天下”的那个琅琊王氏。 是前丞相王导的幼子。 王右军就是王羲之,是王荟的堂兄。 王蕴言罢,只听得座中有人忿忿道:“太尉之疾,源自于旧时胸疾,不成想我大晋竟然无人能医治,只能坐等朝廷派人,如此耽搁十数日,可悲啊。” 大家目光一起看向来了发言人,这是一名二十多岁的紫袍年轻人,容貌俊美异常。 “呵呵,祖希,既无医治本领,不必多言,与太尉之疾有何益?何不平时多学一些技艺以备不时之需。”褚歆讥讽道。 陈望听他说祖希二字,也就知道了,父亲手下的别驾张玄之,字祖希。 从东吴开始的四大家族,顾陆朱张,三国时期孙权首席大臣张昭后人。 江南土着大族素来是瞧不起江北来的名门士族,他们都是因打不过胡人,在中原待不下去了,被迫投奔江南的。 东晋王朝奠基人司马睿只得和王导两人用演双簧来收拢他们共同维护朝廷。 期间,王导想用儿子和顾家联姻被拒绝,后来他学吴语来接近四大家族,可以说求着他们出来做官,才有了现在的安定团结局面。 在江南素有名气的两位年轻一代才俊,“南北二玄”(另一个是谢玄),同时又名列“江左十贤”的张玄之,向来才高气傲,除了陈谦没人放在他眼里。 当即也反唇相讥道:“褚长史的意思是懂得医术了?这些日子以来只见您暗自垂泪于太尉府,做妇人状,也不曾见您为太尉之疾做出任何有益之举。” “你——”褚歆大怒拍案欲起。 只听一个冷冷地声音打断了他,这次是从一直没有说话的中堂西侧武将行列里发出来的。 “哼,耽搁便耽搁了,竟从江南找妖术之道士来医治太尉,可笑,荒谬!” 大家循声望去,一名身材魁梧,斜披朱袍内罩软甲的年轻黑脸将领冷笑道。 “次伦,可不敢乱说,五斗米教乃太后、陛下请来的,我还是听家兄说起过的……” “你家兄说什么?他只知吃斋念佛, 并不懂民间疾苦,有何用?” “太尉之疾我等已在两淮并山东诸郡找遍名医,都是束手无策,五斗米教试试又有何妨?” “我已有十数日未见太尉和谯国夫人了,太尉病情如何我得知晓!” 一时间,中堂上一片大乱,众人七嘴八舌,吵了起来。 陈望站在高处,暗暗记下了这个“次伦”,他听王蕴说过,这是父亲手下大将朱序,字次伦。 前龙骧将军朱焘之子,现任鹰扬将军。 当着朝廷钦使,五兵尚书兼老领导王蕴的面,江北四州的文武官员将积攒多日的情绪像雨后山洪一般爆发了出来。 大家在下面把太尉病后久未得见的怨气,统统发泄出来,争得面红耳赤。 王蕴坐在那里也是无法掌控局面,几次开口想让众人安静下来,但无人理会他。 正在这时,突然中堂上有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 “啪嗒!” 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能听到。 众人的争吵声逐渐消失了,有的人硬生生把嘴里的话憋了回去。 一直低着头的陈望抬起眼皮,瞅了瞅发出声音的地方,原来是他一直未注意的西侧武将首席! 一名斜披朱袍,银盔银甲的将领缓缓从身旁的汉白玉石地面上捡起了自己的镶金玉佩。 由于中堂上人太多,陈望又低着头,所以一直未看武将这边。 中堂中间胡床的上首座榻中一名武将抬起了头。 只见他五官端正,剑眉星目,三缕短髯修剪的整整齐齐,除了姿貌英伟外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正气凛然。 陈望忍不住看呆了,心情有些激动,帅,真的太帅了! 比那个留着胡子的周杰伦帅,比贝克汉姆也帅,也比李奥纳多还帅! 看这人坐在武将之首紧邻王蕴,而且一个不经意间掉落的玉佩,其声响就足以让整个中堂几十人安静下来,可见此人在江北四州之威望和掌控力。 陈望站在最高处,看的清楚。 只见此人将玉佩重新悬挂于腰间,剑眉紧蹙,沉声道:“钦使在此,长公子也在此,朝廷派来的道长正在为太尉医治,诸公如此不顾大局在此争吵,成何体统!” 众人纷纷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陈望在旁猜测,难道这就是江北四州第一名将…… 果然,听王蕴接话道:“辅国将军所言甚是啊,说句丑话,此时是太尉命悬一线之际,诸公乃朝廷重臣,万不可乱了方寸!” 杨佺期! 这就是辅国将军,雍州刺史,光武亭候杨佺期! 当年陈谦含冤被贬家中,晋穆帝司马聃亲赴广陵公府请他出山,以解鲜卑大军压境之局面。 他向司马聃提的唯一一个要求就是召当时的天子近臣——执金吾杨佺期,效力于他的麾下。 后来他在淮北战场上屡立奇功,这两年在父亲陈谦的安排下,平定了刚刚收复的青州全境各股地方反动豪强武装力量。 可以说深受父亲的器重还有江北四州人民的爱戴。 杨佺期向王蕴略一点头,表示同意他之所言。 然后从座榻中站起身来,向陈望拱手施礼道:“方才尚书大人在此,未曾问候长公子,还望见谅。” 陈望心下有些惊慌又有些感动,这可是杨佺期,号称江北第一名将,主动向自己施礼。 本想回个大礼,但又想起在洛水上王蕴嘱咐的话,要注意自己言行。 遂略一躬身拱手还礼道:“辅国将军多礼了。” 中堂上的文武官员好似才见到陈望一般,呼啦啦都从座榻中站了起来,一起施礼道:“参见长公子。” “诸位大人客气了,陈望见过诸位大人!”陈望团团一揖道。 王蕴在旁摆手道:“诸公请坐。” 众人刚要坐下,忽然间听得一声清晰的巨响从后堂传了出来。 “噼啪,咣当……” 分明是有陶器摔在了地上,滚了几滚破碎的声音。 紧接着传出了女人尖厉而又清脆地叫骂声,“何方牛鼻子老道,竟然施此妖邪之术,你们给我滚,滚出去……” 陈望听得出,这是一口地道的京师建康口音。 再看刚要坐下的众文武官员,神色惊恐,全然没有了刚才争吵时的干劲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听到后院传出了急促地脚步声。 不大一会儿,从屏风后转出两个人,身穿八卦道袍,披头散发,一人手里拿着桃木剑,一人手里拿着铜铃、火折子和纸符。 陈望一看,正是杜炅和孙泰。 二人这是穿上了职业套装,带上法器,做起他们的法事来了。 见二人如此狼狈,面献尴尬之色,王蕴站起身来问道:“两位道长,这是……” “咳咳……”杜炅理了理散落在脸颊上的白发,老脸通红,叹道:“禀尚书大人,贫道正要为太尉施法医治,谯国夫人她,哎……” 陈望明白了,他俩这是被谯国夫人骂出来了。 王蕴抚须仰天长叹道:“唉……如此,还有何法啊!” 背负着太后、陛下乃至建康众臣和全天下子民的殷切期盼,日夜兼程半月多赶来洛阳,前功尽弃了,彻底失败了。 在场所有人都露出了失望之色,鸦雀无声,一股不被察觉的悲哀气氛弥漫在整个中堂之上。 好一阵子,没有人再说话。 听得后堂传来脚步声,一个稚嫩清丽的嗓音响起,“长公子到了吗?谯国夫人请长公子入内。” 陈望又紧张了起来,方才听到后堂那河东狮吼,又见呆立当场的众文武,大家分明都是非常惧怕这位谯国夫人。 只好默默地低着头,假装想心事,不敢答话了。 王蕴抬脚狠狠得向后蹬了一脚,正中陈望膝盖,陈望慌忙答道:“在,在啊……” 第19章 谯国夫人 “长公子请随我来。” 陈望这才看到一名淡绿色衣衫,白皙苗条的侍女站在屏风之侧。 她细长的眼眸深深地看了陈望一眼,一扭柳腰,向后走去。 陈望只得硬着头皮,跟在了她身后。 转过屏风,就是中堂后门,下了几蹬阶梯,来到了后院。 此时已是天色全黑了下来,夜色中,模糊的后院里几处房间有灯光闪烁。 “额……敢问小姐姐芳名,谯国夫人找在下有何事情?”陈望边走边小声问着前面女子,也是缓解紧张之情。 “奴婢名叫小环,长公子不必客套,奴婢也不知谯国夫人有何事。”侍女边走着也是轻声答道。 “哦,哦,谯国夫人方才因何动怒?” “奴婢在外伺候,不得知呢。” “我父亲如今病情……” 还未等陈望问完,前面的小环已经停住了脚步,抬手指向了西厢一所房间道:“长公子进去吧,谯国夫人在里面呢。” “啊,好,好,有劳小环姐姐了。” 陈望整了整衣衫和头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吐出来,但身子依然抖个不停,心里七上八下,说不出是为什么的惶恐不安。 心中也是暗骂自己,怎么如此的不堪。 终于要见东晋父亲了,一位颇富传奇色彩的东晋战神,还有他的大娘,钦封谯国夫人的司马熙雯。 刚刚见识了各怀心思,桀骜不驯的江北文武大员,屋里还有个满脸横肉,专断躁狂的中年悍妇,可以看出来她将自己母亲压制的毫无地位可言。 领四州,还是不要了吧…… 我宁可回青山绿水的建康,在太后庇佑下,跟着师傅游山玩水,吟诗作赋,逛逛建康大市,泛舟雀湖,秦淮河上听歌,夫子庙前逛街。 来这个宛如一件积满黄土的古董般,满目疮痍,衰草寒烟的洛阳,遭这份罪。 唉……失策啊失策,早知道听太后的话就好了…… “长公子,快进去吧,谯国夫人该等急了。”小环在身后轻声催促道。 陈望回头看了一眼,小环也正在看他,黑暗中,一双明亮的眸子充满期待的盯着自己。 虽然只是个十六七岁的侍女,但浓重的少女青春朝气却是迎面而来,令陈望增鼓起了几分勇气。 不能在侍女面前失态丢分嘛。 他只得硬着头皮向前走了几步,轻轻敲响了房门。 只听里面建康口音的妇人声音传了出来,“进来吧。” 陈望推门进去,后面小环紧跟着将房门慢慢掩上。 一股浓重的烧纸味道夹杂着中药味呛得陈望不由得咳嗽了起来,忙将嘴捂住。 再看地上,有刚刚摔碎的黑陶盆子以及一些烧成黑灰的纸片,还冒着青烟。 抬眼望去,有些略显昏暗的油灯放在南侧的桌子上。 仔细看了看,意外的是屋内竟然有三个人! 房门直冲着是一张大床,帷幔已经挂起,床上躺着一个人,脑门上敷着一块灰色布巾,身上盖着一床淡黄色织锦被子。 床榻侧面坐着一名身穿淡紫色衣衫的女子,并没有看陈望,两只手紧紧抓着床上病人的一只手,全神贯注地看着病人的脸庞。 床榻旁边,靠病人头部位置有一只胡凳,上面坐着一名灰衣老者,借着油灯光亮看去,鹤发童颜,三缕白须飘洒胸前。 他正满面慈祥地微笑看着自己。 陈望有些局促地呆站在屋中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老者向他招招手,和蔼地问道:“是长公子吧?是不是有许久未见令尊和大娘了,快过来吧。” 陈望鼓起勇气,赶忙走了两步,来到榻前,撩衣袍跪倒在地,行大礼叩首道:“儿陈望,拜见父亲大人,拜见大娘!”(魏晋时期庶子称呼嫡母和生母皆为母亲,称呼其他庶母为姨娘,这里为不使读者混乱,称呼大娘。) 床榻上的病人依然一动不动,司马熙雯转过头来,声音不大但有些生硬地道:“起来吧。” 陈望站起身来,不由自主看向司马熙雯,她转过脸来也正在打量他。 对上了眼神,完全颠覆了陈望进门前的丰富想象力。 这哪是什么满脸横肉的中年悍妇,分明是一位白皙苗条的绝色美妇人,姿容虽然比不上褚太后,但差的也不太远。 只见她青丝高挽,白嫩精致的瓜子脸,明眸皓齿,一双眼睛看人的时候仿佛会说话,里面盛着盈盈春水,眼角稍稍有些上挑,这是司马家特有的鹰目感觉。 朱唇不点而赤,微微开启。 柳眉微微而蹙,面色有些憔悴中带着愠色,分明是刚才余怒未消。 司马熙雯向着老者方向扬了扬下巴,轻声道:“望儿,快见过葛洪,葛仙翁。” 这是葛洪! 陈望心中又是一震,来了东晋,又见一位东晋名人,抱朴子,以他的这个号命名的书他看过。 只不过在史书上讲他已经死了好几年才对。 边猜想着边躬身一揖到地,轻声道:“陈望拜见仙翁。” 仿佛知道陈望的疑惑一般,葛洪抬手微笑着解释道:“长公子请起,呵呵,世人是不是传闻我已逝去,其实是我故意所传,也好安心在罗浮山中着书修道,若不如此,先帝陛下(司马丕)总是寻我入朝为他炼丹,其实世上哪有仙丹,凡人哪有什么长生不老的。” 陈望顿时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晋哀帝司马丕和她的皇后,王蕴之妹王穆之,就热衷于吃以朱砂为主料的丹药,最后甚至断谷饵药以求长生,结果二人年纪轻轻就死了。 此时的陈望心情已经渐渐平复,他理清思路,轻声问道:“请问仙翁,父亲的病情如何?” 葛洪神色不变,轻声道:“太尉多年戎马征战政事繁忙,并未在意,其实胸疾已伤及五脏,因突遭变故,过分激动与难过,现已无法行动言语,我虽炼不出长生不老的仙丹,但也粗通医术,这些天用药在延缓太尉性命。” 说话间,陈望看见司马熙雯泪水已夺眶而出,一边用手帕擦着脸一边哽咽道:“你父病倒后,是陈安远赴交趾请仙翁过来,若不是仙翁,你父恐……早已不再了。” 陈望心道,父亲这就是现实中的植物人了啊。 向前移步,仔细看着躺在床榻上的陈谦。 再想起这半个多月来,耳濡目染,无论是上到宫中太后、皇帝、权贵们,还是一路上他的旧部僚属,下到士子、商贩,对他都是尊崇有加,视他为朝廷的救星一般,普通百姓更是奉若神明。 从来没有人说过他一句坏话。 在这个五胡猖獗,生灵涂炭的乱世中,他北渡长江后,江北百姓安居乐业,阡陌相属,鸡犬相闻。 短短的十几年,他是怎么做到的? 其实也不用问,除了与北方胡人打了无数恶仗外,还有日理万机,夙夜匪懈,勤于政务,身体力行。 江北四州的田间地头,山川河流,都留下了他的足迹。 再看陈谦,一个百折不挠,顶天立地的汉子,一名声振寰宇,百战百胜的战神,一位爱民如子,清正廉明的大臣。 如今却仰面朝天地躺在榻上,瘦弱的身躯显得僵直而无助,呼吸微弱而艰难,毫无血色的蜡黄面孔上透出一股隐约的青灰之色,面部神情萎靡,两眼空洞无神地望着顶棚,显得神思恍惚,气息游丝。 纵是今世与这位“父亲”并未接触过,此时的陈望再也无法控制悲伤之情。 他咕咚一声跪倒在床榻前,泪如雨下,放声大哭。 葛洪赶忙拍陈望肩膀,止住了陈望的哭声,司马熙雯也伸出纤纤玉指,摆手示意陈望不要出声。 司马熙雯强忍悲痛,轻声道:“望儿,此时不是难过之时,外面还有许多人在竖耳听着呢。” “大娘,那父亲……父亲可有何示下?”陈望依旧跪在地上,看着陈谦哽咽着问。 葛洪轻声接话道:“唉,太尉胸疾复发后,能活到现在已属奇迹,一成是靠了我的药物,九成是靠了他自己的毅力啊,他听闻你要来 ,说要坚持着见最后一面……” 葛洪抬衣袖擦拭了一下眼角,接着道:“现在只有我能读懂太尉之话语,且等等,看他有没有何话说。” 原来如此啊,父亲是吊着一口气,要最后再见自己一面。 陈望鼻子一酸,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匍匐在地连连叩首道:“父亲,不孝之子来晚了,您吉人自有天相,定能渡过难关,好转起来,呜……呜……” 悲伤的情绪感染了司马熙雯,她紧紧抓着陈谦的手,轻声呼唤着,“夫君,夫君,你的望儿回来了,快醒醒啊……” 边说着,眼泪如断线的珍珠般洒满衣衫。 而陈谦依旧是一动不动,气若游丝。 葛洪劝道:“谯国夫人、长公子,请节哀啊,如此恐引起太尉心情难过,对他的身体并非好事。” 二人渐渐止住哭泣,擦拭眼泪,眼睛一眨不眨地一起看向陈谦。 如今能做的就是让陈谦把他的心愿说出来,幸好有个葛洪在。 大家能完成他的心愿,就是对他生前最好的慰藉了。 良久,司马熙雯幽怨地道:“朝廷请来的什么破道士,进来就披头散发蹦跳着宣化着舞剑,驱鬼神,烧纸符,还要让他喝那些混着纸灰的脏水,他,他……都这样了,怎么能禁得住他们折腾,可恨!” 陈望轻声回道:“禀大娘,这是琅琊王殿下请来的,说这五斗米教在江南颇有声望,治过好多人的顽疾,琅琊王殿下也是好意。” 葛洪在旁捻须道:“杜炅其人和五斗米教我也有耳闻,其实并无什么医术,传闻也只是他们的弟子信徒们吹捧而已。” “太后也是,琅琊王如此昏聩,她怎么也信……”司马熙雯依旧在埋怨着。 陈望不自觉的为褚太后辩解道:“禀大娘,太后久居深宫,听闻父亲旧疾复发也是非常焦急,夜不能寐,但苦于身边无人提点,这是唯一能做的了。” 司马熙雯白了他一眼,但声音柔和了一些道:“这就是病急乱投医啊。” “太尉这是为大晋为百姓操劳过度,他的胸疾自己也应该知道的,早些说出来早医治,何至于现在啊。”葛洪惋惜着叹道。 “仙翁,求求您想想法子啊!”陈望跪在榻前,充满期待的看着葛洪,发自内心地道。 葛洪神色暗淡,摇头道:“此事,已经跟谯国夫人探讨多次了,唉,太晚了。” “说起来都是为了太后!”司马熙雯咬着银牙恨恨地道。 “啊?这……”陈望和葛洪一起惊讶起来。 陈谦的胸疾和太后有什么关系? 司马熙雯边抚着陈谦的脸颊,边娓娓道来,“那还是永和八年(352年)的六月六日,我和你父大婚之日,正逢羌人混入建康作乱,你祖父老思想,忠君爱国,不顾家中安危令你父赶往宫中救驾,最后因寡不敌众,太后、陛下及你父都跳入湖中,你父亲阴差阳错救了太后,并在假山洞中与之待躲避了一晚,这就说不清道不明了。” “父亲应是立了大功才对啊。” “呵呵,”司马熙雯冷笑道:“是立了大功,但是代价太大,你祖父在保护广陵公府时战死,杀退羌人后,建康城中谣言四起,说你父与太后那一夜……” “这……”陈望忽然想起了当初在宫里田孜所言,这下印证了,父亲的胸疾是当年在诏狱内被拷打所致! 狗日的桓温!陈望右手攥拳狠狠砸在了自己的左掌上, 嘴里不自觉的发声道:“都是那个桓温!” 刚说完,只听司马熙雯轻声惊呼道:“仙翁,夫君的手刚才好像动了。” 葛洪忙低头仔细看陈谦的脸并将手指搭在他手腕上把脉。 过了一会儿,葛洪轻声道:“太尉脉象较之方才有些活力了。” 少倾,他转脸急道:“长公子,你去把房门打开,让太尉透透气。” 陈望忙从地上爬起,顾不上跪酸软了的膝盖,踉跄着快速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第20章 葛洪尽力了 回来再看时,灯光下,只见陈谦胸口起伏,蜡黄的脸上有了些红晕。 心中不禁一喜,脱口而出道:“父亲好起来了!” 但葛洪面色却比之刚才更加沉重了。 这时司马熙雯的手已经不再抓着陈谦的手,而是紧紧抓住了身边陈望的胳膊,能感觉到到柔夷冰凉,正微微颤抖着。 陈望知道,她有多么盼望着陈谦的好转,她也并非自己想象的那种霸道蛮横之人,分明是一位个性鲜明的痴情女子。 怪不得外间传说广陵公夫妻情深义重,为大晋子民所津津乐道。 常有民间夫妻吵闹,妻子讲广陵公疼爱妻子,丈夫提谯国夫人待夫贤德,互相来指责对方的不是。 二人一个站在床边,一个坐在床侧,一起紧张地看着葛洪出手救治陈谦。 只见葛洪从身侧的桌几上拿起了三枚银针,在油灯下烧了烧,扎在了陈谦胸口不同穴位上。 陈谦胸脯,轻微地一起一伏,动了起来。 陈望屏住了呼吸,只觉得司马熙雯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了他的胳膊,但全神贯注的他已经没有了痛疼的感觉。 过了片刻,陈谦那干瘪的嘴唇,渐渐地翕动了起来。 葛洪赶忙将耳朵侧着贴向了陈谦的嘴边。 少顷,葛洪轻声道:“取印信来……” 司马熙雯腾地从床榻跳起,赶忙跑去窗户边上的柜子里,打开门,捧出一个方方正正裹着红布的东西过来。 只听葛洪继续道:“望儿,接兖州刺史印,领四州,承袭广陵公爵位。” 陈望赶忙跪倒在地,双手高举,接过司马熙雯手里那沉甸甸的印玺,颤声道:“儿,谨遵父命!” 他只能看到陈谦嘴唇翕动,但什么都听不到。 葛洪说道:“善待你大娘,善待太后,善待你的阿姊和弟弟们。” 陈望伏地,郑重地道:“儿发誓定善待大娘、太后及阿姊和弟弟们,若违此誓,当不得好死,万劫不复!” “陈安,”葛洪继续说,“陈安怎么还没回来……” “夫君,你忘了,陈安前日被你安排去了徐州,想必正在往回赶呢。”司马熙雯忙走上前,轻轻趴在陈谦身上,在他另一只耳边柔声道。 “夫人,我对不起你,不能陪你走完……”葛洪喃喃地道。 “夫君……”司马熙雯哭伏在陈谦的身上。 “长公子,快快扶起谯国夫人,我听不清了!”葛洪趴在陈谦另一侧,转头看着陈望急促地下令道。 陈望赶忙把印玺放在地上,过来双手搀扶起床榻上的司马熙雯。 葛洪攒眉,仔细倾听,并说道:“夫人,你是我的一生挚爱,我有负于你,有负于你啊……” 良久,葛洪从陈谦的耳边抬起了身子,在他胸口拔出了银针,老泪纵横,向站立一旁的司马熙雯和陈望缓缓地摇了摇头。 司马熙雯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压抑了半个多月的悲痛终于爆发出来。 她尖厉地大叫一声,一头扑向了床榻。 “不可,不可!”葛洪急摆手道。 陈望眼疾手快,赶忙用手拉住司马熙雯的胳膊,并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当她将哭声渐渐憋了回去,才放开了手。 只听门外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有女子娇滴滴地声音传了进来,她在问:“太尉怎么了?” “回禀二夫人,我也不知。”这是守在门口的小环声音。 这是我母亲柳绮的声音,陈望身子一震,但在这关键时刻,他还是瞬间心思转了回来,紧紧盯着父亲的面容。 司马熙雯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冷冷地道:“一切如常。” “哦,夫人还请保重身体。”外面回道。 司马熙雯也不答话,依旧是看在陈谦,擦着泪水。 可能是外面人都习惯了司马熙雯的脾气,经常大呼小叫,片刻后,都散了。 葛洪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泪滴,声音有些嘶哑地道:“谯国夫人,长公子,老朽也只能做到此了,恕老朽无能,就此告辞了。” “葛仙翁且慢,您再看看,再想想办法。”陈望看着葛洪,近乎哀求道。 倒是司马熙雯现在清醒了过来,抽泣着对陈望道:“若非,若非看在你父为大晋,大晋保国安民,殚精竭虑,不远万里前来医治,就算皇帝请他也不会来的,他……他已经尽力了。” 陈望急中生智,凭着记忆在大学里背的《抱朴子》,缓缓道:“垂恻隐于有生,恒恕己以接物者,仁人也;恤疾难而忘劳,以忧人为己任者,笃人也!” 此言一出,葛洪细长的双眸亮了起来,心中诧异,这是自己刚刚着写,连书名都未想好,其中字句,他怎么知道? 遂诧异道:“公子此言是……” “此不正是仙翁所着书中的第十二篇‘行品’中之言,嘱世人做仁人做厚人吗?望仙翁再想办法!”陈望坚定地看着葛洪道。 葛洪抚须沉思良久,轻叹一声道:“唉,怪不得太尉如此看重长公子,果非凡人。” 说罢,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木匣,打开后,取出两枚黑褐色拇指粗细药丸道:“这是我二十年来练就的丹药,但绝非起死回生,长生不老之药。” 说罢,他将木匣放入怀中,俯身用食指和拇指打开床上躺着的陈谦嘴巴,另一只手捻着一粒塞入舌下,然后将嘴巴合上。 看着司马熙雯和陈望解释道:“此药丸能保太尉一个月尸身如常,不腐无异味。” 唉,看来父亲的确是无生命迹象了,陈望失望万分。 然后葛洪将另一枚丹丸递与陈望道:“江北四州之地,太尉意属长公子,老朽别无他助,此丹药也仅能强智健体,只望长公子日后能继承太尉遗志,赤心报国,造福大晋子民。” 陈望赶忙躬身双手接过,毫不犹豫塞入口中,一仰脖咽了下去。 这可是葛洪的丹药,连房玄龄的《晋书》,司马光的《资治通鉴》都称他是神仙。 他自谦是凡人,看着和普通人也无异,但一定不同于常人的。 遂又向葛洪躬身一揖道谢。 葛洪再次看了看床榻上的陈谦,长叹一声道:“唉……大晋失之柱石也……” 然后向司马熙雯和陈望拱手作别,转身出门,扬长而去。 昏暗的灯光下,只剩下了陈望和司马熙雯守护着陈谦的遗体。 司马熙雯呆滞的眼神看着陈谦,陈望坐在葛洪刚才坐的胡凳上,二人相对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司马熙雯抬起秀丽的脸庞,两眼红肿,声音有些嘶哑地道:“望儿,你去前堂,遣散文武官员吧,然后回来,也该见见你母亲和姐弟们了。” “我……” “你什么你?”司马熙雯不悦道。 “我怕他们不听我的。” 司马熙雯柳眉倒竖起来,刚要斥责,又想到不能吆喝,压低声音,咬着银牙道:“你如此懦弱,怎能担得起四州重任和你父亲对你的厚望!” 陈望只得站起身来,躬身一揖道:“儿……谨遵大娘之命,若是,若是有人非要见父亲或者大娘——。” 司马熙雯脆声打断他的话,“不见!” “包括王蕴大人,他可是从……”陈望支吾道。 司马熙雯从陈谦身上移开目光,红肿的眼睛瞪着陈望,又要发作。 陈望赶紧一揖到地,扭头向门口走去。 “你回来!”司马熙雯在后面幽幽地道。 陈望赶紧站住了身子。 “记住,这里的事情对谁都不能说,就连你母亲也不能说,这是你父亲生前所讲。” “啊,为何?” “事关他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北四州,事关大晋朝廷,你父亲素来行事谨慎,在你坐稳这个位子之前,谁都不能相信!”司马熙雯柳眉紧蹙,郑重地道。 陈望心中一阵感动,难得这位大娘对自己如此关切。 不!她不是为了我,是她对父亲的一片深情,是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 想罢,陈望回头躬身一揖到地,转身走了。 掩上门后,又向门口的小环躬身一揖,慌得小环赶紧还礼。 陈望擦拭着眼睛向中堂走边暗忖,这位司马家宗室的大娘性格如此刚烈,怪不得众文武都怕她。 不多时,来到中堂,从屏风后转出。 只觉中堂上文武官员目光齐齐射向了他,仿佛要从他的脸上找出蛛丝马迹的答案一般。 陈望稳了稳紧张外加悲痛的情绪,尽力换上了一副轻松的表情,先低头向坐着的王蕴躬身一揖道:“尚书大人,我父并未醒来,一切如常。 然后他直起身子,向众人团团一揖道:“大娘命我前来请诸位大人暂且回去歇息,不必天天过来。” 话音一落,中堂就像炉灶上煮了一锅的开水般,沸腾了起来。 有人拍案,有人指天,有人跳起,有人叹息……像是舞台上的京剧演员一般,神采各异。 坐在杨佺期下首的一名三十出头,面皮白净,三缕微髯的将领,双手撑着眼前的案几,怒气冲冲地道:“我公务繁忙,已有十数日未回弋阳(今河南潢川县,东晋豫州刺史制所),未得以见太尉一面,聆听示下,太尉现下到底如何,我是走亦或是留?” 此言一出,中堂上更加乱了套。 “是啊,是啊,大家都很忙,我下邳也有许多政务等着处理。” “钦使王大人都来了,太尉到底如何……” “不行,我一定要见太尉一面,我那边各路漕运都已停滞了!” “我也要见,已经连续来十余日了,钦使也来了,道士也来了,这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 眼见得纷乱的场面难以平息,陈望不禁额头沁出了汗珠,四州的诸多公务都耽搁了。 坐在他身前的王蕴觉得自己该说两句了,只听他轻咳了一声,道:“诸公,诸公的心情我很理解,咳咳。” 大家稍稍安静了些,接着他看向那第一个发言的将领道:“闻谢前军乃最早追随太尉从军之人,更应以大局为重啊。” 白面将领闻听,脸一红,低下了头,喃喃地道:“我也是惦念太尉之疾……” 陈望听他前面讲弋阳,现在又被称为谢前军,魏晋时期称呼官员一般都是前面姓氏后面官衔,就像现今社会的王经理,李主任一样。 回想了一下一路上王蕴介绍江北四州文武官员。 啊!这一定是谢石!江北四州军方仅次于杨佺期的第二号人物,时任豫州刺史和前军将军。 不由得抬眼多看了谢石两眼,在建康就已久仰大名,听师傅孙绰说起过他,说起来还是师出同门。 王蕴捻须侧身指着后面的陈望道:“大家都很挂念太尉,但谯国夫人现下是最了解太尉病情之人,既然让大家各自散去,这说明太尉无事嘛,你们看,长公子这不是也很好嘛。” 陈望立刻配合着露出了八颗牙齿,堆起了满脸的笑纹,频频地点着头。 杨佺期在旁打圆场道:“尚书大人说的是啊,唯有谯国夫人最了解太尉之疾,既然她吩咐了,我们就回去吧……” 然后他站起身来,做出了表率,向王蕴拱手道:“尚书大人,如此末将先告退,今日您也鞍马劳顿,明日再来听候圣旨。” 王蕴也站起身来,回礼道:“辅国将军请便。” 陈望心中感激不已,向杨佺期拱了拱手,杨佺期微笑着看了看他,点头示意,转身昂首向中堂外走去。 杨佺期的话还是很起作用的,众文武官员纷纷起身,向坐在首座的王蕴,也有的还向陈望行过礼,三三两两的散去了。 待人都散尽之后,王蕴长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捶了捶老腰,问道:“见过太尉和谯国夫人了?情形如何?” 陈望记得葛洪和司马熙雯的叮嘱,答道:“叔父,父亲未见起色,大娘令我见母亲及姐弟,今晚就在宿府里,不知叔父去何处歇息?” “辅国将军方才已经安排,那我先去歇息了,你不要忘了孙博士和我的话啊。” “是,定当牢记。” 王蕴转身向堂外走了几步,忽又道:“转告谯国夫人,我要单独拜见。” 第21章 终于见到母亲了 “是,叔父。”陈望躬身一揖道。 望着王蕴远去的背影,陈望转身向后堂走去。 刚进了后院,见小环已经不在西厢房门口,却站在正北的大房门前。 看见他进了后院,急忙向他招起手来。 陈望赶忙快走几步,来到跟前轻声问道:“小环姐姐,何事?” “谯国夫人和二夫人正在里面等候您,长公子快请进。”说罢,侧过了身子。 “哦,好。”陈望答应着,迈步进了房间。 只见里面是两间,房间内青砖铺地,灯火通明。 迎面正对的是座榻和桌几,后面是一排书架,西侧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地图,占据了整个墙面。 东面一间门里能看清是卧房,里面有卧榻和帷幔。 只见司马熙雯坐在中间,身侧坐着一位粉色衣衫的妇人,明艳动人,云鬓整整齐齐地挽于脑后,粉面桃腮,眼颦秋水,正在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司马熙雯虽然眼睛依然有些红肿,但面色好看了许多,她冲陈望勉强一笑道:“望儿,这是你母亲。” 陈望向前走了两步,撩衣袍跪倒在地,叩首道:“儿陈望,拜见母亲。” “望儿,快些起来吧。”柳绮边上下打量着,声音绵软地道:“过来让母亲看看,得有十年未见了,长这么高了。” 陈望站起身来,看着柳绮,觉得似曾相识,脑海中在飞快地过着电影,怎么这么像,是谁呢…… 啊,想起来了,现实中的曾是影视圈红人的范…… 尤其那个尖下巴,还有嘴角两边一颦一笑,肌肉有一些层次感,令这个本来不甚好看的三角脸型丰满了许多。 听说那是范美女在韩国斥巨资整出来的。 但他是非常反感这位女星的,因为她作为当红影星并未有任何拿得出手的影视作品,反而是负面新闻颇多。 乍一见这位姿色颇为艳丽的“东晋”母亲,陈望大感失望,禁不住生起了距离感。 嘴里却是应付道:“儿甚是想念母亲,母亲可否安康。” “安康,安康,望儿,这是你三弟陈观。”柳绮笑眯眯地拉过身边一个小男孩儿,有七八岁的样子,比陈望矮了一个头。 “哦……”陈望这才看见她身边的小男孩儿,皮肤白嫩,肉乎乎的腮帮子红扑扑的,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透着机灵,不像父亲和自己的细长眼睛,倒是像极了母亲。 “三弟,我从建康给你带来了礼品,今日繁忙,未曾取来,明日给你。”陈望低下头,边说着边去拍陈观的肩膀。 不成想陈观却是哼了一声,向后撤了一步,未让他拍中,嘴里不屑地道:“谁稀罕你那些破玩意。” 然后转头看向柳绮,有些不耐烦地道:“母亲,我已经见过了,可以去玩了吧。” “你这孩子,”柳绮嗔怪地瞪了陈观一眼,嘴里却是温柔地道:“不可无礼。” 陈望也不以为意,小孩子嘛,遂道:“母亲,让三弟去玩吧,左右也没有什么事情,以后待的日子还长着呢。” 刚说完,陈观已经蹦跳着出了房门。 陈望看了看司马熙雯和柳绮问道:“大娘、母亲,阿姐和二弟怎么不在?” “你阿姐已经歇息,你那二弟可是个仙人,”司马熙雯微笑道:“精力充沛地很,整天不着家。” 柳绮皱眉,有些无可奈何地道:“唉,这孩子,整天惹祸,你父亲没少揍过他,可是他依然我行我素,令人不胜烦忧。” “望儿,你们母子俩许久未见,恐有许多事情要说,我就不打搅了。”司马熙雯说着,站起身来。 “夫人日夜守护夫君,甚是辛劳,早些休息才好。”柳绮关切地道。 “嗯。”司马熙雯答应着,但微微泛红的眼圈中那透亮的眸子,扫了陈望一眼,嘴角微微上挑,泛出了一丝古怪的笑意,转身出了门。 陈望看着她苗条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心中感叹,这才是天生丽质,名门闺秀气质,哪像是一个中年女子。 “望儿,望儿?” “哦,哦,母亲。” 第71章 一生无法相认的母亲 “是,太后,广陵公府只有一辆牛车,谯国夫人乘坐先过来了,我坐乘舆来的晚,臣妾焦急万分,惦念望儿……” 陈望实在不想听车下柳绮那令他厌恶的声音,两眼一翻,假做晕了过去。 “望儿,望儿!”褚太后摇晃着陈望的身体喊道:“快,快回宫!” 陈望只感觉头晕目眩,马车原地打转,调了个头,向山下疾驰而去。 一路上,感受着母亲又只能唤作太后的关怀,心中无限感慨。 古人说得好,慈母多败儿,严父多懦夫。 自己只要这么装一装,母亲就惊恐万分,那以后有不如意,我岂不是可以装装就行了? 反正别人能看得出来,唯独母亲看不出来。 柳绮生长在褚府世代为奴,是母亲的通房丫鬟。 可以看得出,母亲褚太后对她是信任有加。 唉……柳绮还真是个奇葩女人,生存能力太强了,父亲、大娘、陈安、包括褚太后,谁都不能把她怎么样。 只因为她给父亲生了两个儿子,还因为她知道父亲和褚太后的秘事。 不管了,让王混、荀蕤他们去查吧,我且在宫中待一阵子再说。 休养休养吧,唉,鸡笼山守陵五个月了,嘴里都淡出个鸟儿来了。 想到这里,本来就没睡好连带受惊的他,在马车的颠簸中,头侧枕着褚太后膝盖上还真的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经趴在床上看看四周,全是人。 内襦裤已经被褪到膝弯处,露出屁股,两名老御医正在给他擦药膏。 御医后面是满脸紧张的褚太后,旁边是田孜和胖宫女小芳。 大家齐齐盯着他的屁股,陈望羞愤不已,语气不善地喊道:“太后,你们就不要看了嘛,皮外伤而已……” “这孩子,还是如此任性,还皮外伤呢,伤口的肉都翻出出来了,这些臭牛鼻子道士,下手如此之狠毒。”褚太后紧蹙娥眉,娇声斥道。 “大夫,哦不医师,别包裹那么多层,我如厕怎么办?”陈望又费力地扭头对御医道。 褚太后抢着回答道:“有人伺候,你不必操心,只管养好伤口。” 其中一名陈望记起来了,是史太医,他包扎完伤口后,直起身子,沉吟道:“太后,广陵公说的是,包裹太多并非良策,反而对伤口愈合不利。” “嗯,就依你,记得每天过来查验伤口,勤换药。”褚太后吩咐道。 “臣,遵旨。”史太医和另一位御医一起躬身答道。 说完,两人退了出去。 褚太后亲自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红枣黍米粥来到床榻上坐下,转头吩咐道:“小芳,去给广陵公准备膳食。” “太后,您歇息,我来喂广陵公吧。”田孜赶忙道。 褚太后淡淡地回道:“不必,你去忙吧,有事我唤你。” 田孜和小芳都出去了,陈望打量四周,正是自己穿越来的那个崇德宫偏殿。 褚太后用银质调羹舀了一勺粥,放在朱唇上尝了一点,又吹了吹。 才将调羹放进陈望嘴中。 陈望“滋溜”一声,吸了进去,接着道:“太后,您给我放这儿,我自己来。” 褚太后柔声道:“望儿,你别动,静待伤口愈合。” 说完,仍是坚持一勺一勺地喂进了陈望的嘴里。 陈望知道褚太后是自己母亲后,再见到她,又是一番心境,一股亲近感油然而生。 他努力转头看着褚太后,比之初见时,憔悴了许多。 她双眸依然漆黑明亮,但眼角上多了细密的皱纹,那满头的青丝也生出些许的白发。 这几个月来,她都经历了什么?可想而知啊。 他鼻子一酸,颤声道:“太……太后,一晃有八个月没见您了,您凤体可安康?” “嗯,我在宫中衣食无忧,闲来就是看看书,赏赏花什么的,倒是你去了江北,做了不少大事,只是过于危险,令我日日担忧。”褚太后一边喂着陈望,一边轻语道。 “都是望儿不好,让……您担心了,望儿也是日日思念太……太后。”陈望几次想叫出“母亲”二字,但又忍住了,这是宫中,恐隔墙有耳。 不由得心中哀叹,即便是全天下人都疑心自己是太后的儿子,但到死也不能说出这两个字啊。 “你父亲临终前可有,可有遗言吗?他……他可有痛苦离去吗?”说着,褚太后她那泛红的眼眶里渐渐蓄满了泪水,一颗颗豆大的晶莹泪珠,顺着她苍白的脸颊,翻滚着坠落下来。 “父亲一直昏迷,并无痛苦,太后放心,他临终前只说了很短几句话,听不清楚,他要我善待家人,并要我掌兖州刺史大印。” “善待家人,呜……”褚太后把碗放在了床榻边的矮几上,竟泣不成声。 “太后节哀啊,我听说父亲曾经救过太后,还下过廷尉诏狱……” “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他才患有胸疾,英年早逝……”说着,褚太后竟附在陈望背上痛哭了起来。 背上感受着她娇躯一起一伏的抽泣,情商不是很高的现代零零后青年陈望眼泪也掉了下来,将头深深地埋在了枕头里。 想想生母褚太后身处循规蹈矩的封建时代深宫中,无依无靠,更无事可做。 而她又是举世公认的淑德贤良,敦睦嘉仁,从不干涉朝政,不任用外戚。 和当年明穆皇后庾文君比起来有着天壤之别。 她家的颍川庾氏四兄弟把持朝政达三十余年。 自己作为她的儿子,却不能在膝下尽孝,不能让她将来享受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甚至不能喊她一声母亲。 “太后,太后……广陵公该吃饭了。”不知何时,小芳端着木盘站在身边轻声呼唤。 褚太后直起身子,用宽大的衣袖拭了拭眼角,轻声道:“放在这里,你退下吧。” “是,太后。” 小芳将木盘放在矮几上,退了出去。 陈望止住眼泪,闻着饭菜香味,才发现已经饥肠辘辘。 肚子里不禁咕噜了几声。 褚太后破涕为笑,娇声道:“望儿啊,你自小就贪吃,现在还是这么馋啊。” “望儿闻到这都是我平时爱吃的,突感饥肠辘辘。” “来,我来喂你。” 陈望不好再阻止,就任由褚太后喂了起来。 边吃着褚太后给他撕的鸡肉,边问道:“太后,我母亲是哪里人士,她自小就服侍于你吗?” “是啊,自打我记事起,柳绮父母就在我们褚家做下人,后来有了柳绮和柳慧姐妹俩,比我小了几岁,母亲见她俩聪明伶俐,就将她俩给了我做贴身丫鬟,直到我嫁给了当时还是琅琊王的康皇帝,二人也随我一起过去,再后来一起进了宫中。” “还有呢?”陈望咽下去一口甲鱼汤,又追问道。 “后来……”褚太后顿了顿,接着道:“后来就是这个样子啊,你们陈家为国尽忠,功勋累累,我就将柳绮赏给他做了妾室。” “哦……” “快喝吧,甲鱼汤补气血。” “太后,我现在已经是广陵公了 ,好想把你接到府里去,天天和你在一起。”陈望发自内心地道。 但没听见褚太后回话,因为是趴着,扭头看时,见褚太后一手端着甲鱼汤碗,正扭头抹眼泪。 陈望不由得自责起来,竟说些不切实际的话,赶忙趴好道:“太后,我还要喝,真好喝……” 第72章 王猛挥兵东征 时间来到了腊月,陈望已在宫中休养了半个多月。 因为没留一个活口,导致王混和荀蕤的线索只有一条——道士所为。 但五斗米教在江南教众数十万,又有门阀士族撑腰,他们俩不敢轻易妄为,只抓了一些游方道士和道观里的道士审讯。 虽然太后震怒,责令严查,但后来太后并未再发话,自然是没有什么下文了。 半个月来,陈望从来不敢断了信息,他建立了一条信息线,由毛安之将陈安的信递进宫中,再由田孜本人接收,最后到了他的床榻上。 陈望得知,本来要逃回辽东老家的慕容垂被一路追杀,走投无路,去了长安,投奔了氐秦。 在长安受到了大秦天王苻坚的隆重接待,信中说苻坚亲自出城迎接。 拉着他的手亲自进了城,一起同乘玉珞车到达皇宫。 然后传出消息,慕容垂被封为冠军将军,宾都侯,食邑华阴五百户。 不好意思啊,慕容垂,因为我让你背井离乡,成为了丧家之犬,最后被苻坚收留了。 但你也屠杀了我数万大晋子弟兵, 不是你,北伐大军此时已经打到幽州北平了。 又一想,打到北平,那桓温岂不是气焰更加嚣张,更不可一世了? 回到建康,逼司马奕禅让,篡夺晋室,屠杀忠臣,也未可知啊。 世间之事,真是说不清道不明,历史也是无法走回头路重新演练一番。 夜已经深了,殿内炉火正旺,烧得铜壶沸水吱吱作响。 继续往下看,陈安在信中接着写道,慕容垂归降氐秦后,苻坚拉开了伐燕大幕,因为他没有任何可以忌惮的人物了。 理由很好找,当初救援燕国攻击桓温北伐军,慕容暐许以虎牢以西包括洛阳在内中原诸郡,现在又反悔了。 司徒慕容评对来接手虎牢以西地盘的秦使道:“行人失辞,救患分灾,系邻国常理,奈何来索重赂?” 意思很明了,大家是邻居,唇亡齿寒嘛,你们出兵救我们也是自救,不应该再来索要地盘。 秦使回报,苻坚大怒,即拜王猛为辅国将军,率建威将军梁成,洛州刺史邓羌,起关中马步兵三万,于十一月底向洛阳进发。 看到这里,陈望心道,这下慕容鲜卑要完蛋了,他们连桓温都打不过,怎能打得过比诸葛亮还猛的王猛呢? 另有,谯郡大军和军属、百姓在历阳郡均安好,安置在下辖十余县内。 袁真虽已在寿春公开竖起反旗,但暂未有南侵的迹象。 请长公子勿挂怀。 合上陈安的来信,陈望心中大慰。 谯郡军民在历阳郡安好,是他最大的心愿。 丢失了土地还可以再取回,若是淮北军民有所闪失,那就真对不起亡故的父亲了。 想到这里,陈望心潮澎湃,明年春天,又是一个新的局面开始。 中原大地,秦燕争雄,刀光血影,战火硝烟。 而国内唯一能打仗的桓温新败,士气低沉,这倒是他一展身手的大好时机。 难掩激动之情的陈望想起了虎牢关前大破鲜卑白虏情景。 想起了在城头上看到黄河岸边,广武山下,大获全胜的晋军士兵雀跃欢呼场面。 不由得心头燥热,从座榻上起身,穿上牛皮靴,披上大氅。 入宫后还没出过门的他决定出去走走。 推开殿门,一股清新冷冽的空气扑鼻而来,精神为之一震。 建康冬夜,明月高悬,如水银泄地铺洒在汉白玉阶前。 虽然没有一丝风刮来,但干冷的寒气砭人肌骨。 陈望打了一个寒颤,不由裹紧了裘皮大氅。 皇宫内的各个殿宇灯火通明,但外面却是一片静谧,无人走动。 陈望心道,想必是天气太过寒冷,南方人自古都是怕冷的。 下了石阶,漫无目的向前溜达。 冷静下来,想起鸡笼山遇袭,如果不是大娘派来的这个周全,自己不是被烧死,就是被砍死了。 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这是五斗米教所为,而幕后真正的主使就是柳绮。 如果自己再不尽快解决和柳绮的恩怨,那就成了一部肥皂剧,无休无止,而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她再次算计。 现在还不是驰志伊吾,建功立业的时候。 自己的家里,自己的军队里,自己的心脏里还有这么一颗钉子没有拔掉,什么事也干不成。 父亲从来都没有提到过柳绮二字,哪怕是在梦中都没有说过,这说明父亲深知柳绮为人。 陈安也是遮遮掩掩,也是绝口不提。 而在洛阳府中晚餐时,分明察觉到柳绮见了陈安目光躲闪,马上告退,似乎不愿意见他。 大娘为人耿直率真,城府不深,也不会知道太多。 第73章 看见了不该看的 母亲褚太后久在深宫,更不可能知道柳绮这些年来做过什么。 更令人有些绝望的是,柳绮还是自己在大众眼里的“母亲”。 在以孝治天下的东晋,绝对不能冒犯她。 冒犯了,自己将身败名裂,万劫不复,基本被踢出了各个朋友圈。 一想到这里,陈望心中便是有种极度复杂的情绪,无助,绝望,苦恼,犹如打翻了五味瓶般,让人尝不出到底是酸甜苦辣咸。 难道自己真就解不开这个死结了吗? 难道就处处受制于这个心思缜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人,等着挨宰吗? 父亲生前都解决不了的家庭矛盾,我该如何解决? 父亲一定是不忍家庭支离破碎,不忍陈顾、陈观失去母亲,而行万难之事。 父亲啊父亲,难道你是让我来解决这个万难之事吗? 就这样漫无目的溜达着,从西伯利亚来的强冷空气,让他的思路却是越来越清晰。 一个大胆的计划浮现出陈望的脑海中。 不知不觉已穿过了许多殿宇,来到了一所偏殿前。 里面传出了丝竹管弦的悠扬乐声,曲调委婉,悠扬绵长。 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在听音乐,陈望好奇心起,就向偏殿大门走去。 来到近前,手扒门缝向里看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名宫女正在用灵动的白笋般手指扣住嘴边的玉笛,悠扬的笛声如梦如幻。 薄施粉黛的俏脸上一双灵眸微闭着,只剩那如刷般的睫毛随着笛声微微抖动。 一头黑丝整齐的披在身后,只用一根红色丝带柔柔松松地扎起,几缕发丝垂在肩前锁骨处,随着身体的摆动飘逸摆动。 另有四名宫女在她周围弹奏着古筝、琵琶,亦是沉浸在演奏中,如醉如痴。 再向后看去,还有数名宫女身罩薄纱,翩翩起舞,罗裙摆动,曲线毕露。 转身,甩袖,回眸都带着妩媚,哀怨,娇羞…… 陈望心中感慨,古人真会玩,现今社会去个练歌房都是女人的嘶吼声,哪像这样文雅还陶冶情操,精神放松。 还没感慨完,忽然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楚相龙! 那个高傲的楚相龙! 他正高举一个硕大的酒盏,边喝边摇摇摆摆走进跳舞的宫女中,随着乐曲,一起翩翩起舞。 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去,看见了坐在大殿正中的司马奕。 他半裸着上身,眼神迷离,面色赤红,端着酒盏,摇头晃脑,笑呵呵地看着殿中间跳舞的楚相龙和宫女们。 司马奕左右两边的座榻各有一个男子,自己并不认得。 但座榻中他们俩的身边各有一名女子他倒是认得。 一个是田美人,一个是孟美人! 她们俩每日都到崇德宫请安,自己跟着母亲褚太后见过多次。 哇! 陈望跌碎了一地眼镜,这个东晋如此开放吗? 司马奕自己坐在中间,而有两个男子和他的两个老婆同坐一榻,把酒言欢,眉来眼去。 他真能做到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衫,佩服,佩服。 怪不得东晋皇权势衰,你整日都在这儿纸醉金迷,笙歌燕舞。 陈望有些不屑地转身离去。 走在路上,想想刚才见到的那一幕,说实话自己也是神魂荡漾,谁又能抵得过这种生活诱惑? 那除非是万里挑一的人中俊杰,如谢安,如桓温,如王猛,如慕容恪之辈。 当然,还有自己的父亲陈谦。 不用笑话人家司马奕,自己只要一躺在大学宿舍上铺,电脑手机一并打开,不也是一片欢娱,连撒尿都懒得下去。 循着原路,向回走去。 天上飘起了雪花,无声无息,纷纷洒洒。 抬头看时,月光依旧,鹅毛般雪片从黑漆漆夜空飘落,打在他的脸上。 突然想起了虎牢关大战鲜卑白虏,那漫天的箭矢。 一个激灵,清醒了起来,又回到了自己的困局中。 什么皇帝不皇帝的,自己生命都朝夕不保,还去吐槽人家吃喝玩乐享受人生。 边走着,边梳理方才的计划。 要想解开这个死局,得动用很多人。 还得做到让两个弟弟不记恨自己。 如果他俩实在不理解自己所为,那就一并铲除?这倒是一劳永逸,并不耽误颍川陈氏发展。 古代封建社会的帝王将相无一不是狠毒角色。 对待政敌,或者是哪怕稍稍威胁到自己地位的人,都要斩草除根。 如果是这样,倒是省事了。 我只需派骁骑营的军兵夜晚将她们母子三人杀了就行。 边想着边回了崇德宫。 里面已是一片漆黑,母亲已经睡着了。 再走向了自己的偏殿,掩好了门,脱掉大氅,上了座榻中躺下。 脑子里翻江倒海,一边是一起杀了,一劳永逸;一边是留着两个弟弟,毕竟是陈家骨血。 之所以是如此矛盾,毕竟现在已经到了剑拔弩张,势不两立的境地了。 鸡笼山上的大火,那几十人的刺客,无一不是要自己的小命。 否则他何尝会想去杀人呢?尤其还是自己的异母兄弟。 第74章 祸不单行的广陵公府 次日晨,几匹快马从台城的宣阳门奔驰而出,急匆匆地向城南乌衣巷方向驰去。 广陵公府中,司马熙雯、柳绮、陈胜谯、陈顾、陈观正在吃早饭。 有家丁跑上中堂来报,中常侍田孜来了。 话音未落,披着黑色披风的田孜已经疾步走进中院。 带着一身的冬晨寒气上了中堂。 众人忙起身相迎。 田孜本来就下耷的五官,被寒风吹得白里透红,更加给人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只见他嘴里哈着白气,向着司马熙雯躬身一揖,语气急促地道:“谯、谯国夫人,广、广陵公他,他怕是不成了,太后命我前来禀告,请您做准备……” 司马熙雯一听,面无血色,嘤咛一声,晕死过去。 陈胜谯赶忙扶住将要倒地的母亲,惊呼道:“母亲,母亲!你醒醒啊!” 陈顾和陈观也过来扶着司马熙雯,将她放在座榻上,身子倚在陈胜谯怀里。 不住地呼喊:“大娘,大娘……” 众多婢女也跑了过来,广陵公府中堂上乱成了一片。 柳绮一脸惊讶地问田孜,“田大人,望儿不是好端端地在宫里养伤,怎么会突然——” “哎……”田孜眉毛一扬,痛苦地叹道:“起先是没什么事,但昨晚广陵公身体发热,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太后急召御医,经一夜救治,并无起色,且越发严重,据御医判断,那刀伤有种慢性毒药,名曰‘铃兰苷’。” 柳绮愣了一下,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渐渐湿润起来,继而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而下,接着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一边双手拍着地面,一边嚎啕大哭起来。 “我的天呐,望儿啊,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你父刚刚走了,你就……你可让我怎么活啊......” 于是,众人又跑过来劝慰她。 田孜看着广陵公府上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眼神黯淡,也不禁老泪纵横。 良久,他擦了擦眼泪,先来到柳绮身旁劝慰道:“二夫人节哀啊,府里还需有人主持各项事宜。” 然后又走到远处半躺在陈胜谯怀里的司马熙雯跟前,轻声呼唤:“谯国夫人,谯国夫人……我这就回去找御医来。” 又对陈胜谯道:“大小姐啊,节哀啊,你看看谯国夫人和二夫人都不能主事了,你安排一下,接……接,唉!接广陵公回府,呜……” 说着,田孜也跟着哭了起来。 大家看着田孜也是几度落泪,心知陈望看来真是不行了,柳绮、陈胜谯等人都失声痛哭了起来。 连同婢女、家丁一起,广陵公府上哀声恸天。 中院里,一个灰色的身影矗立在寒风中,他冷冷地注视着中堂上发生的一切,嘴角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当田孜看着司马熙雯醒来,柳绮也渐渐止住哭声后,告辞离去。 路过院中的灰衣人时轻声问道:“你可是周全?” 周全轻轻点头。 田孜并未做停顿,边走边不易察觉地塞到周全手里一张纸条,然后出了广陵公府。 半年前刚刚经历了太尉丧事的广陵公府,愁云惨淡,又挂起了白幔黑绸,全府上下沉浸在一片悲哀之中。 下午,一辆马车载着陈望尸首的棺椁,从台城中运了出来,向乌衣巷中慢慢驰来。 建康城中百姓纷纷驻足观看,无不叹息,颍川陈氏家门不幸,半年就死了两任广陵公。 眼睛红肿的陈胜谯率领家丁,把陈望棺椁抬进府门,摆放在中堂上。 她无论如何想不到,半月前活蹦乱跳的陈望,还让她配合演戏,怎么就突然没了,这些刺客竟然用了毒,唉,可怜的老弟,才十三岁啊。 刚刚安置好,就有建康城中的王公贵族,官宦子弟前来吊唁。 当然,这次不及陈谦葬礼规格,大都派遣子侄辈前来。 皇帝和太后也遣人前来吊唁,并送了宫中督造的法器及祭祀金银器皿。 临近中午,从府门外走进了两排道人,左边为首的是一名仙风道骨,须发皆白的老道,右边为首的是一名面目清秀的年轻道人。 由于司马熙雯再次遭受了巨大的精神打击,已无力起床,由二夫人柳绮主持葬礼,并率家人为陈望守夜。 柳绮提议,请闻名江南的五斗米教仙师为陈望在府中做道场,超度亡灵,为广陵公府化灾祈福。 司马熙雯虽然不喜此二人,但因身体虚弱,头晕目眩,不能起床,需要柳绮操持一切,也就应允了。 况且,在当时道家玄学风靡一时的年代,家家户户做丧事都会请道士做法事。 陈谦那时没有找道士来,那是因为他是大晋中央一级的领导人,规格待遇太高了,道士是捞不着进来的。 八八六十四名盛装道士来到灵堂,在家属的后方分坐两侧,各持鼓、钟、铃、剑、笏等法器,轻轻诵读起《太上洞玄灵宝天尊说救苦拔罪妙经》。 “尔时,救苦天尊, 遍满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诸众生,得离于迷途……” 道场要连做三天三夜,柳绮排了守夜值班表,陈顾第一夜,陈胜谯第二夜,自己第三夜。 第四日,即可出殡,将陈望棺椁送往鸡笼山。 到了第三夜,柳绮当值。 当夜,寒风大作,天寒地冻,建康迎来了全年最冷的节气——大寒。 灵堂上炉火正旺,柳绮一身素缟,默默地往铜盆里扔着纸钱。 火光映红了她妩媚白皙的瓜子脸,想着陈望终于死了,自己的儿子也可以顺理成章的承袭广陵公,领兖州刺史,多年来的隐忍和付出到底还是看到回报了。 母凭子贵,司马熙雯也不用再踩在自己的头上,趾高气扬了。 看着一张张黄纸烧成了黑灰,蓝色的火苗在盆中不断跳跃,心中默默念叨,陈望,在下面好好花你的钱吧,莫怪我心狠,谁让你生在了颍川陈氏的广陵公府呢。 嘴角不禁微微上扬,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差不多到了丑时中(下半夜两点左右)。 她因为高兴,精神越来越振奋,毫无倦意。 转头看了看身后的杜炅正在眯着眼睛,左手拍着小鼓,又时不时偶尔摇铃,嘴里念念有词。 又抬头看了看对面的孙泰,孙泰嘴里虽是念念有词,但眼睛却也在看着她。 其实,柳绮自打坐在这里就感受到了孙泰那炙热的眼光不住地向她投来。 柳绮樱唇一抿,唇角扬起一丝胜券在握的笑容,微微颔首道:“有劳二位道长了。” 杜炅和孙泰一起躬身回礼。 杜炅道:“二夫人客气了,广陵公不幸遇害,贫道等理应前来做法事,况且贵府出此重金相酬。” 柳绮笑着直言道:“呵呵,我是说二位道长助我之事。” 杜炅压低了声音,回道:“二夫人,此地不是讲话所在,休要妄言。” “杜道长放心,这里不会有他人的。”柳绮转脸看了看陈望的棺椁,柔声道。 说罢,她又看了看堂外漆黑的夜空,狂风怒吼,微垂臻首,嘴角轻扬浅笑。 第75章 一网打尽 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不令对面的孙泰目瞪口呆,如醉如痴。 只听柳绮接着娇滴滴地道:“洛阳一别,再未谋面,回建康后,我出入多有不便,没想到只是一纸信笺,贵教做事如此妥切,令人钦佩。” 杜炅在柳绮身后沉吟了一会儿,接着道:“陈望死得突然,贫道担心有诈……” 对面的孙泰微微一笑道:“师尊不必担心,我们的人刀上确涂抹了‘铃兰苷’,最初伤口与普通伤口无异,但十天半月之后即会发作,且发现后已经伤及心脾,无药可治。” 柳绮忽闪着大眼睛深深地看了孙泰一眼,赞许道:“孙道长心思缜密,做事严谨,令人钦佩。” 孙泰大着胆子迎向了柳绮的目光,微笑道:“为二夫人效力,乃贫道之荣幸,五斗米教教众几十万,挑选几个武艺高强之人不是难事。” “哼,武艺高强,一个活着的都没有。”杜炅不悦地冷声哼道。 他仍是有些不放心,接着道:“二夫人,仅凭这口棺椁,怎能断定陈望已死?” “杜道长,据我观察,宫中来的田孜和谯国夫人并非作假,且陛下和太后都赐了祭祀用品,文武百官也来祭奠过了,如此大阵仗岂会有诈?难道陛下和太后也会欺瞒吗?” 柳绮一连串的反问,说的杜炅和孙泰频频点头,是啊,太后怎么会配合他们作假? 尤其是以皇帝陛下司马奕的身份,哪有这些闲工夫做戏? 只听柳绮又道:“我请二位道长来做法事,其实也有过此担心,为了再证实一下,不如再过半个时辰,请众位道长帮忙,撬开棺椁看一下便是。” 杜炅和孙泰连连点头,心道这是最放心的做法了。 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 三人停顿了一会儿,各怀心事。 孙泰在想如何能和柳绮勾搭上,行鱼水之欢。 柳绮兴奋之余想起了往事。 自己从小就是阳翟褚氏府里的下人,后来成为宫女,再后来太后赐婚一代战神广陵公陈谦为妾,如今终于要熬出头了。 我儿陈顾本就是最像夫君陈谦的那一个,论才论德更不用勇力超人,岂是陈望可比。 “二夫人,事成之后,您答应我的事……”杜炅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柳绮的遐想。“杜道长请放心,我一定履行诺言,犬子陈顾承袭广陵公,两年后接掌兖州刺史后,贵教将在兖州还有以后其他疆域都畅行无阻,受官府之庇护,可任选良址做道观。”柳绮笃定地道。 “好,那就谢过二夫人了。”杜炅颔首道。 “另外太后对我恩宠有加,将来我进宫也会为贵教美言的。” “如此甚好,甚好啊。”杜炅点头手抚白髯又道:“我一直有一事未明啊,陈望也是您亲生之子,您为何费如此周折,执意要立二公子呢?” “这……”柳绮沉吟了一会儿道:“不瞒道长,只因他自小生长在建康宫中,与我并不同心,倒是跟太后及谯国夫人走的很近,再说顾儿、观儿无论哪方面都强他百倍,立贤不立长嘛。” “原来如此。”杜炅有些将信将疑,但自己目的既然达到也不以为意。 孙泰在对面问道:“贫道到有一事不明,那谯国夫人嫁于太尉十余年,世人皆知,琴瑟调和,为大晋百姓之楷模,为何只生有一女再无子嗣?” “那还是升平五年,我从建康带着顾儿去谯郡时随行有两个奶娘,其中一个家里父亲药铺的,善于配药,她给谯国夫人配置了一副不能生育的药引,投入粥饭中,所以……”柳绮陷入往事的回忆中,缓缓道:“若是谯国夫人生几个男儿,更没有我们娘几个的出头之日了,可惜后来那两名奶娘不知所踪,想必是遭了谯国夫人的毒手。” 杜炅和孙泰心中也是感慨万千,看来生长于官宦世族之家,亦非什么幸运之事。 高墙豪门之内,为了嫡子和继承人的争夺真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达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停顿了一会儿,杜炅抚须叹息道:“只可惜七万鲜卑大军葬送在了陈望之手,上庸王来信对我严加申饬,唉……” “杜道长,我这不也是把撤回谯郡的消息第一时间派人告之于你了,难道上庸王还不满意吗?” “嗯,我把在洛阳的兖州大军撤回谯郡之事给上庸王去了信,不是一封,而是三封一模一样的,分别交给了来自燕地的三名商人。” “为何如此?” “如此重要的事,三封都被守城军兵查获的几率不大。” “杜道长高明啊!” “虽是如此,但上庸王回信还是心痛不已,本来只是做做样子,令陈望难堪,退出刺史争夺,谁想到你那二公子竟也鼎立相助于陈望。” 柳绮娥眉一挑,郑重地道:“今后我会对他严加管教,让顾儿与上庸王永结盟好,将来共讨氐秦,扫平江北,然后共图——” 她的话还没说完,只听有个瓮声瓮气地声音传入耳中,“要共图我们大晋吗?” 三人以为听错了,一起闭了嘴,孙泰手一挥,后面的道士们也停止了诵经。 灵堂上静了下来,只有外面刮了一夜的狂风非但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带着呼啸声,一声高过一声。 过了片刻,没有动静,三人以为听错了,这才放下心来。 “如今二夫人得偿所愿,若是今后有闲暇时光,可来敝教总坛游赏一番,天目山风景如画,山峦叠翠,孙某将亲自陪同。”孙泰颇为清秀的面容上带着一丝色眯眯的笑意道。 “甚好,等所有事情都已了结,我也该清闲清闲了,如此,多谢孙道长盛情了。”柳绮会意地报以微笑道。 杜炅合上双目,诵起经来。 只听那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好一个用心歹毒的淫妇啊。” 这下,大家都听明白了,杜炅细目睁开,闪出一道精光,投向了陈望的棺椁。 柳绮吓得花容失色,身子颤抖,几乎仰面倒地。 孙泰也是面呈惊慌之色,腾地从地上弹了起来。 杜炅面向孙泰,朝棺椁方向努了努嘴。 孙泰从道袍中拔出一把两尺长的短刀,向身后的人摆了摆手。 众道人纷纷起身,放下手中的法器,一起从道袍内的腰间拔出了短刀,向陈望的棺椁慢慢围拢过去。 大家仔细观看,厚重的棺椁是被钉得严严实实的,根本无法打开。 众人正在无计可施,面面相觑之时,忽然从灵堂的房梁上跳下一人,立在棺椁上。 他一身灰衣,单手提着一柄长剑。 八字胡,三角眼,面色黝黑,身材精瘦,但给人感觉如钢筋铁骨般的硬朗。 “周全?你何以在此?”柳绮惊叫道。 周全并不答话,冷冷地扫了灵堂上众人一眼,喊了一声,“来人!” 只见灵堂外的中院里现出数十条黑影,各持明晃晃的钢刀,跑上了灵堂。 柳绮一看,很熟悉,这都是来自谯郡精锐骁骑营的人。 周全下令道:“广陵公吩咐,将一众人等尽皆拿下!” 说完,他闪电般从棺椁上跳下,双手一挥,长剑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取杜炅。 仿佛所有力量都凝聚到剑身上,不留后着变化的余地,充满一往无回的气势。 杜炅手持短刀,不慌不忙向右侧一闪,复又劈了过去。 刹那间,灵堂上一片大乱,众人打斗在一处。 有两名骁骑营军兵手各拿一把杯盏粗细的撬棍来到棺椁前,插入棺椁盖子缝隙,用力将棺椁撬开。 巨大的棺椁中赫然站起两个人来! 一个剑眉细目身披裘皮大氅,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自然是陈望。 另一个五官下耷,无精打采,正是中常侍田孜。 骁骑营军兵扶着二人爬出棺椁,保护着他俩从厮杀的人堆里退向中院。 柳绮看见陈望,惊得如同见了鬼魅一般,因为她太想陈望死了,且认定陈望已经死了。 再看陈望被两名骁骑营军兵保护着要逃,她疯了一般地尖叫道:“别让他活着出去,孙道长,孙道长去杀了他……” 这一刻,她就像一头发了疯的被困母兽,要做最后的挣扎。 但孙泰哪有机会? 虽然他也身负不错的武功,被两名训练有素,久经沙场的骁骑营军兵纠缠,此时只有招架之功。 在一众人的战斗圈子里,来回躲闪,撞击推搡,柳绮已经头发散落,披风落地。 她忽然想到要回后院,她还有个万夫不当之勇的儿子在那。 赶忙转身向后跑去,来到中堂后门,不想已经被刚才手持撬杠的两名军兵将中堂后面用木条钉死。 她双手抓住门板大声嘶吼,“顾儿,救我,观儿,快来救我!” 声音刚刚传出中堂,就被漫天怒吼的狂风迅速淹没,无人能听得见。 第76章 广陵公复活 此时,广陵公府外面又涌进来不少晋军士兵,一个个手持火把,领头的是殿中将军毛安之。 他来到陈望面前,躬身大声问道:“广陵公,这些道士如何处置?” 陈望裹了裹裘皮大氅,顶着大风,把头伸向毛安之耳边,大声喊道:“烧——了——吧,一个不留!” “啥?烧——” “是——” 周全见外面来了许多拿火把的人,心中明白,打了个呼哨和骁骑营的人且战且退。 当退到中堂台阶下时,毛安之手下的数百御林军将火把扔进了中堂,外加木柴,干草,瞬间在中堂门口形成了一道火墙。 风借火势火借风威,越烧越烈,伴随着里面传出来撕心裂肺的哀嚎声,惨不忍睹。 偶尔有一两个浑身带着火苗的道士窜了出来,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也没了声息。 火光映红了陈望面无表情的脸,他矗立在风中,心中默念,陈家列祖列宗,恕罪啊,对不住了,中堂只能烧了,容以后再建。 结束了,全结束了,陈望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外贼易挡,家贼难防啊。 家,理应是最放心的安乐窝。 如果是睡觉担心半夜有人来袭,吃饭担心有人投毒,那还要家有何意义? 倒不如露宿街头好。 站在身旁的田孜看着惨状,有些不忍地道:“广陵公啊,要不要熄灭大火,留几个活口审讯?” 陈望无动于衷,故作听不见,并不回应。 心道还审个屁,你我不都听得一清二楚了嘛。 天亮后,广陵公府中堂失火事件传遍了建康城中七桥十六溪。 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而广陵公复活的消息更加传得神乎其神。 有的说是太尉显灵,在地狱放了一把火,力战群鬼,从阎王手里将儿子抢到手,扔回了阳间。 有的说广陵公是火神祝融下凡,借着一把天火重回人间。 有的说在火光上空亲眼看见广陵公踏着祥云,口吐莲花,将一瓶子水倒在火上,熄灭了大火。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崇德宫中,坐在中央座榻上的褚太后面沉似水。 她的右侧坐着睡眼朦胧的司马奕。 左侧坐着司马熙雯,陈望。 中间一尘不染的青石地面人影可见,上面跪着田孜,正在将昨夜藏在棺椁里所听到的一五一十奏禀。 当听到自己多年来再未有身孕,竟是柳绮派人投毒,司马熙雯气得娇躯战栗,拍案欲起,被陈望轻轻拉了拉袖口。 只得又忍了下来,毕竟对面坐着的是皇帝陛下。 田孜尖着嗓子继续道:“贼女柳绮指使五斗米教妖人杜炅、孙泰串通鲜卑白虏,一而再谋害广陵公,罪不容诛,当灭其三族不足解恨!” “对,她的两个儿子呢?一并诛杀!”司马奕也是狠狠地道。 “唉……”褚太后轻叹道:“都是我的错啊,给太尉赐了这么个妾室,识人不淑啊。” “太后,请勿自责,”陈望在座榻中躬身答道:“如今已是真相大白,母……柳绮业已伏法,罪有应得,所幸并未有更大损失,还望太后、陛下开恩,饶恕舍弟二人。” 司马熙雯狠狠地斜着眼眸盯着陈望,心道,损失不大?我的损失比谁都大!都是你妈逼得夫君娶了这么个贱人所致! 第79章 江左文宗袁宏 三日后,果然,柳绮的灵柩运上了山。 规格之高令陈望没想到,竟然是祠部尚书袁宏亲自带着送葬仪仗卤簿来的,足足有上百人之多。 前面有前部鼓吹,以钲、鼓开道。 乐工步行,戴巾帻,着袴裤;后面为后部鼓吹,奏箫、笳和鼙。 另有乐工戴武冠,配深衣,腰间系白色革带,骑马奏乐。 中间是柳绮的棺椁,披麻戴孝的陈顾、陈观,以及广陵公府的家丁。 陈望此时已经住上了青砖灰瓦的两间房舍,由丹阳郡衙负责修建的。 他闻听乐曲声,忙走出房门,躬身迎候在陵园前。 送葬队伍在陵园前停下,袁宏在马上摆手止住音乐声,队伍分开两边,柳绮的棺椁被家丁们抬了出来。 四十上下,脸色微黑,身材矮胖的袁宏跳下马来,陈望怀着见到名人激动的心情,赶忙向前走了几步。 要是有手机的话,他一定会录下视频,而且还要尖声喊道,耶!袁宏,你好帅好有范啊! 然后发到朋友圈去。 作为三品大员的袁宏那可是江左文宗,陈望在守陵期间没少读过他的书,比如在后代收录在《永乐大典》、《四库全书》中的《后汉纪》,还有《竹林名士传》,《三国名臣颂》等,无一不是传世佳作,脍炙人口。 如果是孙绰在诗词歌赋方面是当代无出其右,那么袁宏的历史文学也是如此。 来到近前,陈望躬身一揖道:“拜见尚书大人!” “广陵公安好。”袁宏躬身还礼。 陈望复又一揖道:“有劳尚书大人亲自为我母亲送行,敝府上下荣耀至极,我兄弟三人感激不尽。” 袁宏这次没有还礼,面容一肃,五短身材挺立当场,向空中隆重地虚拱了拱手,边朗声道:“臣奉陛下、太后旨意,颍川陈氏一门忠烈,又谯国夫人及广陵公亲自入宫求请哀婉夫人入陈氏陵园,特命臣亲自主持入葬礼仪。” 陈望和已经走到身后的陈顾、陈观二人伏地叩首,山呼万岁、太后,拜谢隆恩。 陈望心道,这一定是母亲褚太后舐犊情深,施恩于广陵公府。 第80章 二弟陈顾的心事 “哦?这个……”陈顾的话又印证了自己对杨佺期为何鼎力支持柳绮的猜疑,接着道:“不会吧……” 陈顾将头侧向一边,愤愤地道:“难以启齿,羞煞我也,兄长,你知道我在洛阳时很少在府里。” 陈望赶紧点头,“是啊,是啊,我在洛阳就没看见你几次。” “兄弟我不管在谯郡还是洛阳,就爱到处走动,一来不爱清静,二来也可练习脚力。” “是,是,我见识过二弟的脚力,你在洛阳追我骑马丝毫不落下风,若是参加奥运会马拉松,能轻松夺冠得金牌为国争光。” “奥运会?马拉松是为何物?” “额,额,为兄也就是这么一说,马拉松是个地名,远在西方万里之外的希腊王国,那里民间自古以来就有角力的比赛,第一名称作冠军,可得一枚金牌。” “哦……兄长果然博学啊,”陈顾摸着脑袋,若有所思地道:“我们这里要是有就好了,我也能夺得冠军,是不是就是冠军将军称号?现在的冠军将军是邓遐,听说他曾经下沔水斩过蛟龙——” 陈望打断了陈顾的话,急急地问道:“你方才说到哪里了,接着说,母亲怎么了?” “哦,哦,我经常在洛阳城内闲逛,什么大市、小市、金墉城、华林园捉鸟,天渊池钓鱼都去了,有一次我去白马寺捉螽斯(现在的蝈蝈),还没到寺门口,看见有个熟悉的身影走到寺门口,左右看了看才走进去。” “哦?”陈望的八卦心理顿起,蹙眉看着陈顾,敦促他快点说。 “那时父亲正是刚刚病倒不起,你还没来洛阳,那个身影再熟悉不过了,虽然他穿便装,头上戴着斗笠,我也认得出他是杨佺期,因为他经常教我枪法。” “啊,后来呢?” “我感到奇怪,辅国将军怎么还得如此装扮来白马寺,就尾随后面进去了,他不似前来拜佛求菩萨的信徒,却一直向前走,穿过了许多殿宇,走到最后的一所小院内,我也跟着走进去。” “然后呢?” 陈顾脸腾得红了起来,支支吾吾地道:“然后,然后,他走进正面一所禅房,关上门,我就走过去观看……却看见了难以启齿的一幕……” “啊?”陈望惊叫一声掩上了嘴,轻声道:“母亲在里面?” “正是!”陈顾想到当日情景,轻轻拍了一下炕几,结果,松木炕几被一掌击碎。 “这,这,这……”陈望其实早已想到,故作惊讶地道:“母亲?不可能吧?二弟会不会看错?” “我怎会看错!我趴在门缝里看得很清楚,母亲和杨佺期正在狐绥鸨合,做那苟且之事!”陈顾气哄哄地道。 此时,门外传来了周全的声音,打断了陈望的联想,“广陵公,有没有事?” “没,没有。”陈望挥手道。 只见陈顾眯起眼睛来,看着陈望有些抱歉地道:“兄长千万莫动怒,当时父亲尚在人世,母亲竟做此有辱家门之事,我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啊!” “不会,不会,”陈望摆了摆手,心道,这是意料之内的事。 忽然又想起那日在洛阳,自己跟柳绮大吵一架,阿姐和陈顾、陈观在外偷听,表情各异。 当时陈顾并不像陈观那样带有仇恨和愤怒,而是表情复杂。 遂安慰陈顾道:“二弟,如今父亲、母亲已经不在了,唉,过去就过去了吧,她毕竟是咱们的母亲,骨肉之情,况且大火之夜又拼命救我,我不忍说她什么。” 陈顾在躬身道:“兄长说的是,兄长对母亲的情怀和孝心小弟是自愧弗如,但说出来就好了,只是这杨佺期竟然也是如此人品,我是万万也没想到。” 陈望语重心长地劝慰道:“二弟啊,杨佺期日后由我来处理,此等丑事不宜声张,关乎到父亲他老人家声望,你切不可再对第二人说起,记住!” 陈顾躬身一揖道:“谨遵兄长之命!” “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就让我们忘却此事吧。” “兄长所言甚是。” “二弟,我不在府里,你这些日子尽量减少外出,大娘、阿姐和三弟的安全就交给你了。” “兄长放心,咱们府这么小怎能管理不好?将来你回兖州做刺史要给我个城池做县尉啊。” “哈哈,二弟说笑了,县尉?我不但要让你做太守,还要让你也做刺史呢!” “当真吗?兄长,还有你在长江之畔答应给我一支水师,那我可盼着这一天了。” “我说的话你放心,言出必践!将来我们兄弟二人要联手收复江北四州,否则父亲在地下也不会瞑目的。” 兄弟二人正说着话,外面有敲门声响起。 只听家丁在外面报道:“禀广陵公,历阳有信来。” “拿进来吧。”陈望吩咐道。 遂又对陈顾道:“二弟,太阳已近落山,你快回吧,再不走天就黑了。” “嗯,如此我就告辞了,兄长,待元日节,我再来陪你共饮一杯。” “哎!不必不必,父亲和母亲今年先后病故,我们颍川陈氏流年不利,切记,守好家门就是首功一件。” “是,兄长!”陈顾下了炕几,躬身一揖道。 家丁进门将信交给陈望后退出,陈望把信放在炕几上,随手拿起炕上的披风,亲自给陈顾披上。 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放心地嘱咐道:“别嫌我唠叨,我们府再不能出事了,少出去闲逛,多在家读读书,农村乡下有句俗话叫做‘有空多拾粪,没事少赶集’哈哈哈。” “是,谨遵兄长教诲!” 陈顾拜别陈望,转身上了马,向山下驰去。 目送陈顾离去,陈望赶忙回了屋内,掩上门。 拿起竹筒打开蜡封,将信取出,是陈安的来信。 上面写道:鲜卑燕国洛阳守将慕容筑已献城投降,赶来救援的燕国乐安王慕容臧亦被梁成、邓羌部所击败,王猛收兵,留邓羌部守卫洛阳,班师回了长安。 另,寿春袁真离历阳太近,末将等想怕其某日突然来袭,想先发制人率军收复寿春,还请长公子示下。 陈望不禁微微一笑,摊纸提笔,边斟酌着边给陈安写了回信: “袁真暂不必管他,劳军伤财,且他与我们素无恩怨,桓温自不会咽下这口气,日后他肯定自己解决,打仗耗费钱粮和军兵性命,我们且坐山观虎斗。 另外,柳绮之事已了,元日节何不带家眷及柏杰叔父之家眷一同回建康,正好热闹热闹,以解大娘心痛父亲之情。还有,给毛安之处送的二百头历阳猪豚及百坛历阳特产‘和州春’务必元日节前送到。” 题外话 本小说虽然以穿越为主线,但把主角深深地融入了一千六百多年前的真实东晋中。书中大量真实历史事件、战争、人物等,山川河流,风俗习惯,饮食,官职等,以及建康、洛阳、邺城、长安、谯郡等历史名城构造,都参考了大量历史学家着作、文献、史考,其中有以下书籍: 《两晋南北朝史》——吕思勉 《两晋通俗演义》——蔡东藩 《晋书》——张传玺 《世说新语》——张?之 《两晋南北朝史》——吕思勉 《两晋通俗演义》——蔡东藩 《晋书》——张传玺 《世说新语》——张?之 《中国历代官制大辞典》——张政烺、吕宗力 《中国城池史》——张驭寰 《东晋门阀政治》——田余庆 《中国史稿地图集》——郭沫若 《地图上的中国史》——葛剑雄 《中国古代文化常识》——王力 《中国古代称谓史话》——王俊 《中国古代衣食住行》——许嘉璐 其他如资治通鉴,二十四史等就不一一赘述了,毕竟东晋在这里面的记载并不是很多很全面。目的只有一个,东晋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民族大融合时期,我要还原真实历史,给读者一个全景式代入感,跟随猪角回到那个异族入侵华夏,既血腥残酷又不乏侠义温情,既杀伐征战又有诗词歌赋,充满矛盾充满激情的岁月。 另,书籍的照片我会发在本小说的书圈里,以此来证明本人写好东晋小说的决心,感谢大家能读到此处,如有五星书评支持,在下将不胜感激。 第81章 除夕之夜 寒风怒号,雪片纷飞,大如磐石,倾天而泄,仿佛老天誓要把这天地间的万物压垮一般。 陈望站在鸡笼山的山腰上,看着夜幕降临的建康城。 千家万户,灯火点点,不时远处传来了“噼噼啪啪”的声响,其中有一家必定是我们广陵公府。 想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总算把家里的一切事宜安排妥当,眼前浮现出全家人在府里聚餐,家人团座,灯火可亲。 这是他穿越以来过的第一个大年三十,东晋叫做元日节除夕。 这个时候的春节远不如现今社会热闹,那噼噼啪啪的声响是家家户户烧竹子的声音,用来驱邪避灾之意。 一种责任感油然而生,人生在世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这个问题时常困扰着自己,人生不过短短三万天而已,糊里糊涂过也是一生,吃喝玩乐也是一生,而让自己所爱的家人过得平安快乐,这种责任感,才是真正活着的意义。 此刻长眠于他脚下这片土地上的祖父,忠于大晋皇室,宁愿自己家遭羌人袭杀也要派父亲去皇宫救驾,保得君上性命。 父亲陈谦,戎马一生,为了太后,深受酷刑,落得英年早逝。 自己不便去评判先人的对错,前者是为了忠,后者为了是义。 均早早离开了人世。 梦中父亲对自己的教诲时时回响在耳畔,自己在这个东晋该何去何从,真有机会或者是有能力改变吗? 正在唏嘘不已,感慨万千时,看见山下飞驰而来几匹战马,在白雪皑皑的路面上格外得显眼。 心中不由得一喜,难道是他来了吗? 赶忙小心翼翼地提着大氅沿着铺满大雪的湿滑山坡向下走去。 刚到了陵园房舍前的平地上,几名骑者也到了。 几个人下了战马,由身后一名军兵收拢马匹,然后快步走到陈望面前,一起躬身道:“末将等,参见广陵公!” 陈望仔细一看,心中大喜,为首的不正是头顶肩膀挂满雪花,风尘仆仆的陈安嘛! “叔父快快请起,一路辛苦!”说着快步走过去,搀扶起陈安来。 再向后看,是朱序、桓伊、江绩三人,都是自己人。 三人虽然在兖州任职,但父亲和家人都在建康,这是一起回来过元日节的。 朱序的父亲是前龙骧将军、六部尉朱焘,桓伊的父亲是东晋奇人,前丹阳尹桓景,江绩的父亲是琅琊相(琅琊王司马昱的幕僚之首)江虨。 “来来来,诸公,我这里有上好的椒柏酒,我们一起共饮之,欢度除夕。”陈望欣喜地向里面让着几个人。 陈安笑道:“哈哈,我们来正是此意,广陵公不说,我们也要随您辞旧迎新。” 说着,几个人一起走进了守陵屋内。 进了屋,陈安见有两个家丁样子的人正在布置年夜饭,忙忙碌碌,遂摘了头盔扔向了灶台旁,其他三人学着他的样子将头盔也抛了过去。 但见一个在灶炉里续柴火的灰衣人头不抬眼不睁,坐在那里举起手中拔火苗的铁棍将扔过来的头盔像串糖球似的一个个稳稳顶住,然后轻轻放在了身边。 这些在军中粗野惯了的汉子们不禁大吃一惊,朱序瞪大眼睛道:“广陵公,他,他莫非会什么法术吗?” “呃,他叫周全,是……武陵王府中的家人,大娘派他来照看于我。” “哦,这样啊。”几个人不由得多看了周全几眼,一起走上火炕,团坐在炕几周边。 两名家丁将灶台上大铁锅里热的菜肴取了出来,一一摆放在炕几上。 鸡、鸭、鹅、鱼、猪、羊、牛、虾元日节八大样。 周全续上了足够的柴火和家丁一起退了出去。 第82章 畅谈天下大事 陈望坐在正中,端起酒盏来,高声道“有幸与诸公一起过这除夕之夜,快哉,快哉,我们共饮此杯,祝家人康健,我们加官进爵!” “末将等更为荣幸,祝广陵公家人身体康健,瓜瓞绵绵,公侯万代!”众人异口同声地道。 平时滴酒不沾的陈望率先仰脖将大盏椒柏酒一饮而尽,众人纷纷一饮而尽。 “诸公一路辛苦,不必客套,赶紧吃肉。”说着,自己从蒸乳猪身上撕下了猪蹄子率先啃了起来。 四人皆乃军中之人,风餐露宿在外,吃东西自不用说,更是粗犷,各人取各人最爱,撕扯着大口咀嚼起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陈望已是满脸通红,看着陈安问道“历阳军属、百姓如何?过冬可有安居之所,饭食能否管饱?” 陈安将手指在嘴里吮了一遍,又在衣衫上擦了擦,躬身道“褚刺史和江太守已经安排妥当,都有房舍,且元日节每家都有一斤猪肉,一只鸡,并蔬菜瓜果粮黍米稻菽无数,广陵公放心。” “啊,好,好,几位都回来了,看着大雪之夜,万一北方来袭,谁来迎战啊?”陈望又有些不放心地问道,他虽知陈安褚歆等人必会安排好,但还是想知道。 江绩在旁边细细地咂着一块鸭排一边道“广陵公请放心,辅国将军,建武将军都在,绝无差池。” 陈安边喝着椒柏酒,边道“末将明日一早就回,放心好了。” “啊,叔父,大可不必,有杨佺期和刘遁在就行,您多待几日,歇息歇息,前段时日从谯郡大迁徙,二十多万人的日常琐碎皆由您操心,当心身体啊。”陈望有些心痛地道。 “无妨,无妨,让他们几个多待些时日吧,我一个平民出身,在建康没有那么多应酬。”陈安满不在乎地抓住一条大鹅腿啃了起来。 朱序等三人赶忙躬身道“不敢,军中事务为大,末将等怎敢让左卫将军先去历阳,应由末将等前去才是。” 陈安嘴里嚼着鹅肉,呜噜道“不必多言,我意已决。” 几个人不敢再多言。 他们深知陈安秉性喜怒无常,如果跟他唠叨多了,会惹他恼怒,而他恼怒起来,除了太尉陈谦天王老子都不认。 陈望岔开话题,呷了一口椒柏酒,问道众人,“如今袁真反叛,离我们历阳近在咫尺,此人我不大了解,是何许人也?” 桓伊放下酒盏道“我倒是听说过袁真的一件趣事。” 众人忙道,快讲来听听。 桓伊俊白的脸上因酒意微微泛起红晕,他一边姿势优美地用那修长白皙的手指剥着虾边微笑道“在梁州时,袁真得有三名美貌且多才多艺的录事——” 陈望插话问道“何为录事?” 朱序边塞进嘴里鱼肉边笑着解释道“嗨,就是妓女的意思,他说话就那样,总是咬文嚼字,晦涩难懂。” 桓伊不理会他,自顾自地接着道“为了讨好大司马,袁真就将此三女送与了他,” 江绩在旁插话道“这不,讨好了大司马,大司马带他一起建功立业,北伐鲜卑去了。” 众人一起哄堂大笑。 停了停,桓伊又道“大司马得三美女后,日夜耕耘不辍,不得孕,有一夜,三女在庭院赏月,见夜空中有一流星滑落至池水中,两女取瓢舀水,皆不得,而其中一女叫做阿马,将流星取于瓢中,当场饮之,第二日即觉有妊在身,就在七月间诞下一子,大司马兵败而归后,取名叫做桓玄,小字灵宝。” 陈安问道“为何叫做灵宝?” 桓伊答道“据说桓玄出生时,五彩异光照亮满室,有善于占卜道士断言,此子生有奇相,必为至贵,非人臣之气,大司马当时正在北伐途中,闻言大喜,取名灵宝。” “桓玄,灵宝……”陈望反复念叨这两个名字,颇为耳熟,但一时也记不得了。 朱序道“看来这袁真也是阿谀曲从之人,不足道也。” 方才桓伊提及了桓温北伐,大家都知道最后功亏一篑,众人都是惋惜不已。 江绩一边撕着一条猪肋排,把那红白相间带着油脂的肉塞入口里,扯出了一整条的骨头,大口嚼着,一边粗声鼓囊道“可惜啊,都打到枋头了,距邺城不足百里,大司马他停下了,这,这他娘的啥意思啊,末将甚是不解。” 朱序一边吐着鱼刺,一边跟着道“呸,呸,要说荆州那边猛将如云,把鲜卑白虏能打仗的人涮了个遍,士气正旺,却停滞不前,最后撤军了,哎呦,我听说了之后,可把我急死了。” “你呀,就是皇帝不急宦官急。”桓伊边抿着酒盏里的酒,边讥讽道。 大家又是轰地大笑起来。 陈安放下手里啃完的鸡腿,举盏示意大家一起喝,边喝着边回忆着道“永和十年,大司马第一次北伐跟这次如出一辙,打得氐秦几近全军覆没,屯军于灞上,遥望长安,比这次更近,结果这老兄按兵不动了,最后被氐秦丞相苻雄在白鹿原抄了后路,两下夹击,一溃千里。” 陈望将盏里的酒喝完,拿起身边的布巾擦了擦嘴,清了清嗓子道“他的这两次北伐失利,不是偶然,而是必然,原因左右不过两个字——粮食!” 众人若有所思地停下了饮食,一起看向陈望。 只见陈望接着道“孙子曰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由此可见举兵征伐以后勤为主,只有准备充分了以粮草为主的各种军需才能安心打仗,没有后顾之忧。”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陈望接着道“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什么是粮不三载?就是粮食不能再三转运,你看北伐大军粮食补给路线曲折婉转,一路开渠到清水再折回东南沿黄河而下,这是大司马所犯错误之一;‘因敌于粮’,就是深入敌后之时粮食得从对方那里就地获取了,而大司马还是依靠那个石门的袁真,这是他犯的错误之二。有此两条,最后溃败也是必然的。” 几个人都是久经战阵之人,对陈望的说法深以为然。 陈望倒满酒,自顾自地喝了一口道“桓温第一次北伐,我在父亲书房中看到父亲写的日志,他老人家提到桓温兵分四路,亲率主力从江陵取道武关;司马勋率军出子午谷;桓冲水军出襄阳;王擢出兵进攻陈仓;声势浩大,锐不可当,但最后由于氐秦坚壁清野,孤军冒进,且犹豫不前,不能速战速决,最后断了粮草,大败而归。” 朱序拍案道“哎!要是换了太——” 旁边桓伊偷偷地在他肋下打了一拳,他意识到不对,提及太尉来,会勾起陈望和众人的伤心之情。 遂改口道“广陵公带领我们北伐,此时,我们已经在邺城过元日节了,哈哈哈……” 陈望谦虚道“我年纪尚轻,将来也要仰仗诸公辅佐,我们勠力同心,收复失地,再造江北大好局面。” “好!就盼着这一天呢!”朱序端起酒盏来,大声道“我们一起敬广陵公一杯,祝我们兖州大军将来所向披靡,天下无敌!” 说罢,大家一起举盏,一饮而尽。 喝完后,四人将酒盏在炕几上重重一顿,一起搂着脖子,唱起了陈望在当初在历阳听到的王蕴和江卣唱的兖州军战歌。 “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同敌忾兮,共死生。” “与子征战兮,心不怠。” “踏燕然兮,逐胡儿。” “与子征战兮,歌无畏。” 歌声浑厚而又雄壮,冲出了守陵房舍,回荡在漫天大雪的除夕之夜。 陈望听着他们的歌声,看着窗棂外那漫天大雪。 醉意朦胧间仿佛看到了一名银盔银甲,殷红战袍,胯下紫骅骝,手持黄铜大砍刀的大将,威风凛凛,如灌江口显道二郎神下凡一般,带领着一支精骑,雪夜长途奔袭在淮北平原上。 陈望心潮澎湃,将来一定要体恤下属,重用这帮重用之士,暗暗发誓决不辜负父亲的遗愿,做出一番保国安民的大事业。 同时,不争气的眼泪夺眶而出,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几个人一直喝到过了子时时分,尽欢而散。 陈望知道出自铚县桓氏、吴郡朱氏、陈留江氏都是当时之二等大族,亲朋故旧遍布江南。 明日必定忙碌不堪,也未挽留。 送走三人后,陈安一边跟陈望讲着往事,一边冒雪向陵园走去。 陈望这才知道,原来陈安是彭城郡羯人军队屠城后的一名三岁孤儿,被老广陵公陈眕举家南迁路过时救起,才来到了广陵公府。 进了陵园后,二人分别给祖父、祖母、父亲还有柳绮上了香,回到了屋内。 此时,家丁已经把残羹剩饭收拾干净,倒好了茶水。 陈安白皙的胖脸上涨的通红,喷着酒气,神色庄重地道“长公子,柳绮是怎么解决的?” 陈望就从找王献之验证陈安查获的给私通鲜卑密信开始,在这里又遭五斗米教杀手突袭,自己诈伤,求得太后安排,加上找了毛安之的御林军协助,在广陵公府灵堂上火烧众贼道和柳绮的事说了一遍。 陈安听得也是心惊肉跳,心有余悸地道“唉,还是谯国夫人有远见卓识啊,幸亏派了个人保护你,这帮妖道真歹毒,万一你真被划上一刀可就麻烦了。” “是啊,我的命乃是大娘所救。”陈望不无感慨地道。 接着他话锋一转,蹙眉道“不过据周全说少了一具尸首,也就是说跑了一名妖道,我担心是孙泰。” “啊?”陈安一听也是一愣,他端起茶盏来呷了一口,边思忖着边道“这样,我回历阳后速派人手在江南暗访查找此人。” 陈望点头,诚恳地道“唉,都是我疏忽大意,只得如此,那就有劳叔父了。” “长公子不必太自责,好歹处理了柳绮这块大心病,这是太尉生前都颇为棘手的事,我也曾进言让他早做决断,他迟迟不肯做这万难之事,就是为了二公子和三公子,致使现在让您屡遭陷害,身处险境。”陈安叹着气,手抚短髯道。 “父亲太重亲情了,不忍祸起萧墙,导致二弟三弟幼年丧母,产生季孙之忧。”陈望也跟着点头道。 “长公子日后有何打算?”陈安抬头盯着陈望问道。 陈望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人端起茶盏呷了一口。 陈望缓缓地道“氐秦已占领洛阳、虎牢以西中原地带,恐明年就会大举伐燕,一旦慕容鲜卑灭亡,淮河以北将呈现出几十年未有的大一统局势;这样,寿春就成为了重中之重,但目前我还在建康,我们兖州势衰,仅有父亲在时不到一半郡县在手,国内还不足以与桓温抗衡;他必定过完元日节讨伐袁真,到时我们伺机而动,待他们双方打得两败俱伤时,一举拿下寿春。” 一番长篇大论的分析,点明了江北几方面错综复杂的局势,令陈安心中佩服不已。 他频频点头道“唉,以前我也没想通为何要收缩防线,将辛苦打下来的大好河山拱手相让,现在也想通了,长公子,据传闻桓温北伐大败,必会转移视线于国内,重树个人威望,您可要当心啊。” “叔父明鉴,”陈望朝陈安竖起了大拇指,接着道“我见过陛下还有一些京城官员对桓温北伐失利喜形于色,奔走相告,岂不知他会掀起一场巨大的政治风暴来重树个人威望,这是历史上屡见不鲜的手段。” 现实社会中陈望看过父亲书橱里有关文革的书,为了防止权力旁落被人架空,伟人也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从而使自己达到了封神的地位。 第83章 元日节 几盏茶下肚,陈望酒意消了一半,他笑着又道“不过我想桓温不能把我怎样,哈哈,只要你在历阳,手握谯郡七万加寿春两万大军,他不会轻易动我。” “嗯,一有风吹草动,我马上率军过江兵进石头城。”陈安点头郑重地道。 “叔父,婶娘和鲁之妹妹及柏夫人母子都回京了吧?” “回了,我将他们放在广陵公府里就过来了,她们今晚跟谯国夫人一起过得除夕。” “那叔父您是回府歇息还是在此凑合一晚?” 陈安摆手道“在这里和长公子挤一挤吧,再回府里都好天亮了。” “也好,也好。” 陈望和陈安二人就在守陵房舍中的土炕上同榻而眠。 次日,大年初一的元日节,当陈望醒来时,窗棂已经透进白光,再看陈安,已经没了踪影。 门外响起了说话声和扫雪的声音,陈望在被窝里伸了个懒腰,是真不想起床。 想起了现今社会现在应该抱着手机躺在床上,给亲朋好友同学老师发微信拜年了。 吃过早饭,懒懒地躺上一天,也就是这一天妈妈不会唠叨他。 又迷糊了一炷香多的时间,才决定起床。 从门口灶台大锅里舀了两瓢水,倒入铜盆中,洗了一把脸,穿上复杂的东晋亵衣,外面再套襦衣,穿上袴子,最后登上阿姐前几日送来的新牛皮靴。 最后披上依赖保暖的狐裘大氅,推开了房门。 一股清新冷冽的空气沁入心脾,无比舒爽,陈望禁不住深深地吸了几大口,吐出来长长的白气。 雪后初晴,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两所砖房前的平底上,周全和家丁正在清扫积雪。 远处上山道两旁旁的树木枝头还挂着厚厚的白雪,偶尔在寒风中簌簌坠落,发出几声轻轻的闷响。 见陈望出来,二人放下手里的扫帚,一起躬身拱手道“广陵公元日节安康。” “安康,安康,哈哈,都安康啊。”陈望想起阿姐前几天还贴心的带来了了几十枚特制铜钱,叫做“压崇钱”,上面写着长命富贵,嘱咐他,有人问你安康,你就送给他一枚。 说完,他赶忙跑回去,在土炕角落里的木箱里找了出来,拿出两枚,把其余的揣进怀里,复又走出,塞到二人手里一人一枚。 家丁满面欣喜的躬身道谢,周全只是微微一笑,塞进怀里。 这微微一笑也让陈望感觉如春暖花开,还是第一次见周全笑。 陈望笑道“老周啊,你笑起来蛮帅的,干嘛老是板着个脸,难道武艺高强之人都需用冷面来证明自己身份吗?” 周全恢复了常态,默默地提起扫帚又扫起了雪。 陈望摇头笑道“我要给你娶上两房媳妇儿,生下一堆娃儿,让你天天笑口常开,哈哈哈……” 又问另一个家丁道“什么时候开饭?吃完随我上山去赏赏雪景,看看能不能抓个兔子什么的。” “小人这就去做。”家丁一边搓着冻得通红的手,扔下扫帚向屋内跑去。 陈望转身去旁边陵园里,给先人们烧香去了。 第84章 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东晋时期,秦淮河并没有桨声灯影,也没有金粉荟萃,更没有香歌艳舞的夜生活。 秦淮河也不是十里秦淮,而是长达一百一十多公里宽三百多米的水上运输要道。 秦淮河西接长江,为了使交通运输更便利,东晋当局政府疯狂地挖了十六条支流运河来进行粮食、物资的运输。 从长江过来的船只可直达台城西华门外,以确保新鲜食品特供皇宫之内。 所以,一千六百多年前的秦淮河水流湍急,航运繁忙。 王献之的小妾桃叶曾在桃叶渡边吟诗感慨道风波了无常,没命江南渡。 建康城中的高档住宅小区在城东南的青溪两岸,多为皇室成员和江南土着世族居住。 “衣冠南渡”后,随着北方名门士族的大量涌入,城南的秦淮河北岸也成了达官显贵们的住宅区,乌衣巷就是其中之一。 正月十五,上元节。 这一天虽然没有后世的各种花灯,烟火,歌舞,猜谜等娱乐活动,但自东汉明帝时期,已经有了家家户户挂灯笼的习俗。 作为四、五世纪全球最繁华的都市,夜晚的建康更是满城尽欢,官宦名士,贵妇仕女纷纷出门,游玩聚会。 大街上人山人海,比肩接踵。 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定还是南宋理学家们提出来,并形成了后来的规章制度。 在那个魏晋风流,放诞不羁,崇尚玄学,洒脱倜傥的时代,女子自由程度是我国历史上最高的一段时期。 天刚刚黑时,鸡笼山守陵瓦房上空炊烟袅袅。 陈望正在亲自尝试着做一道“红烧鸡块”,其实他最想吃的是可乐鸡翅,因为没有材料,也没法搞到那么多鸡翅,只好将就一下。 刚刚把砂糖倒进锅里,加了点水,用铲子快速搅拌,边告诉身边家人,以后做红烧东西,要先熬汤色,火候是最重要的,如果火大了,糖就糊了。 听见了外面有急速地马蹄声响起,而且人数还不少。 心中有些纳闷,这上元节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来? 阿姐和陈安夫人史小翠,柏杰夫人也就是陈安的姐姐鲁秀上午一起来过了,送来了不少好吃的。 马蹄声到了门口停了下来,只听有人朝着他住的那间房舍粗着嗓门喊道“广陵公,广陵公?我们来了。” 陈望一听,不觉笑出声来,是他的国子学同学郗恢。 遂高声回道“喊什么,喊什么,我在这间呢。” 随即,房门被打开了,身材敦实的郗恢带着一股寒风闯了进来。 陈望边用铲子搅着汤色,边转头笑道“阿乞,你这个时辰来,莫非是想来我这里混吃蹭饭吗?” 郗恢上前抓住陈望的胳膊就往外拽,边笑道“哎呀,广陵公还吃什么饭,走走走,今日元日节,一起去聚丰楼吃去。” 陈望赶忙挣脱,听他称呼爵位,也学着他的语气道“东安县伯,休要乱来,俺在父丧期间,哪里都不能去,你初一来的时候不就跟你说了嘛。” 郗恢,出自高平郗氏,是桓温谋主郗超的侄子,小名阿乞,承袭父亲郗昙爵位,东安县伯。 “哎,我说陈望啊,自从离开国子学,你爵位是比我高了,难道是看不起我了不成?”郗恢假作不悦地道。 陈望把铲子交给家人,把身上罩的一块挡油烟的布巾摘下,边道“哪有,哪有,阿乞,实在是不便啊,这要是传出去,被御史中丞得知参我一本,我岂不是要夺爵下狱?” “今日夜色已黑,非比元日节来请你,都是我们国子学的人,谁能看见,就是饮酒畅谈嘛。”郗恢继续劝道。 “走,去那屋,喝茶边说,我看看还有谁来了。”说着陈望拉着郗恢的手腕向外走去。 来到屋门外,仔细看去,外面齐刷刷一排站着的有六个人,个人牵着个人的马。 一看都是国子学的同学谢琰、羊昙、王忱、王恭、庾楷、殷仲堪。 陈望躬身一揖道“诸位大人,上元节安康。” 众人还礼,一起道“广陵公,上元节安康。” 只有身材瘦高,超然自逸的羊昙尖着嗓子道“安康?你若不来,我们就不安康了。” “外面冷,我们进屋说嘛。”陈望笑着往里面招呼众人。 但众人没有想进去的意思,王忱怪翻着小眼睛,怪叫道“我说什么来着,陈望就不能去嘛,他们非要打赌。” “哦?谁和谁赌?如何赌?”陈望饶有兴致地看着王忱问道。 其实他心里也喜欢热闹,年轻人嘛,但确实感到不便,尤其是在这个以孝为本的东晋。 “庾楷和阿乞啊,谁赌输了谁今晚聚丰楼请客,庾楷赌你不会去,阿乞赌你会去。”王忱回答道。 陈望对王忱本来没有好印象,他忘不了王忱跟随司马曜、司马道子、王国宝等人在国子学欺负他,最后还在他座榻上藏了个尖石头,差点被他整成了肛裂。 但他从洛阳回来后,王忱就像变了个人,经常来鸡笼山嘘寒问暖,探讨玄学义理。 虽然长得丑,不符合当时名士俊美模样标准,跟他三哥王国宝在模样上天差地别,但确实满腹珠玑,才思敏捷。 “啊,迅文啊,就应该他请,这叫……这叫吃大户嘛,哈哈哈。”陈望笑着对王忱说。 庾楷字迅文,是掌东晋朝政达二十年之久的权臣,前国舅庾亮的孙子,也就是褚蒜子老公的大舅舅,论起来陈望还跟他能攀上点儿亲戚关系。 他家虽然现在不如以前,但那也是家境殷实,在建康城中是数得上的。 生性也有些孤傲的庾楷,继承了他爷爷庾亮的模样,姿貌甚伟,双目炯炯,他撇嘴道“阿乞,请客吧,广陵公怎会赏脸屈尊与我等一聚?” 陈望待要解释,谢琰开口了,他劝道“广陵公啊,上元佳节,又是晚上,你我同窗,一边赏月一边饮酒,探讨佛学老庄,吟诗作赋,岂不快哉?” 陈望看着他们七个人,都是一脸期待的样子,包括没说话的王恭和倨傲的庾楷,心中好笑,看看你们这帮小屁孩儿吧 最大的庾楷也不过十六岁,王恭、谢琰也是刚刚行了冠礼做了官儿,就要学大人学名士,饮酒赏月了。 遂撇嘴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就向自己房间走去。 刚踏进了门,没想到七个人从后一拥齐上,把陈望按倒在了炕上,强行把他的狐裘大氅裹在身上,有人抱着两腿,有人抱着身子,抬了出去。 陈望乱踢乱蹬一气,大声叫喊道“喂喂喂,你们行事何以如此粗鲁,切不可无礼,我要去告你们家人,我要告谢仆射……” 众人将陈望抬着横担在身材最壮实的郗恢马上,哈哈大笑,呼啸着打马向山下驰去。 从山上刚刚背了一大担柴火下来的周全,看到这一幕,不禁摇了摇头。 放下扁担后,提上白虹剑,牵过自己的马匹,远远地跟在了他们后面。 七匹马一路飞驰,不顾陈望的抗议,一直跑到运渎边才放慢了步伐,因为路边行人越来越多了。 陈望见大街两侧游人都在看他们,觉得有失体面,只得对郗恢道“阿乞,你放我下来,我随你们走还不成。” 王忱在旁笑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哈哈哈,广陵公既来之则安之嘛。” 郗恢下了马,笑吟吟地对陈望道“我来为广陵公牵马坠蹬。” 陈望这才在马上撑起身子,跳到马鞍上,穿好狐裘大氅,由郗恢牵着马向前跟着走去。 嘴里还是没好气地恼怒道“唉!我这是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啊。” 众人一起哈哈大笑,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一路辗转向东,沿着台城外墙的潮沟之畔,继续前行。 此时已是戌时中(晚八点),一轮银白色皓月升起东方,闪过了一片浮云,放出了清辉光芒,洒在潮沟水面,波光粼粼,照在街面上,覆霜盖雪一般。 漫步街头,大街两侧商铺民舍结彩悬灯,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人们身着节日盛装,红男绿女,扶老携幼,欢声笑语,笙歌阵阵,欢乐的气氛令陈望目瞪口呆,惊讶不已。 东晋人们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看看灯,看看月亮,买点好吃的,好玩的,就足矣。 既没有烟花爆竹,也没有杂耍艺人,更没有歌舞表演。 却是如此繁华热闹,难以想象。 潮沟向南汇入了东西流向,着名的青溪,这里就到了建康城中心地段了。 人群越来越多,人山人海,拥挤不堪。 街旁鳞次栉比的小摊位上,摆满了各色货物食品,货主们满脸欢笑地招揽顾客,高声叫卖,喧哗无比。 这是陈望第一次领略东晋建康的盛世繁荣,不禁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去中山公园看灯会,也是如此场景。 骑在爸爸的脖子上,吃着糖球,兴高采烈。 后来这些乐事都被手机、电脑所取代,再没有这种感觉了。 第85章 正月十五同学聚会 现在骑在高头大马上,慢慢前行,又重拾记忆,感慨当年没有电子产品的时代一样心情愉悦无比,但无论如何也找不回来这种快乐了。 陈望一行人在人群中颇为显眼,就像现今时代在上海外滩的中山东一路,十月一国庆长假满马路的游人中有几辆宾利、劳斯莱斯、法拉利缓缓驶过。 由于陈望初来乍到,一切新奇无比,睁大眼睛到处东张西望。 引来大街上不时有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妇女向陈望投来热烈地眼光,还有大胆者竟将手中的花朵,花球抛向陈望。 身边几人深知大晋风俗,对这种大胆的风流举动不仅没有鄙夷,反露出欣赏地神情,乐滋滋地看着陈望一脸尴尬地傻笑着,不知如何回应她们。 羊昙在旁笑着揶揄道“广陵公果然气度不凡,玉树临风,博得众美青睐。” “她们,她们此是何意?羊兄,我该如何应对,怎样道谢?大晋女子都如此风流,浪漫吗?这是抛绣球招亲吗?”陈望一连串地发问道。 “何谓浪……漫?”王恭不解地问道。 “哦,哦,就是就是,情调,格调,”陈望看着王恭还是无法理解,只得道“就是花前月下两情相悦。” “哦……广陵公可能是第一次上元节来青溪游玩吧,你若是不理解此行为,想想‘看杀卫玠’,‘掷果潘安’就明白了。”王恭微笑着道。 “啊,这样啊。”陈望想起了来自西晋的两位美男子事迹所创造出来的成语,恍然大悟了。 两晋民风真是开放前卫,任达不拘。 卫阶每次外出都被街上美女围绕观看,就像现今社会的什么肖战、鹿晗、王一博似的,尖叫呐喊不断,人山人海。 当他要下车回家时得冲破重重围堵。 最后在二十七岁时就死了,世人都认为他是被看死的。 潘安每次坐车外出,街上女子都手牵手围绕着他的车,并扔进车里各种水果,以表爱慕之意,他回家时车上水果总是满满一车。 不知过了多久,到了青溪的一座大桥旁,郗恢牵着马向桥对面一座三层高楼走去。 陈望抬头一看,这座楼有四层之高,达十几丈高,雕梁画柱,灯火辉煌。 门口有一面巨大的牌匾,黑底烫金字写道聚丰楼。 笔酣墨饱,龙飞凤舞,气势磅礴。 不禁赞叹道“好字啊好字!” 殷仲堪在后面接话道“广陵公,有眼力,这是王丞相的手笔。” “啊……”陈望不禁又多看了几眼,心下对这个聚丰楼的档次又提高了几分。 东晋死后配享丞相称号的仅有一人,那就是“王与马共天下”的王导。 下马后,酒楼里跑出几名伙计来,把众人的马匹牵到了酒楼后院。 众人簇拥着陈望一起进了聚丰楼。 陈望抬眼望去,酒楼里更是灯火通明,一楼大厅已经宾客满座,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一名身材矮胖掌柜模样的人迎了上来,向走在最前面,今晚做东的庾楷躬身一揖,高声道“庾公子上元节安康。” 庾楷长身而立,潇洒地一摆手道“客房可留好了吗?” “回庾公子,贵府家人晌午就来预定了,我这就带您上去。”掌柜的躬身陪笑道。 “不必,你忙吧,我们自己上去即可,吩咐厨下上菜速度快一些,我们饿了,今晚路人太过拥挤。” “唉,好嘞,三楼临青溪三桥最好的房间给您留的,庾公子请……” 八个人沿着木头楼梯,上了三楼。 三楼又和下面两层的大厅布局不同了。 整体面积小了许多,围绕着三楼的四周窗户隔开了半人多高的隔断,有七八个之多,每个隔断内即为客房,相当于现在的雅间。 进了临街的一座宽大客房,陈望见中间一个主座榻,比其他座榻高了许多,视野最好。 桌几明亮,布置的典雅大方,舒适安逸。 最让人愕然的是,在客房内四个角落里还各有一尊一人高的仙鹤青铜香炉,仙鹤嘴里有一束青烟正袅袅喷出,让屋内充满了淡淡的檀香味。 一扇大窗开着,坐在里面能清晰地看见青溪三桥上来往游人,以及高悬苍穹那车轮般大的淡黄明月。 都进来后,大家纷纷脱掉披着的大氅,由店伙计端来热水,净面擦手,然后展开了新一轮的话题——主座由谁来坐? 大家一致公推陈望来坐这个主座。 陈望哪里肯,赶忙双手乱摆道“论年龄迅文兄居长,又是今晚请客之人,一定要上座哦。” 庾楷笑道“若是以年龄即可为尊,我朝右光禄大夫颜含颜老大人上朝时为何还在第四排站着呢。” 众人皆称是这个理儿,颜含老大人已经八十多岁了。 陈望指着庾楷笑骂道“迅文兄啊,你这歪理邪说怎能站住脚,就算不论年龄,但论其他我也论不过诸位老兄啊,你看看他俩,都已经在朝中任职了。” 顿了顿他又指着王忱道“还有佛大,学富五车,现在的才名已冠盖京城。” 说着,陈望又指向了谢琰和王恭。 这时,店里的伙计已经把酒菜端了上来,摆放在每个座榻前的桌几上。 郗恢粗着嗓门道“酒菜已上,聚丰楼乃建康第一名楼,我们还是趁热吃吧。” “论爵位,广陵公应为首席,论功绩,陈望曾大破鲜卑白虏七万之众,我们是不是该请他上首席啊?”羊昙起哄道。 大家纷纷鼓掌叫好,吓得陈望赶紧举双手下压,低声道“诸位仁兄,切莫大声聒噪,被人听去不妥,非要让我上首席,我立刻就走。” 殷仲堪赶忙接话道“别,别,这样吧,还是由迅文兄坐首席,瑗度、孝伯次之,再是望兄如何?” 殷仲堪也不再称广陵公,也不直呼其名,改做望兄了。 众人无奈,只得听了殷仲堪之言,庾楷当中落座,谢琰、王恭分居左右,陈望坐在谢琰身边,下面依次是羊昙、王忱、殷仲堪、郗恢。 聚丰楼不愧是建康第一酒楼,第一道上的是甜品翠玉豆糕,第二道上的是乌梅莲叶羹。 待大家腹中有了垫底,开始上了两道凉菜,四道热菜,均是珍馐美馔,色香味俱全。 恐怕除了皇宫和琅琊王、武陵王府,其他人家是吃不到的。 每人跟前放了一把酒觚和一只酒盏,里面装的是聚丰楼自酿的名酒,九坛春酿。 庾楷举盏,高声道“今日上元节,还是我们国子学聚过的最多人数,我们满饮此盏,心安即归处,月圆人团圆。” 众人齐声叫好,共同举盏,随着庾楷一饮而尽。 大家看着窗外明月,听着酒楼中不知何处传来的箜篌和瑶琴合作的悠扬曲声,伴随着有歌姬低沉而婉转的歌喉,众人听得如醉如痴。 大家互相回忆着国子学的美好往事,倾诉着个人的远大志向,怀念着先辈如刘琨、祖逖、陶侃、陈谦等人的丰功伟绩,频频举盏痛饮。 不知不觉已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因为古代的酒没有经过蒸馏,只通过酒曲酿造,然后封坛三个月即可饮用。 所以酒的度数不会很高,相当于现在的十度左右,因为未经蒸馏所以有生粮味道,为了提高口感还会加上一些水果如葡萄、杨梅之类。 酒到酣处,羊昙提议道“以前在国子学,孙绰师傅最看重望兄的诗词,今日何不来一首助兴,大家觉得如何?” 众人欣然同意,纷纷叫好。 陈望也是喝得高兴,刚刚和身边的王忱争论了一番桌几刚上的白玉丸子汤。 丸子是用羊肉做成,里面加了一些晶莹剔透的冬瓜,但膻味太浓,应该加一点点醋才能去膻气。 但陈望觉得这才是羊肉最正宗的味道,在现今社会中哪能吃到这样的羊肉味道。 于是他咽下羊肉,放下调羹,抓起布巾擦了擦嘴道“那不才就用这道白玉丸子汤做一首诗如何?” “俗,太俗,里面应该,应该带上十五之夜风光才好。”谢琰在旁醉醺醺地道。 陈望略一思忖,学着孙绰讲课的样子,摇头晃脑,吟哦道 “举城处处庆上元, 曲歌灯火表心欢。 天寒难锁新春意, 聚丰喜尝白玉丸。” 话音一落,众人兴奋地鼓掌大喊道“好诗,妙词!” 只听有人怒斥道“什么人在此聒噪,坏我等上元赏月心情!” 众人赶忙停止了喊叫,循声四处搜寻。 不可能是两处隔壁发来的声音。 王忱用手指了指楼上,大家虽然有点喝高,但还是默然了。 陈望不解地问道“楼,楼上是为何,何处?” 王恭蹙眉道“聚丰楼顶楼是贵人所在,一般人是订不到楼上座席的。” “贵,贵人?什么样的人算,算是贵人。”陈望喝得有些口齿迟钝,问道。 郗恢一直在往嘴里填着美食,好像没有停歇过,他呜噜着道“比如他老父五兵尚书大人,还有他父亲蓝田侯,当然还有瑗度他家的仆射大人喽。” “哦……那我们小点声。”陈望把手竖在嘴唇上,做了个安静的手势,他是最不愿意今晚被外人发现的人。 大家不敢再大声喧哗,但又影响了今晚喝酒的气氛。 忽听隔壁几名客人出了客房,向楼下走去。 马上有店伙计过来清理了房间卫生。 少顷,又有几名客人进了隔壁客房。 庾楷笑着高声道“聚丰楼生意可真是好,都排着队进,幸亏我今日上午派家人预订了。” “迅文,你小点声,说不定楼上是当今圣上微服私访。”殷仲堪神秘兮兮地道。 众人喷饭,一起拿起桌几上的布巾扔向殷仲堪。 殷仲堪赶忙从座榻上跳起来躲闪,跳着跳着看到了隔壁房间刚来的几名客人。 仔细端详了一番,赶忙学着陈望的手势也在唇上竖起了食指。 郗恢边吃着羊肉丸子边不屑地道“难道真是圣上到了?” “哈哈,”殷仲堪轻声笑道“比圣上还要意外……” “哦?”羊昙颇为诧异,站起身来就要走过去看。 殷仲堪赶忙将他拉了回来,轻声道“小心,若是隔壁几位发现我们在,恐我们今晚要受责罚喽。” 包括陈望在内所有人心头一沉,毕竟各人家教甚严,都是世族出身的官二代或者官三代,从不轻易招摇过市之人。 于是,众人皆不做声,默默地倾听隔壁动静。 只听一女子声音绵软地道“唉,没想到今晚青溪这么多人,挤了我一身汗。” 又听另一女子声音清脆如黄鹂一般高声叫道“店家,还不取酒来?” 除了陈望之外,众人齐齐望向了王恭。 王恭本就不喜言笑,顿时面若寒霜。 端起身前桌几上的酒盏,仰脖一饮而尽。 陈望不解地问道“你们看他作甚?” 谢琰低声道“你连这个都听不出来?这是孝伯的阿妹王法慧啊。” “哦?”陈望不由得心头一喜,情不自禁站起身来,要过去看看。 这是王法慧,陈望数度梦中出现,可谓是魂牵梦绕,就算是白天有时候都会想念之人。 但只见过一面,在记忆中都渐渐模糊起来,借着酒劲一定要再温习温习。 刚刚站起,只听隔壁又有另一个声音响起, “唉,早知道今晚人这么多我就不出来了,方才竟有狂徒在我身边挤来挤去,好生无礼。” 话音一落,众人目光又望向了谢琰,轮到谢琰面露不快之色了。 这不正是谢道韫的声音嘛。 陈望掩嘴,不怀好意地笑道“瑗度,瑗度?你怎么不说话了?” 谢琰哼了一声,也是将盏中酒一饮而尽,由于饮地太快,咳嗽起来,抓起布巾擦了擦嘴,不悦地道“出来赏月倒也罢了,女子也出来饮酒作乐。” 郗恢问道旁边的王忱,“方才第一个说话的女子为何人,我怎么听不出来?” “你想想还会有谁?”王忱得意地反问。 见众人不做声地望着他,又自问自答地道“是吴郡张氏的,也就是……” 第86章 京城四美少女 说着他朝陈望努了努嘴道“他们兖州的别驾张玄之之妹,张彤云。” “哦……”众人一起点头,不得不佩服王忱,有才人看样子是经常跟有才人一起交往。 天下谁不知道大晋两大才女,咏絮之才的谢道韫和钟灵毓秀的张彤云。 一帮国子学学生的酒看来是进行不下去了,本来后面还要仿照前辈名士,载歌载舞,放浪形骸。 本来就是打算要上元节之夜尽情狂欢,通宵达旦,散着披发,裸袒箕踞。 羊昙甚至还偷偷藏了五石散,准备今晚服食,现在也不敢拿出来了,因为他还有个身份是谢安的外甥,谢琰的表弟。 酒桌上的气氛顿时暗淡了下来,谁也不想让隔壁的建康名媛回家告诉父母今晚之事。 陈望心中暗自偷着乐,看大家兴趣索然,故意逗笑道“是谁说的今晚要一醉方休来着?又是谁说要尽兴才能归去的?来来来, 仁兄们,我们再满饮此杯。” 众人一片摇头叹气,纷纷举起酒盏,陪着陈望喝了下去,犹如灌下了苦涩中药一般。 刚刚喝完, 只听又有一名女子道“法慧妹妹,我们还是不点酒了,吃点饭食就早回吧,上元节人多,喝醉恐会闹出笑话来。” 陈望一听此话,不禁头皮一炸,不自觉地手一抖,铜盏掉落在地。 这次轮到大家一起看向陈望了。 根据他掉落铜盏的举动,紧张程度远大于王恭和谢琰。 众人仔细琢磨辨别了一番,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哦”的声音。 这不是陈望的阿姐,陈胜谯的声音嘛。 “哎,哎,一醉方休啊,尽欢才能归去嘛,望兄,望兄?”庾楷一脸地幸灾乐祸道。 众人跟着一起起哄,强忍着掩嘴笑起来,“来,再饮一杯!哈哈哈……” 陈望想要站起身来,被身边的羊昙和殷仲堪一左一右死死拉住袍袖,动弹不得。 “不能再饮了,诸位仁兄,在下情况特殊,还望莫要强求。”陈望只得哀求道。 心道,这若是让阿姐看见自己父丧期间在此饮酒,回去告诉大娘,可是死定了。 大娘那个火爆脾气,说不定会动用家法,来上几十板子。 还有下面两个弟弟看着自己做榜样。 一经传出,那将颜面扫地,自己还经常地以孝悌忠信来教育他们。 正在拉扯中,听到隔壁女子高声喊着酒保,不悦的地道“你这店家,怎滴给我们来这石榴酒?上你们最好的九坛春酿!” 陈望现在听出是王法慧的声音,他已经领略了王蕴的嗜酒程度,号称“大晋酒中双仙”。 另一仙是谢道韫之父谢奕,据说当年在荆州任职,把顶头上司桓温喝得到处跑,最后无奈躲入老婆房中的床上。 南康长公主笑骂道“呸你个老奴,要不是谢司马,你几个月都不来我房中。” 这真是遗传啊,喝酒基因没有传到王恭身上,倒是传到了女儿身上了。 王恭听到妹妹在隔壁要酒喝,实在坐不住了,叹道“唉,成何体统,我们还是散了吧。” “别啊,孝伯,万一令妹喝醉,你不得把她送回家嘛。”羊昙劝阻道。 是啊,陈望心道,现在还不能走,万一阿姐再喝醉了怎么办? 向门口望去,正好酒保抱着一大坛酒进了隔壁客房,一个劲儿地赔笑道“几位女郎得罪啊,平日有女郎来用餐都是喝我们的果酒,不成想几位酒量好,你们请慢用,慢用,哈哈。” 说完,酒保就出来了。 不大一会儿,隔壁四女就喝了起来。 “拥炉赏月对饮。”张彤云吴腔绵软的声音传了过来。 “秦淮吹梅品香。”这是谢道韫的燕语莺声。 胳膊这边众人一起点头赞叹不已。 “吹梅,你们听听,还得说是谢家妹子,用了个‘吹’而不是折,也不是嗅,妙啊。”王忱摇头晃脑地轻声赞道。 “忽忆笳笛羽雕。”这是陈胜谯清脆悦耳的声音。 陈望心中叹息道,阿姐从江北过来,多年随父亲守戍边陲,习惯了军旅生活。 谢琰举盏轻声道“陈家阿姐果然将门虎女,我们当饮此盏,以敬边塞将士!” 众人面色凝重,眼前不约而同的浮现出天寒地冻中江北守戍边陲的军营。 “满酒遥敬王师!”这娇憨醉态声音自然是王法慧了。 “噗……”有几个人刚喝在嘴里的酒,被王法慧的词逗地喷了出来。 幸亏隔壁那边也是一片百灵般悦耳的娇笑声,掩盖了他们集体喷酒声音。 谢道韫笑道“呵呵,法慧妹妹处处都不离酒……” “令姜姐姐,到了聚丰楼不能辜负了美酒啊,来,第一盏都得喝啊,我做东我做东。” 新一代的建康第一美女王法慧酒量生猛,只听她一会儿让这个多喝点,一会儿又敬那一个一盏的,一会儿又叹息着自罚一盏。 陈望暗笑道,这要是谁将来把她娶回家,那可有得受了,天天守着个醉醺醺的老婆。 剩下三女一边劝着她少喝点,一边谈论起了建康城中青年才俊们。 男人在一起谈论女人,女人在一起自然也是谈论男人。 只听张彤云咯咯笑道“论起才貌双全来,还得说是法慧兄长,都说他是人中龙凤。” 王法慧有些不屑地道“嗤……他啊,人,人中龙凤?人中狼犬还差不多呢,整天冷这个脸,跟谁欠他多少钱似的,幸亏今日他不在家,要不然我还无法脱身来聚丰楼喝这九坛春酿呢。” 这边大家一起掩嘴,忍着笑看向王恭,他的俊白面孔连酒精作用加生气,成了酱紫色。 只听陈胜谯笑着揶揄道“法慧妹妹眼里哪有好男子,人家已经与琅琊王世子订了亲,将来要做王妃的。” 王法慧啐了一口,已有醉意地道“我才,才不稀罕什么王妃呢,胜谯姐姐,父亲在家常常提及和令弟一起北上洛阳,对他,他赞不绝口,年少稳重,德才兼备,将来定是我大晋,晋……” 很明显她又喝了一口酒,接着道“中流什么来着……” 只听谢道韫接话道“砥柱。” “啊,对,中流砥柱,会出将入相,成就会超,超越令尊陈太尉,哈哈哈。”王法慧总算是说完了,大笑起来。 谢道韫小声责怪道“你小点声,哪有女子像你这样笑的,喝完这盏酒就算了啊。” “令姜姐姐,你,你的婚事也快了吧,仆射大人把你许,许了哪家郎君?”王法慧又道。 陈望心道,不喝酒时一脸高冷,喝了酒成了话痨,全是她在说话。 “叔父并未提及婚嫁之事,怎么法慧妹妹,你要给我做媒吗?嘻嘻……”谢道韫笑道。 王法慧懒洋洋地道“我,我,我看没法做,做媒,你才貌双全不好匹配,但不要嫁给文成公家那个阿乞,又矮又胖还没有文,文采,听说就喜好吃吃喝喝。” 隔壁客房里,大家掩嘴偷笑,齐齐看向郗恢,他爷爷郗鉴谥号“文成”。 郗恢抓着一条鸭腿正在啃着,闻听此言僵在那里,一脸尴尬。 王恭赶忙轻声赔礼道“舍妹醉了,酒后胡言,阿乞,你别往心里去啊。” 只听王法慧又道“也,也别嫁文康公家的那个,整天不务正业,听说还出入风尘,尘之所。” 大家又看向坐在正中的庾楷,他爷爷庾亮谥号“文康”。 本来喝酒喝得双颊通红的庾楷,现在红到了脖颈子。 “你这都听谁说的,人家庾家也是出自我们颍川,听说家风颇严,庾楷怎会如此?” 这是陈胜谯的声音。 “胜,胜谯姐姐,你乍回建康,不,不,不知道……彤云姐姐和令姜姐姐一定,定有所耳闻的。” 王法慧虽然喝酒喝的说话不利索,但在陈望耳里更有另一番味道,慵懒娇憨,真想伸头看看这个建康城的城花。 “王忱有才,但太丑,丑了,羊昙除了会唱两嗓子更不见有甚过人之处,之处,还整天以,以名士自居,呵呵,还江左十贤,贤个头啊。” 得,隔壁这边的诸位基本被她品评了个遍。 这些国子学的同学们年龄尚轻,正是心高气傲的时候,本来看王恭面子不便发作,但羊昙被刺激地脸色煞白,浑身颤抖。 他拍案而起,待要过去理论,正好看见有三个男子端着酒盏进了四大美女的客房。 只得又坐了下来,在座的除了陈望、谢琰,其他几个人都挺郁闷。 只听隔壁客房内有男子粗声粗气地笑道“方才,我送四叔父下楼,遇到四位,不及招呼,特来敬酒赔罪。” 大家一听,这不是刚才楼上呵斥他们声音大的那个人嘛。 “你,你你是何人,为何如此鲁莽,擅入我们,我们房间。”王法慧问道。 “啊,哈哈哈,”只听来人一阵豪迈粗犷的大笑道“在下出自龙亢桓氏,桓石虔。” 隔壁陈望他们这次恍然大悟,刚才楼上的“贵人”是桓石虔和他的四叔,位高权重的司隶校尉——桓秘。 “哦,是奋威将军,您不必赔罪,我们也不喝酒,您请回吧。” 这是谢道韫的声音。 “哈哈,谢家女郎,不知仆射大人安好?”桓石虔已经笑呵呵的粗声道。 “家叔很好,多谢挂怀。”谢道韫淡淡地道。 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比之桓石虔声音温和了不少,但明显也有醉意,“四,四位女郎,上,上元节安康。” 又有一个名男子接着道“请,请,嗝……请问,这位女郎是谁?” 只听张彤云有些不耐烦地道“桓石绥,打听那么多干嘛,你喝醉了就早回吧。” 那个桓石绥有些不怀好意地笑道“四位女郎何不移驾四楼客房,那里是聚丰楼最高处风景甚佳,都能看到雀湖之美景,我们一同赏月饮酒,共度佳节如何?哈哈哈……” “谁要,要和你们共度佳节。”王法慧拒绝道。 “你们不去也罢,但大哥与这,这位女郎颇有眼缘,特来相邀,请四楼赏,赏光。”方才那个比较温和的声音道。 “桓石康,你不知道他是谁吧,说出来吓死你,他是太尉的长女陈胜谯。”张彤云大声道。 “哦?”桓石虔明显一愣,继而又粗着嗓门笑道“哈哈,果然将门虎女,姿容非凡,今日我定要请陈家女郎一起赏月。” “你离我远点,一身酒肉臭气。”陈胜谯不知是对谁不悦地道。 陈望有些恼怒,再也坐不住了,腾地站起身来,向隔壁望去。 只见醉颜微酡的女神王法慧、谢道韫,陈胜谯三人和一个未曾谋面的圆脸大眼睛,皮肤白皙少女四人团坐在客房内,三个男子站在中间。 一个身材魁梧高大,络腮微髯,环眼黑面,一身黄衫短打扮的青年壮汉,另外两个年龄也不大,一个绿色儒士长袍,苍白精瘦,另一个穿红色长衫,尖下巴,圆眼睛。 三人明显已有醉意,均脸色潮红,那个红衣男子靠着陈胜谯很近,腰间丝绦处离她的脸庞一尺多一些。 “哎呦,陈家女郎初次谋面何必动怒,这聚丰楼里到处都是酒肉气息,为何只闻到在下身上的臭气?”红衣男子不退反而又向前靠了靠…… 听声音,陈望能听得出来这个红衣男子就是方才张彤云所说的桓石绥,年龄也在十五六岁的样子。 只见陈胜谯银盘似的俏脸上升起一片红晕,从座榻中站了起来,向后退了两步。 桓石绥依旧嬉皮笑脸地向她靠近道“我兄长刚从广陵回京,方才楼梯中幸会陈家女郎,一见,一见如故,并非有恶意,只是一同饮酒赏月。” 说着,桓石绥竟身上来抓陈胜谯的胳膊。 谢道韫站起身来,挡在了陈胜谯身前,抬手“啪”地打掉桓石绥伸过来的手。 “你们是不是喝高了?我们无意于你们赏什么月,请回吧。”谢道韫冷冷地道。 桓石绥自然对谢道韫有所忌惮,人家是谢家的人。 穿绿色长衫的桓石康已经醉意朦胧,他一边将盏中酒一饮而尽,一边摇摇晃晃走了过来。 第87章 酒壮色胆的桓石虔 这时,张彤云也站了起来迎着桓石康,不甘示弱地道“你们桓家如今再得意,还敢强行抢人不成?” “何谓抢……抢人,她未嫁,兄长未娶,我们龙亢桓氏配他们颍川陈氏是瞧得起她们,如今太尉已然不在,家世日衰,这是给他们家一个机会,哈哈哈——”桓石康放肆地大笑起来。 隔壁的陈望待要走过去,被王恭拉住了衣袖,轻声道“你这是父丧期间,不要露面啊。” 陈望只得忍下胸中怒气,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只听陈胜谯昂起银盘似的俏脸,朱唇微微一撇,忽闪着长睫毛,轻蔑地道“哼,我们颍川陈氏还要你们龙亢桓氏瞧得起,别在此丢人现眼了,我是不会随你们去四楼的。” 一直未开口的桓石虔圆溜溜的大眼睛肆无忌惮地上下仔细打量着陈胜谯,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而且好像是一件春宫艺术品,眼睛充血,目光灼灼。 他粗着嗓门,坚持道“陈家女郎,我乃一武人,不会说话,还请见谅,虽然此举稍显鲁莽但确实诚心诚意,还望屈就楼上一叙。” 说着,桓石虔径直走向陈胜谯。 桓石康和桓石绥二人一对眼神,很默契地将张彤云和谢道韫挡在了一旁,中间只剩下了陈胜谯。 只见桓石虔走过来,伸手就要去抓陈胜谯的胳膊。 只听有人大喊一声“住手!” 众人向客房门口看去,只见陈望负手从外面走了进来。 “你,你是何人?”桓石康不屑地问道。 “在下广陵公陈望。”陈望一边回答一边走到陈胜谯的身边。 陈胜谯惊愕地抬头看着陈望道“老弟?你怎么在这儿。” “阿姐,我和国子学同窗一起叙旧,所以,嘿嘿……”陈望有些难为情地道。 “陈望?广陵公,哈哈哈,你有福了,你们全家都有福了,你阿姐被我们兄长看中,今夜,今夜——”桓石绥在旁邪睨着笑道。 陈望打断他的话,冷冷地道“那也得两人同意,父母约定,行六礼后方能成亲,你们也是世家子弟,不要给右将军(桓豁)丢脸,今晚为何如此无礼?” 陈胜谯白了陈望一眼,垂下又黑又长地睫毛,轻声嘟囔道“谁要跟他成亲?” “今晚若是能成就好事,定下终身,哈哈,”桓石绥小圆眼睛里露出淫邪的笑意道“月圆之夜,长长久久,岂不美哉……” 这是明显的不怀好意,外加羞辱,陈望藏在袖子里的双手不由得握成了拳头。 一颗心紧张地砰砰直跳,但侮辱阿姐,就算桓家势力再大,也不能退缩了。 他冷不丁地抬腿就是一脚,桓石绥猝不及防,正中小腹。 只听他“哎呀”一声,身子倒退几步跌倒在地。 桓石康一看,大怒,挥拳向陈望打来,陈望虽没有武功在身,但好在身强力壮,闪身躲过,和桓石康扭到在一起。 陈胜谯生怕陈望吃亏,在旁尖叫“不要打,不要打了……” 王法慧本来已经有七成醉意,晃晃悠悠从座榻中起身和张彤云、谢道韫把陈胜谯挡在身后,保护起来。 桓石虔不屑看他们打斗,他乃是荆州军中仅次于邓遐排名第二的猛将,虽然年仅十八,但天生神力,从十二岁就跟随大伯桓温东征西讨了。 他昨日刚到建康受封,今天陪四叔桓秘在聚丰楼饮酒过上元节。 桓秘提前回去,他们在送桓秘下楼时看见了陈胜谯等四美女一起上楼,酒生色胆,一眼看好了四美女中的陈胜谯。 其他三人,他们都认识,一个是尚书仆射谢安侄女,一个是五兵尚书女儿,另一个是吴郡望族,建康名媛的张彤云,只有陈胜谯不认识。 送走桓秘回客房后,桓石虔精虫上脑,越想越爱了。 那洁白粉嫩的银盘俏脸,一双灵动的大眼睛,隐隐透露着一股英武之气,身材微胖,凹凸有致。 他多年在江陵也算是见识过不少荆襄九郡中的美人,然今一见她,仍不免神魂离身。 陈胜谯实有一副老天恩赏的身段和容貌。 这种飒爽英姿之美就明显区别于王、谢、张那种温淑娴雅,娇羞柔美的江南女子之美。 正是桓石虔喜欢的女子。 当然,其他三美女的出身他也不好硬来,只有陈胜谯是第一次见到。 于是越喝越坐不住了,把心事告诉了两个弟弟。 这俩花花公子常年在建康,为所欲为,横行惯了。 闻言拍着胸脯保证,一切如兄长所愿,把那女子今晚就搞到手。 桓石虔借着酒劲,向四名美女走去。 此时国子学的同学们一拥而入。 王恭也顾不得责备王法慧,来到桓石虔身前举双手推了一把。 没想到竟然像推在了岩石上一般,桓石虔纹丝未动。 郗恢过去助战陈望,与桓石绥扭打在了一处。 除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羊昙、王忱没加入战团,殷仲堪、王恭、谢琰、庾楷四人一起围攻桓石虔,陈望和桓石康,郗恢和桓石绥翻滚在地上。 建康四大名媛美姝在角落里抱在一处,一边尖叫,一边劝架。 聚丰楼的三楼上一片大乱,打斗声,叫骂声,器皿跌落声不绝于耳,一时间沸反盈天,鸡飞狗跳,喧闹不堪。 桓石虔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地把四人打趴在地,哼哼唧唧起不了身。 他大踏步径直地走向四美女,扯开其他三人抓住了陈胜谯的胳膊,一把拉进了怀里。 温香软抱,淡淡的清纯香味穿入鼻中,正处于青春期的陈胜谯娇躯柔软无骨,微微发抖,犹如一朵刚刚开始绽放的牡丹花,成熟丰满虽尚不足,却是别有一番青春羞涩的肤感。 醉了,醉了,此刻桓石虔已经醉倒在了温柔乡里。 他不顾乱哄哄的场面和怀里挣扎的陈胜谯,右手揽住她的肩头,低头左手伸向她的双腿腿弯处,要把陈胜谯抱起上楼。 正在此时,只觉有人在后面抓住了他的脖领子。 继而自己的身子忽地离了地! 手也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怀里的陈大美人。 起先他以为自己这是喝醉了头晕所致,随着身子越拔越高,感觉不对头。 忽然,只觉一股大力使他的庞大身躯飞向了聚丰楼的窗户! 耳边传来了四大美女的尖叫惊呼声,眼睛看到了窗棂外悬在夜空中的白玉盘,分外皎洁明亮,而且离自己出奇的近。 在体验了腾云驾雾、嫦娥奔月的爽感之后,自己的身躯重重地砸在了窗棂之上…… 伴随着稀里哗啦碎木声响,身体就像四分五裂一般的痛疼,那一霎间他已经看见了聚丰楼外的大街。 黑压压的游人正在抬头围观聚丰楼,向上指指点点。 桓石虔酒醒了大半,本能地双手死死扣住了窗棂边缘,将飞出一半的身子硬生生地扯了回来。 身体在楼外划了个圈,又重重撞击在三楼的外墙上,疼得他大吼了一声。 整个身子悬在聚丰楼的外墙上,只有双手向上死死抠住了窗棂底部边缘。 心道,好险啊,聚丰楼三层也有约十丈高,这要是摔下去,非死不可。 是谁,竟有如此神力,很明显是要把自己从楼里面扔出去摔死。 正忍着浑身说不出的疼痛,尤其双手吃痛,身体悬空着,全凭一双手的力气保住掉不下去。 想上又无法上,双脚没有支撑,想下更不可能,太高了。 正在此时,破碎的窗棂处伸出一只穿牛皮靴的脚,踩在了他的右手上,痛得桓石虔大声吼叫起来。 一张脸在脚的上方出现,映入眼帘。 剑眉细目,鼻直口方,正似笑非笑地低头看着自己。 “啊……”桓石虔那双救命的手其中一只被他踩着碾来碾去,痛疼钻心,他大吼道“陈望!你……你大胆!” 此时,他的头顶又出现了另一个面孔,正是他为之神迷意乱的陈胜谯。 只见她向下看着自己,轻启朱唇道“二弟,算了,别闹出人命来。” 但那只牛皮靴依旧在碾压着他的右手,绝望的桓石虔本能地选择了把手移开,只剩下一只手死命地扒住窗棂,身子却在半空中摇荡起来。 楼下看热闹的游人“哇”地发出了一片惊呼声。 大家向后挤去,楼下闪出了一大片空地,等待桓石虔落下。 桓石虔只觉地有人抓住了他的左手,一股大力带着他腾空而起,从夜空中又回到了灯火辉煌的聚丰楼里。 “嘭”地一声坠落在地,身子打了几个滚,连惊带痛,躺在地上不能动弹。 桓石绥和桓石康赶忙跑过来大喊道“兄长,兄长!你身体如何?” 静躺了半晌,桓石虔睁开双眼,看着鼻青脸肿,嘴角带着血丝的两个弟弟,呻吟着道“扶,扶我起来。” 两人赶忙一人搀着桓石虔的一条胳膊,将他扶起。 桓石虔身体如散了架子一般,每块骨骼都感到异常痛疼,尤其是自己红肿如胡萝卜似的右手。 毕竟也是万马军中纵横驰骋的亡命之徒,他忍住痛疼,捂着右手,蹙眉凝神看向面前站着的几个人。 左面是陈望,右面正是刚才把他扔出去并踩着他手的那个,模样相似,但个头稍矮。 陈胜谯正依偎在陈望的怀里,漆黑的双眸充满不屑地看着他。 桓石虔又羞又恼,顾不上再看陈胜谯,盯着右边那个人颤声问道“你,你是何人?” “哈哈,老子叫陈顾,有种以后再来找老子。”那副似笑非笑的脸上,发出了干巴巴的笑声道。 “好,好,好小子,背后偷袭不算英,英雄,你等,等着……”桓石虔恶狠狠地盯着陈顾,然后对两个弟弟道“我们走。” 三人一瘸一拐地出了客房,向楼下走去。 身后的三楼是一片欢呼雀跃,哄堂大笑。 看着桓氏兄弟走后,庾楷兴奋的抚掌高声道“店家,取酒来,今晚店里的一切损失由我来付,大家继续赏月饮酒,不要败兴。” “人生能得几日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陈望也高兴地大喊起来,他把李白的诗改了改,发挥了出来。 大家竖起大拇指,赞叹不已,情绪高涨,就连张彤云,谢道韫也一起学着他的诗,随着众人喊道“人生能得几日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不多时,掌柜的带着几个店伙计上来,把客房打扫干净,重新铺上座榻,摆上桌几,把饭菜和九坛春酿端了上来。 一帮五零后(公元350年后出生)少男少女们经历了方才惊心动魄,剧情反转的一幕,外加酒意上头,兴奋异常。 两桌变成了一桌,气氛其乐融融。 王恭也不再恼怒王法慧,谢琰也不管教谢道韫了。 尤其陈胜谯也未提及陈望怎么会在这里。 但陈望悄悄问坐在阿姐身边的陈顾道“二弟,你怎么会在此地?” 陈顾咧嘴笑道“兄长不是一再嘱咐我要保护家人嘛,我见阿姐外出,就跟在后面了。” “哦,这样啊,好,做的好啊。”陈望夸道。 “也不好,阿姐她们上楼后,我就在青溪边溜达,有西域艺人在表演耍蛇,说是贵霜那边的人,头缠白布留有长髯,模样怪怪的,就多看了一会儿,听见路人说聚丰楼有人吵架,才赶忙跑了回来,来迟了,让阿姐和兄长受惊了,恕罪,恕罪。”陈顾低声解释着。 陈胜谯轻声骂道“今日真是倒霉透顶,晦气晦气,遇到这么三个无赖。” 忽然,羊昙站起身来,双手举盏,向着对面三人同榻而坐,正在低语交流的陈氏姐弟三人高声道“兄台可是在虎牢关前斧劈辽东第一名将悦绾的陈顾?” 陈顾赶忙站起,也是双手举盏回道“正是小弟,没有传说中的什么斧劈,只是悦绾轻敌,小弟取巧而已。” 羊昙尽显名士豪放不羁,举盏向天,右手挥舞道“兄,神勇无比,今日一见名不虚传,纵使奉先在世,翼德重生也不过如此,弟有幸一睹风采,当饮此盏,敬兄一盏!” 说罢,羊昙双手举盏一饮而尽。 “小弟从不饮酒,只能喝一口石榴酒,还望羊兄见谅!”陈顾躬身客气道,说罢,轻轻抿了一小口。 “哎?这哪行?”那个令陈望心醉神迷的慵懒声音响了起来,王法慧在座榻中道“如此神力勇士,竟然喝一口石榴酒,难不成还不如我们女子吗?” 第88章 抢在桓温之前下手 陈望含情脉脉地看着王法慧道“舍弟年幼,从不饮酒,还望王家女郎见谅,由我来替他饮如何?” “你?”王法慧眯起眼来,盯了一会儿陈望,摆手道“不成,不成,定要陈顾喝九坛春酿,方才英雄所为,一举令桓石虔颜面扫地,快哉,痛哉,哈哈哈。” “王家女郎所言甚是。”众人纷纷跟着起哄道。 陈望只关注王法慧,见她那绝世容颜的面孔一刻都没离开过陈顾,不禁心中如打翻了醋坛子一般。 陈胜谯坐在两个弟弟中间,虽然心中得意万分,但面上还是一如既往,平静如水,彰显了大家闺秀风范。 她秀眉一挑,轻笑道“法慧妹妹,我家二弟随家父,从不饮酒,或许日后咱们两家多走动些,您可调教一二,今日就不必难为于他啦。” “正是,正是,不如我来替二弟敬法慧妹妹,代为赔礼。”陈望赶忙接话道。 说着,陈望不失时机地起身,躬身双手举盏,看向王法慧。 王法慧起身,不再说话,美眸惺忪,还是瞄向陈顾,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众人一片叫好。 郗恢、庾楷、羊昙、王忱又起身一一向王法慧敬酒,用车轮战报复王法慧今晚的恶意差评。 喝得王法慧早早趴在桌几上睡着了。 当陈望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感觉头昏昏沉沉的,浑身酸痛。 左右看看,躺在鸡笼山陵园房舍的土炕上。 正在这时,有人推门,转头一看是周全,端着一碗稀粥走了进来。 “老周,我昨晚是怎么回来的?”陈望打着哈欠地问道。 周全将稀粥放在门口的灶台上,面无表情地道“我骑马把你驮回来的。” “哦?你怎么过去的。” “我一直跟在你们后面,在聚丰楼一楼等你。” 陈望一阵感动,但又诧异地问道“昨晚一直没看见你?跟他们打架你怎么没上去?” “本来是要上去的,可二公子到了,吩咐我不要动,他上去即可。” “哦……这样啊,这小子,一遇到打架就跟过节似的兴奋。” “习武年轻人大多如此,练了就想试试身手。” 说罢,周全转身出了门,关门前嘱咐道“广陵公记得喝粥。” 陈望答应一声,又转头躺好,闭上眼睛回想着昨晚的一幕幕,最后眼里只有那个魂牵梦绕的王法慧,也不知被别人瞧出没有。 有些不好意思,还有些相遇的欣喜,不知不觉中又沉沉睡了过去。 公元370年,太和五年。 这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年度。 二月初,给桓温背锅的袁真在郁闷中走完了人生最后的旅途,享年三十九岁。 就像兖州刺史、太尉陈谦去世后手下众文武拥立陈望一样,袁真手下众将拥戴袁真之子袁瑾为扬州刺史和宣城公。 当然,他们现在是燕国的官员了。 桓温现在驻跸广陵,休息了好长一段时期,正准备大举兴兵,讨伐反贼,攻取寿春,找回些许北伐失败的面子。 陈望得到消息后,决定先下手为强,经慎重考虑后做了两手准备。 他先给袁瑾写了一封信,大致如下 袁公瑾兄 鄙陈望心怀景仰,冒昧写书,望公见谅。 公乃将门虎子,四世三公,国之柱石,世代英豪。 令尊袁梁州更是当世之名将,功勋累累。 太和四年北伐失利,袁豫州退过淮河,鄙令麾下寿阳太守徐元喜大开城门接纳贵部。 后,本着贵部无处可去,鄙心怀不忍,命徐太守退出寿春,供贵部在寿春临时驻跸休养。 今闻大司马桓温在广陵厉兵秣马,准备北上讨伐寿春。 然,寿春乃兖州刺史所辖,为家父浴血奋战打下之基业,并筑城逡河,栉风沐雨,呕心沥血打造而成。 若大司马兵到寿春,必将引起一番苦战,城毁人亡,鄙建议公将寿春还给兖州,撤到淮北。 一可避免厮杀,生灵涂炭,二可你我交好,将来有机会鄙泣血上书朝廷,向陛下禀明公当初降燕之困境,令公及贵部回归正朔,岂不两全其美? 素闻公少年有为,胸怀大志,威望素着,鄙仰慕已久。 望公揆情度理,明鉴未远。 陈望顿首,再拜! 写完后,陈望封好,心道,好话说了一箩筐,但愿能袁瑾能想明白,免去血光之灾,桓温来了兵多将广,必克寿春,不如早早退出大家都得利。 然后他又提笔给陈安写了信。 叔父陈安 侄儿陈望向您问安。 今天听说桓温在广陵郡厉兵秣马,准备北上收复寿春,剿灭袁瑾,为北伐失利讨回颜面。 但寿春历来是我们兖州地盘,不管袁桓双方谁获胜,也会导致寿春百姓和城池受损,且会被桓温吞并。 此信附上我给袁瑾写的信,您安排妥当之人送去寿春。 若袁瑾同意退出便罢,若不同意,我们就抢在桓温之前攻下寿春,把江淮地区连成一片,永绝后患。 见信后,无论袁瑾同意撤出与否,叔父可先派两支人马星夜兼程,以最快速度渡过颖水,抢占寿春西之颖口要塞阻断颖水,西北之硖石口以阻断淮水运输,断绝鲜卑白虏对寿春的一切供给和增援。 兵法云城在在渒泽之中,无亢山名谷,而有付丘于其四方者,雄城也,不可攻也。 寿春正是这样的城池,当年“寿春三叛”,分别由宣帝(司马懿),景帝(司马师),文帝(司马昭)三次平叛剿灭,用的都以声威为主,令其内部发生矛盾,乘隙攻之。 叔父随父亲曾经攻打过寿春,并徐元喜将军对寿春城防更是了如指掌,其他我就不再嘱咐,一旦袁瑾拒绝撤军,我们一定要以最快速度拿下。 寿春多年在兖州治下且袁瑾部下多为晋人,一旦我大军兵临城下,寿春军心、民心在我们,叔父可利用之。 古人云,最坚固的堡垒往往都是从内部攻破的。 叔父可提前派人潜入寿春散布谣言,在寿春东面八公山设假兵和旗帜,及颖口、硖石亦是如此,令袁瑾及所部胆寒。 战场之上变数多,侄儿只是提议如此,望叔父临机行事,参考我之建议。 陈望奉上 写完之后,陈望将信封好,交于隔壁家丁,令他当即送到广陵公府,快马去历阳郡交于陈安。 然后回到房间,看着墙上挂的地图,眼前浮现出大军出征,兵临城下,明甲金光,烽火狼烟,战鼓号角,战马啾啾的场景。 不禁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如果自己亲率大军前去该有多好啊,毕竟寿春太重要了。 若是陈安打不赢,桓温得了寿春,那自己这个兖州刺史就形同虚设了。 就像现在江南也有幽州、冀州、并州等地名,都是侨置,其实就是个县城。 去年退出中原,退出谯郡,退出寿春的战略大转移是他亲自下的命令。 一肚子兵书、阵法知识,苦于无法亲自上阵,率领父亲旧部重新夺回失去的土地令他抓狂。 陈望也深知纸上谈兵的原理,只有到了战场上,随机应变,把知识合理地运用在实践中,才是一名优秀的军事家,一名合格的统帅。 唉……如今却天天坐在鸡笼山的小屋里,整日守着一个骁骑营军兵的家丁,一个闷葫芦周全,还得待两年啊! 这样下去早晚会得抑郁症的。 这狗日的司马炎,给晋朝制定了以孝治天下的主旨,必须守孝三年,纯属矫枉过正。 作为现代穿越的陈望是极其不理解的,在这里待三年就是孝吗? 你们司马家深受曹魏历代皇帝曹丕、曹睿、曹芳的厚恩和倚重,到头来做出不忠不义之事,夺了人家的天下,开始讲起孝来了…… 陈望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心中犹如燃烧着一团炽热的火焰,将他炙烤得五内俱焚,坐卧不宁。 想到这里陈望重重地一拳砸在了身前墙上的地图上。 拳头带来的刺痛感令他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听有人道“兄长?你何故砸墙啊,难道此墙有冒犯之处?” 陈望转头一看,是一脸人畜无害样子的陈顾刚刚踏进了半个身子,笑吟吟地看着他。 “快进来,二弟,墙上有只蟑螂,方才被我拍死了。”陈望搓了搓右手拳头道。 陈顾进来,将手里的食盒放在炕几上道“大娘让我给你带午饭来,今日府里做的猪蹄儿,她说你最爱吃这个。” “哦,哦,好,”陈望支吾着来到土炕上坐下,此刻他哪有什么心情吃东西。 陈顾上下打量了一下陈望道“兄长似有心事啊,方才我出府门时,正遇到家丁急匆匆地外出,我问他去哪,他说要给你送急信去历阳。” “唉,二弟,实不相瞒,听说桓温要起兵攻打寿春,我着急啊,寿春是咱们的地儿。”陈望摇头叹息道。 “哈哈,我以为什么事儿,兄长,让我去,我跟陈安叔父一起拿下寿春。”陈顾一脸兴奋地道。 “不行,大娘肯定不会让你去的,再说,寿春不是凭着蛮力就能打下来的。”陈望摆手道。 说着,他打开了食盒,里面一个大铜碗还没揭开盖子已经香气四溢。 陈望不禁咽了一大口口水。 陈顾眯眼看着陈望,近乎哀求地道“兄长,你就让我去吧,我左右在家中无事……” 哦?陈望抬头看着陈顾,重复着他的话,喃喃地道“在家中无事?” 忽然,他灵机一动,思忖了片刻,换上了一副笑脸道“二弟,兄长有一事求你,不知可否帮助。” “嗨!兄长何出此言,你一句话,兄弟我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陈顾拍着胸脯,眉飞色舞地道。 “好,好,哈哈哈,”陈望手抚下颌大笑道“你在此替我守陵,我去历阳随大军北征寿春,回头让家人去跟大娘说一下,就说你在鸡笼山陪我便可。” 刚刚还兴奋异常的陈顾笑脸僵硬了下来,蹙眉道“兄长,你,你……” “你方才答应我了。” “小弟以为你已经答应我去历阳,所以才——” “一诺千金,哈哈,二弟,此事非同小可,寿春重镇,绝不能落入桓温之手。” “我……”陈顾迟疑道“小弟去更合适,定将袁瑾人头砍下,交于兄长。” “二弟,攻城掠地,不是你拿大斧就能劈开城门的,”陈望和颜悦色地耐心劝道“这样,我再保证,等我守陵年满三年,定带你一起去江北,如何?” 陈望又给陈顾画了一个大饼。 说罢,笑吟吟地看着陈顾。 两人出生陈望只比陈顾早了三天。 但陈望是穿越过去的,都二十一岁了,心智可不是陈顾这个十三岁相提并论。 陈顾低着头,嘴里呜噜呜噜地吐着气,似是在痛苦地做着内心的挣扎。 最后他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抬头道“好吧,兄长,那你可不能食言。” “那是,那是,”陈望见他同意,放下心来,一脸得意地笑道“哈哈哈,这个,这个二弟啊,记得每天早上、晚上各给祖父祖母和父亲母亲上香啊,还有,不能跟任何人透露我去哪了,若是有国子学同窗来,你就躺进被窝里说不舒服,不能起身。” “好……吧,兄长多久回来,多久回来?” “嗯,少则半个月,多则一个月。” “唉,一个月,岂不要闷死我啊。” “你可以闲暇时去山上爬爬山,练练剑法什么的嘛,很快,很快,哈哈哈,二弟你想想为兄,都在这里待了快一年了嘛。” “那,好吧。” “来来来,我们先吃点饭。” 说罢,陈望垫着布巾,把大铜碗取了出来。 然后又把底层的米饭拿出来,给陈顾和自己各装了一碗米饭,浇上猪蹄汤汁,抓起猪蹄就啃了起来。 要说广陵公府的厨役烹饪水平真是了得。 猪蹄儿抓在手里颤颤悠悠,吃进嘴里已经脱骨,咀嚼起来肉香馥郁。 用牙齿轻轻往下纵切,下面一层是肥肉,绝对肥而不腻;再下面一层是瘦肉,入口又是另一种香味,稍加咀嚼就可咽下。 再下面又是一层肥肉,紧跟着还是一层瘦肉,层次分明,又不见锋棱,偶尔有贴在骨头上的软筋从嘴里漏网,摇摆个不停。 今天的猪蹄格外的好吃,哈哈哈…… 第89章 历阳郡 二月十六,历阳郡。 春回大地,柳枝萌芽,江风徐徐,燕雀纷飞。 去年夏季淮北及寿春军民南撤,历阳郡涌进来二十多万军民,交通开始变得拥挤不堪。 一队全副武装,头盔上插着白色翎羽的晋军骑兵从北城门奔驰而来,清脆地马蹄声盖过了大街上的嘈杂喧闹声音。 百姓们纷纷向两旁躲闪,领头的晋军都尉全身锃亮的铠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在马上挥舞着马鞭啪啪作响,大喊道“紧急军情,赶紧让路!” 一名五六岁,衣衫褴褛的男童被向后躲避的人群挤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此时晋军骑兵已经到了眼前,再欲勒马已然不及,庞然大物离男童不足两尺,大街两侧行人发出了尖叫惊呼地声音。 铁蹄踏后将是一滩模糊血肉,眼看一场惨剧即将上演。 忽然,人群中窜出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跳到晋军都尉大棕马和男童之间,一侧身,铁塔般的身躯像一堵墙一般撞向了大棕马的马头下方颈部。 只见大棕马“吸溜溜”地一声长嘶,前蹄抬到了半空,身体重重地侧摔在地,把晋军都尉从马上甩出了两丈多远,头上的头盔滚落出老远,发出“咣咣铛铛”的声响。 一个年轻妇人从大街旁跑出,赶忙从地上抱起男童,感觉惹上麻烦了,也不敢道谢,转身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后面的晋军骑兵勒住马匹,纷纷下马,有的过去扶都尉,有的过去拉起大棕马,剩下的人把大汉围了起来。 都尉站起身来,连惊带怒,涨红了脸,一瘸一拐地走到壮汉身边,扬起马鞭劈头盖脸就抽了下去。 然而壮汉毫不畏惧,不慌不忙,抬手将马鞭抓在手里轻轻一扯,马鞭从都尉手里转到了他的手里。 壮汉粗着嗓门拱手道“将军请恕罪,人命关天,在下也是一时心急,请将军明鉴。” 虽然长相线条有点粗,头发脏乱,满脸虬髯的壮汉说话还是不同于寻常百姓,竟然有些体制内的口吻。 “刁民大胆,阻我去路,耽误重大军情,来人,就地正法!”晋军都尉环顾军兵,下令道。 两旁看热闹的百姓们纷纷求情,七嘴八舌地道 “此人也是为了救人,并非有意阻拦将军。” “还望将军开恩,饶过他吧。” “要不将军就用鞭责打一番罢了。” …… 晋军都尉一看这么多人替壮汉说话,压了压怒火,改口下令道“给我狠狠地抽打!” 十几名晋军士兵提着马鞭围起了壮汉,一起扬鞭就要下手。 只听得有人高声道“住手!” 声音仍有些稚嫩,但大家清晰地能听见。 晋军都尉和众军兵转头望去,只见从人群中走出两个人来。 前面一人身材适中,剑眉细目,头戴小冠,身穿淡青色长袍,另一人牵着两匹马,一身灰衣,头戴帻巾,面色黝黑,粗眉小眼,八字胡。 一看二人就是主仆,前面是个少年公子哥,普通士子、百姓都是头戴帻巾束发,只有贵族才能戴冠束发。 少年微笑着走到大街中间,拱手道“这位将军,我方才看见此公并非有意冲撞,事出紧急,为救孩童而为之,还望将军饶恕,您有紧急军情,不要耽搁,公务要紧啊。” 晋军都尉勃然大怒,此人话语中还隐隐带着说教的意味,他伸手指着少年的鼻子吼道“你不知我们是什么军种吗?阻拦我们,按军法可就地格杀!你是不是活够了?” “在下看见了,将军乃是羽檄斥候部队,但您为这点小事儿继续耽搁下去,不怕上司责怪吗?将军大人大量,还请快些前去郡衙吧。”少年不温不火,语速平静地劝道。 刚才被壮汉撞倒在地,又出来一个指点说教,拉偏架的人,都尉气地险些吐血,心一横,左手握住刀鞘,右手握住刀柄,“沧啷”一声,把腰刀扯了出来。 (这其实就跟现实社会中路怒有些相似了,如果看热闹的人里有出言偏袒一方的,另一方会马上放弃肇事者,而跟看热闹的人不算完了。) 其他晋军士兵虽然没有拔刀,但也不再围拢壮汉,脸色不善地朝少年围拢过来。 晋军都尉脸上的肌肉抖动了几下,目露凶光,举刀待要向少年脖颈砍去。 这时传来了一阵急促地马蹄声,有一队晋军骑兵从远处急速驰来,为首一名将领白净面皮,三缕短髯,身材瘦削,外罩紫袍内穿软甲。 来到近前,勒住马匹,看着眼前场景,蹙眉责问晋军都尉道“大战在即,你在此作甚,耽误军情,你担待得起吗?” 晋军都尉把刚举起来的刀插入鞘里,垂首躬身道“卑职参见梁司马!卑职正要去郡衙呈送紧急公务,不成想被二人拦住去路,在此挑衅闹事。” “哦?”梁司马神色骤变,脸上仿佛凝结了一层寒霜,变得分外冷峻,眉宇间透出一股子严肃和凝重之色。 他在马上转脸俯视站在大街中间的少年和壮汉。 忽然,愣住了,他的瞳孔逐渐放大,眼睛瞪得跟铜铃一般大,张大了嘴巴久久未能合拢。 梁司马忽地从马上跳了下来,快步走到少年跟前,躬身一揖到地,神情激昂地高声颂道“卑职梁山伯,拜见刺史大人!” “处仁兄,免礼,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哈哈。”陈望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 “刺史?”都尉在后面摸着脑门寻思了半晌,如今的兖州刺史是褚歆,前面加了个“代”字。忽然,他明白了过来,兖州刺史不就一个人嘛,是广陵公陈望! 都尉急忙跪地连连叩首道“卑职不知是刺史大人驾到,还乞恕罪!” 陈望转脸看向他,淡淡地道“起来吧,我方才就说了,你若真有紧急军情,那就赶紧去,在这里耽搁什么!” 都尉赶忙爬起身来,跑到大棕马跟前,翻身上马,打马扬鞭带着手下军兵一溜烟地跑了。 大街上的百姓大都是从谯郡过来的,听闻是刺史大人,纷纷跪倒在地,黑压压一片。 “刺史大人,您可算是来了!” “我们的救星来了,总算可以回归故里了!” “指日可待,指日可待啊!” …… 陈望暗道侥幸,幸亏自己来了,在建康的鸡笼山上,是无法体会漂泊在外的难民之心。 他向大街两侧的众百姓团团拱手,朗声道“诸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我此次前来,就是要带大家回寿春的,虽然回谯郡现在还不敢承诺,但必定会让大家饮上淮河之水。” 大街上的士子、百姓纷纷叩首,高声道“多谢刺史大人,多谢刺史大人!” 陈望转身对梁山伯道“我们去郡衙吧。” 梁山伯躬身道“刺史大人请上马,卑职头前带路。” 陈望一摆手,周全把马牵了过来,众人纷纷上了马。 在马上,陈望急着去郡衙见陈安和褚歆等人,刚要打马扬鞭,忽然看见立在一旁的黑铁塔般壮汉。 只见他皮肤黝黑,豹头环眼,脸庞和身子虽然消瘦,但骨架子庞大,又想起他谈吐不凡,遂向梁山伯道“处仁兄,给他一匹马,一起去郡衙。” 梁山伯向身后军兵挥手,立刻有军兵牵了马匹过来。 壮汉也不客气,熟练地踩着马镫,上了战马。 一行人挥舞着马鞭,向郡衙奔驰而去。 第90章 赴寿春信使人选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众人来到了位于历阳城正中心十字路口的郡衙前。 陈望眯眼望去,郡衙大门前已是人头攒动,一大批文武官员躬身迎候。 最前面正是顶盔挂甲的陈安,身后半步之外是肥胖的褚歆和瘦长的江卣。 再后面才是一干兖州众文武官员。 陈望跳下马来,疾步向前走去。 陈安领衔众文武施礼,高声道“末将,卑职等,参见刺史大人!” 陈望赶忙扶起陈安,朗声道“诸公快快请起!” 这种感觉又是另一种家的感觉,陈望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有的能叫出名字,有的叫不出名字,但都是父亲旧部,神情中有一种特殊的意味。 那就是看着自己,仿佛就看到了父亲在世一般,充满了期盼和振奋之情。 陈安往旁一闪身,后面文武官员齐刷刷地让出一条路来。 陈望从中走过,微笑着向两边众人点头,边向郡衙中走去。 陈安在身后低声道“方才听羽檄斥候禀报,还以为他们看错了人,没想到长公子真的来了。” “我的信叔父收到了吧?”陈望放低了声音,边走边问道。 “三日前收到,已经开了两日的战前商讨,总是不得法,长公子来了一切都迎刃而解。” “方才来的羽檄斥候有什么紧急军情禀报?” “他也是夸大其词,只是邺城那边有鲜卑白虏军队已向南出发,似是奔寿春而来,恐是增援袁瑾,但也需半个月左右才能到。” “好,那个都尉在大街上冲撞行人,虽有军情但也不该在如此拥挤的街上横冲直撞,带下去打十板子以示惩戒。” “遵命。”陈安一边答应着,一边挥了挥手,身后马上有几个军兵快步跑向郡衙大堂。 二人边说着边来到郡衙大堂上,陈望看见有两名骁骑营军兵架着刚才的都尉出了大堂,陈安高声下令道“给我狠狠打十大板!” 陈望心道,该打,现今社会不管有没有红绿灯,只要是在人行横道线处汽车都要减速,不管有什么紧急事情。 来到大堂上,陈望见连父亲座榻上的白虎皮都从洛阳带过来了。 心下不禁大喜,这个细节可以看出从中原和淮北撤下来,基本做到了张弛有度,不慌不忙,这是陈安的功劳。 坐到台阶上软绵绵的白虎皮上,陈望温和而又坚定的眼神从大堂上文武官员脸上一一划过,当目光落到杨佺期那俊美而又英气的脸上时,眸底闪着一抹冷冽的光芒,瞬间划走。 他笑容可掬地对众人道“与诸公分别近一载,恍如昨日,公等还好吧?” “托皇帝陛下庇佑,有赖刺史大人和左卫将军指挥,我等安然无恙。”众文武一起躬身道。 陈望收起笑容,话锋一转,进入了正题,“我本丁忧守制,便装而来,只为寿春,刻不容缓,相信左卫将军已经对大家讲过此事。” 说罢,他看向了陈安。 陈安在座榻中微一欠身道“都讲了。” “好,那我就不再重复了,”陈望点头赞许,接着道“我给袁瑾的书信,送出没有?” “还没有。”陈安躬身道“正准备今日送出,因刺史大人说要派妥切之人,这个着实让末将有些为难。” “对啊,送信人要有临危不惧之胆,机智善辩之才,必要时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陈明利害关系,孙子曰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 陈望说完,又开始环顾左右文武官员,但无人敢接他的目光,纷纷低下了头。 陈望见无人应对,开始套路一,他高声道“书信中我对袁瑾讲了许多,他见信之后,应该有六成心动,但谁若前去,功劳不在我,全在此公,我必将禀明圣上,官升三级!” 还是没人应答。 于是他又开始了套路二,继续道“即便是劝退袁瑾不成,回来之后也官升一级!” 说罢,他用鼓励地眼神看向众文武。 还是无人应对。 陈望只得开始了套路三,微笑道“不必你们亲自去,诸公都是兖州重臣,身居要职,我也不想诸公以身犯险,如果你们下属有此等人才,也可以举荐前去。” “哦……”众文武放下心来,一起抚须点头,一颗心放进了肚子里,但依然无人应声。 正在此时,堂下有人大声喊道“我愿往!” 嗓音浑厚,声若洪钟。 众人循声向堂下看去,堂下站着一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满脸虬髯,但身形魁梧的大汉。 陈望一看,不正是刚才大街上救孩童的那人嘛。 第91章 冠军将军 褚歆皱了皱眉,嘴角一撇,有些不悦地斥道“我等商议军机大事,你是何人?如何进来郡衙的?” 陈望朝他摇了摇头,看向壮汉,一边招手一边高声道“壮士,来来来,上堂来说话嘛。” 壮汉整理了一下本就脏兮兮的土黄衣衫,昂首上了大堂。 来到陈望案几前,叉手施礼道“小人愿去一趟寿春试试。” 大堂上众文武纷纷摇头,嗤之以鼻,议论了起来。 陈望勾起右手食指,在案几上敲击了几下,大堂上逐渐安静了下来。 他观察细节,感觉虽然这名壮汉外表穿着在现今社会中就是个进城农民工。 但他的谈吐,就连施礼的动作,分明也不是普通人啊。 遂和颜悦色地问道“壮士高姓大名?你为何有如此胆量和把握进寿春啊?” 壮汉再次向上拱手,朗声道“在下邓遐——” 此言一出,犹如晴空霹雳一般击在了每个人的耳朵里,有几个人不顾端仪,竟不由自主地从座中站了起来! “啊……邓遐?” “他就是桓温荆州军中的‘樊哙’?” “冠军将军?” “沔水斩蛟龙的邓遐?” “真的假的?” “他如何在此,怎滴如此装束?” …… 众人一起盯着壮汉,犹如看着一头怪物一般,七嘴八舌,纷纷猜测着。 陈望虽然心里有所准备,知道此人身形姿伟,气度不凡,但绝然没想到是桓温手下第一勇将——冠军将军,竟陵太守,袭封宜城县伯的邓遐! 冠军将军的名号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领的,寓意为“诸军之冠”,也就是大晋武装力量部队里的第一人。 陈望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壮汉,不由自主地问道“你真是冠军将军?” 邓遐叹道“唉,现在已不是什么冠军将军了,爵位也被褫夺了,刺史大人切莫如此称呼。” “为何?”陈望胳膊肘撑在案几上,身体前倾,急忙问道“为何沦落此地?” 邓遐抬头,看着陈望,环眼中隐隐还有水花,娓娓道来, “去年小人随大司马北伐,最后大败而归,大司马迁怒与梁州刺史袁真,上书罢免袁真官职,而小人与袁真为同乡,且他还是我姑表哥,所以,连我官职一并罢免。因袁真投靠鲜卑白虏,小人不屑与之为伍,从寿春跟着淮北百姓南迁至历阳。” “哦,哦,这样啊……”陈望按捺住心中的喜悦,这不是上天恩赐给我的去寿春劝退最佳人选嘛! 他缓缓点头,接着又问道“那你何至如此落魄?你来找褚大人和左卫将军便是嘛。” 邓遐神色一暗,答道“小人久在荆州任职,与兖州官员并未谋面,唉!也无法再进官场了,大司马若是得知,也不会放过我,所以就在历阳的军营中做个民夫,干点力气活谋生罢了。” 陈望脸上堆起了笑容,和蔼地看着邓遐道“那你敢去寿春见袁瑾吗?” 邓遐再次施礼道“方才在大街上蒙刺史大人相救,不然就死在都尉之手了,为报刺史大人之恩,小人愿往,想袁瑾也不会为难小人的。” 陈望兴奋地拍案而起,大声吩咐道“来人!速带冠军,哦不,邓将军下去洗漱更衣,中午我要宴请邓将军!” 有骁骑营亲兵过来,带邓遐去了大堂后面。 褚歆在座榻中躬身道“此人果真是邓遐吗?会不会有诈啊?” 现在的陈望看着胖乎乎的褚歆颇感亲切,与以前截然不同。 毕竟是自家亲舅舅嘛,他赞许地看着褚歆道“褚刺史——” 褚歆胖脸肌肉一哆嗦,忙躬身道“代,代。” “啊,哈哈,你遇事小心谨慎,难能可贵啊,此人我在大街相遇,用身子硬生生将一匹急速奔驰的战马撞倒,这力道,罕有啊。”陈望笑道。 “哦……”大堂上众文武一片惊叹声,一匹马重达八百余斤再加上往前冲刺的力量,得有一千多斤,莫说一个人,就是一排人也被冲倒了。 褚歆抚须点头,暗自惊讶,确实神力。 “再说了,他本可以投靠袁真的,但他宁可在这里沦为民夫也不去,气节可嘉,他若去寿春,不管成功与否,与我军并无不利,”陈望接着道“我们继续吧。” 说罢,他看向了陈安。 陈安起身,躬身施礼道“请刺史大人移步,我们去沙盘前商讨如何?” 陈望站起身来,点头道“甚好。” 说罢,带着众人一起走向了大堂西侧的沙盘处。 战前战略部署大会,由陈安主持,他根据陈望来信中的战略方针和意图,手里提着一根短木棒指向颖口道“大家对寿春都很熟悉,颖口为扼守淮水以北战略要塞,必须要率先抢占,桓伊何在?” 站在陈安对面的桓伊目光从沙盘上移开,躬身道“末将在。” “你率两千骑兵,午饭后立即出兵,于次日晚间抵达淮水南岸,一千留守南岸,一千弃马登船,以最快速度攻占颖口以防北面鲜卑白虏来援。”陈安下令道。 桓伊躬身施礼道“末将遵命!” 陈望在旁补充道“尽量减少厮杀,毕竟袁瑾所部也是我晋人子弟。” “末将遵命!”桓伊再次躬身道。 陈安继续下令道“朱序、江绩何在?” “末将在!”站在桓伊身边的朱序和江绩躬身答道。 “由朱序率两千骑兵也是午后出发,明日晚在八公山渡过淮水,迅疾攻克硖石口,不惜一切代价。” 朱序躬身施礼道“末将遵命!” “江绩率一千骑兵与朱序一同前往,只不过你不必渡江,在八公山埋伏起来,接应硖石口。” “末将遵命!”江绩躬身施礼领命。 陈望再次补充道“占领硖石口就等于在袁瑾心脏上钉了一枚钢钉,江绩多备点军旗,藏匿于树林之中,要隐隐露出一些。” 江绩有些诧异地道“刺史大人的意思是……” “哦,草木皆兵啊。”陈望解释道。 “刺史大人,何谓草木皆兵?”站在陈望身边的褚歆不解地问道。 “呃……就是,就是疑兵嘛,令寿春城里的人看到八公山上全是我们的人,十万大军的样子,哈哈哈。”陈望手抚下颌,笑着解释道“这样,可以有助于邓遐将军更快的说服袁瑾北退嘛。” 众人一起点头,心中佩服不已。 陈安看着沙盘,继续下令道“刘遁、梁山伯、徐元喜!” “末将、卑职在!”三人一起躬身答道。 “你三人随我点兵五万,按正常行军速度再快五成,今夜出发,争取三日后到达寿春城外。” “末将、卑职,遵命!”三人一起躬身领命。 陈望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道“我与陈安中军一起出发,大家若无其他事情,下去准备吧,记住,兵贵神速,此次出征讲究一个快字。” 众文武官员一起躬身施礼道“末将、卑职等谨遵刺史大人之命!” 说完,大家退了下去。 只有一个人还没有走,他就是杨佺期。 他呆呆地站立在沙盘旁,白皙的面庞越发苍白,原本冷淡幽邃的黑眸此刻更是黑得吓人。 他忽然转身,望向刚刚走了几步的陈望,凛然道“请教刺史大人,末将做何事?” 陈望微微一怔,似乎刚刚想起了他,唇角一撇,挂着笑意道“辅国将军可与褚刺史和江太守一起守卫历阳。” 杨佺期浑如刷漆的剑眉紧皱着,沉声道“末将自永和九年追随太尉十余载,东征西讨,历经大小战役上百,还从未守在后方,不知刺史大人这是何意?” 陈望依旧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道“并无他意,辅国将军切勿胡乱猜想,此次出征寿春并非决一死战,您乃江北第一名将,杀鸡焉用牛刀。” 杨佺期闻言,面色稍稍缓和了一些,刚待要开口说话,骁骑营亲兵来报,“禀刺史大人,邓遐已在中堂等候。” 陈望向杨佺期客气地一颔首,转身招呼着远处正在交谈的陈安、褚歆、江卣三人,一起向后堂走去。 杨佺期看着陈望迈着东晋名士四方步远去的背影,垂在身边的手攥紧了拳头,手指尖狠狠扎地向手心,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从陈望进了大堂到安排作战部署,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甚至都没有正眼瞧过他。 这一瞬间,他清楚地意识到,在兖州的政治权力圈子里,渐渐被陈望排除出去,边缘化了。 从大堂屏风后转出,陈望等人迈步进了中院,老远看见站在阶下的邓遐。 刮掉胡子后的他似是年轻了十几岁,一身武将休闲短打扮的掐袖白色袴褶服,身高达八尺(一米九左右),豹头环眼,颌下短髯,虎背熊腰,器宇轩昂。 陈望脸上绽开了笑容,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一般,老远就打招呼道“哎呀,应远兄,哈哈哈,久等了,久等了,方才有些事务处理,还望恕罪啊,哈哈哈……” 说着,快步走了过去。 邓遐躬身拱手道“小人参见刺史大人!” “勿需多礼,应远兄,快快请进。”陈望赶紧还礼,边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率先进了中堂。 众人来到中堂上,陈望当中落座,摆手请大家一起坐下。 陈安吩咐亲兵道“上饭菜吧。” 亲兵领命转身下去了。 陈望看着左首的邓遐是越看越爱,这可捡到宝贝了。 凭他和袁真的姑表亲关系,袁瑾得叫他一声叔父,这样袁瑾退出寿春的概率又大了几成。 再说,这种“万人敌”级别的当世勇将寥寥无几,有他父亲陈谦,还有氐秦的双煞邓羌和张蚝,荆州的邓遐也算上一个。 他指着右首的陈安介绍道“应远兄,此位是我兖州左卫将军,萍乡县伯陈安。” 邓遐眯眼仔细端详了陈安,在座榻中躬身拱手道“小人见过左卫将军,在荆州已久仰大名,左卫将军是太尉的左膀右臂,军中奇才,‘立地阎王’。” 陈安还礼,淡淡地道“邓将军之威名,在下也是仰慕已久啊,当年大司马二伐中原,我们在洛阳城外有过一面之缘。” “啊……”邓遐猛然记起,洛阳城外陈谦率军解救被围困的桓冲,自己跟桓石虔差点跟陈谦发起冲突,当时这个矮胖子也在场,他的丈八蛇矛枪下躺着姚襄羌军中第一猛将王黑那! 想到这里,邓遐慌忙从座榻中站起,躬身一揖到地,惶恐道“小人那时不知左卫将军,还乞恕罪。” 陈安摆手道“过去了,哈哈,邓将军不必挂怀,如今你我都是一家人了,切勿多礼,请坐。” 陈望心道,叔父真是个聪明人,第一次见他对人这么客气,还称作一家人了,他也想收揽这员猛将。 遂道“英雄惜英雄,哈哈,邓将军请坐,这位是褚……长史,我在京城为父守陵期间,由他代行刺史之职。” 邓遐在座榻中向褚歆躬身道“小人参见褚长史。” “免礼,免礼,哈哈,”褚歆还礼,神情激昂,在空中挥手,尽显魏晋名士旷达风采,高声颂道道“英雄豪情贯日月,将军挥剑展雄风,兖州军中需要将军啊。” “褚长史谬赞,不敢当,不敢当。”邓遐拱手道。 陈谦指向江卣道“此位是南中郎将,历阳郡太守江卣。” 邓遐忙躬身施礼道“小人在城中多次见过南中郎将,亲力亲为,爱民如子,小人和百姓实是敬佩不已。” “邓将军请起,上山擒虎下水斩蛟,今日一见,不负盛名。”江卣躬起大虾般的身子,还礼道。 说话间,亲兵们将饭食端了上来。 陈望持茶盏道“兖州军中父亲订的规矩,白日里除非节日,平时不饮酒,我以茶代酒,代表兖州百姓和军兵敬邓将军。” “刺史大人言重,何以代百姓和军兵?”邓遐双手端杯,不解地问道。 陈望爽朗一笑道“哈哈,将军去寿春说服袁瑾退出寿春,功德无量,可避免城中百姓涂炭和双方军兵死伤啊。” 第92章 两手准备 邓遐面色一肃,双手持盏,举过头顶,郑重地道“刺史大人宅心仁厚,德厚流光,小人佩服至极,此行决不负刺史大人所托,如果不能成功,小人将以死谢罪!” “哎,哎,哎!言重了,言重了,千万别啊。”陈望赶忙摆手道。 陈望放下茶盏,胸有成竹地继续道“纵使将军说服不了袁瑾,我也要你安然无恙返回,我兖州十万大军兵临城下,想来攻克寿春也耗费不了多少人马的。” “是,是,小人定当尽力而为,避免双方损伤,如果劝说不成,小人愿第一个登上云梯,杀入寿春!”邓遐心中一阵感动,沉声慷慨道。 陈望又端起了茶盏,点头诚恳地道“唉,这就对了嘛,邓将军,诸公,来,我们满饮此杯,祝邓将军马到成功!” 说罢,一仰脖,将茶水喝了进去。 众人齐声道“祝邓将军马到成功!” 跟着一饮而尽。 邓遐饭量大的惊人,他不像其他人将筷子文雅地伸入铜鼎夹出肉块,放入碗碟,再送到嘴里。 他也不客气,用小刀切割着铜鼎里的历阳猪肉,直接在铜鼎里用筷子夹大块肉,不多时就一扫而光。 陈望不时地看着邓遐这见所未见的吃法,想起了他的外号,“荆州樊哙”,真有些《史记》中鸿门宴上樊哙食彘肩的风采,只不过樊哙吃的是生的。 吃完午饭后,已近申时。 陈望亲自把邓遐送出郡衙大门外,把亲笔信交给他。 叮嘱道“尽人力,听天命,力不尽则憾,命不听则枉,若是袁瑾或是朱辅不同意让出寿春,请速回。” 邓遐点头道“是,刺史大人。” 陈望把身上的披风解下,由于身高相差悬殊,无法亲自给他披上,只能递给他。 邓遐躬身接过,感动地环眼泛红。 兖州军政首长们亲自陪他吃饭,并极尽溢美之词,还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如此器重荣耀,如此寄托期待,恨不得以死报答。 看着邓遐穿上披风,陈望又亲自从亲兵手里接过马的缰绳,牵到他的身旁。 陈望轻声道“实不相瞒,我兖州铁骑午前已出发,在你到达寿春之际,已经占领颖口、硖石口和八公山。” 邓遐闻言一惊,心道兖州军行动神速啊,这就动手了…… 陈望脸色一肃,接着道“若袁瑾、朱辅不识时务,不顺应天命,果断拒绝北退,那邓将军不必多言,回来即可;若他们犹豫不决,你可让他们派人去寿春城墙上看看,几处险要所在均在我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服了,服了,邓遐心服口服,没想到陈望心思如此缜密。 很显然,大家都明白一个道理,虽然不好直言。 那就是“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 光凭一张嘴的效果,能劝降劝退,那都是评说、小说演义里的事情。 看着这个矮自己一头,小自己十几岁,脸上总是挂着笑意,一副胸有成竹样子的兖州刺史。 要说此前邓遐一直瞻前顾后,举棋不定,现在他彻底放下了。 邓遐心中升起了追随效命的念头,试想谁不愿意跟着一位足智多谋,爱才好士,体恤军民的好领导建功立业,青史留名? 他撩衣袍,跪倒在陈望面前,叩首道“末将定当不负所托,愿为刺史大人牵马坠蹬,誓死效命!” 陈望弯腰将邓遐扶起,一脸庄重地道“好,邓将军,一切等你回来再说不迟,我也不会负了将军之意!” 邓遐再次躬身一揖,然后接过陈望手里的缰绳,转身上了战马,脚尖熟练地踢了一下马的肋叉骨,战马扬天发出了一阵尖厉的怒吼,向历阳北城门奔去。 目送邓遐背影远去后,陈望这才注意到十字大街上到处是一队队晋军士兵来来往往。 有的推着粮草辎重车,有的抬着云梯,有的驱赶着骡马车子,有的列队行进,一派有条不紊,但忙忙碌碌的战前景象。 刚要转身进郡衙,只听远处有人喊道“刺史大人……” 回头一看,一队骑兵从东城门驰来,夕阳洒在他们的铠甲上,闪着一片黄灿灿金光。 为首一员大将,白面长髯,手提铁枪,是北中郎将庾希。 来到近前,庾希将铁枪扔给了身旁亲兵,跳下战马,跑到陈望面前,躬身一揖到地,激动地道“末将参见刺史大人!” “北中郎将请起。”陈望赶忙双手搀扶起庾希来。 庾希一脸风尘之色,看着陈望难掩兴奋之情,颤声道“刺史大人,您什么时候来的?” “走,我们进去说话。”陈望上下打量了打量庾希,边伸手往里做了个请的手势。 二人一起进了郡衙大门。 陈望边走边道“听陈安说你去徐州公干了,还顺利吧。” “末将奉左卫将军之命去彭城郡给戴遁送了些粮草辎重,如今那里已是与鲜卑燕国的前沿阵地。”庾希答道。 “一路辛苦,戴遁那边情形如何?” “有了粮草、箭矢资助,戴遁信心倍增。” “好,好。” 说着话,两人来到大堂之上。 落座后,陈望吩咐亲兵上茶。 庾希喝了一大口茶水,躬身问道“方才在城中看到有出征的迹象,是不是刺史大人要出征寿春?” “哈哈,北中郎将果然洞察秋毫,正是。” “末将愿随刺史大人一起征讨袁瑾。”庾希拱手道。 “不必,你暂且歇息,我和陈安已经部署好了,若是战事进展不利,我会派人通知你的。” “这个……刺史大人,末将也在历阳闲职了近一年,枪都锈了,哈哈,请三思。” “你配合褚长史把历阳及周边守卫好,保证大军出征补给线畅通无阻,也是大功一件,这样,我授你历阳守军军权,这是我们大本营,万万不能出了差池。” “末……将,遵命。” “凡事你只听命于褚长史,记住!” “是,刺史大人,要是拿下寿春,继续向北收复谯郡,一定要带上我。” “暂时还未有这个打算,我还是丁忧守制期间,等寿春一战结束后还得返回京师。” “哦……” “北中郎将,你也是父亲老部下,等我走后一定要听从左卫将军命令,多留意多汇报,确保江淮地区安定局势,待兵强马壮之日,我们大举北伐,收复失地!” 庾希从座榻中站起,躬身施礼道“末将定当竭尽全力,听从左卫将军差遣,把江淮地区打造成铜墙铁壁,不容他人觊觎!” 陈望满意地点了点头,心道,庾希老成持重,是守郭筑城的良将不二人选。 有他在,比杨佺期踏实多了。 自己丁忧守孝三年,最最最重要的就是这三年中不要在内部生出任何变故,笼络人心是重中之重! 陈望挥手让庾希坐下,二人又讲述了许多有关于江北未来的形势分析。 正在这时,只听着铁甲叶子哗啦啦作响。 二人抬头一看,陈安、刘遁、梁山伯全身戎装,走上大堂。 来到近前,陈安向陈望躬身施礼道“禀刺史大人,三军已集结完毕,等候命令出发。” 陈望抬手命他们起身,然后站起身来,活动着久坐的腰肌道“走,现在就出发!” 说罢,从案几后转出,下了那三蹬台阶,来到大堂上,拉着庾希的手腕,昂首向堂外走去。 众人簇拥着陈望和庾希,出了郡衙。 此时,天色已傍黑。 抬头望去,远处高高的历阳城墙上,还有些许橙黄色的霞光照亮了形态各异的灰云。 一队队整装待发的晋军骑兵、步兵神情整肃,手持兵器,塞满了十字大街路口,前后看不到边际。 历阳郡众文武官员躬身站在郡衙门口等候,陈望来到大街上,转身对庾希道“北中郎将,下午跟你说的话,你可都记住了?” 庾希受到此等待遇,血往上涌,心潮澎湃,躬身一揖到地,高声颂道“末将愿用身家性命担保,历阳郡固若金汤!” 陈望双手搀扶起庾希,微笑道“一切有赖于北中郎将和诸公了。” 说罢,陈望转身,接过已穿上骁骑营军装的周全递过来的马缰绳,翻身上了马。 褚歆、王荟领衔众文武官员躬身施礼,齐声颂道“祝刺史大人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神威所至,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陈望在紫骅骝上左手持缰绳,高高举起右手,向前稳稳地挥一下手。 一时间,嘹亮劲疾的牛角号声四起,令人头皮发麻。 正在郡衙高瓦上觅食的一群乌鸦受了惊吓,“呱呱”地哀鸣着飞上了半空,盘旋了几周后,消失在逐渐四合的暮色中。 只剩下郡衙院内高挂着十几丈高镶有牙边的黑色大旗,随风扑簌簌摇摆着。 兖州刺史四个字下面一个车轮大的白圈内,斗大的“陈”字威严地俯瞰着城中的一切。 晋军各兵种队列整齐,步伐坚定,有条不紊地陆续开拔,从历阳北城门鱼贯而出。 看着一队队从身前走过的晋军士兵,威武雄壮,在褚歆和王荟身后的杨佺期各种念头涌上心头。 他心乱如麻,无数思绪纠结一起,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这一切被最后升起的一股莫名耻辱感压倒。 自己未能随大军征讨寿春也就罢了。 庾希竟然受到陈望如此礼遇,他何德何能?竟然掌管了留守谯郡所有军权,防务事宜。 此时,耳边传来了远处陈望慷慨激昂高声吟诵的声音 江淮晚云暗历阳,大军夜行征战忙。 无惧百战金甲烂,不破叛军终不还! 身边褚歆、王荟等人纷纷抚须点头称赞,长公子诗词大有进步。 杨佺期强行将刚才一齐冒出来的无数个念头通通摁下,收回纷繁复杂的思绪,头脑这才慢慢清醒起来。 元日节之前,建康传来消息,广陵公府中堂失火,二夫人柳绮和五斗米教的杜炅、孙泰一同被烧死。 怎么会有如此巧合? 难道这一切是陈望所为? 自己和柳绮的事儿败露了? 陈望,好手段啊! 兖州五万大军击鞭锤镫,衔枚疾进,一路上接到刘遁捷报,进入八公山,与朱序分兵。 第三日晨接到桓伊部夜渡颖水抢占了颖口要塞。 下午终于等到了朱序的捷报,悄悄渡过淮水,兵不血刃,俘获硖石口全部守军五百人。 陈望终于放下了心,占领了硖石口,无疑就是钉牢了这枚钉子,令袁瑾守无法兼顾,战还有后顾之忧。 现在只等邓遐的好消息了。 到了晚上午夜子时末(凌晨一点左右),月朗星稀,苍穹幽暗。 兖州大军悄然无声地来到寿春城外,依淝水安营扎寨。 三天三夜行走在江淮平原上,舟车劳顿,人困马乏。 陈望下令全体休息,然后与梁山伯带领几十名骁骑营亲兵检查各营防御情况。 看着远处的寿春城墙巍峨雄壮,在黑漆漆的夜色中像一座巨大的怪兽一般,趴在淮水、淝水交汇处。 放眼望去,但见城门紧闭,吊桥悬起,城头上火光点点。 环城的淝水静静地流淌,水面波光粼粼,水畔野草离离,草木在夜色里随风摇曳,簌簌作响。 陈望在马上看着一座座井然有序的白色帐篷,一队队值夜巡逻的晋军士兵从身边走过,随着不紧不慢紫骅骝的速度,转身问旁边马上的梁山伯。 “处仁,你还没有娶妻吗?” “刺史大人,何以对我娶妻如此关注?” “我给你算了一卦,你命中有位夫人叫做祝英台。” “哦?就是刺史大人在洛水之畔讲起的同……学,敢问这位……祝家女郎是哪里人士?” “也是会稽郡人士,与你同郡,出自上虞县。” 梁山伯看着远处黑漆漆的夜空,叹息道“唉,卑职并未娶妻,因家中贫寒,出身低微,未曾谋得一官半职,后听说太尉在谯郡招揽人才,就前去投军,升平五年,经褚长史举荐才得以入谯郡郡衙为小吏。” 陈望心道,他一步步从文职末吏升到州司马,擢升如此之快,一定是进贤不懈,精明强干之人。 第93章 寿春城外 再抬头看看梁山伯面容,相比于大半年前的洛水河畔,更显消瘦憔悴,这些日子从洛阳到谯郡再到寿春,最后历阳,军民百姓一应公务,定是疲于奔命,案牍劳形,颇为不易。 心下有几分不忍,温言道“哦,原来如此,等这仗打完了,我一定为你寻到这位祝氏姑娘,成就你俩金玉良缘。” “那就多谢刺史大人了,此等小事也为卑职操心,甚是有愧啊。”梁山伯在马上感激不已,躬身施礼道。 陈望叹息道“唉,你是父亲擢拔之人,为我颍川陈氏效力多年,上有长史主簿,下有军民管理,颇为辛劳,不能不为你们这一级别官员考虑。” 梁山伯抬眼望去,大营里地上篝火映红了陈望的脸庞,与他当初在洛阳所见的京城世族豪门公子哥截然不同。 这句话戳中了他的心扉,深深刺痛了他的五脏六腑。 作为中层官员,犹如爬在树中间的猴子,向上看全是红屁股,向下看全是一张张渴望的脸庞。 这么多年的艰辛忍耐,兢兢业业,宵衣旰食,晚上睡觉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生怕上司有急事召唤,也怕稍有疏漏百姓发生意外,最后沦为替罪羊。 酸甜苦辣一股脑的涌上心头,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眶里无声地滑落下来。 二人围着大营转了一圈,直到寅时才回到中军大帐歇息。 但是陈望哪里能睡得着? 邓遐应该在昨天一早就进了寿春城,到现在看着城墙上依旧有军兵守卫的火把。 陈望披着衣服在大帐里来回踱步,考虑了多种可能性,觉得自己的信写得已是非常谦恭也替袁瑾做了考虑,兖州本来就是我们家的地盘,就像豫州的谢家和当初徐州的荀家一样。 而且桓温兴兵的事儿他不会不不知道,与其让桓温把寿春团团围住,最后城破人亡,不如卖个人情给我。 袁瑾据说也只不过十六、七岁,是手下大将朱辅等人拥立他子承父业,继续作为梁州军马的名誉董事长号令全军。 会不会是他手下朱辅等悍将豪吏们不同意让出寿春? 就这样,他一直溜达了一个多时辰,不知不觉中抬头看见大帐四周泛起白色。 走过去打开帐帘,外面已是渐渐亮了起来,青灰色的天空上挂着一轮残月,东方的天际呈现出鱼肚白色。 陈望深深地吸了一口没有雾霾的空气,里面夹杂着些许烧柴火的味道,很有些当年住村里农家民宿的气息。 刚刚回了大帐,就听见外面传来了急速的马蹄声。 少顷,一名斥候跑了进来,单腿跪地双手呈上一个竹筒,报道“禀刺史大人,轻车将军有急报!” 陈望心头一震,赶忙走过来,取过竹筒,斥候退了出去。 陈望怀着忐忑不安地心情,走回到宽大的胡床上坐下,碾碎蜡封打开竹筒,将信抽了出来。 摊在桌案上一看,桓伊在上面写道 鲜卑白虏左卫将军孟高率军五千昨夜赶到颖口要塞,并与戌时末发起了进攻,末将用箭矢和滚木礌石几次击退鲜卑白虏后主动出击,孟高被末将枪挑于马下,但被其部下救走,黑夜里不知所踪,余者四散奔逃,斩敌两千余。 陈望大喜,激动地用几根手指敲击着桌面,他是很看重桓伊的突破能力,不但会吹笛子唱歌,还会打仗。 他的奏乐和羊昙的歌唱加上袁崧的词曲,在江南被称为“三绝”。 但跟其他两位不同的是,他还是一位智勇双全,极其出色的战将! 正高兴着,陈安全身铠甲,穿戴整齐,从外面走了进来。 陈望忙招手道“叔父快来看,好消息啊。” 陈安快步走过来,接过陈望递过来的信笺一看,胖脸上的小眼立刻眯成了一条缝儿,他笑道“这下好了,长公子,书夏一战击退鲜卑白虏的援军,更令寿春城内的袁瑾胆寒,这样,邓遐说服他们的砝码又加重了几分,哈哈哈……” “正是此意,书夏首战告捷,这仗打的影响力远比战果大的多。”陈望一脸兴奋地点头道。 身穿骁骑营亲兵装束的周全探头进大帐问道“广陵公,现在用不用早饭?” 陈望转头问陈安,“叔父也没吃吧,正好一起,周全,来两份早饭。” 周全答应着走了。 不大一会儿,两名骁骑营亲兵各端着一个盘子进了大帐。 军中饭食从刺史到将军和普通士兵大都一样,葵菜粥加胡饼。 当然,魏晋时期的胡饼是经过加工的,用盐水和醋泡过,晒干,不管加入粥里或者汤里食用,都会有滋有味的。 只是江卣在历阳经营有方,兖州军队偶尔会有一个荤菜,比如少许风干的鱼干、鸡肉或者鸭肉。 二人把胡饼掰碎,泡在粥里,夹着鸡肉,吃了起来。 陈安边大口嚼着筋道的胡饼,边问道“长公子,寿春战事结束,有何打算?” 陈望咽下一口粥,放下铜碗道“我得立刻赶回建康,若是被人识破告发,恐朝廷会有重责。” 陈安点头道“是,按大晋律法,守孝期间擅自外出要褫夺爵位并下狱的,纵使太后在也不好说话。” 陈望往嘴里塞了块鸡肉,又夹了一块胡饼,边嚼边道“我考虑了,邓遐暂时不能为官,就让他统领五百骁骑营吧,对外就称作骁骑营都统。” “好,这小子若是为我们所用,那可真是我们兖州一大收获,如虎添翼,不亚于收复一座寿春城。”陈安喝着粥边道。 “嗯,若是寿春拿下,依旧让徐元喜把守,叔父可率军屯扎在庐江郡,以减轻历阳压力,我这次过来看历阳城内人满为患,太过拥挤了。” “好,庐江郡(今安徽六安市舒城县)不错,与寿春、历阳互成犄角之势,皆可兼顾。” “有没有孙泰的消息?” “暂时没有,我派人在扬州、吴郡、会稽等地暗中查访,这妖道就像是消失了一般,”陈安用调羹边搅拌着葵菜粥边蹙眉道“长公子,会不会逃走的那人不是孙泰?” “算了,不管他了,也或许不是,也可能是死了,那更好。” “嗯,我的人还在继续查找,干我们这一行的即便是捉拿之人死了,也要见尸的。” 二人正说着话,有骁骑营军兵进来报,“禀刺史大人,寿春城墙上的大纛撤了,似乎城头也没什么人了。” “哦?哈哈,走!去看看。”陈望心里一阵高兴,笑着对陈安道。 陈安却是没有笑,低声道“谨防有诈。” 陈望赞许地向陈安点了点头道“这种情况时有发生,当年曹孟德在我们兖州任兖州牧时,不就被陈宫用诈降计引入濮阳,差点被吕布杀死。” 边说着,二人来到大帐外。 陈望的大帐建在一个地势稍高的土坡上,二人举目远眺。 远处,在寿春城的后面,一轮红日不慌不忙地刚刚探出了头。 城中炊烟袅袅,加上清晨淮水上的雾气,使得整个城池笼罩其中,虚幻缥缈,挂上了一层神秘感。 果然,一早陈望出来看到的城头上写着“袁”字的那面黑色大纛不见了。 城头上也看不见其他旗帜、兵器和人影,寂静无声,真增添了几分诡异。 这时刘遁、梁山伯、徐元喜等将领也走了过来,向陈望和陈安施过礼后,一起瞩目观看。 徐元喜看了半晌,躬身施礼道“刺史大人,不如让末将带人爬上城墙看看。” 陈望知道他是最急迫想回寿春的人,毕竟他在这里担任太守许多年,就和自己的家乡一样。 遂手抚光秃秃的下颌,笑道“哈哈,徐将军莫要着急,过会儿我们点兵,一起去城前迎候邓将军,不管什么情况他都应该出来的。” “由卑职前去迎候邓将军即可,刺史大人不必以身犯险。”梁山伯在旁躬身道。 陈望拍了拍梁山伯的肩膀,心道,这小子比以前积极多了。 想要拒绝,但转念一想,身为领导,应该给下属一个表现机会,要不然怎么给他们升职加薪? 遂微笑道“好吧,处仁,你带两千军兵去城前接应,要多加小心,一定记得,等看见邓将军出来再进城啊。” “卑职遵命!”梁山伯一脸欣喜地躬身领命。 看着“中国爱神”那副标准的中低层官员愁苦表情的脸绽放出笑容,陈望觉得自己又做了个正确的决定。 不多时,晋军大营的大门敞开,一队晋军骑兵鱼贯而出,马蹄隆隆,掀起了一片尘土。 晋军骑兵瞬间冲到了寿春城外一里之遥,一字排开阵势,梁山伯催马立在阵前,手搭凉棚,迎着朝阳,向城上看去。 城上依然是毫无声息,连个人影都未曾见得。 陈望在后面有些诧异,怎么邓遐还不出来? 要是按这个时间来推算,袁瑾所部现在应该在北城门集结完毕,正登船撤退道淮水北岸才对? 现在寿春斜对面硖石口的朱序应该看的最清楚,他应该派人来禀报一声才对? 遂问向身旁的陈安道“朱序、江绩有没有派人过来?” 陈安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远处的寿春城墙,边回答“还没有。” “派人去八公山江绩处问一下,时间拖得太久了也。”陈望对另一边的刘遁下令道。 接着他又笑道“难不成袁瑾带的物品太多,要把寿春城里掏空了?哈哈,真是贪心……” 还未等刘遁去安排人,只听陈安在旁道“城上有人了!” 陈望手搭凉棚,眯眼仔细看向寿春城墙。 果然,有个人头露了出来。 似乎在向城下的梁山伯喊话。 陈望有点看不清,他知道陈安眼神非常犀利,在现今社会那是绝对的空军飞行员级别。 遂又问陈安道“此是何人?” 陈安又仔细看了半晌,点头肯定地道“是邓遐!” 陈望心中大喜,此时最缺的就是望远镜,回头得做一个。 只见城上的邓遐喊了几句话后,寿春城的吊桥吱吱呀呀地缓缓落下,寿春城黑漆漆的大门开启了。 梁山伯催马率军像离弦的箭一般地冲向了吊桥。 陈望摇了摇头,心道,这个梁山伯,让他等邓遐出来都等不及…… 赶忙对身边的刘遁和徐元喜道“建武将军、徐将军,你二人速去点兵三万,随梁司马进城!” 刘遁、徐元喜一脸兴奋地躬身答道“末将遵命!” 说罢,二人转身快步下了土坡。 一阵阵劲疾的号角声和隆隆的战鼓声响起。 晋军大营里忙做一团,各营将领、都尉纷纷整顿本部人马。 陈望看着梁山伯的骑兵进了寿春城,转头对陈安道“叔父,我就不进去了,寿春城既然已经顺利拿下,我这就回京了,这里事务由你全权处理。” 陈安并无多少喜色,他收回望向寿春城的眼神,看向陈望道“待刘遁、徐元喜所部进去再说。” 陈望心中有些不以为然,还用得着刘遁、徐元喜进去吗? 梁山伯和邓遐已经搞定寿春了嘛。 但也不好驳斥,只得点了点头,二人又一起抬头,手搭凉棚看向了寿春城墙。 此时,梁山伯所率骑兵已经悉数通过了吊桥进了城。 忽然,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 寿春城的吊桥竟然慢慢扯了起来。 陈望以为看错了,揉了揉眼睛,再次凝神望去,吊桥已经升到了半空中! 陈望瞪大了眼睛,转头看向了陈安,而此刻陈安也瞪圆了小眼,看向了他。 他悚然一惊,原本兴奋喜悦的脸庞上倏忽掠过一抹凝重之色。 陈望眉头微蹙,眉宇间的忧思之色渐渐浓重起来,继而变得惊慌失措起来,额头和鼻尖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手脚微微发抖,喊道“叔父!不好!其中有诈!” 陈安迅疾大声喊道“来人!快来人!” 有骁骑营亲兵跑到了二人跟前。 陈安下令道“速速禀报建武将军和徐将军,暂缓出营,听候将令!” 第94章 强攻寿春 “遵命!”骁骑营亲兵领命跑下了土坡。 陈望忽然听到了一阵紧锣密鼓的梆子声,抬头看去,只见寿春城墙上一片嘶吼声震天响起。一时间旌旗飘展,号带飘扬,无数军兵从城头上的垛口中冒出! 那面绣着“袁”字的大纛缓缓地升向了空中,在朝阳下微风里摇摆不停。 完了,完了,梁山伯完了! 陈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他内心如翻江倒海般的搅动着,错在了哪里?我究竟错在了哪里? 耳中只听陈安有些吃惊地喊道“长公子快看!” 陈望睁开眼睛,眯起来凝神仔细望向寿春城头,只见寿春城头垂下了两颗首级! 用胳膊粗的绳子,拴着发髻,似乎头颅下方还在滴着血。 一种莫名的恐惧随着血液涌上了大脑,使他头皮发炸,身子不停抖动起来,他不愿相信眼见就是实是,声音颤抖地问向陈安,“叔,叔父,这是谁的首级?” 但是,现实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陈安原本白皙的胖脸,此刻显得发青,甚是恐怖,他紧咬牙关,从牙缝里迸出了几个字, “是邓遐…...梁山伯……” 时间仿佛静止了。 陈望的身子猛然一震,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半步,整个人好似被霹雳击中一般,呆愣在了原地,一双惊疑不定的目光里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绝望和无助之色。 这是他千算万算,唯一没有算到的结果! 他甚至算到了袁瑾可能会拒绝北退,但他没算到袁瑾竟然敢屠杀了邓遐和梁山伯及两千兖州子弟兵! “叔父,不,不可能,方才邓遐不是还在城头与梁、梁山伯对话了吗?”陈望依然有些惊魂未定,难以置信。 “长公子,事不宜迟,进攻吧。”陈安淡淡地道“等攻下寿春,捉住袁瑾,一切就都明了啦。” 陈望强按捺下心中的不适,这是他穿越以来遭遇的第一次挫折。 难道是自己太自信了? 难道是敌人太狡猾了? 到了嘴里的肥肉,任谁都不会再轻易吐出来的,这可能就是他还琢磨不透的人性吧。 陈望眼前浮现出了梁山伯那熟悉而又清秀的脸庞,那副总是双眉紧蹙的东晋中低层官吏神情。 还有邓遐粗犷豪迈的面庞,那一膀子就撞飞了战马的铁塔身躯,就在三天前他还要誓死追随效忠于他。 哎…… 一股复仇带来的怒火涌上心头,把惊惧,犹疑,意外之情一股脑地冲散到九霄云外、 他集中精力,瞬间下了三道命令, “命桓伊、朱序、江绩部从西、北、东三城门发起进攻!全军随我进攻南门!务必做到全歼敌军!” 不大一会儿,晋军大营中战鼓隆隆,号角长鸣,数万晋军步兵从大营中呐喊着向寿春城下冲去。 顿时,寿春城到晋军大营的两里多平原上,杀声震天,尘土大作,遮天蔽日。 刚才还是一团祥和安静的寿春城顿时变成了昏暗的修罗场。 伴随着冲锋陷阵的呐喊声,一支支利箭从耳畔呼啸而过,如乌云般黑压压一片飞向了高大的寿春城头。 不多时,一道道云梯搭在了城墙之上,不畏生死的兖州壮汉们像蚂蚁一般攀爬上去。 刀剑交击,金属相撞,惨叫声四起,满目血肉横飞,暴雨般的箭矢飞掠着穿透铁甲军衣,飞溅的血污在空中抛洒,士兵的头颅和肢骸从城头上、云梯上滚落在地。 一双双杀得血红的眼睛在狰狞的面孔上闪动着仇恨的光芒,空气中飘散着越来越浓重的血腥气,天空中硝烟弥漫。 不多时,双方军兵死伤无数,寿春城下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陈望下了土坡,骑上周全牵过来的紫骅骝,在陈安、刘遁、徐元喜以及周全和五百名骁骑营亲兵的簇拥下,向两军阵前冲去。 按照陈望的进攻部署,八公山的晋军在江绩的指挥下,利用山的高度,在箭矢上点燃了麻油射进了城内。 寿春城墙和城内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熊熊战火升起的浓烟滚滚弥漫了整座城池。 那风中猎猎招展的“袁”字大纛,已然残破褴褛,似乎顷刻间就会坠落。 城头之上更是死尸伏地,鲜血横流,无人清理的血腥味与尸体烧焦气味相互夹杂着,充斥在空气中,刺鼻难闻,令人作呕。 战争,却依然持续。 大火照亮了陈望那已经扭曲了端正瘦长的面庞,原本白皙的脸色涨得通红。 他看着死伤的兖州军兵,心痛、悲愤、悔恨、恼怒充斥着他的大脑。 他在紫骅骝上挥舞着佩剑,神情已然癫狂,从内心深处发出了气贯长虹地大吼“杀!第一个攻入寿春者赏千金!杀!,给我杀……” 寿春城下兖州军兵士健硕的身影,如波浪般起伏,他们口中,发出了震动天地的喊声。 这种喊声,互相传染,互相激励,消退了心中许多莫名的恐惧。 拖着长声的箭雨如蝗虫过境般纷纷划破灰暗的天空,只见城上不断地有军兵中箭倒地。 有兖州军兵刚登上城墙,即刻被数名梁州军兵蜂拥持刃迎上,寡难敌众,又被砍翻在地。 云梯再次被梁州军兵从城头上推翻了下去。 城下的晋军尸体越堆越多,陈望心中焦急万分,这是他最不愿意看见的一幕。 兵法上讲的好,打两次胜仗的付出赶得上打一次败仗了,敌死一万自损八千。 尤其是攻城战,那都是将士踏着战友们尸骨攻取的城池,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忽然,自己身边有一匹战马冲了出去,陈望一看,是一名骁骑营亲兵装束的黑马黑铠甲。 他转头看了看,身后五百骁骑营亲兵坚如磐石,一动不动。 再看身边,发现少了周全。 于是他手搭凉棚,看向了疾驰而去的周全背影。 不多时,只见他混迹在了众多晋军士兵中,只有那殷红战袍区别于普通军兵,依稀能看得清楚。 周全来到护城河边,跳下战马,踏着已被尸体塞满的护城河,攀上了一座云梯。 他上面的晋军士兵纷纷被砍落,从云梯上跌落下去。 周全于是成了云梯上攀爬着的第一名。 陈望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周全在城垛口还有五尺高的距离时,双手抓住了刺向他的两杆长枪,身子一抖,两名梁州军兵从城墙上贯了出去。 周全从腰中抽出长虹剑,一边舞地密不透风抵挡着箭矢,一手抓住云梯向上爬去。 过了片刻,那个殷红战袍消失在了寿春城头上。 他身后的晋军士兵,一个,两个,三个……像一只只蚂蚁般也消失在了城头上。 经验丰富的陈安已经瞧出端倪,这就像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个道理。 证明这面云梯被周全和晋军控制住了! 城头的晋军越聚越多,渐渐地周边几座云梯也不再往下跌落晋军士兵,大家纷纷攀上了城头。 陈安大声喊道“擂鼓助威!骁骑营,准备出发!” 一时间,阵地上鼓声大作,响彻云霄,攻城晋军士气大振。 第一次目睹惨烈攻城战的陈望,也看出了成功在望,因为硝烟中,那面总是摆来摆去恼人的“袁”字大纛从半空中缓缓下滑,忽然加快了速度,从城门上重重地跌落下来。 寿春南城门吊桥也随即跌落到地面上,城门大开,城上城下一片欢声雷动! 陈安手挥丈八蛇矛枪大吼一声,“冲啊!” 随着一片嘶吼声,陈安率领骁骑营从晋军阵地上杀了出去,犹如离弦之箭,向寿春南城门冲去。 陈望在马上环顾左右,提起佩剑,高举头顶,高声喊道“杀!” 随即脚后跟踢了一下马的后肋叉骨,紫骅骝也飞一般地冲了出去。 刘遁、徐元喜紧跟在后,一起冲了出去。 一炷香不到的工夫,陈望已经踏上了吊桥,进了黑漆漆的城门洞。 当他再次看见亮光时,已经进了寿春城。 一股股尸体和房屋烧焦的味道充斥鼻中。 城内到处是火光冲天,硝烟弥漫,军兵们的厮杀声和兵器相交金属声交织在一起,乱成一团。 忽然,陈望看见了南城门旁横七竖八躺着遍地的晋军士兵。 每个晋军士兵的尸体上都插着无数枚箭矢,被射成了海胆一般。 血水横流,滴滴渗入泥土之中,土壤早已成了红褐色。 陈望明白过来了,这就是梁山伯率领最先进城的两千骑兵,被敌人全部射杀! 他只觉得心里一沉,紧接着便翻涌起一股子难以遏制的怒气,脸上霎时涨得通红,向左右保护他的骁骑营亲兵和刘遁、徐元喜大声下令道“传我将令,梁州军兵不留活口,袁瑾及梁州官员务必活捉!” 众人一起高呼道“末将遵命!” 说罢,大家纷纷挺兵器催战马杀向了寿春的大街小巷中。 两个时辰后,寿春城中的喊杀声渐渐停歇了,陈望在陈安和骁骑营亲兵护卫下,缓缓地驾着紫骅骝向前行进。 南城门通向郡衙的大街他还是很熟悉的,半年多前他跟随王蕴走过这趟街。 此时繁华的大街上人迹罕见,两侧商铺民居大火已经扑灭,但依然余烟袅袅。 身着褐色铠甲的梁州军兵跪满了大街小巷,他们扬起满是血渍和汗水混杂在一起的脸庞,呲着白色的牙齿,讨好地看着身前手持刀枪的晋军士兵。 满眼都是期待,此刻他们很想说,我们上有八旬老母下有三岁小儿。 但都被明晃晃的大刀片子砍翻在地,一个个头颅带着满腔热血滚落在大街中央。 这座淮水重镇,三国时期袁术的都城已经变成了一座鬼城。 陈望心有不忍,转头对骁骑营亲兵道“传令下去,暂停杀戮——” 还没说完,另一侧的陈安恶狠狠地道“听闻长公子在虎牢关中讲到‘明犯强晋,虽远必诛’!” 陈望蓦然想起了一天来的战事,寿春城下堆积如山的兖州子弟兵尸首,南城门梁山伯以下两千被射成刺猬的将士。 遂住了口,催马加快了步伐,向郡衙疾驰而去。 不多时,来到郡衙前,早有晋军士兵剑拔弩张守在门口。 陈望等人下马,走进了郡衙。 刚进大院,听见一片哭声,有女人哭嚎和呜呜咽咽的抽泣,夹杂着孩童的幼稚尖厉哭声。 只见数名军兵手持刀枪围住了坐在地上的一群男女老少。 陈望一边看着这些人,一边向郡衙大堂走去,问道迎上前来的徐元喜,“这些人是什么人?” “禀刺史大人,这些人都是袁真、袁瑾家眷。” “袁瑾在哪?” “袁瑾也在其中。” “给我带上来!” 说着,陈望来到了大堂上。 众多军兵正在打扫大堂,看着陈望进来,纷纷躬身施礼。 陈望挥手道“罢了,不必打扫了。” 军兵们退了下去。 陈望来到正中胡床上坐下,伸手示意陈安、徐元喜坐在身边座榻。 看见大院里有晋军士兵从人群中提出一个人,架着上了大堂,来到陈望案几前扔倒在地。 徐元喜介绍道“他就是袁瑾。” 陈望凝神看去,只见匍匐在地的人一身宽大衣衫,发髻散乱,沉声道“你抬起头来!” 袁瑾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一名骁骑营军兵过来揪着他的发髻,朝上一提,袁瑾的脸露了出来。 陈望大失所望,一张充满恐惧,白里透青的胖脸映入眼帘。 “你就是袁瑾?”陈望厉声喝问。 袁瑾哆嗦着嘴唇道“是,是,正是在下。” “你为何要杀邓遐,还有我两千骑兵?” “禀兄台——” 话音未落,被身后的骁骑营亲兵在腰上踢了一脚,怒斥道“这是刺史大人!” “啊……”袁瑾吃痛,嘴里发出一声惨叫,“参见刺史大人……大人明鉴,并非小人要杀,邓遐还是我表叔父,是朱辅…..” 陈望暗自叹道,果不出所料,是他妈的朱辅! “朱辅现在何处?”陈望喊道。 徐元喜躬身道“此刻应在城中,现正在搜捕中。” 第95章 比失败还糟心的胜利 陈望双手撑在案几上,向下伸出脑袋问道“袁瑾,我来问你,你可曾看过我的信?” “小人看,看过了。” 陈望勃然变色,拍案骂道“竖子!我的提议不好吗!” “好,非常好,刺史大人所讲都好,都好,在下非常赞.......赞同。”袁瑾体如筛糠,哆嗦着回道。 “那你他娘的为什么不退出寿春,去淮水对面的下蔡带着你这帮老少娘们开始新的人生!”陈望手指着大院里凄厉哭喊的妇孺们机关枪似的咆哮道“寿春历来是我颍川陈氏的地盘,我已经给足你父亲面子,看在都是大晋同袍份儿上,让你们的败军进寿春休养,何以如此待我?何以如此!” 袁瑾牙齿打颤,叩首如捣蒜,哭泣道“禀,禀刺史大,大人,并非我不愿退出寿春,怎奈小,小人已经身不由己,被属下所左右,望刺史大人明鉴啊!” 陈安在旁厉声喝问道“袁瑾,我看到邓遐出现在城头,并讲话让我们两千骑兵进城,是何情况?” “禀,禀将军,邓遐早已被那朱辅斩首,是他派军兵用长枪挑着邓遐首级在城头,然后又派人模仿邓遐口音,诱使贵军进的城。” “啊……”陈望又气又恼又心痛,攥着拳头扬天长呼,心道处仁啊,你为何不听我的,等邓遐出城再进去。 但他更加深深地自责,全军上下,包括他这个三军统帅,对袁瑾叛军退出寿春,自始至终都抱着极其乐观的态度。 是自己的情绪感染了他们,而且自己还忽略了一个主要环节,那就是凶残的朱辅,恶奴欺主。 心乱如麻的陈望挥手道“带下去,好生看管,待抓住朱辅等人一并处理。” 然后对陈安道“叔父,请派军兵寻找梁山伯、邓遐尸身,厚葬之。” 徐元喜在旁躬身问道“要不要在二位将军坟前杀袁瑾等人祭奠?” 陈望沉吟了一下,吩咐道“先看管起来,容后再议。” 随即挥手道“你们各自去忙吧……” 说罢,走向了后院。 进了后院后,迎面看见周全正带着几个骁骑营亲兵清理卫生。 陈望心情沉重,看了看周全,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沉重地轻声道“嗨,老周,多亏你今日第一个攻上了城头,我都看见了。” 周全察觉出陈望神情不对,又不知怎么安慰,只淡淡地应道“打仗总是要死人的。” “唉,是啊,变数太大了,变数太大了……”陈望一边叹着气,一边向后院正屋走去。 进了正屋,里面是两间,里间是卧室,外间是书房。 陈望解下佩剑,摘掉披风,重重地坐到了书房的胡床上,倚着靠背,望着顶棚,呆呆地出了神。 自己大老远的跑来,虽说最后攻下了寿春,但也是损兵折将,邓遐,痛哉!梁山伯,痛哉啊! 细细想起自己在对寿春的决策上有三大失策。 第一,没有考虑到寿春实际意义上的主宰者是朱辅,而把宝押在了袁瑾身上。 第二,把希望寄托在了和平解放上,谁不想兵不血刃?但历史上又有多少攻城掠地是不废一兵一卒的?都这么简单,那诸葛亮还用的着六出祁山吗? 第三,没有真正利用寿春这个父亲老根据地的群众基础。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外面响起了急促地敲门声。 陈望喊了声“进来。” 只见陈安从外面走了进来。 陈望从胡床上坐起,伸手示意陈安坐下,边道“叔父有何事?” “长公子,梁州军马已全数剿灭,未留活口,共计六万余人,我方伤亡大约一万余人,朱辅以下十七名梁州主要将领尽皆战死,朱辅自刎于北城门外淮水之畔。”陈安坐下后,看着陈望的脸色,慢慢汇报道“另外,已经找到梁、邓二人尸身,埋葬于八公山上了。” “传首建康,并袁瑾及家眷一起押解,以你和褚歆的名义上奏朝廷,请封有功将士,抚恤阵亡将士及家属……”陈望神情寡淡,机械式地轻声道“将朱辅人头献祭于梁、邓二位将军坟前。” “呃……长公子,我知道你心有不快,”陈安点头答应,盯着陈望的脸,顿了顿又道“收复寿春的战损已是一场大胜,你切勿自责。” “我……唉,可惜梁山伯,也可惜邓遐啊。”说着,陈望精神萎靡,喃喃地接着道“都是我,不该派邓遐犯险,也不该派梁山伯去城下接应。” 陈安闻言,双眉立了起来,小眼睛睁大,瞪着陈望,语气严厉了起来,“跟你说了,这已是一场大胜还夺了城池,即便是太尉在世,打出如此战果,也会非常满意,哪有打仗不死人的战役?在外征战本来谁都是把头别在裤腰里,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你切勿再多想!” “叔父,都是我造成的,本就不该天真的以为一封书信就能让袁瑾撤出寿春。”陈望说着,眼圈又红了起来。 陈安见他又开始难过了,缓和了口气道“你才十四岁,离加冠还有一年,往后还会有许多仗要打,还是想想我们兖州的以后吧,夺了寿春桓温那边怎么办?” “哦,这个我已经想好,回建康后就找尚书仆射,让他给桓温写信,就说袁瑾、朱辅联合鲜卑白虏大举南侵,你们不得已先发制人,想那桓温也无可奈何,毕竟寿春离历阳最近。” 陈安赞许地点头道“好,看看,长公子,你深谋远虑,连这个都考虑到了。” “叔父不要再夸了,我觉得心里很堵,虽然最终达到了预期效果,但总也高兴不起来。”陈望由衷地道。 “长公子,”陈安探身,拍着陈望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太尉惨死,江北未定,胡虏未除,万千兖州将士还盼着你继承太尉遗志,率领他们建功立业,封妻荫子,收复河洛,荡平关中,马踏朔方!” 陈望默默地点了点头。 “哈哈,即便是我哪天战死,也不得而知,但我们向前的步伐不能停止!”陈安爽朗地笑道。 陈望抬起头来,看着陈安,眼神中充满了关切道“您可不能死,叔父,将来以身犯险的事儿让下面人去做,我们要引以为戒。” “好,就依你,”陈安笑道“哈哈,长公子,你该回京了。” “嗯,我得走了,寿春这边善后的事儿就有劳叔父了。”陈望在座榻中躬身一揖道。 陈安扶着他的手腕把他搀起,点头道“嗯,按你的意思办,由徐元喜继续镇守寿春,我带朱序、桓伊、江绩去庐江,刘遁回历阳,三郡呈掎角之势,互相协防。” “甚好,甚好,我就不跟众将打招呼了,替我在梁、邓二位将军坟前上香,等下次再来寿春一定前去拜祭走了。”说着,陈望起身,抓起披风披在肩头系好,向屋外走去。 在府衙门口,陈望和陈安互相施礼道别,上了紫骅骝,带着周全打马扬鞭向南城门奔去。 陈安望着他俩渐渐消失在断垣残壁,冒着硝烟的寿春城大街上,叹了口气,摇着头道“唉……还是年轻了,受不了一点挫折。” 第96章 心有不甘的桓温 四月,扬州江陵郡。 春意阑珊,阳光和煦,花团锦簇,山峦叠翠。 江陵郡衙现为大司马的临时行辕。 桓温坐在大堂正中的胡床上,手里拿着谢安的信重重地拍在案几上。 郗超和王珣互相对视了一眼,王珣躬身施礼问道“明公何以不悦?” 桓温略黑的面庞上紫目带电,狠狠地道“寿春本是我欲取之,却被兖州兵马所取,此书乃是安石来为褚歆和陈安求情的。” 说罢,他把信交给了王珣。 王珣接过后,迅速看了一眼,又探身双手递给对面的郗超。 “明公,谢安此书也不无道理,毕竟我们广陵离寿春太远,若是袁瑾联合鲜卑白虏进攻历阳,褚、陈二人也不能等着挨宰。”王珣躬身道。 “哼……”桓温手抚花白的杂髯,从鼻子里发出了长长哼声,大家也不知道他是在生谢安的气?还是生褚歆和陈安的气,亦或是对王珣的说法并不满意。 郗超看完信,双手递还给桓温,抬头看向大堂顶棚,翻动眼皮,揣摩着桓温的意思。 心道,桓温这个年纪,并且熬到这个大晋实际掌门人地位了,讲这些人人显而易见的道理他必定动怒,重要的是怎么帮他把权力用到刀刃上,转化成对等的利益才对。 他斟酌着词语道“明公,事已至此,总不能派兵从褚歆、陈安手里把寿春夺回来,毕竟都是自己人嘛。” 顿了顿,他又道“袁逆瑾及其家眷既然已经押赴建康,那我们应该先上奏朝廷全部斩首严惩叛贼,昭告天下,这样陈郡袁氏的附逆反叛之罪就此做实,而我们北伐失利,将堵住那些无知小人再背后指摘。” “嗯……”桓温面色缓和了下来,把胸中怒气随着长长的回答声音,吐了出去。 还是郗超知道自己最在乎什么,王珣年轻了啊。 “元琳,你去城外大营通知一下各营将士,解除出征备战状态,就地休息吧。”桓温看着王珣,吩咐道。 王珣起身施礼道“卑职遵命。” “令镇恶(桓石虔)、伯道(桓熙)、高武、戴施、周少孙等部每日操练军兵不得有误!”桓温又补充道。 “是!”王珣躬身退出大堂。 待王珣退下后,桓温眯起紫目来看向郗超,温言道“景兴,虽说袁逆瑾业已伏诛,但北伐失利令我大失颜面,卿有何见,令我们荆州雄风再起,重振朝纲?” 郗超手抚浓密的长髯,心道,北伐时我屡屡进言献策,你均不采纳,视如废言,现在又向我问计,我也得稍作含蓄才对。 遂躬身道“明公,今闻长安密报,氐秦与鲜卑白虏交恶,正欲起兵东征伐燕,卑职以为我们暂且坐山观虎斗,待两家分出胜负,两败俱伤之时,再图北伐,一雪前耻。” “这……”桓温皱了皱眉,沉吟起来。 这他娘的算是什么计策,等他两家分出胜负高下,那得猴年马月啊。 但想想眼前的郗超是这个世界最懂自己的人,悔不该当初不听他的进言,导致北伐功败垂成。 想到此,不得不压抑了心中的不快,看了看大堂外的天空,岔开话题道“已近午时,景兴,你我好久没在一起饮酒了,今日也无公务,你我一醉方休如何?” 郗超暗笑,但表面仍是恭谨地道“多谢明公,如此,叨扰明公了。” 桓温吩咐手下备酒宴,带着郗超去了后面的中堂。 刚刚坐下,侍妾阿马(实际姓马,因出身微贱,没有取名)抱着桓玄从后院走了进来。 桓温从阿马怀里接过桓玄,用手挂着他胖嘟嘟的腮帮子,绽开了脸上的皱纹,咧嘴道“小灵宝,快喊父亲啊,有没有吃饭呀。” 桓玄伸出肉乎乎的小胖手,扯着桓温的杂髯来回摇动,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郗超凑上前,看着小桓玄赞叹不已,恭维道“啧啧啧,少公子如此年纪既有凤表龙姿之容,又有大气磅礴之色,将来成就必不输明公啊。” 桓温心中一动,依旧逗着怀里的桓玄,边装作不在意,笑呵呵地问道“哦?景兴认为我有何成就啊。” “明公现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龙亢桓氏人丁兴且群贤毕集,遍布大晋各地,天下大势全凭明公一念之间。”郗超神采飞扬地道。 “哈哈哈,景兴啊景兴,言重了言重了。”桓温心中大慰,摆手笑道。 不大一会,家人将宴席摆好,桓温把桓玄交还给阿马,挥手示意她退下。 然后转身坐好,端起酒盏,微笑着道“景兴,今日你我一醉方休,畅饮一番。” “谨遵明公之意,论起饮酒,明公是喝不过卑职的,哈哈哈……”郗超躬身双手持盏,笑道。 第97章 桓、郗促膝夜谈 桓温眨了眨紫目,右手拍了一下桌案,昂首笑道“哈哈,景兴,难道我还怕了你不成?来,先满饮此杯!” 说罢,将盏中酒一仰脖喝了进去。 二人开始畅谈起来,从盘古开天辟地一直聊到司马炎一统江山,结束三国纷争。 又从弘农杨氏的国丈杨骏与皇后贾南风之争引发了八王之乱,最后谈到当下时局。 桓温的高叔祖是曹魏着名文学家、政治家、画家、大司农桓范。 在当年大将军曹爽和高祖宣皇帝司马懿争权时本来是站在司马家一边的。 正始十年,高平陵之变中,桓范担任中领军一职,掌管禁军,是当朝举足轻重的人物。 但他不知何故突然变卦,不顾手下劝阻,冒着生命危险,假借郭太后之名赚开已经被封锁的洛阳城门。 桓范直奔高平陵投奔了曹爽,并力劝曹爽带着皇帝曹芳去许昌,号召天下各路大军勤王讨伐司马懿。 后果当然是他的筹码下错了地方,把自己的政治前途赌输在了纨绔子弟出身的曹爽身上,被夷了三族。 从此龙亢桓氏一蹶不振,沦为刑家。 衣冠南渡后,桓温之父桓彝也跟着来到江南,为了能再次跻身于上流社会,他不惜抛弃桓家九世儒学经史世家身份,改弦更张,附庸风雅,酗酒裸奔,披发散发,嗑药放歌,成为了当时玄风盛行的东晋社会叛逆青年典范。 后来,桓彝在建康声名鹊起,被谢鲲、羊曼、阮孚等大名士接纳,最终成为其中一员,号“江左八达”,也成功的混迹进入上流阶层。 王敦叛乱和后来的苏峻叛乱,已是宣城内史的桓彝坚定不移地支持了司马家。 最后坚守着小小的泾县一个多月才被攻破,苏峻手下叛将韩晃把他斩首示众。 桓彝用自己的生命为当时年仅十五岁的长子桓温换来了大好前程。 桓温作为烈士遗孤,后来被朝廷召为驸马,娶了晋明帝司马绍的女儿南康长公主司马兴男,出仕琅琊内史加辅国将军。 在长达八年的建康驸马生涯中,桓温成为建康名士圈子里的常客,经常与殷浩、孙绰、王蒙、刘惔等大名士清谈,直到他的命中贵人庾翼跟何充出现。 前者赏识他,上表升任他为徐州刺史,成为一方大员。 后者举荐他接任了庾翼死后的安西将军和荆州刺史一职,从此桓温才走上了一条叱咤风云的道路,成为了东晋头号权臣。 他的清谈水平原本也不低,今天乘着酒兴和郗超一直从中午聊到深夜。 桓温留宿郗超与府中,与他同榻而眠。 子时时分,郗超去如厕回来,发现桓温还未睡着。 鼻息忽粗忽细地喷着酒气,明显是有心事但又不便说出口。 心道,是时候了。 郗超双手枕在脑下,平躺在卧榻上,翘起二郎腿,看着昏暗油灯下黑漆漆的顶棚。 他慢条斯理却又开门见山地低语道“明公当天下之重任,二十余载,今年垂六旬,尚未建不世之功勋,如何镇惬民望!” 桓温那边马上停止了粗重的鼻息,他长吐了一口酒气,轻声叹道“然则奈何?三次北伐两次大败而回,一次无功而返,恐难以再复声望啊,唉……” 白日里高高在上,裒然举首,不可一世的大司马,终于说出了他的心声,成为了郗超卧榻之侧的平凡老头子。 郗超这才将自己早已筹划好的计划和盘托出,他沉声道“明公不为伊、霍盛举,恐终不能宣威四海,压服兆民。” “哦?”桓温一愣,他也是大知识分子,当然知道什么是伊霍盛举,伊尹和霍光啊,两位大英雄的光辉事迹流传千古。 他们俩平生得意之作不是平定天下,而是搞宫廷政变,把皇帝拉下马,成为后世权臣们废掉不顺眼皇帝的光辉榜样。 后世中哪个权臣想要搞定不听话的皇帝,都把此二人当做参照物,美其名曰为江山社稷千秋万代着想,也是向名臣典范学习,向先辈英烈致敬。 最近的代表人物不就是一百多年前的董卓嘛。(不提司马师在254年废掉曹芳,犯忌) 但桓温还没反应过来郗超提他俩是何意。 觉察到桓温还没有领会到自己的意思,郗超幽幽地低语道“明公可学伊霍,废掉当今皇帝陛下,这样才能重树威望,让天下人皆知您在朝中之影响力。” “啊!”桓温忍不住坐了起来,惊喜地拍着自己的大腿道“景兴啊,你不愧是子房在世啊,高明,高明!” 郗超擦着脸上桓温喷来的唾沫星子,也坐了起来,二人都不困了,面对面的促膝而谈。 桓温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伊尹和霍光搞定他们的上级领导都是有充分理由的。 商朝的伊尹囚禁太甲乃是他贪图享乐,汉朝的霍光废掉刘贺是他荒淫无度。 二人举措得到了举国上下人民群众的热烈拥护,因为这俩帝王已无法带领大家走向物阜民丰,仓廪充实的幸福生活。 现如今的皇帝司马奕,他不但不铺张,更谈不上荒淫。 而在政事上有大事儿先征求桓温的意见,小事儿上才让司马昱、谢安、王彪之他们做主。 这个这个,他乖得很啊…… 桓温疑惑地看着坐在对面的郗超问道“景兴,当今圣上并无差错,若是废掉他,岂不是被人指摘为发动叛乱,与王敦、苏峻之流有何差别?” 忽明忽暗的油灯映在郗超脸上,显出有几分神秘之感,他胸有成竹地道“陛下在国策政事上是无过错,但我们可以给他编造其他过错嘛。” “哦?愿闻其详!”桓温饶有兴致地问道。 “永和八年,我们不就是这样对付过太后和陈谦嘛。” “啊,对,对,哈哈,陈谦就是因为此事下了诏狱,受刑留下后遗症,所以去年早早就死了。” “当年消息散播之迅速,影响之广大,卑职也是始料不及,经市井坊间之口越传越烈,甚至有人添油加醋像是亲眼见到一般。” “那……景兴,我们该怎样行事?” 郗超手抚浓密的黑髯,阴恻恻地笑道“呵呵,太后和陈谦传闻给了我一个启示,小道消息远比正道消息传播得要快,尤其是在宫闱淫乱方面坊间更感兴趣,传闻散播得如洪水猛兽一般,越演越烈,一发而不可收拾。” 桓温虽然认可郗超所言有理,但还是有些不解地问“当今圣上并无传出不雅之事,他甚至比名士们在这方面都严谨许多,唉,如今的建康礼乐崩坏,名门士族子弟招妓纳妾,强取豪夺——” “明公,这有何难?”郗超打断了桓温对当今社会现象的吐槽,把话题拉了回来,他缓缓道“当今圣上作风很端正?端正到非比常人?那好,我们可以来个逆向思维,他对女子不感兴趣,那他是不是本身就不喜欢女人,他喜欢的是……男……人!” 郗超把最后三个字故意加重了语气。 “啊?”这可颠覆了桓温的认知,他久在高位,心里只想着最高层的国家大事,例如对外征讨,对内搞掉政敌,还有招纳贤才等等,但万万想不到还有此等事。 看着桓温一脸的惊奇,郗超淡淡一笑道“明公有所不知吧,陛下身边有三个近侍,乃是在潜邸之时的伴读,如今仍然居住宫中伴驾,叫做楚相龙、计好、朱灵宝。” “这个……我似有耳闻,但未曾往心里去。” “卑职听说他们几人与陛下经常裸身在温泉泡浴嬉闹,深夜歌舞饮酒,还同榻而眠,我们可以派人在京城里散播陛下有‘痿疾’不能御女,而宠幸男子。” 这下桓温更加不解了,他紧锁眉头,急忙纠正道“此言谬矣,景兴,陛下的田美人和孟美人已育有三子,天下皆知,怎能说他有‘痿疾’?” 郗超抚须笑道“哈哈哈,明公啊,这并不难,既然陛下患有‘痿疾’,我们可以散播说此三子并非龙种,而是那三名近侍与田氏、孟氏的私生子嘛,这不就合理了吗?” 哎呀,服了服了,桓温思忖了片刻,拍着大腿笑道“哈哈,景兴啊景兴,你真是高人啊,这都想得出来!我有你相助,真是三生有幸,若能成就大事,你就是我第一功臣!” 说罢,二人相视大笑。 笑罢,桓温思忖着郗超方才的话,抬头看着窗棂外黑漆漆的夜空,回忆着往事道“当年太后和陈谦在假山山洞躲避羌军搜捕,孤男寡女待了一宿,一经传开,百口莫辩,谁也无法证明他们俩没有行苟且之事。” “正是如此,如今我们散播陛下有‘痿疾’,他也不可能到处脱掉亵裤证明给别人看。”郗超点头道。 “这是个永远无解的死局!哈哈哈……” 第98章 王猛大举兴兵 太和五年六月底,晌午。 鸡笼山上,赤日炎炎,蝉鸣聒噪。 陈望坐在陵园瓦房的门槛上,身着单丝质衽衣,挽着裤腿,一边挠着昨晚被蚊子咬的满腿疙瘩,一边拿着陈安派人刚刚送来的信笺,仔细看着。 氐秦司徒、录尚书事、平阳郡候王猛于灞上辞别亲自来送行的天王苻坚。 起马步兵六万,督镇南将军杨安、征虏将军邓羌、左军将军梁成、虎牙将军张蚝、宁远将军毛当、鹰扬将军徐成、游击将军郭庆等十将,大举东征鲜卑燕国。 哇!这是前秦梦一队!这是组成了超豪华阵容啊! 当然他们还能组成梦二队,比如队长慕容垂、队员姚苌、吕光、苟苌、窦冲、杨定、王鉴…… 这里面随便拿出一两个来都能打的鲜卑白虏抱头鼠窜。 陈望禁不住赞叹不已,腿上给挠的一道道血印也感觉不到痛疼了。 如果自己不是在此守陵,即刻率兖州七万将士北渡淮水,即便不能灭掉鲜卑白虏最起码也能收复淮北以及青州。 想到此,他为自己错过了这么一场大好时机,磋叹不已。 正在这时,听见马蹄声,抬头看见王恭从山下骑马上来,赶忙起身相迎。 来到近前,王恭从马上跳下来,把缰绳扔给了一旁的家丁。 他身着紫色官服,干干净净,配上那修长健美的身体,英俊无比,意气风发。 微微上视的双眼,总给人一种傲气十足的样子。 陈望对王恭从来都不避讳,一边把他让进屋里的土炕上,一边拿着书信给他看。 王恭看完,摇摇头,蹙眉道“广陵公,这下鲜卑白虏完蛋了,但氐秦这实力,如果统一北方,恐我大晋也难以匹敌啊。” “唉!孝伯,不必过早担心,”陈望一脸轻松地边给王恭茶盏里倒水边道“如此大的疆域,我看氐秦也未必能治理好,走一步瞧一步吧。” “广陵公,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待到氐秦饮马淮水,虎视江东时,贵军可就有麻烦喽。”王恭边喝着茶水边道。 “我们不是还有巴蜀,还有襄阳嘛,若真到那一天,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就不信桓温不出兵,由汉中可以袭关中,由襄阳可以攻洛阳嘛。”陈望手指着墙上的地图道。 王恭扬了扬英挺的剑眉,微笑道“一根绳上的蚂蚱,就不要互相打斗了,谁也跑不了,哈哈,广陵公这比喻好。” “孝伯,今日下朝这么早,是来混午饭吃的吗?”陈望邪睨着王恭,嘲笑道。 王恭突然脸色一肃,蹙眉道“今天过来就是要讲一件奇怪的事儿?” “哦?”陈望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在这鸡笼山上都闲得蛋疼了,就希望听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这两日在建康城的市井坊间有个传闻……” “哦?讲讲。” “是关于当今圣上的。”说着,王恭下意识地向空中虚拱了拱手。 “你快说啊,急死个人。”陈望用极其感兴趣的八卦眼光看着王恭催促道。 “说来难以启齿,唉,说陛下一直患有‘痿疾’——” “哈哈哈,”陈望的笑声打断了王恭的话,“痿疾?ed?怎么可能?陛下已经育有三子了。” 第99章 王谢两位大佬 王恭有些不解,一双如朗星般的黑眸疑惑地盯着陈望问道“一帝是什么意思?” “啊,就是男性功能障碍嘛,”陈望赶忙解释道“哎呀,就是那方面不行,就是房事御女不行。” 王恭俊美白皙的脸上泛起了红晕,摇头道“陛下是育有三子,但传闻是这么说的,陛下不近女色多年,喜欢男……唉,总之,那三个皇子也并非亲生。” “哦?哎呦呦,这可了不得,”陈望盯着王恭眉目清秀且白里泛红的脸庞,不禁想起了有些相似的王法慧,唉,这兄妹俩的相貌,啧啧啧…… 他一脸坏笑地戏谑道“那你上朝的时候,陛下有没有多瞧你几……眼……啊?” 还故意拉长了语调。 王恭啐了一口,摇摇头,右侧唇角微微上扬道“呸,怎么可能?陛下怎么可能对男色感兴趣,更……更何况我官卑职小,在大殿后面站着,他也看不见我。” “哈哈哈,凭孝伯的样貌,陛下一定会提拔你的。”陈望越看王恭害羞越想笑。 王恭摆手,恢复了常态,正色道“休要胡言,广陵公,这种传闻也太荒唐了吧,怎么会有人敢妄议圣上,今日上朝,大臣们看见陛下的神色都不太正常了。” “叔父大人没说什么吗?”陈望问道。 “父亲回府极少讲朝堂公务,听说传闻后一直闷闷不乐。”王恭回道。 陈望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跟王恭讨论这个话题了,毕竟他年轻气盛,即便是知道了内幕,也无能为力,如果一时冲动,出去发发牢骚,还能殃及家人。 他收起方才的笑意也正色道“孝伯,事关陛下声誉,你我说说罢了,不必对别人言及,甚至是王忱、羊昙他们。” “嗯,我知道了。”王恭点头道。 陈望岔开话题,微笑道“令妹如此贪恋杯中之物,令尊不管,难道令堂也视若无睹吗?” “唉?”王恭颇为不悦地道“广陵公,你这是何意?怎么操心起我家事来了?” “你我情同手足嘛,所以,哈哈哈,只是略表关心令妹罢了,花季少女,二八年华,含苞待放,却如此喜好饮酒,并非善事啊。”提及王法慧,陈望又开心地笑了起来。 “别提了,都是父亲、母亲只此一个女儿,视作掌上明珠,从小骄纵惯了,父亲喜好喝酒,她也跟着喝,都许多年了。”王恭摆手,摇头叹道。 “哦,只是如此吗?” “其实……其实还另有原由。” “看来孝伯有难言之隐啊,那就不必说了,贵府乃是大族出身,又是哀靖皇后家属,我可不敢多问,哈哈。”陈望故意激将,笑着道。 王恭果然年轻,端起茶盏猛地喝了一大口,然后重重地将茶盏放在案几上。 “其实父亲并不中意舍妹与琅琊王世子的婚事,舍妹更加不愿,哎!怎奈人家是宗室,又是皇位继承人,不得已而为之。”王恭叹着气道,手指不断地敲击着案几,看得出是心情有些激动。 “哦?为何?与宗室结亲是天大好事啊,各大世族想结亲都结不上呢。”陈望循循诱导,接着问道。 “广陵公何必明知故问?”王恭又涨红了脸,语气不善地道“你我同窗,你也见到司马昌明和司马道子两人的操守德行,因琅琊王老来得子,骄纵惯了,不必言及不学无术,简直是俩,是俩衣冠禽兽一般。” “哦……”陈望点头称是,自己乍一入东晋第一次去国子学就尝到了这俩小子的苦头了。 既然亲爱的法慧妹子不愿嫁,老王也不要喜这门亲事,想个什么法子来毁掉这门亲事呢? 正在这时,忽然外面远处传来了牛叫的声音,“哞……哞……” 由于天热,房门是开着的,王恭坐在土炕靠门近一些的地方,他转头仔细看去,不禁脸色大变。 陈望忙问“是何人啊,孝伯,这么紧张?” “是尚书仆射和尚书令来了。”王恭一边再次仔细辨认,一边答道。 他认得谢安和王彪之的牛车,天天早晨上朝路过东掖门时会看见这俩豪华座驾停在那里。 王恭转过头来看向陈望,心中纳闷,这俩是朝堂大佬,父亲的顶头上司,怎么一起来了?难道是来找陈望的? 因总领中书监的琅琊王司马昱极少参加政务处理工作,所以尚书仆射谢安和尚书令王彪之成了东晋朝廷实际决策者了。 前者职位低一级但掌中书监实权高一些,后者职位高但实权稍低。 陈望赶紧下了土炕,将裤腿撸下,扎好衽衣,披上长袍,再扎上丝绦…… 神采清逸的谢安和须发皆白的王彪之已经走进门来。 陈望未及穿好木屐,和王恭一起躬身施礼道“拜见尚书令大人,拜见尚书仆射大人!” “贤侄请起,”王彪之那苍老中带着有些尖厉刺耳的嗓音回到在守陵小屋里,气浪涌动,声震耳鼓,“哦,孝伯也在啊。” “在,在,卑职下朝过来探望同,同窗……”王恭嗫喏道。 谢安清风和煦地话语从王彪之身后传来,“贤侄房舍重建倒颇有些风雅之色,哈哈。” “这还要感谢丹阳尹王大人,帮我修葺一新。”陈望边思忖着两位日理万机的大佬怎么来了这里,边不卑不亢地躬身答道。 谢安语气沉重地道“贤侄,你在此还住得惯吗?唉,自从上次刺杀事件后,我就叮嘱荀蕤加派人手,日夜巡防,天子脚下,先帝陵园,竟有如此凶蛮歹毒之人,也是我等考虑不周啊。” “多谢叔父关照,行善从政,必无恶事所侵;深谋远虑,岂有忧心之患。为善之人,肯行公正,不遭凶险之患。凡百事物思虑、远行,无恶亲近于身。”陈望躬身道。 “看看,贤侄在此必定用功读书,哈哈哈,文采方面已胜过太尉了。”王彪之哈哈大笑道“有此见识、心胸,将来必有大成。” “不敢,叔父过奖。”陈望又向王彪之躬身道。 谢安微笑着搀扶起陈望道“深谋远虑,岂有忧心之患,说的好啊,成大事者莫不如此。” 王恭看着陈望从容应付两位大佬级人物对答如流,举止得体,心下又增添了几分佩服。 因在朝堂上见识过两位宰辅的威望素着及政治手段,心存敬畏。 且级别相差甚远,平时连个打招呼的机会都没有,今日近距离接触,颇为不适,站在一边手足无措。 王彪之翻起有些下垂的眼皮,看向王恭,沉声问道“孝伯,你与陈望的事谈完了没有?” “回,回尚书令大人,卑,卑职已谈完了,这,这就告辞。”王恭支吾着道,恨不能抽自己一记耳光,心想,两位宰辅来找陈望必定有重要事情,自己竟紧张到丝毫未觉,还得等王彪之提醒。 说罢,王恭向两位大人躬身一揖,又向陈望拱手,倒退着出了小屋,将门轻轻掩上。 陈望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房舍简陋,只能委屈二位大人在此就座。” 二人点头,谢安来到土炕前,脱掉木屐进了里面坐下。 王彪之和陈望分坐炕几两边。 陈望给二人的茶盏里倒入茶水,一边道“建康六月,赫赫炎炎,焦金流石,幸喜鸡笼山上偶尔还有些凉风吹过,倒成了避暑胜地。” “唉,一年来最难熬的就是这六月天,记得幼年在琅琊故里,那里的热与建康的热又有不同,北方热但身体干燥,南方热身体粘湿更加不爽,这一晃几十年了,还是怀念北方故土啊。”王彪之正襟危坐,大倒苦水,说话间额头已经冒汗。 “侄儿还是下去把房门打开吧,这样能凉爽一下。”陈望说着,就要下地去开门。 谢安忙摆手道“不必不必,天气虽热,但一想起建康传言,禁不住脊背发凉啊。” 陈望暗笑,这谢安还挺幽默呢,遂接话道“侄儿在鸡笼山一想到历代先帝和父、祖都在地下,壮志未酬,也是脊背发凉,暑意全消。” 王彪之抬起衰老下耷的眼皮,有些浑浊的眸子意味深长地看了陈望一眼。 “贤侄听说过建康最近的传言吗?”谢安见陈望未进入他所设的话题,只得再次发问。 陈望故作诧异地道“哦?侄儿在此守陵基本与世隔绝,并无耳闻。” 于是,谢安把王恭先前所讲的有关司马奕“痿疾”传闻又讲了一遍。 陈望一脸凝重,一边点头一边做倾听状,嘴里不时发出惊讶地回应。 他现在明白了,两位朝廷大佬此行的目的。 待他讲完,性情刚直的王彪之眯着眼道“听安石讲,贤侄了了几语不但能退鲜卑白虏十数万大军,更令巨酋慕容垂奔逃氐秦,智谋过人,明见万里,料事如神,今我二人特来问计于你,还望赐教一二。” 陈望赶忙躬身一揖,急急辩解道“尚书令大人过奖,侄儿愧不敢当此赞誉,前日与安石叔父闲谈时无意中谈及慕容垂与燕室不睦,安石叔父审时度势,想到此离间之策,与侄儿并无干系。” 谢安摆手,正色道“哎……!贤侄,我与尚书令前来拜访,实是束手无策,国家已到生死存亡之时,你切勿再行谦虚,还望明言。” 陈望见平时慢条斯理,不紧不慢的谢安都有些着急了,知道两位大佬大热天赶来,确实是真心实意请教来了。 他端起茶盏来呷了一口,眉头紧蹙道“叔父,尚书令大人,此传闻似是无解,发起者用心之险恶,心思之缜密,匪夷所思啊。” “愿闻其详。”王彪之道。 陈望放下茶盏,反问道“正如安石叔父所讲,国家已到危难时刻,二位大人忝居宰辅,忠于晋室,赤心报国,昭昭日月,为了延续国祚,只能委曲求全了。” 王彪之和谢安对视一眼,面色肃然,神情黯淡。 陈望的话他们听得明白,能坐到这个位置上的人都是踩遍了世间所有坑的人精了。 谢安叹气道“难道只能任流言散播下去,而最终舍弃陛下了?” 陈望双目炯炯,郑重地点了点头。 大家沉默了。 一股悲伤愁苦的气氛弥漫在了整个小屋内。 良久,陈望缓缓道“当年我父同遭谣言所害,并无申诉鸣冤之地,在廷尉牢狱饱受酷刑,以非凡之毅力才侥幸活命,今圣上若想活命,那只有一个字‘忍’。” 王彪之在司马奕继位之初还做过两年帝师。 他禁不住垂泪道“陛下乃显宗成皇帝幼子,自幼父母不在,战战兢兢,生性柔顺,与世无争,才二十七岁,何以遭此大难啊……” 谢安捻须叹道“唉,当年太尉之事历历在目,贤侄说的是啊,像涉及……涉及……” 陈望接话道“涉及宫闱淫乱,历来都是搞倒政敌最佳手段,且一经传播便似洪水爆发又似山火蔓延,一发而不可收拾。” 陈望心道,不用说历史上,即便是现在当今社会,想让一个高官或者老板锒铛入狱,最先开始的手段百分之九十九都是从乱搞男女关系绯闻开始的。 谢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比想象的还要复杂,他紧锁眉头,沉声道“这种事情不但在民间,就是在士族、官员中都是兴致盎然,津津乐道的事情。” 王彪之抬起袍袖拭起泪来。 陈望接着道“元日节前夜,左卫将军从历阳来探望我,我就对他言及桓温北伐失利并非善事,虽然大晋忠臣们都盼着桓温失利,最终虽如愿以偿,但他欲重树威望,必将兴风作浪,令大晋处于白色恐怖之中。” “贤侄,何谓白色恐怖?”谢安不解地看向陈望道。 “就是对异己分子营造的杀戮血腥气氛,我朝王敦、苏峻叛乱不就有过先例嘛。”陈望抚着下巴,语气沉重地道。 王彪之一边擦拭眼泪,一边频频点头道“贤侄所言甚是,当年是血腥杀戮的叛乱,如今是杀人不见血但诛心的叛乱,有过之而无不及,陛下怎么就痿疾了,怎么就好男色了!” 第100章 国际形势风云突变 他是四十多年前东晋发生两次叛乱的亲历者,而谢安那时还年幼。 陈望想起出入东晋时在宫中溜达,遇到盛气凌人的楚相龙,又在年前养臀部伤口期间亲眼所见司马奕和三名近侍及田、孟二位美人寻欢作乐的场景。 这真是黄泥巴掉进了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看着王、谢二人垂头丧气的样子。 遂语重心长地劝慰道“二位大人也不必太过悲伤,侄儿自幼在皇宫长大,亲眼见过多次陛下近侍在宫中盛气凌人,且陛下与那三名近侍日夜笙歌,确是实情,按宫中规矩只有宦官才能出入留宿皇宫,这种情形一旦有官员弹劾,也是重责难逃。” 谢安和王彪之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王彪之止住眼泪,恨恨地道“都是楚相龙等奸佞小人引诱陛下贪图享乐,授人以柄。” 谢安默默地道“这也是我们身为宰辅的过失啊。” 陈望紧跟着道“仆射大人不必自责,所谓谎言说上一千遍就成了真理。” “真理为何理?”谢安问道。 “真理也就是法理,道理,即是圣人之理。”陈望回道。 谢安和王彪之细细品味,还真是这么个理儿,突然觉得陈望颇有些清谈大家风范。 陈望觉得此话题可以结束了,说了近两个时辰了,跪在炕几上双腿已麻木。 他起身下了土炕,在狭小的屋内来回踱步。 而两位大佬都各怀心思,依旧正襟危坐,冥神苦想着陈望的话,并不觉得无礼。 陈望边伸展着腰腿,边说道“桓温此时风头正劲,要树立北伐失利后的威望,二位大人应避其锋芒,再说陛下最后被罢黜,究其根源也是因自身而起,听没听说过‘蚊蝇不叮无缝的蛋’?民间还有谚语道‘打铁还需自身硬’嘛。” 谢安和王彪之仔细倾听,频频点头,一起道“有道理,有道理。” “正如宋玉的《风赋》所云枳句来巢,空穴来风。其所托者然,则风气殊焉。”陈望慷慨陈词道“有了树枝才有鸟筑巢,有了洞穴才引风而来。” 王彪之由衷地赞叹,并第一次隆重的给他带上了爵位称呼道“广陵公所见甚是,今日造访真是受益匪浅啊。” 这就表明他已经把陈望当做了同辈中人了。 陈望停止了踱步,躬身一揖道“尚书令大人过奖了,二位大人比我更了解琅琊王殿下,许多年前我就听世人夸赞其为国之周公,明智雅量,湛若神君,他如果登基的话,能比现在的陛下差吗?” 这句话可算说到王、谢两位大佬心里去了,正中下怀! 二人也是建康城里善于清谈的大名士,尤其是谢安,太了解司马昱了。 谢安心道,是啊,清谈领袖司马昱如果登基,肯定比司马奕强得太多了,他更加尊重名士,依赖士族。 王彪之心道,见陈望之前,只想着寻求怎么破解桓温奸计,力挺陛下,拼上身家性命也要与桓温斗争到底,听了他的话,真是茅塞顿开,本来司马奕也没有什么作为,只是老实巴交而已,他唯一的好处就是听话,任我们几个人摆布从无怨言;司马昱已亲历七朝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做了皇帝再差还能比司马奕差?好险啊,差点拿着琅琊王氏全族的身家性命跟桓温做无谓的争斗,好险! 二人此行目的已达到,互相对视了一眼。 配合已久且狡黠老辣的宰辅,从眼神中就能领悟到对方的意图。 王、谢两家用眼神达成了共识,那就是拥立新君,咱们也可以从龙有功,青史留名。 二人一起下了地,穿上木屐, 神色中又恢复了往昔的国之重臣的不苟言笑,沉稳有度。 陈望暗笑,大人物们如果进了演艺圈绝对不用培训,都是个顶个的老戏骨。 谢安道“贤——哦,不,广陵公,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这几日因流言所困,衙门里公文堆积如山。” 陈望也改了口,躬身施礼回道“取寿春之事有劳您休书给桓温加以解释,在下代兖州文武及将士们感谢尚书仆射大人。” 谢安摆手,微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陈望把王、谢二人送出小屋,看着他们上了牛车,躬身一揖到地,“二位大人日理万机,夙夜匪懈,为国事操劳,保重身体啊!” 二人坐在牛车上一起回礼道“广陵公请回,若是有事可派人来书找我们。” 陈望再次躬身表示感谢,目送着二人的牛车在卫队的簇拥下向山下缓缓驰去,直到消失在了夕阳中。 陈望这才感到了饥肠辘辘,这一聊就是三、四个时辰过去了,不知不觉连午饭都没吃。 赶紧跑到周全他们的小屋,去看大锅里还有没有吃的。 家丁装束的骁骑营亲兵忙道“给广陵公留得饭食呢,这两位大人可真能说。” “周全哪去了?”陈望问道。 家丁一边从锅里取出饭菜,一边道“在屋后练剑呢。” 陈望把一碗炖煮的羊肉倒入米饭中,一边吃着一边站在窗棂前观赏着屋后空地上,正在舞剑的周全。 心道,周全不但救了自己的命,还第一个攻上了寿春城头,得给阳羡周氏平反,待时机成熟时,向王、谢两位大佬提提此事。 南方谣言四起,绯闻漫天;北方却是战火蔓延至太行山两麓,金戈铁马,刀光剑影。 八月,王猛攻克壶关(今山西长治市附近)俘获前燕上党太守、南安王慕容越。 九月,王猛挥师北上,围攻重镇晋阳(今山西太原市),用挖地道的战术攻破城高壕深的晋阳城,俘获前燕并州刺史、东海王慕容庄。 十月,王猛六万大军与前燕司徒、上庸王慕容评三十万大军对峙于潞川(今山西长治市附近)。 王猛派游击将军郭庆深夜迂回至前燕大营后方,焚烧其粮草辎重,大火冲天,邺城可见。 十月二十三日,双方在潞川展开最后决战,秦军两名“万人敌”邓羌、张蚝联袂杀入燕军阵地,犹如无人之境,锐不可当,所向披靡。 燕军主力大溃! 是役,斩首燕军五万多人,投降十万多人,另有数万人失踪,慕容评单人单骑跑回邺城。 十月底,王猛乘胜追击,兵临邺城,团团包围。 十一月初,苻坚留太尉、侍中李威辅佐太子苻宏留守长安,阳平公苻融镇守洛阳,亲起十万大军赴邺城援助王猛。 十一月初七,邺城内各少数民族起义,扶余国的余蔚率领扶余、高丽、丁零等部落在邺城的前燕人质五百余人打开了邺城城门,前燕皇帝慕容暐与慕容评、慕容臧、慕容渊、孟高、艾朗等重臣出逃。 十二月初,王猛派游击将军郭庆等人扫荡前燕全境,擒获慕容暐、慕容评等人,前燕一百五十七郡,二百四十六万户,九百九十九万人口尽归前秦。 十二月底,氐秦天王苻坚启驾西还,自燕帝慕容暐以下,后、妃、王公、百官暨鲜卑四万余户,尽皆随驾迁往长安。 自此,从慕容廆号燕公自立到慕容儁称帝,至慕容暐亡国,共计八十五年。 转过年来,刚刚迎来了立春,大秦侵略军又出发了。 太和六年三月(公元371年),氐秦西县侯苻雅率领扬武将军姚苌、博平侯杨安、益州刺史王统、并州刺史王统、羽林左监朱肜等进攻仇池。 在鹫峡(今甘肃省西和县附近)大败仇池与东晋联军,仇池公杨纂于都城武都(今甘肃省陇南市附近)自缚出降。 在历史上存在了七十五年的仇池也在地图上抹去了。 氐秦国威大盛,横扫北方,铁骑到处无不望风而降。 向北征服了铁弗匈奴、拓跋代国,向南陈兵淮水北岸,与寿春隔河相望。 华夏版图上的“三国演义”也变为了南北对峙。 第101章 太后的无奈 太和六年(公元371年),十一月初二。 初冬时节,寒意渐浓。 傍晚时分,天空如一块巨大、沉重的铅板,威势赫赫地向地面上压来。 建康崇德宫的偏殿中,青灯黄卷,檀香袅袅, 褚太后正跪在佛祖前的蒲团上,燃香礼佛,口颂《造像功德经》。 中常侍田孜轻轻推门进来,走到褚太后身后,躬身低声奏道“禀太后,门外有急奏。” 褚太后心头微微一颤,感觉要出什么大事了,现在她并未辅政,几乎没有奏章到崇德宫来,而且还是急奏。 她抬起胳膊,田孜赶忙上前扶住,感受到太后的娇躯在微微颤抖着。 从偏殿走出,来到崇德宫正殿,还未及进门,有一名通事舍人双手恭恭敬敬地将一道奏章双手呈上。 褚太后内心忐忑,接过奏章,直接就倚在宫门上打开了。 原来是桓温的奏章,草草看了数行,已知来意。 这不就是满城风雨传了一年多的皇帝陛下“痿疾”且近男色的事情嘛,桓温在奏章最后建议废掉司马奕,立琅琊王司马昱为帝。 而且这个奏章从头至尾是以她太后的口吻写的。 褚太后已经亲历四朝,并两度听政,她经历了多次政治风波,虽然才四十六岁,但也是一朵饱经风霜的老梅花了。 她知道,司马家的王朝已经到了生死存亡时刻了! 若是不同意,那么桓温会....... 该来的总会来,唉! 天天念佛诵经祈祷,也不能保佑司马奕什么,所幸桓温立了司马昱,延续了晋室正祚,而非他自立为帝。 反正司马奕也并非什么英明之主,废了就废了吧。 现如今能有其他办法吗?这个朝廷实际掌权人是桓温,她只不过是个牌位而已。 如果她执意不允,那桓温狗急跳墙,走出曹丕、还有本朝世祖武皇帝逼禅让那一步,晋祚就完了! 褚太后感到心乱如麻,浑身无力,喃喃地道“我原也疑此事……” 遂抬手示意田孜取笔过来。 田孜赶忙跑进崇德宫内,取来毛笔,递给褚太后,自己双手捧着砚台在旁伺候。 褚太后倚着门,提笔在奏章最后批复道“未亡人不幸罹此百忧,感念存殁,心焉如割。” 自此一个新的成语由褚蒜子身上诞生,就是心焉如割,经后世演变,从元代开始成为心如刀割。 写完,将奏章交给了通事舍人,由田孜搀扶着,进了崇德宫。 子时时分(晚十二点多),徽音殿内,酒气熏天,杯盘狼藉。 司马奕半裸着身体,躺在宽大的龙床上,头枕在楚相龙的小腹上,而他的腿上还躺着朱灵宝,计好在地下,斜倚着床榻。 四个人酩酊大醉,鼾声如雷。 忽然,殿外传来了军兵纷杂的铁甲声音,由远至近。 楚相龙抬了抬眼皮,起先以为是巡夜的御林军,并未在意。 少顷,只听徽音殿的大门“咣当”一声巨响,被人踹开。 一名英武俊朗的年轻将领一脸杀气,率领着几十名甲士闯了进来。 三人一起惊醒,只有司马奕还在酣睡中。 楚相龙从龙床上跃起,怒喝道“尔等大胆!何人敢惊扰圣驾!” 司马奕的头闪了一下,落到床上,也睁开了迷离的双眼。 他揉了揉眼睛,仔细看去,并非是御林军,而是荆州军的装束! 未及开口,只见年轻将领手一挥,甲士们向龙榻扑去。 把一脸懵圈的朱灵宝和计好扭了起来。 楚相龙自恃少小习武,力气颇大,待要反抗,怎奈衣衫不整,双拳难敌四手,被两名甲士三下五除二反扭了起来,跪倒在地。 司马奕脸色惨白,嘴角抽搐,颤声道在此,尔,尔等要造……造反,弑君吗?” 年轻将领冷哼一声,躬身一拱手道“启禀陛下,末将竺瑶,奉太后诏命和大司马之命,前来捉拿秽乱后宫的贱奴!” 司马奕看着分别被两名如狼似虎地甲士扭着胳膊跪倒在地的三个发小,龇牙咧嘴,不住口地呻吟着。 痛心入骨,他颤声道“你,你们先放开他们三人,天亮后我去拜见太后再说。” 竺瑶昂首按着佩剑,冷冷地道“田大人在此,他自会回去禀告太后,不必陛下亲往。” 第102章 史上唯一因“不行”被废的皇帝 司马奕抬头看去,这才看见田孜站在竺瑶身后,正愁眉苦脸地叹着气。 可算看见熟人了,他犹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地大声喊道“田孜,田孜!此是何意?太后知情吗?快令他们退下,我要见太后!” 田孜扯着公鸭嗓子,耷拉着眼皮,一边摇头一边哀叹道“陛下,此三人为何在陛下龙榻上?此情此景,你让老奴,咳咳,唉……” 司马奕明白了,这一天终于到了,原来如此。 从去年秋天开始到现在,建康传闻他患有“痿疾”和亲近男宠愈演愈烈。 楚相龙他们告诉他这件事情,他并不以为意,自己虽然不能证明给别人看到底“行不行”,还有喜好男色之事,但清者自清嘛。 皇子是自己的亲子无疑,而楚相龙等三人是自己过命的兄弟! 他们对自己忠心贯日,生死不渝。 谣言止于智者,时间一久,谣言自会消失。 虽然我不喜好女色,但我是个正常男人,虽然我有三个近侍整日陪伴,但我们是从记事起就形影不离的朋友,绝不是什么淫乱胡搞。 今天明白了,原来这一切都是出自于桓温! 司马奕两只眼睛瞪地极大,惶恐不安的脸庞上,透出难以抑制的绝望之色,他极力遏制着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撑在床榻上的两只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大声喊道“我要见太后!我要见太后!” 竺瑶英俊的脸上带着不屑,嘴角一撇,冷冷地道“陛下哪里都不能去,把他们带走!” 甲士们把楚相龙等三人架了起来,向外就走。 楚相龙边走边挣扎着转头喊道“陛下,我们被奸人算计,他们这是谋逆!还望尽快找太后、琅琊王做打算,事不宜迟——” 还未说完,被身边两名甲士一顿老拳打在脸上,顿时口鼻绽开,血流满面。 司马奕耳里听着朱灵宝、计好哭喊的声音渐渐远去,肝肠寸断。 待他们走后,竺瑶和田孜这才躬身一揖,转身出了徽音殿。 随着“嘭”地一声,大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司马奕一双腿抖动得难以站立,整个人都软了下来,渐渐瘫倒在床榻之上,眼里涌出无声的泪水。 不知过了多久,徽音殿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司马奕从睡梦中惊醒,发现天光已大亮。 昨夜的酩酊大醉令他昏昏沉沉,发生的一切犹如梦里一般。 他摇晃了一下沉重的头颅,抬头望去,一个黑影走了进来,身后敞开的大门透进些许光亮,让他更看不清来人。 待走近些,他才看清了,是散骑常侍刘亨。 “卿有何事?”司马奕声音嘶哑地问道。 “启禀陛下,奉大司马之命,臣来向陛下取……”刘亨犹豫了一下,鼓足勇气道“取玉玺。” “刘亨,你,你近前来。”司马奕撑起胳膊坐了起来,向刘亨招手道。 刘亨躬着身子向前又走了几步。 “朕来问你,楚相龙、计好、朱灵宝三人现在如何?” 刘亨心中一寒,心道,都到了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他们三人,自己都难以保全了,的确是个无能的昏君啊。 于是口气带有几分生硬地道“楚相龙三人已被太后打入廷尉府死牢。” “朕,朕,还能见,见他们一面吗……”司马奕颤声问道。 “不能,陛下。”刘亨带着冷淡拒绝了他。 “那我能不能面见太后?” “也不能,”刘亨果断而又简短地回道。 “……” 司马奕心乱如麻,从床榻上站了起来,走下阶梯,来到刘亨跟前,急急地道“你回去禀报太后和大司马,朕要见他们!” “陛下,大司马只要玉玺,如今文武百官都在太极殿等候。”刘亨慢条斯理地躬身说道。 看似客气有礼,实则语气敷衍,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之意。 司马奕惨白的脸上没有了血色,此时已经精神濒临崩溃,他手指着大殿旁的柜子高声喊叫道“在那里,就在那里!刘亨,你尽可拿去!但朕要见太后,见众朝臣,朕并非谣言说的那样!” 刘亨赶忙快步走过去,从柜子里取出沉甸甸的玉玺匣子,抱在怀里,走了回来,躬身道“陛下,昨夜田大人和竺将军以及众多军兵都看到了,太后……” “太后怎样?”司马奕瞪大眼睛,双手搭在刘亨肩上,脸对脸地大声问道。 刘亨赶忙往后退了两步,心道,哎呦,他还真是好男色哦,说话都快嘴对嘴了,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摆脱了他的双手后,死死抱住玉玺道“太后已心灰意冷,不想再见到陛下了。” 司马奕缓缓地坐在了地上,放声大哭起来,抬头仰天喊道“太后,太后明鉴啊……不要听信田孜这个阉宦小人之言,儿臣不是谣传的那个样子啊……” 刘亨带着一脸鄙夷地神情,心道,昨夜你们都被赤身裸体从床榻揪起了,且谣言已经沸沸扬扬传了大半年了,你早干嘛去了? 遂冷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向徽音殿外走去。 桓温接到褚太后的奏章批复时已经到了石头城,拿到了批复就像取到了盖了公章的红头文件,立刻下了船,把大部队驻扎在了石头城。 率一千精锐甲士进了建康城。 当晚就遣竺瑶率二百甲士拿着褚太后的批示进宫,展示给守卫皇宫的殿中将军毛安之看后,会同田孜一起,抓捕了楚相龙等三人。 第二日一早天不亮,派宫中执事官员挨家挨户召集了文武大臣早朝。 待文武大臣揉着惺忪迷离的眼睛,进了太极殿后,不禁大吃一惊! 正中丹樨上面的龙榻空无一人。 在龙榻下面的却是三个人。 左边站着手按佩剑的牙门将竺瑶,右边站着手握明晃晃的大砍刀,凶神恶煞般的桓石虔。 中间一人端坐在一张胡凳上,只见他正襟危坐,双手撑在膝盖上,须发半白,方面紫目,不怒自威。 乍一看去,大家怀疑是关帝显灵,身边一个关平一个周仓呢。 再仔细一瞧,我的天啊 ,这不是许多年未出现在朝堂上的大司马、扬州牧桓温嘛! 他怎么突然进京了?还坐在太极殿的丹樨上,离龙榻只有一步之遥。 谢安、王彪之虽然也有些吃惊,但自从和陈望的会谈后,已经有了分寸把握。 知道桓温不是来谋权篡位的,百分之百是造完谣,来行废立树个人威信的。 谢安定了定神,与王彪之对视一眼,二人手持象牙笏板,撩衣袍跪倒在地,一起口颂道“卑职,拜见大司马!” 后面文武百官跟着两位大佬一起跪倒在地,叩首问安。 桓温故意在丹樨上,俯视跪在下面的文武百官,默不作声,享受着不是皇帝而不输似皇帝的微妙快感。 须臾,他抬起右手来,沉声道“卿等多礼了,快快请起。” 一片窸窸窣窣声过后,众文武站起身来,文东武西,按职位规规矩矩站好。 桓温声音缓慢但语气严厉地高声道“当今陛下,蓄养男宠,荒淫无度,且……身患‘痿疾’致使龙脉断绝,田、孟二美人竟与男宠淫乱生有三名孽种,此等宫闱秽事闻所未闻,古未有之!” 说完,他顿了顿了,目光向下扫去。 只见几百人的太极殿上一片寂静,落针可闻,连个咳嗽声都听不到。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嗓门又拔高了几分道“我奉太后密诏,进京整肃朝纲,捉拿奸嬖,下面请田大人宣读太后诏命!” 说完,他抬手挥了一下。 田孜从龙榻后的侧方闪出,走到桓温旁边,展开昨天桓温以褚太后口吻写的并批示的诏书,扯着公鸭嗓子道“太……后……诏命!” 呼啦啦,大殿中众文武官员又跪了下来,匍匐在地。 “王室艰难,穆、哀短祚,国嗣不育,储宫靡立。琅邪王奕,亲则母弟,故以入纂大位。不图德之不建,乃至于斯。昏浊溃乱,动违礼度。有此三孽,莫知谁子。人伦道丧,丑声遐布。既不可以奉守社稷,敬承宗庙,且昏孽并大,便欲建树储籓。诬罔祖宗,倾移皇基,是而可忍,孰不可怀!今废奕为东海王,以王还第,供卫之仪,皆如汉朝昌邑故事。但未亡人不幸,罹此百忧,感念存殁,心焉如割。社稷大计,义不获已。临纸悲塞,如何可言。” 文武百官已经听了大半年的谣言了,对于这一天早有了心理准备,只不过大家关心后面还有什么,是桓温改朝换代?还是…… 只听田孜继续宣读道“丞相、录尚书、琅琊王昱体自中宗,明德劭令,英秀玄虚,神契事外。以具瞻允塞,故阿衡三世。道化宣流,人望攸归,为日已久。宜从天人之心,以统皇极。主者明依旧典,以时施行,此令。” 废司马奕,立司马昱,桓温此行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 他本以为会有十个二十个人甚至会有更多人出来反对,质疑,但他高估了跪在大殿上文武百官的道德标准。 大家齐声颂道“臣等谨遵太后诏命!” 东晋时期虽然玄风日盛,但朝纲主体还是千百年来奉行的儒家思想。 不管谁来做皇帝,即便是异姓篡位,甚至是胡人来做皇帝对文武官员来说也毫无影响。 因为他们还有自己的小算盘恰好他们已搜刮的盆满钵满,敌寇来了,他们正可以慷慨激昂地出卖他们曾经的同胞、曾经的同事,并义无反顾地叛变投敌。 他们把这叫做“顺应天命”,也叫作“识时务者为君子”。 这种行为还有一整套被称为“五德循环”的理论为他们作道义支持。 一个政权的道德衰败了,自然有另一种道德替换,归顺就是君子,识时务的君子。 靠迎立新君,乃至叛国投敌之功,在新王朝里,他们再不济也可用搜刮、盘剥来的财产继续做大富翁。 只要今生荣华富贵,作威作福,哪管黎民是生是死,哪管身后道德沦丧,洪水滔天。 看着大家都没有异议,桓温下令道“嬖人楚相龙、计好、朱灵宝三人淫乱宫闱,处以车裂!田、孟二美人(美人是晋朝妃嫔称号之一)赐白绫自缢!三名孽种在东掖门外驰道边杨树上马缰绳吊死,挂尸十日,以儆效尤!” 高亢带着些许嘶哑的嗓音回荡在太极殿上空,显得阴森可怖,令众文武战战兢兢,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司马奕于是成为中国上下五千年历史上唯一一个因为“那方面的事”被废的“不行”皇帝了。 这个皇帝当的够窝囊,自己的孩子被硬说成不是,自己只是不太热衷于女色,却被说成了痿疾,好男色。 当诏书在他面前宣读后,他大叫一声,已经昏死了过去。 他的两个老婆三个儿子还有他二十多年的三个发小玩伴,都死的很惨烈,一转眼,世上最亲的人都离他远去了。 十一月十五。 桓温召集文武百官上朝,开始了下一个重要步骤——走程序。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都讲究一个走程序。 立皇帝有一套复杂的程序,废皇帝的程序更不简单。 满朝文武很多都拥立过皇帝,因为自东晋以来,皇帝大都不长寿,平均每十年八年就立一个新君。 但废掉一个皇帝,大家都从来没有实操过,甚至都没有听说过,毫无经验可言。 坐在丹樨上的桓温连问了数遍,文武官员都面面相觑,摊开双手表示不知道。 桓温这下可就犯难了,他心道,跟郗超研究了大半夜,实施了大半年,这么完美的一个计划,竟然在这里进行不下去了。 如果不合法化的废掉司马奕,就没法合法化的拥立司马昱,这,这该如何是好啊。 现在郗超还在广陵,在关键时刻出现意外,局面可不好收拾了,会被世人诟病。 正在此时,大殿上响起了那个大家熟悉的声音,苍老而又尖厉,“公,阿衡(宰辅的意思)皇家,便当倚傍先代耳。” 第103章 晋简文帝 王彪之向桓温躬身道。 “哦?尚书令大人,先代何人有迹可循?”桓温心中一喜,暗赞道还是大儒博古通今啊。 王彪之心道,抄作业你不会吗?你所行之事不就是伊霍之举吗? 于是朗声道“治书侍御史何在?” 治书侍御史(掌管图集文书)慌忙出列道“卑职在!” “取《霍光传》来!”王彪之吩咐道。 “是!”治书侍御史赶忙跑出了大殿。 大殿文武百官连同桓温皆是饱学之士,尤其是桓温想起郗超去年订计时就提过伊霍之举,自己怎么就忘了呢。 大家心中不由得暗暗敬佩王彪之的真知灼见。 不多时,治书侍御史捧着《霍光传》就跑进了太极殿,交给了王彪之。 几名威望素着,博学多才的江东大名士,像国子学博士孙绰、祠部尚书袁宏等人凑了过来,与王彪之、谢安一起研究了《霍光传》。 不多时,就制订了一套合理的废掉皇帝程序。 大家回到班列中,按官阶站好位。 请出了大晋第一寡妇褚蒜子,正式宣布了废掉司马奕,并封桓温为首席迎立顾命大臣,率领文武群臣迎立司马昱。 褚太后讲完话,桓温偕众文武跪拜叩首。 废的正式程序走完了,下一步就是到琅玡王府迎接司马昱的程序了。 大家跟随在桓温身后走出太极殿,刚走到殿外高高的汉白玉平台上。 远远看见司马奕在荆州军兵的看护下,身着白帢单衣,佝偻着身子,上了牛车。 在衣甲鲜明,刀枪明亮的军兵簇拥下,出了神兽门,离开了皇宫。 秋风萧瑟,天高云淡。 空中不时传来了大雁南飞的叫声,更显得冷清凄凉。 此时此景,近乎于半数的文武官员不顾桓温在场,跪倒在地,哭拜辞别。 哭罢,大家擦干眼泪,从地上爬起来。 太阳还是照常升起,历史车轮依然滚滚前行,生活还得继续。 由太仆卿亲自驾着天子乘舆,桓温骑马紧随在后,他身后是尚书令王彪之,尚书仆射谢安,再后面是文武百官。 銮辂、九旒、华盖、左纛、羽葆、鼓吹、班剑、虎贲等各种卤簿仪仗,一应俱全。 箫鼓喧天,钟罄齐鸣,吹吹打打,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奔出了台城东阳门,直奔位于雀湖之畔的琅琊王府。 接到司马昱后,大家又回到了太极殿上。 司马昱站在他站了二十三年的位置上向龙案摆放的玉玺一拜再拜,起身时已是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就像当年刘备刘玄德登基时一模一样。 满朝文武都以为他是感受到了组织上的温暖,感动地痛哭流涕。 但只有司马昱自己心里烂明白。 他从永和二年(公元346年)被褚太后任命为宰辅,录尚书事,总揽朝政到现在,唯一做的事情就是打压荆州的桓温。 只要桓温想做的事情,司马昱就不同意,只要是桓温的敌人就是他的朋友。 桓温多次提出北伐,司马昱就反对,他宁可任用褚裒、殷浩、谢万等手无缚鸡之力只知清谈的大名士率军北伐,也不让桓温去。 结果可想而知,北方如狼似虎的游牧民族打得大名士们落花流水。 而他打压的桓温二十多年来却越压越牛,牛气冲天的现在把皇帝都敢拉下马了。 司马昱擦拭着眼泪,看看身后的文武群臣满眼期待的目光。 再看看身边这位似笑非笑,紫目不时闪着精光的桓温。 他是真心不想坐上那个古往今来令无数英雄豪杰梦想的龙榻。 司马奕这么一个老实巴交的孩子对桓温从来都是唯唯诺诺,就这样还是被桓温搞下岗了。 他的今天,或许就是自己的明天。 而自己跟桓温斗了这么多年,如果是自己下岗,那下场可比司马奕惨多了。 想到这里,刚刚擦干净的泪水,又像决了堤似的流了出来,泣下沾襟。 从来都是一副凶神恶煞、暴戾恣睢的桓温,今天罕见的流露出了温情一面。 他紫面微眯,国字脸上带着微笑,低语催促道“陛下,还请顺应天命,早登大宝,受我等拜贺。” 司马昱立刻感觉桓温笑里藏刀,让他更感觉到登上这个皇位就是登上刑场了。 但是你能不登吗? 这是组织的关怀,革命的需要,给你肩上压担子。 在眼前这个桓温控制下的皇帝不好当? 那是自然! 如果好当的话,这个皇帝还轮到你来当吗? 司马昱在桓温眼神的催促下,怀着比上坟还沉重的心情,慢慢向丹樨上走去。 当他坐在龙榻上,接受文武百官跪拜朝贺时,司马昱正式加入了这个世界上最高危的职业——皇帝。 史称晋简文帝,庙号晋太宗。 登基大典是非常顺利的,因为这些年来司马家的皇帝们大都短命,太极殿上四朝、五朝乃至六朝元老比比皆是。 大家对这个程序是非常熟悉的,闭着眼就能做完。 接下来就是大赦天下,改年号为咸安元年。 司马昱的母亲名叫郑阿春。 所有带着春字的地名为了避讳犯忌,都改了名字。 其中兖州刺史辖区内的淮水重镇寿春就改名为寿阳。 第104章 陈胜谯的决定 初冬萧瑟,阴冷潮湿。 鸡笼山上落叶纷飞,万木凋零。 傍晚,陈胜谯坐着御赐牛车上了山。 自打进门后,陈望就发现往日活泼开朗的阿姐,今天跟换了个人似的。 有些话少,黛眉微蹙,但又不知如何开口问起。 “快来吃吧,这是母亲吩咐厨下给你做的炖大鹅,你多吃些。”陈胜谯用小刀和勺子,把鹅肉从骨头上分离开,然后喊道。 站在窗棂前的陈望放下手里书,来到土炕上,坐到了陈胜谯对面。 看见炕几上摆放了四碟小菜,鸡丝拌芹菜,胡瓜炒鸡蛋,姜丝炒笋干,藕片烧肉糜。 中间是一个大盘,里面摆放着满满的炖鹅肉。 陈望笑道“阿姐,我哪能吃了这么多,大老远的,跟大娘说别总来送了,把我都喂成猪了。” “噗……”陈胜谯忍俊不禁,终于掩嘴笑了,“母亲把你当成猪养了。” 说着,给陈望装了满满一碗米饭,放在他面前。 “三弟许久没来了,他近来如何?学业怎么样?”陈望左手端着米饭,右手夹了一块鹅胸肉,塞入嘴里,边嚼边问道。 “他呀,看似天天去国子学,回来母亲考教他学问,驴唇不对马嘴,经常被母亲责罚呢。” 陈胜谯夹了一片藕,慢慢地嚼着道。 “我也没法下山,应该去问问师傅他学得怎么样。” “听说三弟跟司马道子挺合得来,除了读书还经常一起玩弹棋、投壶什么的。” “可要离司马家那俩小子远一点,不是什么好东西。” “人家现在是皇子了,第一第二顺位继承人,咱这三弟倒是挺识时务的。” “唉,要是大晋让这俩人将来做了皇帝,真就糟蹋了祖宗基业和大好河山了。” “管这么多干嘛,陛下才新登基,还早着呢。” “陛下老来得子,纵贯的不得了,司马昌明和司马道子兄弟俩底裤都是满满绣着金丝。” “噗……”陈胜谯又掩嘴娇笑起来,“臭小子,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我们以前都在国子学一起如厕呢。” 看着阿姐心情不好,陈望故意逗她又笑了。 “还有啊,听那个郗恢说,他们府里光给他俩擦屁股的丫鬟都有二十几个呢。” “呸,吃着饭呢,你恶不恶心。”陈胜谯笑着啐道。 “阿姐,你笑起来真好看。” “谁笑不好看?难道还有人哭好看吗?” 姐弟二人一边吃,一边闲聊着。 吃完饭,陈望才问道“阿姐,你今日过来,似有不快,究竟有何心事啊?” “没有什么,你在这里安心为父亲守陵吧。”陈胜谯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道。 陈望微笑着问“府里是不是有什么事发生?” “嗯……”陈胜谯犹豫起来。 陈望召集起来,心道看样真有事啊,遂道“哎呀,什么大不了的,阿姐,你说说看嘛。” “母亲不让说。”陈胜谯把剩下的碗筷放进食盒里,边道。 陈望伸手抓住陈胜谯的手腕,温言道“阿姐,你别收拾了,坐下来说。” 陈胜谯坐了下来,撩了撩额头上的头发,看着窗棂,幽幽地道“南康长公主上门来提亲了……” “啥?桓温他老婆?她为谁提亲?” “桓石虔呗。” 这四个字如一道霹雳般击中了陈望。 “他?他还纠缠不休了?那个莽汉蛮牛,好色之徒,坚决不行。”陈望一听,禁不住热血上涌,拍着炕几怒道。 陈胜谯垂下浓密的睫毛,难掩面容上的哀伤,叹息道“还有更不好的消息呢。” “怎么了,阿姐?”陈望心头一震,忙问道。 “外祖父被大司马上表弹劾了。” 陈望惊讶道“这,这,陛下登基才几天,桓温就要兴风作浪了,他以何名义弹劾武陵王殿下?” “他奏章里说,外祖父豢养死士,亡命之徒,日夜操练,蓄意谋反,我阿舅司马综残杀暴虐,横行市井,且与叛贼袁真过从甚密,袁真反叛后暗中来往,要下廷尉府诏狱……” “这个,这个,阿姐,这还有没有天理?武陵王殿下也只不过好舞枪弄棒,演练阵法而已,怎滴就谋反?这二三百人谋个屁反啊。”陈望一时生气,脸红脖子粗地道。 陈胜谯幽幽地叹道“唉,老弟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奏章里说是新蔡王司马晃出面告发的外祖父。” “是啊……连司马奕都能给加个‘痿疾’和好男色,他们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陈望的手紧紧抠住炕几的角,沉声怒道“司马晃,不对,司马晃是武陵王殿下心腹,他干不出这种事,一定是桓温派人威逼诬告。” “母亲这些日子寝食难安,几乎天天亲自去武陵王府,安慰外祖父和祖母。” “桓温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谋反是死罪,可能还要株连,陛下怎么说?” “外祖父家确实有这么多手下,也的确天天操练,京城人都知道的,因有人证物证,陛下只是拒绝给外祖父定罪谋反,但……唉!不知道陛下能坚持多久。”陈胜谯眼圈渐渐红了起来,哀叹道。 陈望从土炕上站了起来,在小屋里来回踱步,思忖着。 “唉,我更担心母亲啊,她遭遇父亲离世,如今刚刚身体渐好,又遇到这种事……”陈胜谯边擦拭着眼角,边低语道。 “阿姐,你容我想想,桓温,这个老匹夫!简直是丧心病狂!”陈望手指着天,嘶吼道。 “你小点声,如今全京城都是荆州军,到处巡逻呢。”陈胜谯有些紧张地叮嘱道。 陈望对司马曦和司马综他们没有多少感情,但对司马熙雯视若生母,知道她忧心如焚,自己也是心痛不已。 他脑海里瞬间生出了许多念头,带着全家和武陵王府举家的去历阳;进宫去找褚太后想办法;找谢安、王彪之……但都被一一否定。 看着陈望边急急地来回踱步,边抓耳挠腮,现在建康是桓温说的算,找谁也没用,出走的话还没到秦淮河恐就被消灭了。 陈胜谯洁白的脸庞上挤出一丝苦笑,她低语道“老弟,你别走了,看得我心慌意乱。” “哎!”陈望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双手撑在膝盖上,看着顶棚,长叹一声。 “或许,或许我有办法……”陈胜谯那双含着盈盈春水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陈望道。 “什么办法啊?”陈望心乱如麻,粗声问道。 “如今父亲不在,江北也只剩下从寿阳到历阳几个郡的几百里地盘,你和二弟、三弟也年幼,为保住我们一家人还有外祖父一家,我想……” 陈望抬头迎向陈胜谯的目光,紧蹙双眉,嘴唇哆嗦着问道“你……” “嫁给桓石虔。” 陈望腾地从炕沿上弹了起来,挥着手咆哮道“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怎能嫁给他这个这个恶棍?你看看他,那一脸的凶相和色相,阿姐如果嫁给他,我宁愿一死,跟桓温拼了!” 第105章 武陵王大祸临头 话音一落,房门被猛然推开了。 陈胜谯和陈望吃惊地转头看去。 随着一股冷冽的夜风,周全闯了进来,他小眼睛里喷射出怒火来,厉声道“对,跟桓温拼了!” “是,我们府里有骁骑营五十人,武陵王府有三百余人,我们连夜偷袭大司马府,诛杀老贼!”陈望狠狠地道。 “你们这是以卵击石,京师有上万荆州军,还有如今已听命于桓温的六部尉、丹阳郡、西洲城、东洲府数万人马,”陈胜谯冷静地道“你想让我们颍川陈氏灭门吗?” 陈望一听,不由得心中倒吸了一口凉气,愣在了当场。 陈胜谯抬头对周全道“老周,我知你对武陵王府和母亲情深义重,但现在我们势单力薄,不能硬来的。” “老周,你暂且退下。”陈望摆手道。 周全摇了摇头,心有不甘地退了出去,回头把门掩上了。 陈望重新坐在了炕沿上,紧紧抓住陈胜谯的手,他气愤难言,无数话语都哽咽在了嘶哑的喉咙间。 最后,只蹦出了五个字,“你答应了吗?” 陈胜谯垂下双目,难掩面容上的哀伤,轻声道“没答应,但也没拒绝。” “万万不能答应啊,阿姐,你回去禀告母亲,就说我不同意,坚决不同意!你要嫁就嫁孝伯或者瑗度那样的王谢子弟,坚决不能嫁乱臣贼子家人!” “哎呀,放手,你抓疼我了。” “哦,哦……”陈望脸一红,赶紧松开了抓着陈胜谯的手。 “你看看你,母亲不想让你知道就是为此,徒添烦恼。”陈胜谯揉着葱白玉手,嗔怪道。 “阿姐,我们再忍一忍,再坚持坚持,总会有办法的,你的终身大事,不能儿戏。”陈望低语道。 目光有些迷蒙,甚至带了点水汽…… 阿姐是父亲的掌上明珠,要是他知道宝贝女儿迫不得已嫁给了一个乱臣贼子家的莽夫粗汉,那不得气死了? 虽然他已经死了,但也不会瞑目的。 陈胜谯缓缓地道“唉,老弟,你可能不知道,陛下登基后这几日,桓温指使司隶校尉桓秘罗织罪名,剪除异己,大兴牢狱,凡是跟桓家曾经有过冲突的,凡是跟外祖父家过从密切的,包括外祖父属吏们,大都开始下狱了。” “哦?还有谁家遭了殃?” “外祖父的长史庾倩,还有他的弟弟散骑常侍庾柔,殷浩之子殷涓,太宰掾曹秀,舍人刘强等,都已经下了诏狱。” “这么说只等武陵王殿下一家了?” 陈胜谯默默地看着陈望,点了点头。 “桓温这是忌惮武陵王殿下,他通晓兵法,刚直不阿,而且素来对桓温就憎恶有加,栽赃陷害。”陈望冷静下来,分析道。 “考虑嫁给桓石虔,除了为母亲分忧,主要还是为了我们家,”陈胜谯一双美目定定地看着陈望,柔声道“你和两个弟弟还年幼,切记,不要冲动,牺牲阿姐一个人的幸福,相比我们颍川陈氏的振兴如蝼蚁一般,想想我们的父亲,英雄盖世,在这风口浪尖上,若是我们走错了一步,怎么对得住父亲?” 她那泛红的眼眶里渐渐又蓄满了泪水,一颗颗豆大的晶莹泪珠,顺着她苍白的脸颊,翻滚着坠落下来。 “阿姐……”陈望紧紧地握着双拳,挺起的胸膛正剧烈地起伏着,一张脸早已变得通红,两眼大眼珠子泛着红丝儿,两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泛白的嘴唇止不住地额抖着,喉结不住地滚动着。 “若是父亲在天有灵,看着我们家要奉献一个女人才能拯救,那我有何面目苟活于世间!” 陈胜谯擦拭着泪水,抽泣道“你,你别犯傻了,世间有几个人如父亲一般神勇睿智?此一时彼一时,我们现今处境就是如此了。” 最后这句话深深地触动了陈望,是啊,一旦司马曦坐实了谋反罪名,是要诛三族的。 虽然陈家不在三族之列,但父亲的原配司马熙雯将终生被钉在耻辱柱上。 而做实这个罪名很简单,庾家、殷家这些人在牢狱里屈打成招即可,即便是大家都挺过酷刑,那还有个“莫须有”。 但挺过酷刑的概率基本为零,自秦代几百年来能挺过廷尉府诏狱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的父亲陈谦。 这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阿姐只是不愿说出口,怕挫伤了自己的自尊心。 陈望穿越而来东晋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无能,无奈,无助…… “好了,老弟,我该回去了,再晚些回去母亲会担心的。”陈胜谯从炕上起身,擦拭了眼角,整理了整理发髻。 陈望跟着起身,恨恨地道“阿姐切莫答应桓家,你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陈胜谯抬手抚摸着陈望的额头,强作笑容道“快两年了,都高出我这么一大块了,好,我答应你便是。” 陈望把陈胜谯送出门,扶着她上了牛车,躬身送别,直到牛车“哒哒哒”慢慢消失在了夜幕中。 陈望转身,没有回屋,慢慢踱步走向了远处的陈氏陵园。 他站在父亲的坟前,借着月光,看着篆刻有父亲名字的墓碑,默默地道“父亲,我该怎么办?您也遇到过这种麻烦吗?” 然而,回答他的是一阵紧似一阵的寒风,丛莽呼啸,如海潮一般哗哗作响。 一个突发的念头铁钩似的抓住了陈望的心,父亲拥兵十数万,坐镇四州,使桓温从来都要忌惮三分。 派人去历阳找陈安,起兖州兵马沿江而上,陈兵石头城(长江与秦淮河交汇处),威慑建康? 随即他又否定了这个计划。 此时的桓温已经不是父亲在的时候那个桓温了。 当然,正是父亲不在了,桓温才会毫无顾忌地废掉皇帝,独揽朝政。 陈安如果起兵,那更加坐实了司马曦谋反,借助女儿、外孙的兖州势力进攻京师。 桓温挟天子以令诸侯,一道诏书天下兵马勤王,诛杀弑君叛乱分子,那全盘皆输。 陈望忧心忡忡,漫无目的地向陵园旁的盘山小路走去。 如果阿姐答应了与桓石虔的婚事,或许能救了司马曦全家,婚事也是在明年的六月之后,父丧三年之期结束。 这么一朵娇艳欲滴的鲜花插在了一堆牛粪上。 想想桓石虔以及他俩兄弟正月十五在聚丰楼那副丑恶嘴脸,简直就是色中饿鬼,衣冠禽兽。 不觉一阵恶心涌上心头。 他狠狠地折断了身旁松树的一节枯枝,拿在手里挥舞了起来。 乱舞了一阵后,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想斗桓温?自己还嫩的很。 他为官四十余载,拥兵自重也有二十多年了。 看看王、谢两大家族,子弟众多,遍及朝野,都选择了妥协。 自己拿什么跟他斗? 大娘司马熙雯应该是现在最忧伤的人,一边是唯一的宝贝女儿,一边是生身父母的性命。 她才是最该被安慰的人。 虽然大娘外表泼辣,但跟随父亲出生入死多年,见识不凡,行事果敢,女中豪杰。 唉……还是得尊重她的意见才是。 他突然为自己刚才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感到有些后怕。 老子都说过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 也就是说,福祸是相互依存的,也是相互转化的,坏的结果可能会引发好事,谁也预料不到。 陈望现在力所能及地只有一件事,求助于他妈褚太后。 想到此,他匆匆下山回屋,提笔给老妈褚太后写了一封慷慨激昂的信,大意是务必劝导新帝司马昱顶住压力,保住司马曦一家的性命,因为司马曦是东晋开国之君元帝之子,现在是资格最老的宗室,如果他罪名成立,那么司马家皇室将毫无体面可言,大晋江山也就完了。 第106章 血雨腥风的建康 不出陈望所料,司马熙雯没有顶住像泰山压顶般的恐怖政治威压。 因为朝廷局势波谲云诡,风向大变。 作为皇室宗亲的御史中丞(相当于现在的国家总检察长)、谯王司马恬在桓温的逼迫下,上奏朝廷,言之凿凿,铁案如山。 经查实,镇军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太宰、武陵王司马曦一家及其党羽确系密谋叛乱,且当年勾结并怂恿袁真在寿阳造反,按律当诛灭三族。 随着武陵王司马曦身边的属吏,亲信,以及往日交好的士族子弟纷纷下狱。 司马熙雯决定牺牲掉女儿陈胜谯,同意了这门婚事。 三日后,朝廷宣诏。 司马曦褫夺爵位及所有官职,其子司马综、司马?罢官,皆贬为庶人,举家迁徙新安郡,未经奉诏,永不得回京。 新蔡王司马晃免为庶人,流放衡阳郡。 并新君登基,四海归心,泽被苍生,仁慈宽大。 着作郎殷涓、太宰长史庾倩、太宰掾曹秀、散骑常侍庾柔、舍人刘强等罪减一等,改夷三族为族诛。 上千口的男女老幼被押赴宫城西北的北市口,在运渎之畔斩首。 一时间,空气中布满了血腥的味道,哭喊、哀求、惨嚎声震天,把整个建康城北变成了人间地狱。 行刑从晌午一直进行到傍晚,也不知道是夕阳染红了运渎,还是运渎映红了夕阳,整个宫城西北一片赤红。 罪臣及家眷的首级被荆州军垒成了京观,以警后人。 庾家老四,曾经参加过王羲之兰亭集会并赋诗一首的广州刺史庾蕴在任上服毒自尽。 庾家长兄,陈望手下大将庾希(已调任吴国内史)偕六弟庾邈出逃海陵郡(今江苏泰州市周边)陂泽中。 庾家老三庾友因儿子娶了桓温四弟司隶校尉桓秘女儿,幸免于难。 自此,一场巨大的政治风暴得以告终。 东晋中早期两个显赫一时,声名远播的大族,陈郡殷氏和颍川庾氏,全部被诛。 殷家是东晋第一大名士殷浩这一枝,庾家是东晋前权臣车骑将军庾冰一枝。 废立了皇帝,铲除了异己,包括宗室、大族。 因北伐失利自觉声名日下的桓温重新找回来了存在感,志得意满,率领荆州军撤离了建康,还镇他的大本营姑熟(今安徽马鞍山市当涂县周边)。 留下首席谋主郗超在朝中担任中书侍郎(名义上为中书监谢安的属吏),作为朝堂喉舌,自己则在姑熟遥控朝廷。 咸安二年(公元372年)六月十九。 陈望结束了三年守孝。 但他故意耽搁了几天,因为他知道阿姐陈胜谯的婚期就在三年孝期的第二日。 他实在是不愿意亲眼目睹阿姐出嫁桓石虔的那一幕。 陈望拜祭了父祖陵墓,把两间守陵房舍交给鸡笼山附近的两名老年夫妇村民,雇他们来负责陵园日常护理。 带着周全和家丁,骑马下了鸡笼山。 下山后,走了六、七里路,来到运渎旁。 远远看见水边两座高达两丈的金字塔形状土堆。 他边向前骑行,边扬起马鞭来问道“此是何物?” “禀广陵公,此乃庾、殷两家叛臣首级京观。”家丁在旁答道。 陈望默然…… 太冤了,在封建时代做官远比现今社会危险。 早晨去上朝,晚上可能就下不了班啦。 甚至家中妻儿老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都跟着遭了殃。 而这些官员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何罪,只是领导们按照自己的需要给他们加一个罪名。 犯罪事实早已经给他们罗织好了,等待他们的一系列程序就是下狱、拷打、画押、宣判。 一路上,陈望心情沉重,沿着青溪回到了乌衣巷的府中。 进了大门后,恍如隔世。 有近三年没进家门了,显得有些陌生感。 穿过前院,跨过二门高高的门槛,踏入青石铺地的平整中院里,但觉清风阵阵,花香隐隐,举目望去,一条红毡铺地的笔直甬道分开左右,直通中堂。 远远看见中堂上坐着大娘司马熙雯,身后是丫鬟小环,身边站着二弟陈顾和三弟陈观。 陈望赶紧加快了脚步,上了阶梯后,跪倒在司马熙雯膝前,叩首颤声道“大娘,不孝儿……儿陈望回来了!” 第107章 守孝期满 “望儿,快起来,唉……回来了,三年了,你受苦了。”司马熙雯有些虚弱地叹气道,边伸手扶起陈望。 陈望站起身来,抬头一看,心中大吃一惊。 一年多前,大娘还去鸡笼山看望过他,短短时间,她的一头青丝已是半白,以往白嫩精致的瓜子脸上暗淡了许多,标志性上挑的眼角布满了细密的皱纹。 “望儿,坐吧。”司马熙雯伸手让他在旁边坐下。 陈顾和陈观上前一起躬身施礼道“兄长安好。” 陈望抬手道“二弟、三弟请起。” 陈顾他倒是经常见,但陈观已经两年多没见了,除了给母亲柳绮送葬,他从来没有去过鸡笼山。 一看陈观已经长高了近半个头,身体还是胖乎乎,淡青色长衫撑得圆滚滚的,一双紧随柳绮的大眼睛忽闪着也在打量他。 “大娘,阿姐她——”陈望虽然有心理准备,但家里缺了阿姐,让他狠狠地闪了一下,感觉心中空落落的。 司马熙雯未开口,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抽泣着道“你阿姐前日,前日出嫁的,那日一直六神无主,直到上轿前还到处张望,看你能不能回来……呜……” 说着,嘤嘤哭泣起来。 陈望再也坐不住了,他从座榻上起身,跪倒在地,抱着司马熙雯的膝盖放声大哭起来,“都是孩儿无能,大娘,让你和阿姐受委屈了,啊……” 小环、陈顾、陈观跟着一起垂泪。 中堂上一片哭声。 哭了一会儿,陈望抬起头来,边拭泪边问道“阿姐还在建康吗?” “已经随桓石虔去了竟陵(今湖北潜江市周边)任上。”司马熙雯抽泣着道“唉,如今千里之遥,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谯儿啊。” 陈望看着司马熙雯,心如刀绞。 夫君去世三年,视作掌上明珠的女儿被迫远嫁他乡,她的父母全家被驱逐出京,世上的血肉骨亲都不在身边了。 从来都是一副寡淡恬静样子的陈顾在旁恨恨地道“他若敢欺辱阿姐,再远我也会取他的狗头!” 陈望跪在地上哭诉道“大娘,我身为长子有辱家门,有辱父亲声望,遭此不幸竟无能为力,孩儿不孝啊,啊啊。” “唉,望儿,不关你事,不要妄自菲薄,如今满朝上下谁能惹得起桓家?”司马熙雯抚着陈望的头,接着叹道“唉,父王也是,多次劝他也不听,府里养这么多人,整日里舞刀弄枪的,还有他的性情直来直去,多年看不惯桓温飞扬跋扈,有今天也是自己所为。” 说完,司马熙雯再次把陈望搀扶起来,让他坐在一旁,接着道“以前你父亲掌四州镇江北,桓温不敢造次,现在情形不同了,父王怎么就不知收敛,可怜母妃还有几个弟弟跟着一起遭罪。” 陈望心道,大娘还是一个明白人,是这么个理儿,豢养了几百豪士在府中,还日日操练,这在历朝历代都是授人以柄。 若是朝中无敌对势力那倒好说,一旦有人弹劾,百口莫辩,说定罪就定罪的。 他安慰道“大娘节哀,好歹武陵王一家保全了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方才路过运渎边看见高冢,庾家和殷家已经彻底完了。” “嗯,也是万幸,他们这几家其实是受父王连累,都是父王的属吏,”司马熙雯抬起头来,看着堂外,顿了顿又道“昨日谢仆射过来探望我,对我讲起父王一家幸免于难除了你阿姐与桓家结亲,也是承蒙陛下之恩,陛下对桓温首次动了怒说‘若晋祚灵长,公便宜奉行前诏。如其大运去矣,请避贤路。’桓温这才改了主意,未杀父王一家。” 陈望心道,是自己给太后老妈写的信,央求她去说服简文帝,让司马昱终于硬气了一次,他明确地告诉桓温,如果连自己的兄长都保全不了,那他这个皇帝也不做了,让给你了。 想罢,陈望在座榻中躬身劝慰道“大娘,武陵王殿下只此爱好,从来未参与朝政,若不是有奸贼刻意陷害,谁也不会去招惹他老人家,也不能全怪他啊。” 说的司马熙雯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哗哗地流了下来,“是啊,父王他……他与世无争,从不贪权敛财,不欺压良善,何以召来此横祸啊……” “兄长,你带领全家赶快去历阳,我们点起兵马杀奔姑熟,一江之隔,一夜间就可诛杀老贼,为国除奸!”陈顾咬牙切齿地道。 司马熙雯止住眼泪,斥道“不得胡言,顾儿,你兄长还未得朝廷正式任命,一切都不得鲁莽行事,我们家现在要藏锋敛颖,韬光养晦。” “可,可我咽不下这口气,阿姐,阿姐她怎么嫁这么个——”陈顾支吾着道。 陈望摆手打断他的话,抬头看着站在对面的陈顾,温言道“阿姐已经嫁了,二弟,如果我们再不强大起来,岂不是让阿姐白白付出了吗?” “是……兄长。”陈顾犹豫着躬身道。 “望儿说的是,我们陈家唯有自己强大起来,令他人不敢欺负。”司马熙雯赞许地看着陈望道。 她转脸看向大堂外,回忆起往事,幽幽地道“当年你们的父亲因太后一事下了廷尉府诏狱,九死一生,捡回了一条性命,他回府后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完整地方,唉……” 说着,抹起眼泪来,心有余悸地道“廷尉府诏狱的穿火鞋,就是把烧红的铁鞋套在脚上,勒头颅,就是用皮套罩住头部,用绳子勒,能把头骨挤碎,最可怕的还有吃生面喝热水,再用席子卷起身子来倒空,生面和热水在肚子里膨胀,生不如死……你们想想,若是你们阿姐不嫁,父王那些属吏在诏狱里能熬得过去吗?他们一夜之间便会一口咬定你父王确系谋反。” 陈望兄弟三人默默无言,听听都是毛骨悚然。 陈顾钦佩地道“太后对我们陈家这么好,都是父亲的铁骨铮铮,坚贞不屈啊。” 良久,司马熙雯从二十年前的回忆中收回了思绪。 她勉强撑起笑容来看着陈望道“今后有何打算?” “禀大娘,儿想明日一早入宫朝见陛下,并向太后请安。”陈望躬身回道。 “嗯,凡事不要操之过急,你越是想做什么,越不要到处声张。”司马熙雯嘱咐道。 陈望沉吟了片刻,点头答道 “儿谨遵大娘教诲。” 心中愈发钦佩司马熙雯的见识,我现在都想飞到历阳去,但坚决不能表露,否则桓温及其党羽会有一种放虎归山的感觉。 我守陵回来第二天急着求见太后,说出自己想去历阳,继任兖州刺史一职,那么太后一定会去要求陛下,陛下又要在朝堂上征求大臣意见,剩下的就是无休止地争论了。 久未开口的陈观声音还是未脱稚气,躬身道“大娘,为何如此?想要什么不说出来,他人怎么会知道?” 司马熙雯转头怜爱地看着陈观道“你呀,整天吃亏还不知道,就是到处说自己的想法,我来问你,司马道子为什么昨日又把你当马骑?” “我……”陈观白胖的脸上泛起红晕,支吾道“儿,儿喜欢道子那个香囊嘛,香气特别好闻,他知道了,就说我趴在地上给他做马骑半个时辰就归我。” “你——”陈顾在旁一听又羞又怒,抬手就要打他的屁股。 陈望赶忙止住,“二弟,切勿动怒,小孩子之间的事儿。” “哼,还小孩子之间的事儿,我从进了国子学,他们就喊我三呆瓜,就因为兄长的外号叫做大呆瓜。”陈观撇着嘴,一副不屑地看着陈望道。 陈望伸出手,示意陈观过来。 陈观双手抱在胸前,抬头望天,哼了一声,并不理会。 陈望温言道“三弟,‘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你去国子学是修习学问的,前人之言不可忘,待日后你出将入相,谁还会记得什么大呆瓜,三呆瓜?” 司马熙雯也破涕为笑,看着陈观道“观儿,你看看你兄长,一出马就在下邳查获柏杰一案,虎牢大破鲜卑白虏,举朝震惊,谁还敢叫他大呆瓜啊?” “可是,可是,孩儿在国子学还是被昌明、道子二人轻视并欺侮。”陈观颇为沮丧地道。 陈顾在旁气愤道“哼,你真没用,跟他们打啊。” “所有人都听他们二人的话,怎么打?”陈观争辩道。 司马熙雯蹙眉道“你不能去告孙师傅吗?” “哎!”陈观叹了口气带着不被理解地口吻道“你们只是说说罢了,孙师傅他一天在那里才一两个时辰而已。” 陈望被这个小朋友的稚嫩口气逗得又好气又好笑,心道这是学校霸凌啊,遂安慰道“好好好,三弟,我明日正好进宫,我去找孙师傅说行不行?” “嗯,你当真能说动孙师傅责罚他们,替我出气吗?”陈观有些不大相信地道。 陈望擦了擦眼角,强挤出一丝微笑来到道“三弟啊,不管怎样,你记住一点,去国子学做学问为第一要务,大娘方才说的很对,将来你学有所成,出将入相,谁还敢轻视于你?” 陈观垂首,拱手道“好吧,就依兄长和大娘的了。” 翌日晨,卯时中。 陈望梳洗干净,穿戴整齐,来到中堂。 向大娘问了安,与两个兄弟一起吃了早餐。 然后出了府门,坐上了牛车,由家丁驾驶,旁边周全步行随侍,向宫城而去。 魏晋以前,牛车象征着地位低下和贫穷人家。 曾经东汉巨鹿太守谢夷吾春日出巡视察乘坐牛车,而被认为有损国仪体面,被弹劾后贬官数级。 但自魏晋以来,道家玄风日盛,老子骑牛出函谷,紫气东来也就是成了伟大的榜样。 牛也是身价倍增,大家以坐牛车而引以为荣。 尤其牛的步伐从容不迫、步履稳健,在两晋名士们眼里是返璞归真,是大道至简非常符合玄学所倡导的自然主义。 缓慢、舒适、悠然、静谧正是名士们所追求的理想境界。 第一次坐在牛车里的陈望却是非常不自在,听着牛蹄子踏在青石板的路面上,哒……哒……哒……已经一个时辰了。 在这豪华配置的密闭车舆(厢)里焦躁起来,一会儿坐一会儿躺一会儿趴,又想打开帷幔看看外面,但终于又忍住了。 毕竟自己坐着的是位列公爵享配的超豪华座驾,现今社会那就是高级领导人乘坐的黑色太阳膜车辆。 不易露面,恐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牛车停了下来。 周全在外面敲了敲輢(车舆木板),陈望起身掀开车帘,手搭着轼(扶手),下了牛车。 外面已是朝阳似火,虽是已过辰时,但已经暑气难耐,掏出布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向前看去。 远处就是巍峨耸立的东掖门,门口有两排御林军,戒备森严,已经有三三两两的朱紫服色官员向里走去。 于是,整理了一下衣冠朝服,昂首挺胸也随着走了进去。 刚进了东掖门,听后面有人轻声叫道“广陵公,广陵公?” 回头一看,是已升为秘书丞的谢琰。 遂转身躬身一揖道“瑗度兄,安好。” 谢琰赶忙还礼道“广陵公安好。” 二人一起向太极殿踱步走去。 “瑗度兄怎么不随仆射大人一起来?”陈望边走边对满头大汗的谢琰道。 谢琰边用布巾擦拭着脸边道“父亲每日早走半个时辰,提前去中书监准备前日的奏章和报表,好在朝堂应对。” “唉,仆射大人披星戴月,日夜为国操劳,真是一代贤相啊。”陈望叹息着赞道。 谢琰一边同几个相识的官员打着招呼一边道“父亲已年过半百,体力大不如前,对了,广陵公这是守孝结束,第一次进太极殿面圣吧。” 第108章 太极殿面圣 “是啊,按晋律守孝期满,来聆听陛下教诲和官职任命。”陈望点头答道。 “你是公爵,兖州刺史跑不了,另外应该还有个加官(本职外一般都有个兼职也是虚职的意思,也叫散官俗称为加官进爵)。”谢琰话里有些酸溜溜的,羡慕地道。 陈望微笑道“不敢奢望,如今能活下来就很好喽。” “这几天我喊着孝伯、元达他们给你接风,现在可以畅饮一番了。” “再说,再说,我心情不好,想清静一些时日。” “唉……听闻阿姐——”谢琰刚刚开口,发现陈望脸色不对,忙住了口。 说话间,二人进了太极殿大门。 刚进去陈望听到身后有人道“卑职参见刺史大人。” 陈望吓了一跳,转头一看,正在拱手的紫袍官员,玉树临风,气度高雅,是“南北二玄”的兖州别驾张玄之。 忙回礼,不禁诧异地问道“张大人?你这是……” “卑职于上月刚刚调回京城,现在吏部任职左丞。”张玄之神情稍有些尴尬地道。 陈望暗笑,这一定是在兖州日渐势衰,看着没有什么出头之日了,又跑回京城来了,而他的顶头上司就是他的舅舅,吏部尚书顾淳。 当年他去兖州时,就是父亲陈谦在江北所向披靡的那段时期,江东大族纷纷安排世家子弟来谯郡任职,想借陈谦之力,赚点军功积累人气。 遂点头微笑道“啊,张大人飞黄腾达,任职于吏部,恭喜,日后还望多多提携啊。” “不敢,不敢。”张玄之俊美的脸上一片绯红,不敢直视陈望,低语道“在淮北这些年追随太尉左右,承蒙提携和指点,卑职不敢忘怀。” 陈望不再理会他,径直向前走去。 因自己还没有正式官职,只好站在太极殿的最后一排,等待旨意。 人越聚越多,大殿里面虽然四周窗扇大开,通风良好,并燃有龙涎香,但在这盛夏时节,仍是汗臭味颇为刺鼻。 不知过了多久,听有宦官高声道“陛下驾到!” 陈望随着众人一起,跪倒在汉白玉地面上。 伴随着钟罄丝竹声响起,司马昱头戴冕冠,前后十二旒,身着绣有龙云纹的黑红相间吉服从大殿后方走上了丹樨。 众文武山呼陛下万岁。 司马昱轻咳了两声,缓缓道“众卿平身。” 陈望随着众文武一起从地上爬起。 在后方凝神观望这位被迫登基的简文帝,不禁暗暗吃惊,发现他比上次相见老了不少。 三年前在崇德宫被昌明、道子兄弟二人一脚踢进去,闯入司马家会议室时,司马昱还是位帅大叔。 这位被世人誉为“湛若神君”的玄学清谈领袖,才贯二酉,博通古今。 曾经名动天下,风流倜傥的会稽王(后封琅琊王)。 如今隔着旒帘也能看清他苍老了许多,一脸愁倦,甚至连胡须都半白了。 接下来就是按部就班的议政开始。 先由各部尚书启奏各自所职事宜,再由廷尉、御史中丞、光禄勋、大鸿胪、太仆、宗正等禀报职司大事。 司马昱有所疑问,由站在群臣之前的两位朝中大佬,尚书仆射谢安和尚书令王彪之解答。 讲了近两个时辰,令人昏昏欲睡。 最后,吏部尚书顾淳手持笏板站到丹樨下,躬身奏禀道“启奏陛下,广陵公陈望三年守孝期满,已到加冠年龄,由尚书仆射大人提议,陈望秉性敦厚,贵而能俭,少而多才,机敏聪颖,太和四年查获柏杰遇刺一案,并虎牢关击溃鲜卑七万之众,屡立大功,臣按大晋制拟请封为兖州刺史,前军将军,请陛下恩准。” “哦?”司马昱微微一愕,问道“陈望来了吗?” 陈望心中一紧,知道该自己出场了。 忙整理衣冠,从最后一排闪出,在满大殿二百多文武官员的注视下,小跑来到丹樨前,跪倒在地,高声呼道“臣,陈望,拜见陛下,愿陛下圣体康健,寿考无疆!” “陈卿请起。”司马昱抬手道。 陈望站起身来,垂首侍立。 “卿抬起头来。”司马昱略带沙哑地吩咐道。 陈望抬头向上看去,只见旒帘下司马昱眯眼仔细在打量他。 忽然,他的花白胡须抖动起来,嘴唇哆嗦着颤声道“像,像,像极太尉啊……” 司马昱看着眼前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青年,想起了太尉陈谦。 那个驰骋淮北、中原的大晋中流砥柱,盖世奇才。 他就是在这个殿上当年与桓温的前任,荆州的征西将军庾翼之子庾爰之比剑获胜,而娶了武陵王之女司马熙雯。 二十年来,执掌宰辅的司马昱为了打压桓温的势力,对陈谦大多采取了扶持态度,但又恐陈谦势力过大,期间还启用了两大名士谢万、郗昙北伐。 最终变为一场闹剧,两路大军被鲜卑人打得溃不成军,谢万不顾一切扔下所部军兵,单人单骑跑过了长江,一头扎进了祖国母亲的怀抱。 如今陈谦不在了,桓温一家独大,权势熏天,一念之间便可轻易改朝换代。 整整二十年了,恍如昨日一般,历历在目。 司马昱不能自已,泪如雨下。 大殿上众文武无不愕然,心道陛下这是为何,如此伤感。 陈望看着胡子上都沾满了泪珠的司马昱,心里很明白,他是想起了父亲,也不由得难过起来。 谢安在旁轻声提醒司马昱道“陛下,陛下?还望节哀啊。” 司马昱这才止住眼泪,低下头努力平复悲伤之情。 半晌,他缓缓抬起头来,沉声道“准……奏,封广陵公陈望为前军将军,兖州刺史……” 顿了顿,他又道“兼员外散骑常侍。” 陈望心中大惊,原本以为可以去历阳,厉兵秣马,施展宏图,有朝一日渡过淮水,收复淮北失地。 待到兵强马壮之时定要与桓温掰掰手腕。 但这个员外散骑常侍的官职,把他的愿望击得粉碎。 员外散骑常侍是随侍在皇帝身边的官职,相当于现今的国务顾问和秘书一类的官员。 侍奉皇帝处理日常章表、诏命、优文、策文等事务,位在散骑常侍之下,给事黄门侍郎之上的一个官职。 员外,就是定员之外的临时散官与给事黄门侍郎并称为“黄散”。 他不禁呆愣在当场,定定地看着司马昱,脑海中奔腾出一万匹草泥马。 王彪之在旁提醒道“广陵公,广陵公?还不谢恩?” 陈望缓过神来,才躬身一揖到地,口颂道“臣,遵旨,谢主隆恩。” 司马昱抬手道“颍川陈氏一门忠烈,令祖、令尊皆为我大晋之良臣柱石,望卿能不负朕望,继承祖志,忠心为国,朝乾夕惕,振兴强盛我大晋。” “臣……必当誓死效命。”陈望违心地躬身答道。 说罢,司马昱起身,在众文武的恭送下,下了丹樨,向后殿走去。 有相识的文武官员过来向呆立在当场的陈望道贺,陈望哼哼唧唧回礼答谢,但心中异常失落,愁眉不展。 随着众文武一起向太极殿外走去,刚来到大门口,一眼看见了站在外面的田孜。 他正东张西望地在人群里找人。 陈望赶忙走过去,躬身施礼道“田大人,您在找何人?” “哎呦,我的公子爷啊,不找您找谁啊,这几百人都穿着差不多颜色官服,累瞎老奴双眼喽。”田孜滔滔不绝地埋怨起来。 陈望苦笑道“我正要去拜见太后呢。” “走走走,太后掐指算着你应该孝期已满,为何迟了几日才来上朝?害的我跑了好几趟太极殿。”说着,田孜抓起陈望手腕就向太极殿后走去。 陈望伤感地哀叹道“唉……不瞒您说,阿姐也是待孝期一满出嫁,我不想看到她嫁到桓家,所以迟了几日下山。” “依老奴之意啊,令姊嫁入桓家未必是坏事,女子嘛,迟早是要嫁人的,汉高祖英雄一世吧,不也是把女儿嫁给了匈奴单于?王昭君美貌吧,不也一样出嫁塞外?”田孜边走边安慰道。 陈望愤愤地甩开他的手,不悦地道“老田,你,你,你岂有此理,不是你阿姐嫁人啊。” “哈哈,”田孜耷拉的五官舒展起来,笑道“老奴从五岁就进宫了,哪里有什么阿姐阿妹的,连爹娘都不知是谁。” 陈望边甩开大步向前走着,边问道“老田,太后身体如何?去年东海王的事儿是不是把她愁坏了吧?” 田孜在后面小跑跟着,小声回道“什么东海王?已经被降为海西公了,迁到吴县西柴里居住了,由吴国内史刁彝派专人看管。” “啊,刁彝啊,我们兖州主簿,洛阳见过,他也高升了?” “嗯,年初的事儿了。”田孜叹着气道“唉,太后真不容易啊,一有事他们准定就抬出太后来,太后知道海西公是冤枉的,但也没法子,谁叫桓温势力大呢,为了咱大晋她还是被迫同意了,不过您见了太后就不要提了,她知道您快要回来了,心情好多了。” “哦,知道了,”陈望点着头,低声咒骂道“这个死桓温,打了败仗不思自贬谢罪,反而更加兴风作浪,都六十岁了,这不就是‘怒其室,作色于父’嘛。” “是啊,在外面受了气,回家来撒,真没出息。”田孜也跟着骂道。 二人唠唠叨叨,一路快走,不多时就到了崇德宫。 进了崇德宫后,陈望抬头见褚太后并没有像往常似的坐在座榻上,而是在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词。 陈望赶忙加快脚步,来到褚太后跟前,纳头便拜,口颂道“臣,陈望,拜见太后,愿太后——” “好了,好了,别那么俗套,天天听那些都听够了,快起来,望儿。”褚太后看见陈望,眉开眼笑,伸手把他扶了起来。 “嘿嘿,太后,您老人家身体一向可好?”陈望讪笑道。 “好,看见你就好了,过来坐吧。”褚太后拉着陈望的手,回到自己的座榻中,和陈望同榻而坐。 褚太后吩咐道“田孜,去把交州贡品红枣血燕羹拿来给望儿,看看他瘦的,脸上都没肉了。” “是,太后。”田孜答应着走了。 褚太后这才松了手,关切地上下打量起陈望来。 陈望被褚太后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嘟囔道“太后,您刚才在那里跟谁说话?” “呵呵,哪有跟人说话啊,”褚太后娇笑道“襄阳那儿出了个大和尚叫释道安,据说是神僧佛图澄的弟子,襄阳太守知道我修习佛法,派人送来他译地一本《放光般若波罗蜜经》,我正在背诵呢。” “哦,哦,背诵佛经好,使人心情平静,能减少怨、恨、恼、怒、贪、嗔、痴等诸多妄念,还能增强老年人记忆力——” “呸,你个臭小子,我很老了吗?”褚太后伸出纤纤玉手来,习惯性地揪住了陈望的耳朵,来回拽了几拽。 陈望近距离看了看太后老妈,这位东晋第一老美女依然是光彩照人。 鬓挽乌云,眉弯新月,肌凝瑞雪,脸衬朝霞。 根本就不像年近五旬的样子,远看也就是三十多岁的中年美妇,只是眼角细密的鱼尾纹暴露了她的年龄。 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一有解决不了的,他们准定就请出太后老妈来做挡箭牌。 不觉心中一阵痛楚,但嘴上还是强笑着道“不老,不老,太后在我心目中永远年轻,女神一样。” “呵呵,臭小子,还女神呢,你见过近五十岁的女神吗?恐怕只有王母娘娘喽......”褚太后笑眯眯地道,一双好看的杏仁眼从陈望进来就没离开过他的身上。 “两年多没看见你了,望儿,你长高了不少,刚才上朝了吧?”她继续问道。 这时,田孜带着胖宫女小芳端着木盘走了进来。 田孜亲自把两只金光闪闪的碗从木盘中端到她们跟前,笑着道“在宫外就听到太后的笑声了,公子爷来了,您总算宽心了。” 第109章 崇德宫中 “我刚才上朝了,陛下封我了员外散骑常侍,唉,我,我,我不愿做……”陈望端起金碗来,就喝了一口,香甜软糯,枣味十足,里面红丝般的血燕窝入口即化。一口气喝完,接着急急地道“太后啊,您去跟陛下说说,让我去历阳吧,求求你了,太后……” 陈望别无他法,只得哀求起太后老妈来。 褚太后莞尔一笑,神情中有几分得意地道“这个官职好啊,天子近臣,随朝伴驾,前途无量啊。” “太后……”陈望有些明白了,蹙眉问道“难道是您……” “那倒不至于,虽然我希望你在京做官,但知道你一定不愿,不强求你了,”褚太后笑眯眯地道“但是,我很赞赏陛下把你留下,一来做京官可以让你了解本朝制度和规则;二来陛下一定是听说了你什么,器重于你;再说了,你兖州刺史任命也下来了,迟早是要赴任的。” 虽然褚太后说的风轻云淡,但彰显了久在高位之人的不凡见识,令陈望对这个老妈暗暗钦佩。 心道,留一段时间熟悉熟悉朝政和律法以及各职司衙门的办事流程也好,而且在皇帝身边接触的都是中枢机密大事,不得不说是个人人艳羡的历练好机会。 陈望于是笑道“望儿还有个请求,望太后应允。” “你说。” “这一碗红枣血燕羹也赏赐给望儿了吧。” 说完,也不等褚太后应允端起她跟前的那碗就一饮而尽。 褚太后忍俊不禁,掩嘴而笑,嗔怪道“你慢点,别呛着,傻孩子。” 看着陈望喝完,她又慈爱地抚着陈望的头发,柔声道“按理说你去年就该加冠礼了,因守孝期未满,所以应在今年举行,我已令太史令选定吉日,四日之后,你回去跟谯国夫人说一下,我要亲自参加。” “谨遵太后之命,不过怎敢劳您亲自来臣的府里?”陈望躬身道。 “你从小就在我身边,如今十六岁,长大成人了,我怎能错过你的加冠礼呢?” “哦,好吧,多谢太后隆恩。” “田孜啊,”褚太后转头看着田孜吩咐道“你这几日去广陵公府协助谯国夫人筹备冠礼一应事宜。” “是,太后。”田孜躬身施礼,接着又问道“不知太后的意思是按什么规格筹备?” “嗯……”褚太后咬着下唇,沉吟了片刻道“按亲王世子冠礼吧。” “别别别,太后,这有所僭越,恐招人嫉妒,望儿不敢当啊。”陈望慌忙摆手推辞道。 “有什么不敢当的?这事儿我说的算,这是你的人生大事,我就要办得隆重盛大,以彰显朝廷对功臣之后的礼遇褒奖,也好鼓舞世人为朝廷忠心效力,朝廷当不吝封赏。”褚太后神色笃定,一本正经地道。 “唉,好吧,太后冰雪聪明,高瞻远瞩,岂是臣下此等凡人所能领悟。”陈望无奈,只得从命,但心中却是有些不妥。 他心道,老妈啊,您在宫里没人招惹,我可是在外面,树大招风啊。 “呸,臭小子,上朝第一天就学着官员们拍马屁了,留着拍你的陛下和几个宰辅去吧。”褚太后笑着啐道。 陈望知道她是爱子心切,考虑不了这么周全,不无动情地道“太后,我加冠之后就不能时时进后宫来探望您了,您要多加保重凤体啊。” “嗯,只要望儿安好,我就安好,”褚太后点头,忽然她话锋一转又道“对了,你行完冠礼就该娶亲了,有没有中意哪家的女子?” 陈望暗笑,一环扣一环,又操心这个了。 “我……我还没有意中人,想着先建功立业,继承父亲遗志,收复淮北,不成想却留在了京城,唉……” “那不成,你父亲在天之灵一定希望你先给陈家留下后代,然后再出去大展宏图。” “嘿嘿,是不是有了后代,又要您来抚养。” “哼,那是自然,怎么,你很不情愿吗?” “嘿嘿,就怕我夫人不情愿……” “那就多生几个,第一个给我抚养,唉,你们颍川陈氏上辈子积了什么德,儿子能在宫里长大,吃穿用度都是皇室贡品,有满腹经纶地国师教授学问,就像谢玄所说的‘芝兰玉树’谁不羡慕。” “那就一言为定啦,先替我儿子,不,也可能是女儿,谢过太后了。” “不用急着谢,先得给你选一门亲事。” “唉唉唉,这可不必太后操心啊,望儿一定要自己选。” “那好,等你选好了,先禀报于我,我倒是挺中意我们家的令姜,才貌双全。” 陈望心道,谢道韫是你表妹,这不是乱了辈分外加血缘近亲嘛,以后大家怎么称呼,她喊你表姐其实又是你媳妇儿。 遂笑答道“我娶亲又不是您娶,太后,不要急嘛。” “嗯,不急也得明年年内办了,”褚太后用毋庸置疑的口吻道。 接着又道“中午在这里用膳吧,田孜,去吩咐大官署做些望儿喜欢吃的。” “是,太后。” 褚太后把陈望留在崇德宫吃了午饭,才依依不舍地放他出了宫。 第110章 加冠礼 回到了广陵公府,陈望见到大娘,把加冠礼之事说了一遍。 司马熙雯闻言娥眉紧蹙,有些为难地道“望儿,太后銮驾亲自来我们府,咱们怎么接待啊,我可没这个经验。” “大娘,明日田孜一早应该就到了,由他来府里操持一应礼仪和用度的安排,您不必担心。” “哦,这还好。”司马熙雯转忧为喜,接着问道“今日朝会,陛下对你可有封赏?” 正好陈顾从中门外大踏步走了进来,刚听到司马熙雯问话,竖起耳朵倾听起来。 “别提了,陛下封了我兖州刺史,前军将军,但最后加了个员外散骑侍郎,这样我就得留在京城了。”陈望看了看一脸大汗的陈顾,无奈地道。 陈顾赶忙躬身向司马熙雯和陈望行了礼,坐了下来,着急地道“兄长,你留在京城,让我去历阳吧。” 司马熙雯笑道“顾儿啊,四日后,你兄长加冠礼,正好你也到年龄了,一起操办吧。” “儿,遵命!”陈顾在座榻中躬身道,然后又一脸期待地看向陈望。 陈望手抚着光秃秃的下巴,笑着道“你不能去历阳。” 陈顾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央求道“为何,兄长,我也加冠礼了,我真在建康待够了,几乎天天在府里的演武场习武,大娘又不让出门,唉,你就让我去吧。” “让你出门你尽惹祸,听说你差点把桓石虔给摔死,要是真摔死了,那祸就惹大了。”司马熙雯责备道。 “谁知道他那么不禁摔,别提了,一提我又想阿姐了,她要是在家,一定会帮我说好话的。”陈顾一脸不屑地道。 陈望依旧笑呵呵地道“好,看在你心里想着阿姐的份上,我答应你。” “真的?”陈顾细长的眼睛瞪得滴溜圆,看着陈望,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陈望看着司马熙雯,笑着点了点头。 司马熙雯看向陈顾,嗔怪道“你呀,整天傻呵呵的,沉不住气,你兄长昨夜就跟我说了你的事儿,他的兖州刺史任命一下来,就派你去寿阳,而不是历阳。” “啊?哈哈哈……”陈顾扯着嗓子大笑起来,在座榻中不住地叩首道“多谢兄长,多谢大娘,多谢兄长,多谢大娘……” “好了好了,你们都走吧,最后就剩下我和观儿啦。”司马熙雯看着他如此激动,不悦地道。 陈顾赶紧道“不能不能,我会经常回来看您的,对了,大娘是不是没去过寿阳?要不你跟我去住一段时间,散散心好不?” “呸,我随你们父亲在寿阳时,你们还不知道在哪呢,行了行了,快去吧,加冠礼后都走吧。”司马熙雯一边啐道一边向外挥手。 说罢,她站起身来,向后堂走去。 陈望和陈顾一起站来,躬身施礼。 起身后,陈顾满脸堆笑地又拱了拱手道“谢谢兄长啊,还是兄长知我。” 陈望板起脸来,沉声道“随我去花园走走。” 说罢,负手率先向中堂外走去,陈顾急忙跟在后面。 广陵公府的中院东跨院是练武场,西跨院则是花园。 进入花园后,满眼都是红花绿叶,姹紫嫣红。 二人沿着绿草地中间的碎石路向里走去,蝉鸣蛙声一片。 夕阳斜照,整个花园又撒上了一片金光。 陈望边向前踱步边道“二弟,我今晚会给徐元喜写信,你去寿阳暂且任军假司马,不要嫌弃。” “我知道,嘿嘿,就算做士卒我也去。”陈顾常年在淮北长大,自然知道军假司马是九品武职。 “二弟,军法无情,你到了寿阳一切都要听命于徐太守和上司,切不可任意妄为啊,否则兄长我也救不了你。” “是。” 二人走向了花园水池,穿过蜿蜒的木栈道,走进了池中心的八角亭。 “有事可直接写信给我,对了,也要经常写信给大娘,她必定会思念你的。” “是,兄长。” 陈望在亭子里的石条凳上坐下,看着池中心一汪绿水中的荷叶发起呆来。 良久,他自言自语地道“替我去八公山拜祭邓遐、梁山伯二人,他们的死都由我而起。” “是,兄长。” 陈望转过头来,把手搭在陈顾的肩上,凝神着他道“二弟,袁瑾、朱辅之所以没有南侵是因为他们还没有那个实力,现如今氐秦已占领淮水以北,一定要辅佐好徐太守,寿阳若是一失,建康也就保不住了。” “谨记兄长教诲。”陈顾郑重的点了点头。 陈望又想起了无数次出现在自己梦中的,从黝黑的寿阳城墙上垂下来的那两颗人头…… 喃喃地道“不管发生了什么,记住,一定要保住自己的性命。” “是,兄长。” 年方二十,渐趋成熟,即可称为“士”。 士行冠礼,是为独立。 远古时期,氏族出于保证成年男子担负生产、狩猎等义务的能力,而对其进行的各种体质技能检测称之为“成丁礼”。 之后,儒家取精弃糟,加工改造,使之成为放之社会而皆准的孩童成年之必备礼仪——冠礼。 黄初元年,魏文帝曹丕把“士”的年龄提前,改为十五岁,晋袭魏制,传承了下来。 六月二十四,时值盛夏,晌午巳时。 天蓝得像一张蓝纸,几片薄薄的白云,似要被太阳晒化,懒洋洋的悬浮在空中。 随着建康大市、东市交易关闭,大街上基本没什么人了。 连鸟雀也躲在了屋檐和树木下,只有蝉在不知疲倦地鸣叫着,给宁静的街头巷尾增添了几分热闹和生气。 乌衣巷中的广陵公府门前,却是异常热闹,车马骈阗,门庭若市。 有牛车、马车还有轿子沿街排列,一直延伸到北边的秦淮河畔,冠盖相望。 今天是广陵公陈望及其二弟陈顾的行冠礼之日,轰动了整个建康城。 因为他俩的加冠礼是散骑常侍、着作郎、太学博士,当代第一大名士孙绰主持并为正宾。 赞宾为两大宰辅谢安、王彪之领衔的江东权贵重臣,豪门士族。 《礼记·冠义》说“古者,冠礼筮日、筮宾,所以敬冠事。敬冠事所以重礼,重礼所以为国本也。” 这就不难看出,古人敬加冠礼已经上升到国本档次了。 当然,平民、奴隶除外,这里讲的是门阀士族,包括寒门,因为寒门也是门。 典礼在广陵公府的中院里举行,到了近巳时中(上午十点),随着众宾客落座,司马熙雯手牵着陈观在前,陈望和陈顾兄弟二人在后,头发梳理的整整齐齐,身着黑色礼服从中堂缓缓走出。 来到中院里,走向东面临时搭建的,宽约一丈,高约三尺的木台上。 木台阶梯旁有三名家丁手里捧着竹盘,里面各放了两顶冠。 众人起身,向司马熙雯施礼。 司马熙雯回礼后,请众人坐下,自己拉着陈观坐在了最前排。 第111章 太后亲临 陈望和陈顾刚刚上了木台上,只听一声尖厉地公鸭嗓音喊道“太后驾到……” 众人慌忙起身,跪伏在地,虽感意外,但也不震惊。 因为大家都知道广陵公府和太后千丝万缕的关系。 褚太后抱着唯一的儿子孝宗穆皇帝司马聃临朝听政时,外有桓温内有司马昱左右朝政。 是当时的兖州刺史陈谦不但救过母子二人的性命,还打出了江北一片新天地。 极大的抑制住了北方胡人南下的势头,使清谈派、荆州派和江北三方势力在朝堂上达到了平衡。 这段时期也是东晋历史上为数不多的政通人和,上情下达,劝课农桑,兴修水利的时期。 所以才有了永和年间升平四海,天下康宁的短暂几年,留下了诸多风流雅事传诵至今。 直到现在的桓温废立,只手遮天,兴风作浪,谁不怀念当年太尉还在的日子? 中院里的众文武官员纷纷跪倒在地,口颂道“臣,恭迎太后,愿太后圣体安康,福寿千年。” 不多时,褚太后身着盛装,仪态万方,在众多宫女宦官簇拥下进了中院。 一时间,中院里的气氛庄重肃穆起来。 她朱唇轻启,嗓音绵软但能清晰的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卿等平身!” 众人起身后,褚太后屏退左右,来到司马熙雯身旁的座榻中款款坐了下来。 大家纷纷跟着坐下。 褚太后吩咐道“开始吧。” 说着,俏面含笑,抬头看向木台上的陈望。 孙绰缓步走向木台,弯腰在木台下的水盆里净了手,旁边有家人递过布巾,擦拭干净。 从第一个竹盘里取过缁布冠走上木台,这是一块黑色布冠,相传是太古时代的人戴的冠,寓意是不忘先辈创业艰辛。 陈望低头,孙绰郑重其事地给他戴在头上。 然后又取了第二顶缁布冠,给陈顾也戴了上去。 再转身,向木台下众人高声道“今咸安二年,六月二十四,黄道吉日,颍川陈氏二子加冠,愿福佑终生,愿德才兼备,二子表字乃父业已准备,陈望字欣之,陈顾字钰之。” 按礼制是父亲加第一冠,二人父亲不在,由师傅孙绰代替。 二人撩衣袍跪倒在地叩首,先拜谢师傅,再拜谢大娘,后拜谢来宾。 然后依旧起身肃立。 孙绰走下木台,回到自己座榻中坐下。 第二冠主持者,赞宾尚书令王彪之站起身来,神情肃穆,缓缓走到木台前,取过竹盘的皮弁走上台去。 皮弁,是用鹿皮缝制而成,与朝服配套穿戴,寓意学有所成,登堂入室,象征着尊贵。 王彪之上下台两次,给二人戴上皮弁,并给予了二人祝福。 第三冠的赞宾是谢安,他不慌不忙,从座榻中站起,来到褚太后和司马熙雯跟前,躬身施礼,轻声道“臣恭请太后、谯国夫人做第三冠赞宾,将令广陵公和二公子冠礼更加赋有寓意,令其刻骨铭心,不忘母训。” 褚太后看了司马熙雯一眼,见她也轻轻颔首,遂微笑着应允,对最后那四个字也不避讳,抬起胳膊。 旁边田孜赶忙跑过来搀扶起褚太后,司马熙雯在陈观搀扶下也站起身来。 二女有生以来第一次配合默契,相逢一笑泯恩仇,一起款款向木台走去。 毕竟陈谦已经去世三年多了,儿女都已成人,剩下的时光都是为他们且行且珍惜了。 二人在木台下净手擦拭干净后,各自取了爵弁,上了木台。 爵弁是最尊贵的弁冠,只有在新君登基或者祭祀等庄重场合才能佩戴。 每加愈尊,意味着加冠者才学德行与日俱增。 正如《礼记·冠义》所讲“三加弥尊,加有成也。” 四十八岁的褚蒜子和三十七岁的司马熙雯眼含热泪,看着两个壮实小伙儿,满眼望去都是二十年前陈谦的影子。 那个无所不能的二郎神君,手提金灿灿的黄铜大砍刀,英姿飒爽,面带微笑,救褚蒜子于羌人围困的凤寰宫,救司马熙雯于万里之外的长安。 礼毕,褚太后起驾回宫,众人一直恭送到府门外。 陈望和陈顾回府,换上一套装束,家丁已经把宴席的席位排好。 因人数太多,在中院中采用了连榻而坐。 冠者的席位在中院之西,东侧首席由孙绰坐,王谢两位大佬次之。 再往下是王坦之、王蕴、袁宏、高崧等高官。 高朋满座,济济一堂。 正宾孙绰向冠者敬醴酒,并致祝辞“甘美醴酒醇厚,上好脯醢芳香;请下拜受觯,祭献脯醢和醴酒,以奠定尔等的福祥;承受上天美福,长寿之年犹不忘怀。” 陈望和陈顾按照规定的礼节饮酒,然后起身离席,为冠礼圆满完成而拜谢正宾孙绰。 孙绰答拜还礼。 二人再拜谢赞宾谢安、王彪之。 最后举盏答谢观礼嘉宾。 庄严隆重的加冠礼这就算是告一段落。 陈望抬双手拍了拍,随着掌声响起,从中堂上一对对穿戴整齐的家丁和丫鬟,手捧黑漆托盘,端着一份份的佳肴和一坛坛的美酒,走入了中院。 然后娴熟无比的一一摆满了每张桌子,并给每一只酒杯,都倒满了犹如脂露般粉红的美酒,让菜香、酒香转眼间就飘满了中院。 “来,今日有劳师傅、仆射大人、尚书令大人及各位嘉宾!”陈望端起一只家丁主动送上来的酒盏,高举过头的大声说道“我与二弟感激不尽,此酒敬在座位大人,愿诸公福如东海,吉星高照,鹏程万里!” “恭贺广陵公,恭贺二公子,祝二位前程似锦,公侯万代!”众人齐声恭贺道。 “请!” “请!” …… 中院内的气氛,顿时在众人和陈氏兄弟共饮一杯的情况下,马上高涨了起来。 宴席终于开始了! 不一会儿,众多宾客就开始了说笑吵闹。 一时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陈望兄弟二人虽然不能喝酒,但今天与其他日子不同,起身挨个桌敬酒。 陈望敬的是西侧高官们,陈顾敬的东侧年轻官员,大多数是陈望国子学的同窗们。 当敬到王蕴桌几前时,王蕴站起身来与陈望互相躬身敬酒时悄声道“广陵公,待会儿我们后堂说话。” 陈望不动声色,与王蕴一起一饮而尽。 敬了一圈酒下来,陈望已经有些身子发飘。 晃晃荡荡回到自己桌前,赶紧吃了几片猪肉脯和拌胡瓜压了压。 这时,他的同学羊昙喝得有些兴奋,放下酒盏,拿起酒觚走到中间,放声高歌起来。 “从明后而嬉游兮,聊登台以娱情。 见太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 建高殿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 立冲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 临漳川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 立双台于左右兮,有玉龙与金凤。 连二桥于东西兮,若长空之蝃蝀。 俯皇都之宏丽兮,瞰云霞之浮动。 欣群才之来萃兮,协飞熊之吉梦。 ……” 声音高亢嘹亮,时而婉转低沉,把曹子建《登台赋》活灵活现的展现在众人面前,跟着他的歌曲仿佛走上了那座高耸云端的铜雀台。 陈望趁人不注意,朝对面正在挤眉弄眼的王蕴点了点头,起身向中堂内走去。 转过屏风后,等了一会儿,王蕴匆匆走了进来。 陈望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边道“走,叔父,去我书房说话。” 来到书房掩上门,二人在座榻中坐下。 王蕴一脸肃然,低声道“广陵公,庾希昨晚派人给我送信来了,他——” “他怎样?”陈望心中一惊,赶忙道。 “他要反了!” “他有多少兵马?为何给你写信?” “当年在淮北共事时,他素来与我交好,给我写信主要是解释他只想杀桓温,为全家报仇,并非是反朝廷,希望我能把晋陵(京口)的武器库地址和钥匙给他。”王蕴压低声音接着道“可能有五百多人吧。” “哦……”陈望心道,王蕴掌兵部,全国车马兵器都归他管,在魏晋时期重要大郡都藏有武器库,属于军事机密,自然是找到他头上了。 他紧锁眉头道“他的信使走了没有?” “还没,正在我府上呢。” “始彦糊涂啊,”陈望急急地道“反桓温不就是反朝廷嘛,桓温和朝廷有什么分别?他一造反立刻就会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大晋反贼。” “广陵公,我该如何是好?” “这……”陈望思忖了片刻,接着道“叔父,看起来他要攻取晋陵重镇,您给始彦回信,让他万万不可造次,现在还不是跟桓温反目的时候,要忍耐,等待时机,不行让他们去庐阳找陈安。” “唉,找陈安恐有不妥,谁不知道始彦是太尉的心腹大将之一,桓温肯定会在历阳、庐阳包括寿阳广布眼线。”王蕴紧锁眉头,摇头叹息道。 陈望附在王蕴耳边,轻声道“这样,叔父,你不必给始彦回信,口头告诉来人他不能造反,还不是时候,让他继续在海陵陂泽待着,我会想办法的,桓温很狡猾,废了海西公驱走武陵王灭了庾、殷两家就跑姑熟了,得等他再次回京,才能下手。” “是,广陵公,这个……不写信的话,恐来人复述错了再……”王蕴迟疑道。 陈望叮嘱道“坚决不能写,万一落入桓温手你就麻烦大了。” “哦……”王蕴感激地点了点头。 “唉,不是我信不过始彦,如今桓温势力遍布京畿诸郡,万一走漏消息,坏了大事。”陈望叹息道。 “好,就依广陵公,如果告诉他武器库,更助长了他反叛决心。” “他若是真反了不但不能成事,反而令桓温更不会轻易回京了。”陈望冷着脸道。 想想也没有别的好法子,只得道“走,我们出去饮酒吧。” 说罢,二人出了书房门,向中堂走去。 出了中堂,进了中院,让陈望大吃了一惊。 王、谢二位大佬已经和朝廷重臣们退了席。 而此时的羊昙和王忱已经半裸着身子,眼神迷离,站在宴席中间空地上载歌载舞起来。 陈望皱眉,问道身边的王蕴“叔父,他们何故脱衣啊?” 王蕴捻须笑道“一定是食用五石散了,食散加饮酒会令浑身燥热,皮肤沾衣痛疼,所以就……” “这,这,成何体统……” “我也告辞了,这里都是你们年轻一代,我不适宜久留。” “好吧,我送送叔父,有空闲随时过来,我陪您饮酒。” 说着,二人向府外走去。 “那我就不和谯国夫人告辞了,回头你代我谢罪,让她保重身体,唉!武陵王殿下遭此一劫,没想到啊……” “一定,一定,叔父也要少饮酒,如今年龄大了,很伤身体的。” “无妨,习惯了,一介老朽了,能看到你们加冠,就已知足喽。” 目送王蕴上了牛车,听到他回头喊道“对了,过几天小女小诞,我让孝伯来请你过府饮酒啊。” “好,好,叔父慢走。”陈望躬身道。 当陈望再次回到中院,羊昙和王忱已经脱得赤身裸体,一丝不挂,依然还在疯狂饮酒高歌。 旁边人随着节拍鼓掌叫好 ,满院子杯盘狼藉。 几名侍立一旁的丫鬟羞红了脸,低着头,但是没有吩咐不敢退下。 陈顾已经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桌几上呼呼大睡起来。 陈望又好气又好笑,赶紧命家丁把他们拽了下来,给他们把衣服穿上。 这就是名士旷达洒脱,这就自由解脱,看来自己才是这个东晋社会的另类。 经好言相劝,才劝说他们离去。 命人搀扶着陈顾回房歇息,自己也回到了卧房中。 实在是疲劳不堪,这个古代的加冠礼,足足站了几个时辰,一动不动。 又喝了不少酒,躺在床榻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当睁开眼时已经是次日早晨。 窗棂外,天光大亮。 听到大娘的侍女小环在叮嘱着下人们干活,叽叽喳喳,宛若莺声燕语,一点不觉得吵闹,煞是好听。 空气中一股烧柴火夹杂着米香、肉香味道飘进屋内顿觉腹中饥饿。 第112章 员外散骑侍郎 这一觉睡得可真是太舒服了。 懒懒地躺了一会儿,小环在外面敲门了,“广陵公,饭菜准备好了,今天是你第一日上朝当值,谯国夫人和二公子、三公子已经在等您啦。” “就来,就来。”陈望回道,赶紧起身,穿戴整齐,洗了把脸,出了门。 来到中堂,看见司马熙雯和陈顾、陈观已经在座榻上坐好,忙过去施了礼,到自己座榻中坐下。 司马熙雯仔细打量了打量陈望,只见他头戴进贤冠,身穿紫色官服,英姿飒爽中不乏雍容贵气。 满意地点了点头,微笑嘱咐道“望儿,快吃饭吧,第一次上朝当值,可别去晚了。” “是,大娘。”陈望答应着,端起饭碗喝起粥来。 陈观边吃边问道“大娘,我也随兄长一起去可不可以?” “你这么早去干吗?孙博士得等散了朝才能去国子学。” “坐在牛车舒服嘛,而且还特别威风。”陈观笑吟吟地胖脸上充满了期待。 “胡闹,你在府里待着吧,等巳时末在去不迟。” “大娘,让他随我去吧。”陈望边嚼着鸡腿肉,边道。 “你别太娇惯他,他去了又不读书,在府里我看着他还能读一些。”司马熙雯嗔怪道。 陈观一脸央求地道“大娘,您就答应我吧。” “那你去了要好好读书啊。”陈望笑道。 “一定,一定。”陈观躬身拱手道。 司马熙雯看着他矮小的身躯,可怜巴巴地施礼,无奈地笑了笑,点头同意了。 吃完早饭后,告别了司马熙雯和陈顾,拉着陈观就出了门。 清早的建康街道上行人如织,车轿川流不息,大道两旁店铺林立,里坊之间,各辟道路与各大城门贯通,纵横交错,井然有序。 不时有一队队甲胄鲜明的官兵走过,整齐威严,让人随时都能感受到建康乃是天子脚下,天威不容侵犯。 陈望在牛车上倚着靠背,随着车子的摇晃,闭眼思忖着昨日王蕴说的庾希事情。 陈观在车舆里一会儿掀起这边舆帘看看,一会儿跑那边看看,不亦乐乎。 庾希,但愿他能听劝,不要冲动,以免打乱自己的大计划。 但是他跟桓温的血海深仇,复仇之火能平息吗? 唉,毕竟是老母,夫人,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众多兄弟子侄都被当街斩首。 现在只剩下他和六弟庾邈,长子庾攸之了。 可怜啊,庾司空(庾冰死后追封司空)这么一大家子人。 不知不觉中,牛车已进了东阳门到了台城内。 牛车停下,陈观告辞了陈望,跳下车,一路蹦蹦跳跳地跑向国子学。 继续向前走了一段,到了皇宫门口的东掖门。 陈望整理衣冠,下了车。 一路跟认识的,不认识的官员们打着招呼,走向了太极殿。 一进大殿门,早有大鸿胪(迎送、接待、安排朝会、封授、袭爵及夺爵削土之典礼)手下属吏大行令在门口等候。 一见陈望进来,赶忙迎上前躬身施礼道“广陵公安好,奉大鸿胪之命特在此等候,您的站班位置在前面。” 陈望回礼道谢,心道东晋的制度还挺完善,对新入职的干部早有安排。 跟在大行令的身后,穿过众多文武官员,一直走到了丹樨上。 太极殿上的丹樨分两段,最顶上一段是皇帝的龙榻和龙案,再下来九层台阶有一层小平台,再下去三层台阶就是大殿。 桓温去年废海西公时就是坐在第二层小平台上。 而平时上朝,这层小平台是为散骑常侍和给事黄门侍郎准备的。 因为这两个官职是天子近臣,随时为皇帝起草诏书并传达旨意的。 陈望向大行令道了谢,站在了丹樨上。 时间不久,大殿中走上一个紫袍年轻官员。 陈望上次上朝没注意看,只见他二十出头的样子,脸色略显苍白,一身的书卷气里,清新脱俗,温文如玉。 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像一对悬挂的珠子,如琥珀般清亮, 给人以精明干练的感觉。 他来到小平台上,向陈望躬身一揖道“卑职给事黄门侍郎顾恺之,参见广陵公。” “啊,啊,顾——恺——之!”陈望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一字一顿地道。 虽然对历史走向已经失去了记忆,但人物他还能记得,大画家,三绝圣手,中国人物画的鼻祖。 顾恺之蹙眉道“广陵公,有何不妥?” “没,没,想不到在此遇到顾兄——” “卑职字长康,出自晋陵顾氏。” “哦,哦,长康兄,幸会幸会啊。”陈望这才想起来回礼。 太震惊了,眼前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女史箴图》,《洛神赋图》作者。 而现今保存的都是宋朝摹本,前者在英国伦敦不列颠博物馆,后者在北京故宫博物院。 “久闻广陵公大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啊。”顾恺之带着同僚之间的对话模板口吻客气道。 陈望又是躬身一揖道“长康兄喊我欣之便可,小弟今日第一次上朝,有不明之处还得仰仗长康兄赐教啊。” “好说,好说,欣之兄有不明之处尽管询问卑职,卑职定当倾囊而授。”顾恺之还礼接着道“家父与令尊曾一起效力于卫将军(谢尚),每每提及甚是怀念,钦佩不已啊。” “哦……”陈望这个倒是真不知道,遂道“令尊现在……” “家父常年身体有恙,无力报效朝廷,闲赋在家。” “等有闲暇时,定去探望叔父大人。” “如此,多谢欣之兄了,家父若知道是太尉之子来探望,定会甚为欣喜。” 二人说话间,大殿上文武官员已经来齐,音乐声缓缓响起,简文帝从巨大的屏风后走了出来,缓缓上了丹樨。 众文武赶忙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随着司马昱沙哑浑厚的请起声,大家站了起来。 近距离观察司马昱,他比前几日又老了几分,放在龙案上的双手竟不住地颤抖着。 陈望暗叹道,这个皇帝当的,真是同情啊,还不如不当,但不当的话就得桓温来当了。 据说海西公在吴县西柴里为了活命,已经在门前种起了小麦,表示与外界彻底断绝了来往。 有童谣传唱“犁牛耕御路,白门种小麦。” 百姓依然把他家门前叫做御路,大门称作白门(宣阳门)。 司马昱当会稽王,甚至当上象征着皇储的琅琊王时,依然是逍遥自在,龙姿凤采。 而一做上了皇帝,就变成了这样,惶惶不可终日。 再也找不回那个当年的“湛若神君”了。 陈望理解司马昱现如今惧怕桓温,依靠不了以王、谢为首的门阀士族,因为他们不管是谁来坐这个位子,都离不开他们的扶持。 他们貌似对皇帝是谁并不关心,谁来都持欢迎态度。 如今真真正正成为了一个名孤家寡人。 在听完了主要官员按部就班的汇报和繁杂冗长的奏章后,已经是两个时辰过去了。 陈望抄着手站在平台上听得是昏昏欲睡。 最后终于在一名宦官的尖厉嗓门“退朝”中惊醒过来。 司马昱下了丹樨,向后面走去。 众文武跪倒恭送。 顾恺之用胳膊肘碰了碰陈望的胳膊,轻声道“我们该去拿奏章了。” “哦,哦望赶忙跟随着顾恺之下了台阶,来到大殿的一个案几前,二人各抱了几十道奏章,一起向司马昱走的方向跟了去。 这些都是需要司马昱回到自己寝宫(现在议事叫做常委会,批复文件叫做私人办公室)盖公章的,也就是玉玺,然后再经他们手送回到中书监去。 这个工作流程陈望总算明白了。 奏章经玉玺才能生效,而众多奏章虽然议过了,但也不能在朝堂马上就盖,得根据皇帝的时间来。 所以皇帝的近侍还是有很大权柄的,他们在皇帝身边看着皇帝盖章,还有最后的发言权。 万一皇帝对你信赖,言听计从,那么朝堂议过的事儿不管同意与否都成了空头支票。 二人捧着奏章,跟随在司马昱的銮驾后面向显阳殿走去。 进殿之后,司马昱在两名宦官的搀扶下,到座榻中坐下,喘着粗气道“你们且退下,把奏章留在此。” 宫女宦官们忙躬身退了出去。 陈望和顾恺之把奏章工工整整的摆在案几上,也躬身施礼,然后悄悄地退了出去。 在关宫门的时候,听到司马昱沙哑地声音道“陈卿,你留一下。” 陈望只得又折了回来,顾恺之在后面轻轻将宫门掩上。 偌大的显阳殿上只剩下君臣二人。 司马昱摆手示意陈望坐在下首的座榻上。 摘掉了头上的冕旒,放在一旁,有些疲惫地道“昨日卿加冠,本来朕也要去的,只是身体抱恙,大不如前了。” 陈望躬身道“谢陛下隆恩,怎敢劳烦陛下前往,龙体关乎到大晋社稷江山,万望保重啊。” 司马昱对陈望的应对颇为感动,长叹一声道“唉!朕的身体朕知道,恐时日不多喽。” 陈望心中一惊,忙抬头看去,没有了旒帘看得更加清晰,相较于三年多以前,司马昱苍老了许多。 刚刚穿越而来时,他被昌明、道子二兄弟一脚踹进了崇德宫,那是司马昱头上没有一根白发,脸上也没有皱纹,温文儒雅,气度雍容,拿到现今社会来妥妥的是一名帅大叔。 海西公司马奕刚做皇帝的时候,群臣每次早朝,殿堂上都黯然无光。 但气宇轩昂,英姿挺拔的司马昱来了之后,朝堂才像太阳升起,云兴霞蔚。 群臣把这个场面称为“会稽霞举”,由此在司马昱(当时为会稽王)身上又诞生了一个成语。 现在头发已经花白,脸庞瘦削,两腮塌陷,更显得老气横秋,尤其是双眼失去了往昔的光彩,变得浑浊暗淡。 陈望暗暗吃惊司马昱的变化,这个皇帝得遭受了多少精神压力才能导致成这样。 但脸上已经是春风满面,躬身拱手道“圣上正值壮年,神采飞扬,必能千秋万载。陛下福泽四海,仁厚礼贤,如今大晋已呈现多年未有之太平盛世,我等臣子无不盼着追随陛下成就伟业,光宗耀祖,名垂青史。” 简文帝深深的川字纹眉心罕见地舒展开来,他微微一笑道“哈哈,听尚书仆射和尚书令多次提及卿机谋善断,志向远大,在年轻一代中如桂林一枝、昆山片玉,所以把卿留在身边,卿不会怨朕吧。” “臣蒙陛下赏识,感恩不尽,哪敢有所怨言。”陈望在座榻中忙躬身施礼道。 简文帝眨着眼睛,翻着眼皮看向大殿,回忆道“朕还记得三年前在崇德宫里,临时派遣你去洛阳宣慰江北四州及探望太尉病情,结果你去了不但能迅速查破柏杰之案斩杀首犯九十九人,还在虎牢关前大破鲜卑白虏七万之众,如此小小年纪,处事果敢,有勇有谋,能有此壮举,足以说明前途无量,成就当不在乃父之下” “陛下过誉,微臣一是仰仗陛下天威,二是在左右尽心辅佐,不敢贸然贪功啊。”陈望叩首,谦虚道。 简文帝接着道“那是在升平二年冬,我也曾率军在濡须与敌酋慕容臧、悦绾等大战一场,方知鲜卑铁骑弓马娴熟,凶悍骁勇,难以匹敌啊。” “古人云,文臣兴邦武将定国,各司其职,危难时刻陛下当时敢于率兵讨伐鲜卑白虏,已是千古壮举,令微臣钦佩不已。”陈望恭维道。 虽然是恭维,但衰老之人也爱听,司马昱脸色红润起来。 “今日是你第一次上朝当值,朕与你好好说会儿话,”简文帝手指案几上的数十卷奏章接着道“这些先不急。” 陈望心道,这就是东晋名士风范,一切以慢为主,唉!这些奏章里可有修水渠,建城墙,加河堤,发兵饷等急奏啊。 他忽然又想起来一个成语来,“一日万机”,也是司马昱创造的。 司马昱刚做宰辅,总理中书监时,往往一件政务有时候从年初拖到年尾才能批复下来。 第113章 忧心忡忡的简文帝 桓温那时候还不是权臣,应该是个忠臣,担心处理太慢会因小事大,就去劝导并鼓励他快一些,毕竟社稷为重。 司马昱却对他说“一日万机,哪得速?” 陈望躬身道“是,陛下,但就怕其中有急奏,中书监那边等着陛下批复。” “无妨,无妨,欣之啊,将来你若是做了宰辅,也要记住,国事没有做完的时候,不要着急毛躁,得有宰辅气度,举重若轻,沉稳老练。”简文帝竟然教导起陈望来了。 陈望心中不屑,真是什么狗屁道理,但表面上还是一脸凝重,表示很认真的接受了领导的教诲。 不过叫起他的字号来,倒是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只见简文帝抚须道“谯国夫人可安好?” “回陛下,大娘想起武陵王及王妃每每落泪,不过也感念陛下之恩,若不是陛下坚持,恐武陵王一家就没了。”陈望在座榻中躬身施礼,代司马熙雯表示感谢。 简文帝叹息道“唉……武陵王乃朕之兄长,若是连他都保不住,朕将来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只不过殷浩和庾冰这两家人没保住,朕也是常常自责不已。” “陛下要为大晋社稷和天下黎民着想,切勿伤心过度。”陈望劝道。 “嗯,欣之,朕来问你,你要如实回答。”简文帝看着陈望道。 “臣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陈望躬身道。 简文帝忽然又开始垂泪了,陈望心中不忍,又不知如何安慰,只得低头假做没看见。 “如今桓温喜怒无常,性格暴虐,嗜杀残忍,欣之,你看他何时会来取朕的性命?”简文帝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他边说着,泪珠滚滚从浑浊的眼里落下,一颗又一颗砸下,浸湿了胸前襟口。 陈望坐不住了,赶忙从座中站起,来到大殿中央,跪倒在地,叩首道“陛下,请勿多虑,桓温行伊霍之举,并杀庾、殷两家驱武陵王、新蔡王,已达目的,现听说正在筹划再次北伐中原,臣愿以全家性命担保陛下平安!” 简文帝抹了一把眼泪道“此,此话当真?” “当真!”陈望再次叩首道。 简文帝大为感动,老泪纵横,抑扬顿挫地吟哦道“壮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 声音凄厉悲切,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上带着回音,显得更加令人伤感。 陈望知道这是司马昱引用东晋文学家庾阐所写的《从征诗》里的两句,把自己比喻成了忠臣和壮士。 默默地跪在司马昱跟前,看他哭成那个样,也不好抬头,只得匍匐在地。 良久,简文帝平复了一下心情,轻声道“卿平身,复座。” “是,陛下。”陈望起身,又回到了座榻中,躬身道“陛下与桓温相识多年,应是熟知此人秉性吧。” 简文帝抚须看向显阳殿中那雕刻着龙纹的石柱,边回忆往事,边缓缓地道“那还是永和元年,庾征西(翼)病逝,临终前举荐其子接掌荆州,而何充举荐了桓温,丹阳尹刘惔反对,他与桓温是连襟,知其有野心,力劝由朕自领荆州,朕性喜平淡,好文学辞赋,不想多事,就拒绝了,这才由桓温升任安西将军,荆州刺史,持节都督荆、司、雍、益、梁、宁六州诸军事,并领护南蛮校尉,掌握了长江上游的兵权,二十七载了,历历在目啊。” 陈望心道,你看看,这不还是你自己找的?你懒,不想担此重任,那就不能怪别人了,不管是张温、王温、李温还是桓温,都一样,甚至更霸道。 遂安慰道“啊,这么多年了,陛下应该是最了解桓温此人的,据臣观察,他还不似王莽、董卓那种乱臣贼子,做不出那些大逆不道之事。” “即便是他做不出来,若是他身边人有野心,怂恿他也未可知啊。”简文帝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地道。 “不如陛下下诏,宣桓温入朝为相,这样或许还能令其身边小人有所顾忌。”陈望献计道。 简文帝点头道“嗯,这倒是不失为权宜之策。” “桓温此人优柔寡断,一伐氐秦屯兵灞上望长安而举棋不定,最后大败,三伐鲜卑白虏屯兵枋头,离邺城不足百里,又畏首畏尾,导致大溃,他知兵法但无胆识,有野心又顾及名声,最终难以成大事,陛下对他不必多虑。”陈望侃侃而谈,细细地对桓温做出了分析。 简文帝竖起耳朵,凝神聆听。 陈望接着道“若是陛下担心其党羽有奸佞小人,可想办法离间或者剪除之。” 简文帝眼前一亮,急急地问道“欣之,你快说,有何良策?” “郗超此人诡计多端,奸猾狡诈,但他父亲镇军将军郗愔忠心于大晋,可召郗愔回朝,令郗超做事有所收敛,不能任意妄为。” “嗯,也好,也好。” “陛下新登基,凡事从长计议,徐徐图之。” “好,欣之虽年少而多智,人中骐骥,朕有你在就放心了。”简文帝赞叹不已。 陈望躬身道“陛下过奖了,臣一心为大晋,秉承父志,有朝一日为陛下铲除内奸,抵御外诲,犁庭扫穴,收复河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正在这时,听到殿后传来了脚步声。 陈望转头看去,是司马曜从殿后走了出来。 几年不见,司马曜也长高了不少,依旧面皮白净,凤姿龙表。 没有改变的是他微微上翘的嘴角总是令陈望看着不舒服,仿佛在时时提醒着陈望,你就是个“大呆瓜”,我瞧不起你。 来到简文帝跟前,跪拜道“儿臣拜见父皇。” 简文帝抬手,沉声道“起来吧。” 陈望慌忙在座榻中跪倒,高声颂道“臣,陈望,拜见太子殿下。” 司马曜看见陈望颇觉有些惊讶,心道父皇怎么会跟他在这里说话。 但自从陈望在下邳查获柏杰一案及虎牢大破鲜卑白虏后,他对陈望也是有些另眼相看了。 遂,摆手道“请起,陈卿。” 简文帝看向司马曜,问道“你这是从国子学回来吗?” “是,父皇。” 简文帝不再理会司马曜,又转头看向陈望道“朕如今只此二子,但生性顽劣,资质平平,将来朕若不在了,欣之,你看在朕的面上,尽心辅佐他们。” 陈望大惊,赶忙又跪下,高声道“陛下春秋正盛,如日中天,臣定当誓死效命于陛下,效命于太子及琅琊王(司马道子)。” “昌明,还不跪下?”简文帝喝道“他将来才是你的姜尚和张良!” “这……”司马曜犹豫起来,跪他? 心道他不是陈望嘛,“大呆瓜”,国子学一起了三年,虽然在江北立过功,但比肩起扶周姜太公和辅汉的张子房那有点太过了吧。 “咳咳咳……”司马昱见他傻愣着不动,一时上火,手指着司马曜咳嗽起来,骂道“你这个不学无术的逆子,还,还,还不给广陵公跪下!你俩相差不过四岁,你看看他,再看看你。你……” 司马曜只得极不情愿地给陈望跪了下来。 当出了显阳殿,已是正午时分。 陈望又去了国子学,拜见了师傅孙绰,说了会儿话,就带上陈观出了皇宫。 第114章 庾希叛乱 五天后的七月初二,不好的消息还是传来了。 晌午,太极殿议事时,大殿外有中书通事舍人满头大汗地跑进大殿,双手举着一道奏章,高声报道“启禀陛下,晋陵太守卞耽有急奏,庾希、庾邈、武遵等人聚众谋反,突袭京口,卞耽寡不敌众,突围撤离,奏请朝廷派兵增援。” 陈望的心“咯噔”了一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庾希还是没有听他和王蕴的劝告,唉…… 就他那点人马,乌合之众,不够桓温塞牙缝的。 有宦官下了丹樨,将奏章取上来,放在简文帝的龙案前。 简文帝看了半晌,缓缓道“庾希,咳咳……说是奉了海西公密旨,说是当今朝廷并非正朔,遣庾希平定桓温乱党,诛贼讨逆,咳咳咳……” 简文帝忧愤不已,剧烈地咳嗽起来。 宦官忙在身后轻轻捶打他的后背。 满朝文武也是一片哗然,毕竟京口离建康咫尺之遥。 陈望大脑迅速运转起来,这下完了,还打着司马奕的名义,不但要诛杀桓温,连司马昱也算在了乱臣贼子里面了,这是彻底走向了皇帝和朝廷的对立面了。 “陛下,应即刻发兵,收剿叛贼庾希。”尚书令王彪之一声高呼,打破了朝堂上沸反盈天的乱糟糟局面。 “嗯,众卿有谁去……平定叛乱?”简文帝喘息着道。 大殿上无人应声,此刻大家都在回味着简文帝刚才提到卞耽所说的“寡不敌众”四字。 庾希是谁啊,北中郎将,太尉陈谦手下得力大将,文武双全。 简文帝再问了一遍,大殿上还是无人应对。 陈望心道,什么寡不敌众,一定是卞耽畏敌而逃,为了开脱罪名夸大了事实,自己得赶到桓温发兵之前赶到,能救一个是一个。 于是,微微抬头,瞥了一眼很少说话的谢安。 眼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后,谢安似乎有所察觉,也看向了他。 陈望朝他微微地点了点头,然后在小平台上向前走了两步,来到简文帝龙案下方,躬身道“微臣愿往。” 简文帝微微错愕,温言道“陈卿署理中枢机要,不必犯险,殿中有许多武将,让他们前去便是。” 说着,简文帝开始点名道“桓秘?荀蕤?胡彬、罗崇……” 谢安打断了简文帝的话,躬身道“陛下,臣举荐散骑常侍陈望前去平叛。” “哦?谢卿也如此认为?” “启禀陛下,一则陈望乃兖州刺史,而庾希曾长年任职于兖州,此去足以给反贼以震慑,二来,陈望曾在虎牢大破鲜卑白虏,谋略过人,此去必能平息叛乱,擒剿反贼。” 陈望接着谢安的话,慷慨陈词,喷着唾沫星子道“庾贼希世受皇恩,不思悔过,背弃初心,丧心病狂,走向了与朝廷的对立面,矫诏反叛,人神共愤,正如尚书仆射大人所言,庾贼希出自兖州,臣于他有过几面之缘,对他有所了解,若臣出兵讨伐,借陛下之天威定能一举剿灭反贼,并献贼首与建康阙下。” “好,好,陈卿忠心报国,勇气可嘉,颇有乃父之风,朕就派你去平叛。”简文帝面露喜色,连连夸奖,接着道“朕封你为征讨都督,率军三千,节制扬州诸郡兵马,会同晋陵太守卞耽,平北参军刘奭与高平太守郗逸之、游军督护郭龙等剿灭叛军。” “臣,领旨,谢恩!”陈望躬身一揖道。 说罢,陈望转身向丹樨下走去。 在班列中国子学同学们羡慕的眼光下,昂首出了太极殿。 简文帝下令六部尉、丹阳尹、西洲府、东洲城等衙门派兵日夜巡逻,全城戒严,谨防有反贼混入建康,也来个暴动。 随后,宣布了散朝。 王蕴紧跟在陈望身后,向台城中的五兵部走去。 “长公子,您此去恐也难保住庾希性命啊。”他不无忧虑地在身后轻声道。 陈望不回头地向前快步走着,回道“现在是赶时间,能救一个是一个,去的迟了,恐一个都救不了。” “唉,始彦休矣,唉……”王蕴边跟着边哀叹道。 “叔父,我这就动身,您快些准备。” “好,这就去。” “对了,派人通知台城外我牛车上的周全,让他回府禀报大娘,再让陈顾跟随我一起出征。” “好,好,你放心。” 说着,二人到了王蕴的五兵部。 进了大堂,王蕴坐在正中座榻上,五兵部众官员纷纷前来施礼报到。 五兵分别指中兵,外兵,骑兵,别兵,都兵。 陈望从京师发兵,用的是中兵,所有车马仪仗粮草均由五兵部发行。 王蕴按照部门工作流程安排了尚书左丞和尚书郎、主事、通事们给陈望准备调拨的三千人马。 第115章 征讨都督陈望 外加旗帜(临时加上征讨都督“陈”),兵器箭矢,攻城器械,战马,粮草等一应行军打仗器具。 足足两个时辰后,有五兵部通事来报,都准备好了。 陈望随王蕴出了台城,会同了早已等在台城外的骑在马上,提着大斧头的陈顾。 陈望骑上陈顾牵过来的紫骅骝,打马扬鞭向位于覆舟山下的校军场奔去。 在校军场上快速清点完人数后,陈望、陈顾告辞了王蕴,率军从雀湖边沿着紫金山山脚下,直奔建康城东门而去。 此时已到酉时末,天空一片红霞,一缕缕的棉絮状白云被渲染成各种色彩,有橘红,有火红,有血红,有深黄…… 在紫骅骝上啃着胡饼的陈望看着天空,感觉不是什么好罩,血光压顶。 旁边陈顾倒是一脸兴奋地道“感谢兄长有打仗的事儿喊着小弟,我激动地连斧头都没磨就跑出来了,方才听说京口有人造反,谁造反?” 陈望费力的咽下一口胡饼,冷冷地道“是庾希。” “啊?”陈顾惊叫起来。 “你小点声。”陈望责备道。 陈顾自小在江北长大,自然熟悉庾希,忙压低声音道“兄长,庾希造反怎么你请旨去,这不是自己人打自己人嘛。” “唉,你懂什么,我们这是去救他。” “哦顾恍然大悟。 陈望从马鞍上取下水壶,灌了几口,抹了抹嘴道“我们得赶紧去,省得桓温的人马到了,救都救不出来了。” 陈顾有些不解地道“桓温哪有咱快,他在姑熟,得到消息时咱是不是已经到了。” 陈望挂好水壶,回头大声吩咐身后的一名别部司马道“传令下去,加快行军速度,天黑掌起火把来!” “是!大人!”别部司马领命,催马向前跑去。 “加快行军速度……加快行军速度……” 不多时,喊声回荡在紫金山山谷里,传来了回声,连绵不绝。 陈望接着对陈顾轻声道“散朝时我看见郗超急匆匆地出了台城,据说他在府里养了飞鸽,恐今晚就到姑熟了,桓温水军沿江而下,并不比我们晚多少。” “啊,那我们得快点了。” 陈望抬头,看着驰道上一眼望不到头的晋军步兵,威武雄壮,甲胄鲜明。 低声嘱咐道“二弟,去了之后我们不必攻城,但也拦不住其他人攻城,一切见机行事。” “是,兄长,庾希多年忠心耿耿追随父亲,真是不忍心与他兵戎相见啊。” “唉,冠礼那天我就知道了,让王蕴派人劝过他了,谁知他还是——” …… 二人沉默了起来。 良久,陈顾轻声道“全家人都死光了,换了谁恐也乱了方寸。” “快走吧,我在前,你殿后。” 说完,陈望催动紫骅骝出了队列,沿着驰道向部队行进的前方奔去。 次日正午时分,陈望的征讨部队进入了曲阿县城(今江苏镇江丹阳市)。 沿着大街前行,远远看见一帮文武官员站在县衙门口迎候。 走近了看时,为首的身材魁梧,一脸虬髯,正是东晋名人卞壸之后,晋陵太守卞耽。 在十几丈距离时,卞耽领衔众文武一起躬身施礼道“末将、卑职等,参见都督大人!” 陈望催马向前走了几步,跳下马来,一脸严肃地道“诸公请起。” 说着,把缰绳扔给了身后的校尉,快步向县衙内走去。 陈顾把大斧头交给了一名亲兵,手按佩剑,紧随在后。 众人尾随,一起进了县衙。 来到大堂上,陈望居中而坐,陈顾按剑立在身后。 陈望摆手道“诸公请坐。” 大家坐下后,卞耽没坐,躬身施礼道“我来向都督大人介绍,此位是征北参军刘奭。” 一名身材瘦削,三缕长髯的将领在座榻中躬身施礼。 “这位是高平(侨置)太守郗逸之。” 一名中年高瘦身材的将领躬身施礼。 “这位是游击督护郭龙。” 一名矮胖黝黑的年轻将领躬身施礼。 陈望一一颔首,挥手令卞耽坐下。 他看了看左右,后面还有低一些级别的官员,都是京口周边县令、县尉之类官员。 陈望轻咳了一声,润了润嗓子,正了正四品刺史进贤冠,双手向空中虚拱了一下,厉声道“圣上闻庾贼希叛乱,甚为忧虑,立派我前来督率诸公讨伐逆贼,庾贼希世代为大晋高级官员,前日满门受刑,却不思悔过,不投案自首,还犯上作乱,这是自绝于朝廷,自绝于大晋万千子民,人人得而诛之!” 还略略带些稚嫩但尖厉的声音嘶吼在县衙上空,令在座官员想起在运渎之畔庾、殷两家的“京观”,战战兢兢,心惊肉跳。 顿了顿,陈望放缓了声音接着道“我等世受国恩,理应誓死报效朝廷,务必一战全歼,庾贼希及家属要活捉,送往建康北市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众人一起躬身施礼道“一切尽听都督大人调遣,誓杀反贼!” 陈望满意的点了点头,面向卞耽问道“卞太守,现在曲阿有多少军兵?” “回都督大人,如今已经聚集七千余人,都是京口附近郡县军兵。”卞耽躬身答道。 “好,”陈望大声下令道“由郗太守和郭都护率军四千进攻京口西城门。” 高平太守郗逸之和郭龙躬身领命。 “刘参军率军两千征调沿岸船只,游曳于北门外江上,勿使反贼从水路逃走。” 征北参军刘奭躬身领命。 “卞太守,你率军一千攻打南门。” “这……都督大人,”卞耽躬身支吾着道“末将不解,西城门四千人攻打,我南城门怎么只有一千,且刘参军在江面不参与进攻都有两千人……” “哦,本都督自带精兵三千,攻打东门,自会随时支援你南门,卞太守大可放心。”陈望带着不耐烦的意思解释道。 “可——”卞耽还想争辩,被陈望打断了,他站起身来,拔高了语调,喊道“陛下临行前授我假节之权,若有违抗军令者,畏敌不前者,贻误战机者,定斩不饶!” 众人一起站起身来,齐声躬身答道“遵命!” “诸公且下去调拨兵马及攻城器械,吃罢午饭,我们即刻兵发京口!” “遵命!”众文武领命转身向大堂下走去。 陈望忽然道“卞太守留一下。” 卞耽闻言,慌忙转身走了回来。 陈望吩咐他坐下,脸色缓和了下来,微笑道“卞太守升迁挺快啊,两年未见,由东部尉升为晋陵太守了。” “天恩浩荡,蒙陛下赏识,末将担此重任,实是有愧。”卞耽黝黑的脸红了起来,变成了酱紫色。 陈望轻声道“你确实应该有愧,京口是怎么丢的?” 声音虽然低,但听在卞耽的耳中却字字如五雷轰顶,他身子一震,嗫喏道“回都督大……大人,事发于深夜丑时,庾贼希伙同党羽白日早已潜入京口,突然杀出……” “哦?那时四门已紧闭,你为何不组织人马,奋力死战?”陈望似笑非笑地问道。 卞耽躬起身子,不敢抬头,低语道“夜色已深,末将在明,反贼在暗,末将……末将怕伤及无辜百姓,所以就……” “陛下把拱卫京师的重镇,东门户交给你,你就是如此守卫的吗?我看你在黑夜里不明反贼数量,畏敌而逃吧!”陈望冰冷无情的话语,击垮了卞耽的心理防线,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浇灭了他还想要隐瞒事实的想法。 对于当晚来不及开城门,从城墙上匆忙逃跑的事实,他编了好几天的谎言,不攻自破。 “末……末将有罪……”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末将从城墙上拴着绳子……爬下来的”卞耽越说声音越小。 陈望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道“唉,好吧,我知道了。” “都督大人还请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卑职,卑职定不忘大人厚恩,拼死杀进京口,擒拿反贼。”卞耽诚惶诚恐地躬身道。 陈望看了看俯首帖耳在面前的卞耽,回头看了看陈顾,只见陈顾正掩着嘴,拼命憋住笑。 他回过头了,一本正经地道“卞太守,我会在陛下面前美言的,如果你听我将令,我还会为你请功。” 卞耽忽地从座榻中站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就像泡在长江里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叩首急切地道“都督大人还请吩咐,末将无不遵从,绝无二心!” 陈望起身,离开座榻,双手将卞耽搀扶起来。 然后在他耳边嘀咕了十几二十来句。 卞耽脸色由阴到晴变换了数次,最后黝黑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连连躬身施礼,兴冲冲地下堂去了。 曲阿县城往北六十里就是京口,半日的行军路程。 灼热的阳光下,一队队衣甲鲜明,刀枪耀眼的大晋子弟兵从吊桥上走过,向北方开去。 站在县城城墙上的陈望用宽大的朱袍袖口拭了拭额头上的汗水,对身边的陈顾有些伤感地道“庾希再能打,他手下充其量是以前的家丁和收拢的闲散流民,怎能敌得过这些正规部队呢。” “是啊,他都是些乌合之众,”陈顾附和道,又不解地接着问道“兄长对卞耽说了些什么,为何给他南门才一千人马?” “庾希在京口城墙上看到北、东、西三门势大,必会从南门夺路而逃,我刚才跟卞耽说了,放庾希一条生路,但就放庾希与其子庾攸之二人,其他人尽皆斩杀,给他记此次平叛首功,还替他隐去逾城墙而逃的罪责。”陈望手抚下巴,胸有成竹地道。 陈顾恍然大悟,躬身道:“佩服啊,兄长高见!” 陈望没有告诉陈顾的其实他还留了一个后手,庾希逃走即便是被人告发,也与东门无干,他们是从南门卞耽防线跑的,到时他也是百口莫辩。 谁也证明不了是他指使卞耽放走的庾家父子。 所以,封建时代官大一级压死人就是这个道理,如果上级领导想要陷害一名下属,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待三路人马都已开走,陈望和陈顾慢吞吞地下了城头,率军向京口进发。 亥时初,藏青色的天幕上挂着一钩弯月,冷漠的光辉把人间照得像一出悲惨的话剧。 陈望在紫骅骝上看着高大的京口城墙,黑乎乎的耸立在长江之畔,城头灯火点点。 心中涌起一片悲哀,又是一场杀戮,又有多少父母失去了儿子,妻子失去了丈夫。 良久,他缓缓地挥了一下手,身边几名军兵张弓搭箭,射向了天空。 尖厉刺耳的鸣镝声划破了宁静的夏夜。 随之而来的是京口城外火光一片,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喊杀声随即震天响起,无数的军兵扛着沙袋以百米冲刺速度跑到了护城河边,将沙袋扔了进去。 迅疾,后面的军兵们扛着云梯踩着沙袋来到了城墙下,沿着城墙竖起云梯。 再后面是左手持盾牌右手舞砍刀的军兵蜂拥而上。 三路大军同时发起了总攻。 随即而来的漫天箭矢如疾风骤雨般配合着攻城的军兵飞向了城头。 和陈望预想的一样,庾希的散兵游勇根本不是训练有素正规军的对手,不到一个时辰,郗逸之和郭龙主攻的西城门就传来了捷报,已经登上了城头。 但攻城势头薄弱的南城门并没有像陈望预期的那样打开,陈望心中纳闷,难道庾希不想逃走吗? 按理说不应该,具有极其丰富作战经验的庾希不用说看城下火把,就是竖起耳朵来听,都能听出哪个城门兵少将寡。 陈望心中默默地祈祷,始彦,你一定要跑出来啊。 不多时,卞耽进攻的南城门和陈望磨磨唧唧进攻的东城门也被相继攻陷。 随着东城门被攻进去的晋军士兵打开,陈望向陈顾使了个眼色,陈顾会意,率军杀进了京口城。 陈望在一众军司马、校尉的簇拥下,也随即进了城。 京口城内乱成了一锅粥,但厮杀都是在大街小巷中进行,民居倒是没有多少损害。 第116章 攻克京口 不多时,陈望率军便赶到了位于城中心十字街巷边的郡衙门口,距离一箭之地时,不由得愣住了。 京口郡衙正在展开激烈地厮杀,高墙上有人把守,进攻一方并不是他的军兵,而是穿着荆州盔甲的水军。 陈望再定睛观看,只见火光中有一员银盔银甲,白色战袍的年轻将领,骑着白色战马,手持长枪正在指挥进攻。 他身后一面大旗上书写着东海内史“周”。 心道,此人一定是桓温的人,看来他们动作挺快啊。 年轻将领转头看见了陈望的大旗,催马赶了过来。 离陈望有两丈左右的距离时,将枪横在马鞍桥上,拱手道“末将东海内史周少孙奉大司马之命前来剿灭叛贼,参见都督大人。” 陈望上下打量他,只见他剑眉星目,五官端正,一表人才,只是一双乌黑深邃的双眸透着说不出的阴冷。 “哦,周将军,免礼。”陈望在马上摆手道“你来的可够迅速啊。” “禀都督大人,末将昨夜接令,乘战船而来,用破城锤攻破北门而入。”周少孙冷冷地答道。 陈望微笑道“好,好,周将军请继续,我再四处转转,剿杀反贼余党。” “末将告辞。”周少孙拱了拱手,拨转马头,又回到了郡衙前。 看着周少孙的背影,桓温手下人都牛皮轰轰的,摇着头,撇嘴笑了笑,向南城门催马奔去。 陈望心道,庾希不可能傻到躲在郡衙里抵抗。 刚来到南城门,正遇到卞耽率军在四处寻找庾希同党。 看见陈望过来,赶忙催马向前来到陈望身侧拱手轻声汇报道“禀都督大人,末将还是未找到庾希等人。” 陈望蹙眉,吩咐道“继续找,有消息不得外传,速速报我。” 然后又私下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尸体,都是些百姓装束,这些人哪里是正规军的对手嘛,庾希啊庾希。 于是他继续地轻声对卞耽道“找个跟庾希长得像的尸体,最好是脸部烧得看不清相貌,留作备用。” 卞耽点头会意,施了一礼,拨转马头率军又向前找去。 陈望率领手下继续在穿梭在大街小巷中,名义上是剿杀叛贼残党,实则是苦苦找寻庾希。 京口巷战仍在继续,陈望辨别喊杀声音,主战场还是在中心大街的郡衙附近。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左右,陈望正在北城门处巡视,忽有一晋军骑马飞奔而来,顾不得下马,大声喊道“禀都督大人,卞太守令我请大人速去京口东南,有重大敌情。” 陈望心中一喜,忙转身吩咐身后校尉道“去寻二公子来东南角与我汇合。” 然后令军兵头前带路,直奔城东南而去。 当来到东南角的一处民舍前,只见上百军兵已团团包围,手持火把照得通天雪亮。 来到大门处,跳下马来,军兵分开两侧,陈望快步走进院子。 只见院子内血迹斑斑,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几十名晋军士兵围在正屋门前,明晃晃的刀枪上还在滴着血。 卞耽见陈望进来,赶忙转身躬身施礼后,附在陈望耳边低语道“在里面。” 陈望心中稍稍安定,下令道“你们都撤出院子,在外等候,二公子到了让他进来。” “是!”卞耽回头向众军兵摆了摆手,院内晋军都撤了出去。 这是所三间房舍的普通民居,正屋的木门并没有关上。 陈望抬脚跨过门口,走了进去。 由于外面火把太亮,一时没有适应屋内的昏暗光线,四下里看时,忽听得有人大吼一声,一个黑影朝他扑来。 陈望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只见黑影手中一杆明晃晃的刀向他劈来。 陈望赶忙大吼一声“始彦,是我!” 刀在半空中停住了,接着落在了地上,发出了“咣啷啷”的声响,黑影扑倒在地。 陈望过去,双手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扶了起来,手上顿感黏糊糊的。 黑影抬起头来,陈望仔细辨认,果然是庾希。 白皙坚毅的脸上混杂着灰尘和血迹,往日梳理整齐的三缕美髯也是乱蓬蓬随意飘在胸前。 他虎目含泪,颤声道“是你吗,长公子,真的是你!” “始彦,是我,我来救你了。”陈望心中酸楚,历阳郡一别,已是近三载。 看着眼前这员父亲昔日得力战将,眼眶禁不住湿润了起来。 “长公子,外面这么多军兵,你如何救得了我……”庾希在陈望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几处伤口还在汩汩地流着血。 “你伤势如何?还能骑马吗?屋里还有谁?”陈望强忍着悲痛,急急地问道。 庾希喘着粗气道“还有犬子……攸之,过来见过长公子。” 从他身后的角落里,走出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儿来,也是满脸满身灰尘加血迹,看不出模样了。 他哆哆嗦嗦地躬身施礼道“拜见长公子。” “好,好,快快起来。”陈望搀起庾攸之,拍了拍他的肩膀,感觉到孩子因极度恐惧而身子抖个不停。 平复了一下心情,转身对庾希道“始彦,你放心,是我特意请旨来指挥这次平叛的,你,你跟我说,你的伤势如何?” “啊……”庾希明显一惊,忙道“都是外伤,长年征战,不算什么,长公子相救之恩,庾希感激不尽,但,但我怕连累了长公子,若能救得小儿性命,末将已是死而无憾,还望长公子成全!” 说罢,庾希跪倒在地,放声大哭。 陈望蹲下身子,扶着庾希肩膀,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坚定地道“你们俩我都要救,但别人就顾全不了啦。” 庾希看着陈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声音里带着些哽咽道“长公子,我,我不能连累你,我走了,你,你如何,何向,向朝廷交差,我已经是个废人了,血,血海深仇报不了,活着又有何用啊……” “始彦,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唉,我让王蕴传话给你,你为何不听,非要出此下策,起兵造反?” “长公子,我全家妻儿上百口都惨死在老贼桓温之手,”庾希咬着牙,恨恨地道“每每想起,无法度日,夜不能寐,也不想再苟活于人世了。” 正说话间,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庾希一惊,抬头看去,走进来的是陈顾。 二人在江北熟识,庾希也算是看着陈顾长大的。 当陈顾认出庾希来,抢步上前,也是跪倒在庾希面前,大喊道“叔父,你,你还活着。” 二人抱头痛哭。 陈望拭了拭眼泪,轻声道“别哭了,二弟,事不宜迟,桓温手下周少孙部还在城内,他定以为始彦在郡衙内,我们得趁着他还未打下郡衙,送始彦出城。” 二人止住了哭声,一起站了起来。 庾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哽咽道“郡衙里的是我六弟庾邈和好友武遵,他们也是想坚守郡衙,让人误以为我在里面,好令我趁机带着小儿逃走。” “唉,叔父啊,兄长在南门特意安排的人数最少,并且叮嘱了卞耽放你们一条生路,你怎么没走啊?”陈顾轻声地埋怨道。 “二公子啊,我早看出了南城门外情况,他们商议着让我杀出去,但我,唉,还是不想离开他们,死就死在一起吧,反正这仇也报不了。”庾希有些绝望地道。 只听院内又响起了脚步声,屋外传来了卞耽的声音,他低声禀报道“都督大人,郡衙那边战事已结束,您早做决断。” 陈望转身出了正屋,来到卞耽身边低语吩咐道“找一套军兵衣甲和战袍还有干粮,一匹上好军马,把准备的尸首抬进来。” “是!”卞耽转身就向外跑。 “回来,再准备一具矮小的尸首。” “是!”卞耽答应着跑出了院子。 陈望回了正屋,一把拉过庾攸之,然后对庾希道“时间紧迫,待会儿二弟送你们出城,不管去了哪里,差人送信给我。” 说罢,陈望把腰间的团花玉佩取下,掰了两下没掰动,转身交给陈顾。 陈顾轻轻将玉佩一掰两半,递还过来。 陈望交给庾希一半,叮嘱道“信差持信和这一半玉佩一起。” “是,长公子。”庾希双手接过玉佩,揣进内衣里。 “始彦啊,其实我与王蕴有过谋划,想引桓温入京,动手斩杀老贼,你这一起兵,老贼多疑,察觉到反对他的势力还有许多,恐不肯再入京了。”陈望摇着头,带着责备的口吻道。 庾希闻言,又止不住哭了起来,羞惭地跪倒在陈望面前,哭诉道“都是我不好,长公子,我对不起您啊……” “快快起来,以后时日还长,记得要留住性命,将来总是要报此仇的!”陈望边搀扶起庾希,脸上浮出一丝杀气来,狠狠地道“我父之死,也是桓温所致,不杀老贼,我也不会心安。” 庾希闻听此言,精神大振,他忍着身上的剧痛,咬牙道“是,长公子,末将一定好好活下去,我庾家虽然被灭门,但父亲、叔伯们的门生故吏遍布全国,末将定当找个山野湖泊隐姓埋名,招兵买马,积蓄实力,待日后长公子招唤,誓死追从!” 陈望拍着庾希的肩膀,安慰道“好,先把伤养好,以后遇事待人要多加小心。” 庾希躬身道“遵命,长公子!” 这时,门外传来了纷杂的脚步声。 陈望招呼陈顾一起出门,将卞耽等人搬进来的一大一小两具尸体抬到屋里。 然后给庾希简单地包扎了伤口,再把晋军士兵衣甲取过来让庾希换上。 将要离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庾希顿时觉得喉咙发干,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几下,嘴唇忍不住哆嗦着,眼里的泪水好似决堤的洪水一般,顺着脸颊哗哗地洒落下来。 庾希带着庾攸之,跪倒在陈望面前,颤声道“长公子大恩大德,末将铭记于心,庾家上下粉身碎骨也要——” 陈望赶紧将庾希和儿子扶了起来,强忍着泪水没流出来,颤声道“走吧,始彦,保重啊!” 说罢,背过身去,挥手令陈顾带他们出去。 庾希在陈望身后,又深深地一揖到地,良久,才把庾攸之裹进了战袍里,和陈顾一起出了大院,来到了街上。 此时,街上已经比方才安静了许多,远处依稀还有零星的打斗、叫喊声。 卞耽很识趣地把手下军兵撤到了远处。 庾希上了战马,把庾攸之放在身后马鞍上,让他紧紧抱住自己的腰,用战袍盖住他。 陈顾提上大板斧,二人打马扬鞭向南城门奔去。 陈望擦拭了脸上的泪痕,出了院门,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轻轻叹道“悠悠京口道,此会在何年?” 正在感慨不已,卞耽率手下军兵又走了回来。 他来到陈望跟前躬身问道“都督大人,该如何行事,还请示下。” 陈望转身看着民舍,吩咐道“烧了吧。” “遵命!”卞耽亲自带着军兵,进正屋内,淋上麻油,捡了些干柴,点着了整个屋子,然后撤出了大院,站在陈望身后。 不大一会儿,火借风势,烟焰涨天,撕破夜幕,照亮城东南。 刚烧了不大一会儿,一阵急促地马蹄声响起,陈望转头一看,周少孙率领一彪人马赶了过来。 心道,果然大火把他引了过来。 周少孙在马上神色倨傲地道“都督大人,可搜到庾贼希及贼子庾攸之?” 陈望向烧得正旺的院子里努了努嘴,淡淡地道“这不,庾贼希与庾攸之逃无生路,畏罪自焚。” “啊?”周少孙勃然变色,怒道“大司马有命要活擒庾贼希,死也要见尸首,还不灭火?” 陈望理也没理他,带着一脸的厌恶,又看向了燃烧的房屋。 卞耽听他提大司马,又看他手下军兵是荆州水军装束,知道是桓温的人。 忙讨好地道“末将和都督大人一起在此,将庾贼希驱入屋内,正在劝降间,不想庾贼希放起火来。” 第117章 平叛总结大会 火光映在周少孙已经扭曲了的英俊面庞上,煞是骇人。 临行前,桓温下的死命令,务必做到斩草除根,最好活捉,死也得带着人头,以便确认无疑。 要是带着认不清的烧焦尸体回去,那他的罪就大了。 周少孙赶忙吩咐众军兵救火。 陈望冷笑着,翻身上了马,向中心大街的郡衙奔去。 卞耽率手下军兵紧紧跟随在后。 到了京口郡衙,也是一片战后狼藉,卞耽手下军兵正在清理战场,打扫卫生。 此时已是凌晨寅时时分,陈望全无睡意,总算不虚此行。 上了大堂,卞耽请他坐了自己的首席位置,自己在下首相陪。 正喝着茶,说着话,外面一片甲胄声响起。 郗逸之、郭龙,刘奭等人走进了大堂,向二人躬身施礼后,纷纷坐下。 陈望向众人道了辛苦,然后让卞耽召来他治下的西曹书佐,在自己身旁单独设座。 剩下的就是商议如何向朝廷写战报奏章了。 几个人眼巴巴的看着陈望,露出了饿犬般三分急切,七分的讨好眼神。 除了卞耽属于高级地方军政长官外,其他几人都是一些佐吏,而且不在前线部队,如果没有庾希制造出个叛乱,他们恐怕一辈子都没机会得到封赏。 比如平北参军刘奭,是郗超他爹平北将军郗愔的一个属官,郗愔的平北将军都是个虚职,手下并没有多少人马,何况是他。 高平太守郗逸之的高平郡是侨置,只是个小县城,相当于县令,和卞耽这个晋陵太守治京口那是天差地别。 游击督护郭龙那更是游击将军的属下,游击将军才是个五品的官职,他只是个六品。 陈望抬手命西曹书佐开始记录,然后抬眼向郗逸之看去。 郗逸之轻咳了两声,手抚长髯道“卑职在都督的调遣下从西门杀入,遭遇反贼抵抗,卑职与郭督护率部奋力杀敌,直至凌晨,共斩首叛贼……咳咳,五百余人。” 其实他们也就杀了二、三百人,郗逸之鼓了鼓勇气加了一倍。 正在这时,听到郡衙外有无数战马疾驰而来,不大一会儿,东海内史周少孙从外面大踏步走了进来。 走上大堂,向陈望躬身拱手道“末将参见都督大人。” 陈望看了看他,脸色除了倨傲以外,已经不似方才那么气愤了,遂挥手道“周内史辛苦,请坐。” 然后又接着问道“方才我们说到哪了?” 郗逸之躬身,有些嗫喏着道“西门共斩杀叛贼五百余人。” 陈望转头对西曹书佐道“哦,是一千五百余人。” 西曹书佐赶忙记录下来。 众人久在官场,都知道有个杀良冒功的不成文规矩,但一下子加了这么多人,不禁有些惴惴不安。 陈望神色自若,又看向了平北参军刘奭。 刘奭在座榻中躬身,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卑职奉都督之命游曳京口北门长江之上,阻断叛贼逃亡,并未有所斩获。” 陈望转头又对西曹书佐道“平北参军刘奭在京口北门长江之上外射杀逃亡叛贼一千余人。” “啊……” “嗤……” 前面是几个人发出的惊讶声,后面是周少孙的冷笑声。 刘奭等人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周少孙觉得陈望有些太过浮夸。 卞耽小心翼翼地躬身低语问道“都督大人,这么多人……这哪里来的如此多首级啊。” 陈望不假思索,声音洪亮,快速地道“明明是将三千多叛贼赶入北门外斩杀并射杀,尸体大多落入江水之中,顺流而去。” “哇……”众人发出一片惊讶外加赞叹之声。 征讨都督年纪轻轻,却深谙军旅之道,并做的滴水不漏。 连周少孙也刮目相看,向陈望投去了不可思议地一瞥。 陈望没再问卞耽,直接吩咐西曹书佐道“晋陵太守卞耽,随本都督参赞军务,筹划平叛大局,出谋划策,为此次全歼叛贼立下首功,并主攻南门斩叛贼一千余人。” 大家这时候都懂得不是谦虚的时候,都默不作声,卞耽更是看向陈望,眼神中露出毫不掩饰地惊喜,如果没人的话,他恨不能给陈望跪在地上磕三个响头,称作再生父母。 要知道他在庾希刚入城时,连城门都顾不上开,第一个翻城墙逃跑的。 陈望笑眯眯地看向周少孙,问道“周内史,庾贼希及其子庾攸之尸首找到了吗?” 周少孙在座榻中微微躬身道“找到了,经俘虏的叛贼辨认——” 还没说完,只听郡衙外有传来甲胄的声音,随着重重地脚步声,一身盔甲的陈顾提着大板斧走上了大堂。 周少孙抬头看去,不禁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半个车轮大的板斧莫非是空心的?与此人身材极不相称。 陈顾也不打招呼,直接走到了陈望的身后,低语道“兄长,人马已集结在府衙外。” 然后把斧柄杵在地上,昂首而立。 陈望做了个手势,示意周少孙继续说下去。 “经俘虏的叛贼确认,尸首虽然烧得有些发黑,但依稀能辨认出是庾贼希及其子庾攸之。” 周少孙躬身道。 陈望心道,你小子少来这套,尸体恐早已烧得面目全非了,你也想明白了,怕回去受桓温责罚,只得打掉牙往肚子里咽了。 遂点头微笑道“周内史在此次平叛中也立了大功,”又转头对西曹书佐吩咐道“周内史主攻叛贼老巢,俘获庾邈等庾氏子侄三人及叛贼贼首之一武遵,庾贼希及其子庾攸之被卞太守率军围困于城东南民宅内,负隅顽抗后畏罪自焚。” 西曹书吏笔走龙蛇,迅速写好,吹了吹墨迹,双手递给了陈望。 陈望拿过来奏章,扫了一眼,放在身前的案几上。 心中喜道,这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所有人的目的都达到了,八方共赢,哈哈哈…… 他抬起头来,看向大堂外已是微微露出鱼白的天空,剑眉一扬,朗声道“天威赫赫,法网恢恢,我大军一夜之间全歼庾贼希乱党,全赖天子庇佑,诸公奋勇,我将回朝禀明圣上,为此次平叛中立功官员请赏加封。” 众人在座榻中,包括周少孙一起躬身高声颂道“平叛全仰仗都督大人居中调度,指挥有方。” 陈望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转头对卞耽吩咐道“卞太守可安排人张榜安民,清理街巷,稳定人心。” 众人跟随着一起起身,卞耽躬身道“卑职遵命!” 陈望从座榻中转出,向大堂下走去,陈顾紧跟在后。 身后众人也赶忙跟随,并纷纷劝谏都督大人操劳过度,应歇息二、三日再走不迟。 陈望微笑不语,负手走出了郡衙大门。 东方欲晓,曙色微明。 京口大街上渐渐清晰起来。 乳白色的晓雾,弥漫在刚刚苏醒的房舍楼阁中,时隐时现。 仿佛昨夜的厮杀不曾发生过一般。 生来死去,世道轮回,太阳依然会照常升起,明天还是如约而至。。 三千大晋中央军已经列队齐整,旌旗招展,号带飘扬。 陈望翻身跨上了紫骅骝,抬手做了个向前的手势。 只听得摄人心魄的牛角号声响起,晋军步兵有序地向京口西门开拔而去,战靴踏地声传出数里。 陈望精神抖擞,含笑在马上向众人一一拱手告别。 在一片恭维和颂扬声中,陈望催马在众将佐簇拥下,随着队伍缓缓向前驰去。 “万里乡为梦,三边月作愁。早须清黠虏,无事莫经秋。” 远处传来陈望的高声吟哦,久久回荡在空旷静谧的京口上空。 第118章 尚书府的家宴 征讨都督、广陵公陈望率军平叛,一夜之间全歼庾希叛党四千之众,烧死庾希及其子庾攸之,俘获庾邈、武遵等贼首十余人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建康。 一时间少年英雄,将门虎子,声名鹊起,闻名江东。 建康的全城戒严随即取消,又恢复了往昔的繁华喧嚣,歌舞升平。 但简文帝的龙体却是江河日下,危如累卵,已是无法上朝。 陈望和顾恺之每日把重要奏章都拿到显阳殿来,由陈望念给他听,并盖上玉玺。 作为简文帝的近臣,陈望再次提议下诏命桓温入京辅政。 简文帝点头后,陈望一天之内连下了四道诏书,但如石沉大海般悄无声息。 桓温也不奉召也没上表拒辞。 这天傍晚,陈望拖着疲惫的身躯下朝,坐在牛车里昏昏欲睡。 其他朝臣一上午就结束了朝堂议事,然后回自己衙门坐堂处理政务。 其实他们也是在那坐着装装样子,政务都是底下人干了,去不去都一样。 时间一久,大臣们就连自己衙门也不去了,只要一从太极殿下朝直接就进入了自由时间。 他们的工作制如果换算在现今社会是797(早七点上班,晌午九点下班,一周工作七天)。 因为他们的门阀士族身份,从来不用担心下岗失业,除非犯下谋反大罪。 当年大名士司马昱极其不情愿地出任了辅政大臣,总领中书监,就把工作扔给了手下的尚书仆射,继续投身于他的清谈耍嘴皮大业中去。 几十年来,还是会稽王的司马昱牢牢地占据着大晋国家名士清谈榜的头号种子选手位置。 其他大臣有了这个榜样,哪还有心思干活? 所以造就了一大批原本应是国家精英的骨干分子,却成为了集士族、大臣、名士、书法家、音乐家等为一身的特殊型“人才”。 随着牛车停下,陈望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挑开了车帘,下了车。 刚刚迈上府门的台阶,只听后面有人高声道“欣之兄,慢走。” 陈望转头一看,是王恭。 忙转过身来,施礼问道“孝伯,可有何指教?” 王恭在阶下站定,回礼道“家父派我来请欣之兄过府饮宴,今日是舍妹芳辰,这么巧,刚来就遇到你了。” 陈望猛然想起,加冠礼那天王蕴对他说过,赶忙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道“哎呀,我也没什么生辰礼相赠,待我回府去取。” “哎!不必不必,快走吧。”说着,王恭拉着陈望的手就上了他的牛车。 陈望嘟囔着责备道“哎呀,孝伯,你等我把官服换了嘛,这穿着多别扭。” 王恭笑着催促家丁快快赶车,边道“只要人到了就好,换个衣服又要耽搁半个时辰,家父急欲见你啊。” 陈望心知王蕴一定有其他事情,只得回头对看门家丁喊道“去禀报大娘,晚饭我不在府里吃了。” 王蕴的五兵尚书府在台城西面的阖闾门之外,运渎之畔的碑亭巷。 牛车到了府门外,已是掌灯时分。 陈望随王恭进了府门,来到中堂上,王蕴换了便装和夫人刘氏忙起身相迎。 双方见过礼后,王蕴把陈望请进了书房。 丫鬟奉上茶水,退了出去。 王蕴未及请陈望喝茶,先急急地问道“陛下数日未临朝,龙体如何?” “唉,不瞒叔父说,陛下恐时日无多了。”陈望摘下进贤冠,放在座榻上,一边回道。 “啊……”王蕴脸上布满了愁容,蹙眉问道“欣之,如陛下有所不测,太子年幼,桓温又有机遇了。” 陈望端起茶盏来,呷了一口,润了润念了一天奏章的干渴喉咙,轻声道“我数日前催促陛下连下四道诏书,命桓温进京,言辞极其恳切,并有托孤之意,但依旧未见回应。” 王蕴一脸凝重,脸色发白,酒糟鼻子在灯光下越发红润起来,道“会不会我们谋划的事他有所察觉?” “叔父勿忧,你我谋划之事除了毛安之没有第四个人知道,应该不会走漏风声,可能是始彦在京口造反引起了桓温的畏怯,不肯轻易离开姑熟。”陈望一边给自己倒上茶水,一边淡定地道。 “哦,那就好,那就好,”王蕴稍稍放心,也呷了口茶,接着道“若陛下真有不测,桓温再入朝极有可能像废海西公那样,带上万荆州兵来了。” ————天气渐凉,雨加降温,读者朋友们添些衣物,如有可能,五星书评,在下感激不尽。 第119章 又见佳人 陈望点头,赞同地道“是啊,所以我也急,现在他进京肯定不便带这么多人马,落人以口实,一旦陛下有不测,他就有借口带兵了,朝代更替,新君登基,为防京畿周边突生变乱。” “嗯,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王蕴有些坐立不安了。 “叔父还请放心,一定还有机会动手的,我就不信桓温永远不来京城了。” “但……”王蕴神色愁苦地迟疑道“我就怕,唉,他下次来是带兵来篡位的。” “哈哈,以桓温的实力要是篡位他早篡了,”陈望苦笑了一声,接着道“叔父,这几天我会去拜见尚书仆射和尚书令二位大人的,商讨一下,若是陛下龙驭宾天,速立太子继位,那时桓温再入朝,就无法带兵前来了。” 王蕴手捋长髯,点头道“嗯,对,他们更担心桓温,欣之可要尽快找他二人啊,若是到了改朝换代那一日,恐他们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从此也就遭难了。” 陈望咕咚,咕咚两口又喝完了一盏茶水,抹了抹嘴上的茶叶沫道“好,过两日我就约见二位大人。” 这时,外面有丫鬟小声道“大人,饭菜已备齐,夫人请您和陈大人入席。” “嗯,就来。”王蕴说着,站起身来,清瘦的脸上露出微笑道“走,欣之,你我今日一醉方休。” “哎呀,叔父,按着您的节奏饮酒,恐菜肴没上齐,我已不省人事喽。”陈望边起身,边自嘲地道。 二人边说着话,边回了中堂。 王蕴官居三品五兵尚书,建昌县侯,出身太原王氏,其妹是已故哀靖皇后王穆之,家世显赫,皇亲国戚,身份贵重。 他的宅院比陈望的广陵公府还要阔气几分,占地面积也大了不少。 刚来的时候王蕴急匆匆地带着他往书房走,未及细看,出来时王蕴步履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二人走在雕梁画柱的抄手游廊,陈望向后院中看去,足足有半一个足球场大的院子里遍种奇花异草,四周角落里高悬有灯笼。 院中甬路相衔,奇石点缀,青草铺地。 在灯光映衬下,花团锦簇,红绿相间,鲜艳夺目。 时值盛夏,晚风吹来,芬芳馥郁,沁人心脾。 沿着游廊走到尽头,就是中堂后门。 从巨幅山水画屏风后转出,眼前一亮。 中堂里面灯火通明,窗几明亮,一尘不染。 刘氏夫人从座榻中起身相迎,身后并排站立着四个人,像楼梯似的从高到矮分别是王恭、王熙、王履、王爽。 他们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那就是陈望心心念念的王法慧。 灯光下的王法慧,身着淡蓝色昙花雨丝锦裙,桃花云雾烟罗衫。 她的明眸像秋水般闪亮,像婴儿一般无事,像山泉一般清澈见底,纯净至极且带着几分清冷。 墨发流云般倾泻而下,散落腰际,带着几分散漫,气质高雅出尘,荡人心魄,绝世容颜不似凡间女子,若天上谪仙下尘。 陈望自认为不是好色之徒,自己的老妈太后就够美了,但每每见到这位尚书家的小姐却是拔不下眼来。 并非是有非分之想,而是想一探究竟,怎么会有人长得如此美艳不可方物,这五官的比例和色彩,不点儿红的唇,凝脂冰肌的肤,不画而翠的眉……啧啧啧…… 陈望身上仿佛探出两只小手,强行把如无人机飞翔在王法慧前后左右的两颗眼珠子拉回了眼眶。 他凝神再次躬身向刘氏夫人行礼,略带有几分歉意地道“夜晚来府上,叨扰婶娘,甚感不安。” 刘氏夫人笑意盈盈地脆声笑道“呵呵,广陵公贵客光临,蓬荜生辉,请都请不来呢。” 随即转身对几个孩子道“还不拜见广陵公?” 王恭兄弟四人赶忙躬身一揖到地,齐声道“拜见广陵公。” 陈望含笑躬身还礼。 “慧儿,不得无礼,还不拜见广陵公?”刘氏夫人看着纹丝未动的王法慧,略带嗔怒又带有怜爱地斥道。 “罢了,罢了,婶娘,我和法慧妹妹年龄相差无几,勿需多礼了。”陈望笑意盈盈地摆手道。 王蕴在旁抚须,眯眼笑道“慧儿和欣之谋面不多,恐有生疏,以后慢慢就好了,来来来,我们入席吧。” “你就整日娇惯于她,看看她待客都如此无礼。”刘氏夫人白了王蕴一眼,低语责备道。 王蕴哈哈大笑,伸手请陈望在上首座榻中落座,自己和刘氏夫人一起坐在了当中座榻。 王法慧坐在了陈望对面,王恭坐在陈望身边,他身边依次是三个弟弟。 陈望坐下后看着身前案几上摆有三个盛酒的觥,各自前面又放有一盏,不禁诧异地问道“叔父,为何有三觥?” 王蕴笑道“此三觥里分别装有醪、酎、醲,酒的劲道依次渐高,如此循序饮用,方可适应。” 陈望有些出汗了,果然是出了名的善饮,在他府中还有这么多讲究。 刘氏夫人啐道“呸,老酒鬼,你以为人人跟你似的如此贪恋杯中之物?” 随即又转向陈望,微笑道“广陵公啊,你可随意饮用,醉酒伤身,不必跟他客套。” “是,是,婶娘说的是。”陈望躬身谢道。 由于和父母在一起,王恭、王法慧和几个弟弟非常拘谨,并未有多少话。 不大一会儿,菜肴上齐,香气四溢。 士大夫阶层饭桌上常见的羊、猪、狗肉不算稀奇,但王蕴这里竟然有每桌上了一道薄切(古代称为脍)牛肉,让陈望不禁暗暗惊讶。 就连加冠礼隆重宴请贵客都没有牛肉,每年也只有元日节才能吃上一次。 王蕴端起酒盏道“今日小女年满十四,有幸请得欣之到府,我代家小先敬广陵公。” 陈望心中暗暗诧异,王法慧竟然比司马曜大了三岁,司马曜应该十一岁了,他们的婚姻不合适啊。 在他心里,无论哪里都不合适! 但依旧满脸堆笑着向王法慧道“岂敢,叔父见外,此盏酒应先敬今日之寿君,法慧妹妹。” 看了一眼马上又收回,生怕眼神再牢牢地被吸住,有失体面。 然后,陈望站起身来,举盏高声吟哦道“何以寿君初度。愿朱颜、年年如许。棘栖鸾凤,瑞浮鸂鶒,争如燕处。双桂渐香,灵椿好在,福全云霄。” 吟罢,满座皆惊,接着众人拍手叫好,中堂上的气氛陡然热烈起来,连王法慧也深深地向陈望投来惊鸿一瞥。 陈望引用宋代“水龙吟”,先是祝王法慧容颜永驻,再将她比作树枝上栖息的鸾凤,河水里浮起的瑞兽,配上桂花香气和灵椿盛开,福气满满,直冲云霄。 他把词中的“九五”换成了云霄,不能僭越,九五是天子的意思。 王蕴把盏中酒一饮而尽,赞不绝口道“不愧是孙兴公的高徒啊,辞赋意韵深远,精妙绝伦。” 刘氏夫人抿了一口酒,掩嘴笑道“广陵公高才,就怕我家慧儿生受不起如此祝愿啊,呵呵,请品尝菜肴。” 陈望一口醪酒下肚,顿觉酒意上涌,赶忙夹了一块牛肉蘸了蒜汁塞入口中,一股牛肉独特的香气充斥味蕾,既膻又鲜入口还有嚼头。 王蕴又端起第二盏酎酒来,朗声道“今日是家宴,没有外人,我与太尉有莫逆之交,视欣之为自己子侄,望你们年轻一代能延续上一代传承,陈、王两家世代交好,白首同归。” 陈望忙端起酒盏,躬身应道“定不负叔父所望。” 说罢,随着王蕴又满饮了一盏。 结果这酎酒极烈,呛得陈望掩嘴咳嗽起来。 看得王蕴放声大笑,身边的王恭赶忙给陈望抚背。 刘氏夫人摆手令身后丫鬟给陈望端过茶水,关切地道“广陵公,你别随你叔父一起喝啊,他那酒量你敌不过的。” 想了想又自嘲地咯咯笑道“呵呵,当然,他在你面前也只剩下酒量可以炫耀了。” 王家三子王熙今年十一岁,用崇拜的眼神看向陈望,有些怯生生地问道“在国子学听闻广陵公率军平叛,运筹帷幄,用兵如神,不知您是如何在一夜之间攻克京口高城,全数歼灭叛贼四千多人的。” 陈望喝完茶水,又吃了两块狗肉,好歹压下了酒意,正用布巾擦嘴,听着王熙问他,抬起头来,不由自主地又向对面的王法慧看去。 此时,王法慧也正在看向他,清冷的眼神中竟流露出了几分期盼。 四目相对,陈望心头一热,忙躲避开,微笑着看向王熙。 抓起布巾擦了擦嘴巴,谦虚地道“二弟,正如老子所言‘义兵王,应兵胜,恣兵败,贪兵死,骄兵灭’,既是愚兄取胜之道,奉诏讨贼,师出有名,三军用命,士气旺盛,哪有不胜?” 少有才名,冠盖京师,原本在国子学中备受推崇而矫矫不群的王恭,现早已经对陈望佩服的五体投地,不但他出兵必胜,自己亲眼目睹连朝中两位大佬谢安、王彪之都亲自问计于他。 他在座榻中向右侧身,眼神中充满了钦佩,举盏对陈望,道“欣之兄虽不肯讲解战法之细节,但大道如此,圣人所见千百年来无不应验,小弟受益匪浅,借此盏酒代几位兄弟敬贺欣之兄功成名就,凯歌还朝!” 陈望虽然已经上头,但此酒不能不喝,端起酒盏里最低度数的醪酒与王恭对饮了一杯。 转过身来,看向对面的王法慧,已经生出了两个头。 赶忙拿筷箸夹起姜丝醋拌藕片,嚼了起来,然后又喝了几口冬瓜胡荽羊肉汤,再抬起头来,对面的王法慧渐渐清晰了起来。 “欣之……欣之?”耳边传来了刘氏夫人的呼唤声。 “哦,哦,”陈望收回目光,转向右侧中间座榻上的刘氏夫人,舌头有些发硬地道“婶……婶娘有何吩……吩咐。” “呵呵,在府中家宴,切勿客套,还吩咐呢,我和熙儿几个已用罢餐,先去歇息了,让你叔父和孝伯陪你继续。”刘氏夫人笑呵呵地对陈望道。 陈望赶忙从座榻中站起,躬身施礼道“如此,婶娘早些歇息,侄儿多谢婶娘招待。” “在这里如同在家一样,快快坐下,一定要尽兴,不行就在府中留宿,”说罢,刘氏夫人抬手召唤王熙等兄弟三人道“熙儿、履儿、爽儿还有慧儿该去歇息了。” 王熙兄弟三人起身来到陈望面前彬彬有礼地躬身一揖,王法慧却娇声道“母亲,我再喝两盏吧,今日可是我的寿诞啊。” “唉,好吧,一个女儿家如此贪恋杯中之物,也不怕人家广陵公笑话。”刘氏夫人笑着嗔怪道。 “寿诞,哈哈,夫人,就让慧儿再饮几杯吧。”王蕴在旁笑着劝解道。 刘氏夫人啐了一口王蕴,笑道“都让你把女儿娇惯坏了。” 随后带着王熙兄弟三人向后堂走去。 王蕴喝得高兴,挥手招呼身边侍候的丫鬟道“把宴席摆到中院去,我们赏月饮酒。” 丫鬟们赶忙上前,抬着案几搬到中院的正中。 七月末,已是立秋时节。 建康白天炎热依旧,到了晚上巳时一过,凉风习习,皎月当空,繁星点点,让人精神为之一爽,正适合在室外饮宴。 王蕴府的中院有别于后院,面积稍小,但铺设简洁,整齐有序,一色青砖铺地,院子四角栽有海棠和银杏,期间还有青竹环绕,显得古朴高雅。 王蕴命丫鬟在旁架起炭火,串上羊肉,烤(古代称为炙)起肉来,一时间香气扑鼻,充斥中院。 这也是陈望现实中的最爱,虽然此时没有辣椒,但撒上茱萸粉、花椒粉,也是别有风味,不禁胃口大开,再加上四人在院内席地而坐,坐在他对面的王法慧离她更近了。 三人一起举盏敬王蕴,恭祝他身体康健,福寿安康。 近三年来朝局动荡,达官显贵们心中总是惴惴不安,尤其是风向皆看桓温喜怒,更加惶惶不可终日。 难得见父亲今天高兴,王恭、王法慧兄妹也开怀畅饮起来。 第120章 美人醉 四人举盏饮完,陈望吃着羊肉串,不禁酒量也上来了,大家谈兴渐浓了起来。 王蕴讲起了故事,他抚须缓缓地道“当年文度(王坦之)之弟王虔之(小名阿智)生性顽劣,不学无术,无人愿嫁,而你们的师傅孙兴公恰有一女性格怪癖,不近情理,也无人愿娶,你们师傅啊就去拜见了文度,要求与王虔之见一面,会见之后,他就对文度说,我观阿智人品不差啊,为何坊间传闻如此不堪?真是以讹传讹,蜚短流长,三人成虎。” 三人津津有味地听着,并看向王蕴问道“师傅这是为何?” 王蕴笑着道“你们师傅痛斥了民风不古,社会恶习后,话锋一转道,我有一女,人品不差,心高气傲,平常人看不上,至今待嫁闺中,但我出身书香门第,不敢高攀你们太原王氏啊……” 三人一起笑起了,王恭抢先道“师傅睿智,是不是欲擒故纵之计?” 王蕴点头继续道“文度听后很高兴,他马上跑回家去禀报其父老蓝田侯王述大人,王述一听,又惊又喜,如此顽劣的儿子二十几岁没有娶亲,正是他的心病,而孙绰,大名士,江东文宗之首,能攀上这门亲是祖上积德啊,其女就是学了孙绰一成学问,那也是世间罕有的才女,于是痛快的答应了。待到成婚之后,大家傻眼了,孙兴公之女不但没有继承他的半成学问,而且性格固执,愚昧无知,方知原来上了他的当。” 三人听完,哈哈大笑,为师傅这么大学问的人还耍小心计而感到好笑。 王法慧掩嘴笑着笑着,忽然想到了什么,娇嗔道“哎呀,父亲,您是不是在暗讽我啊……” 王蕴慈爱地看着王法慧,自顾自地喝了一口最烈的蘧平幼诺溃骸笆年前我与当今陛下饮酒,醉酒之余应承了他的提议,做儿女亲家,并当场写了你的庚帖与他互换,酒醒之后就开始后悔,一直到现在。” 王恭在旁也是有些责备地口吻道“是啊,父亲,外人虽然羡慕,但我们士族历来都不爱与皇室结亲,您怎么就把妹妹许给了那司马曜了?您看,当年荀羡为了逃避与浔阳公主(晋元帝司马睿之女)的婚事,从建康跑到了长沙被朝廷追回来后才被迫成亲,庾亮也是多次拒绝了中宗元皇帝的提亲,最后才勉强同意将其妹庾文君嫁给了肃宗明皇帝。” 王法慧也端起酒盏,喝了一大口醲酒,涨红了俏脸,脆声拒绝道“我不嫁啊,要嫁父亲和母亲再生一个女儿嫁给她,反正我是不嫁。” 王蕴只此一女,对她视作掌上明珠,从来不没有拂过她的意见,笑呵呵地敷衍道“不嫁,不嫁,待我向陛下讨回庚帖,哈哈哈。” 陈望坐在一旁有些尴尬,觉得这是人家家事,又说僵了,忙端起酒盏趁着酒兴,笑道“叔父,孝伯,法慧妹妹,我们满饮此杯,给大家讲个诙闻。” 众人皆拍手叫好,一起举盏共饮。 陈望放下酒盏,对王蕴道“不过叔父可莫要责怪于侄儿啊。” “无妨,无妨,你讲便是。”王蕴的酒糟鼻子闪闪发亮,兴奋地道。 陈望心想是不是酒糟鼻的人都能喝,酒气随鼻子里散发出来了? 他眼睛不自觉地又看向王法慧,不敢看那双摄人魂魄地勾魂美目,死死盯住了那个洁白挺秀的小翘鼻,真想上去亲上一口。 定了定神,缓缓道“话说前朝度支尚书、度支侍郎和御史中丞三人散朝后相约微服私访,外出饮酒,当走到巷口时窜出一只犬来,尚书想逗逗侍郎就问二人‘是狼(侍郎)是犬’?御史中丞一听和度支尚书哈哈大笑,度支侍郎不慌不忙地回道‘这个从尾巴上即可分辨,上竖(尚书)是犬,下垂的是狼’,尚书一听笑不出来了,度支侍郎想起御史中丞方才也笑话他,继续道‘还有一种分辨方法,狼只吃肉,而犬遇屎(御史)吃屎’……” 刚说完“屎”字,王法慧刚喝了一口茶水润嗓子,未及咽下,就喷了出来。 王蕴和王恭也捧腹大笑,前仰后合。 王蕴手指陈望咳嗽着道“欣之,咳咳,你这是在说我,我这个人人羡慕的尚书竟然成了犬,哈哈哈。” 待王法慧喝下笑完,有丫鬟给她递过来茶水,她喝完,看向陈望的眼神又不一样了。 那秋水般的秀眸里闪烁着春花般的灿烂光芒,充满嘉许之意,眸底荡漾着摄人心魄的笑意。 陈望顾忌王蕴和王恭在侧,也为自己方才想亲吻她的翘鼻想法感到有些龌龊,于是眼神躲闪不敢看她。 只听王法慧朱唇轻启,因酒意也是渐浓,声音娇憨地道“我也来讲一个,司徒王戎的故事。” “可是竹林七贤中的王戎?”陈望边吃着丫鬟递过来的羊肉串边问道。 “正是,”王法慧秀眸惺忪,眨了眨修长的睫毛,接着道“王戎的夫人常常称呼王戎为‘卿’,王戎经常劝她,女人称呼自己的丈夫为‘卿’,从礼规上来说有失庄重,以后你可别这样称呼我了。王夫人一听,反而立刻凑到王戎耳边大声喊道,我亲卿,我爱卿,所以我要称卿为卿;我若不能称卿为卿,谁还配称卿为卿?从此以后,王戎只好任凭妻子以“卿”来称呼自己。” 陈望一想,马上反应过来,笑道“莫非是‘卿卿我我’。” “是啊,卿卿……我我……”王法慧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失言,月光下,洁白的鹅蛋脸上飞出樱桃般的红晕,这又是陈望突然觉察到这个高冷的小女子,其实不是高冷,而是心底纯真,不谙世事,被陌生人误以为高冷,加上美貌,成就了美艳不可方物。 “咳咳……”王蕴重重地咳嗽了两声,站起身来对陈望道“呃……欣之啊,老朽今晚有些醉意,我先歇息片刻,你们三个继续,啊,继续饮酒。” 说罢,转身摇摇晃晃向中堂走去,旁边两名丫鬟赶忙上前一人扶着一只胳膊把他搀扶了进去。 陈望站起身来,在他身后躬身一揖道“叔父慢行,侄儿也不胜酒力,这就回府了。” 王恭也站起身来,把陈望一把拉回坐下,低语道“父亲年事已高,应当少喝,我们再饮嘛。” 果然,王蕴一走,气氛又活跃了起来。 王恭白净的面皮已经双颊一片酡红,他一拍桌案,豪放地道“欣之兄,何时一展宏图,离开这纸醉金迷笙歌燕舞的京城,我将随你饮马黄河,驰骋塞外,封狼居胥,我最崇拜的就是骠骑大将军霍去病!” “孝伯兄神似霍去病,容颜更加胜似霍去病,我若有朝一日出兵淮上,第一个就带你去!”陈望也豪气地道。 “好,一言为定!你我再饮一盏!”王恭双手将酒盏举过头顶,躬身道。 “来,喝!”陈望也是举盏过首,二人一饮而尽。 王法慧看着弯弯的皎月,幽幽地叹道“你们啊,只知建功立业,有谁能知女儿家心思?” “哎……”王恭打着酒嗝,不屑地哈哈大笑道“阿妹,何出此言,女子若嫁得一个好郎君,便是三生有幸,若是欣之这样的,还有啥心思?哈哈哈……” “世间又有几个女子嫁得如意郎君?”王法慧自顾自地端起酒盏来一饮而尽,轻叹了一声道“唉,比如陈郎家的胜谯姐姐……” 一时间,三人沉默了起来。 王恭一个劲地给王法慧使眼色,心道,妹子你真是醉了啊,这样的事儿是人家家里的不幸,休要再提。 陈望也抬头看着弯月,视觉渐渐模糊起来,那月亮渐渐变成了阿姐那银盘似的脸庞,如春风般和煦地向他微笑。 当年自己初到洛阳,众文武都抱有敌视态度,倾向于陈顾,还有柳绮、杜炅、孙泰、杨佺期等别有用心,可以说是危机四伏。 是阿姐给了自己信心和力量,是她第一个坚定地站在了自己身旁,用行动来证明已经口不能言的父亲,大娘和自己的立场。 如今已经分别一个多月了,你在竟陵还好吗?桓石虔那个莽夫对你如何? “欣之兄,欣之兄……” 在王恭的呼唤声中,陈望收回了思绪,拭了拭有些湿润的眼角,端起酒盏来道“许多事不是人力而能扭转,唉,我也是无能为力,虽然心焉如割……” “是啊,是啊,毕竟牵扯到武陵王一家,桓温权势熏天,我们都理解的,来,欣之,不提了,我们再饮一盏。”王恭随声附和,打着圆场,也端起了酒盏。 “哼!”王法慧不屑地斥道“无能为力,权势熏天,只不过是你们男子的托词罢了,如此,就可以牺牲一个人一生的幸福吗?” “阿妹,休得胡言,若是醉了,快快回房歇息!”王恭将酒盏重重地墩在案几上,训斥道。 陈望已经坐不住了,左手肘撑在案几上,右手端起酒盏来,醉醺醺地道“法……法慧妹妹所言极……极是,”说着,他一仰脖把盏中酒又喝了进去。 “我愧对阿姐啊……”陈望说完,心中悲痛。 但眼前又浮现出了大娘,死了丈夫,伤心欲绝,再加上父母一家被放逐,自己当年也是建康名媛,一代佳人,正如今晚月色,新月如佳人,潋潋初弄月,如今才三十几岁,头发已花白。 遂收敛了悲痛,剑眉紧蹙,看向王法慧,正色道“我待大娘如生母,而阿姐的命运不在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婚姻大事也由大娘决定。” 王法慧怔住了,她只是以自己的立场来衡量陈胜谯的悲惨,但忘记了以父母的立场来看待出嫁一事,自己要嫁给司马曜,何尝不是为了父母,听命于父母? 难道以死来拒绝出嫁给不中意之恶人,自己心愿可以遂了,但父母呢? 辛苦抚养自己成人,就不用尽孝心来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了吗。 想罢,那黑漆漆的杏仁眼含上了一汪秋水,幽怨哀婉地看向陈望。 陈望心下不忍,脸色缓和了下来,但是心想三十六计的最好用一计就是美人计,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个计策,但历史上有谁能破解了美人计? 如果有人破了,那只能说明一点,不够美! 遂脸上浮起了笑容,端起酒盏来喝了一大口,酒喝到这个地步,方知没有辛辣味道了,跟喝水没有什么两样。 他笑道“法慧妹妹年幼,也请恕在下无礼,哈哈,你知道桓温有多狠吗?如果他要是认定武陵王一家有罪,罗织罪名,就算是武陵王府中看门大黄犬脸上都长着大逆不道,狼子野心颠覆朝廷的之相,而写入奏章里。” “噗……”王法慧破涕为笑,一口茶水又喷了出来,这次喷地坐在对面的陈望一脸。 “大黄犬…..他,他的,咳咳咳,奏章里能写这个吗……”王法慧抚着胸口,咳嗽道。 慌得身边丫鬟赶忙俯身给她揉搓后背。 王恭笑得不能自已,站起身来,捂着嘴,咕噜道“我去茅厕,咯,咯……” 旁边丫鬟连忙扶着他向后院走去,中途还能听见王恭的呕吐之声。 院内只剩下了王法慧和陈望以及两名丫鬟。 王法慧酒意上涌,刚才笑了许久,精神兴奋起来,她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伸出纤纤玉手示意陈望过来扶她。 陈望赶忙站起身来,走出案几前,伸手轻轻地扶住了她的胳膊,似柔弱无骨般的娇嫩皮肤,令他心神荡漾。 “陈……陈郎,聚,聚丰楼时,你二弟英雄神武,我好生倾,倾慕于他……”说着,向前轻移莲步。 陈望心头一沉,那日十五之夜,他也觉察出来了,唉,自古美女都爱孔武有力,勇冠三军的大英雄。 只听王法慧又道“今日见,见陈郎,文采斐然,聪敏睿智,且对谯国,谯国夫人恩逾慈母,孝悌忠信……令人钦佩。” “哪,哪有,聪,聪敏,你,你方才还斥责我无能呢……”陈望突然站起,才觉头脑发胀,口舌不甚灵便,但已不听使唤了。 ————亲爱的读者朋友,如果您能拿出10秒钟时间来个五星书评,那将会令作者小弟更加精神百倍,奉献出精彩佳作,对我非常重要,感谢! 第121章 王大员外花园 “那,那你今晚敢,敢不敢展示一下你的英,英雄气概?”王法慧边摇摇晃晃地走着边道。 陈望借着酒力,豪气顿生,爽快地道“有何不敢,你……咯,你说,上天还是入……入地……” 王法慧娇笑道“呵呵,不,不要你,你上天,也不入地,你看隔,隔壁,是王,王大员外家,他家栽有石榴,如今正是,正是好时候,陈,陈郎,你敢与我一起翻墙过去摘着吃吗?” 说完,王法慧娇躯倚在了陈望的肩上,笑得浑身颤抖,令陈望更加英气勃发,男性荷尔蒙充斥身体。 他左手揽着王法慧的肩头,右手拍着自己胸脯道“王大员外,何……何许人也,莫说是王大员外,就是尚书令王……王大人府上,我也敢,敢去翻墙。” “好!痛快,陈,陈郎,扶我过去……” 陈望和王法慧二人头重脚轻,踉踉跄跄地向西墙根走去。 “王大员外,他,他是京城,有名的,的财主,富,富可敌国。” “哦,管他是谁,谁,就算是御,御花园我,我也去。” 二人,说着话,来到墙下,陈望抬头看了看,差不多有八尺(一米九二)多高,轻声笑道“法慧妹妹,不高,不高,是,是你先上,还是我,我先。” “自,自然是陈郎先,然,然后拉上去,我。” 陈望乘着酒意,拿出自己在高中时全校引体向上五十八个记录保持者的看家本领,轻轻一跃,双手攀住墙头,两臂一用力,身子上了墙。 骑在墙头,俯下身子,把手伸了下来。 王法慧后面两名丫鬟急忙劝阻道“女郎,切不可乱来,大人和夫人要是知道了,会责罚我们的。” “嘘……噤声。”王法慧有些不悦地道“我去……去就来,快扶……扶我上去。” 两名丫鬟无奈,只好蹲下身子,一人抱着王法慧一条腿,把她抬了起来。 陈望两只手抓住王法慧的右手,向上一提,轻松地把她拉了上来。 二人一起骑在墙头,隔壁院看去,王大员外的花园郁郁葱葱,水榭小桥,别致典雅。 满天星斗,月光如水,冲洗的花园一片洁白。 墙角下是修剪整齐的绿草地,向前是一片大水塘。 一座精巧雅致的汉白玉拱桥凌空飞架,桥下碧波荡漾,漂浮着冰清玉洁的出水芙蓉般荷花,虫鸣蛙叫声此起彼伏,悦耳动听。 王法慧指着远端,轻声道“陈,陈郎,那边就是。” 陈望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定睛观看,过了桥的远端有一片小树林。 于是,他双手扶着墙头,将身子慢慢移到了墙上,待身子伸直,离草地也就是一尺多高了,轻轻跳了下来。 王法慧也学着他的样子,双手攀着墙头,身体慢慢探了下来,陈望赶紧双手扶住她的腰肢,王法慧一撒手,一屁股坐进了陈望的怀里。 温香软玉入怀,一股少女独有的体香伴有浓浓的酒气传入陈望鼻中,顿觉一阵天旋地转。 王法慧身子的冲力外加酒精作用,陈望一时不慎,二人一起跌倒在草地上。 这应该是陈望平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如果就这个姿势能延续下去,让时光慢点溜走,该有多好? 哪知她轻轻惊呼了一声,又捂住了嘴,迅疾翻身从陈望身上下来,伸出手拉住他的手,把他从地上拽起。 陈望起来后,看着近在咫尺的王法慧,她的朱唇微微张开,潮红的脸颊透露出几分做坏事的兴奋之色。 “走,我带你过去,”王法慧压低声音道“经常趴墙头看他们家的石榴树,长得可好了。” 说完,不等陈望开口,主动拉起陈望的手,向水塘边走去。 上了石桥后,陈望有些惴惴不安起来,这空旷的大花园,桥又高,被人一眼就能在远处看到。 他小声地道“喂,法慧妹妹,我们低下身子走吧,这样大模大样的会被人发现的” “嘻嘻,好,我,我忘了。”王法慧兴高采烈,娇喘连连地笑道。 陈望埋怨道“唉,今晚月色也太明了些。” 说罢,二人手牵手,俯下身子向桥对面走去。 下了石拱桥,又走了百十几步,来到了树林里。 有石榴树,杏树、桃树等,其他的树都已经开败了,唯有几棵石榴树上结有红红的果实。 幸喜还不算高,陈望跳着高就能摘下,摘了十几个最大最红的石榴,陈望用官服的下摆兜了起来,跟在王法慧后面哈着腰,低头着头往回走。 刚刚上了石拱桥,前面的王法慧忽然似乎被桥上浅浅的阶梯绊了一下,发出了惊呼声“哎呀……”,然后身子向前扑去。 陈望虽然喝得有八成醉了,但心思一直在王法慧身上,反应机敏忙伸手去扶,人是扶住了,兜在官袍里的石榴却忘了,只听“扑通、扑通”声一片,石榴纷纷滚落到水塘里。 “什么人?”只听有人高声喊道。 陈望暗道不好,糟了,被人发现了。 他赶忙拉着王法慧的手就向桥上的池塘对岸跑去。 只见身后冒出十几只灯笼来,向池塘这边跑来,高声喊着“有贼”,“抓贼啊”。 跑到桥下后,陈望观察了一下,若再跑到墙根处,是一大片绿草地,一览无余,那必定是会被人发现的。 怎么办?陈望急中生智,拉着王法慧又折回来,折回了石拱桥的底下。 到了桥下,就是水塘边缘,陈望和王法慧下了水。 这个季节的水并不凉,经过白天太阳晒还有些余温,桥下的水不深也就是仅仅没过了膝盖。 二人刚刚在水里蹲下,露出头来,追赶的人已经到了桥上。 站在桥上,伸着灯笼照着水面,发现了飘在上面的十几颗大石榴。 有人在上面说话,“刚才看见桥上两个人影,怎么不见了?” “再找找,一定是在附近。” 陈望紧挨着王法慧,虽然是桥下,但月色照亮了水面,还能清晰地看到她的面容,精致白嫩的脸蛋儿上因激动兴奋,泛起微微红晕,更加娇艳动人。 陈望有些紧张地轻声道“法慧妹妹,咱们看样跑不掉了。” “去,陈郎,打跑他们。”王法慧由于刺激加紧张,抿着朱唇,吐着酒气在陈望耳边道。 “啊?这……”陈望支吾着心道,这么多人我怎么打得过? 王法慧娇躯紧紧靠着陈望的肩膀,双手抓着他的胳膊,身子微微颤抖,语速急切地道“你不是为了我又要上天、入地的嘛,去啊,陈郎……打跑他们,咱们再,再翻墙回去。” “我,我,咳咳……”陈望大脑一片空白,酒也醒了一半,心道我一个人都打不过不用说十几个人了,这可怎么办…… 王法慧撇嘴,俏脸上带着微微不屑地轻哼道“哼,要是陈顾在,三下两下就解决了,你看看你……” 这时,听脚步声,桥上的人已经下来,正打着灯笼向这边搜寻来,因为这是过了桥唯一能藏身之所。 纷杂的脚步声音越来越近,灯笼的光亮已经倒映在水面上了。 忽然,王法慧甩开了陈望,从水里噌地站了起来,吓了陈望一跳,他赶忙也站了起来。 王法慧伸出双手把陈望身子扳了过去,背对着她站好,然后抬起脚来,狠狠地踹向了陈望的屁股...... 毫无防备的陈望被这狠狠一脚踹地不由自主向前踉跄了几步,从原本就不宽敞的桥底下窜了出来,整个人暴露在了水塘边上。 “这里有人。” “在这里,此贼在这里。”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喊着,纷纷跑下水里,揪着陈望就往岸上拖。 陈望苦笑着回头看了一眼桥底下,王法慧已经把头缩进了水里,找了个巨大的荷叶盖在了头顶。 陈望被众人扭着上了岸边草地上,浑身上下是水和淤泥,已经辨认不出紫色官服的样子。 他看看围在他身边的十几个人都是家丁样子,一个个膘肥体壮,满脸横肉,一看就不是良善之辈的豪门恶奴。 心中不由得有些惊慌,这要是被打一顿扭送官府,在建康可就出了名了。 赶忙整理官服,团团拱手道“众位老兄,在下——” 一名家丁厉声喝道“在什么下!快说,你是何人,为何深夜潜入府内,意欲何为?” “呃……”陈望看了看他们手里提的灯笼,上面均写有两个字“王府”。 他心道,不能说出名字,要不然传出去太丢人了。 于是定了定神,再次躬身施礼道“能否带在下拜见王大员外,在下有话要说。” “呸,什么乱七八糟的,还王大员外,我看此贼吞吞吐吐,定不是什么好人,得打一顿才能招供!”一名家丁怒斥道。 “别别别,请禀告王大员外——”陈望赶忙阻拦道,还没有说完,忽听桥那边有个人说话,“怎么回事?” 抬头望去,只见桥上走来三个人,两个家丁提着灯笼,中间一人白色薄丝长衫,腰扎玉带,头戴束髻观。 月光下,长身玉立,风度翩翩,他纤长白皙的手里把玩着一块羊脂白玉玉佩,神色淡然地站在石拱桥的最高处,向下观望。 往脸上看,十八九岁的样子,面似冠玉,鬓发如烟,生得眉目清俊,秀逸非凡。 细一看眉里眼间却有些阴鸷戾气,他虽有一副好皮囊但并不面善。 陈望抬头一看,四目相对,心中一惊,这真是冤家路窄,正是他国子学的同学王国宝! 司马昌明、司马道子兄弟二人的走狗,也不知道穿越之前的陈望到底怎么得罪了他们,总之是水火不相容。 王国宝也看清了陈望,愣怔了一下,随即薄唇一挑,露出一丝不易察觉地得意微笑。 陈望满腹狐疑,王法慧不是说什么王大员外嘛,这难道是蓝田侯,左卫将军,侍中王坦之的府邸? 这个小妮子,可把我坑惨了…… 此时,众家丁在桥下向桥上一起躬身道“三公子,在花园里抓住一名盗贼。” 王国宝秀眉一蹙,冷冷地道“给我打!” “王国宝,你他娘的敢——”陈望大声喊道。 话还没说完,只见众家丁们上前一阵拳打脚踢,陈望双拳难敌四手,只得躬起身子保护住要害部位。 雨点般的拳脚落在了他的背上、脸上。 约莫挨了有半盏茶工夫的揍,只听有人在桥那边沉声道“住手!发生何事?” 众家丁闻言收住了拳脚,齐齐向后退了一步。 只见一人从桥下走了上来,陈望直起腰来,抹了一把脸上的也不知是水塘的水还血水,向上看去。 只见来人背着双手,身着青色长衫,个头不高,身材瘦削,面色如玉,齿白唇红,颌下微髯,一双标志性如漆般的桃花眼,顾盼流转。 陈望一眼便认出来了,来人正是他的顶头上司,侍中(相当于国家领导人的高级顾问兼秘书长)王坦之。 王国宝躬身施礼道“拜见父亲大人。” 王坦之冷哼一声,不悦地道“哼!此是何人?深夜在此喧嚣,成何体统。” 说着,他向桥下看去。 由于陈望方才脸上挨了几拳,鼻子流血,加上抹了一把,根本看不清楚面容。 王国宝躬身道“禀父亲,家丁方才抓住了一名盗贼。” 王坦之蹙眉斥道“混账,抓住了就扭送西洲府衙门处置,何必在此动粗,搅得我睡不安稳。” 王国宝忙垂首道“打扰父亲歇息了,儿看此贼嚣张无比,心生恼怒就命人责打,以示惩戒。” “唉?不对,此人明明是穿着官服嘛。”王坦之仔细看了看,有些疑惑地吩咐道“带上来我看看。” “不必带了,是我!”陈望双手揉着被踢得酸痛的腰高声道。 王坦之几乎天天跟陈望在一起,白天还一起在朝堂上议过事。 散骑侍郎、员外散骑侍郎、通直散骑侍郎、给事中、给事黄门侍郎等皇帝的近臣们都归他领导。 一听就听出来是陈望的声音,他还不敢确定,赶忙从桥上小跑了下来,边走边急急地道“是……是欣之吗?” ————打扰亲爱的读者朋友了,古代习惯互相之间称呼都报字号,比如王蕴,字舒仁;王坦之,字文度;陈望,字欣之......但本书牵扯历史人物较多,又怕语言交谈中报字号,给大家阅读带来不便,不能对号入座。请读者朋友在本章留言,如接受字号扣1,如接受大名的扣2。 感谢大家了! 第122章 焉知非福? “正是卑职。”陈望气呼呼地道。 王坦之来到陈望近前,借着月光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一脸惊讶地道“欣之,果然是你,咳咳,这,这……这是如何说起……” 他心道这可是谢安、王彪之倚重之人,近来又颇得皇帝宠信,经常单独留下批复奏章,虽然自己是他顶头上司,可是万万得罪不起。 王坦之弱冠成名,少有声望,十四岁时就与郗超两人在建康城中有“盛德绝伦郗嘉宾,江东独步王文度”之美誉。 宦海沉浮二十余载,先后做过桓温、司马昱的幕僚,并成为司马昱的首席谋主,司马昱做皇帝后第一件事就提拔他为侍中。 他可谓是足智多谋的官场老狐狸,就是用鼻子嗅都能嗅出一丝丝政治风向的人。 王坦之瞬间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他转头点手把王国宝叫了过来,抡圆了 “啪、啪”左右开弓就狠狠地打了两巴掌。 王国宝俊美白皙的脸上马上留下了两道五指印,他捂着腮帮子向后退了两步,不敢吱声。 王坦之手指着他怒斥道“孽畜大胆,竟敢任意妄为,还不快给陈大人赔礼!” 然后又指着身边十几名家丁呵斥道“你们这些贱奴瞎了你们的狗眼,还不给陈大人跪下!” 遂又转过身来,手抚陈望的肩膀,关切地道“欣之啊,都是我管教无方,你,你可有伤到哪里?走,走,到府里擦点药水……” 家丁们一起跪倒在地,叩头道“小人们有眼无珠,望陈大人恕罪啊。” 王国宝也躬身施礼道“方才未看清是陈大人,还乞恕罪啊。” 这时,又有几个人从桥那边走了过来,陈望一看,也是他国子学同学,年轻一代中的大才子,王坦之的第四子王忱。 王忱一看是陈望,也震惊不已,赶忙过来好言相慰道“欣之兄,深夜来访,怎么也不告知一下,这是,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 说罢,忙掏出身上的布巾递给陈望。 陈望接过布巾,擦了擦脸上的血水,也有些理亏,苦笑着解释道“无碍,无碍,侍中大人,卑职不知此是贵府,方才在尚书大人府中饮酒,看隔壁花园亭台楼阁,别有洞天,甚为风雅,酒醉一时兴起,便翻墙过来欣赏,咳咳……呵呵……打扰清休,还乞恕罪。” 王坦之转身斥退王国宝和众家丁,命他们回去各领二十大板,罚俸一个月。 然后神态颇有些尴尬地再次自责道“欣之啊,莫要往心里去,我一定严加管教这不肖之子,你还是来堂上,我让人给你看看伤口。” “无妨,无妨,”陈望摆手道“这点伤不碍事,您还是回去歇息吧,我自行——” 他惦记着水里的王法慧,但再翻墙回去说出来又有些难为情。 王忱也是个聪明人,一眼就看出陈望眼神闪躲着,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忙躬身对王坦之道“父亲,我在这里陪陪欣之兄,您回去歇息吧。” 王坦之沉吟片刻,抚须道“也好,欣之啊,你真的无碍吧,改日我让国宝去府上登门负荆请罪。” “不必,不必。”陈望整了整官服,躬身道“惊扰了侍中大人,卑职心下不安,万望海涵。” “好说,好说,那我就告辞了,唉……圣上龙体欠安,你也够忙碌的,过些时日闲暇时,我请你来寒舍饮宴。”说罢,王坦之拱手告辞。 陈望赶忙躬身相送。 王坦之上了桥后,仍不放心地回头嘱咐王忱道“佛大(王忱小名),照顾好欣之,你亲自送他回府啊。” 王忱躬身领命。 看着众人都走过了石拱桥,出了花园,草地上只剩下了王忱。 陈望也不避讳他,只说了句,“元达兄,今晚事儿不要外传啊。” 王忱赶忙道“欣之兄,放心,可有何我相助之事?” 陈望赶忙跑到石拱桥底下,把王法慧拉了起来。 王法慧在水中蜷缩时间久了,腿脚麻木,不能动弹。 陈望左手揽住她的腋下,右手伸到了她的腿弯,将她抱入怀中。 王法慧把胳膊绕在陈望脖子后面,紧紧箍在了他的怀里。 刚刚抱起,边走边轻声问道“法慧妹妹,你妹——”忽然感觉嘴唇被两片冰凉的柔软之物堵上。 想要看看是何物,头却不能动弹,眼睛下撇的一瞬间,知道是王法慧的香唇紧紧地贴在了他的嘴唇上,狠狠地吻了起来。 陈望不由得一阵天旋地转,犹如飞上了云端,这可是王法慧啊,他魂牵梦绕,可望不可及的完美璧人! 随着王法慧的深吻,不由自主的配合了起来…… 良久,只听水塘边上的王忱轻声喊道“欣之兄,欣之兄?” 陈望这才恋恋不舍的把嘴从王法慧的唇上移开,抱着王法慧向桥外走去,看着她满脸娇羞的样子,忍不住又低头重重地亲了一大口他垂涎了一晚上的那个翘挺白嫩的鼻子。 当陈望抱着水淋淋的王法慧上了岸,王忱心中一惊,也猜到了几分,从隔壁翻墙而入,那一定是王家女郎了。 陈望想把王法慧放下,但王法慧依旧双臂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而且脸埋在了他宽阔的胸膛里,心知她是害羞,不想跟王忱打招呼。 遂有些尴尬地向王忱咧嘴笑了笑道“元达兄,你看……” 王忱看了一眼浑身湿漉漉,裙衫紧贴皮肤,一片雪白,曲线毕露的王法慧,赶忙把身子侧到一边,急忙道“我什么都没看见,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呃……”陈望沉吟了片刻道“元达兄帮我搬几块石头堆在墙下,我们这就回去了。” “哦,好忱赶忙答应着跑一边去了。 不多时,王忱搬过来水塘边的几块太湖石,堆在了墙下。 陈望小声道“多谢元达兄了,你回去歇息吧,咱们明日朝堂见啊。” 王忱脸上露出一丝坏笑,朝一直埋在陈望怀里的王法慧努了努嘴,轻声道“春花秋月,良辰美酒,欣之兄不可辜负了良人哦。” “咳咳……”陈望有些发窘待要解释什么,王忱已大笑着离去了。 陈望抱着王法慧向墙根的太湖石走去,来到墙根下,有些恋恋不舍地把王法慧放了下来。 抬眼再看王法慧,月光下,湿透的衣衫紧紧贴着娇嫩雪白的肌肤,一览无余,她双手护住胸部,咬着嘴唇,红着脸小声低语道“冷……” 陈望再傻也不会不懂得此情此景该如何行事了,他把王法慧颤抖的娇躯一把揽进了怀里。 而王法慧的胳膊穿过了他的腋下,揽住他的后背,整个身子紧紧地贴住了他。 触及了后背刚才挨揍的伤口,痛得陈望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发出了“丝……”的一声。 王法慧在他怀里低低地问道“身上痛吗?” “还好,还好……” 身子被抱住,细软发丝被风吹起,像是小爪子轻挠下巴,陈望喉结下沉,嗓子有些发干。 王法慧抬起头了,想要看清楚陈望脸上的伤痕,勾着他脖子的力道加重,下意识张嘴,想说点儿什么。 下一刻,他的唇舌已经贴了上来,抵了进去。 她被吻到全身无力,脑子发晕,心尖的花在这一刻开出了身体,花瓣将她和眼前的男人包裹起来。 她忘记了他们还在四周空旷的草地上,他们头顶还有皎洁如白昼的月光,她忘了所有,只想回应他。 也不知道是谁引导了谁,两具缠绵在一起的身体倒在了柔软的草地上。 陈望的手还垫在她脑后,微侧着身子,不至于压到她,另一只手却抚着她的腰,将她死死按住,然后吻了下来。 他的掌心滚烫,顺着她的衣服往里探,顺着腹部往上,直到碰触到她的柔软。她不自觉喘着气,身体发僵,下意识勾住他的脖子,有点儿紧张。 他们的呼吸交织在一起,热气从他们的嘴唇中喷出一种充满能量的气氛,仿佛空气本身也感受到了他们之间的吸引力。 整个世界都静止了,只剩下他们之间雄性和雌性的荷尔蒙散发。 在完成了此处删减两万字的不可描激烈战斗后,两人疲惫不堪地仰面朝天躺在了草地上。 良久,两人互相搀扶着从草地上站起,互相给对方整理着皱巴巴的衣衫。 墙头上有人轻声呼唤,“阿妹,欣之,是你们吗?” 二人抬头一看,是王恭趴在墙头露出了半个身子。 陈望赶忙住了手,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般忘记了怎么回应。 倒是王法慧摆了摆手,轻声道“兄长,是我们。” 说着,她看了陈望一眼,向墙根的太湖石处快步走去。 陈望赶忙跟在她的身后。 来到墙角下,陈望扶着王法慧的胳膊,把她搀到了太湖石上,上面的王恭探身子,抓住王法慧的手把她拉了上去。 等她上去后,陈望踩着太湖石,也翻上了墙。 到了墙上,发现王恭搬来了梯子。 三个人顺着梯子下去,回到了王蕴府的中院。 “哎呀,你们怎么跑到王侍中府里去了,这要是被他们发现成何体统啊。”王恭埋怨着二人,又看了看陈望和王法慧湿漉漉的衣衫,皱起了眉头问道“你们这是……” “哦,哈哈,夜晚看不清,不小心落入了水里,咳咳。”陈望干巴巴地笑了两声道。 王法慧脸色潮红,还未减退,倒是神色自若地咯咯笑道“兄长,我想吃他们家的石榴,就让,让他陪我去摘了。” “胡闹,荒唐!”王恭责备道“若是母亲知道了,一定要责罚于你。” 王恭借着月光又看了看王法慧那湿漉漉薄如蝉翼的衣衫,脸色微微一变,斥道“你,你,你还不回房,如此衣着,羞于见人啊……” “哎,这就去,兄长可别告诉母亲啊。”说着,王法慧清眸流盼,深深地看了陈望一眼,仿佛要把他印在自己的眼底一般,然后转身飘然而去。 陈望看着她的背影,失去了方寸,忘记了身边的王恭,眼神着了魔般地定住了。 “欣之,欣之兄?”王恭在旁叫道。 “啊,啊,孝伯兄,”陈望恍然回过神来,收回了眼光,躬身一揖道。 王恭满腹狐疑地问道“你,你没受伤吧,看看官服脏的。” “无碍,孝伯兄,天色不早,我告辞了,代我谢过叔父、婶娘今晚招待。”说罢,陈望躬身一揖到地。 王恭赶忙搀扶起他来,有些抱歉地道“方才去茅厕呕吐,身子不适,未能相陪,舍妹年幼无礼,还望见谅啊。” “孝伯兄言重,言重,今日在府中饮宴甚是畅快,改日我定回请,告辞,告辞。”说罢,陈望整了整官服,向前院走去。 王恭把陈望送到了府门外,看见牛车旁站着周全,招呼道“老周,来了也不进来坐坐。” 周全拱手道“谯国夫人不放心,特安排我来接广陵公,刚到。” 陈望转身向王恭躬身施礼,二人告别,上了牛车。 此时,已经过了亥时,大街上行人稀少。 牛车缓慢地行驶在青石路面上,发出了“哒哒哒”的声响。 陈望今晚着实喝了不少酒,头隐隐作痛,但意识却是非常清醒。 躺在牛车的座榻上,头倚着车舆背板,美滋滋的回想起了晚上的甜蜜一幕,沉浸在了温柔乡里。 他想起今晚先是被王法慧戏弄了一晚上,什么王大员外,什么想吃石榴,还有把他从桥底下踹了出来…… 难道这就是女生们考验男生的常用伎俩吗? 只有按照她们的意愿,为她们展示了勇敢,展示了付出,这样才能如她们所愿。 就像现今社会,让男生当街下跪求婚,或者是楼下点蜡烛求爱,或者大马路上手持鲜花,要的不是花,而是能承受住路人的瞩目并不退缩。 又想起了自己今晚的大胆妄为,自己的初吻,自己的处男之身在王坦之花园里统统失去了,说不出是该自责,还是该荣幸,还是该…… 不禁心中五味杂陈。 除了身体本能抗拒不了梦中女神那湿漉漉形同赤裸的娇躯之外,还有几分酒后冲动,另有几分是什么…… 对,是报复,应该内心深处隐隐有报复王法慧戏弄了自己一晚上。 又想起了王法慧那冰凉滑腻的肌肤和微微颤抖的柔软娇躯,还有着处女本能的抗拒动作,但又伴有亲吻的鼓励,另有抓住自己的手臂指导自己一步步…… 唉,女人,真是个神奇难以琢磨的动物。 随着牛车的颠簸,渐渐进入了梦乡。 第123章 司马昱病入膏肓 第二天,陈望在沉睡中被小环推搡起来,她嗔怪道“广陵公,都什么时辰了你还不起,谯国夫人都派我来叫了你三回了。” “啊,啊,什么时辰了?”陈望擦着嘴边流出的口水,急急的问道。 “都过辰时了,哎呀,你快起来,要误了上朝了。”说着,小环拉着陈望赤裸的胳膊,把他从被窝里拖了起来。 “什么,辰时?”陈望一听也慌了,这个时辰应该快到台城了。 于是翻身下床,在小环的帮助下,把一身干净的官服(魏晋官员都配发两套一模一样的官服)穿戴了起来。 穿到一半时,忽然又想起皇帝陛下病重,根本不用上朝,直接去他寝宫,可以晚去一个时辰。 于是泄了气,埋怨道“小环,不是跟你说这些日子可以晚点去嘛。” “哦?广陵公没有说可以天天晚去,都是每天要吩咐的,昨晚您又没说。”小环委屈地道。 “啊,是我的错,是我的错。”陈望笑呵呵地道。 忽然,小环看见了陈望脸上的伤痕,惊叫道“公子,您的脸?” 这一问,陈望才感觉到自己的腰和背脊有些痛疼,心中暗骂王国宝这个狗日的,明明是看见自己了还故作不知。 “没事儿,没事儿,昨晚饮酒摔了一跤。” “哦,那要不要禀报谯国夫人?” “千万别,小环,这么点小事儿你也禀报,你当心我辞退你哈。” “呵呵,小女子不敢,不敢。” 两人说笑着,不多时,穿戴好衣服,出了房门,进了中堂。 匆匆和大娘、陈顾、陈观一起吃了早饭,带着三弟一起出了门,上了牛车,奔台城而去。 一路上陈望半倚在车舆的右侧闭着眼睛,陈观倚在左侧,他好像也没睡醒似的打着呼噜。 虽然身上泛起了昨晚挨打的痛疼感,但王法慧那白花花的身子又浮现在了脑海里。 幸福来的是那么突然,而又像做了一场梦一般,使他怀疑昨晚发生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假。 那一头的青丝,散落在妩媚羞怯的脸庞上,如两片桃花瓣似的粉唇张合,发出娇喘,雪白的脖颈,迷人的锁骨,柔软的娇躯,仿佛剥了壳得鸡蛋一般白嫩滑腻…… 被群殴了一顿,换来了梦中女神的以身相许,简直是太划算了。 唉,理智哪里去了?道德哪里去了? 王法慧一定也是醉了,酒后冲动,自己这算不算趁人之危? 这真是幸福的烦恼。 时间过得很快,穿过台城,放下陈观,再从东掖门进了宫城。 太极殿上空空荡荡,心知今天陛下依旧是龙体欠安,于是绕过太极殿向显阳殿走去。 还未到殿门前,远远看见王坦之及顾恺之等七、八个“黄散”近臣等待在殿门外,正焦急地来回踱步。 陈望稳定心神,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汉白玉阶梯,来到殿门口。 跟几个官员打过招呼后,来到王坦之面前躬身施礼道“卑职参见侍中大人。” 王坦之看着陈望左眼角处还有些青紫色,右腮帮子上有条血痕,忙搀扶起他,关切地低语道“欣之,身体无恙乎?” 陈望笑道“无碍,侍中大人,为何守候在殿外啊?” 王坦之一脸忧愁地道“唉,陛下病情又加重了,有旨意不得任何人入殿,现医官们在里面诊脉。” 陈望脸色一肃,赶忙道“敢问大人,医官们可有讲病情吗?” “唉,一直还没出来呢。”王坦之摇头叹道。 陈望转头望向给事黄门侍郎顾恺之道“长康,可问过昨夜值守宦官龙体如何?” 顾恺之手捧着一大摞奏章,躬着身子道“我也是刚刚过来。” 陈望见他颇为吃力,赶忙从他手里接过差不多一半的奏章,自己捧在了手里。 另一边的散骑常侍刘亨胳膊下夹着一堆奏章,沉声道“我倒是遇到一个昨夜值守的,他说陛下整夜不能进食,淑妃一直陪侍左右。” “哦……”陈望沉吟道“尚书仆射和尚书令怎么没到?” 一名通直散骑侍郎接话道“已经派人去请了,他们中书监那边积压了也有许多奏章,甚是繁忙。” “唉……”陈望和众人一起叹气,眼巴巴地看向显阳殿紧闭的大门。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只听殿门吱呀呀地打开了,一名宦官从里面走出,尖着嗓子地喊道“广陵公到了没?” 陈望慌忙把手里的奏章又塞到顾恺之怀里,快步走上前,躬身道“臣在。” 宦官压低声音道“陛下宣你进殿。” 陈望整理袍冠,在众人的羡慕眼光中跟随着宦官进了显阳殿。 一进大殿,温度陡然升高,里面灯光昏暗,窗扇紧闭,浓重的中药味道扑鼻而来。 有宫女在熬中药,有几名御医在龙榻旁商讨病情,龙榻四周垂着白纱帷幔,上面坐着一名女子正端着金碗给简文帝喂食汤汁。 陈望蹑手蹑脚来到龙榻前,跪倒在地,轻声道“臣,陈望恭请陛下圣安。” 女子放下手里的金碗,挑起帷幔,柔声道“陈卿请起,近前来。” 陈望站起身来,抬头一看,心中一震,这就是传说中的淑妃李陵容? 只见她三十出头的年龄,淡黄流彩暗花云锦宫装,云鬓高挽,面色黝黑,五官极为立体,高鼻梁,高颧骨,大嘴巴,大眼睛,身材丰腴高大,细腰肥臀。 从现今社会穿越而去的陈望不难辨认,这是妥妥的东南亚美女,不是菲律宾就是马来西亚美女。 而在一千七百年前的东晋审美观却是以肤白娇小为美,李陵容和美女根本不沾边。 传说中的淑妃当年是司马昱会稽王府中的一名纺织女工,人们唤做她为“昆仑”。 因司马昱前五个儿子要不是早早夭折就是因被废而死,十几年来妻妾成群的会稽王府竟然再没有人怀孕。 四十岁还没有子嗣的司马昱急了,访求了一名相士来府里给诸姬妾看相,看看谁能生男丁。 相士把会稽王府中所有女人都集合起来,最后就相中了这个在会稽王府后院给大家缝缝补补的纺织女工李陵容。 在司马昱极其不情愿地临幸了李陵容后两个月后,果然灵验,她怀上了身孕,再后生下了司马曜。 司马昱再接再厉,耕耘不辍,终于又在第二年李陵容生下了司马道子,第三年生下了鄱阳公主。 陈望躬着身子走到龙榻前,向淑妃请了安,再看向司马昱,只见他额头盖着湿布巾,脸色蜡黄,花白的胡须上洒落着点点汤汁。 陈望忙拿起案几上的布巾,轻轻给简文帝擦拭起来。 淑妃在旁轻声道“我来吧,陛下有话对你说。” 说着,伸手取过了陈望手里的布巾。 只见简文帝干瘪的嘴唇蠕动了好久,颤声道“陈……谦,你来了……” 淑妃在旁纠正道“是陈望,陈谦之子。” “哦……哦,把我,把我拟的旨意给,给陈望看看。”说着,他枯瘦的手掌在床榻上来回抓起来。 淑妃从床榻另一侧,把一张纸递给陈望,轻声道“陛下拿着跟宝贝似的,谁也不给看,让你来给斟酌一下有没有什么修改之处。” 陈望躬身双手接过,打开一看,脸色大变,双手不禁抖动起来。 这是简文帝下的遗诏草稿,上面竟然写道大司马温可依周公居摄故事,少子昌明可辅最佳,如不可辅,卿可自取之。 陈望心中激动外加愤怒,激动是他竟然离天下第一大事皇位继承如此之近,谁来当皇帝就攥在自己手里,愤怒的是司马昱竟然让桓温可自取? 这种诏书要是颁发下去,桓温还用得着客气吗?他名正言顺的就坐上天子宝座了。 他突然想起三年前自己梦到父亲,父亲看透了大晋的腐朽本质,告诉他不必愚忠,可以取而代之。 这何尝不是自己的一个机会? 但若是改成陈望……嘿嘿,那当然不行,自己还差得远呢。 陈望赶忙跪倒在地,加重了语气,大声道“陛……下!万万不可啊……” 简文帝在床榻旁侧脸看着陈望道“为……何……” 陈望大脑运转加速,此刻应该是再次拉近和王、谢家族关系的时候了,一起共同对付桓温,思忖着叩首道“陛下,王侍中在外,谢仆射和尚书令也快到了,何不一起商量?” “准……” 陈望转头吩咐一旁侍立的宦官道“去把侍中大人,谢仆射,尚书令喊进来。” 不多时,王坦之从大殿外快步走了进来,来到龙榻前跪倒在陈望身侧,向上请安禀报道“仆射大人和尚书令还未到,臣先来拜见陛下。” 简文帝仰面朝天,大口喘着粗气,并没回应。 陈望把草诏递给了王坦之,王坦之快速浏览了一遍,也是大惊失色,连连叩首道“不可啊,还望陛下三思。” 简文帝颤声道“这天下……本来,就……是,是朕意外得来,卿,卿等何以如此看重?” 陈望心道,司马昱能说出这话,真是病入膏肓,大脑失聪了。 他叩首道“陛下谬也,本朝——” 还没说完,被旁边的淑妃打断了,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在黝黑的脸庞上瞳仁显得黑白分明。 她凝视着陈望道“陈卿尽可大些声音,陛下恐听不清了。” 陈望向她投去了感激地一瞥,接着拔高了声调,叩首高喊道“陛下谬也!天下乃高祖宣皇帝(司马懿)辛苦创业之天下,中宗元皇帝(司马睿)竭力中兴之天下,陛下无权私相授受!陛下所为,先帝们是不会答应的,广大臣工士子百姓也是不会答应的!” 说得掷地有声,慷慨激昂,令身边的王坦之和龙榻上坐着的淑妃频频点头,赞许地看着陈望。 简文帝又侧过脸来,抬起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眼睛看着陈望,气若游丝地道“陈卿……以为……应如何写?” 陈望从王坦之手中一把抢过草诏,站起身来三下两下撕做碎片,然后快步走到龙榻另一侧的案几前跪下,凝神在空白诏书上奋笔疾书了几行字后,拿着又走回龙榻前。 他跪倒在地,高声道“可命桓温效仿前朝蜀汉丞相诸葛亮和本朝丞相王导故事辅佐朝政。” 王坦之在旁对陈望之言暗暗佩服不已,让桓温自取之,那不等于把晋朝就给了桓温了嘛,那我们王谢家族等着受戮行了,效仿周公也不行,周公旦当年那是坐在龙榻上抱着皇帝听政,跟做皇帝一模一样,而改为效仿诸葛亮和王导差得就大了,两人也是权臣但更是大大的忠臣,一生尽忠皇室,这从法理上来讲就切断了桓温登基之路。 当然,桓温要做皇帝他完全有这个实力,但士族名士出身的桓温还是非常顾忌颜面的,要不然他早就武力篡权夺位了,不用等今天了。 想到这里,王坦之赶忙随即也高声道“陛……下!广陵公所见甚是!臣王坦之坚决赞同!”“依……卿等……之见吧。”简文帝颤巍巍地说完,闭上了眼睛,两行老泪顺着眼角滑落了下来。 淑妃在旁抹着眼泪,轻声哽咽道“卿……等退下吧,陛下……不可多言,该歇息了。” 陈望和王坦之忙叩首道“谨遵淑妃之命,臣等,告退。” 说着,站起身来。 陈望手捧诏书,返回到案几上,拿起玉玺重重地盖在了诏书上,即刻生效。 二人放下了心,躬着身子倒退了几步,转身出了显阳殿。 刚出了殿门,只见谢安和王彪之从远处快步走来。 上了阶梯后,气喘吁吁地问王坦之,“陛下情形如何?可有何旨意下来?” “幸亏欣之啊,幸亏欣之啊。”王坦之闭上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心有余悸地捂着胸口道。 “哦,发生何事?圣体如何?”王彪之擦着汗问道,便要往显阳殿里走。 王坦之慌忙拦下,劝阻道“尚书令不可,陛下刚刚歇息。” “哎呀文度,你快说啊,什么情形了?”王彪之急急地问道。 第124章 短短八个月 “方才二位大人没来,陛下召见了我和欣之,陛下草诏被欣之当场撕毁。” “啊?”王、谢两位宰辅共同发出惊呼,心道陈望怎么敢撕毁陛下草诏? 王坦之沉声道“陛下草诏也是遗诏,上面写的是让桓温以效仿周公摄政,若太子不才,可取而代之。” “啊!”两位宰辅再次发出惊呼,二人面面相觑,迅疾反应过来,暗道侥幸。 如果这道草诏被陈望盖上玉玺,发到姑熟给桓温,桓温手捧诏书,带兵入京,那名正言顺成为一代君主而号令天下。 他们这些暗地里跟桓温作对多年的前朝重臣,统统会被按上各种罪名不是族灭就是流放,永世不得翻身。 如果换了他俩刚才在显阳殿,当场反对陛下草诏他们能做得到,但这又会与病入膏肓的陛下陷入一场无休止的辩论中,但陛下说话都困难还辩论什么?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无论如何冒着砍头大罪当场撕毁陛下草诏,无疑是最佳方式。 但这份勇气和果断,两人是万万做不到的,甚至想都未曾想过。 想到这里,二人躬身一揖到地,心悦诚服地高声颂道“广陵公危难之际挽救社稷,功在千秋,荫庇万代,我二人为天下百姓苍生拜谢广陵公!” 陈望赶忙一手搀扶一个胳膊,将二人扶起,慷慨激昂地道“我颍川陈氏世代效忠于皇室,此关乎到大晋生死存亡之际,绝不容许有乱臣贼子坏我朝纲,乱我社稷,请二位大人放心!” 此话义正严词,掷地有声,令三位重臣肃然起敬。 谢安直起身子,蹙眉思忖了片刻又看向王坦之,问道“那……陛下可有再下?若是没有遗诏,太子继位的合法性恐也会被落以口舌。” 王坦之手抚短髯,眨着一双桃花眼,又看向陈望,微笑道“还是多亏欣之啊,他当机立断,向陛下进言,令桓温效仿诸葛孔明和王丞相之事辅佐朝政。” 哦……”谢安和王彪之抚须点头,脸色恢复了正常,一颗心放进了肚子里。 熟读经史的他们而且也亲历过王导执政时期非常明白其中的奥妙所在。 王彪之又有些忐忑地问道“那据广陵公意思而写的诏书……” 王坦之微笑道“广陵公已经写好,并亲自盖上了玉玺,就在店内,”说着,他向显阳殿一指,接着道“只等……” 后面不必说完,三位政坛老狐狸外加一个诡计多端的小猎手一起住了口,捻须齐齐向天空望去。 他们极力在远处几个“黄散”下级官员面前掩饰住方才的惊慌,又呈现出了宰辅的沉稳气度。 巍峨雄伟的显阳殿上空,蓝天如洗,白云悠悠。 一只乌鸦呱呱叫着从殿顶端瓦片上飞起,在空中旋转了两圈,消失在了大殿之后。 陈望吟哦道 “慈乌失其母,哑哑吐哀音。 昼夜不飞去,经年守故林。 夜夜夜半啼,闻者为沾襟。 声中如告诉,未尽反哺心。” 王彪之眯眼道“好诗啊,广陵公,乌,孝鸟也,我等世受国恩,当像乌鸟一样竭尽所能反哺朝廷才是。” 谢安和王坦之一起捻须点头附和道“唉,是啊,该是我等反哺的时候了。” 咸安二年,七月二十八日。 早晨,天还没亮,陈望就被急促地敲门声惊醒。 揉着惺忪朦胧的眼睛下了床榻,过来打开门,只见小环急促地道“广陵公,有御林军和宫中内侍进府找您。” 陈望浑身一个激灵,赶忙对小环道“你去跟他们说,我马上就到。” “是,广陵公。”小环说完,扭身快步走了。 陈望大脑一片空白,机械式地穿着衣服,套上官服。 这么隆重?难道是……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 穿好鞋子后,快步向中堂走去。 刚从屏风后转出,只见一名年轻的宦官和四名衣甲鲜明的御林军站在中堂上。 未待开口,宦官躬身施礼道“广陵公,陛下急召,请随我立即进宫。” 陈望赶忙还礼道“请教大人,不知是何事如此着急?” “大人去了就知道了,快走吧。”宦官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望忙吩咐一旁侍立的小环道“禀报大娘我先去宫里了,让周全带着牛车去宫城外候我。” 然后提着官袍的前摆,快速向府门外走去。 出了府门,门口一队御林军正在马上等候,其中一人将一匹空马的缰绳交给陈望。 陈望翻身上马,夹杂在御林军中向台城方向疾驰而去。 来到台城门口,发现守卫的御林军比平时多了一倍,加强了警戒。 远远地看见毛安之在马上率领七八名御林军绕城巡视。 进了宫城后,随着宦官快步向显阳殿走去。 来到殿前,看见有御林军手持兵器如临大敌,分立两侧。 几名御医正在交谈,并不时的摇着头,有的叹着气。 看见陈望过来,忙吩咐躬身施礼,口颂道“参见广陵公。” 陈望边回着礼,边随宦官进了大殿。 刚进门就听到了嘤嘤哭泣声,心道司马昱完了。 此时,天光已微明,晨曦从窗棂中照进,依稀能看见李陵容跪在龙榻前,后面依次跪着司马曜、司马道子、鄱阳公主司马倩,四人正在抽抽搭搭,哭哭啼啼。 这个陈望能理解,毕竟司马昱是一国之君,此时还不能放开嗓子的哭天喊地,毕竟他的死牵扯到国祚朝纲。 陈望一边慢慢向前走,一边积蓄悲痛心情,但怎么也悲痛不起来,因为他根本对司马昱谈不上感情,才一起共事了两个月。 他在脑海里快速翻腾寻求着能让他伤感、心碎之事, 忽然想起了阿姐陈胜谯,为了武陵王一家被迫远嫁到了竟陵,嫁给了粗鄙不堪的桓石虔。 心里喊着阿姐啊,你在竟陵还好吗?不能保护好你,我愧对死去的父亲啊…… 但嘴上却喊出了,“陛……下啊,您弃大晋万千子民于不顾,弃江山社稷于不顾,您让我们可怎么活下去啊……” 边喊着,边跪趴向龙榻,在司马曜兄妹三人身后,伏地痛哭起来。 司马曜回头看了看陈望,那副鄙夷的神态就表露出来了,是我们死了爹还是你死了爹,怎么哭得比我们还夸张。 随着他的哭声,兄妹三人和淑妃的哭声也渐渐拔高了起来。 “陛下啊,陈卿来看您了,您睁开眼睛看看吧……” “父皇,您不能走啊……” …… 显阳殿内一片哀恸,但恐怕没有一个人是真的痛心入骨。 良久,淑妃止住了哭声,回头对陈望道“广陵公,过来取遗诏。” 陈望跪爬到淑妃身旁,躬下身子,双手举过头顶,郑重地接过遗诏。 拿在手里,迅速打开看了一眼,正是自己昨天下午在这里写的,于是放下心来。 只见淑妃像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又拿出一个金丝楠木小匣子,她递给陈望道“这是陛下昨夜写的,要我交给你。” 陈望赶忙把遗诏放下,双手接过带着淑妃体温的木匣,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御用麻纸。 打开一看,只见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两行字陈望辅佐幼主上位有功,特赦死罪一次,谋反除外,钦此! 下面盖着司马昱的篆书闲章道玄万妙。 四个字里既含有他的字号“道万”,又有他毕生所崇尚的玄学。 陈望赶忙将麻纸叠好,放入木匣中,揣进了袖子里。 回头扫了一眼,见司马曜兄妹三人正张大嘴巴,满腹狐疑地看着他。 随即陈望又跪下哭了起来,“陛……下,臣定不负陛下所托,竭尽所能,辅佐太子,虽肝脑涂地,不足以为报!” 司马曜脸色缓和了下来,跟着也哭了起来。 淑妃在旁低低地道“广陵公,还望节哀,我们该如何行事?” 她没用我这个字,而用的是“我们”,明显把陈望当做了自己人看待。 陈望拭泪,止住哭泣,叩首道“启禀淑妃殿下,过会儿上朝,应先册立新君,然后再为陛下发丧,成立一个治丧委员会,由新君任主任——” “何谓治丧委员会?”淑妃忽闪着长而卷的睫毛,不解地问道。 陈望解释道“啊,就是,就是主持陛下后事丧仪,制定谥号,书写讣告等一应事务的人员。” “哦,太子和他们几个年幼,我也不懂,还得由你多费心操持,另外,群臣若有不赞同太子继位该如何?”淑妃不无担心地道。 看着黑面挂泪,楚楚可怜的淑妃,陈望拍着胸脯道“淑妃殿下请放心,承蒙陛下对臣的恩德,还有淑妃殿下的器重,微臣一定能让太子顺利登基!” 淑妃黝黑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丝满意的微笑,一双大于常人的凤目中还含着泪花,直勾勾地看着陈望,充满了期许之情。 直将陈望看得浑身不自在,忙不迭地将眸光移向别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 这时,殿外传来了脚步声伴随着哭喊声,快步跑进来几个人。 几个人回头看去,正是王彪之、谢安、王坦之还有御史中丞,谯王司马恬。 陈望手捧遗诏,跪在地上赶忙快速向后移动,离开了淑妃,跪在了司马曜兄妹后面。 于是,大家又哭做了一团。 尤其是王坦之哭得最厉害,一把鼻涕一把泪,几度差点瘫倒在地。 从十六岁入仕在桓温幕府待了一年,被司马昱挖了墙角,追随司马昱达二十七年。 职务跟随着司马昱变换,历任抚军大将军府掾,参军,从事中郎,司马…… 司马昱登基后他马上就被封为了侍中,相当于秘书长兼办公厅主任,倚为心腹肱骨。 司马昱的死对他的打击太大了,恐怕他哭的是以后自己的命运和仕途也会随之发生巨变。 陈望看着司马昱的遗体,感慨不已,这又是东晋历史上乃至中国历史上的又一个奇葩皇帝。 他用铁的事实向世人再次证明了东晋皇帝都短命的这一定律。 到现在为止晋元帝七年,晋明帝三年,晋康帝两年,晋哀帝四年。 晋成帝和晋穆帝虽然一个在位十六年,一个在位十七年,但前者才活到二十一岁,后者仅仅活到十八岁。 而司马昱今年五十三岁,历仕七朝,从永和元年(345年)开始,业余时间是大晋中央第一宰辅,本职工作是天天聚集一帮名士清谈饮酒,悠哉悠哉。 被桓温推上了龙座后,前后只做了八个月的皇帝。 唉,一生善于清谈,以名士自居的司马昱,早早结束了他苦逼的皇帝生涯,到西方极乐世界谈天说地去喽。 良久,王彪之抑制住悲伤之情,用袍袖擦拭着脸上的泪珠,向淑妃叩首道“淑妃殿下还请节哀,陛下驾崩,请太子早登大宝,主持国丧事宜。” 淑妃抬起头来,抽泣道“群,群臣已到了吗?” “回淑妃殿下,已在太极殿聚齐。” “那卿等陪太子一起去吧,陛下遗诏在广陵公手里。” “臣,遵旨。” 说罢,四位大臣和陈望、司马曜站起身来,辞别了淑妃,走出了显阳殿。 太极殿有两个门,南面的正大门是朝臣觐见的,北面的小门是皇帝走的门,进来之后就是一人多高的丹樨,顺着侧面的阶梯上去,正好就是龙榻。 大家走到太极殿后的时候,王彪之停下脚步躬身向司马曜道“太子殿下,您和广陵公从北门入,到丹樨下等候,待我等和朝臣商议妥当,您再登龙榻,由广陵公宣读遗诏。” 司马曜躬身施礼道“一切仰仗尚书令大人及三位朝中老臣了。” 几个人忙不迭地向司马曜回礼,然后向殿前走去。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司马曜和陈望向北门一边走一边不无担忧地道“广陵公,你手里这份遗诏,桓温认便罢,不认,就是废纸一张。” 听着这稚气未脱的声音,陈望心中冷笑道,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的。 回想起这厮当年对自己的无礼,只去了国子学一次,就被他们兄弟俩指挥着人围殴,自己穿越前的那个陈望不知受了你们多少迫害。 第125章 朝堂的争斗 虽然他打定主意必须得扶这个除了长相浑身上下尽是糟粕的纨绔子弟上位,但还是不想对他有什么好脸色。 反正等自己去了兖州任上,爱谁谁。 司马曜见陈望默不作声,心中更加不安起来,心道,待会儿就是关键时刻了,陈望要是不帮自己,那这皇位就危险了,不做皇帝倒是不要紧,只是桓温能放得过我们全家吗? 自古以来篡位者哪有留着前面皇帝性命的? 留下,就是祸患,即便你不出来造反,总有许许多多别有用心的人打着你的旗号造反。 越想越怕,当跨进太极殿北门门槛后,他的小脸已经一片煞白。 司马曜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问道“广陵公为何不语?你上个月在显阳殿父皇跟前指天发誓要效命于我,你刚刚还答应了母妃什么肝脑涂地。” 陈望左手提溜着遗诏,右手食指在额头上揉了揉,不冷不热地缓缓道“昌明,我答应陛下那是看陛下龙体欠安和答应淑妃殿下是怕她忧伤过度,凡事要审时度势,见机行事,你也知道桓温势力有多大吧。” “知道,知道,庾、殷两家的京观我还偷偷去看过,太惨了。”司马曜忙不迭地点头道。 陈望扫了一眼司马曜,他没怎么长高,比自己矮了半个头,但长相和说话明显早熟,方头大脸,皮肤白皙,蚕眉凤目,放在现今社会,天生就是一副做领导的模样。 他不禁又想起许多年前在网上看了一个新闻,有个小学生胳膊带了五条杠干部标照片上了头条。 对了,就是那个样子,真像啊。 司马曜家里太阔气了加上司马昱和李陵容的娇惯,和他弟弟司马道子无论是在府内还是府外行事无法无天,全建康名声都臭到家了。 想到这里,陈望板起脸来,剑眉紧拧,压低声音道“知道就好,待会儿朝堂上还有桓温的心腹郗超,此人工于心计,极富智谋,不好对付,先看看四位大人怎么说。” 二人边说着边来到了丹樨下,看不见大殿上的情形,但听得却是一清二楚。 此时大殿上有二三百人在里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汇集成了一片巨大的“嗡嗡嗡”嘈杂声音。 陈望感觉就像进了自己曾经跟着学校参观的纺织工厂车间一样。 司马曜更加紧张起来,身子微微发抖,颤声道“欣之兄,父、父皇经常夸你多,多谋善断,你,你不比什么郗超,超差,想,想办法吧。” “昌明,你就这么贪恋这个皇位?你做皇帝能勤政爱民?我看不见得吧。”陈望心中暗笑,但嘴上还是讥讽道。 司马曜看着在头顶斜上方露出一个角的龙案,哆嗦着道“不,不是我,我贪恋,若是我,我不做,桓,桓温不会放过我的。” 陈望看着他的样子,决心在戏弄戏弄他,于是慢条斯理地道“我也怕桓温啊,扶你做皇帝,桓温必定报复我,拥立桓温,那我说不定还是开国勋臣了呢。” “欣之兄,你若是尽心扶立我坐上这个位子,”说着司马曜抬手指了指上面,接着遑急地道“我也封你做大官,我发誓,我发誓。” “哈哈,”陈望低声笑道“我对做官不是很感兴趣。” “那你提,你提什么要……要求我都答……答应你”司马曜咬着后槽牙,盯着陈望道。 陈望并未多想,冲口而出道“你和王法慧的婚约……” 他出言极快,不假思索,感觉到了自己话语的轻率后,尴尬地轻咳了一声,顿了顿,用有些不自然的语调问道“有这么回事吗?” “王法慧?婚约?”司马曜愣怔了片刻,恍然道“哦……你说是五兵尚书之女啊,我只是听父皇提过一次,并没放在心上,难道你……” 陈望剑眉竖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司马曜,好像要看穿他的内心,看他是不是在撒谎。 片刻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哎呀,小事儿一桩,我都没见过此女,欣之兄,等我登基,就将王法慧赐婚于你。”司马曜方正宽阔的脸上如释重负,轻松愉快地道。 “此话当真?” “君无戏言!” “切……你还不是君呢。” “绝无戏言,欣之兄放心好了。” 二人说话间,前面四位朝廷重臣已经从太极殿南门进到大殿丹樨前。 太极殿上的嘈杂声渐渐静了下来。 不大一会儿,王彪之标志性地如撕裂衬布的尖厉嘶哑声音响起,“皇帝陛下已于凌晨寅时,龙驭宾天……” 接下来的流程那就是大哭一场,太极殿上各种嗓音的哭声以一百二十分贝的音量凝集在一起。 陈望和司马曜不得不在后面掩上了耳朵。 哭得时间不长,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声音逐渐减弱。 因为司马昱执政期间根本谈不上什么有政绩可言,最要命的是他每天皱着眉头,苦着脸来上朝,思维紊乱,说话气若游丝,大家早就看够了这副嘴脸。 “诸公还请节哀……” 这是王坦之的声音,他接着道“陛下驾崩,头等要事,大家都知道……” 陈望在后面心中暗笑,当然都知道,上一个皇帝海西公司马奕刚刚下课八个月。 王坦之继续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我们先得迎立太子殿下登基,也好主持陛下身后丧仪。” 他的话音一落,一个如男高音嗓门浑厚高亢的声音响起,声调虽然不高,但每个人清晰可闻。“此事不妥,陛下龙驭宾天,应通知大司马入朝主持一切国事为好!” 陈望和司马曜一听就知道,正是桓温在朝堂上的喉舌,在江左与王坦之齐名的中书侍郎郗超。 “是啊是啊……” “大司马乃国之柱石,应该等他来主持大局为好。” “大司马不出,国无宁日啊。” …… 众大臣们议论纷纷,多数附和。 司马曜心头一沉,脸色极其难看,颇为紧张地看向陈望。 这是陈望意料之中的事情,郗超才是这个大殿上的主宰,而不是王、谢和诸司马宗室们。 记得前些天他下朝回府,一起吃晚饭时,陈顾还说起,那日他闲逛至城北乐游苑附近的郗超府门前。 看见大门外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都是给郗超送礼的文武官员们,就连谢安和王坦之也混杂在其中。 陈望当时还联想到了春运时买火车票的返乡大军。 王坦之果然不敢正面反驳,只听他委婉地道“郗侍郎所言甚是,但若现在通知大司马,来回最快也得有五、六日之久,那这些时日……” “这些时日,我们可准备陛下丧仪事项,并拟定谥号,并传命建康各家各户戴孝挂幡,令各州刺史、郡守、内史回京奔丧。” 果然,其他人再怎么商量也是白搭,还得郗超最后拍板。 陈望暗笑道,其实他想说,他府里有信鸽,桓温今天下午就能得到司马昱的死讯,后天一早就能赶到,这个大家也都知道,但有些事是不能放在桌面上讲的。 只听朝堂上又响起了王彪之的声音。 “咳咳,以我之见,还是应当请崇德太后出面主持大局,陛下龙体应尽快下葬,新君需早登大宝,稳固国本。” 郗超反驳道“停个三五日难道国本就不稳固了吗?有大司马在,难道谁还能反了不成?” 他说话时,虽然声音不高,但吐字清晰,一字一词都意味深长,似乎还暗含了威胁之意,听得司马曜额头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来。 他抬头看着丹樨上露出的龙案一角,感觉自己离这个位置越来越远了。 桓温进京主持?那他会不会伪造一个父皇禅让的诏书,然后登基称帝呢? 只听谯王司马恬的声音传了过来。 “陛下有遗诏,额……郗侍郎,是否应宣读一下,再做决断?” 口气近乎于请示。 陈望看着司马曜,摇头叹气,心道中书侍郎只是个五品官员,而四位重臣都是三品、四品,这个场面真是挺稀奇的。 “遗诏?”郗超重复了一遍,思忖了片刻,冷笑一声道“呵呵,也好,听听也罢。” 口气很明显,大家听得出来,遗诏是否合法还得桓温说的算。 万一是不省人事的司马昱被人胁迫写的呢? 在郗超眼里,遗诏不值钱。 司马恬高声道“有请员外散骑侍郎宣读遗诏!” 陈望知道该自己出场了,他整理了整理进贤冠,双手捧着遗诏,缓步上了皇帝才能走的丹樨侧面阶梯。 司马曜在后深深一揖,饱含了拜托和祝愿之意。 第一次登上了皇帝才能上的九级台阶后,陈望站在了太极殿的最顶端,俯瞰下面群臣。 只见满大殿黑压压的三百多名文武官员鸦雀无声,目光齐齐汇集在他的身上。 陈望心头一紧,赶忙又垂首恭恭敬敬地托着遗诏走到第二层,他的岗位上。 站在中间,昂首挺胸,展开遗诏,清了清嗓子,拉长了语调大声道“陛……下……遗……诏!” 呼啦啦众文武官员纷纷跪倒在地。 陈望大声朗读了起来。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 太子司马曜,龙姿日茂,叡质弥光,人品贵重,德才兼备,着继朕位。 命大司马、南郡公桓温依照前朝蜀汉丞相诸葛亮和本朝丞相王导旧例辅佐朝政,钦此!” 读罢,陈望恭恭敬敬双手举着遗诏,转身走到龙案前,将遗诏摆放在上面,然后转身走回了第二层的侧面站好。 文武官员窸窸窣窣地又站了起来。 “陛下遗诏说的明白,”站在六排班列里的郗超手持笏板再次朗声道“大司马依诸葛武侯和王丞相例辅政,那总得由大司马亲临领衔奉太子继位才是。” “是啊是啊……”朝堂上议论纷纷,点头称是占了绝大多数,即便是少数持反对意见的也不敢吱声。 “中书侍郎此言差矣!”一个略带稚嫩,又朝气蓬勃的声音传出,使大殿上瞬间满坐寂然。 众人循声望去,发声的竟然是在丹樨第二层,抄着手,规规矩矩站着的员外散骑侍郎陈望。 哎呀,你胆儿肥了,敢当面驳斥郗超! 连二王、谢安、司马恬也惴惴不安地看向陈望。 只见陈望依旧侧立,不卑不亢地仰头看着大殿顶棚道“天子驾崩,太子继位,这乃古今通例,且有陛下遗诏,合理合法,即便是大司马在此何致异言?” 大殿上悄然无声,落针可闻,只有陈望那喉清韵雅的声音带着回音飘荡在上空。 文武大臣们张大嘴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陈望。 陈望顿了顿,话锋一转,又拔高了几个声调,大声道“大司马五朝老臣,赤胆忠心,德厚流光,不欺暗室,威望素着,又怎会反对此名正言顺,继承大统的古制礼法?诸公非要面禀请示大司马决断,岂不是把大司马当成了赵高、王莽之类的权臣了吗?这是对大司马的不敬!有辱大司马几十载一秉至公的声望!” 此言一出,像是往油锅里倒了一瓢凉水,顿时沸腾了起来。 站在第一排,已经许久未上朝的八朝元老,八十五岁须发皆白的金紫光禄大夫颜含,双手执杖不断地顿着地,颤颤巍巍地道“广……陵公说的对啊……咳咳……应当如此,应当如此啊……” 说罢,由于他整个身体重心都倚在那根突兀嶙峋,油光锃亮的檀木手杖上,一个不稳竟然倒了下去。 慌得众人赶忙把他扶了起来,颜含兀自嘴里嘶哑地喊道“请……太子继承……大统,以安天下人心呐……” 四位重量级大臣首肯心折,一起向陈望投来了心悦诚服的目光。 陈望向王彪之使了个眼色,点了点头。 王彪之随即高声喊道“谁若是对大司马不敬,有辱大司马声望,老臣我第一个不答应,还有没有人反对太子登基了?” 郗超熄火了,支持非他所愿,肯定也非桓温所愿,不支持,又实在找不出反对的理由。 心中暗骂,陈望!巧舌如簧,诡计多端,比你爹这个只知斩将搴旗的莽夫厉害。 你真是个狡猾的小狐狸啊! 第126章 晋孝武帝登基 王彪之连问了三遍,无人应声。 然后转过身来,跪倒在地,身边王坦之、谢安、司马恬赶忙跟着一起跪倒在地。 随即,太极殿上的文武官员呼啦啦一起跪倒,大家都心里明白,一个庄严神圣,永载史册的时刻到了,他们可以跟儿孙们吹嘘半辈子的时刻来临了。 因为他们再一次亲历了迎奉新君的大典。 王彪之嘶哑尖厉地声音抑扬顿挫,声震太极殿,“请——太子,登——基!” 脚步声响起,东晋第九代君主,十一岁的司马曜迈着沉稳雍容的步伐走上了丹樨,史称晋孝武帝,庙号晋烈宗。 来到龙榻前坐下,俯视群臣,心道,他娘的,当皇帝的感觉真好,父皇啊,您怎么会整天愁眉苦脸的呢,甚至愁死在这个宝座上了呢? 王彪之领衔,文武百官大声颂道“臣等,恭迎圣驾,愿吾皇圣体康健,寿考无疆!愿大晋国祚万年,山河永固!” 下朝后,已是傍黑天,陈望去国子学喊了陈观,一起出了宫城,上了牛车,周全骑马跟随在后,一起回府。 这充实的一天让陈望疲惫不堪,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下来,瘫倒在了车舆内的靠背上。 陈观独自在另一侧玩自己的竹蜻蜓,玩累了,就跑到陈望这边倚在他身边问道“兄长,道子今天没去国子学,师傅也没去,发生了何事?” “道子,恐怕以后都不会去了。”陈望半睁着眼,手抚陈观的头道。 “为何啊?” “皇帝驾崩了,昌明做了皇帝,过几天道子就会被封为琅琊王了。” 不是没人跟我玩了?” “你只有道子一个朋友玩吗?我不是说让你离他远点儿吗?” “可是他总有些好东西拿出来。” “你去是读书的,不是去玩的,你把你的字拿出来我看看。” 陈观从背着的背袋里拿出一张纸来递给陈望。 “你看看你,写的都是些啥?唉……”说罢,陈望扔给了他,“我再次提醒你,不要跟司马道子有任何来往。” “是,兄长,不来往了……”陈观红着脸,嘟囔着,把麻纸放入背袋里。 陈望看着他胖嘟嘟,撅着嘴的样子,心中突觉可怜,把他紧紧地揽在了怀里。 这小子也没了爹妈,虽然有大娘对他好,但毕竟不是亲生,算是孤苦伶仃一个人了。 回到府里后,看见陈顾,又想起明天他该去寿阳了。 一家人吃罢晚饭,再嘱咐了陈顾一番,各自回房歇息了。 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睡不着,此刻桓温应该知道消息了,他到底会不会进京? 他已经盘算了几个月的大计划,并利用司马昱下了四道诏书催促桓温进京,而桓温依然没有动静。 除了去过一次王蕴家喝酒,从没有跟毛安之来往过,应该不会泄露什么。 桓温啊桓温,你怎么还不来?让你入朝辅政行使周公之事你都不来,你不就盼着这一天吗? 海西公司马奕被废和自己没关系,乃至庾、殷两家灭族关系也不大,但武陵王一家被构陷谋反,导致阿姐陈胜谯被迫出嫁,他无法再也无法容忍下去了。 父亲陈谦的英年早逝,柏杰遇刺,都与桓温脱不了干系,新仇旧账一起算,此贼如果不除,妄来东晋走一遭了。 所以他把陈顾送到寿阳,也是做好了鱼死网破的最坏打算了。 只待这道饕餮盛宴中关键一味主料——桓温进京。 第127章 孙泰的复仇 咸安二年,十月初九,彭城郡。 这个彭城郡隶属于南徐州,在长江以南的京口周边,只是个小县城。 为了安置从北方躲避战乱逃到南方的流民,东晋政府设置了大量的侨置州郡,可谓是煞费苦心。 萧瑟的秋风,带着阵阵清凉的寒意,漫卷高空,吹掠树梢枝头。 城南小巷一座民居小院内,孙泰负手站在一棵杨树下,来回踱步。 三年前的寒风肆虐之夜,在建康广陵公府中堂上,被大火所困的一幕一幕时时映入脑海中。 六十四名五斗米教中的骨干精英连带师傅全部葬身火海,自己急中生智看见了中堂西侧的圆窗,搬过来几具死尸踩着爬了上去,奋力砸开窗棂才逃了出去。 尤其是那个令他神魂颠倒的广陵公二夫人柳绮,大半边脸被烧焦带着满头满身的火苗,抓住他的一条腿求他带着她一起逃走,被他一脚踹回了中堂内。 柳绮烧焦的恐怖面容和哀求,惨叫那一幕令他经常从熟睡中惊醒。 陈望,你好狠啊,真是没看出来十三岁竟然心机如此诡诈,手段更是毒辣。 那个看似一团和气,遇事甚至还有些拘谨木讷,瘦脸细目极其普通的陈望,竟然成为了他一生的噩梦。 他从内心深处惧怕陈望,但他绝不会就此罢手。 正在想着心事中,院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走进一高一矮两个人。 孙泰转身一看,是卢悚和许龙。 身材瘦高的卢悚,是他天师道的一名忠实信徒。 自从刺杀陈望失败,广陵公府逃出火海后,为躲避风声日紧的追捕以及朝廷对五斗米道下的各项禁令,孙泰把五斗米道改为了天师道。 因卢悚做事大胆,颇有些智谋,且在彭城南城有些威望,被孙泰封为教中的“大道祭酒”。 (流民已在江北祖籍登记造册,来江南后按祖籍安置在各个相应的侨置郡县,像现在的非洲难民,卢悚属于流民中自发拥立的一个首领,平日里调解纠纷,相当于现代的街道主任) 肤色黝黑的矮个名叫许龙,是从冀州逃到江南的流民,为人机灵勤快。 孙泰脸上露出和蔼的微笑道“回来了,里边坐。” 说着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向屋内走去。 卢悚和许龙躬身一揖,随后走了进去。 土屋内分为两间,外面是灶间,里屋是土炕。 三人来到里屋土炕上,围着炕几坐下。 孙泰亲自给二人倒上了茶水,问道“卢祭酒,许兄弟,此行如何?” 卢悚端起陶碗喝了一口水,抹了抹嘴道“打听明白了,海西公住在吴县西柴里,方才在路上我俩商量,由许龙前去说服海西公与咱们一起起事。” “好泰吹着碗里的热气,呷了一口道“若是他不肯呢?” “那怎么会,许龙这张嘴,在咱们这方圆十里谁不知道,死人都能说活了,哈哈哈。”卢悚朗声笑道。 孙泰点头,看向得意洋洋的许龙道“万一海西公不来,你赶紧脱身,你们自己进京也可,海西公不是关键,有他更好,没他也无不可,只要我们打出这个招牌旗号就行。” “谨遵教主之命!”卢悚和许龙一起躬身施礼道。 孙泰微笑着把他们俩的胳膊放下,边笑道“如此有劳二位了,此去凶险,但成大事者没有不冒险的,富贵险中求嘛,哈哈哈……” “教主请放心,”卢悚信心十足地道“进了建康我们是不是该先攻占广陵公府杀尽其全家,给您报仇?” “不可,卢祭酒,”孙泰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留着烧疤的半侧脸,劝阻道“据我所知广陵公府内有五十名扮做家丁的兖州骁骑营军兵,各个身经百战,且即便是勉强攻下,耗费时间,你们也会被官军围捕。” 许龙大咧咧地道“教主,您说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 孙泰手指在炕几上划着,边斟酌着边道“建康城内有西洲府,东洲城,丹阳郡,六部尉以及石头城驻军上万,我们只有迅速直捣皇宫,控制皇帝及太后,逼他们下诏,才能以最快的方式控制整个京城,再请海西公入城,登上大宝,方可成大事!然后只需遣千余官军去攻打广陵公府,尽诛其满门如探囊取物,不必我们再白白付出性命了。” 卢悚和许龙叹服不已,一起躬身道“唯教主仙师马首是瞻!” “嗯,”孙泰看着眼前这俩先后进城的流民,心道应给他们再鼓鼓劲,遂慷慨道“你二人我素来看重,待占领京城,我将统数万教众阻江、扬二州来援之兵,到时海西公颁诏无不望风而降,卢祭酒和许兄弟一个拜相一个封帅成为大晋复兴之功勋。” 卢、许二人慌忙摆手道“不不不,咱们大字不识几个,不能做官,还得由教主亲临,做国师,对,国师!” “哈哈哈……”孙泰摸着脸上的伤疤,爽朗地大笑道“贫道只有两个心愿足矣,一是为死去的恩师报仇,二是将五斗米教发扬光大,别无他求。” 说完,孙泰端起陶碗呷了一口,向卢悚问道“卢祭酒,你已经约好了人手,共有多少人?” 卢悚一拍桌案,撇着一口中原口音道“彭城南咱说的算,有七百多户都尊咱为首领,青壮年报名的有三百一十七人。” “哦,哦……”孙泰端着陶碗,眼底掠过了一丝失望,心道这也太少了,如何能成事? 但随即又否定了失望之意,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管他们成功与否,都死了于自己一点损失也没有,但是万一成功了呢…… “好,好,足够,足够。”说着,他拍了拍许龙的肩膀道“徐兄弟,你先去吴县,若能请出海西公最好,若请不出,直接去金城县(今江苏镇江市句容市周边)汇合卢祭酒,直取建康。” 许龙黝黑面孔上流露出憨厚的笑纹,拱手道“请教主仙师放心,定不辱使命!” 第二日,许龙天不亮就爬起床,抓起昨晚就准备好的装有干粮的包裹背在身上,来到外屋灶台前,掀开缸盖,喝了几瓢凉水转身出了屋门。 看见老娘蹲在地上喂鸡食,忙躬身施礼道“母亲,儿出趟远门,多则十日,少则五日,就回来了。” 许母回头看了看他,继续喂鸡,边道“龙儿,你是个庄稼人,切不可整日跟卢悚学什么天师教,那都不是正经事儿,你快去快回,别让母亲担忧啊。” “嘿嘿,母亲,儿虽是庄稼人,但一心想让母亲过上锦衣玉食,有丫鬟伺候的日子,就像就像卞耽大人母亲那样。”许龙笑呵呵地道。 许母笑着啐道“呸,看你能的,还跟卞太守比起来了,能比得上杀猪的王屠户他娘就心满意足喽。” “我走了母亲,您多保重身体啊。”说着,许龙出了门。 一路快马加鞭,到华灯初上时到了吴县西柴里。 找人一打听,很快就找到了海西公司马奕的宅院。 司马奕的宅院孤零零坐落在一片田地中央,门前没有路,麦子已经割完,只剩下光秃秃的一片田地。 紧闭的大门有些残破,木质的门板早已半朽,门旁分别矗立着两个石头狮子,上面涂满斑驳的污渍,四周的院墙由砖石垒而成,墙头的顶端布满残缺的砖块,砖缝里钻出一簇簇的杂草,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曳着,发出簌簌的声响。 许龙把马在院门口拴好,叩响了大门。 许久,只听“吱呀”一声,大门敞开了一道缝,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家人把脸露了出来,手里擎着灯笼,照着许龙的脸,沙哑地问道“你找谁?” 许龙一脸憨笑,忙躬身一揖道“老伯,俺找海西公。” “哦,海西公不见客。”老家人说罢,就要关上大门。 许龙急忙阻止道“老伯,俺从宫里来——” 老家人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打断了许龙的话道“那更不能让你见了。” 并伸头出来向院门外四下里望了望。 “为何啊,老伯?”许龙不解地问。 老家人压低声音道“吴国内史衙门有人在附近监视,海西公不得见任何人,这大门已许久未打开了。” “啊……这样,我方才看了,四周并没人,老伯,您让我进去吧,”说着,许龙附在老家人耳边低语道“是太后派我来的……” 老家人有些迷茫地道“俺是吴县的村民,不知啥太后皇上的……” 第128章 妖人卢悚事件 “老人家,帮帮忙,我大老远赶来的,您只管进去禀报海西公,他就知道了。”许龙耐着性子的乞求道。 “好吧,你在这里稍等。”老家人说完,把黑漆漆的大门关上了。 过了一炷香工夫,大门再次打开,老家人把许龙让了进去。 进了院门,许龙发现里面布局和外面所见截然不同。 穿过院门,踏入一方幽静的院落,但见房舍掩映于葱郁的树木之间,一条碎石铺就的甬道直通院子深处,两旁的树木有序排列,沿着院墙栽种着一些奇花异草,藤蔓植物爬满墙头,几朵鲜花点缀其间,花朵随风摇曳,幽香弥漫院内,令人心神俱醉。 不禁暗自赞叹道,皇帝就是皇帝,即便是不做皇帝了品味和普通百姓也截然不同,都深秋时节了,花儿依然长得这么好看。 不多时,来到了中堂,老家人退了下去。 只见中堂上灯火辉煌,当中座榻上坐着一个皮肤白皙,三缕短髯,长眉凤目的白衫男子,正侧身在旁边的铜炉旁拨弄着木炭,上面煮着茶水。 旁边站着有一名五旬上下的老妇人,身穿素绒绣花袄,下身刺绣妆花裙,正不住眼地上下打量着他。 一看两人的坐姿和站姿,以及神态均显露出富贵之气,许龙暗自思忖道,比我家后面的王大善人还尊贵上几分。 想必这位就是海西公和他母亲了吧,不,他母亲也不能站着而他坐着。 管他呢,先跪下再说。 许龙停止了胡思乱想,纳头便拜,口颂道“小人拜见陛下,祝陛下——” 司马奕挥手打断他的话道“不可胡言,我现在是海西公。” “是,是,拜见海西公……”许龙连连应承着叩首道。 “你起来说话。”司马奕抬手,语气温和地道“你说你是褚太后派来的?” 许龙站起身来,抬头看去,只见司马奕身材微微发福,眉宇间却是透露着显而易见的颓废,整个人无精打采的。 “是,小人正是褚太后派来的。”许龙躬着身子回道。 司马奕空洞的眼睛里闪出兴奋的亮光,急忙问道“太后有何旨意?” 许龙压低声音,拱手道“如今太宗皇帝刚刚龙驭上宾,太子年幼不堪大任,奉太后密旨,派遣小人来请海西公回朝继位,重登大宝,主持朝政。” “哦?”司马奕白皙的脸上立刻泛起了红潮,兴奋地问道“此话当真?” 他在这所宅院里已经待了大半年没出门了,听到这个从天而降的喜讯不禁笑逐颜开,激动地扔掉手里的炉钩子,从座榻上站了起来。 “句句是真,请海西公,哦不,陛下,跟随我一起现在就回京吧。”许龙心中暗喜,这个前皇帝看着挺唬人的,水平和智商也不高嘛,两句话就能骗走。 司马奕下意识地整了整衣衫,看了看左右,高声喊道“来人,给我准备马匹,我现在随他进京拜见太后!” “且慢,海西公不可啊!”司马奕身旁的老妇人高声阻止道。 许龙一愣,忙问道“此是何人?” “哦,她是我乳母,一直随侍在我身边。”司马奕介绍道,然后转头看向乳母问道“有何不可啊?” 乳母毫不客气地手指着许龙,脆声斥责道“海西公啊,你长点心吧,就这人?他怎么会是太后派来的?” 正在兴奋头上的司马奕眼底闪过一丝不快,蹙眉道“何以见得?” “海西公啊,您仔细看看此人,只是一个普通农民嘛,”乳母脸上带着讥讽地冷笑,接着道“海西公有见过此人吗?褚太后若是真要请您回宫继位,怎么也得派一位朝中重臣带着旨意和车马仪仗,如为掩人耳目不便如此隆重,您在宫中多年,认识许多人,褚太后也一定会派个您熟悉的人来传旨,单凭此陌生人几句话您就信以为真?” 此言一出,司马奕脑袋嗡的一声,如遭雷击,一屁股坐在了座榻中,心道,好险啊好险,我真是在这里待傻了,差点上了此人的当。 抬头再看许龙,身穿脏兮兮的粗布襦衣,头上戴的帻巾由于长年不洗发泛着油腻光亮,散发着汗臭味,憨厚黝黑的脸上长着一双呆滞的小眼睛,就连双手都是又黑又粗布满了老茧,浑身上下透露着泥腿子气息。 嘿嘿,褚太后怎么可能派这样的人来?她怎么可能认识这种人啊。 他又好气又好笑,手指着许龙斥道“你走吧,我不难为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 许龙心中恼恨不已,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就这样飞走了,黝黑的脸上青筋直冒,大声抗辩道“陛……下!三思啊!关乎到江山社稷,您怎么能听信一介妇人之言?她怎会懂得朝廷大事啊。” 司马奕那脸色气得像茄子皮似的,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双手重重地拍在案几上,震得上面茶盏跳了起来。 他大吼道“来人,把此贼给我拿下,扭送官府!” 许龙一听,知道事已无可挽回,耳里听着有纷杂的脚步声响起,赶忙撒腿就往外跑。 好在司马奕的宅院并不大,而且许龙自小务农练就一双有力的大腿,逃起命来那是比兔子还快。 不大一会儿就跑到了大门口,一把推开老家人,打开门栓夺门而逃,出门后解开马的缰绳,跳上坐骑,一溜烟地消失在夜色中。 许龙一夜狂奔,跑到天蒙蒙亮时,来到了金城县外的一座破旧城隍庙中。 这是他和卢悚约定好的地点。 见了卢悚,把跟海西公会面的经过说了一番。 卢悚并未责怪他,不屑地冷笑道“海西公不识时务,怪不得在掌握生杀大权的皇帝宝座上都能被人赶下来。” 许龙一边喝着卢悚手下递过来的水,一边喘息着,愤恨地道“是啊,是啊,我观海西公非常之愚昧昏聩,竟听命于一老妇,等我们成就大事之后,他再想来加入,我们也不必理会他。” 卢悚拍着许龙的肩膀,安慰道“说得对!阿龙,你辛苦了,先歇息歇息,今晚我们就分两批出发,你我各带一队,明日赶到建康,我们不能给教主仙师丢脸。” “好,由小弟先带一队进建康摸清情况,禀报于您。”许龙拱手道。 卢悚点头道“甚好,甚好。” 长途跋涉,筋疲力尽的许龙来不及吃饭,在城隍庙后院找了个清净小屋倒头便睡。 晚间,许龙带领一百多人先行出发,卢悚带领二百多人随后也向建康开拔了。 在五斗米教教主孙泰的伟大思想指引下,怀着大无畏精神,三百多不识字的北方流民好汉决心要单挑大晋集团。 次日中午时分,许龙派人飞报刚刚进城的卢悚,定在宫城北面的广莫门进攻,打听到进了门东侧就是军械武器库。 卢悚大喜,率领二百多人扛着铁锹,镐头等武器就杀进了建康城。 进城后,会合了许龙,这些流民沿着路过的大街小巷呼喊道“奉海西公旨意,回京铲除逆党,重登大宝!” 这三百多流民其实扔进建康城就像在长江里扔进一块石头一样,连个水花都不会起就淹没了。 但他们的信息释放能量不亚于往建康城里扔了一颗原子弹,掀起了轩然大波。 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京城。 此时,朝廷所有官员正陪着孝武帝司马曜和褚太后、皇太妃李陵容在鸡笼山参加司马昱的“满七”(七七四十九天)祭祀大典。 一时间群龙无首,军兵们不知所措,毕竟长这么大还没看见建康城里发生过暴乱事件。 再说皇帝刚刚驾崩,海西公退位也不到一年,在政治走向方面大家还处于懵懂之中。 卢悚、许龙率领流民根据孙泰的指示,并不扰民,直接畅通无阻地杀进了台城,打跑了宫城守卫的少数御林军,一窝蜂地冲进了皇宫。 然后直奔兵器库,扔下了铁锹镐头,换上了他们一辈子都没摸过的手感沉甸甸,明晃晃的刀枪剑戟。 鸡笼山上,钟鼎齐鸣,笙钹悠扬,庄严肃穆。 司马昱的陵墓前,摆放着太牢、果蔬,巨大的铜鼎里燃有小拇指粗的龙涎立香。 司马曜兄妹三人和皇太妃李陵容跪在最前面,再后面跪着的是褚太后。 论身份她是第四代皇帝司马岳的皇后,论辈分她又是躺在陵墓里的第八代皇帝司马昱侄儿媳妇。 再后面跪的是四名朝中重臣,王彪之、谢安、王坦之、司马恬。 最后是文武百官们。 陵墓侧面,国子学博士孙绰正声情并茂,抑扬顿挫地念诵着他亲手撰写的悼文。 历代先帝,国之重臣,如王导、郗鉴、庾亮、殷浩、陈谦等人的悼文和墓志铭都由他亲自书写。 忽然,一阵急促地马蹄声打断了众人的哀思,不禁一起回头望去。 只见一名头盔都掉了的御林军,满脸血污,从战马上跳下,跌跌撞撞地闯进了跪着的文武大臣中。 嘴里大声喊道“大事不好,陛下,有人谋反,已杀入宫城……” 大臣中的毛安之赶忙上前,一把抓住了御林军,按到在地,怒喝道“大胆,惊扰圣驾,你不想活了吗?” “毛,毛将军,大事不好,有人谋……谋反,此刻已杀入宫,宫城……”御林军军兵气喘吁吁地瘫倒在地。 众文武面面相觑,不禁脸上变了颜色,建康能有叛军杀入宫城?哪里来的叛军?自己全家老小都还在城里…… 褚太后和司马曜等人也听到了喧嚣声,纷纷从地上站了起来,向这边看去。 褚太后娥眉紧蹙,杏眼微眯,沉稳地发问道“是仲祖吗?发生了何事?” 毛安之分开人群,跪倒在地,拱手道“禀太后,禀陛下,有一宫中御林军来报,刚刚有一伙叛贼持兵器杀入宫城。” 司马曜脸色刷地一片惨白,他犯了同他父皇一样的恐温症,第一反应难道是桓温率军进城了吗? 未及褚太后开口,他颤声道“毛,毛,毛将军,是哪里,哪里来的叛军,有多少人,人,人马……” “启禀陛下,臣还未曾问他。”说完,毛安之回头高喊道“快过来,将实情禀于太后和陛下!” 御林军军兵慌忙跑过来,匍匐在地,喘着粗气道“是,是一帮看似农民装束的叛贼,大,大约有七……七八百人,口中喊着海西公回来了,现已打开台城内的兵器库,此刻正在宫城内。” “哦……”司马曜稍稍放下了心,不是桓温的荆州军。 褚太后心中暗忖,除了桓温还有谁敢叛乱?打着司马奕的旗号,农民装束…… 不管是不是桓温的人或者是桓温派人假扮的,得派桓家人去平叛,让他们自相残杀。 想到这里,她镇定自若地下令道“京畿防卫由司隶校尉和六部尉共同担负,桓秘、荀蕤,命你二人与殿中将军毛安之、虎贲中郎将殷康,东部尉冯该一起前去剿灭叛贼,勿使叛贼扰乱皇宫。” 司隶校尉桓秘、六部尉荀蕤等人一起躬身道“卑职等谨遵太后旨意!” 说罢,几个人在桓秘的带领下,快步走出了文武大臣人群,骑上战马向山下驰去。 班列中的陈望对太后老妈的从容镇定心下暗暗佩服,在场的所有人里还得说是已仕六朝的老妈了。 自从她做太后到现在的司马曜,不整整是第六个皇帝了嘛,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味中药——六味地黄丸,嘿嘿…… 然后他也开始满腹狐疑起来,这是从哪钻出来一帮傻叉?遍数各方势力,除了桓温敢,也没人敢出兵夺取皇宫啊,这可是诛九族的死罪。 幸喜由于国丧期间,陈观这小子不用去国子学,否则此刻他该是最危险的人。 卢悚、许龙等人没遇到什么抵抗就占领了整个宫城。 哇,真是大开了眼界。 上好汉白玉铺造的地面在阳光下闪耀着温润的光芒,袅袅雾气笼罩着远近朦朦胧胧中成片成片的宏大巍峨宫殿,檀香木雕刻而成的飞檐上凤凰展翅欲飞,青瓦雕刻而成的浮窗,玉石堆砌的墙板…… 第129章 扑灭叛乱 在他们眼里简直就是传说中的玉皇大帝天庭。 卢悚带人直接闯进了太极殿,抓住了一个宦官一问,才知皇帝及太后、大臣们都在鸡笼山,心下不禁焦躁起来。 这等于占领了一座空城,抓不住小皇帝何以号令建康? 于是他看向了跟在身后,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许龙,大声斥道“阿龙,你不是先来探听情形的吗?人都哪去了!” 许龙手里提着一柄宝剑,摸着脑袋,脸色发紫,支吾道“俺,俺也不知……” 然后语气有些生硬地顶撞道“卢祭酒,早晨来的时候,咱们还远远看着许多大官们进了皇宫,咱和这么多弟兄能骗您吗?” 许龙心想,我辛辛苦苦去吴县找海西公,又跑来给你当探子和向导,真是干得越多受的责骂也越多。 卢悚不禁勃然变色,遇到了这种猪一样的队友,欲哭无泪。 快速地思忖起来,如果待在这里,那等官军一来,岂不成瓮中捉鳖了。 于是他拔出刚刚从兵器库里挑选的一柄镶满宝石的腰刀,大声喊道“速速撤出皇宫,去鸡笼山!” 当他们扛着兵器刚刚出了广莫门,都愣住了。 远处赶到了一大批衣甲鲜明,刀枪耀眼的大晋正规军,正排着有序的队列,向他们奔跑而来。 这是桓秘等人率领的御林军和就近集合起来的建康卫戍部队。 赶在最前面的正是大晋名将毛安之,他二话不说,一马当先,挥舞着长柄大砍刀杀进了卢悚这帮流民队伍中。 后面的桓秘等人指挥队伍把流民团团围在广莫门外。 这帮流民遇到了训练有素的御林军就像待宰的羔羊一般。 卢悚和许龙临死的那一刻才明白过来,教主仙师给他们配发有遣神役鬼功能的“符箓”根本没有作用。 而画的大饼是如此的荒唐,不用说他们这三百人,就算来了三万人也干不成占领建康,颠覆朝廷的伟大事业。 他们只有去阎王爷那里诉说着自己的不幸了。 顷刻间,两人被乱刀剁得血肉模糊,其余三百余人无一幸免,血染皇宫。 半个时辰后,结束了战斗,一个多时辰后,广莫门外屠宰场清理干净。 桓秘派人上鸡笼山请太后、陛下还宫。 太阳落山不久,覆舟山的天空还燃烧着一片橘红色的晚霞。 陈望和文武百官随着銮驾回了皇宫。 广莫门前的青石路面上到处是水渍,西面远处堆起了几座小山,上面盖着芦席。 陈望心知应该是反贼的尸体,从文武百官的队列中走出,径直向尸体走去。 毛安之手按佩剑,正在不远处训斥几名左、右卫督和飞督(御林军军官),见陈望走过来,忙转身欲过来相迎。 陈望微微摇头,用眼神制止了他。 走到尸体堆跟前,掀起芦苇来细看,果然都是些庄稼汉,无论是脚上穿的草鞋,还是身上粗布衣服以及黝黑的肤色,抡锄头的大手。 这是伙儿一时性起的流民草寇吗? 不禁心下狐疑起来。 此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陈望回头看看文武百官的队伍已经快要进了宫城内,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司马曜肯定要在朝堂上讲几句话。 自己这个员外散骑侍郎不在场,不好交待。 于是合上芦席,准备转身去追赶队伍。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刚才有一具尸首脖子上挂了一根细细的黑线。 遂又抬起芦席,用拇指和食指捏了起来,黑线底端尸体的胸膛处露出一个小小的黄色布囊。 陈望一把将黑线扯断,边往回走边把黄色布囊打开,里面叠着一张小小的黄纸,打开后有巴掌大小,上面画着一个“符箓”,心中不觉大惊。 这不正是五斗米教的“符箓”吗?当年在鸡笼山守陵时让王献之来辨认的那个。 陈望赶忙又快步走回去,挨个打开芦席,不顾尸首龇牙咧嘴的惨像,趴上去仔细看。 果然,每个人脖子上都挂了一根黑线! 陈望心头一沉,边向回走边思忖起来。 果然是孙泰,他还活着,三年了,他又出现了! 回到太极殿上,已是华灯初上,灯火通明。 几名负责京畿防卫的大臣和宰辅纷纷做了自责性发言,检讨了各自的失职,决心查明此次叛乱的真相,将来加强都城尤其是台城、宫城的防卫等等。 散朝后,陈望满腹心事坐上牛车匆匆回了府。 来到中堂,只看见了司马熙雯和陈观,才想起今天晌午陈顾已经去了寿阳。 司马熙雯吩咐上饭,边问道“听说今日有贼人闯入皇宫,说是奉海西公之命?” 陈望笑道“大娘,那都是贼人瞎扯大旗,我看了尸首,都是些北方来的流民而已,海西公怎会与他们有所往来。” 陈望不敢说出是孙泰指使,怕司马熙雯担心。 “唉,不管怎么说,海西公也少不了干系,凡是造反都打他的旗号,这可怜的娃儿哦。”司马熙雯哀叹不已。 陈望今天胃口不是很好,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广莫门前堆积的血肉模糊尸身,还有的被狼牙棒砸的脑浆迸裂,红的白的挂在下面尸体上,其中还有一只眼珠子…… 努力把念头转移,于是边扒着米饭,边问道“阿姐有没有来信?” “还没有,这孩子,嫁去竟陵已经两个月二十七日了……”司马熙雯说着,眼眶又红了起来。 陈望安慰道“大娘,想必是阿姐刚到竟陵人生地不熟,那个小地方交通不是很方便。” “什么不方便,紧邻汉水,捎封信来,走水路要不了半个月就到了。”司马熙雯拭了拭眼角,继续喝着粥道。 陈观在旁瞪着大眼睛,很期待地看着司马熙雯道“大娘,我也想阿姐了,您派人随我一起去竟陵吧。” 司马熙雯放下陶碗,用布巾擦了擦嘴,笑着啐道“呸,小小年纪还派人随你去,是你随人家去吧,我瞧你就是不想念书,想去竟陵阿姐那里玩耍。” “嘻嘻,哈哈,”陈观小胖脸上露出了被识破又尴尬又无赖的笑容。 吃完晚饭,回了后院自己的北屋正房。 外间是书房,里间是卧房。 简单洗漱后,一头倒在了床榻上,只觉得浑身疲劳,但又思绪纷乱,难以入睡。 桓温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他现在的处境应该就像自己当年和现实中的爸爸一起填报高考志愿。 桓温的第一志愿应该是简文帝临死前下个遗诏,把皇位直接禅让给自己。 第二志愿肯定是简文帝遗诏授意他做周公那样的摄政王一类人物。 这个他不可能知道,都给我撕了。 我给他的第三志愿是让他回到中央来上班,效仿诸葛亮和王导,做个殚精极虑,呕心沥血效力于朝廷忠于皇帝,又红又专的首席宰辅大臣。 他一定不会选这个第三志愿,那他此刻在想什么呢? 陈望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听着窗棂外初冬寒风吹打着树梢沙沙作响。 不禁感觉有些凉意,随即拉紧了被子。 寒风,东南风转了西北风? 不禁又想起了近日朝堂上风向有些转变的意思,还有白天发生的叛乱事件。 前些日子谢安上表,说司马曜年幼无法主政,请褚太后再次临朝听政,遭到琅琊王氏的王彪之和太原王氏的王坦之共同反对。 王彪之言及陛下已经十一岁了,已接近加冠年龄,无需太后再辛苦上朝听政。 这是一个看似极其普通的奏章,但陈望凭借其如狐狸般灵敏的嗅觉,敏锐地捕捉到了朝廷中各方势力的微妙变化。 太后老妈是什么身份? 她是半个谢家的人啊,她母亲谢真石是已故东晋重臣,卫将军谢尚的亲妹妹,尚书仆射谢安的堂姐。 也就是说褚太后管谢安得叫一声堂舅。 如果太后老妈再次临朝听政,由于桓温既不进京拜见新君,也不参与朝政,表面上偃旗息鼓了,朝堂那不就成了谢家的一言堂了嘛。 王、谢两家渐渐有了分歧,显露出矛盾,难道这就是桓温的目的所在吗? 简文帝驾崩他不来,孝武帝登基也不来,跳出棋局,做一个旁观者。 等王、谢两家在权力分配上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然后再由郗超抓住他们一个失误。 桓温给他们扣上个奸臣当道,危害朝政的罪名,最终打着“清君侧”整肃朝纲的旗号,率兵进驻京城。 嗯,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陈望抬头看着黑漆漆的床榻顶棚,自言自语地道。 忽然又想到,如果利用这次叛乱事件,有没有可能使桓温提前进京? 第130章 王珣的苦恼 姑熟,地处平原,位于长江南岸,与历阳郡隔江相望,距离京城建康有一百五十里之遥。 咸安二年,十月十五,北风呼啸,一无阻挡,肆虐横行。 一团团阴惨惨的乌云在天空中像铅块一样,沉重而又徐缓地移动着,使这座小城更显得阴冷潮湿。 王珣骑在马上心事重重,不紧不慢地踏着坑洼不平的青砖路前行,五门校尉率军巡逻,向他施礼,他也恍然不觉。 因为他感觉大司马桓温的身体和思维每况愈下,且行事越来越难以让人琢磨。 就说三个月以前,重病不起的简文帝司马昱连下四道诏书让他进京代天主政,他不为所动。 自己苦劝都劝不动他。 他这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既想得到又想体面。 这么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就这样轻易放弃了,你不是做梦都想当周公,甚至想当皇帝吗? 王珣又想起了桓温第一次北伐和第三次北伐。 第一次北伐他当然没赶上,那一年王珣才五岁,但也听说了,桓温北伐大军打得猛将如云的氐秦全国满地找牙,屯兵灞上遥望不足三十里外的长安城时,他停滞不前了。 第三次北伐王珣亲历,又是打得鲜卑白虏溃不成军,在离邺城不足百里的枋头,半日的距离,又按兵不动了,谁劝也不听。 两次都是离胜利一步之遥而由于他的优柔寡断,演变成了两次几近全军覆没的大败。 其实跟这次简文帝四道诏书请他进京都是一个道理,在大晋这颗成熟的果实唾手可得之际,而且是白送的,他再一次掉了链子。 最后简文帝遗诏立了司马曜为太子,王珣熟悉的那个下邳校军场的陈望,在简文帝驾崩当天就力排众议,扶司马曜登基。 关键是陈望所说的话都让人无从辩驳,是啊,皇帝驾崩太子继位这是千年礼法旧制,天经地义! 谁出言反对,谁就是奸佞之臣。 然后把桓温高高的捧起,轻轻地扔出了权力圈子之外。 高明啊,陈望。 王珣不禁想起了那个斜风细雨的晌午,那个血流成河的阅兵台,还有那个轻描淡写中斩首九十九人,心狠手辣的嗜血小狂魔。 唉……如果大司马接诏就统兵进京,面见司马昱,授意他下遗诏禅让,哪还有司马曜什么事儿啊? 到时接过玉玺,登基称帝,改朝换代,这些跟着你出生入死,兢兢业业,忠心耿耿的属下不也就成了开国元勋了吗? 想到这里,王珣仰天长叹,心道,桓温绝非明主,唉…… 但大晋除了他还有其他能人吗? 不知不觉中已来到县城府衙门口,勒住马匹,跳下马来。 将马缰绳扔给了守在门口的卫兵,快步走了进去。 来到大堂上,温暖如春,堂上两个炭火炉烧得通红,上面的铜壶里滋滋地烧着热水。 远远看见了虽然年过六旬,但依然是大晋头号猛男的桓温。 他怀里抱着刚满三岁的小灵宝,正在逗着玩儿,远远看去,已经不像是个叱咤风云,雄霸江东的大司马,倒是越来越像个一团和气的邻居富家老翁了。 看着王珣走进来,桓温笑着招手道“元琳,来来来,外面是不是变天了?” 王珣快走几步,躬身施礼道“拜见大司马,外面北风突起,天气乍寒,还望多添些衣物啊。” “哦,我已经五天没出门了,哈哈。”桓温大笑着,边攥着小灵宝的手,和他挥舞着手里的小木剑。 第131章 日渐衰老的桓温 “不知大司马唤卑职来有何吩咐?”王珣躬身道。 桓温从身前的案几上拿起一张纸条,递了过去,依旧疼爱地看着膝盖上的小灵宝道“你看看,这是景兴昨晚从建康发来的飞书。” 王珣赶忙上前,双手接过,凝神看了起来,只见上面短短的写了两行字晌午,有妖人卢悚率三百多流民潜入建康,打着海西公复辟的旗号杀入宫城,后被桓秘、荀蕤等剿杀。 王珣心中一惊,忙双手将飞书放回到桌案上。 桓温挥手微笑道“坐,元琳,你有何见解?” 王珣在他下首座榻中坐下,堂下亲兵奉上了热气腾腾的茶水。 他思忖了片刻,躬身道“启禀大司马,卑职认为这是——” “哈,吼,哈哈——”小灵宝舞着木剑的呼喊声,打断了他的话语。 桓温笑眯眯地哄道“小灵宝啊,乖乖,先去后堂找母亲玩耍,父亲要和叔父说话呢。” “不嘛,父亲,我要跟父亲玩耍……”说罢,小胖手挥着木剑砍在了案几上,“杀……” 桓温只得抬手招呼着王珣道“不必管他,你接着说,接着说。” 王珣凝神冷静地进言道“卑职认为这是一个大好时机,大司马率军进驻建康,接手白石、石头城、丹阳郡、西洲府等地防卫,并提前命司隶校尉桓——” “吼!杀……”小灵宝一木剑砍翻了桓温的茶盏,把水洒了一桌。 王珣不得不停下了唾沫星子乱飞的慷慨陈词,心中有些不悦起来。 心道,我在这里说天下大事,你在那里跟孩子玩儿。 唉,大司马啊,你变了啊。 一连几天不出门,不议事,只想着儿女绕膝,天伦之乐。 桓温抓起案几上的布巾,擦拭着桌案水渍,开怀大笑起来,“你看看,元琳呐,此子就喜舞剑弄棒,颇有我幼时之风啊。” “是,是,小公子确非凡人,我观他将来成就定在大司马之上,哈哈哈。”王珣强忍不快,笑着恭维起来。 桓温轻轻捏着小灵宝的腮帮子道“哈哈,但愿如你所讲,幼主将来还需你们多费心啊。” 忽然又想起刚才王珣没说完,接着道“唉?你刚才说到哪了?继续,继续……” “命司隶校尉桓秘提前全城戒严,大司马应立即进京为妙,”王珣喝了口茶水,接着道“另,此等妖人竟然也知打着海西公的旗号,看似好笑,但海西公实在是不能留了。” 桓温把小灵宝抱在了怀里,抬头看向王珣,紫目中没有了往日的杀伐果断,摄人心魄,取而代之的是慈爱温情,他微笑着道“我在等吴国内史刁彝的呈报,看看海西公最近这些时日到底在做什么?也说不定他根本不知情,唉,我第一次见他时还是显宗成皇帝(司马衍)的大殓之时,那时他才六个月大,怪可怜的……” 王珣默然,低下头假做喝茶,躲避开桓温的目光。 心中叹道,唉,说起可怜,谁不可怜?你杀庾、殷两家时上至古稀老人,下至襁褓婴儿放过了哪个? 只听桓温接着又道“至于进京的事儿,我看不急,反正有景兴(郗超)和穆子(桓秘)在,翻不了天的,时值寒冬,让将士们也歇息歇息,好好过个元日节,待明年开春再说,啊,哈哈哈。” 王珣心中大忿,这一杆子指到了明年春天了,赶忙躬身道“大司马,不——” 还没说完,又被小灵宝奶声奶气地打断了,“父亲,父亲,陪我去骑竹马,我要和你打架……” 桓温手抚着小灵宝的嫩滑的脸蛋儿,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笑容突然在脸上僵住了,紧锁双眉抱怨道“明年开春我们进京我还要责罚穆子,这个书呆子,妖人卢悚造反就让他可劲的造嘛,最好是搅得建康大乱,杀了司马曜这小子更好,他倒好,听说第一个跳出来率军平叛,他倒是蛮忠君爱国的。” 复又舒展了眉头,低头用刺猬般的杂髯扎了扎小灵宝,温言道“待会儿啊,小灵宝乖乖的……” “不嘛,不嘛……”小灵宝的两条小腿在桓温身上快速地来回踢着,撒娇道。 桓温只好站起身来,脸上表情有些无奈但不乏心花怒放的味道掺杂在一起,笑着道“元琳,就如此吧,我老喽,这么多年征战沙场,浑身是伤,一到阴天就酸痛起来,让我好好将养一下,待到春暖花开,我们共谋大事。” 王珣紧跟着站起身来,躬身一揖到地,口颂道“谨遵大司马之命。” 待他起身时,桓温已抱着小灵宝走入了后堂,只剩下空空的座榻和四大神兽屏风。 王珣摇头微微叹息道“又是一个大好时机葬送了,唉……大司马眼里现在只有这个小灵宝了。” 第132章 涮羊肉 咸安二年,冬,腊月十二。 天寒地冻,雪虐风饕。 陈望中午前就早早下朝回府。 吃罢午饭,睡了一觉,去了坐落在前院跟家丁居室在一起的厨房。 根据他半个月前画的图纸,十几个大小铜火锅已经造好了,今天从建康大市上的铁匠铺取回。 家丁、丫鬟及府里杂役们用大的,剩下六个小的主人自用。 自西晋末年的八王之乱后,紧跟着是五胡乱华,其实也不止五胡,加上丁零、扶余、敕勒(也叫高车)、乌桓、姜、高句丽、坚昆等近二十胡了。 内迁胡族对汉族的传统饮食文化和生活习惯带来了深远的影响。 比如最为有名的就是“羌煮貂炙”。 “羌煮”是古代西北羌族非常喜欢的饮食方式,大概类似今天的涮羊肉。 “貂炙”是貂人(西北小部落)传来的一种烹饪方式,即将整只动物置于火上进行烤炙,类似于今天的烤全羊。 还有胡人用的马扎、胡凳、胡床等。 他们许多都号称是“马背上的民族”,所以简易生活用品都放在马上。 下马直接坐着马扎升起篝火,煮上羊肉,蘸着盐巴,大快朵颐。 陈望亲自做了灵魂料汁,嘱咐厨役这种汁才是涮羊肉的关键,把新鲜韭菜捣碎,拌入大量芝麻酱,少许盐,少许豆豉汁和醋,加上胡椒粉,一起搅拌后,分入每个人一碗。 然后羊肉或者狗肉一定要切脍,越薄越好。 广陵公府的几名厨役也是建康城中一等一的,自然心领神会,连连点头应允。 陈望这才背着手,向中院走去。 刚迈进中院高高的门槛,抬头看去,大娘司马熙雯正在与一淡黄色衣衫的女子说话。 心中暗忖,谁来了? 走近一看,女子好像情绪不大稳定,一边说,一边用一块丝绸布巾擦拭着脸庞,由于背朝中堂外,只能看到肩膀一耸一耸的。 司马熙雯阴沉地低语着,似乎在说着什么不好的事情。 陈望觉得是不是该回避一下,去前院找周全聊聊天。 刚要转身,只听司马熙雯娇喝了一声,“你给我回来!” 语气甚是严厉,听似她那小暴脾气又点燃了。 陈望赶忙转过身来,张大了嘴巴,愣在了当场。 司马熙雯向他招手道“来来来,你近前来。” 陈望赶忙快步走到司马熙雯座榻前,躬身道“大娘有何吩咐。” 然后瞄了她身边座榻女子一眼,心中一惊,我靠,这不是谢道韫嘛。 只见她依旧没有正眼看陈望,面向司马熙雯。 眼圈泛红,晶莹的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顺着洁白如玉的面颊上滚落,通红的鼻尖上竟然还挂着一颗泪珠,盈盈欲滴,显得楚楚可怜。 突然想起许久没见谢道韫了,上次见还是半年前他的加冠礼上。 最近这半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从庾希造反,简文帝驾崩,到司马曜登基,还有因卢悚造反引发的朝局动荡,让高官士族们觉察到了自己的地位和利益一不小心会回到解放前。 于是以王、谢为代表的大臣们发起了政治清查的纯洁运动。 一大批上三代有政治问题官员纷纷从中枢要职上调离,而且每个大臣都要天天写效忠大晋朝廷的奏章和对卢悚事件的见解及建议等等,供陛下预览。 其实就是供王、谢这些宰辅们审查,大家都苦不堪言,陈望每天也得写到半夜才能安心睡觉。 陈望忙又躬身向谢道韫,陪着笑脸道“谢家阿姐也在啊,恕小弟失礼了。” 谢道韫拿起布巾擦拭着脸庞,哼了一声,依旧没有看他。 刚要直起身来,只觉脸上吃痛,耳边发热,听到一声清脆得“啪”地一声,脸上挨了一巴掌。 陈望捂着脸看向司马熙雯,只见她俏脸上带着愠怒,泛起了红潮,咬着银牙道“你,你这个逆子,你都做的什么好事!” 陈望赶忙跪倒在地,叩首道“儿,儿不知错在哪里?” “你这个逆子,你跟叔仁家的法慧都,都那样了,还说不知错在哪里?”司马熙雯柳眉倒竖,咬着银牙,脆声斥责道。 “我……”陈望不敢说话,一颗心怦怦直跳,大脑飞速转动,谢道韫是怎么知道的? 但随即一想,也就明白了,她和王法慧,阿姐,张彤云本来就是要好的闺蜜,无话不谈的那种。 王法慧一定不知道谢道韫和他之间也有些难以讲清楚的暧昧,至少他自己不是很清楚。 她一定是把自己的小秘密分享给了要好的闺蜜,怎么能把这种羞羞事说出来,唉…… 承认? 还是不承认? 他脸涨得通红,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谢道韫转过脸来,呆呆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陈望。 好一会儿,谢道韫长吁了一口气,那双紧随褚太后的漂亮眸子里显得深邃而又空洞,惨白的瓜子脸染上了失望。 “这么说,都是真的了?”谢道韫轻挑朱唇,淡淡地道。 “谢家阿姐,你听我解释,我那日在五兵尚书府中实在是喝——”陈望无力地申辩道。 谢道韫抬起皓腕打断了他的话,伸出玉笋般的食指,摇了摇道“你不必解释。” 然后她毅然站起身来,双手合拢,叉在腰间,向司马熙雯屈了屈膝,强忍住哽咽道“婶娘,侄女告辞了,改日再来看望您。” 说完,接过陪她来的谢府丫鬟递过来的粉色缎面狐皮披风,披在身上,向堂下走去。 随着她向外走的背影,大氅中滑落下一封一封的信笺,一路散落到她走下的石阶。 只剩下呆呆地看着她离去背影的司马熙雯和陈望。 当谢道韫粉红色的身影随着寒风消失在中院大门后,司马熙雯叹了一口气,吩咐站在一旁的小环道“去把信笺收起来。” 小环领命,跑到堂外,由外向里蹲在地上一一将信笺收在怀里。 “起来吧。”司马熙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好像紧绷的精神终于放松了,身子软软地靠在了座榻后背上。 陈望站了起来,揉着跪麻了的膝盖,低低地道“大,大娘请息怒啊。” “息怒?哼哼,我倒是不为别的,王法慧是什么人?”说到这里,司马熙雯又降了几个声调,眯眼看着陈望道“她和陛下有婚约在身,满朝上下谁不知道?你怎敢,你怎敢……” 声音越说越小,越说越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大娘,儿,儿就是喜欢她嘛。”陈望垂首,尴尬地道。 “喜欢?呵呵,”司马熙雯气极反笑道“你瞅瞅,你瞅瞅。” 说着,她指着小环怀里的信笺道“你喜欢王法慧,为何当年给谢家女郎写了这么多诗啊,词啊,哎呦,羞死个人了,她跟我哭诉了整整一个时辰。” 小环在旁不冷不热地道“得一个半时辰,谢家女郎太可怜了。” “我写了诗词?”陈望满腹狐疑地看着小环怀里抱着的信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支吾道“我,我哪写过啊。” “小环,你把信笺送他房里去,让他慢慢看。”司马熙雯吩咐道。 “是,夫人。”小环领命而去,还白了陈望一眼。 待小环走后,司马熙雯缓和了语气,问道“方才那一巴掌打得痛不痛?” ——题外话,写书是一件用脑费神得工作,若是诸位读者能给与书评支持一下,会给小弟以极大的动力,万分感谢! 第133章 夜访谢宅 ——章节之前作者寄语拜上,诸位大神读者,如果没有评分,小说会被埋藏至上万书本里面,无声无息,就此沉沦。请给予支持,半分钟搞定一个五星书评,把这部书顶起来。 咱们书接上回 “嘿嘿,不痛,只是有些意外,大娘还是第一次打孩儿呢。”陈望下意识地摸着腮帮子道。 “坐下吧,”司马熙雯指着旁边座榻道“你就该打,哼,跟你父亲一个德性,酒后乱性,不能喝就别喝。” “咳咳,”陈望有些发窘地道“大娘,谢家阿姐都说什么了?” 司马熙雯斜睨着陈望道“她说王法慧把那天晚上的事都说了,你和她一起翻墙去王侍中府里摘石榴,后来就……唉,望儿,王尚书家的女郎是将来我朝的皇后,母仪天下,这个暂且不论,就说你从十一岁起给谢道韫写的那些诗词。” 说着,司马熙雯扬起俏脸,思忖了片刻道“什么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什么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什么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日中兮不来,飘风吹我裳。逍遥莫谁睹,望君愁我肠。还有,还有携玉手喜同车,比上云阁飞除。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 “我,我,我哪有写过这些东西?”陈望也羞得脸红了起来,急急地争辩道。 “呸,那都是你的笔迹,我看过了,”司马熙雯啐道。 忽然脸上又泛起一片红晕,有些自嘲地道“你那只会舞大刀的父亲也能编几句诗词,但都是将军征战,忠君爱国什么的的,从来就没给我写过这种。” 陈望心中暗笑,大娘记性可真好,这些诗词她看一眼就能背出这么多,魏晋时期的诗词普及率真挺高的啊。 遂堆起满脸讨好的笑道“大娘对曹子建的诗好像情有独钟啊。” “那是,我以前在建康也是领袖士族高门女眷,经常与她们在雀湖之上泛舟饮酒,吟诗作赋,”司马熙雯笑吟吟地回想起往事,突然又板起脸来训斥道“臭小子,你别转移话题,我来问你,这是不是你写的?” 陈望心道,这一定是我穿越前那个陈望给谢道韫写的,但又不能不承认,只得躬身道“就算是儿子写的吧。” “什么就算!”司马熙雯眨着美目,滔滔不绝地道“谢家女郎说如果不是你当年跟她说了这么多废话,不,是废诗,她早就嫁人了,现在都十九了,还在等着你,如今,你竟与其他女子做出了如此苟且之事,你让她现在嫁给谁去?” “她才色俱佳,况且她们谢家女还愁嫁不出去吗?才十九岁嘛。” “我们大晋士族女子大都十四五岁就出嫁了,像谢家女郎这个年龄,一定是拒绝过许多高门子弟的求婚,现在婚配给谁?” “那依大娘之意……” 司马熙雯斩钉截铁地道“今晚吃完饭,你随我去谢家,登门求婚,另外,不许跟王法慧再有任何来往!” “不可啊,大娘,我——” “你休要再言,若是此等桑间濮上,巫山云雨之秽事,传扬出去,有辱门风不说,对于我们府上又是一件祸事,你个臭小子,竟然竟然与女子在野外……哎呦,你可气死我啦!”说着,司马熙雯捂着胸口喘息了起来。 陈望慌忙躬身施礼道“一切谨遵大娘之意,您消消气。” 晚上,丫鬟们把火锅搬了上来,里面加上烧好的木炭,添上清水,再把一盘盘羊肉脍、蘑菇、冬瓜、蔓菁、笋片、藕片等摆在司马熙雯、陈望、陈观的案几上。 陈望把他调的灵魂料汁对司马熙雯做了一一讲解,“大娘,您夹一块儿羊肉脍,在水里快速一涮,等它微微变色,饱蘸料汁后再吃,料汁咸淡您可以随意添加盐。” 司马熙雯手里的筷子文雅地伸入铜盘里,夹了一块儿红白相间,薄如纸张的羊肉片,依照陈望所说,涮了涮,蘸了料汁又送到嘴里。 味美多汁、醇厚软嫩的羊肉在嘴里打开了味蕾,轻松咀嚼了几下,咽了下去,眉头舒展,美目微眯,赞叹道“好吃啊,望儿,这大冷天儿的吃这个涮羊肉最合适不过了,他们蛮族胡人就这么吃吗?还挺会吃的啊。” 陈望一边叮嘱坐在对面的陈观不要烫着,一边道“大娘,他们才不会吃呢,这也是被逼出来的,塞外更是天寒地冻,滴水成冰,他们又没有土炕,砖瓦房,只能这样吃了。” “唉,也是,你这料汁有些淡,再添点,再添点……”说着,司马熙雯又夹起了一块蘑菇,涮完蘸着料汁吃了进去,不住下的点头。 陈观更是吃的腮帮子鼓鼓的,一盘羊肉脍都快吃完了,嘴里还嘟囔着,“塞外什么样啊,都是草原沙漠吗?他们只吃肉吗?哎呀,真是向往,我就喜欢吃肉。” “观儿,你咽下去再说话,”司马熙雯嗔怪道“胡人有什么好,浑身上下散发着膻味,还是咱们江南好,你看看这些菜,他们根本吃不到。” 陈望端着料汁碗,大口嚼着羊肉道“大娘说的是,我们也就是在冬天偶尔吃吃罢了,要是天天吃,早吃够了。” “是啊,不过这个什么涮……涮羊肉最佳之处莫过于一直热气腾腾,吃着浑身暖呵呵的,不错,不错,望儿,亏你想得出来,若是其他菜肴恐早已凉透了。”司马熙雯不住口地夸赞道。 三人美美的饱餐一顿,吃完后,司马熙雯和陈望漱了口,穿上皮裘大氅,出了府门。 谢府和广陵公府在一条街上,大约要走过四五个路口就到了。 此时,乌衣巷中空无一人,晚间虽然没有了寒风,但仍然天凝地闭,折胶堕指。 星光布满苍穹,照着青石路面,投下了两人长长的身影。 “大娘,我看登门求婚就不必了,拜访一下即可。”陈望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 晚饭的涮羊肉让司马熙雯吃得很高兴,吃得好自然心情就好了许多,她慢慢地踱着步,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笑道“我会说的,不必你教,刘娉我们自幼熟识,只不过觉得对不住人家谢家女郎,先听听人家谢家有何用意吧。” 陈望忙不迭地恭维道“大娘体恤孩儿之忧,多谢大娘。” “呸,你个臭小子,我这是去给你擦屁股的,以后少在外面招花惹草。”司马熙雯笑着啐道。 不多时,二人来到了谢府门前。 陈望上台阶叩响了谢府大门,有个家人探出头来一看,认得,赶忙开门,另有人飞跑进去禀报了。 夜晚的谢府,四处掌灯,幽静无声的石子小道上一片亮堂。 二人走至中院,只见谢安和夫人刘娉已经站在中堂阶下迎候。 谢安远远地就打起了招呼,热情地道“不知谯国夫人和广陵公驾到,有失远迎啊。” “呵呵,我们母子二人深夜冒昧到访,打扰仆射大人和谢夫人歇息了,还望恕罪啊。”司马熙雯笑吟吟地边走边道。 来到近前,陈望躬身施礼道“拜见仆射大人,拜见谢夫人。” 刘娉四十多岁,身材微微发福,面目和善,边让陈望起身,边要向司马熙雯要行礼,因为她是晋穆帝司马聃为表彰陈谦战功而钦封的谯国夫人,在勋臣家属中也是最有地位的人。 被司马熙雯拦住,握着她的手笑道“谢夫人不必多礼,许久未见,你怎滴依旧年少如故呢?” 刘娉眉欢眼笑,边侧身请司马熙雯往里走,边道“呵呵,谯国夫人谬赞,您才是二十多年前的样子,白璧无瑕呢。” 刘娉出身名门士族,是东晋已故大名士,清谈大家,驸马、侍中,桓温的连襟刘惔之妹。 “哎呀,还白璧无瑕,白头发都许多了。”司马熙雯笑容可掬地回道。 二人说笑着,上了中堂。 这边谢安也还了礼,和陈望随她们身后一起上了中堂台阶。 自从陈望勇撕遗诏,朝堂大胆陈词,巧妙迎立司马曜登基后,谢安更不再称他贤侄了,一直以同辈口吻称呼。 来到中堂后,双方落座,一番寒暄。 刘娉和司马熙雯聊起了当年都待嫁闺中之时,建康城中的亲朋好友,奇闻异事,叽叽喳喳,煞是热烈。 谢安和陈望谈起了北方局势,从王猛灭燕,仇池杨纂自缚投降,凉州张天锡臣服,一直谈到了鲜卑英雄慕容垂,投靠明主苻坚,虽然不被重用,但也落得个荣华富贵,安享天年。 陈望感慨道“苻坚真有容人雅量,慕容垂这种人中龙凤,岂非久居人下之人,他也接纳了,若是换做了其他君王,早就将其斩首以绝后患了。” 谢安捻须笑道“广陵公有所不知啊,我与慕容垂还有过交往,虽然未曾谋面。” “哦?未曾谋面?那是如何交往的?”陈望不解地问道。 谢安眯眼回想起往事,缓缓道“说起来那还是四十年前的咸和八年,那年我十三岁,慕容垂才七岁,哦,对了,他那时候还叫做慕容霸,不知怎滴,他竟然听说过我,哈哈,当时辽东和我大晋中间还隔了个石赵,慕容垂之父慕容皝表面上是我大晋藩属,封为燕公。” 说着谢安呷了口茶,润了润喉咙,接着道“有次慕容皝派使者从海上来建康朝拜,慕容垂竟请使者给我带了礼物,一对白狼眊,哈哈哈。” 说起当年,谢安不禁大笑起来。 白狼眊就是用珍稀白狼皮做的,用来绑在长枪或者长矛上,类似于红缨枪的红缨。 陈望惊讶不已,如果放在现今社会,刷抖音搜百度的情况下倒是有这种可能性。 一个七岁小朋友就知道给偶像送礼,一个十三岁少年名气就远播万里之外的辽东,东晋真是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朝代,在那个车马慢,书信远的时代,谢安得有多牛啊。 遂躬身施礼道“仆射大人年少成名,远播万里,卑职佩服啊。” 谢安摆手道“我那时也只是谈道论经,微有薄名而已,如今已是知天命了,蹉跎大半生,才混了个仆射之职,广陵公也是十三岁时,竟能破获柏杰之案,还能指挥大军大败鲜卑,前途无量,我是万万比不上的。” “哪里,哪里,仆射大人屡屡辞官不就,淡泊名利,后在国家危难之际,东山再起,传为佳话啊,卑职与您怎能相比,若是您贪图功名利禄,现在成就恐……”陈望谦虚着说道。 他想说恐怕不在桓温之下,但桓温是权臣,时时刻刻都能颠覆朝廷,这个比喻不恰当。 于是改口道“恐不亚于祖车骑(逖)和陶司马(侃)啊。” 谢安瘦削俊朗的面容上微微泛红,把他上升到民族英雄的层次,从心里乐开了花,一边抚须一边摆手道“广陵公言重了,呵呵,言重了。” 刘娉那边和司马熙雯聊得更是分外投机,时而哈哈大笑,时而窃窃私语。 听到谢安的笑声,刘娉笑着转头对谢安道“安石啊,我看你和广陵公还是去书房说话吧,我和谯国夫人也好说说体己话。” 谢安点头道“也好,也好。” 说罢从座榻中站起,向司马熙雯告了退,伸手向后堂做了个请的手势,陈望赶忙站起,躬身从命。 二人来到后院,谢安的书房。 家丁迅速把火炉搬来,放入已烧好的木炭,书房顿时有了暖意。 二人坐下后,因天天皇宫见面,双方部门工作又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所以彼此也没有什么太多公事要谈。 谢安给陈望斟上茶水,一改往日的委婉,开门见山地道“广陵公和谯国夫人夜晚来访,恐与我家侄女令姜有关吧?” “仆射大人明鉴,卑职下朝后见令姜阿姐在我府上与大娘晤谈,有些哀伤,所以吃罢晚饭,卑职和大娘就来探望一番,不知令姜阿姐现在如何?”陈望硬着头皮道。 谢安微一蹙眉,看着陈望,沉声道“原本你们年轻人的事我是不过问的,我也不知令姜今日为何忧伤不已,甚至连晚饭都没出来吃,这个,这个广陵公应该比我清楚吧。” 陈望试着脸有些发烫,视线游离了一下,干巴巴地解释道“卑职守孝三年,外加最近朝廷事儿多,仆射大人深知。” 顿了顿,他又道“所以,与令姜阿姐鲜于来往,唉,有些事情……” 第134章 为情让北府 “广陵公不必多言,”谢安脸色未变,依旧儒雅,但语调越发沉重起来,“我谢家虽非高门望族,但也是有些薄名,令姜在我谢家子侄中最为聪慧多才,何愁嫁不到夫婿?” 陈望真想说,我原本就无意于你们家的瑰宝谢道韫,都是我那前身的陈望惹得祸,但这又怎么能说的出口? 只得低头不语,想喝口茶水,又把手缩了回来,渐渐不自在起来。 谢安看在眼里,叹息道“唉!姻缘二字并不简单,父母长辈不好强加干涉,听敝夫人所言,令姜对你颇为钟情,且早已私定终身,为何广陵公到现在才拒绝婚事?” 他的意思很明白的质疑陈望在男女之事上品行不端,不讲信义,辜负了侄女。 陈望默默地端起了茶盏,看向了谢安的书房,书籍堆满了西墙面的书架上,北侧是一张巨大的桌案,上面摆放着文房四宝,是他写字的地方。 望着桌案上一只博山炉在袅袅升着青色烟雾,陈望不禁出了神。 他现如今心里想的全是王法慧,但又说不出理由来为何拒绝谢家的亲事。 拒绝了这门亲事,就意味着跟谢家的距离拉远了。 世上有多少人想和谢家联姻,谢家子侄在朝中以及各地为官多达二十多人,那代表着拥有了数不清的政治资源支持。 陈望喝了口茶水,大脑在做着激烈地思想斗争,他万分不愿与谢家产生裂痕,毕竟颍川陈氏还只是个此等士族,不像父亲在时坐拥四州手下十几万精兵强将。 陈谢联手,将来在政坛上与龙亢桓氏,琅琊王氏、太原王氏这三大家族达成平衡,掰掰手腕。 但让他放弃王法慧那是万万不能,怎么办? 谢安好似看透了他的心理似的,淡淡地道“如果实在不能娶令姜,又可维系陈谢两家几十年来的交好,我倒是有个两全之策。” “哦?”陈望赶忙放下茶盏,心道,这就对了。 古今中外政治舞台上的大人物之间,除非有一击致命的把握,否则不会做你死我活的争斗,大都是利益的交换。 丘吉尔说的好,没有永远的朋友和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遂躬身施礼,冷静地道“还请仆射大人示下,卑职洗耳恭听。” 谢安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神情逐渐凝重起来,沉声道“最近一年来接连发生两次叛乱,一次是庾希,一次是妖人卢悚,我已派人查明,两次叛乱都有诸多相似之处,其一大都是北方流民,其二都是京口、广陵周边人士。” 说着,谢安端起茶盏慢慢呷了一口,似是让陈望消化一下他的话中含义。 陈望默默地听着,大脑在飞速转动,思忖着谢安的下面重点。 他知道京口、广陵乃是贫瘠荒凉之地,所以朝廷安置南下的北方流民都集聚这里,因为当地政府财力匮乏,管理混乱,经常发生械斗,抢夺地盘。 所以,流民们以各自在北方居住的地域为单位,自发组织了武装部队,以防不测。 谢安放下茶盏,星目深邃,盯着陈望,不疾不徐地接着道“北方流民好勇斗狠,民风彪悍,我想让谢玄任广陵相,都督京口、广陵等周边几郡的军事,推行庚戌土断,增加财收,安抚流民,使其安居乐业,杜绝再次发生叛乱事件。” “哦……”陈望点头沉吟起来,他的主要意图终于出炉了。 谢安这是想让谢玄从陈安手下独立出来,让他麾下的北府新军听命于中央调遣,而现在的中央不就是谢安领导的中书监嘛。 谢安不可谓不高明啊,利用庾希,尤其是卢悚事件,打着安抚流民的旗号,暗中巩固扩大他们谢家的力量。 如果谢安直接以中书监的名义下令北府新军脱离兖州,听命于朝廷,那势必会激怒陈安,毕竟北府新军是陈安一手创建的。 除了谢玄外,其中最为骁勇善战的,一个孙无终,那是陈安从流民里亲手提拔起来的,一个刘牢之,那更是当年父亲陈谦亲兵护卫队统领,因犯了收受贿赂,瞒报包庇之罪,被贬去当兵,意在锤炼敲打他。 陈安会舍得他们吗? 陈望内心展开了激烈地思想斗争,不同意,势必跟谢家从此决裂,同意,自己一句话的事儿,但怕伤了陈安的心。 只听谢安平静地道“广陵公不必急于答复我,正好已到年底,这样,您再考虑考虑,等过完元日节再说,” “也好,正好元日节左卫将军会到广陵公府,我征求一下他的意见,毕竟北府新军就像他的孩子,从无到有都是他一手创建的。”陈望点头应允道。 谢安脸上又堆起了笑意,抚须道“当然,如果陈、谢两家联姻,那就最好不过了,我家令姜和广陵公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不,应该是郎才女也才,哈哈哈。” 陈望此刻却是笑不出来了, 也无心再待下去,遂起身道“那卑职就先告辞了 ,时间也不早了。” 谢安站起身来,客气地挽留了几句后,和陈望一起出了书房。 回到中堂上,见司马熙雯和刘娉相谈正欢,调侃着永和年间的人和事,并互相做着补充。 她俩恰好谈到了荀灌唏嘘不已,也就是现在六部尉荀蕤的姐姐。 陈望听着荀灌的名字,忽然想起了在现今社会他小时候,爷爷家里挂的年画就是荀灌娘。 骑着高头大马,银盔银甲,身披素袍,手持亮银枪,英姿飒爽,浓眉大眼,人物形象饱满,充满了过年的红红火火意味。 因为荀灌的丈夫周抚和儿子周楚都是桓温手下大将,先后任益州刺史,替桓温把守着川蜀地区。 但父子俩在六年中相继离世,桓温痛失良将,犹如断了左膀右臂,剩下荀灌一人,去年回了建康居住。 司马熙雯和刘娉都去周府探望并安慰了荀灌这位昔日的巾帼英雄。 谢安和陈望在旁听了一会儿,司马熙雯才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来。 陈望取过谢府丫鬟递过来的皮氅,帮司马熙雯穿好,两人在谢安夫妇的相送下,出了谢府。 黑漆漆的乌衣巷中空无一人,虽然没有风,但岁暮天寒,凛冽料峭。 来的时候星光璀璨,回的时候有些变天,巷子里暗了许多。 陈望搀扶着司马熙雯的胳膊,母子俩把臂徐去。 “大娘,跟谢夫人有没有说起谢家姐姐的事情?”陈望忍不住问道。 司马熙雯笑道“我们俩还没说起令姜的事情,你们就从书房出来了。” 望答应了一声,心道这一定是谢安嘱咐过谢夫人,由谢安来讲这个条件,所以谢夫人才陪大娘东拉西扯,闲聊了一个时辰。 随即笑着调侃道“哈哈,大娘,你下午还声色俱厉地要登门求亲,怎么来了连提都不提了?” 司马熙雯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懊悔地道“对啊,我怎么一和刘娉说起话来,就忘了呢,不行!我得回去说说去。” 说着,就要转头回去。 陈望大急,赶忙扯着司马熙雯的胳膊,满脸堆笑地道“大娘啊,您还是别去了,都这么晚了。” “呸,臭小子,你以为我真忘了?”司马熙雯啐道“还不都是为了你?我知道你和谢安一定进书房去谈这件事了,我如果再说,咱俩所讲不一致,岂不是坏了事情?” 陈望心中不由得赞叹不已,大娘真不愧是出身显赫,见识不凡,外表脾气急躁,内里却是心思缜密,深谙官场之道,如果平民女子即便是嫁入高门士族,也绝不会有此见识,佩服,佩服啊。 于是赶忙搀扶着司马熙雯向前走去,边夸赞道“大娘,父亲娶了你真是父亲的福分,您真是冰雪聪明,女中豪杰啊。” “滚……”司马熙雯笑骂道“臭小子,在外沾花惹草,我看你怎么收场。” 随后又叹了口气道“谢安虽然外表风度雅量,温文儒雅,且有宰相之才,但为了家族利益,有谁会做到不藏私心呢?” 陈望默默地点着头,压低声音道“他对孩儿说可以不取谢家阿姐,但——” 司马熙雯打断了陈望的话,幽幽地道“不必对我讲,望儿,你们朝中大臣之间的事儿,我们妇道人家不好参言,影响你的判断力,你只需记得多留个心眼儿行了,凡事看得远一些,别只顾眼前利益。” “是,大娘,孩儿谨遵您的教诲。” “唉,我不知道叔仁他那位刘氏夫人会不会来咱们府上,为王法慧的事儿吵闹不休,到时候我非打你板子不可。” “嘻嘻,大娘,那是您亲家母,您可要好好接待哦,就把孩儿往好里夸……” “你个臭小子,一定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的那种……” “不能,不能啊……” 清冷的乌衣巷中,留下了娘俩说笑声,随着映在青石路面上长长的身影传出了老远。 第135章 元日节前 弹指间,到了大年三十。 一大早天不亮,陈望带着陈观出了府门,坐着牛车向鸡笼山而去。 昨日圣旨下来,年关休假一天,元日节下午,司马曜在含章殿大宴文武官员,并大赦天下,改元年号。 陈望在车舆内,看着陈顾的来信,上面写道元日节不回建康了,在寿阳与军兵们一起过,以安思乡之情,请兄长代陈大娘,并乞求恕罪。 陈望心中大慰,陈顾虽然与这个东晋社会风气格格不入,不会吟诗作赋,不会清谈饮酒,但已显露大将风范,小小年龄就知道笼络军心,与士卒同甘苦。 到鸡笼山陈氏陵园,二人清扫了陵墓,烧香祭奠了历代祖先。 回到乌衣巷已是晌午,府中上下一片忙碌,家丁杀鸡宰羊,丫鬟摘菜烧火,忙得不亦乐乎。 因为陈安一家还有柏杰遗孀,陈安的阿姐鲁秀母子都要回广陵公府过节。 人家陈安可是在替他看护越来越缩水的兖州地盘,可谓是殚精竭虑,呕心沥血。 陈望来到中堂西侧小祠堂里上了香,安排家丁摆上贡品,代表着从鸡笼山墓地把已逝祖先魂魄请回家中,与家人团聚。 刚跪拜完毕,从祠堂出来,只见中院里陈安已经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陈望心中大喜,自从赴历阳统军收复寿阳后,两年没见陈安了。 因前年正逢王猛灭燕,兵锋已达淮水北岸,陈安担心王猛继续乘胜南下,所以在寿阳过得元日节。 陈望快步走出中堂,迎上陈安,一揖到地,兴奋地高喊道“侄儿拜见叔父,您一路辛苦!” 陈安一把将陈望搀扶起来,朗声笑道“哈哈,广陵公,两年不见,你都高我一个头了快。” “嘿嘿,侄儿本欲去桃叶渡迎接叔父,刚刚从鸡笼山拜祭回来,您这就回来了。”陈望边说边向中堂做了请的手势。 刚要转身,见中院大门处又走进来陈安夫人和柏杰夫人,身后还有两名少年男女。 守陵期间他们都来鸡笼山看望过他,所以都认得。 于是恭恭敬敬地站在阶下,躬身施礼道“侄儿拜见两位婶娘。” 陈安夫人荷香生的娇小玲珑,皮肤白皙,典型的江南女子。 她本是广陵公府伺候陈望祖母的贴身丫鬟,生性泼辣,快人快语,嗓音清脆地道“呵呵,广陵公,听说行了加冠礼,什么时候喝你喜酒啊?” “我……快了,快了,嘿嘿……”陈望猝不及防,支吾着回道。 “荷香,你一回府就问广陵公亲事,看看,人家脸都红了。”柏杰夫人鲁秀笑着责备荷香,又对陈望道“快快请起,何须如此大礼。” 鲁秀四十多岁,身材高挑,端庄淑雅,她是陈安胞姐。 陈安本姓鲁,五岁时遇战乱跟家人失散,被陈望祖父陈眕路过遇到,见他可怜,收留了他,改姓陈。 后陈安在邺城偶遇被羯人军兵掳到石赵宫里做宫女的鲁秀,被鲁秀认出,并解救回了淮北,由陈谦做媒嫁给了他的智囊柏杰。 第136章 说服陈安 荷香银铃般悦耳声音响彻整个广陵公府中院,“我还等着抱我们家小主子呢,哎呦呦,看看广陵公越来越俊朗了。” 陈安在中堂上笑道“你看看把你给急的,真是王母娘娘不急土地爷急,连谯国夫人还没有你急。” 鲁秀转身对少男、少女道“鲁之、华儿,还不快来拜见广陵公?” 陈安之女陈鲁之,柏杰之子柏华走上前来,躬身一揖道“陈鲁之、柏华,拜见广陵公。” 两年多未见,陈鲁之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眉眼弯弯,落落大方,乌黑的长发梳成一个缕鹿髻,插着一支精巧的珊瑚钗,一身深红色挑丝双窠云雁装,身披一件锻绣披风,勾勒出窈窕玲珑的身材。 柏华,字处之,中等身材,瘦削体型,五官端正,一双柳叶眼不大但灿若星辰,剑眉斜插入鬓,眉宇间流露出英武聪慧气质,令人顿生好感。 陈望赶忙还礼道“鲁之阿姐、处之兄,多礼了,外面天冷,快请堂上就座。” 荷香边向里走边滔滔不绝地道“建康天气还好,你试试庐江那天气,正好在大别山最南端山口处,冬天那个大风啊,行人走路都省事了,被风刮着走。” “呵呵,你的意思是夸你身轻如燕,体型苗条呗?”一个声音从屏风后传出,随即司马熙雯带着陈观走了出来。 众人赶忙上前行礼,柏华和陈鲁之跪倒在地,如今广陵公府以司马熙雯为尊。 司马熙雯一一把他们搀扶起来,当走到荷香跟前时,掐着她的脸蛋道“在后院就听到你的嗓音了,唉,都是二等伯夫人了,还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谯国夫人莫说笑了,什么二等伯夫人,整天跟着他东奔西跑的,都像个逃荒的了,这次回来,我决定,不——走——了!”荷香故意把后面三个字拉长了,斜睨着陈安道。 “哦?真的?那太好了,要是没有你整天在我耳边叽叽喳喳,我还真不适应了,呵呵。”司马熙雯笑靥如花,接着问道“你们府收拾出来没有?” 陈安在建康的府邸位于京城东面的东冶亭附近,因跟随陈安经常驻外,许久没人住了。 “回建康住也好,省的整日在我耳边吵闹,”陈安笑着又对司马熙雯道“随我来的家丁丫鬟已过去打扫了。” “哈哈,太好了,鲁秀,你们呢?”司马熙雯又问向了鲁秀。 “我们自然也搬回了建康,准备经常来广陵公府蹭饭呢。”鲁秀笑吟吟地回道。 他的丈夫柏杰曾经是谢安的前任,司马昱的副手,尚书仆射,位高权重,在雀湖之畔的黄金地段也有宅院,比陈安的府邸阔气的多。 闻听此言,司马熙雯的脸好像绽开的白兰花,笑意写在她的脸上,洋溢着满足的愉悦,这是她一年来笑的最开心的一次。 摆手令众人回到中堂来坐,吩咐丫鬟们奉上茶水。 陈望感激地看了陈安一眼,陈安也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 陈望心知,大家都已经知道陈胜谯被迫远嫁,武陵王一家被贬到了新安郡(今安徽黄山市周边),如今司马熙雯至亲都远离了她,特意都搬回建康陪伴她。 大家在中堂上喝着茶水,吃着糕点,谈天说地,好不热闹。 说了会儿话,陈望起身和陈安去了后院他的北屋。 来到外间的书房坐下,陈安迫不及待地问道“长公子,桓温既然如此嚣张跋扈,无法无天了,连阿谯都被迫嫁入了桓家,您没有打算吗?” 陈望冷下脸来,紧蹙双眉,“不瞒叔父,我早有打算,只是给你的书信中不便言及而已,我要与桓温旧账新账一起算!” 他一字一顿,最后拖着长音说完了这句话,话里透出切齿的恨意。 “哦?”陈安圆胖的脸上露出了欣喜之色,瞪着圆溜溜的小眼睛兴奋地道“如何行事?桓温所在姑熟与我们的历阳郡只是一江之隔,我该做些什么?” “此事绝密,我与王蕴、毛安之二人筹划了此事,只待桓温进京,我曾催促先帝下了四道诏书宣他进京,就连当今圣上登基,他也迟迟不来,不知何故。”陈望说完,脸上一片惋惜之色,他接着沉声道“事情越拖我怕越有变故。” “嗯,王蕴和毛安之绝对可信,你连我都瞒着,消息不会走漏风声。”陈安摸着八字胡,思忖着道。 陈望双手紧紧按在桌案上,他捏紧拳头,手腕上青筋暴起。 他细目微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最坏的打算我也做好了,如果事情泄露,或者此事失败,赔上全家性命也要报此仇!” 陡然间,烧着炭炉暖烘烘的书房里,似是笼罩上了一股寒气。 陈安身子微微一颤,迟疑着低语道“这……这就是你安排二公子去寿阳的原因?” “嗯!”陈望郑重地点了点头道“留下一人,为颍川陈氏延续香火吧。” 陈安默默地点了点头,沉重地道“既然要鱼死网破,我愿率兵杀入姑熟,手刃桓温!也不愿长公子以身犯险!” 语气里充满了悲壮之情。 陈望缓和了语气,微笑道“叔父大可不必,如果你起兵,又是谋反,您看看庾希就知道了,大晋朝野谁不知道殷、庾两家死的冤?但庾希一占领京口,那就成为了众矢之的,群起而共讨之。” “嗯,这还多亏你请旨出征救得他父子俩,也不知道始彦现在何处。” “应该快有消息了,等他有了下落,我就写信通知你,到时你暗中在钱粮军马上资助他一些。” “这个你放心,长公子。” “如今最好的计策就是引桓温进京,我很期待啊……”说着,陈望站起身来,在书房里踱起步来,思忖着。 陈安也不好打断,一时间二人默默无语,各自想着心事。 忽然,陈望止住脚步,似是决定了什么,快步回到座榻前坐下,附在陈安的耳边低语了起来。 陈安不住地点头,他的神情变得严峻起来,本来白皙的胖脸上涨红了,脸上的肌肉也暗暗地抖动着,透着若有若无的冷厉之色。 吩咐完,陈望话锋一转,盯着陈安道“叔父,有件事还需你来决定,我自己不敢私自做主。” 陈安疑惑着看向陈望,开着玩笑道“我做主?哈哈,就连我夫人都是广陵公府的,岂有我做主之理?” “唉,前些日子仆射大人与我索要北府新军,我——” 陈安打断了陈望的话,瞪大了小眼睛,嗓门不由自主地拔高了,“万万不可啊,长公子,北府新军战力不在我们骁骑营之下,且是我从北方流民中层层严格筛选而出,已训练了六载,若送了出去,着实心痛啊!” 陈望脸色一暗,不敢再看陈安,低眉道“我就知道戳到了你的痛处,所以与仆射大人说等你回来再做商量。” “让谢安去做美梦吧!”陈安一巴掌拍在了桌案上,震得桌案上的书跳了起来,“我可以把幼度给他,反正是他们谢家的人,剩下的北府新军全体调动我们兖州来,正好与氐秦指不定哪天就开战了。” “哈哈,你把谢玄这个光杆司令给他那不等于打脸仆射大人嘛,再说,你在兖州公务繁忙,这些年差不多都是谢玄在训练北府新军。”陈望只得一点点试图来说服他。 “唉,那还是早在太和元年(366年)春,太尉高瞻远瞩,他觉察到北方流民在广陵、京口二郡越聚越多,令我亲赴广陵招募并训练,以待后用,”说着,陈安小眼睛一翻,不悦道“难道是幼度?这小子是不是翅膀硬了?” 陈望忙摆手道“不干谢玄的事儿……” 但他又不好说是和谢道韫的婚事,讲也讲不明白,总不能把自己穿越来的事儿也讲了吧,他从来就没给谢道韫写过肉麻情诗。 “那明天去宫里朝贺陛下登基,我自己去找谢安讲,再去问问幼度,到底怎么回事儿!”陈安仍然执拗地道。 陈望只得住了口,手抚着光秃秃的下巴,抬头想着如何跟谢安解释。 “长公子,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陈安也停止了抱怨,虽然就在军旅,但对多年跟随太尉陈谦多少也知道些朝堂争斗,看着陈望颇有些为难,接着叹道“唉,我是真不适合做官,你们这些朝中高层之间的事儿我是看不明白的。” 陈望苦笑道“若是只在外能安心打仗,不必顾忌朝廷局势,那倒是件幸事了,唉,叔父不记得连蜀汉武侯诸葛丞相和大将军姜维都因朝堂小人构陷,而一个被迫徒劳返师,一个远走沓中避祸?” “那倒也是,你说别人我不知道,说起他俩我还是知道,一个是被李严,一个是被黄皓构陷。”陈安点头道。 “若不与朝中这些高门士族平素交好,会备受掣肘,恐将来你我难以大展宏图啊。”陈望长叹了一声,接着道“唉……如果不这样,你看看桓温就知道了,他兵强马壮,权势熏天,不顾及朝廷颜面,但被千夫所指,背后谁不骂他?” “也是,也是,”陈安犹豫着道“虽然甚是可惜,但还是你说的算,长公子。” “这就对了嘛……叔父,谢安不似大奸大恶之人,想巩固自己家族势力,恐也是为了自保,毕竟有桓温在,人人自危。”陈望长出了一口气,终于说服了陈安。 陈安手抚着八字胡,一边盘算着一边道“刘牢之要不要调回?还有孙无终也是文武双全,另外田洛、高衡、刘轨、诸葛侃、何谦这几个都是可用之才,皆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 “刘牢之……”陈望想起了梦中父亲提及过此人。 “哦,他啊,谯国夫人了解他,毛安之入京后他被提拔为太尉府亲兵统领。”陈安介绍道。 陈望心道,大娘真是个仙女,她还有多少故事瞒着我啊。 遂摆手道“算了算了,都让谢玄带走吧,这样陈谢两家就会进一步加强关系,咱们现今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那就是桓温。” “好,就依你,明日上朝我就上书直呈中书监。”陈安点头应道。 说服了陈安,陈望放下了心,站起身来道“叔父,我们该出去了,荷香婶娘和柏夫人都回建康居住,用心良苦,多谢了!” 说完,他躬身一揖到地。 陈安站起身来,扶起陈望,叹道“唉,元日节,就不提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了,都过去了,她们几个也是担心谯国夫人身体,说好回京来陪伴她。” 二人一起出了北屋,向中堂走去。 边走陈安边道“柏华这孩子是个可造之材啊。” “哦?”陈望笑道“哈哈,何以见得,也随柏叔父一样足智多谋,颖悟绝伦吗?” “他啊,和他父亲不同,”陈安摸着八字胡,脸上浮现出赞许之色,笑眯眯地道“他可是文武双全,尤其是视力极佳,据他说,房梁顶上的蚊蝇他能看做与海碗大小。” “叔父莫说笑,哪会有此等人?”陈望将信将疑地道。 陈安轻轻一拍案几,笑道“你看看,你不信吧,等待会让他给你演示一番,就去咱府的练武场,所以他箭法超凡,一百五十步射落铜钱,腰间藏有六柄一尺长的飞刀,五十步内更是百发百中。” 陈望一听,哪里肯信,这不都是评书和演义里说的嘛,哈哈大笑道“叔父莫说笑,这不是堪比吕布吕奉先辕门射戟嘛,世上哪有这样的人?” “一觚和州酒如何?” “哦?叔父带来了和州酒?” “我这次从历阳坐船过来,特意向江卣讨要了两大坛。” “那好,那好,我先派人给五兵尚书送去一坛,他就喜饮此酒。” 陈安微眯着小眼看着陈望笑道“此酒可是贡酒,我也是好说歹说求来的,你这在京城为官,跟叔仁走的很近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陈望顿时脸一红,支吾道“哪,哪有,在朝里他对我颇有照顾,嘿嘿。” 然后马上转移了话题,爽朗地道“这就叫着处之兄一起去练武场,我倒要看看他的箭术和飞刀,两觚和州酒!” “一言为定!”陈安一把抓住陈望的手腕,迈步进了中堂。 第137章 含章殿夜宴 公元373年,元日节(东晋大年初一),酉时中。 此时华灯遍地,在东掖门前的广场之上,奢华的宫灯不断地闪烁着各色光芒,环绕拥簇着皇宫的大门、院墙,璀璨夺目,华贵无比。 在大门的两侧,停着颜色各异,大小不一的牛、马车,比往常多了近一倍。 因为不但在建康的官员,各地州、郡五品以上官员也都纷纷进京,一是朝贺新君继位,二是御前赐宴庆祝新年伊始。 金色甲胄的御林军在灯光映衬下熠熠生辉,精神抖擞侍立在宫门两侧,见到又有牛、马车前来,当下就宫中差役引到了适当的位置。 陈望下了牛车,与众多大臣互相道着贺一起进了东掖门,转过好几个弯,来到了含章殿前,见黑压压已经站满了身穿崭新朱紫袍服的官员们。 大家互相寒暄问候,赞美着对方新年伊始的新体貌,憧憬着新君带领大家走向一个美好的新天地。 不多时,宫内响起了琴瑟笙箫的舒缓音乐声音,百官整理衣冠进入含章殿。 大殿内灯火通明,金碧辉煌,香气袅袅,珠帘帷幔,相得益彰。 大理石铺垫在地,一尘不染,白玉石柱上龙凤呈祥,祥云飘渺。 大臣们沿着猩红地毯走进后分东西各两排座榻,按照品级依次坐好。 陈望坐在文官行列的第二排稍后,远远看见陈安坐在武将行列,第一排稍后。 又是一阵简洁明快的铜鼓声响起,司马曜在两名宫女的陪同下从屏风后方转出,登上了宝座。 他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黑红相间金绣金江山海水纹衮服,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足蹬青缎粉底步云靴。 往脸上看,眉清目秀,齿白唇红,举止沉稳,凤表龙姿,颇有帝王之相。 众文武官员赶忙起身,跪倒在地,高声颂道“天佑大晋,四海昌盛。山川贡瑞,日月增华。愿吾皇寿考无疆,天庭永昌!” “众位卿家,平身!” 司马曜带有几分少年清澈的声音,在含章殿上显得异常尖脆。 然后分地域,由外官以州为单位,刺史带领属官依次上前,自报名号、官职,叩首恭贺新君继位,云起龙骧。 最后,宦官高声喊道“请外国使臣觐见!” 来自南洋、贵霜、高句丽、波斯等外国使臣的依次进殿,向司马曜行礼,并奉上礼单。 在他们贺拜完毕之后,司马曜进入后宫稍事休息。 约莫半个时辰后,宫女、宦官端着各色华丽的漆盘上了大殿,给每个案几布上酒菜。 一时间,珍馐美馔,美食佳肴,琳琅满目,香气四溢。 司马曜再次来到含章殿上,接受百官的献酒并与众人一同用膳。 正如西晋文豪傅玄在《元日朝会赋》中对于宫中宴会形容的那样 前三朝之夜中,夜燎晃以舒光。 华灯若乎火树,炽百枝之煌煌。 六钟隐其骇奋,鼓吹作乎云中。 因简文帝去年驾崩,所以元日节盛宴虽然隆重,但并没有作奢华操办,免除了笙歌曼舞,君臣互动。 司马曜象征性的饮了几盏酒,吃了点菜肴,慰问了几名朝中元老勋臣,就退了席。 待司马曜退了席,满朝文武正式进入了标准官场饮宴环节中。 此环节和现今社会的元旦单位聚餐并无区别。 现在是外地分公司领导干部向集团副总以及主要部门如财务、采购、销售、行政等领导敬酒并套近乎,拉关系,以便在来年的预算配给和工作协调上给予大力扶持。 东晋时期,州刺史带领各自郡守趁此难得进京一次,也是离席向朝中宰辅,中书监,六部衙门主管及职司官员敬酒叙旧。 而朝中这些清水衙门京官自然少不了在元日节前都收到了地方官们的馈赠礼品,这是他们最重要的进项之一。 一时间,大殿上热闹了起来,互相恭贺、请安声此起彼伏,觥筹交错,语笑喧阗。 陈望虽为广陵公但此刻是以五品的员外散骑侍郎身份参宴,与顾恺之、刘亨等人坐在后排,所以比较清闲。 他一边吃着比较少见的炖煮牛肉,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坐在身前的师傅孙绰和秘书监周闵行令饮酒。 他们二人行的是文字令,也叫作雅令。 二人时而象形、谐音、同义,时而化、拆、改字,即时构思,即席应对,颇显文字功底。 孙绰说到 “义”字时,周闵开始苦思冥想,陈望也跟着思忖起来。 正在这时,只见侍中王坦之,脸色红润,兴冲冲地端着酒盏走了过来,隔着前排的孙绰和周闵挥着另一只手醉醺醺地喊道“欣之、长康,你们几个随我一起去……去给,给尚书令和仆射大人敬,敬酒……” 于是陈望和身边的顾恺之,以及刘亨等其他几个散骑官员,端着酒盏起身跟着王坦之向殿前走去。 先走到坐在百官前排的王彪之座榻跟前,王坦之率领众人双手执盏,躬身贺道“卑职等,敬贺尚书令大人,元日安康,福寿永享!” 王彪之满面红光,已是有些醉意,但一看是王坦之率领自己手下,都是天子近臣,忙端起酒盏来,开怀大笑道“哈哈哈 ,文度啊,欣之啊,老夫,老夫虽然今晚饮酒无数,但你们的酒,我,我要满饮此盏,诸位任职于中枢,一年来焚膏继晷,为陛下效劳,辛苦了!” 说罢,率先一饮而尽。 王坦之领衔众人一起喝尽盏中酒,再次填满,来到另一侧首席的尚书仆射谢安面前。 谢安刚刚和广州刺史罗友及手下郡守们喝完,已是双颊酡红。 见王坦之率手下众人过来敬酒,只得又倒满一盏,笑指着王坦之道“哈哈,文度啊,你我皆属自己人,天天在台城见面,就不必遵从繁文缛节了吧,要不大家饮半盏如何?” 王坦之哪里肯让,假意责备道“哎呀,仆射大人这是瞧不上我们这些笔杆子文弱书生喽,我们来你饮半盏,他们外地官员来敬酒你却酒兴浓郁,接连畅饮。” “哎呀,哪有,哪有此意啊,”谢安一脸苦笑道“来来来,我与诸位当饮此盏,借此元日盛会感谢诸位对我中书监公务云集响应,鼎立相助!” 王坦之带着众人齐声道“恭祝仆射大人元日安康,福寿永享!” 喝完盏中酒,众人躬身施礼后,纷纷离去。 谢安向人群中正要转身的陈望招了招手,点头示意他近前来。 陈望赶忙端着空酒盏走到谢安身侧,弯腰将耳朵靠近座榻中的谢安,做出一副虚心聆听上级领导教诲的样子。 谢安依旧满面春风看着大殿上喝酒的文武大臣们,但嘴里却发出异常冷静的声音, “欣之啊,方才左卫将军带着你们兖州几名官员过来敬酒,我看他神色不愉,你跟他谈及那事了吗?” 陈望心知他问的什么事儿,赶忙低语道“陈安已应允,可能是北府新军为他一手辛劳创建,心中难免不舍,还望仆射大人体谅一二。” “哦,哦,哈哈……”谢安喜形于色,极力压抑住心中的激动之情,扶在案几上的双手不住抖动着,点头笑道“如此甚好,甚好啊。” 谢家此时手里除了有豫州的谢石,又多了一股重要武装力量,最能打的北府新军! “不知令姜阿姐她……”陈望惴惴不安地问道。 “如你所愿!” “哦哦……”陈望心下五味杂陈,接着问道“那她许以何人?” “敝夫人已与右军夫人郗璿谈妥,你不必再挂怀了。”谢安一边继续微笑着看向大殿中喧闹的文武官员,一边沉声道。 陈望心道,这是嫁给王羲之的儿子了,但心中还是有些难过,毕竟谢道韫一直钟情于他那个多情的前身,于是追问道“右军大人有七子,不知是……” “次子王凝之。”谢安淡淡地道。 “啥?”陈望手一哆嗦,酒盏差点掉地上,以为听错了,忙问道“王凝之他不是已经婚配了吗?” “他的夫人刚刚病故,而王夫人对王凝之特别疼爱,敝夫人本是想谈及她的小儿王献之,王夫人非要让令姜给他续弦为正妻,”说着,谢安轻叹了一口气道“唉,令姜年龄也不小了。” 陈望默然,早听说这个王凝之志大才疏,愚钝荒诞,痴迷信仰于五斗米道邪术。 当年其父王羲之病重就是他坚持请杜炅来做法医治,结果可想而知,王羲之由于耽误用药而早早离开人世。 而王凝之依然不反思过错,仍暗中与现在已改为天师教的人过从甚密,早晚修习道术。 陈望心中不快,和天师教的人搅在一起,那就是他的敌人。 遂缓缓直起身子,刚要离去,忽然心中一动,想起了昨日下午在自己府里的练武场,那个柏华令他大开眼界,大破认知,原来世上还真有高过百步穿杨绝技的人。 他一百五十步连射三箭,箭箭靶心,还表演了飞刀绝技,家丁捕获了一只老鼠,扔在五六十步远,当场直插头部,一命呜呼。 陈望又俯下身子,低语请示道“仆射大人,我还有一事望您相助。” “哦,广陵公请讲。”谢安转头瞥了陈望一眼,心道有事不能明天再说嘛,今天是元日节大殿上这么乱。 “柏大人的遗孀携子回京定居,已到加冠年龄,也该入仕了。” “哦?”谢安微微一怔,眼睛看着大殿,思忖片刻道“应该,柏大人也算为国捐躯,明日我就与吏部尚书顾淳商议其子的任命一事。” “他从小勤于弓马骑射,又为殉国忠臣之后,根正苗红,可做入御林军使用。” 谢安抚须,点头道“嗯,要不然先去毛安之麾下任个七品殿中校尉?” “甚好,如此多谢仆射大人。”陈望躬身施礼道。 谢安抓起案几上的酒觚,站起身来,亲自给陈望酒盏里添满酒,自己也端起酒杯,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广陵公差矣,我也要多谢你啊,你我各取所需,共谋富贵,为我大晋一统华夏,收复河山,蹈节死义,无怨无悔!” 陈望心领神会,双手端盏,低语道“卑职永远在中书监的领导之下,绝无二心!” 他不说在陛下或者在谢安的领导下,而是换了个中书监,如果说的是陛下显得对话空洞无诚意,如果直接说谢安,哪有些虚伪巴结之意,他选择了中书监,更加诚恳了些,给足了谢安的面子,同时也给了他一个暗示,能否一直陈谢联盟,还得走着瞧吧。 因为所有朝政都归中书监管理,而中书监的一把手就是谢安。 重要的是,中书监并不代表永远就是谢安, 一点就透,无须多言。 陈望和谢安互相对视了有一秒钟,两个聪明人一起哈哈大笑,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元日节过后,时间仿佛长了翅膀似的,过得飞快。 转眼来到了二月,这一年是晋孝武帝司马曜的宁康元年。 时值一年多,大司马桓温终于决定进京了。 二十九日,春暖花开,草长莺飞,杏雨梨云,绵绵洒洒。 此次他的下船地点改在了长江之畔,有“兵冲”之称的新亭(今南京市雨花台区软件大道西端)。 与五年前一样,依旧是谢安和王坦之率领文武百官齐聚新亭迎接。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斜风细雨中,千余名高头大马,执锐披坚,头戴红缨的卫队亲兵手持明晃晃的刀枪剑戟,被雨水打湿后更加显得寒气森森。 队伍中间,华盖下桓温金盔金甲黑战袍,胯下赤龙驹,精神矍铄,威风凛凛。 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下,浩浩荡荡,一路朝东北方向的台城而去。 到了台城的宣阳门,依照老规矩,本来站在两侧的御林军侍卫改为一侧,另一侧站上了桓温卫队。 再到里面的宫城东掖门口,也是如此。 第138章 桓温进京 一到了太极殿前,桓温卫队迅速将大殿包围起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然后桓温身边形影不离的亲兵统领、牙门将竺瑶,手按佩剑昂首站立在大殿门口。 他冰寒深渊一样的眸子里射出冷冰冰地光芒,紧盯着文武百官从大门鱼贯而入。 竺瑶仿佛是在看着一群打家劫舍的山贼而不是一群出身名门士族官员,似乎能看出他们身上是否持有利刃,能穿透他们有不臣之心一般。 他的目光如刀锋一般锐利不放过每一个朝臣,直刺人心,令人小腿发软抖个不停,即便是心中没有鬼也战战兢兢。 当来到大殿中时,大家才发现皇帝司马曜并未露面。 按照姑熟和朝廷两方首席谈判代表王珣和王坦之的多轮磋商,大家称之为“二王会谈”。 此次桓温日程安排第一站是太极殿,由桓温主持朝议,考核官员,主要目的还是立威,表现方式为——分析“妖人卢悚事件”始末,对牵涉其中的官员进行奖惩。 第二站是在昭德殿,也是孝武帝平日里读书、批阅奏章的殿,亲自召见桓温,共商国家大计。 第三站,含章殿,陛下赐宴,由朝中三品以上大员作陪,招待桓温及荆州官员。 第四站,练武湖(今玄武湖),桓温检阅水师。 第五站,由国子学及学宫(今秦淮河畔夫子庙)士子们在大司马府朗诵赞诗,前三名依次赏以五千钱到三千钱及巾帛布匹,并有晋封。 …… 近一个月,桓温行程满满当当,全程皆由谢安、王坦之其中一人陪侍左右。 桓温在丹樨第二层坐定,手抚花白的杂髯,蹙眉看向大殿中的文武百官。 王彪之、谢安等领衔文武官员行跪拜礼,口颂道“卑职等参见大司马,恭祝大司马福寿康健,尔昌尔炽!” “诸公请起。”桓温沉声道。 略带嘶哑的威严嗓音回荡在太极殿上,令文武百官不寒而栗。 众人起身,抬头看向桓温,只见他面色不善,原本近乎冷酷的方脸上,渐渐泛出一抹掩饰不住的凶恶之色。 众人战战兢兢,不知他什么时候要发作 ,发作的尺度有多大,范围有多广。 桓温对大家的表现,非常满意,这就叫做无冕之王。 郗超提议庾、殷等几家老小千余口的京观建在运渎之畔,看来震慑效果显着啊。 “老夫因身体有恙,有几个月未来建康了,主上年幼,有劳诸公辅佐,在此,老夫多谢诸公了。” 众人不敢做声,皆知前面是客套话。 果然,桓温话锋一转,浓眉竖了起来,他那双阴鸷如鹰隼般的紫目微微眯起,厉声道“然而,去年十月十三,却发生了妖人卢悚率领流民犯上作乱,竟然攻占了皇宫,令天威受辱,简直是荒唐至极!你们有何面目领取俸禄,站在此处,尸位素餐!” 他冰冷无情的怒喝,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浇得众人心里拔凉拔凉的,浑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时间,太极殿上落针可闻,鸦雀无声。 “陆纳!”桓温开始点名了。 “微……微臣,在。” 出身于吴郡陆氏,三国时期东吴名将、丞相陆逊后人,中护军陆纳从班列中战战栗栗走了出来。 “你身为中护军,执掌禁军,疏于职守,着即免官!”桓温下令道。 陆纳如释重负,跪倒在地,叩首三次,将进贤冠摘下,然后躬身退出了太极殿。 桓温又高呼道“桓秘!” 大家都吃了一惊,桓温这是要干吗?桓秘是他三弟啊。 只见桓秘从班列中闪出,躬身道“微臣在。” “你身为司隶校尉,有监察京城之职责,却令贼众混入,着即免去官职”顿了顿,桓温又道“看来你不适合在京城待了,去宛陵(今安徽宣城市周边)为民吧。” 桓秘心下大怒,妖人卢悚造反那天我可是奉太后懿旨率众平乱的带头人,这没有功劳反而有罪了?你还是我亲哥吗! 但他也不敢在太极殿上众目睽睽之下顶撞桓温,万一把他激怒了,难以收场。 桓秘冷哼一声,抬手摘掉进贤冠,扔在了地上,拂袖而去。 桓温看着他的背影,长长地呼出了一口粗气,强压下了心头的怒火,心道,你个猪头死老三,妖人犯上作乱,你就让他犯呗,为什么不让他们攻上鸡笼山,把那个司马曜小兔崽子,最好连同司马道子一同斩杀,那样,我不就名正言顺登基称帝了吗?你还带头去平乱,看看把你能耐的,去个贫苦之地反思去吧。 接下来他又怒吼道“殷康!” “末,末将在,在,在……”殷康打着哆嗦从班列中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是陈望国子学同学殷仲堪的伯父,被桓温灭了门的殷涓堂叔,当时桓温并未诛其三族所以他们这一枝并未受到冲击。 殷康也是那天跟着桓秘一起平定卢悚之乱的将领,眼见得连桓秘都被免官了,心中更加惊骇不已。 “毛安之!”桓温看都没看他继续吼道。 谢安在丹樨下躬身施礼道“禀大司马,殿中将军毛安之此刻正在台城中巡视安排守卫人员,以确保大司马的安全。” 桓温眯眼看了看在大臣班列里的郗超,想要获取这个情报的准确性,郗超会意,朝他微微地点了点头。 虽然毛安之乃是太尉陈谦的旧部,但此次进京前,郗超已经向桓温飞鸽传书密报了,毛安之从未与广陵公府有任何来往,应该是忠于值守的一名勇将,值得将来为桓温所用。 “嗯……”桓温沉吟了起来,觉得也差不多了,接着道“殷康降职为吴兴太守,毛安之降职为骑都尉。” 骑都尉一职依然是掌管宫中御林军,只不过比殿中将军降了一级。 二人均降一级,殷康由中官被转为了地方官,损失颇大,但就像捡了一条命似的,如蒙大赦般叩头如捣蒜。 处理完了这些参与平叛的将领们,桓温环顾众文武,缓了缓语气道“自中宗元皇帝南渡以来,虽经两次叛乱,但还从未被几百流民攻占过皇宫,甚为羞惭啊,望诸公引以为戒,不得再发生此等事件。” 文武百官忙躬身施礼,齐声道“谨遵大司马之教诲!” “嗯,平身吧。” 众人如释重负,知道此次雷霆之怒告一段落了,他们安全上岸了。 桓温接着又道“听闻妖人卢悚事先派人去了吴县联络海西公,海西公虽然拒绝进京,但总体来说还是难逃罪责,此次叛乱和庾希叛乱如出一辙,都是打着海西公的旗号,诸公以为该如何处置?” 文武百官心道,桓温又起杀机了,海西公要不保了啊。 站在谢安对面的王彪之开口了,他向上拱手道“禀大司马,据微臣所知,海西公并不知情,且断然拒绝妖人蛊惑,其在吴县柴门里的宅院连条路都没有,整日里与几名姬妾醉生梦死,并无二心,望大司马明鉴呐……” 桓温心道,他每隔三五日就会得到吴国内史刁彝的汇报,已经知晓了,既然司马奕已经作贱自己到这个地步了,连条狗都不如了,何不给王彪之一个面子。 随即温言道“呃……既然尚书令讲情,那……暂且饶过他,但得派人当面训斥诫勉,令其知罪。” “多谢大司马法外开恩,臣这就派人去。”王彪之躬身答道。 桓温再次看向大殿道“文武百官都来齐了吗?” 王坦之走出班列来,躬身施礼道“启禀大司马,微臣属下给事黄门侍郎顾恺之,员外散骑侍郎陈望二人未到,现正在昭德殿内陪伴圣驾,打理安排迎接大司马事宜。” “哦?陈望……”桓温手抚如刺猬般乱蓬蓬的花白杂髯沉吟道“可是太尉之子吗?” “正是此人。”王坦之答道。 “嗯,今天就到这里,诸公且退下,我稍待歇息片刻,去昭德殿拜见圣驾。”桓温抬手缓缓挥了挥,下令道。 王彪之、谢安领衔文武百官齐声躬身施礼道“臣等,告退!” 说罢,文武百官躬身退出了太极殿,班列中只剩下了郗超、王珣和地上的两顶进贤冠。 郗超和王珣走到丹樨下,郗超躬身道“陈望和顾恺之几乎天天陪伴圣驾,从中书监取公文送至昭德殿,与平日并无二致。” “嗯,你二人随我一起去吧,”桓温点头对王珣吩咐道“元琳,你先和竺瑶率人先过去警戒。” “是,大司马。”王珣躬身一揖,退出了大殿,找竺瑶去了。 桓温从座榻上站起身来,捶了捶腰,自嘲地道“唉,景兴啊,不得不服老,坐久了腰就疼。” “大司马身经百战,戎马一生,为国操劳,当注意自己身体啊。”说着,郗超欲上前扶着桓温下阶梯。 桓温笑着摆手道“不必,哈哈,景兴,还不至于下不了阶梯,走,我们去见陛下。” 超侧身让开路,跟随在桓温身后,向太极殿外走去。 桓温边走边问道“这个陈望人品如何?能不能为我所用?我记得四年前元琳从下邳回来就提及他,当众斩首九十九名徐州军兵,还在虎牢关前大败过慕容臧、悦绾等七万部众,似是有些本事啊。” “是啊,他丁忧三年后回朝任员外散骑侍郎,听说先帝对他颇为信任,就连当今圣上登基也是他极力促成,此人有些智谋,人小鬼大,他与卑职平日里从无往来,卑职总感觉他好似对我们抱有敌意。”郗超紧紧跟随在桓温身后说道。 “那他平日里都与谁往来?王蕴、张玄之、毛安之这些在朝的官员都是当年兖州旧部,有没有过从甚密?” “卑职派人查过,陈望与他们较为疏远,平时除了上朝并不大出府门,有时与他当年国子学同窗饮酒作乐,哦,还去过几次崇德宫拜见太后。” “哈哈哈,建康士族年轻一代不都这样嘛,景兴多虑了,他应没有什么敌意对我们,哦,他的阿姐不是还嫁给了镇恶嘛,说来我们还有亲戚关系,他得尊我一声大伯父才是。” 说话间,二人出了太极殿,在十几名亲兵护卫下向太极殿后走去。 郗超继续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不难看出,这小子果敢善断,讷言敏行,才智过人,满朝文武连谢安、王坦之都经常来我府上表示对大司马您的依附和忠诚,但他从来没来过,我隐隐有些担忧。” “哎!此言差矣,景兴,”桓温断然否决了郗超的话,“行事洒脱,放任不拘,你我年轻时不都是如此嘛,我大晋多数是这种名士风骨,只不过沉浮宦海,再上岸时,已非当年豪侠英武少年喽,哈哈哈。” 桓温十五岁时正逢苏峻之乱,其父桓彝为叛军所杀,其中告密者为泾县县令江播。 后来苏峻叛乱平定,江播去世,十九岁的桓温假扮吊唁宾客进入江府,手刃江播三个儿子,为父报仇,在当时崇尚狂放不羁,行事另类的东晋传为佳话。 二人边走边说,远远已经看见了昭德殿,王珣和竺瑶正站在殿门口说话,旁边整齐有素地侍立着上百名体型彪悍,手持刀枪亲兵。 郗超本要再劝,但又说不出陈望到底哪里不对劲,只得作罢,他转移话题道“今主上年幼,大司马应早做打算,再过几年主上加冠亲政,根基稳固,就难以撼动了。” 桓温边走边点头,暗忖起来,真是时不我待啊…… 究竟要干点什么,就连他自己也一时想不起来。 说话间,桓温和郗超已踱步到昭德殿前。 王珣和竺瑶躬身施礼,桓温吩咐竺瑶率亲兵在宫外把守,自己带着郗超和王珣进了殿门。 昭德殿还是三人第一次进来,殿内除了门口有两名宦官,空无一人。 只见昭德殿并不是很大,但布置的素净清雅,中间案几上摆有文房四宝井然有序,案几后面是开放格的书橱,里面摆满了各种书籍。 第139章 昭德殿上 此时细雨已停,正午的阳光从乌云中透出些许光亮,洒在雕刻有花卉的窗棂上反射进来幽静的光辉。 中间案几两侧各摆有四张黑檀木案几,后置牛皮座榻,是为单独召见大臣准备的。 两个黄铜香炉在主座榻两侧,通过一人多高铜鹤的长喙飘出青烟缭绕,袅袅上升,散发着龙涎香味。 待三人进了大殿后,两名宦官退出大殿,将门轻轻掩上。 桓温笑道“你们看看,陛下笃志好学,品味不俗,这昭德殿布置的颇为雅致,充满了书香气息。” 郗超哑然失笑,心道还好学,还品味呢,司马昌明和司马道子兄弟二人从小就不学无术,人品都坏到骨髓里了,全建康几乎无人不知。 两人连吐痰都用年轻女子张大口接着,甚至天冷不愿下床,撒尿也……他们俩称此为“美人盂”。 “哎?景兴,你笑啥?”桓温不解地问。 郗超手捋长髯,笑道“哦,哈哈,卑职在想啊,现如今恐没有人能教得了陛下才学喽。” “哦?”桓温颇为诧异,心道司马曜这个小屁孩儿难道是个天才神童? 遂坐在了主位旁边的座榻上,摆手示意郗超和王珣坐在对面座榻上,再次询问道“景兴何出此言?陛下天资如此聪慧吗?” “请恕卑职卖个关子,哈哈,还乞恕罪,待会儿大司马亲自与陛下奏对,就得知了。”郗超笑着拱了拱手道。 “哦,也好,”桓温转头又看向王珣问道“元琳,宫内外都检查好了吧?” 王珣躬身答道“启禀大司马,我与竺将军都已检查过了,这殿内只有陛下寝室没有检查,闻宦官言陛下在里面更衣,有陈望、顾恺之在内,再无他人。” “他们俩在陛下的寝室里?”桓温微微错愕道。 “是,宦官言及此寝室乃陛下暂时午休用,并无宫人伺候,所以他二人在内。” “哦,这也太过隆重了,怎么这么久……” “想必陛下初次召见大司马,整理妥当,以示尊敬。” “嗯,按理应是如此,先帝在潜邸时,和我交情匪浅,我二人也曾彻夜清谈,说来我也算陛下长辈了,哈哈哈……”桓温手抚杂髯,哈哈大笑。 郗超赶忙奉承道“卑职已暗示群臣,再次一起上奏,请大司马行周公之事——” 话音未落,从主位的屏风后面飘出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打断了郗超的话。 “凭他也配?” 声音不大,但传至三个人耳朵里,清清楚楚,如在寂静的昭德殿上发出了一记响炮,震颤心脏。 桓温闻言大惊,双手撑在案几上,抬头看向屏风,怒喝道“什么人!” 只见屏风后人影一闪,走出一名五品服饰的紫袍文官。 桓温眯眼凝神望去,只见他有十六、七岁年龄,剑眉细目,鼻直口方,面皮白净,瘦长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微笑,眼神里泛出清冷的幽光,带着漫不经心地扫过众人。 桓温脸上肌肉哆嗦了两下,下意识地把手按在了剑柄上,脱口而出道“陈谦!” 郗超在旁提醒道“是陈谦之子陈望。” 桓温脸色缓和了下来,把手从剑柄上移开,重新放回了桌案上,忍着怒意道“你何出此言?” 只见陈望负手缓缓走到昭德殿中央,慢条斯理地道“周公,乃是古之圣贤,有‘元圣’之美誉,为儒学鼻祖,更奠定了大周朝八百年之基业,你有何德何能敢言及效仿周公?” 郗超拍案怒斥道“陈望!你大胆!还不跪拜大司马?” “你住口!”本来面朝昭德殿大门的陈望猛然转身,怒目看向郗超,厉声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乃父郗愔为我大晋忠臣,乃祖郗鉴,更为我大晋柱石,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忠不孝的子孙后代,遭后人唾弃,若是郗太尉泉下有知,定恨不得宰了你这个乌龟王八蛋的孙子!” “你,你,你……”郗超从未料及这个平日里温文尔雅,谨言慎行的员外散骑侍郎突然间伶牙俐齿,反差之大,始料未及,而且言之凿凿,一时间竟然无从反驳,气得脸色呈酱紫色,顿时哑了火。 旁边的王珣看着这个四年前下邳校军场的嗜血小魔王更是不敢说话,只是盯着眼前的案几不敢抬头。 桓温强忍着不快,念及小皇帝司马曜还在里面,不便发作,沉声道“你为何说他是不忠不孝?” 陈望转过身来,面朝座榻中的桓温,居高临下,眼神里满是鄙夷和蔑视。 “从永和四年,郗超就入你幕府,他乃大晋臣子,却不思报效朝廷,更不思高平郗氏世代忠良,为求荣华富贵依附你这个狼子野心的奸佞权臣,狼狈为奸,没有一日不在想着颠覆我大晋,篡权谋位,你说他有忠有孝吗?”陈望语速极快,不假思索,捎带着连桓温一起骂了。 桓温大怒,腾地从座榻中站起,紫目喷血,嘶吼道“陈望,你大胆!” 说完,“沧啷”一声,拔出了肋下佩剑,直刺向陈望的胸口。 待到离他胸口有一尺距离时,桓温眼前飞过一道亮光,耳中听得“砰”得一声脆响,只感手一发麻,佩剑脱手而出跌落在汉白玉地面上,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 随之落地的还有一柄飞刀。 桓温心道不好,可能是中了陈望的埋伏,头皮一炸,浑身上下汗毛孔陡然而立,转头看向陈望身后的主位屏风处。 只见一名年轻的御林军军官,双手叉腰,站在陈望身后屏风处,正怒视着他。 桓温高声大叫道“来人,竺瑶、竺瑶!” “呵呵,你不必喊了,竺瑶来不了啦。”只见陈望冷笑着道。 桓温这才想起方才在路上郗超所言,陈望人小鬼大,颇有智谋,且从不与他来往。 唉,又没听郗超之言,我还有上千甲士在台城内外,白石还驻扎着上万精兵,但此刻竟然一个人也指望不上了。 桓温大脑中一片空白,嘴唇不禁哆嗦起来,问道“你,你意欲何为?” 陈望的目光沉静如水,显得波澜不惊,缓缓地道“该到与你算算总账的时候了。” 桓温黝黑的国字脸上不禁泛出了青白,心道,他这是今天要杀了我吗?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勉强挤出几分微笑来道“贤侄啊,我与令尊共事多年,一起为大晋殚精竭虑,且我侄儿镇恶,与令姐陈胜谯喜结连理——” “啪……”陈望一个大嘴巴子抽在桓温的脸上,也中断了他再次说下去。 “你休要提及我阿姐,侮辱她的名讳,若不是你,我阿姐怎么会嫁于那个粗鄙莽夫!” 桓温记得上一次有人打他耳光还是在五十年前,那是他父亲打的,不禁脱口而出怒吼道“竖子……!你不想活了吗?” 陈望的目光犹如两把利剑一般,直逼桓温,手指着昭德殿大门,一字一顿地道“今日,你与我只有一人能出得了此门。” 闻听此言,桓温脑子里“嗡”地一声,如遭重击,暗道,完了,完了,我活了这把年纪,权倾朝野、戎马生涯三十余载,竟然阴沟里翻了船,栽到在这个娃娃的手里了。 陈望看着默然不语的桓温,冷笑道“你是不是还在幻想着殿外还有台城那千余名军兵来救你?” 说完,他大声喊道“毛安之何在!” 只见昭德殿大门“咣当”一声打开了,从殿外射进来耀眼夺目的阳光令桓温眼前模糊,眨了眨眼再次看去,只见有两个人从殿外走进来。 走近后他才看出,身披金盔金甲的毛安之单手拎着一个人走到近前。 然后把这人扔在地上,定睛一看正是已经五花大绑,披头散发,嘴里堵着一块破布的竺瑶。 只见毛安之躬身施礼道“禀长公子,台城所有军兵都在卑职控制之下!” 陈望满意地点了点头,温言道“带他出去吧。” “遵命!”说完,毛安之俯身抓住绳索,边拎边拖着竺瑶走出了殿外。 一时间,桓温万念俱灰,“扑通”一屁股坐在了座榻上。 陈望弯下腰,双手撑着桓温身前的案几,俯视着桓温的无神紫目道“刚才那一巴掌是替我阿姐打的。” 说完,手如闪电般又狠狠抽了桓温脸庞一巴掌,恶狠狠地道“这一巴掌是替我大娘打的。” 桓温被这一巴掌打的眼冒金星,还没等清醒过来,脸上又重重地挨了一记耳光,“这第三巴掌是替我父亲打的!” “你,你,你父之死和我有何关系……” “若不是你当年派人在建康散播流言蜚语,我父亲能下诏狱,遭受酷刑?以至于英年早逝!” “……”桓温一时间无语了,这个陈望什么都知道了,他喃喃地道“陛下呢?我要见陛下!” “哈哈哈……”陈望仰天大笑道“桓温,海西公去年要见太后,要见先帝,你何曾让他见过?你何曾怜悯过他半分?” 他含着凄厉、愤怒的大笑声在空荡荡的昭德殿中传出了回音,令桓温更加惊恐不已。 陈望忽地又收敛起笑容,悲愤地道“你心里最清楚他是被冤枉的,好端端的一个皇帝让你折磨的现在人不像人,鬼不是鬼,你知不知道,他在吴县的姬妾生了两个儿子,都被他丢进水缸里溺死,只为成全配合你的那个他无法生育的谣言!” 桓温鼓起最后的勇气,嘶吼道“你,你不要忘了,你即便是杀了我,我江陵、夏口还有几十万的精兵,十日之内便可抵达建康,荡平你们这些乱臣贼子!” “哦?”陈望不慌不忙站直身子,把一只脚踩在桓温跟前的案几上,把手伸向了那名御林军年轻将领。 年轻将领赶忙上前,从腰间拔出一把一尺长的短刀,双手递到他的手里。 陈望左手接过短刀,敲打着桓温的金盔上,右手上多了一个物件,“你来看看,此是何物?” 桓温眯眼看去,浑身猛然一颤,这不是他那个出生时天降祥瑞的宝贝小儿子贴身玉龙佩嘛。 这是他亲自挑选的上好交趾青绿翡翠,并在百日宴上给小灵宝戴在脖子上的。 “你,你,你卑鄙无耻,连小孩子都不放过,简直是禽兽不如!”桓温绝望了,声音已是哽咽起来。 “禽兽不如?庾、殷、曹、刘等多家的几十名幼儿你怎么解释?”陈望连珠炮似的发出了灵魂两问。 “他们是咎由自取,妄图谋反!”桓温继续嘶吼道。 陈望挥起短刀,“啪”地一声打掉了桓温的金盔,在汉白玉地面上滚了好几滚,发出了“咣啷,咣啷”的刺耳声响。 然后把短刀抵在了桓温的喉咙处,眸底显出狠厉之色,怒斥道“到了此时你还嘴硬?这几家受武陵王牵连,所有一切都是你罗钳吉网,威逼司马恬、司马晃等人发起的构陷谗言,你还敢说我卑鄙无耻?” 桓温微微蠕动的嘴唇显得苍白而无血,却仍然在艰难地喘息着,滚动的喉咙间发出一丝嘶的声音,吐出的字眼微弱而混乱,令人难以辨别,这使得他愈发地焦灼,神色变得绝望而无助,国字型黝黑的脸上透着一股子死灰之色。 此刻除了眼珠,身体一动不敢动,如果动弹,那柄脖子下面的利刃就自动滑进了他的喉咙。 “你,你,杀了我吧。”桓温粗大的喉结滚动着低声道。 陈望缓了缓语气道“放心,你的小灵宝没死,只是现如今在我的人手里。” “哦?他还活着?”桓温睁开了眼睛,重燃了活下去的欲火,因为他太想陪着小灵宝多待几年了,把他培养成一代雄主才能闭眼撒手。 定了定神,桓温缓缓地问道“陈望,你说吧,你想要什么,几州你才能放过我?” “哈哈,桓温啊,你也太小看我颍川陈氏了,不管多少州,我如果高兴,自取之,何用你来给我?”陈望轻蔑地笑道。 第140章 怒斥桓温 “那你想要多少金银珠宝?” “一个不要。” “难道今日你一定要取我性命不成?” 陈望从桓温脑袋上拿起了短刀,从案几上抽回了脚,把刀还给了年轻将领。 他双手背在后面,来回踱步道“桓温老贼,你也有今日啊。” 桓温的眼睛瞪得极大,眼底里透出对未知死亡的恐惧之色,还夹杂着一丝对人生的留恋,以及对离去的不甘之意。 随着年龄的增长,感觉自己更怕死了。 他闭上了双眼,喃喃地道“我为大晋征战三十载,浴血奋战,夺取了益州西川,俘获了成汉李势,北击氐秦、鲜卑、羌族姚襄,没想到今日竟然命丧于此,唉……” 陈望在他面前停止了脚步,斜睨着桓温,语出连珠,“你还有脸提夺取益州西川?在成都平原上,你被成汉军打的溃不成军,当我不知吗?你脸皮够厚的啊,桓温老贼,是你下令全军撤退,如果不是你的传令亲兵在慌乱中把鸣金敲锣错敲成了战鼓,你现在的尸骨现在已经腐烂在成都城外三尺黄土之下了。” “……”桓温一时间无语了,这个一生引以为傲的战绩,就是攻取西川,灭掉成汉。 竟然也被陈望戳穿了,他就像被扒光了衣服一般,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陈望继续揭着桓温的伤疤,怒斥道“我父真刀实枪、浴血奋战打下来的中原及淮北、青州大片土地,你以一己私利,出此阴谋诡计,暗害柏杰大人,致使我父亡故,现如今淮北、中原、青州尽失,你还有脸说出你是为大晋?你的三次北伐都是你在积累政治资本,处心积虑为谋反篡位做准备,每次都是大败而回,耗费巨资钱粮,白白葬送了无数人的性命,令多少大晋子民家庭支离破碎,而每次败回你从不思悔过,不上罪己奏折,却在国内发难,坏我朝纲,令朝廷上下无不战战兢兢度日!” 他脸色铁青,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鬼魅般猩红,咬牙切齿,双手挥舞,语速极快,神形已达癫狂,如一尊青面獠牙的食人魔鬼面对芸芸众生肆意发泄淫威,尖厉地声音回荡在昭德殿上空令人不寒而栗。 除了王珣之外,颠覆了在场所有人对陈望的认知,他的另一面原来是个恶魔般的存在。 陈望的怒吼句句诛心,令桓温彻底死了心,他那些自欺欺人的北伐壮举原来在世人眼里是如此的卑劣,一言不发地垂下了他那曾经高傲的头颅。 昭德殿一下子寂静了下来,只剩下陈望粗重的呼吸声。 陈望极力平复了一下怒火中烧的心情,恢复了常日里的淡淡语气道“虽然你死有余辜,但我还是会饶你一命。” 桓温闻听此言,心中燃起了求生欲火,猛地抬起了头,将信将疑地看着陈望道“此话当真?” “你知道我为什么饶你一命吗?” “呃……”桓温沉吟起来,迅速做了换位思考,想起当年自己手刃杀父仇人一家,心道,我要是陈望,定然会痛下杀手。 “你虽然有不臣之心,虽然野心膨胀,但自你入主荆州之后,近三十年来北方胡虏不曾南侵我大晋至长江之畔,他们还是比较忌惮你的存在,就凭此,我也饶你不死。” 桓温还是有些不信,再次问道“你有什么条件吗?我儿灵宝现在何处?” “我有两个条件。” “二十个条件我也答应。” “其一,十日之内放我阿姐回建康。” “使得。” “其二,立下字据。” “什么字据?” “我来说,你来写!” “好,一言为定,写完放我回姑熟,并把我儿还与我。” “放你回姑熟,但还不还你的儿子那要看我的心情了,”陈望答应着转头向主位屏风后喊道“长康,出来吧。” 桓温抬头看去,一名面色苍白的五品文官从屏风后面转出,来到陈望面前拱手道“欣之兄。” “待会儿,我说,他写,你画。”陈望微笑道。 顾恺之战战栗栗,躬身道“是,是,”又转向桓温躬身道“大,大司马,卑职有礼。” 桓温正在思忖着陈望要干什么,有何意图,没有听见似的,抬头盯着昭德殿顶棚。 陈望转身看向另一边一直不敢吱声,浑身发抖地郗超和王珣,一脸鄙夷地道“你俩过去,把桓温的桌案搬走,纸笔留下。” 郗超和王珣赶忙起身,快步过来,把桓温身前的案几搬走。 “这,这如何写?”桓温不解地道。 陈望冷哼一声道“你就跪趴在地上写!” “你!”桓温才要发怒,但又受制于人,他弓着背,仿佛泄了气的皮球,长叹一声,“唉……” “欣,欣之兄,如何画?如何命,命题?”顾恺之声音颤抖着问道。 他在后面和司马曜站着听了许久了,虽然陈望把权臣桓温骂地灰头土脸,体无完肤,甚是解气,但还是有些胆战心惊,毕竟那是大司马,从他记事儿起,桓温就是大晋头号牛人。 他小时候哭闹,他娘就吓唬他“桓温来了”。 陈望手指着匍匐在地上,拿着毛笔,准备写字的桓温,对顾恺之道“就画这个,就画这个,名字叫, ‘桓温乞罪图’。” “哦,好恺之赶忙坐在昭德殿主位上,铺好纸,凝神画了起来。 陈望又对桓温道“大体意思就这样写,你桓温,愧对历代先帝,虽有伐蜀之功,但难掩罪过之万一,永和十年败于关中,升平元年徒劳无功于中原,太和四年败于枋头,损兵折将,耗费钱粮,实属国家之罪人……” 陈望边说着,边思忖了起来,也不能逼桓温太紧,如果给司马奕、司马曦、庾、殷等人翻案,就算桓温能写,但他还有两个兄弟掌握着大半个东晋的土地和军兵,势必回去会造成分裂,并大举兴兵,那国内就一片大乱了。 差不多就行了,手里有了桓温的亲笔书写的悔过书,也会令他忌惮八分。 为防狗急跳墙,于是,接着道“从今往后,我桓温及部属皆听命于朝廷,效忠于陛下,做到令行禁止,圣旨一到无不遵从……好了好了,就这个意思!” 桓温伏在地上,一笔一划认真书写起来。 陈望一边来回踱步一边道“望你回到姑熟之后,认真反思,‘为上唯周,为下唯定。周,则天也;定,则地也。或天或地,大礼乃成’句话你要记住,就不必写了。” 陈望引用了姜太公的话,告诫他要以君为臣纲为本,做好臣子本分。 其实也是讲给站在屏风后偷听的司马曜听,周全是天,安稳是地,君主效法天,臣子效法地,君臣之间的礼,就能得到确立。 待桓温写完,陈望从地上捡起桓温的头盔,吹了吹灰,扔了过去。 桓温赶忙接住,戴在了头上。 陈望拿起地上他写的纸张,仔细看了一遍,淡淡地道“书法嘛,还过得去,若是将来你还有犯上作乱之心,就给你公布于众,让全天下都欣赏欣赏你这幅墨宝。” 然后又走到顾恺之旁边,看他已画完,不禁暗暗赞道,不愧是有着“东晋三绝”之称,尤其这人物画,笔迹周密,连绵顺畅,如春蚕吐丝,神形兼备,把个跪伏在地上愁眉苦脸的桓温画的是惟妙惟肖,如真人一般。 “长康,去,让大司马在画的下方署名。”陈望吩咐道。 顾恺之赶忙起身,拿着画纸,放在桓温跟前。 待桓温写完后,递给了陈望。 陈望把两张纸并排铺在汉白玉地面上,朗声道“大司马,你可以走了,带着你的人赶紧回姑熟听候陛下诏命。” 桓温从地上缓缓站起,仿佛苍老了十岁,昔日傲睨一世,目空四海的神情荡然无存。 他从军三十几年,从未感觉到身上的这副铠甲如此沉重。 抬起眼皮,看了看陈望,声音嘶哑地问道“我儿小灵宝现在何处?” “我说了,我不会杀他,我也不会向妇孺下手,该还给你时自会还给你。”陈望带着一丝嘲讽地口吻回道。 桓温黯然地垂下了眼皮,一言不发,机械地转过身来,向昭德殿大门走去。 郗超和王珣二人一见,赶忙跟随在后,刚走了两步,只听陈望发出了狰狞地冷笑声,在空旷的昭德殿上显得异常渗人。 “哈哈哈……谁说你们俩也可以走了?” 三人身子一颤,像被定身术钉住一般,停止了脚步,缓缓转过身来。 陈望叫道“王珣。” 王珣的冷汗“唰”地流下了脸颊,他可是亲眼目睹陈望在下邳举手投足间轻描淡写地斩了九十九人的头颅,赶忙躬身道“卑,卑职在。” 陈望不疾不徐地道“我知你跟随桓温时日不是很长,也没有做过什么大恶之事,望你日后好生思量,投靠明主,为朝廷为大晋子民多做些善事。” “卑职,定,定当遵从广陵公之,之言。”王珣上下牙打着冷战回道,然后躬身一揖到地,但一颗心却是放进了肚子里,暗道侥幸。 陈望拔高了几分嗓门,大喝一声,“郗超!” “卑,卑,卑……”郗超闻听陈望语气不善,吓得面色如土,舌头僵住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陈望侧身,手指向身后的年轻御林军校尉,双眼喷着火,怒问道“你可知他是谁吗?” 郗超和桓温、王珣一起顺着陈望的手指看去,只见那名御林军校尉手按佩剑,英姿挺拔,一双浓墨般的剑眉下,明亮而清澈的眼眸,仿佛寒潭一般深邃,正盯着郗超,透着冷冽的寒意。 郗超不由得垂下眼眸,喃喃地低声道“卑职不知……” 陈望又大声咆哮了起来,声如洪钟,吓得大家一个激灵,“他就是尚书仆射柏杰之子!” 三人大吃一惊,郗超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陈望抬手指天,歇斯底里地嘶吼道“血债需要血来偿,郗超,你以为苍天会饶过你这等阴险小人,任你在这世上为虎作伥,胡作非为,贻害我大晋吗?” “广陵公,饶命啊,卑职,卑职再也不敢了,情愿弃官不做,归隐山林,从此不再露面……”郗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哭喊道。 “晚了!”陈望继续嘶吼道“当年你施诡计害我父身陷囹圄,今又害柏杰于下邳城外,海西公、武陵王、庾、殷等家的遭此劫难,哪次不是出自你的幕后黑手!来人!” 话音一落,昭德殿门打开,走进两名金盔金甲,体型彪悍的御林军军兵,快步走到郗超身后。 郗超痛哭流涕,不住地喊道“请广陵公看在我高平郗氏满门忠烈,为大晋立下汗马功劳,我,我夫人还是太尉麾下大将周闵之女,还乞饶命啊……” 陈望暗忖道,还真不能杀他,他父亲郗愔德高望重,依然健在,他祖父那更是东晋朝廷和国家卓越的早期领导人,伟大的政治家、军事家、书法家,东晋第一代中央领导的核心成员之一,久经考验的封建主义斗士郗鉴。 他老婆还是父亲曾经麾下旧将,现秘书监周闵的女儿——周马头。 陈望看着瘫在地上如一团烂泥般的郗超,他冰冷的脸庞,看不出一丝情感波动。 少倾,他淡淡地道“我很讨厌你这把浓密的长髯。” “广陵公,卑职情愿剃掉长髯,从此——” 陈望眼底闪出狠厉之色,阴恻恻地道“我要它从此不再长出来。” “不再长出来?此是何意……”郗超用袍袖擦拭着脸上,满脸疑惑地问道。 陈望一挥手,吩咐两名御林军道“你们俩把他按住,平躺在地上。” 两名御林军领命,一人按住郗超的双手,一人按住他的双脚,把他紧紧地按在地上,仰面朝天,呈大字型。 陈望转头对柏华道“处之,就留他一条狗命吧,你去给他施以宫刑。” ——题外话,再次打扰各位读者大神雅兴,如果本书没有书评,会沉沦下去,看得人越来越少,还望大家拿出30秒时间给个五星书评,给作者动力,深表感谢!祝大家生活愉快,工作顺利! 第141章 皆大欢喜 在古代,人们通常认为生殖器的价值仅次于头颅,宫刑也是仅次于砍头的肉刑。 柏华躬身施礼道“谨遵广陵公之命。” 郗超闻听,本来就白皙的脸上泛青,失去了人色,一边挣扎着,一边大声嘶吼道“不要——” 但他的文弱之躯在两名如狼似虎的御林军手下,显得苍白无力。 柏华过来,捡起地上刚才发出的飞刀,挑开了郗超腰中的丝绦,割了一块儿,塞入他的嘴里。 陈望把主位座榻上的一支铜香炉上的仙鹤盖子打开,放在地上,拿出里面的燃香放到案几上,然后双手提着高脚香炉也站在郗超身边。 柏华掀起郗超的襦裙,褪下里面的裈(魏晋时期有裆的裤子为“裈”,无裆的裤子为“绔”),只见寒光一闪,郗超胯下掉下一物,血还未喷出陈望把香炉里的香灰洒在了郗超的小腹处。 只听郗超惨叫一声,昏死了过去。 两名御林军迅速把郗超的绔和裈穿好,扎好丝绦,抬了出去,鲜血滴滴答答地洒了一路。 柏华接过陈望手里的香炉,放回了原处。 “你们俩退下吧。”陈望挥手对桓温和王珣道。 两人看着刚才那一幕已是骇得面如灰土,听陈望开口,如蒙大赦,赶紧转身向殿外走去。 陈望转身对顾恺之道“长康兄,辛苦了,这幅墨宝我就留下了。” “请,请,卑职涂鸦之作,献丑了。”顾恺之躬身道。 陈望把桓温的自白悔过书和顾恺之的桓温乞罪图,放在一处,小心翼翼地卷了起来,这又是两件稀世之宝。 陈望然后对柏华道“处之,出去喊几名御林军进来,把这里清理一些。” “末将遵命!”柏华叉手施礼,走出大殿喊人去了。 不大一会儿,有几名宦官和御林军军兵进来,很快把地上血迹擦净,把案几放回原位,退了出去。 这时,从屏风后面走出了身着黄色长衫便装,头戴一顶金色小冠的司马曜。 平心而论,司马曜虽然在陈望心目中是个坏蛋,但长得并不差,很有一些他爹司马昱的风采。 他脸上如沐春风,含笑快步走上前来,激动地拉住陈望的手道“陈卿,广陵公啊,你真——” 忽然,他看见了陈望身后那个还惊魂未定的顾恺之,忙松了手,住了口,轻咳一声道“咳咳,顾卿,你且退下,朕与广陵公有事商议。” 顾恺之赶忙躬身道“微臣遵命。” 说完,他退了几步,转身快速离开了昭德殿,把大门掩上。 大殿中只剩下了司马曜和陈望君臣二人。 司马曜兴奋地跳了起来,高举着拳头喊道“哈哈!广陵公,痛快,痛快啊,你一口一个桓温老贼,骂出了朕的心声,待会儿朕要赐宴,与你痛饮三觞!” 说着,他转身回到了主座榻上,撩衣袍坐下,“快快请坐!” 陈望躬身谢座,在旁边刚才桓温的座榻上坐了下来。 司马曜看着陈望仰脸大笑起来,直笑得眼角进出了泪星,嘴巴都滑到了耳朵边。 “广陵公,朕刚才都听到了,桓温老贼也有今日,你可算替朕出了一口气,还有他那飞扬跋扈的狗头军师郗超,哈哈哈……”司马曜边笑边继续道“要是先帝还在,看着老贼如此摇首乞怜,失魂落魄,该有多高兴啊。” “这都是仰仗陛下天威,先帝在天庇佑,才能令桓温老贼今日服罪,臣只是略施小计而已。”陈望面色平静地在座榻中躬身道。 司马曜白皙的脸上泛着红晕,依旧兴奋地问道“你,你是从何时筹划的此事?令桓温根本没有反扑的机会,一击而致命,爽快啊!” 陈望也是压抑着心中的兴奋,抬头看着司马曜,娓娓道来,“不瞒陛下,臣从武陵王一家遭难及阿姐被迫出嫁时就开始了筹划。只是苦于当时臣还在鸡笼山守孝,加冠后桓温又迟迟不肯入朝,我曾力劝先帝一日之内连下四道诏书命他入朝辅政,他都不来。今日终于来了,妄图以妖人卢悚事件再次在朝中掀起波澜,树立他个人威望,这就是老子所讲‘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说得好!”司马曜拍案道“朕有你来辅佐真是上天之恩赐,没想到朝中这么多老臣,都臣服于桓温,只有你不畏强权,忠肝义胆,朕听到你令桓温写下‘桓温及部署皆听命于朝廷,效忠于陛下,做到令行禁止,圣旨一到无不遵从,’这个字要不要朕留着?” “臣认为不可,陛下,你还是假做不知情的好,”陈望躬身道“我这是为了陛下好,桓温现还是手握重兵,若是将来万一有意外,由臣来一体承担便是。” 司马曜心下大为感动,回想起陈望守孝期满半年以来,历经父皇病重,怒撕遗诏,太极殿上力排众议保得自己登基。 就在昨日,陈望趁呈送中书监奏章之际,跟他和盘托出今天要在昭德殿内与桓温做一个了断,自己听完后,紧张地一夜没睡好,那可是桓温啊,手握重兵左右朝政三十年的桓温! 自己和陈望的上一代司马昱和陈谦跟桓温斗了一辈子都没斗得过,反而越斗越强,甚至达到了废立皇帝的权威顶峰。 没想到今日让十六岁的陈望给办到了,自己在屏风后听了良久,在陈望的周密部署下,桓温一败涂地。 唉,原来这个高高在上,貌似强大不可一世的大晋权臣跌落尘埃后也是如此的落魄潦倒,就像一个普通农家老汉一般。 你个老汉不在家老老实实地推车,何苦一把年纪跑出来祸国殃民,搞得人人胆战心惊。 还有那个狗头军师郗超,每次上朝都能看到他那张阴阳怪气的脸,那神气活现的浓密大胡子,今天给让陈望给阉了,不用再看见他了。 如果桓温真如陈望所说的那样,从此后忠君爱国,那他就可以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皇帝了,施展抱负,号令天下,把权力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这可是大晋自南渡以来从来没有过的皇权集中啊。 未来可期,妙不可言,哈哈。 良久,司马曜强按捺下还有些紧张加兴奋的心情,看向陈望,点头道“卿要什么赏赐,尽管直言,母妃也说过,广陵公是忠臣,要朕重用你。” 陈望不假思索地道“王法慧。” “使得,使得,朕今日就下诏准你和王法慧成亲并有赏赐。”司马曜毫不犹豫地道。 “哈哈,不用这么急,我还得禀过太后还有我家大娘。”陈望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 顿了顿,他步入了正题,边斟酌边郑重地道“挫败了桓温的锐气,臣这个兖州刺史也该赴任了,陛下,北地苍凉,衣冠南迁,胡狄遍地,汉家子弟几欲被数屠殆尽。羯人、鲜卑、氐人政权屡经更迭,赤地千里,民不聊生,淮水防线压力徒增,指不定何日他们一定会大举南下。” 司马曜颇为不舍地道“欣之兄,朕身边不能没有你啊。” 陈望摆手,脸色又凝重了几分,盯着司马曜道“如今桓温已经起不了什么大波澜了,朝中又有王、谢等重臣执掌中枢,只要陛下能内政修明,宽以待民,任贤革新,我大晋中兴之日就不远了,现在朝廷主要威胁来自于外诲,听说灭燕后苻坚任用王猛全权治理中原及青、冀、幽、并等州,军力已达百万,正囤积粮草,日夜操练,臣不胜担忧啊。” “好吧,其实朕也知道,江北无主,军民心慌,有你为朕戍守北陲,朕也放心,但你和王法慧的婚事……” “容臣赴庐江郡之后,先稳定局势,伺机打过淮水,收复谯郡,徐图河北,以告慰臣父在天之灵,然后再回京成婚不迟,或者将来在谯郡成婚也成。” “嗯,也好,欣之兄,若是能拿下谯郡,淮水以南无忧了,你需要多少人马?” “人马不需很多,至于人手嘛,臣想换一批,像褚歆、王荟等干吏可以回京任职了,朱序、桓伊等人追随父亲多年征战在外,堪为大用,将来可做大郡郡守,”说着,陈望思忖了片刻,然后道“毛安之和今日这个柏华我带走,王恭、谢琰、王忱、羊昙、郗恢、庾楷、殷仲堪这些人跟我去兖州,历练历练,将来或入朝辅政,或守疆拓土为陛下所用。” 司马曜又是一阵感动,点头道“准奏,欣之兄,到你出征之日,朕亲自在校军场为你壮行!” 君臣二人相谈甚欢,司马曜赐午宴,又足足谈了一个时辰。 陈望从昭德殿出来时,已是下午申时中。 在柏华的陪同下,出了皇宫,正遇到在东掖门外的毛安之向他禀报可桓温已到白石,准备登船率军回姑熟。 于是辞别了毛、柏二人,会同了周全,上了牛车,向府中而去。 在宽大的车舆里,陈望疲惫地躺了下来,准备了大半年的行动,终于得以实施,出了胸中的恶气,初步摆平了桓温,没出什么纰漏。 在牛车慢悠悠的颠簸中,不觉昏昏沉沉进入了梦乡。 当醒来时,已经到了府门口,下车后,见府门前还有一辆豪华牛车,仔细一看,认得,是五兵尚书王蕴的。 于是揉了揉惺忪迷离的眼睛,打起精神,迈步进了大门。 刚进中院,远远就听见了王蕴爽朗的笑声和说话声,“谯国夫人大可放心,长公子成就一定不在太尉之下,他的谋略胜似十万天兵,哈哈哈……” 心知一切都安稳如故,遂放下了心。 上了中堂,拜见了大娘,与王蕴互相见了礼,坐了下来。 “望儿,叔仁都跟我说了,到现在我还心跳不已,你可真够大胆的,竟然串通陛下把桓温给扣押在了昭德殿。”司马熙雯虽然嘴上责怪着陈望,但脸上却是喜不自禁。 “孩儿也是堂堂八尺男儿,怎能久甘于桓温淫威之下,虽然他不在朝中,但有个郗超在,满眼都是他的影子。”陈望微笑着回道。 司马熙雯笑着揶揄道“哎呦呦,夸你两句就不知道姓什么了,当着叔仁的面儿,你竟敢如此说,那满朝文武都不是八尺男儿了?” “咳咳,孩儿用词不当,嘿嘿,”讪笑着,陈望向王蕴躬身一礼道“叔父别往心里去啊。” 王蕴兴奋得酒糟鼻子通红,胸腔里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自古英雄出少年嘛,你说的很对,我们都老喽,看见欣之行事缜密而不失果敢,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桓温已经走了吗,叔父?” “走了,我亲眼所见,晌午上百艘战船浩浩荡荡而来,下午又偃旗息鼓,无精打采而去,这才来府中等你,顺便给谯国夫人报个喜讯。” “唉,也不算什么喜讯,今日与桓温之事,只是初挫他的锐气,稍加惩戒,以后日子还长,不知他们还会有什么举动,万一来个鱼死网破呢?” 司马熙雯赞许地笑道“不管怎么说,也算出了口恶气,我很高兴,尤其那个郗超,为虎作伥之辈,满肚子坏水,该杀了他才对。” “哈哈,大娘不怕桓温报复我们?” “怕他?我们武陵王府已经被他给害成什么样了,大不了鱼死网破,哼,我随你父这么多年,也是九死一生,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只恨我是个妇人家,不便出面,还好,有你在。” 陈望躬身一揖,夸赞道“大娘巾帼不让须眉,孩儿佩服,一直瞒着您,恐您跟着担惊受怕。” 司马熙雯一挥手,豪迈地道“以后有什么事儿就当我面筹划行了,说不定我还能帮上一二呢。” 然后站起身来,对王蕴道“叔仁,晚上留下喝两盏,我陪你喝,哈哈,你们俩先聊着,我去后面瞧瞧有没有新鲜草鱼,你喜欢吃这个。” “哎哎,好嘞,谯国夫人,那就叨扰了。”王蕴赶忙起身相送。 第142章 广陵公府庆功 待她走后,陈望端起茶盏呷了一口,一边吐着茶叶沫一边问道“叔父,你都知道宫中发生的事儿了?” “毛安之下午来江边找过我,他也不放心桓温到底是离京,还是一怒之下率军反扑回来。” 陈望笑道“哈哈,谅他也不敢,他的宝贝儿子在陈安手里呢。” “哦?这是……” “元日节陈安回来,我就安排他在姑熟插入眼线,只待桓温一离开即刻率五十名骁骑营精干军兵乔装进入姑熟,偷袭他的府邸,把他的小灵宝劫持出来。” “啊,原来如此!”王蕴一惊,又不解地问道“那桓温是怎么知道他的儿子在我们手上?” “桓温返京奏章一到,我就先看见了,马上派周全去了姑熟,会合了陈安他们,然后让周全把小灵宝身上的信物取回一件,如果没有就割一缕头发,还好,有块玉龙佩。”说着,陈望把玉龙佩从怀里取了出来。 王蕴伸出大拇指赞道“欣之啊,你连我都埋在谷里,怪不得桓温这么痛快就跑了,哈哈,可谓是神机妙算啊。” 陈望把玉龙佩收起,微笑道“哈哈,还是这句话,少一个人知道少一份风险嘛。” 随即又解释了一下,“叔父千万莫要误会啊,不是信不过您,我连大娘都没说……” “哎!”王蕴手捋胡须笑道“欣之不必解释,哈哈,应当如此,我知道和不知道一个样,做事就该如此缜密,万一我说梦话被人偷听了传出去也是一种可能性嘛。” “哈哈,难得叔父如此深明大义,最终我们还是圆满完成了计划,如果没有叔父从中相助,我也没有信心做成此事。” “下午你和陛下在昭德殿一直谈到现在吗?” “是,叔父,我已经对陛下说了,我要去兖州赴任了。” “哦……”王蕴抚须点头,眯着眼睛看向陈望道“应当去了,守孝期满已经半年多了,兖州也该结束群龙无首的局面了。” 陈望手抚着下颌,心中想,要不要向王蕴提及王法慧的事儿? 他忍了又忍,嘴中却说道“还得仰仗叔父,给侄儿调拨一些精兵良将,还有兵器甲胄要上好的啊,哈哈哈。” 王蕴挥着手道“欣之啊,你大可放心,这可是我分内之事,良将我没有,一定给你挑最好的精兵还有所有一等的军械物资!” “多谢,叔父!”陈望躬身一揖,忽然话锋一转又道“对了,我答应孝伯了,他将与我一起赴兖州,您知道此事吧?” “知道,哈哈,”王蕴抚须大笑道“这小子自从你加冠礼后就整日里神不守舍,就盼着跟你去江北,好男儿就该跃马疆场,执槊杀敌,在建康这脂粉之地都就待废了,赶紧带去,最好让他冲锋陷阵在最前列,跟着你,我放心,绝对放心啊!” “叔父豁达,侄儿佩服,冲锋陷阵倒不至于,我将与孝伯建功立业,一定不辱没家门便是。”陈望赞许道。 说话间,毛安之从外面兴冲冲地走了进来,边走边道“广陵公,末将这几个月来都不敢来府上,见了你也要避嫌,可憋坏我了,讨杯酒喝!” 陈望起身相迎,笑道“咱俩要是过从密切,那郗超的鼻子可是比狗鼻子还要尖,早把你从宫中调走了。” “是啊,是啊,末将佩服广陵公!哎呀,尚书大人也在,末将有礼了。”毛安之来到中堂,向二人一一见礼。 “仲祖兄,快坐,今晚你我三人一醉方休!”陈望摆手请毛安之坐下,吩咐丫鬟上了茶水。 三人寒暄中,司马熙雯从后面走出,笑着道“仲祖也来了,听叔仁说,此次扣押桓温在宫中,你立了大功。” 毛安之赶忙从座榻中起身,躬身施礼道“末将只是按照吩咐行事,哪有功劳,一切全仰仗长公子运筹帷幄,末将是心服口服!” “呵呵,你可莫要夸他,别让他自以为是,往后再目空一切。”司马熙雯抬手示意毛安之免礼,继续笑道“你也算欣之的长辈,要多指教他才是,当年在谯郡你统领骁骑营亲兵时,他才一岁,哈哈。” “我哪有这本事,哈哈,谯国夫人说笑了,我只是一介武夫,就知道一生效忠于广陵公府便是。”毛安之笑道。 陈望点头道“大娘说的是,令我又想起了梁山伯和邓遐二人,一定要引以为戒。” 司马熙雯笑道“这还差不多,后面饭菜已做好,我就不打扰你们三人庆功了,你们好好喝酒吧。” 三人忙站起身来,恭送司马熙雯。 陈望笑吟吟地道“大娘,我还有个喜讯没告诉您,您回后堂偷着乐吧。” “哦?你个臭小子,到底瞒我多少事,从实招来。”司马熙雯美目中充满了疑惑,蹙眉看向陈望道。 陈望眉飞色舞地道“孩儿已经让桓温写了悔过书并让顾恺之画了乞罪图,如果老贼再次祸乱朝纲,就公布于众,另外还有个要求,就是速速把阿姐送回府来!” 司马熙雯瞪大了一双清澈如黑玉般的美目,盯着陈望,转瞬间眼眸里浮上了一汪秋水,她嘴唇颤抖着道话,当,当真?” “当真,大娘,孩儿怎敢骗您,而且,我保证,阿姐如果不想再回竟陵,就永远不用再回去了!”陈望看着司马熙雯,郑重地点头道。 司马熙雯多日来,从不愿当众提陈胜谯,知道想见她一面得看桓家人意思,他不想难为包括陈望在内的所有人,但有谁知道她夜夜思女之情。 终于,她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慢慢地转过身子,边走边抬起手挥了挥,迅速消失在了屏风后…… 是夜,陈望大摆宴席和王蕴、毛安之边商量着日后的打算,听着二人讲起当年追随父亲征战两淮、中原、山东等地,破羌军,败鲜卑,下虎牢、克洛阳,不禁心旷神怡,更加盼望着赴兖州这一天的到来,不知不觉间喝得酩酊大醉。 第143章 意外惊喜 半个多月后的三月二十一下午,陈望带着陈观下朝回府,看见了中堂主座榻上案几上摆着一个大红色绸缎包裹,也没在意,就去了后院。 更衣后,回到中堂,见陈观已经把包裹打开,双手攥着麻纸正在尖声尖气地念,“王凝之与谢道温于四月初六大婚,请谯国夫人、广陵公、三公子……” 他赶忙走过去,从陈观手里抢过麻纸仔细看去,上面写着几行清雅俊逸的小楷,仔细一看,是王凝之和谢道韫的大婚团书(现在的结婚请柬)。 轻轻地拍了一下陈观的头,笑骂道“你个猪脑袋,这个字念‘韫’不念‘温’。” 心里却有几分难过,她果然要嫁这个整日神神叨叨的二婚王凝之了。 “谢道韫是不是平素里和阿姐交好的谢家阿姐?”陈观好奇地问道。 陈望没好气地道“嗯……你怎么也认识她?” “兄长在鸡笼山守陵时,她们几个经常来府里找阿姐玩耍或者逛青溪、秦淮河,却不带我一起去。”陈观边说着,边把请柬又抢了回去。 陈望盘腿坐在座榻,心含愧疚,闭上眼睛想起了谢道韫,穿越来东晋,初次在广陵公府门口遇到的那个绿衫妙龄少女,清丽脱俗的瓜子脸,一笑起来的那对梨涡….. 不禁吟哦起了谢道韫当年给他的赠诗“车遥遥兮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君安游兮西入秦——” 忽然,中院里有个女子声音打断了他的吟哦,亮丽清脆,如此熟悉,“愿为影兮随君身。君在阴兮影不见,君依光兮妾所愿。” “阿姐……”陈望耳听着陈观的惊叫声,睁眼一看,陈观已经飞奔出了中堂,再向中院看去,只见有三名女子,两边是两名丫鬟,中间那个粉衫女子不就是阿姐陈胜谯吗? 陈望腾地从座榻中弹起,心中又惊又喜,快步向中院中走去。 陈观已经扑进了陈胜谯的怀里,高兴地大叫道“阿姐回来啦,想死我啦,阿姐……” 陈胜谯低头紧紧将陈观搂在怀里,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里浸满了泪水,突然又夺眶而出,顺着银盘似的俏脸上滑落下来。 陈胜谯哽咽着道“三……三弟,你还好吗?” “阿姐,我很好,很好,就是想您啊,呜呜……”陈观在她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陈望眼圈泛红,抢步上前,来到陈胜谯面前,躬身一揖,刚要开口,突然看见了她身后的桓石虔走进了中院,四目相对,不禁愣在了当场。 陈望不禁心中火起,心道,家丁们怎么连他也放进来了,刚要大喊来人,只见半截黑塔般的桓石虔规规矩矩,躬身一揖道“阿弟,一向可好?” “谁,谁是你阿弟!”陈望冷冷地道,负手而立并不理会桓石虔。 陈胜谯松开了怀里的陈观,她缓缓抬起头来看着陈望,眼圈泛红,泪珠盈盈,有种不胜凄楚之感,愈发令人怜惜。 她幽幽地道“老弟,你,你不得无礼,还不见……见过姐丈。” “我……他……”陈望手指着桓石虔,一声支吾着不知该如何应对。 只听得中堂中传来司马熙雯的带着哭音的呼唤,“谯儿……是我的谯儿回来了吗?” “母亲……”陈胜谯大喊一声,向中堂奔去,接着桓石虔也起身掠过了陈望,快步走向中堂,把陈望独自晾在了中院里。 又看见几名晋军士兵搬抬着几口大箱子从中院大门进来,也从他身边过去。 陈胜谯在中堂上跪倒在地,抱着司马熙雯的膝盖放声大哭起来。 桓石虔也紧跟在她身后,跪拜道“小婿桓石虔,拜见岳母大人!” 司马熙雯把陈胜谯搀扶起来,二人抱头哭做一团。 良久,司马熙雯止住眼泪,捧着陈胜谯的脸仔细端详起来,哽咽道“谯儿,你怎么这么久都没有来信?你,你好像胖了……” “母亲,前段时间大雨,汉水闹了洪水,之后又流行了瘟疫,女儿也大病了一场,有信发不出来,”说着,边擦拭着眼泪边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桓石虔道“是镇恶率领军民抗洪抢险,又遍访了名医,才使得女儿转危为安。” 司马熙雯赶忙擦拭着眼泪,想起了跪在地上的桓石虔,忙温言道“镇恶,快快请起,辛苦你了,快来坐。” 说着,司马熙雯拉着陈胜谯的手把她拉到中堂座榻中,一起坐下。 桓石虔站起身来,躬身道“这是小婿从竟陵带来的礼品,还望岳母大人笑纳。” 陈望也上了中堂,摆手道“不必,都是搜刮的民脂民膏吧,我们受不起这些东西。”话语间透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之意。 陈胜谯白了陈望一眼,娥眉轻蹙,脆声道“这是我亲自挑选的,都是竟陵郡特产,有张集酥饼,野生的葛根,还有米酒,打糖……什么民脂民膏?广陵公大人……” 她把最后五个字故意拖长了,斜睨着陈望。 “哦,哦,阿姐恕罪,”陈望自知失言,赶忙赔笑道“小弟误会了。” 司马熙雯摆手让丫鬟们奉上茶水,拉着陈胜谯的手又是一番仔细打量,关切发出了一长串问话, “瘟疫多与水灾有关,谯儿,你现在无事了吗?在京城待着吧,竟陵穷山僻壤的,长个病都没个正经医师治疗,你怎么还胖了呢?” 陈胜谯立即垂下眼睑,脸也随即垂了下来,耳根却悄悄地红了起来,嘟囔着道“女儿有了……有了身孕……” “啊?”司马熙雯惊喜着看向了陈胜谯的小腹,果然微微隆起,抿嘴笑问道“呵呵,几个月了?我要抱外孙了吗?” “有……有四个多月了。” “哎呀,你害什么羞,已嫁做人妇了,这是天大喜事儿啊,走走走,你我回后院说话,你的房间我一直保持原样,天天令她们打扫……”司马熙雯不顾众人,拉起陈胜谯唠叨着向后堂走去。 ————读者朋友,如果能拿出半分钟给本文来一个五星书评,鼓励一下作者,本人将欣喜若狂一整年,再接再厉,奉献精彩,小说成功与否离不开你们的支持! 第144章 陈胜谯回府 陈观也跟在后面蹦蹦跳跳在二人身边,跑向了后院。 中堂内只剩下了东西两个座榻,相对而坐的陈望和桓石虔。 “呃……阿……广陵公……”桓石虔眨巴着大环眼,搓着手,又抱起拳来施礼,局促地道“卑职,哦,在下以前在聚丰楼,多,多有冒犯,还乞恕罪。” 陈望仍没有正脸看他,草草地拱手回了一个礼,鼻子里发出了似嗯似哼的声音。 桓石虔稍稍定了定神,仍有些不自然地道“我知广陵公在京城为官不比我们地方上,应承颇多,特意多带了些野生葛根,那是天下最好的品种,解酒有奇效,另有温峡米酒三十坛,还,还望笑纳。” 陈望看着颔首低眉,有些像大黑熊的桓石虔,又见阿姐对他貌似也是态度温良,有些心软,干笑了两声道“咳咳,你……又是送酒又是送解酒药,是让我饮还是不饮?这两样东西合 在一起岂不是等于没送嘛。” “嘿嘿,”桓石虔搓着手,黝黑的脸堂变成了紫红色,低头道“我,我还从来没送过礼……” 陈望抬手道“请用茶。” 说着,自己也端起茶盏来呷了一口,缓缓地问道“前些日子我看见你的奏章了,知道竟陵的水灾和瘟疫,方才听阿姐说你遍访名医,找的哪位解了竟陵疫情?” “哦,我亲赴广州,请了名僧支法存(东晋医僧,曾经首创了我国历史上治疗脚气方法),前来竟陵熬制了瘟疫药汤,得以解除,”桓石虔躬身接着道“若不是胜谯也染上,我也不会长途跋涉,常法都是把染病之人集中一密闭处,用熏香烧醋治理,凭身体好坏自生自灭。” 陈望不由得心中一阵感动,暗道,这小子对阿姐还真是挺不错,竟陵离广州最起码也得有三千多里。 “哦,辛苦了,这么说竟陵百姓也跟着我阿姐沾光了。”陈望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阿姐既然怀有身孕,不适合长途远行,你为何又带她回来?” 桓石虔颇有些为难地道“本来是想等生产以后再回京城,前些日子接大伯父信笺,说岳母大人身体不适,想念女儿,托他去信,让胜谯速回探望,无奈只能匆匆启程。” “那你有何打算?” “在下想今晚上就回竟陵,一来疫情后需要主持善后,二来,襄阳太守罗友报家父称氐秦有南犯襄阳之意,家父发檄文至沔中七郡,令郡守做好防御及增援,不得擅离职守。” “哦……”陈望心道,久闻桓豁少有美誉,镇守荆州多年安然无恙,堪称为不可多得的帅才。 手抚着下颌,脸色凝重起来,看着桓石虔道“氐秦早晚会入侵襄阳,只是个时间的问题,荆州重镇号称铁三角,江陵、襄阳、武昌,而铁三角的中心就是你的竟陵,乃是重中之重,不管三地哪里有战乱,你皆可驰援,右将军(桓豁)委派你做竟陵太守,可谓是用心良苦啊。” 桓石虔肃然起敬,躬身道“广陵公所言乃珠玑之言,当初家父初委任我竟陵太守时也曾这样对卑职说过此言,你俩如出一辙啊。” “咳咳,言重,言重,右将军果然是深谋远虑,不愧人称荆州的定海神针啊。”说罢,陈望又觉失言,这不是在自己夸自己嘛,忙微笑道“今晚就留宿府中歇息,明日再走不迟啊。” 忽然,陈观从后院跑进来,喊道“兄长,兄长,大娘让我喊你进去呢。” 陈望起身,向桓石虔微微躬身道“你在此稍歇息片刻,让军兵把物品抬到跨院,我去去就来。” 桓石虔躬身施礼道“广陵公请便。” 陈望踱步来到了后院,随陈观一起进了东面陈胜谯的房间。 进门后见娘俩儿坐在床榻上,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陈胜谯的腹部,果然也看出来怀有了身孕。 司马熙雯挥手令他坐在对面座榻上,嘱咐道“方才谯儿都跟我说了,桓石虔并非恶徒,你以后对他不得无礼。” “啊,好,谨遵大娘之命,”陈望躬身道,又转向陈胜谯笑吟吟地问道“阿姐,想吃些啥,我这就吩咐厨下去做。” “呸,你个臭小子,若不是桓石虔,我现在早死在竟陵了,还笑呢,为何对人家这副模样,像欠你多少铜钱没还似的。”陈胜谯啐道。 “哈哈,我这不是看不惯桓家人嘛。”陈望关切地看着陈胜谯,笑道。 司马熙雯叹息道“正所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嘛,其实桓家兄弟五人,要分开来对待,老三桓豁和老五桓冲人品性格都还尚好,老二桓云老四桓秘属于中庸之才,只有那个桓温狼子野心,交横跋扈。” “大娘……你是没见当年在聚丰楼上,桓石虔那副样子,纯粹是色中饿鬼,若不是二弟去了,阿姐她——”陈望辩解着道。 陈胜谯扬起嘴角,一双美目弯如新月,笑盈盈地道“其实啊,婚后桓石虔一直对我彬彬有礼,那日是他醉酒,其实他是……真心喜欢于我……” 后面声音越说越低,银盘似的俏脸上不禁染上了一抹红晕,“还是,还是三个月后,他,他才在我同意下进得我房……” 陈望一听,心道,唉,这还错怪了桓石虔了,管他是莽夫还是才子的,只要对阿姐好就成。 遂笑道“哈哈,难得他如此厚待阿姐,那我以后还得喊他姐丈喽?” “你愿意喊什么就喊什么吧,听闻你拥立陛下登基现在是天子近臣了,出息了啊,眼里是不是没有我这个阿姐了?”陈胜谯一双美目眯了起来,挖苦道。 “不敢,不敢,哈哈,小弟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阿姐。”陈望躬身奸笑道“尤其惦记阿姐什么时候再给小弟做鞋,去年那双鞋底都磨破了,嘿嘿。” “呸!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个贩鞋的吗?” “阿姐,您可不能瞧不起贩鞋的,那蜀汉昭烈帝刘备就是贩鞋出身嘛。” “哈哈哈……” 陈望一席话惹得司马熙雯和陈胜谯一阵大笑。 说笑了一会儿后,陈胜谯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嘲讽,撇嘴道 “对了,方才听母亲说你与法慧妹妹那个……有了夫妻之实,羞不羞?” 说着,陈胜谯在自己脸上用食指刮了刮。 陈望的脸腾地一下红得像个煮熟了的海螃蟹,低头喃喃地道“是,是喝酒的缘故,咳咳。” “进门就听你在念叨令姜阿姐的诗词,你这不是心里放不下她嘛,”陈胜谯转头又对司马熙雯道“母亲,你方才说她要嫁给王凝之吗?” “嗯,是啊,令姜也是个美人胚子,尤其是文采斐然,谢家家风温婉敦良,做咱们家的媳妇儿最合适了。”司马熙雯笑道。 “大娘……”陈望嗔怪地喊了一声,制止司马熙雯的话。 司马熙雯抿唇笑了笑,对陈胜谯又道“你也不必再责备于他,我已经揍了臭小子一顿了。” 陈胜谯蹙眉看着屋顶棚,想了想道“明日,我明日晚上约她们几个来府里吃饭,好久没聚了,你作陪吧。” “我……”陈望说不出是喜还是愁,不禁有些语塞,王法慧当然想见,一来是公务繁忙,二来是又不知以何理由去王蕴府上,但谢道韫也在场,那该如何面对啊? 陈胜谯好像能看出他的心思似的,勾唇颇有深意地道“放心,老弟,我是来给你擦屁股的,凭我们之间的交情,定说服令姜阿姐不再恨你,也尽量促成你和法慧妹妹,如何?” “哎呀,阿姐啊,你真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下凡。”陈望剑眉扬起,细目瞪大,不由自主地抓住了陈胜谯柔软的胳膊,摇晃着道。 “放手,你抓疼我啦!”陈胜谯一脸鄙夷地斥责道“你个臭小子,竟然先斩后奏,这若是让王家叔父、婶娘知道了,不得打烂你的狗头?” “她可是和当今圣上有婚约在身啊。”司马熙雯不无担忧地道。 陈望赶忙道“禀大娘,陛下登基前就应允了我俩的婚事,前些日子因桓温又谈及此事,再次应允,君无戏言,想来是不会反悔。” “呵呵,你比谁都了解昌明、道子弟兄俩,我也有所耳闻,他们俩的话也能信吗?”司马熙雯冷笑着摇头道。 陈胜谯插言道“母亲,人家现在是天子了嘛,不比从前。” 陈望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不露面了,遂道“阿姐,我……我还是无法面对谢家阿姐,还是,还是不打扰你们了吧,你们好久没见,就好好聚聚吧,女儿家的事儿我在场不方便。” “嗯……也好,要不要我把法慧妹子留下,让她今晚在咱府里……” “那好,那好啊!” “滚……你个臭小子,想的美!”陈胜谯笑骂道“你们男人,皆是好色之徒,我看你以后连镇恶也赶不上,他对我赌咒发誓绝不纳妾。” “我也不纳妾,只要王法慧。”陈望坚定地道。 “嗯,看在你如此痴情,我就充当一次月下老吧,允你俩在花园相会,时间不能太久啊,”陈胜谯点头道。 陈望赶忙躬身施礼道“如此,多谢阿姐了。” “那你们的婚事什么时候办?”陈胜谯又问道。 “呃……我已和陛下说好,想先回兖州,若是再不去接管兖州兵马,恐又日后生变,陛下再以国事为重,不让我走。”陈望答道。 “嗯,也对,”司马熙雯插言道“望儿也该回去接收兖州军政大权了,那毕竟都是你父亲的留下的衣钵,这是正事儿,法慧才十四岁,完全可以等两三年再说。” “母亲,一提起他的事儿你就不管我们坐了十日的船,镇恶还在外面呢,该饿了。”陈胜谯娇嗔道。 “呵呵,现在知道心疼夫君了,傻丫头,我已经吩咐小环去厨下安排了,现在差不多了,走,用饭去。”司马熙雯笑着站起了身。 陈望赶忙扶着陈胜谯的胳膊把她搀起来,关心地道“阿姐既然有了身孕,以后可要注意身子了。” “老弟,你这是看我帮你约法慧妹妹,献的殷勤吧。” “嘿嘿,哪有,哪有。” 三人说笑着去了中堂。 广陵公府因陈胜谯的回归,阖府上下喜气洋洋,欢声笑语不断。 次日晨,天不亮,桓石虔辞别了司马熙雯、陈望、陈胜谯,赶往桃叶渡。 陈望吃罢早饭,坐着牛车上朝去了。 作为司马曜的近臣,朝会结束,从晌午到晚穿梭在台城与宫城之间,游走在司马曜、王坦之、谢安三人之间。 刺促不休,墨突不黔。 晚间,陈望下朝回府后,怀着激动地心情进了中院,远远看见中堂上灯火通明,觥筹交错,酒菜飘香。 陈胜谯和谢道韫、王法慧、张彤云三人正热火朝天,叽叽喳喳的说着话,边饮着酒。 遂偷偷地向西跨院的花园而去,遇到一名丫鬟,吩咐她暗中告诉阿姐他回来了。 边走耳中边听到阿姐在劝慰着谢道韫,“令姜,我以前就最厌恶之人就是桓石虔,但婚后在一起却发现了他的另一面,现在我已然是离不开他了,真不能用外表来衡量一个男人啊。” “是啊,令姜,莫为此事发愁,我们大晋女子哪有为情爱而婚配的?你看看荀灌如此女中豪杰,不也是嫁给了从未谋面的周抚嘛。” 陈望听得出这个声音是当年在聚丰楼上的圆脸美女张彤云,她虽然不及其他三女美,但个性鲜明,伶牙俐齿,还有有一个最大的特点是肌肤胜雪,白如凝脂。 “唉……我以前总觉得这种命运不会降临到我头上,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这是谢道韫标志性的吴侬软语声音。 不敢再听下去,怕被她们发现,赶忙拔腿就进了花园。 时值三月底,满园春色,花草香气在四周弥漫,混杂着泥土的芬芳, 随着晚风吹入陈望的鼻息中,禁不住陶醉其中。 第145章 阿姐的算计 这些日子忙于公务,竟然忘记了花园的存在,光这气味就能令人缓解半数以上的疲劳。 但此时他却无暇享受,一颗心砰砰跳动着,比心跳还快的是他的步伐,不知道来回踱步了多少圈,不敢走远,怕天黑王法慧找不到自己,又怕离花园门太近,被她看见自己这么副心急火燎的猴急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花园的月亮门中终于出现了一个苗条婀娜的黑影。 陈望赶忙稳定心神,放慢了脚步,迎了上去。 “法——”刚开口说了一个字,接着不甚明亮的月色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圆圆的白皙俏脸,正四下张望。 不是王法慧,却是张彤云! “哎呦……”张彤云也吓了一跳,惊叫一声,又压低了声音道“广陵公啊,你可吓死我了,怎么走路连个声响都没有。” “你……你怎么来了?”陈望脱口而出,瞬间又感到了无礼,忙躬身一揖,干笑道“啊,是张家女郎,幸会啊……呵呵,呵呵呵……” “还幸会呢,你好像很不欢迎我啊。”张彤云嘴里喷着淡淡的酒气道。 陈望忙正色道“不不,欢迎,您是阿姐的好友,亦是我的阿姐。” “唉,陈望兄弟,好了,不跟你多说了,随我去中堂,她们都想见见你。”张彤云干脆利索地道。 “我,我,我还是不过去了……” “我们姐妹四人,情同手足,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是法慧让我来请你的。” “唉……”陈望长叹了一声,一甩袍袖,向月亮门走去。 二人出了花园,快步来到中堂上,只见陈胜谯坐在中间座榻,左边是谢道韫,她的下手是王法慧,右边两个座榻空着,第一个应该是张彤云的。 陈望来到第二个座榻中先是躬身一揖喊了声阿姐,又对谢道韫和王法慧施了一礼,这才坐了下来。 很有些不满地斜了陈胜谯一眼,心道,已经是这样了,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这次又是坐在了王法慧的正对面,一抬头,正好四目相对,不由得愣住了。 王法慧俏脸通红,那双清澈纯净的美目中含着怒意,正死死地盯着他。 陈望慌忙躲避她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谢道韫。 谢道韫眼神迷离,瓜子脸上泛红晕,好像是喝醉了一般,也在看着他。 只听陈胜谯开口道“法慧妹妹,令姜阿姐,休要恼怒,今晚就说开了,我这老弟心地实诚,他钟爱的只有法慧妹妹,对令姜嘛,也是难以割舍——” “不——”这是两个人异口同声喊出来的,打断了陈胜谯,分别是王法慧和陈望。 王法慧怒气冲冲地道“谯姐姐,你不必说了,我以前并不知道陈郎和令姜阿姐之事,今晚才得知,没想到他们俩诗书往来好几多年了,我宁可成全他们二人!” “你,你大可不必,法慧妹妹,是我一厢情愿,今晚本不想提及往事,但即将嫁入王家,总有心不甘……”谢道韫左手肘撑在案几上,手托粉腮,右手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饮完,她就哽咽起来,片刻后变成了哭泣。 她哭得那样伤心,那样悲恸,那样绝望,泪水像决了堤的洪水似的从眼窝里倾泻出来。 张彤云嗓音婉转如莺啼,“唉,方才令姜姐姐说了,她已经十九岁了……” (晋武帝在泰始九年定下律法,“女年十七父母不嫁者,使长吏配之。”也就是说女子年满十七岁父母还没为之婚配嫁人,由官府安排婚配。魏晋时期男十五、女十三是法定结婚年龄,其实年龄还可以更放宽一些,都是因为那个时代人均平均年龄三十九岁的缘故。这也导致了女子在那个年代发育未成熟,因孕育而短命,孩儿夭折的极大概率原因。) 陈望低着头,一言不发,心里责怪着阿姐,还说要促成好事,怎么到了这种地步。 耳边只听得王法慧道“令姜阿姐,你把婚事退了吧,我是决意不会嫁给这种见异思迁,始乱终弃之人的。” 陈望心咯噔一下,沉入了谷底。 他自感就像被扒光了衣服,赤果果地接受指责,全身上下都被暴露在四名建康名媛的眼前。 中堂上忽然静了下来,张彤云在低头夹菜,谢道韫在咂着酒盏里的剩酒,王法慧低头在抹着眼泪,陈胜谯在凝神看着中堂外。 陈望端起丫鬟递过来的茶水,默默地呷着,品味着从未感受到过的苦涩。 已经初尝禁果的他,如果让女神般的王法慧另嫁别人,那比杀了他还难受。 “你们俩为什么不能一起嫁给他?” 陈胜谯冷静而又清脆的声音却如一个炸雷扔进了中堂内,陈望脑子“嗡”地一声巨响,失去了听觉。 只见斜对面谢道韫手里的酒盏掉在了案几上,王法慧张大了嘴巴,脸色涨得通红看向了陈胜谯。 “哈哈,谯姐姐之言,其实我也在想,”张彤云放下筷箸,边嚼着藕条,边笑道“你我姐妹四人情同手足,不能为了嫁人而从此决裂,来此一是为谯姐姐接风,二是为解决烦心之事的,你们俩谁要是嫁了别人,势必会大家闹了隔阂,从此疏远,非我所愿也。” 张彤云在这四美女里面长相末尾,但那吴侬软语如燕转莺啼,却是令人心旷神怡,听着像是嘴里吃着一块绵软甜蜜的。 “呃……”陈望蠕动着嘴唇,想要开口,却被陈胜谯抬手制止。 只听她脆声道“法慧妹妹,令姜阿姐,二女共事一夫在先贤舜帝时就有了,我颍川陈氏虽非当今大族,但也不辱没二位,何不考虑考虑?” 陈望心中暗自佩服阿姐,原来她的心这么大,看来早已胸有成竹,所以才请了今晚的宴席,唉,不愧是将门虎女,行事不同一般人啊,高端大气上档次。 自己这个穿越而来的假陈望,带来的一夫一妻观念,格局小了,太小了。 王法慧脸上的红晕显得更鲜艳了,而且蔓延到耳后颈间,仿佛一朵盛开的红玫瑰娇艳欲滴。 她转过脸看向正对面的陈望,那双如孩童般的秋水剪瞳中含着几分幽怨,又含有几分苦涩,令陈望心下委屈不已,但他跟谁能说得明白,自己不是以前的那个陈望? “只怕,只怕,家叔不能同……意”谢道韫把翻倒在案几上的铜盏扶了起来,又自顾自地倒满了酒,接着转头看向王法慧,娇憨地道“法慧妹妹,咱们,咱们四个数着你酒量大,今晚却,却滴酒未沾,来,来共饮一……一杯再讲。” 陈望暗自稀奇,这么喜欢喝酒的王法慧今天竟然没喝,看来是一直在生闷气。 “令姜姐姐,我早说了,今晚身体不适,不想饮酒,您也少喝啊。”王法慧从陈望脸上移开目光,看着谢道韫道。 然后她又看向主座上的陈胜谯,微微颔首,礼貌地道“恐我父亲、母亲也不会同意,谯姐姐,我——” 还未待陈胜谯开口,快人快语的张彤云轻声笑道“现在是问你们俩,你们倒好,都是在提家人,呵呵,你们的意思是只要家人同意,你们都没有异议嘛?” “呸,”王法慧啐了一口,娇嗔道“彤云姐姐,既然咱们四人情同手足,那你也嫁与他,他吧,你嫁我就同意。” “呵呵,我倒是想啊,只是人家陈郎眼里可没有我哦。”说着,张彤云神色自若地又夹起了一筷子炒鸡蛋,塞入嘴里。 然后她歪头看向身侧的陈望,就那么饶有兴味地盯着他的脸,眼睛似笑非笑,眼底透着一股子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之色。 陈望所不知道的是如今的他已经名满京城,声望超过了那些敷粉涂唇,熏香插花的名士们。 太和四年(公元369年)四月北上洛阳,接连迫害朝廷重臣柏杰之死案,虎牢关前大败鲜卑白虏七万之众。 太和五年到咸安二年,三年间,鸡笼山为父守陵,忠孝节义。 咸安二年,东征平叛,一夜间攻克京口,火烧贼首庾希等人。 同年七月底,少年机智,不畏权贵,慧心妙舌,扶立新君登基。 今年的宁康元年,陈望将门虎子,出身士族,现为天子心腹近臣。 一时间,成为的年轻姑娘们梦中情郎,也当仁不让的跃居为大晋头号钻石王老五。 “好啦,好啦,不要说远了,”陈胜谯端起桌案上的酒盏,示意几个人喝一口,然后自己先一饮而尽,脸庞微红,语气轻快地道“都是好姐妹,若是你们都同意,我再接着说,若是不同意,那我就不说了。” 王法慧今天穿了一件深红色挑丝双窠云雁装,一改往日酒场上的豪放不羁,双手搓着宽大袍袖一角,低着头默不作声。 谢道韫自顾自地又慢慢呷着铜盏里的酒,良久,她抬起头来看着陈胜谯,音调低的仿佛自言自语, “陈郎为……为何,不,不语呢。” 众女唰地目光齐齐看向了陈望。 陈望低头,手指转着桌子上茶盏,“这个,这个……” 陈胜谯一脸焦急,脆声斥道“老弟,你倒是说话啊!” 心里却在恨铁不成钢,老弟啊,阿姐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陈望众目睽睽之下,他本要开口说话,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嘴巴张了张,又无声地合上了,只咽了一口唾沫,轻轻地点了点头。 陈胜谯修长的葱白玉指握成了拳头,在案几上轻轻一顿道“好!欣之已经表态了,那你俩呢?” 谢道韫将盏中酒一饮而尽,重重地放在案几上,仿佛下定了决心,轻启朱唇,带着醉意慵懒地道“既然,陈郎答应,那我亦从之。” 陈望闻得此言,心中自然有些五味杂陈,谢道韫才貌俱佳,都是因为穿越前那个陈望耽误了婚配年龄,落到如此地步。 王法慧听谢道韫答应了,也抬起头来,看着陈望,忽闪着长睫毛,嗓音绵软地道“那……谁是正室,谁是妾室?” 陈胜谯一听,顿时乐开了花,好像比陈望娶妻都高兴似的,朱唇张开,露出贝齿,爆发出了杠铃般的大笑, “哈哈哈……我的傻妹子,当然都是正室啦。” “能行吗?”王法慧娇滴滴地问道。 “当然能行!你们王、谢两家都是大族,我们陈家可是高攀了,当然都是正室并列,哈哈哈……”陈胜谯开怀大笑起来。 谢道韫微眯着杏眼,醉意朦胧道“家叔那边,该,该如何交代?他,他可是和王老夫人谈,谈妥了的。” 陈胜谯银盘似的俏脸上露出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情,笑吟吟地道“这个我早有谋划,安石叔父那边有太后,叔仁叔父那边有母亲,只要你们三人同意,佳事可成。” 张彤云端起酒盏,不失时机地起哄道“来,来,来,我们一起满饮一盏,祝贺你们琴瑟相合,瓜瓞绵绵。” 谢道韫和王法慧羞红了脸,一起啐道“呸,不许乱说。” 陈望抬眼望去,陈胜谯坐在主座榻上,英姿飒爽,骄傲地扬起了下巴,还挺起了酥胸,心中暗道,这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颇有父亲的大将之风,要是她是个男的,绝对是父亲的最好传人。 正在暗自赞叹不已,并偷着乐,耳边只听得陈胜谯娇喝一声,“老弟,你可以退下了,我们几个好久没痛快饮酒了,你别在这里碍事。” 陈望本来坐在这里就不是很舒服,生怕说错话,再惹得王、谢二女不高兴,还得照顾张彤云。 一听此言,如蒙大赦,赶忙起身,躬身团团一揖道“各位女郎,在下失陪,失陪,嘿嘿,你们一定尽情享用,不要客套。” 张彤云眼底迅速闪过一抹狡黠的笑,脆生生地道“其实这话是对我说的,在座位就我是外人,这可不成,广陵公啊,你要罚酒三盏才能走!” 陈望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窘迫地站在中堂上。 陈胜谯摆手示意陈望赶紧走,边笑道“哎哎,今日算啦,算啦,我们还得叙旧,彤云,下次饮酒带着老弟,让他给我们布菜添酒,哈哈哈……” 第146章 袁宏的困惑 陈望一听,也不敢再看王法慧和谢道韫,低着头向后堂快步走去。 进了后院,满脑子都是王法慧的身影,又多了个谢道韫,自然是喜不胜收,匆匆地走进自己北屋。 来到外间书房,脱下宽大官服,摘下进贤冠,洗漱了一下,进了卧室。 再脱掉里面的丝襦衣和纨袴,一头扎进了床榻中。 他的心中得意洋洋,倍感惬意,长久以来的压抑一扫而光。 阿姐啊,你真是个神仙阿姐,一回来第二天就把所有事情都摆平了。 不用太后老妈出面,明天见了老谢,用北府兵的事儿点拨点拨他,不愁他不应允。 嘿嘿,东晋真好,还可以娶俩老婆。 听说大娘司马熙雯他爹武陵王殿下娶了二十多房侧室呢,最小的那个比大娘还要小了七岁。 转眼间,两个多月过去了。 六月初七,陈望下朝回府。 吃罢晚饭,听阿姐说有陈安的来信,便回了自己书房。 打开一看,里面写道,据姑熟的密探来报,桓温日益病重,已不能下床榻了。 其实自从桓温离京后,陈望就密切关注着姑熟的动静。 桓温在建康大受刺激后,从回到姑熟就身体不佳,逐渐卧床不起了。 陈望动了恻隐之心,给陈安写了回信,让他把小灵宝送回去,找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放在桓温府门口即可。 这段时间,陈望外松内紧,分别找了国子学同学们单独谈了话,安排了去兖州后的各项分工。 期间,他还征得司马曜同意,去崇德宫拜见了褚太后,把自己的未来打算一五一十做了禀报,褚太后知道儿子大了必将振翅高飞,建康是不能任由其自由飞翔之地,虽有不舍,但也欣然应允。 关于婚事问题,在那个年代,娶两房夫人,再正常不过了,褚太后本是谢安的堂侄女,再加上,谢安还想让褚太后再次临朝听政,以便巩固谢家在朝中的势力。 双方一拍即合,谢道韫择日嫁过去,而褚太后临朝听政的事情由于尚书令王彪之的极力反对,暂时搁置。 司马熙雯和王蕴也谈妥了王法慧和陈望的婚事,本来王蕴就是太尉陈谦的旧部,只要是司马曜同意,王蕴更无话说,自然是欢天喜地的答应了。 庾希也派人送信来,因其弟庾蕴当年任广州刺史,所以去了广州(广州刺史辖区是今日的两广地区)。 在庾蕴旧部的帮助下,占据了郁林郡的九龙山(今广西壮族自治区河池市都安县附近),招募当地各族精壮军兵达两万余人,随时听候召唤。 陈望大喜,给庾希回了信,大加赞赏,让其在九龙山整顿军马,休养生息,自己日后将会从兖州调拨军械装备暗中送过去。 他知道在那种蛮荒之地,最缺乏的恐怕就是各兵种所用的兵器、帐篷、铠甲、药品等物,总不能日后拿着砍柴刀穿着草鞋行军打仗。 七月初一,台城。 陈望从宫城里出来,正要去中书监衙门取重要奏章,呈送御览。 忽然远远看见了江左文宗、祠部尚书袁宏手捧一道奏章从里面走出,表情木讷,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走到近前,陈望给他让路,并躬身道“参见尚书大人。” 袁宏似在凝神思索着什么问题,嗯了一声,从陈望身边走过。 陈望起身刚要进中书监,不想袁宏又叫住了他,“广陵公,原来是你啊,老夫刚才并未注意,你且住。” “尚书大人有何吩咐?”陈望转身,边走边问道。 “唉……一言难尽啊,”说着,袁宏拉着陈望走向了中书监衙门另一侧,黝黑的脸上布满了愁云,声音有些嘶哑地道“你看,广陵公,这是我为大司马撰写的请加九锡奏章,呈送给谢公,他说写的有些词句不妥,非要让我回去再修改,这都修改了十几遍了,唉……” “哦?”陈望微微一怔,问道“您捉刀为大司马撰写?” “是啊,大司马点名要我给撰写。” “哈哈,尚书大人文采斐然,博通古今,名震天下。” “但谢公这是何意?大司马那边派人三日一催,而每次来中书监呈送谢公审阅,再到你们御前批复,但谢公这一关总也过不了。” “那您找过尚书令大人吗?” “唉,别提了,早找过王公,他倒是态度和蔼,但竟嘱我不要拿出来给别人看,让我自己留着……”袁宏不住地叹着气道“唉,这是何意啊,两位宰辅为何要为难老夫。” 陈望一听便知,这是王彪之和谢安两人已得悉桓温病重,这是用了一个“拖”字诀。 心中暗笑,早在东晋时期就有这种官僚主义,在没有牵扯到自身利益公务上,相互扯皮,踢皮球了。 这个袁宏啊,可能是不知桓温病重,也可能就是个饱学迂腐的儒生,不谙官场玄机。 人,陈望附在袁宏耳朵上低语道“尚书大人,大司马染疾多日,听说已病入膏肓,两位宰辅料其不能久矣,在故意拖延呢,你得如此对待那边啊。” 说着,他抬手往西边指了指。 袁宏顿时恍然大悟,不顾自己三品大员身份,躬身一揖到地,感激地颤声道“广陵公真……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请受我一拜!” 陈望赶忙将他搀扶起来,怕被人看见,低语道“尚书大人何须多礼,我这就进去面见仆射大人,替您诉说您的为难之处。” “如此,多谢了,日后广陵公若是用得着老夫,一定言语。”袁宏紧紧拉着陈望的手腕,像是抓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陈望略一思忖,心道,这可是一代文宗巨匠,当年给桓温写的《东征赋》,《北征赋》都是不朽之作,不用白不用,遂躬身一揖道“可能秋日之际,卑职要赴兖州上任,倒是烦劳尚书大人撰写一篇《出征赋》,不知……” “好说,好说,老夫定当尽心尽力,包广陵公满意!” “如此,多谢了,卑职先告辞了。” 说罢,陈望施礼辞别了袁宏,进了中书监。 来到大堂上,见里面多名中书监官员在各自桌案上奋笔疾书,就直奔后院去找谢安了。 进了后院北屋,谢安单独的办公场所,叫做政事堂。 院中有许多各部典事、主事、通事等官员在排队等候谢安传见。 陈望和认识的几个打了招呼,就直接走了进去。 大家都知道他是来给陛下去奏章的,可以任意进出,并未阻拦,如果是换了其他人,必定会有人怒斥其到后面排队。 进了政事堂,里面并不大,只有一间房,谢安正在座榻中埋头于公文中,写着什么。 听见声音,手中的笔未停,抬起眼皮扫了一眼,见是陈望,忙道“广陵公,你稍坐片刻,待我批复完这道奏章。” 陈望躬身一揖,不声不响坐在了他旁边的座榻上。 看着谢安蹙眉凝神,边思忖着边在奏章上笔走龙蛇。 气度雍容,丰神俊逸,稳如泰山,不禁心中暗暗称赞。 其实称赞的是谢安这个人能屈能伸,处变不惊。 听闻他去年不但与众朝臣一起排队给郗超送礼,见了桓温还能当众下跪,桓温还有些不大适应,惊问他为何行此大礼。 谢安回道,臣下见了君王哪有不下拜之理? 唉,这份厚脸皮的功力,我可能一辈子都赶不上谢安喽,陈望暗自心道。 正胡思乱想中,谢安停下了笔,将一道奏章吹了吹墨迹,放到一旁,抬头看向陈望,微笑道“广陵公,久等了,唉?就你自己吗?范宁、刘亨等人没过来吗?” “禀仆射大人,他们还有其他事情要忙,所以我就过来了。” “啊,今天奏章有些多啊,你一个人恐拿不了,我派人给你送到宫城门口吧。” “如此,多谢仆射大人了。” “哎呀,你我还客气什么?”谢安手抚黑髯道“谯国夫人订你们婚期了吗?” “我已禀报太后和大娘,婚期先不急,待秋日先赴兖州,明年再订。” “哦,这样啊,我家令姜年龄可不小了,不能再拖了啊。” “大丈夫当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家国未平,天下未定,何以谈及儿女私情。” “话虽是这么说,但……”谢安突然又止住了话语,身子偏向陈望,低语道“听闻桓温命不久矣,广陵公啊,若是桓温不在了你看他会让谁接替西边八州?” 陈望心道,若是桓温一死,犹如大厦倾倒,无论谁再掌荆州和川蜀兵马都无法达到桓温的声望,这是谢安的一个机会了,果然是深不可测啊。 遂躬身道“仆射大人,卑职不敢妄断,但桓温不在,应逐步将各州收归中央统辖,将继任者高高捧起,令其来朝中主政,断不可再出现拥兵自重,朝廷政令不达之局面。” 谢安深以为然,默默地点着头,眯眼抚须,沉思了起来。 陈望赶忙站起身来,躬身施礼道“卑职这就取走奏章,呈陛下预览。” “好吧,”谢安缓缓站起身来,微笑道“你也看到了,外面还有许多人等候,就不留广陵公了。” “卑职告退。”陈望说罢,将奏章捧在怀里,退出了政事堂。 出了中书监衙门,走在去皇宫的路上,陈望心里琢磨着谢安的话,像这些老牌子的政治家们,还有王彪之、王坦之等,恐怕都在早早谋划后桓温时代的权力分割了,而我该干些什么呢? 扬州牧!对,桓温手里的扬州定然是几方势力的争夺核心,这可是如大清时期的直隶总督一般的重要职位,辖区包括京畿诸郡在内。 如果想做一番大事,完全可以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或者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掌控朝政大权。 这恐怕是谢安做梦都想得到的地方,哈哈。 自己无论如何是不能得到这个举世瞩目的扬州牧了,但从中能不能捞到些好处…… 边想着,边走进了宫城,来到了昭德殿内。 远远看见司马曜正在和王坦之谈笑风生,不时传出阵阵朗朗笑声。 见陈望进来,有宦官快步上前接过奏章,放到司马曜桌案上。 司马曜满脸堆笑招手道“欣之,近前来坐。” 陈望心下不悦,怎么把个“兄”字去掉了。 于是躬身谢座,走到王坦之对面坐下。 王坦之笑道“广陵公可知桓温已病入骨髓,行将就木了?” 陈望故作惊讶地道“卑职不知啊,大司马病了?” 司马曜摆手道“他病成这样,似乎我们不该如此欢喜,倒显得我们有失庄重啊。” 王坦之忍住笑,躬身道“陛下,若是桓温一死,必将把职位传于桓熙或者桓济,此兄弟二人皆为鼠目寸光,唯利是图之辈,不足道也,到时政归陛下,大晋复兴,指日可待。” “若是他传给桓豁、桓冲二者其一呢?”陈望淡淡地道。 “这……”王坦之倒是没有想到这个,沉吟了一会儿,但还是摆手笑道“桓温有六个儿子,怎会传位于兄弟,广陵公多虑了,哈哈哈。” 司马曜心里清楚桓温是怎么病的,是活活让陈望给羞辱病的。 回头让宫女给陈望上了茶,边问道“朕还听说桓温令袁宏撰写功绩奏章,要讨九锡,欣之知否?” “哦,微臣略知一二,”陈望躬身道“此事主上不必在意,恐在王公、谢公那一关就过不了。” 司马曜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道“你方才说的桓豁、桓冲二人如何?朕只是听说,从未谋面。” 王坦之躬身插言道“陛下在元日节赐宴含章殿时应该见了,恐当时人多,没有注意,桓豁少有美誉,勇猛有余,智谋不足,桓冲却是文武全才,为我所忧也。” 陈望一见领导说话了,也就附和道“侍中大人所见极是。” 司马曜思忖了片刻,吩咐道“卿等二人近日可不必操劳其他事务,就在这殿中商讨桓温之后事,若是他真的死了,这个时机不可错过。” 王坦之和陈望忙躬身施礼道“谨遵圣命!” 第147章 桓温归天 七月十五日,上午,太极殿朝会。 正在议论江州的安城、庐陵、临川三郡旱魃为虐,焦金流石,数十万灾民救援事宜。 忽然有一名中书舍人匆匆从大殿外走进,来到丹樨下,双手呈上奏章,口颂道“启禀陛下,姑熟急奏。” 一名宦官下了丹樨,接过奏章,摆放在了司马曜的龙案上。 陈望抬头看去,他离得最近,只见司马曜打开奏章一看,表情复杂,先是一惊,复又微笑,再又板起了脸。 他语气沉重地道“大司马于昨日下午薨逝了。” 一句话就像在平静的湖水中扔了一颗重磅炸弹,大殿上顿时掀起了层层波浪。 文武官员表情各异,议论纷纷,但无一不是心情激动,按捺着喜悦的心情,换在现今社会,那一定得挑一挂鞭炮放。 陈望心中五味杂陈,桓温这一生怎么评价,枭雄?奸雄?军事家?都算不上,还都沾一些。 对外,他的成就比较起他的那些前任,陶侃、庾亮、庾翼都要出色一些,最起码他率兵三次北伐了,而且两次都差点就灭了敌国,只可惜临门一脚处理不好,关键时刻脚软了。 对内,他完全可以取代司马家自立为帝,要地盘有地盘,要枪杆子有枪杆子,但受东晋传统思想的道德标杆影响,他又极要面子,非得等人家主动把皇位让给他。 这就又让东晋的世家大族们钻了空子,致使最后不但没有登基做皇帝,连个九锡都没混上。 他一生中最大的成就就是灭掉了川蜀的成汉,而最后的胜败却取决于一个甚至在历史上连名字都没留下的传令兵。 这个不能流芳千古就遗臭万年的桓温一生说来也比较坎坷,他至少要比朝中的那些只会清谈不干实事的嘴炮名士们强了许多。 他的多次三、四十岁壮年时,怀着复兴大晋的梦想,多次满怀壮烈激情的提议和行动都被以司马昱为首的清谈派否决,比如还都洛阳,比如十余次的誓师北伐,比如重视北方流民的招募安抚和土地分配等等。 听说桓温的生活极其简朴,“每餐惟下七奠柈茶果而已”,就是几个素菜,一些茶果。(对比一下日食万钱,犹无下箸处的何曾)这更是与建康高门世族腐化奢侈形成了鲜明对比。 坏人不够狠,好人又做不成,最后只能这样草草收场了。 正胡思乱想间,司马曜轻咳了两声,太极殿上静了下来。 他开口了,“谢卿与王侍中,会同祠部协商,给大司马拟一个谥号和追封,并赐桓家钱二百万,布帛两千匹,蜡五百斤用于殡葬费用,规格嘛……就按我大晋太宰安平献王(司马孚)及汉大将军霍光旧例规格安葬。” 谢安、王坦之、袁宏三人出班列,躬身领旨。 司马曜继续道“奏章上桓温请朝廷恩准由其幼子桓玄袭南郡公,由江州刺史桓冲接任其职,领扬州牧,兼侍中,都督扬、江、广三州诸军事,假节,镇姑熟,一切照准,再加封他为中军将军。” 陈望在旁暗暗盘算,桓豁都督荆、雍、梁、益、交、宁六州诸军事,桓冲三州,桓家势力依然庞大。 冕旒下看不清司马曜的表情,只听他语气中充满了悲痛,“大司马乃国之柱石,朕之肱骨,如今病逝,北方胡人难免觊觎,为防外诲,中书监传朕诏令各州刺史加强防卫,严阵以待!” 谢安赶忙躬身答道“臣遵旨!” 司马曜接着下令道“广陵公陈望,着免去员外散骑侍郎一职,任前军将军,假节,兖州刺史,都督豫、兖、徐三州诸军事,于下月十六赴任庐江郡,朕与太后将亲临校军场为之壮行。” 陈望赶忙躬身施礼,慷慨陈词道“臣领旨,定不负陛下隆恩!” 散朝后,陈望就不必再随着司马曜去后面的昭德殿了。 下了丹樨,首先迎上来的是位高权重四大臣,尚书令王彪之、尚书仆射谢安、侍中王坦之、御史中丞司马恬,将他围在中间,一起拱手向陈望道贺。 须发皆白的王彪之满面红润,抑制不住地兴奋道“广陵公得陛下信赖,如鲲鹏展翅,前途无量啊。” 陈望赶忙一一躬身还礼,答道“个人荣辱事小,为大晋守好边陲,伺机北伐收复失地,乃卑职心愿也。” 王坦之虽然已过四旬,略显中年油腻,但那双标准性的大眼睛依旧是清澈传神,他脸上更是难掩心中喜悦,笑成了一朵花,“广陵公年少英武,裒然举首,此去江北,大晋无忧矣,哈哈哈……” 陈望心道,你高兴的恐怕不是这个,应该是令你寝食难安、夜不能寐的那个心中恶魔桓温死了。 嘴上却是恭谨地道“这段时期在侍中大人麾下任职,聆听教诲,受益匪浅,此去江北卑职定当与元达四公子和衷共济,以身报国!” 谢安接话道“广陵公,此番前去任重道远,可不能年轻气盛,意气用事,淮北应徐图之。” 自从和谢道韫的婚事定后,谢安说话就不再客套了,经常用教训子侄的口吻跟陈望交谈。 陈望躬身道“卑职谨记仆射大人教诲,定当以中书监之命马首是瞻。” 公众场合当然不能提谢安,得提朝廷中枢权力机构中书监,其实也在向谢安表忠心。 谢安面带得意,手抚黑髯,点了点头。 今年二十九岁的谯王司马恬两年前在桓温的威压下,不得不弹劾了武陵王司马曦谋反一事,心中有愧,一直很少跟陈望说话,更不敢去广陵公府见司马熙雯。 今天听闻桓温已死,也鼓起了勇气,拱手道“下官有一口上好的龙泉宝剑,削铁如泥,吹毛利刃,广陵公前去江北日后与胡虏交战能用得上,我明日派人送到府上,不成敬意,恭祝广陵公马到成功。” 陈望和司马熙雯在府里不止一次提起过这个远房宗亲,性格虽然略显卑微懦弱了一些,但在当时白色恐怖,政治高压下,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已经大度的原谅了他。 遂躬身还礼道“卑职愧不敢当中丞大人如此厚赠,大娘经常向我提及您许久未来了,大人若是有闲暇,可来敝府一叙。” 司马恬英俊白皙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心中一阵愧疚加激动,嘴唇哆嗦着道“如此,下……下官定当前往拜会谯国夫人,亲……亲自将龙泉宝剑送去。” 陈望不再理会司马恬,与众人再次拱手答谢后,在众文武官员的祝贺声中,出了太极殿。 刚下了一半汉白玉阶梯,后面传来了快速下阶梯的脚步声,转头一看,是郗恢。 遂笑骂道“阿乞,这里还是宫城,身为廷尉平,怎敢步履如此轻浮,当心御史中丞看见。” “嘿嘿,管他呢,反正要去兖州了,再说,你在宫城喊我小名不也是违制嘛。”郗恢讪笑着跟上了陈望,一起向阶梯下走去。 “找我何事?”陈望问道。 郗恢白皙的胖脸一肃,边走边躬身道“禀前军将军,您的属下们公推我来请示,是不是该聚聚了?” “我呸,”陈望啐道“前几日刚刚聚过,怎么又聚?不饮酒就不能说事情了吗?” “嘿嘿,属下也是如此说他们,怎奈他们几个方才执意说桓温死了,得庆祝庆祝。”郗恢一脸无赖地笑道。 “你妹,怎么每次都要推你出来跟我说饮酒。”陈望笑骂道。 郗恢一挺胸,一本正经地道“禀前军将军,俺没有妹妹,只有阿姐一人,已嫁与了王献之。” “好好好,”陈望心知这些同学里面数着郗恢脸皮厚,性格豪爽,所以每次都是让他出头,只得道“就依你,戌时来我府上吧,咱们去西跨院花园吧。” “哈哈哈,属下遵命!”郗恢大笑着躬身施礼,停下了脚步。 陈望摇着头自顾自地向宫城外走去。 由于不用在司马曜身边当差了,赶在中午之前就回府了。 司马熙雯和陈胜谯、陈观正在吃午饭,看见陈望从中院进来,颇感意外,忙喊小环给陈望上饭,一起吃。 陈望给大娘和已经大腹便便的阿姐施过礼后,坐了下来。 接过米饭碗,夹了一块猪肉蘸着蒜泥就塞入口中,然后扒起了米饭。 司马熙雯边吃边问道“今日不用在昭德殿当值?回来这么早。” 陈望边嚼着肉边呜噜道“以后也不用去了。” 陈观瞪大眼睛看着陈望惊叹道“兄长,你辞官不做了吗?” “是啊,我要天天在府里看着你学四书五经六艺。”陈望笑道。 下可惨了。”陈观嘟噜起了胖脸,哀叹道。 陈胜谯在旁笑着对陈观道“听他吓唬你,好好吃饭。” 转脸又对陈望道“快说,怎么回事儿?” “陛下真的免了我员外散骑侍郎一职,哈哈,令我下月十六离京赴兖州。”陈望笑着说完,又开始了狼吞虎咽地干饭。 “如此恭喜你啦,老弟。”陈胜谯边吃醋拌藕片边道。 司马熙雯蹙眉道“下月十六,那你的婚事……怎么这么突然?” “明年再说吧,大娘,我现在归心似箭,先去稳定了江北局面,哦,对了桓温死了。”陈望边剔着牙缝里塞着的肉丝边漫不经心地说道。 只听“吧嗒”一声,司马熙雯的筷箸重重地拍在了案几上,她柳眉倒竖,美目圆睁,咬着银牙道“这个老贼终于死了,我父王和母妃听着得有多高兴!” “大娘,所以陛下给我定了日期,有恐淮北的氐秦大军南侵,令我前去防御。” “嗯,快去吧,要不要提前完婚,带着你的两位夫人一起?” “禀大娘,我带去的人都没有带家眷,怕他们心有不悦,还是以身作则,待安稳了局面,明年回京完婚再说。” “也好,望儿,那这些日子你多去看看王家、谢家两位女郎。” “是,大娘,”陈望放下饭碗,忽又想起晚上要请客的事儿,又道“那些随我出征的国子学同窗今晚来府中做客,在花园安排晚宴。” “使得,使得,但别再跟你加冠礼时的宴席那样,”说着,司马熙雯转头看了看站在后面的小环道“听小环说那次你的同窗竟有人当众裸身歌舞,其他地方我不管,在咱府里不可如此无礼。” “呵呵,母亲,有所不知,他们这是食用了五石散,再加饮酒,身不由己,”陈胜谯笑道“就连镇恶的叔父桓冲都热衷于食散,皮肤吹弹可破,连新衣都得让下人先穿后反复漂洗,才能穿在身上。” “唉,人心不古,礼崩乐坏,这大晋啊……”司马熙雯感慨道。 陈望心中一惊,怎么连桓冲都食用五石散,那可是桓家优秀人才代表,堪比谢家的谢玄。 “你们几个断不可服用这种东西,如果让我知道,从此再别进府门一步,听见没有?”司马熙雯郑重地说道。 陈望、陈观赶忙躬身施礼道“儿不敢,谨遵大娘之命。” 说罢,司马熙雯用布巾擦了擦嘴,缓缓站起身来,向后堂走去,嘴里喃喃地念道着“桓温死了,桓温死了,他终于死了……” “阿姐,”陈望不无动情地道“当年你嫁桓石虔,都是小弟无能,连送你出嫁都没脸面,还乞阿姐恕罪。” 陈胜谯瞳孔猛地一缩,遂闭上了眼睛,片刻后睁开,已是眼眶泛红。 声音有些嘶哑地道“那日,我想到过死,觉得此生不能再回建康,很想再见你一面……” 她抬起银盘似的俏脸,看着中堂穹顶,忍住了泪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脆声道“都过去了,老弟,镇恶对我还好,我都不纠结了,你怎么还想着这些烂事儿。” “您走了之后,我和二弟一直未能释怀,经常自责。”陈望低下了头。 “老弟,人生在世,哪有诸般如意,我是女儿身,没什么可委屈的,呵呵,”陈胜谯娇笑道“连皇帝的女儿都出嫁塞外,奉行和亲,何况是我呢。” 第148章 后花园夜宴 当晚,戌时。 一轮弯月斜挂天际,繁星点点熠熠闪烁,银辉笼罩着朦胧的广陵公府花园。 花园池塘旁边,有块方圆五六丈的绿草地,四周摆放着十几个灯笼,照得如白昼一般。 草地中间九个座榻,陈望端坐正中。 他的上首是庾楷、王恭、王忱、郗恢,下首依次坐着谢琰、羊昙、殷仲堪、顾恺之。 每个人案几上都摆放着珍馐美味,馔玉炊金,水陆俱陈。 陈望端起酒盏来道“诸公光临敝府,蓬荜生辉,来,我们满饮此盏,恭祝陛下圣体康健,大晋国祚万年!” “陛下圣体康健,大晋国祚万年!”说罢,众人一起端酒盏,一饮而尽。 饮罢,陈望招呼众人赶紧吃菜肴,并介绍着自己亲自下厨炖了一大锅红烧肉,分在各人盘中。 红烧肉入口即化,色泽红润,肉质细腻,外焦里嫩,汁水连连,令众人赞不绝口,皆闭眼咀嚼,回味无穷。 郗恢粗声粗气地道“就凭能吃到这红烧肉,俺也随你去兖州!” “哈哈,没有红烧肉你不去?”殷仲堪戏谑道“前些日子我还听说,咱八人里面你是第一个偷偷来广陵公府报名参军的。” 此言一出,众人哄堂大笑。 郗恢倒也不以为意,他抓起布巾擦了擦嘴,扔在案几上,端起酒盏来道“听闻广陵公要享齐人之福,我们第二盏恭祝他与二位夫人永结鸾俦,共盟鸳蝶!” “好,祝广陵公与二位夫人永结鸾俦,共盟鸳蝶!”众人一起朗声恭贺道。 陈望觉得两位大舅哥王恭、谢琰在场稍有些尴尬,但又不好谦虚,赶忙道“阿乞,听说你和谢道粲(谢道韫的三妹)也订亲了,我们也祝你白首同归,瓜瓞绵绵。” 于是大家又祝贺了郗恢,共饮了此盏。 其实王恭、谢琰对于各自的阿妹、堂姐共嫁陈望并无不快,反而觉得是件幸事,与陈望这位深不可测的大神走得更近了。 时值晚夏,夜晚凉风习习,吹来阵阵茉莉、栀子花香,令人心旷神怡。 大家觥筹交错,兴致高涨,忽而低声说着桓温的死讯,一起又哄堂大笑,忽而又敲击铜盏,高声吟唱,好不开心。 酒至半酣,陈望见再喝下去就得朝着酩酊大醉方向去了,他用筷箸敲击了几下身前的铜盘,大家逐渐安静了下来,一起看向陈望。 “呃……为了不打扰诸公酒兴,我提前先讲两句,过后我们再一醉方休。”陈望收敛起笑容,环顾左右,温言道。 座中八人皆是世家子弟,随陈望一起赴兖州都是他们求之而不得的事情,早在去年六月简文帝正式封陈望为兖州刺史加前军将军时就纷纷提着礼物来广陵公府踊跃报名。 因为官员外放,尤其是能参加战争获取军功,这是世家子弟通往仕途的一条捷径,远比在朝做文职官吏晋升得快。 更因为陈望决断如流,足智多谋,少年老成的个人魅力,令大家已是心服口服,跟着这样的领导干事,不愁日后加官进爵,封妻荫子。 “首先,我们去了兖州,效力军前,当以身作则,不可再贪杯,更不能再服用五石散。”陈望的声调没有提高,但是口吻却变得严厉了,“先父在江北都督四州诸军事时已定下严苛的军法,从上至下,令行禁止,执法如山,如有违犯,绝不姑息!诸公都是我多年同窗。” 说着,他又指了指坐在末尾的顾恺之道“长康亦是我同朝为臣的好友。” 他继续道“出征之前,我就不再重复这些话了,今天讲明,去了兖州,各位都有各自职司,不能经常在一起,请诸公能遵守军法,不要使我为难才好。” 众人面色肃然,一起躬身拱手道“定当遵从军前律法,如有违犯,请按律执行便是!” “好!”陈望一拍案几,端起了酒盏,高声道“来,我们满饮此盏,让孝伯念一下去兖州后各位分工。” 说完,大家举盏共饮。 饮罢,王恭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张纸,展开念道“庾楷任度支中郎将(六品),赴历阳郡,协助太守江卣负责粮草筹集、调拨等事宜,羊昙任文学掾(掌教育选拔人才),王忱任兖州主簿(掌管文书),郗恢任兖州别驾(秘书长),谢琰任兖州参军(参谋长),在下任兖州长史(幕僚长),顾恺之任功曹掾(刺史副官掌组织协调一切事务),殷仲堪任督邮(掌军纪律法),柏华任兖州司马(掌军事杂务)。” 念罢,陈望接着道“以上官职我已上报中书监并转吏部,任命不日就会下发,请诸位在府中拜领。” 众人一起躬身施礼道“谨遵前军将军之命!” 陈望满意地点了点头,脸色缓了下来,挥了挥手,笑道“好了,我说完了,哈哈,你们没什么异议吧。” “没有异议!”众人抬头一起道。 “来,接着奏乐接着舞,哈哈哈,今晚不醉不归啊,”陈望双手高举,挽起袖子,站起身来,高声吟诵起曹操的《短歌行》“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讌,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众人皆鼓掌,跟着站起,端起酒盏,一起唱道“乃到王母台,金阶玉为堂,芝草生殿旁。东西厢,客满堂。主人当行觞,坐者长寿遽何央。长乐甫始宜孙子。常愿主人增年,与天相守。” 唱罢,一饮而尽! 一时间,气氛陡然热烈了起来,庾楷大叫道“你们都去了庐江把我一个人扔在了历阳,欣之啊,你可得给我加薪才行!” 未待陈望说话,谢琰接话道“迅文,欣之把最重要的粮草交给了你,若是将来战事一起,我们都在前线吃菜,你在历阳吃肉,你还要加薪?” 郗恢一边啃着鸡腿,一边道“你要是不愿意做,我去做,我可是一日不食肉,就像鱼离了水。” “迅文,你得好好跟着江太守学习啊,他的本事可不止掌管四州钱粮十余载,从未耽误过军前供应,呃……等改日你来我府上,我们详谈,总之,你粮草辎重供应充足,若是前线作战胜利,都属首功。”陈望看着庾楷,郑重其事地道“善为国者,取于人事,故必使遂其六畜,辟其田野,安其处所,丈夫治田有亩数,妇人织红有尺度,是富国强兵之道也。” 庾楷心悦诚服,躬身举盏敬了陈望,自己一饮而尽。 陈望眼见得江卣年事已高,不忍他在任上继续操劳下去,有意培养庾楷来接替江卣,已和谢安就这次赴任兖州的人事安排谈妥,父亲当年的旧部有的十几年,有的二十几年在江北任职,公务繁重,披星戴月,任劳任怨,该是他们养老享福的时候了。 其中江卣就被升了一级,为三品的光禄大夫。 这也是陈望审时度势,果断让出了北府新军,从而在劳苦功高的旧部升职方面获得了谢安的全力支持。 九名年轻人一起把盏言欢,憧憬着未来,像笼中之鸟一般,盼望着早日飞上浩瀚无涯的天空。 第149章 两个梁州刺史互殴 十日后,太极殿朝会。 中书舍人递上了扬州牧桓冲奏章,司马曜命新任散骑侍郎范宁当众朗读。 大家一听,又是一片哗然,桓温死后,第一个内乱来自于他的内部家族。 桓温的四弟,前司隶校尉桓秘,因卢悚事件被桓温罢免官职,闲赋在家,心怀不满。 听闻桓温已逝,接任者为五弟桓冲,更是心怀怨恨,私下联络桓温长子桓熙、次子桓济密谋杀掉桓冲,由桓熙接任扬州牧及所有军权。 但桓冲在桓氏派系中威望素着,人缘颇高,很快就有人向他告密,并做了精密部署。 桓温出殡当天一早,甲士就从送葬队伍里揪出了桓秘、桓熙、桓济三人,奏请将桓秘囚禁于江陵桓温墓地看守陵园,桓熙、桓济流放长沙郡,皆永不录用,。 司马曜马上准奏,因为现在的桓冲是桓氏一族掌门人,掌握桓温生前的所有军权和地盘,而且桓冲不同于桓温乃当世名将,少年成名,骁勇善战,文武双全,且性情温良,声名远播。 陈望在班列中不由得暗自感叹,为了金钱和权力,多少人不顾亲情,铤而走险,最终走上了不归之路。 自己家当年不也是为了父亲的江北四州分成两派,闹得人心惶惶,鸡飞狗跳。 八月初七,太极殿朝会。 荆州刺史,征西将军桓豁上表,川北起战事。 七月二十八,桓豁麾下梁州刺史杨亮遣其子都督护军杨广率军五万由汉中出发,西出阳平关,渡过汉水,大举进犯氐秦仇池郡(辖境相当今甘肃西和县、成县、礼县等地)。 被氐秦梁州刺史、右将军、博平县侯杨安轻松击败,连锁反应导致沮水(汉水上游)两岸晋军防线大溃,包括拥护东晋朝廷的当地豪强纷纷放弃坞壁村堡,望风而逃。 现氐秦杨安部大举反攻,兵锋直指汉中。 陈望在班列中暗笑,两个梁州刺史互相打架,这是什么概念? 美猴王大战六耳猕猴,真假猴王大战啊。 只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出来,抬头一看,果然是自己未来的岳父泰山,五兵尚书王蕴。 “启奏陛下,氐秦自太和五年纵兵灭燕和仇池以来,三年来与我朝无从有过战事,方使我大晋境内致力于休养生息,物阜民丰,如今方兴未艾,杨亮却主动出击挑衅,并导致大败,应予以治罪。” “不可,”只听一名大臣出班奏禀道“万万不可,如今大司马新逝,北境边陲近万里之遥,人心惶惶,可暂时记下杨亮之罪,先巩固边防为重。” 陈望一看,乃是领军将军韩伯,出自河南老乡颍川,四大世族的陈、钟、庾、韩。 暗自思忖,对方可是杨安,苻坚手下大将之一,平定铁弗匈奴,平息五公之乱,东征灭燕,南灭仇池,身经百战,赫赫战功。 绝对排在前十名的悍将,上可纵马杀敌,下可治政安民,说起来那是个帅才。 不过杨亮主动出击,虽然着实愚蠢,但也不失为桓温死后整个大晋一片悲观情绪笼罩中的一个小小激励。 虽败犹荣,以卵击石,还是蛮有血性的,反正于己无关,哈哈哈。 只听得前面又有人开口道“韩大人所言极是,先防守住北境万里边陲为重,微臣提议,前军将军应尽快赴任,并率军从寿阳出击,从东面尽可能的缓解西线杨亮所部压力。” 由于现在站在了第五排,不比前些日子做员外散骑侍郎那时,站在丹樨上能看清楚。 于是陈望踮起脚尖,向前张望,原来是自己的另一个岳父谢安,不是岳父,是未来的岳叔父。 司马曜半晌未说话,他着实是舍不得离开陈望,沉吟道“呃……陈卿丁忧三年且在朝仅一年,并不熟悉江北事务,短时间出征,可行吗?” 陈望心道,当然不行,去了江北三个月才能熟悉军兵战力,粮草运输能力,道路河流地理等诸多因素,唉,这个谢道韫她叔,怎能如此提议,而且淮水对面的是谁? 正是坐镇关东的,号称功盖诸葛亮的五胡十六国头号牛人——王猛! 只听王彪之嘶哑的嗓音传了过来,“谢公所言我不赞同,前军将军虽然也在虎牢关战胜鲜卑白虏,但也只此一战而已,有何实力渡过淮水去主动进攻氐秦巨酋王猛?那岂不是和杨亮一个性质了嘛,若是再战败,局面该如何收拾?” 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见,陈望暗道。 一个嗓音清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充满了慷慨激昂,“微臣赞同尚书仆射大人之见,前军将军应即刻率军北征,提振我大晋万千军民之士气,如今大司马新逝,杨亮又败,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胜则直取谯郡,败则固守寿阳,万无一失!” 第150章 出征之前别二美 陈望又踮起脚尖来看,是谯王司马恬,这小子对我倒是蛮有信心的,前几日刚把他的龙泉宝剑给我送了过来,今天就一力推荐。 虽然有示好之意,不过此番言论一听就是不懂军事,败则退守寿春,如果败了,就一定能逃回寿阳固守吗? 陈望前面的三品以上朝廷大员纷纷点头,议论了一阵子后,一起躬身向丹樨上施礼道“臣等附议御史中丞之见。” 司马曜重重地叹了口气,用询问的口气道“唉……那只好有劳前军将军了,三日后从建康出发,二十日北上出击,可否?” 一听司马曜发话了,陈望只得硬着头皮出了班列,手持笏板,向上躬身,慷慨激昂道“臣,陈望,定当不负圣上所望,力争为陛下登基以来打下第一个胜仗,为陛下万年为大晋永昌献礼!” “好!陈卿忠勇可嘉,三日后辰时,朕和太后、太妃将亲赴校军场为你壮行!”司马曜兴奋地脸色泛红,接着吩咐道“王蕴,你即刻准备五千精兵随陈卿赴江北,陆纳,你筹集布帛三千匹,钱两百万直接运往庐江郡供陈卿犒赏三军用度。” 五兵尚书王蕴、度支尚书陆纳一起出班列,躬身施礼道“臣等遵旨!” 散朝后,陈望回到府中,跟大娘和阿姐说了今日朝会,陛下命他提前出征。 这下广陵公府上下可忙乎了起来,司马熙雯急命丫鬟给陈望缝制过冬的衣服,陈胜谯挺着大肚子连夜给陈望赶制牛皮靴,前些日子已经给他和陈顾各做了两双,这又开始做了。 陈望一阵苦笑,想劝也劝不了,哪用得了这么多衣服和鞋子。 吃罢晚饭,陈望带上形影不离的周全,匆匆骑上快马直奔五兵尚书府而去。 进了府门后,拜见了王蕴和刘氏夫人后道明了来意,二人也不避讳,直接命丫鬟唤王法慧来到中堂。 然后二人各自回避了。 不大一会儿,王法慧从屏风后转出。 她穿着秋香色的衫子,衬里是月白的轻纱裙子,衣带在小腹处松松的打了个结,即使是这样率性随意地穿着素衣,也能若隐若现地透露出她冰肌玉骨的气质。 王法慧看着陈望,眼圈一红,娇声道“陈郎,我们去后花园走走吧。” 陈望点头道“法慧妹妹,我即将出征,特来见见你。” 边说着边向中堂后走去。 “嗯,父亲晚饭时说过了,兄长情绪高涨,但我……我该怎么办?”王法慧边走边道。 陈望笑道“你说你怎么办?傻妹子,你高兴还是难过?” “自然是舍不得你走,听父亲说氐秦胡人皆为凶悍骁勇之辈,我正为你难过呢,你为什么非要去呢?唉……” 二人来到后花园,一座假山后面,王法慧一头扎进了陈望的怀里,眼泪一滴一滴砸落下来,在他的青色长衫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水花。 陈望左手揽住王法慧的香肩,右手指托起她洁白娇嫩的下巴,初秋的皎洁月光洒在她泪眼婆娑的面容上,精致绝美的脸上沾满了霜雪,仿若一朵盛开的冰莲,不禁看呆了。 他用手擦拭着王法慧的眼泪,温言道“法慧妹妹,我快则元日节晚则明年春天回来,一回来就娶你进府门。” 王法慧的小手在陈望的后腰上狠狠掐了一把,“你应该说你们,不是我一个人,还有令姜阿姐,你哪辈子修来的福气。” “嘿嘿,其实我一直——”陈望讪笑着还没说完,被王法慧柔软的朱唇给紧紧堵住了。 良久,王法慧把头埋在陈望怀里,喃喃地道“你不必说,我都知道了,本来我和令姜姐姐也是情同姐妹,现在就是不想让你去犯险。” 陈望用食指轻轻刮着王法慧翘挺的小鼻子,在她耳边柔声道“还我呢,你现在应该自称‘妾’才对。” “叫什么都可以,但你答应我,哦不,答应妾,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该逃命就逃命,我没去过战场,但知道水火无情,刀剑无眼,尤其还有飞来飞去的箭矢……” “那是自然,夫君我为了你也要活着回来,建康第一大美女若是嫁了别人,我死都不瞑目的。” “不许乱说,你不能死,妾让兄长好好保护你。”王法慧声音低低哑哑的,带着夜晚花园芳香的微醺,格外的撩人。 她那一头乌黑如漆的秀发,被微风吹拂起来,飘到了脸颊旁,遮住了她半张精巧完美的俏脸,只见那一抹红唇,在月光照耀下,闪烁着迷人的光泽,好像在呼唤着世人前往采摘…… 二人正在诉说着情话,如胶似漆,互相抚摸着渐入佳境之时,忽然有人喊道“欣之,欣之?你在哪?” 陈望和王法慧赶忙分开,整理各自衣衫,却见王恭走到了假山前。 “哎呀,欣之兄啊,听父亲说你来了,怎么不喊我?”说着王恭一把拉起陈望的手就走,一脸兴奋地边走边道“快去我房里,看看父亲给我带回来的盔甲和佩刀,对了,还有你的一副,要不然我还得明天给你送过去呢。” “我……”陈望被他拽着,边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着假山旁的王法慧,她也在直勾勾地看着他,月光下,如瑶池仙子,清丽脱俗,眼神中充满了无奈、幽怨、不舍…… “妹子,你明日在和欣之说话啊,我有要事,哈哈哈……”王恭扯着陈望走出了花园,只留了开心的笑声和王法慧一人。 陈望心中愤恨不已,暗骂王恭你个猪头,我明日哪有时间,还得见几位朝中大佬,还得去拜见太后,还得去办理和签署许多相关出征手续…… 来到卧房,平生第一次穿盔戴甲的王恭有板有眼,仔仔细细地穿戴好,让陈望欣赏,并大谈他的作战方案和淮水潮汐等知识,听得陈望是哭笑不得。 看看时候已经不早,好歹找了空,辞别了王恭,和周全又去了谢安府。 谢安和刘娉夫妇倒是豁达开通,直接就命丫鬟带着陈谦去了谢道韫的闺房。 进了闺房后,灯光下,谢道韫正在座榻上聚精会神练字,抬头看是陈望来了,美目光华巧转,似是拢了半世的烟雨,一片朦胧。 丫鬟退出去,掩上了房门。 谢道韫缓缓站了起来,她在闺房里穿的很随意,浅绯色上襦很薄,看上去软绵绵的,布料里面掺杂了闪亮亮的银丝,若隐若现地透出光滑的肌肤。 “你这是来与我道别的吗?”谢道韫眉眼弯弯,有些意外地笑道。 陈望应道“是,令姜阿姐,我后日就要动身了。” 陈望疏远谢道韫还因她长得太像太后老妈了,那对清眸流盼的杏眼,那张白腻娇嫩的鹅蛋脸,更还有那一对若隐若现的梨涡…… 谢道韫哪里都好,论才学,论长相,论见识,但陈望从心理上总是过不了这一关,觉得她不像自己老婆,倒是像自己的长辈。 “大呆瓜,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不过已经跟叔父说过了,我也去校军场送你出征。”说着,谢道韫弯腰从床榻上拿起一个毛茸茸的雪白色长条状物件,递给了陈望道“这是我给你缝制的貂皮,北方天寒,记得围在脖子上。” 说完,她抬手给陈望围在了脖子上,笑道“呵呵,戴着蛮合适的,显得脸色更好看了,呵呵。” 笑着笑着,眼眶却红了起来,忽地转过了身去。 陈望心中一阵感动,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抓住了谢道韫的手,把她拉了回来,温言道“我会一直戴着的,令姜阿姐,你也要保重。” 谢道韫抬起脸来盯着陈望,娥眉蹙起,杏眼圆睁,声音很轻但咒骂道“你他娘的就不能不喊我阿姐?” “我……”陈望此时由想起了他的前身陈望,会不会是他有恋母情节,一定是有,从小天天在老妈太后的呵护下长大,去了国子学又遇到了长相近似的谢道韫,渐渐互相写起了诗词,唉,这个混小子。 “你是不是在可怜我嫁不出去了,才让谯姐姐出面让我和法慧一起嫁你?” “不不不,”陈望慌忙摆手道“令姜阿——,啊,绝对不是,都是阿姐她自作主张。” “哼,你们姐弟俩的事儿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是你一年内不回建康,那就说明你是在逃婚,放心,我会嫁人的,不夺法慧妹妹所爱。”谢道韫昂起细长的粉颈,挑衅地看着陈望,脆声道。 “令姜阿——,咳咳,我是真心钟情于你,我跟你解释过了,你不听,那日晚间在王大人府上晚宴,真是喝醉了,而且是误入了——” 谢道韫打断了陈望的话,“法慧妹妹都跟我说了,而且颇为炫耀,说你为了她爬墙去王侍中府上摘石榴,而且还挺身而出挨了一顿打,好有英雄气概,啧啧啧……” “酒醉,一时冲动而已,令姜,你不要耿耿于怀此事。”陈望还是不敢直视谢道韫的眼睛,低着头道。 “好好好,你都跟她那样了,今晚进了门都没正眼瞧过我,呵呵,我……我很丑是吧?”谢道韫气极反笑,但她的目光苍凉,悲伤如同冬日里的连绵细雨,冰冷刺骨。 女人在这方面是极其敏感的,她确定,他的眼神躲躲闪闪,他的道别一定是例行公事。 “我和她,和你不一样,哎!”陈望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解释好,心里越发急躁起来。 谢道韫美目顾盼,也不再看陈望,她抬起皓腕,扬手道“你走吧,后日我们校军场见,记住,一年不回来,我就嫁作他人妇。” “这又何必呢,北方战事说短也短,说长也长,这时间不能确定。” “我已经十九了,明年二十了,依大晋律早就该由祠部配嫁了,只是看在叔父的面子上,你再不回来娶我,那我真就由他们来做主了。” “好,令姜,我答应你,一定回来!” “嗯,就看你了。” 陈望躬身一揖道“那我走了,令姜,你保重。” “嗯,我送你。”说罢,谢道韫走过去给陈望开了门,随着他一起走了出去。 “听叔父说,令尊当年从军一直到位居三公的太尉,出征时都和军兵吃的一样饭食,你也要学习他老人家啊。”谢道韫边走边道。 陈望心里暖烘烘的,这样的话王法慧可说不出来,遂点头道“嗯,此言极是,太公曰将不身服止欲,无以知士卒之饥饱。将与士卒共寒暑,劳苦,饥饱,故三军之众,闻鼓声则喜,闻金声则怒。我记下了,令姜。” “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以前听叔父说起我四叔率兵北伐慕容鲜卑,就是瞧不起军中将领,而且锦衣玉食,导致大败而归,丢弃大军只身跑回建康。”说话间,二人来到中堂,灯火已熄灭,空无一人。 时间已到亥时中,夜色已深,想来谢安夫妇已经睡下了。 陈望怕谢道韫摔倒,抓起了她的手,感觉到温润湿滑, 不由得加了把劲紧紧攥在手心里,低语道“真是打扰叔父和婶娘了。” “他们毕竟不是我亲生父母,我以后的依靠是你,陈郎。”黑暗中,谢道韫幽幽地道。 “嗯,我定不会负你,令姜,你回吧,太晚了。”陈望在中院大门前停住了脚步。 谢道韫默不作声,月光下,那对漂亮的杏仁眼,如秋水剪瞳,定定地看着陈望出了神。 陈望心下有些难过,把她揽在了怀里,在她耳边喃喃地道“等我,我会回来的。” “嗯……”谢道韫发出了梦一般的空灵声音。 良久,陈望放开了谢道韫,躬身一揖后,转身离去。 出了谢府大门,接过周全递过来的缰绳,翻身上马,不无歉意地道“老周,又让你久等了,你大可不必整天跟随我,这是建康。” “孙泰还活着。”周全淡淡地道。 一提孙泰,陈望不由得一愣,是啊,这个贼子亡我之心一直不死,还有个杨佺期,该怎么处置他? 总之陈望是不想再看见这个人了,不管是谁勾搭了谁,终究是走出那一步,即属荒淫无耻,一丘之貉。 “老周,你先去一趟庐江郡吧,给我带个信给辅国将军杨佺期。” “是。” 第151章 誓师出征 宁康元年,八月初九。 黎明时分,遥远天边的一颗孤星渐渐隐没,东方天空泛出一抹亮色,天色越来越亮。 覆舟山下校军场内,一杆五丈高的红边黑底大纛高挂正中。 上面有五个烫金大字从上至下,“前军将军——陈”。 大纛下聚集着五千名晋军步兵,排列整齐,刀枪林立,衣甲鲜明,精神抖擞。 辰时,陈望披挂整齐,银盔银甲,外披殷红战袍,腰悬龙泉宝剑,胯下紫骅骝,在毛安之、王恭、谢琰、柏华、王忱等二十余名将佐、属吏、幕僚簇拥下进了校军场。 主将一入场,五千名晋军提振士气,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呐喊声“厚、厚、厚!” 声音一直传到身后的覆舟山中,惊起一片飞鸟,扑簌簌升上天空。 陈望这还是平生第一次穿上铠甲,他穿的是魏晋时期最为先进的明光甲。 此甲为防生锈,采用了水磨工艺,浑身上下一片晶亮,如果在阳光下能产生耀眼光芒,作战时能使对方目眩从而影响视觉。 而且在各种铠甲中保护面积是最大,并能最大限度的灵活挥动手臂,便于行动,束甲时将皮带套于领间,在领口处打结后向下纵束,至腹前再打结,分成两头围裹腰间后系束在背部。 这时东晋时期高级将领才能穿有铠甲,这种光明甲一直沿用到残唐五代时期。 穿越到东晋后,陈望一直宽袍大袖肥直筒裤,穿着舒适惯了,再穿上这种重达三、四十斤的物件,起初颇为不适应,磨得肩、肘、膝等关节生疼。 就连头上戴的这顶兜鍪因遮住了后脑和耳部,只露出前面的眼睛、鼻子、嘴巴,而听不清旁人说话,更加不适应。 回想起有许多国内外经典的古代将军在战场上和别人互相对话都靠着大吼,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吧。 后来看着全体人员都穿着比他还厚重的盔甲,也只好忍了下来。 陈望催动紫骅骝,来到队伍前列,勒马转过头来,面对北面的巨大观礼台,众将佐在他身后依次站立成一排。 他高高举起了右手,声浪震天的呐喊声停歇了下来。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文武百官、出征将士家属纷纷登上了观礼台,分两厢站立。 陈望在众多女眷中看见了王法慧和谢道韫,大娘和陈胜谯被陈望好歹劝住,所以今早没有过来。 少顷,只听得校军场外有声乐鼓吹响起,众人皆知,天子銮驾到了。 大家无不精神大振,整理衣冠。 前后四辆乘舆进了校军场,在观礼台下停住,车上下了司马曜、褚太后、李太妃、琅琊王司马道子。 四人登上观礼台后,众文武官员齐齐跪倒在地,高声口颂圣上、太后、太妃、琅琊王殿下等吉祥如意,福寿安康。 司马曜也是第一次来校军场。 他登高远眺,正对着的是巍巍覆舟,绵延不绝,校军场西侧归善寺,东侧乐游苑,丹桂盛开,古木参天。 在清晨薄雾中,隐隐有亭台楼阁,时隐时现,亦真亦幻。 收回目光,近前是顶盔挂甲,英姿飒爽的陈望,身后整整齐齐排列着威武雄壮的大晋子弟兵。 心道,这小子穿上这套行头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但真能对付得了以王猛为首,集各游牧民族为一身的虎狼之师吗? 心里想着,双手微微一抬,挑唇高声道“众卿平身!” 然后在观礼台正中座榻上坐下。 他的左首是司马道子,右首是褚太后和李陵容。 全场一片肃静,只有秋风吹拂大纛猎猎作响。 司马曜略显童稚的清脆声音响彻全场,“朕自登基以来,国家多故,先有国之柱石大司马桓温病逝,后有氐虏屡犯边陲,广陵公陈望,忧国奉公,主动请缨,誓师北伐,朕心大慰,有此良臣,晋祚何愁不兴?《诗经》云,‘无德不报’,待卿凯旋回阙,朕当不吝封赏,加殊锡焉。” 陈望听明白了,尤其是最后四个字,意思是要给予不一般的奖赏,赶忙在马上躬身施礼,把昨晚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应对台词,滔滔不绝,和盘托出。 “微臣甲胄在身,不便行跪拜之礼,还乞陛下恕罪,臣本庸才,见短识浅,荷蒙圣恩,擢拔于市井,惟有鞠躬尽瘁以报陛下,定当率领本部大晋雄兵,一往无前,贯颐奋戟,克竟全功,不负陛下所托!” 一番豪言壮语,闻者动容,整篇没有一个和“死”有关的字,这也是陈望精心所做,什么效死,誓死,一死等立誓的词并不适合这种威武雄壮的场合,会给出征带来不祥之气。 司马曜热血沸腾,双手撑住案几,差点不顾身份的站起来,高声道“好!朕盼陈卿露布早日传至京师!陈卿平身,请祠部尚书袁宏宣读《陈公出征赋》为大军壮行!” 哇……那可是“倚马千言”的袁宏啊,心高气傲的江左文宗,他除了给桓温写过《东征赋》、《北征赋》,从来没给别人写过,就连当年还太尉陈谦、国丈褚裒、中军将军殷浩、西中郎将谢万等人北伐也不曾动过笔。 陈望居然获得如此殊荣,在场人虽然大多都是名士,打仗虽然不行,但文学书法,诗词歌赋都在行,皆暗暗惊叹、羡慕不已。 只见袁宏从班列中稳步走出,来到观礼台的边缘处站定,仪态庄重,气定神闲,秋日晨风吹拂他朱红色的官服,那五短身材显得异常高大,如上界太白金星下凡一般。 他展开手中的绢布,高声颂道 “公出颍川,世代忠良,风骨峭峻,家风厚泽,先有太丘,后有靖侯,再有威公,功勋累累,光昭日月,今逢乱世,胡虏猖獗,神器南迁,欣之英达,灵鉴洞照,宇量高雅,远明管乐,近学刘祖,晋之得贤,于斯为贵,行其道,道可致也;从其门,门可入也;立其礼,礼可成也;争其强,强可胜也。全胜不斗,大兵无创,与鬼神通,微哉!微哉!乱曰夫子固穷,游艺文兮,乐以忘忧,惟圣贤兮?达人从事,有仪则兮,行止屈申,与时息兮?君子履信,无不居兮,虽之蛮貊,何忧惧兮?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故,广陵公替天征讨,百舸争流,无往不胜,远击北海,百夷鳞集,万邦来朝,凡普天之下,皆俯身叩拜天子阙前。” 袁宏的文赋从颍川陈氏的始祖陈寔赞起,陈寔乃东汉名臣,因早期在太丘县做过县令又叫陈太丘,“梁上君子”这个成语就是他的故事。 再写三国曹魏名臣陈群,死后追封为“靖侯”,最后是陈望之父陈谦,死后谥号“威”。 陈望从小聪明英武,气度高雅,他的偶像是管仲乐毅,学习的目标是两晋名将,创造了“闻鸡起舞”,“枕戈待旦”等成语的祖逖和刘琨。 此次出征是吊民伐罪之道,只要是遵循谋略,确立礼仪,再强大的敌人也能战胜,绝妙,绝妙! 总之孔子在困苦中能守节操而学艺文,能够乐而忘忧只有圣贤。达人行事须按原则,一切行动适应形势。坚持忠信四海为家,虽到蛮荒有何忧惧。 执守大道,天下万物都会来归附,归附之后而不互相伤害,就会和平、安定,国泰民安。 因此,陈望奉诏北伐,一定会成功,一直能打到传说中的北海(今贝加尔湖),让千百蛮夷部族都来到建康,拜倒在皇帝丹樨之下。 洋洋洒洒,二百八十三字,绝对是才贯二酉,班马文章,不世佳作。 读完之后,观礼台上的众多文武官员以及将士家属纷纷发出了赞叹、喝彩声。 听得陈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道,他比我还了解我,唉,这古代文人墨客可是真能胡诌吹捧啊。 只听侍中王坦之标志性的男高音浑厚洪亮地声音传来,“素闻广陵公善于即兴诗词,乃孙兴公爱徒,此情此景,何不赋诗一首?” 众人尽皆叫好,纷纷鼓起掌来。 陈望在马上略一沉思,昂首看向观礼台,大声吟哦道 “末臣谋略勤宵旰,数载百战不贪功。 定使渠魁齐授首,君王从此不忧胡!” “好!” “妙!” “壮哉!” “再来一首!” …… 观礼台上的人群爆发出阵阵热烈的掌声,叫好声响成一片,欢声雷动,震耳欲聋。 陈望远远看向台上的太后老妈,她漂亮的杏仁眼中早已湿润,正一脸不舍得看着他,不由得一颗心沉到了谷底,知道她是太为自己担心了。 他虽然难过,但绝不能流泪,身后这五千多大晋子弟兵哪一个没有父母或者妻儿担心挂念啊。 遂尽力抑制住悲伤之情,举起双手向褚太后摆动了起来。 看台上的陈望师傅孙绰本已经为他的诗沾沾自喜,大家都在夸赞他教徒有方,以为陈望示意又要创作佳句,赶忙高举双手,令喧嚣的众人安静下来。 陈望看着太后老妈,大声吟哦道 “巍巍战舸系秦淮,直到征人洒泪别。 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思念过江南。 夜夜青山入梦来,夜夜是你,青山也是你。” 褚太后再也忍不住了,在座榻中娇躯颤抖,掩面而泣。 正当众人大为伤感,在咀嚼回味陈望的诗词时,一个淡粉色的身影从观礼台阶梯上跑了下来,飞快地奔向了陈望的紫骅骝。 这下惊呆了观礼台上的所有人,陈望定睛一看,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心爱女人——王法慧! 陈望赶紧跳下紫骅骝,张开了双臂,王法慧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陈望虽然知道这首搭配而来的诗词是写给太后老妈的,表达了对慈母的思念和不舍,但听在王法慧的耳中却是写给她的情诗。 一时间,万众瞩目中,两个在大家眼中郎才女貌的神仙眷侣,相拥在一起。 这就是魏晋和其他朝代的不同之处,不拘常理,旷达不羁,举止洒脱,返璞归真才是人们钦佩而加以模仿学习的偶像。 “哎呦?”司马曜手抚下巴,嘴唇抖动,发出了一声轻微地惊呼。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观礼台下热烈拥抱的二人身上,都没有听见司马曜的声音。 但有一个人听见了,那就是小司马曜一岁的司马道子。 他没有转头,目光也钉在了那个如姑射仙子、倾城倾国的王法慧身上,轻语道“她就是王蕴之女王法慧。” 司马曜身子一颤,紧紧抿住了薄唇,眼神就像磁吸一样牢牢地扣在王法慧那婀娜多姿的娇躯上。 “她,她就是王法慧?” “是,皇兄。” “怎么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她有如此之绝世容颜?” 二人虽然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一岁,但对美女,尤其是对有个性的美女从来都是很有感觉的,他们从懂得男女之事时就开始不厌其烦的一起探讨女人身体奥秘。 这可就苦了当年会稽王府,现在皇宫里的众多侍女、宫女们了。 在女人方面兄弟二人有着共同而且超乎常人的兴趣,当真是一母同胞,基因里面都带着永不满足的饥渴和填不饱的欲壑。 若是给东晋时期各国君王们来个荒淫无度、色胆包天的排名榜,名列第一的不是他们的祖先后宫数万美女坐着羊车寻芳的晋武帝司马炎,也不是给后宫美女都穿上官服,喜欢制服控的石赵天王石虎,而是凉州的张祚(上两部东晋小说中有过叙述)。 第二、第三当仁不让,就是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两兄弟了。 ——自此,《东晋,我来了!》第一卷“初入东晋”结束,明天将开始第二卷“北上征程”。作者本人不才,但日夜不辍,坚持更新,参考了两汉三国魏晋南北朝史大量典籍、文献,正史、地图等,只为奉献给不离不弃的读者们一个真实而有趣的东晋历史穿越小说。 如果有不尽之处,真诚的希望大家指正和批评! 我们精彩继续。 还望没有给与五星书评的读者朋友们,在百忙之中,用一分钟时间评价上,作者本人将感激不尽,并努力坚持下去,不负所望! 第1章 走马上任 秋日明媚,金风送爽,天空蔚蓝,白云悠悠。 建康士子、百姓在台城东的青溪之畔沿途围观,拥挤不堪,箪食壶浆,相送王师。 无数鲜花、花球、水果,向帅旗下的陈望身上、马上扔来,令他应接不暇,只得左右抱拳拱手,笑脸答谢少女、美妇们的好意。 陈望率领着准岳父王蕴调拨的五千精锐大晋子弟兵,乘战船二十艘出秦淮河,横渡长江,于次日下午到达了历阳郡。 南中郎将、历阳太守江卣早已恭候在江边,下船后,陈望命兖州司马柏华安排军兵于历阳西城门外扎营,随着江卣一起进了城。 进了历阳郡衙后,陈望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了江卣。 陈望看着常年操劳于江北后勤给养供应的江卣,不免心中有些难过,他沉声道“叔父,此次出征我给您带来一个副手,也是我的同窗,名叫庾楷,乃庾太尉之孙。” “哦……”江卣手抚着稀疏的山羊胡,眯眼道“长公子这是……” “实不相瞒,我有意让庾楷日后接您的班,还望您尽心培养,”陈望直言不讳地接着道“当然,他何时能胜任此职,全凭叔父大人决定,我不催您。” “这……”江卣有些意外地沉吟着道“长公子是觉得我老迈昏聩了,还是有失职失察之处?” 陈望心道,他这是误会我了,看来对古人说话还得讲究个含蓄二字才好。 于是脸上浮起了笑意,但语气里却是多了一份真诚之意,他温言道“叔父,您误会了,侄儿前来兖州非常需要你们这些父亲旧部的协助,但你们大多都已在江北军中效力十数载,年龄、身体都不比从前,侄儿想调你们回建康,一来是回京尽享荣华富贵,二来是助我在朝中多几分话语权,以免被奸佞之臣构陷。” 江卣闻言,面色缓和了下来,颔首道“长公子之意我不是不知,只是在一个地方一个职位上待久了,难免有不舍之情,还望见谅,这……庾楷是可塑之才吗?将来让他掌管江北十数万大军和二百万民众的生计,你可放心?” “唉!”陈望叹息道“最令我放心的自然是叔父您,但总要得有接替之人,庾楷出自高门庾氏,家财万贯,自小锦衣玉食,肥马轻裘,不瞒叔父您说,若是掌管钱粮之事给我两个人让我选择,另一个是出身寒门,自小节衣缩食,寒窗苦读,品学兼优之人,我定当选择庾楷。” “哦?”江卣微微一怔,此番言论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蹙眉问道“这是为何?” “越是贫苦出身的人,在巨大财富面前,在自认为不易被察觉的机会面前,越容易改柯易节,”说完,陈望笑了笑,怕江卣误会,解释道“当然,这里说的是个概率问题,而不是代表所有。” 江卣思忖了片刻,心中叹服不已,躬身施礼道“长公子知人善任,所见甚是,正所谓‘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若是将寒门子弟安排在其他职位上或许能有所成就,若是跌倒在钱粮之上,那就太可惜了。” “嗯,寒门子弟最合适的职位就是在督察和谏议方面,常常会出千古诤臣,也是检验主官或者陛下的一面镜子。”陈望点头继续道“《吴子·治兵》说,教战之令,短者持矛戟,长者持弓弩,强者持旌旗 ,勇者持金鼓 ,弱者给厮养, 智者为谋主。吴起在这里讲的短者怎样、长者怎样等是从教练作战之法令角度来讲的 其实这里隐含着一些用人之道 就是因势用人的问题,即根据人才个人特点用之 或让持矛戟 或让持弓弩等。这与刘邦的因势用人之道有异曲同工之妙因此 用人一定要灵活 把握好“势” 只有这样才能合理地分配任务,使下属在愉快、轻松的氛围中把工作做到最好。” “高见啊,长公子!”江卣再次施礼道“卑职一定会尽心竭力,辅助和培养庾楷,令他成为将来萧何、荀彧之类的一代干吏名臣。” “哈哈,叔父,您把他们培养成下一个江卣,侄儿就感激不尽了!” “哦?”江卣微微错愕,又爽朗地大笑起来,“哈哈,长公子言重了,言重了,哈哈哈……” 陈望放下心来,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微笑道“叔父,好久没来历阳了,是不是该吃晚餐了?” 江卣一拍脑门,猛然醒悟,“哎呀,恕罪,恕罪,我早已经安排妥当,这就上饭。” 说罢,向中堂下大喊道“吩咐厨下,赶紧上饭。” 陈望这才将庾楷等人唤上中堂,一一向江卣做了介绍。 江卣也算是一代名臣,兢兢业业,从无纰漏,大家慕名已久,纷纷躬身施礼。 因为陈望早已提出了禁酒令,所以晚餐很快吃完,撤下饭碗后,大家进入了正题。 陈望率先下令道“此次奉诏北伐,第一站本来要去寿阳,但刺史行辕皆在庐江,只能绕道先去,江太守,明日请将五万大军之粮草用度直接发送至寿阳,按三月时日计算。” 江卣在座榻中躬身答道“卑职遵命,按一日一名军兵至少一斤粮计算,一月为三十斤,三月为九十斤,合一石粮左右,五万大军三个月需粮十五万旦,另加草料五万石,不知可否够用?” 众人皆为惊叹,江卣如数家珍,对答如流。 陈望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我军多为步兵,足够了,十日内可否送到?” “寻常时间应为半个月,若多征调民夫,也在十二、三日之内。”江卣答道。 陈望蹙眉,边思忖着边道“还是十日吧,江太守,兵贵神速,此次我在庐江可能只待一晚,第二日即发兵寿阳,赶在王猛所部布防淮水之前发起总攻。” 江卣神色有些为难,抚着山羊胡子沉思了半晌,点头道“卑职尽力。” 陈望看向郗恢下令道“道胤,你即刻派一队快马赶赴庐江报与左卫将军陈安,令其点起五万精兵,待三日后我到庐江,次日晨发兵寿阳。” 郗恢站起身来,躬身施礼道“卑职遵命!” 陈望再下令,“瑗度,你派人,哦不,你亲自率一队快马明日晨赶往寿阳,命徐元喜打造战船并征调民船,供大晋渡淮水使用,切记不要声张,以防对岸氐秦哨探。” “卑职遵命!”谢琰也起身领命。 陈望对剩下的人道“大家早些歇息,于明日卯时起床用饭,卯时中出发!” “末将、卑职遵命!”众人一起起身答道。 说完,除了庾楷之外,都退出了郡衙。 陈望再次向江卣躬身道“叔父,今夜我就在城外军营中住宿,明日不必相送,您调度粮草明早出发一定很忙。” 江卣还礼道“长公子请放心,卑职当不辱使命,我一直对属下军兵教诲,前线流血我们流汗,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陈望心中感动,转头对身后的庾楷沉声道“迅文,你好好向江太守请教,这可是金玉良言,话虽如此,有些事儿也非人力所及,多少军兵民夫为了按时送达前线粮草死在路上,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这就是江太守的写照啊。” 庾楷躬身施礼道“末将谨记。” 江卣双目中已饱含热泪,陈望的一席话道出了他多年来的栉风沐雨,任劳任怨,如今已是两鬓斑白。 陈望辞别二人,转身出了郡衙。 次日晨,吃罢早饭,陈望穿戴好盔甲,传令下去拔营起寨,向东方二百多里外的庐江郡(今安徽六安市霍邱县周边)进发。 骑在紫骅骝上,他远远看见历阳北城门有大批军卒和民夫正赶着驴、骡,还有的是人力推车满载粮草正向北行进。 不觉心头一热,看来江卣昨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统筹规划路线,运输工具,粮草数量统计……行动的比他们都早,还动员了这么多人。 这真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但愿庾楷将来也能像江卣一样,成为一名优秀的后勤干部。 遂吩咐身边的柏华道“传令下去,加快行军速度,到庐江在好好歇息。” 柏华领命,召集了十几名骑兵军校向正在行进的队伍首尾各部分传达命令去了。 第三日晌午,陈望所部抵达庐江郡。 远远望去,东城门已经戒严,两旁军兵林立,弓上弦,刀出鞘,明盔亮甲,雄壮威武。 所有准备入城的百姓、商队都被军兵拦在东城门北侧,正在翘脚瞩目观看从东边开来的晋军大部队。 吊桥外一箭之地,陈安、褚歆在前领衔兖州几十名文武官员整整齐齐站成两列,面容整肃,恭候迎接。 陈望催动紫骅骝,来到众文武面前,翻身下马。 陈安、褚歆等躬身施礼,高声口颂道“末将、卑职等参见刺史大人!” 陈望赶忙快走几步,亲手搀扶起二人,唇角含笑道“快快请起,诸公,快快请起啊。” 众人起身后,陈望看了看北侧的百姓人群,笑吟吟地对陈安、褚歆道“左卫将军、褚刺史何必搞得如此隆重,在郡衙等候便是,还戒严了,又不是在边境重镇。” 陈安未及说话,褚歆手抚颌下稀疏的胡须,肥胖白皙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咧嘴道“我兖州军民翘首期盼,刺史大人终于走马上任,我这个代刺史也完成使命了,哈哈哈,隆重一些也好让江北士子、百姓等一睹刺史大人的风采嘛。” 陈望看着褚歆下巴的肉往下垂着,都有些担心会随时掉下来,心道,相比三年前自己偷着跑出来攻打寿阳时所见,我这个舅舅又胖了许多。 “褚长史言过了,哈哈哈,”陈望大笑道,又转头看向陈安道“左卫将军,我们还是郡衙说话吧。” 陈安圆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躬身道“刺史大人请。” 说罢,陈安和褚歆闪身两侧,陈望回头接过亲兵递过来的马缰绳,翻身上了紫骅骝,一边和熟悉的朱序、桓伊、江绩、王荟等人打着招呼,一边率领手下进了城门。 整个庐江城内已经静街,家家关门闭户,沿街巷口都有晋军士兵把守,如临大敌。 大街上黄土铺地,一尘不染。 陈安在陈望侧面稍稍靠后的位置低语道“都是褚歆他们这些文官搞得,不过自太和四年放弃淮北、中原后,大片百姓、士子都随大军南来,庐江及周边几个县城也确实人满为患,他们也担心长公子来上任第一天再出什么意外状况。” “嗯,人多好啊,叔父,”陈望低语道“人口才是第一生产力嘛。” “什么?什么是生产力?” “啊,哈哈,就是能劳动能创造制作出所有有用东西的意思。” “哦,这倒是。” “五万大军备齐了吗?” “已备好,屯扎在城北大营里,我们兖州一共有十三万大军,大都屯扎在城西。” “骁骑营满编了吗,驻扎在哪?” “召满了,郡衙内外亲兵都是,剩余三百人驻扎在郡衙不远的校军场内,除了在咱们广陵公府的五十人,又补充了五十人,都是我亲自从军兵和北方来的百姓中挑选的,战斗力可是非常强悍,比北府军除了人数少,其他都胜出许多。” “哦,好,多谢叔父。” “你真要渡过淮水去攻打氐秦?” “是,叔父,可有探报,王猛现在何处?” “他现在谯郡(安徽亳州市),并在山桑(今安徽亳州市蒙城县附近)、下蔡(今安徽淮南市凤台县附近),两地都有驻军,三地皆有不足二百里,骑兵也就是一天的时间。” 边说着,一行人已经到了位于城中心大街十字路口的郡衙。 陈望远远看见一身黑衣,背着长虹剑的周全站在郡衙门口,在一群全副武装的军兵面前很是惹眼。 到了大门口,众人一起下了马,周全接过陈望的马缰绳低语道“办妥了,杨佺期昨日一早就携家眷走了。” 陈望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阔步走进了郡衙。 褚歆快步向前走了几步,一边介绍道“郡衙后院业已打扫干净,今晚刺史大人可在此歇息。” “嗯,好,有劳褚长史了。”陈望说着来到中堂上,在居中的座榻上坐了下来。 “辅国将军——” “知道了。”陈望打断了他舅舅的继续汇报。 第2章 兖州人事安排 兖州众文武和随陈望新来的文武官员济济一堂,按官职品阶分文东武西两厢而坐。 毛安之负责后军,安顿好了五千人马在城外扎了营,最后从堂下走上来,掀起了一个高潮。 他本是兖州旧将,而且是太尉陈谦亲兵统领,性格直率,为人豪放,很得大家喜欢。 十三年前的升平四年,二十三岁的毛安之跟随陈谦大军远征野王(今河南焦作市沁阳附近),刀劈中原军阀冉魏悍将吕护,至今为人津津乐道,一举奠定了在兖州军中的地位。 朱序、桓伊、刘遁等武将跟毛安之许久不见,互相寒暄,嬉笑着,大堂上热闹了起来。 陈望眯眼看去,比之自己四年前刚到洛阳时,见到的江北文武少了许多人。 谢石、张玄之、刁彝、杨佺期、还有那个死去的梁山伯。 闭上眼睛,整理了一下思绪,毕竟这是自己第一次正式主持兖州事务,自己算是这片土地上的第一把手了,这里不比建康,狗尾续貂,刺史就是土皇帝,操纵着生杀大权,不管是新人还是旧人,这个“威”还是要立的。 他睁开眼睛,咽了口唾沫,拍了拍桌案。 大堂上逐渐静了下来,大家正襟危坐,抬头一起看向了中间座榻上的陈望。 陈望收起往日脸上总是挂着的人畜无害微笑,神色骤变,脸上仿佛凝结了一层寒霜,变得分外冷峻,眉宇间透出一股子严肃和凝重之色。 这让所有在座之人不禁暗暗吃了一惊,尤其是跟着他新来的那帮高门士族子弟,国子学的同学们。 自打认识陈望以来,一直到半个时辰前,他还是一如既往,温文尔雅,谈笑风生,现在却变得仿佛是另外一个人了。 只见陈望剑眉微微竖起,细目如电,从大堂上每一个人的脸上一一扫过,令人不由得心中怦怦直跳。 听说他在下邳弹指一挥间杀了九十九个大晋军兵,在虎牢关前指挥若定,鸿沟出奇兵,大破鲜卑七万大军,还有坊间传闻说大司马桓温的死就是被他吓死的,还有人亲眼看见桓温的狗头军师郗超满身是血从宫城里被人抬了出来,至今再没见人…… 如此胆大心细,杀伐果断,难道这一切竟然是真的? 大堂上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只有肥胖的褚歆偶尔传出的粗重呼吸声。 只见陈望弧线优美的唇角挑了挑,平静地开口道“从中宗元皇帝的建武元年以来,我大晋内忧外患,战事不断,迄无宁日,至今已达五十余载,胡虏更迭,日渐势大,愈发猖獗,北方赤地千里,炊烟断绝,易子相食,惨不忍言,大晋立国以来从未如今日一般民穷财竭,势如累卵。氐虏狡猾,趁先帝驾崩,今上新立,伺机犯我西境,攻入沮水,日益嚣张,大有继续南下之势。” 说完,陈望目光锐利地看向众文武官员,他孤身而立,如山般挺拔的背脊没有一丝晃动,显得厚重威武。 忽然他提高了嗓音,大声道“在此国家危难之际,今上授我假节之权,令我都督江北三州诸军事,统领大军进击淮北,荡平氐虏,以解西境之困。我等应奋不顾身,杀敌致果,上不负君王,下不负黎庶!” 话音一落,陈安领衔众文武在座榻中一起躬身施礼,高声道“一切遵从前军将军之命!” 陈望语气更加严厉起来,令在场人感到一阵阵寒意袭来,“战场之上,军法无情,闻鼓则进,闻金则止,古有魏绛杀扬干仆人,孙武杀吴王宠姬,司马穰宜杀监军庄贾,彭越杀最后来者,皆非沽名钓誉,嗜杀成性,而是已正军法,我兖州大军如有违犯军令军法者,亦定斩不饶!” 陈望那冰冷的眼神,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让人无法窥视他的内心世界。 他最后强调,“军中之事,不闻君命,皆由将出,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如此,则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敌于前,无君于后。战胜于外,功立于内。吏迁士赏,百姓欢悦,将无咎殃。是故,风雨时节,五谷丰登,社稷安宁,皆大欢喜!” 他最后的话大家都听得明白,意思是你们现在只能听我一个人的将令,在这里没有皇命。 只有这样,才能战胜强敌,立功行赏,国泰民安,百姓高兴,我也高兴。 我高兴了,你们也就高兴了。 在座众文武官员,惴惴不安,心思各异。 兖州老臣以前追随太尉陈谦,他待人宽厚,平易近人,上阵杀敌冲锋在前,出征食宿同甘共苦,而现在这位新主公感觉是唯我独尊,法令严苛,刻薄寡恩,令人不寒而栗。 一起从建康来的新人们心情更是沉重,他们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陈望的另一面,从未有过的陌生感,恐怕从此再无同窗那种嬉戏笑骂的氛围场景了,有的只是上下级关系。 一时间众人默默不语,气氛陡然间压抑了起来。 陈望感觉到自己的话说得重了,但他打定了主意,丑话必须放到前面说,立法必须要严苛,否则这个是父亲旧部,那个是朝中勋贵子侄,还有自己府里的人,如柏华、毛安之等,若不如此,一人犯一次饶一次,那就不必带兵打仗了,回建康遛狗养鸟去吧。 他也坚信一点,维护权威最管用的方法只有一条,那就是大家立了功,提高封赏。 这是对手下最大恩宠,比什么甜言蜜语,好言安抚都行之有效。 停了片刻,陈望放缓了语气接着道“辅国将军杨佺期,因病离职,我已报中书监和吏部,奏请皇上任命他为新野太守。” “哦……”兖州众文武一起发出惊叹声,怪不得这几天没看见杨佺期,他武艺高强甚至在陈安之上,号称江北武将第一人,如今去了内地小郡做了个太守。 这算是被清出了兖州的权力中心,前途渺茫了。 究竟为何,大家不得而知,只能猜测是否与四年前陈望初至洛阳,以辅国将军杨佺期为首的兖州主簿刁彝、兖州别驾张玄之,以及徐州司马匡超极力阻止陈望接掌兖州刺史大印有关。 如今这些人都不在了,死的死,离职的离职。 这位新主公看起来是排除异己,睚眦必报。 大家无不噤若寒蝉,心中忐忑不安。 陈望接着宣布道“下面,宣读兖州各职司衙门,诸军种将领,念到姓名者,皆可退下,安顿住所,戌时之后,来郡衙听命。没有念到姓名者,尽皆留下,与我详谈。” 说完,他看向了大堂中的郗恢。 郗恢腾地从座榻中弹起,挺起魁梧的身躯,昂首走到了大堂中央的陈谦座榻前,面朝大堂内众文武官员,从怀中取出一份公文,双手展开,念道“由中书监、吏部尚书拟准,陛下批阅,任命庾楷为度支中郎将,赴历阳郡,协助太守江卣负责粮草筹集、调拨等事宜,羊昙为文学掾,王忱为兖州主簿,郗恢为兖州别驾,谢琰为兖州参军,王恭为兖州长史,顾恺之为刺史记室,殷仲堪为督邮,柏华为兖州司马,殿中将军毛安之统前军,轻车将军桓伊统左军,鹰扬将军朱序统右军,兖州参军江绩升振武将军统后军,左卫将军陈安统中军,建武将军刘遁为庐江郡太守。” 随着念到的名字,都走出了中堂,郗恢念罢,转身将名单放在陈望案几上,转身也退了出去。 大堂上只剩下了陈望和兖州长史褚歆、兖州主簿王荟三人。 陈望摆手令骁骑营亲兵奉上茶水,温言道“二位大人,追随我父多年,劳苦功高,我出征之前已上奏陛下,并得到应允,皇恩浩荡啊。” 褚歆和王荟连连点头道“是,是。” “二位请用茶,”陈望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自己端起茶盏呷了一口道“褚长史回京任职秘书监,王主簿任职为中护军。” “噗……”褚歆刚喝了一口茶水,激动地吐了出来,他这是升为了三品大员,秘书监掌国家藏书与编校工作,虽为闲职,但品级在哪摆着,与六部尚书平级。 王荟虽然没有喷出水来,但激动地热泪盈眶,面色赤红,相当于现今社会的军委参谋总长,而且权力更大的是还主管考核、选拔、监督武职将领的主官,也是三品大员,位高权重。 这位长公子短短四年时间俨然插手了高层人事安排,匪夷所思啊!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陈望获得了司马曜以及谢安两位关键人物的支持,前者是陈望冒着株连三族的危险算计了桓温,后者是让出了父亲和陈安的心血——北府新军,从而获得了谢安在人事安排上的允诺。 二人放下茶盏,一起向陈望躬身施礼,颤声道“卑职多谢前军将军!” 陈望摆手道“二位请起,褚公和王公皆为先父旧部,戎马十余载,肝胆相照,风雨同舟,胜似兄弟,大娘也不止一次提及。” 二人闻听此言,不禁垂泪,十余年从军,能被司马熙雯和陈望有此评价,一切都值了。 如今功成身退,且迈入了朝廷三品高级官员行列,若不是陈谦、陈望父子二人,他们俩恐怕此生都难以升入四级。 褚歆肥胖的身躯,笨拙着拜伏在地,哽咽道“多谢长公子,卑职越发……越发觉得对不住太尉、谯国夫人……卑职此生都是兖州……兖州人,若有差遣,万死不辞!” 王荟也是跪倒在地,嘴唇哆嗦着道“卑职即便是回……回京任职,此生亦是兖州官员,蒙太尉、谯国夫人、长公子厚爱,定当誓死效忠!” 陈望心道,要的就是你们的忠心,遂起身离座,双手逐一将二人搀扶起来,温言道“有此一言足矣,我身在江北,将来在朝堂之上,还需仰仗二公为咱们兖州争取利益,多多美言啊。” “那是自然,请长公子放心!”二人一起躬身答道。 陈望点头道“如此,二公回各自衙门,将未尽之事宜交代给新任长史王恭,主簿王忱。” “遵命!”褚歆和王荟一起起身,躬身施礼道。 “大战在即,主上督责甚切,刻不容缓,我就不留二公了。”陈望站起身来缓缓道。 褚歆叹道“能顺利交班给长公子,我等二人也算完成太尉的遗愿了,告退。” 王荟躬身道“预祝长公子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我兖州大军攻无不克,所向披靡!” 说罢,二人向陈望一揖到地,转身离去。 戌时,庐江郡衙内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兖州文武官员齐聚大堂西侧的巨大沙盘旁。 陈望手里拿着一根七尺长,削磨笔直的柳木杆子,矗在地上,双手握住杆头,下巴担在上面手上,凝神俯视着淮水两岸,陷入了沉思中。 寿阳这一带水系庞大,河渠纵横,地理复杂,除了淮水、颖水、涡水之外还有世界上唯一以东南西北命名的淝水。 其中东、西、北淝水是流入淮水,南淝水则向南注入巢湖,而东淝水与南淝水在逍遥津交汇称之为合肥。 西淝水又称夏淝水(建国后截断改入涡河),位于颖水和涡水之间,在寿阳城正对面流入淮水。 下蔡位于夏淝水和淮水交汇处的东面,硖石口位于交汇处的西面,寿阳位于交汇处南面,三地隔夏淝水相望。 如果登船出寿阳城北门溯夏淝水而上,势必会遭到硖石口和下蔡两岸之敌的攻击。 有着过目不忘的陈望,已经深谙兵法。 “故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这是孙子说的。 “善者果而已,不敢以取强。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言以丧礼处之。”这是老子说的。 “上任首战,必倾其全力,克之。”这是陈望说的。 孙子说即便用笨拙的方法也要速战速决,没有见过用巧计长久作战的。 老子说善于用兵的人,只求胜利的结果,左吉右凶,打仗就像出殡一样,不要得意忘形。 陈望之父陈谦一生之敌是慕容恪,而陈望此刻的对手则是王猛。 两人皆乃整个两晋十六国历史中最为善战的军事家,同样都配享了唐六十四、宋七十二武庙的殊荣,供后人祭祀。 耳边只听得围在沙盘前议论纷纷的众文武中,朱序粗声粗气笑着道“王猛?听说过,不就是个捉虱子的布衣儒士嘛,靠捉虱子也能平定天下?” 众人爆发出一阵低声哄笑。 陈望却笑不出来,作为一名主将,站在战略的最高处统筹全局,不是手下这些人所能体会到的,必须谨慎,再谨慎。 ——再次打扰读者朋友,请高抬贵手,拿出30秒时间给个五星书评,给本人以鼓励和支持,在此祝大家工作顺利,学业有成,财源滚滚! 第3章 五胡十六国头号猛人 秋风萧瑟,掠过巍巍太行,袭向淮北平原,卷起谯郡温玉大街上的残枝和枯叶,哗啦啦响成一片。 一枚枯黄的梧桐树叶不甘心地在枝头挣扎了数番,终不敌大自然的威力,飘然而下,打在一顶中年儒士襆头巾上。 儒士伸手接住落在肩头的梧桐叶,看了看,长长叹息了一声,自言自语地道“唉……故旧纷纷离去,物是人非啊。” 旁边一名幕僚样子的人躬身道“君侯想起了哪位故旧?” 儒士手指石碑上面笔力遒劲的黑色隶书道“你可知为何叫做温玉大街?” “卑职不知。” “大晋太尉陈谦,字温玉,这条街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我曾与他有过交往,如今已经逝去四载,回想当年他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 “卑职不解,既是敌国太尉,君侯为何惋惜不已?” “陈谦曾与我深谈过,此公高情致远,文武双全,忠贞国士,天下无双,唉,我王景略此生生佩服也只此一人啊。” “卑职追随君侯多年,也还曾未听过您如此评价一人。” “谯郡既是他多年经营之地,你看看这巍峨城墙,这宽阔大街,还有坚实房舍……唉,物是人非啊……” “天色已晚,君侯身体微恙,还是回府吧。” “嗯,”王猛用拇指挑落了掌心里的黄叶,转过身来,接过亲兵递过来的缰绳,翻身上了马,挥鞭向谯郡郡衙奔去,身后二十余名幕僚、亲兵赶忙催马跟上,掀起了一片尘土。 来到郡衙后,王猛下了马,缓步走进中堂,一名幕僚赶忙迎上,双手奉上一个竹筒,恭谨地禀报道“君侯,凌江将军有军情急报。” 王猛接过竹筒,一边向里走一边熟练的打开蜡封,拔掉竹筒盖子,抽出信笺,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启禀君侯淮南探马来报,历阳郡有大批粮草辎重运往寿阳,并寿阳太守令征集民船,另有建康方向几千人马渡江经历阳去了庐江郡,不知何故。请君侯示下。” 落款为下蔡太守凌江将军朱嶷、牙门将李午。 王猛放下信笺,攒眉思忖了起来,难道晋人要渡淮水进攻下蔡了吗? 正在满腹狐疑中,忽有亲兵带着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从外面匆匆走上大堂。 信使双手捧着一道圣旨躬身呈上,“启禀君侯,天王有旨意到。” 王猛赶紧起身,拜领圣旨,命亲兵带信使下去歇息。 回到胡床中,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前日,大晋梁州刺史杨亮遣军进犯仇池,被杨安击溃,现杨安部正乘胜追击向汉中逼近,朕另派益州刺史王统、秘书监朱肜率军两万在后支援,再派左将军毛当、鹰扬将军徐成率军三万出阴平进剑阁。桓温已死,东晋再无能战之人,朕决意取下西川,望悉知,盼景略尽快安抚关东,早早回京主持大局。” 王猛放下圣旨,清矍白皙的面庞上露出笑容,心道,晋国太多庸碌之辈,本来还想派兵一探虚实,这下好了,主动上门,一战便验明了川蜀驻军实力,天王英明啊!不过,您委派臣都督关东六州诸军事,臣倒是想早回,幽、青、豫等州粗定,但淮北还未安定,若是一走恐复又丢失。 遂提笔写道“桓温新逝,晋祚朝局不稳,夺取益州正是时候,臣赞同陛下进取西川,日后伐晋,可顺流而下,如此,长江天堑则形同虚设。另,臣在冀州恢复民生,选贤举能,废燕兴秦,安定人心,劝农课桑,发展生产,已初见成效,如今民心安定,现已由邺赴谯,刚刚得知晋军增兵寿阳,有北渡之象,待臣完全稳定淮北,布防淮水防线,方能安心回京,望天王陛下应允。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猥以微贱,蒙陛下擢拔,纵粉身碎骨难报圣恩之万一!臣车骑大将军、尚书令、冀州牧、清河郡侯王猛顿首。” 写完,王猛将信笺封好,交于身边亲兵,命转交信使送回长安。 然后再凝神提笔,给朱嶷、李午回信。 “已阅卿等信笺,晋军大规模运输粮草辎重必定觊觎淮北,不可不防,令你二人增派军兵沿淮水日夜逡巡,不得有误!不日,我将亲统大军至下蔡。另,再严密探听淮南晋军数量及动向、主帅姓名,速来报我。” 写罢,装进竹筒,用蜡封好,交于身旁亲兵。 然后将身子倚靠在胡床靠背上,揉着干涩的眼睛,思绪却像飞滚的车轮转动起来。 二十年前自己布衣之身求见屯军灞上的桓温,故意扪虱而谈,向桓温建议速攻长安,而桓温却举棋不定,贻误战机,言语之间分明就是养寇自重,最终导致白鹿原一战惨败而归。 管中窥豹,此人目光短浅且优柔寡断,只关注与朝廷内斗,没有远大志向,终非明主啊。 幸喜遇到了仁厚的天王,真是千年不遇之明君,虽肝脑涂地,万死都难报君恩。 遍数历史君圣臣贤,瓜葛交融,连刘玄德之诸葛孔明都难以匹敌。 只有齐桓公和管仲,燕昭王与乐毅,秦孝公和商鞅才能比拟。 如今桓温也死了,陈谦也死了,那欲渡淮水之晋军统帅是谁? 桓冲?桓豁?还是谢安? 正思忖着,亲兵来问“君侯,是否用饭?” 王猛点头,手捋短髯,吩咐道“过会儿去召房别驾、韩长史、崔记室来大堂议事。” 亲兵领命,下去了。 不多时,端上来一个木托盘,里面装有炒制的葵菜、蔓菁、韭菜,腌制的桂荏和一张烙饼。 王猛一向饮食清淡,多年形成习惯,一边吃着一边拿起案几上刚刚送来的各地牒报(魏晋时期上行文称之为“牒”)观看。 吃罢晚饭,不多时,冀州别驾房默、冀州长史韩胤、征东记室崔逞一起走进了大堂。 王猛放下牒报,挥手令三人坐下,吩咐亲兵上茶。 房默(唐初名相房玄龄的祖先)和崔逞,都是出自清河世族,尤其崔逞更是三国曹魏尚书令崔琰后人,韩胤则出自燕郡(今北京市)韩氏,乃北地大族。 王猛东征灭燕后,征辟了许多当地世族人士,以达到尽快安抚关东六州局面。 虽然王猛出身于寒门,青年时期以贩卖畚箕为生,从内心深处讲,他对高门望族这些含着金钥匙出身的人是持敌视态度的。 但为了战后重建关东,不得不启用他们,因为世族的影响力及其之间的裙带关系是普通人无法比拟的。 王猛抚须微笑道“连日赶路辛苦,夜晚又请三位来此,打扰清休,还望担待一二啊。” 三人慌忙一起躬身道“君侯如有差谴,卑职等无有不从。” “好,好,喝茶,”说着,王猛端起茶盏来示意三人喝茶,自己也呷了一口,不疾不徐地道“方才接到下蔡牒报,淮南晋军有增兵寿阳迹象,如今川北战事已起,恐晋军趁机渡过淮水,犯我淮北。” 三人均端着茶盏,假意品茶,并不言语,因为王猛唤他们过来一般是要听令来的,而不需要他们来献计献策或者提建议的。 因为他们所了解的王猛基本是大事小事都算计在内了,很少有疏漏,他比诸葛亮还诸葛亮。 但有一点他们也很清楚,那就是王猛焚膏继晷,夙夜匪懈,熬得是身体啊,就算是铁打的长此以往也会扛不住。 果然,王猛步入正题,“我深恐淮水沿岸的钟离郡(今安徽蚌埠市附近),弋阳郡(今河南信阳市潢川县附近),盱眙郡(今江苏淮安市盱眙县)晋军也会增兵,所以请三位各率一万人马赶赴三地所处淮水对岸,以备不测。” 三人一起放下茶盏,躬身施礼道“卑职遵命!” 崔逞问道“何时发兵,请君侯示下。” “明日一早吧,我也统兵五万前去下蔡,咱们一起点兵出发。”王猛捻须道“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敢来犯我大秦。” “卑职等遵命!”房默等三人一起躬身施礼道。 第4章 进军寿阳 八月十八,下午。 秋高气爽,天青云淡,凉风习习。 陈望率领五万大军浩浩荡荡来到寿阳城外,在太守徐元喜和前期来传达将令的参军谢琰迎接下进了城。 一进城,徐元喜就在陈望身边低声禀报道“前军将军,今晨发现对岸增兵不少,下蔡城头挂上了王猛的大纛。” 陈望心头一沉,暗叫不好,忙下令道“先不去郡衙了,我们上城头去看看。” 于是一转马头率众向寿阳北城门奔去。 来到城门下,弃马登上城头,手搭凉棚,凝神望去。 天边一轮红日慢慢西坠,夕阳散发出万道霞光,洒落在奔腾不息的淮水上,波光粼粼,蔚为壮观。 淮水对面下蔡城墙上高悬两面大纛,分别上书金色大字,“车骑大将军——王”,“大秦清河郡侯”。 夕阳下,黑底金字的大纛随风飘扬,像两个飞在半空中的怪兽一般,仿佛在向世人宣示着一种岿然不动,战无不胜的巨大而又神秘的力量。 大纛下城垛口上能清晰的看见军兵林立,刀枪耀眼,军容整肃。 在向夏淝水的另一面望去,硖石口的几座山丘上也扎满密密麻麻的扎满了秦军营帐。 陈望沿着城墙向西大踏步走去,众将赶忙跟在身后。 约莫走了一百多步,停了下来,向远处张望,淮水与颖水交界处,上次他率军攻打寿阳时,令桓伊攻取的颖口要塞,现在隐隐约约也有秦军旗帜。 他本想还是以颖口作为主攻方向,作为渡过淮水的支撑点,由颖口再攻硖石口,然后搭浮桥渡过仅有十几丈宽的夏淝水再攻下蔡就简单了。 如果这些地方都被王猛派重兵把守,那坐船渡过一百多丈宽的淮水进攻下蔡,更是难上加难。 陈望心情不由得沉重了起来,如果要是强攻,那可得付出巨大的代价,孙子曰“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 秦军看情形兵力一点也不比己方少,还tm十倍才能围城,现在是一倍也不倍。 看来王猛的进兵速度比自己还要快,而且对自己的军马调动也是了如指掌。 陈望竭力忍住脸上的不快,平复了一下心中情绪,换上一副笑脸,转头对徐元喜道“徐太守,在庐江时就听闻王猛在谯郡,他恐是疑兵之计,挂着两面纛旗也不代表王猛已亲率大军来了下蔡,我们去府衙用饭吧,今天整整跑了一天,肚子已经叫了。” 徐元喜躬身施礼道“岂敢怠慢,南中郎将派人运送粮草已到两日,末将早已派人杀猪宰羊,犒劳大军,前军将军请。” “哦?历阳的粮草已到两日?哈哈,着实给力,走!”说罢,陈望率众下了城头,上马直奔府衙而去。 由于行军疲劳,陈望和众文武一起在府衙大堂上吃了晚饭,边吃边安排做好防御,别自己还没进攻,人家对面先打过来了。 吃饭间,又有弋阳、钟离、盱眙三郡遣军兵来报,各郡对面都发现秦军有所增兵。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的到来,令陈望感到更加失望。 兴师动众,信誓旦旦,挥大军日夜兼程跑来寿阳,这第一战,士气正旺,若是攻不过淮水北岸,自己将颜面何存? 吃罢晚饭,陈望令众文武早早歇息,自己去了府衙后院。 几天来的急行军,令他疲惫不堪,王猛的到来,并在淮水北岸各地增兵,令他陷入了绝望中。 简直是无懈可击,这个王猛,确实了得,不愧人称“功盖诸葛亮”。 刚才吃饭吃得有些急,也吃多了,于是在后院里边溜达着边想着对策。 夜色深沉,月上中天,漫步在月影婆娑的小径上,但觉夜风习习,凉意渐浓。 正看着那轮满月出神,忽然听到耳边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兄长!” 转身一看,只见一个黑影从中堂后快步走了出来,离得稍近一些才看得出,是二弟陈顾! 自从去年十月把陈顾派到寿阳,已经快一年不见了。 第5章 二弟陈顾 陈望欣喜地上下打量着陈顾,只见他身穿黑色盔甲,腰悬佩剑,外罩黑色披风,白净的面皮沾染了军旅风尘之色,显得比以前更加沉稳,在月光下英气勃勃。 来到近前,陈顾躬身一揖到地,高声道“小弟拜见兄长!” 陈望一把将陈顾扶起,兴奋地道“二弟,你比以前高了,这里太黑,走,到屋里去,我好好看看你。” 说罢,不由分说,拉着陈顾的手进了北面自己的卧房。 进了卧房外间,兄弟二人落座,陈望亲自给陈顾碗里倒满了水,借着明亮的灯光,看见陈顾神采中确实多了豪迈英气,心道,还是部队锻炼人,这种性格的人在京城游手好闲,真是能憋出病来,幸亏把他派到了寿阳。 嘴上却是没有停歇,“二弟,今天下午进城怎么没看见你?我还以为徐太守派你外出了呢。” “哈哈,兄长,我可看见你了,”陈顾边喝着水边笑道“我在西城门值守,远远看见你进了城,又上了城头。” 陈顾咽下去口中的水,伸出了大拇指赞道“兄长,你穿上这身铠甲可真威武啊。” “你小子看见我了也不来找我!”陈望笑骂道。 陈顾抱怨道“我哪有这机会,我的官长都尉大人都近不了你的身,你身边除了陈安叔父就是徐太守,还有鹰扬将军他们。” “你小子,有什么抱怨的,你想当多大的官儿,跟你说过陈安叔父跟随父亲出从军——”陈望话还没说完,被陈顾打断了“为伯长,身经百战出生入死才到了现在,哈哈哈……你都说了不下一百遍了。” 陈望“啪”地一声,拍了陈顾的头盔,笑道“你小子来了军中不到一年,油嘴滑舌了,活脱脱的一个兵痞子。” “还是在军中好,大家吃在一起,睡在一起,平日里一起操练,有时还到城外赛马,哎呀,兄长,你应该早点让我来,建康那个脂粉之地真不适合我。” “哈哈,恐怕今后我就和你一样喽,也要变成兵痞喽。” “兄长,大娘给我来信我都知道了,我走之后府里发生了许多事,听说卢悚事件幕后指使是孙泰?这小子没被烧死啊。” “嗯,是他,不过他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放心,他现在犹如老鼠一般,战战兢兢不敢外出。” “还有啊,你和王蕴叔父、仲祖兄长一起劫持了桓温,阉割了郗超,哈哈哈,我看见大娘的来信,高兴的一晚上没合眼,对了,阿姐回来了,她有身孕了,听大娘说桓石虔这厮对阿姐还不错啊。”陈顾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 “桓温之事我已筹划好久,只可惜当时守陵下不了山,唉……”陈望长叹道“若是能早一些,不至于阿姐被迫出嫁了。” 陈顾收敛起笑容,闷声道“这不怪你,兄长,桓温多大实力?当时就连皇帝老儿都奈何不了他,何况是你。” 陈望手指着屋角落里的几口箱子道“喏,里面有阿姐让我捎给你的鞋子,走的时候带上。” “好来,就等阿姐的鞋子了,我闲暇时划小船出去钓鱼,在硖石口旁的礁石上把阿姐给做的鞋子划破了,穿着军中配发的鞋,现在脚还起着泡呢。”陈顾依旧是唠叨个不停,边说着边站起身来,走到墙角的箱子前去翻找鞋子。 陈望笑着爆起了粗口,“你们寿阳真好,还能钓鱼,又能赛马,他娘的我都想来做个军司马了。” 忽然,他心中一动,想到了什么,脸色大变,双眉紧蹙,厉声道“你刚才说什么?” 刚要弯腰打开箱子的陈顾手不自觉地缩了回来,转头望向陈望,支吾道“我,我说,说鞋子破了。” “不不不,前面那一句!” “划小船钓鱼。” “在哪?” “硖石口旁的礁石上啊。” 陈望腾地从座榻中弹了起来,细目猛然睁圆了,招手道“来来来,你过来。” 说罢,走到屋西侧墙壁前,那里挂着他每到一地都令亲兵第一时间在卧房里挂起的巨幅地图。 陈顾赶忙快步过来,诧异道“兄长何意?” 陈望手指着他从过长江就已经看了千百遍的寿阳城外,两岸三地的淮水、夏淝水交界处,询问道“你刚才说钓鱼的地方在哪儿?” 陈顾一脸茫然,看向地图,“大概就在这儿啊。” 说着指向了硖石口的淮水河面上。 淮水一路向东,流经到硖石口地段突而环回一路呈九十度流向正北,再经夏淝水河口后复又继续向东流淌,这里水势复杂,暗流涌动。 陈顾竟然在这里钓鱼,这里还有礁石? 陈望瞳孔猛地一缩,蹙眉盯着陈顾,眯着眼沉声问道“你可看清是此地吗?” “是啊,兄长,我隔三五日就跟几个军中兄弟划小船来此钓鱼,怎能看差?” “礁石距离硖石口之间的河面有多宽?” “有五丈多宽。” “硖石口是秦军驻防之地,难道你们不怕被他们抓到?” 陈顾精神放松了下来,咧嘴笑道“哎呀,兄长,你吓死我了,我以为啥事儿,你是担心我被抓啊,那座礁石和硖石口之间狭小,水流甚是湍急,船是划不过来的。我们都是把船停靠在礁石背面,下网捕鱼,水急鱼也多。” 陈望登时明白了,心中暗道,tmd有时候地图也会害死人,这么个小小的礁石,我怎么就不知道呢! 不觉心中兴奋,一把抱住陈顾,激动地脸红脖子粗,“我的好二弟啊,你可帮了我大忙了,那礁石上能容纳多少人?。” 陈顾一脸茫然,“兄长说什么?我,我帮你什么了。这得分季节,春天水涨也就是礁石容纳十几个人,若是现在秋天……对了,还能露出一部分浅滩,不过肉眼看不出来,因为差不多也没过膝盖了,大约能容纳四五十人的样子吧。” 陈望一把松开了陈顾,转身大踏步向外走去,推开房门,顾不上矜持了,兴奋的高声吩咐道“去,速速把左卫将军和王长史请来!” 后院中有忙碌收拾行囊、清扫卫生的骁骑营亲兵,赶忙领命跑了出去。 陈顾笑着摇了摇头,转身走向了墙角的箱子,打开后,拿出了几双鞋,在座榻中坐下,问道“兄长,这里面哪是我的。” 陈望已经跑到了地图前,又在凝神观望起来,应付道“随便穿,哪双合适穿哪双。” 陈顾边试着鞋边埋怨道“坏了,怎么都有些小,阿姐是不是记错了我鞋的尺码。” “你小子这是脚长大了吧。” “我再瞧瞧,还有什么好东西。”说着,陈顾又走向了箱子前。 几个箱子翻了起来,忽然问道“这些字画是……” “哎哎哎!你别动那个箱子,赶紧给我合上。”陈望没有回头,手指着陈顾喝令道“那里面可是朝廷机密公文。” 心中偷笑道,里面有王羲之、王珣、顾恺之、袁宏,还有桓温的墨宝,最为重要的是晋简文帝司马昱给他的免死诏书一份,这是我将来万一能回到现实社会中卖钱的宝贝。 第6章 硖石口 八月二十五日,阴。 子时末。 夜色,像块宽大无比的幕布,悄悄地拉开了,罩住了整个淮北大地和静静流淌的淮水。 云层密布,星月无光。 大地上到处充满了沉闷的气息,好似即将天塌地陷一般,让人窒息、莫名的恐慌。 这样的天气,就好像暴雨来之前的预兆一般,但是从傍晚之后却迟迟不见一滴雨水滴落,连一声闷雷都不曾听见。 只有两岸三地的军营和城墙上闪耀着微弱的灯火,偶尔传来了报时的铜锣声和一两声牛角号声,划破了宁静的夜空。 淮水南岸岸边的芦苇荡中,悄悄划出了一只小舢板,上面盖有草席,紧随其后又出现了五只,跟随其后,像六块漂浮在淮水上的巨木一般,无声无息地缓慢向硖石口方向漂去。 半个时辰后,舢板在离硖石口岸边不到五丈之地停住。 一个黑影从舢板上翻滚入水中,然后站起,猫着腰爬上了一人高的礁石上,露出头向硖石口对岸望去。 只见前面有一队五人秦军巡逻小队,手举火把,从岸边走过然后消失在树林中。 黑影从礁石上下来,踏着没膝的河水,来到舢板前,把草席掀开。 舢板上赫然平趴着十名黑粗布衣,背部插有钢刀的彪形大汉,悄悄地滑入水中,依旧是湮没无音,融入了这昏天黑地中。 不大一会儿,后面几艘舢板也到了,上面的人依样也悄悄下了舢板,五十几个人站在了齐膝的水中。 后面下来的一个矮胖黑衣人压低声音问道第一个下船的,“钰之,情形如何?” 陈顾回道“叔父,刚刚过去一队巡逻军兵,不知他们下一次何时过来。” “迟则生变,过河吧,”陈安压低声音转头问道“武壬何在?” 彪形大汉中走出一人,来到陈安身边。 陈安吩咐道“去吧。” 武壬躬身领命,两名骁骑营军兵过来给他腰上拴牢了一根拇指粗细的绳子,武壬上了礁石,慢慢向下走去,不多时,他消失在了硖石口和礁石之间这一小片的激流中。 陈安和陈顾趴在礁石上,凝神看着对面,但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听到水流声哗哗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陈顾看见树林里又走出一队五人秦军巡逻士兵,举着火把向岸边走了。 二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了呼吸,舢板因为没有东西固定早已被水冲走。 如果被秦军发现,他们五十人在这里就变成了弓箭手的活靶子。 秦军巡逻士兵排成队列,从岸边慢慢地整齐走过,一边举着火把仔细四下里张望。 陈安低语道“怪不得王猛能用六万人灭了几十万大军的鲜卑白虏,治军有方啊。” 陈顾不知是心情兴奋还是紧张,趴在礁石上身子微微发抖,轻声回道“武壬可千万别露头啊。” “钰之,你害怕吗?” “哪有,我这是刚才下水,衣衫湿透了,有些冷,嘿嘿,待会儿杀过去,一出汗就好了。” 二人看着对岸的五个火把,向前方树林方向移动着,放下心来。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另一边军兵低声禀报道“左卫将军,绳子动了。” 陈安大喜,吩咐道“换上粗绳。” 于是军兵将手腕粗的绑在拴着武壬腰的细绳上,送入水中。 因为粗绳子如果拴在腰上,太重,武壬水性再好恐怕也游不过去。 绳子慢慢向硖石口方向拉了过去,对面还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当粗绳不动了之后,又等了一会儿,陈安估计是武壬找地方拴牢了,因为绳子太粗,他根本没有那么大力气晃动绳子,示意礁石上的人可以过来。 于是,陈安第一个站起身来,抓住绳子准备下水。 被后面的柏华拦住了,他低声道“叔父,还是我先过吧。” 陈安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处之,你小心点。” 柏华点头,毫不犹豫地抓起绳子,滑入了黑乎乎,泛着白花的激流中。 当又过去了几名军兵后,绳子晃动了起来,大家知道那边已经成功登陆。 于是大家一个个抓着绳子,过了淮水。 到了对岸,才发现武壬把粗绳捆在了一棵大树上,陈安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语赞赏道“你是首功,等着战后领赏吧。” 然后转身对陈顾、柏华下令道“走,上山!” 说罢,五十名敢死之士向前方的树林深处走去。 硖石口面朝淮水这边是刀削一般的峭壁,如果有船队渡河进攻下蔡,只需居高临下射箭就足以对敌军造成致命打击。 但背面却是缓坡,呈三十多度,一直到山丘顶端,夺取这个制高点就是占领了硖石口。 ——本人认真查阅参考大量历史、地理书籍如史念海、谭其骧等书籍,旨在将东晋当时真实的历史地貌奉献给读者,细节方面花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还望读者朋友们能给予五星书评,支持和鼓励,在这里,我真诚的向大家表示祝福和感谢。 第7章 夜袭秦营 趁着夜色,陈安率众摸上了山顶大营,距离营门口大约有一箭之地时,看见有四名手持长枪的秦军把守。 众人潜伏了下来,陈安朝柏华使了个眼色,柏华点头会意,弯腰向前跑了几步,躲在一块岩石旁,向外扔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发出了几声闷响。 秦军军兵齐齐向这边看来,四人稍作商议,留下了两名,其余两名横枪向发出声响的地方走了过来。 当离岩石有二十几步远的时候,柏华从腰间取出两柄飞刀,闪身走出岩石,双手向前一挥,飞刀带着风声“嗖”地扎向了秦军军兵,两人未及反应,正中咽喉无声无息地倒在了地上。 柏华又抽出两柄飞刀握在手中,飞快向营门口跑去。 当另外两名军兵发现从黑暗处跑出一个黑衣人来,先是一愣,刚要发声,却已被命中咽喉,扑倒在地。 陈安从背后拔出钢刀,一挥手,众人一起拔刀在手跑进了灯火通明的秦军营盘里。 此时,秦军大多数人都在睡梦中,有几名巡逻的军兵也被迅疾砍翻在地,众人在营盘里没费多少时间就找到了主将大帐。 掀开帐帘,见一人身着襦衣正躺在床榻上熟睡,陈顾跑过去,把手里的钢刀架在了那人的脖子上。 床榻上的人猛地睁开眼睛,刚要起身发现脖子上一片凉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不敢挣扎,惊恐地瞪圆了眼睛,颤声问道“你们是……是何人?” 陈安走到他的近前,厉声喝道“我们是大晋兖州兵马,你营里有多少人?” “回,回将军,我这,这有五百军兵。” 陈安一抬手,陈顾一手揪着他的脖领子把他拉了起来。 陈安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末,末将李午。” “好,李午,听我命令饶你狗命。” “是,是,将军请吩咐。” “召集你五百军兵,速速投降。” “是,将军。” 李午高声喊来了帐后睡觉的两名亲兵,一跑进大帐也被钢刀架在了脖子上。 李午垂头丧气地吩咐道“鸣号,集合。” 不多时,一阵劲疾嘹亮的牛角号声响彻夜空,惊得山上飞鸟扑簌簌升空而起,在深夜中传出老远。 当秦军军兵揉着眼睛从各自军帐中走出,寻找自己的兵器已经找不到了。(长枪、马槊等兵器睡觉时都竖立在营帐门口,已被骁骑营收走。) 来到中军大帐前,看见牙门将李午已经被几个黑衣人围住,五花大绑,再看四周,都有黑衣大汉手持钢刀,一个个凶神恶煞般站在各个角落中。 众人纷纷跪下,束手就擒。 陈安下令道“把营帐烧了,都绑了,带他们下山!” 下蔡城的县衙里,刚批复完各地牒报,睡下不久的王猛在床榻上忽闻有号角之声,心中一惊, 多年的戎马生涯,让他养成了比常人更加警惕的习惯。 这种警惕性,关键时刻可以保命,也能保住麾下部曲的命。 于是强忍住疲惫不堪的浓浓倦意,起身下了床榻 。 点上身边案几上的油灯,披上一件衣服向卧房门走去,刚刚打开门,只见一名亲兵匆匆走进院内,躬身禀报道“禀君侯,硖石口起火了。” 王猛暗道不妙,这是什么情况?晋军偷袭? 不可能,万万不可能,硖石口和下蔡互成犄角之势,若有大型舰船渡河,即便是硖石口发现不了,下蔡城头上也能发现。 难道是走水了? 不由得心中暗骂道李午,竖子! 本来硖石口是一名都尉在把守,王猛到后,为增强防御,特派了高级将领,牙门将李午前去镇守。 没想到才四天,就出事儿了。 遂吩咐亲兵道“再去探听回来报我。” 然后转身回房,匆匆穿好衣衫,向前院大堂快步走去。 刚刚走进大堂,外面跑上来巡夜值守的护军将军,匈奴人沮渠法弘。 一脸虬髯,身宽体阔的沮渠法弘气喘吁吁地来到近前,躬身施礼道“禀,禀君侯,大事不好,寿阳晋军,晋军发起进,进攻了。” 王猛心头猛地一沉,暗道不好,硖石口休矣,但又一想这怎么可能? 这可是宽约一百五十丈的淮水啊! “慌什么?”王猛斥道,转头吩咐亲兵道“备马!” 说罢,披上亲兵递过来的披风,向院外快步走去。 出了院门,打马扬鞭向南城门奔去。 到了南城门,已经听到了外面隐隐传来的喊杀声。 在几十名亲兵的火把照亮下,王猛和沮渠法弘上了城头,抬头向城下看去。 不禁暗暗吃了一惊。 只见黑漆漆的淮水上遍布大小晋军战船、民船,舢板,上面有无数晋军士兵高举火把,有的向硖石口驶去,有的直接向下蔡南城门驶来。 波澜壮阔的淮水水面上战船灯火通明,星罗棋布,声势浩大,战鼓隆隆,喊杀震天,无法估算有多少军马,因为还有船只在对岸寿阳城门口准备开拔。 只见船队中一艘晋制五百人的艨艟巨舰上高悬大纛,在船上的灯火映照下,依稀竖排写两行大字大晋兖州刺史,大晋前军将军,最底端有个巨大金边圆圈,里面有个烫金色的“陈”字! 王猛倒吸一口凉气,心道这就是陈谦之子陈望吧,看来前段时间淮南晋军部队调动,是他新上任了兖州刺史一职。 看这声势和这突袭手段,果真是虎父无犬子。 再转头向西侧的硖石口望去,只见山顶燃起熊熊大火,照亮了半边天际。 山下的夏淝水上有无数军兵正在搭建浮桥。 这时,从城下跑上城头几名大将,为首的是广威将军、都亭侯吕光。 来到近前,躬身施礼道“君侯,下令出击吧。” 王猛看了看晋军的攻势,心中暗忖道,下蔡只是个县城,城高不足三丈,依借淮水、硖石口可以牢牢控制敌军渡淮,但要是单防此城,那是痴人说梦,尤其是没了这两个优势,更是势如累卵。出击?怎么出击?你们会驶船吗?你们会凫水吗?你们在船上能站得稳吗? 再看晋军军兵士气正旺,黑夜里辨不清到底有多少人马,刚要下令撤,耳边只听得一阵“嗖嗖嗖”,几支冷箭已经射上城头,擦着众人的头顶牢牢钉在了箭楼上。 众将和亲兵护着王猛从城头上向后退去,现在城头已经在晋军弓箭手的射程范围内了。 王猛遂果断下令道“全军撤出下蔡,退回山桑屯扎!” 说罢,头也不回的下了城头。 第8章 初战告捷 清晨时分,天光大亮,多云转晴。 薄雾弥漫在淮水之上,四周的景物模糊难辨,随着一轮旭日破雾而出,万道霞光倾洒而下。 陈望的盔甲在朝阳下熠熠生辉,他意气风发,在众文武的簇拥下,从帅船跳板上健步走下。 抬头看着下蔡城头,高高悬起了自己的纛旗,不禁感叹道“啊,下蔡,时隔四年,又回到了祖国的怀抱中。” “全赖前军将军指挥有方,神机妙算!”众文武一起躬身道。 “哪里,哪里,哈哈哈,”陈望大笑着,高声吟哦道“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羊昙带头鼓掌,大叫道“好诗,好诗啊,前军将军文武兼备,真乃当世之儒将也,不亚于当年之周郎公瑾啊。” 在众人一片赞叹中,陈望接过亲兵递过来的马缰绳,上了紫骅骝,一行人打马扬鞭直奔县衙而去。 来到县衙后,陈望进了大堂,边走边把头盔扔给了身旁的亲兵,来到中间座榻中坐下。 由于县衙大堂太小,众人没地方坐,只好站着听命。 陈望接过亲兵递过来的热水,边呷了一口边道“今晨战果如何?” 兖州主簿王忱赶忙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卷纸,念道“此役我军无有阵亡将士,伤三十七人,失踪两人——” “哦?失踪,是什么情况?”陈望诧异道。 王忱躬身道“据清点人数,一艘战船上过于拥挤,有几名军卒在硖石口下船时落水,两名失踪。” “哦,后续抚恤金要发足。” “遵命!”王忱继续念道“斩氐贼二百三十一人,俘获五百一十人,其中由军假司马陈顾俘获牙门将李午。” 陈望点头道“好,王主簿,论功行赏,将名单草拟后交于我,我将亲自上奏报建康。” 思忖了片刻,他又道“首功当属第一个凫水至硖石口的将士,叫什么来着?武……壬。次功为敢死队指挥,左卫将军陈安。” 陈安忙摆手道“不必,次功还是给柏华和陈顾吧。” “好,就按左卫将军之意。”陈望敲击着桌案,吩咐道。 王忱领命,退回了人群中。 陈望继续下令道“哨探派出去了吗?氐贼动向随时向我汇报。” 兖州参军谢琰躬身道“已经派出,正跟踪氐贼部队向北而去,应很快就有回报。” “嗯,密切关注动向,”陈望点头接着道“派人把武壬叫过来。” 不多时,亲兵带着一名二十岁左右,脸堂黝黑,浓眉大眼,身材敦实的军兵走上大堂。 陈望一看,心中暗道,这样子放在现今社会就是个刚进城的农民工,一脸的憨厚淳朴还外带有几分局促不安。 来到陈望案几前,武壬跪倒在地,诚惶诚恐地叩首道“拜……拜见前军将军。” 这可是第一次面见如此高级别的领导和满堂的官长。 “快快请起,”陈望面带和蔼地微笑,抬手问道“你就是武壬?哪里人士?” 武壬起身,低头垂首而立,答道“禀前军将军,小人是江州柴桑人士。” “好啊,怪不得深通水性,住在又是长江之畔还鄱阳湖边,这次攻取下蔡你立了首功,哈哈哈……”陈望兴奋地手指敲击着桌案大笑道“来,给我们讲讲你是如何渡过淮水那段激流的。” 武壬叉手施礼道“遵命!” 看着兖州最高军政长官如此和蔼可亲,武壬渐渐放下了紧张的心情,开始了侃侃而谈,“正如前军将军所言,小人家中世代以打渔为生,三岁时便会凫水,莫说淮水这段激流,就算是俺家乡柴桑那湍急的长江之水,比这更宽更急,俺也能来去自如。那日,听闻军中招募熟识水性之人,俺就去都尉处报了名,后经选拔又面见了左卫将军。” 说罢,他看了一眼陈望身旁站立着的陈安,躬身向他施了个礼。 陈安笑骂道“黑小子,捡重要的说,前军将军军务繁忙。” “是,”武壬接着道“左卫将军带我们去寿阳城外的东淝水,进行了下水选拔,四百名军兵中,俺游了个头名,嘿嘿。” 陈安插话道“在水中潜水时间,这小子也是第一。” 陈望倚在座榻靠背上,饶有兴致地示意武壬接着讲。 只见武壬道“昨夜,俺随左卫将军来到淮水上的礁石后,在腰间拴上绳子下了水,开始时除了水凉了一些其他还能适应,但游到一半时,暗流开始强劲起来,就像……就像有人用棍子敲打小人的双腿,并拥挤着小人向下游而去……” 众人听着不由得也是捏了一把冷汗,大家都是南方出生的,大都下过水,知道暗流厉害,但从未有过这种体验。 陈望心道,这是整个淮水转弯之处,又有暗礁阻断,在硖石口之间狭小地域形成强大的暗流。 只听武壬接着道“顺流飘了一两丈远,小人心中想到,承蒙左卫将军器重,出发前对小人再三叮嘱,此行关乎到兖州首战,系全军几万人性命攸关,小人想绝不能辜负左卫将军之重托,陛下皇恩浩荡,刺史大人恩泽江北……” 陈望暗笑道,这小子挺能说,哈哈。 忽然,心中一动,现实社会中有时学校会有英雄人物讲演英雄事迹,对他触动颇深,这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嘛。 而且是我正式出任兖州刺史首战的首功,应当大力提拔,鼓舞人心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