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甜院》 1. 帝京远 《四时甜院》全本免费阅读 山林里头黑越越的,野蛮的枝桠拦了月色去,帐灯光亮也难抵深林。 景深梗着脖子,眉头紧锁着跪在凹凸泥地上,不时回头看眼林子。 身前的帐里有妇人的啼哭声,山林里则是侍从们一声接着一声地叫着“八皇子”,一前一后吵得他心慌。 他跪了足足两个时辰了,这些人还是没寻着景随,若是让他去找,定找着了。 毕竟,景随是跟着他才落在林子里的。 想及此,少年暗自忿忿,心说皇伯伯可真把名儿给他取对了——随。 景随打小便爱粘着他,今儿秋狝也是他硬要跟着的,偏生又不善驭马,不过追一头鹿的功夫他就追不上了,谁成想这一落下便是天黑了也没出来。 父王已将他痛斥了一番,皇伯母从一个时辰前就哭起来了,他生怕还没听着景随找着的消息,就先听到皇后娘娘哭晕过去的话。 “找着了!八皇子找着了!”小太监喜极而泣,拖着哭腔朝灯火通明的帐篷跑来,反复嚷着这句。 景深眸子亮了亮,喜极想去瞧瞧景随,只是才一起身膝骨便一阵疼,直教个少年郎迟缓成耄耋老人家。 这么慢了几步,景深早落在其余人后头,过去时景随已埋头在皇后娘娘怀里嚎啕大哭了,就连陛下都慈爱蹲身抚他脑袋了。 景深见了这情景,喉头蓦地哽上两分。 这小子,哭得这般惨兮兮……这回准得生他气罢? “业障!谁准你起身的,还不跪下与陛下、娘娘认错?”睿王脾气一向暴躁,见小侄子毫发无损地回来先是松了口气,等回过神来却见原本罚着跪的儿子自作主张起了身还立在自个儿身侧,便压低了声儿狠声斥他道。 景深膝盖还生疼着,听了睿王的话后垂头半晌往帝后边儿上去了几步。 *** “你家世子当真将八皇子落在林子里了?”城门内八方楼里的伙计如是问坐在窗边儿一人。 那人望着窗下,答小伙计的话道:“千真万确,好在咱圣上不与世子计较才无事的。” “依睿王的性子,这事还未了罢?” “自然是未了的,”说话之人指了指在城门内队伍里的一辆破旧马车,“瞧见那辆马车没,我家世子的,王爷盘算了一宿才生了这主意,一早便将人逮着人往京外送了。” “送哪儿去?” “唔,这我也不省得了……不说这些,你替我拿壶好酒来,我啊,也当替世子爷饯别了。” 小伙计嗤笑声,替他取酒去。 窗边儿的人夹一粒花生米起来,笑眯了眼看城门底下的破旧马车。 世子爷,您可多保重啊!乡下可没个十六给您使唤。 想着,十六以袖掩面。 小伙计抱着坛酒来,见他这模样问他道:“你家世子被撵出京去,你就这般开心?” 瞧他掩面捂嘴笑的样子,丢人,这定不是他同乡。 十六但笑,心想你等俗人哪儿晓得他的开心。 *** 比之八方楼上饮酒、吃小菜的十六,马车里的小世子实在不甚舒适,城门脚下闹哄哄的,出城进城的人实在聒噪——这马车隔不住外头的声儿。 “十六,到哪儿了?” 小世子的声音听着气冲冲的,无怪,任谁被人从睡梦中摇醒来而后又被告知自个儿被亲爹遣去乡下都会气得说不出话的。 更何况,昨儿刚跪了那么些时辰,腿还酸痛着,这破马车木板儿极硬,实在令人发指。 他并没等着十六的回音,倒是有个从未听过的声音答他了—— “少爷,我们已经出城了。” 车门遽然从里头被人拉开,策马的人也回头看他,神色淡淡。 “你是什么人?”少年捏着门框的手微紧,警惕地看着这个从未谋面的人。 “属下阿溟。”那人一双鹿眼看着他。 景深只消转下脑子就明白了,不过还是问了句:“父王派你守着我?” “少爷,当是老爷,老爷教属下守着您的。” 阿溟听命睿王,这话言下之意是要景深守住身份了,可……他父王当真随意送他去个小村子吗? 若是甚么穷山恶水,不毛之地又怎好……又得待上多长时日呢? 景深想着,忽“嘭——”的声摔上马车门,气哼哼地坐去硬邦邦的车座上。 此后几日只夜里在省城或小县里的客栈、酒家歇息,白日无不例外地赶路,在见识了连床铺都是潮湿的客栈酒家后,景深早把眉头堆成了愁云,心里将要去的地方一并愁上了。 十日来吃不好用不惯,加之前两日落了雨,秋雨清冷,少年便跟霜打过的昆仑瓜似的,此时竟疲惫地在颠簸泥路上倚着马车壁打起盹来…… 偶得一梦,梦里车马逾山行野,所经之路皆是山坂旷野,草木约莫有两人高,蚊虻如雨叮得人浑身疙瘩,村栅篱落则迢远罕有,总算见得一户还是两间破落茅草屋,而马车径直茅屋去。 茅……茅屋为秋风所破? 睡得并不安稳的少年梦之此处直蹙眉,而后便教马车门“吱呀——”的一声吵醒来。 日里天已放晴,外头天光钻进掩得严严实实的马车里,尚且恍惝的人伸手挡住光亮。 原只是个梦啊,少年无比 2. 初相识 《四时甜院》全本免费阅读 庭院门槛不高,少年腿却习惯地抬得很高,如此一来多余的架势便成了滑稽。 好在跟在人身后没人见着,景深低低叹息声,心下劝说自己不该与乡下的门槛置气,罢了才赏光打量起小庭院。 山云薄暮时候,夕阳余照。 院落简洁,东面墙边一棵大梧桐落下清荫,边上是一茅亭与一口井,院门两侧皆种着不知名的小菜,西边儿紧临着是张石磨,尔后一张石桌与几个石墩、一棵不高的石榴树以及……树后好似还有人影在。 隐约是个粉色衣裙的姑娘。 而若钦先生,一回院便见屋前小矮凳空了,只有个针线篮子孤零零搁在踏跺前。转头见针线篮子的主人已踩在小条凳上踮脚够石榴去了,摇头笑笑。 不过出去接个人的功夫,便管不住自己了,他出声唤树后踮脚的人:“小意。” “嗯。”小姑娘应声,笑吟吟从石榴树后探出头来,一眼看见先生身后跟着个从未见过的少年时愣了愣…… 于是小步子挪去了条凳尽头,没再让石榴树干挡住她视线。只见院里的少年穿着身深蓝衣裳,身形颀长,便是肩头驮着个大包袱也高挑的像河畔的树。 她加上凳腿儿才比他高。 至若容貌……两道眉毛生得张扬好看,一眼便留意到,张扬底下一双眸子黝黑黝黑的,正巧也瞧着她。她眨巴眨巴眼,眼神飘忽一瞬后再才顽固地飘回去打量他。 分明五官生得张扬,合起来看却清隽白净得像是个小书生。 “爹爹,他是谁人?”她转眼问先生。 “嗯……约莫是个暂且无家可归的小郎君。” 先生一本正经地答着揶揄的话,景深微愕不语,心下却意难平。莫非这个乡塾夫子也不知他来历,竟敢说这话? “噢?是以要住我们家?西边那屋也是与他拾掇的?”小姑娘仍站在条凳上,笑加加问道,心下却猜了大半出来。 前两日有个骑马来的人捎了封信,爹爹看过信便拾掇起最西边儿的杂屋,翌日还去襄云买了好些东西回来,今个儿本不是休沐日,却没去学堂,还不时往院外去,大抵都是为了他来罢? 先生听后点了点头算是应了她,好似不愿当着景深面多说些甚么,小姑娘未再细想,只又流眄看向景深…… 他可真好看。 也不知他多大了,打哪儿来,为何又落得个无家可归呢? *** “往后你就住尽头那间屋,你先瞧瞧缺些什么,若有缺的只管说与我。”若钦先生指向西边一间屋子如是道。 景深便将视线从石榴树下的小姑娘身上转开,将肩上大包袱换抱在腰际才朝先生指的方向去,路过石榴树时刻意避及绕开几步,不过仍能觉知到那两道比他高出几分的视线就是了。 总算走到小屋门前,他又回头看眼院中立着的先生才推门。 本就不大的屋子,此时教墙边几个叠在一起的大木箱占了一小半地去。余下便只有一床、一桌、两把简陋交椅了,角落里搁着盥匜水壶。 说齐全,倒也真齐全…… 景深敛了敛眼睫进屋去,将包袱丢在床上,自己也坐去有些硬的床沿上。 这般硬,夜里能睡着么? 留意到地上泥脚印时垂头看看自己脚底……正发怔时候一道黑影挡住了光,原是若钦先生进屋里来。 男人示意眼屋子,声音和煦地问他:“如何?” 虽只两个字,询问的口吻却似惠风般和畅,才不似家中那个暴躁王爷,景深想着再说不出不好来了,心下是百感交集颇有触动。 在先生的关切之下,初寄人篱下的少年总算将本就无多少的拘谨丢下来,指了指床上包袱小声道:“屋里不见衣橱,衣裳没地搁。” 先生浅笑:“有衣箱在,你且用着。” 衣箱……可是说那几个破烂不堪掉漆的木箱?景深语塞时又瞧上一眼,罢了罢了,屋子本就不大,便是有了衣橱也难置放。 于是又提:“屋里好似也没盏书灯……” “我看过你爹爹来信,听闻你最不爱念书的,天黑了便睡罢。” 景深:“……”不是说缺什么只管与他说么,如今连一盏灯都不给吗? 他抬眸再看看先生,唇边仍挂着浅笑,可这哪儿是和畅惠风,皆是做来骗人的,父王定是与这位说了许多如何管束他的话。 “爹爹,阿宝抱着书找你呀——”景深暗自咬牙时屋听见外传来这么一声,然后先生便不再管他,只笑着拍拍他脑袋便出屋去。 直到先生拐出屋时景深还摸着被拍过的脑袋顶愣神,他……他教人拍了脑袋? “那飨饭……可好?”屋外小姑娘好似在讨论飨饭的事,絮絮声含糊钻进他耳朵里,这才觉察肚子空了。 只盼着这乡下的饭菜能入得了口,这些日子吃的干粮比他十五年来吃的苦还多,他想着又揉了揉脑袋收回手,回神来拍拍床铺,掸起的小细绒毛在透过窗的夕阳余晖下飘飘无所依。 像他似的。 念及此,少年嗤了声,隔空怨着京中那位拗王爷,一边解开包袱学着奶娘叠衣裳的动作忙碌起来,乱糟糟叠了几件时,眉头忽又拧了几分。 …… 他的脑袋里好歹流着大赜皇室的血脉。这位夏先生怎能贸然拍他? “咳——” 门外一声低低的佯咳声打断了景深的径自拉扯,是属于小姑娘的甜润声音。 尚皱着眉头景深抬头看去,是方才石榴树下的粉衣小姑娘正探着脑袋看他。 “怎么?”他鲜少跟姑娘家说话,加之存着气怄,这会儿开口时声音有些僵硬。 小姑娘解颐笑笑,将一颗红彤彤的石榴晃了几晃,问他:“你要吃石榴么?” 她笑起来时唇畔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怪是可爱……方才在院里见她时还总觉眼熟,就跟见过似的。 “你要么?”不见他回答,她又问他一遍。 景深看着那颗通红的石榴,仿佛能透过果皮见着里头的剔透果实,腹中嗷嗷便点点头“嗯”上一声。 小姑娘脚步轻盈钻进屋来,将石榴递来他眼皮底下。 眼前教粉色身影笼罩,景深没来由地觉得压迫,比方才先生那灰黑影子还迫人,起身俯视她时才觉松泛些,接过石榴到手中。 方桌上有一壶与两只小茶盏,没有盛果子的盘儿,更没有一把小刀让他有风度地剖开石榴,好在他这个世子一向做得不好…… 既无风度,他便徒手掰开了石榴,犬牙差互不过如此,一两粒石榴落在地上,其余完好留在榴房内。 他将略大的一半交给她:“多谢你的石榴。” “我不要,这整个都是你的。”说完她仰头打量几眼,确认下对方比她高出许多,唇畔携着两朵梨涡问他:“你叫什么?” “唔……景深。”他不自在地往后退几步,将余下半个石榴搁在桌上,红石榴轻微摆了摆。 井深?真奇怪的名儿。夏意转转眼,依旧笑悠悠:“是哪个井?哪个深?” “景致的景,幽深的深。”景致幽深之意,答完话他睨她一眼,才想起当回问她似的,“你呢?” “夏意,夏日的夏,惬意的意。” 夏日惬意,他点点头表示省得了,如是来屋子一时静默下来,夏意看着他手上半个石榴还未剥,料定他这是 3. 安石榴 《四时甜院》全本免费阅读 南飞鸿雁途径若榴,山丘上的石榴树各自坠着仅剩的十余颗果实,浅红映绿,便连鸿雁也在上头多盘旋几圈,多叫几声。 日上三竿,小院里坐着的夏意总算将最后一针收好,将针线篮子丢去石桌上,撑个懒腰又跑去夏先生屋里抱了身衣裳出来。 才一出来便听西屋有人叫了几声石榴,差点没吓得绊了,而后抬眼看看日头。 这小哥哥莫不是睡得糊涂了,想吃石榴单这么叫就叫的去床边么?转念又想,他昨日来时好似赶了许久的路,大致是迢迢而来路上累着了今日才睡到这时辰的罢? 唉,也不知他家中出了什么事…… 想着回去石榴树底下,将夏先生衣裳搭在针线篮子上后便围着石榴树打转儿。 末了将靠在篱墙上的长竹竿取来,踩去条凳上打一颗生得较高的石榴,几番尝试石榴才随着枝叶离了枝头,砸在地上夹缝里长着杂草上,滚开几步远。 她跳下条凳捡石榴,见了落下的尚且精神的绿叶,苦了脸。 院里的榴树是夏先生与夫人初来若榴时凭一条石榴枝条养成的,夏意自是晓得先生如何珍视它的,二来她虽没亲自种它,却是跟着石榴树一起长大的。而今她还这般莽撞地打石榴祸及了石榴树,可不是罪过么? 她太息声,蹲身将树上落下的枝叶薅在一起埋在树根脚下,喃喃许诺:“放心罢,以后再不打你了。” 论打石榴,还是爹爹打得好些…… “咳——”景深的声音从身后不远位置传来。 夏意顾盼,寒暄来:“你醒了呀?” “嗯,可吓着你了?”他拾掇好自己出门时便见她背对他蹲在树下好似嘀咕着什么,走近时又怕惊吓到她,便先咳了声。 “没。”夏意多瞄了他两眼,看他还是略有些局促,便拿出活似长辈的和蔼来,“方才听你在屋里叫石榴,这个给你。” 一颗带着些褐斑的红石榴躺在她手上,景深瞢了片刻才觉察过来……无疑她将十六听成石榴了。 “此十六非——”他想着解释一句,却教小姑娘的一声“哎哟”打断来,然后就见她溜去了井亭底下汲水。 原是递石榴时发现方才埋叶子薅土将手弄得脏兮兮的。 井亭下她吃力转辘轳,随后跟来的景深登时觉醒了男子气概:“我来罢。” 她只手拿着石榴,转辘辘时使不上力,这会儿既有人要帮她,怎有不应的理,于是干脆松了辘轳,听木桶在井底跟水重重撞出哗声。 爱弯弓狩猎的少年气力大上很多,轻易拎了满满一桶水上来,嘴角不由翘了翘。 却听捧着石榴的小姑娘道:“你打得太满了,倒些回去!” “……”景深照做。 “你能帮我舀水盥盥手么,我手脏。” “嗯。” 景深拿着葫芦瓢,一下下舀满在她的调度下替她浇着手以及一颗石榴。只是浇着浇着眼神就落去了她手上,果真是姑娘家的手,白白净净的…… 他忽想起年幼时总爱捉着椿娘的手玩,那时便问过椿娘为何手这般粗,椿娘只说这是做饭浣衣时留下的痕迹,那—— “好了。”她语调轻快,打断了他所想。 “喔。”景深将倾斜的葫芦瓢回正。 “给你石榴。”她再次将石榴送出去,这回时干净的手托着挂着水珠儿的新鲜石榴。 他没再解释“十六非石榴”的话了,只手接过石榴:“今儿我只要半个。” “好。” 她利落应了,和他想的不一样……只好将瓢丢回木桶里,双手掰开石榴把大的一半给她。 “我要小的那半。” 景深面色变也不变,说起瞎话:“这就是小的那半。”说完讲歪理,“榴房里头有几粒石榴总是数不清的,我就觉得我的大。” 夏意觉得自己不解这理,却还是接过半个石榴,剥了一粒石榴倏地忆起一事:“教我忘了……堂屋里有爹爹给你留的小粥,教你起来时候热热吃,你去喝粥罢。” 用粥是行,可“热热”就有些为难景深了,可若说出来定要烦劳小姑娘热粥了,于是他握着石榴:“不必热,我用凉的便好。” 虽过了仲秋,天晴时还是暖和的,吃些凉粥也无大碍。 于是各分了半个石榴的人分道来——一个去小堂屋喝秋日白粥去,一个去石榴树下替爹爹缝补衣裳。 踏进小堂屋的人见桌上摆着的果真只有碗白粥与半碟儿芥菜,沉默了会儿…… 这便是乡下人的粥么?就只一碗儿白与半碟儿绿吗? 心里弃嫌着,喝粥的动作却不慢,快便只剩空碗空碟,对着空碗碟思索良久后又将碗碟收去厨里。 做世子做到这地步的古来只他一人罢? 小堂屋与庖房间开了道门,挂着两层帘子,外头那层薄帘大致是为了好看才挂,蓝底上绣着几朵青白牡丹与几只蝴蝶。 昨夜里进过这厨房,只不过借着昏暗烛光没看清明,这时又进来回才看清,小却整洁。 他寻着水开始浇碗,不情愿地用手试探上去。虽从涮过碗,却不至洗不好这一碗一碟罢? 才将在脑内吹擂,手上的小碟便不安分了,竟从手上滑了出去,在半空旋了半圈后出了灶台直直朝地上去。这下抓自是抓不着的,幸而他善蹴鞠,脚背敏捷一勾便将油碟勾住,松一口气。 这般看来,这芥菜还算有些油水。 不待他笑,那圆碟趁他松懈又一滑一滚,登时在地上发出脆生生的一声。 还是打碎了,景深眉峰不自觉聚起。 “怎么了。”院里夏意闻声跑来。 “我……”景深垂下眼帘,欲言又止,谁能想到他只是想刷个碗呢?眼下心情竟有些像秋狝那日弄丢景随时候,不过那日面对的是他父王甚至大赜天子,今日面对的只是个乡间姑娘。 “无碍呀,我扫扫便是。”她说话语调好似一直很缓,笑着说宽慰人的话时更软和,说完到廊下取了扫帚、畚箕来扫碎片儿。 景深却愈发恼,好心刷碗不成,反而又给人添了麻烦,看她慢条斯理清理了碎瓷片,又将粥碗洗好,心思愈发烦乱。 “我出去走走。” “啊,好啊,可你认得路么?” “我不走远。”景深转身之际看她要搁碗,迟疑下还是去替她放了碗才出去,路过石桌时候留意到那件补到一半的旧衣裳,步子慢了些。 先生竟清贫至此,那床帐……夏日都过了不要也罢,反正他住不长久。 *** 小厨房里的夏意望着景深出院去,挠挠鼻尖才回去接着补衣裳。 这件爹爹已穿了十余年的衣裳,可是娘亲手绣过榴花的衣裳,哪儿似她的小衣裳,长大后再穿不得了。 缝缝补补近午时才算了了衣裳事,将一早绣好的手帕揣在怀里出院去,掩院门时才想起还忘了一事——她忘了与景深说午间是要去学堂吃饭的呀。 …… 好在家住在若榴东面,芝婆婆家和学堂在若榴西面儿,他若是在村里走走的话,一路过去村里定有人见过他了。 是以她去芝婆婆家时见着一人便要问问有没有见过个穿蓝色衣裳,高高瘦瘦的小哥哥。 被问着的人或摇头,或有不解夏家姑娘问的是谁人的,只有编箩筐的吴阿婆说见过,说完又摆摆手:“不对,你说的是个男娃,我看的是个结实姑娘。” 夏意听笑来,晓得是景深长得漂亮吴阿婆才说这话的,问她:“那那个结实姑娘往哪儿去了?” 吴阿婆皱着脸想了会儿:“不晓得了,不晓得……” 只得作罢,夏意挠挠头,若榴又不大,怎会不见人呢,还是他去哪座小山上或是田间玩儿了?小姑娘垂头边走边想,快便拢了芝婆婆家,推开柴扉进院里去。 芝婆婆是教小姑娘刺绣的阿婆,本名叫君芝,姓甚便连夏先生都不晓得,只知这位君芝阿婆绝非寻常乡妇,单从那一身了得的绣功便能看出。 夏意进院时芝婆婆正守着锅里煮得咕嘟嘟的烂粥,见小姑娘像老鼠那样悄悄推门,笑眯了眼。 “芝婆婆,你怎么又吃粥啊?”夏意蹙蹙眉,瞧着比吃粥的人还委屈。 “牙不好了。”老人不算太老 4. 深院月 《四时甜院》全本免费阅读 比夏意还要凶巴巴的风摇得屋外的树哗啦响,景深立在风中颇显狼狈地咳了声儿:“无碍,只找不着你人。” 他的样子哪儿像是没事的,夏意愧疚垂头:“早间还忘了与你说去学堂的事,你饿了么?我给你做吃的罢……” 景深摇摇头,道:“我吃过的……午间在阶前等你时,临院大叔见了问我是谁人,我只说暂住在夏先生家的他就给了我一碗面疙瘩。” “李叔?” “嗯。” 夏意挠挠耳鬓,心道李叔果真是大好人,就连不认得的人也要给碗饭吃,不过眼下还是他伤势重要,于是招他回院寻伤药去。 景深想到脸上的伤,露出难堪神色,坐去石凳上时不禁忿忿嘀咕:“竟朝脸上打,也不知丑成什么模样了……” 先生屋里的夏意上下翻了个底朝天才找到药,好似是前两年下雪时跌了一回才买来的药,抱着出院里时他正垂丧着脑袋,看着可怜兮兮的。 “是谁打的你?”她问完才想起他初来此地,哪儿认得人,也因此更气更懊恼了。 他才刚来,什么仇怨要将他打成这样? 于是又凶起来,改口道:“待会儿用了飨饭我带你指认人去。” 景深听后忙出言制止:“不……不了罢。不过点小伤,不碍嘶——” 她涂药的动作许因生着气重了些,惹得景深吸口凉气。 景深呲着嘴角看她,她细长眉毛微微挑着,很是不快:“你如今住在我家,便是我家的人,有我和爹爹在,往后不会有人欺负你的。” 景深喉头微哽,说不出话,良久才憋出一句:“你误会了,我没被欺负……” 夏意自不会听信,而是细嗅了嗅手上的小药罐儿叹息:“这药搁得久了,味儿都快散没了,明儿我去学堂问易寔,他该有的。”她记得里正夏日时在村外摔了,家中定有药的。 景深皱皱眉没再辩驳,只忍着疼由她给自己搽药。 他长到十五岁,架自是没少打的,只从来没人敢照着他脸打,今日倒好,教几个毛头小子给揍了。 “别处可有伤着?若是有伤,夜里回屋可别忘了擦药。”她将药瓶儿推到他面前。 景深仰头看她,眸子还带着润色,试探着说一句:“只我屋里没灯,恐看不着搽药。” “唔,爹爹忘了买灯么?” 不是忘了,是刻意没买的,景深腹诽。 “那我取两支蜡烛给你可好?可还缺别的?” 景深迟疑下,说出祈愿来:“我今儿还想沐浴……我自己能烧水。” 后补上的半句是怕再烦劳人,这话若教王府里伺候他的人听去,心底总要生出波澜的。夏意却无从知晓,只叮嘱他该用哪口锅烧水来。 他连连点头,末了才提出最后的心愿:“我能借借你的镜子么……” 夏意先愣了愣,而后总算弯眼笑了下跑回屋找铜镜去。 *** 前几日才磨过的铜镜,照人时清晰无比。 可夏意再从屋里出来时院里的景象再不复方才了,不过取个镜子的功夫她爹爹便落了家门儿……跟着进院儿的还有几个鼻青脸肿的小少年和几个怒气腾腾的妇人。 这场景……夏意抱着狐疑看向景深,他正似怒又似恼地望着庭中几人。 一个妇人先开了口:“先生你可瞧瞧,我家阿全教他打成什么样了?” “我家阿三儿眼都教他打肿来。”阿三娘从哭闹着讨理,另一个妇人也跟着闹起来。 一时间夏家小院里闹哄哄的,才下学回家的阿宝听到动静都缩着脖子凑来门外听。 头回见识到村妇泼辣的景深几度要辩言时都教几个妇人们凶得没了招架之力。一句“以大欺小诚然不假,可以多欺少也是真”的话被打断几次才说明白。 至若这几个妇人存的什么心思,闹了这许久他自也听明白了,是定要从先生这儿索些东西回去才肯罢休的。 少年眉心锁得紧紧的,指节也捏得泛白,偏那几个脸肿的小孩儿还躲在后头给他摆鬼脸。 既忍无可忍,那便无需—— “景深。”原本正与人辩理的夏先生忽不轻不重地叫了他声,他一听声,蓦地蔫下来,看去夏先生。 不知缘由,只觉得这声叫出了堪比“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句的威力。 先生应付这事时与寻常文人一致——便是心平气和地讲一番理后妥协地拿东西出来。他辩完理后便干脆到厨里取了一大条熏火腿出来交给三个妇人,她们这才拉拉扯扯地出了院。 院里总算静了下来,景深脖颈仍涨得通红。 “爹爹……”一直守在先生身后的夏意上前去,怀里还圈着取给景深的镜子。 夏先生像没事人似的,笑着拍她脑袋:“无碍,我做飨饭去。” “嗯。”她点点头,等夏先生进了厨房才过去石桌边上,看少年好似气闷着,撇撇嘴角。 他打了人还气什么?亏得她以为他是教人欺负了。于是将小镜子顿在桌上一句话未说就转身走了。 景深看着倒扣在石桌上的铜镜,又看眼夏意背影,比早间更要气短…… 及至飨饭时,桌上一碟煨火腿,一碟秋葵,三碗白饭。 景深盯着那盘火腿,食不下咽,三两下刨净饭闷闷道声吃好了便下了桌,这回换作夏意看着他背影去…… 率先离了饭桌的人先收了碗箸,尔后在案头找到夏意方才说的大锅烧水去,却发现灶里压根没火。额角微跳,僵站片刻才到角落捡了柴禾尝试架火,几番尝试下来手都快点着了火才生起来。 脸上伤口见了汗火辣辣地疼着,风匣与阵阵烟雾间熏得快落泪,狼狈不堪的少年在见着火光后深埋下脑袋,露出个笑来。 牵得嘴角生疼的笑。 *** 夏意收碗筷进来时便见景深坐在自己素日里垫脚的凳子上,少年见她后脑袋僵一僵才仰头。 本就挨了打的脸上又添了几道灰黑,滑稽又可怜。夏意抿了抿唇,欲言又止后别过头不看他。 锅里的水“咕嘟嘟”沸着,她垂着头去另一边洗锅碗,才添了清水进锅里景深便凑来边上,手里葫芦瓢舀着半瓢热水,在墙上一盏烛灯下蒸着热气。 “添些热的罢。” 她缩回手,看葫芦瓢中热水慢慢添注……到洗碗碟时候果真不冻手了,洗好了碗只微微发出点声音,他便乖乖放碗去。 这般好的小哥哥,怎么会打人呢?可事实就摆在眼前。那几个小子本就是若榴最顽皮的,却随便提一个出来也比他伤得重,瞧不出他还这般厉害。 她在心里漫无边际地想着,倒没忘了回屋找两支蜡烛给他的事。 得了蜡烛的景深已是万事俱备,只欠浴桶,只得委屈用个大木盆洗。白日里那几个小孩儿倒没往他身上打,除了打人的腕子有些疼外身上并无皮肉伤,沐浴后便借着微弱的烛光胡乱往脸上抹药。 对镜仔细看伤时回想起了白日的事,不禁露出副一言难尽的表情…… 不过只是去散散心,却沿着河畔乱窜去了田地里,本就教油污了的鞋后又陷进湿泥里头,如此一来就教来得诡异的挫败感蒙上头。 不巧又听见几人在嘀咕,绕去看时是四五个树桩并坐的小孩儿说着话,隐约听见了“世子”、“夏先生家”一等词。登时一惊,只当自己的身份教人晓得了,不待多想便出去问几个小子,又与他们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些话,哪知一群莽撞的就动手打起人来…… 夜里风又起来,吹得门又阵阵响,景深总觉得是有人推门,回神套好衣裳将水倒去茅屋。 天已大黑,夜幕上星星围着月亮一闪一闪。 他驻足院中仰头看夜空,连日来的郁结烦闷忽地散了些去,便颇有兴致地回屋搬了把交椅到院里坐下,将湿漉漉的发搭在椅背上静静儿看着星星。 明儿廿八,过几日就九月了,也不知那位拗王爷什么时候才许他回去?近些日子,恐只有度日如年四字才能解…… “赏月呢?” 身后冷不丁传来男人温润声音,景深头皮麻了麻,起身来叫人:“先生。” 月下的夏先生好像笑了下,嘱他道:“夜里风凉,去找张帕子擦擦头。” “嗯。”他应声去屋里,出来时头上顶着一张干帕子,手上又抬了把交椅。两人并坐在月下庭 5. 悬杪堂 《四时甜院》全本免费阅读 “这帘子是你绣的?”景深穿去厨屋时牵着蓝底青白花的帘子问她。 她点点头,听他夸赞几句才笑着钻去厨房。这回一进来就想起一事来,朝抱着小簸箕的景深道:“方才忘了问你,你昨个儿用了灶可是没灭火?” 也不知他胡塞了多少柴禾,早间过来时还有热气儿呢。 景深将簸箕搁好:“我省得了,往后用了就灭。” 夏意探他一眼道:“你若是不会,待会儿我教你。” 他这几日从未穿过重样的衣裳,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想来才不会进厨房的。 去墙根寻了几根柴禾后,她便坐去小杌子上生火,琢磨一会儿问景深:“景深啊,你家中可是有许多丫鬟?” 景深挑眉,垂眸审视她:“你问这个作甚?” 灶火前的小姑娘眸中倒映着橘光,思忖会儿却没说出究竟来,只说:“我从书上看来的,听说京城人最是爱找丫鬟的。” “哪儿是京城人爱找丫鬟,世上但凡是富裕的家中多少都有一二丫鬟。” “那你有吗?” 这话却难为了景深,王府自是有诸多丫鬟与小厮,不过…… 不过他那执拗父王不懂教导真谛,偏把他当作是那纵情声色的纨绔,生怕他——是以院里人手从来不由他做主,长到十五了身边都只有几个粗鄙小厮,为此还惹来了许多嘲笑。 这时想了想,为顾及颜面掩去了这实话,反说道:“自是有许多的。”说完不够,还特意补上句,“还有两个貌若天仙从西域来的舞姬。” 一句话牵扯去了西域舞姬身上,说假却又不假,那日秋狝他总算见着许久不见人影的七叔,七叔说他去北方时在一个官员家见着两个绝色舞姬,便带回京来,还说改日送去他那儿让他这个可怜小子见识见识…… 他确实想见识见识,不过大半不是想看那舞姬,而是想看将舞姬送来府上后他父王会怎么训七叔。 只还未来得及欣赏七叔“落难”,他便先受了“贬谪”。 夏意自不知这话几分真几分假,也不知背后是怎么个弯绕事,听后只露出副了然神色来。 转去泡花生时听景深问:“要煮花生么?” “嗯,一份煮,余下一份炒来。”她说着匀出两份来,“不过得等它泡上会儿。” 他负手立在案边,好学地看着她,待她备好了小茴香和油盐,便拉着他坐下谈起天来,多是问他些京城里的事…… 景深随意拣了两样有意思的说,她比听说书还要有味儿些,景深见状也越发有兴致,心想早些时候在京城怎不觉得有意思,甚至还闹它无趣。 “还有呢?”她一双眸子清亮极了,像是装着几颗星星,眼周衬着浅浅的粉。 被人打得眼圈乌青的景深忽发现这个小姑娘原长着双跟他一样的桃花眼。 可真好看。 他久不作答,夏意又委婉问了声,语气巴巴儿的有些可怜。 “有是还有的,不过你案上的东西泡了许久了。”他冲案板努努下巴,“你若愿听,改日再与你讲。” 夏意应声跑去煮花生。 泡过的花生入锅,添了八角、小茴香与几匙盐搅和搅和,水沸后控成小火,约莫煮了一刻钟她便找热水泡另一份花生去。 那边锅里又焖了好一会儿,这边捞出的花生也晾干了,她转头央他:“景深,你能帮帮我么?” “嗯。” “将格子里那两只木碗儿洗洗给我。” 他照做,而后便有一碗带着淡淡咸香的花生到了他手上,瞧上去比才剥出来时饱满得多。 夏意又嘱他:“你再寻只大碗儿扣上,我炒花生去。” “嗯。”景深捧着小碗去案台上,找到只大碗准备扣上时却又嗅到那浅浅咸香味……遂回头看眼夏意,她已将炒锅支好踩在小杌子上要动工了,原她炒东西时也要踩着小杌子,可真矮。 景深感叹着回头,放心大胆地拣了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才扣上碗。 煮过的花生一入口,皱皱的红衣皮在唇齿间溅出爽口汁水来,口感酥烂,比甜的粥好……不过带着伤吃咸疼了些。 不到半柱香时候花生便炒好来,香味比起煮花生只有过之而无不及,景深的肚子忽地猥琐叫了起来,好在教别的声音盖了下去。 再之后,他趁夏意洗锅时又偷吃两粒炒花生,比之方才的咸香花生,他决计更喜欢炒花生一些。 拾掇毕了夏意还不忘教景深哪般灭火,景深再三点头后二人才收好提匣出门去。 往学堂去的路上见着好些人,凡见着夏意都会问问一旁景深是谁人。待路过吴阿婆院前,夏意想起阿婆那“大姑娘”的说辞,梨颊微涡生。 *** “这是哪儿?”景深打量着眼前破旧老院问夏意。 “是芝婆婆家,芝婆婆便是教我习刺绣的人。”她边说边推开柴扉。 芝婆婆是外来人,所住院落其实系李叔家的老院子,自是比后建的夏家小院破旧。 “原你是在学刺绣?”他只当她是绣着玩。 她堆堆鼻尖:“嗯,我娘想我学的。” 话音未落,屋里头声颇显老态的声音:“可是小意来了?” “嗯!芝婆婆,今儿我煮了花生。”她进屋招景深,提匣在他手上提着。 芝婆婆见小丫头身后还跟着人,初时还未反应,后瞧定了才疑惑声:“咦……这不是阿寔?”再又和景深道,“倒记不清你是谁家孩儿了,只记得见过。” “芝婆婆,您可是记错了?他是近日才从京城来的。” “噢?京里来的……”芝婆婆喃喃,靠在垫着毯子的交椅上。 夏意取出花生放去她手边儿搁针线篮子的桌上:“还热乎着,我煮得可烂了,你尝尝看?” “好……”老人笑逐颜开,才吃了几粒几夸了她不下十句。 放在往日倒还好,可今儿个景深在跟前,她便不好意思起来,抓抓耳朵转去说些别的话。 这时忽听芝婆婆“噫”一声,随即转头问安静坐在一旁的景深:“少年郎——” 蓦地被叫了声,景深学着夏意叫了她声芝婆婆。 芝婆婆又瞧他两眼,问他:“还不晓得你名字,老太婆可能问问?” “晚辈叫景深,尚无字。” 老人眸子竟亮了亮,敛息问:“哪个景?那个深?” 景是一国之姓,是为罕见姓氏。之前夏意问他时,他能甚么也不想地告诉她,是他料定这么个小姑娘不会想多来。 可如今对着这个芝婆婆时他迟疑了下,总觉她并非村里普通老妪,不过没当着夏意面说假话,如实答道:“景致的景,深意的深……” 芝婆婆垂头低声喃喃一句,两个人俱没听清就是了。 小姑娘煮的花生颇为受宠,景深自得了芝婆婆青睐便光明正大地吃了好些。直到老人问什么时辰两人才往学堂赶。 6. 小桃红 《四时甜院》全本免费阅读 虽展眼就是九月,可午间闲暇还是会小憩会儿的。 悬杪堂不大,乡间学子却也不多,如此学堂便空下好几间。 夏先生从他屋里将早先备着的套芦苇被取来交给景深,将紧临着小姑娘屋子的一间给他休憩用。 比之他在小院里那间屋,学堂实在宽敞得多,何不就住在学堂? 景深想着翻转几下,竹床吱呀响着,许是方才的怨念太深又睡不好来。好容易熬到半梦半醒境地却听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不会儿又是木门掩上的声音……此时已完全清醒过来,跳下床到纸窗边张望时见着个模糊背影往外去。 出于好奇心思跟去,果真又见着那少年将提匣交还给夏意,还多附了包东西给她。 他不禁嗤笑声,心道这小姑娘才多大年纪就晓得给人送吃食了。 这回不欲再做偷看人的小贼,便正大光明地走了出去,也不怕那两人难堪。 与夏意说话的少年正对着他,见他来好似认得他似的,冲他颔首一笑。 有什么可笑的?景深想着还是还了一笑回去。这时才见清楚这少年容貌,眉清目秀,自带着一派书卷气。 看不出这若榴山水倒是挺养人…… “你醒了呀?”夏意回头笑盈盈问他。 “嗯。” 答话声教一阵夸张的笑闹声掩下去,看去山门时见三个约莫是才过了启蒙的孩儿进来,俱是七、八岁的样子。景深一见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就怕,总会让他想到景随。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其中一个径直朝这边来,景深认得他,李叔家的儿子阿宝,昨日便是在他家里用的面疙瘩。 阿宝先咧着笑朝夏意道:“小意姐姐,我爹爹明儿要去县城,你有要买的家去了记得说与他。” “嗯,我省得了。” 阿宝又偏头看眼景深,他脸上还挂着唬人的伤,阿宝便怯生生地问他:“阿深哥,你可认识个会飞的人?” 景深疑惑蹙眉,果真七八岁的孩子最是奇怪的,这又是从哪儿来的话? 阿宝摇摇头,喃喃自语:“不能说不能说……”复又抬头叫易寔,“阿寔哥,时辰到了,我们上路罢。” 易寔:“……” “阿宝,你从哪儿捡来的胡话?” “说不得说不得的。” 易寔无奈,朝夏意道了别就领阿宝进学堂,才走了几步又听夏意身后叮嘱他:“可别忘了和小满说!” “忘不了的。” 待一群人都进了学堂后,桂树下头就只有景深与她两人在了,她依旧好心情地与景深说话。 “既你也醒了,我们就回去罢。” “嗯。”他应声,而后双手抱于脑后仰头看着树梢山色阔步走去前头。 夏意右手提着提匣,左手提着一捆油纸包,陷入沉思…… 来时她只有一个提匣他都热心来帮她提着,回去时候手上分明多了东西他反倒不帮了,不过她也不好意思开口教他帮提,只慢吞吞跟在他身后。 这才几日而已,怎么就想着赖着人让他帮提东西呢,可不能被惯坏了。 *** 再回去院里时,景深又闲到不舒坦,坐在石榴树底下想着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这时节冷清寂静到秋蝉都泯了声儿,只有夜里能听见几只夜鸣虫的叫声,若是能捉几只来倒挺好的,可惜十六不在跟前,他空叹息声。 叹息声甫落第就见夏意从堂屋出来,手上拿着药瓶儿径直朝他来。 “该擦药了。” 景深这才忆起脸上有伤一事,又想到方才那少年的笑,总算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了…… 他臭了臭脸,接过药瓶儿,木塞一取便闻着股浓浓的药味儿,蹙眉问她:“怎今日药味这般重?” “这可是我特意找来的伤药。” 他转转脑子,他今日一直与她呆在一起的,她得了什么东西他都该知晓才是,待想起那纸包适才恍然:“是那个小少年给你的?” “嗯,”她点点头,后纠他错,“不过易寔比你还大上一岁呢,才不是小少年。” “那他比你大上两岁,你怎直唤他大名?” 夏意惑然:“我与他一同顽大的,才不在意称谓。” 景深不语,默默涂起脸上的伤来。 可算知晓什么叫云泥之别了,“我与他一同顽大”几字是云,“你们京城人”几字则就是泥了……果真跟小姑娘住在一处就是烦心,成日来心情起伏不定不提,还总憋屈。 不比他起伏不定与憋屈,夏意始终悠闲自在的很,看景深擦好药后就去小书屋里取了笔墨纸张出来,磨过墨便铺平纸画起凤仙来。 凤仙比芙蓉朵好画得多,往年阿双姐姐还在若榴时,每岁凤仙花开时都会领她去小丘底下摘几株回来染指甲。 想起来这事,夏意停下笔看眼自己干干净净的指甲盖儿,心下喟叹,原来这般长时日都没染过指甲了,难怪她好似都不记得凤仙花的模样了。 “唉。”她因想起阿双姐姐忽地垂丧。 景深才塞好小瓷药瓶儿,准备走开时就见这场景。心说她不是成天笑着么,怎这时候叹气了? 绕去她那边一看,见纸上描了几笔,只画了半朵花,瞧着像是要画凤仙。心上愁云散去,他笑出一声来,方才看她大架势地拿了笔墨纸砚出来,还当她做什么呢,原是画这等粗劣的花儿。 “你笑什么?” 他不答她话,只问:“这是要画凤仙么?” “嗯!芝婆婆教我绣张凤仙绣帕,不过有些画不出了,”说着她转转眼珠儿,“你会画画儿么?” “咳,学过好些年。”教他作画的师父还是大赜第一妙笔…… 夏意微抿了抿唇,指指桌上问:“你能教教我画凤仙么?” “教你自是成的,不过得先自己画好一幅来。” “我省得了。”爹爹教作文章,都是学生们先作一篇他再讲的,该是同个道理。 她换一张纸,继而埋头专注作凤仙。他守坐在边上,视线渐从纸张上墨色凤仙身上转去她握画笔的手上,若有所思…… “你瞧画的对么?”好一会儿,她将笔架在笔格上指着画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