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有五千秋》 前言 落墨黑白复丹青,戏演内外同协情。 这本书最初灵感来源于2023年下半年看到北京京剧院复排的《丹青引》,以及一些个人观察到的戏曲行业内青年从业者的忧虑与戏曲行业当下的现状。 而众所周知:戏曲中有很多的中国传统文化元素,‘戏画’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项专门的研究课题。与此同时,中国画无论是写意还是工笔,其中意境和所绘内容,都呈现出不同时代的文化、经济、交通等多层次的文明变迁。 通过一段时间以来的个人观察,以及问卷调查,当前戏曲文化在网络文学以及多种文艺形式上的展现较为‘集中’,主角大多是‘昆曲闺门旦’、京剧梅派花旦等经典形象,或以主线剧情依托京剧梅派经典《贵妃醉酒》、《霸王别姬》,或《梁山伯与祝英台》等经典剧目的形式出现,对于各戏种的展现并不充分。 除此之外,对于戏曲元素的书写也多聚焦于民国与建国初期,以“戏子有情无情”的爱情与家国事展开,而对于戏曲文化溯源、交流等方面的书写极其有限,也很少有以展现新时代戏曲人形象和其所面对的新时代戏曲行业环境发展为内容的作品。 ‘中国戏曲完了’、‘京剧要完’、‘还不如我自己上去演’、‘都得重学’等一系列戏迷群体范围内的“梗”,表面是调侃,背后是对于戏曲行业发展的担忧。 在这个时代,更广阔的天地,更多的发展可能之下,也在挑战着戏曲行业从业人为爱坚守的决心——放下道德绑架,戏曲能给从业者带来的经济收益,显然不如影视演员来的多。 影视剧与舞台演员在当下收人追捧,经济收益可观的前提下,却还有很大一部分人将戏曲行业从业者简单的用一句他们口中当做贬义词的“戏子”来概括。 回看长达数千年的戏曲史,戏曲的社会效益,一代代戏曲行业从业者“戏曲”之外的社会地位,同样是不容小觑的。 回归到本作品的“画”上,本作品中的“画”落点在于中国画。从国画方面来说,网络文学的书写同样多聚焦于‘国画市场(文玩)价值’,与‘表现形式’,在挖掘国画中的精神内涵、时代画卷上有所欠缺。 正逢2023年,北京京剧院新编戏《齐白石》上映,当天有其他戏要看冲突掉的我,把票给了家人去看——作为美术方面专业的家人,对于这部戏的评价并不高。(今年《齐白石》据北京京剧院的公众号说又有升级重排,目前还没再为之付费,对新编戏确实是有点儿怕了)。再比如2023年扬剧新编戏《郑板桥》同样是在用戏曲舞台演绎著名书画大家。 结合以上两点,《画有五千秋》的创作设计应运而生,五千秋是对中国画而言。毕竟以绘画来讲,是七八千年历史,以国画来讲,是两千多年,而戏曲也有多种说法,此处干脆依“中华上下五千年”而论,写为“五千秋”。 况且,戏曲高台教化,绘画(壁画)寓教于乐,二者对于民风教化,社会文化发展的作用不言而喻,画与戏的结合,天然且必然。 另外,考虑到过于深刻直接的主题,虽然一定程度上会有足够的社会影响力,但市场价值不足,也将注定传播范围受到限制。《画有五千秋》中因此尝试在单元故事中加入轻悬疑、轻搞笑的相关元素,并结合历代所传承的美食进行书写。 这本书里,男主的“宁派”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不好给任何一派瞎编一个传人出来),但是其他派都是真实存在的,现代部分为虚构人物,单元剧主角“入画”后所在的真实历史背景下会出现真实历史人物与虚构情节(如卷一【戏里戏外丹青引】吴昌硕先生、荀慧生先生均为真实历史人物,所处时代为真实历史年代,不构成历史虚无部分的情节均为虚构)。 如果书里有什么错误,还请更专业的人士、票友儿们不吝指出,本书参考资料大部分会在“作家的话”备注,另有部分资料来源于网络或观戏体验与向中国戏曲学院老师的咨询。 慈莲笙 2024年05月06日 于京 第001章 戏里戏外难分辨 台前幕后各经年 戏曲舞台上边儿,对于演员的站位和形象是讲究子午相的,但这本就是要求避免看起来僵硬。更不用提戏曲演员那双活灵活现的眼睛,绝不是瞪大了盯着台下的观众,自然少不得角色之间眼神交流——在双目交汇的一刹那,宁玉泽就知道自己要完了! 宁玉泽可以肯定,以后如果再让自己演一个被老爹或者岳父一记眼刀甩过来的角色,自己绝对能够演出什么叫做真实…… 只是此时此刻,宁玉泽不敢再分心想这些。 自己之前做了什么,在自家老父亲眼里可能没有那么重要,可要是自己现在在场上再出错儿的话,宁玉泽真得很怀疑自己能不能活过今晚。 经过前面一大串既作孽,又把男女主成功牵线搭桥到一起的故事之后,属于文丑应工的这是空和尚被趁醉推进江里边儿,侥幸活下来,知道此地留不下自己,干脆趁着没人发现跑到其他城市去。 到此为止,今天晚上这出戏里边儿属于宁玉泽扮演的这个丑角儿的戏已经彻底结束。 等到宁玉泽终于能够走到侧幕,彻底松懈的钻进后台时,离着他被自家父亲识破的这件事儿,已经过去快半场。 知道自己一会儿还得跟着上去谢幕,宁玉泽也没办法卸了妆脚底抹油。台上的故事已经进展到了自家父亲扮演的男主董其昌马上就要和女主杨云友喜结良缘,整台戏马上就要迎来大圆满的结局。 原本很喜欢这个故事的宁玉泽,现在光想着等到父亲到后台的时候儿自己怎么解释。 自己的好哥们儿病了总不是借口,自己偷偷儿学文丑这么久,还和熟悉的叔叔阿姨们一起瞒着亲爹,才是自己今天晚上的死罪! “重名吧?他一个小生的,谁没事儿过来唱小花脸?” 想起自己在侧幕时候儿听见底下茶座儿观众的讨论,宁玉泽意识到自己考虑的实在是不周:剧团复排荀派经典《丹青引》,本身就被很多媒体关注着。 但凡是自己这个宁派第七代小生在上边儿演小花脸的事儿被媒体记者注意到了,谁也不敢说这件事儿会引起多大的讨论和轰动。 是宁家被当成笑柄?本来自己就因为这宁派传人的身份,被观众从小盯到大,也不可否认的从中受益…… 天知道‘宁派小生第七代传承人在舞台跨行当表演小花脸’这个标题,能够吸引多少看戏的,不看戏的来看这份儿热闹? 虽说这两个行当儿之间真唱起来,大嗓儿、小嗓儿的有差别,却没有其他行当儿那么大。可看客并不见得懂这些,也不会在乎这些到底如何。 “怎么了?” 唱了大半辈子,开口都带着点儿腔调儿。宁玉泽发现不少叔叔阿姨们早就挂了相儿了,只是平时还不觉得,现在自己心里边儿乱乱的,反而是注意到了。 “是我父亲在台上认出我来了。” “哎,我就说这一场有你爹在,咱们延期或者换谁差不多先上去,你偏要这个时候儿讲义气,要质量。” 看似是埋怨宁玉泽的话,后台每一个人都明镜儿似的知道,只是实在没办法。 “你要不赶紧回家?” “他妈也不管他们父子俩这些个啊,老宁那个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 叔叔阿姨们口中的老宁,显然就是宁派小生第六代传人,宁玉泽的父亲宁常安。 只是话说到了这儿,叔叔阿姨们都没有继续往下说。 老宁脾气好坏先放在一边儿,宁玉泽做得这件事儿,这是别人家孩子,他们有那个宽宏大量说:孩子试试,也不影响什么,现在刀马旦、武旦、花衫不也分得不是那么详细?能者多劳! 真要是推己及人,这事儿要是放到自己家孩子身上,自己肯定也是不乐意的。更何况老宁是家传,台上指着,台下盼着。 这真要是宁玉泽这孩子瞎唱,把嗓子给毁了,交待不交待的也放一边儿,宁玉泽和亲爹是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观众,中间儿对不起自己…… 小生的戏一般没有武生、老生的戏叫好儿的多,但观众的鼓掌声依旧热烈。往日里宁玉泽听了,要么是为了自己高兴,要么是为朋友高兴,再要么就是为了有这么一位父亲而骄傲。 可是今儿听着这鼓掌的声音,就和催命的咒语似的,宁玉泽心里边儿知道,留给自己跑路的时间不多了。 “趁你爸下来之前,你先走吧,后边儿谢幕也不一定必须出去。” 还是负责化妆的老师给了宁玉泽一个看起来可行的办法。这孩子打小儿看着长起来的,懂事儿、嘴甜,真为了这一直没出事儿的情况和老宁起矛盾,他们也不愿意看见。 “你去找你师弟家里边儿去,有他父母在,总能好点儿。” 其实这无非是个‘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事儿,只是谁都没想到原本高高兴兴的顺利复排荀派经典的日子,宁家这儿东窗事发了! “我要是……”宁玉泽也担心自己偷偷儿离开之后,父亲和叔叔阿姨们之间也会因为这件事儿尴尬,“要不算了,这件事儿毕竟是因我而起,我自己……” 宁玉泽当初想要偷偷儿的学小花脸,还真不是因为什么‘无丑不成戏’。 不过是宁玉泽在自己叛逆的年纪里边儿,喜欢上丑角儿人物台词儿里敢于‘自我批判’的内容,又赶上自己去发小儿那儿蹭了一节课,搁门外藏的严实,一开口就被老师给注意到了。 “老宁还能和我们在后台急啊?” “你要走就赶紧走,不然一会儿你爹到后台来了,这眼瞅着该谢幕了,等你爹卸了妆,你可等着有好果子吃吧!” 说起这个,宁玉泽是知道自家父亲下手有多黑的。自己打小儿挨的打,恐怕比不少连武戏的师兄都得多。听着化妆老师这么一说,宁玉泽是打心底里边儿有点儿怂了。 自家父亲这不是什么‘棍棒底下出孝子’的歪理,而是谁都知道,很多本事真不是快乐教育就能教出来的——欲戴皇冠,先承其重。就是这样儿的道理。 一番比前边儿都更为激烈的掌声在台前响起,宁玉泽知道这是最后的大团圆结局演完了,马上自己就得跟着上台谢幕,再回来卸妆的时候儿,往轻了说先得挨一顿阴阳怪气儿。 更何况今儿复排也算是个大事儿,自己整了这么一出儿,亏是没影响到演出…… “回来了,回来了。” 第002章 促返场好生喧闹 待卸妆无路可逃 父亲的搭档在前边儿讲着这出儿戏的历史和本次复排的成功,外带上感谢观众的支持。 宁玉泽忘了还有这么一出儿,现在和父亲隔着仨人儿站着,也能够感受到父亲偶尔划过来的眼神,真是一个如芒在背! 这要是放在别人身上,那指定是已经坐立不安的一堆小动作了。 宁玉泽也想,但是宁玉泽一是不敢,二是平时练的那些行走坐卧的动作,早就融到了骨子里边儿,就算是不在台上,也已经成了习惯…… “大家也知道,宁老师是咱们国家一级演员,是二度梅的获得者,所以来复排这一场《丹青引》,虽然时间短,质量我们也看到了台下观众的热情。” 戏曲角儿的经济效应一直不低。哪怕是现在到不了之前那种一个角儿养活一个戏班子,也至少能保证戏院里边儿的上座儿率比平时高出三五倍——这是除去了赠票之后的算法儿。 “宁老师平时也是非常忙,我们在场的这些演员里边,甚至大家在此之前没有完整的走过一场。” “哼。”宁父宁常安的冷哼声音不大,台下观众几乎是注意不到的。 只是原本就是惊弓之鸟的宁玉泽可以。宁玉泽非但可以,还感受到了这句冷哼传递过来的信息:那是没整体排一遍,有些混小子敢叫我看见他? 事到如今,宁玉泽几乎可以百分百确定自己今儿是彻底栽了! “我们已经八十多岁高龄的老艺术家……” 台上的演员不是自己叔叔阿姨,就是师兄师姐,宁玉泽知道这里边儿准保有不少人真的也在替自己担心,就连父亲这场戏搭的女主,现在讲话的张阿姨,都在尽量拖延一点儿时间,让自己想想能怎么办,该怎么办。 只是所有人都无法和此时此刻的宁玉泽感同身受。张阿姨说的每一个字儿,都像是个重重的砝码儿一样砸在宁玉泽的身上! 以至于宁玉泽有时候儿也在想,自己的这份叛逆是不是太对不起所有人了?甚至连最根本的敬业都做不到? “最后,我们还是要感谢我们后台的琴师、我们的乐器老师们,还有后台的灯光老师、舞美老师,也要感谢我们台下的观众朋友们,感谢大家陪我们到这么晚,相聚在我们今天下午的平安大戏院……” 张阿姨的话说完了,宁玉泽知道自己也跟着完了。 “老宁,你别和孩子置气。” “有什么事儿你回家再说,别在这儿给孩子没面儿!” “再来一段儿!” 可惜现在宁常安可以说是一句话也不想听了,只想好好儿的问问自己这儿子,心里边儿是怎么想的? 都能让叔叔阿姨辈儿的同意他上台了!可想而知,这背后是瞒了自己多久? “宁玉泽!” “再来一段儿,今儿好不容易……” “先来一段儿《红娘》里的‘叫张生’吧?”平时自己就能完成的唱段儿,今儿张阿姨主动把宁玉泽往上请,“咱们要宁老师也上来一下?” 多看一段儿名角儿的表演,观众们当然没什么不乐意的,在台底下跟着起哄。 宁常安还没有卸妆,身上这一身儿戏服不是一般的漂亮——胸前、袖口儿、领缘儿、衣摆上边的盘金绣团花平展整齐,配上红色偏粉,类似于茜色的衣袍,煞是富贵。 这件儿衣服,是《丹青引》里边儿男女主大婚时候儿的红绣花对披,腰间黑底儿的玉带将一身的浮夸气坠了下去,整个儿人的扮相儿,绝对不像是奔六的人。 “父亲,我……” “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我步步行来……” 唱完了,宁常安忙着会后台和儿子讲理,台底下显然意犹未尽:“再来一段儿!” “好!” “再来一段儿呗,别走了!” 后台的父子正在僵持,台前的观众不减热情。宁玉泽这群叔叔阿姨们借着观众们喊返场,一个劲儿把宁常安往台前推。 倒是宁常安看着自家儿子这么半天连句话都不知道说,拎起一边儿的云帚吓唬了宁玉泽两下儿,只是心里边儿是真的想打人。 一段“叫张生”把宁常安控在舞台上两三分钟,平时返场很不积极的张阿姨看不过去前者和孩子着急,拉着宁常安要上去再唱一段儿:“走了,今天热闹,《奇双会》再唱一段?不然观众今天不打算走了!” 好说歹说是又被拉到了台上。宁常安甫一上台就能切换自如,展现给观众的就是一副儒雅随和,又自带风骨的小生形象,没有半点儿刚才和自家儿子生气时候儿的劲儿。 “我叫……” “什么?” “桂……” “吓?” “枝……” “吓?” “哎!桂枝嘎!” “哎!桂枝嘎!哈哈哈!” 跑吧,尽管心里边儿知道早死晚死都得死,宁玉泽还是想晚点儿死。 “衣服衣服。” “妆你就别卸了,剩下的赶紧……” 化妆老师、师兄师姐、一群叔叔阿姨,七手八脚的帮宁玉泽鼓捣着。 冲出剧院的一刻,属于三月BJ的风,下午最热的时候儿也偶有一片寒意,扫起破略显单薄的衣衫,有意在牵着人行路。 或许是内心的压力外映在身体上,宁玉泽头一次在下了舞台之后没觉得身上有多轻快,整个人都是疲惫的。 宁玉泽注意到路边的绿意在渐渐变浓,想起父亲今晚还有一场戏,自己这一下午还不至于立刻遭殃。 这条路上的景物,宁玉泽看过了许多遍,哪怕每一次都能有新意,可今天却着情于物,晴朗明艳的天空之下,一切入眼带着晦暗。 回过头去,宁玉泽发现自己离开戏院之后,还没走出五十米,可伤春悲秋的却好像这辈子都走完了似的——自己顶着这份“传人”的名头儿感觉到压力,父亲不可能没有。 但自家几代人从祖辈的名头儿中受益是必然的,宁玉泽也因此从小儿就不能在外人面前喊苦喊累,讲自己的压力。 包括宁常安也是。 坐在路边儿围着青草,不到膝盖高的金属栏杆上,周末中午的BJ,在除了景点儿以外的街道,也不用怕吓到人。 低着头,也没有玩儿草,也没有玩儿手,宁玉泽只是呆呆的盯着地上不远的地方,懒得去卸这个妆,想要藏在这后面躲一躲来自外界的一切讯息…… 今晚去哪里?难道让父亲累了一天再和自己吵一架? 去师弟家?宁玉泽知道,如果要父亲去猜,头一个就要猜到自己师弟头上! 光移影流,风引草成波。宁玉泽心里面儿有郁积的火气在,这一场下来,也出了不少汗。 静下来之后,宁玉泽觉得有点儿冷,只是大衣被自己落在了后台,现在无心更是不敢去取。 宁玉泽知道但凡没有这一出儿,自家父亲看见了,定然是要把衣服给自己拿过来的。 当然,如果自己不跑,父亲生气之余,也不可能让自己这么耍单儿,上赶着感冒…… 脑子里边儿被风越吹越混沌,没有一点儿该有的清明,宁玉泽站起身来,由着风引自己前行。 第003章 离戏院一片混沌 闯画店两相惊魂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言我心内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真烦,出去还不忘了关上!”画案旁边儿坐着的晏悦一实在是听烦了,站起身来,凑到收音机前边儿,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怎么关。 “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不知道敲到了哪儿,收音机自己弹开了,晏悦一看见里边儿的磁带上写着“梅派经典选段”几个字儿,颇有些无语的把这磁带放在一旁的书架儿上。 今儿上午自己大学同学来找,想要约一幅画儿的仿画儿裱起来收藏,师父说自己下午要出门儿,没接这单子。 晏悦一原本还想说师父也没和自己说过这个事儿,谁想吃完午饭之后,师父和自己交代了两句,推门儿就走了。 只留下晏悦一这么个社恐到了一定程度的在画店里边儿。一想到师父回来之前,肯定少不了顾客,晏悦一就觉得心虚…… 所幸门口儿挂着一个铃铛,只要有人推门儿,就会响起一阵铃声,刚好能够给晏悦一一个预警,好歹是能给晏悦一一点儿反应的时间。 影响自己沉浸于绘画的声音终于结束了,晏悦一难得的舒畅,惦记着伸个懒腰,准备吃晚饭。 谁承想,这懒腰刚伸到一半儿,铃铛的声音就响起来了。 “叮铃铃,叮咚,叮铃。” 无奈站起身来,晏悦一一抬头儿就撞见了一个像是罩了面具的人,当时吓得一惊,侧身往后稍了稍。 “你……” “抱歉抱歉。” 刚才宁玉泽在路边儿上坐着,就看见后台一位师兄给自己发过来的微信,说是自家父亲也不打算休息了,奔着外边儿来找自己,好几位叔叔阿姨拦,也没拦住。 慌不择路的闯到了画店里边儿来,宁玉泽自己还有点儿恍惚,就像是还在戏里边儿没出来——之前没有注意到这附近还有个画店,也没想到自己窜进来还把人给吓着了! 【晓亮师兄:宁老师出去时候拎着东西,我们也没注意是什么,你小心点,有什么话和宁老师好好说,我觉得宁老师平时性格那么好,能听进去的】 【晓亮师兄:你先躲躲,等晚上宁老师心情好一点可能就好了,你们再慢慢谈】 宁玉泽敢说晓亮师兄把微信发过来之后,心里边儿也得琢磨琢磨,是不是同样的情形,放到他身上就不一样了? “您到这儿来干什么?”晏悦一此时此刻也是有些慌不择言。 原本的惊吓退去,晏悦一就算是平时再不关注戏曲,也被师父拉去看了几场,能知道面前这位扮的是个丑角儿! “我就进来转转。”其实不过是进来躲躲,宁玉泽估计自家父亲也不至于跑到人家画店里边儿来,把自己‘刨’出去…… “啊,那您自己转吧。” 回过神儿来的晏悦一还是不想和宁玉泽沟通。虽说这丑角儿的长相儿没有自己想象中‘也是丑丑的’,甚至隔着妆容都能看出几分清俊,却还是没能入了晏悦一的眼。 毕竟这世界上俊俏的多了,帅气的也多了,自己随便画幅画儿,那才是自己最喜欢的长相儿——晏悦一是不会承认她单纯是不知道如何应付更多的人际交往罢了。 小学到高中就没交过什么朋友,上了大学更是家、师父家、学校三点一线的生活,除了画儿里边儿千变万化的人物,晏悦一很少有不得不面对面儿与人沟通的时候儿。 “嗯……”宁玉泽却是也不希望自己被打扰,尤其是怕店主人问起自己想要看什么类型儿的画儿,自己只剩下支支吾吾,不知所言。 “嗯?” 片刻之后,宁玉泽也清醒了不少,注意到了不远处桌子上边儿摆着的香炉儿。 黛青色的山峦解成丝丝缕缕的云岚在空气中兜兜转转,不知道怎么就钻到了宁玉泽身边,胡椒、坚果儿、蜂蜜、花香混合在一起,比香水儿的前调儿、中调儿和后调儿还要清晰浓郁。 额外的,似乎还有些许提神醒脑的功效。 再看这犀皮漆点螺的铜香炉儿,宁玉泽想起来这东西为什么眼熟了——去年十月份那会儿,福建梨园戏进京演出,就专门儿有个比这个香炉儿大了两三倍的摆在舞台一侧。一则敬神,一则烘托气氛。 那个时候儿宁玉泽和父亲被请过去观看,前者自己心里边儿对这种讲究劲儿还存了不少好感…… 墙上边儿挂着的画儿有不少是明确写清了的临摹之作。宁玉泽虽然没有看过原作,但也能够感受得到,这些画儿绝对不是死板的在复制原作。 地摊儿上边儿十几块、三十几块一张的临摹画儿,宁玉泽不是没见过,线条生硬、没有灵气儿,其实比起印刷品来,说不定还要少一点儿精细度。 不过这些作品的创作者,大多只是凭着自己的爱好画着玩儿,并不以挣钱为目的,没什么好质疑的。 至于宁玉泽为什么这么懂这些东西,倒不是因为小时候儿学过画儿,只是戏曲舞台上边儿有很多都东西与绘画是相通的——尤其是中国画。 “您们这儿有戏画儿么?”宁玉泽冷不丁的开口。 或许晏悦一是把宁玉泽的话当成了自言自语,又或者是在后边儿懒得关注店里有什么响动儿,也不怕这些画儿能够丢了,根本就没听进去后者说什么,直到宁玉泽又喊了一声儿才回应。 “姑娘?” “嗯?”亏得宁玉泽这一句话不是什么‘姐姐’、‘小姐’之类的,不然听到晏悦一耳朵里边儿更奇怪了,“您看上哪幅画儿了?” 不情愿的从后边儿走出来,晏悦一被宁玉泽这幅拿腔拿调儿的说话方式弄得无语极了,本来就困恹恹的,现在更是懒得应付后者:“我这儿要关门儿了,您要是没有什么想要的就回家吧。” “您这里有戏画儿么?”宁玉泽也看出了对方的不乐意,虽然不能理解为什么,但依旧觉得自己如果这个时候儿直接告辞,恐怕对方要更不高兴。 “没有。” 很显然,晏悦一心里边儿可是没有宁玉泽想的这么多。不管店里边儿有没有,直接干脆的回了这么一句:“我们关门儿了,您没什么想买的的话,下次再来吧!” 宁玉泽觉得自己好像还什么都没有说:没有说不买,也没有说除了戏画儿之外就没有感兴趣的了,怎么就被轰出来了呢? 关门儿、拉窗帘儿、开灯,宁玉泽刚被轰出来,晏悦一就已经一气呵成的把这一大堆动作处理完毕,显然已经不是头一次这么做了…… 第004章 乱浅雨夜幕星辰 繁枝桠花落无根 走出画店的时候儿,宁玉泽只觉得一脚踏入了黑暗。这才发现原来外面的天已经黑了,空气里也潮潮的,恐怕是要借着夜色来一场春雨。 尽管刚才那一惊一乍的经历让宁玉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情绪,可心中到底是比刚从戏院里边儿跑出来的时候儿宁静了不少,终于想起来要拿起手机看看时间,却发现手机已经没电了。 宁玉泽下意识的回过头儿去,想要走回刚才的画店里边儿,问问那姑娘有没有充电器,或者是共享充电宝? 只是抬步走了三五米之后,还是选择折返过来——刚刚双方都挺尴尬的,宁玉泽觉得自己这个时候儿再去打扰,实在是不礼貌…… 把手机再充上电的时候儿,已经是宁玉泽和师弟大眼儿瞪小眼儿,相对而坐的时候儿了。 “你们两个先聊,我去给你们洗点儿水果儿。”这样局促的气氛里,宁玉泽师弟的父亲也呆不下去了,终于在自家老婆找了个借口出去买饮料之后,也给自己找了个借口,离开这处满是压抑的环境。 “师父没给你打电话么?” “晓亮师兄给我发完微信,我手机就没电了。” 关心则乱是真的,要不然陈承晟的话也不至于这么蠢蠢的。 宁常安怎么可能没给儿子打电话?只是到现在才把手机开机的宁玉泽一个都没接到,天知道又给前者拱了多少火儿! 陈承晟天生也是演小生这块儿料,不说多好看,至少整个儿人往哪儿一放,清清爽爽的,照着小生的俊扮一吊眉,眸目传光,笑挑墨香,在现在年轻的这一代里边儿也确实是算上了心学的。 “那你打算怎么和师父解释?” 宁玉泽偷偷儿学小花脸,还给人家顶场这事儿不说是人尽皆知,也差不多是除了宁父以外,就没谁不知道了。 所以,这帮着打掩护的里边儿,离着宁父最近的,肯定就要数宁玉泽这个师弟陈承晟:“师兄,说实在的,我早和你说趁早收手……你当时怎么也不听我的。” 要是早劝住了也还罢了,到现在了再说些早说晚说的,也已经一点儿用没有了。宁玉泽和陈承晟都知道这道理,只是后者自己还另外有一点儿小心思——是关于师父的。 “师兄,要我说你到底是师父的亲儿子,这要是我和你似的出去学这个小花脸,师父可都不至于那么在乎。”陈承晟眼中划过瞬间的落寞,只是实在太快,恐怕连自己都来不及抓住。 “你不一样,你是大家公认的宁派小生第七代传人,从小就不只是师父在盯着你!” 宁玉泽当然没有发现师弟的异常。只是听着刚才那句话,心里边儿说不出的有点儿别扭。 等到自己的思绪和周遭被言语掀起来的灰尘一起沉静回去,宁玉泽稍微挪动了一下儿坐的直直的腰:“换做是你,父亲也不会轻易放过这件事儿的。” 师兄弟之间的话说完了,又是长久的无言。 宁玉泽忽得站起身来,望着窗外长安街上的车与灯,怅然的陷入失神的状态当中,眼神毫无聚焦的盯着那来来往往的事物,甚至忘记去思考。 做师弟的的同样没有说话。师兄其实已经很棒了,自己去和老师学了小花脸,却也没有耽误自己本行儿的工作。 望着师兄宁玉泽的背影,陈承晟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很多时候儿心里面多少有些酸酸的。师父是师兄的父亲,自己父母却没有人懂戏曲…… “来,水果儿来了,你们两个快吃。” “哎,小宁啊,你快来吃,一会儿你阿姨刚切的这个片儿就要氧化了,到时候儿就不好吃了!” “承晟,你快去叫叫你师兄。” “今天这是怎么了?你们两个吵架了?”其实陈承晟的母亲显然是有些明知故问。 两个孩子一见面儿,宁玉泽就一股脑儿的把事实经过给抖落出来了,哪有什么师兄弟之间的不和,不过是小孩子叛逆期时候儿的决定,没有被长辈发现,拖到现在变成了一桩他们眼里边儿的‘心腹大患’。 “阿姨,没有。” “妈,我们俩除了小的时候儿我不懂事儿,这些年不是一直好着呢么?”陈承晟想起小时候儿但凡是自己和宁玉泽之间起了矛盾,师父肯定不是一碗水端平,总要对师兄更严厉些。 曾经自己还窃窃自喜,现在想想,师父和父亲之间,终究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我和你爸出去一趟,你们两个适当吃。”陈母陈澄澄拍了拍口袋,朝着自家丈夫使了个眼色,“走,咱们带着小白出去遛弯儿。” 小白是陈承晟家的一只微笑耶耶,平时一天只有早上能有空儿被带出去一趟。如果想要多转一转,那就得看今天有没有什么让陈父或者陈母想要逃避的情境了。 随着防盗门被关上,整个儿屋子都好像跟着震了震,用了这扇门得有三五年,陈承晟每次还是要被这响动儿给震得一跳。 “今天晚上师父还有一场戏吧?”父母出门儿了,陈承晟说什么也更开门儿见山,“那估摸着是差不多了。” “嗯……” “你想好打算怎么说了么?” “没。”这下儿宁玉泽的回应倒是既不拖泥带水,也真诚的不能再真诚。 脸上的妆已经在师弟的帮助下卸好了,宁玉泽也只是趁着脸上毛孔被放松呼吸的刹那舒缓了一下儿自己的情绪,多余的就只剩下‘愁’。 “别想那么多了,说不定师父也不至于怎么样的,毕竟你两边儿都没耽误不是么?” “不可能。” “不可能,瞧您说的!” “那孩子哪儿至于啊,我觉得您也看开点儿……” 陈母陈澄澄的声音从走廊传来的那一刻,宁玉泽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家父亲的身影,心里边儿刚才慢成西皮慢板儿的鼓点儿,又加速成了西皮快板儿。 当然,在宁常安被迎进来之前,恐怕心里早也按这么一套预演过该怎么骂自己家这个不省心的儿子了。 “回家。” 宁常安没有急,甚至也没有下午那会儿的情绪了。手里边儿果然还抱着宁玉泽落在后台的衣服。 “我们先走了,改日再来,给你们添麻烦了。” 作为徒弟的家长,陈父陈母都不好掺合太多宁家的家事,一路上能够想尽办法迂回的劝劝,已经不错。 至于宁常安能够听进去多少,就不是两个人能够决定的了…… 第005章 华灯照月影阑珊 夜色沉病里呢喃 除了路上宁常安的一句‘穿上’以外,回到家的父子两个人,谁也没有主动说话。 离开戏曲这件事儿,宁常安是个温柔的父亲,也是个勤劳的丈夫。只要有空儿,收拾家里边儿的家务定然是少不了的——其实就连学戏这件事儿,宁常安都给了儿子两次选择的机会。 第一次是小的时候儿,正经八百能练出童子功的时候儿。宁玉泽觉得帅气,自己愿意学,那压腿、踢腿这些基本功肯定少不了。 至于云手、山膀这些同样属于基础的东西,也绝对不是大学里边儿体验课那么轻松就能过关的。 而第二次,现在宁常安回忆起来,发现这个时候儿宁玉泽已经在瞒着自己和发小儿学唱小花脸了。可还是信誓旦旦的和自己说,愿意把宁派传下去! 总而言之,真能让宁常安上手儿的,也只有儿子练功出问题,或者好不容易在小细节上边儿有那个意思,就开始飘了的时候儿。 今儿刚下台的时候儿,宁常安是真的急了,才动了拿云帚吓唬吓唬儿子的心。 且不说什么小生、文丑的行当儿区别,要是影响了嗓子,这辈子算是白交代了。单说宁玉泽这小花脸才学了多久,半路出家也敢给人家顶场,尊重过舞台么? 后来再追出去的时候儿,宁常安已经知道自己家这混小子打高中那会儿就偷偷儿学了,这一晃也得七八年了,要说上场,那确实是没问题。 震惊之余,宁常安也没想着马上解决这件事儿。只是看见儿子衣服还落在后台,想着明天宁玉泽还有一场戏,不能感冒了,这才抱着衣服追出去找人。 谁知道这混小子电话不接,人也早跑没影儿了! “玉泽?”宁常安知道现在的年轻人什么都敢想,想了还敢做。没能扼杀在摇篮里的事儿,就要尽快给个结果才是。 再怎么知道这么冷战下去不是办法,宁玉泽心里肯定有自己的小算盘,宁常安也发现这件事儿确实有点儿无解——这么多年自己也没发现,说明儿子把两个行当儿吃的都挺透,也能分得清。 “老宁!” “嗯?”宁常安还在门口儿徘徊,思考要不要敲门和儿子聊聊的时候儿,就看见自家妻子从里边儿冲了出来,愣神儿的功夫儿,就被数落开了。 “你今儿和咱儿子怎么回事儿?” “你没注意玉泽回来就发烧了么?你搁门口儿这儿乱晃悠什么呢?” “是,你们家的传承不能对不起观众,你自己当初多大压力自己心里边儿忘了么?现在孩子不也是一样?” “按理说你俩这点儿事儿我说过不管了,但是你今天什么意思?” “学小花脸不行,感冒发烧三十九度多就行了?到时候儿别说嗓子了,再把人烧坏了,你哪儿都舒服了!” 自家妻子的话就这么劈头盖脸的砸了过来,宁常安这回是真反应不过来怎么接了,心里边儿也确实是后怕得紧。 “行了,看在你也忙一天了,我懒得搭理你!”刚才宁母进去,已经用退热贴给儿子贴在头上了,顺带着把露在外面儿的脖子、手腕都拿酒精降了降温,这会儿没刚才那么烧了。 把要用的药、盛水的杯子、被宁玉泽体温腾地温热的毛巾一股脑儿的塞给了自家丈夫,宁母气呼呼的回房间坐着:“待会儿晚上你照顾玉泽啊,儿子现在大了,有的事儿我这当妈的做起来没你这个当爹的方便。” “好。” 就像是宁玉泽的纠结一样,宁常安在检讨自己的同时,也并不觉得自己今儿做的事儿有什么大错儿。‘于公’还是‘于私’?对于父子两个来说,这两个角度是很难平衡的。 宁玉泽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宁常安也是隔不了多一会儿就给儿子把水兑成温热的,并不管宁玉泽有没有喝,反正是能让孩子时时刻刻,不用等就能喝上温热的水…… 长帘卷星月,孤灯不望外,宁常安一个人坐着的时候儿也没有少了平时坐在椅子上的挺拔范儿,平静的外表之下,却如长江与汉江交汇处一样汹涌的相拥,又分明的展现出两个自我。 后半夜,知道宁常安明天白天还有大学的课得去教。秉着可以学生上课睡觉,老师总不能又迟到又睡觉的想法儿,宁母把宁常安换了下去,自己守着儿子。 “这算不上是丹青罢?” “水墨和丹青……嗯,这件事是不是就水火不容?” 梦话加上发烧的胡话,宁母洛璐听着都觉得心疼儿子。 只是当着丈夫的面儿,要让丈夫意识到多关注孩子,真的盯着孩子的时候儿,洛璐也知道这件事儿论责任还真不好划分。 谁能想到儿子没事儿去学个小花脸,还有这么多人一直打掩护? “你说你认真吧,你自己何苦又累,还让你爹担心呢?你这嗓子毁了,人家不只是笑话吧?最怕的不就是观众可惜一句‘京剧神童,当年上台多棒?现在这样儿可惜了’……” 儿子感冒着,今儿又是心神俱疲,一睡着那真是两耳不闻身边事,洛璐也就趁着这会儿念叨念叨,自己心里也能畅快。 “说你不认真吧,梦里边儿都还是这些戏胡话都说不出别的来!” “哎!” “哎!为什么师父不接学长的那个单子?明明给的不少,也很尊重师父的画儿……”月罩细兰,影落白宣,很美的意境,但是晏悦一却一点儿也沉浸不下去。 “再说了,云游也不带我,留我一个人儿看店!” 好一阵长吁短叹之后,晏悦一把目光移回了自己面前摆着的画册上边儿来。 这是地方为了纪念西泠印社第一任社长‘吴昌硕’先生所印,上边儿的文字介绍不多,但图是真的不少,有些个还是晏悦一一直没见过的。 “哼!西冷西冷,师父这个白字大王!等他回来的,我少不了要指着这个拼音教教他……” “之前还嘴硬,说是他们一直这么叫,叫错了还不承认!” 吐槽也吐槽完了,晏悦一翻书的同时,也惦记着得临摹临摹。毕竟自己最近确实是精进了不少,就连师父临出去之前,都夸了夸自己。 “这个细节处理的好巧妙,一点儿也不呆板哎,不愧是大家!” “这里是影印的时候儿出问题了吗?哦哦哦,在这儿呢。” 竹影攀画,月华照人,晏悦一看了一会儿,眼睛也开始有点儿累,干脆停下来做做眼保健操。只是谁想,晏悦一歇的这么一会儿愣是什么也没收拾的就睡着了…… 第006章 不知今夕岁年月 却晓一画堪叫绝 睁开眼,宁玉泽发现身边的人就像是摆什么定势一样,一动不动。有盯着自己身后方向的,有拿着一个不知道算是碗,还是藤编竹篓的,只是垂着头,拄着一根算不上拐杖的枯木,一言不发。 脑子里边儿又是混混沌沌的,宁玉泽甩了甩头,想要清晰一点儿,却听见自己的肚子在咕噜咕噜直叫! 低下头去,看到自己身上的衣服,两个胳膊肘的地方已经被磨破,甚至都没有打上补丁。宁玉泽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觉得别扭的地方在何处了——这恐怕是个梦,只是不知道自己梦里的身份是什么? “老伯?”看面前人的打扮,宁玉泽很难分辨出来是什么朝代。 当然,这也不能全赖在宁玉泽身上。平时历史课上边儿不会讲这些,至于戏曲的舞台规制上边儿,那一直是服化道盔不分朝代、不分季节的,甚至你看那百衲衣手拿拂尘的,你也不好说她是道士还是尼姑! “嗯……啊啊啊?” 老伯的声音有些沙哑,宁玉泽听不大清晰,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时代和方言的影响,以至于自己听不懂。 但是宁玉泽能看出老伯瘦骨嶙峋的样子,定然是许久水米未进了,可是身上又挂着不少泥水,显然这附近绝对不是因为干旱缺水,才导致这么多百姓成了流民。 说起这个,宁玉泽反而是能从京剧里边儿找到点儿类似的情况了——《锁麟囊》里边儿的流民,就是因为一场大水,冲得家人离散,家园尽失…… 至于说这洪水之后这么多水,为什么没人喝。自古就有‘大灾之后,必有大疫’的说法儿,到现在也是讲这洪水里边儿各种死尸都有,不知道要有多少细菌和病毒在里边儿,那是绝对不能喝的。 宁玉泽觉得自己此时此刻抬眼都很难,别说平时被父亲教会的那些眼神儿了,就是抬起眼皮来都有千钧重。 “这是什么时代?” 枯绿色的松柏,宁玉泽轻轻转动眼睛,大拟分辨出来这是在北方。 什么时候的北方,有这样一场大水呢?历史上的水患实在是太多了,宁玉泽依旧不能靠这个来分辨…… 宁玉泽想要尝试四处走一走,看看周围还有什么能够让自己知道身处何方的提示。可是才走了没两步儿,就觉身子根本撑不住,只能缓缓的蹲下来,靠着一边儿的石头坐下。 “这画的题跋还要劳烦你。” “谈什么劳烦不劳烦,如今流民……哎!” 刚才坐下来的宁玉泽,就听见两个人谈话的声音像是天外之音一样,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你们是谁?我在哪儿?” “但愿可以……” “那些名流有好虚名的,有图这字画儿的,赈灾的钱万不会少!” “那便好,那便好……” 听着两人的对话,宁玉泽知道这二位肯定不是坏人。光是这忧国忧民的劲儿,就颇具文人风骨。 可要是这么论的话,岂不是自己此时此刻在画儿里边儿? “现在什么时候儿了?” “明天晚上还有场戏,我得赶紧起来……” 真就像是宁母洛璐说的那样儿,说宁玉泽对戏曲不认真吧,无论什么时候儿,自己这儿子脑子里边儿也离不开戏曲舞台。 坐在地上半天也没有人回应自己,刚才的两人也不知道去了哪儿,半天也没有发出声音来。以至于宁玉泽逐渐感受到地面反上来的阵阵凉意,甚至隐约感受到了胃饿得有些发疼。 “啧,这个梦为什么还能感觉到疼?” “不是说梦里边儿不会觉得疼么?” 宁玉泽想要站起来蹦蹦,又想干脆往石头上边儿一摊——这样的宁玉泽和平日里的样子相去甚远,没有沉稳,只有想起来什么是什么。 所以也难怪宁玉泽要去试试小生之外的行当儿,自己内心的性格被压抑的久了,总要寻找一个释放的出口儿…… “早知道今儿早点儿跑了,晚上都做这怪梦!” “怎么是你?”宁玉泽也没想到,自己这么一转身儿,愣是撞上了个人。 这个人不是别人,刚好就是早些时候儿在画店见着那个姑娘。当时宁玉泽因为晏悦一的性格实在是挺特殊的,记住了后者的长相儿,只是没想到自己做个梦还能梦见。 “你是?” “今天画店你还记得么?” “是你?” 宁玉泽寻思着,这是自己的一个梦,才敢这么‘猖狂’的表明身份。只是没想到对方听见自己的身份之后,惊愕和无语接踵而至。 “这是哪儿?”晏悦一并没有再纠结自己的上一个问题,只是突然把话题引到了正题上边儿,“怎么看起来你那模样儿那么像是一幅画儿?” “嗯,应该就是一幅画儿。”宁玉泽把自己适才的见闻给晏悦一从头儿到位的说了一遍,后者理解能力倒是不错,愣是一遍就都听明白了! “你等等,这幅画好像我有点儿眼熟……” 眼熟归眼熟,晏悦一还是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幅画儿的作者和时代。 “为什么你是自己,我就成了个流民乞丐?”这样儿的梦境也不用负责任,只要自己永远记着不去做违法乱纪的事儿,宁玉泽相信,只要梦醒了,前边儿这些事儿都不过是一场独特的经历罢了! 晏悦一没说话,只是把宁玉泽丢在原地,自己开始四处寻找可以证明如今是什么朝代,这幅画儿又是什么作品的具体细节。 “这个衣服我看着或许是像清末民初。”在宁玉泽觉得自己就要被彻底抛弃在这里的时候儿晏悦一忽然来了这么一句,像是在劝宁玉泽稍安勿躁,自己慢慢儿想办法。 病的病,老的老,残的残,这些人很难养活,直视过去,也是莫大的痛苦。更何况,想要这样儿一批人活下去,是要靠着好大一批财政支出才能够维持社会的相对稳定。 在乱世,没人会为了他们支出,也就自然会有更多人因此丧命。画外人有心,卖画赈灾,确实是令人敬佩的。 原本晏悦一对于这一切都没有什么直接的感官。画画就是画画,晏悦一并不会过多的考虑和关注一幅画所谓的历史背景。 只是现在看过了他们皮贴着骨头,连肩胛骨都在向外凸起——途有饿殍,无过于是一个时期的悲哀。 晏悦一自问若是自己是这个时代的画家,做不到闻名于名流豪富,可能根本为这些流民做不了什么。 第007章 黑白落定有对错 真假任由他评说 天光穿透窗子,划过画卷,落在身上的感觉,和平日里颇有些不同。 这幅画里继承了传统绘画对人物结构的处理方式,似乎是沐浴在阳光之下,却又没有强调光的来源——此时此刻,外面的天光,将这一点来源补齐。 锤了锤腰,宁玉泽这一晚上过得并不算舒服,打量着一边儿坐着的晏悦一,不知道自己这个怪异的梦什么时候儿才能结束。 “来,请坐。”忙着与好友一同完成《流民图册》,画还留在桌面上没有收起。 “不敢不敢!只想问问先生,我收来这画……可是真迹?” 自己画过什么,没画过什么,心里边儿多少都是又点儿数儿的。文风和画风可以仿的出来,但是细节上边儿却不行! 无论是失误之笔,还是点睛之笔,越是刻意的去学习那些在绘画过程中的无意之举,越是不可能学出精髓来。 “先生?”拿画来给吴先生鉴定的人心里边儿有点儿打鼓,这画儿乃是自己高价收来的,如今正好儿有个买主儿——这段时间发水,自己老家也受灾了。 “是真的。” 话说出来,双方都松了一口气。 “这不是摆明儿了是个假的么?你看他刚才那个表情。”宁玉泽现在精神状态不错,好像没有昨天那么受到这画里边儿流民身体状态的影响了,“为什么还要说是真的,难道买画儿的就不知道了?” 晏悦一没说话,只是默认了宁玉泽的说法儿。仿画儿毕竟是仿画儿,再像也不是画家亲自画的,在晏悦一师父眼里,和自己画的松鹤连峦也不是一回事儿! “卖画儿的买到假的了可怜,买画儿的就不可怜了么?这让假币在市场里边儿流通有什么区别?” 宁玉泽似乎要把自己的不满全都吐槽给晏悦一听。反正是自己的梦,醒来以后也不会有人在乎:“这种东西就是水火不容,黑白分明的,为什么作为创作者自己还不在乎?” 屋子里边儿静下来了。吴先生坐在桌案面前,看了看面前的这幅画儿,开始着手刻章。 作为被推举上去的西泠印社社长,金石刻印的功夫自然差不了。手里的刀,下去就是快准稳,和画画儿一样的道理,越是犹豫,最后出来的效果,反而好不到哪儿去。 对于刻章这件事儿,宁玉泽知道的只有阴刻、阳刻这些最基础的词儿。 “我们戏曲舞台上边儿,也能体现出这些来!”《丹青引》的现场作画,宁玉泽心里边儿是真佩服张阿姨能边唱边画,把他们荀派的经典传下去的。 更何况戏曲舞台上对于‘太极阴阳’的运用,一点儿不比其他文雅的活计少。再加上宁玉泽出生于新世纪,见到的就是被放上舞台,受人尊重的戏曲行业。所以打小儿对于戏曲就是自豪的。 至于说那些个自己把舞台上的艺术又往地摊儿上捡的,宁玉泽觉得这事儿得分情况。反正大舞台上边儿演些个烂俗的梗,实在是让人接受不了。 想到了《丹青引》,这话自然又被宁玉泽说了回来。刚才并不理解的事儿,此时此刻倒是在戏曲的故事里边儿找到了答案:“哦,也是。” “也是什么?” 晏悦一觉得昨天见到的宁玉泽可不是今儿这样儿癫癫的模样。看上去心里有事儿,却还是挺有礼貌的。除了给自己吓了一跳以外,晏悦一对于这种顾客还是很满意的,至少不是进来就颐指气使。 有不少附庸风雅的‘大老板’,买不起真迹,想要买个仿画儿来装点门面,可是自己又要摆出来那副架子,晏悦一的师父倒是能不动气,但是晏悦一是一点儿也不想看见这类人。 “不知道你看没看过《丹青引》?” “算了,你应该没有……”宁玉泽想起那会儿看见晏悦一的时候儿,后者对于戏曲好像并不感冒,不然守着戏院开的画店,也不至于连一张戏画儿都没有。 “也许听过。” “嗯?” “你给我大概说一下故事?”左右现在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个梦,还是有什么奇妙的境遇被自己遇上了,晏悦一趁着无事,也想听听看宁玉泽的想法儿。 毕竟刚才那些话在晏悦一心里边儿还是有道理的。再得其神韵的仿品也不是原作,晏悦一可不觉得什么时候自己的画被人仿了,自己心里边儿能舒服。 一五一十的把故事讲了一遍,尽管这出儿戏没排多久,但是把台词儿记下来是一个戏曲演员最基本的功夫。真要是到了台上边儿忘词儿,不如别唱了。 “听过。” “嗯?”宁玉泽可不觉得晏悦一像是喜欢听戏的。不然就以昨天下午后者的无所事事,又何必不去买一张戏票呢? “我师父有个唱片还是磁带,他总是轮换着拿出来放。” “有时候儿是荀派的,有时候儿是梅派的,他和我念叨过,但是我一直没记住过……” 画外的阳光偏移开了,窗外的竹子被打在画卷上边儿。原本焦浓重淡的画儿上边儿,又多了几片和内容很不搭调的竹叶儿。 一边儿是文人雅士忧国忧民之心画下的流民凄苦,一边儿是无人问津的自然风物,二者在此时此刻交叠在一起,实在是有一种恍然隔世的错觉。 就像是宁玉泽和晏悦一分不清现在到底是在梦里,还是一场画中仙的奇遇一样,琢磨不清的事情,干脆放下来,抛开眼前的迷雾,去看更深层次的内涵。 “那你应该知道《丹青引》里边儿女主,就是仿画维持生计的。” “所以我刚刚说‘也是’。大画家并不缺这么一点儿钱,买画儿的人出于各种原因,要的是风雅,也不缺钱。能把画儿仿的除了本人都认不出,也就能有自己的本事,只是被生活逼的无奈,才放弃了自我。” 宁玉泽这一大番话说完之后,竹子的阴影儿贴到了身上,一下儿半个身子被挡在阴影儿里边儿,没了阳光的温暖,让人不自觉的移开,去寻找一个更舒服的地方。 “所以什么算自我?”晏悦一小声儿呢喃了一句。 正眯缝着眼睛晒太阳的宁玉泽活像是一团软软的布偶猫,慵懒极了,晏悦一的话显然也没有被前者听进去。 第008章 此间金石茶三过 牡丹花白再落墨 西泠的景色很美,抬眼是西湖,低头是叫几汪泉水。这样的环境里面,不愁没有创作的的灵感。 “吴先生笔下的牡丹饱满,也明艳,对比度很高。” “你知道画画儿的人是谁了?”晏悦一这一句评价,在宁玉泽耳朵里就是个了不起的发现,“你是怎么知道的?” “西泠印社,社长。” “哦……”刚想说自己不太了解绘画,不熟悉这位吴先生,宁玉泽一拍旁边儿的青石,也顾不得揉被上边儿尖尖的角儿给扎了的手,“是白社的那位吴先生?” “白社?”这回轮到晏悦一步谁知道宁玉泽说的是什么跟什么了。 “白牡丹你知道么?就是《丹青引》荀派的创始人,荀慧生先生。” “白社当时就是给荀慧生先生写戏,嗯……按好理解的方式说,应该算是给荀慧生先生量身定制剧本儿,然后给荀慧生先生做营销的经纪人工作室的感觉。” 知道自己用别的形容方式晏悦一恐怕还得理解一遍,宁玉泽干脆就拿时下给演员做运营的形式描述给晏悦一听。 “经纪人工作室?那些演员的么?” “嗯。”宁玉泽没有听到晏悦一话里边儿的疑惑,点头认可的同时,完全没有想到晏悦一平时根本不关注这些。 “哦……就是给他们演员造声势?” “嗯,对,造声势,包装形象。” 晏悦一这回明白了。 两个人静了一会儿,就听见吴先生在一边儿继续拿刻刀儿刻着手里的那方印,半晌儿等到一边儿的茶都已经凉了,才站起身来,又给自己续上些热水。 “知啦知啦”的声音很有节奏,一开始听着并不觉得什么,甚至宁玉泽还能分出神来思考一下儿,这方印章上边儿会是刻了些什么? 但是听着听着,等到宁玉泽想要稍微休息一会儿的时候儿,就发现这声音实在是刺耳,也难怪晏悦一早早儿的就跑到一边儿的大树底下坐着。 “还是头一次有这么清晰奇妙的梦。”其实宁玉泽的头到现在还是昏昏沉沉的,整个儿人就像是得了重感冒一样。 想一想,宁玉泽也明白为什么——自己临睡前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发烧了,朦朦胧胧之间,自己还看见过父亲端着水杯进来…… “你平时总画画儿么?” “嗯。”晏悦一知道宁玉泽这是典型儿的没话儿耷拉话儿,干脆敷衍过去。 “平时你都画什么?你也画牡丹么?”想起来刚才讨论的问题,宁玉泽突然起了好奇心,“白牡丹怎么画?白颜料么?” 小时候儿学画儿的时候儿,宁玉泽只学了点儿皮毛中的皮毛,墨梅、墨竹、墨兰、墨菊的,反正就是摆出去能够唬唬人,但是真问点儿细节和精神层次的内容,宁玉泽是半句也答不上来的。 “看你说的是写意还是工笔了。”提起画画儿,晏悦一谈不上多兴奋,只是淡淡的,愿意多接几句话而已。 “你都说说呗,反正也没事儿。” “写意的话,白颜料加上矾水儿,然后旁边儿要用重色衬托。” “但是你如果说是工笔,还要在纸背,用白色或者石绿托染一下儿,就会有比较不错的效果。” “果然我当初学的都是皮毛的不能再皮毛的内容……”宁常安平时没有这个雅兴,顶多是写写大字儿就不错了,所以宁玉泽对于这方面是真的知道的不多。 “你又不画画儿,知道不知道的也没有什么影响。再说如果你画油画儿什么的,就又不一样,能把自己本职的工作做好了就不错了,所以我平时也米有闲情逸致去看别的。” 宁玉泽现在有理由儿怀疑自己个梦完全就是潜意识在和自己打架。这不是这么会儿还要点一点自己,‘先做好本职工作’。 想到这儿,宁玉泽也无心示弱:“那不一定,你要是死守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边儿,一直走不出去,你就看不到更多的东西,最后禁锢在自己已知的那点儿内容上边儿……” “自己的事情还没有做好,去知道这些那些的有用么?胸有成竹又不是要见过天底下所有的竹子。” “但是……”宁玉泽还想说什么,却发现晏悦一已经不想搭理自己了。 干脆也闭上了嘴。宁玉泽尝试把目光穿透这张宣纸,望向窗外的曲径通幽。 石阶薄苔,长路素衣,竹影在动的时候儿,显然不是风在作陪,而是有人缘级而上。宁玉泽没有看到这人是谁,只是在这人开口的一瞬间猜到了来人的身份——荀慧生先生。 平时听习惯了身边人说话时候儿都不免不了的腔调儿,宁玉泽早就意识不到这些戏曲人才有的特征。 只是直至今日,和晏悦一聊了这么半天,宁玉泽再一次找到了这种不同,心里也晃过一刹那不可名状的情愫。 每个职业都有自己敬业的方式,挂像儿这件事儿,对于戏曲人来讲,也算得上是一份儿勋章吧…… “这画是给我的?” “嗯,昨日才画的。” 荀先生拜老师学画,是一九二几年。宁玉泽终于靠着这些信息拼凑出来了现在的年代和地点,回过神儿的时候儿,才突然发现似乎离着《丹青引》的首演不远了。 之前的那些画儿早就已经被印了两三千份儿卖出去,宁玉泽和晏悦一此时是从桌子上面儿的一方方印的角度在往外观察——终归是个梦,光怪陆离一点儿也正常。 “《丹青引》,是因为《丹青引》么?”宁玉泽觉得这个梦真的像是潜意识有意识的提醒自己什么,但是总抓不住其中的重点。 “《丹青引》怎么了?”晏悦一不知道宁玉泽和宁父的那些事儿,只是心里边儿也觉得怪怪的。 毕竟自己和这个小花脸之间的缘分,似乎也是以丹青为引的?难不成老天爷是看自己母单太久,师父就要催婚了,给自己牵线搭桥儿? 两个人各自想着各自的,吴先生和荀先生则是在静静的画着自己内心想要画的。 墨落白宣,即便是再有浓有淡,也能够确切的区分开黑白。宁玉泽知道,这样的环境熏陶出来的人,心中对于是非绝对是有一杆秤的。 第009章 凭此一曲知今日 念彼家国心不迟 “丹青枉籍高名卖,深愧闺中不节才。” 陈墨香先生以李渔《意中缘》改编,荀慧生先生唱的,这《丹青引》一出便是轰动。宁玉泽也知道,荀先生就是凭着这一出儿《丹青引》入选名伶。 仿画的杨云友和画家董其昌曾是传奇《意中缘》作者李渔对于现实无奈的一厢情愿。再见过荀先生和吴先生这些故事,宁玉泽更情愿相信这改编的选材也离不开生活。 或许正是因为吴先生对售卖假画之人生活困顿的理解,才让剧中董其昌对仿画泛滥的容忍,及惜才爱才如高山流水般不显任何突兀。 如此这般的人文关怀,是李渔对才女之惜,更是画家对这般流离的社会寄予的一份情愫,画外戏里,这才是宁玉泽想要成为的“艺术家”,而不是每每有人介绍时那一句“宁家第七代传人”…… 终于把时间聚焦在1927年的时候儿,宁玉泽还没说什么,倒是晏悦一叹起气来:“吴先生就是这一年去世的。” “所以荀先生是刚拜了师没多久,师父就不在了?”两个人有各自擅长的领域,如今对到一起,美术史和戏曲史之间碰撞出一种别样的没。 “你不觉得他们亦师亦友么?虽然荀先生更年轻……” “这种感觉就像是差了一代人,好奇妙。” 两个人看上去又在自说自话……史书里的人物与世事,终究没有自己亲眼见得的震撼。 五大名伶也好,四大名旦也罢,在那个时候儿都是轰动一时的。有笙歌燕舞的灯红酒绿,也必然有台下的咽泪装欢,台上的兢兢业业。 晏悦一和宁玉泽两个人便都不再说话了。 这个时代真的很乱,乱到今天还是众星拱月,明天可能就死无全尸。乱到每一个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只要有心,就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这片土地。 无论身份依旧要被人轻看梨园中人,还是久负盛名的书画、金石篆刻大家,立身在这片土地上边儿,就满心都怀着这份儿家国。 未必需要有什么新兴起的大民族观,未必需要学富五车。宁玉泽知道这个时代有过捐飞机的前辈,有过义演的前辈,荀先生也是其中一位——阵前的荀灌娘,也是在高唱着巾帼须眉同救国的凯歌。 “所以我们如今在哪里?”宁玉泽发现自己又不能动了,努力晃了晃身子,只觉得一双脚被死死的固在地上,动弹不得半分。 “石头上。” “嗯?” “我看的见你,你的方向是一棵松树。”晏悦一也觉得奇怪,接连两次,自己都成了画风之外的人物,倒是宁玉泽好像总被困在画中。 “松树?” “你知道怎么出去么?”待得久了,晏悦一也有些慌,怎么进来的,又该怎么出去,一直都只是自己的猜测,等师父回来发现自己不在店里又该怎么办? “这张画莫不是荀先生留到现在的那一张?” 名家的画卷和历史晏悦一还是知道的,至于一位戏曲艺术家的画,对于前者来说,研究的价值不大,自然也不会多加注意。 “松、石、小楼,这幅画你没有见到过么?” 晏悦一觉得宁玉泽是真的不懂画,但科普这件事儿也不是自己的工作:“这些元素在山水画里很常见。” “哦。” 自己领域内的事情,都认为对方应该知道,这些活在交叉缝隙里的艺术作品好像总会处在这样尴尬的境地里。 当欢呼声逐渐消弭,宁玉泽耳边响起来的,是枪炮声——不必说,肯定已经不再是之前的时间线。 “你在么?” 耳边是夹杂在战争灿烈中,铿锵有力,又带着充满希望的俏皮声的《荀灌娘》。 虽然本工小生,但是宁玉泽舞台上下也没少接触荀派的老师们,更没少听早些年的录音,这声音一起,宁玉泽就知道是荀先生唱的没有错儿了! 宁玉泽敢肯定自己和晏悦一此时此刻还在荀先生身边儿某个物件儿上边儿。 从寻常的声音中听出了几分隐忍。宁玉泽知道,这是一个注定泣血的年代,能够站在这里演出,已经是前辈们通过重重阻隔,赌上自己所有的未来,也不肯与祖国之外的一切虚与委蛇。 “哎……”宁玉泽说起话来闷闷的,没带上哭腔,情绪却已然向周遭漫散开来。 “玉泽梦里边儿怎么这么委屈?是不是你这个当爹的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让说玉泽了?” “你把这被子给他掖这么紧,发完汗再把人闷坏了!” 被自家妻子批评了一顿,宁父宁常安才是那个委屈的。自己憋屈了一晚上,撑下来这一场戏,回过头儿来一点儿脸子没给儿子甩,冷战半天,还得伺候发烧了的儿子,也真是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说理去! “哭了?”晏悦一看向眼圈儿红红的宁玉泽,赌后者不会承认。 “嗯。” “嗯?”宁玉泽居然承认的这么干脆,倒是让晏悦一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如果在这个年代,明哲保身也会是一种错吧?” “哪里有什么叫明哲保身?不过是自己能力范围之内,却爱惜羽毛不想去做罢了……” 家国大难面前,扯什么‘明哲保身’?全都是观望者的借口而已。宁玉泽不知道晏悦一为什么突然提起了这件事儿,却还是按自己的理解回应着。 京剧里边儿杨家将的系列不是白写的,男女老少为国捐躯。就连四郎探母都有过一个版本的结局,是佘太君为‘忠’,最终要四郎自尽而亡……连同八郎一道,在天波府郁郁而终。 “你可以去看看《谢瑶环》,是清官为民舍身,也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好故事,明知生死未卜,却依旧迎难而上。”说话间,宁玉泽倒忘了晏悦一提过自己对戏曲不甚感兴趣的事儿。 “你这幅一本正经的模样,不像是个丑角儿的样子,倒像是舞台上的小生公子。” 晏悦一无心之言却一语中的,宁玉泽恍惚间,都要以为前者是父亲派来探听虚实的,一时间心虚,只想着搪塞过去:“台上台下,也不一定要一样的性格才能演得来。” “轰隆!” “这外面是下雨了?” “轰隆!” “突突突……” “叮铃……” 第010章 枪炮换雷声阵阵 梦醒时惊见故人 “轰隆隆!” “轰隆隆!” 惊蛰已过,但凡是下雨就少不了阵阵春雷相随。 儿子已经不烧了,就是睡得熟。宁常安也能放下心来去给学生们上课。 再给儿子掖了掖被角儿,宁常安愁得叹气,又生怕吵醒了儿子,轻手轻脚出了家门儿…… “承晟,你师兄昨天晚上回来发烧了,今天晚上这一场你没问题吧?”路上,宁常安没有忘记给自己小徒弟陈承晟打一个电话。 说实在的,宁常安是真的很看好这个小徒弟——这孩子天生就是干这行儿的料,只是天赋之上,努力稍微差点儿,但凡能有自己那一辈人年轻时候儿那个劲儿,准保要比现在强的多。 “好的师父,没问题。”陈承晟应下来之后,心里边儿也是慌的。 戏票这种东西有个特点,那就是不退不换,除非是剧团这边儿临时有调整。像这种临时换角儿,观众是可以退票的…… “怎么了?” “我晚上过去一趟,我师兄病了。”陈承晟没有把自己心里边儿那些小别扭跟父母说,只是选择放在心里,继续自己消化。 “那你下午有事儿么?我和你爸要去看一眼你奶奶。” “我们可以最后要排一下儿,毕竟我临时顶上去……” “那行,改天吧。” 很平常不过的对话,陈承晟也没有往心里边儿去,只是念着刚才的想法儿,有点儿委屈,也有点儿担心——如果有大量的退票,自己确确实实是挺没面子,在台上心里头也难受。 陈承晟当然明白观众去了看的是宁派的传承,换位思考一下儿,要自己是观众期盼了十天半拉月,甚至是几个月的一出儿戏,临了儿换人演了,光是退票估计都不解气。 只是这事儿放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儿,陈承晟心里毕竟还是有落差的。 春暖花开,只靠四处找缝隙就要钻进去的阳光。没有交叠在一起的窗帘儿漏出了一条小小的缝隙,阳光就从这里钻进来,在宁玉泽的床上侵占自己的领地。 “嗯……”宁玉泽醒了,窗外的雨已经停了。 缓了缓神儿,意识到自己那冗长的一大段经历真的只是发烧时候的梦,为自己没有崩人设而松了口气的宁玉泽不由又有些怅然若失。 是因为见到了那个时候的先辈们怎么用自己的力量去填补黑暗?还是因为身边儿那个画店的小姑娘给自己带来了些许领悟?宁玉泽说不清楚,但是打算出去走走。 “晚上我……”嗓子倒是没哑,宁玉泽觉得自己还能上台。 “你爹让你师弟去了,你好好儿歇着。” “哦。”也是,自己带着鼻音上去给观众听到底不合适。 敬业是一回事儿,观众花了同样的钱,因为自己的状态不好,看不到自己想看的,又是另一回事儿。 BJ的观众好说话儿,自己总不能仗着观众宠年轻演员,捧青年演员,就去糊弄! “推迟一下儿不行么?师弟去的话……” “你爸想让承晟那孩子锻炼锻炼。”做母亲的知道儿子这一句话背后有多少想说的,“承晟舞台经验不够,而且这孩子容易发飘,巧归巧,但确实是不稳当。” 宁派的文武小生是出了名儿的,嗓子得练,功夫更少不了。 一日不练功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功师父知道,三天不至于全世界都知道,但陈承晟有不少毛病票友儿是听得出来的——从宁派五代追到现在,胃口当然刁。 记得那时候儿,自己一飘,父亲就说:真应该让自己去天津演一出儿,看看名家都是怎么在台上因为失误被苛责的,就知道自己那点儿本事且得练! “练什么?”出去云游就云游吧,晏悦一刚从那个奇奇怪怪的梦里被家里边儿的破鹦鹉儿吵醒,就看见师父像是装了监控一样,一个电话打过来,要自己练画儿,回来检查。 “行,好……”画画儿当然没问题,要是自己能不看店,这件事儿就更好了。 “那这个店能不能不让我看了?您雇个人呢?” “做梦?行吧,我刚是做梦来的。” 晏悦一典型儿就是一个已听乱回,做师父的显然知道自家徒弟的性格,也不着急,等前者清醒过来之后,就剩下一句“不行”。 “好,嗯,我看着……” “早上十点到下午三点行么?然后我关门儿练画儿。” 师父留下一句没得商量之后挂断了电话,晏悦一撇撇嘴,下意识的望向画店之外:那个三句不离戏,十句不离《丹青引》的小丑角儿会来么? 可好像很多话也就敢梦里边儿说说,当着人的面儿,自己反倒不会吐槽了…… 雨意尽散,宁玉泽也退烧了,只想着出门儿吹吹风,被母亲强要求着多披上了件儿外衣,这才给放了出去。 光散稠云,虹立草间,绕开了路上被喷灌淋湿的地面,一股属于泥土的清新尾随着宁玉泽向前走着。 晚上就要演出,师弟肯定少不了提前去舞台上走走场。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感冒,也确实是给承晟添了个不小的挑战。 毕竟今儿这出儿戏不常演,宁常安也是三四年前把这出儿交给的儿子和徒弟,最近排练师弟虽说是跟着呢,可一场下来词儿不少,动作也不少,情绪变化也大,想要演好确实不容易。 稀里糊涂的顺道儿走着,往BJ各大戏院的路,宁玉泽熟的不能再熟,更何况离家最近这平安大戏院?可以说是闭着眼睛都能走过来! 回过神儿来一抬头儿,平安大戏院前边儿的三色脸谱儿赫然映入眼帘。 往日里的亲切,化作今日的犹豫。自己要是过去,师弟会不会更紧张,自家父亲这会儿肯定少不得给师弟把把关…… “你怎么来了?” 话已出口,晏悦一又觉得有些不妥:“呃,那个……” 梦中几十载只朝夕而过,醒时一昼夜非岁月蹉跎。意识到这个梦竟然不是自己一个人在做,宁玉泽同样有些恍惚。 “呃,你上次说有没有戏画,不知道这个算不算?我问了师父,师父说店里有,让你随便看看。”一大串话化解了晏悦一自己的尴尬,只是空荡少人的店里,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儿面对面站着,尴尬很快又一次席卷而来。 第011章 为护徒弟双来换 只求内外一心专 “所以,你说你叫宁玉泽?”梦醒时,晏悦一甚至都没有想过查查前者的身份,如今看着宁玉泽在店里转磨一样着急,晏悦一终于打开搜索引擎看了看。 刚才还脚底下忙得不行的宁玉泽终于不转了,转过身来看着晏悦一的方向,回了一句:“对。” “所以你是小生,不是小花脸?”放下手机,晏悦一眼神中难得带上些许惊讶,“可是你昨天……我被迫看了这么多年的戏曲频道,应该还是不会认错的!” 晏悦一师父什么都好,就只是自己认定的事儿,别人说什么都很难改变。以至于徒弟再怎么不喜欢听,做师父的还少不得念叨念叨舞台上的人物是做什么的。 一来二去,晏悦一就算是不想懂,也不得不在脑子里记下不少相关的知识。 难得有人首先注意的不是自己‘宁派传人’的身份,宁玉泽却依旧有些高兴不起来——该怎么解释自己瞒着父亲偷学,昨天没卸妆就慌慌张张出来,还是因为做了亏心事儿,生怕爹叫门? “要我说,宁常安真不比他爹当年差!” “听说宁玉泽身体不舒服,这才换成了上半场宁老师,下半场是玉泽那孩子师弟……要说玉泽这孩子也是真上心,现在这一代这么拼的不多了!” “现在不愁吃不愁穿,谁还拼了命去啊?”摇晃着手里边儿的场刊,看上去得有六十多岁的老大爷目光落在不远处发小卡片儿的姑娘身上。 “姑娘,这是什么东西啊?亮晶晶的还?” “是我们做的宁老师的物料……” 小姑娘儿的话还没说完,老大爷撅着个嘴,满脸认同的点起头来:“嗯嗯,不错,不错,也是有意思,我们那年代可是没有这些个玩意儿!” “你们消息也是灵通,我们这也是刚才知道换宁常安演了。你们这都是搁哪儿知道的消息。” “网上有通知……其实他们挣的也不多……”见老大爷没有要自己递过去的光栅卡的意思,小姑娘儿也没有解释别的,只是蚊子声儿似的给戏曲演员们解释了一句。 老大爷估计是没听见小姑娘儿的解释,义愤填膺的批评着‘社会现象’,踱步到单座儿的检票口儿:“别说他们了,现在什么行业的年轻人愿意吃苦?” “得了,今儿就可惜后边儿那段儿出彩儿的地儿不是宁老师演,现在这些优秀青年演员我也是怕了!” “宁常安年纪也不小了,后边儿周瑜那三个摔叉儿,也确实是危险了。” “哎,这就是你们两个不懂了。”茶座儿同桌儿的是常年一起看戏的老朋友,先一步坐到了位置上,这会儿刚好儿搭上话儿,“现在这不都是老带新么?要不然青年演员的票有几个人买?” “这帮孩子本身就缺练,再不上台,往后那京剧是真完了!” 一旁划过一个步伐轻快的年轻人,身上的T恤实在是吸睛,写满了各种京剧戏迷才懂的话,换成现在的说法儿,那就是‘梗’——什么‘戏曲要完’、‘三块三叫小番’、‘来凿了’,大大小小铺满了整件儿T恤。 不同于常见的排版,这件儿T恤还带着点儿近大远小的水墨风,人一走起来,活像是这堆话活了,扑面而来…… “哈哈哈哈哈,现在年轻人真有意思!” “刚才我们在门口儿,还看见有那个小姑娘儿发那个什么小卡,说是专门儿做的宁常安的,只是临时改的他来演,做的都不是这场《三气周瑜》的。” “说起来,这《三气周瑜》也不算常演了……” “咚,咚,咚!” 三声钟响,开演倒计时两分钟。观众们还在陆陆续续进场,周遭也没有安静下来。 “师父……”宁常安演上半场,陈承晟演下半场,这会儿做师父的已经扮好了,在上场门儿等着,后者还在心虚。 陈承晟怎么会不知道师父今儿弄出这么个上半场、下半场,一是为了把自己带出来,让更多观众看见,二是怕有人退票,消磨自己的自信心。 当然,宁常安还有个不为人知的目的:让徒弟看看自己学的还有多大差距,不要自满于“同辈中佼佼”的身份——这要是放在自己那一代人里,根本不够看! 鼓掌连着叫好儿,一声碰头好儿随着宁常安上台同时落地:“好!” 有观众专喜欢买上场门儿对侧最靠边儿的座位,要的就是能看见侧幕条儿里边儿,这角儿还没上台,就已经准备着这一声儿碰头儿好了。 “稳稳当当的,自己心里别犯怯。” 还没有真正意义上做好心理准备的时候儿就该上台了,师父这句叮嘱本就成了一颗定心丸,陈承晟更是知道师父就在上场门儿方向给自己压台,快跳到嗓子眼儿的心,也终于稳稳当当搁回肚子里了…… “吁……吁!”乐队模拟出战马嘶鸣之声,这会儿代表的乃是战马和乘马人周瑜之间的状态。 “啪!” 一个摔叉下去,台上台下都不得不承认:陈承晟这孩子在同龄人中确实算是不错的,蹦的高,落的干脆,基本上没有前腿后腿靠蹭蹭下去的现象。 “好!” 原本连陈承晟名字都记不住,只有一句玉泽那孩子的师弟称呼前者的老爷子,这会儿伸手探向了场刊上边儿的演员名单,嘴里小声嘀咕着:“陈承成,不对,晟……” “这孩子也不错,但是这起身没宁玉泽干脆。上次《长坂坡》的赵云,宁玉泽那干脆劲儿倒是像他爸。” 旁边观众瞪着眼扫过来,老爷子闭上了嘴,目光短暂的比激光笔扫射盗摄的阵仗吸引,又回归到陈承晟饰演的周瑜身上。 做到第三个摔叉的时候儿,许是因为体力问题,陈承晟的重心似乎有些前倾,整个动作看起来散了不少。 陈承晟自己意识得到自己的问题,结尾周瑜吐血而死的僵尸摔就干脆利落起来。 “感谢我们乐队的老师们,也谢谢大家今天肯来捧场。”谢幕的时候儿,宁常安是把该到的礼仪和敬意都送到了,“今天玉泽身体不适,实在不适合出演,所以由我和承晟来扮演周瑜……所以我们特别要感谢咱们观众朋友们的支持与包容。” “宁老师,再来一段儿!” “承晟这孩子平时练功刻苦,但是舞台经验比较少,有哪里大家觉得不满意……” “宁老师,再来一段儿!”从二层飞来这么响彻云霄的一声儿,宁常安的客套话儿彻底被搅乱。 “让宁老师回家照顾孩子吧!” 观众的理解之下,宁常安终于能休息片刻,趁早儿回去看看儿子身体如何了,可这路上也只盼着要把陈承晟刚才舞台上的问题说个清楚明白。 “还是不行,体力和细节上边儿,还得是基因遗传!” “自己儿子和徒弟毕竟还是不一样,那这……”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陈承晟抿了抿唇,心里有泛起一份苦涩。 第012章 幕落弦息家回转 人静烟生茶与端 “你要喝点儿茶么?”出于礼貌,也是对那一场奇妙的梦怀着好奇,晏悦一从一旁的博古架上边儿取了师父平时待客的茶具,给宁玉泽沏了一杯红茶。 这个时候的新茶还没有下来,与其呵头一年的绿茶花茶。还不如品质高的红茶更好一点儿。 明知是梦可以肆无忌惮,到了生活中,宁玉泽不是一点儿半点儿的拘谨。椅子只坐了一半儿,整个儿人腰背挺得直直耳朵,活像是那戏本子里边儿走出来谁家的书生。 站起身来接过晏悦一递的茶水,宁玉泽除了一句谢谢,好像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了:“谢谢。” “嗯。” “没关系。”见宁玉泽实在是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晏悦一也乐得少说些话。 “刚才那幅画,是真迹?” 别的画宁玉泽不知道,但只要是和戏曲沾边儿的,有名儿一点儿的,也都知道其去向。没记错的话,面前这几幅画应该都在博物馆陈列,要么就是在画中人和作画人的后人手中,说什么也不应该在私人收藏着手中才是。 “我师父是仿画的。” 有宁玉泽在这里,晏悦一也不好回到后边儿铺好桌案去练画儿,干脆拨弄起桌面上边儿的香炉。 草草的把已经烧成白灰的上一个香篆打散,铲一铲、搅一搅,最后再找个趁手儿的工具,把香灰表面儿压平,拿起一旁儿祥云状模具,往香灰脑袋上这么一扣,铲了调好的香粉,均匀铺开,一个略带松散的祥云香篆就算是打好了。 一旁取了火柴,凑到香篆的一头儿。眼看着火柴头儿上的火越燃越旺,晏悦一熟练的甩了甩,终于还是无奈戳在一旁的香炉盖子上边儿,隔绝了燃烧需要的氧气,这才勉强把火柴灭掉。 “你别误会,师父不会骗人说是真迹。”或许是因为宁玉泽半天也没有接话儿,又或许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尴尬,晏悦一平白无故向着前者没有问过的方向解释着。 “你为什么不用打火机点?”松了手就不会再着火了,宁玉泽真怀疑晏悦一是不是从古代传过来的。许多生活总的常识都不去观察! “烫手。” 一个无法反驳的答案,又一次要两个人的对话陷入了僵局。 这一坐,两个人也是稀里糊涂的就从下午坐到了晚上,算着父亲那边儿戏要开场了,宁玉泽也没有主动提起离开的事儿。 没有什么好说的,晏悦一不属于会主动提起话题的,又不好意思主动开口轰人,最后干脆铺好了毡子,镇尺一压,也不管宁玉泽还在,直接照着后者描画起写意人物画来。 “你师父想听戏的时候,我可以给他拿两张我们的工作票。”放下茶杯,宁玉泽忽然开口,“其实你也可以听听的,我觉得戏曲和绘画也不分家。” “嗯。” 宁玉泽实在是太一本正经了些,晏悦一许久不画人像,前者一说话,一动换,实在是让晏悦一有些不满,微微皱眉,一句‘先别动’险些就说出了口。 “其实小花脸是我自己私底下学的……昨天吓到你了吧?”高烧刚退不久,现在到了晚上没有反复,宁玉泽已经应该谢天谢地,说话有些没条理,自己当然发现不了。 “其实还好。” 嘴上回应着宁玉泽的话,手底下一分神,原本顺滑的勾线变得有些粗细不均起来,晏悦一‘啧’了一声儿,无奈撂下笔,抬头看向前者:“其实没有你现在说话影响我。” 暂且不去分析那个梦到底是如何将两个人呢联系在一起的,宁玉泽早就从中看出了晏悦一不懂得人际交往的性格,此时到也不在乎,更是直接把后者当做一个极好的聆听者:“昨天我给朋友顶场,被我父亲看到了。” “瞒了这么多年,我也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当时只想着逃避,现在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勇气面对我父亲。” 宁玉泽的感觉没有错,放下笔的晏悦一只是听着,并没有再像当才一样呛茬儿说话,更是把目光投向自己——无论是不是出于不想沟通,都算的上不错的倾听者。 “你应该也看到网上的新闻了,我们宁家传了这么多代,所有人都盯着我这里呢。看戏的、不看戏的,如果我……”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愁,其实宁玉泽也不指望晏悦一能够懂自己的心思。就像是师弟总在父亲和自己光辉之下,很多时候看不清自己真正需要什么一样,每个人有自己走不出来的心结。 “其实我觉得你也没有必要太紧张,自己选择不了就听。”平时很多事情都是自己被动跟从师父的选择,许久之后再回望,晏悦一看到不少事情是师父给了自己极其有建设性的意见。 “既然站在台上,你就不要紧张。”自己年轻的时候,父亲为了锻炼自己,也不是没有请过老一辈的与自己贴戏,当时自己心里头也别提有多紧张。 再加上老一辈调门儿起的高,亏自家不是唱老生的,不然接不上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砸了一台戏。 只是打那以后,自己也看见了差距,知道自己想要站在舞台上,不给宁家的前辈丢脸,不给自己丢脸,少不了多练。今儿陈承晟这里还不比当年:“因为我唱前半场,你就紧张,发挥的还不如平时好。” “虽然最后哪里你自己也注意到了……与其台上紧张,你就应该自己在台下的时候更有把握。” 陈承晟这一代孩子,十个里边儿有九个都是家里边儿的独生子女,父母打小儿宠着,肯吃苦学戏都得是自己的选择——宁玉泽出生在宁家,宁常安也开明的让前者在有了对事情的自我认知和思考之后,做过选择。 “嗯,师父,我知道。”从观众口中听见把自己和师兄作比的不舒服劲儿基本上过去了,可陈承晟回忆起舞台上的表现,又难免开始自己较劲。 很小就被师父看上,真正意义上的收了做徒弟,陈承晟当然对自己也有要求。 只是今天这一场,让已经成为“同辈里的佼佼者”的陈承晟意识到:在观众的的眼中,要的从来不是一代不如一代。 谢幕后,并非没有来找自己要签名的观众。可此时陈承晟终于觉得,自己曾经的目标似乎有着很大的偏差。 “师父,我和师兄比起来是不是还差很多?” 第013章 青春景花入各眼 少年月风过庭前 “玉泽那孩子呢?”甫一推门儿,宁常安就感受到了家里的冷清。低头换鞋,果然只看见儿子在家的拖鞋在鞋柜里面躺着,“这么晚了,感冒刚好,也不知道早点儿回家?” 自家丈夫这样一说,原本想着找时间同前者谈谈的洛璐也不免愣神,说出话来,直愣愣的,倒像是带着些许质问的意思:“他没去接你们?” “他哪里来接我们了?”被老婆莫名甩了脸子,宁常安也没有生气的意思,只是皱着眉,委屈巴巴的,“你不信问承晟那孩子,从下午到晚上,我们谁也没看见他。” “连个消息都没给我发……”最受不得自家老婆将信将疑的表情,本来就是有火儿没处儿发,有事儿还找不着要谈心的人,现在还要被自家老婆看贼一样,生怕把儿子欺负了去。 这实在是没处儿说理去!宁常安更委屈了:“他那么大人了,我总也不可能随时看着他,他去哪儿,我怎么知道!” 在老婆面前终于硬气了半句,没成想话音刚落,洛璐就已经上手儿把人拽进屋门儿,‘哐’的一声儿,把大门给关上了。 “门口儿那么大声儿,显着你嗓子好了?”自家的事儿不知道关起门儿来说,洛璐有时候真是觉得宁常安恐怕是脑袋里边儿缺根儿弦儿! “哎哎哎……”我不要面子的么?宁、洛两家本身就是BJ的,当然也没住在京剧院的家属楼,不然宁常安觉得自己的面子恐怕早就丢光了! “你好好说话嘛!拉拉扯扯的……”进屋儿了,宁常安看着老婆,明知道自己没做错过什么,心里边儿就是发虚,整个儿人重心朝后,“我也没说他什么不是么?” “好了,好了,我也没说你什么,你这么心虚倒要让我以为你私底下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夫妻两个坐在沙发上,面对着温度正合适的一杯淡茶,宁常安心里边儿别提有多美——洛璐对于每一场戏实际演出时间基本上是门儿清,算好了时间给沏了茶,现在入口温热,最是好喝。 宁常安怕老婆也是有道理的,洛璐这么认真的照顾着家里家外的所有事儿,前者对于洛璐的情感其实永远不是‘怕’,而是离不开的宠溺。 一转眼儿,宁常安又看不见老婆了。“稀里哗啦”的水声儿又把宁常安的嘴角儿给勾搭起来了:“老婆别忙了,趁儿子没回来……” “谁给你洗水果了?”洛璐的心思被宁常安猜中了,自然说什么也不能承认,“这不是白天买好,打算我们娘儿俩吃,给玉泽补补维C,谁成想儿子一睡醒就出门儿了,我一个人儿也吃不完,这不就都便宜你了么?” 洛璐端着一盘子水果儿出来的时候儿,宁常安还在自顾自的傻笑,只惹得前者白了他一眼,状似毫不在乎的把手里的盘子往桌子上一撂,‘啪啦啦’,盘子在桌子上站稳了。 “他什么时候儿出去的?” “就下午那会儿,我还以为你告诉他的。” 夫妻二人之间,似乎对很多事儿都心照不宣,宁常安没问‘告诉了什么’,也没问‘下午哪一会儿’:“我哪儿好和他说?我要是和他说,他肯定不同意……” 对于宁玉泽这孩子是什么脾气,做父母的两个人不说是熟悉,也只能说是自己年轻的时候儿也是一样的德行,现在前者有这样儿的行事和作为,实属耳濡目染,确实是不足为奇。 “那你想过承晟那孩子心里得有多大压力么?” 兜兜转转,洛璐的关心点又落在了陈承晟身上:“你应该也知道,那孩子本身心思就重。” 这件事儿上边儿,宁常安做决定也确实是有些莽撞,只想着趁机一举两得,现在回想起来,老婆说的对:自己会不会有些偃苗助长了? 可惜儿子没给宁常安太多冷静下来思考的时间。宁常安刚想追问老婆两句,大门口儿就传来了宁玉泽细微的咳嗽声。 “这孩子,还没好透,瞎出去溜达什么?” 趁着儿子还没进屋儿之前,洛璐又白了丈夫一眼:儿子面前我给你留着面子,你挺大个人了,背后茄呵儿子算什么本事? “啊,回来了?” 宁常安这句话随着关门声一起落下,趁着儿子换鞋的功夫儿偷偷瞄了一眼自家媳妇儿,“那个……” “嗯?”宁玉泽其实已经做好父母要一起和自己谈一谈的准备。 适才路上还和师弟聊了两句,宁玉泽知道父亲现在急于让自己这一代有所成就。只是从自己的角度上来讲,自己的想法与尝试早就从一时冲动变成深思熟虑。 宁父并没有在出现昨天后台那么大的反应,只是把面前的水果朝着宁玉泽推了推:“这是你妈刚给你洗的,都不让我吃呢!” “我,咳咳……”这场感冒来的也快,去的也快,此时已经发展到了咳嗽的阶段,宁玉泽缓了口气,并不想主动开口谈自己的心思。 “也不早了,玉泽你赶紧睡觉去吧。”还是洛璐看出父子两个谁都想说,当着自己的面儿又不肯主动的心思来,开口解围,“我和你爸有事儿出去一趟。” 这个时候儿出去还能为了什么?宁玉泽心里边儿跟明镜儿似的,点了点头。 “拿几个草莓回去吃。”趁着儿子忙于心理活动,宁常安伸手给前者递了几个草莓。 “好……” 晚风吹起阵阵月季的芳香,酸酸甜甜的,是橙粉色的月季花,蜜香蜜香的,则是一旁粉红的月季花。 “你们两个昨天到底怎么回事儿?”一白天,洛璐也从二人的共同好友处对这件事儿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只是说实在的,在这件事儿上边儿,洛璐自己心里也没有个正确答案——因而她想听听这父子两个分别怎么说。 宁常安当然是一五一十的讲了,转过头儿就剩下叹气:“瞒着我这么久了,他们还帮着他瞒,你说平时排练,这……” “他主要不是帮忙的时候儿才去,那都得是忙成什么样儿的时候儿了,你注意不到也是正常。” 京剧院拢共有多大?谁不认识宁常安,又有几个不认识他宁玉泽,因而后者当然没有‘猖狂’到平时演出也去演个《白蛇传》里的小沙弥、《苏三起解》里的崇公道,恰巧瞒住当爹的许久,倒也有情可原。 “他现在年轻不觉得什么,将来呢?” 这一句,算是表明了宁常安的想法。云过月藏,人影罩在月季花丛上,洛璐忽得开口:“你们几大京剧院经常返场时候反串那几位,不也一直没事儿?” 庭前小儿笑,风过花枝摇。还在外面玩闹的小孩子追跑着从二人中间穿过,似是有意中断这个话题。 第014章 春云一卷平地起 长雾三里漫山袭 “这个月末,咱们和江西那边的京剧院有个交流,你们青年演员少不了要有个切磋交流,过后儿也少不了发言,你看先提前准备准备,团里边儿也给你们把把关。” 宁常安是院一团的人,宁玉泽和师弟陈承晟都是院里面青年团的演员。大多数时候儿的安排都得听团里边儿的,就连前些天儿宁玉泽突然感冒需要换人,宁常安的提议也是过了院团才批下来的。 换而言之,宁玉泽生丑两门儿抱这件事儿,院团上边儿是知道的,只有宁常安这老父亲被瞒得好苦。 如果说前一段时间里没被父亲戏台上抓现行儿,宁玉泽还是蛮喜欢这种院团出差的好事儿的——一则长长见识,二则交流交流大家对于新时代怎么让更多人同龄人能喜欢上戏曲的经验,也属实不错。 都是年轻人,况且戏曲虽然吃‘传承’,更多的还是吃个人的本事。 青年演员里,不是没有拜了这位名师,那位名师,最后取其糟粕,去其精华,把老师们的本事都落下了,把仅有的那点儿先天上的缺点都学到自己身上的…… 相应的,过去的名角儿也不乏取众家之长,结合自身条件,演变出新的一派。就比如老生行的杨派,就算得上这般的例子。 都还年轻,大家敢说愿意聊,宁玉泽很喜欢这样的氛围。离开了平时的环境,大家都能获得更全面的认知。和同龄戏曲人聊起来的时候儿,大家都不算很拘谨,只要不是说坏话,尽可能都是有什么说什么。 可惜,和父亲有这么个亟待解决的事儿横亘其间,宁玉泽做什么都提不起来心气儿! “师父这段时间……”原本还在一旁踢腿的陈承晟大约是在领导过来找宁玉泽的时候儿就已经靠了过来,现在也免不了忧心师父宁常安和师兄之间的状态,“还不如我当初做个小人,早早和师父告密!” 陈承晟说这话还真的是真心的,从各种意义上。 “师,师兄?”陈承晟已经三番两次发现这边的排练室有个人影儿,看见自己就像是耗子见了猫一样躲躲藏藏,可是自己总觉得这身形儿委实是熟悉的很。 这次陈承晟干脆提前埋伏起来,趁着这人影儿累的点头儿哈腰儿的,冲上去‘一击制敌’,没想到真看见对方的脸,想跑的倒成了陈承晟自己。 那段时间里,做师父的宁玉泽好不容易稍微有所空闲,可谓是狠抓两个孩子的各种基本功,给陈承晟磨得做梦恨不得都是戏词儿,平时走道儿都跟走台步儿似的。 可偏偏就是这样儿,陈承晟发觉自己好像还是和师兄差上那么点儿,时间一长了,看见师父犯怵,看见师兄心里边儿也愁。 “你别和师父说。” “你……你没和师父说?” “你觉得我要是说了,他能让?”宁玉泽知道父亲在传承这件事儿上,确实是有些魔怔的。 当年听母亲闲谈儿时候儿说起,就算生了个女儿,宁常安也得让她把宁派传下去——有的剧种不缺坤生,京昆里边儿,坤生也不是没有,更是出过大家。 更何况,很长一段时间里,京剧确实是在走下坡路的,父亲有这样儿的想法儿,也是为了‘戏’魔怔…… 当初宁玉泽说完这句话之后,师兄弟两个人肩并肩走了好远也没有再说什么。宁常安是个怎样的脾气,大家心里边儿都和明镜儿似的! 院团里边儿的叔叔阿姨,甚至是领导都时不时儿要调侃:‘老宁这个人啊,人如起名,看上去是国泰民安脸,做起人来啊,也是个拧脾气!’ “不好这样儿吧?” “你这样,真得显得我好像个废物哎!” 都快走出十里地去了,陈承晟忽然间蹦出这么一句话:“你偷偷儿学着小花脸,回去还比我练的好……说!” 不知道哪儿弄来的剧本儿抵在师兄脖子上,陈承晟佯装狠厉的开起玩笑:“是不是师父偷偷教给你什么秘诀了?交出来,不然……” “我爹能教我什么?他巴不得把能教的都给你我,到时候儿他好退休!” “退休就不能返聘了么?” “所以他指望着我们俩能够撑起来,他就可以不被返聘了啊!” “哈哈哈哈哈哈!”师兄弟两个开着玩笑把刚才的话题晃过去了,宁玉泽全当师弟刚才那句话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玩笑话。 “我就应该和师父告发你,到时候儿你就笑不出来喽!”这句倒是玩笑。 “不过说不说的,现在师父也都知道了。”陈承晟撇撇嘴,思绪回笼的同时,就开始喂了师兄和师父之间的这件事儿操心,“还说呢,你昨天去哪儿了?” “画店。” “你不是平时不喜欢画儿的么?” “哎,等等……”陈承晟似乎抓住了什么要点,“该不会是咱们学校哪个美术上来的小师妹吧?在画店做兼职……你回学校讲座的时候儿看上人家了?” “啧,少瞎说!” 陈承晟还真是说着玩儿的,没想到宁玉泽和画店似乎真得有什么‘文章’:“哎呦,脸红了,我不会猜对了吧?” “刚说师父呢,这几天……” “开会你是一点儿不听!新编戏,新编戏!”宁玉泽服了师弟陈承晟了,每天人在魂儿不在,会上讲的每次都要自己重复。 “什么新编戏。” “每年年度基金的啊!” “哦,那没意思……” 玩儿也玩儿了,闹也闹了,师兄弟两个应该练功了。至于每年一大台新编戏有没有意思,师兄弟两个的认知倒是一致的——很创新,但确实没意思。 这日子是一天天的过,眼看离着月末是不远了,父子两个还没有进行过一次正式的谈话。两个人回避着,院团里的同事和领导见二人工作态度依旧良好,也不去主动添乱。 北京城还冷的时候儿,一卷春风已然吹开了南方大部分的花草,吹高了树与竹。对于长久居住在北方的人来说,这样的生机确实能解开不少心结。 山早迎我至,我来见山迟。一层纱幕被风提起,山主动向这群北方的来客揭开了自己的戏台…… 第015章 遇翠峰云霞流转 闯此间梦里临川 雨落花泽,风雷震月。南方的独特体验,对于宁雨泽来说并不是没有过,这是这一次,竟也莫名带上几分伤别离的感觉。 【玉宇澄清泽三春:我现在在江西了哎,你师父还没回去么?】 想起那天在画店里边儿,晏悦一有微信是有微信,加上之后宁玉泽一看:好么!一个朋友圈儿没有。 “你大学同学不奇怪么?” “没什么太多交流。”晏悦一说得理直气壮,“去大学本身就是为了一个文凭……你也知道,现在即便是艺术,也需要一个文凭,才能真正被别人承认。” 宁玉泽听得竟然一时间无法反驳,也就自然而然忽略了对方都没有换过的预设头像。 说实在的,恐怕没有几个人愿意开会,宁玉泽也是一样,轮到自己讲话之前一直蠢蠢欲动的想要摸鱼。只是晏悦一半天也没有回复消息这件事儿实在是让宁玉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抱着手机不放。 “奇怪……” 虽说加上晏悦一微信的这十几天里边儿,宁玉泽和前者只沟通过一次,还是拿着赠票邀请晏悦一和师父一起去看戏,结果被晏悦一直白的拒绝掉Lee。 可宁玉泽还是觉得,除非晏悦一现在手边儿遇上什么事儿了,不然是绝对不会这么许久不回自己消息的。 “抚州是汤显祖故里,我们京剧里除了皮黄腔,昆腔这方面咱们也有‘昆乱不挡’的说法,现在有很多研究专家也在批评我们越发不重视京剧中的昆剧元素……” 这个说法儿宁玉泽承认有道理。虽说附中和大学里边儿都没有忽视京剧和昆剧之间的必然联系,但一些同学确实很难做到‘昆乱不挡’,在学校的时间里能够把其一学明白,就已经不错。 如果说连自己的脸面也不用留,宁玉泽心里边儿知道,人比人得死:老一辈儿是‘文武昆乱不挡’,搁现在啊,就剩下个‘乱不挡’,不是前一句里的引用,而是单纯的‘乱’。 至于将来拜师,到了院团成什么样儿,比起老一辈儿的成名成才,确实是晚了一步了! “这么看,我这个老同学还真是晚了一步了!”王鑫拎着花束进门儿,不但没看见晏悦一的师父,还在‘表白’过程中,被晏悦一残忍拒绝。 “我只是现在还没有谈恋爱的心情。” 晏悦一心里边儿有些不耐烦。自己已经强调过两遍了,并不是已经有对象,只是单纯的不想谈恋爱——大学的时候,晏悦一不是没有看到同学谈恋爱,看起来实在是太辛苦! 要互相买饮料,要定期约会,要想着这个那个纪念日,还要想着不能和这个那个走得太近。这样的生活简直就像是给自己找了个名叫‘谈恋爱’的工作一样,没有工资,还要倒搭钱! 晏悦一是谁啊?晏悦一财迷啊……这种赔本儿的事儿,晏悦一那是一百个不乐意! 王鑫尬笑了几声,也没有把手里的花束收回来,自来熟的把自己当成了画店的主人一样,打算在博古架上边儿找个花瓶儿,打理好这一束花儿:“我还以为咱们班当初的高岭之花被人捷足先登了呢!” 这话听得晏悦一不舒服,就像自己是个什么物件儿,可以在不同的人之间被倒手一样。可是面前的王鑫前些日子想要在画店里边儿下个大单。 当时师父着急走,还没有定下来,晏悦一可不想把王鑫放走。毕竟有一个算不上人生信条的准则:越是并不喜欢的人,越要多宰他一笔。 更何况,王鑫也毕竟是自己的大学同学。几天前那个唱小花脸的……那个宁玉泽还和自己说,要多些社交,社交给他更深刻的人物理解,都是文艺,想必对对自己画画儿也有好处。 如今送上门儿来的王鑫,显然就是自己打开社交的一个不错的渠道! “哎,我只是说说,你别不高兴。” “我没不高兴。”面对王鑫的解释,晏悦一面无表情的回应着,“你怎么觉得我不高兴了?” 在这么下去,这个天儿确确实实是没法儿聊了。笑容在王鑫脸上僵了片刻之后,很快又化开,成了一个更真诚的笑:“我想着小姑娘应该都喜欢花,没想到你可能不喜欢……也是,那个时候你就一心在画画上。” “我没说不喜欢花,只是百合味道太大,闻久了有毒。” 有毒的恐怕不是百合,而是晏悦一这张不自知的嘴! 即便如此,王鑫的热情依旧没有被打破,顺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了下去:“你要是当初深造一下,现在应该已经能加入中国画家协会了吧?你上学的时候不爱参展,老师软磨硬泡送去两张,你随便交上去都入选了……” “我师父画一张很贵的,而且他说过仿画就是仿画,可以拿来欣赏,但是你是绝对不能当做真迹卖的。”其实晏悦一如今也会有些许遗憾的。 当初老师问过晏悦一有没有保研上自己研究生的打算,可大学里那些综合的学分、讲座、会议已经让晏悦一头疼不已,总觉得浪费掉的精力和获取到的知识想比,有些得不偿失。 “这我肯定知道……” “而且,我也只是希望你来画,不需要你师父来画的,当然价格一样的。” “我画?”晏悦一倒是有点儿不明白了,既然价格一样,为什么又改成了要自己来画?明明第一次来,也是想要师父的画,“师父不让我画仿画出售。” “你不愿意也可以的,我这边还有一个平时不用出席活动,你只要跟着导师上课就行的研究生的渠道,下半年开始上课,你要是感兴趣我也可以帮你留意一下的。” 说实话,晏悦一是有些心动的。不用社交,学校的图书馆倒是个好东西,没有学生身份进不去。 看了看王鑫,又想了想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的师父,晏悦一终于还是转过头去:“师父不让。” 倒是没让王鑫连花儿一块儿带走,比起上次连人带礼品怎么进来,怎么出去倒是好了不少。 【晏悦一:刚刚我大学同学来了,你有什么事么?】 晏悦一半个多小时才回了自己消息。生硬硬的,就好像完全不在乎对方怎么想。宁玉泽看得想笑,可台上还在讲话,终于憋住了。 【晏悦一:没事儿的话我先睡了,太累】 梦么?临川四梦也是梦,梦外是人,梦里是仙侠鬼佛。 就像现在:窗子里,是听着讲话枯坐的人,窗外,是招摇肆意的花草,拢着云,攀上高山…… 第016章 孤坟一座松掩映 也似三生牡丹情 “这幅画又不在国内么?” 身边仅有的熟人,没有一个不催着自己要多社交,多出去转转的,晏悦一只觉得这些无用的社交实在是浪费时间。 “德国……”不得不说,很多时候网络和画册上面的画作实在是清晰度不高,对着师父仿作的这一张青绿山水《灵谷春云图》,晏悦一也不得不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需要出去走走了? 【玉宇澄清泽三春:小画家还在画画么?】 【晏悦一:……我不是画家】 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宁玉泽觉得自己已经被晏悦一噎习惯了。 【晏悦一:师父画的这幅画,原作在国外,是很有意境的一幅山水画】 【玉宇澄清泽三春:我们现在就在这边爬山,要不要拍给你?】 【玉宇澄清泽三春:[图片]】 饱和度极高的青天与翠山,入眼并没有画作那样在平实里带着风雅,宁玉泽倒不在乎,只沉沦于这样难得的‘放风’里。 “画里的松,比现在看起来更繁盛。”《灵谷春云图》据说画的就是临川。以平远法尽展江河平阔,深远法写山川隽秀,空谷回声。石青石绿交叠出层次清晰的峰峦丘陵…… 望眼处:小溪淌水,人家迎客,几杆高松敢平远山。 “这样的画,可惜不在国内,能找到的相关记载也只有寥寥数笔,也不知道师父是怎么画出来的。” 画店的位置也算得上隐蔽,几乎不会见到宁玉泽这样的冒失鬼,晏悦一一心趴在画儿上,逐渐也不再为随时可能到来的访客而忧愁。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细看时,晏悦一发现画面左侧居中的一处墓碑显得有些许突兀。 一处新坟,几家伤悲。但见碑上名姓全无,只书:陈氏松,卒年二十三,陈氏松之妻,卒年十六。 再走近些,晏悦一看见那坟头的土分明是新才翻过的土,棺材盖掀开一侧,还有已经干涸变色的棕褐色血手印印在其上,草草扬上的湿土,勉强盖住了棺椁。 古时候女子二八年华嫁与比自己大上几岁的男人,倒也不足为奇,只是这男子二十三岁过世,女子十六与之同赴黄泉,到底是太不寻常了些。 晏悦一站起身,只见自己一身海棠红的夏布衣衫,穿着整齐,不像是普通农户女子,无镜自照,临近又不得水源,只看这一身打扮,倒有几分像是《灵谷春云图》中,柴扉处迎客之人,只怕是山中隐居的哪家大人门下书童。 伸手向面前的墓碑探去,棱角分明的碑文,两行碑文雕刻的时间应当相差不久,晏悦一并不能分辨这二者谁前谁后——私心想想,那个年代殉情的女子多,殉情的男子倒是没听说过三两。 “这姑娘当真是生不逢时!”背后传来一道男声,晏悦一回过头去看的时候,果不其然看到了宁玉泽。 “这又是哪里?”还没等晏悦一说什么,宁玉泽已然开口,“我们爬山回来,刚才上车,还没做什么,竟然又有了这样一个怪梦。” 查过网上的资料,原画中本不应当有这样一处墓碑隐藏在被小丘挡住的茅草屋附近,晏悦一终于只能归结于这是师父画上独有的:“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我师父画的《灵谷春云图》。” “一十六岁,该不会是被配了冥婚?” 有一刹那,宁玉泽脑海中闪过《牡丹亭》里杜丽娘的形象。同样是一座孤坟,可境遇到底不同。这荒郊野岭,自然没有石道姑,更不可能有杜宝那样可以上达天听的‘大官’。 “冥婚?”但凡晏悦一平时有心情去看看网络小说,也应该听说过这个名词,“是死后……” “有的人看上了别人家的姑娘,可未必在乎是死是活。” 如今这种违法乱纪的事情已经得到了有效的杜绝,但宁玉泽在不知道《灵谷春云图》作于什么年代的前提下,也能知道:任何一个朝代,这样的事都不鲜见。 宁玉泽说着蹲下身子摸了摸地上泛着湿气的浮土,又顺着晏悦一的目光看向棺材板上的手印儿,心下也有了决断:“看这土,这姑娘只怕是被活埋的,即便有幸活着从墓里爬出来,恐怕也不可能回到村里去了。” 只是话到此处,宁玉泽也是犯了难——晏悦一就不用说了,平时社交都擅长的人,一旦沟通,怕不是要把自己两个人不属于这个时代都暴露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晏悦一忽然指着宁玉泽身上的衣服笑了起来,“你,你这是什么装神弄鬼?” “装神弄鬼?” 晏悦一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宁玉泽。自己别的不擅长,但是装神弄鬼这倒还能算得上是自己的强项:“装神弄鬼倒是个好办法,逐渐转向戏剧形式的傩戏就是一个可以考虑的。” “况且我们戏曲追根溯源的话,和巫傩文化中的祭祀也是直接相关的。” “啊?”晏悦一没想到自己短短几句话,竟然让宁玉泽想起来这么多,“那我需要做什么?” 戏曲里讽刺的封建礼教真实的摆在自己面前时,宁玉泽更加坚定了自己小时候对于戏曲小生形象往往难出俗套的厌倦——哪怕是《锁麟囊》里面薛湘灵的丈夫,见到薛湘灵的第一面也以为薛湘灵一身锦绣,乃是已然失贞另嫁。 “毕竟是女孩子,我出面恐怕会给她招来更多非议,还是你出面……” 看来是自己猜错了,晏悦一看了看有些粗粝的手掌:“我现在不是书童打扮么?” “你还是个女孩子。”宁玉泽点点头,“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个姑娘,这般深山老林,即便是有文人墨客停留作画,她孤身一人,想要寻个藏身之处也实属不易。” 满身是伤的从自己的‘坟墓’里爬出来,且不说背后的父母乡亲有几人是始作俑者,光是身体就已经吃不消,要是在真想救下人命,晏悦一和宁玉泽两个人务必要快些行动起来了…… 二人未曾察觉的松树后,这本应该在墓里的‘陈松之妻’正默默的注视着前者的一举一动。逃出生天的一刻,她必然是想活的。可世人能逼死她一次,就能一而再,再而三的逼死她…… 第017章 达乡里欺弱恩谢 配婚姻害人贞洁 “姑娘?” 显然这女子原是想要等到二人离开再悄悄走出藏身之处的,谁料想身子一歪,竟然就这样倒在了一旁的草地。 “现在要怎么办?”且不管自己二人身份如何,此时此刻应该也都是不能把这姑娘带回家去的。 托扶着这姑娘的身体,对于长期不锻炼的晏悦一来说,已然是件难事,更何况后续的医治?晏悦一实在是有些有心无力。 “这山中若是有道观佛寺倒也好解决。” 拿腔拿调久了,宁玉泽平时说话还好,身处这样的环境之中,平时那些戏词儿的功底都体现在了一言一行中了。 “我们不能把她送回她家去么?等她醒了……”虎毒尚且不食子,如今女儿还活着不就是一大幸事?晏悦一只觉得这家父母如果看见自家女儿完完整整回来,当然会高兴。 “死而复生,怕是要被当成孤魂野鬼。” 宁玉泽发现了,晏悦一实在是有些天真。或许学校历史课上那些故事还不足以让后者看清这姑娘生活在怎样一个封建礼教吃人的时代——就像是会有汤显祖那样敢于用作品抨击的人在,这个时代当然也有各种各样的好人,只是宁玉泽不敢为面前的姑娘赌一赌存在与否。 “我们为什么么又到画中来了?” 比起晏悦一偶尔恍惚于现实于虚拟,平日偶尔会看看各类小说的宁玉泽显然对于各种形式的穿越拥有更高的接受度。 既然来之,则安之。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宁玉泽猜测自己两个人无论如何也是能够回到现实的,是被迫经历,又或者是想要自己帮助什么人,改变什么影响不大的小事儿,都只是举手之劳。 或者说,宁玉泽更愿意把这些经历都理解成自己潜意识里渴望的一份成长。没有代价的做好事,能够获得由内而外的满足感,何乐而不为呢?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哪个朝代,又在什么地方?” “明朝,临川。”这一次晏悦一非常笃定。 听罢晏悦一的描述,宁玉泽果然印证了自己的想法儿:“果然是《临川四梦》。” “什么?” “你记得我刚刚提起《牡丹亭》么?《牡丹亭》是临川四梦之一,里面的杜丽娘……”太单纯了不是一件好事儿,尤其是此时两个人都有心去帮面前这个姑娘,宁玉泽还是决定把这个时代的真相说出来,“我们平时常看的《牡丹亭》只演到杜丽娘复生,与柳梦梅相见。” “其实剧本还有后面很长一段内容……一直想要把女儿培养成闺中典范的杜父杜宝,因为女儿失贞,有辱门楣,又是早已获知女儿死去多时,以杜丽娘为孤魂野鬼,不肯相认。” 当然,大部分戏曲的故事到最后都有一个大圆满的结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画里的山色与人马这样悠然,画外竟然是这样么?”晏悦一一时间也难免在心中升起一股剥离感,“所以大部分文人墨客是以怎样的视角在画画呢?” 宁玉泽耸耸肩。文艺都是一样的,每个时代都在发挥着不同的作用,宁玉泽不认为当时的画家会比剧作家的意识落后什么:“戏曲有戏曲的人文关怀,你们绘画上肯定也不会少。” “嗯……” 自己的画作里总是缺少些什么?形似,神似之外,晏悦一一直找不到缺少的这部分藏在哪里,此番同宁玉泽说起来,晏悦一隐隐约约找到了些许头绪:“还是先看看这个姑娘。” 荒郊野岭的,也没有什么外人,宁玉泽看得出晏悦一应该是扛不动这姑娘的。只是姑娘人没醒,想要问些什么也不现实,平日里少不了练功的宁玉泽就成了壮丁,扛着姑娘往山下的方向走。 两侧的松林崖柏碧绿成烟,还扛着身体虚弱昏死过去的这姑娘,不甚走山路的晏悦一和宁玉泽每一步都很小心。 “所以你之前的意思是,我们就算是去找了她的父母,恐怕也会像是杜宝那样?”远处的炊烟或许就是这姑娘原本生活的村庄了,晏悦一看见那升腾起来,汇向天际的白烟,蓦地回头,同宁玉泽说着,“又或者,会不会这冥婚本身就是她父母与她配下呢?收了别人的钱?” “与你那失了贞的女儿配下冥婚,还是全了你杜家一份声名,乡里乡亲的……杜家难道不应该表示一下么?”这天底下可不是谁家都是杜甫的后人,姓杜又如何?这这乡间也可能是无名无姓的一家人。 “莫要再……”小门小户,到底比不得高贵门庭里那些讲究,不过是‘梦中失贞’,若不是被乡里乡亲逼到了这份上,谁家父母舍得自家女儿? “好,我谢!” “我谢……”十月怀胎,又同是女子,做母亲的只能含泪下咽。 “这就对了,若不是为了你女儿的身后名节,乡里乡亲何须这般辛苦,为你家女儿寻个如意郎君?”主事的并非女子,更算得是一方乡绅。在上不达天听的地方,说出话来,就形同于圣旨,当地百姓鲜少有胆敢违抗的。 杜氏夫妇当然也是如此。按这乡绅的要求大摆两场宴席,一为两姓联姻,一为家女亡故。 “人都死了,还随什么?随些纸钱么?” 看着来来往往名为帮衬,实是来家中‘淘宝’的人们,杜母刘氏几近昏厥。每来一个人,无需言语便自然而然的和杜母刘氏强调了一遍‘你家女儿梦中失贞’、‘你家女儿死了’,对于做母亲的来讲,无异于剜心割肉。 可偏偏为了‘全女儿死后名节’,做母亲的还不得不全了这份礼仪,让‘梦中失贞’,变成与那陈松死鬼前世有缘! 人已入土,宴席倒是后摆,只为了参与其中的人都能够通过大吃大喝一顿得到‘应有的犒赏’…… “前面看起来是一处道观,我们先把这姑娘送过去,再去村里面打探打探消息罢。”从山上下来的一路上,宁玉泽也累的够呛。 亏是这杜家姑娘没有半路上醒过来,不然两个人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一路上的亲密接触——救人不是害人,晏悦一和宁玉泽都没有能力强行让接受了十几年封建礼教荼毒的人儿理解什么才是‘人与人’之间正常的接触。 “好。” 画里的青山已经定格在远方,晏悦一片刻流连之后,追上了宁玉泽的步伐。 第018章 采茶歌词词句句 梦中情实实虚虚 “春日里,合该有朝气的。”道观里的女道长看着面前的姑娘心如死灰的模样,心里实是不忍。 杜姑娘什么都没有说,一双眼空洞的看向前方,似乎要从丹房洞穿一道道墙壁,落在神像之上——香火已然把神像熏得发黑,来来往往的人里,最不少的,就是各地的乡绅。 “仙道贵生,姑娘既然有这样的机缘,就不要求死了。” 人似乎总是这样矛盾,到了命悬一线之时,渴望着生机。能够活着的时候,又要被生活中这样那样的情感所限制,恨不得一死百了…… “清明过了,还会有人上坟么?” 杜姑娘的话让女道长也为之一愣。虽然不知道前者经历了什么,贪生恶死是人之常情,但生生死死之事是寻常百姓最为忌讳提起的。 “新茶该收了,我与你取来些尝尝,先莫要想那么多了。” 自己想不通的时候,旁人废再多的口舌,往往也是徒劳。新茶和心事,苦口缓愁心,女道长除了收留与简单的医治之外,也帮不上杜姑娘什么。 “我去与……”杜家没有自己的土地,仅有的茶田还要受乡绅克扣,但杜姑娘从小没少随着母亲采茶。如今身体还能动,也不想欠旁人太多。 女道长叹了口气,看这还需要依靠一旁的椅子才能站起身的杜姑娘,心里愈发的难受:“你身体虚弱,多休息。” 世间事多所谓的命中注定,可女道长自问不可能看到他人遇困,还说着‘命运因果’这样的风凉话语。 “茶香叻里格春光。” “牡丹呀里格娇娇。” “依呀哟哟……” “梦乡叻里格蝶双。” “蜜蜂呀里格悄悄。” “依呀哟哟……” 杜姑娘的‘死’似乎并没有给乡邻的生活带来什么变化,采茶的姑娘们在清明谷雨的节气里,依旧在茶田间,重复着自己寻常的劳动。 民间的小调,点缀了生活,也唱出了辛勤之下由怀心间的美好。 “花落叻里格惶惶。” “花落惶惶?”这些民间小调发展起来的戏曲,从来的都是以身边生活作为展开的,宁玉泽知道抚州的采茶戏正是从茶灯戏和民间小调转化而来,结合‘明朝’这个时间点,基本也能够确定下来这些采茶的姑娘唱的是什么。 只是这词里面,听起来似乎有些门道。 “是惶惶不可终日?”前有杜姑娘的事儿,晏悦一不得不把这词曲联系其间,“这个村子里大部分人以种植茶为生,恐怕这些姑娘也是想要为杜姑娘鸣不平。” 见宁玉泽还有些犹豫,晏悦一只觉得事不宜迟,当即就要凑上前去:“我们要不要上去问问?” “咔嚓,咔嚓……” “什么人?”晏悦一踩过地上的枯枝,声响惊动了采茶的姑娘们,歌声停了,众姑娘都类同惊弓之鸟,转过头来看向晏悦一过来的方向,“你,你不要过来。” 意识到自己的突然出现让姑娘们反应如此之大,晏悦一下意识的往后退,地上的田垄一绊,直接就砸在了宁玉泽身上。 女孩子还则罢了,陌生的男子对于这些姑娘们来讲,只怕能把人吓得魂不守舍。宁玉泽被踩了一脚,还磕到了头,却不敢叫出声音来,咬着牙把人扶起来:“你不要这么莽撞。” “哦。”晏悦一不是傻子,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当然知道自己恐怕是把人撞疼了,却又隐隐觉得宁玉泽多少是有些小肚子鸡肠了,“下次我走路小心点儿。” “你,哎……” 明明自己并不是在说晏悦一撞上自己的问题,又生怕自己解释下去要那边的姑娘听见,宁玉泽一切委屈只能自己咽回去——自己和晏悦一走得太近,在这个时代也会生事。 “你现在不要直接去问,我想她们不会愿意你掺合进来的。” 对于一个陌生人,出于对自我的保护,这群采茶的姑娘也不会把实情说给晏悦一听的。 更何况,她们知道:同为姑娘的晏悦一恐怕也做不了什么,即便是这些真相传到了大官们耳朵里,怕只怕有罪的有罚,也改变不了杜家姑娘如今的处境。 “可是……”可是他们既然唱了,又为什么不愿意把真相说出来呢? 南方湿热,长虫在草里面并不鲜见,打草惊蛇的道理,这些姑娘们总应该比晏悦一这种动物园儿都不去,只在视频里边儿见过蛇的人强得多。 “我们先听下去吧。”自己没有在这个年代考取功名的能力,宁玉泽知道自己能够做的无非是晏悦一无意之间提到的‘装神弄鬼’。 每个朝代和时期都有人们更敬仰的鬼神,每个地区还有自己的信仰,宁玉泽对戏曲的研究多,也从当中相通之处略懂些许民间习俗,可到底不是民间信仰方面的研究专家,明朝、临川,并不能给宁玉泽提供足够有效的信息…… “明月呀里格照啊不明。” “春花呀里格何处寻呀。” “松柏叻里格长青呀……” “蝴蝶呀里格绕绕。” 姑娘们唱的多半儿就是这件事儿了。戏曲里梦里的鬼神无非是警醒人的,宁玉泽当然知道杜家姑娘不可能‘梦里失贞’,如果真个要杜氏夫妇妥协,只怕是夜半真有男子到访。 “只是这杜家姑娘不知可否婚配……” “啊?” 晏悦一这一声带着疑惑的回应让宁玉泽也觉得自己怕不是魔怔了:“啊,我是说,不知道这杜家姑娘有没有许配给其他人,如果有的话,倒要看这男子什么反应了。” “你们戏曲里有好多负心汉。” 或许是觉得自己这句话与‘不爱听戏’实在是矛盾,在两个人一前一后顺着来时路退回去的路上,晏悦一又画蛇添足的补了一句:“师父说的。” “我倒要看是谁敢说你负心!” “娘,阿溪她不是那样的姑娘,况且……这件事我觉得有蹊跷。” “即便有蹊跷又如何,那杜溪已经死了,你难道要娶个死人么?” “娘,你知道的,那日你也看见她了不是么?” “那是她冤魂不散,是她杜溪想要缠着你不放!” “娘,青天白日,就算有神仙,也不会有孤魂野鬼的,不是么?” 厅堂之中,母子二人陷入良久的沉默。杜、柳二家家道中落,可后者的家境到底还比杜家强不少,柳家已经对这份祖辈定下来的婚事不满很久了…… 第019章 晓根源愤恨难解 理头绪片刻不歇 “你,你……你真真是要气死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为了一个已经冥婚许给他人的女子反抗自己,这对于寡居的柳母来说,实在是难以接受。 “娘,你也是女子,为何要待她这般苛刻?” “呵!”柳母冷笑一声,看着面前单纯幼稚的儿子,一时气结。 柳成并没有给母亲再解释的机会,冲出门去才冷静下来——自己难道要报官么? 地方乡绅同地方官员之间的关系密切,这其中若是当真有所隐藏,自己怕是告不赢。更何况,就算是告赢了,杜溪又如何死而复生…… “也真是可惜,早知杜家那个如此娇美,还不如不收那钱。” “夜色昏眼,那杜溪是当真貌美。” 熟悉的声音如同两道惊雷炸入耳中,柳成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想要追寻的真相竟然就在眼前。 “这貌美的女子还少么?” “听说她那未婚的夫,可是……” “考不中,学富五车又有何用?” “那可是乡试,你也动得了手脚?” “动不得……只是这人生生死死倒也脆弱。” 朗声肆意的笑容传进柳成的耳朵里,尖锐可怖。甚至让柳成有些相信,青天白日也能见到地府里爬上来的那青面獠牙的恶鬼了! “他若是中第又该如何?” “中第,就算是头名状元,也未必管得到这里来。就算是管得到,到那个时候,他身边事什么女子没有,哪里来得了那么多所谓的深情?” 染着墨迹的指甲扣红了手心,柳成双目圆瞪憋红了脸,可到底是不敢冲出去。冲出去,一切就都完了。 “好了,这件事已然盖棺定论,往后少提。” “走啊,听闻佑善寺近来在施斋做法,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这话在柳成耳朵里听起来异常的讽刺。一群恶人堂而皇之的去‘佑善’寺,凑热闹求保佑。这天地之间要是真有神佛,也早就应该把因果加在他们身上,才算是恶有恶报…… 狼狈为奸的二人转过路口,柳成知道自己即便是忍辱负重与二人交好,恐怕也套不来任何证据。 只是今日二人的言论,终于要一切的真相都为柳成所知:杜溪是被卖了! 这下前因后果就都说得通了。谁家的姑娘‘梦中失贞’会传的沸沸扬扬?与杜溪青梅竹马的他尚且不知道一切的时候,一切就已经尘埃落定,怕只怕推手绝对不止表面上这些人。 柳成不敢想,自己的母亲会不会也参与其中? 因为歹人有心占有杜溪,因为有人高价要配冥婚,所以闹出所谓的‘生死姻缘’,要活生生的一个人为了陈松那个死鬼香消玉殒! 为非作歹的人不但逍遥法外,还有心同样置柳成自己于死地,将柳成也当做功名利禄就能抛弃糟糠的负心汉——柳成恨,可是柳成同样无力。 “回来了。”柳母对于儿子的到来似乎并不奇怪,老神在在的坐在那里,等着后者主动开口。 “你也在里面?” “什么?” 柳成看不得母亲这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明明她也是亲眼看着杜溪长大的,明明小的时候也给杜溪织过夏布的衣衫,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母亲,你还要装傻么?” “阿溪,母亲,你是不是也希望她死?” 升官发财死老婆,传说中男子最渴望的事,柳成却不知道母亲为何要这么心狠。 “我是收了钱,也只是要你那几日留在家里罢了。”就像柳成说的,柳母亲眼看着杜溪长大,当然也不可能下得去死手,“我当时并不知道他们是要与杜溪配给陈松那个死鬼。” 可是事情已成定局。自己一个人拉扯着儿子,逃过了被乡邻吃绝户,终于看到了希望,她不愿意,也不可能为了一个杜溪得罪那些不该得罪的人。 母亲没有杀杜溪的心思,柳成奔回家时候的压抑消散了大半。可杜溪终于还是死了,柳成和母亲之间的隔阂,怕是这辈子也消除不掉了…… 克制着自己平静下来,柳成站在母亲对面,居高临下的看着后者:“母亲,可是你知道么?他们也想要我死。” 柳母原本毫无光芒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缓缓挑起眼皮看向儿子,张了张嘴,却终于像是被什么噎了回去,半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与虎谋皮,娘,天真的是你啊!” 随着柳成的一锤定音,柳母原本已然被生活击碎的心神再次颤了颤,归于一片灰败——儿子不能死,他们明明说过不会……可是恶人的话,又有几分能信的呢? 柳成说的没有错,是柳母太天真了。曾经能躲过吃绝户,柳母靠得可不是一再退让。能够把儿子拉扯到这么大,靠得也不是柳母什么也不做——夏布的织机很矮,儿子在书案前坐了多久,柳母就在织机前坐了多久。 “吱呀,札札。”夏布织机的声音在杜家再次响了起来,杜母刘氏这些日子确是有些魔怔,似乎只要这些织机转起来,似乎只要田地里的茶还有人采,就是女儿还活着。 “你……阿芝。” “你在叫母亲么?” “你是……你是溪儿?不,不可能……” 杜父知道自家妻子恐怕是疯了,一会儿要把自己当做杜溪,一会儿又知道自己是刘芝。可听到和女儿平日说话一般的语气,做父亲的还是涕泗横流。 “我,我刚刚是不是又……”刘芝清醒过来,也知道自己不能就这样垮了。 女儿走了,若是自己也被当成疯子,对于杜父是怎样的打击? 夫妻二人依偎在一起,指望着明日正式的宴席之上,刘芝即便突然癫狂,也不至于要来客看见…… “阿芝,阿芝,我只有你了。” 护不住杜溪,也可能护不住杜河、杜海、杜山、杜丘,夫妻二人尚且年轻,却不敢再生养一个儿女了。 “好阿芝,你歇一歇……” 隔墙有耳,所幸这一次不是歹人,而是艰难的在宁玉泽托举之下趴在墙头儿的晏悦一。 “听见什么了?” 晏悦一的个子不高,人也不重,还怕踩疼了宁玉泽,整个儿人一直别扭的很,听见后者问话,连忙想要下来。 平日里被京胡养出来个机敏的耳朵,宁玉泽听到了一串脚步声,就着晏悦一的劲儿,把人放了下来:“嘘,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