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瓮中惊春》 1. 第 1 章 《瓮中惊春》全本免费阅读 景佑五年,呜蜩五月,暑热困窘。 都城,卫国公府,思过院。 曲静胜借由暮景残光剥开桌上唯一一只白水粽,用筷子均分为三份,夹给三个弟弟妹妹,“喏,一人一块,吃了不许偷懒,必须多游两刻钟才能上来睡觉。” 刚满六岁的幼弟曲令晖闻言皱巴起小脸,可怜兮兮道,“大姐,粽子给你吃,我晚间不练凫水了好不好?” “不好。”没等曲静胜开口,曲令晖的双胞胎阿姐曲静质断然开口拒绝,同样的六岁年纪,八分相似的灵秀样貌,她却有气势多了,捧着粗瓷碗教训弟弟。 “你憋气时间最短,凫水也最不成样子,腿总爱乱拍弄出动静,说千百遍都不长记性。合该多练练,否则届时肯定会扯我们后腿。” 曲令晖被二姐数落得低下头去,碗里突然从天而降一块咬过一口的粽子。 曲静质举着还没收回去的筷子,鼓着右腮含糊催促,“多吃多长劲儿,快吃!” 曲静胜看小姐弟两自己解决了问题,没再说什么,收回眼时发现自己碗里也多出一小块粽子。 是大弟弟曲令煦分给她的。 十三岁的少年郎正在抽条年纪,几年缺衣少食的幽禁日子过下来,昔日千娇百宠的国公府小世孙如今活像枝长势不好的细竹条,瘦伶伶一根。 面上笑容倒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干净,人如其名。 “明日端午,吃了粽子意头好,大姐你也吃。” 曲静胜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确实想讨个好意头,遂没有与他推来让去,沉默地把那一小块白水粽塞进嘴里。 粽子大抵是厨房早间煮熟分给仆役剩下的,在炎夏天气里放了整日,方才曲静胜剥开粽叶时便闻到了淡淡的酸味,嚼碎在舌尖后馊臭愈发分明。 可是姐弟四人谁都没有嫌弃,就着变味的粽子,把桌上清汤寡水的饭菜吃个干干净净,犹不满足地叹气。 任谁来了都想不到他们四人会是卫国公府长房嫡出的小姐少爷,身体里流着一半天家骨血。 曾经的金尊玉贵早在外祖父庆王于北方封地举事南下‘清君侧’起,烟消云散。 他们被囚在国公府思过院四年,缺衣少食,无人问津。 直到二十三日前,庆军势如破竹,大军直抵京师门户洋州一带。 满街跑的黄口小儿都知道,一旦庆王夺下洋州,借道成功渡江,都城里的尊位便该换人坐了。 景佑帝终于坐不住,听从心腹杨赟建议,决定与庆王叔侄二人划江而治,平分天下。并下令打开思过院大门,遣庆王长女康和郡主为使,前去洋州劝说庆王领旨退兵。 康和郡主正是曲静胜四姐弟的亲生母亲,十几年前从北方远嫁到都城卫国公府。 四年前庆王谋逆的消息传至都城,卫国公府揣度上意,知道景佑帝在未擒获庆王问罪之前,不稀罕早早为难一群身负宗室血脉的妇孺,以免失了君王气度。 遂知机地将母子\女五人一起扔进死过人的废弃院落严加看管起来,并大笔一挥题名为——思过院。 直到受命前去洋州劝降,康和郡主才终于得见天日。 曲静胜记得母亲临走前,挨个抚摸他们的脑袋,泪眼带笑地安慰他们别怕,保证很快会回来带他们离开这个鬼地方。 四姐弟高兴坏了,盼了三日,等来的结果却是康和郡主将景佑帝让她带去的议和圣旨掷入滚滚江涛,义无反顾‘投敌’庆军。 并当众跪地叩首,慨然向庆王请命,“昏君无道,亲小人远贤臣,残害宗室、构陷忠良、致天下百姓苦不堪言。父王勤王除奸四载,已近功成,除恶务尽!焉能就此退兵,任由天下生民再受昏君佞臣荼毒。” 庆王提起她被扣押在都城为质的夫婿与四个儿女,难免踌躇,她见状亦泪雨滂沱,语气却无丝毫松动。 “父王为勤王救民南下,征战四载,无数将士为此杀身成仁,千百小民失亲破家。同是百斤血肉骨,旁人的儿孙死得,我的孩儿也死得。此战若成,只当女儿以此无用妇人之身,为天下诛独夫略尽绵薄之力。” 庆军将士闻言莫不激慨义愤,士气大振。 纷纷下跪请求庆王顾全大局,继续南征,为生民开太平。 不出十日,洋州城破,随之的泰州、珠湖等地尽数落于庆军之手。 两日前,庆王下令,命士气正炽的庆军将卒筹备船只,准备渡江南下攻入都城。 由此。 如今曲静胜姐弟四人在这都城之中,只剩下一个身份——反贼血脉,人人得而诛之。 外祖父庆王成功渡江攻打都城之日,将是他们姐弟四人被押上城楼枭首示众之时。 曲静胜刚满十七岁。 她还不想死。 她要逃出去。 带着比她更年少的弟弟妹妹一起逃出去。 - 弯月如钩,树影婆娑。 眼看将至戌正时分,曲静胜蹲在思过院的水塘边,探掌入水拨弄几下,示意沉在水下练习憋气的三个弟妹可以上来了。 一大两小三道身影悄声游往塘边,湿淋淋一身翻上塘边石板,曲静胜用一块抽丝的大布巾裹住曲令晖。 龙凤胎是早产儿,令晖又是双生子里相较弱气的那一个,身长比同日出生的静质足足矮了三指,性柔喜静,他能在短短二十日里学会凫水潜水已经出乎曲静胜的意料。 为防他在出逃前夕患病拖累,曲静胜近来十分留意他的身体状况。 好在都城暑热,塘里的水白日被太阳暴晒过,算不得多寒凉。 不过,曲静胜还是用从前康和郡主自下仆手中得来的生姜熬了水,让三人趁热喝下。 再次检查确认曲令晖的体温并无异常,曲静胜示意,“令煦,你把两小的带去屋里晾头发。” 少年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目露担忧望向长姐片刻,感受到了长姐的坚持,垂眸默不作声带走一双弟妹。 果不其然,不出一炷香功夫,思过院外便传来喧闹吵嚷。 曲静胜提着不甚合身的宽大裙裳,快走几步在院中大榕树下站定,面向院门方向。 “ 2. 第 2 章 《瓮中惊春》全本免费阅读 曲静胜换回自己的衣裳,三个小的正好过来敲门。 门刚打开一条缝,龙凤胎如同两尾游鱼争先恐后挤了进来,一人一边环住曲静胜的腰,眼泪大颗大颗往下砸,“大姐呜呜……” 曲静胜双手温柔安抚两颗滚圆小脑袋,目光却落在曲令煦身上,肯定道,“你带他们偷看了。” 她伤了脖颈,嗓音刻意放得很轻,然而语意里的不赞同并未因此有所消减。 曲令煦并不否认,少年过分瘦削的清润面庞在残月光影下显出别样冷峻,“人教人百言无用,事教人一次入心。大姐,已至关键时刻,让他们绷紧弦,这样做对我们都好。” 这两个孩子从两岁起一直关在思过院,从未接触过外界,那些缺衣少食的侮辱刁难自有母亲与长姐顶在前面,把他们养得天真无邪一如池子里憨头憨脑的锦鲤。 什么反贼血脉,抛弃背叛他们全数不懂。 更不知何为‘死’。 他们想逃出这方逼仄的院落,仅是出于对长姐的听从。 曲令煦无法精准描述出死有多可怕,稚童也想象不出从未见过的血腥场景。 他只能带他们躲去破败的窗扉后,让他们亲眼目睹少女细瘦的脖颈被男人死死扼住,昔日熟悉温柔的阿姐在濒死之际是何等残破可怖的凄厉形容。 孩子们感知到大姐的痛苦,吓得几欲丢魂。 曲令煦知道自己的做法于幼童而言十分残忍,可是惶惑忧虑也好,恐惧不安也罢。 只要入了心,总会长记性,生长性。 如此,或许能少拖累大姐一些。 连亲生母亲都迫不及待甩掉他们几个大包袱,唯大姐不离不弃。 他们该再懂事一些的。 “呜呜呜大姐对不起,我再也不会惫懒耍赖了。”令晖抱着曲静胜的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静质眼泪汪汪的保证,“大姐,待会儿我一定好好表现,定不会让那个人起疑。” - 曲邕夜半转醒,迷迷瞪瞪往净房去了一趟,回来时腰带系得乱七八糟,袍角拖拽在地,绊得他险些摔跤。 这些奴婢怎么伺候的,竟未曾替他换掉脏衣! 曲邕心头火起,张嘴喊人都不乐意,顺手推翻一旁的高几,上面摆放的瑞桃天球瓶应声砸地。 ‘哐当’脆响敲散满脑袋的混沌。 他恍然记起刚被送回来时下人是要替自己更衣的,被他挨个打了出去。 打…… 脑中不经意蹦出几个画面。 曲邕健硕的身躯一震,满面怔忡低头,望向衣袖上凌乱的抓痕,满布血迹与几处干透的泪渍。 ——他差点失手掐死璨璨。 这些痕迹皆是璨璨在挣扎哀求时遗留下的恐惧。 曲邕喉咙发干,僵硬躺回床上。 少女绝望的泪眼深深烙在半醒半昏的脑海里,疯狂撕扯他被酒气麻痹的思绪。 过了片刻,他蓦地起身,胡乱拢了拢领口,抬步往外走。 那是他头一个孩子,与所有孩子都不同,花费他最多心血。 他曾给这个如珠似宝的嫡长女取过最光辉灿烂的名字;请来全都城最好的女师;预备下最丰厚的嫁妆,年年增添犹觉不足。 十几年的父女之情啊…… 从前他醉后虽然频频失态,却从不会如今夜这般狠厉,尽奔着人的命门去。 实是那个瞬间,笼在阴晦树影下的少女从发式到裙裳再到眉宇神情,与赵盈华那个贱人简直一模一样,他没忍住。 行至思过院,曲邕不理那些值守的健仆,悄无声息入内。 发现如此深夜,曲静胜所住的西屋竟透出萤萤灯火。 思过院供给简薄,这个时辰还亮着油灯,可谓“奢侈”。 莫非出事了? 曲邕心头一跳,疾走几步,脚底突兀传来‘噼啪’一声,他踩断了地上的老树残枝。 下一刻,邻近的破败支摘窗里飘出女童如银铃一般的清脆嗓音,带着明显的困倦撒娇道,“大姐,外面耗子都满地跑了,我何时才能去睡啊。” “不要分心。”少女柔声细气,口风却是半点不肯松,“方才默记到何处了,继续背。” 一窗之隔,曲邕提着的那颗心落回腔子里。 还能督促妹妹读书,应是安然无恙的。 不过…… 在这种朝不保夕的境遇下坚持挑灯夜读未免古怪。 曲邕心生狐疑,蹑足靠近窗外,欲把姐妹二人的嗓音听得更清楚。 可是屋内那姐妹二人却良久再未出声。 残月夏夜,蚊虫嗡来飞去,着实恼人。 曲邕耐心逐渐耗尽,正打算径直入内瞧瞧,忽听女童信心满满开口,“姐,这次全记熟了,你考我!” “若你出思过院后在鹤峰台遇见巡逻,该往何处躲避?”曲静胜的嗓音传出来。 静质毫不犹豫回答,“往西北去,那边有座歇脚的八角亭,修有廊椅。我矮,可以直接趴进廊椅下。” 曲静胜又问,“若八角亭那边也有人,你当如何?” 静质思索回道,“往东跑一段,装作是回步云居不慎迷路的小丫鬟。步云居的老姨娘不受祖父宠爱,深居简出多年,她身边的人脸生。” 曲静胜‘嗯’了声,不置可否,再问,“往东跑可就南辕北辙了,蒙混过关后你该如何回到西路?” 静质早有应对办法,叽叽喳喳说出自己的打算。 姐妹两一问一答,有来有往。 曲邕越听神色越僵。 ——这姐妹两在反复死记国公府的布局图,背得滚瓜烂熟。 而且,她们所背的路线主要是从思过院通往西园。 那边住着二房一家,她们想偷跑去二房做什么? 曲邕面沉如水,先前的三两散漫收敛得干干净净,凝神仔细听墙角。 约摸过了一刻钟左右,屋内的姐妹两终于完全理顺路线,并预设好各种应对突发情况的法子。 曲邕身为国公府大爷,曾经的国公府世子,在府中住了几十年,都不敢说自己对这座府邸有她二人了解得细致。 静质两岁入了思过院,不可能对国公府这般熟悉。 只能是在国公府长大的璨璨…… 筹谋这许多,所图必然不小。 曲邕额角青筋直跳,憋着气强忍着没冲进屋去,他倒是要听听这个长女有什么图谋。 少女柔悦的嗓音夸奖妹妹几句,“路线这关彻底过了,明日当如何行事你可还记得?” “记得……”女童似乎很困了,嗓音逐渐变得含糊,“唔……姐,你还是再给我讲一遍吧,我怕忘记了。” 当姐姐的好脾气应了一声,见妹妹眼皮都快粘在一起了,不无怜惜地叹息一声,“我与你哥哥在府里长大,认识我们的人太多了,不便露面,否则哪里需得着你个小孩儿去冒险。” 女童闻言软绵绵的叫了一声“姐姐~” 似在宽慰。 曲静胜遂不再那些没意义的口水话,反复提点起正事,“明日端午正节,外面的巡守会松泛一些,你要趁他们交接从西北角那个洞钻出去,最迟酉时中到达西园演武场找到二叔,二叔习惯每日那个时辰练武,多年坚持,寒暑不辍。” 说到此处,曲静胜嗓音微顿,向妹妹确认,“你知道如何分辨二叔吧?” “嗯。”女童迷迷蒙蒙接话,“大姐说过的,二叔长得和爹很像,是最喜欢孩子的一个人,从前对大姐大哥很好,之前年节下还悄悄给思过院送过吃食。他知道我是谁后,定然不会立刻捉我送回思过院,应该会背着人将我带回西园外院,给我点吃的,再问问思过院内的情况。” “嗯,没错。”曲静胜循循善诱,“你接下来该如何做?” “怎么做取决于我是否被他带回书房。”女童拍拍自己的小脸,努力保持清醒,“若是,我就哭闹哀求,请他救救我们。他为难之下,会避开与我过多接触,我要趁他分心,偷走他的作战图。” “若不是,就需得换个山崩地裂的哭法,然后装作气他不肯帮忙,耍性子不讲道理乱跑,冲进他的书房赖着不走,趁机偷图。大姐放心,他院子的布局我记熟了的。” “很好。”曲静胜不吝夸赞,可嗓音却不复方才从容柔和,染上紧绷肃然,“静质你记住,只有你偷回那两张图,让整个国公府彻底乱起来,我们才有机会浑水摸鱼,带着图逃出去投奔外祖父。” “都城布防图与长江沿线对庆作战图这些字你一定要记清楚,看清楚。二叔书房里有许许多多作战图,你千万不要错拿。” 窗外,曲邕倏地瞪大眼,少女每个轻柔的吐字都如在他耳边炸开一道惊雷。 曲静胜竟敢谋划偷盗他二弟的作战图! 二弟曲定乃当世名将,若非他们府上娶了反王之女,惹来景佑帝猜忌,曲定早北上领兵伐庆了。岂容庆军嚣张到今日,累出声势直逼都城。 二十几日前,因康和郡主投敌大壮庆军士气,在洋州一线对庆作战的主将罗老将军不幸沙场捐躯,景佑帝手下再无大将可用,才不得不启用曲定。 曲定抵达洋州当日,连番作战失利的朝廷军便传回大捷消息。 ——曲定亲自率人击退了庆军的渡江夜袭,大挫庆军锐气,庆王最英勇的次子赵纬被砍成重伤,险些不治身亡。 听闻曲定有本事暂时将庆军死死拦在都城门户洋州之外,都城里的帝王百官正要舒口气,庆王却在对阵当口突然朝曲定朗笑道谢。 谢他顾念亲戚之义,手下留情,没有斩杀赵纬。 庆王明晃晃使的是离间计。 奈何世上敢肝胆相照之人太少。 肝胆相照的君臣更少。 景佑帝可不敢拿自己的江山去赌一个臣子的忠诚,没几日便找个由头召回曲定,改让他在平庆通政使手下负责都城防守。 景佑帝既猜忌曲定不忠,又需仰仗他一身好本事。 防守都城算是给曲定及国公府最后的机会了。 若出差池,在庆王大军打进来之前,景佑帝会先要了国公府上下老小所有人的命。 假如当真丢了两张布防图…… 还是丢在庆王外孙女手中…… 五黄六月的酷暑夜,曲邕硬生生打了个寒颤,若他今夜没有碰巧听见这对姐妹的打算,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他心头发凉,捏紧拳头,正欲砸开这扇破窗直接跳进去打人。 屋内再度响起女童的稚嫩声气,十分苦恼,“大姐,若我因为记错字坏事,或者找不到图,会怎么样?” 孩子最是敏感,感受到了姐姐的紧张,变得不安起来,喏喏几声,问得小心翼翼。 “那就功亏一篑。”曲静胜似乎很怕妹妹临了坏事,反复叮嘱不够,还郑重其事吓唬孩子,“拿错了图,会害死我们,害死娘,害死外祖父。” 害死庆王! 曲邕闻言呼吸骤急,心念电转间,犹如醍醐灌顶,欲要破窗的手顿在半空。 他鼻翼翕动,僵在原地又听了屋内小姐妹两一些细细碎碎的交谈,直到二人熄灯上床歇息,整个思过院彻底沉如寂寂浓夜,方提着脚后跟离开。 荒院蛙叫虫鸣不绝,男人走得无声无息。 屋内,静质安静躺了许久,直到真的打瞌睡了,才趴到曲静胜的耳边,用气音问,“姐,他走了吗?” 曲静胜温柔抚摸她的小脑瓜,“睡吧。” 没听到踩碎枯枝的动静,不确定走没走。 总之,今夜这出戏已经唱完。 这座偌大国公府里有聪明人,也有狠心人。 还有无数可以供他们驱使的护卫仆役。 她想在那么多 3. 第 3 章 《瓮中惊春》全本免费阅读 角黍包金,菖蒲泛玉,殊方又逢重五。 今晚将要出逃,曲静胜不欲提前把弟妹们陷入惶惑不安中,晨起后笑盈盈带他们过节。 思过院的端午日自然无法踏草竞渡,辟兵续命,只勉强能够摆弄最简单的蒲人艾虎。 曲静胜和大弟令煦用水塘边挖来的野菖蒲根刻作葫芦和小人,又以艾叶为小虎,与弟弟妹妹们各自佩带在身上辟邪。 端午为孩童额上画王必不能少,思过院没有雄黄酒取用,曲静胜便拿院角野花挤出汁液替代,大展身手,给龙凤胎画出两张花里胡哨可以直接登台唱一段的大花脸。 虽不能驱避毒虫,但能逗出稚童无忧无虑的天真笑颜。 两个小的果然被哄得眉开眼笑,暂时忘记昨夜目睹父亲对长姐施暴时的惊惧不安,手拉手跑去塘边临水自照。 趁孩童们玩闹不曾留心,曲静胜悄无声息走进两个弟弟居住的厢房。 门一开,金石交击的急促脆响直直灌入耳中。 曲令煦手持坚石,一下接一下,正将一枚华光璀璨的五尾凤钗砸得面目全非。 少年郎侧颜轮廓是前所未有的冷硬尖锐,仿佛能与手中顽石一较高下。 曲静胜视线落在那金凤钗上。 这支五尾凤钗乃是母亲赵盈华当年受封康和郡主之时,按照品级随旨下来的封赏。 被幽禁的这四年,康和郡主十分宝贝此物,身边首饰尽拿去换了药食之物,唯独凤钗完好如初,再困难也不曾打过它的主意。 她需要这件见证过她昔日风光尊贵的凤钗陪她熬下去。 本以为是无望寄托,谁知时来运转,竟真让她熬出头了。 昔日千般珍重之物,在她侥幸逃离这处囚笼时,却弃若敝履。 一如他们几个曾与她相依为命的孩子,说舍便舍。 令煦今年十三岁,经历过巨变,已经懂事了,不是龙凤胎那样可以被哄骗的稚童,傻乎乎相信长姐所言,以为只要能逃出去找到母亲,一家人的日子便能欢乐如昔。 他对父母,有自己的判断。 曲静胜眸瞳晦暗转瞬即逝,若无其事开口,“我不是让你先将内造徽记磨了再砸?” 令煦闻声回神,方意识到姐姐来了,暂停手中动作。抬起头来时,眉目含笑,已恢复素日的轩敞温润,“磨掉太费功夫,姐姐容我省些事。” 说罢,拿起剪子将那滩被锤得看不出内造工艺的金片绞成细碎,以便他们逃出去后在民间花用。 至于那段仍旧带有些微徽记的钗体,他直接将之剪掉,用剪刀尖掀去角落。 是下意识的嫌恶举动,像要避免触碰到什么肮脏东西。 曲静胜见状目光微凝,显出直白的锐利,仿佛要细细称量出少年白净面皮下压抑了多少刻骨怨怼与疯狂戾气。 从前朝不保夕,一心只想着如何才能出逃活命。 眼看即将逃出生天,万千恩怨愁肠开始发狂滋长。 其实她早该觉察出来的,正常少年人怎会为了迫使年幼的弟妹长记性,便带他们去偷看父亲醉‘杀’长姐。 “令煦。” 曲令煦正在用粗布包裹碎金片,闻声抬首,惯常的未语先笑。 只是这次面上笑意尚未完全绽开,便被一个巴掌毫不留情打散。 “啪——” 在少年不敢置信的目光中,曲静胜收回手,她虽打了人,面上其实并无多少愠怒之色,只拿一双点漆眼眸紧紧锁住眼前人,“令煦你记住,今夜要从思过院出去的是你自己,是令煦。不是康和郡主的儿子,更不是卫国公府的世孙。” 少女生了一副态浓意远的秀骨媚相,一双潋滟桃花眼却是罕见的清正沉静,望向弟弟时更多出几许郑重与包容。 “还记得静质他们出生时的模样吧,软趴趴一团。我们承于父母的只是血肉,筋骨当在尘光中自塑。令煦,别用他们的选择来塑你自己,那是对他们的所作所为的无形拥趸,是自惩,这很不聪明。” 少年面色煞白,被人看穿的羞愧难堪翻涌上来,无措垂眸。 曲静胜未再多言,临出去前,弯腰捡起角落里那块带着变形徽记的金子,放到桌上。 树要向上长,人要朝前看。 忘不了没关系,迈不过去也没关系,但不能由恶生惑,困滞不前,忘记生长。 - 许是把长姐的话听进了心里,令煦整日格外沉默,少见笑颜。 直到静质顺利盗图钻洞返回思过院,他面上的笑意方显出真切。 下意识与姐姐对了个眼神。 成了! 两小的不知事,姐弟二人心中却是一清二楚,静质顺利归来意味着什么。 昨夜曲静胜故意引来曲邕窃听,算是放饵。 至于卫国公府乃至景佑帝是否上钩,尚不明晰。 只有静质今夜平安盗图返回思过院,方能证明一切在按曲静胜的谋算走,姐弟四人将有一线生机。 若事拂人意…… 以他们目前处境而言,不会更糟糕了,左右逃不过一死。 幸好! 曲静胜眼瞳灿灿,激动之余也没忽略妹妹身上的药味。她面色一变,忙把人扶起来,上下检视,“怎么了?伤到何处了?” 令煦和令晖也立刻凑过来。 静质笑眯眯摇头,献宝似的捧出护在怀中的包袱。 “右膝膝盖摔了一下,二叔已经给我上过药了。姐姐,你和哥哥说的没错,二叔果然很喜欢我们,你看他给了我好多糕点。”小姑娘高高兴兴说罢,又从荷包里掏出两张胡乱叠起来的作战图递给长姐。 曲静胜接过,正借由残月清辉查看图纸,裙角突然被扯了一下。 方才还喜气洋洋的静质小眉毛纠成一团,仰着小脸期期艾艾道,“姐姐,二叔这样好,我们还偷他东西,是不是不应该……” 曲静胜与令煦闻言,皆是一默。 卫国公府眼下这般风平浪静,只能证明他们受利所动,彻底放弃了四姐弟,准备送他四人去死了。 这些糕点不过是施舍的最后一点仁慈,让他们别做饿死鬼。 性命攸关,也只有四六不懂的小孩会为小恩小惠而动摇。 曲静胜捏着那两张催命的图纸,飞快收敛面上冷诮,柔声哄劝妹妹安心。 - 弦月如钩,夏虫脆鸣,混黑天幕间点亮无数星灯。 下半夜是人最困乏的时候,思过院外巡守相对松懈。 今夜在国公府那几位真正的主子眼里不过是场心知肚明的做戏,于曲静胜姐弟而言却是真正的出逃。 哪怕明知他们能顺利离开国公府,曲静胜亦不敢轻待分厘,以免不慎露出破绽,影响后续真正的脱逃。 出逃之前,四姐弟把糕点吃了个干干净净,积蓄体力。 墙洞逼仄,仅供幼儿屈身通行,曲静胜让龙凤胎钻洞走,自己则与令煦翻墙出去。 令煦生在勋贵人家,外祖又是战功赫赫的庆王爷,自幼年起便苦练武艺,哪怕被驱逐到思过院中也未曾松懈。看起来瘦伶伶不起眼的少年,实际是有点本事傍身的,翻墙于他不过小菜一碟。 曲静胜作难一些,她对习武没什么兴趣,只在十二岁上专心练过一阵子,之后便被关进思过院,缺衣少食,再没心思继续坚持练习。好在有令煦帮忙,她耗费一番力气后顺利越墙而下。 姐弟四人在思过院墙外齐聚。 曲静胜遥望西园与主院方向渐次亮灯,动静不小,显然是很努力在演丢图生乱。 她面无表情收回眼,示意三个弟妹跟上。 四人一路屏息凝神,有惊无险避过几队匆匆来去的巡夜护卫,左弯右绕朝府邸西北方向去。 那边有座小角门,连通一处小巷,可抄近道通往坊间市集,是供府中下人往来的。 正常这个时辰,角门坊门这些地方肯定下钥了。 因着今日端午,都城不设宵禁。主子们会放府中下人出去松散松散,看看龙舟,逛逛灯会,所以那处角门不会落锁,只安排人手轮守,便宜往来。 曲静胜猜测,守门仆役可能‘正好’打盹儿或是临时有事走开了。 将至角门之时,谨慎探头查看,发现门边果然空空荡荡,无人把手。 曲静胜无甚情绪地牵唇,领着弟妹小心翼翼朝角门快跑几步。不曾想倒座间突然窜出一个起夜的仆役,捂着肚子与四姐弟面面相觑。 不等曲静胜四人反应,仆役已借由庭院玉石立灯看清几人面目,吓得立时瞪大眼高声叫破,“世孙?大小姐?” “快来人,大小姐他们逃出来了!” 这石破天惊的一把利嗓突兀撕破寂夜。 不知是谁在高声应和,刹那功夫,已有纷乱脚步自后方包围而来。 显然,‘识破’他们身份,便是要对他们正式动手的信号。 动手时间比曲静胜预想中早很多! 如此迫不及待。 也不知是府上的主意还是景佑帝。 紧要关头,曲静胜齿冷之余生不出探究欲|望,自顾定定神,朝令煦使了个眼神。 令煦一个箭步飞窜上前,两下打晕仆役,转身抱起弟弟便朝角门冲去。 曲静胜牵着静质紧随其后,拔足狂奔。 这是姐弟两提前商量好的,令煦有功夫傍身,负责最弱小的令晖。 在无数护卫仆役的追赶声中,姐弟四人还算顺利地出了角门,不过两大两小到底跑不过壮年成丁。 将要跑出巷子,眼看身后追兵越逼越近,脚步重重,亮火煌煌。 这般汹汹来势,分明是存心要在此时留下一两条性命。 曲静胜当机立断,勉力快跑几步赶上令煦,喘息不匀的交待,“往西,你们提早从金明桥走。” 卫国公府与景佑帝只会容许一个孩子活着去往庆军大营送信,这在曲静胜的意料之中。 她敦促弟妹们勤练凫水潜水,便是为了今日。 因为以她四人之力一味逃脱与坐以待毙无异。 所以曲静胜一早便决定联合弟妹们在追兵们面前上演一出戏,让他们亲眼目睹有三个孩子在仓皇奔逃时失足落水溺毙了。 当然,追兵 4. 第 4 章 《瓮中惊春》全本免费阅读 晦朔夏夜,河面水波不兴,全然看不出一气吞噬三条性命的狰狞。 孩童们杳无踪影,徒留少女伏在岸边,声声哀号犹在泣血。 “这……”奉命追逐四姐弟的乃是卫国公曲礼心腹,侍卫长陈清源。 他追随国公爷多年,长房四个孩子都是他看着出生的。 国公爷今夜派他前来,便是不忍孩子们在乔装随行的宫廷禁卫手下走得太痛苦。 然他尚未出手,变故陡生。 在他印象中,四个孩子里唯独大小姐静胜粗通水性。 可是,掉下河的却是另外三个孩子。 事发突然,茫然甚至掩过了他对几个孩子的恻然。 景佑帝派来的禁卫林校尉同样为眼前意外侧目。 他们今夜明面上是奉命诛杀反贼血脉而来,实则领了暗旨趁机观察卫国公府上下可有不臣之心与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嫌。 譬如说,打着为皇上办事的名义,借机放那四姐弟一条生路。 毕竟血浓于水。 还能以此向庆王那边卖好。 两全其美。 大半夜过去了,国公府的人行事滴水不漏。 眼下这三个孩子落水,倒是个试探的好机会。 反正按照上官的意思,这四姐弟里本来就只需要留下一个活口。正正好还剩一个,他们是不急的,只是不知国公府的人是否着急了。 林校尉意味不明地看了陈清源一眼,等着瞧他的反应。 陈清源领着一干人等迅速包围了桥下悲恸狼狈的少女。 曲静胜在重重脚步声里抬起头,满脸泪痕。她盯着领头那位黑脸阔面的中年男人,仿若抓住了救命稻草,目中炙光大盛,“陈叔,你快让熟识水性之人下河去救令煦他们,他三人不通水性,已经沉下去了。” 陈清源沉默。 他虽只是个侍卫,却也陪着老国公在都城权贵里翻转了几十年,如何能察觉不出这位林校尉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试探之意。 况且,出来之前老国公还特地隐晦提醒过他,现下府中正受景佑帝猜忌,让他今夜在禁卫们面前务必谨慎行事。 此刻林校尉正双目炯炯在旁杵着,他若紧急让人下水去救那三个孩子,定会让姓林的疑上国公府为护曲家血脉,事君不忠,回宫乱说一通。 况且,救上来做什么呢? 今日端午,祭祀龙神,溺水而亡或许正是那三个孩子的缘法。 久久没能得到陈清源的应承,少女环视一圈所有袖手旁观的侍卫,眼中深浓的哀求逐渐黯淡,倏然沧然一笑,喃喃自语起来。 “见死不救也好,救上来不过是再被杀一遍,何必!就此一了百了,倒也干脆。” 陈清源微震,双唇翕动,呐呐唤了声,“大小姐……” 所有安慰在此时此刻都显得虚伪单薄,索性不说了。 曲静胜恍若未闻,她似乎受了极大刺激,惶然一张煞白面孔,自顾自说个不停。 “陈叔,你不知道,见着你追赶而至我其实没想象中那么慌,反倒觉出几分安心。我太久没出来过,心中委实害怕外面的世道,唯恐遇上坏种害人。可是之前弟妹们都在,他们都指望着我活命,所以我不能露怯。现在他们没了,我倒是轻松了。” “被你们捉住也好,至少你们只会杀我,不会辱我。” “我这十几年从未行过恶事,但求清白来去,再与弟妹们黄泉作伴。” 少女神情哀婉,颠三倒四说罢一通,发泄过后,人缓慢沉寂下来,盯着无波无澜的河面木然片刻,站起身来冲陈清源悲戚一笑,有种直面生死的平静。 “我今日带着弟妹们出逃定会牵连国公府上下,陈叔是要在这里直接处置我,还是先带回府交由宫中?” 一直隐在人群里的林校尉支着耳朵认真听过曲静胜的每一句话,面色忽地微妙起来。 思虑几瞬,想通个中关节,蓦地火气上涌,满脑袋包。 他娘的,竟莫名其妙被架住了。 他们接到的上官授意中,有一条便是不能让侥幸活下来的那个反贼血脉全须全尾出城,必须足够凄惨。 活下来的是个女的。 让一个妙龄少女遭逢大祸凄凄惨惨,左右不过裤|裆里那点事儿。 可当下情形,诚如眼前这个曾经的国公府大小姐浑噩所言,若他们当真全是国公府的人,此刻抓回她,后续或会杀她却绝不会辱她,否则便是国公府自己往脸上抹黑。 一旦他们敢趁机妄动她半根手指头,立刻便能佐证他们绝非国公府的人。 什么人敢无视卫国公府身为勋贵之首的颜面,对他家曾经的大小姐施|暴。 答案呼之欲出——景佑帝。 一心扑在讨寇平逆,保住皇位上的景佑帝又为何会突然把手伸到四个孩子盗图出逃这事上来? 二者明显息息相关啊。 若现在便被这反王血脉察觉出盗图出逃有诈,彻底暴露他们的身份,那这故意送图扰乱庆王的计划,等同还未施行先宣告胎死腹中了。 如此潦草回宫,焉有他们好果子吃? 林校尉只觉此时的曲静胜是个烫手山芋,押回去吧,不仅什么都不能对她做,回头还得绞尽脑汁想办法不留痕迹地把人放走。 且观察这位大小姐痛失三位至亲后的颓靡状态,心如死灰之人,八成没有心气再次出逃。 她若无心再逃,计划照样是胎死腹中。 林校尉胡乱抹了把下巴胡茬,一脑袋混沌。 完全想不通自己只是随行看戏,全程闷声不出气,最后为何莫名成了被架起来那个。 是这大小姐被落水的三个孩子绊住脚时,他们不该趁机冲出来抓人? 不对,当时他们已经追出窄巷,那般大的声势,那么近的距离,根本收不住。抓人易如反掌的情况下,若故意纵人逃脱更显古怪。 说来说去,还是怪那三个小短命鬼死得太突然,不是时候,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弄出眼下这般棘手境地。 进不得…… 那便只能暂退一步。 林校尉强压心头火气,黑着脸冲陈清源使了个眼色。 二人不动声色避去心腹身后低声交谈两句。 再回来时,陈清源目光沉沉落在曲静胜身上。 昔日风光无限的大小姐,一着零落成泥,衣衫破旧,面色灰败,失去至亲的悲痛仿佛化为无形锁链捆束她周身上下,压得她抬不起头来,只呆木盯着脚尖地面。 原路返回国公府的路上,让走便走,说停就停,像个听话的提线木偶。 陈清源喉头发酸,在林校尉无声催促中,微垂下眼,拖着滞重步子走到曲静胜身边,低低唤了声,“大小姐。” 曲静胜没做声。 陈清源索性示意众人退开,恭敬却不乏强势地把曲静胜往小巷阴影里带了带。 曲静胜双目黯然,面上依旧端着心如死灰的哀戚形容,心却在这一刻高高吊起。 她不确定这队追兵里是否潜藏有景佑帝的禁卫,所以故意说了那番国公府的人‘会杀她,不会辱她’的话以作试探。 算是赌一把吧。 若藏有禁卫,她今夜能更顺利的脱身。 若没有,需得想别的法子。 观陈清源的举动,应是到掀盅解谜的时候了。 “大小姐,你是国公府第一个孙辈,血脉亲缘斩不断,无论如何,国公爷和大爷都是念着你的。”陈清源掏出一只荷包塞到少女手中,一把刻意压低的粗嗓快速吐字,“大小姐,快走吧,走得远远的,今夜只当你们四姐弟都掉进了河里。” 话太违心,陈清源完全不敢去看曲静胜。 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少女绷紧的下颚不自觉松了一瞬,眼底有讥诮一闪而过,转瞬隐在墙角阴影里,再无影踪。 抬起头来的,是一张五味杂陈的脸,因过度惊诧显出分明怔忡,桃花眼眸一眨,滚出两行热泪,不敢置信喃喃,“陈叔……是我爹爹和祖父他们让你放我走……” 亲人的惦念似乎给丧魂落魄的少女注入了新的生机,她的精气神比之先前明显振作不少。 陈清源见状眼神发僵,避重就轻道,“属下确实是奉国公爷之命而来。” “是吗?”曲静胜闻言,含泪的桃花眼里倏地点燃簇簇愤恨火苗,犀利注视陈清源,“既是如此,那你为何要对我们穷追不舍,喊打喊杀?” 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近乎逼问,“为何要把人逼死了才来发善心?为何见死不救?” 到最后,她赤红双目,悲愤之下甚至试图以自己那点三脚猫功夫去夺陈清源的佩刀。 陈清源突遭诘问与攻击,化招之余,第一反应不是为自己辩驳,而是不动声色松了口气。 ——大小姐过关了。 方才那些话,是林校尉交代他说的,意在试探。 姓林的觉得那三个孩子死得突兀且古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临时起意在放走曲静胜前试探她一回。 如果曲静胜听说国公府决定放她一马,立刻感恩戴德想要逃走,那定然是有问题的。 从她肯带三个年幼弟妹逃命,足见彼此感情之深。若孩子们当真死了,她不该无动于衷,势必逮着一点机会便要为他们张目。 暗中观察的林校尉窥见曲静胜悲愤质问陈清源,在心中无声颔首表示认可,这反应是对的。 瞬息之间没了三个感情深厚的弟妹,是人都得发疯。 看来那三个孩子八成是真没了。 至于还有两成,他们禁卫扈从贵人行事,谨慎惯了,得找到尸体再下定论。 知晓林校尉这关过了,陈清源自然立刻着手放走曲静胜,他不欲过多纠缠,说了今夜第一句诚心实意的话,“四个孩子太打眼了,活不成的,能活下一个已是缴天之幸。大小姐,莫要辜负国公爷和大爷的拳拳爱护之心。走吧,别任性了!” 曲静胜冷冷注视陈清源片刻,最终带着不甘与怨愤无言转身离开。 走出一段,她抹了把脸上的泪痕,不动声色掂掂手中荷包,沉甸甸的,估摸里面银钱不少。 她一时竟有些想笑。 不是为暂时的逃出生天感到庆幸,是觉得一切太过可笑。 真够讽刺的。 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反其道而行之这般好用。 心怀恶意之人,当真十分擅长拒绝别人的哀求。 所以啊,她要哭求他们下水救人。 要声称自己害怕再逃。 要装作心如死灰,一心求死…… 果然,效果出奇的好。 又哭又闹做了大半夜的戏,已近破晓,淡青色的天幕镶嵌几颗寥落残星。 曲静胜身心俱疲,可是她片刻不敢停歇合眼,按照记忆里的路线,径直赶往积善坊西市。 成功脱身不意味着安全,相反,从此刻开始,才是真正的逃亡。 景佑帝不会放她全须全尾带着布防图混出城,想必此刻她的身后便跟着数条看不见的尾巴。 虽说选择留下便意味着接受一切发生。 可绝路尚且能逢生,只要没到最后,她始终会尽最大努力保护自己,任人践踏那是最坏结果。 还有弟妹们那边,需要把他三人已经溺毙的事实再描补一下。 方才陈清源放她离开前态度古怪,十分耐人寻味,有些话分明不必说,直接放她走人便是,他偏要张口挑起她‘失亲’的哀痛愤怒。 仿佛……仿佛在刻意试探她对弟妹们溺毙的反应。 以陈清源的立场,没必要多此一举,授意他进行试探的恐怕另有其人。 显然,那些禁卫虽亲眼所见三个孩子落水,但并非对他们的死讯深信不疑。只是昨夜不自觉被她牵扯精力,没来得及去打捞孩子们的‘尸体’。 今日一旦派人捞尸,三个孩子却一具尸体都捞不上来,必将露馅。 如今情形,必须尽快坐实令煦三人‘溺亡’,他们四姐弟方能暂无性命之忧。 - 当曲静胜出现在西市扬玉河小码头时,已摇身一变成了个不起眼的民间姑娘。 原本脏乱不堪的裙裳被一袭半旧的靛蓝布裙换下,过分白皙的肤色也用脂粉与斗笠遮去。 曲静胜随便找了个没出船的疍民,赁下他与渔船。 假说昨日端午,自己带弟妹来都城中逛耍,过金明桥时弟妹不甚被挤落水,尸身沉在扬玉河里至今没有浮上来。 父母昨日去了亲戚家吃席,尚未归来,她想在父母归家前找到弟妹,以此赎罪。 故而打算赁船去金明桥一带找寻。 都城位处半陆半水的南方,城中水系四通八达,舟楫林立,许多时候出行坐船 5. 第 5 章 《瓮中惊春》全本免费阅读 “咳——”曲静胜呛出一口水,悠悠转醒。 眼皮微掀,发现依然身在疍民的小渔船上,只是眼前多出两张陌生的男人面孔。 其中一个在按压她的前胸。 曲静胜被按得又吐出几口水,另一人见状,伸手略捧起她脑袋,避免她被吐出来的水反复呛住。 差不多排干净胸腔积水,赶在两人收回手前,曲静胜蓄足力猛地坐起身,一边胡乱拢着自己微敞的前襟,一边尖叫着顺手给了就近那人重重一记耳光,“你们在做什么,都对我做什么了!” 明明是在愤然质问别人,可她自个儿的眼泪却跟断线珠子似的先行滚落下来。 她面上的脂粉伪饰早被河水冲刷干净,那张姣好如夺芙蕖之艳冶的玉颜上挂着晶莹水珠,恰如娇花陡遭风雨无情摧折,委屈又惶惑,我见犹怜,任谁瞧了都会不由自主相信她是个受了天大屈辱的烈性女郎。 冷不丁挨了一巴掌的乔装禁卫先是看直了眼,回过神后只觉气不打一处来,手捂被指甲划破的下颚,粗声恶气道,“叫什么叫,我们兄弟方才是在救你,没看见我们也是湿汤汤一身河水。” 曲静胜根本不听,手捂胸口衣襟,仓皇挣扎着一直往后退,像只可怜又无助的小白羊,眼前则是能吞人的洪水猛兽。渔船窄小,很快便近船沿。 退无可退的处境,她却仿佛悟到了崭新生机,身体一歪,再次投河。 以死明志。 两名刚救完人还没拧干水的乔装禁卫:…… 撑船的疍民:…… 以及不远不近缀在疍民渔船之后那只小船上的另几个禁卫:…… 所有目睹这一幕的人都呆住了。 两名禁卫认命,憋着火气再次下河把人捞起来。 一身水意的少女无助蜷在船中,因为相救及时,这次她只是略呛了几口水,人还清醒着,面上湿淋淋的,分不清是水还是泪。 先前凶过她的那名禁卫双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选择闭嘴,目不斜视走到船尾,离她远些。 这可是上官指明要留下的活口。 哪怕明知道她赁的船夫是熟识水性的疍民,他们依旧上赶着来救人,正是为了杜绝任何意外。 干他们这一行的,太清楚人命有多脆弱,经不起任何一丝侥幸。 他可不敢再开口了,免得这位大小姐一个不如意,梅开三度,再次一头扎水里以死明志。 若人最后因为他的缘故寻死觅活死透了,那他肯定得陪葬。 惹不起,躲得起! 另一个禁卫显然和同伴想到一处去了,不得已肩负起安抚大小姐的重责。 必须把人说通透了,免得他们前脚离开,她转个头又一心求死。 禁卫好一通解释说自己兄弟二人绝无冒犯恶意,纯属好心相救,并拉来疍民作证。 疍民认为曲静胜之所以执意求死是有前因后果的,并非只是疑心受辱这么简单,他可是亲眼目睹这个柔弱哀戚的小姑娘是如何坚持不懈打捞河中浮物整日的。 着实堪怜。 连他这种水中来去,见惯生死的人都难免心下恻然,他叹了口气帮着劝。 “姑娘,弟妹不慎溺亡不是你的错,找不到尸体更是这都城河畔的寻常事。你爹娘养大几个孩子不容易,辛苦十几年,现在只剩你这根独苗苗,你难道忍心看他们颗粒无收?好生活下去吧,日后多替弟妹尽孝才是正理啊。” 曲静胜闻言一怔,似深受触动,紧接着爆发出凄然痛哭,脸埋进膝头,细薄的双肩颤抖不止。 船上三人只能百无聊赖的等她哭完。 良久,曲静胜终于抬起红肿的泪眼,强忍抽噎道,“阿叔,我明日还想赁你的船,你看是否方便。” “唉,你这是还不死心……”疍民怜悯道,“赁我的船可以,不过我得提前与你讲清楚,明日极有可能下雨,河道涨水,你弟妹不一定还会留在金明桥这一片。都城里水系四通八达,这么多条河,你打算如何找?” 明日要下雨! 曲静胜心头一喜,她之所以选择赁下疍民的渔船,图的便是疍民们观测天气的本事。 这些靠水讨生活的人,有自祖辈口口相传下来的预测天气办法,本事不一定比钦天监差多少。 既然天公作美,那她只需要在这里再守上一夜,防着禁卫调派水鬼过来捞尸。 擎等明日河道涨水,便能自然而然掩盖过令煦三人死不见尸的纰漏。 “顺着水流找罢。”曲静胜面上不动声色,垂下眼睑瓮声瓮气道,“万一涨水时正好把人冲出来了。” 不能一下雨便立刻放弃寻尸,容易露馅。 “行。”疍民应得爽快,明日下雨,左右不好出船撒网,继续帮着寻尸也是进项。 两个禁卫听曲静胜与疍民三言两语定下明日行程,便知她被疍民说动暂时歇了死志,双双松了口气,让疍民把他们就近放上河岸。 曲静胜含肩躲在疍民身后,没有理会告辞离去的两人,似乎对他们芥蒂极深。 二人上岸后,直奔一处临河茶楼,向林校尉回禀方才曲静胜两度投河寻死之事。 林校尉听罢,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他知道两名手下的意思,无外乎是这个大小姐因弟妹的死心灰意冷十分消沉,又颇为烈性在意贞洁,此时不宜再安排人对她下手做点什么,免得把她刺激狠了,路过茅房都能投粪坑,弄巧成拙真死透了。 是陌生又熟悉的挫败感…… 好像稀里糊涂再次被架住动弹不得。 林校尉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个大小姐未免太擅长四两拨千斤,每一次都能在不动声色间让人吃个哑巴亏。 若非确定她并不知晓布防图是个圈套,就凭她步步精准避开所有危机的运气,很难让人不起疑心。 - 这一夜,曲静胜无处可去,又需要守在金明桥附近,索性以方便明早早起寻尸为由,多使了一点银钱,请疍民把渔船停在金明桥附近,并容自己吃住在渔船上。 疍民以船为家,不拘晚间停在何处,能多赚一点乐意之至。 高高兴兴去往相邻渔船上凑合一宿。 五月的河面有习习凉风吹散暑气,更有河岸水草里成群出没的蚊蝇。 曲静胜仰躺在逼仄晃荡的船身里,吐息中尽是渔船浓郁的腥臭,抬眼瞧见乌云遮过残月。 她定定望着天际那缕冷光,在声声蛙鸣鱼跃中,连日紧绷的心弦逐渐松懈下来,半醒半寐间竟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 至夜半子丑,雨声淅淅沥沥落下,时疾时徐,砸在扬玉河面犹如奏起翩然乐章,伴着风雨之声,曲静胜翻了个身,终于可以安心睡去。 翌日晨鼓一响,坊市解禁。 一只小船迅疾破水踏浪,在 6. 第 6 章 《瓮中惊春》全本免费阅读 次日黄昏,城头第一通暮鼓擂响之时,曲静胜又到了延兴门附近的小码头。 见城门下仍聚集着不少尚未归家的人,当即示意疍民靠岸。 疍民已经习惯她每到一处人货汇集处便下船打听弟妹踪迹,提醒她一句早些回来,莫要错听三通鼓,便不再多言。 曲静胜走近人群,发现其中不乏挑担推车,偕老擎幼的人。 看起来不像是赶着在暮鼓三通前归家,而是欲要举家出城远行。 因为今日城门提早关闭了,所以这些人只能堵在此处,闹腾着要城门卫开门放行。 曲静胜眼神微闪,随便找个面容和蔼的大叔搭话,得知他们确实是打算举家出城避难。 “哎哟姑娘你还不知情呢,刚传出来的风声,听说反王大军已经尽数渡江,当即连下江边两城,那个姓李的大将军根本不是对手,节节败退。眼看反贼马上打到都城来了,想想兵鲁子满街跑,谁人不心慌,真是连多呆一夜都提心吊胆。” 大叔叹息连连,“不如趁早躲去乡下亲戚家一阵,等日子太平了再回来看看,也不知到时我家那费了几代人力建起来的屋舍可还安在,可还姓姜。” 曲静胜闻言默然。 景佑帝赵峥确实没什么大本事,登基不过几载便搞得内外生乱,但他对生活在脚下的都城百姓还算宽宥,一贯延续先帝政令,薄有仁和之名。 所以,于都城普通百姓而言,景佑帝才是正统,是仁君。 任他庆王威名在外,才比天高,也只是个反王。 谁会信任反贼呢。 哪怕他是开国先帝的儿子,也姓赵。 庆王若以重兵攻打都城,那是彻底坐实了反贼之名。 唯有兵不血刃,方能最快收拢民心。 想必庆王也不愿意要一座百姓奔逃思旧的都城。 曲静胜无意识攥攥手心,她掌握到的消息对庆王的作用或许比她想象中更为重要。 “诸位!”曲静胜怔神间,城门郎陈宽不知何时现身了。 不是话本里风姿翩翩的少年状元郎,陈宽约摸四十出头的年纪,个高而消瘦,一身布衣落拓,再配上一把参差不齐的短须,整个人由内而外透着不羁,不像朝廷官吏,更似诗酒走天下的洒脱侠客。 “请诸位相信皇上与这城中二十万守军,尚且未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诸位不必舍家奔逃。”陈宽朗声安抚躁动不安的百姓。 心有惶惶的百姓根本不信陈宽说辞,见他周身无有半点官威,仗着法不责众,干脆厉声驳斥。 “既无灭顶之灾,你们这些当官的为何要早早把家眷送去城外避难?说来说去,不过是想把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留下守城。届时若当真改天换地,唯独我等妻儿在尸山血海里掘挖,你们倒是一家团圆,换个主子一跪,八成还能继续享受荣华厚禄。” 有人高声附和,“没错,做人不能这样丧良心!” 陈宽似乎无可奈何,耐着性子讲道理,“哪里又把家眷送出城了,我的家眷尚在城中,不信可以移步去前面杨花巷查看。” “你的还在,那个守城大将王瑛的妻儿可不在了。” “是啊,我今日中午亲眼看见他家车队匆匆出了延庆门往西边去,后面零零散散跟了好几十辆车。当时还纳闷他做甚,现在想来必然是他提前得知了前线战况失利。听说他家还是皇亲国戚,他们都逃了,我们为何要死守在此。” “闲话休说,天快黑了,快开城门放我等离开!” 人声沸腾,叫嚣不止。 陈宽奉命守城,当然不敢随意开门,坚持劝说。 曲静胜发现他看似固执坚守,实则从始至终都没有调遣那些披甲执锐的卫兵过来帮忙镇压的意思,反而还口称为防激起民变,强压着不许卫兵们竖矛布阵,伤害百姓。 如此一来,一干守城官兵简直是任由百姓步步紧逼至城门下。 几个颇有胆气的壮年见守城官兵怯弱,直接带头跳过垛墙,高声招呼众人一起放锁去闩开城门。 百姓们见状一哄而上,‘轰然’一声,厚重城门在众人合力之下,徐徐打开。 曲静胜挤在人群里,遥遥看了眼外面阔大无拘的天地,毫不犹豫转身,逆着人|流往回走。 她不是不想趁机混出城去,而是这会儿外面到处散着惊惶不安的人,定然不乏心怀叵测之辈趁乱为祸乡野。 她一独身年轻女子走出去,与送到饿狼口边的膏腴有何区别。 总不能像上次假意落水一样,指望禁卫及时相救。 在她无性命之忧的前提下,她遭遇沦落那些禁卫只会乐见其成,保不准还会在其中推波助澜。 眼看曲静胜挤开人群,一路小跑回到渔船上,潜在暗中的林校尉等人神色古怪,莫可名状。 “方才那么好的机会,她为何不趁乱带图出城投奔庆王?”有人想不通。 “害怕吧。”有人想起曲静胜在出逃当夜对陈清源说过的话。 她说自己害怕外面的世道。 难怪不敢出去。 “不止如此。”林校尉挑起眉,跟踪这人几日,他自觉已经摸透这位大小姐的性情。柔弱是真柔弱,但绝非全无成算之人。 端看她条理分明在都城水系寻尸便能知其一二。 林校尉稍微转念,自觉看穿了这大小姐的想法。 反正庆王已经过江,大军势如破竹,推至都城不过十来日光景。 曲静胜作为庆王仅存的嫡亲外孙女,现下只需安然藏在城中,等待最后的结果。 若是庆王顺利打下都城,成功登基,她再现身认亲,之后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有没有送图的功劳于她而言没那么重要。 若庆王败在都城二十万守军手下,她藏身不出正好保了万全。 当然,她不愿意早早出城寻亲,可能还有自觉无颜面对亲长的缘故,羞惭作祟。 毕竟四姐弟一起出逃,唯独她活了下来。 换个说法,是那三个孩子的死成全了她的活。 算盘倒是打得叮当响。 可惜,皇城那位不允许她龟缩下去。 庆王已经过江,时间紧迫,她必须即刻出发去到庆军大营,让那两张图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那两张图逾期可就废了。 林校尉微眯起一双狭长的眼,对身边手下交代几句。 这日夜里,曲静胜合衣躺在船上,静听三更梆响敲散虫鸣。 因为不确定禁卫那边会想什么法子把自己弄出城去,她心存戒备,不敢踏实睡去,只是闭目养神。 忽闻‘哐当’一声,从天而降一只火把,几下滚到疍民家做饭用的柴薪与鱼油处。 曲静胜一惊,意识到这般简单粗暴的‘意外’八成出自禁卫手笔,他们等不及了,打算找由头送她出城。 譬如说把她烧得跳河,等她昏昏沉沉醒来,说不定已经被‘好心人’救起,身在出城的车马上了。 曲静胜轻哼一声,一个鲤鱼打挺拽上水桶冲过去收拾残局,鱼油罐子燃着太厉害,她的三脚猫功夫在这时候倒是顶用,精准把木桶抛出盖在上面,然后连桶带罐一起踹进河里,期间还不忘高声唤醒相邻渔船上的人帮忙救火。 她才不要现在离开。 她要熬到景佑帝彻底坐不住的时候再被顺理成章送走,唯有在紧要关头,方能彻底杜绝有人在路上对她动歪脑筋。 思过院没有铜镜但有水塘,她三不五时照一下,觉得长大后的自己生得甚为光彩美丽,多防备一二总没有错。 况且这些人逼得她们姐弟几度跳水搏命,只是让他们着急上火算是便宜他们了。 随水而居的疍民对于取水很有经验,不多时便把渔船上得火扑灭得一干二净。 曲静胜感激的冲众人道谢,又主动赔偿了遭受无妄之灾的船主疍民一笔银钱,一切便算揭过去了。 唯独禁卫那边垂头耷脑听训,林校尉真的无法理解,为何自己手下办这点小事也能失手。 然而接下来林校尉方意识到,他可能训人训早了。 往后的两个日夜里,他们想了好些办法打算不动声色把这大小姐弄出城去。 然而每次都会被对方无意化解或是侥幸躲过去。 曲静胜格外当心且沉着,不给禁卫丝毫送走自己的机会。 直到听说庆军大败李元崇,已快打到泗丘,按庆军目前的推进速度,再有六日,该至都城脚下了。 差不多了。 再留下去耗尽景佑帝耐性,她该凶多吉少了。 这日中午,曲静胜过坊市时,‘一不留神’被匆匆出逃的百姓用一大包货物硬搡了一下,脑袋直直撞在坊墙上,当场晕厥过去。 再醒来时,身下一阵晃悠,伴随着踢踢踏踏牲口走道的动静,约摸是上了牛车或马车。 曲静胜缓缓掀开眼皮,桃花眼底尽是惶惑。 慈眉善目的车主媳妇抱着个襁褓婴儿,见状连忙安抚她,并细心说明情况,他们是出城躲避兵祸的,由于走得着急,车夫扛着家什不小心撞晕了曲静胜。 当时他们急着出城投奔亲戚,又找不到曲静胜的家人,不敢把她一个昏迷的年轻姑娘放在大街上,索性一道带出城了。 “姑娘放心,我们夫妻不是坏人,此番实属无奈之举。等你好了,只消城中太平,随时可让我们夫妻送你回城。” 曲静胜懵怔片刻,缓过了那阵想要呕吐的欲|望,方按着额头打起精神问道,“你们这是去往何处? 7. 第 7 章 《瓮中惊春》全本免费阅读 暗星点点,明月团团。 曲静胜正胡思乱想之际,只见营帐搭帘忽地自内掀开,一群人高马大的戎装男人乌泱泱涌了出来,明光甲片撞出沉肃声响。 为首那人虽然步履如飞,硬朗矫健,一张黝黑脸庞端的是英姿勃发,可是观其须发已在煌煌夜火下现出灰意,便知其绝非青壮健儿。 曲静胜隐约猜到来人身份,恭敬敛裙,大大方方道,“外祖父安好,我是璨璨。” “璨璨?”庆王快速打量静立于月光下的弱质少女。 相貌其实与长女盈华并无几分相似,眼眉间的神态气韵却如出一辙,常年生活在一起的人或多或少会熏染彼此的痕迹,极难作伪。 再观少女一袭再寻常不过的荆钗布裙,从头到脚写满狼狈土气。可当她毫无预兆对上一群杀气凛凛的战将时,依然能保持自若从容。 盈盈行礼的姿态谦和自然而不露丝毫娇怯气弱,举手投足,行止有度,一看便知从小受过严格教养。 想起元安方才耳语所言,那还算隐秘的印记…… 一个照面间,庆王心下已然确定眼前少女的身份,一时虎目含泪,既惊又喜,“璨璨,好孩子!你是如何逃出来的?这一路没少吃苦吧?” 庆王的眼泪掉得曲静胜猝不及防,真真假假的情谊她分不清楚。有心跟哭几声应应景,可她打小便不爱掉泪,更遑论是在一群陌生人面前失态。 她也不难为自己,只微微垂首笑出几分牵强涩然,“我一切都好,劳外祖父挂怀了。至于个中内情,我们能否寻个空闲帐篷坐下细说?” 曲静胜看得出庆王及他身后一干部下对自己孤身突兀出现在庆军大营附近疑问重重,遂没打算进去庆王的中军主帐,算是避嫌。 她是庆王的亲外孙女不假,可她姓曲,卫国公府的曲。 她的祖父曲礼是正统拥趸,对景佑帝忠心不二。她二叔曲定更是差点成功斩杀庆王爱子,并将几十万庆军拦在长江北岸不得寸进。 从这场内战打起来那日她便知道,在一切尚未尘埃落定之前,朝廷与庆王双方都不会真正信任她这种尴尬角色。 “你这孩子……怎与外祖父这般见外。”庆王收敛激动,不以为意一哂,蒲扇大掌直接拍上曲静胜的胳膊,不容分说便把人往大帐里带,“进去说!” 那群追随出来的将领立刻齐刷刷分列两旁让路。 曲静胜微怔,又极快释然。 庆王的信任或许有那么几分是因为血脉亲缘,但更多的还是源于他自身足够强大,所以足够自信。 端看如今的战局光景,她若是景佑帝派来的奸细,那无异于在玄武门胜负已见分晓后选择投效李建成。 得多缺心眼啊。 一干人进到大帐,曲静胜安安分分坐在庆王下首,从举止到眼神无一处不规规矩矩,可说出来的话却直教人骇怪连连。 她并不卖关子,言简意赅说明自己是如何带着弟妹们设计脱身的。 帐内众人全程如听说书一般,时而瞠目她们四姐弟小小年纪却有向死而生的胆气;时而谑笑国公府与景佑帝竟被几个小儿耍得团团转;时而又为独身行在市井之间与众多禁卫周旋的年轻姑娘捏一把冷汗。 直到曲静胜将一路经历讲完,自荷包里取出那两张包裹严实的布防图递交给庆王,还有些人摸着下巴,一副意犹未尽的形容。 庆王已知这图只是个逃命用的幌子,不以为意。目光中夹带的几分审视悄然褪去,落在少女沉静柔和的侧颜上,一腔慈爱泛滥,怜惜又愧疚。 “是外祖父连累了你们姐弟几个,小小年纪竟要遭这番大罪。好孩子,你一连数日与人周旋不见得比我们在战场上轻省,到了外祖父处你便可以踏实了。时辰不早了,快些去歇下吧,明日我再着人送你去后方城镇寻你母亲。” “外祖父折煞了,得您庇佑,于我们姐弟而言已是否极泰来。”曲静胜听说要送自己去后军见康和郡主,心知方才所言取信了庆王,不轻不重捧了庆王一句。 见庆王并不重视那两张图,她遂又接回来,单把都城布防图摊开在条案上,正色询问,“可否再占用外祖父一点时间,我这几日在都城打听到了一些有关那二十万守城军的布防消息,还未完全告知于您。” 此言一出,庆王及一干部将皆是一愣。 若是曲静胜甫一见面立刻便说她要呈报军情相关,他们肯定不信,只当小姑娘在不知天高地厚的天真玩笑。 可有方才曲静胜讲述自己如何带着年幼的弟妹们耍弄所有人,绝处逢生在前,他们至少不会随意轻视她。 “来,说说。”庆王兴致盎然,十分期待这个灵慧出挑的外孙女还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惊喜。 曲静胜并不托大,说正事前直言不讳,“外祖父,我近日虽走遍都城,但消息来源多为市井百姓口耳,不一定准确。您只当我是一个不那么靠谱斥候,一字一句需细心甄别才是。” 她自己先把丑话说到前头了,有几个因她女子身份而心存藐视的将军反倒不好再嘀咕了。 曲静胜拿着那张都城布防图从西至东讲起。 她所说消息极为细碎,譬如自己渔船夜宿京西粮仓附近水域,发现每日晨鼓之前,满城酣睡之际,粮仓的六十七辆运粮车会出广安门,往京西大营方向去。 再有延庆门的伙头兵每日在坊市间采买时蔬的大概数量。 以及往来为汇通门军营运送柴薪的铺子共有几条船,几日送一次货。 如此等等。 都城外郭十四门,便于庆军攻伐的共九门,无论大小险要与否,她都差不多摸清了九门守军与附近驻军最近三次送进去多少粮草柴薪。 行军打仗最重要的便是粮草。 掌握粮草动向,再花些功夫,何愁理不清楚景佑帝那二十万大军在都城各个城门的屯兵布防情况。 若确定消息属实,届时攻城前以此排兵布阵,可事半功倍。帐内诸人皆听得神色莫名,震惊、欣喜、疑惑等,形形色色,兼而有之。 曲静胜不管众人是何脸色。她一边详尽讲述,一边拿起问庆王借来的炭笔,凭借记忆修正图上自己见过的,有明显错漏的城门岗哨布防。 如此,既能辅助庆王一系尽快理清都城二十万大军的排布情况,还可以让诸将提早了解都城各门岗哨陷阱,为庆军打进都城多添几分胜算,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起先碍于身份与男女之别,只有庆王俯首查看曲静胜改图。 后来众将见庆王不时捋须颔首,满目欣慰的模样,着实好奇这位深闺小姐到底还带来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 有个面庞坚毅的年轻将军往曲静胜身边迈了两步,斜眼偷看。 自他打头,你一步我一步,不知不觉间条案边竟凑上来许多人围观。 看清图上内容后,一众行伍出身的战将不时交头接耳出言探讨如何规避陷阱,一副热火朝天的光景。 直到一把粗嗓打破还算和谐的气氛。“此处箭楼与城门楼之间隔着瓮城,东西两面虽设有两座闸楼,可日常百姓出行皆需绕走西闸楼下券门,东闸门闲人勿入,你又从何得知东西两座闸楼下券门实则都暗藏千斤闸?” 冷不丁被人质疑,曲静胜未受干扰,自顾凝神补完手中几笔,方才抬眸望向粗声粗气的大胡子。 少女眼波明,黛眉轻,神仪明秀。面目五官人如其名,有灿若朝光浮于水的明媚艳色。而举手投足又恰成相反气韵,静如温风梳柳色。 如此矛盾的特质糅合在同一个身上,非但不显怪异,反而愈加凸显出她的沉静清贵。 无论置身何地,面对何人,她都无需疾言厉色,只那么不急不缓的抬首轻笑,便让人觉得她底气十足,却又不会倨傲到拒人千里。 “这位将军可还有疑问,请一道说来,稍后我一并解答。”曲静胜笑得客气又谦和,坐在那里宛如一枝纤弱但清韧的柳条儿。 众目睽睽之下,大胡子按按自己的佩刀,蓦然起了股欺凌弱小的讪然,脸腾地红个透彻,磕磕绊绊道完自己的几处疑问。 简而言之,他不信手无缚鸡之力的深闺小姐会收集整合军情;更不信曲静胜有本事深入几座城门楼内部刺探屯兵岗哨,并且全身而退。 军中最厉害的斥候去了都不一定能成。 不过这次他比先前多了一点礼数,话末,飞快咕哝一句,“还请小姐解惑。” 曲静胜凝眸认真听过,慢条斯理给出答案,“众位应当知晓,如今都城各门布防名义上是由平庆通政使孟照主管,孟照科举出身,武略平庸。真正负责都城布防的乃其副手,以用兵如神闻名天下的名将曲定。” “曲定将军是我二叔,在我十三岁之前,凡他回到都城,我与舍弟每日必承其教导武略兵法,也曾离京随他去过战场。” “所以我不仅认得出这张假图乃他亲手绘制,也大致了解他的用兵路数与习惯。早在探查九门军情之前,我已事先整合出图上与他排兵调性不符之处。带着答案去反验疑点,事半功倍。” 曲静胜没有刻意避讳自己与曲定的关系,反正是众所周知的事。 不过她在提及往事时还是有不明显的怔忡失神,想起自己唯一一次战场经历。 她出身高贵优渥,国公府又子嗣单薄,从前两房人加起来只有她与令煦两个孩子。 她自小被人捧着哄着长大,年幼不醒事时难免沾染骄娇二气。 有次冲府中下人大发脾气,恶意戏弄,正好被路过的祖父与二叔逮到。 两位长辈没有当场责罚于她,却在隔几日出京奔赴战场时,不顾母亲与二婶气愤阻挠,把她与弟弟一并打包带走了。 朔风凛冽的北地,鞑靼突袭,劫掠边城,小股纵马,形如利箭,来去如风。 曲定安排好迎敌之策后,一手牵着一个孩子上了夯土城墙,让他们亲眼目睹高墙之下满城惊惶奔逃的百姓。 “璨璨,令煦,你们看,祖父与二叔血火里来去,护佑的正是那样一群面目模糊的卑贱小民。” 那天最后,曲定蹲身替两个孩子捂热冻得通红的小脸,郑重又包容的告诫,“勿以身贵而贱人。” 时隔多年,曲静胜仍然难忘当年立在风雪万仞上,俯首视苍生渺渺的震撼。 她言犹在耳,当年以身教她之人却背离初衷,言行不一。 高高在上判定她们姐弟四人活该送死,最后或许还会假惺惺哭上两句身不由己。 可笑。 谁稀罕他们的眼泪了。 当不了金,做不了银,更救不了命。 他们无情,莫要怪她无义。 她要重入都城去接回年幼的弟妹,他们藏身西林庵绝非长久之计。 一旦露了痕迹被人窥出端倪,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重入都城的前提是助庆王大军尽快攻破城门。 曲静胜微垂眼眸敛下情绪,为博取众人信任,复而又举例一些自己深入探查验证的手段。 “我能平安游走多处城门,刺探屯兵岗哨,又从那么多城门军的刀枪之下全身而退,并非我有天大本事,能不惹守军怀疑,瞒天过海,实乃宫中禁卫帮我斡旋。再加上,我本身‘可疑’。” 城中那几日,曲静胜每每下船在码头市集‘寻尸’无果后,都会灰心丧气前往附近城门一趟。 然后在禁卫眼皮子底下,理直气壮徘徊不去,一时跟城门前排队举家搬迁出城的人搭腔;间或支着耳朵偷听无力逃难的百姓低声下气向守城军询问战事消息。 在监视她的禁卫看来,她此举是因为久久寻不到弟妹尸身,颓丧至极,只能寄希望于庆王大军尽快入城。 所以混在目前人|流往来最多、消息流传最广的城门楼附近,以期与人打听到庆王大军最新相关消息。 曲静胜在各处城门楼下盘桓游荡,探头探脑,‘一不留神’还会被如水人潮中挤得走岔道,误入那些三明五暗的门洞,然后又赶在守城军持械驱逐前讪讪离开。 她心里带着答案,很多地方只需要稍微靠近,匆匆一瞥便能验证疑点,根本不需要深入探查。 形迹可疑又如何,她根本不怕惹人生疑,这份可疑分明是她得天独厚的优势。 反正在那群禁卫眼里,她不过一个被人随意摆弄的棋子,从前养在深宅大院,初次独身行走于世间,蠢笨露馅很正常。 为防她稀里糊涂被城门军抓走耽误大事,禁卫还少不得暗中为她打点,间接成了她光明正大收集军情的好帮手。 当然,被挤误入这种法子她只用过两次,算是自个儿在心中逗耍禁卫,缓缓压抑满腔的恶气。 更多的还是根据曲定曾经所授,整合信息,汇成情报。 她在假图上修正的每一撇笔画,都来自连日不眠不休的积累。 有赫赫威名的曲定曲将军背书,比曲静胜长一百张嘴来解释保证都顶用。 帐内诸将再度望向被涂抹过的布防图,面上不自觉多带上几分端肃。 大胡子终于肯正视那图,激动之下甚至不顾会在庆王面前失仪,径直捧了起来,越看越忍不住咂舌,不敢置信道,“你可是从出逃伊始便在打整合都城布防图的主意?所以用图作伐子,那张长江沿线作战图只是个障眼法。” “并未。不过是风吹哪页读哪页,路向何方去何方。”曲静胜诚实应道。 但凡出逃当夜,国公府的人心存半分怜悯,肯放他们平安出府,晚一刻再来追杀他们姐弟,让她年幼的弟妹们有机会跑到永定桥再下水,而非冒险走金明桥搏命,她都不会下了狠心用曲定昔年所授去搜集这些东西,今日又这般果断奉上。 既然毫无情义可讲,那便各凭手段。 曲静胜说的是实话,帐内从上至下却只当她是谦词。 庆王更是拍拍她的肩膀,朗声大笑,赞不绝口,“好啊!好!不愧是我庆王府的姑娘,临危不惧,魄力惊人,本事不小啊!” 帐中诸将正打堆仔细传阅那布防图,见上面所述信息简明扼要,确实是好东西,一时间纷纷应和。 并非溜须拍马,是当真觉得这位小小年纪的深闺姑娘机敏至极,既厉害又有胆气。 最关键的是,她虽出身冥顽不灵的卫国公府,却一心向着庆王。 这不,连庆王都主动为她切割过往,那她往后便只是庆王府的姑娘。 他们这些在曲家手上吃过亏的人,自然不该继续提防她或是心存隔阂。 曲静胜朝众人浅笑颔首致谢,谦虚表示不敢领受,只是微末小技,岂敢在诸位战功彪炳的将军面前现眼。 双方有意交好,言谈间热络又亲近,帐内一时热闹非常,甚至还蹦出来一位认亲的。 年轻的将军笑容灿烂,咧出一口大白牙,抱拳行了个军礼,自我介绍道,“表妹,我是赵崇澍,你二舅家的表兄,在庆王府行二。初次相见便领教了表妹的风采,为兄实在佩服。” 曲静胜望向挤到眼前来的黑面壮士,先被他周身外溢的蓬勃朝气晃了下眼,同样的沉铁甲胄,青柄军刀,黝黑脸庞,却完全不复溪边初见时那副风雨不动的冷肃面孔。 虽然有些意外此人之善变,但想想他还特地背过身给自己机会整理鞋袜仪容,后又把马让给她骑,显然为人不坏。 或许是执行公务时需要端稳持重,下值后方可肆无忌惮展露真实性情。 曲静胜弯唇回以一礼,“表兄过誉,愧不敢受,还未谢过表兄一路照拂。” “受得受得。”帐内多为粗声粗气的武将,很是炸耳,赵崇澍听见初次见面的表妹说什么多谢一路照拂,以为自己听岔了,并未往心里去,爽朗道。 “实不相瞒,听你讲完这一路经历,我这心现在还在腔子里乱蹦。往后啊,你若遇上难事,尽管来找你二哥,千万莫要再去以身犯险了,听着是厉害,但终究让人悬心。” 距离二人几步开外,正在斟茶的高壮身影手下一滞,壶嘴茶汤断线。 曲静胜一无所知,含笑再谢赵崇澍,又与他寒暄几句,顺便回答了一些他感兴趣的出逃细节。 直到那张布防图来回传阅到庆王手上,帐内武将交口夸赞犹是未停。 曲静胜余光瞟见庆王仔细端详那图,仍旧一张豁然笑脸,可那轩敞眉宇却微不可察的凝滞,不复先前风发意气。 ——似乎是从这些将军们凑趣说出能得此图,庆军如虎添翼,强攻都城不过探囊取物开始。 曲静胜心念电转,示意赵崇澍暂停交谈,转头望向庆王,果断开口,“外祖父,璨璨能否问您一个问题?” “你说。”庆王满脸笑纹,他现在看自己这个小孙女无比顺眼。曲静胜双眸湛然澄澈,似能洞悉一切,“您可是想兵不血刃拿下都城?” “为何这样想?”庆王饶有兴致打量这个处处让他惊喜的少女,毫不掩饰自己的诧异。 他常年领兵,不是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君,偶尔甚至能称上一句性情中人。 比如此刻,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对曲静胜所言极感兴趣,帐内不知不觉间再度安静下来。 众人支着耳朵,听祖孙两一问一答。 曲静胜想起都城里那些仓皇出逃的百姓,正色道,“昔年曾外祖父建国立邦定都,都城由此汇通南北,揽尽天下繁华。皇考心血,您不忍心挞伐。” 其实肯定还有其他考量,只是不便拿上明面。 譬如说,庆王虽然已是天下皆知的反王,但面上还是打着‘勤王诛奸’的旗号重兵南下的。若他带兵强攻夺下都城,摧毁曾令万民归心的太|祖心血,那便坐实了反贼的名头。 哪怕由此登位掌权,将来归拢民心也必成难题。 自古以来,得民心者方得天下。 反之,终难长久。 庆王起兵四载,从前更是不知花了多少年月暗中筹备。 他所谋求绝非当下无限风光,而在万世。 “璨璨知我。”庆王捋须欣慰感慨,笑吟吟道,“你这姑娘灵透得紧,既然敢问出来,想必腹藏乾坤。可是还在都城中得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打算再助外祖父一臂之力?” 此言一出,帐内诸将面色精彩纷呈。难免觉得庆王过于随性,异想天开。 可是转眼看看那霞姿月韵却坚韧非常的少女,许多质疑又说不出口。 她能平安无事站在庆军大营本身已是一件不可思议之事。 再加上她带出来的作战图与军情,若她身上再发生一些瞠目奇事,似乎也算不得多匪夷所思。 曲静胜无视那些复杂难言的打量,双手接过布防图摊在长条案几上,长指毫不犹豫点到一座城门上,“九门之中,唯此门最可能为外祖父洞开。” “延庆门。”庆王吐出城门名字时忍不住想笑,“延庆门与皇宫同在都城中轴线上,一旦攻破,便可直捣皇城。都城外郭十四门里,此门应是屯军守备最森严的所在吧。璨璨,你确定?” “我确定。”曲静胜镇定回望庆王,正色道,“外祖父,此处守城大将是王瑛,城门郎为景佑元年的状元郎陈宽。” 王瑛。 庆王听见这个名字,面上笑意淡去,眼中锋芒一闪,杀机尽显。 赵崇澍更是蔑然冷哼,直言不讳道,“朝廷当真是无人可用了,那般庸碌小人还敢启用。祖父,若要攻城,孙儿请战延庆门,以为祖母报三年前那一刀之仇。” 曲静胜关在思过院四年,除国公府本家亲眷外,曾有三人在战局还算和缓时探望过她。 她从他们口中得知过不少外间传闻。 她知道三年前,王瑛身为大长公主之子,皇亲国戚,因深受景佑帝信重封其为大将军,率领重兵北上平庆讨寇,结果却屡遭败绩。 直到同年冬天,鞑靼外族犯边。 庆王为护边关百姓,分兵相抗,自然减缓了南下攻势。 被打得灰头土脸的王瑛方才得了喘息之机。 后来,王瑛得知庆王军队在前线对敌作战失利,竟不思为国为民暂弃前嫌,共抗外敌。反倒抖擞起来,绕道偷袭庆王封地庆城。 当时城内兵力不足,内外艰难。 庆王妃明氏乃将门虎女,亲自带领一干妇孺披甲上阵守城。 数度鏖战后,王妃不幸中了王瑛一刀偷袭,险些丧命。 曾经的将门虎女如今终日缠绵病榻,弱不禁风,寿数不知还剩几何。 庆王与王妃乃少年夫妻,恩爱多年。老妻遭罪,他恨不能将王瑛捉来抽筋断骨。 可他并非意气用事的毛头小子了,一双鹰眼深沉,好整以暇落在这个外孙女身上,等着听她在此时提起王瑛有何用意。 “外祖父。”曲静胜垂眸不去看庆王的面色,继续道,“在您的大军顺利渡江即将攻往泗丘的消息传回都城当日,王瑛家眷便出了延庆门往西去了,连人带细软共二十八辆车。由王瑛带兵亲自护送,午时出城,暮鼓时分方回到延庆门继续镇守。” 赵崇澍听到曲静胜提起王瑛家眷,隐约悟到了什么,迅速找来一 8. 第 8 章 《瓮中惊春》全本免费阅读 庆王对自己这个大外孙女的认识是缓慢加深的。 第一眼,以为是个弱质闺秀。随着她徐徐道来出逃种种与都城诸般,庆王才清晰意识到这个外孙女不简单。 纤纤少女看似温雅谦卑,每欲开口说事前必先征求他这个外祖父的同意。 实则不然,今夜这场谈话,分明完全由她主导。 她有兵不血刃攻城的法子,也心知肚明他不能挥师强攻,偏不直说,而是层层递进铺垫过一番自己所历风险后,方在最后娓娓道来。 她如此行事,无外乎一个理由。 ——做了不说,等同没做。 她要向在场众人展示自己的本事,让所有人都清楚记得她的功劳绝非靠撞大运得来的。 庆王指头按在城防图上正中的皇城位置,不过寥寥几笔,却盛着万人垂涎的无上权柄。 他捋着胡须,上一刻还在叹息康和郡主母女失和的慈父,敛去面上慨然不过瞬息功夫,虎目沉凝,忽地没头没脑道了一句。 “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刑德二柄而已。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 来日他得了那个位置,自不能免俗。有罪该杀,有功当赏。 而今他尚未登位,外孙女已用尽机心前来表功求赏。 如此迫不及待。 侍立在旁的青年修眉微挑,并未做声。 庆王久未得到应答,头也不抬道,“说罢,我保证不动气。” 他了解徐倓这小子是个只论是非不论利害的直脑筋,从不肯矫言迎合。 好在这小子待在王府多年,形形色色的人接触过不少,总算悟出世人多半听不得真话,懂得如何分辨该说与不该说。 一般情况下,徐倓选择闭口不言,只能证明他憋了不少难听话。 徐倓得了庆王示意,当真直言不讳,“菩萨畏因,凡生畏果。” “您恐结恶果,先入为主对她有偏见。” 归根究底,还是‘怪’曲静胜初次露面便展现出了一个厉害又复杂的自己。 她不肯屈从母家亲长为她与弟妹们安排的命运,硬生生靠自己趟出一条生路,人定胜过天。 如此,更显得当日轻易放弃她们姐弟的庆王与康和郡主等人无情无义。 人在心虚之时,很难公正看待旁人以及自己。 “……”饶是庆王平日挨多了许倓的一针见血,此刻也难免生出几分被戳中心思的难堪羞愤,板着脸道,“依你之见,本王错看了她?” 还说不动气,本王都出来了! 徐倓面上划过一丝无奈,不过他也不想因此便去妄加揣测一个不熟悉的年轻姑娘。 在他看来,鲜灵灵的大活人,有心思百转的喜怒哀乐很正常。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君子。 思索过后,他索性一板一眼再度重复先前情形,“我发现曲姑娘时,她正在溪里捉鱼玩耍。” 庆王理出青年言下之意,不由怔然。 一个疲于逃命的年轻姑娘,在途中歇息时不忘戏水捉鱼。 如此放松而纯粹,足见未如他想象中那般精明复杂且满心怨愤。 可曲静胜在抵达大营后,立刻换了副面孔。 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姑娘裹挟锐意,迫切证明自己的价值,可能是因她有所求,也可能是因为……害怕。 害怕再度沦为无足轻重被人随意抛弃的废物,所以她才迫不及待展示自己的本事。 趁庆王分心,徐倓抓准时机,不动声色闪身出了大帐,高壮的身形灵活如脱兔。 仔细检查过巡夜的戍卫,尔后方带着一身倦意往自己的营帐方向去。 刚近西路,徐倓敏锐发现自己与赵崇澍的营帐之间多出了一顶小帐篷。 猜到里面住的是谁,徐倓正欲收回眼,只见帐篷油布上明光摇曳,晃晃悠悠映出一抹窈窕轮廓。他足下一转,忙阔步朝那顶小帐篷走去。 匆匆略过帐前值守的兵士,徐倓压着嗓音唤了一声,“曲姑娘。” 曲静胜正在洗漱,闻声放下手中巾子掀帘出去。 看清来人身形装束,她张口正欲行礼,一声‘二表哥’已至嘴边,想到此人方才对自己的称呼,又突兀顿住。 静月沉沉,霭霭浮光照出曲静胜眼底分明的困惑。 单看形貌装束,来人与二表哥赵崇澍别无二致。 可是,又似乎有很明显的迥异之处。 有过被安排住处时与赵崇澍的那一番接触,曲静胜觉得赵崇澍行止举动更加肆意飞扬,散漫无拘。 而眼前的青年则端正沉着许多,腰背挺直,精神耿耿,肃肃如松。 回想青年方才唤自己出来的嗓音,沉冽平缓,是在溪边捉她那人无疑。 难道是她认错人了? 溪边那人并非赵崇澍? 那赵崇澍为何要应她的道谢? “我是徐倓。”早在大帐之时,徐倓已察觉到曲静胜认错了人,当然知晓她此刻在困惑什么,无奈自我介绍。 徐倓。 庆王有实无名的养子,难怪他与赵崇澍的装扮一模一样! 想必都是王府或王妃为他们准备的。 曲静胜恍然大悟,接着面浮歉意,敛裙行了一个小辈礼,“小舅舅,请恕我眼拙。” 在溪边时曲静胜泰半注意力都在徐倓的盔甲与佩刀上,想要借此推测他的军职,对他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相貌一扫而过,并未过多留意,也没那眼力过多留意,只囫囵留下个‘黑壮’印象。 她哪能想到庆王的大帐里还有另外一块大差不差的黑炭。 赵崇澍蹦出来认亲那时,她一看那装束与黑面高壮的身形,稀里糊涂便错认了。 徐倓不意外曲静胜会致歉,却还是打心眼里涌出微妙的古怪,为对方的称呼。 他算是庆王养子,年纪却与庆王的孙儿们相仿,从小也是混在王府孙辈里一起长大的。 所以在王府里的辈分总有点不上不下的尴尬。 如此爽快承认他是长辈的,曲静胜算头一个。 明月流光之下,青年以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佯咳一声,掩下那微不可查的弧度。 尔后兀作波澜不惊,尽力摆出长辈派头,指指曲静胜身后的帐篷油布,嗓音压得只能在彼此耳中流淌。 “帐内燃着烛火时,这会映出身形。” 曲静胜微愕,她其实早从家中长辈口中知晓许多军中琐碎。油布漏影她当然知道,方才她也没准备做什么,只是净面而已。 不过还是佯装无知的承了徐倓好意与细心,拿出长辈最喜欢的端雅谦卑面孔,“多谢小舅舅,万幸得您提醒,否则该不好了。” 徐倓果然很满意,冲她微一颔首,转身大步离开。 曲静胜重新回到帐内,径直合衣躺下。 乍然来到陌生但安全的处所,四肢百骸疲累至极叫嚣着要休息,脑中却清醒无比。翻来覆去半晌,始终酝酿不出睡意。 睡不着便爱胡思乱想。 曲静胜以手背覆在眼上,喉间不经意溢出一声短促轻笑。 她想起了先前在庆王大帐里,众人争先劝说庆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暂时摒弃旧怨放王瑛一马那一幕。 庆王当时那脸色…… 啧。 可真有意思! 曲静胜放下手,黑暗中露出一双盈满讥嘲与促狭的桃花眼。 说出来旁人可能不信,其实被母亲康和郡主抛弃,曲静胜心中并无多少怨恨。 强权下游岂有自愿。 康和郡主看上去能选择,实际上也只能如此选择。 当时情形,景佑帝随时可能用他们四姐弟威胁庆王。 庆王乃至随他征战四年的部下都不可能同意为了他们四个几乎没什么感情的外孙,放弃即将到手的至尊之位,可又不能在明面上弃他们于不顾,否则传出去让世人如何作想庆王。 ——一个为了权势罔顾孙儿性命的反贼。 未来的君王不能沾上这等不堪名声。 为了破局,唯有康和郡主这个当母亲的亲自出面请命放弃他们,方能避免陷庆王于不义。 康和郡主没得选。 有人夸她大义就有人骂她狠毒。 康和郡主悬在天下无数口舌之间时,庆王安然隐在人后,用别人的牺牲滋养自己的血肉,距离皇位又进一步。 早在抓住王瑛把柄那日,曲静胜便在遥想今日了。 夫妻同体,她就是要用伤害过的王妃的王瑛做刀,把刀尖戳到庆王身上,要亲眼看看高高在上的庆王被架到康和郡主同一个位置时,可还会念着那套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结果…… 一个王瑛而已,便钓了出未来的一国之君与庙堂朱紫的虚伪嘴脸。 成大事者果然不拘小节。 曲静胜再度讽笑出声。 笑着笑着人又怔怔的,开始出神。 她自生下来便同庆王与康和郡主等人捆在一条绳子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惩罚他们来平息自己的愤怒。 恨意只会显得多余,纠缠自己不得安宁。 今次算是她对庆王的微不足道的‘报复’。 从此之后,她的不忿、愤怒与特立独行都必须掩藏在世俗德行之下,以免害人害己。 这一夜,曲静胜醒醒睡睡,没得安眠。 不过河倾月落的光景,晨起号角吹响,她索性翻身坐起,顶着发胀的脑袋草草洗漱一通,出门后直奔庆王大帐。 庆王已经起身,听见近卫传话说曲静胜求见,意外挑眉。 曲静胜顶着一脸倦容迈进帐内,庆王目光如炬,第一时间落在她青黑浮肿的眼周,诧异问道,“如此憔悴,为何不多睡一阵?” “璨璨有事想求外祖父应允,昨夜忘记说了。”曲静胜面上浮出几缕忧色,开门见山道,“弟妹们此刻正藏身于都城,没有亲眼确认他们安好之前,我实在难以放心。请外祖父允许我随大军同道,前往都城。” 庆王挑眉,“昨夜我已派人传信于你母亲,将你们姐弟平安的好消息告知了她,她此刻应该正在后方城镇盼你过去。” 曲静胜知道庆王的意思。 人与人的感情长在血脉里,更滋生于一粥一饭的陪伴。 在此之前,她与庆王只在幼年见过一次。 而康和郡主则是庆王夫妇的嫡长女,掌中珠。 所谓的隔代亲不适用于她,在她与康和郡主之间,庆王会偏向谁毋庸置疑。 曲静胜心知肚明自己与康和郡主在庆王心中不是一个分量,却不想在早早开了这个遇上康和郡主便得退让求全的头。 “母亲有外祖父庇护,必定安然无恙,璨璨十分放心。为今我只忧心弟妹们,盼着他们一切平安,届时带上他们一道去寻母亲团圆,母亲定然比见着我一人更加欢喜。” 话说得软和,声气却始终坚持。 庆王说服不了曲静胜,见又有人前来禀事,无心与她过多纠缠,大手一挥算同意了,让她自去找二表哥赵崇澍安排。 曲静胜会骑马也能吃苦,随军疾行不算十分吃力。 五日后的黄昏,庆军一路顺风顺水,以破竹之势攻至都城外郭。 当即按照战术布置,分兵前往各处城门,生火造饭后纷纷歇下,做足了暂时只围不攻的架势。 都城中上至景佑帝下到普通守军皆以为庆王的疲军打算在外修整一夜,明日才会正式攻城。 一干守将见状,难免争执不休。 求稳的认为城中守军应该抓紧时机养精蓄锐,以备接下来的恶战。求胜的则力争趁夜出城,偷袭庆王疲军。 在城楼督战的景佑帝被吵得头疼,气怒之下连斩数名他认为有里通庆王嫌疑的怯战官员,拂袖离去,最终也没得出个用兵定论。 落日旌旗,清霜剑戟。 曲静胜高居马上,遥望巍峨高耸的延庆门。 他们这一支队伍正是由当日在大帐出首劝说庆王暂放王瑛的长髯将军魏恭率领,徐倓为副将。 赵崇澍等一干赵氏皇族子弟以及庆王本人,皆被庆王严格约束,扎营在二十里外,不得参加攻城作战,不得在太|祖的都城之下同族相残。 曲静胜顺理成章转为跟在徐倓这个小舅舅身边。 当夜,星芒渺小,万籁俱寂。 荒鸡丑时,沉重如山的延庆城门毫无预兆洞开。 魏恭率部悄无声息入城,与站在门墙最前那两人微微颔首,尔后长驱直入往皇宫方向去,按照计划擒贼先擒王。 城中守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从酣睡中惊醒睁眼便见到气势如虹的庆军已杀至跟前,且呈合围之势,一时军心大乱。匆忙持械交手一番过后,更觉双方实力悬殊,不过片刻之间,已然溃不成军。 庆军奉庆王令,尽量不在都城见血。 是以军中一直有人在高喊缴械不杀,无路可逃的守军闻声索性丢了武器,束手就擒。 魏恭率部几乎是一路畅通无阻奔至昌平大街,只要过了正前方的昌平桥抵达内城,距离宫门便仅剩下咫尺之遥。 从他们的位置,已能看见一角流光溢彩的琉璃瓦当。 想到那座从前于他们而言高不可攀的宫邸即将犹如一张死物画卷,徐徐在自己眼前展开,一干将士的心是前所未有的热。 众人正要一鼓作气过桥冲入宫门,斜里忽地杀出一队兵士,迅疾把守住对面桥头,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曲静胜身处军阵靠后的位置,被徐倓派来的侍卫团团护在中间,看不见前方战况,只能根据停留时长判断魏恭这次遇上了个还算拿得出手的敌人。 也是,偌大一个朝廷,领兵二十万,总不可能全是尸位素餐的废物。 西林庵位于内城,曲静胜要去找弟妹们也需要先过昌平桥,她按捺性子等着,几声议论裹挟河风钻进耳朵里。 “当然厉害了,那可是能让鞑靼蛮子在冬雪草原上都闻风丧胆的曲定!” “嗨,再厉害也不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只带了千余人,占据地利勉强能守桥一时罢了。咱们人数几十倍于他,车轮战都能磨死他。” “你傻啊,曲定此时堵在桥头正是为了拖延时间,让那昏君有机会召集各方城门守军前来,与驻守在皇宫内外的禁卫里应外合将咱们包饺子。魏将军怎么可能采用车轮战浪费时间,贻误战机。看见没,令旗变了,是要强攻!快走!” 曲静胜目色微凝,在侍卫的保护下让到最边上。 强攻号角呜呜吹响,宏浑磅礴,吹沸万千热血。 转瞬之间,昌平桥上已是人喧马嘶,喊杀震天。 曲静胜扯缰往旁小跑几步,这个方位无遮无挡,正好能将桥上交手双方情况一览无余。 少女澄澈的眼底映出故人身影。 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始终身先士卒,持槊拼杀在最前。可惜人不过肉体凡胎,双拳终难敌无数的四手,渐渐力不从心,左支右绌。 他的部下也一个个接连倒地。 有道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没有万骨可用的名将,犹如拔了牙的老虎。 眼看曲定腰腹与右肩连中两刀一枪,浑似个血葫芦,再提不起那柄随他征战多年的威风巨槊,只能凭旗艰难支撑,钝钝挥退如潮水一般纷涌而上的庆军。 曲静胜喉头蓦地涌出一股透骨酸涩,驱使她驭马猛然冲出护卫队列,厉声高喊一声,“二叔!” 此时此刻,她不知道自己叫曲定想做什么。 劝他投降?或是唾骂他活该? 距离太远,桥上的曲定似乎听见了她的声音,又似乎没听见。 9. 第 9 章 《瓮中惊春》全本免费阅读 康和郡主进城了。 三姐弟里,唯独年纪最小的静质为母亲即将到来的消息既惊又喜,破涕为笑。 曲静胜与令煦皆对侍卫的禀告充耳不闻,兀自立在原地。 孩童有小兽一般的敏锐直觉,静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在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的兄姐之间来来回回懵懂游移,面上欢喜渐渐散去,澄净眼底盈满无措。 小手小心翼翼扯上曲静胜的裙摆,呐呐唤了一声,“姐姐。” 曲静胜垂眸望向她与令晖足有六七分相似的稚嫩小脸,一时更是心绪难平,她慌忙别开脸,强压悲戚。片刻后,忍泪吞声重复再问,“怎么回事?” 令煦‘噗通’一声跪在她面前,清瘦的脊背如同经雪的细竹,被愧疚压出弯曲弧度,少年嗓音嘶哑干涩,一字一泪道,“溺水。都怪我,姐,都怪我没带好他。” 静质闻言放开姐姐的裙角,蜷去哥哥身边,孩童明亮的大眼里蓄满泪水,决堤而下,把即将见到母亲的欣喜冲刷得一干二净,抽抽噎噎道。 “不是,不怪哥哥。怪我那夜不好好走路伤到了腿,姐姐只能把布带系在我身上。令晖他水性本就不如我呜呜……” 怪他们? 曲静胜疯了才会怪罪两个孩子。 兄弟姐妹是血脉羁绊,不是彼此的责任。 该对孩子负责是父母,怪令晖不走运,摊上那样一对无能又无情的夫妻。 曲静胜蹲身将悲怮不止的弟妹搂进怀里,任他们失声大哭一阵,待两人都哭累了,她一手一个把人牵起来,涩然道,“带姐姐去看看令晖。” 两个孩子将令晖安置在西林庵后山那片金鸡菊花田深处。 怕被人发现,他们只垒了一个矮矮的土包做记号。 曲静胜蹲在土包面前,两个弟妹安静陪在她身边。 她觉得自己只是略站了站,当她再抬头时,金色曙光已破开混沌天幕,云影氤氲,层层叠叠。 康和郡主从漫天霞光里走出来。 色泽深浓的朱裙紫衣在朝霞映照下显得格外耀眼,可还是压不住来人半分绰约丽色。 三十出头的美妇人,一肌一容,尽态极妍。 母女两隔着花田,遥遥相望。 静质迫不及待要往母亲身边奔跑,令煦下意识想拽住她。手刚抬起,又似想到什么,默默收回,紧握成拳悬在身侧。 到母女|子几人终于面对面时,曲静胜在那张春风芙蓉面上看见了无数复杂难言的情绪,激动、愧疚、哀伤……与断线珠子一般的眼泪。 做了十七年的母女,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自己高傲的郡主母亲涕泗交颐,毫无威仪。 是该哭一哭。 曲静胜垂下眼,在距离康和郡主三步开外的地方停下,半分不差地冲她端庄行礼,“母亲安好,您一路辛苦了。” 令煦跟根木头桩子似的杵在曲静胜身后,一动不动。 曲静胜余光扫见他握成拳的手一直没有松开,不轻不重咳了一声。 令煦迟滞须臾,想起出逃之前姐姐给他一耳光时说过的肺腑之言。 从思过院走出来的只是令煦。 他不能被父母的选择困住,由恶生惑,在怨恨里困滞不前,忘记生长。 若他今日连直面康和郡主都做不到,来日谈何自塑己身。 思及此处,令煦咬咬牙,上前一步,与姐姐并排躬身问安。 康和郡主牵着小女儿,望向眼跟前恭敬请安的一对儿女,一瞬间整个人如坠冰窖。 分明是触手可及的距离,她却感觉到自己在逐渐失去他们。 就连那日被景佑帝的人带离思过院,她都没有这样强烈的失去。 “这是怨上我了?”康和郡主帕子按在眼角,自嘲笑笑。 生离死别后的母子重逢,除了年纪小小的幼女,两个大的全无丝毫昔日相依为命的温情,只有面上一丝不错的礼与屈从世俗德行的虚假恭顺。 “女儿不敢。”曲静胜沉静谦卑,为证明自己言语并未掺假,她主动上前扶住康和郡主另外一边胳膊。 康和郡主身子一僵,审慎的目光落在长女身上,一双美目愈发显出失望哀戚。 因为,康和郡主曾在长女身上见过这幅惺惺作态的模样多次,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被她这样对待。 那时候他们母子五人囚在思过院里,曲邕一年到头会来几次。 康和郡主早从送饭菜的人口中得知曲邕一朝甩开她,便迫不及待纳妾蓄婢,生了一窝儿女,颇觉恶心,从不肯对曲邕假以辞色。 长女明知她的厌憎态度,却硬顶着她的冷脸,每次曲邕过来,依然笑意盈盈地凑过去喊爹爹,盛着满眼孺慕把曲邕哄得高高兴兴,以此换来一些分例之外的东西。 她为此还骂过长女几次没骨头,也骂曲邕酒色堆里泡瞎了眼,真情假意分不清楚。 到今日,她忽然有些懂曲邕了。 自幼长在眼前的孩子,曲邕当真看不破长女的心口不一吗? 不见得。 只是找不到更好的相处法子了。 父女一场,下不了手彻底撕去这层父|母慈女孝的脸皮。 索性稀里糊涂过下去。 康和郡主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无力,她以目在一双儿女身上逡巡须臾。 谦恭姿态,疏淡形容。 她忽地一把拂开曲静胜,面无表情地牵上幼女转身离开。 她赵盈华可做不来曲邕! 灿烂的金鸡菊花田里,花叶随风摇曳,晨风送来女人威严倨傲的嗓音。 “璨璨,你可想好了,到底该如何对待我这个母亲。” - 一夜过去,都城之中的兵乱尚未完全平息,不便在外行走。 康和郡主示意随行而来的侍卫暂时紧闭西林庵大门,自己牵着静质坐在堂前,静候佳音。 今日卯中,宫中传出景佑帝留下罪己诏,自戕以谢天下的消息。 她再坐不住,先庆王一步快马入城来寻几个孩子。 按照庆王一行的脚程,此时应该也快入城了,或许这会儿正在城门处应付百官。 康和郡主不由望了一眼皇城方向。 快了。 只待父王入主禁中,一切便会好起来。 这四年的不堪阴晦终将被煌煌烈阳驱散。 等候间隙,康和郡主示意侍卫去后山将令晖带出来。 不用高僧卜算,她也知道今日是个万中无一的好日子。 诸事皆宜,正适合迁坟。 她的孩子不能无名无姓的葬在那方寸之地。 原本一直跟在姐姐身边犹如一道沉默影子的令煦闻言,猛地抬头,断然呵止,“不行!你 10. 第 10 章 《瓮中惊春》全本免费阅读 “啊——”西林庵正堂内传出一声短促的女人惊呼。 紧接着,是孩童不管不顾的崩溃哭嚎,“骗子!坏人!你还我弟弟!” “荒唐!”康和郡主呵斥,“在胡说八道什么,谁教如此冒犯自己母亲的!” “你活该,我就是要砸你!”静质愤怒尖叫,“我都知道了,你不要我们了,还故意骗人,平白耽搁我们三天练习凫水,是你害死了弟……唔唔……” 孩童的诛心指责戛然而止,只剩下不甘的呜呜挣扎,应该是被康和郡主身边的侍卫捂嘴制住了。 曲静胜与令煦紧随其后追来,尚未看见屋内情形,先被那道稚嫩的嘶吼双双钉在石阶之下。 令煦上下牙齿死死咬紧,下颚绷出生硬的弧度。 对于背叛与抛弃他们的母亲,他当然有怨有憎,这份怨憎随着弟弟瘦小的身体在他怀里一寸寸凉下去时甚至变了味。 他对自己的亲长生出了不容于世俗德行的恨。 他知道,他得把自己牢牢藏起来。 否则,权势会来碾他、德行会来压他、眼泪会来绑他。 他将永无宁日,更无出头之日。 白费姐姐不惜只身犯险保他全须全尾逃出思过院的良苦用心。 令煦以为自己藏得不错,可当他听见康和郡主起意带走令晖时,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的恶心与愤怒。 令晖是人,不是郡主娘娘妆匣里用来妆点场面的物件。 大难临头时随意舍弃以成全义烈孝女的如雷声名,天下太平时又迫不及待拾来镶在锦衣华服之上,一展慈母柔肠。 当真虚伪至极! 他太恼恨,以至于一时失态忘形,那些阴暗的宣泄之词被幼妹听了去。 孩童喜怒无拘,用崩溃的哭嚎直接将他与康和郡主最后一层‘母慈子孝’的遮羞布扯掉了。 令煦努力舒展单薄的肩头,准备直面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他步子迈开,正欲跨进堂内,一只手握上他的攥紧成拳的右手,用轻柔但坚定的力道,按下他不自知的颤。 曲静胜双目清明,轮廓一如既往的端雅沉着,低声交代,“进去后不许说话。” 令煦觉察出她意图为自己顶锅,慌忙唤道,“姐——” “你若当我是姐姐,便听我的。”曲静胜说罢,径直抬步入内。 冉冉上升的红日光照云海,灿若锦绣,少女披着一身明丽光影款步而来,德色婉艳,几欲晃花了康和郡主的眼。 她停下正在擦拭裙裾上糕点残渣的动作,随手将帕子搁在桌上。星眸微敛,压下磅礴怒意,端量这个自幼懂事,让她引为自豪的长女。 曲静胜面不改色冲康和郡主施过一礼后,走去那个控制静质的侍卫身旁,示意对方把孩子交给自己。 侍卫为难,讪讪的以目请示自己真正的主子。 曲静胜同样侧眸望向上首高贵威仪的美妇人,心平气和道,“她小小年纪,不过学舌而已。” 言下之意……承认她自己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了。 康和郡主一颗心犹如被人按在荆棘之上,阴凄凄的疼,想到自己的长女竟然言语挑唆幼女,致使这唯一对她存有亲近依赖的幼女也怨恨上了她。 “下去!”康和郡主怒火中烧,终于开了尊口,厉声道。 侍卫们闻言如蒙大赦,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静质交给曲静胜后,连忙退去,不愿掺和到未来贵主的复杂家事里。 “呜呜——”小姑娘终于得了自由,紧紧抱住姐姐,委屈收不住,哭得声嘶力竭,咳嗽又干呕。 曲静胜轻轻给她拍背顺气,令煦默不作声倒了杯水过来,小心喂妹妹喝下。 康和郡主端坐在上首,目光在堂中三个孩子身上流连,看他们忙碌。 一双秋水美目宛如深潭般沉寂,怒意无力退潮,漫上深浓的哀切与失望。 孩子们亲密无间,而她被彻底排斥在外。 这滋味并不好受,万般复杂在胸腔里酝酿出无尽酸楚,以至于康和郡主按捺不住,难得舍下天家贵女高高在上的威仪,主动寻求一个答案,“璨璨,为什么?” 她一双瞳孔里丝丝缕缕缠满无奈,“你千方百计带他们从思过院出来,又不惜以身犯险去为你外祖父探听城防军情,应该预设过自己来日想求一条怎样的富贵坦途。” “你们姓曲,而非我庆王府的国姓,没有生而带来的富贵爵位。”康和郡主扬高艰涩的腔调,苦口婆心道,“令煦是男儿,他的手脚尚可去外面广阔世间搏一份前程。而你与静质只是女子,藏在深宅大院里,卫国公府落败已成定局,你姐妹二人来日终身所靠唯独指望我这个母亲。偏你满腹怨愤,不修口德,挑唆静质小小年纪与我离心,于你何益,于她何益?” 康和郡主一句接一句的分析利弊,循循善诱,声声字字犹如一击又一击的巨浪翻涌,打得身处浪头正中的曲静胜惊怔良久。 她缓慢停下为静质拍背的动作。 头一次这般清楚的意识到——原来在自己的母亲眼中,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为利所动之人。 或者说得准确一些,在利欲熏心的人眼中,所有人都是一副面孔。 少女双手握拳掩去袖下,指尖掐得发白。她竭力挺直肩脊,不肯让它被那些言语里的凛冽刀锋砸得软塌下来。 康和郡主把曲静胜的沉默与紧绷当做心虚生怯。 她略靠着椅背,重拾雍容,漫不经心捏起茶盏,举手投足间优雅自然却又气势倾天。 “今日话已至此,我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免得日后你们再在背后胡乱揣测,生出许多事端。” 康和郡主喟叹一声,眸色变得端肃而犀利,她俯视三个互为依偎的孩子片刻,沉缓的嗓音再无犹豫。 “你们心中怨我无情罔顾你们生死也好;恨我贪生怕死也罢;我且明白告知你们,我从不后悔当日阵前请命放弃你们的决定。” “自那时起,我便当你们四个都死了。” “如今生离重逢,我为你们三人的‘死而复生’感到惊喜欣慰。至于与令晖的死别,本是意料中事,早过了最遗憾与心痛那一阵。” 三姐弟闻言齐齐抬首,三双形状各异的眼眸盛着相同的不敢置信与哀戚。 她怎么敢! 把冷血无情说得如此坦然。 康和郡主不躲不避,任由三个孩子放肆一回,用那凛凛目光将自己凿透。 她一字一顿重复,“我不后悔。” 天地万物不可逆旅。 落子无悔。 “你——唔——”曲静胜眼疾手快掩住妹妹的尚未出口的唾骂,将泪眼婆娑的孩子按进怀里。她下颚绷紧,戚戚注视着康和郡主。 此刻的康和郡主宛若一块尖锐礁石,她主动撞翻这艘载着虚情假意的船,为此甚至不惜将他们姐弟三人割得遍体鳞伤,必定是有用意的。 大概是打着不破不立的主意吧。 有道是君子口中无戏言,强盗口内出赦书,曲静胜想听听对方的苦衷与大道理。 康和郡主朱口皓齿,吐出来的当真是大仁大义。 “且不说昏君无道,民不聊生。为解生民倒悬,你外祖父麾下雄兵征战四载,死伤数万方才艰难走到今日,万没有回头路可走。” “只讲我与你们姐弟同样出身将帅门庭,当有为黎民安生死而后已之志。与那《二十四孝》里——郭巨埋子奉母。” “璨璨,你可曾想过,早在成为你们的母亲之前,我已是你外祖父母的女儿了?” “世人分明视女子卑柔性弱,却又总爱旌表萱堂,为母则刚。好像闺中弱女一旦离家嫁人,便该换副蜡捏的筋骨,闷头为子将自己烧成蜡泪,否则便是失责不慈。” “可于我看来,那些赞誉旌表不过是这世间最大的蒙骗与欺负,哄着万千妇人婚后为那点世俗名声死心塌地当牛做马。” “你们长在俗世人间,所以啊,理所当然认为我这个母亲当在危难之际挡在你们身前,与你们同生共死。” “可是璨璨,我亦是人,亦是父母掌中娇儿,亦会惧死贪生。当你们遇险想要投进母亲羽翼之下寻求庇护时,我亦如此。” “母亲并非是生来的灯芯蜡骨。”康和郡主眼下薄红,目中点点亮光聚成一簇坚定的焰,“我有自己的名字,也有自己的父母!” “若要讲个先来后到,早在生养你们之前,我更早爱重我的父母与自己。远嫁近二十年,我无一日不想回到庆地,再奉椿萱。” 康和郡主的自辩一气呵成,条理分明,仿佛曾经腹稿多次,毫无凝滞。到最后,她纤细的脖颈绷出柔韧但凌厉的派势,再次强调。 “论情论意,母亲自知愧对你们良多。可是论忠论孝,母亲别无选择。” 曲静胜不知弟妹们如何作想,反正她听罢脑子里只蹦出四个字。 ——索然无味。 实 11. 第 11 章 《瓮中惊春》全本免费阅读 江山易主,多事之秋,人心惶惶。 唯独孩童思虑纯粹,静质大哭大闹过一场后,疲惫席卷,委屈巴巴歪在姐姐怀里,不久便沉沉睡去。 孩子圆团团的小脸睡着后依旧皱巴着,似乎连梦里也极不开心,瞧着实在可怜。 康和郡主心头发软,试图抱走幼女,奈何静质的小手一直紧紧拽着姐姐的衣袖,睡着了也不曾松开。 曲静胜恍若未觉到康和郡主的些许失落,垂眸为妹妹拨开面上碎发,低声道,“母亲,我想带静质去边上厢房歇息,劳您在堂中坐镇了。” 康和郡主颔首,“你多日随军疾行,昨夜又一夜未曾合眼,是该歇歇。” 其实康和郡主同样通宵奔波,只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不太能看出疲态。 曲静胜顺理成章叫来令煦搭把手,两人托着妹妹去了边上厢房。 门刚合上,赶在令煦开口之前,曲静胜睨他一眼。 令煦似有所悟,回首望了一眼禁闭的门扇,抿唇不语。 隔墙或许有耳。 他已经因为这张嘴惹过一次事了。 连累姐姐为护着他,无辜灌了一耳朵恶心言语,最后还得做出一副心悦诚服的恭顺模样道歉。 他知道的,并非姐姐性情绵软,而是因为姐姐太弱势了,没有说狠话的底气。 只能如此。 他大抵是做不到姐姐这样隐忍克制的,所以姐姐才会决定替了他,塌着腰去息事宁人。 曲静胜辗转多日,劳心劳力,又为令晖伤心一场,实在乏累至极,暂时没有精神教导弟弟,打发令煦先去外间榻上休息,有话以后再说。 她自己则搂着妹妹软乎乎的小身体,倒在屏风里侧还算松软的床铺上,难得安眠。 直到迷迷糊糊被热醒。 曲静胜按着涨疼的太阳穴,蹙眉望向怀中热源。 床周没有垂挂幔帐,午间阳光无遮无挡,肆意将屋内的活人死物照得亮堂堂。 静质拧巴着淡淡的眉头,一张小脸透着不正常的潮红,口中不停呓语喊疼,周身大汗淋漓。 曲静胜惊得瞌睡尽散,她一手贴在妹妹额上试体温热度,一边试图唤醒妹妹问问她到底哪里疼。连唤几声,嗓音越来越急,外间的令煦都被吵醒了,静质仍然陷在梦魇之中,全无反应。 “姐,静质起热了?”令煦三两步绕过屏风冲进来,“严不严重?” 龙凤胎身体底子不如正常孩童,从前令晖三不五时生病,他们都是见惯了的。 静质跟着他在外面折腾这么些日子了,今日又崩溃哭闹一场,起热其实还算正常。 “不止是发烧,她还一直喊疼。”曲静胜蹙眉望着在睡梦中痛到蜷缩成团,手脚不受控制抽搐几下的妹妹,强作镇定道,“你出去问问母亲可能找到大夫。” “好。”事出紧急,令煦顾不上自己那些别扭心思,飞快出门。 紧接着,一阵急切脚步声由远及近。 “我看看。”鲜艳裙裾凌乱扑散在床沿,康和郡主双手在静质额上与背上来回试温,急得嗓腔紧绷,“她怎么一直喊疼?睡之前不是还好好的?” 曲静胜没心思应付她的问题,只关心能不能寻来大夫。 “军医都待在后方,我让侍卫出去街上找药铺了。”康和郡主忧心忡忡,“只是如今的光景你也知道,不知道里坊里的大夫可还安生待在城内。” 曲静胜不愿意把妹妹的安危寄托在这种不确定上,当即拍板决定,“我带静质去国公府。” 她说的国公府自然是指卫国公府了。 老国公曲礼夫妇年事已高,十分注重康健,府上常年养着两个大夫随侍左右,时时看顾。 正好西林庵离国公府很近,跑马可能只需半炷香的功夫。 康和郡主一听卫国公府便忍不住皱眉,迟疑道,“国公府还有人?” 她虽不在都城,却也知道早从庆王大军成功渡江那日起,都城中许多害怕兵祸的人家已散往各地避难了,不分贵贱。 曲静胜笃定道,“人肯定都在府里。” 二叔曲定尚能被景佑帝委任守通往内城的昌平桥,证明曲家一家老小亲眷必然全待在国公府。 就景佑帝的性子,若非是将卫国公府家眷全部掐在手里,不可能如此轻易信任曲定。 康和郡主认为女儿言之有理,不过,“外面兵荒马乱的,不仅有朝廷残兵四处劫掠作乱,还有那些平日里藏头露尾的宵小匪徒趁机作恶。只你们睡着这两个时辰里,已有五批恶徒试图靠近西林庵了,必要侍卫上墙真刀真枪的震慑一番他们才肯走。有些恶徒走了还不甘心,藏在不远处小巷里徘徊不去,意图纵火,街面上肯定更乱。你和令煦还是待在西林庵里,我带静质过去。” 其实也能派人去国公府把大夫请过来,只是略微多耽误点时间。 不过,就怕国公府不信他们派去请医的人,毕竟他们现在身边全是庆王的人,没有一张国公府认识的熟脸,也没什么与国公府有关的信物,恐会被草木皆兵的国公府护院们误认为是狂徒宵小,意图趁乱骗开府门劫掠。 国公府护院都是随曲定从北边战场上退下来的,能在鞑靼弯刀上全须全尾活下来,本事可谓高强,若被他们疑上,不仅请不来大夫,还随时可能送命。 他们母子/女三人,必须要有人露面取信国公府。 既如此,不如把静质一同带去国公府治病,还省得在街面上多来往一趟,多冒一次风险。 令煦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主动请缨,并隐晦朝康和郡主投去意外一瞥。 不管母亲是什么模样,他都得做个能担事的男儿。 “我去。”曲静胜否决他二人提议,声气和缓但坚决,“免得你们在国公府闹起来,回头再影响静质病情,她今日已经历过一遭吵闹了,不能再受刺激。” 康和郡主与令煦闻言俱是一怔。 景佑帝已经自绝,庆王一脉正式崛起。 如今换他们这些曾囚困在思过院的‘罪人’俯视国公府了。 见到他们现身,那些曾经翻脸无情,弃他们如敝履的国公府亲人肯定会前来殷殷忏悔,哭求原谅。 康和郡主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当场发作曲邕以及曾经践踏过她国公府众人。 令煦也不敢确定自己当真坚决到看见白发苍苍的祖父母跪倒在脚边而无动于衷。 他曾经是卫国公府的世孙,最受两位老人看重,从小承欢膝下。 但他们都确定曲静胜可以稳住。 作为相伴十几年的亲人,他们太清楚女儿/姐姐有多沉得住气,哪怕当初被投进思过院时,也没见曲静胜与卫国公府任何一人红过脸。 不管后来谁去思过院看他们,或同情或讥讽,她都能笑得端庄和悦,让对方颇觉无趣,扫兴离开。 毕竟是幼时被国公府两代主母盯着,用那样法子调|教出来的。 侍卫们布置一番后,曲静胜带上不省人事的静质离开。 他们运气不错,只遇上可一队人数不多的匪徒,双方远远一个照面,对方发现他们一行人披甲执锐,绝非软柿子,并未上前冒犯。 还算顺遂的抵达卫国公府。 只见昔日赫赫神威的国公府朱红大门前,横七竖八躺着不少尸身,半干的污血染红石阶。门墙也似乎被烧过一场,有大片黢黑痕迹,显出几分凋零破败。 曲静胜驱马小跑几步,让藏在墙洞后持弓恫吓他们退去的护院能够看清自己的相貌。 “开门。” “璨璨。”曲邕迎出来时,看见曲静胜以及她身后被侍卫抱在怀里的静质,眼神发直,恍恍然如在梦中。 “静质她……” 居然还活着。 曲静胜没理会曲邕,随便瞟了眼不远处狼藉一片的山墙照壁,径直带妹妹入内去看大夫,并就近找了处小院暂且落脚。 国公府的大夫医术精湛,反复切脉诊断,判定静质只是高热,一直喊疼或许是烧热难耐。 曲静胜似信非信,但不信也没办法,她亲自检查过,静质身上除了膝盖有点已经结痂的伤疤,再没有别的明暗伤处。 大夫很快为静质开方抓药。 静质在睡梦中被灌下一碗苦汁子后,高热终于慢慢退了下来,人也睡踏实许多,不再一叠声的喊疼。 大夫言之凿凿保证,称只要孩子睡一觉醒过来便无大碍。 曲静胜这才有心思出门,会会闻询赶来,等候在院里多时的国公府老少。 再见这些亲人,她心绪并无多少起伏,只觉得权势真是个好东西,能压弯无数人的腰。 偌大一个国公府,除了老国公曲礼,竟全在这方小小院落聚齐了,只为等她这个小辈。 祖母秦老夫人颤颤巍巍被人扶着,曲静胜有几年没见过她了,花白头发看着比记忆中衰老一些,倒是一如既往的慈祥可亲。 一叠声关切问道,“璨璨,祖母能否进去看看静质?听大夫说她高热不退,小小个人真是遭了大罪。祖母特地带了阴泉珠过来,放在她掌心里,应能让她好过些。” 阴泉珠是以一种极为罕见的番邦寒玉雕琢而成的珠子,触手生凉,最宜夏日解暑。 是从前太|祖从战场上缴获得来的稀世珍品。 全都城统共两颗,宫里一颗,宫外一颗。 倒是舍得下本钱。 曲静胜眉眼含笑,“多谢祖母了。” 见她肯收下东西,其余国公府亲戚纷纷凑趣,赶忙捧出自己的心意。 曲静胜打眼一瞧,发现其中不乏从前趁着逢年过节,专门绕去思过院奚落他们的偏房亲眷。 她玩味地盯着那些人看。 那些人心中有鬼,冲她讪讪讨好一笑,低着头一个劲儿把自己的厚礼往她眼前推。 礼多人不怪嘛。 曲静胜浅笑吟吟,来者不拒。 秦老夫人见她和风细雨应对众人,不像是多有记恨,正欲趁机开口让她为卫国公府向庆王求情。 卫国公府需要庆王饶恕的地方可太多了。 从前是配合景佑帝虐待庆王的女儿与外孙们; 还冥顽不灵坚持站队景佑帝,调兵遣将拼死抵抗; 到今日,又倒霉多出一桩按照律法会被抽筋扒皮的罪状。 那个叫徐倓的将军带人进府来‘劝降’时,意外撞破了西边山墙照壁的秘密库房,里面金银珍宝数目之多,远非卫国公府经年积攒能有的数额。 那徐倓冷眼一扫,没有穷凶恶像当即没收那些珍宝,却板着脸让人登记造册一番。 厚厚两本册子啊,每一笔都将是卫国公府被钉死为国之巨蠹,九族不保的罪状。 因为本朝太|祖庶民出身,生平最恨贪官污吏,开国时便定下律法,凡是贪墨一律重惩,动辄斩首扒皮,祸连九族。 若说前面两桩罪责掺杂私情纠葛,庆王将来用来发作可能不那么名正言顺。 可如今,只刚被揭发的巨贪这一项,便足以让庆王理直气壮送卫国公府全族上下去见阎王,而天下人无法指摘他一句挟私报复。 曲静胜一听秦老夫人的话音,根本不给她说完的机会。 她收礼时有多干脆,截断秦老夫人的求情便有多利落。 “我以为此番前来探望静质只是亲戚之谊,万没想到……”曲静胜浅浅叹息,似乎极为失望,“各位回去吧,如今一切未定,诸位的请托只会陷我于不义之地,显得我这人不知天高地厚,张狂至极。” 在场众人无不知晓这是她的托辞。 什么叫一切未定? 是,庆王这会儿是还未登基。 可一切不过迟早的事情。 自古以来,无论是不是正经传位御极的新帝,登基前都要与上表请求登基的百官装模作样谦让一番,三辞三让的戏码得做足,如此方显体面。 他们可听说了,早在庆王刚入城时,已有官员上表请他继位了。 再推辞几次,外面便该传来庆王登基了消息了。 新帝继位,紧接着肯定是该赏的赏,该杀的杀。 他们曲家作为景佑帝的忠实拥趸,庆王的眼中钉,康和郡主的肉中刺,届时再去求情已经晚了。 可曲静胜先把话撂下了,他们如果坚持继续求情,肯定会把人得罪了,反倒适得其反。 一行人面面相觑,若让他们就此回去,又颇不甘心。 毕竟才送出去那么些好东西。 收了礼不办事如何能行。 最终还是秦老夫人拿主意,软硬兼施,蔼然诱哄道,“璨璨,祖母知晓往后肯定会随你母亲居住,不会再回这注定落败的国公府。可你到底姓曲,令煦也是我们曲家长房长孙,往后要承继宗族,兴旺门庭的。你们姐弟关系素来亲近,你总不愿意看他将来接个烂摊子,成日焦头烂额。” “一家子骨肉,打断骨头连着筋,你今日帮我们也是帮自己与令煦。人生在世,祸福旦夕,日后但凡有个万一,你们姐弟也多个帮衬不是,终归独木难成林。” 老人家苦口婆心,情真意切,瞧着当真是慈爱塑骨。 曲静胜似笑非笑,她早在四年前已见识过这副慈悲皮囊之下的不堪冷酷,丝毫不为所动,四两拨千斤道,“祖母也太忧心了些,卫国公府是有丹书铁券的开国功臣,此番又主动上缴颇多奉景佑帝之命从民间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如此识大顾大局,来日新君继位,只有大力褒奖府上的,岂会有难?” 秦老夫人上了年纪,脑子却依然活络。 再加上曲静胜言语中的暗示并不隐晦。 她迟滞须臾,蓦然瞪大一双浑浊眼瞳,一张橘皮老脸上的纹路都撑开不少,不敢置信道,“是你故意引来那徐倓的?你是如何知晓府上宝库位置的?” 徐倓发现宝库时并未张扬,除了登记造册外,东西未曾取走分毫,现在还在原处藏着。 从始至终,宝库被掘之事除老国公夫妻外,只有长子曲邕知情。 至于其余的偏房亲眷,到现在还蒙在鼓中。只当此番纠集来寻曲静胜求情,是求她在庆王与康和郡主面前美言几句,宽宥曲家在过去四年里效忠景佑帝、故意折辱康和郡主母子的无知无理,从轻发落。 秦老夫人过来之前同丈夫与长子商量过,三人意见统一,认为贪墨一事必须暂且遮掩下来,不能在曲静胜面前露了口风,以免事情过于严重,曲静胜就算感念旧情有心相帮也不敢伸手。 总之,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把人绑上船再说。 未曾想,曲静胜竟然是知情的,还不管不顾在曲家众人面前点破了。 这当口,已有偏房亲眷惊疑不定连声质问起来,“老夫人,什么宝库?什么主动上缴民脂民膏?” “怎么回事?主枝贪墨了?” “贪墨?那可是祸连九族的大罪!” 魏卫国公府主枝人少,但偏房可谓人丁兴旺。 七嘴八舌吵闹起来,比那坊间市集还热闹。 曲静胜盯着被众人围着讨要说法,分身乏术的秦老夫人,似笑非笑唤她一声,“祖母,静质还在睡着,您带诸位叔伯婶母去外面说话吧。” 秦老夫人穿过人群,定定望向她,咬牙恨声道,“你这不仅是存心要毁我国公府基业,还要我国公府出首,成为众矢之的,往后再难在京中立足。” 老人家人老心不老,头脑灵光得很。 在知晓是曲静胜故意让徐倓来掘宝库时,便猜到她的用意了。 难怪那个叫徐倓的只是把宝库珍宝登记造册,没有当场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