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意过今春》 1. 故人 《着意过今春》全本免费阅读 庆祐三年,积雪覆京师,凌厉风雪拂过大街小巷。街市上的摊贩支起蓬架开始营业,仍较往日无异。他们或卖面食,或卖点心,热气腾腾的食物纷纷开始出炉,袅袅香气盘旋于皑皑雪日中,为此时落下的霜雪添上了一层朦胧。 清橙跟在父亲身后,缓步经过这些食摊。或因腹中饥饿难忍,或因身体的寒意难耐,卖家的叫卖声,顾客的询问声,盖过了呼啸的风雪声,充斥着她的脑海。 不过没事,父亲说要和她一起去吃馄饨,很快她就能像其他人一样,吃一碗热食了。 到了馄饨店,堂内的暖意瞬间将清橙包裹,她的身体也因此不再颤抖。 苏父寻了一处位置坐下,吩咐小厮:“来一碗馄饨。” “爹爹你不是吃吗?”清橙有些疑惑。家中米粮早已见底,近日他们只能靠着之前所做的馒头勉强度日。今日能吃上馄饨,对饥饿已久的他们来说,十分难得。 苏父讪讪一笑:“没事,清儿你吃,爹爹不饿。” 言语间,小厮将馄饨端到了他们面前,馄饨香气扑鼻。 “好香。”清橙忍不住赞叹,她又问道,“爹爹你真的不吃吗?” 苏父把馄饨推至清橙身前,道:“你吃,这些日子你都瘦了。” 清橙不曾从他口中听过这般关切的话,心中的又添了几分疑惑。她素来都猜不透父亲的脾性,所以只当他是又在赌场赢了一些得意钱,才会有今日之举。 清橙不再推辞,执勺舀起碗中的馄饨。鲜浓的汤底和饱满的肉馄饨下肚,她心底的疑虑在一瞬烟消云散。 毕竟能吃饱一顿饭,才是她的人生头等大事。 一碗馄饨吃完,苏父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道:“走吧,爹爹带你去一处地方。” 大概是吃饱喝足的缘故,此时清橙的步伐比适才来时更为轻快,两人很快就行至了苏父所说的目的地——青楼。 正是一天伊始之时,青楼门前行人稀疏,里头亦未笙歌舞曲,没有人注意到这对父女的存在。 清橙被眼前这幕吓得连连后退好几步,联想今日父亲的怪异举动,才知他这是要将自己卖给青楼。 她欲拔腿逃走,苏父眼疾手快,急忙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劝说道:“听爹爹的话!你去这可比跟着我好过!” “我不要!”自己的猜测在这一瞬应验,清橙的恐惧和失望涌上心头,眼泪夺眶而出。 苏父仍旧紧紧抓着她不放,两人一时僵持在街道上。她的手腕吃痛,拼命想要挣脱,但终究抵不过男人的力量。 “住手!”一清冷声音喝止了这场实力悬殊的较量。 父女两人抬眼望去,是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他五官分明,朗目疏眉间有着不属他这样年岁的英气,目光冷冷落在苏父身上,是一股让人望而生畏的疏离感。苏父忍不住打了寒颤。 而少年郎的身后,站着一位身形颀长的男子,亦在冷眼旁看苏父。 苏父松开了抓住清橙的手,道:“不知二位……有何事?” 黎文苑近前,沉吟了片刻,道:“你要卖她?” 苏父近看少年郎,见他着玄色圆领襕衫,外披白色大氅,腰间系着一块勾云玉佩。猜测出他应是个有身份的人物。 “公子您要?您要的话我便卖给您。”苏父满脸堆笑问道。 “你要多少。”黎文苑的回答不带一丝情绪起伏。 苏父琢磨着这场买卖得来全不费功夫,索性大胆要价:“十两银子。” 黎文苑转首示意,裴越从袖中拿出锦囊。 清橙本以为他们是好心制止父亲所为,想不到竟是要买下自己。先前的那般不情愿如今终是消失殆尽了,取而代之的是妥协。父亲是下了决心要将她卖出去,她再怎么反抗也是徒劳,去这少年郎处应总比青楼好罢? 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苏父想不到他们答应的这么快,双手接过银两,道:“好嘞,公子,我这女儿从此以后就归你了。” 他想不到今日还能收获如此意外之财,喜形望外之余皆是准备再去豪赌一番的畅快,全然把自己的女儿抛诸脑后。他欲就此离开,清橙略带着哭腔问:“爹爹,你真的不要女儿了吗?” 苏父这才恍然想起自己忽略了助他得来钱财的女儿,笑道:“这位公子是个贵人,你跟着他是你的福气。你我父女之缘已尽,以后你就别再认我这父亲了。” 没有任何犹豫,他把话说完就疾步离开了,似怕清橙追上他,似怕黎文苑反悔。 一个决意要将她丢弃的人,又有什么可留恋的?清橙抬手,拭去脸上的泪水,拭去对这位父亲的最后一点情念。她甚至觉得自己早该认清他,早该知自己当一个赌徒的女儿,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黎文苑递给她一方巾帕:“别哭,我带你回家。”他的语气比适才温柔了不少。 这句话在她看来十分暧昧,让她心头一颤。他们相识的时间,还不足以让她信任眼前这位少年,尽管她已经走投无路。 清橙兀自擦泪,没有要接过巾帕的意思。黎文苑微微勾起嘴角,凑近她的耳旁,轻声道:“你放心,我是女儿身,我不会做伤害你的事。” 她的动作来得及快,清橙来不及闪躲。这句话尽数落入她的耳中,如石掷水,掀起心底一片涟漪。 “那你买我是为了什么?”她又上下打量了一番黎文苑。 黎文苑对她近乎冒犯的眼神不以为忤,笑道:“我们先回家再说,可好?” 出来这么久,雪天的寒意连同凄冷的风,重新灌入了她的身体。清橙攥紧衣袖中的双手,道:“好。” …… 黎文苑的宅子在椿树胡同,离皇城很近,是官员的住所地段。 清橙一路走来,心底的猜测也因此应验了几分。想来黎文苑是京中官员的女儿,但他们怎会在天子脚下行欺君之事? 黎文苑一身儒生打扮,显然是长期伪为男子,并非一时的女扮男装。 她随两人进门,入内后见到眼前情景,不免惊异。 这座轩敞的宅子,竟 2. 相遇 《着意过今春》全本免费阅读 鹤鸣楼是京中颇有盛名的酒楼,各类珍馐美味多受文人墨客爱戴,因此也是京中官员的聚集之地。 正值午膳时间,一楼堂内已经座无虚席,堂倌上前道:“客官,二楼的包厢还有位置,我带您去。” 黎文苑点了点头,准备随堂倌上楼。 此时有人正欲下楼,黎文苑一行人也便停住了脚步让道。 不料为首的下楼者却蓦地站在台阶上,迟迟没有要继续抬脚的意思。 他的目光定定落在黎文苑的脸上。 这是一张他不曾忘记过的面容。 那一年万寿圣节,皇帝在奉天殿宴饮群臣后,将他和父亲带回了禁中参加皇室家宴。 当时宴内尽是燕语莺声,长宁公主着碧染罗襦裙,披天水碧纱罗披帛,一头青丝绾成多鬟髻,只有一支银鎏金凤簪作为修饰,明眸皓齿,眉眼盈盈。 即便是再动人的春色,都不及她在荧荧灯光下的明丽笑魇。 她活泼灵动,又不失柔和娴静;她无限妩媚,又不失端庄优雅。 只那惊鸿一瞥,就足够他弥久铭记。 眼前的这位少年,虽束以男子发髻,不论是五官还是神态,都与已经在这世间消失的长宁公主肖似。 特别是她那白暂脸庞上的疏眉朗目,更让顾允樘肯定她或许就是长宁公主。 因她的眉眼,是他见过最好看的。 楼上的人迟迟不下,黎文苑忍不住抬目望去,和顾允樘四目相对。 黎文苑心头一颤,双眸中掠过一丝不快。虽只见过一面,但这是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 前世淮王叛军逼近京师,都督府大都督和副使受命前往扼住淮王的要地迎战。不料他们抵达要地后,违抗皇命擅自投降,让淮王不废吹灰之力占领城池。 顾允樘,就是那个副使。 自家主人久久默然立于台阶处,阻隔了楼下人的路,明怀轻声提醒:“公子,该走了。” 顾允樘恍然回神,悠悠下楼,快行至黎文苑身旁时,紧紧盯着她,开口唤道:“昭文。” 黎文苑凛然一惊,“昭文”是她前世的名字。如今世上已无长宁公主黎昭文,顾允樘又是如何知道这个名字的? 适才因厌恶而躲避他的眼神,如今再次交汇,黎文苑佯装镇定,压低嗓音道:“阁下怕是认错人了。” “我不会认错。”他的回答淡然若水,语气是让人不容置疑的坚定。 这是他们今生第一次见面,他凭什么质疑一个初见的陌生人?黎文苑按下心中不满,淡淡道:“你认没认错与我无关,请你让开,我们要上楼。” 她的这番抗拒愈发激起了顾允樘的好奇心,他想确认眼前人是不是也同自己一样重活一世。 “不如我们趁此机会认识?”顾允樘微笑问道。 黎文苑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再与他争辩,径直拾阶上楼。 望着渐渐远去的倔强身影,顾允樘轻声自言自语:“有点意思。” 此时离他最近的裴越听见了他此言,暗暗咬紧了牙关。从小到大,黎文苑讨厌谁,他便跟着讨厌谁,适才那样的情景,他便知身旁这个男人是黎文苑讨厌的人。 耽搁了一阵时间才下楼,沁云的肚子饿得忍不住咕咕怪叫,她赶忙坐下,嘘声道:“姑娘,快点菜吧。” 清橙初来乍到,实在不知和主人家竟是可以这般自在相处,她顺着沁云的模样,也默默跟着径自坐下。 黎文苑才从适才的慌张中缓过神来,思想前后事,越想越恼怒,吩咐道:“小二,要八宝肉圆、醉虾、炒鸡腿蘑菇和炙鸡。” “这未免太多菜了吧?”清橙满脸惊讶问道。 “无妨,实在吃不完可以带回家。”沁云双手托腮,一脸淡然,显然对黎文苑此举习以为常。 众人翘首以盼饭菜送来之际,包厢的门被打开,进来的却不是饭菜,而是顾允樘。 裴越蓦地站起,挡在顾允樘身前,质问道:“你想做什么。” 毕竟是在行伍出身,顾允樘对他的满腔怒意不以为然,笑道:“我想和……”他看向黎文苑,“这位阁下聊一下。” “好,我们寻一处僻静地聊。”黎文苑回答。今日应是摆脱不了他的纠缠了,倒不如说个明白。 …… 尽头处的包厢,远离喧嚣人群,两人默默静坐,一时皆无言,唯有霜雪落下的声音,听得格外真切。 “你不是有事想问我?现在怎么又不问了。”黎文苑最先打破沉默。 顾允樘抬目,细细打量眼前人,此时越看越坚信心中结论。 “你叫黎昭文?”他的问题直截了当,似把握十足,似势在必得。 黎文苑直视他的眼睛,回答:“不是。” “那你记得我是谁吗?” “不知道。” “是不知道,还是不记得?”他的步步紧逼,不为其他,只为能得到他期盼的答案。 他自己也说不出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愫,只当这是源于对他们的愧疚——那些前世因他的投降而丧命的每一个人。 那年叛乱,那年春雨,一直是他不可言说的痛苦。这样的痛介于种种苦恼和抉择之间恣意生长,以至于他久久不能忘怀。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曾为当年擅自投降后悔过。 现在重新遇到她,是命运在逼他直视过去的悔和恨。是幸,也是他必要经历的劫。 他心中还有一点隐秘的快意,在暗暗涌动。让他回想起了那夜随皇帝入禁中时,司礼监秉笔太监周临对他的暗示:陛下属意你做公主的驸马,这等天赐良缘,你要珍惜。 然而此事后来却不了了之,他几番打探都不得而知其中缘由。 他与黎文苑之间,因此无缘再见。 所以他告诫自己,那些曾经错失的机会,他绝不能再就此放过。 黎文苑拿起桌上茶盏,一饮而尽,缓缓道:“不知道和不记得又有何不同,我只知道我们并非有缘人,没有相识的必要。” 顾允樘为她续上热茶,直言道:“我是顾允樘,你应该知道。庆祐六年春三月,是我弃甲投降,间接害死了你。” 他的回答出乎黎文苑意料,想不到本是针锋相对的局面,竟以他的直率坦言结束。 他既这样说,黎文苑亦不再隐瞒:“我现在是池州知府黎如松的‘儿子’,已经不再是国朝的公主了。” 顾允樘顺着她所说问:“那你为何会出现在京城?” “你敢说,你是个忠君爱国的将军吗?”黎文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出了自己多年来的疑惑。 她曾听皇帝夸赞过顾允樘和他的父亲顾文忠,他们家世代都为武官出身,他们的功名都是靠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用命换来的,黎文苑始终不懂他们为什么会在那样的关键时刻投降。 “我知道你在怨恨什么,但我现在不知如何告诉你其中缘由。”顾允樘垂下眼眸,不再直视她。 “那你到底有没有和淮王勾结?” 她的这个问题较之前一个更加尖锐,但顾允樘仍能从中窥伺出她的心思:“没有。” 黎文苑暗暗松了口气,没有就好,不然她估计今日都走不出这鹤鸣楼…… “你既有自己不能明说的苦衷,我不会强求你,只是你能保证对我的身份保密吗?”她此次回京的理由无它 3. 怀疑 《着意过今春》全本免费阅读 层层雾雨覆于巍峨皇城,灰暗的乾清宫内,黎文苑抱着失声哭泣的皇后,她想寻一理由安慰母亲,只是此刻任何言语都是徒劳。 因她的父亲和兄长,已经倒在了一片血泊中。 而他们的遗愿是黎文苑和皇后一起用他们手中的剑自刎。 黎文苑压抑心中的恐惧,伸手从皇帝处拿起那把利剑。皇后见她此动作,此时才回过神来领悟到,他们母女无人可依,无处可去,除了死,还能有其他选择吗? 黎文苑为皇后拭去眼泪,故作轻松说道:“阿娘,我们一起去寻爹爹和哥哥罢。” 即便再不愿接受,皇后也只能认命:“昭儿,让阿娘先好不好?” 这是她的私心,她不想亲眼见到丈夫和儿女都离自己而去,对她而言,这是比自刎更足以致命的痛。 黎文苑不作阻拦,把利剑递给皇后:“好,阿娘,你先。” 皇后皇后紧紧握住黎文苑的手,苦笑道:“昭儿,他们快来了,你也要快些跟上阿娘,知道吗?” 黎文苑点头,一直隐忍着的眼泪夺眶而出。 顷刻,剑刃入喉,皇后轰然倒地,血液喷涌而出,溅到了黎文苑的面庞,血与泪相融,痛与悲相融,自此,她的至亲都已离开人世。 没有过多的思考,她利落拿起利剑,结束这场短暂的人生。 黎文苑睁开眼睛时,窗外的日光已经铺满了整个房间。 她拭去额间细密的冷汗,起身下床。 数不清是多少次做这个梦了,其中的恐惧与绝望,她已经习以为常。 今日是元月十八,她有件要紧事要做——去书肆。 穿戴整齐后,她和裴越一起出门,想不到才走出胡同,就遇到了迎面走来的顾允樘。 他倒是有一身好本事,只一天时间,就知道了她的住处。 “这么巧,要去哪?”顾允樘笑道。 天下哪里有这么多巧合,分明就是他有意而为,在此截道。 裴越下意识要将黎文苑挡在身后,刚伸手才又想起来昨日之事,黎文苑悄悄挪步,挡住了他的动作。 这一切,都被顾允樘尽收眼底。 黎文苑回答:“去西华街的书肆。” “那我也同你一起去?” 黎文苑蹙眉看着他,试图阻止:“不用了吧,你一个武将,和我去书肆做什么?” 在顾允樘听来,这是对他的诋毁。他虽为武将,但也是世家大族出身,还不至于不通文墨。 顾允樘的眼底掠过一丝浅浅笑意,对她的话不置可否:“那我送你吧?” 黎文苑看向他的身后,马车正停在街道上,等待主人入内。 …… 逼仄的马车内,两人相对而坐。 “再过几日你就要参加会试了,怎么还到处闲逛?” “去书肆也不影响我科考,”黎文苑的语气带着几分不耐烦,“你今日来找我做什么?” 昨日两人开诚布公道清了诸多情事的脉络,但黎文苑的对顾允樘的戒心还在,她不想他知道自己的任何行动。她透露给他的那几分消息,不过是她念在他驰骋疆场的不易罢了。 顾允樘察觉到她的心思,不紧不慢提到了他昨日未曾说出的问题:“你真正了解过淮王吗?我今日找你,就是为了此事。” 黎文苑实际对这位皇叔了解甚少。她出生的时候,淮王已离京就藩多年,未得皇帝敕旨,各亲王不能擅自回京,黎文苑极少能见到淮王。 她本就不在乎至亲以外的任何人,当时自然不会特意去了解与自己不相熟的皇伯。唯有一点她深知——皇帝和淮王虽非一母同胞,但关系比亲兄弟更甚。 而她如今重新探寻到,只不过是偌大冰山的一角。 黎元景,为淑妃所生,十三岁被封为淮王,七年后就藩云州。云州是边塞要地,温元景领四万大军戍守,他是个智谋将帅,镇守期间治军整肃,多次率军平定外敌的侵入。他在庆祐五年十月起兵,短短五个月就能攻入京城,想来这与他善战有关。为他开启京师城门的林珣,是眼下黎文苑急需找到的人物。 她今日去书肆,就是为了制造接近林珣的机会。 黎文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顺势问道:“那你呢,你了解?” 顾允樘知道,即便昨日那般坦言,他们之间还是保持着横有芥蒂的安全距离,他说出了心中所想:“我们都是在军中驻扎的人,为将为兵的心思,我至少能猜透几分。” 他所说的确实不错,她对淮王有恨,所以只一心想找到他的破绽,难免会遗漏对这个人真正的体察。 “在你看来。他是什么样的人?” 顾允樘笑道:“我的问题你总避而不答,我现在也不想回答你的问题。” 黎文苑哑口无言,想不到他是如此滴水不漏,她竟从他这得不到半分好处。她忖度片刻,索性直接同他交易:“你想问什么?” 顾允樘掀开车帘望向沿路,朔朔寒风刮入车内,顿时让人精神一振。 “你去书肆,是为了什么?”只短暂片刻,他便缓缓收手,外面的喧闹再次被隔绝。 为了在这场较量中更具优势,黎文苑故作姿态轻松,漫不经心道:“与林珣结交。” “你错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凭什么和你一个无名小卒结交?” 谈经论道、博闻强记是黎文苑最擅长的,她有信心在科举上拔得头筹,这是她与林珣相识的筹码。 养客之风在京中盛行,京中官员多有结识文人墨客之好,林珣也不例外。 见她不语,顾允樘更加严厉地提醒她:“林珣心思缜密,能成为他门客的人少之又少,你切勿贸然接近他。” 他的语气坚定,还带着几分关切,黎文苑点了点头。 “你的问题我回答了,接下来你该回答我的问题了。”黎文苑再次将话题引入原来的轨迹。 顾允樘略一笑,对她的执着态度甘拜下风:“你还记得他的长子是何时离世的吗?” 黎文苑略一思索,惊道:“今年春三月。” 顾允樘点头,道:“他起兵回京那年,恰巧就是春三月。不管是巧合还是有意,应都和世子的死有几分关系。” * 他们的故事始于建德三十二年。 他们相遇在人烟阜盛的街市。那时的她伫足在绰绰花影前,那样的容止,那样的端庄,那样如画的景象,让那位亲王不禁为她失神。 在那样的一瞬间,亲王心生了要永远拥有画中人的欲念,尽管那时他新婚不过逾月。 后来他向自己的父亲请示纳这位商户之女 4. 茶馆 《着意过今春》全本免费阅读 茶馆内,黎文苑举目张望张望,顾允樘正坐在离窗台最近的位置。 窗外漫天飞雪,少年的一席白衣,与雪景相映相衬。他看向黎文苑时的温和眼神,没有武将的戾气,更像是位在等待友人儒雅书生。 黎文苑收回目光,上前落座。裴越略一踟蹰,学着明怀的模样,站在了黎文苑的身侧。 “你也坐下,”黎文苑抬手拉了拉裴越的衣袖,笑着看向顾允樘,“你不介意吧?” 他素来不拘小节,所以由着她的性子,顺便附和道:“明怀你也坐下吧。” 明怀哪见过顾允樘这般顺从别人,此时心中对黎文苑敬佩不已,朝黎文苑投去了一个肯定的目光。 可惜这个目光只有裴越捕捉到,而他认为,这是明怀对黎文苑忤逆自家主人的不满。 堂倌端来了一壶松萝茶,为他们四人倒上,滚烫的雾气萦绕在他们之间,使顾允樘看着她的视线逐渐模糊,就像他眼中不明的情绪一样。 松萝茶,是她从前在宫中时最爱喝的。 他是怎么知道的,这难道是巧合吗? 未等她开口,堂内的楼台,出现了一位白发老翁,他手持纸扇,徐徐坐下。 众人的目光齐齐聚在他身上,等待他开口。 这便是顾允樘带黎文苑来的目的,听一出她未曾知晓的帝王往事。 说书先生先点名今日的故事主题:“今日我要讲的,是当今圣上和淮王幼年时发生的一段逸事。” 按理说,宫闱内的情事,平常百姓不能随便当众议论。 曾有一次,有人以自己所知的宫闱情事为谈资,在茶馆里大声议论,在场者不乏奸诈之人,暗自将他此举当作罪证,一纸状书告到了通政司。 没想到皇帝看到状书后不以为忤,反而还默许此事。 经此一事,人人都道当今圣上是开明仁君。 既然皇帝都不介意百姓议论宫中事,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也就更不害怕了,所以京中茶馆也因此成为了百姓们的八卦之地。 说书先生捋了捋白须,问道:“人人都知陛下和淮王关系甚笃,但你们可知他们为何关系甚笃?” 无人回答,众人一脸茫然,等待他说出答案。 黎文苑疑惑的看着顾允樘,难道除了淑妃和先皇后的关系,还有其他原因? 顾允樘眼神在她和白发老翁之间游动,示意她认真听。 说书先生开始款款叙述:“那年陛下五岁,淮王九岁,他们一起在御花园玩闹。陛下身旁突然出现了一宫女手持利器冲向他,身边的内侍被宫女这突然的举动吓住,所以都还来不及反应去保护陛下。只有淮王离陛下最近,所以他自己用身体替陛下挡下了一刀。所幸当时一片混乱,那宫女并没有伤中淮王的要害。” 有人惊道:“那宫女是什么人?竟敢犯这样的杀头大罪?” 说书先生叹了口气,继续说道:“那年她的家乡因灾荒流民四起,但先皇执意照收所有灾荒地方的税粮。她的家人因家中无米,又无田地可种,便活活饿死了。她对先皇心有怨恨,却没有办法接近先皇,为家人报仇。几经考量一番,才决定选中当时为先皇嫡子的陛下作为报复对象。” 这样的理由,出乎众人意料,让人唏嘘。 都说乱世平民如草芥,殊不知,即使是太平盛世,在天灾人祸面前,万民也无能去反抗、去争取。 这些人世间的阴暗处,过去在千娇万宠下长大的黎文苑,并不懂其中的艰难,而今她自己成为平民中的一员,才感同身受到了其间苦楚。 普天之下,只有一人为王,却有万民生活在这片王土之上,比起谁是他们的君,富足的粮米和银两较之而言更为重要。 因她也成为了他们,所以今生她不仅将保护皇帝的帝位视为最重要的事,也将为万民谋福祉的信念铭记在心。 一个声音将她从千头万绪中拉回:“所以之后陛下更敬重这位兄长了吧?” 不难想象,这件事对当时年幼的皇帝来说有着怎样的意义,对他爱护有加的兄长在危险面前奋不顾身保护自己,他应是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份情义的。 说书先生道:“不过后来陛下因为先皇每日定的学习任务繁多,和淮王便也不再像从前一样镇日相伴玩闹了,但他们仍旧情谊甚笃。据说淮王要搬到宫外的信邸时陛下还央求了先皇许久,这本就是亲王必行之事,所以先皇未答应陛下的请求,只是破例允许陛下每月出宫和淮王见面。” 这等情谊让人不禁好奇淮王就藩时,皇帝是怎么样的心情:“那淮王就藩时陛下也出宫相送了?” 说书先生点头道:“这是自然,淮王就藩那日,陛下与淮王一同策马行至城池外几里处才道别。” …… 黎文苑觉得顾允樘像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他知道自己的所想,满足自己的所思,让她无从把他视为敌人。 目前为止,她对顾允樘的戒备,开始在他的一招一式下,渐渐瓦解。 “在想什么?” 茶喝完了,故事听完了,他们正在回程的路上。 黎文苑有点犹豫,各种念头在脑海翻涌,须臾,终还是问出了那个她觉得无礼的问题:“你是怎么死的?” 自他们相识以来,她一直是占下风的那个人。她的身份,她复仇的心,她的计划,他都知道,而她仍对他知之甚少。 她不喜欢这样,她想要握住这场博弈的主权。 尽管这是她单方面认为的博弈。 顾允樘的眼眸转瞬暗淡下来,种种旧事再次涌上心头,他顿了顿,说出了自己不愿提起的过去:“战死。” 战死,注定是兵士必要经历的一遭,即使是顾允樘这样身处高位的将军也不可避免。 但他的黯然神伤,他没有后半句的回答,让她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你有很多遗憾吗?” 顾允樘的眼波泛起流光潋滟,他迅速垂目,躲避黎文苑的目光。 他的遗憾,是他万般弥补都无法完满的存在,所以那年征战,他才会抱着必死的心去杀敌。 那时他像孤影游魂般活在世上,唯有在利剑插入他身体的那刻,唯有在他将死之时,他才觉自己是活着的。 那一瞬的感觉,虽然短暂,但是弥足珍贵。 关于那年的事情很多,他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该不该说起,出于他的自尊心,他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口。 * 黎宅内,沁云正在教清橙识字。 清橙看着旁边聚精会神教她写字的沁云,问道:“你的字是姑娘教的吗?” “是啊,我和裴越的字都是姑娘教的。” 清橙撇了一眼她秀丽的字,再看看自己纸上的这些歪歪扭扭的一撇一竖,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目露艳羡神色。 要是她能早点遇到黎文苑 5. 会试 《着意过今春》全本免费阅读 顾允樘在书案前临摹字帖。 自白日回府,他的心神就一直系在黎文苑身上,眼下只有提笔临帖,才勉强让心绪安定下来。 “你有很多遗憾吗?”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在那段余下的时间里,他们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她要离开,她也没有再追问。 她下车前看着他的眼神,没有责怪,没有质疑,她尊重他的选择,她给他想要的体面。 他手中的笔,缓缓偏离了文字原有的轨迹。 一旁为他研墨的明怀伸手提醒:“公子,字写错了!” 顾允樘蓦地回神,停下了手中动作,他将笔搁置一旁,慢慢坐下,问道:“明怀,你怕我吗?” 这话题来得突兀,明怀不明就里,疑惑道:“不怕呀,你是我的少爷,我怕你做甚。” “那你觉得外人怕我吗?”他想到了今日黎文苑和裴越的小动作,他们分明是在提防他。 明怀顺着他的话意,细细琢磨了一番,得出定论:“我觉得公子你就算不穿铠甲,周身还是有一股杀气,在外人看来,应该怪吓人的。” “你怎么不早说?” 他这陡然一问,明怀心觉冤屈,喃喃道:“有杀气不好吗?要是人人都怕你,那不知该有多威风,在战场上还能免了你动刀的力气。” 他把一通歪理说得凿凿有据,差点把顾允樘也绕了进去。 “你觉得昭文怕我吗?” “黎姑娘当然不怕你了,她能随意指使你不是?她怎么会怕你。” “你怎么知道?” 明怀嘿嘿一笑:“当然是我会洞察人心,所有事情,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往往是置身事外的人最清楚局中人的一举一动,顾允樘挑眉道:“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日后我可要好好考考你,看你到底是不是这么厉害。” * 时间飞快流逝,转眼就到二月初九,会试之日。 这些时日顾允樘没有再和黎文苑联系,或许是军务繁冗,或许是刻意躲避,总之都是不能述之言语的苦衷。 黎文苑不再多做他想,正准备进入一众举人的队列,忽然一个声音唤住了她:“昭文。” 是他。 他们隔着人流相望,他的目光都带着焦灼,带着关切,他趋步行至她面前。 他们之间似形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化解了多日不见的尴尬,顾允樘笑道:“差点就赶不上了,还好你没进去。” 他的额上是一层薄薄的汗珠,黎文苑指了指自己的额头,道:“看出来了。” 他一面环视四周,一面用衣袖擦拭额间,认真嘱咐道:“你好好考,答卷的时候记得不要心急。” 她嗤地笑出声来:“知道了,你快走吧,我要去排队搜检了。” 他仍旧依依不舍地看着她,多日不见,她似乎清瘦了不少。 黎文苑见他没有动作,催促道:“你不走,我可要走了。” “你走吧,我在旁边看着你进去。” 就这样,她在他的注视下进入了一众举人的队列。 会试的搜检有明文规定:止就身搜检,举巾看视,不必屏脱衣服,剥露体肤。(1) 黎文苑很快便顺利入院,她没有回头,所以不知道那人还有没有在看着她。 …… 会试一共有三场考试,一场三日,在贡院的这段时间里,既考验能力,又考验耐力,许多人在这场漫长的考试中汰黜。 时值春寒,许多人因为写字的手被冻僵,只能停下手中动作,捧着手炉稍作休缓。黎文苑却不为寒意所阻,仍旧专心致志答卷。眼前的这份答卷,书写的是经义,牵系的是她的未来,她不敢有半分懈怠。 行至今日,她已经离自己期盼的目标越来越近了,她坚信,她的一腔热血注定会让她得到她想要的结果。 满心欢喜去做一件事时,总会觉时光飞逝。 多日的考核终于结束,黎文苑绷紧的心弦总算到了卸力的时候,她步履虚浮,精疲力竭地离开了贡院。 脸上本满是疲惫之色的她,见到眼前一幕,顿觉倦意全无。 他们是她的朋友,亦是她的家人,他们三人齐齐站在不远处翘首以盼,满心欢喜等待她的出现。 她之前不是说过只用裴越来接就够了吗? 她快步至他们面前,道:“你们怎么都来了。” “会试结束是件开心事,我们想第一时间和你一起庆祝。”沁云回答。 裴越提起手中的食盒,道:“我们还怕你饿,专门先给你买来了鹤鸣楼的点心。” 清橙补充道:“有你最爱吃的雪花糕。” 黎文苑心里很是感动,她很想不顾众人的目光和他们拥抱,因为这是她认为的,最真诚、最炙热表达爱意的方式。 * 车舆在椿树胡同停下,四人脚步轻快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平素寂静的胡同,今日格外喧闹。 黎文苑看着仆役来往搬运沉重的箱子,问道:“是有新户搬过来了?” 还未等到回应,她便被重重撞倒在地,箱子里的书籍也随即散落出来。 “公子对不起,公子对不起……”肇事者十分诚恳地给她道歉。 裴越连忙将她扶起,黎文苑摆手道:“没事。” “怎么这么不小心!”一个低沉的声音质问道。 黎文苑循声望去,来人着黑色窄袖圆领袍,头戴垂脚幞头,约莫四十年岁。 “快收拾好这里,”他先是叮嘱小厮,然后转首关切黎文苑的状况,“公子没事吧?有没有伤着哪里?” “无碍。”黎文苑淡然一笑。 “那便好,我的人行事不知轻重,望公子莫怪。”他拱手道。 黎文苑看了眼忙碌的仆役,随口一问:“不知是哪位大人搬入此地?” “兵部左侍郎林珣,林大人。” 想不到苦心打算接近的人,如今竟然近在咫尺。 回到宅子后,黎文苑和裴越径直前往书房。 黎文苑问道:“我之前让你打探的消息,你打听的怎么样?” 裴越开始叙述他差人打听到的内容:“他的父亲只是个户科给事中,在四年前致仕,与林珣的母亲一同回乡。林珣并无妻妾,现在只有他一人和家仆住在家中。他休沐日常常闭门不出,去处也不过是首辅的府邸和书肆这两处地方,偶尔也会与兵部的同僚一齐去酒楼。有一点倒是奇怪,他竟与淑妃的弟弟赵柏清私交甚笃,赵柏清常去他家中。” 自黎文苑决定暗查林珣起,在朝的官员里她都特意稍加了解了一些。赵柏清,现任詹事府少詹事,是辅佐太子之职。如此看来,皇帝似乎极其信任淮王一脉。 黎文苑顺势问道:“他们是何时相识?” 裴越答道:“具体何时不知。” 黎文苑嘱咐道:“他既来了此处,我们就不要再有其他动作了,免得打草惊蛇。” 虽理清了其间一道脉络,对眼下局势却无益处可言,唯有林珣和赵柏清的关系仍是可打探的。 黎文苑略一沉吟,开始为日后做打算。 在京中调查淮王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林珣为人谨慎小心,她即便将来入了翰林院,和林珣也是在不同官署,终究难以接触。 云州才是谋反要地,只盯着林珣一人大概对调查起不到什么成效。 若是能直接在 6. 廷议 《着意过今春》全本免费阅读 明怀回到都督府时,顾允樘在心不在焉擦拭剑刃。 “怎么样?”顾允樘凝神问道。 “会元。”明怀一脸自信,就像在宣告自己的名次。 顾允樘问道:“那两幅字帖她喜欢吗?” 他原本以为自家公子的字帖黎文苑应该看不上,没想到她拿到字帖后竟然大为夸赞了一番。 得了她的赞许,在公子这边,他便好交差了。 明怀露出了满是得意的笑容:“她很喜欢!” 顾允樘欣喜之余又暗暗松了口气,看来她马上就能入朝为官了。 这代表着那些悲伤的、遗憾的、痛苦的过往,也正在如期悄然而至。 庆祐三年三月初一日,殿试举行。 殿试之日,皇帝亲临奉天殿,文武百官皆具公服立班于殿内外,黎文苑等一众应试者在礼部官员的指引下进至奉天殿的丹墀内,这是今生黎文苑初次近处见到皇帝,他戴兽翼冠,着宽领窄袖缎袍,腰系金带,面色威严,正襟危坐于殿中。 在一个失神的瞬间,她忆起和他相处的过所有时刻,都不曾见过他此时的神情,她首次觉悟到,他是和蔼可亲的父亲,十全十美的夫君,更是坐拥天下的国君。现在他们各据一隅,黎文苑却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远到了极处,只因他是君,她是臣。 幼时,黎文苑见身为太子的父亲每日都要出席讲筵,于是对此心生好奇。 后来她和太子提及了此事,太子笑问她:“昭儿也想和爹爹一样听讲官论经吗?”黎文苑双眸闪亮,展露明丽笑颜,依偎着太子,道:“想!爹爹,我也可以去吗?”,太子回答:“当然。” 翌日,太子便安排黎文苑与两位哥哥一同进学,讲官是东阁大学士杨宗道,他颖敏笃学,十岁通六经大义,十四岁成为诸生,为官清直,是以被皇帝选为东宫之师。 杨宗道讲学到:“国朝选举之法,以科目为盛,卿相皆由此出。” 长子道:“听闻此前陛下在殿试上颁的策题关于‘安民’,考察的是士子平素的学问经济,不要求字画工致,只需他们研讨民生。我想这确是培养经世致用之才的好办法。我曾看过新科状元的文章,文理通畅,立论高远,的确是极好的。” 杨先生颔首微笑,悠悠道:“确是。” 黎文苑思索片刻,问:“状元郎如此厉害,以后也会像先生一样,成为大学士,成为爹爹的讲官么?” 杨宗道回答:“进士及第者,皆会入翰林院,翰林院是国朝储才之所,入翰林者,此后大多数都会在京中为官。” 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1),这是黎文苑第一次知道内阁选拔人才的标准。 晚间太子询问黎文苑今日讲堂所学,黎文苑回答说:“先生今日讲科考一事,我常听爹爹和嬢嬢谈论朝中事,自然对这也是略知一二的。” 王妃假意用团扇拍她,道:“净胡说,小心被外臣听到,责你我私议朝政。” 太子和言道:“无妨,这里只有我们一家人。”他侧首继续问黎文苑,“那昭昭可学到这科举其中道理?” 黎文苑回答说:“若我是男子,我也想参加科考,我要写厉害的文章,成为状元!” 太子想到她平日偷懒不读书的模样,打趣她:“你镇日就知道偷懒,怎么当状元?” 黎文苑黯然一叹:“那倒也是。” 往昔的一句戏言,在今生实现了。 鸿胪寺序班把策案置于奉天殿中间的通道上,黎文苑敛去眉间怅惘之色,随诸举人在赞礼官的主持下行稽首礼。皇帝和文武百官先后退朝后,大家各就试桌答卷对策。 今年的策题关于“治天下”,黎文苑神情专注书写答卷,在字画上她不敢出错。以往常有举人策内有几字错误,因此错失了入一甲的资格。字画工致这样虔心努力便可做成的事,黎文苑自然是不会轻视的。 至纳卷时间,众人待受卷官封卷后,一齐离开奉天殿。 * 国朝之例,殿试后一般仅有两日的阅卷和读卷时间。 两日后,诸举人身着深色蓝罗袍,手执槐木朝笏,列班于丹陛之下,参加传胪大典。殿试分三甲录取,读卷官集体拟定三甲的名次,一甲三名则由皇帝御批。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2) 待中试举人至丹陛下向东立静候胪唱,皇帝下旨:胪唱开始。 礼部尚书兼胪唱官林德盛拆开第一封试卷,高声宣读道:“第一甲第一名黎文苑,授修撰!” 黎文苑到丹陛鳌头处跪拜后,远远地看向殿内的皇帝。若他们相识,若他们是至亲,她大概就可告诉他自己心中的喜乐罢?只是,这终究是她不可展望的奢念。 她微愣片刻才转身回到队列中。 黎文苑本以为传胪后就能入班翰林院,不想还有恩荣宴、谢恩仪、释菜礼等一应情事。 待她入翰林院时,已近三月中旬。 翰林院设在承天门左侧,内部分为翰林院官署、文史馆、文翰馆三个工作机构,另还有一排平房为存放朝廷诏旨、各部院档案邸报的衙舍,名为文牍房。 内阁大学士有杨宗道、林德盛、齐和宇三人,均出身翰林,因此翰林院中有专设的内阁公座,一切公务行移,皆用翰林院印。 黎文苑缓步进入文牍房,此时她已到翰林院就职数日,因四月便入文渊阁进学,长官没有另外给他们这些新科进士安排事务,平素她多在这文牍房度日。 这几日她一直在看云州相关的档案文移,只为能从中找到淮王在云州发生的事宜。 文牍房平日鲜少有人来此,现下这文牍房只有她一人。她在书案上翻阅许久,疲乏到了极点,于是索性以书掩面,仰躺在地上。不料刚躺下,就听见地面响起脚步声,她慌忙起身,直视来者眼眸。 是一名内臣,他朝黎文苑躬身一揖:“大人,首辅大人命我带您至文华殿。” 首辅杨宗道是翰林院掌院学士,为翰林院长官,一个月后庶吉士入文渊阁进学的老师便是他,黎文苑几日前在恩荣宴上已见过这位昔日的老师。 前世黎文苑自庆祐元年起就不再同两位哥哥一起修学,后来关于这位老师的消息她并不知晓,只在皇帝的只言片语中得知杨宗道已累官至内阁首辅兼吏部尚书。 现今一切都按照原来的轨迹循次而进,她心中的不安转剧。 文华殿是皇帝经筵之所,皇帝不在时,群臣也会在此举行廷议,坐而论道。翰林院需有人负责廷议纪录,杨宗道此时命她前往,应是负责此职。 黎文苑进入文华殿时,殿中大臣已悉数就坐。一先生形容清瘦,端坐于群臣之首,朗声道:“想必大家已知今日廷议之题了,云州战危,皇上有意责兵部派兵驰援,各位意下如何?” 此话一出,在坐众人的满腹话语在此刻得以诉说,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 “这虏寇屡犯我国疆土,是腹心之疾,此次云州战危,可见他们是有备而来,现下派兵驰援,是朝廷制虏的一大机会,何不趁此与他们决战?也好保边境此后无患。” “派使臣前去与他们谈和才是朝廷之道,贸然迎战未必 7. 联系 《着意过今春》全本免费阅读 翌日早朝,皇帝命兵部左侍郎林珣出为总督前往云州援助淮王。 徽州、怀安两地的督抚正被押送回京,朝臣也在这风波将起之时得知了其间诸多情事,对兵部渎职一事有一腔怒气正无法发作,未等皇帝问责,朝堂上便沸反盈天。 或言兵部和户部上下都被徽州和怀安买通,这两地的督抚谎报兵士人数,坐吃兵士军额;或言兵部尚书许桓有不臣之心,包庇自己的门生贪墨军饷;或言兵部和户部内多有奸猾之人,必须彻查。 言语间,众臣悄悄打量皇帝,天颜只带着一丝疲惫神色,和往日无异。 待众人言讫,皇帝才道:“兵部和户部渎职一事朕大抵都知道了,众卿若无其他事情禀奏,今日就到这吧。” 皇帝的反应出乎他们所料,两班朝臣难免交头接耳,黎文苑听见有人说道:“前些时日庆阳的都督为了黩货,杀死了运送军粮的运夫,皇上当时便雷霆震怒,今儿是怎么了?” 他身旁的翰林回答:“昨夜云州送来了告急军报,战事久持不下,军队折损惨重,淮王的长子更是因此战死。” “这和问责兵部有何干系?” “陛下大抵是心中不痛快罢,从前淑妃和皇后亲如姐妹,咱陛下和淮王自小一起长大,自然也就如亲兄弟一般,眼下云州因朝廷耽误战机,淮王之子又死在了虏寇手下,陛下应是正担心他那位兄长罢。” “那兵部和户部的事就这样搁置了?” “这次牵涉的人可远比上次庆阳那会儿多,皇上不过是想让这风浪更大些罢了。” 这日散朝后,各路弹劾兵部尚书许恒的奏章被送到通政司,其中内容大抵都和早朝时所说一样,这场贪墨案以兵部尚书为首,其余参与人员多为户部的官员。 皇帝马上便命三法司立案,兵部尚书、户部尚书等人皆一齐下狱。 前方战事未息,朝中一片吊诡气氛,大家都猜测淮王会因长子离世消极怠战。 然在朝廷援兵到达后,战势扭转,虏寇节节败退,而淮王始终舍身奋战于疆场,上呈皇帝的军报中只提战事艰苦,将士马革裹尸,只为护万民平安云云。 与此同时,诸臣还关注世子丧葬一事,皇帝本想以亲王丧仪厚葬世子,但淮王在家书中推辞说,世子自幼在云州长大,云州于他而言已是故土,所以他恳请皇帝允许世子葬于云州。 皇帝答允了此事,同时辍朝三日,命在城军民着素服五日,以悼世子。 * 然而这几日后,更加棘手的事接踵而来。 近来多地出现饥荒,官员上报后,赈灾所用的一百余万石粟谷也从预备粮仓分发至灾伤地方。虽云州战势稳定,赈灾事宜及时,今岁战事和灾厄共起,皇帝依然忧心忡忡。 黎文苑重新入班的这一日,文华殿的廷议再次开始。 今日的廷议,皇帝亲自参加。 待黎文苑进入文华殿时,群臣已分立两侧,皇帝未至,他们只接耳私语,气氛不似往日般轻松。 俄顷,皇帝入殿于御座上坐下,群臣跪拜齐颂:“陛下万岁。”皇帝命众臣起身后问道:“现在赈灾情况如何?” 新任户部尚书出列回答:“回禀陛下,定州、元江两府已从预备仓中取余米五十万石,莱州、平阳连年出现饥荒,去年丰年也粮食紧缺,所以秋粮仅足兑运,现在预备仓没有贮粮,当地官员已经号召家中粮米富余的人家借贷粮米给饥民,待漕运的粮米到达后,就可以开仓放粮。” 皇帝道:“今年春雨雪连旬,百姓苦之,这四府今年的税粮就一概全免吧,至于日后再遇到预备仓无米一事,你们怎么打算?” 吏部右侍郎出列,开始慷慨激昂地说道:“陛下,还有一事和粮仓有关。自乾治初年起,江南百姓运粮至各官仓的事宜都是依仗朝廷军队,按律令规定,百姓只需根据地方远近之差,按照每石粮,南直隶六斗,北直隶五斗(1)的标准给与军队一定酬劳来完成每年的税粮交纳,但近年部分官员却利用兑运行侵欺积滑之事,他们联合负责兑运的总兵,强行加收百姓的粮米,谎报送京的粮米数额,私自贩卖粮米,这些贪吏的作为我都已记录在册,请陛下明察!” 他从袖中取出奏疏,双手高举,等待皇帝的反应。 皇帝身边的内臣看了一眼皇帝,得到许可后下阶从吏部右侍郎手中接过奏疏。 皇帝打开呈上的奏疏,细细读过后,冷冷道:“京察还没开始,你们倒是给都察院和吏部省了不少事,你们想朕怎么罚?自请降黜可好?” 群臣不论“你们”所指是谁,单听闻皇帝要降罪,便齐齐跪倒一片。他们因无法回答皇帝尖锐的问题而保持着沉默,只有杨宗道一人站立于群臣前列。 他建议道:“陛下,每年运送到京师的粮米定额为四百万石,存粮足够京师的用度,饥年粮食征纳对灾伤地方的百姓而言负担太重,朝廷不如改去以往的征收律令,凡是分派粮多和灾荒的地方,都按粮折价收银,这样实行可以充盈银库,百姓也不必被过多征收钱粮。” 皇帝点头道:“这法子好,是个裕民之计,这件事就按照阁老你说的办,内阁回去拟定好策略,改日我们再商议决定如何实施。” 这次廷议比以往黎文苑参加过的任何一次都有所不同,极快的结束,极简的议题,就连群臣都相较平常更为沉默,或因皇帝在殿内,或因即将到来的京察。 皇帝没有就官吏加收粮米这个话题继续进行下去,黎文苑却知他心下已经有了打算。 曾经她以为皇帝不是杀伐决断之人,譬如他没有削去淮王的兵权,譬如他放任淮王的军队直逼京师,因上次兵部尚书许桓的贪墨案改变了她这一看法。 那日言官弹劾许桓的数本奏章送到通政司,刑部迅速将在京涉案官员带回审问,三法司两天时间就完成了初审和复审,甚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递呈上来的各条款罪证都体现出三法司绝对的公允,让人不容置疑。 他们是皇帝手中的利刃,在欺君罔上的官吏面前,可以伺机避其锋芒,亦可以伺机为君主冲锋陷阵。 审判这场贪墨案的人,为了等待这一时机做足了充分的准备,当贪吏出现,这把利刃就会听从君主指令,直击贪吏要害。 …… 一月后,京察开始。 此次京察,礼部尚书林德盛致仕一事最出乎黎文苑意料。 按照旧例,五品以下的在京官员由吏部和都察院共同考察,四品以上的官员则上呈自陈,走走这京察的过场。 林德盛今岁仍按往常一般安然上呈自陈,不料当日就有言官上书弹劾他远在家乡的父亲强占民田且行贿赂之事。 这事本不严至他致仕,因他父亲所占的五亩田有与卖家的画押凭证,贿赂之事则是他父亲去岁中秋送与当地知府的一坛陈酿。 这于林德盛可谓冤屈,他上疏自辩清白后,无奈言官又将矛头引向林德盛在朝结党,俱言林德盛从前与前任兵部尚书许桓交好,是为同党。 在朝臣工之间有一种无言的默契,何人隶属何党,何人隶属何派,他们心中皆如明镜一般,党争之人所忌的无非是像如今这般把其间隐秘关系开诚布公。 清流一派尚且可言是为国为民,但像许桓这等奸党是帝王最不喜的,所以眼下言官此招对林德盛而言实为致命。 林德盛当即便在皇帝面前恸哭不已,极力撇清自己与许桓的关系,述说自己多年来是如何恪尽职守,如何尽忠陛下。皇帝只道清楚他多年的艰难辛苦,免去他内阁成员一职以了结此事。 但即使如此言官仍不罢休,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之下,林德盛上疏致仕,结束了他三十五年的仕途生涯。 * 京察在吏部和都察院的主持下开始,与此同时并举的,还有文渊阁的教习。 文渊阁内,众人安坐于自己的书案前,杨宗道环视一番,道:“今日是你们正式入馆进学的日子,你们要清楚,文渊阁与你们平素所入的学堂不同,你们在文渊阁进学,务在通达国体,熏陶德性,以储朝廷异日之用(2)。我们的日课以天下庶政为要,大小政务都是我考察你们的标准,在我面前你们大可阔论,听明白了吗?” 众人齐声答应了一声“是”,杨宗道继续说道:“今岁云州的战事让朝廷大臣在边疆武备上多有看法。有人上疏陛下说每岁诸边耗粮百万,士卒杂役纷繁还要运送军粮,兵力难免疲惫,边疆荒废的田地众多,朝廷不如下令士卒自行开垦荒田,明确赏罚以助此法施行。边疆不必靠大量征粮就能自行产粮,于诸边和百姓而言是便利之计,你们认为此法如何?” 一庶吉士道:“此法看似简单易行,但施行起来却是件难事,兵士每日要操练,哪还有闲心去管那一亩三分地,他们本就可以拿到各地的征粮,平白自己种田做甚?” 一庶吉士又道:“既有赏罚,那这赏赐的标准定需仔细斟酌。” 黎文苑思量片刻,道:“军中并非人人都上阵杀敌,这种田的活自然是有人愿意干的。” 有一人质疑:“且不说每岁都有地方受天灾所困,就算边疆开垦了田地,种上了田,若遇到战事又该如何?” 黎文苑接话:“这位同僚说得对,你考虑得很周全。此前云州战危,我在京师都觉惶惶不安,更不必提身处其中的士卒了。” 杨宗道本以为他还会再争辩几句,想不到他竟这么快便认同了对方的看法,笑问道:“景渊,这真是你的想法?” 不料自己的心思被杨宗道猜到,黎文苑只能老实回答:“我的想法很简单,若真有战事发生,不论是城守城陷,那田地里的作物自是不会长腿逃跑的,所以继续耕作也无妨。战胜了,便不必担心接下来的乏粮问题,战败了,便只好拱手让人了。至于天灾,我们也只能听天命罢,种与不种,结果都一样。”说完, 8. 老师 《着意过今春》全本免费阅读 这天日课与杨宗道昨日所说不同,他没有讨论庶政,而是谈起了春秋时期的一个故事。 “智氏当时为晋国的六卿之一,智宣子作为智氏一族的族长,选择自己的次子智瑶作为继承人。族人智果认为智瑶徒有才能而无仁义,不是继承者的最佳人选,但智宣子没有采纳智果的谏言。智瑶继位后,自恃位列四卿之首,率韩、魏两家攻打与自己结怨的赵氏,最后他反因过去多行不仁之事而被韩、赵、魏三卿灭族。” 杨宗道说完,环视着众人说:“你们可知其中道理?” 林德盛致仕,李子璆入阁,在朝官员心中皆知其中关联,所以杨宗道提起的这个故事,在座的庶吉士都猜测出他是意有所指,但这是皇帝的决定,为人臣子的他们不敢妄加议论。 见无人敢言,杨宗道笑道:“你们放心,今日我们只论道,不论其他,陛下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怪罪于你们。” 他昨日无眠,于是手疏千余言以劝谏皇帝,如今奏疏应已送至皇帝处。 他回忆昨日与皇帝谈话一事,颇感后悔,他虽为臣,但亦为帝王师,本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昨日那番默然不语实属不该。 只是皇帝既有自己的打算,他的这番劝谏恐怕也许不会被采纳。在其位谋其政,任事之臣又岂能畏威顺旨?所以他并不担心今日在文渊阁所说会惹皇帝不喜。 阁内众人沉默了片刻,终于有一人回答道:“自古有云:切直之言,明主所欲急闻,忠臣事君,当尽忠竭愚,以直谏主(1)。” 众人齐齐看向黎文苑,向她投去赞赏目光。 有人出头,他们总算是逃过一劫了。 这个答案既不牵涉到皇帝今日所下敕令,又顺带将杨宗道所述故事引入了另一层含义,杨宗道朗然一笑,道:“确有此理。” 黎文苑此刻暗自叹息,她的这位老师实在太过正直。为人臣之礼,不显谏(2),今日此事皇帝虽然不会在意,但他直指李子璆不配入阁实在是有失考量。 在官场上,他们是同僚,直接这样撕破面孔,难保李子璆会不会因此衔恨在心。 * 这日夜间,烟雨淅沥,月明星稀下的皇帝寝殿灯火通明。 数本奏章堆放在皇帝的书案上,首辅杨宗道的奏本则置于书案的中央,皇帝说道:“朕还是第一次见老师上这样的奏本,以往人事变动,也不曾见过他持这般意见。” 皇帝身边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周临说道:“那陛下觉得首辅的谏言如何?” 皇帝笑道:“他说的道理我能不懂?无非是提醒我勿用小人。李子璆在他眼里是小人,那林德盛在他眼里就是贤臣了?” 周临服侍这位帝王多年,知他下了决心要做的事定是不会轻易改变心意的。 林德盛乃先皇旧臣,去岁皇帝登极,念他是忠心尽诚之臣,所以才仍旧将他留在内阁。 皇帝唯一不满的便是他身在高位,却无济实事,平日里的朝议、廷议只附和他人之语,全无自己之见。这次京察林德盛的表现,更是消磨了皇帝对他本就不多的几分耐心。 这其中利害关系,周临都看在眼里,他忖度了片刻,道:“才胜于德属为小人,臣以为这倒是冤枉了李大人,他在工部六年,多被派遣至外地修建漕河闸座,多年来漕事经他之手改善了不少,在臣看来,李大人不缺仁德之心。” 皇帝将杨宗道的奏本阖上:“李子璆所做错事,无非是让林德盛致仕罢了,偏老师只揪着这一处不放。” 本朝虽没有沿用古制设立宰相,内阁的设立只是为皇帝分担繁冗政务,但在人员的任用上却实为一种隐秘的相权。入内阁者多为位居正二品的尚书,阁臣的职责不止为皇帝起草诏令一项,所以内阁的作用,无疑为相权添上了一层暧昧含义。首辅即为宰相,这点世人皆知。 皇帝想独断专权,让李子璆这样的人物制衡杨宗道便是最好的方法。 周临琢磨出皇帝的话意,道:“首辅这样做,也是为陛下打算。” 皇帝笑道:“你倒是会审时度势,两边都不得罪。” 周临拱手道:“臣只是一小小内臣,不敢妄议朝臣。” 皇帝挑了挑眉:“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你自己可信?你不是总经常和朕说臣工之间的事吗?” 周临脸上有些讪讪,赔笑道:“臣也是只敢在陛下面前图一口舌之快。” 皇帝拿起茶盏,饮了一口,道:“说说吧,今日又有何事说与我听。” 话到此处,周临也不再掩饰,把今日文渊阁发生的事情详述给了皇帝。 皇帝问道:“你说这次庶吉士什么时候散馆?” 庶吉士在文渊阁的修业期结束,由阁臣对庶吉士进行考核,以决定是否擢任,谓之散馆。按以往之例,庶吉士修业的时间无定额,短则三月,长则数年。 周临回答道:“臣不知,依陛下看来,该是何时?” “朕觉得黎文苑是太子侍读的不错人选,他就不必继续留在文渊阁进学了,过些时日把他调到东宫去。” * 当太子侍读的消息传入黎文苑耳中时,她可以肯定,自己那日在文华殿的举动,奏效了。 皇帝极少参加廷议,但洞察每次廷议的朝臣举动。 那日众人在决议重新武备兵士之事,她突然提议说:‘既加强操练兵士,不防每岁定日恭请陛下亲临演武场校阅,届时陛下也可一览将官军士的训练成果。’” 提议皇帝到演武场行大阅礼,是她有意为之,她需要契机得到皇帝的重视,在廷议上发言,不失为一种机会。 但这个行为也有着不可控制的风险,锋芒毕露,必会自损。 不过当下她别无选择,她只能这样做,才能如愿进行下一步计划。 思想间,她走入了翰林院和詹事府之间的长道。 偶有薰风至,飘絮飞花于莹莹日光中同蝶共舞,明媚的光华投射在檐下青砖,亦暗亦明处有两名内臣,其一手执鞭子站立,其一跪地忍受鞭笞,执鞭人的作态和眼前的清雅美景格格不入。 黎文苑不禁蹙眉。他们在长道的尽头,对黎文苑的到来并不知晓,黎文苑上前扬声喝止:“住手!” 执鞭人闻言不再动作,辨出黎文苑和顾允樘后,朝黎文苑躬身一揖:“黎大人。” 跪着的那名内臣慌忙站起行礼,黎文苑这才认出他是太子身边的侍从。他的衣衫隐隐渗出血迹,行礼时强忍着疼痛,手却忍不住颤抖。 黎文苑问道:“中贵人,他犯了什么错?” 执鞭人答道:“新抄送的一批副本,教他弄湿了,大人您说这能不罚吗?” 那内臣悻悻反驳:“我没有,不是我弄湿的。” 执鞭人不满他的反驳,又不好在黎文苑面前发作,只得默默噤声。 黎文苑看出其中端倪,道:“那批副本在哪?不管是谁弄湿,重新抄送一遍才是要紧事务,中贵人,你说呢?” 执鞭人连声答应:“大人说的是,我这就教他回去写。” 黎文苑怕执鞭人再做阴险动作:“既已出错过一次,还是让这位中贵人就近回文牍房抄录更为稳妥。” 执鞭人不愿碰壁,忙答复道:“还是大人考虑周到。”转首吩咐那内臣,“赶紧去吧,今日我就罚你到这。” 执鞭人又和黎文苑说了几句闲话后才离去,那内臣也因此暗暗松了口气,忙下拜答谢道:“义德谢大人相助。” 黎文苑双手搀起他,道:“不必客气,在宫中供职难免有所疏漏,中贵人日后小心。” 回到文牍房后,他们二人齐案而坐,被沾湿的副本有数十本,黎文苑觉得闲来无事,帮着义德一起抄录。黎文苑细细观察义德书写,发现他能写得一笔端庄优美的楷书,颇为赞赏道:“中贵人居然写得如此一手好字!” 义德略一笑,道:“大人谬赞了,都是少时在内书堂所学,笔力不及大人。” 他九岁入宫,十岁被选入内书堂读书,习书练字是他的本职,只是过去年纪稚幼,会厌倦每日背书练字,偶尔临摹不合词林老师意,便会被司礼监提督要求跪在圣人像前,用戒方打手以示惩罚。 现在练成的书法,都来于他接受的每次惩罚,只是这些种种,他不会和任何人提及。 黎文苑摆手一晒:“中贵人过誉了,” “不知大人在何处供职?” “在文渊阁进学。” 义德面露明净笑容:“您就是陛下亲选的东宫侍读?” “正是,”黎文苑见他眼下的悲凉神色已经全无,忍不住问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中贵人在东宫当值,怎么会到外城来。” 义德指了指对面 9. 旧梦 《着意过今春》全本免费阅读 大概是白日里和黎文苑无声争执的缘故,千头万绪再次涌上心头。这日夜间,顾允樘久违地做了一个梦。 久远但清晰的记忆在梦中重演。 抵达东平的那天下午,暴雨骤临,午后的日光被阴云雾雨遮蔽,一如在城军民一双双焦灼不安的眼睛,黯然无光。 淮王攻城的速度太快,他们谁都没有把握取胜,即便浩浩荡荡的京卫受命前来护卫这座城池,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顾允樘和顾文忠一行人抵达总督署,东平总督陈铭含笑上前迎接:“二位大人,辛苦了。” 顾文忠没有与他过多客套,道:“陈大人先带我们去看看城防部署罢。” 大雨还在侵袭着东平城,陈铭面露难色,道:“大人,这雨势实在太大,不如稍作休息,等雨停了我们再去巡城。”为保妥当,他又补充,“我先把城防图拿给您看,如何?” 来东平守城是皇帝的旨意。淮王的军队在步步紧逼京师,他们所在的东平,是扼住淮王前往京师的要地,守住了东平,就还有一线机会扭转战势。雨会停,但淮王的铁骑不会,若是东平守不住,京师的处境恐怕会比现在更加艰难。 顾文忠不顾陈铭的劝说,坚持巡城:“情况紧急,陛下连夜派我们前来,可不是为了让你我在此客套的。我来时已经大概了解了东平的地形,你现在直接与我一起去重新设防便好。” 顾文忠是位居正二品的大都督,他执意要巡城,陈铭也不好再反驳什么。况且朝廷十分重视东平一役,他和顾文忠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只求同甘共苦后,能挽回这几月以来朝廷屡屡战败的局面。 陈铭毅然答应了一声“好”,命下人备上车马后开始巡城。 到底是常年征战沙场的人,顾文忠只需一眼就定好了人员守卫的位置,巡城就这样在雨势趋小的情况下顺利进行着。 “那里是什么地方?”顾允樘指着一条暗道问。 这条暗道凿就在一个小坡下,是一个极为显眼的地方,可见来往百姓都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 陈铭解释道;“这是暗道,可以通往后面的山,平时大家为行路方便,都会从这里出城。” 出城不走城门,却走这条捷径,顾允樘不解道:“这条暗道是什么时候打通的?你们就这么随便让人在这里进出?” 不怪顾允樘责难,陈铭自己也知这条暗道不安全,于是老实交代起暗道的事情:“这是前朝留下来的,何时打通的下官也不知。平日里百姓都从这条暗道出入上山狩猎,这么多年来也未出现过什么差错,所以我就一直没有封锁这条暗道。” 暗道于民有利,于有心者便更有利了,谁都能在暗道中通行,意味着淮王的军队亦可以,顾允樘不与陈铭过多计较他的失误,直接下令:“封锁这条暗道,从现在开始,任何人都不许从这条暗道出入。” 天色变暗,巡城才结束。 一切准备妥当,顾文忠没有其余要吩咐的事情,众人才得空各自安置。 顾允樘回想白日里见到的暗道,隐隐的不安告诉他似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突然一道黑影从窗边闪过,顾允樘吹灭了身侧的烛火,屋内瞬间漆黑一片,唯有月光透过窗格铺洒银地。顾允樘握紧腰间匕首,缓缓行至窗前,一阵窸窣声响起,黑影跳入屋内,落在了他的面前。 借着月光,顾允樘看清了来人的脸庞:“易正?” 沈则卿笑道:“承明,好久不见。” 离沈则卿前往云州驻守,已经近五年之久。与多年不见的好友重逢,本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现在他们的立场不同,阵营不同,再深厚的友情也还是要排在家国大义之后。 顾允樘警惕地看了眼外面的守卫,低声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不是应该在淮王的军营吗?如果他此时已经在此地,那就说明淮王就在东平的不远处,他们随时都会开战。 故友之间没有久别重逢的寒暄,而是彼此清明的敌意,他们都知,他们迟早会面对这样的场面,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如此之快。 沈则卿敛起笑意,直接说明自己的来意:“我来这,是为了劝你放弃守城,不要迎战淮王的军队。” 顾允樘猜测到他冒险前来是有所图谋,却不想竟是这样的答案,他蹙眉问道:“你凭什么让我放弃守城?” 沈则卿深知,身为将领主动投降是大耻,他的语气因此缓和了几分:“这是殿下的命令,我前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他的意思,”其间来龙去脉,他难以述说明白,只说出来最关键的一点,“这几个月来,朝廷应也知淮王军队的实力,你们迎战有几成胜算,你们自己清楚。” 云州的兵士有四万,如今一路征战而来,他们收入营中的降军已达十七万。对战当然不是人数多就能取胜,战略也是取胜的关键,但现在淮王军队的强处就是——他们不仅人多,更擅长攻城的策略。 东平的将士,显然处在弱势。 敌人的强大不是自己退缩的借口,顾允樘决绝回应他:“我奉陛下之命守城,绝不会违命,你说再多也没用。” 沈则卿对他的拒绝不感意外,甚至心底还有几分欣喜。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如当初一般,没有变化。 沈则卿坚信,他接下来告诉顾允樘的事情,能成功劝说顾允樘,“只有我们停战,将士们才不用白白牺牲性命,淮王是为了减少伤亡,才有意让你投降。” 这样的理由实在太过荒谬,太过自欺欺人,顾允樘嗤笑:“他若是真想不让手下送命,就不应起兵谋反。” 沈则卿道:“淮王并非有意谋反,而是被逼无奈。是陛下暗中命人前往云州暗杀淮王,淮王为了自保才迫不得已起兵谋反。” 这是他不曾听到过的密事,真假难辨,顾允樘问道;“这是你的一面之辞,我怎么相信?” 沈则卿叹气道:“依你看来,淮王有什么理由谋反?他若是有意谋反,云州那群官吏怎么无一人上奏陛下?” 这话确有此理,云州虽是淮王的藩地,但 10. 坦诚 《着意过今春》全本免费阅读 “你的决定没有错。” 顾允樘醒来后,这句话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这熟悉的声音,是出自黎文苑之口。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梦里?纵使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不至于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吧? 还有梦里的场景,实在太过真实,像是在提醒他,前世今生,有相同之处,亦有不同之处。 在他看来,黎文苑,就是前世今生唯一的变数。 不管淮王谋反的动机是什么,阻止这场战事才是他最想做的事情。而她的目的虽与他不同,但至少想要达成的结果是一致的。 既是同路人,又何不一起调查淮王? 他承认,之前他是有意懈怠,刻意不与她调查淮王。而今局势清明,真相却未知,他应该同她一起探知。 顾允樘抬手抚眉,努力整理思绪,决定去与黎文苑说清他们之间的误会。 今日休沐,顾允樘到黎宅时,大门紧闭。 明怀上前敲门,不久沁云前来开门,问道:“大人前来是为何事?” 她不清楚顾允樘和黎文苑之间的情谊,潜意识里仍觉男子贸然登门似有不妥,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姑娘在外人眼里是男儿身,因此语气中带着几分警惕。 未等顾允樘回答,满脸冒汗的裴越便走了过来。他没有过多的言语,直接敞开大门迎顾允樘主仆二人进来。 “大人先在正堂稍等,我们这就去寻姑娘过来。”裴越说完,和沁云一起离开了正堂。 沁云不满道:“你怎么能随便让他们进来?” 裴越不明所以,只当她还在忌惮顾允樘,道:“不让他们进来,难道让过路人看到我们让都督府副使吃闭门羹吗?况且他们前来,应是有要事商酌,我们贸然阻止,也不太好吧?” 行至书房,黎文苑正百无聊赖坐在躺椅上翻书,清橙则一脸认真在书案前练字。 裴越道:“顾大人有事找你。” 黎文苑闻言,倏然坐直身板,道:“他来做我做什么?” 另外在场的三人,都不知这个问题的答案。 明明昨日她在与他暗暗怄气,他不会不知。今日莫名前来,总不至于是与她握手言和吧? 黎文苑停止了胡思乱想,跟着裴越一起离开了书房。 顾允樘环视四周,这个院落明亮宏敞,在京中能买的这样的院落,要花费的银钱不是一个普通士子能够负担的。但院内的布置陈设,尽显清新雅致,毫无奢靡之风,可见这里的主人把花销都落在了实处。 顾允樘抬目,黎文苑正悠悠走向自己,眼神里带着一丝桀骜。她这模样,看来是又把自己当作敌人了。 顾允樘开口道:“你这般看着我做什么?怕我害你不成?” 他有心玩笑,以此来缓解彼此之间的尴尬,黎文苑缓缓落座,阴阳怪气道:“这可说不准,你是堂堂都督府指挥使,而我只是一个小小翰林,可不得提防些么?” 这样的针锋相对,在场的明怀和裴越,都觉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火药味。 顾允樘面上不由泛起尴尬之色,随意偏转话题道:“你们这怎么连茶水也没有?” 在旁人听来,他似有意找茬,黎文苑却不以为然,冷冷睨了他一眼,道:“有话直说。” 顾允樘眼神示意明怀,明怀会意,拉着裴越离开了正堂。 顾允樘直入正题,“我想同你解释我前世投降的原因。” 之前他一直刻意不提,现在却愿意坦言,黎文苑蹙眉道:“你真的愿意说?” 她可不会强人所难,虽然她的好奇心已经达到了极处。 顾允樘笑道:“我骗你做甚?” 黎文苑不再说话,等待他道出一直以来隐藏的秘密。 顾允樘开始认真述说其间缘由:“我有一好友,名叫沈则卿,在淮王手下当差,淮王攻城的前一晚,他冒险入城劝说我投降。他告诉我淮王谋反是被逼无奈,五个月的战事淮王都有意不正面迎战,就是为了减少朝廷军队伤亡,我知东平一战胜算不大,不想将士们白白送死,所以瞒着父亲暗中调令,在淮王抵达东平那日弃甲投降。” 黎文苑抓住了自己最在意的要点,问道:“被逼无奈?是爹爹逼他吗?” 顾允樘不知如何解释.要直说她的父亲为了专权,所以暗杀自己的手足吗?这样会不会让她难堪?他在心里道。 他在斟酌言辞之际,黎文苑柔声道:“你知道什么?不妨直说。” 顾允樘与她四目相对,道:“沈则卿虽是我的好友,但我没有全然相信他那晚所说的话,所以,我的话你也不用全信……”他顿了顿,才道,“沈则卿说,陛下暗中派人到云州暗杀淮王,淮王为了自保,才起兵谋反。” 黎文苑攥紧衣袖,道:“这件事,和我们之前猜测淮王不是临时起意谋反,对上了。” 顾允樘点头道:“但这只是沈则卿的一面之词,我们的猜测也许是错的。” 黎文苑认真分析道:“若这个猜测是真的,那现在的调查可能只是徒劳,他能迅速起兵,终究还是靠云州的四万将士。” 在自己最在意的亲情面前,还能理性分析个中情事,顾允樘不自觉向她投去了赞许的目光,道:“没错,云州的军队才是破局的关键。” 自己的父亲也许才是一切事件的始作俑者,黎文苑心底还是难免失落,她深吸一口气道:“你之前不是一直瞒着我这些事情吗?为什么今日突然又重新提起?” 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却让顾允樘的心绪徒然紊乱,他又突然回想起梦里出现的清亮声音,道:“从遇见你的第一天起,我就得知了你的身份和你的计划,而我却什么都不愿告诉你,你后来对我心有顾忌,是应该的。那年我擅自下令投降后,我的父亲为此用自刎来证明自己的忠君之心,我实在有愧于那年因我而死的每一个人,包括你。再者,对淮王谋反一事上,我们各执一见,我怕……你会因此疏远我,所以我不愿说出。” 他终究是忍住了,没有说出她入